《百媚千娇》 百媚千娇 第1节 《百媚千娇》 作者:三春景 文案: 从西南第一美人到宫中二圣 这条路在杨宜君眼中: 心中无男人,事业自然来 这条路在高溶眼中: 她撩我,她在撩我!!【确信.jpg ps.女主非穿越,但有金手指。已经死了的龙凤胎哥哥是穿越来的,夭折其实是回现代了,回去之前将自己的金手指给了女主。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宜君 ┃ 配角:高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她内心戏超多的! 立意:莫问前程有愧,但求今生无悔 第1章 唐初时天下分为‘…… 唐初时天下分为‘十道’,后来随着时移事易又有了‘十五道’,其中山南东道、山南西道,一听就知道是天下腹心。而淮南道、江南西道、江南东道等地也一听就明白是新兴起的富裕地方,越来越为朝廷倚重。 至于岭南道、黔中道这些则恰恰相反,虽然被收入了版图之中,却始终给人以边陲蛮荒地的感觉...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岭南、黔地很多地方,在唐朝鼎盛时期也只是‘羁糜’管理而已。而等到大唐衰落,对这些地方自然也就失去了掌控力。 在唐末之后近百年的乱世后,天下也不再是原本‘十五道’那样规矩的样子。而是随着割据的军阀各自划定地盘,另有一套代称,道、州、县的行政区划名存实亡。 黔州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里原本属于剑南道——剑南道的核心在北边巴蜀,至于南边的广大地区说是归入了剑南道,实则一部分有山中夷民聚寨而居,一部分由南边的‘大礼合’实际控制,一部分更近剑南道右边的黔中郡。 黔州就是第三种情况,连命名都可以和‘黔中道’对照来看。 这块地区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说就是化外之地,到了渝州之后,还要一路南下,经百节、东溪、桐梓、永安等地才能抵达。而在黔州之中也偏南的地区是‘播州’,与巴蜀之间还有珍州、夷州等相隔。 来到播州之后就可以看到迥异于中原的世情风俗——这里自古以来便居住着百僚,汉时的‘夜郎国’就在此处,如今更是汉夷杂处。 这块土地上主要的夷民是‘仡佬人’,是先时百僚中的一支。他们男女都穿贯头衣、着筒裙,女子梳椎髻,男子包头巾,性情悍勇,定居于此,以渔猎、采集为主要的生存方式。而在播州,除了这些仡佬人,也有许多汉人。 这些汉人大都是百年前随杨家收复播土的将士后人,在这块土地上为了求生存,也是因为时移事易,虽然整体上还是保持了汉人的生活习惯,却也难免为当地人改变。 而随着杨家入主播州,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技术,播州变化也极大。许多夷民也学会了耕作,改变了原本的渔猎生活,开始在开垦的水田里种植稻米等作物。另外,生活习俗也变化不少...汉夷杂处,变化的不可能只有一方。 播州下辖两县,遵义县与芙蓉县,州治在遵义县。这主要还是开发程度不够,人口聚集有限,有两县都有些勉强。其中芙蓉县县城里才四五百户百姓,遵义县稍多,也不上一千户。不过在县城之外,倒是有很多关隘寨堡。 这其中有些是仡佬人自发聚集的寨子,有些则是屯戍军队所用。杨家在播州以武立足,经过百年打败了播州及周边很多势力,才实际掌握住了播州...然而天下并未统一,更别说这里是汉夷杂处的边陲之地,易守难攻之地营建屯堡,训练军队、半军半垦是必然的。 不过,总体来说,遵义县及其附近还是播州发展的最好的地方。遵义县城之外,除了一些百姓的田地,更多的是仡佬人大户以及杨氏的庄园——他们在这周边开垦荒地,借助这片土地上丰沛的水热,很快发展了起来。 百年后的如今,这里光只是属于播州候杨界的庄园就有大大小小十来个!除了太平庄这个最先开垦的大庄园,最重要的大概是‘养马城’。这里是杨氏养马的地方,养出来的马不止供应自家军中,也会贩到巴蜀等地,换取盐巴、丝绸等商品。 养马城地形开阔平坦,水草丰美,在春日里绿草如茵,远眺看去就是一块天然的绿毯子。养马城边上有小山丘,其中除了杨家别苑,还种满了桃树,当下正是桃花开放的时候,桃花林中落英缤纷,美不胜收——杨氏子弟每到这时节,常有结伴来此,既可以尽情打马,又可以桃花林里踏青。 春日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几个子弟就骑着各自的马在养马城的草地上飞驰而过。跑过好远一段路,都快到养马城的边边上了,这才勒住缰绳。这几个子弟气质上有相似之处,都是骑术娴熟、身体健壮、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们有的是仡佬人哪个头人的子侄,有的是杨氏的子侄姻亲,在播州这地界上是毫无疑问的贵公子。这就让他们拥有了充足的营养、较好的教育、自信的举止,区别于一般的平民子弟。 但他们又不同于中原地区那些贵公子,在民风轻剽、四面有敌的土地上,哪怕是杨家子弟也不可能做个文弱公子,习俗上更不可能用‘文质彬彬’来要求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从小学习骑射武技,平日里最大的消遣游戏就是骑马狩猎。除此之外,日常游戏也多在户外,蹴鞠、马球、捶丸这些...这样的山林水土、民风习俗,在外人看来是很可怖的,觉得这里有瘴气毒虫、尚武任侠,不宜人居。但对于从小生活在这里的青年男女就不是那回事了,这里的山水使他们强健而活跃,这里的风俗也没有中原的拘束,更让他们大胆而直接。 勒住缰绳之后,打头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圆领胡服、戴幞头的青年,这样的服饰在唐时很流行,如今却是‘过时’少见了。不过在播州这片被中原遗忘的土地上,这里的汉人一切自行其是,反而常见这样的。 这个青年神态骄纵,转头对同伴们道:“怪哉!怎不见小妹她们?” 另一个与他面容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听他这样说,只取笑道:“二哥哪里是打听小妹,是想问十七娘罢?” 这话一说,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有的人还露出了格外关注的神色。 说话的两个青年都姓令狐,一个叫令狐熙,一个叫令狐如。令狐、梁、娄、谢、韦、犹、成、赵是杨家当年入播时,所带家兵的姓氏——这八姓依附于杨氏,与杨氏还有姻亲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杨氏入播,他们也是出了大力的! “勿要取笑!”令狐熙瞪了弟弟一眼:“不是说十七娘下午要骑马、猎兔子的吗?” “二哥从哪里听说的?”一个黄姓仡佬人少年笑嘻嘻道:“十七娘的性子,昨日说要骑马,第二日临时变卦是常有的!她又未与二哥约定一起,此时随她去了哪里,都是有的!” 正说着这个,就有一个武士打扮的随从骑马飞奔而来,下马向众人行礼后道:“二公子,十七娘子不在养马城,而是去了旁边的白溪庄!听说是十七娘子要与那些农人学种秧苗。小人不敢近前,也不知是真是假!” “哈哈、哈哈!像是十七娘做的事!”令狐如听后却是大笑,看向令狐熙:“二哥,不然我等去瞧瞧?我倒是想知道十七娘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女子,如何做那些农事...她懂得多,经史子集比男人还熟,这我知道!可农事?说和做可是两回事!” 令狐熙虽然没有回答,但动作说明了一切,很快执缰绳打马,往白溪庄的方向而去。其他人或是有差不多的心思,或是想看热闹,也都一起笑嘻嘻地跟去了。 一路打马飞驰,直到到了随从所指的一片水田,青年们才慢慢勒住了马。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马奴,此时田里多的是劳作的农人,见到这些贵族子弟,都是行礼之后才继续做事。 在播州地面上他们就是小霸王,普通百姓不见得认识他们,但见到这一队人的气势就知道要避让了。 一群人拥簇着令狐兄弟,来到了田边大路上。不远不近就看到水田中站着一个小娘子,正随着一个农妇学农事。 令狐如大声唤道:“十七娘!我等来了!” ‘十七娘’杨宜君弯腰插秧,等到手上捏的一把秧苗全都插好,这才站起身来。她上身穿着一件松花色团花对襟罗衫,露着里面湖蓝色纱衣的斜襟领子,下身穿一件大红色绉绸裙子,鹅黄色丝带系住裙子,裙子自两角分开揭起,塞在腰间,露出里面湖蓝色的绣花膝裤来。膝裤也挽的高高的,用丝绳扎在膝盖上方,大半小腿陷在水田里。 艰难、生疏地跳上田埂,杨宜君这才与几个青年汇合。 说实在的,杨宜君有些狼狈,她这一身本就不是做农事的样子。而且她身为一个贵族小娘子,这也不是她该做的事情! 但见到她如此的人没法责备她,这些青年都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从小宜君就没什么‘小娘子样儿’。播州的贵族青年学习骑马、狩猎、武技,她一起学骑马、狩猎、武技,贵族青年们读书,她也跟着读书。 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只当她是他们的伙伴,然而不知哪一天起,突然有第一个伙伴发现这个小娘子真正长大了,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女子’...就像是一朵花蕾,某一天早晨起来,不打招呼、不讲道理就开放了。 第2章 杨宜君赤脚踏在踩…… 杨宜君赤脚踏在踩在田埂上,湿泥冰凉,春天细软的青草蹭过她的小腿,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子!娘子嗳!”站在田边大路上的婢女急得要不得,她手上还提着杨宜君那双绣着蝴蝶的小鞋,捏着她那双雪白的罗袜。显然,原本的养马城骑马游戏变成了稻田里劳作,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当然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但此时上承唐时开放风气,又兼播州乃是‘化外之地’,大家族女子的管束就不太严格了。有得力的父兄保护、优渥的家境支持,她们和家里的兄弟一样,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无忧无虑。 像杨宜君这样的小娘子,和大族子弟骑马游猎都属寻常...但插秧种田什么的,还是超出了婢女的预计。 这次杨宜君轻车简从,连乳母都没带,跟随的只有两个家中的小马奴,以及一个贴身婢女紫鹃。替她拿着鞋袜的就是紫鹃,紫鹃站在田边是又急又忧,急的是自家娘子这样失礼,叫外人看到了不知会传什么话!忧的是回去之后瞒不过乳母,自己肯定要受罚。 “紫鹃,你急什么?我教你个乖。”令狐如认得紫鹃,刻意去逗弄这清秀小婢女:“回去后只禀报谢嬷嬷,说十七娘与我等骑马来着,并无其他...你不说谁知道?” 紫鹃从小跟着杨宜君,为人尊重,不是内宅里见到青年公子调笑就嘲戏起来的妇人,也不是轻易就想入非非的小婢女。此时只当听不到这话,故意不去看这些贵公子。 杨宜君恰到此时也走下了田埂,紫鹃忙迎了上去。杨宜君怕她啰嗦,忙支开她道:“手上腿上都是湿泥,你去打些干净的水来与我洗洗罢。” 白溪庄之所以名为‘白溪’,正是有白溪横穿而过。开垦出白溪庄后,又开挖了许多条水渠,方便灌溉,打水在这里是很方便的事。但紫鹃不愿意去担田边水渠里的水给自家娘子用,觉得农人在这里清洗身上的淤泥,耕牛也在这里饮水,腌臜的很。所以杨宜君吩咐之后,她便提着两只水罐往更远的白溪去了。 剩下杨宜君,仰头看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表兄弟——杨氏原本就与八姓有着复杂的姻亲关系,为了在播州立足,与本地大族通婚也是常有的。到了如今,这些人真要细细梳理,哪一个都是亲戚呢。 这些贵公子以令狐兄弟为首,拥簇着两人,嬉笑着打量杨宜君。不过他们嬉笑归嬉笑,却没有人有不尊重的态度。 此时阳光很明媚,杨宜君就站在路边一株樟树的阴影下,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只有几点光斑落在她身上,像金色的装饰。令狐熙和另一个青年互相看了看,便上前陪在她身边。令狐熙倚着树干,另一人则是叫随从拿了一张交椅来坐着。 其他人没有上前,或者说没胆子上前。一群男孩子中总有类似的‘潜规则’,当大家都喜欢某个女孩子的时候,只有领头的人有资格去追求...当然,也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敢上前的,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少女容貌太盛,仿佛大日当空,叫人不敢逼视。 杨宜君与令狐熙等人说道:“听说世伯想送你们去蜀中读书,这些日子有意拘着你们在家用功经义,怎么今朝有空跑出来?” “便是用功也没有日日用功的道理,总得有空出来松快松快,不然这么好的日子,岂不是可惜了?”令狐熙迅速结束这个话,一点儿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很快转移话题道:“十七娘又怎么说,怎么想到做这些农活儿?” 遵义县,或者说整个播州,都只有一家像样的书院,那就是‘昌明书院’。这原来是杨氏家学,只有杨氏及其姻亲子弟才能来此附读,是后来仡佬大族找杨家商谈了好多次,这家学才变成了面向整个播州开放的书院。 不过,一般负责书院的人还是杨家人,现在昌明书院的山长就是杨宜君的父亲杨段。杨段自小在读书上就有些天赋,后又入蜀中求学,拜入大儒周革门下,是周门七博士之一。后来更是得老师看重,娶了老师的女儿,也就是杨宜君的母亲。 播州这种‘边陲蛮荒之地’,就不要指望什么师资了,就算有钱也请不来像样的老师。所以凡是想要子弟有点儿学问的,多懂些道理的,都会在发蒙之后送孩子来昌明书院——杨宜君十三岁以前也和男子一样在昌明书院读书,是后来实在年纪渐长,男女大防严格,这才不能去的。 因为这个身份,杨宜君对这些消息最清楚明白。而令狐熙等人也知道杨宜君有天分,他们一百个不及她一个。更重要的是,她喜欢读书,而他们这些人都不把读书进学当一回事。 如今年月,又没有以文选士的机会了,而且就算有,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播州人。他们日常只要不做个睁眼瞎也就够了,相比之下,在播州,其他的如精于骑射,善于武技还更重要些,他们也乐得如此。 平常家里长辈训诫他们要读书,他们是不会听管教的,同辈的姐妹劝说就更别说了。也就是杨宜君,他们连与她大小声都不敢,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了,所以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转移话题。 杨宜君一惯知道他们的性情,也没有管人家闲事的意思。便不再提这事,随着他的话说道:“农书看了许多,然而天下事知难行易,没有真正去做,终称不上知道了...这才来下田的。” “就是不提农书,那些论政的书就读的更多了。而天下以农为本,若是不知农事,妄谈国家之事,就容易错漏百出而不知错在何处。”杨宜君知道天下从来不缺少好的为政之道,缺的是执行!很多政令看起来完美,但根本不能用在民间,而这就是制定政令的人只知书本学问导致的。 “到底是十七娘你啊,你要是个男子,未来怕是要为官做宰,成就一代名臣了!”令狐如这个时候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他习惯拿这个事打趣杨宜君,真是拿这个做玩笑的。毕竟杨宜君确实是个女子,这是不可改变的。 “只可惜啊!你是女儿身,今后这身本领怕是只能用来相夫教子了...再不然,十七娘你离了咱们播州,嫁与那些王侯,做个‘杨贵妃’也差不多!到时候自然有机会女主临朝,干预政事!” 令狐如没有注意到杨宜君已经不高兴了,只兴高采烈地邀请杨宜君:“不说那些没意思的了,明日我们,还有杨子平那些人要打马球,我们算了你一个,到时候你要早些来马球场啊!” 打马球一般是男子的游戏,女子也有打马球的,但没有男子那样激烈,一般就是女子与女子打。但杨宜君从小就和男孩子们一起打,就算在一起长大的少年中,她的球技也算是出类拔萃! 再加上她自带振奋队友的、削弱对手的作用,组织马球赛的时候,令狐如他们这些人总不会忘记她。 称赞女子如杨妃一样貌美是好话,但这样直接去比杨妃,对于一个真正貌比杨妃的女子来说却有些刺耳了,就像是指着人说她会祸国殃民一样。这话未必是有心,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时杨宜君才明白《红楼梦》里宝姐姐为何那样生气,当即也如宝姐姐一样冷声道:“我做杨妃?只是可惜了,没得一个好兄弟能去做杨国忠,不若你去了罢!” 不同于杨贵妃还有人爱惜其美貌,怜惜其无辜,杨国忠是真正盖章定论的大奸臣!这一下令狐如才反应过来得罪了杨宜君,叫她老大不高兴,连忙道:“看我说得什么浑话,一时嘴快了,原是我混账...这十七娘是一直知道的。” “...然而我心不坏,十七娘便宽恕我罢。” 杨宜君不理他,任凭他说着的时候,紫鹃就提了两罐水,一罐倾倒着与杨宜君洗手、洗脸,一罐用来冲洗小腿和脚。紫鹃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看着水罐里的水,道:“只怕是不够,娘子稍等等,奴婢再去打水。” “不用。”说着杨宜君剥落小腿上已经干透了的淤泥,剥落掉泥巴之后,再清洗就简单了,一罐水足矣。 杨宜君剥掉小腿上干透了的淤泥,露出新舂稻米一样莹润洁白的小腿。旁边紫鹃看得眼皮直跳!她早知自家娘子是一个不拘礼俗的,播州这地界也着实民风开放。但她没想到杨宜君能‘大胆’到这地步。 当着男子的面露出一双玉足和小腿,还这样轻巧!就算在播州,这也不是大家子女眷的样子。然而此时当着众多男子的面,她反而不好开口点破,只能皱着眉头干着急。 杨宜君却不在意这些,旁若无人地穿好了鞋袜,只对令狐如道:“我最烦有人说自己刀子嘴豆腐心这类话了,我哪里知道你心好不好,只晓得你嘴上开罪了我——如哥你心好,会宽恕我这点儿小心眼罢?你也知道的,我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古怪,不知道宽和是什么。” 说罢,抛下众人,自顾自上了自己的马,打马走了。旁边紫鹃急不过,只能赶紧乘上来时的马车去追。 落下令狐熙、令狐如这些人面面相觑,黄姓仡佬青年首先忍不住抱怨起来:“十七娘的脾气真是古怪极了,与世上女子全然不同——别的女子要生气的事,她常常不当回事。但有些事令她恼了,却又是伏低做小也劝不来的...她也不知道转圜,常常言语撂下了,叫人下不来台。” 百媚千娇 第2节 令狐如这个被落了面子的当事人确实有些讪讪的,但和黄姓青年不同,他反而替杨宜君说话:“不怪十七娘这样,她从来不会像别的小娘子一样无缘无故就不理人了,纵使生气也从来有缘由...如今是我叫她不顺了,我的错。” 第3章 许多人以为只有西…… 许多人以为只有西域才有宝马,退一步来说,也是北方才有好马。其实不然,南方也是有好马的,就在西南地区颇有几种名号响亮的马种,其中最出色的就是黔地所出之马,其素质远超大理、巴蜀所出之马。而黔地马中最好的马就是产自播州一带的,有‘播州龙马’的名号。 播州马和北方大草原上培育的马种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播州马善于山林奔驰! 正常的战马都是在平地上奔跑的,但播州龙马可以在飞驰上山、下山,踏步于碎岩——播州最好的商品就是马和茶叶,能向外换很多盐,以及本地大户需要的奢侈品。 杨宜君骑着的红马‘飞霞’,就是播州马中的异种,比一般的播州马更高大神骏。这样的宝马即使是在播州本地,也是千金不换的! 此时杨宜君从白溪庄打马出去,飞奔而去的‘飞霞’没多久就穿过了城外土路,来到了遵义城南门外。直到这时,她才放慢了速度,叫‘飞霞’慢慢跑回了家。 中间有来遵义城做生意的外地商贾,抬头看到了红裙女子独自一个骑马而过,下意识就多看了一眼。就是这多看一眼,叫他好久没回过神来,一会儿才向身边的本地商人打听:“那是谁家娘子?好大的威风!” 商人的眼睛依旧盯着骑马女子消失的方向,嘴上那样说着,心却跳个不停,一会儿口干舌燥起来。 本地商人嗤笑了一声,这些外地商人,稍有些资本的,对着他们本地人都有一种‘优越感’,这是拿播州人当夷民一般了。然而真正有资本的商人,又哪里会亲自来播州? 眼下见者商贾如此失态,他揶揄中又带着一些自得:“那是杨家的十七娘,外边传说她是‘西南第一美人’。如何,老弟瞧这位杨十七娘当不当得?” 之所以有‘西南第一美人’这个诨号,还是因为年初的时候名士李环入蜀,然后又南下游历,经过播州时得到杨家招待,这才有机会见到了杨宜君——李环出身名门,又有纵情恣意的魏晋名士风度,如今也算是天底下有数的名士一个了。 他见了杨宜君一面,回头便与人说自己见到了‘西南第一美人’...如今这个事儿,外头没激起多大的水花,但播州上下,特别是遵义城中,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外地商人愣了愣,心里有些不好受,又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 他刚刚将打马而过的少女看得分明。 十五岁的少女,艳丽又狡黠。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首先看到那双眼睛——如翠羽一样的眉毛下,眼睛圆润而优美,眼尾微微翘起一点。随着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阴影,总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很多,然后又怅然若失。 除了眼睛,也很容易注意到她的皮肤,洁白娇嫩如兰花的皮肤是天生的,不论她如何跟着兄弟们淘气,也从来没有损坏过一丝一毫——她当然也有保护过自己的皮肤,汉族贵女们出门都戴帷帽保护自己娇嫩的皮肤,她也戴,但这并不能解释她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亲戚家女儿要足足白出两层。 杨宜君当然是长得很美的女子,她从小就生的可人意。有懂得看人的老嬷嬷看到她就断言说:“十七娘子好俊的眉目,将来长成了必是少见的美人!” 但即使是有这样言语的老嬷嬷,也没有想到时光的力量有这样强大。叫一个清秀可爱的女童,十来年后变成了史书里才会出现,一出现就注定要倾国倾城的美人——一个王朝的覆灭,才足够她这样的美貌去做注脚。 因为过于美貌,背负祸国殃民的罪过,对于一个女子当然很冤枉。但如果不是王朝覆灭,恐怕也不配用这样的美貌去陪葬...就如同王明君足以光耀汉宫的美貌,与她相关的故事却是和亲匈奴,如此就引得一代代文人墨客耿耿于怀。 有人敷衍出了汉帝传情明妃的传奇故事,有人编排出了明君去后,帝王又遣人从秭归寻来明君之妹的流言蜚语。说到底就是觉得不甘心,不配!四大美人其他三位,西施要叫夫差亡国而不悔,貂蝉要毁掉董卓的天下基业,杨玉环则需要去横断大唐的盛世与没落,她们都是要来毁灭什么的。 相比之下,和亲已经衰落的匈奴,为和平尽一份力固然很伟大,但却叫那份美貌的力量‘浪费’了。 商贾本来想着,这个少女独自一人骑马出行,虽则有播州民风开放的缘故,恐怕也是因为其家中称不得显赫,应该也就是寻常富户。若只是寻常富户的话,他便有了上门求亲的念头。 头脑发热的时候就是这样,总会只想自己愿意想的。 另一头,杨宜君顺顺利利到了家——‘飞霞’交给了马奴带去马厩伺候,她自己则是穿过了几道门,先去见了母亲,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杨宜君的院子并不算很大,但小巧精致,经过主人的精心设计,是既美观又舒适。 前院除了东面种植着许多树木,蔓延到后院,其余都在地面上铺就了青石板。杨宜君跨过院门进来时,正见到几个婢女、仆妇在阶前劳作。 两个仆妇,一个穿蓝裙子,一个穿紫裙子,一人手上拿着一根木杵,正颇为用力地捣着两人间石砧上的‘白练’——将蚕丝织成布帛之后,还是生练,是不能用来缝纫的,而是得通过煮泡、漂白、捣锤,去除蚕丝表面那层淡黄色坚硬胶质才行。 捣练的两个仆妇左边是小婢女红玉,正在烧火煮水,火上坐的大釜里煮的就是捣锤之前的‘生练’。而仆妇右手边在摆放着一张长案,婢女平儿、晴雯和谢嬷嬷围坐在长案边,正缝制夏日的衣服鞋袜。她们右边,则是早先拉起来的晾绳,上面已经晾了许多捣好的白练,也有一个小丫鬟麝月正照看着。 见得杨宜君回来,满院人没有不动的。首当其冲就是穿紫裙子的那个仆妇,放下手中的木杵,转身去打水、投帕子与红妃擦脸。红妃擦脸擦手,又看了这仆妇一眼:“大姐倒是眼生。” 紫裙子的仆妇二十多岁,颇有几分姿色,笑着道:“家中有许多人,娘子哪里能个个见过?奴婢是拿契书雇来的,已经在府上做事半年了!” 说话口齿清楚、有条有理,这在时下的穷苦人中是比较少见的。但杨宜君也没有问她名字什么的,转头便与谢嬷嬷说了几句亲近话。谢嬷嬷是杨宜君的乳母,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夭折了,一颗心就在杨宜君身上,而杨宜君也拿她当亲近长辈,而不是仆婢一流。 说了几句话,到底今天出门做了一些农活,身上累不说,还不清爽,杨宜君便撒娇说道:“孃孃,今天好累啊,我要沐浴,还要早早休息...” 谢嬷嬷是个挺严肃的人,常常会为杨宜君的‘胆大妄为’头疼,但每次又最吃她这一套。杨宜君要沐浴,要休息,她便立刻吩咐小婢女麝月去跑腿:“去厨房多掇些热水来。” 然后又吩咐平儿和晴雯:“今日到此也就罢了,左右活计不着急,你们去伺候娘子沐浴——紫鹃怎么回事,便是被你抛下,也不能迟这许久罢!” 正说这话呢,紫鹃恰好站在了院外。杨宜君笑着扔下一句‘说曹操曹操到’,便入内准备洗澡了。 除了普通百姓夏天在露天的河湖里洗澡,其他时候任何人洗澡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过对杨宜君来说,这一点倒还好,因为忙前忙后的都是别人,她只需要享受清洁身体的快乐就好——不过,她在心里还是会羡慕未来的人的便利。 未来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享受热水自动从管道中流出,轻松又迅捷。 沐浴之后,杨宜君就坐在廊下早摆放好的一张圈椅上,由着平儿给她细细擦干头发。平儿擦的很仔细,一缕一缕地擦过发丝,一条干布巾变得潮湿之后就换另一条。用了十几条干布巾之后,杨宜君的头发就有七八成干了。 等到稍后用过晚饭,也就不妨碍睡下了。 杨宜君也确实是天一黑就‘睡’下了,而就在她闭上眼的一刹那,脑海中便浮现出了‘经典外国电影一百部’‘中国电视剧top200’‘英剧收藏’等好些字样,字样上方还有一个相同的淡黄色图标。 这些字样和杨宜君从小学的字很像,一些字完全一样,一些字则属于某些字的‘别字’,可以说是异体字,但在非官方的文书里使用这些很常见...因为更简化。事实上,日常中全都使用繁琐的‘正字’才比较少见,经常会被人认为是‘老学究’‘腐儒’一类。 当然,也有些‘别字’简化过头了,总之不属于杨宜君知道的简化字...但也是早就有的字,所以稍稍琢磨一下也不会不能理解就是了。 想到自己昨天的进度,她用念头点了‘英剧经典’一下,打开之后又有许多一样的黄色图标。杨宜君找到了位于中间位置的‘是,首相’,又用念头点了一下。 第4章 “第一阶段...…… “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 “第三阶段......” “第四阶段......”(注一) 在《是,首相》中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杨宜君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来...人在接触到一些看上去很荒谬,但又十分真实的‘笑料’时是很难忍住不笑出声的。但杨宜君经过了好几年的‘训练’,已经可以做到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大笑了。 杨宜君可以在闭上眼睛之后,在自己的脑海中看到类似如今各处流行的‘杂剧’的东西...当然,这可比‘杂剧’要精彩有趣多了。 这个能力并不是杨宜君从小就有的,而是来自于她早逝的龙凤胎哥哥。全家只有杨宜君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哥哥早逝并不是死了,而是回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杨宜君有一个龙凤胎哥哥杨盈,杨盈从小‘早慧’,杨宜君其实也早慧,但和杨盈那种‘异常’的程度完全不同。那时候,自家,甚至伯父播州候都把哥哥杨盈当成是杨家未来的希望——此时秉唐代遗风,家族为重,如果家族中能出一个人才,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巨大利好。 如此早慧的杨盈和家里任何人都不亲,一点儿没有小孩子依恋父母的样子。一般人只以为是他太过于早慧,所以年幼稳重,但在杨宜君后来想来,是因为哥哥杨盈本来就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对于这个注定不会久留的世界的‘新家人’,很难真正投入感情。 只有杨宜君是一个例外,两人一同来到这个世界,杨盈第一次见到杨宜君的时候,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孩,是一张白纸。之后因为是双胞胎的关系,两人佷长时间内都被安排在一起照料,形影不离。 相较于杨盈,杨宜君是个真小孩,对于厉害的哥哥有天生的喜爱与敬佩,十分亲近他。 时间长了,杨盈到底拿杨宜君当了亲妹妹。直到杨盈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对年仅八岁,但比同龄孩子要机敏的多的杨宜君和盘托出了真相——他是另一个世界的‘现代人’,他对杨宜君解释,‘现代’是相对古代的一个概念,而杨宜君所在的这个时代相对于他原本生活的时代,就是一个生产力落后的古代社会。 他简单地给杨宜君描绘了现代社会的生活,让杨宜君多了很多想象。 杨盈是因为一次神秘事件来到这个世界,成为‘杨盈’的,具体情况也没法对杨宜君解释。但他确实纯属被波及的倒霉蛋,所以作为补偿,他不止是能在情况合适的时候回到自己的世界,还往这个世界带了一个‘优盘’。 杨宜君不知道优盘是什么,杨盈也只是给她解释是能够存储信息的东西,就像一本书一样。 只是那比一本书能承载的信息要多得多,不过他能带来的优盘里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信息,只有一些被杨盈称之为‘影视剧’的东西——那其实是他买笔记本电脑的时候赠送的,里面有卖家统一存储的影视剧。 可以被带来这个世界的‘优盘’与杨盈的精神世界连接,这是给他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用的,毕竟这个时代相较于他原本的时代,实在是太无聊了! 杨盈临走前,请那个导致他穿越的‘神秘存在’,将自己这个优盘与杨宜君的精神世界连接,这也是他这个哥哥唯一能留给妹妹的东西了...他没法更多照看她了,毕竟他真正的家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他真正的亲人和朋友,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本来杨宜君对于杨盈说的很多东西都不能理解,只是因为杨盈一贯以来都是崇拜的哥哥,她才没有怀疑这样荒谬的事。但等到她得到了哥哥最后馈赠的礼物,并逐渐通过这个,看到了现代人生活的‘冰山一角’,这才消化了杨盈曾经留下的那些话。 ‘优盘’里存储的这些影视剧都很有趣,也很能增长见识。一开始的时候杨宜君还不太会用,看到那些红毛、白毛的夷人,嘴上说着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根本理解不了。后来看到了有黑发黑眼的汉人,他们说的话和自己这边的‘官话’不同,但听习惯了之后也能理解,这就像是一种地方话一样。 而且还有‘字幕’这种存在,字幕用的字就和之前图标下的那些字一样,虽然不完全符合现在的‘正字’,但结合出现的境况,也不妨碍理解。特别是杨宜君看得多了后,也习惯了,更是没有障碍。 也是因为看习惯了字幕上的字,她才能去看那些夷人的‘影视剧’,这《是,首相》就是夷人的影视剧——杨宜君曾经在成都见过两个西域胡商,就和影视剧里的夷人有些像,倒也不会看到他们就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这几年,杨宜君因为这些影视剧的原因,极大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时间,每天都很早睡觉——她其实属于那种天生精力充沛的人,多数人就是要睡足四个时辰,甚至五个时辰才足够。有的人好些,三个时辰就够了。而杨宜君,一般两个时辰出头就能保证一天精力充沛了。 而现在,她一晚至少‘睡’五个时辰!冬天天黑的早,甚至能达到六个时辰!而多出来的三四个时辰,就被她用来看剧了。 对此家里人虽有些奇,但也没说什么。在普遍认知里,能吃能睡是有福气的,也代表着身体好,一般人想要这样还不能呢!而且杨宜君也很聪明地早睡早起,睡得早并不耽误她第二天早起,这就更没有问题了。 古代社会,无论贫富,早上多睡懒觉,都属于惹人议论的行为,会被认为是懒惰、无礼。不过天黑之后立刻早睡就没有问题了,这可能和农业社会大多靠天光,所以很忌讳浪费亮堂的白天有关——孔子责备学生白天睡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白天有天光,正是努力读书的好时候呢!而读书是如此,做其他的事也是如此。 虽然每天都能看三四个时辰的剧,但其实杨宜君这些年来也只看了‘优盘’中的一小部分剧。这些影视剧,电影还好,电视剧除开一些迷你剧,短的也有二十来集,长的上千集的都有(七八十集是常见的长剧集)。所以,一部电视剧十几个时辰才能看完是常事。 这样算下来,就好好几日才能看完一部了,哪怕从不重复观看,过去这七年每日观看,从不错过,也只是四五百部左右的量...和‘优盘’中的存量实在差的太远了! 第二日起床时,杨宜君有些疲惫,梳头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昨日虽然休息的早,但《是,首相》是从第一部 第五集开始看起,而这部剧集实在是太好看了!虽然是现代社会的政体,而且还是夷人的‘国情’,但里头说的很多东西其实什么时候都有! 对照着自己平日所知的一些政事,互相印证,更是让人觉得很多原本不是那么明白的事,一下变得通透起来了。 所以,一集又一集,到了要睡觉的时候还撑着观看——想的是这些夷人的剧集一般比较短,干脆一次看完了好!结果播放第三部 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了,便睡过去了,这也是今早起床也没什么精神的原因。 穿衣、梳头、洗漱,这些事都有紫鹃和晴雯来帮杨宜君。晴雯为杨宜君梳头的时候,紫鹃就走到外头,一面叫小婢女红玉去兑温水,自己则是捡了刷牙子、牙粉、香胰子、干布巾等物在托盘中,整整齐齐放好。 小婢女红玉原本正和麝月在井边浣衣呢——杨宜君的换洗衣物不会送到外头杂院里清洗,而是有自己的婢女洗。至于这些婢女的衣物,除了一些私密小衣,都会送到杂院。那里有专门做杂事的仆妇,这和她们这些多在内室做事的婢女不太一样,更辛苦,好处也更少。 本来正洒扫院子的仆妇,正是昨日穿紫裙子的那个,连忙站起身道:“紫鹃姐别忙,红玉正替娘子浣衣,我来与娘子打水。” 说着,手脚利落地兑好温度适合的水,端着铜盆与紫鹃一起进了内房。 洗漱完毕之后,又整了整穿好的衣裙,杨宜君便往父母居住的正院请安去了。 她人还没到,这边父亲杨段与母亲周氏正说些家常话,主要是周氏说,杨段听。 “如今娇娇一日大似一日了,我有心拘她几日,也好叫她有些大家子小娘子的样子,但又不忍心——说来,我不是不能懂娇娇的心,我也是做小娘子过来的...我少时也自矜文采风流不让男子,常着男装跟着兄长们出去,写诗作文竟压倒一众人,傲气的不行。” “娇娇比我当初还要强出百倍,她的傲气只会更盛...然而世间依旧是男子做主,为女子者不能不强,也不能太强,若是太强了反而难以自存——我是忧心娇娇将来啊!” ‘娇娇’是杨宜君的乳名。 周氏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忍不住向杨段抱怨:“就是你,把家里女儿也假充男子教养!女儿家知书识礼是应当的,可像娇娇这样天赋秉异者,书读的太多了,未来却是会更艰难!” 杨段相比起妻子,却坦然地多:“卿卿多虑了!娇娇如今就如同当年之卿卿,如今卿卿如何?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你今日还忧心娇娇,两三年后再看如今,说不得还觉得是杞人忧天呢。” 第5章 周氏还待说什么,…… 周氏还待说什么,却因听到儿女们在门外的声音而噤了声。 几息功夫,便从门外走过来一对金童玉女——杨段有一妻一妾,那妾只不过是早年间一个贴身丫鬟,未成婚之前收了房,之后又死活不愿意嫁人,只愿意伺候杨段夫妻,这才留下来的。如今辅佐周氏管家,说是妾室,更像是个女管家。 所以家里的子女俱是杨段与周氏所出,包括‘早夭’的杨盈,共有四男两女。一起序齿的话,分别是长子杨盛,次女杨宜主,三子杨盎,四子是早夭的杨盈,然后就是五女杨宜君,六子杨益。 杨宜君的姐姐杨宜主今年二十三岁,早好几年就嫁人了,这没什么可说的。两个哥哥里杨盛如今已经成家,不过他性情不受拘束,和父亲杨段年轻时很像。所以人没有呆在家里,而是带着妻儿正中原旅居兼游学,开阔眼界。 而二哥杨盎今年十九,尚未娶亲,还在成都外公周革门下读书呢。所以在家中承欢膝下的儿女只有杨宜君和小弟杨益。此时走进来的‘金童玉女’,正是他们。 百媚千娇 第3节 姐弟两个给父亲母亲请安之后,杨益就猴到了母亲周氏身边。杨益是小儿子,性情又调皮聪慧,反而比杨宜君这个做女儿的更会撒娇。此时他给母亲讲笑话之余,瞥了一眼宜君,然后就开始告状了:“娘,昨日二姐没去养马城骑马,而是去了白溪庄学农人插秧!” 周氏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小告状精,你二姐平日待你多好,你便这样揭她的短——娇娇,你啊......” 周氏想要训诫女儿,然而大概是平日里杨宜君这样‘出格’的事做过太多,她也说过太多次了。每次宜君都是‘认错积极,绝不悔改’,以至于她现在都没什么可说的了。 再加上有偏帮宜君的杨段在旁打岔,周氏最终也只说了两句。到用早饭时,她已经说到别的事上了:“后日就是谷雨了,城里城外的青年男女都要去城外踏青,上回上巳节踏青你已经躲过了,这回可不许躲了!” 刚刚才犯过一回错,宜君没法在‘诚恳认错’之后立刻梗着脖子对着干,所以点头答应的很爽快。 只是吃过饭之后回自己的院子,她深深叹了口气——陪她去正院吃早饭的紫鹃、晴雯立刻向谢嬷嬷报告了她要参加后天踏青的事,一时为这个事大家都忙乱了一通。有人翻出各色衣裳,一件件问红妃和谢嬷嬷的意见,有人寻出首饰、构思当日的发髻...就连当日衣裳上薰什么香,都在提前推敲,务求尽善尽美。 宜君其实不是讨厌踏青...早年间为了求生存,杨氏开始倡导汉人与仡佬族通婚。为了促成这件事,杨氏在播州恢复了古代上巳节男女相亲的传统。在这一天,青年男女都会在郊外自由相处,若是有心的,事后就会结成姻亲。 如今播州以杨氏为首的汉人贵族,和以黄、臾、蒋三姓为首的仡佬人上层更是习惯在清明到立夏之间组织多次踏青活动,促成这些贵族青年。 早年间宜君还小的时候,这样的踏青活动她参加的挺积极的,对她来说那就是名正言顺不受约束玩耍的好机会。而如今,十五岁的她也进入了嫁娶年纪,再出现在踏青会中,周围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同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杨宜君就不再想去踏青会了。 婢女们忙前忙后,为她准备那一日穿戴的衣裳首饰,她却百无聊赖,只管点头,她们选中了什么她都说好。 晴雯拿起一件石榴红绢垂领窄袖衫子,一件黄地缠枝葡萄藤织金锦无袖短上衣,道:“娘子,瞧这衫子与背子。这背子是新做的,用的是大娘子上次归宁送来的织金锦,听说一匹要几百贯钱,真是华丽啊...不如踏青会那日就穿这个罢!” 蜀锦难得,织金锦又是蜀锦中最华丽汰侈的,价格自然高昂。杨家算是富贵人家了,但说到底也只是在播州有些身份,在外头人看来只怕和乡下土财主差不多。 平日里也就是播州候那一房的内眷多有织锦衣服,其他诸如杨宜君家这样的近支,也不大得见呢。 杨宜君是女孩子,又正值嫁龄,这些东西现在都紧着她,她这才有了几件锦衣。 见杨宜君点头说‘好’,旁边紫鹃便拿起了一条玄地彩绘五瓣梅宽绰腰带、一件葡萄缠枝暗纹红绫高腰间裙,这裙子‘间色’很窄,是黄地大连珠鹿纹锦裁成窄条缝缀于裙上而成的,道:“既然娘子说好,就配这条石榴裙罢,正合着衫子的色、背子的纹样。” 小婢女麝月见石榴裙红的浓烈、周正,觉得甚可人意,便道:“穿红的好,娘子肤白,正该穿红的!这样的正红穿上,就是红帕子绣白梅,红是红、白是白,好看!” 杨宜君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手中是一卷《唐书》,敷衍地点了点头。和兴致勃勃准备服饰的婢女不同,她是真的不想去想后天的踏青会。 平儿走过来,将杨宜君手中的书抽出,叹道:“别的娘子都爱花儿粉儿的,这个年纪说到姻缘,羞是羞,心里却是喜欢的...怎么娘子就这样性情?娘子喜爱读书,厌恶那些缺少见识、蛮横自大的男子,这奴婢知道。只是世上也有好男子,娘子不出去结识,又怎么知道呢?” “不是这等说!”平儿比杨宜君大五岁,和她一起安排到杨宜君身边的婢女都嫁人了,只她还守着杨宜君,是如同杨宜君亲姐姐一样的人。对着平儿发自内心的担心,她说了真心话:“我是看不上那些缺少见识、蛮横自大的男子,但并非是因为他们才厌恶嫁人的。” “而是我本就不喜嫁人,哪怕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子,也是一样!原来裴郎君足够好了,他有意与我家提亲,我也是拒了的...只因我读遍史书,发现女子少有留名史书的,若有,也是因为其丈夫、儿子。” “女子若嫁人了,便不是自己的了,在他人眼里就只是夫君的妻子,儿女的母亲。” 杨宜君看了很多未来的影视剧,抛开其中的娱乐性不谈,其实很多影视剧在她看来都是胡扯的,特别是演古人的剧。但这也没什么,现在正当红的杂剧,真要计较,不也是贻笑大方?关键是,这些剧目故事里展现出来的人情世风。 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聪明,而且读了很多书的女孩子,又有那些后世的影视剧替她打开了一扇窗...很多事,她比起那些身在此世中的人看得清楚多了。 她事事比人强,真不甘心就这样成为某人的附庸,一点儿自己的价值都没有。 然而这话说来却不是平儿她们能懂的,所以平儿听后也只能半懂不懂地叹息:“娘子的志向奴婢是不能知道了,过去曾听二公子诵书‘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大抵是如此罢...只是娘子又该如何呢?娘子身为女子,总是要嫁人生子的,总不能如家中几位郎君一般挣前程罢?” “再说罢,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准。”杨宜君拿回《唐书》,她看的是《后妃下·女学士尚宫宋氏传》。 唐德宗时期,宋氏五姐妹皆聪慧有才学,自小‘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后来被进献入宫,因为其才学出众,德宗不以宫妾遇之,而是让她们做‘学士先生’,教导妃嫔、公主,甚至皇子、皇帝,还主理一些宫中事务。 她们是宫官,是宫中女师。 如今虽然大唐已去,从宋氏姐妹而起的女官传统却在南北一些宫廷中有留存。特别是北边的大燕,开国皇帝高齐对唐末阉宦专政乱国,甚至左右传位之事颇为警惕,就有意限制了宦官的权力。高齐之后,他的弟弟,也是如今的大燕皇帝高晋做了皇帝,又经历了一起宦官刺杀,更是对宦官讳莫如深了。 这给女官的崛起带来了机遇,女官不只是主管一些宫务,甚至还是皇帝的助手。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奏章,一些女官享有‘批红’之权,所谓‘批红’,就是针对三省已经拟好的章程,以朱笔批示,或‘照录’,或‘更改’。 这些女官切实掌握了权力,成为了大燕权力机关的一份子。这就让一些有才学,不甘心做个普通人,相夫教子一辈子的大燕女子,有了选女官的想法...除了那些顶级高门外,那些中等、低等官宦人家的女孩子,甚至大多以被选入宫中做女官为荣。 家中女儿在女官中做到高位,就和家中子弟做了高官一样,都能让家族沾光,是很让人艳羡的事。 第6章 到谷雨这一日,杨…… 到谷雨这一日,杨家上下天不亮时就开始准备出门踏青的诸般事宜,除了杨宜君一个,大家都很重视、很热情。或者说,正是因为杨宜君在这种事上没兴趣,这才让其他人更重视!大有一定要让自家娘子趁着踏青结一份好姻缘的意思! 这一日早,杨宜君照常起床,陪着父亲母亲吃早饭,待会儿大家要一起去踏青。踏青是为适龄的青年男女准备的不错,但家里也会有长辈、小孩子一起去,只不过不在一块儿活动罢了。 临出门了,杨段骑一匹白马,周氏带着杨益乘轿子。播州就如黔地一样多山地,坐马车远不如乘轿子舒服,山间中等人家不够钱置办轿子的,也会准备两人挑的滑竿。本来红妃也该乘轿子的,不过她不喜欢,自己骑了自己那匹宝贝红马‘飞霞’和父亲杨段并肩出行,轿子则是空着的。 杨宜君的空轿子后是几辆青壁大车,里面坐着婢女嬷嬷和仆妇,她们还管带着待会儿踏青要用的东西。另外,这列车队之外还有一圈家丁、小厮、马奴,好在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他们步行倒也跟得上。 踏青照例是在城外芙蓉江边河原上,水草丰美之处。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顶轿子的窗帘忽然被揭开了,里头一个妆扮得鲜花一样的女孩子朝骑马的杨宜君招手:“十七姐!” 杨宜君今日戴了帷帽,不过根据她的家人认出她来也不奇怪。转头看去,原来是堂妹杨蔷。 播州杨家在杨宜君父亲这一辈是兄弟五人,除了播州候杨界这个发妻嫡子,以及杨段这个继妻嫡子之外,还有三个庶子。杨宜君在族中的序齿并不用排所有的族姐妹,那样的话人数太多排不过来的,要排只排真正的堂姐妹,也就是父辈五个亲兄弟的女儿。 杨蔷是杨宜君二伯的女儿,排行十八,只比杨宜君小两个月,两人关系还不错。 索性离踏青的地方不远了,杨宜君干脆下了马,杨蔷也下了轿,两人手挽手站在了路边说话。而另一边,杨段也下了马,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故友,此人名叫孟华,当年同属周门七博士之一。 孟华早年间入中原,得到了大燕开国皇帝高齐的赏识,做了近臣。后来高齐急病去世,换了高晋上位。高晋不能说是正常上位,对哥哥在位时的旧臣多有防备。孟华见机不对,便早早寻了个缘故辞官了。 孟华如今常住家乡蜀中,但也常常出蜀游历,杨段有几年没见过他了。 孟华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在双方寒暄一会儿之后,孟华便介绍道:“这是我家子侄,名叫赵淼——这是你杨世伯。” 赵淼看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生的俊美异常,他原来站在孟华身边已经引得很多来踏青的播州仕女暗暗偷看了。至于那些播州贵族青年,则是有些不爽地打量着这个生面孔。 赵淼并没有一般年轻人来到新地方的拘谨,甚至在他的神色里看不到一点儿年轻人看到长辈的恭顺。但他的礼数又挑不出一点儿错处——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站在那里,似乎什么都不在意,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满场美丽的女孩子。 这和同龄的青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显得游刃有余,又百无聊赖。 杨段对于优秀的年轻人向来是欣赏的,笑着摸摸胡子,点了点头,然后又向杨宜君和后方轿子里招了招手。杨益和杨宜君走了过来后,杨段才介绍道:“这是你们孟世伯的侄儿赵淼——这是犬子杨益,还有小女,家中行十七。” 戴着帷帽的杨宜君脱去帷帽,叉手行礼,因为眼前是少见的生面孔,她还多看了几眼,但也仅此而已。 赵淼看到杨宜君的脸,似乎惊讶了一下——这让他整个人一下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就像是一匹最好的播州马,比别的马高大有力,能飞跃过山头,能踏碎山岩...既漂亮,又精力充沛、十分危险。 没人会觉得赵淼的反应奇怪,事实上,他的反应仅此而已,已经显得很内敛了。 杨宜君很美,而且她的美一点儿也不懂得收敛。看到就会让人联想到骄阳霁月,日月当空,无可以与之争辉者! 谷雨时节是赏牡丹花的时节,所以牡丹也被称作谷雨花。昔年洛阳牡丹成国色,牡丹自然就是无可争议的花中之王——其实这种张扬的美不那么符合华夏的趣好,但这种美又太过无争议了,让人不选她都不行。 而现在,杨宜君就是河原上百花仕女中的牡丹。 只是打了下招呼,杨宜君就被堂妹杨蔷拉走了...今天是来踏青相亲的,杨宜君不喜欢,但别的女孩子可是很喜欢的!早不知多少日子就准备起来了,都穿了自己最亮眼的衣裳,梳了最美丽的发髻! “贤侄不妨也去走走,不必陪着我们。”杨段在学堂之外是个很亲切的长辈,见赵淼一个年轻人,便指点他去男女相亲的那片区域。就算是不相亲,那里也多的是玩乐的同龄人。 ‘赵淼’其实对踏青游玩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但对于装作孟华的子侄在这里陪笑,也没什么兴趣。便‘顺从’了杨段的意思,告辞离开,往青年男女多的区域而去。 清明谷雨时分踏青,可以玩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秋千、风筝、投壶、蹴鞠、捶丸、马球、射箭、拔河...都有人在。而趁着这样欢快热烈的体育游戏,青年男女面酣心热之后,佷容易就结成一对姻缘。 或许这些生长于播州的青年男女对此喜爱,但‘赵淼’对此却是一点儿也不看在眼里——赵淼只是假名,他本命高溶。大燕开国皇帝高齐正是他的父亲,而当今的大燕皇帝则是他的叔叔。 虽然因为宫廷险恶,他从小就处在危险之中。但无论是母亲赵娥的维护的原因,还是他那个好叔叔要做面子,他的物质生活都是从来不差的。他可以随意享用龙肝凤髓、绝色美女,过上最荒淫享乐的生活。 这一点他那几个做皇子的堂兄堂弟都比不上。 事实上,他真那样荒唐,可能更合他那叔叔的意。 河原上的青年男女玩的那些游戏对于高溶来说,已经没有一丝‘刺激’了。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更高等的享受,再想要其感到那种迷醉,那等而下之的享受就不够了。 杨宜君来到之前,河原上秋千架旁围观的人最多——因为今日要踏青的关系,早有人家在这片扎了几座秋千,都是红漆竖架、绿漆横架、彩绳接画板,扎绸花装饰的样子。 打秋千的人是以杨丽华为首的几个女孩子,杨丽华是播州候杨界唯一的嫡女,行十五,比杨宜君要大一岁。 说起来她也是个美人,且因为身份是众女中最高的,天然就能吸引许多追求者呢。 秋千打起来,杨丽华飞到半空中,对推送她的表兄就道:“二表哥,你慢着些,太高了,我腿软了!” 模样真是又娇又俏。 然而杨宜君一来,去到了射箭那一拨儿,立刻许多人就去围观射箭去了——权势能让人在最后做出‘正确’的选择,选那个最好的结婚对象。但在此之外,大家还是愿意去看最美的那个女孩子。 高溶并没有走近射箭的区域,那里围的人也太多了。他只是选了一个相对高的高地,远远观察射箭的情况——看不大清楚人,但即时掌握参与者的射箭成绩是没问题的。 射箭要能游刃有余地拉弓,所以比射箭的一群人中女孩子不多,除了杨宜君外,就只有一个姓梁的女孩子,其他都是男子了。 杨宜君站在偏左的位置,抽箭搭弓的动作很利索。至于瞄准,她根本没有怎么瞄准,全凭感觉放出了箭。另一边站在箭靶旁的奴仆高声报道:“佳射!” 是正中靶心的意思。 之后连射八箭,杨宜君几乎次次中靶心,两次不中靶心,也只是些微偏离了一点儿,称得上‘佳射’。她的成绩其实不算夸张,因为播州贵族子弟都弓马娴熟的缘故,射箭是老本行。而选择在踏青会这样的场合来比射箭,想必也是善于此道的,就更容易出好成绩了。 但就算是这样,杨宜君的成绩也不能说不好。 射箭比赛结束之后,成绩和杨宜君差不多,用的弓更重的男子根本无人在意,男男女女都围着杨宜君说话、祝贺。 当然,相较于男子,女子们有性别优势,在男子们只能看着的时候,她们已经将杨宜君围了起来。 射箭拉弓也是很耗费体力的,杨宜君就在姐姐妹妹们的拥簇下,去到早已铺设好的毡茵上坐下——参与踏青的男女都带着婢女,这些婢女会早早占下休息的地方,铺下毡茵和菀席等等,周围再以屏风和帷幔相隔,形成一个个半封闭的空间。 菀席上的几案上摆着很多食物,都是早准备好的点心,不需要再做料理。毡茵那边的娘子郎君只要需要,立刻就能整治出来奉上。 杨宜君和杨蔷,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子围绕着毡茵上的一方小案,旁边有紫鹃端来几盏冰雪牛乳甜汤。众人拿了甜汤,就笑嘻嘻说起了刚才的一些事,不外乎就是哪个公子俊俏,哪个公子性情不好。 另一边,与杨宜君他们一架屏风相隔的地方,高溶正好席地而坐。他本来是随意坐的,听到屏风之后有杨宜君的声音,也有些意外。 在众姊妹的唧唧呱呱里,杨宜君很少说话,高溶大体可以勾勒出她的心思——她对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不过姊妹们都这样兴致勃勃,她不好扫兴,所以少不得敷衍应答几声。 直到杨蔷怯生生道:“...十七姐,那个与令狐熙、令狐如兄弟一起的朱衣公子是谁家的,你知道吗?” 第7章 令狐兄弟常跟着杨…… 令狐兄弟常跟着杨宜君打转,因为这个缘故,杨蔷才向杨宜君打听的。 杨宜君朝着令狐兄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他啊,我倒是知道,他是令狐熙和令狐如的表兄...令狐家有个女儿嫁到了渝州孙家,他就是渝州孙家的子弟。听说是令狐家那位姑姑归宁,这才带了儿女回来。” 其他女孩子见杨蔷这样羞答答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个鼓动她去表明心意。播州儿女相比起中原可大胆多了,又是这样踏青会相亲的场合,女儿家主动也不少见呢! “我、我不敢...”杨蔷平常不算胆小,但这次却格外不好意思。 见她这个样子,杨宜君就知道她是真的对一个只见了一次的男子动心了。她虽然不太理解这种男女之情,但也能体谅堂妹满腔的少女情思。想了想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来帮你——瞧我的!” 说着摘下了杨蔷耳边的一枚耳珰,这枚耳珰底座是金的,底座上又嵌了一小一大两颗珍珠,恰好是个葫芦的样子...这耳珰做工精美,珍珠品质也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少女爱物。 杨宜君又从腰间取出插在腰带上的弹弓,用耳珰做弹丸,朝着令狐兄弟与孙家子弟所在的地方射去。 “行了,你就去那边,说自己掉了耳珰,是去寻耳珰的...要做出十分焦急的样子!”杨宜君特别叮嘱了杨蔷一声。 百媚千娇 第4节 杨蔷还有些不懂:“为什么要十分焦急呢?” 杨宜君教她:“你做出十分焦急的样子,不须你说,他们也是要帮你寻耳珰的...须得知道,叫别人在意你,相比起你为他做一件事,远不如求人帮你做一件小事。若是那孙家子弟替你寻着了耳珰,之后的事就容易了。” 杨蔷还有些犹豫:“若孙公子没替我寻到耳珰,又或者耳珰被别人寻到了呢?” “那你也在他眼前晃了好一会儿了,他总该知道你姓甚名谁,好过你在这儿动也不动——人这一辈子能见过多少人?你在他跟前多出现几次,他就多些可能喜欢你啊!”杨宜君说起这些是一套一套的。这不是她经验丰富,而是那些影视剧里有太多这样的桥段了。 有些还真是很有道理呢。 杨蔷受到姐妹们的鼓舞,往孙家子弟那边‘寻耳珰’去了。而这边,隔着一架屏风,高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没想到播州这等蛮夷边陲之地竟有这样的新鲜可瞧,原来在长安可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子。 “到底是你呢十七娘,这般会思量男人心思,不枉你平日只在子弟中厮混。”杨宜君这边原本好好的气氛,因为这句话忽然冷了下来。原来是杨丽华带着两个女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方才杨宜君教杨蔷的话也被她听了去。 杨丽华身份在众姊妹中最为高贵,但从小就被杨宜君压一头,除了身份之外处处不如杨宜君。特别是年纪渐长,杨宜君那惊人的美貌越来越显露出来,这一点就更明显了! 她和杨宜君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杨丽华今日穿着打扮十分华丽,雪白衫子、大红裙子齐胸勒住,外罩一件花样繁复的花罗大袖衫、挽一件紫色夹缬披帛。所用布料皆有十分精美的纹样,放在旧唐,都是贡品之流。另外,头上梳了高髻,她梳的这个高髻在众多高髻中其实不算太高,但发髻非常庞大,足够簪许多钗环了。 事实也是如此,除了髻顶一朵钵口大小的粉色牡丹花,一支金镶玉步摇花钗斜插向上于左鬓,一支镶琥珀珠银丝双蝶钗相对斜向上插在右鬓。另外还有一对银丝双碟步摇钗插在最前方,步摇垂下的四缕银质流苏恰好垂于发际。最后,发髻后侧还有许多赤金小双股钗压发。 这学的大概是南吴的风尚,此时南吴宠妃于月真开创‘高髻纤裳,首翘鬓朵’的妆扮,然后风行于世,南北皆学...播州这边太偏远了,女子赶流行也比较慢。今日杨丽华做这样打扮算得头一份,在一众小娘子中十分抢眼。 然而再抢眼,也抢眼不过杨宜君,杨宜君一副‘过时’妆扮,却能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所谓‘过时’,在她身上是‘灿烂古意’!她若穿中晚唐风格的衣裳,旁人就觉得哀婉凄切、楚楚动人,衰退之世也需要这样一位美人来增添其衰败时的靡丽。仿佛是一个伤口,红红白白,艳丽的惊人。 而像今天这样,是盛唐武周时的衣裙样式,则让人觉得花开正好、明艳无双,她生来就是倾国倾城花。那样的不可方物,分明只有盛世才能培育。 杨宜君不喜欢和杨丽华玩那点儿小女孩儿心思,偶尔回应对方的挑衅,也是因为不想对方拿她当软柿子捏,那就更没完没了了! 当下只是漫不经心道:“我曾听人说,自己品德高尚,见他人行径,也只会觉得品德高尚。而自己龌龊,那不论别人做什么,眼见之后也只能想到龌龊——十五姐真是的,怎么能偷听妹妹们说话呢?” 杨宜君没有指责杨丽华没教养,那不是身为妹妹的她能做的。但这种仿佛抱怨一样的嘲讽就没问题了,杨丽华是既生气,又拿她没办法。 又轻松地和杨丽华来回了几句,打发走杨丽华对于杨宜君来说并非难事。等到她气呼呼地走了,杨宜君身边的一个女伴才说道:“十七娘你瞧,十五娘梳得好大发髻...哼哼,亏她敢那样!” 还未嫁人的年轻娘子在及笄之后,也可以挽起发髻。而以如今南北崇尚奢华的风气,年轻娘子梳高髻危鬓也算不得什么。所以女伴特意这样说,显然不是想说杨丽华张扬。 “那样大的发髻,又是不能用义髻的,得在真发里编织进假发,这才能堆梳出来...十七娘你一向不理这些事,所以不知。就是前几日,十五娘听说街上一户姓许的人家,女儿都有一头好头发,只比你的差些。她立刻动了心,叫人去那家买人家女儿家的头发。” “那家人也不是什么破落户,原是城中中等良家,女儿们正是青春岁月,哪里肯卖头发。十五娘不称心了,便叫人去许家经营的绸缎庄捣乱,又设计他家欠了官债!许家一时拿不出钱来,便去抄卖他家东西...许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割了三个女儿的头发奉上,这才了事。” 说到这里,那女伴冷笑了一声:“咱们平日常用假发,可那都是从贫寒人家公平买卖来的,人家拿头发贴补家用,是你情我愿...如今十五娘也是无理,竟为了这么点儿事,欺男霸女,弄得人家险些家破人亡!” 杨宜君有一头光可鉴人的厚密好头发,别说是家常发髻了,就是中等大小的正式发髻,她也不必用假发和义髻。至于高大发髻,一则她年纪不大,二则她不耐烦那沉重发髻,还从没试过呢!所以她竟是从未使用过假发和义髻的。 她对于杨丽华为了一些假发,弄出这样欺负人的事,不只是不理解,更是厌恶! 原本她就对踏青会不感兴趣,眼下又被杨丽华坏了心情,更加闷闷。之后的时间都在挨时间而已,除了和几个女伴玩了些投壶、蹴鞠的游戏,其他男子的接近一概只做不知——好在面对杨宜君的时候,那些青年胆子似乎也格外小些。大多数都只远远旁观,少数鼓足了勇气靠近过来的,也是吞吞吐吐、半遮半掩,不敢开门见山,这就给了杨宜君不动声色支开对方的机会。 好容易挨过这一回,参与踏青的青年男女陆陆续续回家,杨宜君立刻做了第一拨,不等杨段和周氏他们就先走了。 回去之后,杨宜君见到外祖家的人在正院廊子下等着,就替父亲母亲问道:“近日没什么年节,外祖怎么派了你们来播州?” 周家的家仆知道这位表小姐特别得主人看重,恭敬道:“原是新的《大公报》得了,郎主让送来给姑爷瞧瞧。” 《大公报》是一份一季发行一次的‘报纸’,这当然是受杨宜君启发弄出来的...此时官府倒是有邸报,但普通人要自己去抄录才能看到。 这邸报上所书的内容往往比较简略,而且有些消息还没有呢。杨宜君在影视剧里见过报纸,自然知道这是好东西,便引导外祖父和父亲筹建了《大公报》。 因为此时有邸报这种东西,办民营报纸并不是很难想象的事,杨宜君佷容易就启发成功了。 不过,《大公报》说是报纸,其实更像杂志一点儿,厚厚一沓内容,用骑马订的方式钉成一本书的样子。里面包含了过去三个月发生在各地的政治新闻、名士轶事,甚至还有一些新出的文学作品。 《大公报》之所以三个月才有一份,主要是此时消息流通速度太慢了!虽然《大公报》有通过居住在各地的亲朋好友搜集信息,但传递信息还是得靠人力。再加上筛选稿件、排版、印刷等等,等到成品出来,很难再要求新闻有时效性。 所以,对于新闻,也是着重于讨论评议...当然,也有一些消息不怎么灵通的人士,是真的靠着《大公报》才能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的。 如今《大公报》的发行总有四五千份,不只是蜀中及其周边的读书人会订购,就是南方、北方的文人,听说了大公报,也有托蜀中的朋友订购,然后寄过去的呢...只不过这样就更晚才能看到最新的《大公报》了。 第8章 说是送新一期的《…… 说是送新一期的《大公报》,但来都来了,不可能真的只带一份《大公报》来,除了《大公报》外,还有周家送来的一些‘土仪’。大部分是送杨益、杨宜君这两个孙辈的,不能以金钱衡量,主要是长辈的心意。 不过这些东西不可能直接给杨宜君,所以杨宜君只与外祖家的家仆说了几句话,问候外祖父母、舅舅舅妈等人,又吩咐家人好好招待对方,然后就回自己院子了。 杨宜君回来的时候,今日看家的晴雯正和小婢女麝月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晴雯做针线的时候从箱笼里翻出一条旧年做的妃色罗裙,想了想搁到一边,对麝月道:“待会儿你把这红罗裙拿去给后头蒋三嫂。” 麝月不解道:“姐姐不是一惯看她不顺眼么,怎么拿自己的衣裙给她?” 蒋三嫂就是前几日捣练时来帮忙的紫裙子妇人,她本来在杂院里做事。因为勤快干净、性情灵敏,这才被谢嬷嬷挑到杨宜君的院子里来做内室之外的杂活儿的。虽然还是做杂活儿,但可比之前在杂院里轻松多了。更重要的是,现在能常见到主人,好处多多。 “我就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但凡做了点儿什么,都要显摆出来邀功,好像只有她一人用心做事一样。”晴雯的性情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也是杨宜君为她取名‘晴雯’的原因之一,真和《红楼梦》中那爆炭有几分相似。 晴雯‘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娘子那日多看了她那裙子两眼...谢嬷嬷是最了解娘子的人,一看就知道娘子是觉得仆妇穿红衫,配紫裙子,实在不好看。再者蒋三嫂皮肤不算白,穿紫色本就不好看——娘子就是这样,不喜欢不和谐的东西,事事求完美。” “谢嬷嬷让我找条裙子与蒋三嫂穿...眼下要入夏了,正忙着做娘子的衣裙,哪有功夫张罗这个,就先拿我的给她罢。”晴雯性情很烈,对人直来直往,做不来老好人。但她有一点好,并不是吝啬的人,也不在乎一点儿东西。 正说话呢,忽然听到外面院子里有动静。等到晴雯和麝月迎出去的时候,原来在院里整理花木的蒋三嫂已经接住了回来的杨宜君等人。晴雯和麝月见她这样殷勤,这样抢着露脸,当着杨宜君的面没表露什么,心里已经想着要警告蒋三嫂了。 内院就是这样,能近主子身的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纵使也在院儿里,也不能随意接近主子...播州杨氏在杨段这一支门第没那么高,仆人们的分层也没有那么明显,但也有基本的‘规矩’呢。 杨宜君回来之后洗手擦脸,她是仆婢们的中心,自然很快得到了休息。只不过她也没歇多久,不多时父亲杨段,还有周氏、杨益他们也踏青回来了,还见到了送《大公报》和土仪的周家家仆。 稍迟一会儿,就叫了人请杨宜君去正院。 杨宜君一来,周氏就笑意盈盈地对杨宜君道:“娇娇,你外祖父要接你去蜀中度夏呢!” 随着《大公报》和土仪一起来的还有一封书信,明面上是杨宜君的外祖父周革得到朋友的馈赠,今年夏天可以尽情使用对方的一座避暑别苑——这个朋友是个大土豪,在成都产业无数!今年打算一家去南吴做官的大儿子家探亲,看看几个孙儿孙女。而成都郊外的避暑别苑空着也就空着,干脆就借给老友使用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周氏年初给娘家写了信,想要父母兄嫂帮忙留意成都的青年才俊...杨宜君对成亲兴致缺缺的样子,看在眼里可是十分愁人的。这年头,女孩子十五六岁未嫁人很常见,但大户人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该定下一门亲吧?再退一步,女孩子本身也该有些怀春之意,心里愿意嫁人吧。 然而,杨宜君对这些不屑一顾...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周氏想着,这可能是播州这边的同龄男子不够好,也是,播州到底只是小地方,还是边陲之地,出现真正青年才俊的机会实在太小了。而与播州临近的巴蜀之地就完全不同了,自秦之后被中原消化,就发展的很快,其物产丰富、人物风流,是不让中原的! 那里一定会有让小女儿动姻缘之念的人! 所以,这次单单接一个孙女儿入蜀,本身是有相亲的意思的。因为事情做得隐蔽,杨宜君都不知情...她虽然觉得外祖只接自己去度夏,这有些奇怪,里面应该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但‘内情’具体是什么,就一概不知了。 而她作为小辈,就算知道有内情,长辈不想说,她也就打探不来,只能‘被安排’。 不过,虽然‘被安排’了,杨宜君的心情却还挺好的。长辈又不会害自己,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出门去蜀中呢!相比起播州,虽然蜀中也与外面的江南江北天然相隔、自成一派,但到底是一方诸侯,各种信息可比山坳坳里面的播州多多了。 退一步说,成都还是蜀国的‘国都’所在,那里的生活总比播州遵义城里重复单调的日子好得多吧。 高高兴兴带回自己要去成都的消息,正在和卖婆买东西的婢女们都欢喜疯了! 婢女们立刻对卖婆道:“卖婆,你管这几面镜子磨了也就罢了,再要一些各色丝线,其余的就不要了。” 她们欢喜倒不是觉得成都的日子就比播州有滋味,到时候杨宜君也不可能带所有人一起去。但对于生活在播州小城里的女孩子来说,成都就是最近的超级大都市了!唐时说‘扬一益二’,即扬州第一,益州第二,益州指的就是成都,可想而知成都的繁华。 女孩子们喜欢的胭脂水粉,成都有最好的,而且比倒腾来播州的‘成都货’要便宜许多。还有婢女们攒钱一直想打的一副赤金耳环、两对鎏金银簪,都不必托小厮送去给街上金匠做了。播州最好的金匠都是为大户人家内眷打首饰,她们这点儿活儿只能由一些手艺不好的匠人做。做出来的东西品质不好,式样也村气呢! 至于做衣服鞋袜的布料就更别说了,蜀中的支柱产业就是纺织,蜀锦独步天下,成都甚至因此有‘锦官城’的别称...要买又好、又能负担的起的布料,首选就是成都! 这会儿大家一点儿也不在意卖婆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货篮了,省下钱来,准备到时候托能去成都的带东西回来。 “紫鹃姐到时一定能跟着娘子,替我带一匹红罗、两匹绢,一匹绢要碧色的,一匹绢要翠蓝的。”红玉进内宅当差也有一年多了,月钱加赏赐也攒了点私房钱。好一点的首饰买不起,就托紫鹃买几匹好衣料。 她本来除了红罗外,还想要一匹红绢的...然而红色布料的染料最贵,染好的布料自然也价值不菲,如此也就只能放弃了。 麝月也托晴雯给她带一匹白绢、一匹绿绫,另外还要了两盒粉、六个胭脂。 晴雯取笑她:“你小小年纪,也知道涂脂抹粉了?” 婢女们说说笑笑了一通,忽然,众人都看向了杨宜君:“我们都有想买的东西,娘子又想买些什么呢?” 杨宜君本来不在意这个事的,她到底不比这些内宅婢女,真有什么想要的,能通过商人,或者在成都的兄长得到。但现在经这些婢女一说,她也被带起了些兴致,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想要买些书籍...播州没有印书坊,还是成都好,凡是天下有的书籍,都能买到。” 唐末时,成都就是天下印刷业最集中的地方了,许多官方要印刷的书籍,也是先在蜀中印刷,然后再发到全国的。《大公报》能在蜀中做起来,未尝没有成都印刷业相对发达的原因。 “又是书!娘子的喜好真与其他小娘子不同...只是娘子都有那么多书了,我看这次就买些漂亮首饰罢?上回那几个扬州来的商人,带了好几样送进蜀国宫中都使得的首饰。娘子不也很喜欢那支小山钗,结果还是没买下,叫十五娘子全包圆了,之后还拿这事儿刺娘子呢。”晴雯说起这个事情就来气! 小山钗有些像缩小版冠子,又有些像放大立体版的花钿,插戴在发髻正前方,像一个小冠子。这是由命妇礼服首饰衍化出来的,所以一般由金玉制成,精工细作、十分华丽,现在也只有贵家内眷用的起。 买一支小山钗的钱杨宜君有,但只要想到买那一支钗的钱可以买多少原本想买的书,她就舍不得了。 “这次去成都,娘子就可以置办一件比那还好的小山钗...还有金臂钏,之前小姐买书疯魔了,拿了臂钏去抵账,如今都没得金臂钏了。等到夏秋,大家罩着纱罗衫子,有没有戴臂钏是能看出来的。别人都有,只娘子没有,就太不体面了。”这次连平儿也发话了。 以家里的情况来说,杨宜君的月钱其实不少,另外她还能得到父亲母亲私下的补贴,就更有余裕了。然而这年头印刷出来的书虽然比抄本便宜,但买的多了也是不小的负担。再加上杨宜君要用好纸好墨什么的,就更了不得了——读书是真的费钱! 第9章 谷雨之后十来日,…… 谷雨之后十来日,总不到立夏时候,遵义县城‘崇仁坊’东边最里面的一条巷子,马匹、毛驴、小车儿等,从两扇黑漆大门口,一直往外延伸,停到了巷子中间。 杨小乙看面相四五十岁,正是富有经验,而又不至于精力不济的年纪。他是杨段家的大管事,今日站在家门首是为了打点家中小娘子去成都探亲的事。 从播州去成都,一路上虽有地方为了行商修的大路,但如今到底是四方割据的年月,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官道,真正是能过路就行——有些地方是还是颇为险峻的山路,只能由马队、驴队通行,不能过车呢! 也因此,杨小乙安排的多是马、驴做役畜,行李也大多直接装载在驴马的背上。车队中有的两辆单马拉小车,主要是应急用的!出门的是家中小娘子,谁知道路上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同去的人除了娘子的婢女,还有十来个奴仆,这些人要看牲口、要驾车、要壮声势——主要也就是壮声势,真正的护卫工作轮不到他们来。 杨段和周氏不可能让小女儿一个人出门,所以托付了一位常常在成都、遵义之间跑商的族人。这年头外出跑商,都是全副武装的,请人家捎带个去成都探亲的侄女儿,事情并不难,而杨宜君的安全也得到了保证。 这也是为什么谷雨那日信就到了,杨宜君却等了十余日才能出发动身。 族人的商队会在北城门外等着,家里这边仆人们也准备停当了。不一会儿,杨宜君一家人从门首走了出来,杨段与小儿子站在靠后的位置不动,周氏则站在台阶前,拉着小女儿的手,道:“娇娇,这一路要听你叔父的话,不要任性...你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从小大家都心爱你,你顺风顺水惯了,便在为人处世上差了些。” “平日在家也就罢了,只是出门在外得小心。” 絮絮叨叨好一会儿,这才放杨宜君上马——不只是杨宜君骑马,带去的平儿和晴雯也是骑马。本来该带紫鹃去的,就是因为她不会骑马,路上怕有麻烦,这才没带她! 一主二婢都戴了帷帽,为了方便还穿了圆领袍服。这是一种男装,不过女子也可以穿。 看着女儿离开,周氏忍不住与杨段道:“都是你,自小太由着娇娇了!若不是你将她充男儿教养,还让她去书院读书,她的心哪里会那样大?” 杨段叹息道:“夫人啊!你要讲道理,当初娇娇要去书院读书,我说要考虑考虑。是夫人你受不住娇娇歪缠,帮着她说话,这才定下来的。” 周氏从小也是和家中兄弟们一起读书的,所以当时并不觉得女儿想要去书院读书有什么不对。眼下如此说话,也只不过是‘玩砸了’之后分锅而已——也不是周氏觉得小女儿有什么问题,事实上有个漂亮聪明的小女儿她可骄傲了,平常人说起来她都是抬着下巴的。 她只是担心女儿如此‘不合时宜’,不肯去‘和光同尘’,将来会吃苦。 而就在家中父母、小弟的担心中,杨宜君随着族叔一路往成都而去。这一路确实辛苦,山路难行只是一方面,路上的种种不方便更磨人!有几次甚至得露宿荒郊——这种时候,那两辆小车就派上用场了,杨宜君和平儿、晴雯三个女孩子还可以睡在车里。 百媚千娇 第5节 过去杨宜君也曾去过成都,但那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才十来岁。而且当时排场很大,他们一家跟着伯父播州候行动,绕了远路,同时也就避开了许多山路,这就使得她上次的远行最多的记忆是在车里、母亲的怀抱里受马车的颠簸。 别的都记不起来了。 这次行路,虽然辛苦,但杨宜君却出奇地喜欢。这一路她真正不再像平常一样过着内宅小娘子的生活了,见识了过去没见识过的人情世故,也经历了精神和身体上的锻炼。对她来说,辛苦不让她畏惧,她只欢喜于自己的有所得。 她不怕苦,只怕自己成为一个无知的人。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总是如饥似渴地想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事。这有她天生性格原因,也有双胞胎哥哥留下来的那些影视剧替她打开了眼界的原因。 杨宜君一路跟着商队,过珍州、泸州、富世、公井...直到眉山,终于接近成都。 这一路人困马乏,但商队还是在眉山停留了两天。眉山此时也是相当繁荣的,和成都一样纺织业发达、有完备的水陆码头,是本地重要的商道枢纽,而且更比成都多一种风流。商队在这里停留,也是为了卖一些播州货。等到之后回程的时候,也会在眉山采办一些商品。 除了成都有而眉山无的商品,商队大多是愿意在眉山采买货物的,这里的物价怎么也比成都便宜一些...很多号称是锦官城所出的丝织品,其实都是从眉山购入的。 商队在眉山停留的时候,杨宜君也借机在眉山逛了逛,自觉涨了些见识,丝毫不觉得耽误功夫。 两日之后,商队重新出发,这时离成都就近了。更关键的是,从眉山到成都可以走水路...之前路段,其实也有许多水道,只是黔蜀之间多山,就算有河道也是十分湍急的那种,除了某些特定河道,根本不利于通行。 但眉山不同,鼎鼎有名的都江堰从秦国起,再历经后世多次休整完善,在蜀中平原上打通了水路交通,而都江堰最南边的点就是眉山——灌溉了天府之国的水利工程,不只有利于农事,也有利于商业呢。 这年头,坐船出行就是最舒服的了,或许有晕船的,但受不得晃荡的人去骑马坐车恐怕会更辛苦。 走水路是很快的,商队搭乘的两只大船很快就进入了成都府...当然,成都府和成都城是两个概念。 无论陆路水路,经商都避不开‘收税’,而且会重复收好多次...这种事太平盛世避免不了,各方割据的如今就更不要提了。不只是官家人会在关口收税,一些地方豪强也设卡拦路索要过路费呢。 好在成都府算是‘天子脚下’,有太多人眼睛盯着了,就算有人乱来,也有个限度。所以一路过关给钱并不很过分,杨宜君那个族叔也一一照章办事——这一点杨宜君看得分明,心里也很敬佩。 她自问现在的自己是做不到那样的,主要还是她从小没真正吃过苦,尝过处处受制、必须求人的滋味儿。像这样处处伏低做小,各种合理的、不合理的敲诈都尽力周旋,周旋不过就尽量满足,中间一点儿纰漏也没有...她想想就知道自己拉不下脸那样。 她大概是那种被人威逼之后,会拿两把刀,一把架对方脖子上,一把架自己脖子上的那种人——你不让我好过,我也就不让你好过,就算你权势滔天,我们也可以一起死! 意外发生在马上要到成都城的时候,杨宜君所在的船迎面过来一艘打着官军旗帜的大船。本着民不与官斗的原则,船主早早就让水手合力将船往一边靠去,让官船先过了。然而那官船却像是故意的一样,偏往他们这艘船船头撞。 最后倒是没有发生大事故,只不过相撞的两船船首都有一些刮痕。杨宜君原本就在甲板上,见到这一幕脑海里只浮现了两个字——碰瓷! 众人高呼的‘撞船啦’声里,商船走不脱了,商船被官船逼住,两边搭起了桥板。有两个军官打扮的人,带着一队兵士上了商船的甲板。故意板着一张面孔,喝骂道:“船主在何处,还不滚过来!民船冲撞水军的军船,该当何罪?” “损了军船是一回事,只当赔付就是了!可误了军事,那就是杀头的罪过!” “或者,尔等贱民是故意为之,要造反?” 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船主已经脸色煞白。他如何不知道这是这些水军士兵在碰瓷——军中除了那些将军,小军官们日子都不好过,更别提以下的兵士了。所以平日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有各的捞头。 水军的军船开出去和商船碰瓷,是常见操作。只不过船主没有想到,离成都城这么近的地方也有人敢这么做。 毕竟成都城是蜀地精华所在,哪怕是一艘商船,也说不准里头带了哪家勋贵的货,又或者主事之人背后有没有个大靠山。这样‘莽莽撞撞’做事,说不准就踢到铁板了。 族叔见有这样的事,立刻让仆人带着杨宜君回舱房,自己则是上前理论...虽说船是船主的,但船上的货可是他的。谁知道这碰瓷,或者说是敲诈勒索什么时候会到自己身上!他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然而动作还是迟了,一个军官眼睛四处乱睃,一下看到了戴着帷帽的杨宜君,以及杨宜君身边的平儿、晴雯。先不说有没有看清杨宜君,只晴雯就是一个美人胚子! “站住!事情尚未了结,如何可以随意走动!”那军官叫住了杨宜君一行,首先看向了晴雯:“你这小娘子,与这造反的船主是一伙儿的,来人,先把她们绑起来,押回去问话!” 说着还伸手往晴雯身上去。 ‘噌’地一声,杨宜君随身携带的短刀被拔了出来,直接抵在了身前:“瞎了你的眼了,也敢来冒犯播州杨氏的女眷!还不快滚!” 第10章 这次商队领头的…… 这次商队领头的那位族叔过去也见过杨宜君,但并不了解这个族侄女儿的性情。这一路见她耐得住辛苦,一句抱怨也没有,还当她是个性情隐忍的人。却没有想到,她实际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他本来还打算与这些兵痞好好谈,对方敲诈的数额如果不算大的话,适当满足一下也不是不行,大不了事后再找门路去告状。 却没有想到杨宜君一下就亮刀子了! 不过他也没有太多不满,一来是因为这些兵痞都冒犯到了女眷了,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二是杨氏能够在播州这四面蛮夷之地立族,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的能打、有血气!家族里性烈的人见得多了,这个侄女儿如此,颇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而且他还有一种小心思:对上这些兵痞,其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杨家的人在成都府能得到尊重是不错,但那是头面人物之间。至于下头的人到底如何,就要视情况而定了。 这些兵痞再是混账,也是兵营里的人,而兵营向来是一个封闭的地方。里头的哪怕犯错,也很忌讳外面的人多嘴插手...不管怎么说,武官们都会先对付外面,保住人再说。一个不能在外部压力下保住自己人的将军,是没有威信可言的。 当然,在内这个将军会如何严苛处置,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真要是这族叔出头,到时候闹大了,哪怕事情能解决,也少不了麻烦。但杨宜君出头就不同了,她是一个小娘子...女子在世人眼中其实是不具备‘独立性’的,这让她们缺失了许多权力的同时,也让一些‘义务’不存在了。 别说眼下一言不合就亮刀子,就是杨宜君当场杀人了,那些军中大佬也是没法和她一个小娘子计较的,也不会认为她的行为代表了杨家。 按照习惯,只会当成一个性烈小娘子保护名节之举...对此,真要是计较太过了,反而显得没肚量。 当然,这也是杨宜君是杨家嫡支的小娘子的缘故,换做是一个平民小娘子,命比草贱,也就无所谓计较不计较,早就遭了厄了。 不过这也是有代价的...一个小娘子,性情‘凶悍’的名声传出去,也是忌讳。不过这又是她自己的事了,不是自己女儿,族叔自然不在意。 一个杀过人的行伍男子当然不是一个小娘子拔出一把短刀就能吓住的,但‘播州杨氏’的名头确实让他迟疑了一下...在遍地是蛮夷的地方矗立不倒,成为蜀中孟家笼络的南面屏障,说起‘悍勇’的名声,那还是很大的。 但也就是迟疑了一下而已,是播州杨氏,又不是成都杨氏,山高皇帝远的。再者,谁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万一是为了震慑旁人冒名的呢? “嘿!倒是个性烈小娘子...还敢对官兵动刀仗!果然是反贼!”这样说着,就化拳为掌,要去攻击杨宜君的手腕,打落她手中的短刀。 杨宜君是真的从小和男子一样学习骑射、武技的,虽然越到后来,男女气力差距越明显,她没有了一开始压倒一众同龄男孩子的优势,但也不是什么花架子、软脚虾。 这兵痞的动作早在她预料中,她的反应也很迅速。反过来一下钳住对方的手,这里头用了巧劲,然后‘咔哒’一声,便是一声惨叫。对方在疼痛之下,反应更加迟钝、动作更加变形,杨宜君看准时机,短刀就戳在了对方脖子边上。 没有戳死人的意思,但用了些力气,所以立刻就能见到殷红血液流到白亮的刀刃上。 “胆敢!”一起来的兵痞反应过来,是又慌又气。他们不见得怕一个小娘子,但‘气势’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这么一会儿,他们的气势确实被杨宜君压倒了。一时竟想不到让旁边官船上的同袍过来,而是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船上杨家的人也纷纷拿起了随身武器。这年头行商在外是很危险的,这些人自然都有一二利器随身携带。杨宜君也正是知道有这些人,才这样直接回击的...不然,至少要换个‘聪明’一点的办法,联系上成都这边官面上的人再‘回报’这些兵痞才是。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说了,这里是播州杨家的内眷,尔等歹人还有胆冲撞?”杨宜君的语气很冷,一点儿没有小娘子遇到这种事的慌乱与生疏。主要是动作片、武侠片看得多了,惊险场景多的是,杨宜君代入那样的场面,一下就‘心如止水’了。 “你们不要动,也不用担心我们会跑,船马上就靠岸了,等着见官罢...你们说你们是官兵?有何依凭?我见你们这般歹毒无状,倒像是冒充的官兵。若是真官兵,安能如此?”扣大帽子谁不会呢。 你会说我造反,那我还会说你假冒官兵呢! 等见了官,别人怕不怕不好说,反正杨宜君是不怕的——在她的记忆里,就算她闯祸了,也最多就是被长辈罚跪祠堂而已。别人跪祠堂是又羞愧又难受,杨宜君完全不会。羞愧?她虽然闯祸了,可她从不是一个胡来的人,她做的都是对的事,只不过不符合世人的看法罢了。难受?除了跪久了膝盖有点痛,她还能趁着什么都不用做的时间看剧呢。 这养成了杨宜君胆大包天的性格...这其实有点儿危险,很可能让杨宜君有朝一日因此惹出大事来。但到现在为止,她只是一个闺阁小娘子而已,所以还没有应验。 官兵见杨宜君言之凿凿,一点儿也不怕见官的样子,也真信了她是杨家内眷,而且还不是那种远支子弟——然后就是心里叫苦了,他们可没想到今次日常出门赚点儿‘外快’就会犯到太岁头上! 人家贵家小娘子若真不怕抛头露面,拼着让人传闲话也要和他们对着干...人家回家之后会被家中怎么管教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就惨了! 哪怕军中保下他们,回去之后也免不了严厉处置——处置他们当然不是因为‘碰瓷’,军丁军饷不足,日子不好过,各有‘出路’是公开的秘密。处置他们只是他们运气不好,赚外快的时候踢到了铁板,给军中惹麻烦了! 按下了这些‘碰瓷’的兵痞,等他们老实了下来,杨宜君这才收回短刀。等晴雯给她洗刀、擦刀的功夫,她还向船主打听起这些成都府兵痞来:“这般扰民之事,平日里多见么?” 船主遇到这种事也只能认倒霉,眼下是有杨家人撑着,但谁知道杨家人离开之后,以后会不会有对他的打击报复呢。当下叹息着道:“这般事一直都有...军中钱饷,哪怕是战时也没有足的,逼急了,也就兵匪一般样子了。只不过,这小半年,这样的事越发多了,大约是安东将军执掌一路中军后,治军越发严格的缘故。” 杨宜君从不错过获取外部消息的机会,又有《大公报》,所以对‘安东将军’并不陌生。这位安东将军姓孟名钊,是如今蜀国国主孟思道的孙子,其父原来是嫡长子来着,只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年幼的两儿一女。 孟钊居长,若不是他父亲短命,他本来是很有机会继承蜀王之位的。 但世事哪有如果,他父亲已经死了,他又不是什么‘好圣孙’,自然也就沉寂了下来。只是让人意外的是,最近一两年,他居然接连抓住机会,从众位叔叔中冒头,得到了孟思道的关注。 如今已经封了安东将军——因为蜀国国土有限,封王是很难的,所以国主之子除了极少数极受宠的,最多也就是封个将军。就这,孟钊就已经走在一些叔叔前头了! 杨宜君听说过,‘安东将军’执掌了一部分军队,却不知道他执掌军队之后弄出了这些事。 此时晴雯已经用干布擦干了杨宜君的短刀,将短刀放到精美的刀鞘中,递还给她。也听到了船主的话,奇道:“这治军严格难道不是好事,怎么会这样呢?” 杨宜君笑了笑:“如何只看表面...打个比方,你是见过底下仆婢的,是不是常有沾主家好处,肥了自己的?你觉得这些事,上面管家的夫人们都不知道?既是知道,为什么不一概取缔?” 说着杨宜君还感慨:“还是要多出来看看,不出来,哪里想到有这样的事呢?” 孟钊治军严格,那自然就断了很多人赚外快的路。治军严格是好事,但如果不能解决军纪涣散的根本原因,只是用威权去强制执行所谓的规矩,恐怕就连治标也做不到——军中军饷常年是不足的,就是战时也只有精锐能吃得饱饭!真要说‘发财’那得等打了胜仗,所以常见史书记载大战之后有索城之事,那就是胜利的一方在劫掠城中百姓。 眼下蜀中也平稳几年了,出蜀无望,内部偶尔打仗也是小乱。军中没有油水,普通士兵真要‘遵纪守法’,怕是自己一个都难养活了! 或许有些家底的军官还能忍一时,可下面没有‘隔夜粮’的一般兵丁可等不得!所以,吃相反而更难看了——有些事,杨宜君没经历过,直接让她去想是想不到的,但有这么个提示,再联想影视剧里见到的相似剧情,却是佷容易想通的。 “娘子有什么不知道的,奴婢只觉得娘子在家就能说准天下事了!”晴雯是几个婢女里最有读书天赋的,平日里杨宜君也着重教她。偶尔谈及‘天下大事’,杨宜君从不避她,此时她说这话也是真心实意的。 第11章 处理那几个兵痞…… 处理那几个兵痞的事到底没让杨宜君进官衙对峙,族叔虽然想让杨宜君把事情给全背下,但到底不能那样做。这年头晚辈对长辈恭顺,相应的,该出面担当的时候,长辈就要端起责任来。 再者,杨段在族里也是很能说的上话的,人家将女儿托付给他。万事顺利,那自然是欠他一份人气。可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也是有说法的! 所以最终杨宜君根本衙门的门都没进,族叔这边自己去拜会衙门的人,另外则安排了亲信先送杨宜君去周家。 杨宜君虽然不怕事,但也乐得少些事,听了话就去外祖家了。只不过相比起之前的兴致勃勃,到底被这件事扰了心情,有些兴致不高。直到被等在大门口的大管家接住,见到早等着她的外祖父外祖母,这才高兴了一些。 周革是蜀中名士、士人领袖,连蜀王孟思道也要十分尊敬的人,虽没有官职,却比蜀国许多大官儿地位要高出不知道多少!这样一位平日里对权贵不假辞色、对子女极其严格的老人,今日却是满脸温和笑意, 周革对孙辈是很和蔼的,而在孙辈中,周革最喜欢的又属杨宜君...这其实没有太多原因,可以说是杨宜君从小生的玉雪可爱,又早早显出了聪慧。但归根结底,还是两个人有‘缘分’。不然的话,长辈可以喜欢最差的那个孩子,那叫惜弱。也可以喜欢最常陪伴在身边的孩子,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么...... 长辈在诸多儿孙中偏爱某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有人都只是由结果倒推原因。 外祖母秦氏倒不最偏爱杨宜君,但这也是亲外孙女,没有不喜欢的。上次见到这个外孙女,还是两年前去播州时候的事了。此时再见外孙女,也是满脸笑容:“好好好,娇娇这是又长高了...之前还好像是个孩子,如今竟成了个大人了!” 两老如何欢喜不必说,稍后又见了周家几位表亲和舅妈也不必说,因记得宜君舟车劳顿,周革和秦氏很快就安排了杨宜君去梳洗休息。至于见到舅舅们,甚至嫁在成都城里的姨妈们,那还得等等。 舅舅们又不是不事生产的米虫,虽然听周革的安排没有为官,但白日里也是有事做的。 和在播州不同,成都城这边繁华的多,杨宜君几日之间或者随外祖母、舅妈们去见一些亲友,又或者出门去逛看,倒也不觉得厌烦。而就在她新鲜感快完时,祖父周革又及时地带着老妻和孙子孙女们去了城外避暑别苑。 之前信里就说了,这次有朋友的避暑别苑可以用。不过儿子们要留在城中做事,儿媳们要照顾丈夫和家里,所以就只能带着孙辈了。 去避暑别苑对杨宜君来说并不是很麻烦的事,真正被麻烦到的是安排一应事务的舅妈们,以及具体去做事的仆人。至于周革、秦氏,以及杨宜君和她的表亲们,都是只管轻松去玩儿就好了。 但,实际上,这还真不是玩儿那么简单。 到了避暑别苑之后,因为地方足够大,周家又是表兄弟比较多,这次同来的表姐妹只有一个,所以杨宜君单独分到了一个小院子。 就在杨宜君和表姐一起下棋打发时间,平儿和晴雯一起点检行李,整理房间的时候,秦氏给几个老姐妹写了帖子。 杨宜君来成都府的真正原因并不真是避暑、探望祖父母,而是周氏希望母亲能帮着女儿相看人家。 秦氏也乐得外孙女嫁到成都府,想当初女儿嫁到播州,她就老大不愿意!要不是周氏婚后顺遂美满,女婿别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这件事说不得都要成她的心结了!但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播州就是蛮夷之地,外孙女能来成都,自然比嫁在播州好! “娇娇什么都好,杨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她父亲说起来也是读书人。她自己更不必说了,像娇娇这样标致的小娘子,我还从来没见过!外头传说国主宠爱的大唐妃、小唐妃姐妹如何貌美,是西子再生、明君转世。我也见过,只觉得比平常人貌美些而已,并无惊艳之感。” “我还道古来美女皆是如此,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又如何能比寻常美人高到哪里去?还是他人太过夸大了。如今见娇娇,才觉得古书上说美女不见得是假的。” “唯一不好的,就是播州杨氏在蜀中许多人家那里,怕是有些芥蒂...”播州杨氏在蜀中还是有一定名气的,但和蛮夷混居,蛮夷之气甚重,也是外界对播州杨氏的评价,在秦氏看来这不太利于外孙女。 说着这话,秦氏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一样,对一边站着的主事婢女道:“方才你念了各家送来的帖儿,有几张是请家中郎君娘子的?” 百媚千娇 第6节 夏日里城中日子难熬,成都城中富贵之家多有往城外避暑别苑去的。 此时虽然不兴什么‘别墅区’,一座避暑别苑占地非常‘慷慨’,邻居也不太可能紧邻着。但真要说靠山临水、适合做避暑别苑,同时还要与城中往来方便的风水宝地,其实也就那么些! 所以,富贵之家的避暑别苑,也就在几个区域分布。彼此之间就算没有紧挨着,也间隔不远。 夏日里,既然都来了避暑别苑,有相识之家彼此走动是很正常的。就是不相识,有共同相识的人,在各种宴会、小聚中打几次照面,也就认识了。 周家并非是避暑别苑的主人,但和这些别苑主人也是有交集的...事实上,周家的圈子相当‘高端’,在这些别苑主人中,倒是很多人平常蹭不上周家——周革这样的大儒,或许不算有钱,也很难说有什么势力,社会地位却是真的高。 所以,知道周家借了朋友的避暑别苑,今年要在这里避暑,这附近的人家,但凡是有一点儿关系的,都送上了帖子。 这其中有周革这样成年男子适合去的邀约,也有秦氏这样年长老太君去的地方...自然的,更少不了年轻男女的活动——年轻人爱热闹,来到避暑别苑就是离开家了,就算依旧有长辈,规矩上也会比在家时松许多,可不得尽情玩乐么! 秦氏身边的管事婢女听她这样吩咐,连忙挑出了好几张帖子重新念了。有的是长辈发出的请帖,但从请帖内容可以判断出重心是年轻人。有的则干脆就是小辈儿女写的帖子,邀请周家孙辈。?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这就好、这就好...那许家小姐、刘家公子写的帖子,送到小郎君小娘子们那里去,叫他们一起看看,到时候他们自己去。趁着年纪小、无事忙,正是该多交朋友、多玩乐呢!”秦氏自己年轻时就是活泼爱玩的,此时特别积极,也不只是为了答应女儿促成外孙女的终身大事。 这日之后,只过了两日,杨宜君就开始了隔一两日就有安排的日子。每次不是刘家公子起诗社,就是赵家娘子邀集姐妹蹴鞠,再不然马球、赏花、拜月、下棋...总有许多玩乐之事可做! 这一日并没有什么邀约,杨宜君上午读了一上午的书,吃过午饭之后就有些乏了,睡了一小会儿午觉。才起床梳洗,一起来避暑别苑的表姐就来寻她了。 表姐名叫周婉,比杨宜君大了两岁,因为周家的门风也是从小读书的。而就她个人来说,平常最擅长的是下棋,最喜欢的也是下棋。日常下棋的兄弟姐妹都远不是她的对手,叫她好不尽兴! 倒是如今来的杨宜君,能和她棋逢对手,所以得空就带着棋盘棋子找宜君。 宜君也不推辞,两人便相对坐了,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开始落子。下着下着,宜君忽然道:“也不知哪一日回城...” “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个来了?难道在这儿不快活么?”周婉倒是很喜欢避暑别苑这边的日子,周家的家庭氛围不坏,但家里总不如避暑别苑这边松快。再者,避暑别苑这边行动自在,玩乐也比家中多多了。 说到这里,周婉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打趣笑道:“难不成是因为安东将军之故?” 宜君这些日子和周婉一起行动,其间宜君每次都是众人之中的焦点...这一方面是因为宜君生的美,超出一般美人范畴的那种,同时她还会玩儿。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安东将军孟钊了,就在宜君出门交际了两三次之后,这位当今蜀王的孙儿也来到了别苑避暑,并且积极参加未婚年轻人的各种活动。 从第一次与他碰面起,他就对宜君非常关注了。 当然,这在宜君眼里,乃至于在周婉等旁观者看来,都一点儿也不奇怪。 “娇娇你生得美啊,那些男子有自命清高的,只说不为美色动心,结果见了娇娇你就一切变了...这位安东将军,也早早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就算前几年不受重视,一时没人在意,这两年也该有动静了罢?结果他只说冠军侯旧事,许下志向,要先公后私。如今却全不同了...” “娇娇你又是怎么想的...说起来,安东将军也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他还那样喜爱你,若是长辈同意,娇娇你不心动?” 对周婉的打趣,宜君不做回应。至于心动,她有些漫不经心道:“不动心啊...有甚可动心的?自我知人事以来,就有好多未婚郎君献殷勤,喜爱我,其中也不乏长得一表人才的青年俊彦,若是来一个便动心一个,我的心早就不够分了。” 说话的时候,杨宜君的冷漠非常明显,即使周婉早就隐隐发现这个表妹性情不算热切,也觉得她对喜欢她的人太随意、太不放心上了。然而再看看表妹的人,周婉又觉得这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如此美丽,还如此聪明的表妹,因傲气而生出漠视,没毛病。 本质上也确实如此,杨宜君相比起此时的绝大多数贵族都要善良,她甚至会尊重那些服侍她的奴仆、田地里劳作的农夫,并不觉得对方在人格上和她有什么不同,她还会同情底层百姓、遵纪守法、有社会责任感...这一方面是她天性守序善良,另一方面也是那些影视剧的功劳。 影视剧的题材多种多样,时代跨度也很大,但都是现代之后的作品了!哪怕是古代故事改编,也是由现代人完成并表达的。所以,里面肯定还是会自然流露出人本、人文那一套东西。 然而,具体到男女之事上,杨宜君绝对是被宠坏了的‘熊孩子’——美貌、才华,还有更加难以用言语描摹的气质,让杨宜君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挪开视线,太多人轻而易举地令她予取予求了。 她不觉得一个人的爱慕很珍贵,也不在乎。 第12章 翌日,周婉用过…… 翌日,周婉用过早饭之后,早早就来寻宜君了。 她来的时候,宜君也吃完早饭了,正在准备出门的妆扮。今日有一个小会,一户姓吴的人家要回城了,他家的郎君娘子便邀请了其他人去他们家别苑,名义上是送别,实际就是为玩乐、交际找一个说法而已。 周婉是要去的,杨宜君也要去,倒是周家其他几位表兄弟,因为有别的消遣,并不打算去。 既然是赴宴,那肯定不能是家常装扮,所以即使宜君觉得麻烦,也在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准备了。 周婉走进来时,宜君自然看向她。周婉今日当然也是仔细打扮过的,梳交心髻,发髻周围缀满精美的珠宝鲜花。身上则是着一件天青色绉绸圆领袍,围一条霞色织锦抱腰,束着黑鞓带。圆领袍便于行动,所以裙摆不长,还有开叉,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裙和一双玄色小靴。 周婉这一身,飒爽而又清新动人。 此时宜君也梳妆差不多了,或者说她本来就不太用梳妆。头上梳双鬟望仙髻,看起来复杂,实则简单,只不过是在单髻的基础上,分出两股发丝在发髻两边绾两个环罢了。有人的发环复杂,还会索性使用涂黑漆的木头义髻,那就更简单了!宜君倒是真发,但那也简单。只要用黑色丝绳缠绕发环,再用发钗挑起发环使之更不容易塌坏就好了。 梳双鬟望仙髻的贵族女子都会插大钗、大簪,宜君也不例外。除了单髻正前方镶嵌着数枚碧玉珠与珊瑚珠的莲瓣宝钿,其他还插了四对簪钗,其中两对是赤金折股大钗,折股钗在上,向上斜插,挑起发环也是靠它。 另两对是花头钗,在下,是向下斜插的,一对花头是莲瓣,一对花头是五瓣梅。 这些大簪钗长的近一尺,短的也有半尺余!插戴在头上却不显得繁复,因为除了这些簪钗和当心宝钿外,其他饰物就一个都没有了。没有鲜花,也没有此时常见的梳篦、花钿,步摇等零零碎碎,如此反而显得爽利。 当然,这也是双鬟望仙髻该有的特点——双鬟望仙髻就是看起来繁复,实则简单的。梳这种发髻,头发要全部绾到总心,没有云鬓、花额等修饰,直接露出整张脸来。所以如果脸型、头型不够完美,梳双鬟望仙髻就是灾难。 杨宜君当然可以就这样露出整张脸,然后面妆更为简单,只用胭脂涂出饱满娇丽的嘴唇,再用黛墨勾画眼尾并加重眉毛颜色就够了。 “这些簪钗好华丽。”周婉近前些来看,女孩子首先看到的都是美丽的首饰。 杨宜君见差不多了,一面让晴雯去拿衣裙,一面道:“是很华丽...幸亏钗脚是空心的,不然脖子都要压断!” 这样的簪钗,哪怕是皇后用,也是空心的!这和财力无关,完全是出于对女子的关心...越是富贵人家女眷,头上装饰就越多!硕大的实心赤金簪钗,一支就足够压人了,想要满头珠翠?那根本不可能! 所以别看宜君现在差了数把大簪钗,实际上还挺轻巧的。 晴雯此时也拿了衣裙来,周婉看了一眼,道:“这个不好!我记得娇娇你有一条蓝白间裙来着,穿那一条!今日我们两姐妹穿一般颜色!” 杨宜君对这个倒是无所谓,便让晴雯去取了那条蓝白间裙,只不过既然选了新裙子,其他衣裳也要换搭配了。于是,又取了一件月白罗衫,一件绀色泥金莲瓣纹披帛来,与之搭配。 穿着整理完毕,又检点了一番出门前的准备,万事俱备之后,杨宜君便和周婉乘轿去了吴家。 杨宜君和周婉来的时候,吴家小娘子一下接住了她们,一边引她们入内,一边满脸笑容道:“周姐姐、杨姐姐你们来了真好,你们一来,真是增光添彩!” 这次的‘送别宴’,说起来规格不高,就是小儿女们玩乐而已。但吴家是大豪商,很有财力,长辈们也鼓励小辈多多结交权贵子女,所以他们搞这些不用去考虑开支。就算是一次小宴,也很像样子呢。 宴会安排在花园里,已经来的人分散成几堆,一伙儿在葡萄架下,一伙儿在园中亭子里,还有一伙儿则是在茂密的樟桂树下铺了几条花毡,席地而坐。 葡萄架下的人最多,吴家小娘子带着宜君和周婉走过去。这里中央摆放着一张桌面绷着竹席的花腿大长方桌,四周一圈‘月牙子’,能够坐下十余人!此时已经坐了十人了,只有下首位置还空着两张相邻的‘月牙子’,吴家小娘子忙拉了宜君和周婉去坐。 桌旁站立有乐人、侍女,还有一个随乐起舞的舞姬,踩着欢快的乐声,舞步矫健。 桌案上放了两只瓷盆,一只盛的是冰米酒,一只盛的是茶汤。杨宜君和周婉坐下,便有婢女探问道:“娘子是要酒要茶?” 周婉要茶,婢女便取出一只茶盏,用长柄茶勺从盛茶汤的瓷盆里舀茶汤。宜君要酒,则取双耳酒杯,从盛酒的瓷盆里舀酒。米酒里面放的碎冰此时还没有完全融化,被舀了上来,浮在表面,只看着就让人觉得生津解暑。 葡萄架边上还有两张长案,满满摆放着各色点心,有客人要,就可以随意点取。 杨宜君端起酒杯,发现斜对面樟桂树下站着的人并不是最近认识的熟面孔,而是更早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赵淼’。看对方的神色已经认出她了,她便也微微点头,略作示意。 高溶斜倚着一株桂树,忽然有了一点点兴趣——只是一场蜀中富贵人家郎君娘子的小宴,再奢华也就是那么回事。若不是为了打听一些事结识了吴家一个郎君,机缘巧合来到这里,他和这等无聊消遣本来是毫无干系的。 另一边,就在宜君支着下巴,一口一口抿着冰米酒,看舞姬表演时。这场小宴因为安东将军孟钊的到来,来到了一个小高.潮!哪怕是蜀中权贵中最顶层的子弟,也隐隐有结交孟钊,从而‘下注’的意思,更别说等而下之的大户子弟了。 娘子们还要讲究个‘矜持’,郎君们却没有这层顾虑,纷纷靠了过去,都想与孟钊说话。寒暄了一会儿,才众星捧月一样拥簇着他来到了大长方桌旁边坐下。 孟钊并没有坐上首最好的位置,而是选在了宜君旁边这个角落位置——这个位置不好,但其他人并不意外他坐这里。 孟钊今日穿的是便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贵族青年。他笑着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匣子,道:“上月我请顾本昌画一幅《牛郎织女图》,本想着七夕节应景,赏月时可以与亲朋赏玩。却没有想到,顾本昌一拖再拖,到了昨日才交画。” “虽说过了七夕佳节,可画却是好画...也是因为画的太用心,不愿意仓促为之,才七夕不能完工罢。” “这样的好画,不好秘藏,今日受邀来,便带上了这幅画,请诸位一同品鉴。” 顾本昌是蜀国的宫廷画师,非常受国主孟思故的宠信,之前他为大唐妃、小唐妃姐妹画的画像,就饱受赞誉!平常顾本昌也是游走于蜀国权贵之中,他的画作认可度是很高的。再加上又是孟钊请大家赏画,众人自然是从善如流,表现地很期待的样子。 很快婢女抬来了挂画用的檀木挂架,然后才将画轴挂上。 此时众人都看这幅《牛郎织女图》,对顾本昌的画技赞不绝口...其实画作中的内容很简单老套,就是想象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画面。但画师的画技确实不俗,傢獨口勿车巠让这幅画有了很高的水准,就连宜君都多看了好几眼。 大约是为了讨好孟钊,有一个子弟欣赏完画作之后便道:“古诗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此乃咏牛郎织女之始。如今又见这般杰作,我等不妨踵迹于古人,也做几首诗词,如何?” 蜀人自从融入中原之后,很快就比中原人还讲究风雅了。如今虽然是四方割据的年月,但蜀中因为地理原因,动乱倒也还少。这也就使得蜀人在乱世之中也保留了更多风雅喜好,到如今比唐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场宴会中写写诗、作作词,很风雅,也很受欢迎,十分常见。 大家听这个子弟的提议,都说妙!立刻便有婢女去取纸笔,给每个人分发。只有明确拒绝不能作的,才会略过。 纸笔分发到杨宜君这里的时候,杨宜君抬了抬手,示意婢女略过她就好。然而旁边的孟钊却笑道:“十七娘不可推辞!谁都知道你少小有才名,十一岁便能仿闺怨之思,作‘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注1)之句,压倒众人!如今怎么不能了呢?” 熟悉杨宜君的人看到此时的她,就会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了...然而她到底不是傻瓜,会这个时候发作出来。所以只是刺了一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说着,也不看孟钊的脸色,转身去了临着池塘的树下,倚着栏杆看池中的锦鲤游曳。 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宜君转过身看,竟是‘赵淼’。 高溶没有上前搭话,他因为刚刚眼见孟钊被杨宜君讽刺而笑之后,也只是和杨宜君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杨宜君回到原来的座位。婢女也不知是自己想的,还是听了孟钊的吩咐,还是在杨宜君的座位前放了一份纸笔。这个时候写诗作词的人陆陆续续也得了作品了,纷纷落于纸上。左右传递观看,气氛正是好的时候。 杨宜君知道孟钊的身份,也懒得节外生枝,所以刚刚虽然刺了孟钊,眼下却是快笔写了几行字。然后就丢开不管了,只和表姐周婉说说笑笑,好像旁边的孟钊不存在一样。 等到众人都写好了,有人收拢了稿纸,一起评判优劣。遇到不好的只是放到一边不说话,遇到好的就当场朗诵出来。很快就轮到了杨宜君的,本来做评判的人想要打落杨宜君的作品的——杨宜君很美,但美不是万能通行证。在场的小娘子就不说了,心里不喜欢她抢风头的多了去了。 郎君们呢,则是觉得杨宜君的脾气太坏,他们在她这里再殷勤,她也不放在心上。而且她在才学上还很傲慢,之前常有压倒众男子的事。 所以,虽然看到杨宜君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去看、去殷勤小意,但这不妨碍他们现在想要打击一下她的气焰。 第13章 纸笺上几行墨字…… 纸笺上几行墨字,字写的很好,但看得出来写字的人不算很认真。这和在场其他人仔细推敲用词,斟酌句子,最后还要仔仔细细誊抄是不一样的。但就是因为如此,反而显出了洒脱爽朗的林下风气。 评判诗词的人看到纸笺上的文字,知道这是杨宜君写的,本想放到一边去,算作打落那一堆。但纸笺拿到手里的时候,才看了一眼,就挪不开了。 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因为文章好不好要看个人喜好,水平相近的文章是没法得出一个叫所有人都信服的高低的。这也是评判诗词的人能毫无负担决定打落杨宜君的诗词的原因——就算她写的不错,打落下去也有说法。 但是,这只是水准在‘两可’之间的时候才行得通的,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开头,手上拿纸笺的人还没说什么,站在他身旁的人就先开口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绝了,真是绝了,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未诵完,诵出声的人就忍不住击节称赞。另一边的人打断了他要抒发的感想,瞪了他一眼,抢过话头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注一)...写情至于此,可称‘极于情,极于理’。” 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叹息。他们这些能做裁判的人,都是公认的才子才女,‘才女们’还好,就算有个才名在外,也不是真靠这个的。才子们就不同了,琢磨这些东西可算是他们的‘事业’。 如今读了一个小娘子快笔写就的即兴作,第一反应就是,文字太好!自己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一面是见证佳作的激动,一面却是茫然。 “真好、真好,写的真好,怎么就那么好呢?”周婉拉着表妹的手,她也是从小读书识字的,自然品得出高低好歹。 “这阕词当为今日之冠!”虽然还有些诗词作品没有看,但评判的人已经这样说了,其他人也没有反对的。 之前评判前,孟钊是拿了彩头出来的,是一对玉环。白玉无瑕,显然是好东西,但重点不是其价值,这就是为年轻人游戏凑趣而已。 孟钊将那对玉环递与宜君,笑言道:“古有‘迢迢牵牛星’,今有十七娘‘纤云弄巧’,如此正是今人不让古人!”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本可以就此为止了,然而宜君接过了玉环,孟钊又继续道:“只是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之言,‘两情若是久长时’之叹,一般人是不能得的。十七娘有此言语,该是日后有所应验。” 自古以来就有所谓‘谶言’的说法,平日里常说‘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就是此种。而唐以来,又有诗谶之说,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唐时女道士李季兰六岁时咏蔷薇,写‘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中‘架却’谐音‘嫁却’,令其父心中忧虑——小小年纪有此言语,将来恐成为失行妇人啊!于是将女儿送入了道观做女道士。 百媚千娇 第7节 至于结果么...当然如同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样,越是不想未来怎样,所做的努力就越会成为事情走向既定命运的推动力。 蜀中人不太熟悉李季兰,相比之下更知道女校书薛涛,而薛涛也有一个诗谶。她八岁时在父亲的考校下作‘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句,就让父亲惊讶于她的才气之余,也和李季兰的父亲一样,产生了忧虑,觉得这句诗似乎在暗示女儿会沦落风尘。 薛涛的父亲倒是没有李季兰之父那样有行动力,但薛涛最后还是成为了官妓...可见,命运就是不管你反抗不反抗,都是会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的。 诗谶之说在读书人之间是经常说的,虽然不到迷信的程度,但拿出来开玩笑并不奇怪。唯一的问题是,孟钊是个未婚男子,而杨宜君是个未婚小娘子,在两人关系又不那么亲近的时候,这样牵涉到男女、姻缘话题的玩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杨宜君从第一次见孟钊起就觉得这个人有毛病...虽然杨宜君走到那里都有人献殷勤,但献殷勤也不是随便来的,大家都是体面人,没有不管不顾就冲上来的道理。而孟钊呢,第一次见她就‘自来熟’的过头了,缺少距离感,说话没分寸——孟钊自己没感觉,杨宜君却是快要气死了。 平常因为孟钊的身份,也因为她不会在成都常住,她都忍了。今次却是火气上来了,坏脾气管不住了,冷笑一声道:“到底是安东将军呢,博闻强记、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连写了诗词会有应验这种事都知道...我就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应验。” 孟钊被杨宜君阴阳怪气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眼里闪过一道怒火。然而很快又压了下来,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十七娘也太多心了,我也就是随意说说罢了...只因十七娘这阕词太奇,不是闺阁女儿家的声口,都说反常必有妖,这才想到‘诗谶’之说的。” 孟钊这话像是服软,但仔细一听又等于什么都没说。杨宜君挑了挑眉,却是不留情的:“这有什么可‘奇’的?闺中女儿写写牛郎织女之思就算是‘奇’了?那天下读书的男子还常作女子声口呢,那才是反常!” “男子怨妇诗写了那么多,不说奇,倒是觉得小女一阕《鹊桥仙》奇?”杨宜君就差在脸上写‘你好怪啊’几个字了。 杨宜君的词锋孟钊是领教了,近日不论走到哪里都只能听到好话的孟钊心中是有些恼怒的。之前算是忍住了,现在终于忍不住,一下冷了脸...他现在都有些后悔早早来接触‘杨宜君’了,简直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这样糟糕的心情下,他都有考虑要不要暗中给这个不懂礼数的小丫头一点儿教训了。然而看向杨宜君——杨宜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他,或者说,她知道也不在意。阴阳怪气过孟钊之后,杨宜君就到另一边和几个女孩子赌棋子去了。 支着下巴陪表姐们玩游戏的杨宜君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她本人对这样的小游戏并无太大兴趣,只是给表姐面子,一旁陪玩儿罢了。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显出了她骨子里的三分傲气,以及冷心冷情。 今天杨宜君穿了蓝白两色的衣裙,是很清淡的颜色,脸上也不见厚厚的粉,本来应该是清新佳人的样子的。但她不是,就像是碧波托着的芙蕖,又像是黯淡天空下的晚霞,清极反见妖。 她笑起来,或者不笑,都艳丽的要命。让孟钊想到志怪传奇里来历不明又妖冶美丽的女子,他们到来就意味着灾难即将到来,男人会因为她泥足深陷,然后毁灭——其实她们登场的时候是很可疑的,书外的人一看就会疑心。但故事里的男人却傻子一样,什么荒谬的理由都信。 书外的人觉得这是故事,编造起来自然不讲究这些。然而,真正见到那些女子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见到这样的女子,总免不了如痴如蠢,被三言两语骗了算是体面的说法。真相其实是,男人内心深处未尝不知道有问题,只是这样的女子在面前,根本不愿意去想糟糕的可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罗隐的牡丹诗里是怎么说这‘国色’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再看杨宜君一眼,孟钊就忽然又不生气了,脸上的冷意也维持不住了。甚至自顾自地笑了,与身边的人道:“十七娘到底是闺阁女儿家,倒是我无状了。” 旁边人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装聋作哑,只说‘是呀是呀’。 吴家那个认得高溶的子弟也在旁迎合了几句,然而终究觉得没意思。稍后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葡萄架这边,去了樟桂树下。 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与几个认识的人坐在花毡上,与左右道:“这杨家十七娘到底是如何教养的,恁大脾气?” 旁边一人道:“其实高门大户家的娘子,脾气大的很常见...只是在外的时候知道收敛,不好传出坏名声。” 吴家子弟哼哼了一声:“说容貌可说是‘国色’,说才学可说是‘国士’,而说脾气,真是天底下最坏的脾气了!” “坏脾气怕什么?”对面的人笑了起来:“若是杨家十七娘愿意嫁你,你会因为她这坏脾气不要?你且看看安东将军,那般殷勤小意都吃了她的钉子。看着要不喜了罢?可转过头来,多看了人两眼就不气了!” 吴家子弟被堵的无话可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看到在树下站着的高溶。想了想道:“赵兄,你还未结识安东将军罢?走,我引你去见见...你不知,安东将军如今也是缺少人手,前些日子还招纳了一批中原士子。若是赵兄有意留在蜀中,安东将军帐下倒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第14章 平儿伸手在浴桶…… 平儿伸手在浴桶中探了探,对身后的周家女婢道:“太烫了,再打两盆凉水来。” 一边说着,绕过屏风,拉开帘幕,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杨宜君道:“娘子,水快得了。” 傍晚时分杨宜君才在外面院子里洗了头,夏日头发干的快,就是她这样厚密的头发天将将擦黑也干了七八成。此时头发摸起来还有一丝潮意,但已经不妨碍绾起来洗澡了。 晴雯在自家娘子身后,替她梳通头发,摸着缎子似的青丝,忍不住道:“娘子的头发就是放着不梳,也是根根分明的。” 这样说着,晴雯取了两支折股钗,将杨宜君的一头青丝总绾起来。虽然还有些乱,但洗澡是不妨碍了。 杨宜君对着镜子看了看,放下刚刚梳头时手中把玩的裁纸刀,站起身来:“行了,你们不必管我了,去继续收拾行李罢。明日就要回城了,许多事要做呢。” 昨日送了吴家郎君娘子回城,其实此时避暑别苑的富贵人家都到了要回城的时候。避暑别苑本就是为了避暑所用,而七月半中元节之后,即使白日里依旧日头高挂、暑气难消,夜间也渐渐生出沁骨寒意了。这样一来,避暑也就没有必要了。 今日是七月十三,之所以选在七月十四回城,则是因为中元节要过节——中元节是地官大帝解厄的日子,不过此时祭祀道教地官大帝已经不盛了,七月半最盛大的是佛家的盂兰盆节。七月半时,各家要在寺庙为已逝的先人奉献,大户人家更讲究,还要请高僧在庙中做相应法会。 打凉水的周家女婢进来了,兑好了水后听从吩咐就去收拾行李去了。平儿也去了,只有晴雯一个人留了下来服侍杨宜君沐浴。 “砰咚——喵——”忽然院墙上传来一声响动,叫杨宜君忍不住抬了一下头。但又因为猫叫,让她以为只是一只野猫:“是只野狸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飞快地撞开窗户,就地一滚。在杨宜君和晴雯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一把马刀就抵在了杨宜君的脖子上:“不准叫!” 下意识要叫的晴雯像是一下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失了声,满脸惊慌,不知所措。相比之下,成为人质的杨宜君倒是要镇定的多。她的手扶住了梳妆台,慢慢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并无惊慌之色,更多的是一种好奇。 就像是一只不识红尘的小兽,又纯又野又好奇。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歹人的脸,正是‘赵淼’,杨宜君似乎惊讶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但她没有低下头,而是依旧仰着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对方——杨宜君恃靓行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也知道怎样的自己可以更美。 房间里的灯烛不算太亮,有一盏就点在妆台铜镜旁。灯烛的光在杨宜君的脸上洒下明亮与昏暗交相辉映,而火苗还映在她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地跃动。 当她目不转睛地看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最动人的时候。一方面是为她的美丽眩晕,纯粹的来自美貌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是被注视的人很难相信她会长久注视一个人,就像凡人很难相信女神会爱上一个凡人一样——不过,一旦确定女神真的会爱上凡间男子的事实,就更难以自拔了。 原来,她是真的可以被打动的。 而就是这一刻,在对方怔忡的一瞬间,杨宜君拿起了刚刚随手扔在桌上的裁纸刀。刀子是象牙手柄的,柄底嵌了一块纯净的黄玉,刀鞘则是银质的,上面有精美的花纹。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凶器,反而像是一件玩物。 实际也差不多,这是杨宜君亲手设计定制的,说是用来裁纸写字,但更多被杨宜君把玩。 只不过,这把裁纸刀因为杨宜君的个人喜好,刀身本身的锋利却是一点儿不差的。用了最好的材料,请了高明的刀匠,最后磨出的刀刃仿佛一泓秋水。 杨宜君是会动刀子的小娘子,她似乎天生就喜欢这些锋利的、危险的,有杀伤力的东西。 刀子从银质刀鞘中抽出,此时‘赵淼’对杨宜君的挟制还没有解除,她只能先划向对方执刀的右手手腕。 高溶的怔忡只是一瞬间的事,小刀□□之后他就动了。而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他比她更快,也更有力量,这个时候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让对方丧命。 然而他的本意是挟持此间主人避难,现在外面有追兵,这里死了人一时没有问题,却会让他避难变得更难...到底执刀的手没有刺下去,割伤杨宜君纤细的脖颈。而是按住杨宜君肩膀的左手松开了,然后飞快地在小刀切到右手手腕前,钳住杨宜君的手用力。 ‘当啷’一声,疼痛之下小刀跌落了下来。 杨宜君咬了咬嘴唇:“你...你不是孟伯父家的子侄么?你要做什么?” 见这性烈的小娘子有一丝服软的意思,高溶忽然就觉得有点儿高兴了。但他没有放松,因为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杨家小娘子与平常所见的小娘子决然不同,她不是软乎乎的米团子,而是一只野性未驯的小狸,看似温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挠你一脸! “失礼了,实是情势所迫,说起来,在下其实也不清楚...”高溶稍微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孟钊不知道为什么派了官兵抓捕他,说他是反贼。他是被追兵逼逃到这边的,也不知道这是周家借住的避暑别苑,更不知道这是杨宜君住的院子。 说着高溶收回了马刀。 “安东将军?反贼?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脉相承啊...”杨宜君想到了进成都城之前遇到碰瓷的兵痞的事。正低头思索时,院子外远远传来了一些响动,有人来到了门外。 “赵公子去那里。”杨宜君指了指帘幕后面一角,然后又对门外道:“是平儿吗?” 平儿在门外说道:“娘子,方才管事来传话,说安东将军领着官军四处索人,言有贼人逃入了宅中。老太爷与老夫人也不好拦,只能请安东将军不叫太多官兵入宅,又让府中仆妇随行,以免冲撞了女眷。” 其实避暑别苑这边,周家的女眷除了秦氏,也就是周婉和宜君了。 “翁翁婆婆还好么?”杨宜君有些担心两位老人。 “老太爷、老夫人都是经老了事的,这不过是小事,娘子不必担心,眼下老太爷他们正招待安东将军。” 正说着呢,外边动静越来越大,平儿惊讶道:“娘子,官兵进院子了。” 然后宜君就听到平儿似乎拦住了官兵头头,防止他们进来冒犯她。那些官兵很是蛮横,但大约是过来前得了什么训诫,还能控制住脾气。没有直接冲进来,而是先搜了院中其他房间。 杨宜君这边暂时安全了,但迟早是会搜到这边的。 杨宜君与‘赵淼’对视一眼,一瞬间决定,帮他——和‘赵淼’早就认识,是父亲至交好友的子侄,有最基本的信任是一方面。另外,杨宜君十分厌恶孟钊,不信任这人的人品的同时,也乐于看他想做的事做不成,想抓的人抓不到。 思索中杨宜君看到了浴桶,一下想起了某部她非常喜欢的电影,《倩女幽魂》,心里有了底。对‘赵淼’道:“赵公子不必担心,我有办法,一会儿看我行事。” 高溶挑了挑眉,他可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外面的官兵和平儿他们吵了起来,杨宜君叫晴雯去门边如此这般说话。晴雯本来就是一个胆大的,刚刚只是见自家小娘子被歹人挟制住,一时有些失措罢了。这回情形不那么紧张了,她也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听杨宜君吩咐,就走到门边,开了一条小缝道:“小姐正在沐浴,你们谁敢进来?” 这些官兵是得过孟钊吩咐的,还真不敢过于蛮横。想了想道:“且等着!” 领头的官兵吩咐了小兵几句,然后不多时就带进来了几个仆妇。之前孟钊在避暑别苑这片抓人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里的人家不是那么好搜的。特别是一些女眷的地方,若有不方便的,强行去搜,是要大大得罪人的! 得罪一个两个的不怕,可避暑别苑这边多的是成都城中的高门,一次得罪太多是孟钊也不能承受的。 所以出发的时候就带了几个健壮仆妇,官兵不方便的时候,就由她们来。 说明了情况,杨宜君隔着屏风道:“那就让她们进来罢。” “进来。”杨宜君指了指浴桶,高溶反应很快,立刻钻了进去。还好杨宜君喜欢大浴桶,高溶也从小练武,身体柔韧性很强,藏在水下佷容易。 紧跟着,杨宜君从一旁针线笸箩里扯出半匹轻纱,这是原本打算用来给杨宜君做衬裙的。轻纱盖在浴桶上方,很快沾上了水,变得沉重濡湿起来。而杨宜君迅速除去了外罩的衣裙,只留下一件抹胸、一件膝裤,然后也入水了。 仆妇搜到内室,只能见到杨宜君正在沐浴,露出一抹香肩,一点儿不妥当的地方都没有。 第15章 水下屏息是不能…… 水下屏息是不能长久的,杨宜君的手在水下抓住了高溶的手,等到那几个仆妇没有盯着自己这里,而是去床后找人时。她轻轻拉了拉握着的手,一瞬间仿佛是福至心灵,闭气到极限的高溶上浮了一点点,露出了嘴巴以上的部分。 两人隔着沾水的轻纱面面相觑,一次呼吸的功夫,一个仆妇从床后绕了出来。杨宜君又飞快拉了一下高溶,高溶便重新沉了下去。 闭气需要忍耐不适,在长久的不适之后,感受到手上有人用力,高溶便上浮,然后就在灯烛光下看到了她。因为无法呼吸的缘故,心跳的飞快,眼前也有些发昏。然而还没等恢复过来,又得重新沉下去。 一会儿后,仆妇终于退了出去。 杨宜君跨出浴桶,首先就是躲到床后换掉湿漉漉的抹胸与膝裤,穿上晴雯送来的干爽衣物。一边穿一边轻声道:“赵公子先别出来,防着回马枪。”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杨宜君穿好衣服,从床后绕了出来。快步走到门后,听外面的动静,知道那些官兵还没走。皱了皱眉,便干脆推门而出,道:“不是都搜过了吗,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官兵们其实也是懵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们很确定要抓的人就在这家,而这家一个个院子都仔细搜查过了,杨宜君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个院子了!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人! 他们有心还想搜,但到底对着人家高门贵女没得底气,不敢随意开口。 就在这时,孟钊到了,周革跟在他身旁。孟钊见到头发表面湿着,凌乱又美艳的杨宜君,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向杨宜君致歉,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孟浪了,十七娘莫怪!这...这也是公务在身。” 杨宜君‘哦’了一声,不冷不热道:“原来是公事,如此说来,小女若是心有不满,就是不识抬举喽?” “也罢——如今既已经搜完了,还要做什么?”杨宜君瞥了阶下官兵及孟钊一眼:“小女在这里便说一句,若是没搜完,心里还有什么疑虑,只赶紧再搜一遍!免得过了今日依旧抓不到贼人,只说是我窝藏了!平白陷害人!” 本来孟钊是有叫人再搜一遍的意思的,但见杨宜君如此,反而有些犹豫了。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自己在杨宜君那里印象更好一些的。 这个时候,仆妇中最乖觉的一个,似乎是看出了孟钊的心思。为了给两边台阶下,连忙上前笑说:“搜过了,都搜过了,哪里还用再搜?” 说着手碰到杨宜君身上:“只小娘子身上没搜过了,只是贼人不能藏在小娘子身上罢!” 杨宜君首先想到的就是《红楼梦》里大观园抄家一节,一来是真的怒,二来也是借鉴探春的态度警告、弹压这些人。反手就扇了仆妇一耳光,‘啪’清脆一声后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脏婆子?也敢来拉扯我的衣裳?” 高溶此时就坐在浴桶中,看不到外头发生了什么。但外面的动静是清清楚楚的,他都能想象外面是怎么回事了。知道杨宜君眼下正‘威风八面’,就想到那个小娘子一定两只眼睛里有火苗在亮闪闪——她生气、发怒的时候会格外艳丽娇美。 高溶闷笑出了声。 百媚千娇 第8节 外面杨宜君还待做什么,却是外祖父周革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和缓而严肃道:“娇娇,不许失礼!” 一边说着,周革又对孟钊摇头:“倒是叫将军看笑话了...老朽这孙女自小长在蛮夷之地,她爹娘又格外心爱她,不忍心约束太过。没成想,如今越发任性——将军莫怪,将军莫怪。” 孟钊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再搜杨宜君的房间是不能够了,而且再想想,他也觉得人应该不在这里。一则,杨宜君的反应不像,二则,刚刚已经搜过了。人又不是个小物件,仓促之间就能藏的无踪无影。 孟钊带着官兵告辞离开,周革又对宜君说了几句话,如此院子里聚起来的人也就散了。 杨宜君再回房中,才让高溶出来。平儿见到自家娘子真个藏了个人,有些惊讶,但又不是那么惊讶。作为最了解杨宜君的人之一,别人看不出刚刚的杨宜君有什么异常,她却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的...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自家娘子真能窝藏贼人。 “平儿别声张,你想法子弄一套男子衣衫来,表兄的也好,下人的也罢,只是别叫别人发觉...别担心,赵公子不是歹人,他是父亲至交孟世伯家子侄。至于安东将军追捕,呵,谁知是真是假。” 其实有可能孟钊抓人真有理由,但杨宜君不用脑子也能猜出来,能让孟钊这样身份的人不顾得罪人也连夜抓人,还亲自监督,‘赵淼’不可能是犯了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罪过。哪怕真有罪,也是权力顶端的那些人在摆弄些什么。 而那些事,是与非是不能用善恶定论的! 这种情况下,杨宜君才懒得管呢!之所以帮‘赵淼’,还真就是厌恶孟钊。 平儿叹气,不一会儿就拿了一身新衣来:“这原是娘子答应为二公子做的,缝了几针又不耐烦放下了,奴婢想着离开益州前娘子总得给二公子表表心意,便接着做了。昨日才收针,也是巧了,正合今日用。” 杨宜君的二哥杨盎在外祖父周革这里读书,为了表表做妹妹的心,杨宜君本想给他做一身衣裳。然而她显然是高估了自己,她可以每日用功读书,却不代表她可以像时下女子一样勤做女红。 高溶换了一身衣物,从内室出来时,杨宜君正坐在书桌前读书。平时她晚间是不读书的,而是早早躺下追剧。但今天遇到事儿了,往常的习惯被打断了,她也没办法。 高溶坐在她对面,想了想,道:“明日官道上也许还会有人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躲过今晚的风头之后,明日便是真有人在官道上设卡查人,他也没什么担心的——只要不被逼到死角,他向来是什么都不怕的。 只是普通的危险的话,那就是他的日常。他会因此保持一点儿紧张感,让自己的头脑更清醒灵活,身体更敏捷,至于别的,那是没有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明日我送赵公子离开就是了。”杨宜君放下手中书卷:“赵公子与其担心,还不如早早休息,养精蓄锐——今晚要委屈赵公子了,只能在外间休息了。” 杨宜君和平儿、晴雯睡在里间,高溶则是伏在书案上睡了半晚。一开始还有些睡不着,后半夜才慢慢睡着,他戒心重,饶是如此也睡不沉。 翌日清晨,天不亮时宜君便醒了,推醒了平儿后,又趿拉着纱鞋走到外间。她的脚步声让本就睡眠浅的高溶一下醒来了,高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活动起有些麻的手臂。 杨宜君指了指外面:“赵公子身手极好,昨日就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宅中,想必此时翻出去也不难——平儿会告诉公子我乘坐的马车是哪一辆,公子去车马房那边寻到了,藏进去就是了。” 这对于高溶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平儿说了杨宜君要乘坐的马车的特征,高溶听了一遍后就出去了。他从出门,到翻出院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如果不是杨宜君看着他的人离开的,甚至不知道院子里有个人翻墙出去了。 用过早饭之后,仆婢们将行李装车,主子们则各自上车上轿——本来应该是杨宜君和周婉同乘一车的,但周婉受不得马车的颠簸,一坐就晕!所以出城时就坐的轿子,如今回城也坐轿。这在今天,倒是给了杨宜君很大的方便。 杨宜君上车之后果然见到高溶已经在车内了,两人互相点头,但因为车外赶车的车夫,都没有说话。 杨宜君指了指车中座位下面——马车中的座位大多是箱型的,这样外面可以坐人,里面可以储物,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方便。但杨宜君的行李有专门的行李车,根本不用装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坐箱其实是空的。 ‘能藏吗?’宜君做了个口型。 高溶估量了坐箱的大小,思考了一下,然后才点头。 又等了一会儿,仆婢们检点东西等工作都做完后,晴雯也上了这辆车,宜君他们一行才动身。 而随着一辆辆车马组成的队伍动起来,外面动静不小,杨宜君这才与高溶低声交谈起来。 高溶像是看着某个有趣又稀有的小东西一样看着宜君,有些好奇:“真没想到小娘子这般有胆识,也没想到小娘子会这般助我...真正说来,在下与小娘子也只是萍水相逢。” 杨宜君没有美化自己的意思,摆摆手:“公子不必多谢,小女虽也有襄助公子之意,但更多不是为了公子——非要说的话,是那位好厉害的安东将军得罪小女了。别的什么都不好说,只要他不如意,我就高兴了。” 第16章 听到宜君的说法…… 听到宜君的说法,高溶也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叹那位安东将军无妄之灾——虽然他只是在吴家遇到了一次,但也听了不少流言,自然知道孟钊这些日子常找机会接触这位杨家小娘子,殷勤备至。 如此用心,结果却是人家讨厌的不得了,偏要坏他的事。 出于好奇,也出于某种古怪的心态,高溶状似无意道:“此话怎讲呢?在下倒是听说那位安东将军对小娘子颇有好感,常常殷勤探问...如此,小娘子就是不喜,也不至于偏要与他对着干罢?” “好感?殷勤?”杨宜君语气微妙,拉长了语调道:“若不是懒得和他说,也怕在外丢外祖家的脸,我倒是要问他...他喜欢我什么,我改——” 高溶被宜君的话给逗乐了,笑了一下,道:“何至于此?那位安东将军行事不算讨喜,可好歹风流倜傥、位高权重,是如今蜀国数得着的青年才俊。” “哦,那关我什么事?”杨宜君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说到容貌,我倒是不在乎容貌,反正再好看也不如我好看,看他不如看自己。说到位高权重,反正他又不会分给我,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只知他行事极讨人厌,每每以为自己是在献殷勤...呵,如果高高在上、言语命令也算是殷勤......”宜君没把话说完,剩下的都在不言之中。 高溶也在吴家见过孟钊是怎样献殷勤的,此时经杨宜君这样一说,倒也明白她的意思——孟钊看向杨宜君的时候目光很专注,只是那样的目光倒不像是在看一个爱慕的小娘子,而像是在看一个珍贵的物件。 他将她看作一个死物,一个死物即使再珍贵,也是任人摆布的命运。而既然被他看在眼里,就只有被收藏的未来了,他是那样地十拿九稳、目空一切。 这样的目光与心态,一般的小娘子可能注意不到,像孟钊这样的前途远大、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单是他表现出爱慕,就足够让她们心里小鹿乱撞一般了,哪还有余力想其他。但宜君不同,一个男子的爱慕对她来说就像是日常可见的阳光和水,不足为奇,无法扰乱她。 而且她还有着一般小娘子没有的聪慧与敏锐,孟钊的表现落在她眼里就如同掌上观纹,也难怪她那样不耐烦。 高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娘子非常自信,自信到认为自己的命运就在自己掌中,自信到不相信未来这世上有什么能叫她折损一分一毫的光彩。也因为此,她才觉得孟钊的言行格外冒犯。 一个这样年轻貌美、天资聪颖的小娘子如此去忖度世事、忖度自己的未来,其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人生顺风顺水的年轻人,健康而富有活力,看向未来的时候本来就不会有任何畏惧与犹疑,他们的想法比年轻的皮肤更加晶莹剔透。 但高溶不同,他早就经历过流毒与残害,所以难免觉得此时的宜君有些幼稚可笑。他看着这样的宜君,甚至有了难以言喻的幽暗——她将来必定会经历人生的种种波折,到时候就知道谁都是水上浮萍,身不由己,即使是那些权力中心的人也一样,何况她一个小女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马车中于是一片沉默寂静。 ‘吱——啦——吱——啦——’,马车缓行。 杨宜君一路都撩着车窗帘子看着窗外,时间正是清早,晨风习习,颇为凉爽,正是夏末秋初一天之中最舒适的时候。回城时走的多是大道,路边都栽种有树木,更远处要么是青山绿水,要么是农田,风景很好。 至于和‘赵淼’聊天?杨宜君没有这个想法。对于她来说,这个‘赵淼’虽然是父亲好朋友的子侄,但也只是比陌生人略强些罢了——宜君是真正的高岭之花,或者说,她生的这个样子,不做高岭之花的话,早就被狂蜂浪蝶烦死了。 习惯成自然,时间久了,对于无关男子她就丧失了好奇心。 这种冷淡是高溶没有遇到过的,他那好叔父惯会做面子情,往他身边送的美女很多,美女如云的宫宴中也常常叫他到场。若是身份低微的美人,他看上了,他那叔父没有不给的。这样的美人,生死寄于他手,至少在他被叔父找借口弄死之前,都得讨好亲近他。 而且他年少英姿,即使因为身份尴尬的关系,高门贵女受家中教导不会主动接触他,但真正看到他的时候也难免脸红心跳、心笙摇曳——少女怀春,理智可以控制,但心思百转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杨宜君不看高溶,倒是高溶的目光不时落在杨宜君身上。不过这一点并没有引起杨宜君和晴雯的注意,杨宜君是习惯了目光,晴雯则是觉得这很正常。若是高溶不看杨宜君,她反而觉得这位公子有古怪。 就在高溶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杨宜君身上时,杨宜君忽然放下了车窗帘子,看向高溶。因为太突然了,倒叫高溶挑了挑眉。 “前面有官兵在查!”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查到队伍中间宜君这里,她也不磨蹭了,站起身来,掀开坐箱,示意高溶可以进去了。 高溶也没有什么可矫情的,撩开衣袍下摆,利落地藏了进去。坐箱容量其实不小,只是相对于高溶高大的身材有些窄,不像是能装下的样子。但高溶从小练武,身体柔韧性很好,轻松藏了进去。 “赵公子怕黑吗?”宜君在关上坐箱前问了一句。 高溶觉得她这话问的很古怪:“在下并非妇孺,怎么会怕黑?” 宜君‘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挑了挑眉,关上了坐箱...时人对于怕黑有刻板印象,觉得就是妇女小孩子胆子小。但她看了那么多影视剧,自然知道有些时候并非是胆子小,而是有的人就是存在某种障碍。 不过眼下情况紧急,高溶又这么说了,宜君也就不好解释什么了,就当他没问题吧——如果真的有问题...有问题就有问题呗,反正吃苦受罪的不是她。她救他,一个是因为做事有始有终,一个是为了和孟钊唱反调。 关上坐箱,铺上毡子,宜君稳稳地坐在了坐箱上,只等着官兵查人。 前面的车轿陆陆续续通过了检查,于是队伍不断往前移动,很快轮到了宜君这里。 一个二十出头的官兵头目一下挑开了车帘,往里扫了一眼,看到了杨宜君和晴雯。目光在杨宜君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清了清嗓子道:“得罪了...娘子请下车,小人还得搜车。” 晴雯很快站起了身,似乎要下车的样子,杨宜君却动也不动,只是微笑地侧过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朝晴雯招了招手,晴雯附耳过来后耳语了一番,如此这般吩咐。 此时高溶就在坐箱中,与外界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他本就耳力、目力都很好,身在坐箱中也不妨碍他将外面的风吹草动听的一清二楚——说实在的,他不太好,虽然他不怕黑,但他没想到呆在这样一个逼仄幽暗的空间内会让他如此不适。 背后已经生出冷汗,四肢也有些虚软。 放在后世,高溶算是幽闭恐惧症,只不过不算很严重,不至于电梯都不能乘,发作起来会昏死过去。也正是因为不算严重,他过去才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个问题。 高溶只能尽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专心听外面的动静。 他知道有人查到了这辆马车,也知道搜查的人请杨宜君下车。但杨宜君没有下车,很快就听到她那婢女开口:“将军,我家娘子身体不好,实在不方便下车。” 杨宜君坐在车上,眼睛明亮、皮肤白里透红,实在不像是生了什么病,连移动都不能的样子。这样说来,就有些糊弄人了!那官兵头目虽然也因为杨宜君的美貌目眩神迷,但这会儿也不至于失了智。 “娘子说笑了...还望娘子勿叫小人为难...” “我家小姐真的不方便...”晴雯的声音有些急切,又有些窘迫。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一样,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道:“将军这里可有女将军?若是有,请将军叫来说话。” 天下乱了许多年了,民生凋敝、劳动力不足,这种情况下,军中有女兵不是特别稀奇的事。蜀中还有娘子军呢,是由下嫁到将门的河阴公主执掌的,其中女子比例尤其高! 没有人上来强行搜查,这是体面人家的女眷,若不是到了不得已,这些官兵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一会儿,重新有人来了,正是一个女兵:“娘子有什么不方便的,但讲无妨。” 高溶在坐箱中听到了杨宜君语气里的犹豫与尴尬,甚至可以想象她现在已经脸红了——一个很擅长说谎的女人,昨天那般大胆地瞒过了搜查,今日更是游刃有余了。 “将军,小女、小女如今不方便起身,还望将军见谅...实在是,实在是没有算准日子,将军也是女子,该知道的吧?”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身为女子怎么可能不懂!这样一说女兵就全明白了,也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小娘子不肯起身下车了,实在是一起身就真的没脸了! 女兵上到车中,又说了几句话,仿佛是搜查了一番的样子,但其实什么都没做。她很快下了车,对官兵头目道:“都伯,放行罢,属下方才查过了,并无异样。” 她很体贴,并没有泄露女子尴尬之事。 官兵头目皱起了眉头:“既是无事,怎么这般不爽利...” 女兵笑了笑:“大家小姐,有些规矩严的,怕抛头露面嘛...” 官兵头目显然很信任这女兵,听她这样说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放行了。 等到车队再次启程,走出了半里地,杨宜君这才起身开了坐箱——高溶身上已经被虚汗汗湿了,还因为手脚有些软,一时没有动。 杨宜君只以为他是天热,呆在封闭空间内又闷又热出的汗。至于没有自己出来,也可能是手脚麻了。 便伸出手拉高溶坐起:“赵公子可还好?” 第17章 高溶抬头,这才…… 高溶抬头,这才意识到周围已经不再是幽暗封闭的样子了。垂着眼睛,便注意到一双柔软洁白的手正拉着他的手。正是这一双柔软的手让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和刚刚完全不一样。 高溶神色镇定,比平常还要更不露声色——从小在危险中生活,他习惯了永远镇定,越危险越镇定。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人都是何等的欺软怕硬,只要他显露出虚弱的本质,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分食。 他只有看起来不是身处绝境,才能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高溶控制着自己,一切如常一样跨出了坐箱,用最大的理智,终于松开了眼前小娘子的手。 “多谢小娘子施以援手,在下此次得小娘子恩惠,实在感激不尽。”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语气轻快,但又不是那么轻快,属于脱险之后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宜君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马车中恢复安静,而这样的安静正是现在的高溶需要的。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等到日头高挂,晌午前后,便在官道上看到了一个茶棚。车队停了下来,车马都拉到茶棚旁的小树林中——为了避免中暑,赶路要避过一天之中最热的时段。 宜君要下车和周婉他们一起去茶棚休息了,走之前与高溶点头示意。不用再多说什么,对方必然会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去茶棚的时候,仆婢们也会在树荫下休息,到时候就有机可乘了。以高溶的身手,悄无声息地离开应该不难。 百媚千娇 第9节 然而临走前,高溶忽然道:“小娘子与那女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如何避开了检查呢?” 宜君以为他是好奇,本来告诉他也没什么,但她到底还是有一些少女的害羞的,与一个不算熟的成年男子谈到这种问题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在乎。清了清嗓子,语气是故作镇定的:“此事嘛...不可说、不可说。” 说这话的时候,宜君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不过为了应付对方,叫他别再问了,也因为她觉得两人不会再见面,宜君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轻快道:“不过,若是今后能有缘再见,泄露给公子知道,也未尝不可。” 说着,人已经下车去了。而等到度过了晌后最热的那段时间,重新上车出发时,果然如宜君所料,不再见‘赵淼’。 宜君倒是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晴雯见到这一幕真正松了口气,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算是婢女中胆子大了,之前也表现的很镇定,但真要说完全不担心,那也是不可能的!现在人走了,才让她觉得事情真的结束了。 晚饭之后,宜君一行人总算回到了周家,用饭、梳洗、休息。杨宜君年纪小,精力无限,第二天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颇有兴致地跟着几位舅妈、表姐周婉一起准备盂兰盆节——盂兰盆节最重要的活动在晚上,而事前的准备工作大部分在此之前就准备好了,眼下就是一点儿收尾的活儿。 宜君跟着几位舅妈也就是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罢了,而且等到吃过午饭,她就被‘赶走’了。 “小娘子一个,正是该玩儿的时候!等到你如舅妈这般了,这样的事想躲都躲不掉呢!去顽罢。”大舅妈一边说着,还一边叫周婉陪着表妹出去逛逛,别在家里窝着。 出去玩确实比较有意思,宜君也不是不爱玩,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周婉、带着晴雯出门了。 “娇娇,咱们去慈恩寺罢?我想买几样颜料,中元节就数慈恩寺前庙会最大,各样小玩意儿又全又好,正好去呢!”周婉挽着宜君的手臂建议道。 中元节的活动,比如说‘放河灯’,都在晚上。但要说聚在寺庙周围赶集,卖各色商品,还得是白天。 杨宜君答应了下来,但在去慈恩寺庙会之前,宜君表示想先去当铺。 “当铺?去当铺做什么?”周婉十分茫然。她从小在周家大宅里长大,知道有当铺这么个东西,但她自己又从来没当过东西,真就连当铺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杨宜君因为在影视剧里多次见过当铺,倒是特意去看过当铺,出于见世面的心态还当过一个不打紧的小物件,算是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只对周婉点头:“表姐就看我的罢!” 非常有底气的样子,然而她的具体做法只是叫了周家一个机灵小厮,让他去当...当然,在当之前她还是有叮嘱小厮东西的价值,当铺不给到一定价位就不许——杨宜君当的东西,就是吴家那次作诗词之后的彩头,那对玉环。 那对玉环说是不值什么,但玉质显然是上上等的!宜君也有两件玉饰有那样的质地,但那都是爹娘给的,属于妆奁中压箱底的物件,是不可能卖的。而这玉环就不一样了,杨宜君厌恶孟钊这个人,自然也不耐烦看到他送的彩头。 但要直接扔了,又怪可惜的。更重要的是,杨宜君手头确实有点儿紧,便干脆打了当掉换钱的主意。 周婉认识这对玉环,这时就有些犹豫了,站在当铺对面等小厮出来时就低声道:“娇娇...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都是我的了,怎么处置自然随我...而且那位安东将军的东西,我可不想留。”杨宜君这样说着,就给表姐说了自己的打算:“出门时爹娘也给了些体己钱,那些钱买书,买几件喜爱的器物也就尽了。这玉环当了,正好买些首饰,再给爹娘小弟带些特产礼品。” 见表妹心意已定,周婉也没法劝说,只能随她去了。 那对玉环确实是好东西,走访了附近三四家声誉比较好的当铺,选了出价最高的,死当竟当出了三百贯。这对玉环的价值可能不止三百贯,但杨宜君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拿到钱就开开心心和表姐去逛庙会了。 初到成都之后,她就把想买的书籍、文具等物买够了——或者说,是爹娘给的体己钱花完了。现在重新有钱了,当然要买买买! 为了防止自己又去买书,她这次先和周婉一起去看了首饰。漂亮的首饰女孩子都爱,先看首饰周婉也愿意。 庙会上都是摊贩没错,但都是齐齐整整的,也不乏卖值钱珍宝之物的。杨宜君与周婉走到了卖首饰的区域,打眼看去东西并不比外边铺子里式样少!遂放下心来,认真挑选。 杨宜君记得平儿嘱咐过的,这次要买一件金臂钏,她原来的金臂钏买书买疯魔了,叫她拿去抵账了。所以最先看的就是金臂钏——可能是因为臂钏戴在臂膀上,只能隔着纱罗瞧见,看不分明,于是款式也大同小异,很快杨宜君就挑中了一件錾刻有花团锦簇图案的。 打理生意的是一个妇人,杨宜君便指着这臂钏道:“大娘,要几钱?” 妇人很干练,梳着黄绢帕包头髻,一边与另外一个客人结账,一边转头笑答:“小娘子胡乱给!” “哪有胡乱的,大娘欺我姐妹年纪小,不好意思叫价哩!”杨宜君没说话,周婉先开口了。 妇人与那边的客人结账完毕,过来拿出了金臂钏:“这条脱好有四两重,如今蜀中好金子八贯钱一两呢!便是别的一概不算,这也是三十二贯!小娘子好歹叫姐姐挣个辛苦钱,胡乱着加些罢!” 这金臂钏的工艺相对简单,所以工费其实不太多。不过正如这妇人说的,这用的是好金子,而这样的金子在市面上的价格是相对透明的,所以价钱并没有多少可讲的。只还了几句,杨宜君就买下了这件金臂钏。 然后就是最贵的小山钗,杨宜君选来选去,选中了一对孔雀双飞小山钗。这支小山钗底部是花草藤蔓蜷曲成的小山状冠子,‘山’上左右两边对称停着一对双飞的孔雀。华丽精巧,式样也很新颖,适合杨宜君这样的小娘子和年轻少妇使用。 杨宜君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 这小山钗也是金子做的,工费又要比之前那金臂钏贵许多,最后足足花了宜君八十贯钱!就这样,卖玉环所得的钱就去了一小半。 不过杨宜君也不是个在乎钱的,钱能买到高兴的话,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之后又买了一些绢绸缎子,小件的首饰,几样顽器摆设,再来就是礼物了。宜君不只是为家里人买了,还给周家的舅舅舅妈等人都买了小玩意儿——品质很好的胭脂水粉之类,虽然质量都很不错,但价钱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且买了之后也用得上。 就连周婉也得了宜君送的蔷薇水...这玩意儿说是舶来品,但杭州等地早有仿制的。辨认是真品,还是仿制也很简单,真品一般用琉璃瓶盛着,仿品常见用葫芦形瓷瓶装。 宜君和周婉买的是仿品,真品也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一般那些高门大户内部就消化掉了。 仿品的香味相比起真品略有不足,但好处是便宜大碗,比较好地仿品一瓶也只要一百多钱。宜君直接给周婉和自己各买了十瓶,用来做刷头水也不心疼。 周婉买的东西不如宜君多,除了一开始就想买的颜料,就是几件小东西而已。主要是因为她就住在成都,买什么都方便,这一点又和宜君不同了。 第18章 逛完庙会回家时…… 逛完庙会回家时,杨宜君还剩下大几十贯钱...主要是此时的钱还是很有购买力的,金臂钏、小山钗都是金子做的,才会一起花去一百多贯,之后买的那些小东西家上土产礼物,总共也花不了多少钱。 剩下的钱宜君也没有留下的意思,打算买一些蜀锦。 之所以没有直接在市面上买,是因为成都虽然是蜀锦的最大产地,但蜀锦乃是行销天下的奢侈品,本身就是蜀国的‘战略物资’!大部分蜀锦都是官营织造所所出,一般外销,蜀人自己要买,得去专门的铺子,庙会上课找不到! 而另外的私人所出蜀锦,便宜许多,质量只是稍逊于官中所出蜀锦,看起来很美,然而根本买不到——大家都想要,导致了大部分没有上市就被关系户瓜分完毕了,只有一小部分流出,买的话要看运气。 杨宜君已经嘱咐哥哥杨盎帮忙了,他在蜀中好几年了,总有一些朋友的门路的。 至于托外祖家的舅舅舅妈,杨宜君从来没想过。真要是那么做,舅舅舅妈能收她的钱吗? 说起来,周家虽然是蜀中名门,但外祖父这一支并不算很有钱。而具体到外祖父身上,名声是很大,钱财权势却不见得。真要说起来,可能还不如杨宜君自家——杨家到底是播州第一门户,杨段不是播州候,也是播州候的亲兄弟,真正的嫡支呢!分到手的祖产也不少了,杨宜君家就是靠经营这些家产生活的。 蜀锦哪怕是本地买也不便宜,杨宜君哪能‘主动’让舅舅舅妈破费。 在几日之后,天气逐渐凉爽,杨宜君也买到了几匹光华闪耀的蜀锦。与此同时,卖玉环的钱也几乎花尽了。 “财去人安乐,本就是白得的。”见平儿算她的私房钱,杨宜君看的很开的,是真正的不在乎。 杨宜君还是个在家的小娘子,平日里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操心。偶尔有钱的概念,也是买书买的太多了,想要的精美首饰得不到,这样的时候——其实她的物欲也不重,就是需要钱,也不至于因此有执念。她这样的人,说不在乎钱,就是真不在乎钱。 对于她来说,钱只是个数字,用一串没有实际意义的数字换得能让人开心的东西,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入秋后杨宜君回了播州,家里人和房中婢女分礼物时都很高兴,让她更确定了这一点。 “到底是长大了,出门这一趟,还记得家中...”周氏微笑着点头。 等到宜君回自己的院子休息时,周氏才换下了轻松愉悦的神情,转而蹙起眉头来:“怎么会这样呢?娇娇她,娇娇她偏偏被孟家人看上了。” 杨段在旁摇头,他没有妻子那样忧虑,但也觉得有些麻烦:“此事也罢,总归我这个做父亲不会应下,你不用担心。” 杨段夫妻二人送女儿去成都府是为了让女儿结识更多的青年才俊,播州这边的年轻子弟入不得女儿的眼,成都那边汇聚了蜀中人物精粹,总该有合她心意的了吧?然而没想到,杨宜君在成都府被孟钊看中了! 其他人觑着孟钊的意思,哪里会不知道他对杨宜君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身份地位不如孟钊的人了,就是和孟钊差不多的贵公子,也轻易不会冒着得罪孟钊的风险出手——若不是有仇,何必做这样的事儿呢?得罪一个有实权的孟家子弟,谁知道会有什么隐忧。 于是,杨宜君这一趟出门,别说是从众多追求者中挑出一个合心意的了,就是明确上门试探姻缘的人都没有! 至于‘孟钊’本人,说到他,杨段只是轻描淡写道:“且不说如今蜀国国主已是日薄西山,成都府诸多国主子孙正明争暗斗,将来还不知如何呢!便是这位安东将军得偿所愿,那又如何呢?” “天下终究是要一统的,唐末纷乱之后,一开始有多少节度使,多少王,多少帝?到如今,收拾山河,只剩下了孟家蜀国、沈家南吴、林氏南梁,以及北边最大的大燕...最有帝王气的自然是大燕,若不是大燕先帝早逝,内里除了岔子,说不得早就天下大一统了!” “当然,未来也不定是大燕得了天下,但就算不是大燕,蜀中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蜀中难入,所以能固守一地,安享地方太平。可蜀中一样难出,想要立足蜀中而得天下,太难了!” “眼看着就要天下一统,孟家之人何必招惹。” 灭国之后,旧国贵妇们倒不见得有生命危险,甚至继续安享富贵也说不定...但既然看得清前景,杨段又何必让女儿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沾染未知的风险呢? 见相公拿定了这主意,周氏也就心定了,叹道:“也罢也罢,随她去罢...如今知道孟家子弟瞧中了娇娇,我才觉得原来的忧心不算什么...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杨宜君可不知道父亲母亲这样为她担心,兀自没心没肺地回了自己的住处。她的院子有谢嬷嬷、紫鹃等人日常照管,每过几日必定要除尘清洁、浣洗一应寝具,十分仔细。所以如今回来,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 但即使是这样,谢嬷嬷还是领着人再次打扫了屋子,并接收已经送进来的杨宜君的行李。 其余的也就罢了,只是一些礼物得分派好。 杨宜君脾气不好,却不是不通礼数,她在成都买了许多土产顽物,不值多少钱,但用来分送一样在家的族中姐妹却是正好的——没人会觉得她送的东西太寻常,本就是未嫁人的小娘子,身上一应所有都是父母给的,送的东西太贵重才会让人为难呢! “这笔一盒两支,这纸每人一包,还有成都出来的销金帕子...至于泥人陶偶、竹编小笼子等风土顽物,便看着放,每人的礼物中放得一两件也就足够了。”杨宜君一面叮嘱,一面轻轻打了个呵欠,还不让补充:“各姊妹都送到了,剩下的还有,便你们一起分了罢。” 这些东西都是宁可多,不可少的,所以多出来的还挺多的,这本来就是宜君为了送紫鹃他们留出来的余量。真要说的话,她院里每个人平均分到的,可能比那些族中姐妹还多些呢。 “哪里用娘子你操心?劳顿这一路,娘子快些歇息罢!”紫鹃将杨宜君送上床,又给她放下了纱帐。然后才绕回外间,轻手轻脚与其他婢女一起做事,非常小心控制声量,说话也是极小声的。 紫鹃将礼物整理分类,轻声道:“你们与娘子倒是回来地及时呢!赶上了十一娘子出嫁,到时可以去侯府看热闹。” 如今的播州候杨界庶女杨春华,在堂姊妹中行十一,今年十七岁。过几日就要出嫁了,她嫁的人是罗闵安氏——在播州地界上,杨氏最初最大的敌人就是罗闵部! 须知道,早先唐末时播州动荡,为蛮夷实际掌控。而掌控这里的蛮夷就是罗闵部,准确的说是大礼合支持下的罗闵部!大礼合前身是云南六诏,云南六诏中最南边的叫‘南诏’,南诏统一了六诏后逐步巩固发展,这才有了大礼合。 大礼合强势之后,趁着大唐内乱,自顾不暇,便北上侵袭,这个过程中大礼合也拉拢了西南一带的百僚,罗闵部算是其中之一。 那时播州危急,朝廷又内部不靖,没有余力去管西南边陲,天子便下诏——谁能自行出力收复播土,便能‘永镇斯土’!太原杨氏就是在‘永镇斯土’的诱惑下,才离开了中原,来到了这边陲蛮夷之地的。 这近百年的时光,杨氏在播州对付的势力有很多,但真正称得上最强、最大、始终都在的,也就是一个罗闵部而已。 安氏是罗闵部第一大族,求娶播州候之女的是如今罗闵部头人的第二个儿子。双方结亲,有很大政治上的意义,所以场面会非常大。 “热闹归热闹,娘子也是不爱这样热闹的。”晴雯有一说一,根本不藏着话,很有条理道:“一则,娘子本就不是喜闹喜聚之人,二则,那可是侯府的热闹,到时候又要遇到十五娘子,少不得听些不入耳的话。” “娘子向来心宽,不爱与族中诸位娘子计较些小事,可到底不是叫人高兴的事。” 小婢女红玉在旁见灯不怎么亮了,便挑了挑灯,听晴雯的话,也赞同道:“正是呢!说起来十五娘子是姐姐,还是侯府的娘子呢,就这样?与那等整日话长道短,为了半尺布料,一双鞋面儿争得脸红的小人家儿女有什么分别?一点儿也不像大家子出来的娘子。” 晴雯一惯快人快语,她那样说也就罢了,如今听红玉也这样说。紫鹃便低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娘子们的事,原就不是我们这些婢女该议论的!如今议论也罢了,也不该说的这样刻薄,叫人听了去,谁能保住你?” 仆婢们议论主家肯定是被禁止的,但这又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红玉虽不怕说这些,但听到紫鹃这样说,还是有些不安,之后就不说话了。 晴雯不满:“你说她做什么,上下谁不议论些?” “可别说了,就是你带的头儿!”紫鹃看了晴雯一眼:“如今她还知道怕,这是好的。不然小小年纪便管不住嘴了,再过几年要如何?让她小心些,总是为她好罢?” 第19章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同喜、同喜!” “汝家二郎...”“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说这些,今日就不说这些了!” “如今我们与罗闵部联姻,也是好事,只是怕罗闵部奸猾,反复无常...”“我倒觉得不会,这些年罗闵部亦是损失惨重,联姻之后,至少安稳数年是有的。” “如今有甚么新闻?”“能有什么?外头依旧是乱成一团,只知道去岁南梁交州反叛,几次用兵不成,南梁皇帝便收兵了。说来,交州偏僻,若是平安无事,捏在手上也好。可若是乱成这样,不要也罢了。” “话不能这样说,到底是华夏土地...”“如今哪里还能说这?南梁的荒唐兄长又不是不知?那南梁皇帝林鋹如今又有个新荒唐事...有大臣进言,请阉割百官,言说‘群臣皆有家室,由是有私。唯宦官无所牵挂,止效忠天子’,林鋹竟然深以为然!” 听这话的人,有在饮酒的,都呛到了,咳嗽了好一会儿:“咳咳、咳咳,怎么说?难不成南梁还真要阉割百官不成?” “只是个说法,林鋹意欲如此而已,应当不会成真...”真要是那样,也太荒唐了,简直不可想象。 百媚千娇 第10节 播州侯府,正院前厅,是旧唐时的建筑风格,不见此时在贵族人家已经开始流行的方格窗,而是一排正屋无门无窗,对外垂挂着竹帘相隔。室内空间彼此之间则是用柱子分隔成‘间’,辅以帷幕、屏风等分割空间,格外显得宽敞。 因今日婚宴,这里人往人来,许多客人来贺播州侯嫁女之喜,其间还有歌姬舞伎、侍女仆从穿梭其间。 “长相思,在长安......”一角有歌姬在清唱,旁边摆放了两张黑漆条桌,桌上各有两盘鲜果、两盘点心、两样酒,桌旁几张藤面黑漆方凳,几位客人坐着,旁边有婢女侍立。 在另一角,有一位红裙舞伎正在跳《绿腰舞》,旁边有一个美貌女子坐在一张加了帛罩的粗藤八圈圆凳上弹奏琵琶,一个乌衣男乐师站立着手执檀板,为之伴乐。 这周围则是有一张镂空壶门立面如意头落脚的黑漆宴会桌,桌上有摆放有珍馐美馔、杯箸酒具等等。这宴会桌是专为富贵之家宴会所用,形制气派,围坐了十来人亦很宽敞。散坐在其间的客人或对饮,或寒暄,或观舞,播州侯杨界就在这桌的上首位置。 至于其他地方,也是宾客如云,各得其乐。 “那几位娘子该是侯府贵女罢?”有和播州侯府不太熟的宾客同身边的伙伴打探。 伙伴随着其视线看去,看到几个衣饰相似,与寻常娘子气度不同的女郎。笑着点点头:“正是播州侯的女公子呢...说起来,播州侯也是有‘福气’,女公子个个花容月貌,日后联姻倒是不用侄女了。” 这‘福气’自然是在说反话,因为杨界年轻时妻妾满堂,却没有儿女。后来经一位神医医治,这才叫妻妾有喜。可是妻妾十几年,却是连着给他生女儿,生了七个女儿,人称‘七仙女’。 生够了‘七仙女’的数,这才去年由一妾室生下个儿子!天可怜见,杨界得这个儿子时已经五十多了! 如今年月,重男轻女是自然的,杨界家里又有好大一份家业要继承。连着生女儿,就是女儿们再漂亮、再贴心,在世人眼里也不是福气啊! 不过这人说的话也不能说有错,杨界七个女儿,最大的就是今日出嫁的杨春华,最小的是五岁的杨贞华!从长女开始,这些女儿陆陆续续就都要嫁人了...播州地面,甚至整个西南地界,需要与杨家各取所需的人家可不少。这种情况下,联姻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来的宾客里,不少人已经盯上这些杨家女郎了。 家世好、长相佳,绝对是香饽饽啊! 杨丽华在七姐妹中排行第二,长姐杨春华今朝嫁人,自然不能出来,现在就是她领着妹妹们随着母亲在女眷中交际。因为她身份最高,年纪最大,站在最靠近母亲梁氏的位置,其他贵妇们对她赞誉最多,一个个亲热的仿佛她是她们亲女儿一样! 这个拉着她要认干女儿,那个拉着她只说要梁氏给了他们家。 不一会儿,杨丽华带着妹妹们离了长辈们,和许多同龄女儿家一起,以主人的身份招待她们时。她还注意到许多人时不时地看向她,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母亲梁氏与她说过,一家有女百家求,她身份尊贵、容貌出众,更在众姊妹之上!这种场合,很多人其实都在借机考察青年男女,为婚姻做准备。 贵族婚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面对这样多的注视,杨丽华是既害羞又享受的,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另外一边,她被众多同龄小娘子拥簇,不少人都捧着她。 “十五娘这支珠花好华丽,一颗珠子便要抵过寻常一支珠花了罢?” “十五娘的新裙是何时制的?这般样式,播州还未见过呢。” “十一娘如今要嫁入安氏了,侯爷在播州越发稳固,十五娘如今真是我们不能比的了...” “连十一娘都能嫁罗闵头人家二郎,也不知十五娘将来落入谁家!” 不管杨丽华的性格是讨人喜欢,还是令人厌恶,她都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当着她的面的时候,其他小娘子为了自家着想,露骨一些的自然捧着她。就是讲究些矜持的,也都有礼有节,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就在此时,杨宜君随母亲周氏来了,由婢女引着,经过廊庑,来到正厅这边。 她一来,杨蔷就从小娘子们一伙儿跑了出来,挽住她的手臂,笑得眯起了眼睛:“十七姐,你可来迟了!” “那位小娘子又是谁?”刚刚问过杨丽华等播州侯女儿的宾客一下拉住了伙伴,这次可比刚刚急切多了。 对方一点儿也不奇怪自己这伙伴的反应,笑着摇了摇头:“那位啊...那位是杨十七娘,西南第一美人。如何,盛名之下无虚士罢?比你们中原美人孰优孰劣?” 这宾客是中原来的,此时正怔怔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美甚、美甚!” 说到后面,他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伙伴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好笑道:“你可别就此入迷了...做兄弟的教你个好,这杨十七娘要少看,她可不是一般小娘子——说到美貌,自然是天下难寻第二个的,与之相称的是她的脾气,在小娘子中也是一等一的难缠!” “若是你爱慕她,不说没得结果,只怕会被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是很常见的,一般被爱慕的女子哪怕不能与爱慕她的人结为连理,也不会弃若敝履罢?好歹也有一番‘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心理斗争啊!但宜君不是,别人爱她,她从不放在心上,这常常让人觉得难堪。 “坏脾气?有这般倾国倾城貌,脾气坏一些,似乎也是常理?”宾客有些不放在心上,见到这样的美人,之前想过的关于未来妻子的设想都不重要的,一切都可以商量。至于说坏脾气,那算什么? 这就是没经历过的人,才有的不当回事了。 伙伴轻轻笑了一下:“坏脾气?若只是坏脾气也罢了...杨十七娘的难缠在于,她聪明机敏,兼少小如男儿一般教养长大,博览群书、知书识礼、见识广达——爱慕她的人,身为男儿,却是处处不如她。” 男子大多希望妻子知书识礼,但并不希望她们有多少见识。别看他们总是贬斥女子‘头发长,见识短’,真要是女子见识高过他们,他们又要跳脚了! “女子么,略识得几个字,懂些道理,不至于如市井妇人那样粗野蛮横就好了。真要是读了许多书,越过男子去了,那就叫人难受了。” 宾客愣了愣,神色有些古怪:“那照这般说,这杨十七娘是还不够聪明罢,若是够聪明,应该能和光同尘,叫男子以为她只是出众,而不是压倒男子......” 伙伴看向宜君的方向,叹了叹:“若真是那般就好了,看在杨十七娘美貌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忍让。” “她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不在乎,所以连装模作样也没有...天长日久的,我们也看透这一点了。” 因为宜君的脾气,播州这边的贵族男子常常鼓足了劲儿想要叫她难堪一回,然后服软。 第20章 宜君一来,原本…… 宜君一来,原本在男子一堆的令狐熙、令狐如立刻靠了过来,拦住了她,不叫她凑到小娘子那一边去。 “十七娘,你可算是来了!”令狐如大声笑道。 杨宜君去成都府访亲,加上来去路程,这就是几个月了!几个月不见她,这对于令狐兄弟而言是很少见的。 杨宜君挑了挑眉,不说话。令狐如又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十七娘你要小心,听说娄家那几兄弟打定主意要叫你‘知道厉害’...叫众人都不许搭理你,晾你几个月,好教你难堪。” 简单来说,就是‘校园霸凌’...杨宜君一下就想明白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招还挺好用的。播州不比中原,未婚的贵族青年,无论男女都常有游乐之事。身处其中,要是被排挤的厉害,十几岁的女孩子确实不好受!若是在公开场合再被人下几次面子,则更加丢脸! 此时‘霸凌’的强度肯定没有杨宜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么厉害,但此时的青年也没有后世那些少年少女的心态。特别是女子,没经历过这些,还是比较脆弱的。 只是这对杨宜君来说就没什么用了,杨宜君本就是极其聪明的那一拨,对于看不在眼里的人根本不在乎。更何况她从小看后世的影视剧——这看起来没什么,实际对她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人在年轻时都会有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错觉’。但即使是对自己极其自信的人,这类想法也是藏在潜意识中的,正常人真的认真考虑的话就会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但哪怕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也很难毫不怀疑地说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 而杨宜君不一样,无关美丽的容貌、聪明的头脑,还算不错的家世,剥落掉所有的‘外物’之后,她依旧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那一个——这不是虚无缥缈的自我耽忘,他是真的拥有一份来自‘已故’兄长的馈赠,这份馈赠传达着一千多年以后的信息。 哪怕到现在为止,这份馈赠只是让她对未来了解更多,增长了见识,对她的生活没有本质上的改变,甚至不如她那张漂亮的脸对人生的影响大。但这种世界上仅此一个的‘特殊’就是这样存在了,而她也明确地意识到了。 这就像一个人拥有指尖冒出一个小火苗的‘超能力’,这样的超能力根本没用,只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两块打火石而已。但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就已经不是芸芸众生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超能力者——由此,心态改变是必然的。 杨宜君的傲慢不只是因为头脑聪明、容貌出众,然后十几年来被身边的人宠坏了,这份由当初的小小馈赠带来的‘特殊’,也是原因之一呢。 “真是不知所谓,这种事是三岁小儿才有的罢?”杨宜君嗤笑了一声。 身处其中的人不觉得,但跳出来看确实怪幼稚的,特别是有杨宜君点破这一点。对此,令狐如摊摊手,做出‘莫奈之何’的表情:“谁知呢?大约是不甘罢,不甘总是被十七娘你压倒。” 令狐如和令狐熙还有话没有说,在他们看来不只是那些人身为男子,却在各方面被杨宜君一个女子压倒了。更重要的是,杨宜君让人不得不在意——若真是单纯地讨厌,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针对一个小娘子? 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一则杨宜君不会在意,二则那些人又关他们什么事,要他们替那些人说明? 令狐熙微微一笑:“如何,十七娘你如何打算的?这几日不理他们?” 这种事也不见得有多少凝聚力,杨宜君只要避过风头,这几日深居简出一些,过些日子就自然消散了。所以,不去管就是最好的应对。 杨宜君想了想,笑了:“不用,且看着罢!” 杨宜君确实对这种幼稚游戏没兴趣,对不在意的人无视居多,但她性子很烈,很倔强,很叛逆——以娄家那几兄弟为首的一干人要‘霸.凌’她,她就非得让他们失败,反过来耍他们一回不可。 杨宜君在打坏主意,而她打坏主意的时候眼睛总会格外明亮。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不怀好意的眼神,让她散发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吸引力。就像是一根绳索,牢牢地拽住了所有看到她的人。 人天然地喜欢好东西,但血脉里又具有遗传自先祖的冒险、好奇,向往不安定的东西,这些东西表现在外是危险、是未知,是坏东西。 生活在框架内的人会遵守规则,生活在框架内的人会隐隐渴望叛逆。 令狐熙不说话,令狐如也怔了一会儿才道:“十七娘意欲何为...罢了,我们也不问,想来最后也是别人吃亏!” 这话也不错,杨宜君朝杨蔷眨了眨眼,杨蔷就松开了她的手臂。 杨宜君在众宾客中扫了一圈,最重选定了四个围坐在一张黑漆矮方桌周边的青年。桌上有两样鲜果,一样石榴,一样葡萄,一把注壶,放在温碗里。杨宜君听到这几个与娄家兄弟相熟,与她不太熟,只是见过几面的青年正在谈论些什么。 “小弟今日得一古玉,赵兄请看。”说话的人姓韦,名叫韦成吉,和令狐熙、娄家兄弟等人一样,是当初杨氏入播时所带的八大姓出身。韦成吉和许多看到书就头疼的八大姓子弟不同,武技平平,读书却很用功,特别喜爱研究金石。 如今研究金石古物还是颇为小众的爱好,只一小撮士大夫闲时赏玩钻研而已。 姓赵的朋友也是八大姓子弟,之所以会坐到一桌,显然是和韦成吉关系比较好的——简单来说,这一桌四人都是读书比较用功的年轻人,虽不见得也喜欢金石古物,但也算是相对比较有共同语言的了。 “此物是玉玦?”赵姓朋友见韦成吉拿出一对白玉,玉环之形,而又有缺,正符合古书中所注‘如环而缺不连’的说法,脱口而出。 旁边另一个朋友也开口道:“如今拉弓之时佩戴‘韘’或是玉玦演变而来?正如铜钱自玉璧而出?” 韦成吉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非也、非也,此物并非玉玦,而是‘珏’,是王玉珏,不是王夬玦!” 正得意于自己知道伙伴们不知道,韦成吉忽然觉得身旁多了一个人,转头看去他就愣住了:“十、十七娘?” 杨宜君接近这边的时候就让婢女端来了一张黑漆叉足方凳,就放在韦成吉右手边。就在刚刚韦成吉说话的时候,她没打招呼就坐下了...这当然有些失礼,但由宜君做来,这些少年郎君根本无法苛责她,甚至都想不到此举的失礼之处。 “韦十七郎?原来是你啊!”杨宜君像是这才认出韦成吉一样,一下笑了起来,然后又很快收住了笑。好像她很快乐,就是想笑,但笑过之后又有点儿羞涩一样。 “上回见你,已经是年初了罢?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真有趣味...倒不是只死读几部经典的人所能知的。”杨宜君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真的对他们聊的话题很感兴趣一样,赞美也是那样真心实意。 韦成吉是一个年轻、有书卷气的年轻人,相比起播州之外的大多数读书人,他绝对称不上文弱,但在一众弓马娴熟的族兄弟、表兄弟中,他就显得稚弱很多了——大概是因为播州风气尚武的缘故,无论是汉人,还是夷族都偏爱英武男子,他这样的就有些不起眼了。 平素在众人之中,就是普通小娘子也不怎么搭理他,更别说宜君这样的了。 他第一次知道宜君一直记得,知道他是‘韦十七郎’,还这样亲切。 他此前也听娄家几位表兄说过杨宜君脾气坏,十分高傲,他远观杨宜君也有此种感觉。但如今真的接触到了,才知道表兄们说的都是一家之言。他想,不是杨十七娘脾气坏,只是表兄他们根本不懂她。 杨十七娘好像一直就很喜欢读书,现在看来,她爱的也是一些雅事,这就和表兄他们完全不同了。 唉,十七娘的父亲是大儒,母亲更是蜀中第一名士之女,想来十七娘更像播州外面那些小娘子——喜爱彬彬有礼,能与她诗词唱和,品味诸般雅事的郎君,而不是策马奔腾、动辄斗狠的边陲男儿,这又有什么错呢? 杨宜君似乎真的很有兴趣一样,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睫毛扇动,像蝴蝶的翅膀。她伸手碰了碰韦成吉放在手上的玉珏,然后又很快收回了手,眼巴巴看着他:“怎么说,十七郎你快说,为什么是王玉珏,而不是王夬玦呢?” 杨宜君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看过一部华夏玉器的纪录片——后世的纪录片总结的往往是所有史料、大量考古成果,只看过一部纪录片而已,单纯以玉器知识来说,她就超过此时钻研此道的大家了。 她这是在和《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学呢,对付不如自己的男子,要快速吸引他们,就得哄着他们。不管怎样,赞同他们发表的见解,露出崇拜的,至不济也是感兴趣的表情就好。 简直就像是在哄孩子。 第21章 韦成吉口若悬河…… 韦成吉口若悬河,前所未有地愉快。 “‘王’者,玉旁,所谓‘珏’,便是‘二玉相并之形’!所以,珏与玦虽都是环有缺之形,玦为单,珏却是成双之物...再者,王玉珏通常也更小巧......” 百媚千娇 第11节 杨宜君提出自己想仔细看看这对玉珏,这对古玉珏本来是韦成吉新得爱物,拿给别人炫耀可以,却从不让人碰。然而杨宜君开了口,他就再想不到拒绝了,甚至因为杨宜君对自己提要求而满心欢喜,一时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杨宜君把玩着这对玉珏,不只是韦成吉,同桌其他人也来了精神,开始与宜君论古书中提及的各种玉器。对此,杨宜君非常配合,就好像她真的对这些金石古物杂说特别有兴趣一样。 “《尔雅》有云,‘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十七娘看,这就是环。”姓赵的青年给宜君看自己佩戴的玉佩,果然周边玉的宽度和中间孔的直径相当,这就是环了。 杨宜君揭开一小截衣袖,露出手腕来,是一只碧玉手镯。西南多出美玉、宝石,这样的饰物在西南富贵人家女子身上是很常见的,但杨宜君戴着就不一样了。她能将腐朽化为神奇,平庸装点得盛大,在她的手上一只碧玉镯子忽然就让人联想到了春潮带雨。 皓腕凝霜雪,春水碧于天。 “十七郎你看,这玉镯是不是从‘瑗’而来?”杨宜君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听赵家子弟说完后,转头看韦成吉。 韦成吉还未说话呢,赵家子弟先笑了:“十七娘好聪敏,不过这可说不准,古人重玉璧,玉环、玉瑗之类少见,而且说不定也是从玉璧而来,是一种特别的玉璧。真要说来,玉镯更像玉瑗不错,但这玉镯却是更可能从玉璧而来。” “非也,即使瑗、环之类皆从玉璧而来,既已分绝,便不能一概而论。要我说,是十七娘猜的更对...《说文》中言‘瑗,大孔璧也。人君上除陛,以相引’,古时人君尊贵,人臣甚至不得触之肌体,搀扶君王上台阶须得用瑗。这‘瑗’要如何用才能隔绝肌体?想来是君王穿于臂膀,一如如今镯钏。”韦成吉反驳了赵家子弟,他此时真是活跃健谈极了。 杨宜君听了韦成吉的话笑着歪了歪头,她没有称赞韦成吉对她的赞同,反而又看向刚刚反对她的赵家子弟,略带一点儿抱怨地说道:“赵九郎,你太不懂小娘子了——你怎么这样?” 不等赵家子弟回答,她立刻转过了头,和同桌其他人说话了,好像刚才什么意思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杨宜君知道时间差不多到了。果然,杨蔷过来找她:“十七姐,我们去后院看十一姐罢?” 十一娘杨春华是新娘子,是今天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在傍晚接亲的队伍来之前,堂姐妹去陪伴一番本就是应有之义,没人说得出不是来。于是杨宜君笑着点了点头,向同桌几个公子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旁观了全场的令狐熙、令狐如无话可说,令狐如见杨宜君和其他杨家小娘子一起离开,才憋笑起来:“虽然知道十七娘不同于一般女子,但真正见她这样,还是会觉得...觉得真厉害啊。” 令狐熙比弟弟令狐如内敛不少,没有说话,但感觉是一样的感觉。 他的视线转到韦成吉那一桌,摇了摇头才道:“娄家那几个的打算算是彻底完了。” 确实完蛋了,这些人不爽杨宜君,但并不妨碍每个人内心里有某种心思暗暗滋长。他们的厌恶里,其实夹杂了不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所以看到有人真的吃到了‘葡萄’,原本的联盟就不攻自破了。 这不是宜君多有心机,谋略多么滴水不漏,实际上,这样的小招数由别人来,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只是,只是当她如巫山神女一样倏忽降临,一些原本的想法就顾不得了。 巫山神女没有青睐凡间的男子的时候,凡间的男子只是肖想她的美貌,得不到也没什么。可当她真的惠临人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看到她就想不起别的任何事,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是而已。 不过巫山神女约会过凡间的君王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巫山,从此之后种种和她再无关系,杨宜君也一样。出于某种作弄、报复的心理做了刚刚的事后,她很快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这一是因为她确实不在意这种事,二是因为去到后院见十一娘遇到了杨丽华。 杨春华此时已经妆扮完毕了,大约是天下大乱的关系,这年头等级、礼仪早就乱了,杨宜君看着,杨春华的妆扮分明是旧唐时公主的品级——说实在的,隆重华丽是隆重华丽了,可要说多美,却不见得。满头珠翠和厚得像面具的脂粉,杨春华已经看不出少女的样子了。 不过,其他姐妹却很羡慕这个姐姐,羡慕她拥有盛大的昏礼,拥有这样的尊荣。 此时的杨春华从首饰到衣服都很沉重,再加上妆容也很容易乱,所以她整个人就僵坐着。别说是动一动了,就是说话也要禁——怕她脸部动的太多,妆脱了,更怕她说话多了口渴要喝水,而水喝多了...眼下她的样子更衣是不行的。 所以,所谓的诸姐妹来陪她,也不过就是她在妆奁前端坐,身边有婢女、嬷嬷等人陪着,规范她的举止。而姐妹们呢,则是在她身后的位置,吃吃喝喝、嘻嘻笑笑,间或关心她一两句。 杨丽华看向宜君,心思转了转,便道:“说来,十七娘你方才似乎是与韦家子弟、赵家子弟一起?” 杨宜君‘嗯’了一声,然后就不说话了,她和杨丽华无话可说。 杨丽华说这话却是故意的,跟着就道:“说来韦家、赵家也不坏,只是那韦十七郎、赵九郎...十七娘你却是得好好思量一番了,他们是主枝子弟,却不是家主那一脉,再加上本身并无特异,将来前程恐怕平平。” “十七娘,你就是婚姻大事上没多少可选的,也不该选他们啊...不过十七娘你也是难,要说容貌才情,家中谁能越过你去?偏偏没与我做亲姐妹,如此便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说着,杨丽华抿嘴轻笑起来,仿佛真是姐妹闲谈。 听她说到这里,杨宜君一下站起了身,旁人都只当是杨宜君生气了,几个姐妹忙要去拉她——今次是十一娘大喜的日子,小姐妹们闹起来算怎么回事?真弄得大了,回头都得受父母管教。 然而杨宜君却没有顶杨丽华,而是‘义正言辞’道:“十五姐忒口无遮拦了!这是咱们女儿家该说出口的话么?婚姻之属,好没要紧便出口了,实在是、实在是...唉!” 似乎是很想开口纠正姐姐,但因为对方是姐姐的缘故,又不好说的那么直白的样子。 杨宜君就差直接说‘你好不要脸哦’了。 然而这话杨丽华还真没有反驳的余地,播州风气开放归风气开放,却不能否认杨宜君说的那些话是正论!这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了。 其他姐妹们何尝听不出这里头的意思,之前怕杨丽华惹怒了杨宜君,事情不好收场。现在不担心这个了,却是反过来忧虑杨丽华受不得气,要发火! 有一个姊妹就笑吟吟道:“十七娘太严谨了些,这里都是自家姐妹,说点儿体己话也不是什么大事,真要是姐妹私下都不能说这些,那也太无情了。” 杨宜君‘轻轻’捶了一下这个姊妹的肩膀:“你们到底大我一两岁,说话就是不知羞些!我们这样的女儿家,从来只有躲是非的,哪有自己寻是非的?” 感谢惜春妹妹曾经的发言,用在此时真是恰好!杨宜君满心欢喜,面上却要做出羞恼的样子,做得不算成功,但好歹算是个意思——跺了跺脚,她就像是受不了这些姊妹一样,跑到隔壁去了。 终于躲开烦人的姐妹感情交流了,杨宜君舒了一口气。 她之前就想找借口离开,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理由。杨丽华阴阳怪气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不怒反喜。 隔壁是个平常待客的小花厅,不过今天这里没有人,杨宜君得以独享这一份安静。叫外面的婢女拿了点心茶水来,她就一边喝茶,一边逗弄挂在窗下的鹦鹉。 “...如今南吴新君初立,诸王叔、旧臣皆有威信,党派各有,实在难以收拾啊!我也是躲清静,这才回播州的。”窗外不远处有两人并肩而立,正在谈话,说话的人杨宜君认得,是一位去到南吴为官的族兄。 两人不远不近的,杨宜君安静下来倒也能听清大概。 另一人就道:“确实是难,不过好歹南吴已被礼法驯服,沈氏又家风甚好,到底不会闹出以下犯上的事来。看看大燕高家、看看蜀中孟家,呵,南梁林氏就不用说了,这几家要是也如沈家一般境况,恐怕早就腥风血雨了。” “此话不错,只是新君之危依旧是新君之危啊。如今就是想要收拾局面,重整朝堂,怕是也不知从何入手。” 第22章 唐末起,天下大…… 唐末起,天下大乱许多年了,四方割据的年月里,大家族子弟分散到各势力做事是常事,这也是一种提前‘投资’。最后不管谁家得了天下,这些大家族都不是毫无根基的。 杨宜君知道说话族兄的身份,此时再听他们说话,转念一想就明白说的是什么了。因为这个,她想起了什么,一下就笑了起来。 这会儿廊上挺安静的,只偶尔有仆婢经过。红妃这一笑,还有什么听不到的呢。 两位族兄一回头,那位去南吴做官的族兄就知道这是谁了,笑了起来:“这、这是十七娘罢?数年未见,也长大成人...” 之所以一眼认出,不是因为他家和宜君家这一支很近,也不是他与宜君有私交。而是看到宜君之后,就会知道这就是‘十七娘’——哪怕是他这些年远在南吴,也知道族中有个族妹,花容玉貌,是‘播州第一美人’,甚至‘西南第一美人’! 没办法,就是这种传闻最容易为人‘津津乐道’,他人在南吴,偶尔接到老家信件,也知道这事了。 世上漂亮的小娘子很不少,但亲眼看到宜君的时候就会立刻意识到她就是‘十七娘’。实在是这般美貌已经超出了想象,她不是‘十七娘’,就想不出‘十七娘’会是什么样子了。 长得漂亮的小娘子当然有优待,两位族兄也愿意和她说话。听到她刚刚笑,也只是和气道:“十七娘方才为何发笑...早知道十七娘幼承庭训,家学渊源,见地不让男子,是有什么可说的么?” 说这话的族兄并不是在南吴做官的那位,他是常年在播州的,所以对宜君的了解要多一些。 他虽然是宜君的族兄,但因为年纪大了一轮多,平素与十几岁、二十出头的播州贵族青年交往不多。可光只是耳闻目睹,他也知道那些年轻郎君们何等‘介怀’杨宜君...男子们希望正妻知书识礼,且止步于知书识礼。 至于拥有更多见识,那大可不必。 族兄其实也不喜欢女子能压倒男子,但宜君是他族妹,他又不是那些追求者,这种事他也就是看着而已。对于宜君,他可以客观地判断——这个族妹聪明伶俐、见识非凡,非一般人能相比! 若是身为男子,肯定是族中重点培养的子弟! 宜君放下原本逗弄鹦鹉时拿在手上的鸟食,半凭着窗,微微一笑,道:“小妹哪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是方才听到两位族兄说南吴新君之危,想起了‘指鹿为马’的典故...或者,或者这能解眼下之难?” 两位族兄都不是草包,特别是在南吴做官的那位,即使不是什么高官,那也是官场上混过了!宜君不说‘指鹿为马’也就罢了,如今说了‘指鹿为马’,就相当于说了答案,再倒推原因,自然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暗自品咂一回,真是越想越清明!真要道好时,却是忽然有人不远不近冷笑了一声:“十七娘在此浑说什么?平日只是姊妹间闲谈,你卖弄也就罢了,今日是族兄们谈正事,你也说这些,要显露自己。” “如此举止,幸亏是在自家人面前,不然岂不是要笑死人了?” 来的人正是杨丽华,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平日就在她身边讨好的族妹。此时她理直气壮,端着姐姐的架子,暗自压抑着兴奋,道:“十七娘,不是姐姐说教你,实在是身为姐姐,不好见你如此行差踏错!” “女子本就要忌口舌,不好随意开口的!就是真正有才,也要谦虚谨慎。有才而如无才,虚怀若谷,这才是上上!更何况,十七娘你还差着一些,就这样说了,贻笑大方,徒增笑料!” 刚刚杨丽华听到了族兄与宜君谈话的大半,她其实不太明白南吴的新君之危,也不太懂宜君为什么要那样说,但‘指鹿为马’的典故她是知道的。这一秦末奸臣赵高留下的典故全然是贬义的,说出来就是在骂人——她可不觉得这能做什么好建议! 因此,她认定宜君这次是犯错了,被她抓住了错处...在她看来,宜君很有可能是平时被人吹捧惯了,自忖是真的有才,这才在傲慢自大之下犯了这个错! 平日难得有攻击宜君这方面的机会,眼下能打击到宜君最自傲的部分,杨丽华的兴奋都要掩饰不住了! “十五姐你真是...”杨宜君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也没有对杨丽华解释什么,她早就知道了,有些人就是蠢笨,是说不明白的!当下,只能摇摇头:“十五姐愿意如何想便如何想罢,只是说教妹妹,还是太可笑了。” 当下也不管杨丽华的反应,自顾自就走了,一点儿也不把杨丽华放在眼里的样子。 忽视是比敌对更大的轻蔑,杨丽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只能跳脚,根本不可能把杨宜君抓回来教训——说的明白一些,只不过是堂姐妹而已,这样的口角小事,真要上纲上线,才显得杨丽华这样的‘姐姐’不慈呢! 其实杨宜君也不是真的容不下缺少见识的女子,因为她很清楚,她生活的这个时代和未来社会不一样!资源是有限的,只能优先供给占有优势的男子。女子得不到教育机会,而没有受教育的话,除非是天赋异禀的,不然又能有什么期待呢? 但杨宜君真的很厌烦杨丽华,不只是因为杨丽华常常针对她,更因为杨丽华明明拥有寻常女子怎样努力都不得到的教育资源,却根本没有珍惜,最终成了这样蠢笨愚钝的样子。对于这样的人,杨宜君倒也不会针对,但确实是耐心欠奉送,从来只当是不存在的。 宜君走了,杨丽华气呼呼的,很快也走了。 留下的两位族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过了一会儿,原本在南吴做官的那位族兄才赞叹道:“妙哇!好一个‘指鹿为马’,说来简单,却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十七娘真是天资非比寻常...这天资可不是读书的天资,而是权御之天资,难得啊!” 大家族里哪一代没几个读书种子呢?顶级读书天赋不常见,中上之资还是很多的。配合大家族能够提供的优质条件,这些子弟成为博学之辈并不难...但在弄权、实务等等上有天赋的年轻人,那可就稀罕了! 另一位族兄也叹:“只是可惜了,十七娘不是男子,若是男子,有这般麒麟儿,族中如今还愁什么呢?” 宜君一个‘指鹿为马’说起来简单,其实相当精妙。历史上的赵高,指鹿为马看起来很可笑,但读史的人真的以为赵高就是个单纯的丑角,就未免小觑天下英雄了——赵高若真那么不济,也不会那么多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赵高‘指鹿为马’,本质上只是为了分化其他人,并确定敌我! 屈服于赵高的人,自然会同意那就是马,反对赵高的人则会说那是鹿。至于中间派,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而在这种氛围下,中间派更大可能会说那是‘马’。就像举手表决某项提议时,两难的情况下,大家倾向于不举手。 在赵高已经‘指鹿为马’之后,反对他就是冒头...而做中间派的,本能就会排斥做出头的桩子的! 而且这么多人都说那是马了,这些中间派跟着掉节操也就没那么扭捏了...一个人卖节操很难为情,但当大家都在抢着卖节操的时候,情况又不同了。 一旦在指鹿为马的场合确定了立场,日后就很难反悔了!哪怕中间派并不真的忠诚于赵高,也是上了贼船下不来...团结了更多人,确定了顽固派敌人,之后的敌对关系,还从赵高对反对派,变成了‘赵高党’对反对派。 实在是很妙了! 杨宜君之所以一下想到这个,还是因为看过一部主角是少年嘉靖皇帝的电视剧——在那个国号为‘明’的王朝中,嘉靖皇帝作为外藩亲王入京承继大统,首先就搞出了‘大礼议’事件,表面上只是争亲生父亲的待遇,实际却是分清了敌我,并且扶持一派斗一派,减轻自己的压力。 帝王心计不复杂,但确实大巧不工,用来效果极好。 也正是品出了其中妙处,两位族兄才有那般感慨。 杨丽华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她被宜君离开时那番轻蔑、无视给刺激到了。之后给姐姐杨春华送嫁,脸色都不太好,而这正被母亲梁氏看在眼里,在外的时候不好说女儿,但等到从罗闵部安氏回来,梁氏便叫了女儿到身边。 “二姐今日是怎么了?明明是大姐的大喜事,却在安家也是这般脸色,忒失礼了!”梁氏用手指点了点女儿,责备道:“娘也知道,你从小就看不上那些小妇养的,你是嫡出娘子,这也寻常...只是今日是什么场面?实在不该这般任性啊!” “你爹也瞧见了,说不得又要罚你呢!” 第23章 杨丽华本就心气…… 杨丽华本就心气不顺,听母亲这样说就更委屈了! “娘,我就是再不知事,也不至于在外任性啊!说起今日,都怪杨宜君!”说着,杨丽华便把白天发生的事都说了,其中自然还有一番添油加醋。总之,在杨丽华的描述里,杨宜君格外蛮横无礼,事情都是因宜君而起,而她则是委屈极了。 梁氏倒是知道女儿与侄女儿不和,估计这话不全是真的,但她肯定是相信女儿的,所以觉得杨丽华的‘添油加醋’,估计都是无关紧要的。 听女儿这般说,她也忍不住道:“到底是周氏那贱人所出,有样学样,学得一般刁钻!” 梁氏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除了因为杨丽华是‘亲女儿’外,也有她和周氏关系紧张的缘故...当初杨界还只是播州侯世子的时候,家翁就更偏爱周氏这个儿媳,待梁氏冷冷淡淡的。后来周氏儿女一个接一个出生,她这里却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就更不如周氏了。 即使之后杨界治好了身体,他们这一房也开始有孩子,那也都是小娘子,而不是小郎君!很长一段时间里,梁氏身为宗妇,在族中却很抬不起头来!而一些认为杨界要从别房挑选嗣子的族人,觉得周氏的几个儿子最有可能成为入嗣,纷纷讨好周氏。 百媚千娇 第12节 这种日子里,梁氏对周氏一直是暗恨于心的!对周氏的女儿,也就是宜君,自然是早有成见。 而就在梁氏母女二人说这些的时候,杨界进了小厅。看到次女也在,一下就想起了她今日的失礼,眉头皱了起来:“你今日做得好事!怎会如此不知礼数?” “你大姐姐出嫁,还是杨家与罗闵部联姻的大事,你却是那般脸色,给谁看的?”杨界是典型的大家长,对于家里女孩子们很少有了解的,都一起交给了妻子。但就是这样,也不代表他对女儿们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同一屋檐下住着呢。 杨界知道唯一的嫡女对其他庶女很是蛮横,而他自己也是嫡子,到底站在嫡出子女那边,所以平常只要不过分,他也懒得说什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女儿还使脸色,他就很不满了!这在他看来,不是姐妹不和,而是没有把家族放在眼里! “侯爷这般说也太伤人了,也不问问里头有什么缘故,就这般说二姐?”梁氏站出来为女儿说话,把之前杨丽华对她叙说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时经过了她的转述,内容又有了一些变化。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梁氏选择了更有利于自己的说法。 好在经过转述的人还不多,不至于到‘三人成虎’的程度。杨界听在耳朵里,排除掉其中明显的倾向性,还能听出一些事来。 然而没想到杨界根本不在意杨宜君的‘蛮横’‘失礼’,这一方面固然是杨界知道妻女都不喜欢自己那个侄女儿,特别是女儿,从小就与宜君有龃龉——这事儿他没有特别了解过,心里也是有个影子的。 但更多的是,杨界和妻女的想法有着根本的不同。 在杨界看来,就算侄女儿真的那样蛮横无理,那又怎样呢?这不是你犯错的理由啊!再者,他还看到了侄女儿身上的才华,那真是既欣赏,又可惜! 之前他还和弟弟杨段谈论起一些时局之事,杨段说了一些堪称金石之言的话,杨界还以为弟弟如今不只是做学问厉害,看天下局势也洞若观火了——问过才知道,原来都是平日里教女儿读书,听女儿说起的。 只恨侄女儿不是侄儿!真要是那样,哪怕如今有了亲子,他也是想要让侄儿入嗣的——这年头,孩童夭折率那么高,谁知道养不养得大呢?就算是能养大,也不确定是否有资质。真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选出色的侄子做继承人。 杨界不算是杨家历代家主中出色那一拨的,但他有一点好,不是一个没心胸的。 “原就是你的错,如今还要怨人?这是何道理?”杨界严厉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看妻子,冷哼了一声:“你在家就是这般教导女儿的?便是女儿不比男儿,也不能全然无见识,这般作态,竟不像是大家娘子!” “当初就不该由着你教导女儿!” 杨界的反应让梁氏母女都呆了,等到杨界离开之后,梁氏暗自啜泣,杨丽华则是不可置信:“爹、爹她怎么如此!” 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怎么连爹也偏向杨宜君! 梁氏自然也不知道夫君的真实想法,只能以她的角度揣测。想到那个可能,梁氏擦了擦眼泪,对女儿道:“二姐日后收敛些脾气,对着十七娘也好生些...你爹这是看重她呢。” “十七娘生的那般模样,一般人家容得下?我觉着你爹是打算送她入一国宫廷...”杨界确实想过送族中女孩子进宫廷,只不过送女入宫和分散子弟去各国还是有不同,名声没那么好。若只是选中了一家也就罢了,普遍撒网却是会叫人嘲笑的,因为这个原因,杨界也在犹豫该选哪一国。 梁氏知道这个事儿一点儿,就以为杨界是打算让宜君成为那个进宫的人。 说实在的,这个想法不算偏颇,杨宜君生得那样,只看脸就是最佳人选了。至于说她的脾气,在长辈眼里就是小孩子任性罢了。她那样的小娘子,对着一众同辈这样不奇怪,真等入得高门,甚至进宫,知道厉害了,自然会收敛的。 “因这缘故,你爹待十七娘自然要格外亲厚。”梁氏还是以自己的角度看这个问题。送进宫的既然不是自己的女儿,那为了让侄女儿时刻记得为家族谋好处,记得帮扶自己这个伯父,可不是得‘施恩’么。 梁氏自己说着说着,也越来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 然而梁氏不觉得这有什么的,杨丽华却要跳脚了! 一直以来,她对宜君都有一份心理优势——无论如今杨宜君多风光,将一众姊妹,包括她都比了下去,将来的前程也是不如她的! 在梁氏的教导下,杨丽华笃信嫁人就是女子第二次投胎,从现实出发,这话也说不上错...而女子婚嫁时是个什么境况,高门大户更多是看家世,次之则是看性情,然后才轮到容貌之类。 家世上,杨宜君和她是堂姐妹,但她的父亲是播州侯,杨宜君的父亲却只是播州侯之弟!只此一点,便是天壤之别!至于性情,杨丽华一方面真觉得自己是世家娘子的标范,另一方面也鄙夷着宜君,宜君的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将来嫁人,杨宜君是不可能与她相比的,说不定连她那些庶出姐妹也比不上! 而只要想到嫁人之后,妻凭夫贵,杨宜君处处要向她低头,她就觉得满心愉悦。 而如今,母亲却说父亲有意送杨宜君进宫做贵人——杨丽华其实也知道,送族中女孩子入宫廷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受宠当然好,可更多的就单纯是家族的牺牲品,远比不上在宫外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幸运。 但杨丽华又知道,如果是宜君的话,怎么也不像是会‘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 哪怕杨宜君的脾气再差,杨丽华也不能否认,那些年轻郎君其实很在意她,连想要让她好看,都是在意的一种!只要宜君稍稍服软一点儿、狼狈一点儿,说不定最后怜惜人家的还是他们! 杨宜君在杨丽华看来,就是书上写的能够迷惑君王的‘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叫人鄙夷的。但杨丽华想到的只是,若杨宜君真的迷惑住了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那岂不是要比她更尊贵? 一想到这,杨丽华全身上下,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是拒绝的!她厌恶杨宜君至极,只想将她踩在脚下,如今告诉她今后杨宜君还要在她之上,她根本不能接受! 然而,她再不肯接受,这样关系到家族的计划也不是她能插手改变的。因为这个缘故,之后几天她都兴致不高,满腔邪火——侍奉她的婢女这几日可糟了大罪了,哪怕没犯错也会叫她找个缘故责罚。 婢女们因此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恐不小心就惹了自家娘子。 直到这一日天气凉爽,城中几个大族小娘子约好出城打马球,杨丽华出门了,留在家中的婢女才松了口气。 打马球是唐时非常流行的体育游戏,不光男子玩儿,女子也有女子马球队。如今中原地方,倒是少见打马球的了。但在播州这片‘边陲蛮夷之地’,唐时的很多传统却留了下来,一切都仿佛旧时。 打马球当然是很快活的,杨丽华一来,就成了小娘子们拥簇的对象——本来到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杨宜君出现了。 第24章 “娘子,辰初了…… “娘子,辰初了,十八娘怕是快来了!”紫鹃过来提醒。 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节之一,晨风习习中,早晨的阳光穿过书房的支摘窗,洒在大书案上,十分明亮。 书房是宜君最用心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样用具都是她亲自安排的。粉墙黑石地,两架大书橱落地,书橱里磊着满满的书籍。一架榻在旁,榻背后是三面围屏,只是不像如今围屏上常绘以山水,而是素白为面,黑檀做骨,清雅新丽。 另外,还有大书案——一日之计在于晨,杨宜君正伏案做每日的早课。这大书案十分宽阔,上设了一炉香,此时香是隔着云母炙热的,所以不见烟气,只能闻到幽幽香气。 大书案上此时除了笔墨纸砚等文具外,还有十几卷书籍,如《尔雅》、《诗诂训传》、《说文解字》、《方言》,其中不少是摊开来的。而杨宜君,则是铺纸下笔,斟酌文字,比起平常写诗作词可为难多了。 杨宜君这是在‘作书’呢...其实说‘作书’也不准确,她只不过是常常写一些训诂学的文章给《大公报》投稿罢了。如今文章多了,已经可以集结成书了。此时出版业还不算发达,不是说写的文章多了都可以出书,如果不够水平就出书的话,旁人都是要笑话的! 杨宜君在训诂学上还挺有研究,一方面是她博览群书,基本功挺好。另一方面是她看了一些关于历代古文字的纪录片,这些东西虽然不能直接帮助她训诂,但却开阔了眼界,还给了她很多思路呢! 相比起挥笔而就的诗词,写这种训诂学文章对于杨宜君来说难度还比较大...这虽然也讲究天赋,但更多还是看积累。如果不能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学问,这上面是不会有所得的。 她现在所写的文章,说到底也只是在辨析‘赤子’一词的来历而已。此前有前辈提出‘赤子’之‘赤’从‘尺’,赤子就是一尺之子,即是初生的婴孩——杨宜君并不赞同这个,‘赤’从‘尺’最早的佐证是汉《西岳石阙碑》,而出现‘赤子’一词的文章,在前秦时是很多的。 再者,‘一尺’的实际长度虽然历朝都有不同,但无论是先秦,还是秦汉,都差初生婴儿太远了! 杨宜君认为,‘赤子’之‘赤’,应该是赤色的引申义!赤色是至明至亮之色,引申便有洞然昭若的意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曰‘赤’,而初生婴孩全身□□,便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紫鹃来提醒的时候,杨宜君这篇文章已经写的差不多了。听她说话,只道:“莫急,片刻就得了,再等等。” 好容易搁笔,伺候笔墨的晴雯便替杨宜君收拾写好的文章、清洗毛笔、归整书卷。而另一边紫鹃抱来出门穿的衣裳,搭在小榻一边,请红妃去换。 “娘子总是这般,学问上比男子还要用心...别家的小娘子,多是贪玩儿的,便是不贪玩儿,也多做女红针指。”紫鹃倒没有说杨宜君这样做不对,主要是知道宜君的脾气,她身边的人都不会说那种话。 “奴婢也识得几个字,娘子写的这些字都是认得的,可合在一起,就不知娘子是何意了。这就是娘子过去所说的佶、佶屈聱牙吧?也只有娘子这般喜爱故纸堆的,才弄得明白了。” “这可不是喜爱。”宜君点了一句,却没有多说。训诂学,甚至大而化之地说,许多世人高看的学问,杨宜君这里都是平平。她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只不过不讨厌罢了。 她之所以花了心思在那些事上,一则是她擅长,对于自己擅长的事,人都会愿意花些精力,然后享受成就感的。二则,这也和宜君的目的有关...她到底生活在这个世界,她看得平平,可有的人很看重呢! 她若只是写些诗词,写的再好,在一些人眼里也只是小女儿游戏,难登大雅之堂。 杨宜君想要别人认可自己,想要自己说的话有人听,想要‘实现自身价值’,这就需要敲门砖。在她真正能做什么之前,她得按照现有的‘规则’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在《大公报》上也陆陆续续发表了不少文章了,其中多和训诂学有关,兼有诗词——因为这些不太容易触碰到‘大丈夫’们敏感的神经,不然她直接纵论天下大事的话,恐怕无论说什么,人都只当是她胡言乱语了。 而训诂学又是不可否认的正经学问,这上面得到认可的话,也算是进入主流了。 最近她正攒稿子,打算多写几篇训诂相关的文章,连带着过去那些,然后总编成一部《正义杂说》。 因为这个原因,她最近出门的次数锐减,连谢嬷嬷都有些担心她了——长辈就是这样,孩子太活泼了,会觉得调皮,想要拘着些。可要是往常在家呆不住的孩子一下再不出门了,也会心里忧虑。 所以,城中大户人家娘子们组织马球会,宜君这边答应了去,紫鹃这些人倒是比平常还积极些,只催着她早去。 堂妹杨蔷和杨宜君约好了结伴去马球会,宜君这边将将换了适宜出门打马球的着装,杨蔷后脚就来了。两姐妹都骑了马,一路打马去了城外的一个马球场——其实城内也有马球场,但城外的话,可以玩儿的更尽兴。 杨宜君就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焦点的人,她来了之后,不管喜不喜欢她,很多人都和她打招呼说话。另一些不打招呼的人,也会下意识看她...她人就在那里,其他人就是觉得没法不看她。 这样堂皇的姿态,让被众人拥簇的杨丽华一下黑了脸。 宜君今天梳了利索的单髻、戴了透额罗,发髻上不用簪环,只有红色绣带与发针等绾发。身上则穿了一件缥色圆领男装袍子,行走间看得见雪白的裤腿,以及脚上那双鹿皮小靴。英姿飒爽,一些不待见宜君的人也偷看她扮相,想着回去学一样的。 宜君这时就站在马球场场边,一边伸手叫婢女绑紧袖口,一边与杨蔷说话。 今日打马球,杨蔷和大多数小娘子一样,就是个看客。杨宜君则不同,她的马球技艺不让男子,这种场合她要么不来,来了就是要出场的。 打马球的规矩,两队对抗,一队一般为五人到十人,今天这一场便是一边七人。 在开场前,杨丽华心念一动,在几个‘跟班’耳边耳语了一回。这几个跟班脸色微变,显然是一件难事,但因为习惯听从杨丽华的关系,无一人说‘不’。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她们在场中巡睃了一回,散开来,各自与一两个相熟的女孩子耳语去了。 杨宜君对此一无所知,今次的马球赛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场没什么难度的游戏而已。等到比赛开始,她便与其他球手一起争将那颗彩绘七宝球,球杖十分利落。 马球是一种很有技术难度的体育活动,在高速的移动中,要控制住一颗小小的实心球——对于很多人来说,光是做到和马儿配合默契就很难了,更别提进一步在马上持杖打球! 而杨宜君向来是个中好手,在一众围观的小娘子的惊呼中,她截住了那只彩绘七宝球,俯下身子,同时又仰起脸来观察四周。她确定自己在密集的人马中看到了一条通往球门的走道,机会转瞬即逝,她果断出手击球!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拳头大小的彩绘七宝球‘砰’的一声,打的很正,正好穿过了那缝隙般的通道,进入球门,落到球网中! 杨宜君先声夺人,这一球进的漂亮极了!马球场旁看球的小娘子,哪怕不是支持杨宜君她们这一队的,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竞技比赛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场中的杨宜君也忍不住兴奋起来,还振奋地扬了扬手中的球杖。 到这个时候,杨宜君都还挺快活的,但很快,在之后的球赛中她感觉到了不对劲——打马球是一项很危险的游戏,因为在高速运动中要注意控制身下的马儿,还要注意不要与别人相撞。 打马球时,马尾巴都要编成小辫儿,然后打结成一团,再不然还要剪掉,就是防止激烈的比赛中,球手之间贴身防守时马尾巴纠缠到一起,然后酿成事故...由此可知,打马球是真的危险。 因为这个缘故,打马球时杨宜君总是格外警醒!此时,警醒的她就注意到了,她遇到的夹击、冲撞、紧逼是非正常的。往常类似的马球赛根本没有这样,而且很多冲撞本身就不是那么自然! 杨宜君是一个果断的人,虽然还不能十成十确定情况,但已经决定提前退出比赛了。但在她示意之前,又有两人两马靠了过来,这次她没能很好躲过,失去了平衡! 而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杨宜君依旧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冷静!与此同时,她一面回忆自己在纪录片中看到的,遇到绑匪时跳车的要点,一面尽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她得在避免摔伤的同时,躲开马踏。 一点儿技巧,一点儿冷静,再加上一点儿运气,杨宜君最后的情况比她原本预想的还好...大概是草地足够柔软的关系,她连擦伤都很轻,跌下马后她迅速地卸力,然后就着原本看准了的无人无马的方向就地一滚。 直到接近场边了她才停下来,然后一下跃起,跑到了场外。 这个时候,她连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她抓住最后一点儿时间,扫了球场上众人一眼——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收起下意识的反应。所以杨宜君看到了一些人的惊讶,一些人的心虚,以及靠边位置上杨丽华先是惊喜,然后失望的神色。 第25章 心思如电转,杨…… 心思如电转,杨宜君很快明白了什么。她又不是吃哑巴亏的人,站定之后立刻冷笑了一声,几步跨到杨丽华马身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拉住了杨丽华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坐到了杨丽华身后——杨宜君的骑术可比杨丽华好多了,一夹马腹,便反客为主地纵起马来。 杨宜君从小与郎君们一起练习武技,即使是花架子居多,那力气、技巧也是有用的,一下就把身前的杨丽华控制住了。马匹在奔跑中,其他人也很难插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宜君一只手拉缰绳,一只手剪住杨丽华的双手,将她半个身子往一边按去,架在了半空,随时都可能翻下马去。 这样的危险中,杨丽华这样平时只是小打小闹的小娘子哪里经得起这些,只觉得杨宜君要杀了自己,一时之间又哭又叫,脸色苍白。 “杨宜君!杨宜君!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杨宜君剪住她手的力气很大,仿佛是浸了水的麻绳,又硬又重!任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杨丽华的叫喊杨宜君听在耳朵里,却不能叫杨宜君动摇一分,她就这样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冰山一般,一直按着杨丽华。速度越来越快,按压的越来越用力,杨丽华觉得腰腿越来越酸,自己随时要坠下马去了! 就在这时,杨宜君猛然勒住了马,然后自己跳下马的同时,将杨丽华也掴下了马。杨宜君的动作可称不上体贴,再加上杨丽华刚刚惊慌失措,这一掴就将她掴倒了! 百媚千娇 第13节 ‘啪’‘啪’两声,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杨宜君先狠狠掌掴了杨丽华,力气用的很足,一点儿保留都没有,杨丽华两边脸蛋立刻显出鲜红的掌印,微微肿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其他人才赶过来。也许是因为其他人过来了,也许是杨丽华从惊慌失措中恢复了一点儿,意识到杨宜君做了什么。她立刻大喊起来:“杨宜君,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我就是敢打你!”杨宜君不止这样说,还立刻又上手扇了杨丽华两巴掌。这个时候虽然有其他人聚拢过来,但大家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杨宜君还能动手,一时竟也没阻拦住。 又是‘啪、啪’两声脆响,杨丽华的脸肿的更厉害了。 平日里只要杨丽华不作的过分,杨宜君是懒得和她这样的蠢人计较的!但这不代表她性格好,是任人欺负也不出声的!事实上,她性格算不得好,信奉的也是‘以牙还牙’! 她刚刚是没有出事,但只要她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便是轻则残疾,重则丢掉小命的结果!这种情况下,她能饶过杨丽华才是见鬼了! “你凭什么打我!你且等着...我回去上告叔叔婶婶——残害姐妹,杨宜君你完了!便是叔叔婶婶护你,也是不能的。”杨丽华不只是要告状,还有要闹到族里的意思。这种事情闹大了,杨宜君不止要受惩罚,名声也会完蛋! 这可不是‘脾气坏’这种小事,而是真正的人品问题!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大家都要和人品上有重大问题的人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是做什么,包括婚姻嫁娶,杨宜君都会寸步难行。 “我残害姐妹?”杨宜君听后就笑了,一派轻松,一点儿没有杨丽华想象中的惊恐后怕。 杨宜君躬下身,就这样看着被她掴倒在地的杨丽华,眼睛因为愤怒而更加亮闪闪,笑容前所未有地秾丽。这种情况下,她的美貌比平时更有冲击力,就像是红花与白花,两者当然都是美的,但红花确实更能让人一眼看到。 热烈到了极点后,甚至会刺痛人的眼睛。 但这个时候,杨丽华是体会不到因美貌而目眩神迷的心情的,她能感受到的是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十五姐...你只管去上告,只是你若上告,我也会上告。残害姐妹这事儿,我当不得的,我最多就是与十五姐你‘不和’,扯头发、呼巴掌。虽说有失大家族的体统,但也就是祠堂罚跪就能了结的事。” “十五姐你就不同了,联合旁人一起在马球场冲撞姐妹,逼人堕马...若不是妹妹我还算灵巧,又运道实在好,此刻碎首折臂是轻,丢了一条小命才是真的冤呢!” 杨宜君话说的不紧不慢,语气也十分柔和,听不出恨意和愤怒,但就是让杨丽华觉得脊背发凉,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胡说!谁害你了,你有证据吗?”杨丽华像是找回了理智,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喊了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杨宜君不怕这个。哪怕在极度愤怒中,杨宜君也保持着一寸镇定,或者说,越愤怒越镇定。 她没有动摇,只是往周围聚起来的人群扫了一眼,不出乎意料的是,有些人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事实就是,影视剧里那些能杀人放火,并在杀人放火之后立刻没事人一样的,都是天赋异禀之人! 现实生活中,做下一点儿小恶还好,大恶却是讲究‘天赋’的!从来没做过这类事情的人仓促上手,事情结束之后想要风过水无痕、心平如镜? 或许有能做到的人吧,但那样的人万里挑一! 至少,杨丽华的那些‘帮凶’,那些日常只做闺阁玩乐的大家小娘子,她们做不到,至少大多数做不到。 “凡是做事,必然有痕迹!你是有‘帮手’的,这就泄露了机密...这些姐妹们,有听了你的话帮你的,自然也有觉得这样做太过分,方才一点儿动作都没有的!分开来问一问,你说有没有愿意说出实情的?” 杨宜君知道‘囚徒困境’这个理论,世人不知,但在刑讯中这样的手段其实一直都有...分开来问的话,不确定别人有没有说,其他人也就不能随意‘说谎’了。这种情况下,很大可能会有人说出实情,特别是那些其实没参与的人,她们不必冒着风险给杨丽华圆谎。 毕竟杨丽华也不是什么好人,帮她的忙不会有什么好处,有些人还乐得见她焦头烂额呢! 也有很小可能,确实没有人多嘴,只一口咬定没这回事...但杨丽华敢赌这个可能性吗? 杨宜君性情刚烈,就是要叫她付出代价,可她杨丽华却是没有那心性的。想到自己也要惹得一身骚,落得一个‘残害姐妹’的名声,她的软弱一下就暴露出来了。 退一步说,就算杨丽华有自信让那些知道她害了杨宜君的小娘子闭嘴,这事儿她在冷静下来也不敢做了...杨宜君行事根本不讲究‘适可而止’,也没有分寸之说,谁叫她难受委屈,她是一定会报复的! 杨宜君也不是说一句话没人听的小可怜,真要咬死了她害了她,就算最后拿不出证据,无法裁定,这事情也会传扬出去的。 杨宜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这个时候的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派大家闺秀的矜持之色。轻声道:“十五姐,你如何说呢?我想,就是姐妹们都顺你的情,说你没有害我的意思,我出事也只是意外...事情也无法轻易了结罢?” “只要妹妹我咬定了不放,流言便不会停...到时候,族里不会罚你,你的名声也全完了。”杨宜君的声音很轻,却因为周围其他人一言不发,被听的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的杨宜君在杨丽华眼里,比‘地狱变相图’里的鬼怪还要骇人。 “流言杀人...红口白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十五姐,你说是不是?”杨宜君笑意盈盈。 “这也是十五姐平日行事不讲究的孽力回馈,说起来,十五姐做这样的事,真不叫人怀疑呢。”如果杨丽华平时是一个心地善良、宽容大方的大家闺秀,突然这样指证她,当然是没用的。但观杨丽华平日行事,她做这样的事就给人一种‘不出所料’的感觉,所以流言一出,根本拦不住! 当然,这也和杨宜君平日积攒的‘名声’有关...杨宜君非常傲慢,脾气坏这一点更是众口一词。但是,即使是厌恶杨宜君的人也承认,她不会是构陷其他人的那种人。 “你、你、你,旁人也不定信你!”杨丽华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此刻算是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不信我?”杨宜君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一派天真:“十五姐,你得知道,众所周知,若是我要使坏,那定然是正面来的——就是真要使计策,也不会是这般蠢笨的,必然巧妙有理。” “一饮一啄,自有前尘定下...如今十五姐知道这个道理了,平日行事可得讲究一些,做个良善之人。积德行善必有余庆,这话听着迂腐,如今想来却是大道理呢!”杨宜君‘谆谆教诲’,仿佛真是在劝说自己的好姐妹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 说完这句,杨宜君便转身离开。围成一圈的人纷纷往两边让,真如神仙故事里一颗避水珠分开汪洋一般。 杨宜君骑上‘飞霞’,头也不回。 这件事之后,杨丽华果然一个字也不敢说,没有往长辈那里告状,更谈不上请出族规。杨宜君似乎大获全胜了——然而,这并不能让杨宜君觉得高兴。 她更怠惰出门了,索性闭门不出,每日只在书本上用功。白天做学问,晚上看剧,充实又快乐。相比起和不是蠢、就是坏的人打交道,果然这样要好得多——随着年纪增长,她发现自己对蠢坏之人的忍耐力越来越差了。 “如今见得秋凉,娘子何不出门走走?”紫鹃捧着柚子、梨、柿等几样果品进书房,劝说杨宜君。 杨宜君的书房有一张榻,这是一张矮屏黑漆壶门榻,围屏上并无工笔山水,就是素白底色而已。榻上铺了一张雪白毡毯,杨宜君就与晴雯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黑漆矮方桌,桌上有四个小瓷坛,具都敞着口。 杨宜君看了紫鹃一眼,道:“你来的正好,正欠缺这梨呢——晴雯,你去榨梨汁。” 一边这样说着,她从四个瓷坛里取出等重的粉末混匀。这四个瓷坛里装的是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渣干燥后磨成的粉末。杨宜君想了一个香方,要用这四样极其低贱无用的原材料来合。 紫鹃放下托盘,从中拿了两个梨,递给晴雯一个,自己也留了一个。两人拿小刀削皮、切块,然后用白绢袋盛了,扔进小钵中,用小杵去碾碎压榨。不一会儿得了半钵梨汁。 杨宜君将梨汁掺入配好的香粉中,和晴雯一起将这香粉搓成小丸。一边做着这些小活儿,一边才与紫鹃道:“出去做什么?往日你们只盼着我大门不出,做个闺秀。如今我不出门了,你们又来罗唣?” 紫鹃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宜君平静的神色,又觉得自家娘子已经拿定主意了,自己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便只能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出门去端了清水,又拿了胰子、布巾等物,预备着杨宜君要洗手。 等到杨宜君和晴雯搓完了香丸要洗手时,杨宜君看着窗外,忽然‘咦’了一声:“下雨了。” 过了中秋以后再落秋雨,真就是一场雨、一层凉,杨宜君说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屋外侵进来的寒气。她如今还穿着比较轻薄的罗衣,耐不住寒凉,打了个寒噤。 杨宜君下了榻,趿拉着软鞋,走到窗边。书房的支摘窗外是两尺宽的走廊,走廊外才见屋檐。眼下又不是夏日暴雨,那大风大雨的,所以并不用担心外头的风雨飘飞进来,杨宜君便安心临窗看雨。 绵绵秋雨打在青瓦、花木、石板上,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此时正是午后,天色却十分晦暗。这晦暗天地里,只有雨水白亮亮,如一缕缕银丝。 雨洗过院子,空气也清寒潮湿了一些。紫鹃走到门外,正要将走廊靠外的竹帘放下了,抵挡住这秋时寒气。杨宜君便道:“别放了,我看会儿雨。” 紫鹃放下手,回头看自家娘子,道:“不放便不放罢——晴雯,你取一件外衫来与娘子披着,别见了寒气。” 晴雯应了一声,便从屏风上去了一件搭着的外衫。这书房没有大橱盛放衣物,但也防着偶尔的需求,眼下不就用上了么。 披上外衫之后,杨宜君一只手捏紧了外衫的衣襟,往外走去。与紫鹃道:“你还道出门走走呢,正赶上下雨,可见是不宜出门的。” 一边说着,站在走廊里,看着院墙边上几株芭蕉、两棵山茶花。此时正是秋山茶的季节,两株山茶花都开了,一株的花朵是红的,一株的花朵是粉的。杨宜君看花开得好,便道:“紫鹃,你取我的木屐和竹笠来。” 紫鹃当杨宜君这个天气偏要出门,道:“娘子要出门的话,还是换上靴子撑伞去罢。” “我哪里出门?只是去摘花罢了,不必麻烦。”等到木屐与竹笠拿来了,杨宜君在软鞋外套上木屐,然后系上竹笠,拿了一只小茶盘就往雨中去了。 秋山茶很漂亮,颜色先不说,主要是花开的端庄优美,一向是杨宜君最喜欢的花之一。 杨宜君摘了几朵,又在雨水打落的花朵中拣了花形完整的,总共有十来朵吧,放在茶盘上,这才返回。 鬓边插了两朵,一红一粉,其他的就给婢女们插戴。这之后还剩下三朵,杨宜君就用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瓷茶杯插花——茶花不算小,三朵茶花都插上,杯口就没有一丝缝隙了。按照插花的讲究,这肯定是没得章法的,但杨宜君喜欢,觉得可爱。 看了一会儿,才放到了大书案上。 杨宜君休息了这么会儿也足够了,转身从书橱里翻出好几卷书,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这都是和训诂学有关的。她如今还在准备《正义杂说》呢,每日这上头的功夫不能放松。中间觉得累了,就练一会儿字。 她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家中有许多相关法帖,最珍贵的是一本《雁塔圣教序》的拓本,一本《大字阴符经》的摹本——拓本虽然只是从原碑上捶拓下来的,但也要看品质!杨宜君所得的这拓本应该是盛唐时所拓,当时《雁塔圣教序》并未经过多少次捶拓,再加上拓的十分用心,所以墨迹精光,字字光彩照人,是拓本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杨宜君得到这拓本花了二十贯,以古代书法大家的碑拓来说,也算相当。但问题不是价钱,问题是这种东西常常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 至于摹本,则是杨宜君的外祖父周革一位好友所临摹的。人家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名气颇大,家中还收藏着《大字阴符经》的真迹,从小临摹到大!临摹所得,可比外头一般的摹本难得多了!而这份摹本也算是人得意之作了,若不是有外祖父的关系在,杨宜君是不可能得到的。 至于褚遂良其他真书法帖,杨宜君这里颇为齐全,只是再没有这两本那么珍贵的。 读书、写书、练字、家常闲事,又过了数日,杨宜君发现自己书房里用于临帖练字的白纸用尽了,这才有这些日子第一次出门。 “入秋后做了应时衣裙,平日娘子不出门,只穿家常衣裳,这些衣裙竟是只能压箱底了。”杨宜君要出门,平儿十分赞成,立刻就取来了稍厚一些的新衣,叫宜君出门好更加光鲜。 杨宜君换上一件鹅黄色交领衫子,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领子,下身束着菡萏色裙子,又加了一件丁香色披帛——裙子束的偏高,这是如今时兴的样式。 相比之下,发式就家常多了,只是简单的同心髻,而不用任何珠宝。发髻系一条红绢发带,一侧插戴了两朵木芙蓉,分别是粉色的和白色的。清新淡雅,有天然去雕饰之美。 杨府所在的崇仁坊虽然不在闹市之中,但也是遵义城中的好地段,周围尽是本地好人家,所以只在坊外便有定位偏向高端的集市。其中最多是做饮食生意的,除此之外,也有卖首饰的、卖绸布的、卖文房用具的、卖香料的,等等,不好尽数。 所以买纸的杨宜君并没有骑马坐轿出门,而是带了晴雯一个,两人步行着往外去了。 杨宜君今天出门,说是为了买纸,但更多还是读书倦了,有出门走走看看的意思。不然只是练字用的纸罢了,随便差遣门外哪个小厮去,不能得? 今朝是个晴天,虽然几场秋雨下来太阳已经没有了初秋时的力量,晒在人身上暖意大过炙烈,但杨宜君还是戴上了帷帽,保护她皎洁的肌肤。一路走着,倒不急着去卖文房的铺子买纸,不然带着东西也逛不尽兴。 她一路散步一样,看看街景,听听生意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快到中午了,才找了一家挨着文房铺子与书铺的酒楼歇息。她打算中午不回去了,就在外面吃饭。 才被酒楼小厮迎进去,杨宜君就听到大堂中有人高声道:“果然是边陲蛮夷之地,所谓‘青年才俊’,便是这个样子?哈哈,若是在吴国,你们这等的,只不过是比睁眼瞎略强些罢了!” 杨宜君隔着帷帽的纱帘看去,只见许多人围在一起,中间说话的是几个像是外地人的读书人,他们对面同样站着几个人。还是杨宜君的熟人,有令狐熙、韦成吉,以及两个杨家族兄,他们此时的脸色可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竟有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么?”杨宜君见情况不对,一边揭去帷帽,向前走去,一边曼声道。 此时酒楼大堂中的焦点只在相对站着的几人身上,原本对于外头新进来的人是无人理会的。但就在气氛紧张时,这样随意,甚至有些怠惰的女声却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乌云,让人不得不在意,下意识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令狐熙等人看到杨宜君就是眼前一亮,忙道:“十七娘来的正好,这里有几位吴国才俊,只说我们播州无人...要我来说,他们是托大了,只赢过我们几个无名小卒就敢这般狂妄!不若十七娘你来试试他们的成色。” 一边又转头对几个南吴读书人道:“十七娘虽是女子,却有‘才女’之名!你们赢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怎么能说播州无人?先赢过十七娘,我等才服呢!” 南吴读书人看到杨宜君的第一眼也愣住了,到令狐熙说话,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就是这样,神色之间依旧有些神思不属。 其中一人忽然道:“杨十七娘?‘纤云弄巧君’?” 这人显然听过宜君在蜀地所作的《鹊桥仙》...只能说,任何时候都是流行文化比正经学问流传的快。 杨宜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肯定了这事。 今次的事情也挺简单的,就是游学的外地士子看不起播州,看不起播州人,便找了这边的读书人‘踢馆’。现在如此嚣张,显然是踢馆成功了。 杨宜君倒不是爱出头,但她和令狐熙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再者,无论播州怎么样,都是她的家乡,她自己也认为播州是边陲之地,相比起中原河山、江南膏腴、蜀中风流...都远远比不上,但这种话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是不可的! 特别是还这样狂妄、这样轻蔑。 这是杨宜君插话,并尝试涉足其中的原因。 杨宜君走了过去,令狐熙他们让开了位置,杨宜君便与南吴的几个读书人相对而立了。不过她没有一直站着,而是叉手行礼之后便坐下了。其气度随意与人不同,隐隐有一人压倒对面之势。 但对面的读书人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宜君的美貌冲击下,他的感觉都有些迟钝了。 等宜君坐下,领头的那个良久才笑道:“在下此前言语有失...播州有娘子这般人物,便是只一个,也是钟灵毓秀之地。” 这话本是称赞的好话,至少单对宜君来说是如此。但此人语气轻佻,看着杨宜君的目光也有挑逗之意——要说外地来的读书人杨宜君见得不多,可这样的男人就见得太多了,第一感觉其实不是生气,而是好笑。 末了,还有点儿让对方好看的意思。 “这样啊...小女的感觉倒是不同呢,原本以为江南是膏腴之地,养出来的士子多是文雅君子,如今见了几位才觉得不像。狂妄之色浮于外,谦和内敛都不见,读许多圣贤书,原来就是为了趾高气昂,说人不是的么?” “说来,旧唐以前,江南也叫中原人看不上,视作徯蛮之流,以‘貉子’呼之,当初吴人如何不满这等蔑视?如今才得多少年,吴人便有这样声口,也是变得快了。”杨宜君伶牙俐齿,说的对面脸色可不好看。 百媚千娇 第14节 换做任何一人,这都有些找打的意思了,但因为是宜君,对面竟也忍下了。只是道:“娘子太刻薄了,本就只是读书人争先竟比罢了...世人都爱争胜,好胜之心不可避免——若是娘子心里觉得我等逞胜不妥,也要赢过我等再说。” 若不能赢,说这些话,也就是耍嘴皮子罢了。 这几个南吴的读书人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们在南吴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对外说吴国才俊并不是自抬身价。而宜君,虽然是播州才女,甚至有作品让他们自叹弗如,但‘才学’可不单是写诗作词! 根据他们的经验,闺阁女儿常有写诗作词不让男子的,但真正做学问,功底深厚的却是少见的多!这是因为,男子读书是‘事业’。而女子读书,在不做睁眼瞎之外,都是‘爱好’,写写诗词多浪漫多轻松,相比之下深刻钻研学问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并不觉得一个小地方的才女,真能赢过自己。 杨宜君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结果的样子,只不慌不忙道:“固所愿也,敢不从命?” “小女与诸位公子争先竟比也可,只是不知如何比?” 几个南吴士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领头的一人才道:“说来也公平,是双方各出一个竟比之法,然后互相出题,两局后看胜负。” 不是一局定胜负,还是为了防止一方出题,显得不公平。 杨宜君对此没有意见,便点头认可了,对对方说道:“既是如此,公子们来者是客,便先出题罢。” “你一个对我们所有?”南吴士子们发现了问题所在。 杨宜君笑着摆摆手:“公子们赢过小女再说罢!若是赢过了,自然可以说小女狂妄自大,若是不能赢过——小女一个都赢不过,还说什么其他?” 就是再对宜君有好感,这几个南吴士子也要生气了,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然而他们觉得侮辱是他们的事,在酒楼二楼看到这一幕的高溶只觉得有意思——高溶没有想到自己再来播州,几天之后竟会在街上见到这位‘杨十七娘’。相比起巧遇带来的惊讶,杨宜君这般伶牙俐齿、不让于人,倒是不值得稀奇了。 他早知道她是个极特别的小娘子了。 高溶轻笑出声,和他一起的年轻公子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在中原倒是少见这般小娘子呢。”这年轻公子含糊道,也不知是在说杨宜君的表现,还是在说她的容色——看起来像是在说表现,但这年轻公子其实不觉得这样耍嘴皮子有什么厉害的,只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他刚刚也见了那几个南吴士子的表现,确实是青年才俊!在洛阳也是拿的出手的才子了,这可不是一个所谓‘才女’就能敌得过的。 不过,有一说一,即使是在洛阳,在他那些以美貌著称的姐妹中,他也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因为这美丽,那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显得可爱起来,只当是小娘子年少不知是,调皮懵懂多过了无知自大。 这年轻公子姓赵,名‘祖光’,父亲与高溶的母亲是堂兄妹,两人是表兄弟的关系。与此同时,这赵祖光还是高溶的帮手,最信任的人之一。现在高溶人在西南,是极少有人知道的,而赵祖光不只知道,还能来接应他——这在当下境况里,其实就是高溶将一半性命交到了赵祖光手中! 不然的话,赵祖光只要向某些人透露一点儿,又或者被人买通动摇,高溶就得面对防不胜防的暗杀。 “不是少见,是从未见过。”高溶看着楼下大堂的情形,低声说道。 这会儿,南吴士子们已经定好这一局比什么了。领头那士子昂然道:“做学问之事,灵气最重,但记性却是基本!记性不好,如何能满腹诗书?那许多经典,如何能倒背如流?今日不比别的,就比这记性!” 说着推出他们中的一人,正是之间叫破杨宜君‘纤云弄巧君’身份的那位,道:“这是子诚,少有神童之名,少时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他来与娘子比记性。正好隔壁便是书铺,便挑来一卷书,娘子读过一遍后,挑出篇章。能一字不差背出,娘子便胜了。尔后,娘子也以自己的法子考校子诚的记性。” “读一遍便能背诵?”杨宜君轻笑一声:“说的好像谁要读两遍一般...就如公子所言,去挑书罢!” 非常霸气,将原本有‘炫耀’之心的南吴士子也噎住了,真没想到杨宜君会这样回答。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有些犯嘀咕了,听杨宜君的意思,总觉得这也是个能过目成诵的狠人啊——其实,‘子诚’能过目成诵也是十四五岁时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是他记忆力的巅峰,之前之后都再没有那样过了。 当然,比起普通人,‘子诚’的记忆力还是好到离谱的。 不一会儿,‘子诚’就从隔壁书铺挑了一本书来。他倒是没有挑《论语》、《诗经》这些读书人都要学的经典,这些经典都是要背诵的!虽然女子读书放松一些,但他想来杨宜君既然这样有信心,就算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原因,她本人也该有点东西。 所以他挑的是一卷《唐书》,这卷《唐书》里面的内容都属于列传部分。 这样的史书,里面记载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有点印象,但要说背诵,总不会有人提前背诵过。 杨宜君见是《唐书》,挑了挑眉,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接过这卷书,从头翻阅起来,她看书很快,一目十行,不多时就看完了,将书掷在身前桌上,对对面的人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尽可考校了。” 第26章 ‘子诚’见杨宜…… ‘子诚’见杨宜君轻松,神色已经有些凝重了起来。大约是为了显示风度,也因为这没什么可讲究的,他并没有挑选章节,而是随意翻开这卷唐书的一页,瞟了一眼道:“列传第八十五,‘卢杞’。” 杨宜君没有一点儿迟疑,开口便流利背诵道:“卢杞,子子良,故相怀慎之孙......” 洋洋洒洒,无一错漏,至‘杞寻卒于澧州’而终。 杨宜君微笑:“之后便是‘子元辅’生平了,可要继续?背诵完‘列传第八十五’?” 背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子诚’知道今天是他们这边托大了。以为天下过目成诵之人何其少见,不该这样轻易遇到——至少不该遇到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就有过目成诵之能! 杨宜君不能说毫无名气,但她是一个长在边陲之地的小娘子,名气再大又能大到哪儿去?再者,她的名声,最多的是‘美貌’,次之也是她写的诗词,至于记性,这可没人宣扬过。 事实上,令狐熙他们都很惊讶宜君能‘过目成诵’。 只能说,杨宜君的演技很出色,将他们也骗过去了——杨宜君其实没有过目成诵的能力,她也相信世上有人能过目成诵,但那样的人千万之中无一个,她显然不是那样的幸运儿。不过,她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寻常的书籍看过一遍之后她都能零散背下一小半。若是能让她再多读几遍,背诵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样背诵下来的文字隔不久就会开始遗忘,就像正常的记忆一样。 所以刚刚杨宜君重新翻阅了一遍...说起来,听这些南吴士子说要在隔壁书铺挑书,杨宜君心里就准了七八分了,这也是她那样有自信的原因之一。 播州这样的边陲之地,书铺里就没有特别生僻的书!卖的那些书籍,杨宜君不敢说本本能背,至少也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而她运气确实很好,一般人不会没事儿背史书,她也没特别去背。但她最爱读史了,正史的话,她都有反复阅读。 没有特意去背,但基本上也背下来了。 ‘子诚’已经信服杨宜君‘过目成诵’,不再出题,只是叹息一声:“杨娘子出题罢,尽可以去挑书。” 这时他已经做好准备了,虽然他如今的记忆力不如巅峰时期了,但也是很厉害的。再加上他的阅读量很大,很少有对于他来说生僻的书,他倒也不畏惧。 然而杨宜君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往桌上扔出一个锦囊:“书?不必了,用这个。” 杨宜君在‘子诚’去书铺挑书时已经吩咐酒楼的小厮寻来了她要的物件,是一套‘叶子牌’。这是博戏所用的有一种工具,最早用竹、木、牙、角等材料制成,如今随着造纸业发展,也有人尝试用特殊的硬纸制作。 用硬纸的话,会不太耐用,把玩性也不高,但胜在方便。平民百姓之家,以及经常要出远门的行商那里,这种纸牌很受欢迎。 ‘叶子牌’各地都有,大同小异,播州这边沿用的是蜀中叶子牌的样式,总共有四种花色,每种十张,另外还有八张特殊花色,加起来就是四十八张一套。 杨宜君打开锦囊,倒出一副印刷颇为精美的蜀中叶子牌,这牌是全新的,看不到什么记号。就这样,她将一整副牌混杂打乱了一遍,然后递给‘子诚’:“公子可看过一遍,记住这叶子牌顺序便是。” 记叶子牌顺序和‘过目成诵’是不一样的,前者无规律,前后内容不相干。而后者是文章诗词,对于读书人的头脑来说更容易被接受...当然,若是真的记忆力出众,叶子牌因为记忆量没那么大,反而还要好记一些。 而杨宜君之所以出这个题来考验对面的记忆力,就是因为她觉得对方可能不擅长这个。 杨宜君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记忆宫殿’,她因此知道了这种记忆技巧,也知道了未来社会还有比拼记忆力的比赛,很多‘记忆大师’靠这一特长就能维持不错的生活了——物阜民丰之下,维持生计就变得很简单了,只要略有长处就能生活地很好呢。 杨宜君发现相关比赛里最常见的就是记扑克牌的顺序,扑克牌是后世的一种纸牌,而记忆大师们也往往能在记忆扑克牌时展现出惊人的能力。让当初的杨宜君困惑的是,记忆大师们在记忆诗歌时就神奇不再了——还是比普通人表现好很多,但和记扑克牌时相比差得远了。 看完了全部的纪录片,杨宜君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般记忆大师们都会有自己的‘图谱’,将三张扑克牌的任意排列想象成对应图片,如果是三张扑克牌一张图,那记下一副54张的扑克牌就只需要18张图,这就大大减轻了比赛时的记忆量。 有的记忆大师甚至会六张扑克牌随机排列对应一张图片,那样比赛现场就只需要记九幅图了。当然,相应的,在事先记忆的图谱量会变得多得多!记忆大师们在扑克牌记忆上的非人表现,那是建立在事先背记图谱上的!为此,他们甚至需要事先记几千幅图谱。(?°???°)?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杨宜君之所以觉得对方没法记叶子牌如背书,是因为她自己尝试过。如果不采用事先背记图谱的方式,她记叶子牌的顺序也只是比晴雯紫鹃她们稍好罢了。她不觉得这些南吴士子的好记性,和她的好记性有什么不同。 正如纪录片里一位记忆大师说的,他们每天都担心忽然冒出一个能‘过目不忘’的人,随随便便就打破他们这些人一直以来的努力,但担心始终只是担心而已。 偶尔有人声称自己天生(或经过一些特殊事件后),获得了超人的记忆力,能过目不忘。但他们也一同参加相关比赛,也没有轻松取胜。 或许真的有人能进行传说故事里才有的‘神奇表演’,但后世几十亿人,人们能发现到这类人的机会也远大于现在。就是这样,所谓的‘超忆症’例子也寥寥——能达到传说中效果的超忆症患者,受认可的甚至只有一个。 当此之世,杨宜君不觉得自己运气那么‘好’,这就遇上了。 事实也是如此,‘子诚’一开始并不觉得记忆叶子牌的顺序有多难。因为只有四十八张叶子牌,相比起一卷书籍的记忆量,实在不够看。即是他对书籍熟悉,对叶子牌的顺序生疏,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失败。然而,真的开始记忆,他就知道出问题了。 一张一张看过,看到一半时,‘子诚’就觉得前面有些顺序混乱起来,不能确定了。然而说好了只看一遍,刚刚杨宜君读书也是速度很快,只翻一遍。他这里却是不好往前翻的,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记忆。 等到看过,杨宜君捏了叶子牌在手,笑问:“这叶子牌先后花样,公子可以道来了。” ‘子诚’窘迫得脸红,但又避不过,开口答说叶子牌的顺序。但开头还好,后面就全乱了。 最后答不到底,便拱手道:“惭愧惭愧,在下不能了。” 这位‘子诚’是实诚人,领头的那个却不是。见杨宜君先前赢得干脆时还好,只当‘子诚’还能扳回,到时候这一局就是平局。此时见‘子诚’输了,自己这边落后一局,而之后又是对方出题——作为出题人,优势是很大的!都知道永远赢的诀窍就是只比自己擅长的! 一下就急眼了,道:“杨娘子如此倒是不公了,‘子诚’叫杨娘子背诵文章,这尚且是读书人的本功。可是如杨娘子这般,记这叶子牌,又算什么?愚笨而又无用。好比那匠人,技艺出众却无一丝灵气,只好造作制式玩意儿,满是匠气。” 赢都赢了,对方的嘴炮完全不能动摇杨宜君,杨宜君只是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本就是比较记性的游戏罢了。一个游戏也要讲究大道理?真要是这般,公子平日也就只好闭门造车、穷经皓首了,又在这里与小女夹缠什么?” 领头那个士子硬着脖子道:“不是这般说,只是想说,这样事就是为难!一副叶子牌,前后无干,怎么记下?杨娘子出此题就是为难,根本无人能做到!” “无人能做到?”杨宜君挑了挑眉,笑意微露:“这可真是...虽说小女本可以不理会,但想来真不理会的话,公子总有不服。罢了,今日便叫你开开眼界!” 这样说着,她将叶子牌推给了对方:“公子重排这副叶子牌罢。” 杨宜君这样表现,倒是让这领头士子迟疑起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他也怀疑杨宜君是在‘诈’他。所以当下他也强自镇定,拿过了叶子牌打乱了顺序。 杨宜君因为对纪录片里的记忆术感兴趣,拿这种蜀中叶子戏试过的,心中早有图谱。此时一副纸牌拿在手上,就算不能像纪录片里的那些记忆大师那样迅速准确,却也像模像样——对没见识过这种表演的人来说,她其实已经很快了。 落在旁人眼里,她就像是在点数一样过了一遍,漫不经心、信心十足。 楼上的高溶眼里已经有了笑意,而一旁的赵祖光则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刚刚杨宜君的表现确实出乎意料。杨宜君在他眼中也从耍嘴皮子的花瓶,变成了真有点儿东西的人——事实上,赵祖光一向喜欢温婉柔媚的女子,要千依百顺、体贴入微才好。像这样厉害不饶人,格外张扬的,一直是他所排斥的。 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杨家小娘子这一刻绽放出的光彩到达了耀目的程度。 就像旭日东升,就像月下西楼,无论他喜不喜欢,那都是独一无二的美。 杨宜君排完叶子牌,笑意盈盈道:“公子有何见教?” 用图谱记忆下扑克牌的优势在于,不只是从头到尾可以记得很清楚,还在于问到第几张也可以轻松答出。这有点儿像在一本书里插了书签,想找特定的章节的时候就会特别容易。 “两万贯、三百子、九百子、无量数、两文钱......”杨宜君记忆下的叶子牌顺序一点儿不错,对面领头的士子都麻了。 杨宜君这个时候反而没有言语上奚落打击,语气温和道:“如此,这局就是小女先拔头筹了...接下来,是小女出题。” 领头士子虽然察觉到了情形对他们的不利,但也没有一下就服气。他认为他们很可能就是倒霉,就是遇到了一个记忆力前所未有地好的对手!这样的人,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在史书上却是屡见不鲜呢! 简而言之,他们倒霉的地方在于,提出要比试的东西正好是人家最擅长的,实属倒霉。 当下便强自镇定:“既如此、既如此,杨娘子便出题罢。” 杨宜君看向对面领头的士子,笑了笑,一面让人送来笔墨,一面道:“以文会友,就是玩乐事而已,何必如此上纲上线?嗯,小女便出个简单的...比背书还简单。” “这位杨娘子倒是比想象中的通情达理。”赵祖光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比较赞赏这样的女子的:“之前见她有些咄咄逼人,想来也是这几个吴国士子出言不逊的缘故...到底是大家族女公子,气度总是有的。”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听到杨宜君这样说,就觉得他这是要给对面一个台阶下。让对方赢一局,自己再看情况或输或赢,如此这局最多也就是平局了。这种情况下,那几个吴国士子只要不是傻的,就会自己提出认输,然后场面和谐,皆大欢喜。 “四郎这般想?”高溶露出有些微妙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觉得当初那个敢向自己挥刀,又那样有急智,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小娘子会是那等‘通情达理之人’。 楼下,杨宜君笑着写下了几行小字,然后递给了对面:“比背书还简单的,当然只有读书了...公子且把这首诗读出来罢。” “读书不是只要会认字就行了吗?”赵祖光意识到了不对劲,就是给人台阶下也不是这样给的。给台阶下这种事讲究一个风过水无痕,表现的太明显就有些‘刻意’了,那也不美啊。 高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笑了起来:“就知道...那小娘子性子可不好!” 孟钊得罪了她,她就要回以颜色...如今,睚眦必报,意料之中啊! 杨宜君递过去的纸条上写着三行字: 花归去马如飞 百媚千娇 第15节 赏酒 暮已时醒微力 “这...”将纸条拿到手之后,吴国士子们一时竟然窘住了——因为杨宜君说只要‘读书’,他们是觉得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轻视了,颇觉受辱呢。等拿到纸条的时候,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其实就是一种文字游戏,要说难,其实是不难的。但如果没有把握到其中的关窍,一时被卡住了思路,也一点儿不奇怪呢...杨宜君是在影视剧里见多了才子才女们用这种文字游戏显示机智,想要在现实生活中用一次,这才拿出来的。 其实她已经赢过这些南吴士子了,所以这个时候搞这个真没多大恶意——对面只要有人脑子灵一点儿,一下就想出来了。 然而,大约是本就慌迫,经历了之前杨宜君带来的打击,这几个南吴士子竟一个也没想出来的。 杨宜君也不能一直等他们啊,良久叹息道:“蠢材蠢材!连读书也不会么!”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璇玑图,是璇玑图啊!”(注一) 第27章 “蠢材蠢材!连…… “蠢材蠢材!连读书也不会么!” 看着杨宜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高溶一下笑了起来。虽然不至于‘开怀大笑’,但于他已经很难得了,除了那些虚伪到不需要辨认的笑,高溶一向不是个喜笑形于色的人,关于这一点,赵祖光最是了解不过了。 关键是,赵祖光不太明白自己这位‘表弟’为何发笑...眼前有什么可笑的吗? 是的,那几个吴国士子是挺狼狈的,但这又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更重要的是,赵祖光可没看出高溶在意那几个吴国士子。而对于不在意的人,他向来看不到眼里,更别谈为之发笑了。 实际上,此时的高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只是看到了杨宜君肆意如骄阳霁月,看到了她半点儿不饶人,然后就是想笑。 皇天后土,芸芸众生,多的是寡淡无色之人。这个小娘子身在其中,却像春花烂漫,像虹影照水。 这一日,直到傍晚回到暂居的寓所,高溶都维持着难得的好心情。 “德盛,蜀中来信了。”‘德盛’是高溶的字。 高溶回院子时,赵祖光花了一点儿时间去约定好的地方拿信。高溶这些年韬光养晦,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一方面悄悄争取了一些人的支持,另一方面也组建了一个替他风闻情报的组织。 这个组织谈不上严密,也说不上多厉害,但对于现在的高溶来说够用了。 蜀中自然有这个组织的人活动,传递信件过来并不需要联络到人,而是放到早已约定好的地方就好——现在高溶并不适合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高溶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看过,看完之后就递给了赵祖光。赵祖光却不忙着看信,先问:“哪里的消息?蜀中的?洛阳的?” 高溶面露嘲讽,只觉得一天的好心情都没有了,像是饮下几杯美酒之后,又要饮下一杯毒酒:“蜀中、洛阳都有...说到洛阳,我那好叔父、好堂兄们,如今可不安稳。” 赵祖光觉得高溶的反应和平常不太一样,说到洛阳那边的情况,他过去都是冷冰冰的,丝毫不掩饰浓重的恶意。今天虽然嘲讽,却也只是嘲讽而已。 “如此么...”赵祖光应了一声,嘟囔着去看信。 信里面简要说明了洛阳的情况,洛阳那边大燕皇帝高晋称病不朝——高晋早年也是行伍中行走的,身体很好。但做了皇帝之后,广纳后宫、饮酒无度、食必甘肥,到如今身体肯定是有些虚的。 这个年纪,没病还好,得病就是来势汹汹的样子。 当然,这也和他如今的身份有关...九五之尊,哪怕是多一声咳嗽,也能叫下面震荡一回。在这样的放大作用下,即使是小病看起来也很严重呢。 高晋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下面的儿子年纪大的一批都是二三十,年富力强、风华正茂——当皇帝的爹生了重病,他们会没点儿想法?就算高晋立了太子,都挡不住下头人心浮动,更别说他没立太子了! 如今的洛阳,当得起‘风雨欲来’四个字。 为什么高晋没有立太子,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来,是高晋当初得位并不光彩。大燕的江山是高溶的父亲高齐打下的,按理来说应该父死子继!就算当初高溶年幼,怕主少国疑,他还有几个庶出哥哥呢。当时最大的庶出兄长都十六岁了,乱世之中早已懂事,继承大统有何不可? 但高晋就是以父亲死前他们兄弟四人曾在床前立誓,兄弟四人同享富贵,帝位兄终弟及为名,自己做了大燕皇帝——至于到底有没有这件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根本只是遮羞布而已。 高晋当时获得了一部分人的支持,成功上位。而如今不立太子,原因也很简单,当初的借口是在老父亲病床前发誓兄终弟及的,那高晋之后自然还有两个弟弟等着继位。至少到现在为止,两位亲王还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下,真不好开口立太子。 另一个原因,则是高晋在猜疑自己的儿子们...高晋生性多疑,也继承了高氏一门的残忍、冷漠,儿子们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衰老,眼看着儿子们掌握实权。他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危险’,他自己就是抢来的皇位,对这些事是更敏感的。 哪个儿子弄权多一些了,都会遭到他的制衡,更别说是立太子,确定一个法定继承人了! 对于叔父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高溶从来都是不得不尽可能了解,同时又觉得恶心——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姓高,也逐渐显现出了高家人残忍凉薄,甚至癫狂的特质。 高溶往上数,高家可是出了不少‘疯子’...特别聪明,特别精力充沛,但年纪渐长之后,也总是一再突破为人的底线,残忍又可怕。高溶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父亲之所以自始自终都是追随者眼中的明主,是因为他死的早。 还没有被高家的血脉侵蚀。 “洛阳乱成这样,德盛你什么时候回去收拾局面?”赵光祖从小与高溶一起长大,知道这个表弟有着怎样的才能与魄力,他认定了他会是收拾山河、一统天下的人,一直以来他明面上做着殿前司内殿直一平平无奇的押班(大燕传统,勋贵子弟中身材魁梧、长于骑射的,都会在年轻时做诸班直,保卫皇帝陛下),不争不抢,暗地里却都在帮助高溶。 “再等等、再等等...”高溶注视着窗外金乌西坠,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时机已经越来越接近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他保持冷静。 当然,‘等待’不代表什么都不做,高溶很快坐回了书案前开始写信。这些信件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特定的人手中,推动着局面越来越复杂。对于高溶来说,局面越复杂就越有利,方便他火中取栗。 赵祖光不打扰高溶,等他写完了信,才道:“蜀中成都还是古怪...德盛你当日在成都只与那孟家小儿打了个照面,便引得他不由分说、大张旗鼓地对付你,这不对!” 当初高溶会躲到杨宜君那里,就是因为孟钊通缉他...问题的关键是,高溶是隐瞒身份来到蜀中的,对外用的身份可不是轻易能戳破的!更别说孟钊只是一个照面了——退一步说,就算他露出了破绽,孟钊知道他是谁,也很难解释他为什么那样做。 大燕和蜀国当然不是什么好邻居,但大家战场上打仗是一回事,高层之间另有往来是另一回事。以高溶的身份来说,蜀国既不至于忌惮他,要拿他做人质,也不至于当他是个无名无姓君,随便处置吧。 可疑,非常可疑。 “那位安东将军啊...确实不太对劲,原本并未查过他,还不知道他也不简单呢。”高溶扔下笔,将信纸装进信封,回忆起自己摆脱孟钊之后特意打探的情报——孟钊是忽然崛起的,在他忽然出头之前,他完全就是蜀国皇室中的隐形人、小可怜,这一点还和高溶不太一样。 要知道孟钊可没有高溶那样韬光养晦的需要,他若是有才,早早就应该展示出来,为自己争得更多资源。但在他出头之前,他一直都是非常平庸,性情逆来顺受的那种人。就忽然,像开窍了一样,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最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 这种情况当然也可以解释,但在高溶眼里,孟钊已经打上了重点关注的标记,这种程度的古怪自然不会放过。 高溶与赵祖光说起蜀中和洛阳的事,也谈了今后的一些安排。正说着呢,赵祖光忽见高溶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说话。又过了几息功夫,门外传来几种不同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门口。 “赵四公子、赵六公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仆妇站在门口叉手见礼,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女子,做婢女打扮:“这是郎主叫奴婢送来的两个婢女,专门侍奉两位郎君...若是两位郎君喜欢,将来带走差遣也是无妨的。” 两个年轻女子说不准年纪,说是十几岁可以,可要说二十出头,也不是不可能——她们脸上傅了厚厚的粉,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嘴唇上涂了胭脂,两颊还染了赭色。这样的妆容很难说好不好看,因为就算是洛阳的贵族女子也会化妆,有人薄妆,自然也有人厚妆,高溶和赵祖光常在宫廷走动,更夸张的妆容都见过呢。 但这样的妆容确实会遮盖原本的容貌,叫人看不出年纪就是了。 赵祖光只看高溶的脸色就知道他对这两个婢女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便抢先一步道:“刘先生太客气,这如何当得...我们兄弟二人也不缺人使唤,这两位小娘子,嬷嬷还是带回去罢。” 仆妇是带着任务来的,哪里那么容易推辞,当下便道:“两位郎君身边有的只是小厮,不见一个婢女...男子到底不如女子细心,贴身侍奉常有不足之处啊!我家郎主向来好客,又偏爱结交郎君这般青年才俊,如此又有何不可呢?郎君莫要推辞了!” 高溶和赵祖光身边确实只有‘小厮’...说是小厮,其实是死士。都是早年间在各地收养的孤儿少年,以庄园招募家丁的名义纳入,就在各地庄园训练。他们每一个都能写会算,受过专门的教育,有人适合经营产业,有人适合进入军队,还有人头脑很好,有成为智囊的潜力。 赵祖光来和高溶汇合,一路是扮作一对行商在外的兄弟,一起的当然还有押运货物的家丁、伺候二人的小厮——这些人都是那些死士装扮的。 推辞了两回,实在推辞不过了,再推辞下去就显得奇怪了,赵祖光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婢女。 他当然也不想他们这队人里混入两个外人,但他们现在伪装的身份是行商到播州的商贾,此间主人刘成是他们的房东。刘成这人有急公好义、重义轻财的名声在外,给他们两个婢女实在不算什么。他们太过抗拒,反而不像了。 嬷嬷离去了,赵祖光看了高溶一眼,见高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便立刻叫来了院里洒扫的一个‘小厮’:“陶青,你且安排她们住下。” ‘小厮’见机快,非常机灵地带着两个婢女去了远离赵祖光和高溶居室的房间。 人去了,赵祖光才‘哼’了一声:“这位刘先生为了个好名声,还真是下本钱啊!” 他们来到播州之后,借着一封‘介绍信’,住到了这刘成的一处房产里。相比起住邸店,如此更加清静安全——更重要的是,这样他们在播州就有了一个天然的‘担保人’,想要融入其中打探想打探的事,都会简单很多。 之所以选刘成,是因为刘成认识的‘江湖人’多,写一封毫无破绽的‘介绍信’是很容易的。再者,刘成在外有急公好义的名头,不论这名头是真是假,都会让他不至于拒绝两个‘朋友’介绍来的客人。 不过真的接触刘成这个人之后,两人就意识到了,这刘成的‘急公好义’是浮于表面的。对于求助他的游侠、商贾、底层小人物,他舍得给钱,舍得给面子,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心,他的不耐烦普通人看不出来,在高溶和赵祖光面前却走不过一个照面。 他们两人可都是自小在人精里混的,特别是高溶,从幼时起就和许多多疑的亲戚们虚与委蛇。这种程度的伪装,哪里瞒得过他们。 他们看出,刘成之所以那般,只是舍小财为大利!他急公好义的名声有了,做很多事就方便了很多。从回馈来看,他得到的远比他付出的多,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呢。 不过这也没什么,高溶和赵祖光也不是来结交朋友的,对刘成更谈不上信任,对方只是他们落脚播州的一个‘工具人’罢了。 然而说是这样说,夜深时,赵祖光临到回房时还是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德盛可要召来两女陪伴?” 他当然知道刘成送来的两个婢女不是真的‘婢女’,若只是铺床叠被、洗衣摆饭的使女,何必仔细化妆,还穿绸着缎呢? 高溶看了赵祖光一眼,眼神冰冷。赵祖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只是想到德盛你假死离开洛阳也一年了,其间难得有放松时,前些日子还在蜀中遭遇那孟家小儿堵截。想着你要不要消遣一番......” 说到这里,赵祖光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戛然而止之后,赵祖光也很快退了出去。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德盛你好生歇息...” 第28章 高溶与赵祖光在…… 高溶与赵祖光在播州又盘桓了五六日,这几日间,深秋之意越来越浓,这一日天将明,秋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早晨赵祖光打了个寒噤,便吩咐小厮取了更厚重的秋衣来穿。他身边这小厮倒不是死士,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奴,忠心耿耿更甚死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单带了这个小厮出门。 小厮取来秋衣,有些耿耿于怀:“郎君出门急促,又是瞒着人的,都没什么准备。这秋衣还是今日请外头针线妇人裁缝的,料子寻常,手艺也不好。若是在家时,也只配府中僮仆来穿。” 赵家在大燕也算是名门了,再加上家里出了一个极为受宠的贵妃,自然是富贵已极——高溶的母亲赵娥是先帝高齐的皇后,后来高晋争得皇位,霸占了她。?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赵娥生的十分美丽,高晋垂涎这位嫂嫂已久,一朝如愿,甚是快意。再后来更是有专宠之势,到如今赵娥已经是他的贵妃了...赵娥的存在,也是高溶能长大的原因之一。 当然,高齐那么多儿子,到如今只有高溶一个活着,主要原因还是高晋不想世人说他断绝兄长子嗣。只不过高溶那么多兄弟,以各种‘意外’死去,高晋如此,也就是掩耳盗铃而已。 赵祖光是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贵公子,锦衣华服不在话下,如今这般日子确实有些不习惯。但他并不是惯坏了的熊孩子,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小厮,道:“莫说这话了,出门在外,如此已经很好——六郎呢,六郎那儿的秋衣可齐备了?” 高溶出门在外,化名赵淼,赵祖光也没有用真名,只对外自称‘赵四郎’。因为这个缘故,外人只当这对表兄弟是亲兄弟,在家行四、行六。事实上,赵祖光行四是真,高溶行六也是真,只不过是各算各的。 若是高溶那些亲哥哥们没出事,他确实是排行第六。 高溶这边自然也是该有的都有,相比起赵祖光过不惯如今这种‘粗糙’的日子,高溶还要比他习惯许多。高溶确实和赵祖光一样,从小锦衣玉食,他吃过很多苦,却没有吃过生活的苦——但,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物欲很重的人,对于他来说,住在雕梁画栋的宫苑,还是在外奔波、露宿荒野,感知上没什么不同。 “秋凉多加衣...”赵祖光也不想这么啰嗦,这么像老嬷嬷的,但高溶一惯不在意这种事,他和他一起的时候难免注意到:“对了,今日约了几个掮客帮闲在‘李胡子茶坊’商谈买茶、买蜡之事,须得出门。”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祖光笑了一下:“没想到这般小城也有茶坊。” 茶在唐朝以前只在南方有较多贵族饮用,其他时候就当是一味药,所以当时有‘北酪南茶’的说法。茶作为一种饮料真正流行,还是唐时之事。如今唐末之后又百年,茶已经成为了酒以外最受欢迎的饮料了,不止贵族饮用,平民百姓也饮用呢! 不过,主要以‘茶’作为生意的茶坊并不算多见,也就是一些大城市里才比较常见。 “毕竟播州是产茶之地。”高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回了一句。 茶叶这种东西本来就出自西南,如今虽然早就推广到了许多地方,但作为原产地的西南依旧是优质茶叶的产地!本地杨氏等大族,各家都有茶园茶山,茶园茶山所产的茶叶是换取外界资源的重要商品呢。 另外,蜡也是一样,西南到蜀中,是最早人工养殖蜡虫的地区...播州这里许多蜡崖来着。 外头下着雨,高溶与赵祖光都穿了避雨的皮靴,撑了一把青罗伞。赵祖光的小厮想要像在家时那样替自家公子撑伞,赵祖光瞟了一眼自己撑伞的高溶,避了过去:“不必了,我自去打伞还好些。” 说着,与高溶同出门去。他们当然无所谓茶蜡生意,但他们借用的身份是商贾,为了让身份真实可信,这也是必要的。 路不算好走,等到了地方,皮靴四周溅了许多黄泥,衣袍下摆也湿了——一路往‘李胡子茶坊’去,大多是土路,只有接近‘李胡子茶坊’所在的街道时才有一段石板路。李胡子茶坊处在城中最好最繁华的街道,这里不乏城中大户人家子弟、女眷消遣。 “二位公子楼上请!”茶坊的小厮知道了高溶和赵祖光的来意,立刻笑着请两人上楼,那几个跑茶蜡生意的掮客帮闲早等着了。 “赵四公子,赵六公子。”高溶和赵祖光一进阁儿,几个掮客便起身叉手作礼。 百媚千娇 第16节 高溶和赵祖光回礼——他们都觉得自己这商贾扮的够像的了,要是放在平常,他们根本不会搭理人。然而,这些掮客却看得分明,认定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商贾,至少不是他们所说的普通商贾。 他们估计二人都是大家族子弟,将来要替家族经营产业,如今只是试手而已。 那种骄矜之气,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几个掮客说明了自己要介绍的生意,主要是和赵祖光说。这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赵祖光是‘兄长’,事情都由他拍板。恰恰相反,他们看出了‘赵六公子’比‘赵四公子’身份更高,大概是庶出和嫡出的关系?也可能是旁支和嫡支的关系。 有些事情,根本遮掩不了,只会自然流露出来。 而在这些掮客想来,大族子弟已经够不好沟通了,大族子弟中都身份很高的,实在难以接近。想来,还是‘赵四公子’好说话些,说不定人家族中就是这样打算的——身份更高的赵六公子只是挂名而已,实际庶务却是需要赵四公子这个地位次之的子弟去做。 高溶不在意这些掮客乱七八糟的想法,或者说,乐得清闲,他又不是真的来行商的。到后来,他干脆坐到了窗边,看楼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直到看到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才‘咦’了一声。 只是还没等高溶做什么,一队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土兵闹哄哄紧跟着来了李胡子茶坊。他们中有一个领头的,却是穿着青缎圆领袍,头上裹着玄色幞头,看着像官,又有些像小吏。 原本这都是不相干的事,却没想到这队人进了茶坊动静不小,楼下大堂看过了,又楼上阁儿一间一间搜寻。直到来到高溶他们这间,领头那个对身旁一个穿蓑衣的汉子道:“是不是他们?” 这个穿蓑衣的汉子并不是土兵,高溶和赵祖光认得他是刘成府上的奴仆刘大。 刘大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高溶和赵祖光,连连点头:“是呢是呢!大人,正是他们!” 穿青缎圆领袍的男子点头:“是就好!” 说罢招了招手,示意土兵将人拿下。 赵祖光皱了皱眉,站出来道:“这位大人,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我等只是寻常商贾,贩了些宝货来贵地,如今还打算收些茶蜡特产...这些日子在贵地也算行事谨慎,并无逾矩之处。” “便是欺生,也要有个缘故罢?” 一般商贾讲究个民不与官斗,首先就是服软,然后就想着使钱平事。而赵祖光到底是洛阳赵家的子弟,从小身份高贵,光是这个出身就让他什么都不做,就成为了殿前司内殿直押司...虽然他自己认为这个官职‘平平无奇’,但这真的是个香的不得了的位置。 守卫天子的亲军军官,再加上‘年轻’这一前提,这就是重点培养对象的意思! 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赵祖光完全没有行商那种该低头就低头的灵巧与厚脸皮,他此时真的讲起‘道理’来了...这倒不能说他天真,生活在权力漩涡中,见惯了宫廷阴谋的人早就不单纯了,只是他那个层次的不单纯,和底层的不单纯还是不同, 赵祖光、高溶那个层次的阴谋往往要扯遮羞布,要面子上有理有据,虽然也有人就是打破一切现有规则...但那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底层就不同了,或者说完全相反,是十分野蛮的状态。 显然领头的那个男子就被赵祖光的‘顶撞’弄得很不爽,训斥道:“巧言令色!害了人性命还这般嚣张?有甚言语,衙署里再说罢!” 害人性命?赵祖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但他感觉眼前这个态度蛮横的小吏也没有说假话的样子——说实在的,这个时候赵祖光其实是松了口气的,最怕的就是有人知道了高溶的身份,洛阳,或者蜀中,总之就是有人在针对高溶,要来杀他。 而现在,犯了事的只是‘赵四郎’和‘赵六郎’,事情就要简单很多了。 然而说是简单很多,转头再一想,赵祖光又头疼起来——想办法洗刷冤屈?说实在的,他还不知道是有人陷害,还是本地官吏昏聩无能,找错了人呢!具体情况一点儿不知道,根本无从下手啊。 那花钱疏通?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只要拿得出足够的钱,财能通神也不是假的。但问题是,这就难免身陷其中了...他自己无所谓,只担心被限制自由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什么意外。 “害了谁人性命?”一直站在窗边,即使这队人马闯入都面不改色的高溶忽然开口。 “好会装糊涂的歹人!”领头男子‘啐’了一声,指了指一旁的刘大:“刘家家主刘成可不是你们所害?” “昨晚你等二人去过刘成的书斋罢?昨夜刘府书斋起火,刘成并两个家奴已经被烧死了。而刘成新得的吴道子之《登仙图》并其他珍贵古卷全都不见,连灰迹残片都未留下——昨晚,最后与刘成于书斋相见之人不就是你们?” “今日又在你们住处搜到了《登仙图》...还有何话可说?” 说着,也不愿和他们废话,领头男子就要让人绑了高溶和赵祖光,这个时候两人的小厮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只等自家公子吩咐,就要动手——赵祖光此时也两难,这些土兵的身手远不及他们,但双拳难敌四手。再者,就算走脱了,也要面对全城大索,又是一个难题。 叫人头痛! “梁九哥?”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女声打断了两边微妙的对峙。 领头男子回头,似乎是怔了怔,然后才拱手道:“原来是十七娘啊。” 第29章 杨宜君原本就在…… 杨宜君原本就在隔壁阁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本来这些土兵接下来就该搜到她这儿了。此间这么大动静,她当然不可能听不到...而听到之后,她多多少少是有些好奇的。 这年头,害人性命的事其实挺多的,只是城中这种‘有王法’的地方相对少一些。但即使是这样,也总有罪恶发生在角落里。 只是害人性命就害人性命,多的是动了刀杖,一言不合将人戳死...像杨宜君在影视剧里常见的‘谋杀’却是少之又少——有头脑的人大多可以利用规则、特权置人于死地,没头脑的也想不出过得去的计谋。 所以,杨宜君每天追剧,推理剧看的很喜欢,对那种动脑子的情节尤其热衷,但现实生活中她还没接触过真正的‘推理’呢! 而现在,是一桩‘谋杀’,而且嫌疑人不承认自己做下了那桩事! 这是什么?这就是‘侦探’出场的味道啊! 当然,杨宜君也不是一定要参与到其中,她只是因此有了一点点想法,这才有了出来搭话的举动。 领着土兵来拿人的是‘梁九哥’,梁氏子弟。杨宜君和他不熟,但遵义城着实不大,杨家子弟、八大姓子弟、仡佬大族子弟,只要不是特别远的旁支,不太可能一面都没见过。杨宜君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再见就不会不认得。至于‘梁九哥’,见过杨宜君的人再见她又怎么会不认得呢。 杨宜君的视线从‘梁九哥’身上经过,又落到了阁儿中赵祖光和高溶身上。看到高溶时怔了怔,但很快她的目光就恢复了正常,看向‘梁九哥’:“九哥,这两位是你要拿的犯人么?” ‘梁九哥’以为杨宜君只是好奇,便点了点头:“今早清晨便有刘家仆人来署中报案,说昨夜府中书斋起火,家主刘成与两个下仆都烧死了...书斋中珍贵古卷都不见了,而昨夜这两人恰好受邀去刘成书斋观那幅吴道子的《登仙图》。” “这就奇了,这刘家难道没有其他仆婢,不知书斋是什么时候起火的?若是这二人离去了再起火,该不关他们事。可若是他们在时起火,那便是明火执仗杀人,事毕之后就该逃之夭夭才是。如今这般样子,真是古怪啊。” 杨宜君的分析听起来在情在理,‘梁九哥’却摇头:“不是这般,这两人租住在刘家,与刘家本宅隔着一片竹林...刘成为了读书安静,也是图竹林清幽雅致,书斋就安排在竹林边,倒是离正院挺远。平日偶尔在书斋过夜时,也不要太多仆人侍奉,只要两个伶俐小厮。” “昨夜便是如此了。” “故而,这二人从书斋回自己居处,倒是不必经过正院,只要穿过竹林就是...刘家仆人也不知此二人是何时离开的。” “今日又在他们住处搜出了刘成所收藏的古卷,必定是他们谋财害命!” 杨宜君看‘梁九哥’的神情相当微妙,怎么说呢,这位梁家九郎在她的印象中并非什么蠢人,但他今天的表现着实让杨宜君无话可说——在杨宜君眼中,这个案子简直处处都是疑点!到底是谁杀了人她不知道,可眼下两人的疑点已经很低了。 “也不能这般说啊,这里有太多可疑之处了。”杨宜君脱口而出:“若是我,随便就能想出好多种可能呢。” ‘梁九哥’露出了被冒犯的表情,现在他是在做他的本职工作,杨宜君忽然这样确实让他下意识不快。他因此想到了很多关于杨宜君的传闻,恃才傲物、坏脾气、喜欢显露自己而压倒男子等等等等...... “十七娘,此事不关你事...我这里公事在身,也不与你多说了。”‘梁九哥’语气勉强维持着‘和善’的最低标准。这完全是因为杨宜君那张脸,不管怎么说,看到这张脸,身为喜好正常的男子,总是很难发火,让她真的难堪的。 杨宜君从他的眼神、动作,再到语气都看到了很熟悉的东西——每当她稍稍显露出自己竟然真的有某方面的才华、知识,一些男子,甚至一些女子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她是什么灾难一样。 鄙夷中夹杂着‘恐惧’。 虽然已经见多了这样的,但每次看到杨宜君还是容易气不打一处来啊!当即挑了挑眉:“九哥,我是说真的,他们很有可能是无辜的!若是这样定罪,不只是害了无辜之人,还有可能叫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呢!” 说话时,杨宜君发现‘梁九哥’的神情越发不耐了,便忽然转了话头,道:“说来,有人命在里头,署中也不能无凭无据做事罢?人证物证要呈上,还要叫嫌犯招供,写下供词来。若嫌犯不认,也该允许他们自证清白。” 天下打仗归打仗,地方上还得治理,既然治理就得有规矩...即是地方审案很多时候就是看主政一方的官员,但基本的律条其实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律条遵不遵守,或者说怎么解读,是另一回事。 或许,如果没有杨宜君过来多嘴,这两个外乡人随便就被衙署处置了,根本不用完整规范的流程。但杨宜君既然已经过来了,她若是坚持,‘梁九哥’也只能‘秉公处理’。杨宜君没法给他压力叫他放人,但他也没法做事不讲究了。 杨宜君也不管‘梁九哥’听到她说的话之后什么表情,目光直直看向高溶:“百姓若有事与官府打交道,常请讼师,讼师明律法、善机变、通上下,有时真能扭转乾坤...二位要不要试试?” “试试请小女来做这个讼师?” 赵祖光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转到这个方向了。高溶却没有他的忧虑与疑惑,只是视线落到杨宜君身上,眼睛里有明显的笑意:“杨娘子聪敏过人,在下早有耳闻。若要洗脱冤屈,自然愿意请杨娘子做这讼师。” “只是,”说到此处,高溶话锋一转:“常听人道,讼师从事皆要价不菲...寻常讼师是何价,在下不知,可如杨娘子这般聪慧的大家之女,想来该是一般人不敢想的天价啊!只怕我等兄弟二人,出不起价钱。” 杨宜君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当下也装了起来,轻轻抬着下巴,‘啧啧’了几声,傲然道:“庸俗啊庸俗!” “小女出手的话,回报又怎么能以财货来衡量呢?天下宝贵的东西太多了,在公子眼中就只有财物了吗?” “真是鄙陋之人啊!” 赵祖光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两人了,事实上他之外其他人也都搞不懂情况——刚刚还是喊打喊杀的紧张场面,但这两人接上之后,就变得无关痛痒了起来。 然后下一瞬,赵祖光就意识到眼前这位‘杨十七娘’在说什么了...庸俗?鄙陋?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那位表弟,却发现他一点儿也没有因此生气的意思,全然不见平日的坏脾气。相反,还挺高兴的样子。 高溶注视着眼前这个十分傲慢,但傲慢地让他忍不住一看再看的小娘子,洒然一笑:“杨娘子如此说,在下倒是无地自容了。只能请教杨娘子,什么回报杨娘子才觉得满意呢?” 杨宜君看了看‘梁九哥’和刘家仆人刘大,然后又看了看赵祖光和高溶,扫了整个阁儿一眼,神色终于不再是装模作样了。她想了想,道:“就把真相大白之后,那份‘公道’作为回报罢。” “如此小女就满意了。” 说着,杨宜君看向‘梁九哥’:“九哥自可带这二人去过堂,我这就去刘家查看情况!只请九哥通融,别叫那些衙役拦我。” 理论上来说,衙役是有权不让一个小小‘讼师’去现场的,主要是刘家也不是什么公共空间,现下那里还有衙署的人呢。但杨宜君又不是什么普通人,动用一点点‘特权’,以‘拜访’的名义走一趟刘家,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时‘梁九哥’却不急着押人去过堂了,他觉得杨宜君就是在‘无理取闹’!还说什么‘公道’,说得好像他在衙署督办案件这么多年,就是个欺压良善、颠倒黑白之人一样!如此,他到要看看她能作些什么妖! 当即道:“此事倒也不急...常听人说十七娘你聪慧不同于一般,事事皆能来得,比之世上男子还强呢!往日不得见识,今日有机会开眼界,怎么能放过?十七娘你要去刘家查看,我便陪你走一趟,也方便你行事!” 说着又看了看高溶和赵祖光:“既然十七娘信他们无罪,我也不好太过扫十七娘的面子,就叫他们同去!是冤是罪,到时候都能明了,也别再一味喊冤,仿佛我仗势欺人了一般!” 他要亲眼看到杨宜君失败,事后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低头! 杨宜君却不在乎他怎么想的,只是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如此就更好了。” 由此,杨宜君一行人便往刘家去,仔细查看起火的书斋、问讯刘家的仆婢。与此同时,那些据说是从‘赵家兄弟’那里找到的古卷也一并拿了来。 大约是书斋远离正院那边,火势很大时才引来刘家的人扑火,所以烧的很厉害,很多地方都看不出样子来了——刘成和刘家两个小厮的尸首先前已经检查过了,之后就由刘家人收殓了。 杨宜君没有直接要求看烧过的尸首,虽然她一惯大胆,也在刑侦片里见过了许多场面,但没必要强行显露她的‘经验’。她只是问了一句:“那三具尸身,都看不出原本的形貌了罢?” “是如此。”之前检查过尸首的土兵面对杨宜君非常紧张,三个字也说得紧巴巴的。 赵祖光有些好奇地看着杨宜君一边检查烧过的书斋,一边问话。这个时候他心情也平静了很多,毕竟他现在已经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嫌犯’的帽子一时摘不下,他也有一种直觉...不会有事。 他奇道:“杨娘子问这些做什么呢?” 烧过的尸身能不能看出原本的形貌,完全是概率问题,有的能,有的不能。想不出为什么她要说这个,感觉格外在意的样子。 杨宜君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数个版本的《福尔摩斯》,想起了《犯罪心理》,想起了《大宋提刑官》...还想起了一千多集,还没有看到结局,她也不可能看到结局的《名侦探柯南》,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这个啊,只是觉得‘火死’是一种很值得推敲的死法...要知道,一般‘火死’往往会烧掉很多东西,很可能是在有意掩盖什么。这刘家案,说不定水深的很呢。” 第30章 赵祖光呆了呆,…… 赵祖光呆了呆,他真不知道杨宜君是这样想的。 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见到‘火死’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人在掩盖什么。虽然她这个说法仔细想来真有道理,但这是常人该有的反应吗?更别说她还是一个大族人家小娘子了。 赵祖光看了看杨宜君,又看了看同样听到这句话的高溶,发现高溶并没有丝毫惊讶,眼里闪烁的是好奇,无穷无尽的好奇。 “‘火死’又有什么古怪的?”梁九哥未必不觉得杨宜君的话有道理,但从两人立场迥异开始,他就不可能客观评断杨宜君的言行了:“十七娘想得太多,天下‘火死’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是有问题的?” 杨宜君但笑不语,又绕着书斋检查了一番。忽然道:“从两位公子居处搜来的遗失古卷,想必不是来自他们日常起居的屋子罢?” “就藏在院子里的松树上,用油纸包裹...”‘梁九哥’好不耐烦:“这是自然的,若是放在起居处,太容易显露出来了。再者,叫人看破后也没个抵赖的余地了!十七娘平日从未与下九流打交道,哪里知道那些偷儿、盗贼得了贼赃,也常常不是收在身边的呢。” 百媚千娇 第17节 “梁九哥真是...若认死了两位公子,便见到什么都觉得可疑了吧?旁人见到这些古卷藏在树上,或许会以为是有人栽赃陷害呢。”杨宜君笑了笑,她好像有点儿明白‘梁九哥’今天为什么如此‘愚蠢’了。 纯粹是他们想问题的方式不同啊。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所以,梁九哥你一直都是‘疑罪从有’,若是不确定有没有罪,便以有罪论处。之后无论是找证据,还是上刑问供,都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其实梁九哥这样,在此时不能说是错。此时最常见的处理案件的方法,就是将主审官员怀疑的那个嫌犯打一顿!一些真的犯了罪的人,心里素质很少有后世那么好的,大多很快就会招认。而一些被冤枉的,有的人受不住刑,屈打成招也是有的。 被认为有嫌疑之后,此时的官吏接下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佐证这个人确实是犯人,而不是反过来洗清其嫌疑。 杨宜君看过很多后世背景的刑侦剧,十分清楚‘疑罪从无’的概念。但对现实生活中的司法程序只是纸上谈兵!此时发现‘梁九哥’的想法,或者说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首先想到的就是‘愚昧’。 然而,这又没法责怪人家,这里有‘时代的局限’在。如果不是她受那些影视剧的影响,说不定她的想法也会和梁九哥这些人没什么分别。 只是,‘没办法责怪’让杨宜君更加郁闷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偶尔在一些小处意识到她其实生活在一个很糟糕的世界——如果她只见过这一个世界,她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她通过一些吉光片羽,见识了另一个世界的梦幻泡影,她对自己所在的世界更加不满了。 有的时候,杨宜君也不知道兄长留给自己的‘小小礼物’,对她来说是好,还是坏。 杨宜君知道自己的话可能没人在意,但她还是说了:“我是‘疑罪从无’这一派的。若不能确定是不是罪人,那小女要做的就是洗刷疑点,还人清白...这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高溶慢慢踱步到了杨宜君身边,仿佛只是好奇,仿佛只是觉得有趣:“如杨娘子这般,或许会放跑许多恶人,叫他们继续作恶罢?” 杨宜君知道,后世司法中舍弃了‘疑罪从有’,选择了‘疑罪从无’,是有很多考量的。法律专家、社会学者等人认可后者对社会有更加积极的意义,也相信后者更‘尊重’人本身。 她将自己代入,将自己当成一个平民百姓,也会觉得后者更好——至少,身为一个普通人,不用担心有一天因为无中生有的原因被打为嫌犯。 但她之所以认为‘疑罪从无’是对的,还有更加感性的原因。她很自然地道:“叫一个恶人逃脱,我也不会对这世道绝望。可叫一个善人蒙冤,这世道就真让人绝望了——公子读传奇话本吗?里头叫百姓铭记的故事从不是昏庸官吏放跑了坏人,而是蒙受不白之冤后又沉冤得雪。” “哪怕没有英雄,没有好官,也要叫人死之后天下大旱、六月飞雪、血飞上白练...人不能给人以公道,就要老天示警,所谓天理昭昭。” 赵祖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飞快地挪开了视线...不能再看了。 他原本是最不喜欢她这种女子的,太有主见,太张扬!不知道什么是分寸,不晓得什么是顺从,一点儿女子柔婉都没有!甚至,她过于出众的美貌也是不好的。赵祖光看来,妻妾要美,又不能太美,女子太美也容易家宅不宁。 但就是这样的他,在这一刻,也忍不住要去看这骄阳霁月一般的女子——她说话的时候,让人想起荒废野观里的女仙塑像,慈悲美丽还是慈悲美丽的,但又隐隐有一种古怪的幽暗与苍凉。 她对这世道不满意,她被这世道遗忘。 像荒野里的花,山花烂漫,像深海里的珍珠,晶莹圆润。无人知晓,却更加美了。 赵祖光不敢看,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抗拒着这样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溶正在看她。 打破这种有点儿古怪的氛围的是‘梁九哥’,他在短暂的‘不理解’以及‘羞恼’之后。冷‘哼’了一声:“说的倒是好听,十七娘从未提刑定案,哪里晓得其中的难处!好话谁都会说,难的是做事!真要按十七娘说的那样做,怕是要维持不下去的。” 杨宜君承认,让此时的人以‘疑罪从无’的原则做事会加大工作量,甚至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她很讨厌梁九哥的态度——能不能做到,和想不想做到是两回事!如果不能做到,至少也要分清楚对错,尽量向正确的那边靠拢吧? 如今算什么? 杨宜君忍不住嘲讽道:“是如此呢...不过这也说明了九哥你才能平平、德不足称罢?不然的话,总有办法做到。” “向现实妥协之人,要么是心智不够坚定,要么就是缺乏才能——也不知道九哥你是哪种。” 其实大可不必这般刻薄,‘梁九哥’也只是世上大多数人里的一个。只能说,‘梁九哥’运气不好,今天撞在杨宜君的枪口上了。 当下‘梁九哥’也恼羞成怒了,索性冷笑道:“十七娘你才能出众,比世人都强,那便露一手给人看看,可别只是耍嘴皮子...只怕是眼下难为罢?不管如何说,这两人的嫌疑是洗不脱的!” 杨宜君并没有争辩这个,当下争辩这个也毫无意义。她只是在看过烧了大半的书斋后询问道:“这刘成该有另一间书房罢?” 刘家派来配合查案的下人道:“郎主是还有一间书房在前院...这边书斋是做读书用的,平素来的其实不多。此外处理文书、日常使用,却是在前院书房。” 杨宜君‘嗯’了一声,道:“那就去看看。” 和个人有关的文件大多都会在书房,而要了解一个人没有从这些文件入手更快更简单的了。至于说问刘家的人...杨宜君首先觉得不客观,担心先入为主。另外,她越来越觉得刘成的死有蹊跷,这刘家的水深得很,她有些不信任这家的人了。 刘家不见得愿意让人进刘成的书房,但刘家不过是商贾之家,还不是拔尖的大商贾,根本不可能阻止官府办事。所以在劝阻了几句之后,知道不行,也就放杨宜君等人进去了。 杨宜君首先选择翻看刘成的账本——相比起其他文书,账本暴露的东西其实更加本质! 信件什么的,不一定体现了‘真实’,但账本却是真的。或许有假账,但杨宜君能分辨出假账来,还因为是假账,能看出更多东西。 十几本账册,有记录刘成在土地上收入的,有记录进货出货的,有记录借贷情况的...... 杨宜君翻看账本是很快的,此时的账本还是太简单了——她看过的影视剧里,也有涉及到会计、做账、洗钱等等的,虽然影视剧一般不会在专业性很强的东西上太过深入,但总有一些影视剧会拍的比较硬核。再加上后世与古代的代差,后世哪怕浅尝辄止的东西,放在此时也很‘先进’了。 杨宜君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从这些‘浅尝辄止’里学到东西,至少她是学到了。 主要是她对这种务实的学问很感兴趣,而且她还有一个好头脑。 飞快地翻过这些账册,‘刘成’这个人在杨宜君这里标签越来越多,形象越来越具体。 “这可真是...”杨宜君觉得自己发现了重要的东西,但到底重要在哪儿,还差一点儿支持。 而就在她凝神思索时,耐着性子等她看完了账册的‘梁九哥’忍不住嘲道:“到底是十七娘你啊,这许多账册就看完了?不会是尚未学习看账,只是走马观花看个名目罢?这可不成,小娘子今后都是要掌家的,看账的本事比写诗作文还要紧呢!得赶紧学起来——” “闭嘴!”杨宜君打断了他,明明只是平铺直叙的两个字,却从气势上压倒了‘梁九哥’。杨宜君此刻正在专心思考,总觉得快要抓住重点了,最烦这个时候有人在耳边多嘴多舌! “火死,尸体看不清本来面目,钱财纠纷,大笔转移的身家...”杨宜君忽然转向高溶和赵祖光:“死了的刘成平日对你们如何?” 赵祖光看了一眼高溶,正准备说话,高溶却先道:“还算过得去...我们兄弟二人得了一位友人的帮助,那友人正是刘成的故交——有那友人的信,刘成对我们颇为照顾。这些日子不仅寻城中牙行帮我们出货,还介绍了一些可靠掮客收茶蜡等土产。” “倒真不愧‘急公好义’之名。” “所以你们无仇无怨...”杨宜君喃喃自语。 这个时候,之前慑于杨宜君气势,被她一句‘闭嘴’打断后就没有继续说话的‘梁九哥’总算恢复了过来。冷眼看着,道:“是啊,无仇无怨,十七娘难道想说他们无仇无怨,此二人就不会害了刘成了?” “他们是图财!” “不。”杨宜君轻轻道:“我不是说他们害了刘成,我是说,无冤无仇,刘成为什么要害他们...这太怪了。” “不过,图财的话...有时候梁九哥你也会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呢。”这样说着,杨宜君忽然笑了。她转头看向刘家的仆人,道:“烦请带路,我想看看贵府各处,说不得就有什么线索了。” 杨宜君想起了很多推理题材影视剧里常用的手法,这个时候心里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但还要竭力控制,面上只做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 仆人不明所以,只能带着杨宜君去各处看。这个过程中,杨宜君向高溶了解:“赵公子入播,带了不少财货罢?” “行商在外,是有些财货,但也谈不上多...”高溶的身份、目的全是假的,但他觉得自己对杨宜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杨宜君侧过头看了高溶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嗯...原来是这样么,不该问你啊。” 说罢,他看向刘家下仆:“这两位赵公子初次入播行商就恁大手笔,比较少见罢?” “正是如此,两位赵公子该是大家族子弟...”仆人说起这个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两声才低声道:“今日说是两位公子为了几卷古画害了郎君性命,其实府上不少人是不信的。那些古卷再值钱,也是有数的......” 杨宜君微微一笑,然后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只专注看刘府各处。 到了一处建在角落里的茶室,仆人介绍道:“府中房舍并非一次建成的,早年间郎主没有如今的财势,院子也只得两间,这茶室就是那时就有的——后来院子拆了重建,倒是这茶室留了下来,偶尔郎主还会来这儿坐坐。” “听说是忆苦思甜,回忆往昔,牢记发家之不易。” 在旁人眼里,杨宜君似乎是对这个茶室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在茶室内看了又看,然后又围着这里绕了几圈。其间她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新鲜痕迹,但她没有说,她只是忍着笑结束了对茶室的探查。 “十七娘这是在白费功夫!看了这半日,也闹够了罢?”‘梁九哥’似乎是觉得不能再和杨宜君‘胡闹’下去了,在茶室也看完之后冷冷道:“本来这就不是十七娘该插手的事!再者,这里头哪有什么内情,哪有什么冤枉?” “原就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案子,叫十七娘你这番胡闹,不知多生出多少事端!” 就在‘梁九哥’又要命人拿下高溶和赵祖光,将人带到衙署审理时。杨宜君终于忍不住笑,痛快笑了起来。 第31章 要说杨宜君真有…… 要说杨宜君真有什么提刑探案的能耐,其实不是。她懂什么?不过就是看了一千多集的《名侦探柯南》,看了十四季的《犯罪心理》,看了数个版本的《福尔摩斯》,看了一点儿《重案六组》、《古畑任三郎》、《非自然死亡》...罢辽。 但有些事是对比出来的,哪怕只是从这些影视剧里学到的常识,也足够她胜过如今绝大多数人了——如今官府查案,案情一般都是‘开门见山’的,也没得什么奇案。 如果真有些奇,案情有些曲折,对当事人就是考验运气的时候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官府都是没什么办法,只能选最有嫌疑的那个人结案的。 也有人讲究‘科学办案’,重视证据,然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杨宜君虽然只会‘纸上谈兵’,但她好歹是有这方面的常识的,就这已经胜过他人良多了。而若是遇到的案件还正好撞上了她了解的,与她在影视剧里看过的案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手到擒来了。 考虑到她已经在影视剧里看到了几乎所有类型的谋杀,其实撞上‘似曾相识’的案件的几率还挺高的。 这次恰好就是这样,从一开始确定是‘火死’,并且死者看不出生前形貌时她就想到了很多经典的‘情节’...这在刑侦剧、推理剧里实在是个用过太多次的剧情了,甚至由此还有各种不同的展开。 杨宜君只是不能一下确定会是哪种展开而已。 而了解了刘成的一些情况,又在刘府逛了一圈之后,杨宜君下意识心说‘有趣’——她想到了某一版《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诺伍德的建筑师’,在这个故事里也是‘火死’,但‘被害人’并没有真的被烧死,故事后来有了一个大反转。 ‘被害人’其实是‘加害者’,杀了一个与自己身形有些像的流浪汉(注一),伪装成是自己被烧死在了火场。之所以这样,一是为了假死换身份,逃脱大笔债务。二是为了将自己的死嫁祸给昔日恋人的儿子,曾经的恋人因为看破了这个人的邪恶本质,拒绝了其求婚,此人便一直怀恨在心。 说实在的,从‘刘成’被烧得认不出来了起,杨宜君就有点儿怀疑那不是他。这当然不是一种正确的想法,毕竟生活中的凶杀案充满了复杂诡计的还是少,大多数就是激情杀人罢了。但受过那么多推理剧的洗礼之后,杨宜君就是容易想到各种小概率情况。 越奇、越复杂、越出乎意料,越容易被她想到。 这也没办法,影视剧嘛,完全在‘意料之中’就没人看了,大家都在努力构思各种能让人惊叫连连的诡计呢。 杨宜君在这间茶室里外发现了一些新鲜的痕迹,这些痕迹谈不上特别明显,但在她眼里又是忽略不过去的——此时的人当然也可以通过特别显眼的痕迹判断一些事,但相比起后世发展完备的痕迹学,那就完全不够看了。 杨宜君也没法做到后世专业人员的程度,但现在也不需要她做到那个程度。大概是没想到这些小小痕迹也能暴露什么,做事的人竟没有清理掉这些痕迹。这就让杨宜君判断出短时间内有人进出过这里,而根据仆人的说法,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人了。 这就有趣了。 “原就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案子,叫十七娘你这番胡闹,不知多生出多少事端!” 梁九哥还在兀自不快,决定不管杨宜君,拿下他眼中的两个犯人回去。杨宜君忍笑不过,终于笑出了声。只不过她好歹还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一边笑还一边道:“怎得如此心急?眼下不是什么都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梁九哥先不说,赵祖光只斜眼看杨宜君,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就在他疑惑的时候,转头看向高溶,发现他也一样眼神疑惑,这才心里好想了些...不是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十七娘若是真知道什么,就大大方方说出来!若是故弄玄虚,那大可不必!”‘梁九哥’不知道杨宜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了什么,还是装模作样。但在他想来,杨宜君这回翻不出什么花来。 他也承认杨宜君不是寻常小娘子,最近还听说她一个人应对吴国来的才子,将人家羞得连夜离了播州...但做学问是一回事,提刑查案是另一回事。一个只在闺阁之中,日常是琴棋书画、品茶插花的小娘子,那对她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十七娘莫要对自己看得太高了!我知道十七娘自小聪慧,可有些事不是聪慧就能成的。大约是十七娘从小什么事都能做成,便以为天下事皆是如此——然,世上事各有难处,本就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好,也不必每件事都做好。” “就如眼下事,十七娘这般小娘子插手做什么?论理,这就不该是一个闺阁女子该插手的。由着十七娘的性子玩闹了一回,本就不对,回头我还要与世叔去告罪...十七娘也要学着乖巧些,有些大家子小娘子温婉恭敬、贤良淑德的样子。” 杨宜君最烦的就是别人对她指手画脚,特别是这指手画脚的本意还并非善意,更多是一种‘高高在上’与‘恶意’时。另外,对那些以男子身份,‘规劝’她,身为一个女子该如何如何的,她也格外腻味! ‘梁九哥’说的话不中听,还有些越界,但以此时的世风世俗倒也没错...然而,这却是直接踩踏在了杨宜君最讨厌的几点上! 杨宜君原本还为着案子与‘诺伍德的建筑师’相似而心情愉悦,这会儿一下就晴转阴云。 她没有直接变了脸色,脸上依旧残留着刚刚还没有敛尽的笑意,显得娇美又潋滟。不过此时此刻,这层令人目眩的明媚下,底色却变得冷淡了。这当然无损杨宜君的美色,但确实让习惯了女子柔软无害的美的男子有些心惊。 说不出什么缘由,就是觉得危险,像是猎物被猎手盯上了。 杨宜君也确实是以猎手的眼神在看‘梁九哥’,轻轻笑了一下,拿腔作调道:“这关梁九哥你什么事呢?左右,我什么样都不会落到你家。就是将来不温柔恭敬,不贤良淑德,也是叫旁人受罪。” 梁氏是八大姓,梁九哥所在的那一房在梁家也算近支,但论地位,杨宜君家可比他家高多了!杨宜君将来婚姻嫁娶,除非是杨宜君自己认定了‘梁九哥’家,不然她确实不可能落到他家去。 这话仿佛戳破了某种隐秘的心思,‘梁九哥’一下脸色通红。 杨宜君的美貌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足以刺破所有的虚伪矫饰。她又笑了:“‘梁九哥’你甚至不姓杨,若是姓杨,还能说是为了家声着想规劝族妹......” 百媚千娇 第18节 像是无意,杨宜君轻声道:“不过真要细究此事,若说受我这份罪是‘苦’,说不得有许多人抢着来还轮不上呢。梁九哥你觉得呢?” 旁边有土兵看着,随时要被拿下的赵祖光眼下一点儿也不担心了。他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个要捉拿他的‘梁九哥’,都有点儿可怜他了——这不是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赵祖光又不得不承认,此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并不是他太弱。 他看了一眼旁边眉目越发如同画上一般的杨宜君,发现她越是盛气凌人,越是温婉贤良上头乏善可陈,越是有一种惊人的光彩——‘梁九哥’是男子,是世俗意义上的强者,杨宜君是女子,是世俗意义上的弱者,但二者现在相对而立,强弱却是互换了。 “十七娘收声罢!这等话,你一个闺阁小娘子如何说得!”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但在杨宜君耳朵里,完全是‘梁九哥’恼羞成怒之语。这次,杨宜君抢在‘梁九哥’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之前行动了起来,转身走进了茶室。 茶室这边有些日子没来过人了,但茶室这边有常备的上等好炭,也有打火石,这是为烹茶准备的,她将这些东西找出来,放到一边。 杨宜君想到了‘福尔摩斯’的促狭,吩咐仆人道:“拿两捆湿柴来。” 眼下还下着雨呢,湿柴到处都是,拿来的时候杨宜君正在点火——不过她显然不习惯这活儿,打火石用的并不利索。 高溶走上前来,微微躬下身:“失礼了...杨娘子,在下来罢。” 杨宜君让了让,高溶拿了打火石,两下便让迸出来的火星引燃了一把火绒,火绒燃起来之后用来煮茶的好炭不一会儿也燃了。确定火势不会轻易熄灭,杨宜君这才让仆人将湿柴架上。 湿柴容易有烟,而且是毒烟,杨宜君又让分封闭茶室。茶室本就是半开放式的屋子,这事儿不是说说就能成的,得稍等一会儿。就是这稍等的一会儿,叫‘梁九哥’又有话说了。 “十七娘这是要放火烧屋,还是查案?这可是刘家的屋子——” “我知道,不过是火盆里的湿柴罢了,烧尽了也就熄灭了,哪里能烧屋子?”杨宜君不屑一顾,然后又像是闲话一样提道:“梁九哥有未捉过兔子?” 这个时候,没人知道杨宜君这般举动的原因,现在又听她说捉兔子,越发离得远了。梁九哥忍不住道:“十七娘别岔开话,平日里猎兔子做戏也就罢了,偏这时来说,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不是猎兔子,是捉兔子!”杨宜君纠正道:“猎兔子有猎犬就行了,放箭都嫌费事...我说的捉兔子是另一回事。” “狡兔三窟,兔子最会打洞。若是叫兔子跑脱,钻回洞里,就很难再捉住了。此时最好用烟——只要烟从一处洞口钻入,地底下四通八达的地洞就全是烟了。兔子受不住烟,就得从别的洞口跑出来,只要守住这些洞口,便是‘守株待兔’。” 杨宜君想到了‘诺伍德的建筑师’里,嫁祸他人的建筑师藏身于‘密室’中。本来福尔摩斯可以让人将他捉出来的,但出于某种戏弄人的心理,他却是让人在外面点火驱烟,大叫‘着火了’,将建筑师吓了出来。 现在的情况,她不觉得藏在茶室里的人会自己出来,同时也知道不比藏身密室的建筑师,藏在茶室里的人是能够确定外面的动静的。所以模仿一把她非常喜欢的‘福尔摩斯’是不行了,只能捉一回兔子——是的,茶室里面藏着人,从那些痕迹,杨宜君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而在当下这种情况中,说这里藏的是捉迷藏的小孩子,杨宜君也不信啊! 杨宜君估摸着茶室内毒烟越来越浓,想着里面的人的窘境,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下这种局面有人发笑是很扎眼的,这使得其他人都看向了宜君...十几岁的小娘子,轻轻咬住了嘴唇,像是忍不住一样露出笑意,眼睛里是一种隐蔽的快乐。让人想到木柴燃尽之后,暗红色的火光在灰烬中明明灭灭。 “‘守株待兔’,那兔子是?”高溶侧身看向宜君。 “兔子是什么,兔子是什么呢?”杨宜君语气轻快,仿佛是在发问,然后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应是差不多了,赵公子可以自己看的呀。” 话音刚落,茶室里传来一阵响动,明显是活物才能带来的响动——所有人面面相觑,在湿柴冒烟之后,所有人就都在杨宜君的指挥下退了出来,然后封闭了茶室。按理来说,茶室内是不可能有人的! “咳咳、咳咳咳...”茶室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明显是人。但奇怪的是,茶室里的人在浓烟包围下并没有跑出来。 杨宜君轻轻‘咦’了一声,看向高溶:“赵公子捉过兔子吗?” 高溶沉吟了一下,像是仔细过了一遍自己的记忆,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过去也曾同亲友狩猎,但多是狩猎大一些的猎物。兔子的话,猎犬便能对付了......” 高溶参加过很多次狩猎,其中包括天子出猎这样的盛会。属于皇家的狩猎场与外面的山林不同,里面多的是大猎物!这些猎物甚至还有专人投喂!以免因为食物不足等原因而密度不足。这样,等到贵人们狩猎的时候,就随便打都能有收获了。 高溶从能参与狩猎起,就没有争先的念头,都是随便玩玩儿就算了。但就是这样,他也是‘普通’地狩猎...在皇家猎场放烟堵兔子什么的,完全是经验之外了。 “要不要试试呢?”杨宜君眨了眨眼睛:“凡是都有第一次啊,喏,洞口就在那儿,打开来就能捉兔子了。” 杨宜君随便指了茶室一个出口,那里原本是茶室的‘门’之一,刘府的仆人拿了冬天才要装上的‘移门’,这才封上的。 赵祖光看着自己的好表弟只是挑了挑眉,就饶有兴致上前拉开了‘移门’。心里大大地喟叹了一声——他可不觉得高溶是会对捉兔子有兴趣的人,更别说他最讨厌有人命令他了!过去,就算是要假装‘无害’,他也没有改变过这一点,哪怕是假的呢。 眼下,他却让赵祖光觉得有些‘乖巧’...赵祖光‘嘶’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了。 越看越怪,越怪越微妙。 ‘移门’被高溶往旁一拉就开了,封在茶室内的浓烟找到了出口,与此同时,浓烟里的咳嗽声也越明显了——随着烟雾散去,一个人影越发清楚,在意识到大家都看到他了,再也躲不过去了,这人这才磨磨蹭蹭地‘蹭’了出来。 “郎主!?”在场有刘家的仆人,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高溶和赵祖光也挑起了眉毛...虽然早有预料杨宜君不是在故弄玄虚,但也没想到早就被确定为‘受害者’的‘刘成’会从茶室里钻出来,活蹦乱跳的。 ‘梁九哥’则更加吃惊,事情太超出他的想象了,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刘家仆人口中的‘郎主’就是刘成!等到反应过来,他首先就上前抓住了刘成的衣领:“你、你这混账!今日之事,竟是你在弄鬼不成!” 狠狠揍了一拳,将刘成打倒在地,然后就拔出了腰间的刀。极度愤怒之下,他像是要立刻劈了这人一样! 除了表面的原因生气外,‘梁九哥’也是觉得丢脸到了极点——他本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杨宜君,而现在虽然不知道案子的具体情况,但怎么看事情都和他想的完全相反了。 杨宜君拿捏住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这样说来,他今天的所有表现不都和杂剧中的丑角儿一样了么!指不定杨宜君心里怎么笑话他...不,现在应该是所有人都在笑他了! ‘铛’的一声,挡下这一刀的是高溶,他顺手抽出了旁边土兵手中的长棒,出手如电,一下架住了梁九哥的刀。似笑非笑道:“梁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且不说眼下案情未明,就是明了了,也不能动用私刑罢?” “莫不是梁大人不欲与我兄弟二人清白,打算杀人灭口?”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灭口’,那是傻瓜行为...所以高溶这样说,也就是在故意恶心梁九哥而已。 他确实一惯不会与这种小人物计较,但不代表这人今天把他搞得这么恼火,他一点儿气都没有...其实他现在心情很不错,可事情一码归一码。 “你!”梁九哥快气死了!他根本不把两个外地来的商贾放在眼里,就算他们是大族子弟又如何?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不过是两个在播州没得根基的小子罢了!却没有想到就是这样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人,此时竟对自己冷嘲热讽起来了! 梁九哥是想要做点儿什么的,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一下说不了什么,更做不了什么。见他一时无话可说,高溶看向了杨宜君。杨宜君却是没管他们,只看向了从茶室‘蹭’出来的刘成。 刘成露出讨好的笑容,仿佛自己全然无害一样。 高溶听到杨宜君自言自语:“是地窖啊...可惜可惜,本以为会更巧妙一些呢,像是做厚墙壁,成为夹墙,里外不容易瞧出来什么的......” ‘诺伍德的建筑师’里,建筑师就是躲进了那样的密室。这也是经典设计了,杨宜君除了在《福尔摩斯》中见过,还在各种推理剧中见其现身——比如《名侦探柯南》一千多集的内容便用了很多经典诡计,其中也包括这个。 赵祖光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古怪,若说一开始见到刘成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跑出来,先是惊讶,然后是明白了什么,再然后是事情解决的轻松愉快。那现在,他的心情就是‘微妙’了。 他真没想到,杨宜君如今想的就是这个...觉得茶室的秘密空间是地窖不够巧妙,至少要是夹墙密室才好。 她的头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哪怕是对杨宜君没什么‘兴趣’的赵祖光都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在作祟。 “拿下此獠!”‘梁九哥’心神俱疲,挥挥手,指挥土兵抓人。他现在只想快速结束这件事,哪怕杨宜君的脸再好看,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想要再见到了。人就是这样,会本能地回避自己的错误、自己的无能。 然而刘成却狡猾道:“大人何故捉拿小人?小人又没犯下罪过!” “老实些,你今日还未犯事?假作烧死,嫁祸他人,如今官府也被你耍弄!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捉拿他的土兵都觉得今日之事着实晦气,忍不住在扭住他时下的力气大些。 刘成痛的龇牙咧嘴,但还是道:“什么烧死,什么嫁祸,小人不知啊!昨日小人本打算歇在书斋,只是偶然起兴回了这茶室...大人不知,小人这茶室地窖中藏的是小人真正家财所在,所以家中上下俱不知道,只小人常暗暗点检。” “大约是地窖之中太逼仄密闭了,小人昨晚便昏了过去,今日因为外间动静才醒的。” 地窖可能让人晕倒,这算是生活经验,倒说得过去。但眼下这件事里有这么多巧合,众人能信他这话才是怪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话你叫别人如何信呢?”杨宜君叹了口气:“刘先生欠了不少外债,又将手头许多财货转移了出去...再者,那些古卷要放到赵公子他们那儿,也是要过人手的,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凡走过,便有痕迹。刘先生自可百般抵赖,只是如此也只是徒惹人发笑。” 刘成打算转移资产、假死跑路,为了让事情真一些,他决定策划一场谋杀。之所以选赵祖光他们,一是赵祖光他们不是本地人,嫌疑明显时很轻易就会被判罪。二是他帮着赵祖光他们出货、入货,为了周转方便,赵祖光他们有大笔的资产其实是在他手上的,他干脆也把这些资产也转移了。 为了平这份账,让赵祖光他们成为杀人凶手是最简单的、最不容易有后患的。 “这不过是你一家之言...我、我与两位赵公子玩笑而已,又没有什么事......” 杨宜君见他都病急乱投医一般胡言乱语起来了,面露怜悯,只是这怜悯不是为刘成,而是为死在书斋中的人。她轻轻摇头:“就当刘先生是玩笑吧,只是这玩笑里还有三条人命,这是抵赖不得的。” “书斋里烧死的三人,都是刘先生所害,这也足够论罪了。” “那是我家家奴!”刘成像是被掐住脖子了一般,声音尖利。 殴杀家奴什么的,哪怕是秦汉时的律条,都是有罪的!到了唐时,这方面的规定更加严格,主家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了...但律条是一回事,实际中又是另一回事。很多家奴死在主家手上,别说是主家付出代价了,根本就无人知晓! “不是你家家奴。”杨宜君有些不耐烦了,她眼里人命就是人命,家奴的命也是命!但眼下她只能以更符合世情的方式打碎刘成的幻想:“两小厮是刘先生家奴,可那与刘先生身形相似的男子呢?” 那必然不会是刘成府上的奴仆,因为府上的奴仆是有数的,少了一个说不定就会成为这场设计的破绽!引起官府的注意。特别是这还是一个和刘成身形相似的人,保不准就有聪明人一下联想到火死之后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了。 杨宜君不知道那人是从哪里来的,但她清楚,如今的人命并不很值钱,有人消失也引不起大风浪。 刘成被押走了,满脸灰败衰颓。梁九哥也走了,中间他一直躲着杨宜君的目光,生怕杨宜君言语尖刻,嘲讽于他。但杨宜君没有——梁九哥根本不懂杨宜君是怎样的人,她对于已经输了的人向来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她哪怕是言语打击,针对的也是那些风风光光、自鸣得意之人。 对于现在的杨宜君,他等同于不存在。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杨宜君也要离开了,高溶和赵祖光和她一起走。 “答应杨娘子的报答,那份‘公道’,杨娘子收到了吗?”一路无话,直到两边要分手时高溶才开口。 “收到?不,已经使用了。”杨宜君微微颔首:“那被烧死的小厮,还有最无辜的无名男子...没有叫害死他们的人逍遥法外,这份‘公道’已经使用在他们身上了。” 第32章 午后幽静,平儿…… 午后幽静,平儿与蒋三嫂各掇了一个圆凳,在树下一边做些针线,一边闲话,好混过时光。 不多时,红玉从外头来,身后还跟了个小厮,小厮背着一篓子鲜栗子。 平儿放下针线抬起头来,叫明亮的阳光晃了晃眼,半眯起了眼睛:“你昨日家去了,还说明日才回,怎么今朝就回来了?” 红玉家里哥哥成亲,她报了这事儿,杨宜君就许了他几日假回去。 院子里静,红玉便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不知呢,我家里这两日忙忙乱乱的,在家别说是松快了,竟比在娘子这儿要劳累百倍——这也就罢了,只是我父亲见不得我在家的,只睡了一晚,便催促我回来了。” “这——这栗子是我家树上结的,临走前我母亲装了一篓子叫我拿来与娘子,与姐姐们尝个鲜,是个意思。” “栗子倒好。”平儿瞧了一眼:“娘子倒爱吃...前几年娘子还打量着院子里种栗子树。只是不知哪一日在别处见了栗子树开花儿,便再不提这话了...你进去与娘子说话罢。” 栗子树开花时的气味是杨宜君厌恶的。 红玉笑了笑,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与平儿道:“娘子见了栗子很喜欢,问晴雯姐姐得闲没有,若是得闲了,去厨下蒸个栗糕来。” “这晌午后的,晴雯能有什么事?她眼下正与麝月在后边儿呢,你只叫她去就是了。” 平儿这话音刚落,蒋三嫂就起身了,满脸堆笑道:“听说晴雯姐姐蒸得好栗糕,娘子最爱吃!过去也不曾见过...我去叫晴雯姐姐罢,也好与她打下手,偷学一点子,是个手艺!” 红玉倒不拦她,只随了她去后边儿找晴雯。晴雯本来正在和麝月斗草,听她们分说了一回,便抖落裙子上的花花草草,站起身笑道:“不过是个栗糕罢了,谁还不能呢?娘子怎么偏偏要我来?” 蒋三嫂说好话:“栗糕容易,就是因着容易,才见真功夫呢!不然娘子也不必非得叫晴雯姐姐来了,随便支使厨下哪个不能得了?” 晴雯‘啧’了一声,就往厨房去了,蒋三嫂用笸箩装了一箩栗子与她去厨房。 此时正是厨房无事忙的时候,见得家里小娘子身边的得宠婢女来了,仆妇们都来奉承:“这时候,晴雯姐姐怎么来我们这儿了?可是想吃什么点心、汤水了?” 如今无论穷富,都吃早晚两餐饭...当然富人的‘两餐饭’,意思是正餐只有两餐,正餐之外再吃也是有的,只是那都被叫‘点心’——所谓‘点心’,其实就是安抚胃袋的意思,言语上将‘胃’做‘心’,也是常有的。 晴雯还未发话,旁边蒋三嫂先说了:“是我们娘子要吃栗糕,叫晴雯姐姐造作呢!今日也就是借你们炉灶锅碗使使!” 没得机会奉承,厨房里的仆妇还有些失望,但依旧殷勤。领头的那个笑说:“原来是这事儿!再好办没有了,姐姐只管使这些家伙,我叫人与姐姐烧火。” 一面说着,叫了厨房里常烧火的仆妇,捅开了炉子给晴雯使用。 百媚千娇 第19节 晴雯叫蒋三嫂剥鲜栗子,厨房里的人便上前一起做这小活儿。因着人多,只消半刻功夫就都剥出来了。 晴雯挑出了其中虫坏了的,给每个栗子都划了个十字花儿,又叫一枚栗子涂了油,一枚栗子涂了水,放在锅底,其他栗子就堆在上头。盖牢了锅盖,坐在炉子上,不消多时,听得砂锅内一声脆响,这就揭了盖儿。 此时栗子壳都爆开了,剥壳十分容易。剥出来黄澄澄果仁,就拿去煮。煮不到一刻钟,晴雯滤出来软烂的栗子,捣成栗糜,拌入蜂蜜。最后叫蒋三嫂拿了两个模子来,叫栗糜压进模子,脱出手心大小的花形栗糕来。 用白瓷小碟子盛了一只,浇上新得的糖桂花,这便好了。 一萝的栗子做了好些,晴雯都做成了,挑了格外整齐的叫人送到正院去,以杨宜君的名义孝敬杨段、周氏,小弟杨益也有一份。其余的,除了留给平儿等人的,就散给厨房里的人了。 栗糕端来时,杨宜君忙放下手中笔:“栗糕好香!在榻上放张小案罢!” 这样说着,杨宜君又取了自己心爱的茶具,挑了些散茶进去,然后倒入滚水,等茶叶涨满大半个小茶壶。 见杨宜君泡茶,晴雯先笑了:“只娘子最省事儿,别家哪个小娘子这般饮茶的?奴婢见十八娘她们都只喝团茶,连末茶都不用...说起来,寻常做散茶的都是下等茶叶!也就是娘子你喜欢,家中茶园才每年留些好茶叶制散茶!” 如今的茶叶成品分三种,团茶、末茶、散茶,新鲜茶叶采摘下来后经过蒸制、压榨,得到的是散茶。散茶研磨成粉就是末茶,末茶制成一饼一饼的,再烘培一番就是团茶了。 然而不论哪一种茶,烹茶时都要碾成粉末状。 杨宜君这是在影视剧里见过了冲泡茶,好奇尝试了一番,觉得也很好喝,这才偶尔这样喝的——若是冲泡茶,蒸茶还是比不上炒茶,为此她还尝试着自家炒茶,正宗不正宗不知道,但他觉得还不错。 浓浓地倒了一杯茶,拿小银匙去舀栗糕,香甜粉糯的味道让杨宜君眼睛一下眯了起来:“佳味啊...我看栗子挺多的,你们吃了吗?” “都留了,老爷夫人和小郎君那里也送去了。” 杨宜君又吃了几口,觉得有些絮了,才喝了一口清茶。听晴雯这样说,杨宜君就笑了:“还给四哥那里送去了?他不爱吃栗子,白费了你们的心思...说不得他见了栗糕还得埋怨我不记得他不爱吃这个呢!” 晴雯当然知道杨宜君这话是认真说的,但她也没有辩解什么——娘子和小郎君姐弟情深,平日里随意惯了,某样东西单单不送给小郎君不算什么,旁人也不会多心。可经过她们这些人呈送的东西却不能那样,哪怕知道小郎君不爱吃栗子,也是要送的。 杨宜君吃完了栗糕,又净了手口,一边喝茶,一边看了会儿窗外景色。一会儿,搁下茶杯,便又重新伏案用功了。 最近她看了《长安十二时辰》这部剧,心里很有感触——说实在的,这部剧其实有些拖沓了,不是十二个时辰的事拍这么多集剧有问题,而是着实没那么多内容啊! 但不得不承认,这部剧挺美的...站在她的角度,这部剧的风貌也不能说是‘唐’,很多中晚唐的东西混进去了也就罢了,还有一些根本不是唐时的东西也在其中。不过,和很多古装剧比,已经算很好的了。关键是很有审美,抛开是不是盛唐风貌这一点后,画面好看是真的。 当然,真正让杨宜君有感触的并不是画面好看,而是故事本身。 故事里的‘盛世危言’。 ‘天保三载’,大概就是‘天宝三年’吧,这个时候还是大唐盛世,一切的一切好得不得了。天宝二年时李太白还供职于宫廷,为唐宫写下了不少富贵已极的诗篇,其中就包括《长安十二时辰》中多次出现的《清平乐·禁庭春昼》。 这个时候离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只有十一年。 人们惊讶于灾难发生的突然,后人也惊讶于安史之乱竟能横断大唐的鼎盛与衰败——那么突然,没有一点点防备。 然而,殊不知很多事早有显露,只是沉浸在繁华中的人看不透,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大唐,一开始也是那样盛大繁华,就好像是一朵牡丹花开到了极致!那是真正的物阜民丰、歌舞升平,一切都那么好,怎么就那么好! 在上月节那一日的长安,每一个普通百姓都很高兴,没人吃不饱饭,都能享受盛大的节日庆典...这在帝王时代,就是盛世了。 然而,随着故事推进,就在这一天之内,外边的观众随着主人公的视角才真正了解了那个大唐——繁华盛大是他,海纳百川是他,行将就木也是他! 每一个人都很爱长安,相信长安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只是唐人这样觉得,外邦人也这样觉得。但就是这样的长安,光明之下的阴影里,藏污纳垢、暗流涌动。更重要的是,没人觉得这不对,就连主人公在进入那个世界后,也会按照那个灰色世界里的法则办事。他和坏人的差别只在于,他的目的是保护长安。 已经没人去想长安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阴影,为什么不革除这些了。 故事里,除了主人公们外,真正将长安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主人公们守护长安的障碍——其实不能说那些坏人、反派就不爱长安,只不过他们有许多更想要的东西。 再者,很多人也下意识地觉得长安不会那么轻易完蛋!哪怕他们一再牺牲、践踏长安,他们也认为那不过是小事,长安这座天下第一的城市,甚至说大唐这个天下最伟大的国家,是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动摇的。 他们却忘了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大唐和长安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坚不可摧。就在十年后,一切前因种下的苦果会一次性爆发,让盛世长安再不来,过往一切仿佛镜花水月。 是的,在《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里,危如累卵的长安叫主人公们用双手拽住了。那些觉得长安不会有事的人觉得‘不出所料’,长安果然坚若磐石——他们没有看到长安安然无恙的巨大代价,或者看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就是死了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然而这样命悬一线般的危险真让局外看到了一切的观众捏一把汗,至少站在杨宜君的角度她会想,同样的危机再来十次,或许还会有人挺身而出,拯救长安。但即使能拯救长安九次,也总有那么一次会失败。 而只要失败一次,一切就完了...事实也是如此,最终大唐盛世没过几年就完了,只能存在于诗家的追忆中。 旧唐结束不过百年,大唐是最近的一个统一王朝,喜爱读史的杨宜君当然对大唐有着足够的了解...这个时候看《长安十二时辰》这部剧,感触就格外多了。而且光感慨都不够,她还因此动了念头改编一番这《长安十二时辰》。 故事的主骨架不变,其他的杨宜君也可以自己发挥。 杨宜君除了可以删改不喜欢的、赘余的部分,增加、润色喜欢的内容,还可以对剧中不符合认知的东西进行修改...杨宜君对几百年前天宝盛世的了解也不见得是真的,但总比更晚的后世人准确。 她写这个也不是图什么,就是看完了剧,兴之所至。自己写了自己看,图个高兴。另外,还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一些她对旧唐衰败看法的私货。 因为有‘底稿’在,写的倒是挺快的,这些日子总攒了六七万的稿子了,内容也有一半了。杨宜君估摸着短则半月,长则一个月,改编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就能收尾了。 午后闲适又静谧,杨宜君吃完栗糕之后又写了快一个时辰,便估摸着今日差不多了。放下笔来,一面揉捏手腕,一面远看,保养目力。 她这院子里也是有梧桐树的,他目之所及就看到了梧桐落叶——所谓‘一叶知秋’,梧桐是对时令变化很敏感的树木,入秋之后往往很早开始落叶。到此时深秋,落叶不绝,更是萧瑟。 虽然院子常有人收拾,但这会儿地上的梧桐落叶也挺多的。 杨宜君想到了什么,便拿了一只绢袋走出去。 原来在旁边松树下坐着做针线的平儿见她出来,忙站起了身:“娘子怎么出来了,可是要什么?书房里没叫人服侍么?” 杨宜君在书房里用功时,有时是无妨的,有时却会特意不叫人伺候,以免分心。 “无事,你只管自己就是了,我收些梧桐叶去。”说着,杨宜君蹲下拾叶子,都是挑选枯黄易燃、干净完整的,放进绢袋中,不一会儿便盛了满满一袋。 平儿不可能见杨宜君在这儿做这个,自己自顾自做针线,便也放下了针线与杨宜君一起。一面拣那好叶子装进绢袋,一面道:“娘子这是要压花?还是要用梧桐来写诗?” 压花可以做书签、做装饰,杨宜君是做过的。至于写诗,古人有枫叶、梧桐叶留诗的典故,那也是极为风流的。 “不做那个,哪有恁风雅!今次却是要‘焚琴煮鹤’的。”杨宜君笑着摇头,与她道:“这也差不多了,姐姐去拿个炖茶水的炉子来,要干干净净的。” “娘子又是怪话!烟熏火燎的,炉子哪有干干净净的。”平儿说是这么说,离开后寻了一个炉子,却是打水仔仔细细洗刷了一遍,这才拿来与杨宜君使。 杨宜君在炉子里堆了些绢袋里的梧桐叶,又取了火种来点燃。都是干透了的枯叶,自然是一点就着的。不一会儿,烧起明晃晃的火来了。 “怪道娘子说‘焚琴煮鹤’,原来是拿来烧的...去岁大寒时节,娘子也在院子里烧过一回枯叶,拿那个煨芋头吃呢!今次难道要烧肉?”平儿笑意盈盈地点了点杨宜君的脸。 “也不是那个...”杨宜君看着火,将绢袋交予平儿:“好姐姐,你替我看着会儿,别叫火灭了,我去去就来。” 杨宜君回头进了屋子,一撂开竹帘就见晴雯坐着,身后是紫鹃,紫鹃正替他篦头呢。见杨宜君进来,手上就停了,又见杨宜君在找什么的样子,道:“娘子急匆匆的,这是寻什么呢?” 杨宜君对自己的零碎东西也不怎么有数,听紫鹃这样讲,就像是抓住了救星一般,道:“前些日子在街市上买了好些个竹编的匣子,堆放到哪儿了?” 杨宜君逛街,有的时候就是会买一些不值钱,但挺精巧的小玩意儿。上次逛街,就看到一个摆摊的竹编匠人,卖一些竹编的匣子、小篮子、小动物之类。 本地多竹,竹编之物家家都有,寻常人家也多的是会竹编的。而能拿到街上去卖的,一般都是有点儿水平的。那摆摊的竹编匠人就是那样,东西都很精巧,有一股野趣。杨宜君见了喜欢,就买了好几样。 其中就有一种长半尺余的匣子,当时看的时候很喜欢,觉得总能做收纳用。但买回来之后才发现没什么东西要盛放,这就闲置了。这种闲置的东西,杨宜君还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紫鹃却是一心在杨宜君身上,杨宜君的东西自己不知道在哪里,她都知道。忙道:“我替娘子取来。” 说着,去后头一间屋子的一个箱笼里取来四只竹编匣子:“全在这儿了。” “幸亏有你们,不然我可怎么办啊!”杨宜君感叹了一句,然后就拿了匣子,飞快跑了出去。 外头梧桐叶已经烧了半袋了,平日炖茶水的炉子底很浅,此时积攒的灰烬已经快满了。杨宜君见灰烬洁白可爱、疏松细腻,便从荷囊内取出了些散香,燃了一些,嗅其味不为梧桐叶灰烬所染,于是笑道:“就是这了!” 拔出常带的匕首,将燃香后黑色灰烬挑出,只取洁白的梧桐叶灰放入竹匣。 之后又烧,烧了远远不止一绢袋的梧桐叶,最后装满了四个竹匣。 “娘子要这做什么?”平儿将四只匣子照杨宜君所言放到架子上。 杨宜君取了一只花笺,又取了一支小笔,在上面用簪花小楷写字,每个字只豆粒大小:“自用也好,用来做礼也罢。” “做礼?做甚礼?娘子玩笑了,这如何做得礼呢!”平儿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杨宜君常常弄一些‘怪东西’,若她只是在家里耍子,她们这些人也学会了不当回事,只陪她做耍。但若是要弄到外头去,就要打量着来了。 “就是做礼,改日送大悲阁的真定和尚去。”杨宜君花笺写好了,就压在竹匣上。 ‘大悲阁’是播州这边第一座佛家庙宇,也是遵义城周边唯二的佛家庙宇之一。杨宜君家若礼佛、做法事,也都是去大悲阁的。至于真定和尚,那是一位奇僧,与杨段交好,杨宜君从而与之相识——他在杨宜君面前并不以长辈自居,而是杨段、杨宜君各论各的,杨宜君是他的忘年交。 “送他做香灰使,我看这可比什么杉木灰、松须灰、蒲草灰都要适宜。”杨宜君还挺得意。 这里的‘香灰’并不是普通香灰,而是打香篆、炙香时存在炉底的一种灰末,说起来是很讲究的!要求洁白疏松,能养炭,而又不能妨香,一般是特制的...寻常也有好些制香灰的法子,杨宜君过去一般用干枯的蜀葵烧制香灰,也很好用。 真定和尚在香道上有很高的造诣,本人也爱这个,杨宜君不觉得送人这个有不妥当的地方。 “秋风起,梧桐叶落,烧来一味灰,好似过尘世劫难...正合佛家智慧。”杨宜君说这个话平儿就有些不懂了,她虽然也因为杨宜君的关系念了几本书,能读会写,在奴婢中少见,但到底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正不知做什么答时,外间有人来了,是在周氏身边伺候的婢女。人来是为了叫杨宜君去正院,周氏为着明日播州侯府的家宴有话与女儿说——明日是播州侯杨界的生辰,因不是什么整生日,便只自家人小宴一番。 虽说是‘小宴’,但杨界是播州侯,杨氏家主!所以即使是‘小’宴,言说是自家人关起门来乐呵,那也请了在播州的几个兄弟及其家眷...兄弟几个,连上家眷,满打满算起来其实也不少人了。 这样的场合总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特别是杨宜君,在周氏看来女儿总是少了一些对这类事的重视,她放心不下便要提点。 第33章 播州地界上播州…… 播州地界上播州侯自然是最有权势的人,播州侯寿辰,哪怕说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庆贺,其他人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动静都无。所以在生日前夕,各方礼物就陆陆续续送来了。 送礼的,庆贺的,拉关系的,借机请人情的,人来人去,从寿辰前几日起就不断了。 别的也就罢了,门房因此是真赚的盆满钵满!凡是上门的,大多数都要打点他们呢。 至于播州侯府内,也是忙个不停——几个兄弟家,凡是在播州的,夫妻儿女都要来,人可不少!而且说是小宴、家宴,可这样的人家,纵使是小宴,那排场也不会小!而这都需要当家主母梁氏并府中人仔细谋划。 梁氏一面使人打点生日宴上的大小事,做各种准备,另一方面又叫了府中针线上人辅助裁缝裁尺头,请金银匠打首饰。 好歹寿宴前一日,所有要的东西都得了。梁氏将衣裳首饰分给儿女、妾室、家伎,叫她们妆扮一新:“侯爷大好的日子,家里来客也多。虽都是自家人,却也不能失礼。与你们备些好当眼的衣裳首饰,到时也好见人。” 播州侯府有钱,但具体到个人,分到的东西就是有数的了。别看妾室、家伎平日穿戴十分光鲜,但都是‘烂泥巴糊墙——外光里不光’罢了——最多除了极个别十分受宠的。 穿绸着缎不假,可这些衣裳是有数的,平日也就指望一些重要日子见客才能做新衣。胭脂水粉不断,然而这是为了装饰她们,以体现他们的价值,而且胭脂水粉终究是用来抹脸的,即使昂贵,所费也有限...至于说首饰,这才是真的难得呢!特别是舞乐娱人的家伎,大都只能戴绢花,用银簪,使成色较差的宝石!赤金的、上等宝石的,都轮不到她们。 所以这次因为杨界生日宴做了新衣,打了新首饰,上下都是欢喜——小娘子们按季都有好衣裳好首饰,但除了杨丽华这个嫡女外,其他也是难有额外的进项与补贴的。所以多得了衣裳首饰,她们也欢喜。 到了第二日生日宴时,播州侯府的女人们便都打扮的上下簇新,落在外人眼里只觉富贵逼人、彩绣辉煌——来的客人虽然大都是亲兄弟家的,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兄弟自然也有高下! 像杨宜君家,也是嫡子,分家产时多得些,又有杨段母亲的嫁妆传下,自家也不是汰侈靡费的,日子自然还好。可也有分家后这些年来不长进,越过越差的!见得播州侯府的气派,都缩手缩脚起来了。 兄弟中排行第五,最小的那个,就属于越过越差的。其正妻成氏特别趋奉梁氏,前后随着梁氏说话,特别夸赞杨丽华:“十五娘越发出息了,她们姐妹之中,就数她最招人爱...大嫂别看我家也有几个女孩儿,可说实话,都比不上十五娘呢。” 这时,婢女送来一些点心茶水,其中有一样干果,虽是剥了壳的,却没去皮。成氏便伸手拿了一把,细细搓了,吹去穰皮,装在小碟子里推给梁氏。她做这事儿的时候十分自然,真是一点儿也不尴尬。 但她不尴尬,其他妯娌却是有些看不过眼了,但又不好说,只能避开眼去。 幸亏这时有小婢女站在外头道:“三夫人到了!” 说话间,周氏果然来了,杨宜君就跟在她身边。杨益自然也来了,不过他自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便跟着父亲杨段在外面男客堆里。 “三嫂来迟了,可该罚!”成氏笑意盈盈的,最先开口说话,看了看酒壶就指着旁边的婢女道:“快,去取来大杯!” 这边虽然是女眷一伙儿,酒却是不少的。桌上除了果品点心茶水,也有温碗,温碗上就坐着注壶。 “饶了我这一回罢!”周氏扶了扶鬓边的钗,笑着摇头:“还是我家那个天魔星,我说他年小,不好随着他叔伯哥哥们一起,叫他随我一道,倒还清净。谁知他不肯,方才扭捏了好一会儿,也只好随他去了,这才耽搁的。” 百媚千娇 第20节 这说的当然是杨益,小孩子家家,平日撒娇很自然,却没想到已经很有性别意识了。 “三嫂怎么就由着他小孩子了?前头不必想也知道,多的是酒色!着紧那些,还得等两年呢!”说话的是杨宜君的四婶。 “管他的呢,左右咱们家里还是有规矩的人家,总不会太不像样。再者,他爹瞧着呢。” 其实杨家的家风也不能说很优秀,各种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儿也多。但好坏都是对比出来的,相比起播州其他大家族,杨家有‘播州第一望族’的招牌在,又有原本中原大族的底子,已经算很讲究了!至少不会青天白日的,前头就有多淫.乱的聚会。 杨宜君就在母亲周氏身边站着,看着母亲与伯母婶娘们闲话。话里话外总有机锋,可无聊也是真无聊——杨宜君没有看不起母亲的意思,但说实在的,如果周氏不是她的母亲,她确实很难对她另眼相待。 这个时候她是真的很理解贾宝玉的话,女子未出嫁前是无价宝珠,出了嫁便有了许多不好的毛病,是颗死珠。再等到老了,便珠子也不算了,只能算是鱼眼睛。 贾宝玉这话不公道,少女大都无忧无虑,常有的一些忧愁也是小女儿之事,算不得什么。可成年人,做妻子,做母亲,做祖母却是完全不同的,到时候是真能体会到生活的难的!也因此,女子会越来越‘现实’,只求‘利己’。 这就像衣食无忧、生活优渥时大多数人都能温文有礼,做好人。可如果处境艰难,连最基本的温饱都要去争去抢才能得到,那人的戾气也就不免重起来了。 但如今的杨宜君,却能从另一个角度认可这句话。 虽然闺阁小娘子们也多的是无聊的人,但她见过这些妇人才知道她们几乎每一个都很无聊,都更无聊!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琐碎的平静、平淡的幸福?但对于才十几岁,比世人都要相信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的杨宜君来说,那就是最最可怕的未来——她就像很多青春题材影视剧里的主人公一样,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那样,还不如死在少女时。 真要是那样的话,对于杨宜君来说与死也没什么不同,还多了一种无趣与痛苦! 杨宜君百无聊赖,在神色上便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这并不是长辈们在旁时,恭顺的小娘子该有的样子,但出现在她身上却是恰如其分的,甚至看到她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不妥当。 哪怕是不喜欢杨宜君的梁氏,看着这样的杨宜君,也忍不住说了一声:“有些日子不见十七娘了,越发出众了。” 杨宜君站的方向是侧对着一旁方眼格子窗的,梁氏看她,正好能到小娘子清淡到仿佛是漱漱撒落的一层细雪般的皮肤,以及微微垂下,如烟墨的眼睫,冶艳到惊心动魄的程度。 她身为长辈,身为女子,第一反应也是惊艳,但在那之后又忍不住在心里骂‘祸水’! 杨宜君对这些贵妇人之间的无聊交际不感兴趣,这种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称赞’更是不放在心上,甚至无意去回应。只不过为了免得事后母亲唠叨她太无礼,她装作害羞地侧了侧身...装的不太像,但意思尽到了。 周氏大约意识到了女儿的不耐烦,很体谅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着与妯娌们道:“我们说说笑笑的觉得有趣儿,她们这些小娘子却是要不耐烦了...叫她们姊妹去外头一起做耍罢。” 正说着呢,逢着个乳母从里间抱出个穿织金闪缎上衣,大红纱裤,翠蓝缎子鞋,绀色小帽的娃娃。这不是别个,正是如今播州侯府里的金宝贝,杨界好不容易得来的幼子。虽则还很小,说不准长不长得大,但前些日子已经序了齿,上了族谱了,大名就叫杨随。 “小郎君怎么抱出来了?不是叫仔细照看,别随意走动么?”梁氏皱了皱眉。她对这个庶子还是很看重的,自己肚子里生不出儿子的情况下,如今能有个庶子已经是救命稻草了!总好过从周氏那里过继不是。 所以这孩子一出生,就被她抱到了自己房里养着,入族谱时也是记在自己名下的——也没什么观望的必要,杨界这把年纪了只得这一个儿子,她也早就没得生了。 此时小孩子夭折率高,大户人家的小孩子照看的精细,连见生人都怕。今天这样热闹的场合,这小杨随却只是前面男客那边缠不过了,才抱出去看了一回,还很快就抱回来了。 照顾小郎君的乳母忙道:“是小郎君睡醒了,寻大娘子呢!” 为了加强可信度,乳母还将孩子凑近了些,叫孩子能看到梁氏——世上有母子连心的说法不错,但更常见的是谁在眼前晃荡的多,小孩子就和谁亲近。杨随是乳母婢女手把手照看的,但除此之外就是梁氏看的最多了!所以凑到梁氏这边,孩子果然就要往她怀里扑。 众人见这一幕,谁不称赞?有说小孩子贴心的,有说梁氏养孩子尽心的。 杨宜君得了母亲允准,和其他姐姐妹妹往外去的时候,还正好看到伯母梁氏身后有一个穿金带银的小妇人看着孩子,神色渴望又黯然。她知道这是小堂弟的亲生母亲,但这没什么用。 受后世思想影响,杨宜君有些同情她,觉得她也很可怜。但这个时候她更重要的心情不是这个,她更多是觉得腻味。 再看此时厅堂内一片和乐,杨宜君更觉得嫁人生子、打理内宅、女眷往来...这些是世上顶可怕的事了——在场的妇人,有一个算一个,在十几岁的她眼里都不算活着了。 十几岁的年纪,拥有优渥的生活、聪明的头脑、无与伦比的美貌,杨宜君绝对是这个世上最顺风顺水的人之一。偶尔有些忧虑,也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她更接近后世那些自由自在的少年少女,这个年纪是绝对又强烈的,具有真正的浪漫主义情怀。 她所有的想法至真至纯,所有的话说出来都如梦如歌。 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像这些伯母婶娘一般,嫁人的同时自己的色彩就全部消失了!她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也会慢慢枯萎——据她所知,母亲并不是什么因循守旧的妇人,年少时也是和兄弟们一起读书,会女扮男装上街的!由那样的精彩,转到如今的‘平庸’,杨宜君更觉得这不可思议。 或许母亲会觉得这样也很好,年轻岁月终究会过去,自己的人生却还得继续。但在杨宜君看来,那就是年轻的自己死掉了,然后亲手被自己埋葬! 她才不要那样! 杨宜君离开的步子走得很快,都有些失礼了,但她自己不在乎!跑开那个她眼里全是‘行尸走肉’的世界,她仿佛挣脱了压抑的阴云,然后才能感受到自己依旧青春,j.d.k.l依旧充满了活力。 杨蔷三步两步跑上来,挽住杨宜君的手臂:“十七姐,咱们往前头走罢!花园那边最热闹,那里有杂手艺和撮弄杂艺可看呢!就是成都府有名的‘快手刘’都叫大伯父请来了,前头演完了,肯定会到后边来演,就在花园那边。” 杨宜君没什么不可以的,和杨蔷一起去了花园那边。不只是她们,其他姊妹们似乎也是一个想法,都来了花园这边...一路上,杨宜君与杨蔷,以及另几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姐妹说话,而和杨丽华为首的几个堂姐妹却是十分冷淡的。 过去两边就像两个圈子,常常各玩各的,但也没有如今这样冷冰冰的。如今这样,还是上次马球会之后的事了。 杨宜君当时镇住了杨丽华,甚至可以说将她压得死死的。杨丽华确实不敢在当初那件事上做文章,但她和杨宜君也由此到了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程度。受她影响,另外也是那一次杨宜君身上的攻击性太强,叫一些人心里生出了畏惧,两边关系降至了冰点。 来到花园这边,这边却是早有不少人了。男客那边是一班大老爷们,按理说是该一起乐呵乐呵的,但说实话,小辈哪个能在长辈眼皮子底下自在?如今这年月,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权威是很重的,除非是难得一见的奇葩,不然再叛逆的孩子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张牙舞爪! 具体可以参考贾宝玉在贾政面前的样子,事实上,以《红楼梦》中讲规矩的大户人家的风气,外头再乱来的,也不敢在家里长辈跟前不恭敬! 所以,正院那边的推杯换盏和表演最终也就是杨家老兄弟几个,至于儿辈们不过是应个景,差不多时候就跑了。杨宜君就一眼看到了杨益也在一班差不多年纪的堂兄弟中间,为正在表演的‘走索’艺人喝彩呢! “这是城中擅长走索的上官大娘,真是不一般呐!”杨蔷不是第一次看走索,但这样高水平的走索却是第一次看。‘上官大娘’所属的这个杂手艺班子是遵义城中最好的班子了,具体到‘上官大娘’个人,她也是最好的走索艺人。 他们班子不止在遵义城各富贵人家献艺,还会去周边一些府城表演,名气不局限于一地。 两边叉着的高杆之间悬着粗麻绳,一个着红裙,妆容浓艳的女子便在其上。她不只是在绳上走过,还会做表演。表演有两种,一种是增加惊险性,叫观众一看就背后冒冷汗的。一种则近似舞蹈,旁边有人执简板伴奏,十分优美。 杨宜君也觉得上官大娘的技艺精湛,赞叹道:“真有飘然凌风之姿!” 姐妹两个一边看表演,一边细语时,忽然有人招呼道:“十七娘,这边来!” 杨宜君看过去,是一位堂兄,名叫杨科。这位堂兄读书的时候颇为勤奋,算是杨宜君父亲比较欣赏的侄子之一。后来离开了书院,虽然没有继续读书,但也是常来家中走动的。 他是近支的人,所以即使他父亲混的不是很如意,他也能轻松找到一份差事——他如今常在侯府这边答应,是主管采买的人之一。别小看这相当于侯府管事一样的职位,实际上油水丰厚着呢! 若不是其他堂兄弟拉不下脸,这样的好差事根本轮不到他!毕竟杨科在自家也是庶出的,好去处他也没竞争力。 杨科是早看明白了,他的出身不高不低的,才华也就是那么回事。就不用想面子里子都拿到的好事了!而如果非要在里子和面子间选一个,他选里子,他一向是个实际的人。 杨宜君听到杨科招呼便看向他,如此也就注意到了杨科身旁的两个人,眼里露出微微惊讶之色,然后很快掩去。 杨宜君与杨蔷手挽手走到了杨科那边,杨科为杨宜君和杨蔷介绍道:“这两位是赵四郎与赵六郎,也是中原大族人家子弟,入播是为了替家里开辟商路...这两日为兄结识了他们,真是非凡人物。” 赵祖光微微一笑,朝杨宜君和杨蔷点了点头后道:“杨兄太客气了。” 说着,赵祖光和高溶一起叉手道了个礼,杨宜君与杨蔷也回礼,杨宜君并没有显露之前就认识两人——主要是解释起来怪麻烦的,只要赵家兄弟不说,她自然是懒得浪费唇舌的,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赵四郎、赵六郎,这都是我家姐妹,十七娘、十八娘。”说到这里,杨科笑着看向杨宜君:“前些日子十七娘你拜我寻一件珍珠冠,还不要太差的...这可不容易!眼下要忙的事多,哪有功夫理会你们这些小娘子的零碎?原想着再过几日,去蜀中采买年货时在成都府瞧瞧。” “谁承想结识了赵四郎、赵六郎,他们带来好些外头的宝货,其中大多已经出货了,但也有一些好东西只留着,等识货的。”当然,在杨科的理解里不是等识货的,这就是个说辞罢了。 站在生意人的角度,最上等的珍宝之物,本来市场就很小。买得起又需要买的人就是那一小撮,比起慌慌张张地放出去,那些体积小而价值高地‘宝货’还是留在手边,等遇到合适的买家了再出手,收益更大。 “赵四郎他们手中正有两件珍珠冠,我见过了,真是好东西...今日大伯生辰,我带他们来侯府贺一贺,凑个热闹,另外也有顺便与你看看东西的意思。”这样说着,杨科让了让,示意接下来就是他们的事了。 赵祖光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将交流此事的活儿让给了高溶。 高溶从身后小厮的褡裢里取来一只十分精美的螺钿匣子,一只手托着匣子,一只手揭开盒盖,眼里带着笑意道:“这件珍珠冠用的是南珠,比不得北珠,但品质也算过得去了...本来配十七娘还是差着些的,可如今也只能拿出这个了,着实惭愧!” 打开匣子之后,只见匣子里是缎子里衬,端放着一只小冠,冠子有三颗辅珠,和镶边做饰的小珠,那些小珠也就罢了,品质再好也价值有限。三颗辅珠却是好南珠了,纵使不大,也是圆润净美的,价值不会低。 更别提当心指肚大小的主珠,只这一颗便价值连城了。 看到这只珍珠冠,别说是杨宜君了,就是杨科也惊了!他之前是见过‘赵家兄弟’手中两只珍珠冠的,但他打算促成的交易一直是另外一只珍珠冠的...原因无他,这只珍珠冠太贵了,一看就不是杨宜君这样的闺阁小娘子能买得起的。 事实上,就是相对便宜的那只,杨科也觉得不一定。 高溶却像是没注意到杨科、杨宜君他们的古怪脸色一样,又从身后小厮那里接过了一只匣子。这只匣子打开,却是一对玳瑁插梳。这玳瑁的花斑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插梳的做工也精致极了!考虑到播州这边获得海中宝货不易,玳瑁饰品加倍地贵,这对插梳其实不比刚刚那只珍珠冠便宜多少。 “宝剑赠英雄...这两件小玩意儿,权当在下多谢十七娘当初援手了。” 杨宜君眨了眨眼,这样珍贵的首饰,她还真没拥有过。单纯说喜欢不喜欢,她肯定是喜欢的,但也仅限于喜欢——刚刚看到这两样美丽的首饰,她还惊讶了一下呢! 然而,要说这样珍贵的首饰她没怎么见过,更谈不上拥有,‘赵淼’这样的人她就见过太多了,事情很快回到了她熟悉的领域。 她眼睛微微下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没有一点儿犹豫地感觉。 “这个么...那倒也不必。” 第34章 少女怀春,杨宜…… 少女怀春,杨宜君会有少女情思,进而喜欢上一个少年郎,为他牵肠挂肚吗? 会的。 青春的血液在她饱满的肌肤下奔涌而过,带来足够的热量的同时,还极富冲击力。处在这个年月,会一颗芳心无所寄托,会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只看到一个人,都太理所当然了。 杨宜君也曾与中原来的公子一见钟情——那是一个眼睛里常常含着笑,如松如柏、清显彰华的男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杨宜君就知道他在看自己,而她也完全被他的注视点燃了。 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那一刻她兴奋大过羞怯。 他们其实并没有多说几句话,更没有私下会过。只在几次众目睽睽的场合打了照面,偶尔有接触也是蜻蜓点水,俶尔远逝、了无踪迹...但杨宜君知道自己的心像一朵花,为了一个男子开放,她能读懂他每一次目光的游移、手足的无措。她也知道,他对她有相似的感觉。 那真是快乐的日子,从冬末到春日,心里又酸又软、又甜又烫,行走时裙摆意料摩擦的声响都带有少女的韵律——她第一次完全展露了自己的天赋!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也知道怎样才会更美,但少有完全展示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嫌麻烦还来不及! 可那段时间,她连走动时裙摆的响动都有注意到,务求尽善尽美。 她敢确定,他听到时内心绝不像表面一样平静...对于如何扰乱他的心,她生而知之,并且不用看到反馈也知道效果。 所以,当裴珏,她喜欢的少年郎去到家里提亲时,杨宜君一点儿也不意外。但也就是那一刻,她的初恋结束了,一切如梦初醒。 杨宜君爱过人,更被许多少年郎君爱慕。只要她愿意,这完全就是她的领域——只不过,更多时候她根本无心于此,仿佛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古怪小娘子。 ‘赵淼’的种种表现已经很明显了,杨宜君当然不会看不出来。这个时候再拿出价值连城的礼物,杨宜君没有受宠若惊,更谈不上感动,事实上,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要发笑了。 这不是对‘赵淼’的不尊重,只是一个人类似的场面见得多了,难免有各种不太符合大众预料的反应。 杨宜君说‘不必’,高溶其实不是那么意外。他也看出杨宜君不是一般女子,她这样的女子,不同于寻常闺阁小娘子,爽快收下男子的贵重礼物,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她就是那样出人意表的女子啊!但如果杨宜君拒绝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她襄助他的时候没有要报酬,此时无动于衷也很正常。 “十七娘不必客气,先前是救命之恩,与之相比,一点儿财货在下尚觉得不足。”高溶只看着杨宜君,对于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珍珠冠和这对玳瑁插梳都是珍宝,可对于他,真就是再寻常不过了。他从手边能拿出的东西里挑出这两件,在意的不是这两件东西,而是赠送装饰之物本身。 他当然也送过女子首饰、脂粉,知道这是能让他们高兴的事。但他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男子会热衷于此事——不是因为讨好了美女之后能得甜头,而是这件事本身就能牵动他们。 现在却有些懂了。 这个时候,旁边的杨科、杨蔷等人总算有些明白了,这赵家兄弟原本就认识杨宜君,甚至渊源不浅,杨宜君还帮过人家大忙。 杨科到底是堂兄,与杨宜君的接触有限,面对此情此景,更多是觉得杨宜君不该收这份礼。哪怕真如‘赵六郎’所说,是救命之恩,一个外男送如此昂贵的礼物,大家族的小娘子也是不好收下的,太容易传闲话了。 与之不同的是杨蔷,她是女孩子,和杨宜君总有亲近的时候。此时向后退了半步,目不斜视...打算看戏。 “十七娘不也说过,天下宝贵之物太多了,只看到财货的是鄙陋之人...如此,再多财货又算什么?收下罢。”高溶托着匣子递了递。 杨宜君看向‘赵淼’,‘咦’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这个道理用在这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哈,说的太多也无必要,直与公子说了罢,小女是不会收下这份礼的。” 杨宜君与‘赵淼’无仇无怨,以防伤了人家的心,也就没有说太多。拒绝了就只说拒绝了,反正这也符合如今好人家小娘子该有的表现,说到哪里都有道理。 杨宜君微微颔首之后,转身就走。此时花园里表演的节目也换了,正是之前杨蔷惦记过的‘快手刘’的‘弄盏’。这是一种此时很常见的‘杂手艺’,但要耍的精妙、精彩却很难! 快手刘显然是个中好手,一次耍了上百只盏,各置放在左右手臂上,交互抛掷。碗盏在空中时交错如天女散花,还会相互撞击,撞击声并不杂乱,反而有整齐的节奏韵律...... 百媚千娇 第21节 表演很精彩,杨宜君一多半的注意力也放到了惊险的演出上。 杨宜君这样,于一个闺阁女儿家来说倒也说不出什么,最多是她稍显直接了些,有点儿伤人。但在熟悉杨宜君的人那里,连这一点都不会有——大家都知道杨宜君的性子,如此已经算是她收敛的了,以至于无人觉得有问题。 只有赵祖光有些不安地看了自己的表弟一眼...他最清楚高溶的性格,在洛阳的高溶时不时就会面对一些比较尴尬的情况,毕竟从身份来说他就是一个尴尬人。每当那种情况,高溶都是直接怼回去的,坐实了他胆大妄为、行事不羁的名声。 他这样做可能会让人忌惮、不满,也可能反过来让某些人放心。但话说回来,他真要表现得谨小慎微,处处挑不出毛病来,那得到的结果可能也差不多,可能让人安心,也可能让人更加怀疑。 赵祖光担心高溶脸面上过不去,便追上杨宜君道:“十七娘觉得东西太贵重,于礼不好收也是应当,是我们太唐突了——在下这里还有一只珍珠冠,也很精巧,只是价值多有不如,十七娘便收下这个吧!” 杨宜君目光从精彩的表演上挪开,看着赵祖光,似笑非笑:“赵四公子怎么就不明白了呢?既然价值连城的宝物小女没有收下,又怎么会收下等而下之的小玩意儿?” 似乎是想到了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杨宜君抢先道:“话到这份上,别说是送了,就是卖与小女,小女也不好要了。” 赵祖光本想说什么的,看到这样的杨宜君却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站到一边去。低声与高溶道:“...我也不知怎得,听杨十七娘说话,就不知道如何驳了。” 他喜欢的真不是杨宜君这样的美女,但气势依旧为其光彩所夺。杨宜君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叫人很难不按她的意思做。 杨宜君不想多事,说过话之后索性离得远了些,走到了一间亭子旁。 “...听闻燕国要往北面契丹用兵,就是眼下的事了?” “哪里听来的?我听说的消息是燕国要南下,收拾过南吴再说其他...比起契丹的强兵,没有淮地为屏障的南朝不是容易征服的多?等到南边都收拾完了,北方不过是一片孤地,纠集天下之物力,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大业可期啊!” 花园里这间亭子叫‘波光亭’,临池塘而立,表演者就在这亭子另一边的空地上。此时,不少杨家子弟与零散外客在这里围坐着,一面看精彩的表演,一面不知怎得就谈起了天下大势。 这实属寻常,天下割据的年月,有学问、有些许见识的青年,多少有些不安分,隐隐有建功立业之心...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这个心,日常闲扯时纵论天下大事,口嗨一番也是精神上的慰藉嘛。 指点江山这种事,后世娱乐那么多,都有的是人痴迷,更不要说如今了。 杨宜君听到这样的说法,挑了挑眉。然后又听到有人说:“此话有理!先易后难,未来可期!先对南面用兵,将来最差也是老大国家,能与北面共为皇帝!可若是此时执着于对北面用兵,情形就不同了!” “一两次不成,就陷在其中了!别说南吴、蜀中会不会借机生事,怕是就连燕国内也会不稳!一番乱战之后,说不得燕国要改朝换代,不再姓高。” 这些‘热血青年’越说越上头,声音不小,高溶和赵祖光都听到了。高溶露出了一抹轻笑,在场只有最熟悉他的赵祖光才能看出这一笑里的轻蔑——赵祖光知道,高溶是典型的‘北派’,即认为燕国统一应当先北后南,先难后易! 当然,在洛阳时他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政治主张、军事意见,这也就是赵祖光私下观察所得。 其实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都有各自的道理。先打北边,啃下难啃的骨头,后面荡平宇内就是手拿把攥的事了。而且,北边河套、燕云之地尽在契丹,燕国就等于是没有屏障,没有战略纵深,非常危险!这样南下,背后有人捅刀的话防都防不住! 而先打南边,好处就是‘稳妥’,南边相较于北边,从军事到经济都是全面落后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管怎么说,拿到手上的才是自己的,而且拿下南边之后就解决了生存问题,剩下的就是‘生活’了。 立足于当下的话,哪一种决定都有自己的好处和坏处。站在燕国的立场,选哪一种都不能以‘对错’来论!只不过,单纯以燕国皇帝的角度来说,先南后北确实好些——河套和燕云在异族手中越久,越是后患无穷!眼下有余力收复,当然是出手最好!只要能将契丹赶出河套和燕云,哪怕燕国因此惨胜如败,掏空了家底,失去了得天下的机会,那也是肉烂在锅里! 但对于燕国皇帝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先北后南能‘功在千秋’,但那又和他,和高家有什么关系? 高溶主张先北后南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千秋功业’的志向,这和他的性格有关。首先,他就不觉得由自己主导的话,会收复不了中原故土!其次,他从来不喜欢‘欺软怕硬’。相反,少年时他和一群洛阳顶级衙内斗鸡走狗、上蹿下跳时,也是专盯着洛阳地界上最风光的一些人...... 眼下高溶的轻蔑,不是对这些指点江山的‘书生’,而是对他那在洛阳坐皇位的叔父。早些年的时候高晋也是在军中从事的,骁勇善战,甚至有‘勇冠三军’之名。他能兄终弟及,也有军中支持的原因! 而就是这样的人,安享富贵越久,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在内怕儿子、弟弟,甚至侄儿夺权夺位,就像他当初做的一样。在外,也是选最稳妥的路,至于这条路会有怎样的后患,又是怎样不体面,他是不在乎的。 枭雄气短...高溶只觉得狼狈可笑。 “十七娘觉得该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无论是哪一种,都有自己的说法,一时波光亭里的子弟们就争将起来了,正好在人群里看到了杨宜君,便询问起她的看法来了。 没错,很多男子不喜欢杨宜君在某些地方比他们还强,这让他们觉得被冒犯了。但时间长了,有些东西也就发生了变化,不喜欢归不喜欢,一些男子讨论学术问题、指点江山的时候也习惯了杨宜君有自己的看法。 更何况今天多是杨家子弟,都是杨宜君的堂兄堂弟...虽然站在男子的角度,他们也不太喜欢女子太有见识,但人的观感就是这么微妙——自己的母亲、姐妹、女儿们也是女人,可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他们觉得好或不好的事,轮到她们身上就完全相反了。 别的女人不被丈夫喜欢,忍气吞声,他们觉得理所应当。但换成是自己的女性亲人,那就是要上门讨公道...就这样的。 所以此时问到杨宜君头上,倒也不奇怪。 杨宜君没有一点儿迟疑:“当然先北后南,先难后易。” “可如此——”支持先南后北的杨家堂兄忍不住要开口。 杨宜君没等他说话,就打断了他:“阿兄这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么?我等都是汉人,若只是不相干之汉人的想法,自然是早早收复河套并燕云最好!至于高家死活,甚至燕国会不会被改朝换代,干卿何事?” 简单来说,别入戏太深了!高家的江山关我们啥事儿? 赵祖光被杨宜君的直接弄得都愣住了,但回过神来后却不吃惊,大约是杨宜君让他吃惊太多次了,这样算不得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杨宜君口吻里视高家死活于无物,让他颇感不适应,他连发愣都不会有。 但在回过神来之后,他还是下意识地看了高溶一眼。从他的角度,却是看不出高溶是喜是怒的。 波光亭里的子弟听杨宜君这样说,无论是支持先南后北的,还是支持先北后南的,都笑了。其中一位堂兄就笑道:“十七娘此言极是,只是我们今日论这些,就是先设云自己是燕国人,甚至是高家人呢!” “若是这般,我也说‘先北后南’。”杨宜君依旧没有犹豫,毫不拖泥带水道:“欲天下一统,欲为天下一人,本就该具备常人没有的胆气——求稳妥,求苟活?就不该在这大争之世出头!天下那么多大家族,不就是那么做的么?” “那些称王为帝的人,选‘稳妥’的路,怕是已经忘了当初的志向了!” “十七娘这话虽有理,却也太苛刻了。此一时彼一时,起家时只自己一个,最多再算上家族。是不需要考量那么多的,成了自然好,不成也是出手无悔。”一个子弟笑盈盈地插嘴,道:“如今却不同了,已经有偌大地盘,身边跟从的人也不可计数了。” 这话也有理,但杨宜君只是侧了侧头,轻描淡写:“说的好像,为君者在意身边跟从的人一般,若牺牲这些人能成就大业,君王会犹豫吗?说到底,是过去不怕死,如今活得长了,拥有的东西多了,反倒惜命了...惜的自然只是自己的命。” 怕死就是怕死,舍不得人间富贵就是舍不得人间富贵,何必要多做修饰呢。 “有的时候,捷径才是远路,远路才是捷径...选‘先南后北’的,日后怕是要为此付出代价。”杨宜君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不少影视剧,其中有背景是‘宋朝’的,宋初的情况就和如今很像。然后选了‘先南后北’,结果就是不管宋朝文化经济多么出色,也免不了军事上从开国初孱弱到最后。 燕云十六州等地,断断续续一直收复不来,不只是北方一直面临危机,时不时就要爆发大战,始终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还因为这‘外部问题’会向内蔓延,导致‘内部问题’! 当然,或许北宋初年选了‘先北后南’,然后就没有宋朝了...但杨宜君还是选‘先北后南’,这是性格使然。 这个时候波光亭里的子弟也大概明白了,这是杨宜君的选择,大家就是各有理由,信念不同。所以也没有多少对峙的紧张,反而都笑了,其中一个就道:“这样看来,十七娘还是小孩子呢,想到这等事,孩子气的很。” 若没有‘现在’,谈何‘未来’?而且,成年人了,委曲求全有什么的,不寒碜! “真正身处其中是很难的,也就是十七娘这般不涉其中,又是个孩子,才能如此轻巧了。”杨宜君的立场没问题,甚至从‘大局’上来说,她还在制高点上!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是很难那样坚决的。 他们也不觉得杨宜君真的是燕国皇帝,还能这样想。 “为什么不?”杨宜君却觉得是这些子弟太‘想当然’了,不紧不慢道:“如今这年月,胆气豪情成了鲁莽无知,心怀大志变成了不知世事,舍生取义成了虚伪邀名...所以,你们觉得选‘先北后南’是笑话,是罔顾实情。看似大义凛然,实则狗屁不通。” “可人的豪情真的不存在,又或者存在,但一文不值吗?当然不是。若真是那样,就不必有大禹治水而天下安,不必有周灭殷商而国太平,不必有始皇帝一统天下,不必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而是依旧是上古时的样子,住山洞、披兽皮、食野果,与禽兽无异了。” “若是我,我就要彪炳史册,我就要功在千秋!做的成当然很好,做不成也是轰轰烈烈、问心无悔!” “我不知道选那些不那么稳妥的路,将来失败了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眼下践踏了自己的初衷,自己的志向,当下就会后悔!” 明明是豪情万丈地话,杨宜君说这些的时候却相当平静。因为她不是要煽动什么,也不需要说服自己,这些想法对于她来说就是‘理所当然’。她扬了扬眉:“说来,阿兄们又是为了存于世,为何不愿意庸庸碌碌,为何想要做下事业的呢?” “不是为了今后要委曲求全、有所取舍、踟蹰不前,而是为了完全相反的东西——想要能够抓住想要的东西,想要一言九鼎,想要问心无愧!” 赵祖光是真的不喜欢杨宜君这样的女子,遇到这样的女子,他就像是火遇上了水,根本立不起来,天然就有一种气短。但他也再次感受到了上次在城中酒楼里,见杨宜君一人赢下南吴几个才子的感觉。 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叫人不得不看的女子。 而且,这次他可以确定另一点——他看向高溶。 高溶前所未有地认真凝视着杨宜君,杨宜君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闪亮,足够与朝阳争辉,与明月相映,与群星一色。 第35章 花园中的表演还…… 花园中的表演还在继续,不过不再是杂手艺,而是撮弄杂艺。而且是撮弄杂艺中最受欢迎的‘仙术’...就杨宜君看来,其实就是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魔术’,讲究的是灵活巧妙,当然,也有些很倚仗道具。 现在的‘仙术’多是小型魔术,很考验艺人本身的功夫。表演的艺人名叫吴小仙,名气颇大,手中拿了两个核桃大小的小绣球,藏来藏去,以为在袖子里时,其实在领口中,以为在手心里时,又跑到了发髻里。 这般巧妙的演出,博得了好一番喝彩!当即就有好事的撒了大把大把的钱上去。这叫后面表演的一对兄弟无形中压力大了很多——两人在遵义城里混事也有小半年了,靠着一手漂亮的飞刀也不愁吃喝,但想要更进一步,真正叫本地艺人服气,却是不能了。 对于他们来说,今天在播州侯府的演出是个机会。 而如果演出效果不好的话,这个机会就浪费了。想要再等到这样好的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高溶微微垂着眼睛,对于惊险的飞刀表演并无兴趣。这种表演,无非是一个人站在靶子位,一个人射飞刀而已。惊险一些的,叫站靶子位的人头顶个绣球、果子什么的,射飞刀的人一刀过去,绣球、果子破开,人不能伤到分毫。更惊险一些的,射飞刀的人得蒙着双眼——这样的表演高溶在洛阳见过,眼前这对兄弟却不能表演。 毕竟播州只是边陲之地,哪怕杨家治理得当,普通人生活比中原百姓还要好些,也改变不了很多方面的差距。 ‘咄咄’几声,飞刀总是惊险地蹭着站靶子位的艺人过去,但始终没伤到人!如此惊险又利落的表演果然引得叫好声一片。表演的兄弟俩也放松了些,开始玩更多花活儿。 因为表演的精彩,不少人开始往高溶这边靠,他的站位好巧不巧正是最适合观赏这场飞刀演出的。 高溶不耐烦了,便要从人群中脱身。 “你们这些冤家!别挤别挤,哎哟!”杨丽华在几个女伴的拥簇下也往看飞刀表演的‘最佳位置’过去,一路笑闹不说,还有个女伴挠她肋下,叫她一时都笑软了。回头‘警告’人,却是因此没看到前面,一下撞了个满怀。 高溶抬手扶住了杨丽华的手腕,让杨丽华不至于倒在他身上,分寸是恰到好处的。 杨丽华发觉自己撞到了一个男客,一下脸红了,退到一边去。不待说什么,对方先一步松开了扶住她的手,很有风度。低声说了一句:“小娘子当心些。” 并不多说什么,便走了。 杨丽华抬头,只看到了对方一个侧脸。一下便怔住不说话了。之后女伴们与她玩笑,拿刚刚发生的事调侃她。她就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般,生气道:“说什么浑话?这是我们该说的么?” 杨丽华今年都十七了,又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受重视不用说,最近她的婚事也有眉目了...一个婚事在望的闺阁小娘子,即使是民风开放的播州,拿这种事调笑,也是有些不妥的。这也是女伴们平日里笑闹惯了,杨丽华也不像是很在意自己那个潜在未婚夫的样子,这才如此‘随意’,却没有想到一下触了杨丽华的霉头。 飞刀表演之后,上场的是一个‘顶缸’艺人。说是‘顶缸’其实不确切,这个艺人能顶的东西很多,就顶在额头上,松开双手随意走动。 一开始顶的只是个两尺高的陶缸,然后又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放到偏顶着的缸沿上。这个时候,助手送来一叠盘子,艺人就把盘子往上扔,不偏不倚落在木板上,头上所顶之物稳得很! 一个不够,艺人还一面走动一面往上方扔盘子,直到上面的盘子摞成了高高一摞! 盘子扔完了,艺人还嫌不够,又有助手捧来了一摞碗。一个一个往上扔,叠在盘子上。这个时候,艺人额头顶的东西已经很高了,而且看着真的很‘危险’——那是很违背直觉的场面,怎么看都该是砸下来的样子,但偏偏没有倒。 这样的‘顶缸’表演还是挺常见的,差别只在于艺人的水准高低。在场的观众、艺人既觉得惊险紧张,同时又还挺放松的,并不觉得会出什么意外。 只有高溶随意看了一眼,大约是从小习武,对人体有着足够的了解,觉察到了顶缸艺人肢体一瞬间的不自然。 一瞬间直觉快过了理智,他预感到了哪边会出事。于是就在碗盘大缸一股脑倒下时,他飞起一脚踢实,改变了那些东西的倾倒方向,往另一边没人的区域去了。 这惊险的一幕还没人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高溶下意识看向杨宜君的方向,杨宜君却正好侧过头与杨蔷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高溶抿了抿唇。 顶缸艺人,连同他相干的几个人意识到闯祸了,连忙磕头。 高溶无所谓这些,退了回去。赵祖光一直盯着高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哦’了一声,仿佛是明知故问道:“真难得啊,德盛你竟然会管这样的闲事。” 高溶当然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如果不是利益相干,他几乎不会主动做任何事。就像刚刚,哪怕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正常来说他也就是看着了——他无所谓好坏善恶之余,就是冷漠。 他和这个世界不怎么亲近。 赵祖光到底和高溶从小一起长大,能从他平静的神色下看到词穷,忽然他就觉得自己这个足够聪明,又野心勃勃的表弟有些不一样了。过去他哪怕再相信他能成事,再愿意支持他,那也是隔着一层...对方在他这里,与其说是主公、表亲,还不如说是道观庙宇里的偶像。 尊敬又疏远,带着多多少少的不真实。 今天却真实了一点儿。 赵祖光忍住笑,碰了碰高溶的手臂,又往波光亭的方向指了指:“你与杨十七娘说话去罢...杨十七娘她方才是不留情面了些,可仔细想想,也有你先失礼的缘故。杨十七娘不是一般迂腐女子不错,可到底还是闺阁小娘子,哪能随便收一个不相干外男的贵重礼物?” “就是她不介意,当着族中兄弟姊妹,也不能了...你过去与她好好说,至少叫她晓得我们不是要冒犯她。” 百媚千娇 第22节 为了给高溶一个台阶下,赵祖光还道:“我与杨十七娘不熟,你却是之前见过她,有过交情的。比起我,德盛你更合适与她分说...去罢,一切就托付你了。” 高溶看了赵祖光一会儿,就在赵祖光快绷不住的时候才转移了视线,看着杨宜君的方向点了点头:“...我会做好的。” 赵祖光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有心想‘教’自己表弟几手。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高溶已经大踏步过去了,脚下一点儿停顿都没有——赵祖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些东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另一边,杨府主持花园这边表演的管事正料理方才的意外。倒也没有拿刚刚发生的事如何威逼艺人...一方面是到底没出什么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身份差太远了。 艺人们身份低贱,哪怕成名之后颇有家资,也会有地痞流氓,甚至普通百姓欺负。不过,如果遇到真正有身份的人,情况又不同,不会有有身份的人去欺负几个艺人的。 这就像妓.院里的粉头,遇到有身份的官人、公子,人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是温温柔柔、体贴的很,不然传出去便是不解风情了。而等而下之的人则不同,不仅很多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甚至会很野蛮地动粗。 所以收拾了场地,又训斥了几句,这件事就算了。至少表面上是算了,至于这件事传出去对这个艺人的名声影响多大,会不会导致对方在本地没得生计,那就不是杨府的人该考虑的了。 ‘顶缸’之后还有表演,但因为刚刚的意外,众人看表演的心思淡了很多,气氛再不如刚才了。 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散了,杨宜君就是打算散去的人之一。也没有邀谁,径自走到了波光亭对面去,隔着占地不算小的一渠池水,那边已经算是花园的边缘了。杨宜君这会儿既不想回去听一众已婚妇人虚情假意、说长道短,也无心在园中罗唣。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比前者强些,但也强的有限——对于她来说,其实也很无趣。 见识过太多,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坐井观天的青蛙如果不知道天外有天,也能够心满意足、乐安天命。但已经知道了世界的辽阔之后,杨宜君又怎能容忍现实的庸碌、虚伪、愚蠢,毫无作为? 哪怕是一次呼吸,她常常也觉得是在浪费。 她只有一次的生命,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了——无病无灾,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糟糕命运,甚至相比起绝大多数人,她已经幸运的不可思议了。然而就是腐烂,慢慢地腐烂,悄无声息,无可挽救。 高溶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看到了杨宜君折下旁边一株金桂的花穗,前倾着身子,去引逗浮上水面的池鱼啜食花蕊。 这当然是很有闺阁情趣的一幕,就像是文人墨客想象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会在内院中做的事。由杨宜君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做来,更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她本身就美丽的不真实,要叫人神魂颠倒。 但是,杨宜君看起来不像是觉得这很有趣,她更像是穷极无聊之下随手施为。 高溶来的时候没有迟疑,这个时候却犹豫了。或者说,不是‘犹豫’,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 高溶不是个狭隘的人,他当然知道女子中也有出色的,她们不让男子。事实上很多女子只是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不然世道也不会是这样。 但...但杨宜君不一样。 一开始她就不太一样,不只是普通小娘子没有的胆识、才智,还有一些他说不出来的东西。而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并没有解除自己的疑惑,相反,他的疑惑加深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她了,她显然和别的小娘子很不一样,很聪明,很傲慢,强烈的像火——这当然和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符,也有人因此对她说三道四,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现实好像完全相反,在他以为自己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迷雾。一切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她聪明又激进,富有书生意气,有的地方其实是她困于闺阁,理想化的想象,听在他这样的人耳里未免天真幼稚。但他没法讨厌这个,大多数人也没法讨厌。士人会慷慨激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舍生取义’...如果这些话并非虚言,那么哪怕天真幼稚,他人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这样的人,血是热的,而人天性就是趋光趋热的,如同飞蛾扑火。 可刚刚他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像秋雨。消极、空虚,百无聊赖,是湿漉漉的,是能浇灭火,让寒气侵入的。 复杂且矛盾,他忽然觉得杨宜君真是世界上最不一样的人。 一点儿也不明白,明白了一些之后又会怀疑:真的明白了吗?是正确的吗? 迟疑的时候好像想了很多,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在还没有想清楚的情况下,高溶已经走到了杨宜君身旁。 他似乎向来如此,总是如此。在疑惑的时候先做出行动,这样总好过踌躇不定,一事无成。 “十七娘...”高溶从未面临这样的境况,语气颇为不自然:“方才多有得罪。” 他几乎没有服软的时候,虽然在洛阳时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真要道歉,说两句话,也能面上过得去——但现在又不是虚情假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当然可以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杨宜君不是洛阳的那些好亲戚,也不是会牵动他境地的关键人物,他和她就此别过,也不会对他的人生有任何影响。但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他没法就此打住了。 杨宜君看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当她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有人来打扰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有很多人的场合,男男女女,喜欢她的人,讨厌她的人,都会追逐她。从一开始的不厌其烦,到现在的面不改色、一心二用,完全是‘经验’的积累。 “无事,公子原是一份心意,只是小女不好收下罢了。”杨宜君颇为客气。 杨宜君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却也不是疯子,自然不会谁都给脸色看。事实上,很多时候她的脾气不好,不是性情刚烈、不让人。而是她有的时候会不给人台阶下,待人冷淡,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对她很殷勤的人呢。 杨宜君和‘赵淼’有几次见面都很‘奇妙’,但两人其实不熟。对于杨宜君来说,父亲一位故交的子侄而已——因为没什么交集,就更客气了些。 杨宜君这样的态度,谁也挑不出不是来,但高溶却皱了眉头:“...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说此事了...” “方才倒是听到十七娘在亭下与人说起燕国用兵之事,是一般人未有之见...如今燕国虽然已经定下‘先南后北’之策,可朝中尚有争论。十七娘所言‘先北后南’固然是好,于王朝基业更有益些,却争不过‘先南后北’一干人。” “自古以来许多事就是如此,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合用。就如同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欲以周礼治国,引导天下重归秩序...终究是徒劳。” 在争论中,十个现实主义也赢不了一个理想主义!但世界终究不是快意恩仇,总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现实来——以实际利弊出发的话,理想主义就显得幼稚以至于蠢笨了。 这世界成王败寇,已经不再赞颂理想了。 杨宜君奇怪地看了一眼‘赵淼’...她其实有些意外他对她说这些,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某些子弟,喜欢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特意找她说过的话题。可要说他是认真讨论这件事,那也不像。 读过书的人爱议论几句天下大势不算奇怪,但她直觉他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是打算说服小女改变想法吗?”杨宜君看似是在问‘赵淼’,却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道:“若是如此,大可不必。” “‘先北后南’,抑或‘先南后北’,都有各自的好处,也有各自的弱点。真要反对‘先北后南’,总能说出许多道理来——天下大多数事也是如此,都不完美,想要挑错儿还不简单吗?” “这终究不是能用‘对’‘错’去判定的事,判定对错得由结果来。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谁又能说得准结果会怎样呢?哪怕是如今支持‘先南后北’的朝中诸公也不敢说这样就一定能得个好结果罢?” “重要的是,做决定的人出手无悔...”说到这里,杨宜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事说是出手无悔,又有几个人能在输了之后不后悔呢。不过这话就没必要说了,不言自明。 杨宜君侧了侧头,看向‘赵淼’,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说来,公子说这倒是有些奇了,小女还觉得公子会是赞同‘先北后南’之人呢。” 高溶看她,大约是三次呼吸的功夫,他才听到自己说:“十七娘何出此言?” “这...就是觉得,倒也没什么缘由。”杨宜君可能是随口说来逗人的,也可能真有什么直觉在里头,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高溶却因此进退失据、不得安宁。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杨宜君一眼,良久道:“珍珠冠、玳瑁梳是在下唐突了,不过在下倒是还有几件从中原带来的宝货,或许十七娘能看得上,改日送到府上,十七娘再看看。若十七娘看得中,随行就市买去是正理,总不叫十七娘过不去。” 这话其实很没意思,杨宜君已经说过了,她不会收他的东西,买也不能——若是没开口送之前说买卖,那是可以的,现在却不好那样了。 若是赵祖光此时在旁边就会知道,这是高溶无招可出了...高溶唯一用过的应付女人的法子就是送些珍宝,对他母亲如此,对那些‘好亲戚’送来的美人也是如此。简单来说,他束手无策。 赵祖光会非常惊奇,毕竟这样的高溶可不常见。而且,正是因为不常见(他从未见过),这其实是很珍贵的。 只不过这份‘珍贵’是杨宜君不能感受到的,她完全被宠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所知的‘赵淼’就是一个假身份,更不知道对方到底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身份,又会怎样改变天下大势,那对于她来说完全是另一个领域了...但眼下的‘赵淼’,她可太熟悉了。 像极了爱慕她,至于死缠烂打的子弟。 虽然奇异的,她并不讨厌他,但眼下却是有些烦了。所以她直截了当道:“赵六公子...就此为止罢!赵六公子不傻,小女也还算有些脑子——看得出来赵六公子也是大家族子弟,举止气韵骗不得人!” “赵六公子这样的人不会是来攀附杨家的,至于报答小女...小女倒是相信赵六公子有这般心意。可如此言行,真就是为了报答?”杨宜君似笑非笑。她看过好多影视剧了,总的来说,报恩多种多样,以身相许,或者当牛做马。 在影视剧里,以身相许做报答,是人家已经看上了! 她分得清楚什么是正常的报答,什么是‘别有用心’...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懵懵懂懂的。 “赵六公子这般做派实在不少见,做得再多也是白费功夫!”杨宜君话已经不能更直白了——她要是能被这样的行为打动,那也轮不到他来了!她身边又不缺殷勤小意的青年才俊。 第36章 不给一个‘死缠…… 不给一个‘死缠烂打’的示好者任何期待,对杨宜君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也是她在外‘脾气不好’名声的由来之一...对于时人来说,一个女子这样不留余地,是很不合时宜,甚至让人难堪的。在话本、杂剧里,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子,似乎只要有个过得去的清俊男人爱慕,她们就会被打动——这种故事里,女子的父母会成为反派,他们嫌贫爱富,要做棒打鸳鸯的角色。 从这就可以看出了,男子们笃信只要自己爱慕一个女子,付出真心,她怎么会不被感动呢? 对于男人来说,他们是支配者,是世界的‘主角’。哪怕没有明确的认知,他们冥冥之中也有这种自觉。 然而杨宜君才不惯着这些人,不是一个人一心一意,就能换来另一个人实心实意!别人爱她,不代表她就要爱这个人,这也不可能,毕竟爱她的人太多了。相对的,她也不觉得自己爱一个人,那个人就要有所回应。 她受那些现代影视剧影响极深,很清楚:爱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杨宜君可不觉得自己这是‘脾气不好’‘心狠’,相反,她觉得这是自己善良!不给人以无用的期待,节约对方的感情、精力和时间。相比起利用那份爱慕之心、玩弄感情,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活菩萨的程度。 杨宜君觉得自己真是特别好,直截了当地打碎了一个男子的念想她是一点儿心理负担没有——说完之后,她转身就走,之后在侯府也没有再与‘赵淼’打照面,等到今天的交际结束,她就轻轻松松、心满意足地随家人离开了。 或许还带着做了‘好事’,让一个青年俊彦长痛不如短痛的快乐? 然而这只是杨宜君的想法而已,对于高溶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高溶当然不是一般人,但他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和很多男人一样,被杨宜君这样一堵,难堪、不可置信之类的情绪也是有的。 不过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可置信’的情绪最重,远大于其他。大概类似于‘她怎么会这样’‘她竟然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这怎么可能’,这样的。 世上很多人都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睁开眼看到的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自己。等到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慢慢发生改变,明白自己也就是芸芸众生。 不过总有一些人能将这种心态保持下去,杨宜君是这样,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这个想法其实也不算错...高溶也是这样,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也不算错。 这大概也是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这种心态的原因。 高溶没有杨宜君那种‘特别’,但他是燕国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还是嫡子!而燕国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最有望统一天下的存在。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很聪明,被一些人‘寄予厚望’的存在...... 他背负了世上绝大多数人没有的尊贵,也背负了世上其他人没有的仇恨。这之外,他还有着统一天下的抱负——这不是普通的有志青年发志愿,相比起普通人,他确实很接近那个位置。 如果说,杨宜君的‘特别’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绝对的’。那高溶的‘特别’就是这些年他一点一点奠定的,没那么绝对,可在他的认知里更加顽固,更加不可动摇。 震惊之下,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溶在赵祖光找来时,竟一脸讶异地对他道:“她竟然将我与他人混为一谈?” 赵祖光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只能问高溶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太‘不可置信’了,高溶没有缄声,而是真的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讲真的,赵祖光想抽自己一耳光——叫你没事找事!打听他私事做什么! 他觉得现在是事情超出了经验,高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了,他就会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黑历史’了...赵祖光忠于高溶,但同时他对他也有着很深的畏惧。 他认定高溶将来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知道高溶的‘黑历史’,他觉得很不妙。 现在或许没什么,但今后他要是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那怎么办? 不过,除了这一层担忧外,赵祖光内心深处又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他甚至觉得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高溶在洛阳时,处境是很尴尬的,可就是那样他的狗脾气也没有收敛,常常让旁人想要搞死他。 赵祖光没有那么‘大逆不道’,但心累肯定是有的。 高溶现在这点儿‘不可置信’算什么?他在他身边常常对他的决定不可置信呢! 现在这份苦,他也吃了。 赵祖光不想对此事发表看法,听过‘黑历史’已经很让他后悔了,更深地参与此事让他觉得非常‘危险’。但旁边高溶说完之后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避而不谈的借口。 他只能故作思索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个么...德盛啊,这可能是杨十七娘小女儿家羞赧矜持所致——” “不是!”高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赵祖光的话。他和杨宜君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但其中的因缘颇有些奇妙,让他有机会了解到更多。小女儿家害羞、矜持很常见,但那绝对和杨宜君无关! 此路不通,赵祖光又开始找别的话来说,总之就是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但又不会让这件事沾上他的说法。大概就是‘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那样的...糊弄人足够了,可高溶不让他糊弄啊! 百媚千娇 第23节 于是三番两次被高溶否决,到后面高溶的目光越来越险恶,大有你不认真想想再说,那我就要认真的意思。 被逼的没办法了,赵祖光也是‘恶向胆边生’。最后说了真话:“德盛你到底想要我如何说呢?说得明白些罢,我倒是觉得杨十七娘有这番想法没错——你思量你的作为,落在人眼里,与那等围在她身边的浮浪子弟有何不同?” 这话不太好听,但却是真话! 高溶觉得自己是中心,觉得自己难得有一份‘真心’,杨宜君竟然不领情,简直离谱!但站在杨宜君的角度,她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当他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大族子弟罢辽。 而这样在她身边献殷勤、小意体贴的大族子弟,难道还少吗? 高溶这一步步的,送昂贵的礼物,言语间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就更算不上什么了。甚至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显得笨拙,有些不合时宜,她没有讨厌他,更加不留情面,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赵祖光最近也听说了很多关于杨宜君的事,对她的‘坏脾气’有了一定了解。 高溶又不是什么蠢人,赵祖光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转念一想自然是完全理解的。只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却不会减少...回想自己作为,高溶怔忡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而就在赵祖光觉得‘万事休矣’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不是常见的虚伪笑容,也不是冷笑、蔑笑,是真的大笑,听得出其中的愉悦。 这个反应赵祖光就看不懂了,甚至觉得高溶是不是刺激受的太大,怒极反笑——但听起来又不太像。 在他不安了那么一会儿之后,高溶才终于收住了笑:“这样说来,还真是如此...原来我在她眼中,就是寻常男子的样子。这般作态,一点不出奇,反而该让她厌烦了罢?” 他想起了那些想要吸引他注意力的美人们,如出一辙的姿态,他是什么感觉?兴致好的时候大概乐于看几眼,但更多时候是觉得心烦吧。 自己如今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难堪吗?应该是有的。但在浮于表面的一层薄薄难堪之下,有着更多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纯粹愉悦的,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心烦意乱、举棋不定,但没办法讨厌,没办法就此丢开不管。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很像曾经几次命悬一线时的感觉——很危险,身体前所未有地敏感,一点点外界的风吹草动都让他皮肤开始发痛。 赵祖光不知道高溶这话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自己说...他只当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装自己不存在。直到高溶不再说话,两人一起回到了落脚处也没再见他有别的反应,赵祖光才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至少暂时到此为止了罢...... 想的很好,然而现实总是会给人当头一棒...杨宜君在自己家见到‘赵家兄弟’时也是懵的。 杨段与‘赵家兄弟’说话,很是相谈甚欢的样子。对着女儿道:“十七娘还记得么?今春见过的,你赵伯父的侄儿。” 点了点‘赵淼’,又说赵祖光是‘赵淼’的族兄。稍微介绍了一下,才道:“你两位世兄来播州替家中办事,遇了些变故,眼下没有稳妥的落脚处,这几日借住在家中......” 交代了几句让杨宜君关照‘赵家兄弟’的话,其实这样就是客气客气。杨宜君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因着播州民风开放的缘故不用避开这样的外男,但也不能由她来关照啊! 事情肯定是由周氏来安排,家中管事们具体执行。 杨宜君没有提自己和‘赵家兄弟’已经很‘熟’,至少比父亲要熟悉他们的事。和绝大多数小娘子不同,她很多时候都习惯了自己做决定,一些事如果不相干,她可能随口就对长辈隐瞒了。 也不是刻意隐瞒,就是觉得没必要同长辈说明——说起来挺麻烦的,又要多费唇舌,说不定爹娘还会联想到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了。 高溶和赵祖光被安排住在了一间临着花园的院子里,杨宜君住的院子其实也临着花园,但她住花园北面,高溶他们住花园东南角。这个院子一般就是用来待客的,宽敞干净之外,最好的地方是单独开了一个角门。住在这里的客人可以在不打扰主家的情况下,自由出入。 杨宜君略尽地主之谊的,带着‘赵家兄弟’去花园里转了转。杨家的花园并不算大,至少远不如播州侯府的花园,但杨段和周氏都是很风雅的人,花园并不是完全交给管事打理,其中有自己的心血在——心血没有浪费,杨家的花园小而精致,是士大夫看到了就会有‘悠游林下’之叹的那种。 赵祖光是真的不懂了...高溶拜访了杨段,以世交家子侄的身份很容易就落脚到了杨家,他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还以为受了那样的‘打击’,高溶该放弃,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呢。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赵祖光又觉得好像也不出意料,他这表弟就是这样的人啊! 平日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事做的还少了吗?也就是过去他从未在儿女情长上有过这般作态,才显得有些奇怪而已! 所以他当下并没有和杨宜君走在一起,而是稍后了两步,落在杨宜君和高溶身后。至于跟随的侍女小厮,那就更靠后了,这给两人留出了一点说话的空间。 大概是意识到他对她来说,和别的献殷勤的子弟没什么不同,而这样的讨好对她是毫无用处的,这次高溶的表现让杨宜君舒服了很多。他再也没有那些带有目的性的举动,和她很自然地相处。 相熟世交家的孩子,或许还更随意一些——因为两人有两次交集实在过于奇妙了,一次是他闯进她的闺房,差点儿挟持了她,但最后却是她帮他躲过了追兵,为此他泡了一回她的洗澡水。一次是他身陷命案,她仿佛从天而降,解决了事情。 有这样的交集,就像人与人相处突破了某种界限,之后哪怕是退回原位,也会让距离感大减。 杨宜君给‘赵淼’介绍自家的园子,落落大方,没有小娘子对外男的羞怯。最重要的是,很自然,一点儿也不像是面对一个曾对自己示好,而自己又‘婉拒’过的男人。 后面看着的赵祖光眼睛都直了,虽然他也看出杨宜君不会是那种‘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女子,但她这样平静,或者说这样不在乎,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话说,这样高溶不就输了吗? 当然,赵祖光不至于无聊到担心高溶在这种事上输人,他担心的是高溶因此不甘心、不高兴——他直觉高溶这个时候不甘心、不高兴是没法拿杨宜君怎么样的,所以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他! 高溶生的很高,杨宜君在女子中不算矮,但他还是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她只到他的肩膀。从他的角度去看她,可以看到发顶上小巧的发髻,她似乎偏爱这种简单的发髻。 还可以看到两枚珠花、两支金灿灿的华胜插在发间。她的发饰用的不多,也不是很奢华,这在洛阳的话,甚至是很不入时的。送到他府上的美人们有人给她们置装,哪怕是最低一等的也比这要奢华的多。 她会想要奢华的饰物吗?华服美食呢?应该会想要罢。凡是女子,哪有不想要这些东西的。之前她不是也托自己的族兄寻一个珍珠冠,只不过因为他要送她,反而没有入手了。 她应该有更好的东西来装饰——洛阳贵女、贵妇们用金银珠宝装饰自己,敷粉施朱、描眉画唇,引得子弟爱慕追逐。他从不追逐那些女子,但也承认装点得华美确实赏心悦目。只不过有的时候外物抢了人的风头,雪白的粉面都是一样的,最耀目的是满头珠翠,这就有些无趣了。 但她...她不会被耀目的金银珠翠掩盖,一切在她都是陪衬与装饰。 偏偏是这样的她,却没法用世上最好的东西装饰。这很可惜,那些用去装饰平庸之人的金银珠宝也很可惜。 ......想法乱七八糟的,支零破碎地冒出来。 杨宜君微微仰起头同他说话,眼睫一扇一扇的,似蝶飞去。他闻到了香气,闻到香气是寻常的事,稍稍有钱的人家都会用香,更不要说女子们用胭脂水粉,而胭脂水粉里本身就会添加香料。 他应该闻过很多香气,但只是闻到的时候知道,香气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了,这甚至激不起他内心的一点儿波澜。 可他现在有些混乱了,他刚刚确定自己闻到了香气,下一瞬间又不太确定了。香气是肯定存在的,但他不能专心去确定那是怎样的香气。 他得分出一些注意力和她说话,他说了一些称赞主人家花园的话,杨家的园子确实很有品位,这话不算违心。然后,有些走神了,脱口而出:“...前次在成都时,十七娘还有一事尚未告知,只说山高水远,若能再见才说。” “如今再见了不止一回,倒是一直没有机会问起...十七娘可否解惑。” 杨宜君上次就是随便说的!天大地大,她可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外男还有机会再见! 那种事,即使是她也不想和一个男人解释啊! 她现在肯定还是不想说的,但出尔反尔这种事她也没有做过,一下竟少见的手足无措起来。 少女轻轻咬住嘴唇,眉头微微蹙起,脸上也浮起了一点点霞色。这是小娘子们害羞又为难时常见的表情,但很少能在杨宜君脸上看到——回想与杨宜君的几次交集,那样的场面都没能看到,而如今却近在咫尺。 别的女子常是这样出现在高溶面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很多时候还会觉得厌烦。但杨宜君如此就不同了,或者说完全相反。 他回忆起从小学到的东西,不确定这是‘物以稀为贵’,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高溶一向是做主导的那个,但几次三番在杨宜君这里都没能占主导。哪怕是那次他差点儿挟持她,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拔刀相向,根本不服软,硬气的不得了,其他时候更不用说了。今次大概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失措。 虽然还不到‘软弱’的地步,但已经很‘有趣’了。 高溶觉得‘有趣’...他兵法学的最好,乘胜追击的时机抓的刚好——又跟着提了几句话,仿佛没有把杨宜君的为难放在眼里,真的就那么好奇,真的就只想解惑。 杨宜君不是那些养在深闺,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如果必要的话,怎样运用这份美。所以,即使一些人口头上说她不好,传了很多流言,她在播州这些贵族青年中还是过的很顺心。 很多时候,说要给她好看的人,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但刚刚,‘赵淼’完全忽视了她的为难,这在她的经验中也是少有的呢。 她垂下头,她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了:“我骗人的。”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打了高溶一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杨宜君再抬起头来说的是‘之前骗了公子,我不愿说,公子别问了’。 理直气壮,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然而高溶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没什么不妥。这只是他的好奇而已,她没有义务满足。至于她食言了,他也不能与她一个小娘子计较到底。 “这可真是...”高溶少见的有了无可奈何的心情。 杨宜君却挺高兴的,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笑了起来:“今日小女便给公子上一课——公子觉得小女生的美么?” 别的小娘子是没法直接这样说的,但她就直接说了,说的很大方。 高溶也很爽快,点头:“十七娘自然是美的。” “公子要记得,这世上越美的女子越会骗人呢!”杨宜君这是想起了影视剧里的经典台词,说完自己又笑了,有点得意的样子。 第37章 赵祖光觉得,自…… 赵祖光觉得,自己若是有一天死于非命,就是被自己的多嘴多舌害的——但是没法子啊,人就是有好奇心。事情就摆在面前,他没法不去追问。 在回到住处之后,赵祖光就忍不住问高溶:“德盛要向杨十七娘请教何事?” 他之前已经知道高溶和杨宜君认识了,他不知道两人之间有着怎样的交集。所以刚刚见两人‘交锋’也是摸不着头脑...大概是在杨宜君的事情上高溶总显得很好说话,他因为好奇,下意识就问出来了。 高溶看起来并没有被耍了的不快,反而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把当日躲过官兵搜车的事说了。 赵祖光越听,神色越古怪...不同于高溶,他已经成亲,妾室也有两房,对女子之事是有些了解的——高溶府上也有不少美女,但高溶的性情赵祖光很清楚,他绝不会关心那些美女的事,对他来说那些美女只是物件。 所以,有些事他不知道还真不奇怪。 当然,更可能是他知道那种事,但是这对他来说就是个没放在心上,丢在犄角旮旯里的‘常识’,所以遇到这种事之后也不能立刻联想到。不能说他脑子不灵,也不能说他缺乏常识,只能说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 高溶也注意到了赵祖光的神色,看向他:“你知道怎么回事?” 赵祖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此——” 然而才开口就被高溶打断了:“不必说。” 赵祖光:“?” 高溶不理会他,笑着走进书房,接过小厮秘密送来的一些书信,研究起来。 这是在做正事,赵祖光也不好将话题拉回去——他有点儿怂,不想逆着高溶来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了。 赵祖光和高溶在杨家落脚,生活其实也没有太大改变。他们一边掩人耳目,等着洛阳那边的消息,一边寻访要找的人...高溶的父亲高齐当年突然驾崩,皇位为高晋所夺。因为这个变故,是有一些高齐死忠反抗不能,又不愿意效忠高晋,便挂冠而去的。 这些人中有一些人很有才华,甚至有人如今还颇有能量,高溶希望得到这些人帮助。 一方面这确实是一股力量,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一种态度,树立起一面旗帜。 他一路从洛阳出来,寻访了许多人,也与一些可信之人表明了身份,得到了支持。如今来播州,除了因为播州地在边陲,不被人注意,方便他隐匿踪迹外,也是因为有一个他看重的人,种种证据显示他应该就在这里。 播州不大,但寻找一个已经隐居的人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好在也不是真的大海捞针,人就是再隐居,那也是一个士大夫隐居,不可能真的做了山人、野人。过的‘田园生活’,也更接近理想中的那种。 这样的人,哪怕没有刻意扬名,在周边也不会是无人知晓——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总会遭人议论。 到现在,高溶和赵祖光已经确定了几个‘可能性’,正要一个一个去拜访。 忙着这些事的时候,日子不期然就过去了七八日,这期间高溶与杨宜君也没打过几次照面。 杨府不大,但那也看比较的对象。作为大户人家,杨家几重门还是有的。高溶他们作为客人单独住一个小院,杨宜君的院子则是在内院之中。如无意外,很难遇到,且就算遇到了也就是见礼而过。 直到一日有人请他们去城外登山。 高溶和赵祖光在播州活动,也结识了一些本地的权贵子弟,之前搭上的杨科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落脚在杨宜君家,与她家有个世交的身份,这在很多人眼里就更是自己人了。所以有些自己人的活动,也会请他。 也是这一日无事,再加上前次已经拒绝过人一次了,赵祖光便做主参加这次登山活动——高溶本身是不在意这种事的,但赵祖光在意。播州本地的权贵子弟对他们什么都不算,可他们如今人还在播州,打听人也要借助这些地头蛇呢。 而出门的时候,两人就发现,杨宜君也出门了,显然双方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播州民风开放,青年男女一起登高算不得什么。不过高溶和赵祖光见惯了洛阳贵女,一时竟没想到。 但双方并没有因此同行,杨宜君尽到礼数之后,便骑马先行了。所以高溶与赵祖光到了山脚下时,杨宜君已经到了,在山脚茶摊处借了人家的炉子,温了自家带的酒,正与几个小姐妹喝了暖身子。 “...此事是真...”“这还能有假?”“真没想到...” 百媚千娇 第24节 杨宜君和相好的小姐妹喝酒暖身时,对面也有几个小娘子低声说着‘新闻’。杨宜君离得不远,也大致听明白了——三天前,北面珍州姚家派人送了信来,原来是他家宗子没了。 珍州不像播州这边是一家独大,但姚家在珍州的地位也很不低了!最重要的是,姚家许多子弟在蜀国为官,这方面的影响力是杨家不能比的。 半年前姚家就主动提到了与杨界结为姻亲,自家宗子娶杨界嫡女...这桩婚事门当户对,没什么好说的,杨界也颇为心动。在犹豫了一段时间,确定很难找到更好的选择之后,他已经决定答应姚家了。 杨姚联姻进入实质性阶段,订好了纳采的吉日,就等姚家来人了。却没想到没等来纳采媒人,等来了姚家宗子的死讯。 说是入秋之后感染风寒,本来只是小病,却不知怎么的一直缠绵,不得大好,最后竟然病体沉重,人都没了...只能说,此时生病了就是大事。很多时候真的就是靠自愈,别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 对于杨丽华来说,往好处想,至少还没有纳采呢...这年头,礼教比旧唐时严苛些,但也还好,播州这样的边陲之地更是如此。真的进入到‘六礼’之后死未婚夫,不至于让杨丽华去守望门寡,可说出去终究不好听。 对于杨丽华的事,杨宜君是不在意的,听在耳朵里就算了,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这些小娘子议论的很起劲...毕竟是杨丽华的闲话呢,这些小娘子很多当着杨丽华的面不说,暗地里是很不买她账的。 这和杨宜君还不太一样,不喜欢杨宜君的小娘子也挺多的,但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一方面是杨宜君不会和她们虚伪地维持场面,另一方面她们在天长日久中也建立起了杨宜君不会因为这个特意与她们为难的认知。 杨丽华就不同了,她性情和杨宜君完全相反是一个。另一个,她身份也不同,人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大家姐姐妹妹相处的时候这个身份显示不出威力,但大家又哪能真的视而不见呢。 直到杨丽华人来了,这些议论地小娘子才收声。 刚刚议论了许久的小娘子看到红光满面的杨丽华,都有些犯嘀咕:这可一点儿不像婚事告吹的样子,看样子还挺高兴的呢。 杨蔷把这怪事与杨宜君一说,杨宜君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她与那姚家宗子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芳心托付了。眼下姚家宗子没了,她要是真的难过,那才是古怪...不过这样高兴,确实有些反常。” “或许她遇上别的好事儿了罢。”对于杨丽华的事,杨宜君根本不关心,更没有去探究的好奇心。 她心里的想法是,如果是她,她也高兴——虽然有些对不起姚家宗子,但现实就是她根本不想嫁人! 杨丽华应该没有不想嫁人,但也可能少女怀春,有自己喜欢的人——杨宜君猜的。但这就没必要拿出来说了。 人到齐了,大家便一同上山去,车马留在了山脚下有人照料,登山只能步行。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走在前头,后头有小厮婢女跟随。小厮婢女们或挑或提,带着食物、茵毡等物,方便歇息时使用。 能让人来登高的山当然景色不错,众人便一路上山,路上走走停停,兼看风景。但直到半山腰,遇到一座山亭,众人才真正就地休息,吩咐小厮婢女铺设毡毯,点起小火炉,奉上果品糕点。 有几个兴致浓的,还让在炉子上架了铁丝蒙,搁了铁叉串好的肉,正烤肉呢! “有肉便要有酒,我们有几样酒?” “眉山橘酒、钱塘金粟、云州天禄...总有六七样酒!” “云州天禄和钱塘金粟先各烫一壶来!” “钱塘金粟也就罢了,云州天禄怎么也要?这酒性太酷烈,不宜入喉,不是你我喝的。” “这有什么?我就爱热热地饮一盏云州天禄,格外痛快!”云州天禄是烧酒之类,如今人们可不爱烈酒!烈酒在时人看来,要么用来做药酒,要么就是穷人才喝的! 不过口味这种东西是很私人的,有人就是好这一口,也没什么好说的。 饮酒吃肉之际,谈性自然就起来了——对于喝酒的人来说,最好下酒东西才不是菜啊肉啊这些,而是吹牛打屁...文雅点儿说,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 所以吃吃喝喝间,很容易就谈到了天下大势...这年头读书人少,有机会开眼界的人更少,所以相应的,读过书、稍有些眼界的人都是很有情怀的。不一定每个人都有那个行动力去匡扶天下,但说一说,说一说还是可以的。 “要我来说,治国还是要读书人!唐末以来又有百年,其间武夫当道,天下便不见安宁!乱世之初,比如今乱的多!如今眼看着天下渐渐平了,规矩便要重立了...若继续武强文弱,天下是不能安宁的。”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当年唐末是军阀割据,草头王坐天下!若是没有武力,再是世家大族出身,再是声闻海内,都没用——这和之前另一个大乱世,东汉末年是完全不同的!那个时候说是武夫当国,可看看那一个个武夫,少见没来历的! 袁家兄弟是四世三公不必说,曹操祖父是宦官有点儿跌份儿,可那也是做到了大长秋的宦官!实权派!到了他父亲那会儿,不也做了三公么,即使那是西园卖官买来的。就是刘备,也是‘中山靖王之后’,这个身份他没发迹的时候确实没用,天下刘氏宗亲太多了。可一旦他出头了,这个身份就是带着金光的! 至于其他割据一地的人物,好多都是过去的州牧、郡守直接转换而来,哪能是没有跟脚的? 所以唐末以后的‘乱’,比汉末之乱还要惊人——唐末之乱时,不只是彼此杀伐,也不只是内部君杀臣、父杀子、兄弟相残。唐末之乱那会儿,那些割据军阀们普遍都精神不正常。读那段时期的历史,会觉得一个个都不是正常人。 乱世之中,一两个军阀残忍嗜杀到不正常的地步很常见,但像唐末那样没个正常人却是只此一家了。 除了‘乱’,武人崛起割据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战斗力确实很强。数年之间互相攻伐、打生打死,能冒头并维持下来的势力,别管治理如何,军事确实是强的。 军事上都很强,就导致了很难有一个势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倒其他,然后实现统一。 天下因此受的劫难就更多了。 如今乱世有行至尾声的迹象,原本各大割据军阀强调武力那一套就有些行不通了——当初为了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别的都顾不上,只能抓紧军力。但到了现在,要考虑统一之后的事了,当年强调武力的传统就反而是一种障碍了。 军阀割据时代,军头们最怕的就是某个手下做大,然后下克上,取而代之,为此不知闹出了多少腥风血雨。但再担忧,军头也不能因此自废武功!真的限制了手下的发展,能压得了下面的人,可对付不了外面的人,更要死! 现在有些正经国家的样子了,对稳定的需求大过了力量,限制武将、重用文臣都是应有之义。 一开始,挑起这个话题的子弟说的不算错,但随着其他人跟进,不知不觉就有些偏了。有人就道:“治理天下就该用读书人,要我来说,以文驭武也是个法子!” 播州到底是武德丰沛之地,一些子弟即使读书,那也是弓马娴熟的。听到有人这样说,本能就觉得不舒服,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但提出‘以文驭武’的人说话很有条理,针对如今的现实情况能讲的头头是道。相较之下,反对他的人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反应激烈,说不出什么道理。 渐渐的,有些本来反对的人都被说服了,觉得这才是正理...可能‘正理’就是这样,不会让人喜欢。 高溶本来是无意了解一群子弟书生意气的,但随着越说越离谱,有人问到了他这里:“赵兄,你是中原来的,眼界更广,你来评评是不是如此——天下武功大兴了百年,想要弹压住由此而来的以武犯禁的风气,是不是该用力些?” 用力过猛也没关系,这在某些人看来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像‘乱世用重典’一样。 “以文驭武?说来有些道理。”高溶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就在旁人觉得他也赞成的时候,他话锋一转:“但仔细想来,这不就是为了改变如今困境而走捷径么?可这样的事,又有什么捷径可走?” “有的时候远路才是捷径,而捷径后患无穷。”简单来说,他不赞同。 不同于在座这些人,他见过真正的权力斗争,见过朝堂风云,见过太多太多。生在权力漩涡的他,对这种事的理解有天生的直觉——看起来‘以文驭武’简单,而且代价也能承受,毕竟文臣们强大一些又能怎样呢?再强也是再规定好的框架内做文章。不像武将强大了,是有掀桌子重新定规则的能力的。 但他不觉得这种涉及到国家死生的事是可以走捷径的,现在选择容易好走的路,落个轻松自在...将来却难免被反噬! 天下大事,唯祀与戎...如果自废武功都不算什么,这话岂不是废话了? 支持‘以文驭武’的人显然是这群子弟中的领头人,如果是别人反对也就罢了。高溶这样外头来的,身份说起来是杨段某个世交家的子侄,来播州是为家族趟一条商路...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地位极低了。 人家问你不是真想知道你的想法,只是暗示你捧人、壮声势! 如此表现,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当下便有人冷了脸...高溶也不在乎,既没有将场面圆过去,也没有说明自己的道理,继续刺激这些人。站起身来,饮尽杯中酒,扔下银盏就走了。 杨丽华原本正在近处与几个女伴笑闹,其间也在不动声色关注子弟那边。高溶走开时,她仿佛是不经意一般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飞快挪开视线,咬了咬嘴唇。 旁边的女伴忍不住道:“这位赵公子倒是有些不寻常...颇有风骨,要是换做一般人,就该顺着话说才是。” 这个女伴也是很懂了。 杨丽华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越觉得脸颊发烫了。 高溶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应付过了这一场登高,很快就忘了其间发生的事。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这一日正打算出门探访一个有可能的地方,天就下起了细雨。 “雨落下了,还要走这一趟么?”站在杨府门前,赵祖光问高溶的意思。 高溶站在门房旁的檐下避雨,等着小厮取来蓑衣斗笠等物,慢慢摇头:“不过是些许雨水罢了,不能再耽搁了...越早找到人越好。” 赵祖光明白高溶的意思,不再多话。 这时候,杨家两辆大车离开,大车里装的是米粮、僧衣、盐酱等物,是送给大悲阁僧人们的布施。遵义城中佛寺道观不多,大户们各家出一点儿布施就足够僧人道士活得不错了。 赵祖光在檐下避雨时听到了赶车的杨家车夫说话,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不当回事。 只安静等着自己要用的蓑衣斗笠拿来,等蓑衣斗笠的功夫,马倒是先牵来了。赵祖光正想对牵马的杨家马奴说话,就听到门内传来一个小婢女的声音:“去大悲阁的车先别走!先别走!” 转头去看,他记得似乎是杨宜君身边某个婢女,有些眼熟。再顺着往后看看,杨宜君果然也在,她提着裙子落在后面,旁边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替她撑着伞。 赵祖光不动,他身旁的高溶动了,看了杨宜君一眼,又飞快垂下了眼皮。看向跑在前头的婢女:“去大悲阁的车已经走了...可是你家小娘子有什么事?” 红玉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抱着个竹编的匣子,喘匀了气才有些懊恼道:“可不是么!娘子要与大悲阁的真定大师送这个,又实在没功夫,先前都耽搁了好几次了!本想趁着家中往大悲阁送布施顺道送去,可这......” “大悲阁?倒也顺路。”高溶轻巧地拿过红玉抱在怀里的竹编匣子:“我替你家娘子送去就是。” 红玉有些无措,转头看向杨宜君。杨宜君显然看出这边发生的事了,对着红玉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赵六公子了!”红玉福了福身。 杨宜君在丝丝缕缕的雨幕中,不远不近地对高溶叉手道谢。 她今日是真正的家常装扮,一件揉蓝色衫子浅交穿着,一条仅合围的白绫褶裙掩住上衫。束腰的带子是蘖色的,系在腰间淡的像是一抹烟雾。两条藕荷色的宫绦从腰间软软的垂下来,上面没有用玉石去缀饰。 头上梳了小盘髻,比高溶过去见过的还要素淡,一件钗环也不见,只有一条发带围系着。但就是这发带,也没有用小娘子们常用的正红,而是更清丽的赭色。 白肤乌发,裙边水痕蔓蔓,她站在那里竟缥缈如同这场初冬细雨本身。 因被雨水打湿而有些皱的白绫裙裙角消失在回廊,高溶重新低下了头。 手中的竹编匣子上粘着一张蜀葵花汁染的纸笺,上有‘梧桐香灰一品’几个小字,字迹清丽风华。匣子旁用白练丝绳拴着一支青白色鱼卵纸长笺,上头的字更小,只有豆粒大小,填了一阕《怨三三》。 ‘博山未尽鹧鸪斑,留住香烟。尚觉氤氲触鼻尖,炉灰薄,要重添。秋风梧叶穿帘,已蚀尽青虫碧。烧却寸心难,经过尘劫,便近旃檀’(注一) 赵祖光离得不远,在心里默读出了这阕词,心下怔然...燕国佛教颇为兴盛,家中长辈多的是信佛的,赵祖光也曾为祖母抄写佛经,当然知道什么是‘旃檀’,也知道这阕词意。 杨宜君送去给庙中大师的‘布施’是一盒香灰...赵祖光好似是听谁说过,大悲阁的真定和尚制香乃是一绝——送香灰恰如其分,但真的送这样的东西,又让人觉得意外。毕竟香灰不值什么,用香的人也绝不会少一品香灰。 不过有了这阕词就不同了,就是赵祖光这般对诗词不算在行的武家子弟也能读出些意思来。 小炉烧香,洁白的香灰薄了要添。香灰是用梧桐叶制取,梧叶脱去生机枯萎了,于秋风之中缓缓坠落,又经历火烧,可不是如人行于世间历经尘劫一般么。说这品梧桐香灰近‘旃檀’,竟真的很合适。 旃檀其实就是檀香,但偏偏要说‘旃檀’,就是因为‘旃檀’与佛家关系更深。一品香灰怎么也不会和檀香相像,这香灰更像的分明是佛家之道。 “蕙质兰心。”赵祖光忽然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即使他真的不喜欢杨宜君这样的女子,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个天底下少见的佳人。若有一日这女子倾国倾城,他似乎也不会奇怪。 高溶却没有说话,由着小厮系藤笠,披针蓑,一手将香灰匣子收在怀中,一手按住马鞍,翻身上马。策马扬鞭,正往大悲阁的方向而去。 第38章 高溶与赵祖光大…… 高溶与赵祖光大悲阁送了香灰,才出城探访,让赵祖光可惜的是这次又落空的,情报中所说的‘奇人’并非他们要找的人。不过这种落空在最近早不是第一次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还是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么。 “最近洛阳倒是无甚大事,我们还有时间。”赵祖光是这样说的。但他也知道,最近洛阳送来的消息都很‘平静’,可不是真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平静的水面下酝酿的是更大的波澜。 高溶不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两人站在杨府园子里一处开阔地带,这里四面通透,说隐秘之事反而不容易被人偷听到——其实也没什么可防备的人,除了身边带着的死士,播州无人知道二人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两人习惯如此了,这样行事近乎于一种本能。 赵祖光正打算再说点儿什么,忽然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果然有人出现,是杨宜君带着好些婢女,婢女们都抬着支架、绷子等物,架子支起来,绷子架上去,似乎要晾晒什么东西。 见到高溶和赵祖光,杨宜君叉手行礼,赵祖光也回礼,倒是高溶慢了一拍。 赵祖光见高溶一言不发,便笑了一声,开口道:“十七娘这是...?” “晒书啊...这阴雨绵绵好些日子了,难得有个大晴天。今日晒过这些书册,也好收起来,再晒书就是明年夏天的事了。”杨宜君简单解释了一下。她是很爱惜书的人,一年之中当然不可能只有七夕那一日晒书。 因为她的书太多,自己院子里地方不够,所以晒书晒到了园子这边。左右家里也不待客,用用园子的空地不算什么。 婢女们将书籍一摞一摞搬来,杨宜君亲手将这些书册摊开,一册一册放在绷子上。高溶走的近一些了,发现这些书籍中七八成都是史书。 “十七娘偏爱读史?” “读史使人明智,读史开阔眼界...”杨宜君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高溶随手拿起一册《唐书》,翻到其中一页,因为这一页有一行朱砂批注,他多看了一眼。看字迹和之前梧桐香灰匣上见的一样,只能是杨宜君写的——批注的内容可以看到杨宜君的想法,高溶看过之后觉得有些好笑。 百媚千娇 第25节 扬了扬手中书册:“为太宗旧事发议论,这是十七娘哪一年做下的?” 杨宜君走过去看了看,回忆了一下:“约有两年了,怎么,公子是觉得小女太过不自量力了,竟议论起这些来了?” “并无此意,十七娘的‘不同’在下看在眼里,若十七娘不能发议论,天下又有几人有资格发议论?更何况,不过是内室之中手注,谁家好大威风,能管到这儿?”高溶放下书册。 “只是好奇,如今十七娘还这般想?” 杨宜君是为了一段唐太宗旧事做批注...《唐书》中提到了唐太宗晚年无缘无故贬斥了一些忠诚又有能力的大臣,按照后世的分析,这是他在为高祖李治铺路。等到李治登基,再将这些人召回,予以重任,这是施恩! 有这份恩典在,这些臣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犹豫了。 杨宜君之所以忍不住做批注,就是因为觉得这种做法很蠢——大概是太宗皇帝高高在上惯了,即使他不是一个那么不接地气的皇帝,也难免有些脱离下面的人。他在玩弄帝王心术的时候完全是以唯我独尊的皇帝思想出发的,其他人微妙的心理状态在他这里被简单化了。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我的儿子成为皇帝,一位皇帝如此施恩,你们还不速速感激涕零,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但站在杨宜君的角度来看...那些臣子都是很优秀的人,不缺头脑灵光的,一开始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贬。但到了后来,自己被召回的时候,也该有些想法了。他们当然不会因此就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可君恩什么的,也不会认可了吧。 之后做事也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顺便达成自己的人生理想。辅佐人君,治理天下也好,纯粹为了权力也好,都是有的。 所以这样的话,太宗那通操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而消磨了一些臣子的赤诚——难道陛下您不这样做,我们就不会忠心了吗? 果然是帝王,称孤道寡、孤家寡人,谁也不相信!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只肯相信经过自己玩弄权术之后得到的东西。 杨宜君觉得太宗皇帝很可能是觉得时日无多了,继承人又比较‘仁弱’,导致了‘病急乱投医’。 批注里可是狠狠嘲讽了一把太宗...‘帝王行小术,谬矣’,这就是她对这件事的总结。 自己是皇帝,而且是威信那么高的皇帝,不是什么傀儡!这种身份,这种局势,最应该堂堂正正,玩弄这种小术,一点儿也不堂皇大气,和太宗皇帝的格局都不配了。 杨宜君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小女依旧是这般想的,太宗何等英雄人物...临到末了,却如此行事,反而落了下乘。既坏了晚节,也无真的用处。” “无用?”高溶反问,他的出发点大概和杨宜君不太一样,杨宜君在点评一位君王,而他会代入一位君王。 “自是无用,这其中算计,并不隐晦,不是么?”杨宜君不觉得这件事有讨论的余地。 高溶却摇了摇头:“便是看出来了又如何呢?帝王之尊便在此了,臣下就是明知道,也只能按部就班。” 是的,就算那些被算计的人看穿了一切,也只能配合着演下去!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们深受君恩,皇恩浩荡之下,唯有全力报答,不然外人如何看,史书如何记?所谓的‘忠诚’,看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历史上一些以忠诚出名的臣子,未必没有踟蹰犹豫的时候,未必没想过朝秦暮楚,但因为种种原因,那些都没有成真,于是他们就成了‘忠臣’了。相反,一些人是真的忠心赤胆,然而遇到的人和事都将他们往另一个方向推,于是他们也就是‘贰臣’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杨宜君想的没错!太宗皇帝履极日久,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在晚年时剩的不多了,‘皇帝’这个身份让他更像是另一种生物。他真不见得将其他人当成是同类,对于他们怎么想的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他预期的结果。 而从结果来说,太宗是成功了的。 高溶又点了几句,杨宜君就明白了...她没法反驳这个,但自己被人‘教做事’也不多见,有点不甘心呢——她常常让别人不甘心,但轮到自己的时候不爽并不会减少,反而更强了。 抿了抿嘴唇,杨宜君‘哼’了一声:“就算是如此罢...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杨宜君至少一点没说错,太宗的操作就是‘小术’这是没得洗的。而小术之所以是小术,就在于只能用来‘奇袭’,不可能成为常例!太宗皇帝做一次还没问题,后面再有皇帝做,就很可笑了,不会有同样的效果的。 如果帝王威信不足,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怨恨,受到反噬。 对于杨宜君的说法,高溶倒是没有反对,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十七娘说的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虽然对方赞同了自己,但这样轻松,杨宜君竟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眉头都皱了起来了。 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杨宜君继续晒书。中间瞥了麝月一眼:“呆着做什么,先去寻几张椅凳来,忒失礼了!” 麝月老实,说话就听话,一溜烟就跑了。回来时手上端了一只黑漆方凳,身后还有个小厮,一手提着一把交椅,另一首提一只红漆的壶门鼓凳。 椅凳放下了,麝月便请高溶和赵祖光坐。 杨宜君一边晒书,也一边和高溶他们说话,说的都是史书故事,两人有来有回——杨宜君的学问要扎实些,但高溶有她没有的长处,比如权力斗争中的人心,比如军事对历史的影响,这似乎是他擅长的,总能考虑的比杨宜君深远。 杨宜君强在灵活、聪明,又有影视剧开阔眼界,一些事每每有奇思。 不过,总的来说,两人都很出色,不是寻常人。 高溶有一种直觉:她学的很快,只要他教她,然后让她真正接触那些东西,她很快就能上手,然后超过他。不过,就现在而言,她还差一些。 一般人这个时候就该觉察出高溶没那么简单了,猜不到他的真正身份,也该知道不是表面上那样。但杨宜君这样聪明的人偏偏没有感觉,因为她的‘认知’因为各种原因已经不太正常了。 她常常沉浸在影视剧的世界里,那之外真正愿意接触的只有她眼中的聪明人。至于其他人,就算有接触,对她来说也是缺乏存在感的。久而久之,她对寻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失去精准的判断力了。 她忽视了高溶的异常。 她现在只是由不甘心、郁闷,转为了愉快——常年和愚笨的人打交道,而她又难以忍受愚笨。现下遇到一个聪明人,一个甚至能‘教导’自己,给自己打开一扇窗的人,光只是交流,就足够让她觉得高兴了。 不知不觉她说了很多,这一次和高溶说的话,比过去加起来的还要多。 书都摊放好了,杨宜君也一起坐下,麝月又颇有眼力见的拿了一张小几,捧香茶、奉糕饼,让他们更舒适悠闲了一些。 “...《西窗记》公子读过?”杨宜君露出羡慕的神情。《西窗记》是一本野史,但又不是一般的野史。因为它的作者正是编撰《唐书》的学者之一,曾在唐之后,先后在两个藩镇将领手下做事,《唐书》就是那时编撰的。 《西窗记》记载的是作者在藩镇幕府内的所见所闻,当时的藩镇首领本质上就是割据军阀,是国主之流。所以《西窗记》说是杂书可以,说是史书也行。 杨宜君读过很多书,但书这种东西是读不完的...特别是她人在播州,很多书想读都读不到。父亲杨段是个学者,藏书在播州数一数二,她也因此受益。而外祖父那里藏书更巨,更方便杨宜君借书读书。 但这年头的印刷术虽然有了长足的发展,却依旧是手工业的水平。再加上战乱带来的各种不便,很多好书没有被印刷,只以手抄本流传,是很正常的。然后又由于流通不变,杨宜君读不到也不奇怪。 《西窗记》是杨宜君在一个读书人的笔记中知道的,颇为挂心...‘赵淼’读过这本书,甚至拥有一份抄本。 有点儿郁闷了之下,杨宜君咬了一口糕饼,觉得糕饼太甜,于是喝了一口苦茶。然后又觉得今天的太阳太耀眼了些——总之,就是哪里都觉得不那么好。 杨宜君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妃红色薄纱帕子,搭在脸上遮阳。这不影响视人,也不会让人看不清她。薄纱材质是很清透的,从高溶和赵祖光来说,她依旧是眉目宛然。 赵祖光眨了眨眼,不落痕迹地看了高溶一眼,惊奇地发现他的目光正刻意躲闪杨宜君。 但躲闪只是一时的,更多时候他还是在看她,不能不看她——阳光正洒在她脸上,薄纱虚虚搭着,在她脸上落下了薄纱经绞的恍惚图案,忽然就有了万种风情,绮丽至于难以言语。 这一场小小‘茶会’结束时,赵祖光看的很真:杨宜君扯下了搭在脸上的薄纱帕子,然后将帕子塞在了手腕玉镯间,没有刻意收起来,所以行动见还能见到一抹妃红色从袖间露出来。 他再看高溶,高溶是看着杨宜君离开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挺高兴的,直到有小厮急匆匆进来,递给一沓信件时他都没有因此掩了愉悦之色。 赵祖光听到高溶似乎在自言自语。 “...原来是这样。” 这指的是什么,高溶没有说,他也没敢问...显然,在吃过几次教训之后,他可比之前要‘谨言’多了。管不住嘴,有的时候比管不住手还要严重呢。 高溶一份一份地拆开信件,这些信件都用了暗语,但他对暗语很熟悉,根本不用慢慢翻译,直接看就行了,速度不比普通地阅读慢。 这一沓信件中,有的没什么,就是过往一些情报的跟进,看不出什么问题,有的更是废话——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下面的人并不确定某些情报是有用,还是无用,真正能做出判断的只有高溶本人。 总之,这些信件他都一扫而过,很快放到了一边。最后只有两封信他读过之后还要细细研究,一方面确定自己没什么遗漏,另一方面也是在斟酌该怎么做出应对。 高溶将信递给赵祖光,赵祖光快速看完,然后放了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中拿主意的只能是高溶,赵祖光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必要的时候他只要做好高溶手上的刀就好了。 信上说的情况还挺严重的...洛阳那边的事情有了后续,高晋的病情不只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一开始还有人觉得这太‘刻意’,会不会是高晋自己放出的风声,就是为了收拾一次那些跳的太厉害的人。 就像淘米一样,筛出其中的沙砾、稗子。 但这样故布疑阵是有极限的,大家也不是傻子,各显神通之下总能搞到比较靠谱的消息,一步步确定事情的真假。反正到高溶手中的情报显示,高晋确实病的不轻,据传有可能是那些求长生的丹药摧毁了他的健康。 考虑到消息传播的效率,他接到消息的同时,高晋病入膏肓了也不是没可能。 死了的可能性不大,燕国是如今海内第一强国,皇位继承之事周边都盯着呢。真要是高晋驾崩传位,这个消息的传递是不会走寻常路的。远的不说,蜀中这边肯定也有探子在洛阳,消息会用最快的速度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水平!?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如此,消息的传递也是需要时间的,但滞后性也就是三四天。 而从现在蜀国那边的动静看,并没有那样的变故发生。 但有些事赵祖光和高溶心知肚明,所以赵祖光道:“此间还是得快些事了,德盛你也该考虑回洛阳的事了...便是不回洛阳,也不能在播州呆了。这里太远,避开有心人是好,却不能盯着洛阳,有些事若是响应不及......” 高溶点头,也认可了赵祖光的话:“此事我知道,我会尽快——还有军中的事...” 高溶要做的事说的好听些,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说得不好听就是谋朝篡位。做这样的事,当然要在军中埋下自己的人,没有军队支持,就是太平天子都当不安稳,别说是群雄并争的当下了。 高溶不用掌控住燕国所有军队,也做不到,真要是做到了那个地步,他还谋划什么呢?直接就登基了。他其实是掺沙子,而且只在关键的‘八卫’和殿前司掺沙子。 殿前司不必说,里头有天子禁军,戍卫宫廷,而‘八卫’,则是保卫京师的八支卫队...高溶到底姓高,这属于政变,能在八卫和殿前司中使力,其实也足够了。 但殿前司和‘八卫’也不是那么好拨动的,若真是好支使,高家的皇帝怎么坐的安稳? 高溶布局了这么多年,有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又有一番际遇造化,到如今才有一点底气。 两份信,一封说的是高晋的病,以及洛阳现在的风声鹤唳。另一封信则是原来‘八卫’之一的千牛卫统领王阔向高溶请示——王阔是先帝高齐死忠,但其人在军中威望实在太高,高晋得位也算是得到军中支持的,实在不好随便处置了,所以安排了他做了‘千牛卫大将军’,统率千牛卫。 官职来看还升了,但也脱离了一线战斗。 这些年高晋一直怀疑着王阔,怀疑他暗中支持着高齐一脉,而如今高齐一脉死的只剩下高溶了...高溶假死脱身,能把事情做的像模像样,其中就有王阔帮忙。王阔已经尽力抹平首尾了,可凡走过,便有痕迹,总有不那么自然的地方。 高晋抓不到把柄,却直觉王阔不可信任。便以他防护不利,以保护‘楚王’(高溶的封号)不利为由,削了他的军职。 王阔眼下艰难传信给高溶,是因为洛阳因着高晋的病情,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要说原本就是他执掌的千牛卫了,就是‘八卫’中其他七卫的将领,也时不时来拜访他——这就是他资历足够深的结果了。 他不知道是该闭门谢客,高溶回来之前都不冒头,还是该趁此机会收一些人的心。 赵祖光给高溶磨墨,高溶则动笔写信,口中还与赵祖光道:“何必要推开呢?也不必说什么收心,尽可能亲近这些八卫将领就是了...这不过是表露立场。” 有的时候搭上一点儿线并不能让一些人做什么,但却能让一些人在某个关键时刻什么都不做。 高溶想起了今日与杨宜君讨论唐时旧事——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时,因为战功赫赫,被任命为十二卫大将军。大唐有南衙十六卫,十二卫大将军名义上是十六卫中十二卫的总统帅。 但这也就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各卫都有头领,他们直接管理下面,上面也不受太宗皇帝辖制。 这十二卫大将军,与虚衔没有太大不同。 但这个‘十二卫大将军’之职真的一点儿用没有么?不见得。玄武门之变时,十二卫没有站在太宗那边,但也没有去帮隐太子和巢王。这样的关键时刻,负责维护京中安全的十二卫隐身了,本身就能决定很多事了。 第39章 杨宜君将晾在熏…… 杨宜君将晾在熏笼旁的纸笺一张一张揭下来,仔细瞧看。 这不是普通的纸笺,是她昨日亲手所制的花笺。这种花笺要用特殊的办法,让水墨丹青浮在水面上,然后布纸于上,如此使得水墨丹青晕在水中的花纹砑在纸上。这种制法很讲究技巧,既要耐心,也要巧思,一般还不能得呢。 收好这些完成的纸笺,杨宜君又觉得无聊了。出了书房,来到小花厅,就见平儿紫鹃她们都围着桌案做针线,不是缝,就是绣的。叹道:“天长日久的,实在没什么趣味...” 有意思的活动是有限的,自家自得其乐也不总是有用,其实无所事事才是杨宜君这样闺阁小娘子的日常。她日常无聊的时候算是少的,因为她总有很多书读,还有看不完的影视剧。 但无聊这种情绪是避不过的,她看过现代剧,里面的青年男女多的是消遣娱乐的方法,一样会空虚无聊呢!何况是她。 见杨宜君没精打采,无聊的很了。晴雯便提议:“娘子缝个绣球儿?十二瓣球面子奴都绣出来了,里头芯子也做成了,香木屑为里的。娘子动手,只要缝个面子,缀几根结子。” “那不好玩儿。”杨宜君一下就否了。 百媚千娇 第26节 见她这样,婢女们都笑了,平儿摇头微笑:“娘子着实...” 杨宜君自小聪明伶俐,什么地方都不让人,读书骑射什么的比世人都强呢!偏偏这世道中女子的本功,也就是女红之属,她懈怠的厉害!别说纺织缝纫了,就是闺阁贵女们日常细做的刺绣,她也很拿不出手。 “娘子其实不是学不会,似娘子这般聪明的人,稍稍用心,哪有学不会的?还是娘子从未上心...”平儿是想劝杨宜君在这上头多用心的。但都劝了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劝动,眼下也就只剩下纯粹的提一嘴了。 杨宜君不说话,只当耳旁风——她能不能容易学好女红技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样东西要学好总要花不少时间、精力。她的时间精力或许有富余的,却也不是留给女红的。 她对女红可没有兴趣,连虚应故事都欠奉送。 晴雯提议一起做点儿女红不成,其他人又接着出了几个主意。有说踢球去的,有说去投壶的,还有说去街上逛逛的...杨宜君都觉得没意思。 直到麝月道:“前两日娘子不是得了一副好渔具?不若钓鱼去罢!” 杨宜君确实得了一副好渔具,是她大哥杨盛托人送到家里的。也不是单为这副渔具,杨盛常年在外,自然有往家中写信送东西的时候。这次主要是写信给家中问好,至于各人些许礼物,不过是顺带。 “好,就钓鱼去!”杨宜君也好久没钓鱼了,当下就有了兴趣...说起来,垂钓之事在民间多是渔夫生计,又或者是小民之家闲暇时丰富饭桌的闲事,本应难登大雅之堂才是。但自古以来就有大贤、隐士垂钓的典故,时间长了,垂钓就有了别的意味。 对于士大夫来说,既可以是闲趣,也能说出一番哲理。 杨宜君小时候就随父亲杨段钓鱼...只不过她耐心不足,在这上头空有热情,却常常是空手而归。 紫鹃见杨宜君真个要去钓鱼,便问:“娘子是要在园子里钓鱼?” 杨家的花园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头一样有假山,有鱼虾,能用来钓鱼。 然而杨宜君看不上,傲然道:“家里小池子能钓鱼?里头的鱼每日有人投食,都呆笨的很,人影映在水面上,不止不跑,还当是有人喂食,要凑过来!这样的蠢鱼,下钩就能钓上来,谁钓它去!” 想到杨宜君过去钓鱼的‘战绩’,紫鹃也不好说自家娘子这是太自信,还是太有上进心。只能说着‘好好好’,转头就准备出门要用的东西。 除了钓具等外物,晴雯还站起身要给杨宜君寻衣裳、梳头发。 杨宜君看了看身上,摆摆手:“罢了,别麻烦了,今日这身虽然家常,却也不是穿不出去。左右不过是钓鱼,又不是出门做客,这样也可以了。” 杨宜君今日梳的是堕马髻,发髻上无多少装饰,只一对水晶发梳插在两鬓上方。身上穿的也素淡,上身是一件白绫夹袄,下身是一条褪红色褶裙,白绫带儿束着,一条湖蓝色宫绦垂下,除此之外只一领豆青色披帛挽在臂间而已。 杨宜君既是这样说了,晴雯她们也就不好忙了。不过晴雯还是从箱笼里取出了一件银红宽袖短褙子,道:“这是今年新做的罩衣,里子是小毛的,外头是红缎蹙金绣,正合适冬日里穿。娘子出门带着,若是冷了,也好换上。” 就这样,不消一刻辰光,杨宜君这边就准备好出门之事了。外头吩咐了人去牵‘飞霞’,里头平儿还叮嘱杨宜君:“娘子也别久玩儿,这天阴阴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落雨落雹子。” 杨宜君应下了,这才带着紫鹃、红玉两个出门去了。 骑马出城,城外有的是地方可供垂钓。杨宜君也没有刻意寻访某地,只是信马由缰,在城外不远处看到一处临水林,便钻了进去。这是一处落叶林,此时初冬,树叶都已泛黄泛红,落下一地来,使得这片林子正是黄澄澄一片。 这黄澄澄一片又映在水中,不同层次的红、黄,色彩丰富又绚丽,将杨宜君也迷住了。她下了马便叹息:“何处没有好景色呢?瞧这一片颜色,真是要将人拽进水中去了,就在此处罢。” 她下了马,紫鹃便端来一把交椅,按照她指点的,放在了垂钓处。红玉则是抱着一个绣花囊袋、一支钓竿过来,囊袋里面装的是鱼线、假饵等物,钓竿正是大哥杨盛送来的那副。 红玉将钓竿递给杨宜君,奇道:“大公子送来的这竿子倒是古怪,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这竿子上装个小轮子是作甚?” “那叫‘钓车’,有了钓车,起竿时便能萦线而回,不必提竿了。如此,鱼线下的多长都不打紧了。”杨宜君随口解释了一句。 红玉小时候在家也和兄弟们钓过鱼,很容易就能理解其中的意思,笑道:“真是巧了,难为是谁想出来的...这也是外头的新鲜玩意儿罢?从未在播州见过呢。” “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旧唐诗人皮日休就咏过‘钓车’,说是‘月中抛一声,惊起滩上鸟’。不过那时只少少人知晓,现如今就多多了。前些日子我不是收了一副《渔父图》,上面渔父用的钓具便有钓车,你没见过?” 《渔父图》并不是前人画作,就是新画,画家也不甚出名。杨宜君买下这幅画,纯粹是因为画好。之前还挂在书房赏玩过好几日,这才收进书箧中,红玉理应见过才对。但话不能这样说,如果不是特别关注,谁又会在意一副画作上渔翁用什么样的钓具垂钓呢? 时常给杨宜君侍书的晴雯或许还能知道,红玉这样的小婢女却是对此不感兴趣的。 杨宜君说完后,又给鱼竿上装鱼线、鱼钩、浮子、钓坠,最后装假饵。见杨宜君用假饵,红玉又好奇:“奴婢见旁人钓鱼,都要用饵料,许多饵料还甚有讲究!就是奴婢少时与兄弟们垂钓,也用虫饵,娘子怎得不用?” 鱼钩上挂饵几乎是常识,除了最常见易得的蚯蚓,一些动物内脏块儿也很好。另外用酒糟等配置而成的‘素饵料’,如今也有,文人士大夫们很喜欢用。 然而这些杨宜君都不喜欢,她对黏糊糊的虫儿、肉块都有点儿敬谢不敏。至于素饵料,则是气味太重...相比之下,假饵就好多了,不只是清爽干净,还很好看呢!她是在影视剧里见到了,才知道后世的钓鱼人们搞出了这等神物。 如果是会用的人的话,用假饵不比用真饵效果差! 当然,杨宜君不算会用的人,她只是人菜瘾还大而已...这假饵也是她口述做法,叫心灵手巧的婢女们做的。用禽类羽毛染色,然后用丝线缠成漂亮的样子——其实漂亮不漂亮,鱼是不在乎的,但杨宜君和婢女们在乎。 “使这假饵就好。”杨宜君也不解释,装好了钓具,看准了地方,便下竿了...其实讲究的还要做‘窝’,不过杨宜君连素饵料都觉得气味大,做窝要用更多料,她就更不可能用这个了。 如此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左右钓鱼这种事讲究起来,上限下限差别很大。最简单的,村中小儿,一支竹竿,一点儿线,一个弯钩鱼刺,一条小虫,也能钓鱼。而复杂起来,那真是怎样都不到底! 下了竿之后,就只要等待了,杨宜君‘耐心’不行,是不可能一直盯着水面动静的。所以看似在专心钓鱼,实际她已经半闭着眼睛看剧去了。时不时的,还让紫鹃拿点心给她吃。 随她来的婢女、马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杨宜君出门就是来玩儿的,难道还有谁真指望她钓得大鱼回去做菜? 然而,别人不指望她钓上鱼,杨宜君自己还是有点儿期待的...钓鱼人就是这样,不钓上点儿什么是不会甘心的!钓不上大鱼,小杂鱼总该有两条罢?杂鱼也没有,虾蟹螺也要捡点儿! 空手而归就太不甘心了! 又一次拉上鱼线,一条鱼没挂上,跑了!杨宜君叹了一口气,重新整理了一下鱼线,又准备抛出去。只是这一次鱼钩没有下到既定的水面点,而是钩到了什么,不能动弹了,杨宜君回头,才发现鱼钩钩到了‘赵淼’的衣服上。 “公子?”杨宜君意外在这里遇到‘赵淼’。 高溶和赵祖光皆是一人一马,人都站在马儿身旁,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 赵祖光笑着对杨宜君拱了拱手...事情其实是个巧合,他和高溶回城,半路路过此处,本来是想来湖边饮马的,却没想到在湖边见到了垂钓的杨宜君。还没上前打招呼呢,杨宜君的钓钩就钩住了高溶。 “公子勿要动!”杨宜君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提着裙子,踩着一地落叶,咯吱咯吱,小跑着过来了。她将钓竿递给高溶,然后就去解钩在高溶肩膀处的鱼钩。这一幕让她忽然想起了《茜茜公主》里,茜茜公主见到弗朗茨的一幕,一下就忍不住笑了。 因为解鱼钩的关系,高溶与杨宜君凑的很近。高溶能看到杨宜君欺霜赛雪的脸,也能看到她脸上的笑意。他低声问她:“娘子为何发笑?” 杨宜君自然没法说自己是想到了《茜茜公主》的剧情,便一边取下鱼钩,一边仰头笑道:“今日原来是出门垂钓的,却是一条鱼儿也没钓上来!方才打算下最后一次钩,却没想到真钓上了!” 赵祖光:“?” 他看向高溶,高溶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他声音更加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娘子钓上了什么?” “钓上了公子啊!”杨宜君笑着退后了半步,对一旁的紫鹃道:“罢了,今日便到这儿罢,这天阴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变了。” 紫鹃领命,就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赵祖光这边,只见高溶不说话,神色沉沉,像是不高兴,又像是不知所措...这一刻,赵祖光只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 杨宜君问:“二位这也是要回去吗?” “正是。”高溶不开口,赵祖光只能出来说话,指了指身旁的马匹:“本打算饮马之后就回去。” 缰绳扔给小厮,小厮们便牵着马去喝水了。高溶、赵祖光则留在原地,和杨宜君说话,其实主要是赵祖光和杨宜君说,高溶从刚刚开始就不言语了,只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有一搭没一搭琐碎聊着,忽然杨宜君感到了脸上几点冰凉,抬头看:“这是要落雨,还是要打雹子?” 不管是哪一样,都得避开!所有人动作加快了许多,迅速收拾完就要往城中赶。 只是这变天后,雨水混合着雹子来的着实大!不是那种慢腾腾的凄风冷雨,而是一开始就声势很大的样子。 冒着这样的冰雨回去显然不合适!这年头要是染上点儿风寒,都是很容易要命的! 杨宜君熟悉路,便与高溶、赵祖光道:“附近有大悲阁的菜圃,公子们与我去避一避罢!” 赵祖光他们自然无不可,随着杨宜君走了一条岔路,果然半里不到就见到一处颇大的菜圃。竹篱相围,其中有一排土墙瓦房,只比寻常民居稍微齐整些。 杨宜君等人到了之后,便在门口叩门,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小沙弥。 借地避雨而已,佛门之人自然不会拒绝。小沙弥引着众人入内,杨宜君便与赵祖光等人解释:“大悲阁寺庙里也有菜圃,足够庙中上下吃了。这一处菜圃种的菜,是用来散给信徒的。” 大悲阁虽然是遵义城最早的寺庙,但其规模相比起中原大寺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寺僧相对少。本寺种一些菜,也就够吃了。之所以还要在城外开菜圃,是有别的目的的。这些菜种出来,一部分可以贩卖,一部分则是送给信徒。 主要是送常常给寺庙做布施的信徒,算是加强双方关系的一种技巧。关系就是这样,时常走动才能维持下去。 马被牵到牲口棚中去了,这菜圃常常要送菜到城中,自然要用车、用大牲口,牲口棚是有的。 杨宜君等人则是被引入了僧房,女客一间房,男客一间。等到擦了擦身上的水,又整理了一番仪容,杨宜君穿上紫鹃拿出来的红缎蹙金绣宽袖短褙子,旁边紫鹃还道:“晴雯难得这样有预见!想到让娘子带上罩衣,如今果然用上了。” 细碎冰雹混合着雨水落下,一下清寒了好多!说话吐出来的气都是白气。 衣服里面是小毛的,穿上就很温暖了。杨宜君左右坐不住,便走出了僧房。高溶和赵祖光却是比她先一步出来了,就站在屋檐下看雨。听到动静转头来看,正看到杨宜君出来。 红缎子上蹙金绣,自然是辉煌鲜艳的很。杨宜君肌肤雪白,穿这样耀目的衣裳并不俗气,只显出娇媚华贵来,仿佛生来就是人间富贵花。 赵祖光其实有时候很疑惑...完全想不到播州这样的边陲之地、蛮夷居处,怎么会长出这样的女子。哪怕是洛阳那些大族贵女呢,她们是真正的金尊玉贵,却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气派。 这不只是美貌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内里的气度。 杨宜君与赵祖光他们说话时,小沙弥过来请人,道:“真定师父听说是杨檀越来了,让小人来请杨檀越一会。” 杨宜君‘咦’了一声,好奇道:“真定大师怎么来菜圃了?” 小沙弥道:“此处菜圃原来是性空师父打理的,半月前性空师父辞了方丈,去往蜀中了,便缺一人打理这菜圃。真定师父听说了此事,便寻了这桩差事。” 如果不求上进的话,菜圃这边还是一个好去处。按照大悲阁的规矩,菜圃里的菜只要给足寺里要求的分量,剩下的就是此处管事和尚的。而寺里给这边的管事和尚还是留了很大余地的,一般来说在这里几年都能存下些资财来。 “这么大事,我竟不知道!”杨宜君都笑了,转看向高溶和赵祖光:“也不知那日托公子送去给真定大师的礼,大师有没有收到!” 说着,邀两人一起去拜访真定和尚。 此时读书人与和尚有交往是很常见的事,和尚不只是提供宗教上的慰藉,还与读书人有精神上的交流——不少和尚本身学识就很出众,而且他们修佛的,‘哲学思辨’很强,总能给士大夫以启示。 算是士大夫的半个心理医生了。 所以,一起拜访一个和尚,算不得什么突兀的事,赵祖光和高溶点点头,便跟着一起来了。 来的时候真定和尚正在煨芋头,他所在的这间房是正房,正门左手边的位置正有一个火塘,比房内地面低了半尺多,里头火不大,半明半暗的。真定和尚用火箸夹了芋头出来,扔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去拿,依旧烫的收不住手,一个芋头就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 赵祖光多看了这真定和尚几眼,大概是杨宜君和这个和尚有交往的缘故,他看这和尚也觉得他不是个寻常的,便多留了几分心。 真定和尚面目寻常,只是因为宽和、万事不上心,相由心生,看着就有一种和蔼可亲之相。只是这样和蔼可亲,也不是佛家那种大慈大悲,反而有些像邻里间常见的有德长辈了。 真定和尚也不在意杨宜君多带了两人来,叫他们一起坐。问杨宜君:“十七娘可要吃这味‘土芝丹’?” 杨宜君也喜欢煨芋头吃,但就算是煨芋头,也要收拾的干净,不是这个样子的。 真定和尚见她如此,便笑了:“十七娘还是这般,见于外物啊!” “谁能不见于外物?”杨宜君不服气,随口驳道:“大师看着随性,吃这芋头也能见真味,那不过是大师介怀之事不在此处罢了!若真是介怀的,大师也是一样。” 有的人是见不得腌臜,真定和尚这一点上随意,却不代表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真定和尚和杨宜君是忘年交,也不是第一次论这些了,自然不会争这个。微微一笑后,又与高溶、赵祖光说话,杨宜君介绍双方认识,赵祖光家中是信佛的,有意与这位‘高僧’论这些,不多时便说了许多。 不过说到后头,赵祖光就不是重点了——高溶没说太多,但只是寥寥数语,就与真定有了不小的分歧。 其实说‘分歧’也不对,就是道不同罢了。 真定是在修禅,认为佛家的修行就是要修一个自身出来,那就是无上了。而高溶则认为,人人都可修行,只要救世救人就可!相比起度了自己一个,如此功德显然更大!那才是真佛! 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便问杨宜君:“十七娘如何说呢?” 杨宜君这才知道,高溶其实也精研佛法...仔细想想,中原信佛的人多,大族子弟也很常见推崇佛家的,杨宜君也就觉得正常了。 她向来不信佛道这些,秉持的是‘敬而远之’的心。和真定交往,不是为他的佛法,而是为他这个人。此时听他们说这些,其实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尽量从结束他们争论的角度开口。 “你们原就不同,有何可比的?师父要渡己,公子要渡人;师父修小乘,公子修大乘;师父求于内,于己心中永存,公子求于外,要在他人心中留名。师父的有就是无,无就是有,修的是虚空。公子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求的是圆满。”(注一) “如此而已。” 百媚千娇 第27节 第40章 杨段成日在书院…… 杨段成日在书院教书,这一日因为周氏派小厮去书院请他,倒是比往常归家早些。 杨段至家就见到一个梳黄包髻,也戴金银首饰,但举止却稍显市井的女子。见到这人,他就知道今天老妻为何早早叫他归家了——这显见得是个媒人,是为了家里女儿的婚事来的。 杨段一来,周氏就让他近前一起听媒人怎么说。 媒人是常在富贵人家走动的,不是一般市井婆嫂,举止没有那么轻浮。但伶牙俐齿是一样的,见得家主归来,就忙把男方夸耀:“这位郎君也不是播州人士...播州这方,有哪些上等人家,老爷夫人都是知晓的。而要是在这等子弟中挑,断不会中意。” 毕竟播州最高的门第就是杨家了,杨家近支的女儿嫁人,总免不了低嫁。若是一般的小娘子,低嫁平嫁的也无所谓,高嫁有高嫁的风光,可内里的苦也只能自己受着。而低嫁平嫁,看似差了一截,可自己自在啊! 然而杨宜君不太一样,播州第一美人,甚至西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是值钱的。真要是低嫁了,不说她自己、杨家甘心不甘心,就是甘心,男方那边也该犯嘀咕了...一个女子生的貌美是好事,可是如果这份美貌超过了相宜的程度,就有可能招来祸患。 历史上有齐大非偶的故事,女子身份尊贵尚且能成为不宜结亲的理由,更别说是超出限度的美貌了。 美貌而破家、祸国的例子,史书上向来屡见不鲜——即使女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被动的,人们也不吝惜将一切的祸端推到她们头上。 “老身说的这位郎君,是夔州李家的郎君,在家行三,今年才上二十岁,生的一表人物,与贵家小娘子正是天作之合。” 夔州是西南重镇,准确的说是西南向东的门户。若是想由南入川,用兵就要先对夔州。也因此,夔州拥有南方少见的正规城墙,高墙大城、经营几百年,不是播州能够相比的! 在如今这天下,夔州还拥有不小的自主权——南吴要拉拢夔州,可蜀国名义上是夔州的主人。而实际上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蜀国对夔州的控制是很不牢固的。这种情况下,夔州态度暧昧,可是占了不少好处。 李家是夔州第一大族,这等门户,与杨家可说是旗鼓相当。而考虑到夔州在此时可比播州重要多了,李家向杨家求亲,其实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的。 “夔州李氏,与杨氏交往也不多,这李家三郎是那一支的?是嫡是庶?在外是个什么名声?”杨段还不说话,周氏就先有了一大堆问题。女儿翻过年去就要十七了,这个年纪别说成亲,连定亲都没有,她着实是有些着急了。 媒人听她这样问,心里觉得事情有希望,脸上堆起更多的笑来,道:“好叫夫人知道,这李三郎是嫡支一脉,父亲正是夔州刺史...至于嫡庶,自然是嫡出的,庶出子弟哪里敢和夫人说!” 这世上好多人都挑嫡庶,但公正的说,小娘子的嫡庶挑剔的没那么厉害——大户人家的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很多时候都有双方交换资源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女儿到底是嫡出,还是庶出,其实不那么重要。 所以一些人家嫁女儿联姻,用庶女没问题,甚至用侄女也没问题。 但子弟就不同了,子弟们貌似可以自己奋斗,没有女子那样受出身束缚,实际却不一定是那样。家族之中,嫡出子弟获得的资源与庶出子弟相比,一个是天,一个就是地!这不只是因为嫡出子弟母家给力,更重要的是家族本身也不会想太过分散家族的财产与权势。 所以,在传承的时候,将大多数的东西集中在嫡出子弟,甚至单单集中在嫡长子身上,是很常见的做法。 按照规定,庶出子可以获得的家产其实不比嫡出兄弟们少多少,但那就是表面的浮财罢了!且不说不会分,只会传到当家人手里的‘祖产’。就说祖产之外,家族真正的财富也根本不在那么点儿浮财,而这些,分财产的时候家老往往会做手脚,让庶出子只分到很少一部分。 所以,如果嫁给一个庶出子,除非这个庶出子真的太出色了,是家族的‘麒麟儿’,不然那就是个坑! 媒人之后还断断续续说了很多,都是好话,将那李家三郎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一般。周氏听的很认真,杨段没有像周氏那样起劲,但也是听着的。等到了最后,他开口道:“婚姻大事,关乎小儿女一生,李家又是我家所不知的,着实不能随意定下。你自家去,过几日成或不成,都有说法。” 杨段没有媒人一说就昏了头了,他虽然没有周氏那样,常思量着儿女婚事,但他也不是那等什么都不知道的。这等媒人,说亲的时候如何夸大好处、遮掩问题,都是早有耳闻的。 李家什么情况,李家三郎什么情况,他们了解的都不多,现在只能听她说...谁知道她添油加醋了多少?哪怕真想嫁女儿,也得打听清楚,合适才行。 媒人虽然一早知道这媒不那么好做——夔州李家的门第不低,这门亲事说得上是门当户对。但问题是,‘杨十七娘’的名声在外,她家一家有女百家求,又不是最近的事!没有一上门,表明男方身份,就能干脆定下姻亲的好事。 但她还是难免往好处想,觉得这么好的条件,杨十七娘又眼看着就要十七了,自己用心去说,说不得差不多就应下了呢! 眼下事情没能一下就成,难免有些‘失落’。她只能讪讪笑了,由着管事送出了门。 “夫君如何说?”媒人一走,周氏就问杨段:“这李家三郎,夫君可有所耳闻?” 杨段沉吟了一声,慢慢道:“仿佛是听说过的,李定国的嫡次子,这事是真的,方才那说媒的并未说假的。” 媒人撒谎是很常见的,她们不只是在小细节上常常文过饰非,在一些关键事情上也敢胡说呢!将庶出的说成嫡出的,将三十岁说成二十岁,将面貌丑陋,说成仪表堂堂,都是有的!甚至有大胆的,将婚配过,说成尚未娶妻,直到女方进了门,才知道自己成了续弦。 此时交通不便,若是婚配在外地,这种事作假了,还真没那么容易被揭穿。等到一切都清楚了,往往也就生米煮成熟饭了,悔之晚矣。 不过,这类事在高门大户少一些,一个是高门大户的消息渠道多。稍微讲究一些的,都会自己打听下情况,说谎被揭穿的可能性很大。另一个,高门大户要整一个媒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就算是生米成熟饭了,女儿已经不能回来了,也不妨碍他们处理愚弄过自家的媒人。 直接欺骗的可能性小一些,但避重就轻地问题还是存在的,所以高门大户也不能媒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名声好坏...呵,这等大家族子弟,若是在本地,或许还能知道些根底。出了地方,在外总不至于太差。”自己也是大家族子弟,所以杨段对这种事很有经验。大家族子弟,都是花花轿子众人抬的! 那些纨绔非常的,在本乡本土大家亲眼见着,还能有些议论。可出了本地,外人如何知道?外头只有差不多的人家去说——只要不是太差,大家族之间都是拣好的说的,哪怕不欣赏,也能得几句泛泛而谈的好话。 夫妻二人在厅下计较这事,杨段见周氏颇为焦虑,就安慰她说道:“不必着急,急什么呢?我在夔州也有几个旧识,去信探问不难。再不然,这也不放心,悄悄儿派人去夔州亲自打听也可以。” “若是个好的,皆大欢喜。若是个不好的,拒了也就拒了...如娇娇这般品貌,难道还怕她下半生没得托付?我见你就是担心太过了!你还不了解你女儿?她这是无心于此,若有心,能没有婚事?到时候要忧心的该是家里门槛了,怕要被媒人踏破。” 说话时候,外头冰雨落了下来。杨宜君外出钓鱼,倒是被这场冰雨阻了,等到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高溶、赵祖光和她一起回来的,只说是回来时半道遇上了,杨段也没说什么。只是饭后周氏拉了女儿在内房里说话,说的就是下午媒人来说媒的事。 按理来说,这种事在还没个影子之前是不应该和家里小娘子说的。一些小娘子听说了这种事,一颗心说不得就会有了寄托,要是事情不成,心思细腻些的还只是自怜自哀一阵。一些真的将怀春之心寄托在这个素昧谋面的男子身上的小娘子,那才容易出事! 但杨宜君的情况不同于一般,周氏不担心她不小心失落了芳心,最后事情不成会伤害她。周氏更担心的是,他们这边费心打探男方人品,家庭情况,一切料理的清清楚楚,自己都觉得是佳婿了。末了,杨宜君却不同意。 婚姻说是父母之命,儿女的自由不多,但这里不太一样。一来播州民风开放,小儿女们先彼此有意,再告父母结亲的事很常见,大家都不以为忤。二来,杨家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家庭,不是儿女都只能唯唯诺诺,如同牵线木偶,杨段和周氏都愿意听听孩子们的想法。 三来么,就是杨宜君的脾气了...生女莫若母,周氏还不知宜君是什么人?杨宜君性情刚烈,最是要强!这样事关她终身的事,若是强迫她,就是周氏也不知道她能做出怎样反应。 周氏一直以来其实有感觉——她生出了一个敢于惊世骇俗的女儿,比当年女扮男装同家中兄弟出门的她,要出格的多。 “...此事你已知晓了,心里如何想的呢?”周氏低声问着女儿。 杨宜君对于嫁人,是真的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这话不是假的。她不想嫁人,不是因为恐惧盲婚哑嫁——今年春天,与她两情相悦的裴珏来家中提亲,她也是摇头的。当时因为父母也不想她远嫁,顺水推舟真就拒绝了人家的求婚。 杨宜君真正恐惧的是,女子一旦成亲,就一点儿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从此之后,她会是‘杨氏’,而不是杨宜君、杨十七娘、娇娇,她成了某个男人的附属,人生的全部都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家庭会成为困住她的藩篱,哪怕她还能做点儿什么,也被局限在这之内!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历史上也不乏做出超出家庭范畴成就的女子,但这些女子不会是被赞颂的,相反,她们很多都付出了事业之外的所有成为代价。 与其到时候还要与‘家庭’抗争,还不如一开始不要有,也落得个轻松!这就是杨宜君的想法。 她想要走的路已经够难的了,她不想更增添一层难度。 杨宜君连犹豫都没有,非常自然地对周氏道:“这般事,自是应该的!父亲仔细打听过那李家三郎,若是好的,结为婚姻也是好事。” 杨宜君没有满脸拒绝,反而颇为配合。这话说出来是很熨帖的了,但这不代表她的真实想法,只不过是她应对母亲的策略而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拼死抗拒又有什么用?反而会让母亲更担心她的将来,更坚定将她嫁出去。 说不得到时候有个差不多的子弟,就是逼也逼她嫁了! 她配合一些,至少不会让母亲太过紧张...至于说现在口头说的好好的,将来怎么办,杨宜君倒不是很担心。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存心要挑刺,那李家三郎,就是天上下来的,也有话可说呢! 到时候只说人不好,要觅个佳郎,周氏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她眼光高也是从小的。 周氏被杨宜君哄得心下宽了几分,一时便多说了几句:“想起几年前,你还是个孩子,转眼间就要谈婚论嫁了,实在太快了......娘这一生,就在你父亲,还有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身上了。” “家中其他人,娘是无忧的。只有你,聪明太过,又兼心高气傲,反而不容易安于寻常人的福分,没个安稳...其实娘也是打小过来的,你这般大的时候一样有种种奇思妙想。只是娘不如你,到底也和当年看不上的闺中友人们是一般样子了。” “说来,你将来能如娘这般,嫁一个你父亲这般的男子,娘也就放心了...谦谦君子,文雅爽朗,又能一心一意。诗里不是还说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杨宜君知道母亲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眼下说的话也全是真心话,拳拳爱护都在这里了。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动,应该被说服的,但她没有。正相反,正是因为这是母亲的‘真心’,杨宜君才越发不适。 以周氏的身份,她受过的教育,生活的环境,这番话合情合理,法理人情上都挑不出半点儿错来。但这种将一生系在家庭,连自我也失去的态度,正是杨宜君竭力避免并且深深厌恶的。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杨宜君并不觉得‘有情郎’有什么了不起的,世上真的得到有情人的才是凤毛麟角,可也不耽误其他人享受人生的乐趣,追求自己想追求的。 是女子困于内宅,只能见到小小天地,只能围着丈夫打转,才有这样的论调罢! 但杨宜君又没法责备母亲周氏,周氏就是此世之中寻常女子而已,最多多读了几本书,见识超过一般妇人。世道如此,造就了她,责备她是很没有道理的。 连迁怒都不能,杨宜君便越烦躁排斥了。 周氏还在道:“当初裴家那位郎君来提亲,真该应下的。你们分明两情相悦,却是你这孩子任性了一回...若是当初不由着你来,你如今该准备嫁人了,说不得娘就歇了这份忧心,万事不烦恼了。” “娘——”杨宜君实在没法再听这个了,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站起了身:“有些晚了,我想要歇息了...今日这场雨落得突然,冷了好多,热热地洗个澡,应当睡得更好罢。” 杨宜君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假装太平无事。没再去看欲言又止的周氏,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四五日,杨宜君都因为这一日之事兴致不高,每日只在家中读书,消遣时光的闺阁游戏都不碰了。 这四五日,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杨段和周氏却恰恰相反。杨段发动自己的人脉打听李三郎是哪样人,甚至还派了亲信小厮去夔州当地寻访消息。当然,这都是暗暗进行的,毕竟这桩婚事八字连一撇都没有,事先弄得满城风雨,最后不成的话,宜君身为女儿家总是更难。 不过,还没等‘李家三郎’这个人的底细露出来,人倒是亲自上门了! 李三郎似乎是有事途径播州,便以故交人家的身份来拜访杨家——要说故交,也不算胡扯,都是西南这边握有实权的大家族,不可能一点儿交集也没有。但这种情况下,拿这个说事,便有些过头了。 外头的人或许不知,杨段、周氏肯定是知道的...这李家三郎肯定是为了婚事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李家三郎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想要促成这桩婚事,为了加码才亲自走一趟。还是不满意这番安排,有意来做点儿什么。 后者其实不太可能,都是大家族孩子,不能那样不知事了。就算不满意婚事,也没有这样贸贸然上门的道理...更别说,眼下婚事还没影子了,想要拒绝一桩婚事的前提,也要是这桩婚事结成了啊! 所以,最多也就是这李家三郎好奇,想要瞧瞧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是什么样子。 中原地方,礼法相对严格的地方,这种事就算出格了。但在汉夷杂居、民风开放的西南,这种程度着实不算什么。 高溶和赵祖光这一日回来,就见杨家的小厮来请他们赴宴。赵祖光奇怪,多问了一句:“杨世伯府上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杨段和周氏是很照顾他们这对‘世侄’的,饮食起居都料理的很精细,显然是亲自交代过的。但他们很少被请去和主家一起用餐,这不代表他们被怠慢了,相反,这是人家真的替他们着想。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哪里会真的想受长辈束缚?时常叫去一起吃饭,看似是表达对晚辈的看顾,可对于一般小辈来说,大约也和坐监差不多了。 今日却特地来请他们,赵祖光就觉得会不会是杨府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喜事要庆祝。 小厮笑着道:“原来是夔州李家子弟途径播州,前来拜访。也没甚说法,只是到底是客,自然得招待。郎主与夫人说了,公子们与那李家公子一般年纪,更说得来,正好帮衬着招待。” 杨家内部,也只有一小撮人知道李家有意与杨家结亲的事...毕竟还是需要保密的事呢,若知道的人太多了,保密就是个笑话了。 但赵祖光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 等到宴席间,赵祖光和高溶见到了那李家三郎,别的不说,确实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身上有习武之人的气质,但又不至于粗野,这样的年轻郎君,在西南正是最得喜欢的。小娘子们倾慕,长辈也觉得好,是能托付的。 李三郎看样子不是八面玲珑、擅长交际的,但也不算冷硬,席间往来也过得去。但赵祖光就是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席散了,赵祖光与高溶陪他经园子去到客房,见到与周氏一起穿过廊子的杨宜君。见他一直张望,又极力遮掩的神态,赵祖光才明白过来——类似的事儿,他在家时见过两回!他一个姐夫,一个妹夫,来他家相看他的姐妹时,真是一样一样的! 而一旦明白过来,当下他就是眼皮一跳! 第41章 自那一日落了冰…… 自那一日落了冰粒子之后,天气越发清寒。这一日晚间北风刮的紧,第二日清晨起来,就看到外头积了薄薄一层雪。虽然是薄雪,但到底是今冬第一场雪,杨宜君的兴致也很高,见家中园子里红梅也开了,便动了画《双艳图》的心思。 她令平儿和紫鹃换了衣裳,特别是平儿,穿的是她的衣裳,又罩了一件她的氅衣,扮作大家小姐的模样。旁边紫鹃则梳双髻,手中抱一个大梅瓶,瓶中插着好大一支梅花。两人站在园中梅树下,让杨宜君画画。 杨宜君将画纸钉在画架上,手中握着一支铅椠。画架是根据她在影视剧种见过的样子做的,如果是对着模特画画,比伏案作画要舒服,也更方便。铅椠则是一种硬笔,‘笔芯’是用含铅的石粉搓的,外面套上小木片做的壳子。如今流行的‘界画’,常用这种笔来画线,比软笔要好用。 “麝月,你去替你平儿姐姐将风帽系上。”杨宜君准备描图,觉得有些不对,吩咐麝月去给平儿戴帽子。氅衣这类服饰一般是带帽子的,但帽子并不与衣服相连。杨宜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古装人物,他们的氅衣帽子大多很奇怪,都和衣服连着的。也有不连的,但那是少数。 杨宜君觉得,可能是那些影视剧不够考究...这很正常,如今的杂剧班子行头,若是演古人戏,也没有完全按着古人的样子来,很多都是想当然的。 不过,杨宜君觉得,氅衣与帽子连着其实不坏,因为那样会很方便。因此,她反而奇怪历朝历代就没有想到这个吗?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 “娘子,若戴了风帽,就瞧不见发髻了,不好入画。”晴雯在旁提醒了一句。虽然冬日里穿氅衣、戴风帽才是正常的,但戴了帽子后入画不好看!这也是一开始平儿没有戴帽子的原因。 杨宜君却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红楼梦》里,姐姐妹妹们踏雪,好多也戴了帽子,一样不影响场景美如画。所以只是摆了摆手:“你不必管这个,我自有主张...入画好看不好看,哪里是一顶帽子的事儿呢?” 百媚千娇 第28节 杨宜君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多嘴多舌。麝月拿了配套的帽子,就去给平儿系着。 杨宜君这边画画,中间时不时停一会儿,让平儿和紫鹃休息一下,一起去旁边亭子里烤火。今日天气尤其冷,哪怕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外面还有夹衣、氅衣,冷风中站着,那也是冷的!所以过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喝点儿热茶。 休息的时候,婢女们与杨宜君也会闲话。平儿就对杨宜君低声道:“前日家里来的李公子,听说今朝还要来拜访......” 平儿没有说穿,毕竟李三郎和杨宜君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不宜宣扬。但话说到了这里,杨宜君又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 杨宜君笑着摇了摇头:“来便来罢,左右我要避嫌,最多不过打个照面。” 这是真的,明知道这李三郎最想见的是杨宜君,但他最不能见的也就是杨宜君。前次来拜访,高溶和赵祖光陪客,杨段是主人家,他们一桌用饭,饭后闲话。至于女眷这边,其实没怎么见着。 如此,李三郎也不能说杨家做的不对!事实上,杨家这是做的太对了。真要是一个潜在的女婿人选来了,就让人家见女儿,那才是真正的可笑呢!非得等李三郎再拜访杨家几次,寻个机会,才能使其‘意外’与杨宜君碰面。 说起来,播州的女子见外客的时候也没那么多顾忌。譬如高溶和赵祖光,杨宜君见了也就见了!更不要说平日里那些时常见面的播州贵族子弟了...只能说,越是那种身份,越是无法亲近,这就叫做‘避嫌’。 当然,最后总归要见面的,不只是李三郎想亲眼见见杨宜君,看看她西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是真是假。杨宜君也该见见李三郎——在杨段周氏夫妻看来,杨宜君的主意大的很呢,若是不能让她中意,事情是断不能成的。 然而,夫妻二人还是有些小看了杨宜君的‘主意大’。杨宜君何止是要自己中意才成,实际情况是,就算她中意了,事情也是不能成的!原来裴珏的例子还在呢。她对裴珏是中意的,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只能说,杨宜君这种想头,在如今着实惊世骇俗...以至于周氏和杨段都没想过她会有终身不嫁这种想法。 杨宜君对于李三郎这种毫不在意的样子,让平儿有不好的感觉。真要说对杨宜君的了解,从来和杨宜君形影不离的平儿,可能还要超过杨段和周氏夫妻...杨宜君的平静,着实不是一个女子面对有意求亲的男子该有的。 只能说,她是真的不在意对方——在亲眼见到对方,了解到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她心底里已经给对方做了判断。不管对方是好是坏,她既定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那么什么是既定的决定?无非是答应这次求婚,或者拒绝这次求婚...说实在的,平儿并不觉得自家小娘子是不管怎样,都会答应求婚的人。 非此即彼的话,杨宜君的决定就很明显了。 平儿就是个普通女子,见杨宜君如此,自然会像周氏一样担心她。见左右都是杨宜君的心腹婢女,也都是知道李家求亲之事的。便道:“娘子,再瞧瞧罢,奴婢听前头妇人说了,那李家郎君也是一表人才。” “郎主似乎也觉得李家郎君很不错...” 杨宜君其实大概能猜到平儿的想法,没办法,平儿这样的人是大多数,从小她身边太多这样的人了...母亲、姐姐、乳母都劝过她,似乎觉得她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要劝一劝可能就会好。 至于她会不会改,她扪心自问...是不能的。 但杨宜君没有反驳平儿的话,只是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道:“还差一点儿,接着画罢...今次我只稍微上些色,记住人和景的颜色就是了。” 在长久的相处中,杨宜君已经知道面对这种‘劝说’,不要直接反驳了。反驳根本没用,因为这世道的现实就在那里。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的选择就是大逆不道。至于一个人内心的感情与决定,是没人在意的。 强调个人的价值,重视个人的内心情感,这不是这个时代就有的。杨宜君看过那么多影视剧,隐隐约约是有察觉的——这需要生产力发展,也需要思想文化上的解放。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那样的时代也是很靠后的了。 总之,反驳无用,反而会让她迎来更多的‘劝说’,所以她现在都不说了。 “德——”站在假山后面,赵祖光本要开口说些什么,高溶却抬手阻止了他。 他们刚刚听到了亭子里的对话...这当然是个意外,他们本应该‘非礼勿听’,要么静静离开,要么光明正大出来才对。但平儿话说到那儿了,高溶就不动了,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见他如此,赵祖光想如何就不重要了,只能也跟着住了脚。 他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高溶一起听一个小娘子的壁角,说的还是人小娘子的隐秘事儿。 对于他这样受着正统贵族子弟教育长大的王孙公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高溶倒是没有这种认知,他坦然的让赵祖光有些侧目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现了高溶不为人知的一面——过去,似乎也没机会见识到这个。 等到杨宜君去继续画《双艳图》,高溶才说话:“四郎...似乎不大意外?” 被高溶用这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赵祖光是有些不自在的。他无意识地眼神乱飘,脚乱动,避不过了才低声道:“我原来也是猜测、猜测...德盛你是知道的,我家中姐妹也多,如今陆陆续续都谈婚论嫁了。有些事儿是相通的,那日见李三郎是那副光景,心里觉得有些像。” “但也不能确定...也是今日才......”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 本来他就有点儿担心高溶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担心——他当然看出高溶对杨十七娘在意的过分,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绝代佳人这样在意,是什么意思,还用想么? 但高溶不是一般人,现在也不是一般时机。 高溶这个人,自控力简直不可思议,感情又淡薄,哪怕是初次为一个女子心动...心动归心动,也不见得真要为此做什么。毕竟,眼下正是他的关键时期,根本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可他还是为高溶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担心...理智归理智,就算知道当下不是谈及男女婚嫁的时候,最终很大可能也就是有缘无份,但人的情感又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心里十分在意的女子正考虑婚嫁之事,内心能波澜不兴,这才是见鬼了! 赵祖光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其实很想问高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愿意只是看看,一点儿没有将那个女子折之而藏下的想法?赵祖光偏好的女子并不是杨宜君那种类型,但他也承认,这样的女子天底下不会太多,一个人一生也就是能遇见一个。 而如果真的打算只是看看,那有些事他考虑过吗——杨宜君今年十六了,十六、十七、十八,正是最适合婚嫁的年纪。不管怎样,她的父母长辈都会为他选择一位夫婿,这是必然的。 所以,高溶不打算出手的话,这次离开播州回中原,一二年间,杨宜君总会嫁人。而高溶此次回去,哪怕事情顺利,得偿所愿,想要平息一切波澜,花的时间怕是也不止一两年。 等到他腾出手来,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这也不一定,若他真的得偿所愿,天下都是他的了,只是想得到一个女子又有什么难的?哪怕她是有夫之妇。 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最终赵祖光一个字也没有说。有些事,他可以对表弟说,可高溶从来都不只是他的表弟,‘表弟’这个身份在他诸多身份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使时间还很早,赵祖光却早有了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历史上的君王都是孤家寡人。 意料之外的是,高溶问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看他神色,也不像是在生气,相反,他平静的很,平静地让赵祖光有些害怕...事出反常必有妖。真要如此,还不如大发雷霆呢。 高溶平静地走出了假山,正大光明地瞧着杨宜君画画,好像他才来的一样。杨宜君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高溶看了也就看了,她被人看是习惯了的,自来是不怕的。 这个时候,双方都不说话,气氛颇为相融。然而没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气氛:“赵兄!” 赵祖光和高溶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袍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飞入鬓,眼神明亮,生的高高大大又不臃肿,正是小娘子们、长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这不是李三郎,又是谁。 李三郎见着‘赵家兄弟’,忙急着打招呼。但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赵祖光和高溶身上...虽然有所收敛,可那明晃晃的眼神分明是往杨宜君的方向去了。 而且是一落到杨宜君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以至于和赵祖光他们说话,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说到后面赵祖光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了。 杨宜君今日做的是家常装扮,脸上没有什么脂粉,只擦了香脂防冷风吹皲了肌肤,除此之外,连眉毛都没描。 脸上如此‘省事’,发髻自然也不会复杂。只梳了一个同心髻在发顶,然后加了一顶铜丝胎裱白罗的莲花冠子。莲花冠子边缘上都钉了米珠,珠子小小的,但很圆很匀净。莲花冠子之外,没有任何簪环。 身上的话,上身穿一件鹅黄色夹衣,衣领处露出里面一件袷衣的领子,袷衣是白绫烫金的,很好看。下面系一条茜色的半旧裙子,也很温柔。因为穿的偏厚的原因,裙子并没有掩住上衣,但上衣也不是就撒着衣摆了,而是腰间系了一条罗带。 冬日里旁人就算不想,也只能穿的鼓鼓囊囊。杨宜君穿的不少了,但她身材苗条,纤腰细颈,如此也显得清柔纤丽。 杨宜君就是这样女子——她既可以用金玉装饰,五彩缠绕,成为锦绣堆成的价值连城。反正只要她在那里,再华贵的物件也都只是装饰品,无法抢夺走属于她的光彩。 也可以一应装饰俱无,这种时候她像雾像雨像风,又像一抹轻烟,存在本身就足以倾国倾城了。正如书上说的‘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因为‘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杨宜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当然知道可能会和李三郎有一场偶遇,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这是不应当的,唯一的解释是李三郎很心急,想了办法。 对此,杨宜君很不高兴,有被冒犯的感觉...当然,说到底也只是她本来就对李三郎没有任何想法,甚至隐隐排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这样了。如果是一个她本来就很喜欢的公子,想办法和她‘偶遇’,她的想法可能完全不同。 这种情况下,杨宜君能给李三郎好脸色才是怪了!她没有立刻拂袖而去,就算是母亲周氏教导有功了! 杨宜君平日里以脾气不好著称,但这不代表她喜欢惹是生非、不懂礼数。当下,她也只是没个笑脸给李三郎,两边见礼之后,她就立刻找理由避开了——闺阁女儿家若真想避开一个外男,能拿出来的理由就太多了,而且都冠冕堂皇,拦都没理由。 李三郎当然没有因为杨宜君冷脸离开而生气,这个时候的杨宜君在他心中简直如同仙娥一般了,放在眼睛里都不嫌疼,更遑论生气了。在他眼里,这就是人小娘子见到外男,过于羞怯了,很可爱的。 人一般都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而自己看到的东西,往往各有倾向——对于喜欢的人,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彩。相反,讨厌的人身上就全是可恨之处了。 看着怔怔看向杨宜君消失方向的李三郎,赵祖光一时无言,而这个时候高溶忽然道:“在下恍惚间听说贵府有同杨家结亲之意,此事可当真?” 原本这个事是不好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往外说的。但在见过杨宜君的真人之后,李三郎再无顾忌,甚至巴不得生米成熟饭,造成既定事实!当下也不遮掩了,只笑着道:“是有此事,今次愚弟来播州,也是为了拜访杨伯父杨伯母,好促成此事。” 本来是为了安自己心才来的,一下就变成促成此事。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李三郎,一面点头,一面慢慢道:“如此么,郎才女貌,倒是一桩好亲...只是此事颇不容易,李公子恐怕得早做准备。” 李三郎本来是满脸喜色的,经高溶这样不阴不阳说了两句,就像是迎面泼了一盆凉水。有些迟疑道:“这...赵兄何出此言呢?” 高溶仿佛很随意一样,道:“十七娘美名在外,欲要与她家做亲的人家也不是一家两家...这个意思,李公子应该明白罢?” 高溶其实没说太多,但就是寥寥几句才更容易让人联想。就在李三郎又是担忧,又是纠结的时候,高溶微微一笑,与赵祖光一起告辞离开了。 两人回到住的院子,赵祖光忍不住道:“德盛又是何必呢,如此也太、太...” 赵祖光想说太幼稚,太孩子气了,但到底求生欲强,没有真正说出口。 高溶却不以为意,‘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几天,李三郎往杨家跑的更勤快了,但再也没见到过杨宜君——这到底是杨宜君家,杨宜君若打定了主意躲开他,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见杨宜君! 赵祖光见如此境况,哪里还不知道杨宜君对他半点儿意思也无,这桩婚事成不了!不知不觉中,赵祖光对杨宜君的‘信心’也是很强了,丝毫没有想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小儿女的想法最多只能做参考。 他想来,杨宜君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那种父母怎么说,就怎么做的! 这样的话,赵祖光很是松了口气...虽然可以预计杨宜君总是要嫁人的,但要亲眼目睹她好事将近,他也不敢保证高溶会不会做点儿什么。事实上,如果高溶什么都不做,赵祖光会更加战战兢兢。 然而,奇怪的是,高溶并没有因为李三郎的出局而高兴一些。从那一日李三郎见过杨宜君起,高溶一直有些阴晴不定,比平常还要暴躁许多...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对此,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在心腹小厮问郎君近日有何忧心之事时。忍不住道:“...说来倒是有一事,你来说说,若是你有一友人,爱吃葡萄,邻居家又栽种了又大又甜的葡萄。然则,这是邻居的葡萄,总不好去窃...有一日撞见一人要越墙偷摘葡萄,心下不爽。” “怪的是,这偷摘葡萄之人最后也没偷成,友人还是不爽...这是什么道理?” 心腹小厮脱口而出:“这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 其实赵祖光也这么想过,但一来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二来他内心也不愿意这样想高溶。当下便有些心虚道:“不是那般说!不是同你说了么,那要越墙偷摘葡萄的人也没吃到葡萄!” 心腹小厮表情微妙,心腹小厮吞吞吐吐,心腹小厮破罐子破摔:“公子...这不还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人家还能偷,心里头有个念想,他这是偷都不能啊!” 第42章 高溶阴晴不定,…… 高溶阴晴不定,赵祖光便有些提着心的。好在过了两日,洛阳的消息、蜀中的消息,流水一般过来,再加上要在播州寻的人也寻着了,如此这般,日子忙乱。而日子一忙乱,儿女情长的事就暂时不能论了。 这一日,赵祖光与高溶去拜访邹士先——也就是要在播州找的那位。此人当年是高齐的好帮手,最擅调度!高齐在外用兵,他便在后方调度后勤,从未有过差错!可以说,高齐当年南征北战,打下燕国基业,他的功劳在众臣之上! 这样一个人,按理来说,若不能为后来者所用,就该杀了才对。但邹士先智算不同于一般,见情势不对,便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溜之大吉了。高晋后来遍寻他不到,也只能认了。 这也是如今高溶如今找他这么不容易的原因...高晋身为大燕皇帝,能调度的人力何其多?他都没有找到的人,其他人希望就更渺茫了!事实上,高溶也做好了找不到的准备。如今找到他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人找到了归找到了,想要收为己用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邹士先其人,智算不同于一般,又真正见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与诡谲。当初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如今要重入那泥淖中勾心斗角...这个决定却是不好下的。所以哪怕高溶找上门去,他也只是闭门不见,甚至不承认自己就是邹士先。 只叫童子出来说话:“先生有言,公子错认了,我家先生不过是山中一散淡人。且不问世俗已久,最怕麻烦,就不待来客了。” 然而高溶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像邹士先这样的人,是真正能做肱骨的!所以一次不成,他也只是暂且打马归去,只待过两日再来就是。 “...邹先生这边恐怕还要多费心,当年之事他怎可能不挂记在心?如今要再出山,却是要犹疑一番。”赵祖光说话,高溶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回程途中,他们主要都是在说邹士先,也兼说些洛阳的事——洛阳最近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了,近期似乎有质变的倾向...这也是最近情报陡然增多的原因之一。 一路说着,在遵义城外还有十来里时,天色不好,又下起了雨。冬雨寒凉,就算出门前备了雨具,也不好冒雨久行的。于是高溶一行在遵义城外大道旁一间茶棚停下避雨。 茶棚很简陋,不过是几根碗口粗的大立柱,上面盖着茅草而已。好在这雨冷是冷,却不是大风大雨的,这样的茶棚也够避雨了。 此时在茶棚避雨的还不止高溶一行,赵祖光下马来,一眼就瞥见了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们在角落一桌坐着,低声说着什么。而除了他们之外,另一行人要多得多,看起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有小厮,有婢女,有婆子。 而‘女眷’,则是在最靠里面,由几个婢女围拢着,看不分明。 百媚千娇 第29节 高溶他们倒无意和这些人有交集,赵祖光只是交代茶棚主人:“拿些热茶来,这马也牵去喂一喂。” 这种大道旁的茶棚,后面都会安排有牲口棚。他们不止提供茶水和一些粗糙吃食,替客人饮马喂马,也是一项收入来源。 茶棚主人叫自己儿子将马往后面拉,自己则是将炖热的茶水送上来。播州这里是产茶的,即使是这种路边茶棚,茶叶的品质也还过得去。只不过煮茶不讲究,用的水也一般,只能随便喝喝了。 赵祖光与高溶这就要坐下喝茶休息,却没想到,他们没理会茶棚里其他人,却有人反过来找他们。 婢女簇拥中的女眷忽然拨开身前的人,笑着道:“可是赵公子?” 赵祖光和高溶双双回头,便叉手做礼:“原来是十五娘。” 这样一行人中的大户人家女眷,不是别人,正是杨丽华。赵祖光他们和她是不相熟的,但终归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打过几回照面。因两人记性好,也不至于认不出她来就是了。 杨丽华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好奇的样子,走近了些,问道:“二位这是往哪儿去了?怎得遇上雨了?” 高溶不想说话,赵祖光便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倒是叫十五娘笑话——有个经纪,说北边儿有些好山货,我与四郎便去看了看。其实也不是甚好东西,是那经纪太夸大了。” “如今也是无功而返。” “至于逢着雨么...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子?十五娘不也逢着雨了么。” 双方互道寒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这凄风冷雨的,眼见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高溶打算冒雨回城,这才双方道别。 回去的时候,赵祖光看了看高溶,又转头往茶棚杨丽华那一行看了一眼。忽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德盛你啊...虽是在播州,也无人知道你的身份,一样能叫小娘子喜欢...这大抵便是‘慧眼识英雄’罢。” 高溶微微抬了抬眼:“‘慧眼识英雄’?” 赵祖光一无所觉,点头道:“自是如此,这倒使我想起前朝旧事,杜光庭作《虬髯客传》,红拂夜奔,自言‘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若德盛你并非先帝一脉,只是李卫公早年那般的卑微小吏...说不得也能叫识得英雄的巾帼美人倾倒,为你夜奔一回。”赵祖光平常是有些敬畏高溶,但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可能只有敬畏。事实上,两人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的,所以这种玩笑在两人之间不算什么。 高溶‘哦’了一声,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所以根本没提杨丽华——刚刚杨丽华的表现,也只是她自己以为滴水不漏而已。而站在擅长洞察人心的赵祖光、高溶这边,却是洞若观火了。 杨丽华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大家贵女,不可能因为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就这般‘折节相交’,态度还那般亲热...赵祖光只看她眼神不断往一言不发的高溶身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才是他在洛阳常见的场景...这才对啊!最近常见高溶在杨宜君那里铩羽而归,他差点儿忘记高溶过去在女子之中是何等受欢迎了。 “所以,杨十七娘是眼瞎?”高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赵祖光完全明白了。 赵祖光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险恶处境,这个问题还真是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杨宜君眼瞎自然是不可能眼瞎的,那分明是个头脑过于聪明,眼光也足够好的女子,实际上她太好了。 可要说杨宜君没有眼瞎,难道要说高溶不是‘英雄’? 赵祖光沉吟了一声,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德盛,你该知道的,杨十七娘并非是一般女子。哪怕是英雄,她也不见得会托付终身。若是见一个英雄便要托付一回终身,她可托付的人就太多了,有几个身子也不够用。” 这话虽然有他求生欲爆发的原因,但其实是很真诚的。 赵祖光想起了‘裴珏’的事...这也是他们最近听杨家的仆婢们传的——李三郎来播州的目的到底不能一直不透风,就算没有笃定,相应的风声也有传出来。因为这件事,府中的仆人总是提到年初时提亲的‘裴公子’。 按照这些仆婢们的说法,‘裴珏’与杨宜君正是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但就是这样,事情也没成。明面上的说法是裴氏居中原,离播州还是太远了,杨段与周氏不欲女儿远嫁,底下的人基本上也信服这个说法。 但高溶和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父母不愿意女儿远嫁是很常见的,但他们不觉得在杨家,杨宜君若打算嫁谁,杨段和周氏能拦得住,还是以这种理由。 说实在的,赵祖光也有点儿好奇了——品貌相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这样一对都不成,杨宜君是怎么想的。 只不过以双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不可能当面去问杨宜君,所以暂且放下了这份疑惑。但,赵祖光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点,那就是杨宜君对‘托付终身’这件事,和寻常女子完全不同。 她既不是循规蹈矩,乖乖听从父母安排的那种女子。也不是敢爱敢恨,非要追求真心爱人,寻一个有情郎的奇女子。 前者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或者有想法也会被压制。后者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有时能有好结果,有时不能——有好结果,往往会传扬出来,成就一段佳话。而不好的结果,其实更多,但都淹没在了光阴里,说起来,也只说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子。 杨宜君不是轻易将自己许人的女子,她若无意,自然不许。而她有意,也不一定会许。 这真是个难懂的女子,而越难懂越着迷——赵祖光自己不迷这般女子也就罢了,但看高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中所思所想,他是能猜到的。 回到杨府,倒是正遇上李三郎郁郁离开,显然他今天的目的没有达成。事后赵祖光与杨府的小厮打听,才知道李三郎亲自提亲了,但被杨段和周氏拒绝了。 其实亲自提亲应该是李三郎自作主张的,他们这样的人家结成婚姻,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是说直接就上门提亲。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之前,肯定要达成某种默契。不然的话,一方没有这个想法,事情不能成,岂不是既得罪人又丢脸? 但李三郎实在等不了了,杨家这边迟迟没有表态,他只想将事情快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毕竟是杨宜君那样的美人...... 李三郎被拒,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赵祖光来说是这样。他以为知道这个消息高溶会高兴,自己也能轻松,但没有想到,高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表示。不是故作平静,而是真的就很平静。 赵祖光与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还取了橱中两册书出来看。 赵祖光看了一眼,发现是问杨宜君借的书——之前高溶以日常无聊为由,问杨宜君借过一些书。但以赵祖光对高溶的了解,他并不觉得高溶真的是因为日常无聊,所以才借书的。 他们在播州这些日子,表面上要装商贾,私下还得到处找人、遥控洛阳事、为今后做准备,哪有多余的闲工夫!根本不可能无聊。更何况,高溶也不是那种无聊了,就要读书打发时间的人。 这些书借来之后,正如他所想的,高溶根本没有翻阅过。赵祖光只看他什么时候将这些书还给杨宜君,然后又重新借一些来。 高溶翻开一册文章集子,怔了怔...这些书他之前都没有翻阅过,眼下是第一次看。只见书册上白纸黑字之外,又有斑斑点点、或浅或深的红色新月形印子,扑面而来的除了纸墨香气,还有淡淡的花香。 赵祖光瞥了一眼,想了想,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新月形红色印子都是在文章断句处,显然这是用来标记句读的。如今也有用来标记句读的符号,但只有寥寥几种,而且就是读书人私用,很可能一个人一个样。至于书上,本身是没有断句的。 他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读这本书的时候,杨宜君要么在花园山石下,要么就是书案上供着一瓶花。一面读书,一面掐破落下的花瓣,随手在书上按上印子,断下句读。 高溶一页一页翻过这册文集,其实这册文集很普通,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坏,但他看的前所未有地认真——他不用自己的断句,完全按照杨宜君的断句来读。他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杨宜君’。 他忽然很想见杨宜君,立刻就要见到! 也不说什么,拿起这两册书,便往杨宜君的住处去。 好在播州男女大防并不严格,穿过廊道,经过了几扇小门,高溶以‘还书’为理由去找杨宜君,也没人拦阻。 在杨宜君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嬉闹声。他走过来,正好与人撞了个满怀。 杨宜君‘呀’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还是个男人,立刻后退了两步。脸上微微烧红,叉手道:“赵公子...失礼了。” 高溶低声道:“无事。” 一边说着,就瞧见了地上掉落的一只青莲色香囊,将其捡了起来。仔细看看,发现这香囊上绣着一只白鹤,白鹤身上还有些黑色毛羽,以及红顶——也就是通过这些特征,他才能确定这是白鹤!除此之外,绣工着实差劲,能让人误认成鸭子肥鹅! 这应该是杨宜君刚刚拿在手里的。 高溶一见这个就笑了,他稍稍抬了抬手:“此物该是十七娘亲手所制罢?” 虽是猜测,他却是很有把握的...绣工这么差,真要是哪个婢女绣的,也拿不出手,更不会给主人用了。相反,杨宜君这个‘大家闺秀’很有可能不擅长针凿女红之事。 仔细想想,杨宜君身上反常之处太多了,多少女子不能做、不敢做、做不了的事,她都能的不行。如今女子本功,她反而不会,这好像也很合情理呢。 杨宜君脸更红了,她虽然不擅长缝纫、刺绣这些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但真的被人这样用揶揄的眼神一看,她还是会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当下踮起脚要去抢那香囊,然而高溶是何等样人?反应可比杨宜君快多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杨宜君就拿不到了。 主要是,杨宜君也不可能跳着、闹着去抢那个香囊。 “原来只当十七娘色色能为,如今才知道,妇人之道,德容言功,这‘妇功’着实差的太远了,该好好学才是。”高溶这话并没有说教的意味,他是以调笑的口吻说的,更像是开玩笑。 所以杨宜君也不生气,只是退开了些,反过来嘲笑高溶‘少见识’:“公子此言差矣!小女用不着缝缝补补,更不必纺织刺绣以添补家用,‘妇功’于我何用?有这辰光,学些别的倒还有用些。” 大家闺秀确实学女红,但那就是打发时间的,还有就是为了不让人说闲话。 “再者说了...”杨宜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是一支花的姿态:“小女女红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女红好一些,将来要去做绣娘吗?又或者女红就是这样,外人就要说三道四了吗?” 似乎是要说三道四的,但外头一般人谁又知道一个闺阁女儿家针线活儿做的好不好?而真正有可能知道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是以当世最普遍的看法——从婚姻的角度,杨宜君女红好不好,也不重要。 长辈重视的是门第,人品性格当然也会看,但一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二来也不可能有完人,只要不出大格,也就是了。至于女红好不好,那也就是个说法,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要自己做针线。 而男子呢,就更不在意女红好不好了...普通百姓要在意这个,是因为家里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等都需要女子一双手操持。而且不少人家还要靠女子做女红来贴补家用,女红好不好,对他们是有实际意义的。 可与杨家同等的人家,不必多富有,妻子也不须自己动手做针线的。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不是杨宜君的论调镇住了他,她说的那些对他也是常识了。他就是拿着手中的香囊,忽然觉得她这一生最好都不要改变——她不须变成精通女红的好女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真的有那么差么...”杨宜君虽然不在意女红之事,但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香囊,她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做的,自觉还可以呢。 听到杨宜君的嘟囔声,高溶就笑了,将香囊还给杨宜君:“在下若是说好,十七娘也不会信。可在下若是说差,也是不能的...世上之物,好与坏很多时候并没有一定之规。就譬如这香囊,其实在下觉得还不错。” 杨宜君以为他这是为刚刚的‘唐突’而说好话,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高溶自己知道,他说的话全是真的,没有一字虚假...她不懂,一个香囊而已,无论是高溶,还是她,想要的话可以立刻得到无数个。那些香囊肯定都是精工细作,无处不好的,可要和这个比,又比不上了。 她这样的女子,费心用神,一针一线,倾注了心意,这就是无价之宝。 他过去曾经得到过很多宝物,他的好叔父为了面子,也为了安抚他的母亲,总是不吝惜赐他珍贵之物。那些东西,很多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但非要对比的话,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如这个香囊。 他也得不到这么珍贵的东西——得不到本身就让这更珍贵了。 香囊还了,高溶又将书册递给了杨宜君:“前次借了十七娘的书,今次是来还的——方才十七娘与婢女们玩笑,就是为了这香囊?” 杨宜君接过书籍,又递给晴雯,让她放归书房。然后将香囊收在袖中,拿起一只喷壶:“是为了这香囊笑过...不过,方才其实是在浇花。” 杨宜君养了不少花木,其中也有娇贵的,只能养在房中,天气适合的时候才摆到外头来见日头。而这样的花木就不能靠天喝水了,得杨宜君自己按时去浇水。 “浇花?”高溶神情有些疑惑,他委实想不到浇花怎能笑成那样。 杨宜君一下就看出他是为什么疑惑不解,当下笑了笑,手上喷壶扬起,对着日光,一道水流弯弯抛出。高溶的观察力很强,一下就看到了一道虹影。 杨宜君其实是想起了不少影视剧里见到的桥段,洒水见彩虹,觉得有趣,刚刚给紫鹃她们表演了一下。 “虹者,日中水影耶,水中日影耶?”杨宜君让身边的紫鹃操作喷壶,自己则是伸手去‘摸’那道虹影。这自然是摸不着的,还弄得衣袖都沾湿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高溶在杨宜君的书里,看到她曾用朱砂写下过这样的评注。 第43章 高溶第三次来拜…… 高溶第三次来拜访邹士先了,是真正的‘三顾茅庐’。也是直到这第三次,邹士先才见了他。 邹士先如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再也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精干强势的样子,只看他的人,就觉得是真正归隐山林的山中高士——眼神里没有了争强好胜,行动举止间也符合老庄道法自然的精髓,有一种飘然隐逸之感。 邹士先行了个礼,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到此时,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也没有上赶着承认。 再高溶观察着邹士先的时候,邹士先也观察着高溶。他对高溶还有一些印象,当年他还效命于高齐时,高溶就是他们这些臣子重点观察的对象。高溶不是长子,但却是唯一的嫡子。按照礼法,他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主君,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也就是当时高溶年纪小,可能夭折。再加上天下尚未统一,最怕高齐有个意外,主少国疑,这才没有直接封为太子。 其实这个时候邹士先已经想不起来当年的高溶是什么样了,毕竟他是外臣,高溶又年幼,是没有机会常见的...但他在高溶身上还是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和他曾经的主君相似的东西。 这不奇怪,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儿子肖父,天经地义。 而想到自己曾经的主君,哪怕是邹士先真心归隐,不打算过问山外的风起云涌了,也有一瞬间的动容——对于邹士先来说,他二十多岁时就效忠高齐了,是他的心腹谋臣。他们君臣共事十余年,那是他人生最好、最重要的日子。 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青春正好,又兼雄心勃勃。他认定了高齐会是一统天下之人,他遇到的会是再造乾坤的时代!而他身处其中,能辅佐一代雄主,能治国平天下,又是何等心潮澎湃! 邹士先并非出身大族,但家中是有名的大商户,富可敌国,他从未缺过钱,也不在乎钱。成为高溶的谋士之后,他便奉上了全部家财资军...对于他来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一点儿财产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邹士先极其纯粹,他身居高位,为高齐出谋划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甚至很难说是为了流芳千古——他这个人,既不信阴司地狱报复,也不相信人有来生。自己死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流芳千古又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就是为了活着的时候达成理想,做出寻常读书人做不成的事!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不见得有锦衣玉食,事实上日日忙的很,勾心斗角的也多,甚至还不如如今隐居山林、粗茶淡饭来的舒心,但那就是邹士先眼里最好的日子了。那个时候哪怕劳碌,哪怕有危险,哪怕要虚与委蛇,那时候他也有梦想,有未来。 抱着梦想,抱着对未来的期许,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了。 百媚千娇 第30节 那样的好日子以为是无穷无尽的,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直到那个时候,邹士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世无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世上万事万物都只是自行其是而已。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只是槁木死灰,沉静又冰冷,再也迸不出半点火星。 所以,即使看到高溶在宫廷阴谋中活了下来,现在更是准备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邹士先为曾经的主君感到欣慰——但他依旧没有重回权力与欲.望的决斗场的意思,他已经老了,年华不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很多次危急时刻,他都敢于以身犯险。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死了也不可惜,因为他是抱着理想与信念死的,死得其所。现如今呢,他怕死吗?其实也不怕。 但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邹士先与高溶叙话,言谈中并没有忌讳洛阳种种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让一旁的赵祖光担心...之前吃的闭门羹不是假的,邹士先也不是什么卧龙岗等待明主的年轻谋士。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无心参与到高家、洛阳这些事里面了。 而现在,从不承认‘邹士先’这个身份,到说起洛阳往事与现状一点儿不避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是因为被‘三顾茅庐’给感动到了。邹士先如此,反而表明他的‘淡然’,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说动了。 然而,邹士先又是高溶最需要的人...这一次说服加入的高齐旧臣,高溶最看重的就是邹士先!若不是这样,高溶也不会为了找邹士先,将回归洛阳的日期一推再推了。 高溶‘以理服人’的天赋其实不高,特别是邹士先这样经历过动荡与平坦,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智者,有些话能鼓动别人,也鼓动不了他。所以高溶邀请了一回,又劝说了几句,他都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神情恬淡,不喜不悲。 赵祖光倒是有些急了,见高溶慢慢沉默下来,说不得什么了。便插话道:“邹先生何必做老骥之态!五十岁算得什么,多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人,等到做官时都是这个年纪?先生这般年纪,至少还有十年、二十年呢!” 平民百姓一般六十岁就算高寿了,但官宦人家生活好些,也没有粗重伤身的事,活到六七十岁很常见。 “十年、二十年,便能再造一乾坤!”赵祖光无比相信高溶,这也是他豁出一切,甚至赌上了整个赵家,都要跟着高溶行事的原因——若高溶真的失败了,他作为高溶死忠,整个赵家因此受到牵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就是皇权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 看着这样的赵祖光,邹士先有些恍然...倒不是说赵祖光就比高溶会说服人了,事实上,他们表兄弟两个是半斤八两。但邹士先却在赵祖光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二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 他遇到高齐,是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有了远大目标...几乎是一夜之间,邹家的浪荡子弟就抛弃了原本的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仿佛曾经的那个纨绔不是他一样。 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曾经种种就微不足道了。 为了帮助高齐成就霸业,他邹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如果他死千千万万次,高齐就能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他也是不会犹豫的。 现如今想想,如果他死在了当年的某次危局中,而不是‘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或许会更好——那样的话,他是死在满足里的,而不是如今这样,慢慢枯萎老朽,如尘芥一般微小。 最终,邹士先送走了高溶和赵祖光,之后闭门良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想,他其实还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曾经的一切就那样没了,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也流散了。但要重新再来,他又丧失了那样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过去,要让他重新看向未来,这是一个痛苦而困难的过程。 而且,一个臣子,一生其实也很难效忠两位主公。斯人已去,哪怕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对邹士先的意义也完全不同。他至今犹记得,主公与他相遇在赌场,他当时不知道那是称霸一方的燕王,高齐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自己赌的人会是自己最重要的谋士。 邹士先少年时出入赌场,博戏最精,高齐却是个生手。他当时闯入赌坊,只是为了给一个被赌场骗的可怜女子出头。 邹士先觉得有趣,便代赌坊老板和高齐赌了一局,一局定胜负。 他本该赢的,因为那是他擅长的事,但他最后输了。高齐赢了他的原因,到底是纯粹的运气,是天命,还是那一股舍我其谁、压倒一切的霸气震慑住了当时的他?这是就连邹士先本人都不知道的事了。 但那之后,高齐的身份被揭露,他忽然就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要追随这个男人! 高溶与赵祖光再次失望而归,回到杨府时,情绪很是不高。直到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杨宜君等人,这才好了一点儿——杨宜君正在婢女们的团团簇拥中,她们可热烈了,在说刚刚杨宜君在外压倒了许多子弟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运气好而已。”杨宜君不是谦虚的人,如此说反而引起了赵祖光好奇。 赵祖光打听了一番,原来杨宜君今日受邀出去玩儿,这次遵义城中的贵族青年男女可有不少!人一多,必然要找些游戏来玩儿。可冬日里冷的很,许多户外游戏玩不了,最后竟是一起博戏做耍。 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郎君、娘子的,彼此之间玩一玩,输赢也有限,却是不能以赌博来论的,就真是游戏而已。 这之中,杨宜君大杀四方,就属她赢得最多! “十七娘擅长博戏?”赵祖光多问了一句。 杨宜君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晴雯笑着道:“正是呢!我们娘子博戏之道,已经登堂入室了!也就是闺阁娘子,不好传这般名声,不然总该有个‘博家之祖’之类的名声!” 闺阁之内,私下玩玩儿叶子牌、牙牌、打马、骰子、双陆等博戏,是很寻常的。但这到底不是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真要上纲上线,也是很不该了。所以杨宜君博戏上再是技艺高超,也尽量没有在外显露,名声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晴雯——”杨宜君轻轻说了一句。虽然她不是受礼法教条禁锢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但这样直说自己精于博戏,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算是赌徒。 她觉得自己和赌徒有很大区别,她是享受游戏、挑战的快乐,对赢钱什么的,可没什么想法。赌徒则不同了,狂热地渴望通过随机的方式获取财富,希望虚无缥缈的运气提供帮助,最后大多数都是输掉所有。 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玩那些博戏,和下棋、打马球等游戏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别人解释了,所以杨宜君只是朝高溶他们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去。 这边,赵祖光和高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杨宜君在二人心中本就和大多数女子不是‘同类项’。如今说她精通博戏,这在普通大家贵女来说有些出格,可放在杨宜君身上,真是连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 两人相当平淡呢。 又过了两日,赵祖光才与高溶再说起杨宜君在博戏上的惊人技艺:“...我亲眼瞧见了,摆弄那叶子牌,杨十七娘可将同桌其他人算的死死的!同桌之人手中捏着什么牌,她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真是神乎其技。” 其实没那么夸张,杨宜君只是通过一些纪录片学了算牌的小技巧,再加上练出来的入门级心算,以及还算不错的速记...结合在一起,针对同桌其他完全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那优势当然很大了。 这就像是一圈业余选手中,出现一个职业的...业余和职业,还是杨宜君在那些影视剧里学到的词儿。 “你怎么见到了?”高溶接过心腹小厮递过来的一封帖子,一开始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在播州活动,结识的哪个人下的帖子。然而帖子一打开,他一下站了起来。 赵祖光还只顾着回答:“昨日你出去办事了,有几个杨家子弟来寻杨十七娘玩叶子牌,说是要将前日输的赢回来,结果却是被杨十七娘教做人了。当时就在园子里,我听着外头热闹,就去瞧了一回...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高溶收到的帖子怕是不简单。 高溶急匆匆往外走,只扔下一句:“跟上!” 赵祖光跟着高溶出门,两人出了杨府所在的崇仁坊,就找到了崇仁坊外大街上一间酒楼。高溶上楼去,停在了楼梯正冲着的那间阁子前。这间阁子的帘子没放下来,高溶身后的赵祖光就看到阁子里一个人的背影。 有些眼熟。 等到人转身,赵祖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邹士先...难怪德盛出来地这样匆忙。 而见到邹士先之后,赵祖光很快就乐了。因为他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已经反复拒绝辅佐高溶的邹士先,总不可能还要主动上门拒绝高溶一次。而这个问题非此即彼,若不是来拒绝的,就是来加入的。 不然,总不会是来消遣他们兄弟二人的。 高溶和赵祖光走进阁子,走在后面的赵祖光非常自觉地放下了帘子。 高溶朝邹士先深深一揖:“今后便劳烦先生了!” 虽然高溶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但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是完全明白的。不用最快的速度确定名分,还等什么呢? 然而,邹士先却侧了侧身,没有受他这个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先不要行礼,老朽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与公子赌一局。” 也是与自己赌一局。 过去几日,他都在与自己较劲。所谓‘赌一局’,不过就是畏惧外面世界的波诡云谲,但又不甘心,不甘心风华正茂时的那些理想就那样无疾而终了。他得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重新开始,重新去趟那趟浑水。 如果输了,作为一个赌徒,那么付出自己最后的年岁,最后一点儿力量,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将一切交给命运,就像多年以前一样。他输了,所以效命于高齐,连性命都可以舍与那个男人。 高溶探究地看着邹士先,似乎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而一旁的赵祖光只觉得荒谬!这个时候怎么就说了‘赌’?他是知道邹士先其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就是嗜赌! 不过,自从他跟随在先帝身边后,赌坊里小打小闹的‘赌’他就看不上眼了。他更乐于在战局中、在朝堂上赌,赌性十足,而且他总是赢的那个。 但现在,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高溶却没有觉得邹士先荒谬,只是反问:“邹先生决意如此吗?” “还请公子见谅...老朽一生所好甚多,但多是过眼云烟,只有‘赌’上头,一直舍不下......如今赌这一局,便押上老朽自己罢。”他已经摆明了车马了,只看高溶愿不愿意接受,而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高溶沉沉地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有一件,小子‘赌’这一道上,并无家父之技,不甚解。” 邹士先抬了抬手:“公子尽可以去找帮手,代公子来赌这一局。” 说到这里,邹士先的眼神意味深长:“公子万乘之尊,本不必事必躬亲,能用人力为己用,这也是道理...老朽在此只等公子一个时辰,公子若能用人与老朽赌赢这一局,也算是公子赢了。” 说着,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高溶已经完全理解了,转身离开。 后面赵祖光跟上:“德盛,这到底...难道真要与邹先生赌这一局,以此定下大事来?这也...算了,这也不说了,只是这会儿到哪里寻一个能赌赢邹先生的?” 赵祖光不知道邹士先多厉害,但邹士先人不在洛阳,洛阳却有他的传说。关于邹士先的赌术,可有不少故事! “怎么没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说着,高溶径直往杨府而去。 赵祖光也是反应很快,立刻道:“你是说杨十七娘...这...杨十七娘是不错,可也不能与邹先生相比罢?” 邹士先都成了传奇了,赵祖光承认杨宜君很厉害,是能吊打自己的厉害,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能与邹士先相比。 高溶反问他:“如今还能去哪里寻一个赌术高手?” 这话也是真的,他们两人,以及带来的心腹,就没有赌术高手。临时在遵义城里找一个?且不说一个时辰内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也不见得就比杨宜君更厉害吧?明白这一点之后,赵祖光也只能深深吐出一口气:“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罢!” 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去找杨宜君...然而事情偏巧就这样寸!杨宜君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祖光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第一次‘埋怨’杨宜君不是寻常女子,若是在中原,大家族的女郎们,哪里能这样日日出门‘闲逛’,找不见人反而是常事? “你家娘子今日哪里去了?”赵祖光问看家的红玉。 红玉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便老老实实说了:“市面上进来了一批大礼合来的山茶,据说都是名品...小娘子最偏爱山茶,听说了此事,便想去瞧瞧。” 赵祖光听了就摇头:“这时节,便是秋山茶也谢了,能看什么?人家说是名品,只看枝叶能看出来吗?” 红玉不知道他正为什么发愁,只是不服气道:“听说大礼合比播州暖和多了,冬日里开花算什么?所以这一批花送来,都还坐着花儿呢!” 赵祖光想争的是这个吗?那只是他抱怨的借口而已!当下红玉这样说,他也懒得还嘴。只是摇头叹息不住,然后又看向高溶:“德盛,如今如何是好?不若我来试试?” 赵祖光当然不是什么赌术高手,但他在洛阳时确实有纨绔的名声在外。这名声放出去,大半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没错,可他将纨绔子弟的技能熟悉了七七八八,这也是真的。 玩玩骰子、双陆什么的,他算是在行,在普通人中间也是不错的那种。 他们没有考虑去找杨宜君,看花的地方不近,一来一去骑马也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杨宜君看完花之后就随便哪里玩去了)。去找杨宜君的话,想要在一个时辰内回约定好的酒楼,几乎不可能。 就在高溶心里决断,到底是让赵祖光顶上,还是在杨府等杨宜君回来时。忽然听见杨宜君的小院门口传来动静,杨宜君手中拿着一顶出门戴的帷帽: “赵公子...你们这是有事...?” 第44章 “如此么...…… “如此么...”杨宜君沉吟一声,似乎在考虑这件事。 杨宜君及时回来了,这让赵祖光松了一口气。他看了高溶一眼,就将事情有限地说了——邹士先的身份、高溶的身份,这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是说他们有一个赌局要赴,这个赌局非常重要。他和高溶都不擅此道,不过可以请人代为应对。 于是他们想到了杨宜君。 杨宜君想了想,问两人:“总不会是要赌财货罢?若是那等事,便不用寻我了。” 高溶摇摇头:“与财货无关。” 赵祖光也道:“邀局之人乃是家中长辈故旧,也不提钱财什么的。之所以有此局,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赵祖光说不下去了,他担心多说多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百媚千娇 第31节 然而杨宜君并不在意这个,在他们肯定不是那等赌徒以钱财聚赌之后,她就没有心理负担了。至于这件事里有‘内情’,她是看出来了的...但她什么都没问,世上有内情的事也太多了,难道她遇到一回,就要追根究底一回? 人家事,关她什么? 不过,就算没有心理负担,杨宜君对一般的赌局也没什么兴趣。平日里与相熟的小娘子、子弟们应酬玩耍也就罢了。特意去赴一个陌生的人赌局?她的心还没那么大,人也没那么闲。 想了想,她忽然问高溶:“这设下赌局之人厉害吗?” 虽然她与‘赵淼’认识不久,但他也看出赵淼的为人了,他这人可是非常要强的。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怎么会求到她这里?由此可知,这场赌局是真的很重要,不容有失。以及,这个设下赌局的人可能挺厉害的,不然赵家兄弟二人,尽可以去城中寻个赌术高明的赌客去应对。 那些更容易收买、请来的赌客没有找,只能说明,他们认为那些赌客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他们不见得真的知道她在这上头的本事,也不见得真觉得她能赢。不过,那些赌客确实没有胜算,而她是未知的,或者还有一线胜机。 这个问题赵祖光没法回答了,厉害?那是太厉害了!但这要怎么说?就算能说,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然而高溶开口了,他神色不变,轻声道:“自然厉害。” “有多厉害?” “论赌术,他是天下第二。” 高溶这样说,杨宜君的兴趣就不同了。她兴致大增:“这如何说?怎么就天下第二了,凭什么这么说...难不成还如科举考试一般,比过一回?” 高溶轻描淡写:“因他只输给过天下第一。” 杨宜君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可能和这个有关,所以没去追问‘天下第一’又是什么来头。只是在听高溶说过这话之后,定神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再无犹豫,很快往外走:“既是如此,我便随二位走一趟。” “天长日久的无聊,这也是个乐子...小女也想看看‘天下第二’有多厉害,是什么成色呢!”这样说着,杨宜君显然是将此当成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游戏了。 赵祖光见她这个态度,有些不放心,有心想让她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严肃认真一些。然而他还没有开口说话,高溶就朝他摇了摇头——这是不叫他插手的意思。 既然已经决定相信杨宜君了,高溶就会完全信任,不会做多余的事。这并非是给杨宜君的优待,而是这就是高溶的性格...起手不悔。 由赵祖光和高溶带领,杨宜君戴着帷帽来到了酒楼...她还是有心遮掩自己的,毕竟赴赌局这种事不宜让人知道。 邹士先一直在酒楼的阁子里等着,半个多时辰了,终于等来了高溶。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跟随高溶来的人,虽然带着帷帽,看不太清脸,却明显是个女子。不过邹士先到底是邹士先,心胸、见识都不同于寻常人,也没有因为对手是个女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妥。 邹士先看了看杨宜君,叉手道:“小娘子安。” 杨宜君道:“先生安。” 没有互道姓名,双方都有隐瞒身份的需要。 阁子里有用来摆酒菜的黑漆方案,杨宜君和邹士先问好之后便相对坐着了。至于高溶和赵祖光,他们倒是没有据坐另外两方。因为他们都知道赌局要开始了,他们两个‘无关之人’,离得太近就有些瓜田李下了。 杨宜君细细看邹士先,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了——邹士先这许多年隐逸,气质恬淡,早没了当年的峥嵘。这样看着,真看不出是别人口中的‘天下第二’。 杨宜君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既是先生邀的赌局,怎么赌,便由先生来说罢。” 只是一个照面,邹士先很快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的胆识、气概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这是高溶请来代自己赌这一局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凡庸碌之辈。 当下笑了笑,道:“今日与小娘子赌得尽兴些...老朽与小娘子各算五十根筹,轮流坐庄,自定赌注,谁先赢光对方筹子,谁就赢了。” 黑漆方案上和别的阁子里不同,有邹士先事先让酒楼小厮拿来的筷子——都用大竹筒插着,足足摆了好几个竹筒,总共有五十双呢! 杨宜君对此没有异议,分了五十根竹筷做筹子,笑眯眯道:“轮流坐庄么?倒也公道...既然先生如此客气,那小女作为晚辈,也不能没有表示...就由先生先坐庄。” 坐庄是很有优势的,选自己最擅长的赌,就等于赌局还没开始就赢了大半,这也是杨宜君为什么说邹士先‘公道’。 邹士先倒是没有推辞,点了点头便道:“既是如此,老朽就厚颜了...这第一局,简单一些,老朽便与小娘子猜数罢。” 邹士先所谓的‘猜数’,解释了之后才知道,是他先预定一个一到一百中的数字,由杨宜君来猜。杨宜君每猜一次,邹士先会给出提示,提示她这次是高了,还是低了。若是第一次就猜中,邹士先要输给她二十五根筹子,第二次猜猜中,则是二十根筹子。第三次猜猜中是十五根筹子,第四次是十根筹子,第五次五根筹子。 五次猜不中,就算杨宜君输了,得倒给邹士先二十五根筹子。 旁边的赵祖光脑子转的很快,立刻意识到这个要怎么赌——肯定是‘一分为二’,先猜五十,这样就缩小了一半了...通过一次次‘一分为二’,一半一半地缩小范围,虽然最后依旧要在几个数字间赌运气,但好歹不是‘大海捞针’了,猜中的几率要高很多。 然而,杨宜君并没有像赵祖光猜的那样,第一次猜‘五十’。而是在邹士先背着她写好了数字,将纸条折叠好,放在黑漆方案上之后。忽然笑了:“先生是见小女人小,又是女子,有意抬手放过么?” “倒也不必...”说着她指间从旁边酒杯中沾了点儿酒水,于桌面上写下一个数字。 “四十八。” 邹士先怔了怔,没说话。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伸出手打开了刚刚叠好的纸条。白纸黑字,赵祖光和高溶看的分明,正是‘四十八’。 虽然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但赵祖光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手:“绝了!” “杨娘子是怎么想的?”好奇心让赵祖光心痒痒的,不顾眼下的场合,还是问了出来。在他看来,一百个数字呢,一下就猜中,简直和读心术一样了! 杨宜君看了对面的邹士先一眼,又看了赵祖光一眼,低头捂嘴笑了一下。等到平复下来了,才拉长了调子道:“赵四公子啊...这要如何说呢,赌客与庄家对赌,怎么能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要去揣摩庄家所想才对!” “庄家难道不知你会想取中间数,一步一步接近所选数字?如此,就选这般情形下,最难猜到的数字就好...当然,这般境况下,最难猜到的数字也有许多。四十九、五十一、四十四...四十八也算。” “不过,四十九、五十一这般,都是最边上的数字,就如同大街上的算命师,表演读心术的技巧一般——人都会避开这等边缘数字,按理来说,这样的数字更不容易被选中,先生应该预写下这些数字才对。” “但多想一层,先生料到我会想到这,便避开了这些数字...我是这般猜的。” “小女承认有赌的意思,但这不是本就在赌么?小女赌赢了。”杨宜君老神在在。 赵祖光很想问,大街上哪有能表演读心术的算命师?他怀疑杨宜君见到的大街和他见到的完全不同...总之,现在来看,正在对赌的两个人是神仙。神仙打架,他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邹士先坐庄之后,就轮到杨宜君了。正逢此时小厮端来酒水,她想到了一部高丽剧《大发》里的赌局,笑了:“方才先生是有意抬手放过了,不然多想几层又有什么难的?小女也不占这便宜,赌个简单的也就是了。” “就赌这壶酒,先生说这壶酒能倒几杯?”说着,杨宜君摆开了一个一个的小酒盅,摆成一排在黑漆方案上。 这可不只是猜酒壶容量是酒杯容量的几倍,还要看店家装酒的时候到底是□□分满,还是六七分满!杨宜君自己手执酒壶,可没有让邹士先碰酒壶的意思。 “就算十个筹子罢,先生赢了,十个筹子拿去,若是输了,也只出十个筹子。” “娘子这赌法确实简单,如今老朽年岁上来了,也玩不来费心力的,如此也多谢小娘子体恤了。”邹士先洒然一笑,看了酒壶一会儿,回忆着酒色财气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他饮酒无度,各种酒壶酒盅都是用过的。一壶酒能倒多少杯?没注意过。 但次数多了,总有一些记忆残留。 五杯、六杯,还是七杯?其实这真的是抬手了,因为可猜的数字不多,甚至比刚刚猜数字还要简单的多!邹士先很清楚这一点——这大概也是对方只出了十根筹子的原因,还人情可以,但也要对等。 “六杯...”最终,经验里酒楼里一壶酒多是倒六杯,他也就这样猜了。 杨宜君手腕往下压,壶嘴有晶莹的酒液倾倒而出。一杯满,两杯满,三杯满,四杯满,五杯满,六杯满。到了第七杯的时候,杨宜君还要往下倒,这让赵祖光眼前一亮。然而,杨宜君倒酒的时候就笑了,壶嘴里只滴出几滴来,连杯底都填不满。 “先生赢了呢!” 赌局继续,而这一继续,就继续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这个时候,经过了好几轮的轮流坐庄,杨宜君和邹士先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面前都放了五十根筹子。 杨宜君看着这五十根筹子,又看了看天色。便道:“小女不能在外久待,下一局是先生坐庄...小女便说个法子,接下来这一局,一局定输赢!先生将赌注定为五十根筹子,如何?” 这其实是偏向邹士先了,因为下一局是他坐庄,而坐庄的话,赢面天然就高些呢!杨宜君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阁子里等结果的赵祖光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心里呜呼哀哉了一声,在他想来,杨宜君还是没明白这场赌局的意义。索性不是自己的输赢,赶着回家就随便了。 而高溶不同,他特别看了杨宜君一眼,确定她心里有数——高溶比赵祖光了解杨宜君多了,杨宜君并不是热心肠,将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场对赌,她不会敷衍了事、潦草收场。 因为杨宜君就是那种好胜心极强的人!而且是对手越强,她就越讨厌输! 邹士先并没有客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杨宜君,最后轻轻点头:“既然小娘子如此偏老朽,老朽不肯,倒是不识抬举了,就照小娘子说的罢。最后赌一局,五十根筹子,一局定输赢!” 沉吟了一会儿,邹士先从怀中取出一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昔年宫廷贵人使用的死药,小娘子将其下在酒杯之中,再请两位公子打乱顺序——我们二人对饮,若是小娘子无事,便是小娘子赢了。” 说着,邹士先在面前摆了三只酒杯,又分别斟了酒。 杨宜君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倒是没有吓破胆子,只是道:“三杯酒?岂不是小女赢面要比先生多一倍?” 邹士先笑了:“是老朽拉着小娘子赌命的,让一让也是应该的...再者,小娘子青春正好,老朽却是行将就木,‘赌本’都不一样,赢面上自然也该让着些小娘子。” 听着很有道理呢,杨宜君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赵祖光忍不住了,跳出来道:“不过是赌局而已,怎么就要赌命了——邹先生,您若是一不小心,岂不是人没了?那我们与你赌这一局,图什么?” 说到底,他们要赢,还是要邹士先这个人。要是他喝了有毒的那杯酒,他们是赢了,可那有什么意义。 邹士先却道:“那就是命了,命不叫老朽如此...就如同当年,命里有那一遭,叫老朽那般......” 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这样了。 杨宜君从邹士先手里接过小纸包,然后看了看邹士先,又看了看高溶和赵祖光。忽然道:“赵家公子请小女来赌这一局,可没说还有赌命一说,小女子不过是来玩的,这可不成...真要是赌命,还是得两位赵公子自己来。” 赵祖光听杨宜君这样说,头皮都麻了!是了,他才想起这一点来。杨宜君可不是忠于高溶的死士,他帮高溶赌一局,既得了人情,自己也玩的高兴,这很好。但要让他冒着生命危险,那是不能够的。 她在这件事上推辞,赵祖光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也很理解。 但关键的问题是,杨宜君当下将问题抛过来,他就意识到这一局比之前想的还要难——不只是要担心邹士先人没了,还要担心自己的性命。将自己的命放在赌局上,这可比之前想的要沉重多了。 邹士先饶有兴致地看向高溶和赵祖光:“小娘子这般说倒也对,本就是代人来赌的,可不能自己出‘赌本’。既是这般小娘子便与公子们换一换,就是不知道哪位公子肯做这饮酒对赌之人?” “我——”赵祖光心里一紧,连忙抢在高溶之前说话。 但他被高溶一个手势打断了,高溶的视线在邹士先、酒杯、杨宜君这条线上滑过。然后他朝邹士先点了点头:“我才是真正与先生对赌之人,理应由我来。” 赵祖光很想改变高溶的想法,换成自己来,哪怕是极低的风险,他都希望高溶避开。更何况,三杯酒中一杯毒酒,已经很危险了...但他对高溶的服从并非一朝一夕而成,而是两人认识二十年来,潜移默化的结果。 就像是他豢养的猎犬,呼哨一声就会奔来,呼哨两声就懂得追猎围捕猎物。本能快过了其他,高溶做出的决定,他是没有力量去抵抗的。 杨宜君双手合十,笑了一下:“既然是如此,那就请先生与公子背过去,我这就下药。” 高溶和邹士先都背了过去不看,杨宜君看了一眼还看着她的赵祖光,摇了摇头:“赵四公子也背过去...你与赵六公子是一起的,知道了毒药在哪个酒杯中,说不定会给她使眼色暗示呢!” 赵祖光急得要不得,大冬天的,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对着杨宜君不停作揖:“杨娘子!杨祖宗!杨神仙!你仔细些,这可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他只能道:“我做什么要背过去?你也是我们这一边的,按这样说,你就不该下药。” 隔着帷帽的帷帘,看不清杨宜君的神情,但感觉杨宜君应该笑了一下:“哎呀!赵四公子此言差矣!我哪里算是你们的人?先生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原就是被你们拉来帮忙的,只当是凑个热闹!” “罢了罢了,我也避嫌...等下了药,我就走,输赢都不管了——这天色忒迟,我也耽搁不得了!” 杨宜君的‘轻松’真是让赵祖光有苦难言,甚至生出了怨恨——他知道高溶对杨宜君有另眼相待,而杨宜君则不然。过去赵祖光也会想,这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一直以来,只有高溶叫别人拿他没办法的,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他也拿别人没办法了。 但现在,他忍不住去想:难道你都是没有心肝的吗?哪怕你心中无意,那也是一个对你有心之人,生死关头,一点儿担心都没有?旁人要见人死,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会不忍呢! 然而,杨宜君根本不知道赵祖光的‘怨恨’,连他看她的复杂眼神也没有放在心上。嗅了嗅所谓的‘宫廷贵人’所用的死药,轻笑着放进了酒杯。,褐色的颗粒入水则溶,最后又挪动了一下几个酒杯的位置。 “好啦!”说过这一声之后,杨宜君像是大功告成一样,往外走去。中间大概是为了避嫌,她没有与转过身来的邹士先、高溶、赵祖光任何一人有眼神交流、肢体交流,非常利索地走出了阁子。 随着下楼的脚步声传来,是真的离开了。 三杯酒就静静放在黑漆方案上,呈三角形。邹士先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高溶则是代替了杨宜君,与邹士先相对而坐。 邹士先看着高溶,笑了:“公子还能后悔,放弃赌局,只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也没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公子的志向,时时刻刻懂得惜命的道理,这才好。”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高溶却是看着面前的三杯酒,玩味一笑:“邹先生不必说了,我自来是如此,以身犯险惯了。” 与其说他是以身犯险惯了,不如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就是与危险相依为命。 然后就在赵祖光的惊诧、目眦欲裂中,高溶端起了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45章 高溶和赵祖光来…… 百媚千娇 第32节 高溶和赵祖光来的时候,杨宜君的小院里,平儿正领着麝月舂米。她们舂米不是用的石臼,而更像是捣药的小臼,一次只能舂一点儿,弄的很慢,但很精细。每舂好一把稻子,就把晶莹的稻米放进一个干净的白布口袋。 高溶他们看到时,白布口袋里已经装满了一半。 赵祖光见了就奇了:“怎么家里舂起米来了?” 平儿起身招待二人:“赵四公子有所不知,这原是我家娘子的主意——娘子冬日里爱用些粥羹,只说拥炉读书,又有豆粥久煮,何等惬意...这些奴婢是不懂的。不过,娘子前些日子管庄子上要了半袋子上等粳稻,专用来煮豆粥。” “特意要的粳稻,便是为了自己舂米。”任何事情,杨宜君都喜欢自己尝试一番。 “前些日子自己舂米,手都弄伤了...奴婢见米袋里没米了,便想着替娘子舂了。娘子她哪里是做这等事的人?娘子的手平日里都是用来拿笔的,再不然,也该是如其他小娘子一般,点茶烧香插花才是。” 平儿在杨府人缘很好,因为她和谁说话都有一种很亲切、很交心的感觉。这个时候对高溶、赵祖光,也是如此呢。 “十七娘真是、真是不同于人啊......”赵祖光似乎有些感慨。 在寒暄过后,平儿询问两人有什么事没有。赵祖光回答道:“前日,十七娘帮了我们兄弟二人一个天大的忙,这两日我等尽心凑了些礼物,想感谢十七娘...礼物薄的很,只望十七娘别嫌弃了。” 主要是时间紧,播州又与中原不太通,除了本地的特产外,外头的好东西真是有钱都难弄到! 平儿看了一眼高溶和赵祖光身后的几个小厮,每个人都抱着大包小包,这礼物看起来可不薄!想了想,道:“这...公子自与我家娘子说罢。” 闺阁女儿家接受外男的厚礼,怎么都有些古怪。如果不是平儿见惯了杨宜君的古怪,知道自家娘子不是寻常人,与她交往的人有的时候也会被她‘同化’,这个时候恐怕就要直接将人请出去了! 眼下没有将人‘请’出去,但直接接受这些礼物,那也是不能的。平儿索性将人领到书房前头,交给杨宜君自己处置。 杨宜君的书房里,临窗的大案上燃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坐着一銚子,銚子上盖着盖子,只从漏气的小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咕嘟咕嘟的,里头正熬煮着豆粥,谷物的清香飘散出来。 杨宜君自己则是站在一挂着画的画架前,手上捏了一支沾着红色颜料的湘管,正在给画上的梅花花瓣染色。 “十七娘兴致真好,是在染《九九消寒图》啊。”站在窗前,赵祖光看到了画上的内容,笑着说道。 画上有九九八十一片梅花花瓣,从入冬第一天开始,一天染一片。等到梅花全都染红,漫长寒冷的冬天就结束了。 染梅花花瓣是很快的,三两笔就染好了。染好之后,杨宜君扔下湘管,请高溶和赵祖光进书房来坐。 看到高溶和赵祖光拿来的礼物,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还好,没有上次的珍珠冠、玳瑁梳之类的,都是送人答谢礼很常见的东西。比如绫罗绸缎,又比如素面的金钗银钗。 绫罗绸缎不必说,纺织品在哪里都是硬通货,直接就可以当钱用的。至于素面的金钗银钗,都是实心的,价值不菲——这种实心的簪钗,式样很普通,又特别沉重,其实是不适合插戴的。且普通妇人哪有钱买这个?贵族妇女则看不上。 这样,其实就是用来做钱使的。很多商人,就喜欢包一些不用什么工的赤金钗儿、纯银簪子,买卖会账都用这个呢! (?°???°)?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简单来说,这些东西值钱归值钱,却没有什么暧昧意思。所以杨宜君想了想,就让平儿将东西收起来。 面对平儿有些迟疑的神色,她只是笑说:“不必担心,我可是帮了赵公子们大忙了!收他们些谢礼是应当的,不收谢礼,他们反而要不安了。” 正如高溶和赵祖光之前想的,她确实不是普通女子。她之前拒绝高溶的礼物,并非是为了‘礼法’,只是将那份礼物背后的含义看的分明,所以不收。至于现在,她收的理直气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她不清楚其中内情,但能判断出她一定是帮了个了不起的忙! 收取应得的报酬,这太合理了。她不仅不会担心坏了规矩,还很理直气壮呢。 平儿领着人将礼物收下,与此同时,紫鹃奉上了香茶与两样糕点,不管高溶和赵祖光吃不吃,招待还是要招待的。 高溶端起了茶盏,目光从杨宜君身上滑过,环视了书房一圈,然后又落到了临窗的大书案上。书案上摆着几册封皮磨损明显的书,其中一本还摊开着。摊开的书当然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至于堆放在一旁的,只有最上面一本。蓝色的封皮左上角,有‘长安十二时辰’几个字,清清楚楚。 赵祖光也扫视了书房一遭,但没有多走心。很快收回了目光,与杨宜君谈笑:“前日十七娘真是神乎其技,亏得有十七娘相助才......” 他心里埋怨杨宜君最后的作为,但他又是一个脑子清楚的人,知道杨宜君只是做了正常情况下该做的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根本没资格要求杨宜君为高溶的事业牺牲,他的‘怨恨’只能是‘义愤’,一点儿合理性都没有。 相反,就事论事,杨宜君确实帮大忙了,他们还真得多谢人家! 杨宜君轻轻一笑,不说话。 杨宜君的‘淡定’让本还想说点儿什么的赵祖光顿了顿,最终只能道:“最后那一局,六郎的运道好极了,侥幸赢下......”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了。他这语气,仿佛是事后想要质问杨宜君一样——没有你这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盟友,我们靠运气也赢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这个想法其实有点儿不要脸了,但赵祖光不这样觉得...因为高溶和他的身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坚信高溶最终是会取得天下的人,能够为他效忠,本身就足够光耀了! 却没有想到,杨宜君听他说这话,没有后悔,也没有羞愧——这其实是意料之内的,赵祖光‘自恋’归‘自恋’,却也不是傻瓜。杨宜君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的身份,也应该不会和他一个想法,这他是能想到的。 真正没想到的是,杨宜君并没有因为他说这话生气...他以为杨宜君会生气的,因为单纯站在杨宜君的角度,这话是很不识好歹的。人家尽心帮忙了,还要被埋怨?人家也不是你的谁,本身就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在。 杨宜君也不是脾气好,会维持场面的人,真要让她恼了,她直接撂下脸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结果,杨宜君却是笑了,笑里甚至没有嘲讽。她就是普普通通的、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有点儿好笑的事——她宽容地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儿得意和戏谑。 杨宜君从袖中抽出一条妃红色的帕子掩住嘴,要笑又要忍。她半憋着笑道:“不是运道。” “不是运道?”似乎是没弄懂他的意思,赵祖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杨宜君这回没有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笑意盈盈地看向高溶。 高溶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回望过去,眼睛里也有少见的笑意。他轻轻颔首:“十七娘说的不错,确实不是运气。前日无论是谁,都能赢过邹先生。” 赵祖光完全糊涂了:“怎么能不是运道呢?” 杨宜君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这当然是有失仪态的,但在场没人在意这个。直到笑声渐低,杨宜君才断断续续说道:“愚钝啊愚钝...这赌局上没有稳赢的时候,若是稳赢,就只有出千了!” “出千——”赵祖光都顾不上自己被杨宜君‘骂’,说实在的,他也算是见识过杨宜君日常行事的,知道她是个太过聪明,所以自视甚高的女子。有的时候,别人觉得难以理解,她眼中却一览无余,她难免会有‘蠢材’‘愚钝’‘朽木’这样的话出口,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落到自己头上。 赵祖光像被掐住脖子了一样,先是声音拔的很高,然后又陡然收声...他是真的难以想象,杨宜君是怎么在那天的场面下出千的!而且是对着邹士先出千,难道这位以智算出名的谋士,没有察觉吗? 杨宜君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于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事实上,赌局之中出千是很常见的,不然赌场上怎么总会有常胜将军?人说‘十赌九输’,并不是假的。就算赌术精湛,也是有限的。” “至于出千,只要没被发现,其实也就不能说是出千了。”说着,她意味深长道:“只有被发现的出千,才是出千...” 赵祖光受的冲击很大,他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而且现在看起来,高溶应该早就领会了杨宜君的意思!前天看起来凶险的场面,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唯一的未知数可能在于杨宜君有没有那么可信!当时的高溶需要相信杨宜君真能出千成功,然后配合她。 赵祖光看了看杨宜君,又看了看高溶,语气有些空洞和干涩:“...这样说来,十七娘前日也不能算是出千了,左右没看出来......” “谁说没被看出来?”杨宜君眨了眨眼睛,像是感叹一样摇了摇头:“这可如何是好?都提示到这份上了,赵四公子你还是这般呆笨,一点儿看不出玄机...六公子,这不成啊,你在你家夺权,能襄助你的兄弟,就是四公子这般的么?” “什么——”这是赵祖光今天第二次像女人一样,差点儿尖声叫起来。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刚刚这话,杨宜君几乎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 杨宜君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只能说:“赵四公子难道指望我一直瞧不出蛛丝马迹来?赵四公子与赵六公子的气度不同于一般大族子弟,恐怕是中原也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也就是这般家族,才会兄弟间也分出三六九等,彼此看着竟有主仆之感。” 赵祖光单独看,也很有贵公子的气度。但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在年纪小些的弟弟面前,却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这可不正常——以杨氏为例,哪怕是嫡支遇到了远支的同辈,地位有差距,也不可能到这地步。 再加上两人一直神神秘秘的,饱受狗血电视剧熏陶的杨宜君一下想到了高门宅斗之类的。 真的还挺像的。 很快,赵祖光意识到杨宜君根本不知道内情,她只是一不小心从另一个层面上接近‘真相’了。于是稍稍放下心,看了看高溶,又看了看杨宜君,干巴巴道:“在下是有些愚钝,十七娘说的是呢。” 无心辩驳什么,眼下杨宜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过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整杯茶的赵祖光终于平复了一些,而波澜兴起的心情平复了,好奇心就又卷土重来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十七娘方才说出千,这方便说说吗?” 虽然早就知道好奇心害死人,之前他也吃过好奇、多嘴多舌的苦,但人就是这种生物,很难吃到教训。 杨宜君倒是没什么忌讳,直接揭破了谜底:“下药时做了手脚,三杯酒里都下了药啊!” “原来如此...”赵祖光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这如何能行,明明六郎与邹先生都平安无事。” 那时候赵祖光只觉得是运气好,三种可能里他们拿到了唯一通往赢的路——不只是高溶没有选到下了药的那杯酒,而且邹士先也没有!如果邹士先被一杯酒毒死了,那他们这些日子白忙了不说,还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谋士! 现在呢,听杨宜君这样说,那岂不是高溶和邹士先都喝到了下了药的酒? “难道是因为一份死药分成了三份,药效便不足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以此时毒药的可靠性,这不是没可能的...有的时候宫中用鸩酒之类赐死臣子,也会有一壶酒喝完了,人却死不了的尴尬呢。更何况,本来一个人的剂量,分成了三份,药效到底如何,可就存疑了。 “四公子如此说,倒也不是不能,但这还是弄险了,药少了也不定弄不死人呢。”杨宜君似乎在循循善诱:“四公子再想。” 这下就连高溶都听出杨宜君哄小孩子的语气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赵祖光被刚才接连的‘意外’弄得脑子反应变慢,这会儿因为高溶一声笑,才发觉了什么,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的过程中整理思绪,联想到杨宜君所暗示的,邹士先应该猜出她出千了,便一边想一边道:“所以...那死药就是幌子?” 杨宜君一脸‘对了’的神色,见案上煮着的豆粥‘咕嘟咕嘟’的声音越来越急,便一边搭了一条湿手巾在盖子上,然后伸手去掀开盖子。一边道:“当时我闻过那死药,哪里是死药,分明是一味香药。” “非要说能用作药,倒是也能,原来是主治女子宫寒,还能做催乳之用的...不过一般很少用来做此用就是了。”煮好的豆粥很香,一揭开盖子那种清淡的甜香就散在了书房里。 赵祖光这会儿倒是反应很快:“因为是香药?哪怕是寻常香药,也要比治宫寒、做催乳的药贵得多了。” 就像喝了参汤能暖身,但也没人真的拿参汤暖身,大家都很务实的用姜汤。不喜欢姜汤的味道,熬一锅鸡汤也行,还很好吃呢。 赵祖光这个时候是真的服气了,恭维杨宜君道:“纵使此事有邹先生抬手放过的缘故,也不能抹灭十七娘的功劳...若不是十七娘博学多闻,闻出那是一味香药,又哪能那样行事?” “说是出千,说是邹先生放过,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有的。” 赵祖光的感谢是真心的,佩服也是真心的。但杨宜君却有些百无聊赖:“这...没什么,左右二位也谢过了,赵四公子就别再说了。” 杨宜君没说,赵祖光就不懂她怎么就这个态度了?难道战胜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经历了一场精彩的赌局,这些杨宜君不喜欢?这不像她啊! 但高溶很快反应了过来——杨宜君一开始是真的很兴奋,她喜欢赢,喜欢赢一些强者,这会让她精神抖擞、满心欢喜。但到了最后,邹士先可以说是故意的抬手放过,她应该是最先察觉到的,或许是死药不对劲,又或者有别的细节让她注意到了,总之就是这样。 这个时候,她的兴趣就快速丧失了...邹士先这一举动,对高溶来说当然是好事,意味着其实他一开始就是有偏向的。所谓赌局,其实也就是他在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理由而已。 但对于杨宜君来说,却是一场赌局‘虎头蛇尾’了。 一个‘必输’的对手,哪怕他再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时杨宜君毫不犹疑地先离开,也不只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事情已经做完了。更重要、更深层的原因是,杨宜君意识到这场赌局其实是对她的‘消遣’——这话可能说的有点儿严重了,但意识是那个意思。 她觉得自己享受了和对手斗智斗勇斗运气的乐趣,但对方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赢’的信念! 意识到杨宜君确实不想再提这个,高溶才开口:“十七娘在...煮粥?” “嗯。”杨宜君真的宁愿聊她平平无奇的豆粥,也不愿意再提那场‘索然无味’的赌局了。取了几只小碗来,笑着道:“冬日里读书,就喜欢在旁燃着小炉,煮粥、煨芋头、温酒、烧肉...都是好的。” 冬天天冷,有一个小炉子,上面安放着食物,总是让人特别幸福。 豆粥煮好了,杨宜君不止给自己盛了一碗,高溶和赵祖光自然也是见者有份。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粳米、红豆外,倒是还放了薏仁、榛子、桂圆等果子,类似的粥高溶和赵祖光都吃过,只不过细料放的有不同,可味道大体还是一样的。 真要说起来,高溶和赵祖光在宫廷、在赵家、在洛阳酒楼、在各达官贵人之家吃过的,只会更精细一些。 不过,吃东西这种事,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和谁吃,什么氛围下吃。人对了,氛围对了,其实吃什么不要紧,粗茶淡饭也会成为心里记很久的美食...很多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就是这么来的。 相对的,人不对的话,哪怕是山珍海味,恐怕也是如鲠在喉。 高溶慢慢咽下粥羹,慢慢道:“味道极佳,没想到十七娘也善于烹调。” 杨宜君可不受这个,连忙摆手:“公子小声些!煮个粥便是善于烹调了?叫我房中那几个婢女知道了,都是要笑的...我这些事都粗疏的很,也就是能入口罢了,公子如何偏私小女到这地步?” 赵祖光这个时候倒是蛮理解高溶这话的——他不觉得高溶在说谎,也不觉得他是鬼迷了心窍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和高溶有差不多的想法。 杨宜君这样的小娘子,她亲手煮了一碗粥与你,那就不是一碗粥那么简单了。 有些事情,不同的人做,意义是不同的。就比如说他自己和高溶,高溶对他交付了信任,他就能以绝对的信任回报高溶,为了这份信任肝脑涂地也不在话下!但如果是别人信任他,他可不会有这样的回报。 一碗粥,可以是厨娘煮的,那有什么意义呢?高溶不会多看一眼。特别是这样口味平常的粥,胃口不好时,说不定都不会碰! 但如果是杨宜君,那真是千金不换——赵祖光不怀疑,若是在煮粥之前杨宜君开价,她说要千金才能为他煮一碗粥,高溶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付出这所谓的‘代价’。 百媚千娇 第33节 第46章 冬日清寒,难得…… 冬日清寒,难得出门,杨宜君就和婢女们一起围炉。婢女们做针线,她读书,间或闲聊,也就是打发时间而已。 看了一会儿书,杨宜君便极目远眺休息一会儿。站在窗边看外头花木,她的院子里栽了不少冬天也不凋落的草木,此时还是郁郁葱葱的。不过也只能看一会儿,窗旁清冷的很,她穿的是家常的夹衣,里头絮的丝绵不算厚,抵挡不住寒意。 很快,她就回到了炉旁,细看晴雯她们做针线。晴雯的针线最精,眼下她正在绣一方帕子。别看这是小东西,正是因为是小东西,才越精细呢。像是衣裙之类,很多原本就有精致的纹样,是不必刺绣的,缝纫起来何等快。但这种帕子,香囊,细细地做,耗时耗力! 帕子是银红色的,上面绣的是蕙兰,白色的花朵、绿色的花萼、花叶,配着十分清雅。 再来是平儿了,她并未刺绣,而是在打结子。结子有方胜、梅花、金钱柳等好几种花样,颜色也多,眼下这些结子并不是急等着用,只不过生活中要用这种零碎东西的时候多,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多做一些。 杨宜君多看了结子好几眼,主要是帮着配色。凡是女红相关,杨宜君都不太行,但她审美是不会错的,配色出来都很好看。或是端庄典雅,或是清秀可爱,或是艳丽秾华,比平儿她们这等做惯了女红的,竟还要强。 指点完结子的配色,杨宜君又看向了其他人。有人在做鞋,有人在缝衣,杨宜君都没有说什么。不过最后看到紫鹃,杨宜君却是凑了过去——紫鹃正在做花球,这也是杨宜君要的。 ‘球’是很常见的玩具,男女都有玩的。女子在闺阁之中,更是为‘球’增添了很多不实用,但确实很好看的装饰...这样的球,因为装饰越来越繁复,反而妨碍拍、踢、掷之类的玩法,越来越接近一种装饰了。 紫鹃做的花球就是这样,做好之后只比女子拳头略大一些,表面是彩绸缎子的面,系着花结,有结子和绦子垂缀,还钉了一些珠子上去...此时花球其实已经做的差不多了,紫鹃正钉珠子呢! 花球表面是六片‘碎布’拼成的,每一片布上都有图案。有的是刺绣的,有的是钉小米珠缉成的。现在紫鹃就在用碧绿的小玉珠,一颗一颗钉上,成为一个花叶托起的‘福’字。 “好看,真是好看!这个做成了,能挂在帐子上。”杨宜君连连赞叹。看得出来,紫鹃为这个费了不少心思。 想了想,杨宜君道:“只不过,这样的花球恐怕不堪把玩,我倒是有个法子,做出来的花球好看又不妨碍玩儿...你们看看能不能行。” 说着,杨宜君去平儿她们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了需要的用具——索性大家都在做针线,想要找齐所需很容易。 杨宜君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香囊,从中取出几粒香丸。用纸包了,团成一个小团,然后就以木棉捻成的白线不断在小团上缠来缠去,不一会儿,小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润,大家也看出一点儿意思了。 “这是素胚,接下来再看!”杨宜君说着找了好几枚针做‘定位针’...是的,她最近发现了一个纪录片,是讲一个叫‘日本’的国家的,说了挺多那个国家的传统手艺,其中就有这种‘手鞠’。 其实纪录片里的东西虽然真实,却也不太可能全程事无巨细地说明——其实哪怕全程都录了下来,没有人指导,也很难学好。学手艺真要是那么容易,世上也就不需要‘老师’了。 杨宜君也不是学会做‘手鞠’球了,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罢了。所以她现在使用定位针,绕的也是入门级的图案,出来的样子更是不甚精致。但这其实也不重要,因为紫鹃她们都是心灵手巧的,看杨宜君这样做,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手工活儿,不说一通百通,至少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她们都是女红上的好手,理解了原理之后自然会自己琢磨,慢慢有些样子——一时半会儿看不出长进,等再过些日子,也能拿出还不错的作品。 当然...这也和手鞠球的制作相对简单有关,纪录片里的老师自己也说了,自己自学了一两个月,就能做出外行人眼里不错的作品了。只不过,想要最顶尖的那种作品,就难了,不只是要花时间,还得有灵性才行。 “娘子怎得用木棉线?丝线不是更好...这里头难道有什么门道?”晴雯是女红好手,立刻意识到了杨宜君用的线不同。 这甚至不可能是为了节约...西南之地木棉算是比较多的,普通人家也会收集木棉絮被子、絮夹衣,只是木棉没什么人种,都是从野外采集的。这种情况下,最大的成本就是人工。所以,木棉线确实比较便宜,可杨宜君哪里需要节省这一点儿? 之所以她们这些婢女们的笸箩里会有木棉线,还是因为木棉线在纳鞋子等方面有丝线不能替代的素质。 “确实有些门道呢,用木棉线,这彩球更好拍着玩儿。”其实就是木棉线的弹力更好。 但缠到外面时,杨宜君还是换了丝线,丝线莹润光洁,各种颜色都有,缠出来更漂亮...纪录片里缠手鞠球,可以里外都用木棉线、棉线,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纺织业、染色业足够厉害!那些木棉线、棉线可以很匀净,染色更不必说。 古代染色成本高,染色之后的布可以比没染色的贵几倍,具体贵多少要看是什么颜色。所以,价值高的丝线才有被染成各种颜色的机会。眼下这些木棉线甚至多是素色,都没什么颜色可挑的。 新得了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儿,婢女们兴致都很高,学明白了一点儿之后都纷纷上手。杨宜君也看得有趣,让平儿去支取了大量的线供她们使用——平日里她这里的种种用度,都有管事来送,连胭脂水粉、针头线脑这些小玩意儿都是有的。 不过,要是这么多人做手鞠球的话,用的线就多了,平常缝缝补补的量肯定是不够的。 只是其他人有事做了,杨宜君依旧因为冬日无聊而无所事事。除了读书之外,竟只剩下发呆、说闲话了。 见杨宜君无聊,性情活泼的晴雯就建议道:“娘子可以出门走走啊。” 杨宜君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连视线都没有挪:“出门也没什么趣味,冬日里,外头怕是还没院子里好看...市面上更无趣,遵义还是太小了,大街都只那么几条,看过几回之后就没得新鲜了......” 杨宜君说的都是真的,晴雯也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娘子还可以去骑马打猎...这冬猎与秋猎不同,但也有不同的趣味呢!” 杨宜君想了想,倒也觉得这是个玩法。当下又没有别的游戏,便真的琢磨起出去打猎的事了——出门打猎,还是冬天,自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的,她心里盘算了一回,又和几个婢女商量起要准备些什么。 平儿最仔细,每一样都替杨宜君想到,说的最多。 杨宜君一边听,一边自己也说,说着说着,兴致越来越高,原本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游戏,竟变得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定好要准备什么之后,杨宜君的小院就热闹了起来。平儿她们进进出出的,不只是做物质上的安排,还有人事呢——杨宜君出门打猎,总要有一些人陪同,一同打猎,并保护杨宜君的家丁,还有做杂事的马奴等等。 这番动静并不很大,杨宜君到底只是个小娘子,排场总是有限的。但在杨宅之内,只要有心,也不可能完全注意不到。 赵祖光就注意到这事了,与高溶提了一回:“到底是西南边陲的小娘子,十七娘与中原贵女实在大不相同...中原其实也有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将门之女,弓马娴熟,能动刀杖的都有呢!” 主要是当今天下还不是太平年月,尚武风气很浓厚,将门自然不忌讳让家里的女儿也学点儿‘家传手艺’...真的做最坏的打算,战争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这样能上马拉弓、下马砍人的小娘子,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些呢! 从这个角度说,这门‘家传手艺’很实用。 “但她们也没有这般‘理直气壮’...十七娘这般,倒是有些旧唐武周时的气韵。”赵祖光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中原那边,女子厉害的有,可在社会的大风气下,她们那样多少有些‘不合群’了。所以除了极少数女子,其他人都不会刻意表现这一面。 像杨宜君这样,自己起兴了,一个人就要出去打猎,还让整个家里都为这件事大张旗鼓准备,这真是极少见的。 高溶没有回应赵祖光,他正低头看书。赵祖光有些意外,走近了一些道:“这是前日从十七娘那儿拿来的书?怎得还没看完么?” 高溶现在是借书-还书-借书-再还书,无线循环,隔几日总能去杨宜君那里一趟。 走近了之后,赵祖光看到了书的封皮,上写着《长安十二时辰》,书名有些古怪,是从没听说过的书——不过,之前去杨宜君那里喝豆粥那一回,他似乎在杨宜君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想到此处,赵祖光有些好奇了:“此书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何人所书...德盛你这般上心,想来也不是寻常......” 高溶听他总是在耳边‘唠叨’,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合上书册,看了他一眼:“何人所作?...播州杨宜君。” “?”一开始,赵祖光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说杨宜君写了这本书,惊诧异常:“竟是十七娘......” 这下还高溶奇怪了:“这有什么,你不是知道么,十七娘前些日子还写了一部《正义杂说》,在蜀中印了出来,正经发卖了...如今闺阁之中,自己写一两本笔记、集子,也不算什么。” 此时的读书人,自己写个笔记,攒个文集,着实常见!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大张旗鼓地印刷、出书。大部分也就是本人有点儿名气的话,会有人来借阅。如果写的好,就会自发抄书,这样的。 “是啊,十七娘她还印了一部《正义杂说》...”赵祖光不得不承认,虽然杨宜君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但他心里对女子的‘轻视’依旧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杨宜君写了一本书,还印刷了出来,这件事在他有意无意忽视中,已经被遗忘了。 赵祖光摇了摇头,随口道:“这《长安十二时辰》,名字古怪的很,是什么书?记旧唐长安之事的书么...这可怪了,十七娘又没去过长安。” “大抵也可如此说罢。”高溶沉吟了一声,道:“是旧唐事,不过不是什么笔记,而是与传奇、话本极像。”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字数在后世其实不多,但在此时也不少了。又因为此时软笔字,日常字的大小就那么大,竖排写作又注定比较费纸张,所以这《长安十二时辰》共有三册。 高溶干脆将第一册 扔给了赵祖光:“你读过就知道了。” 左右没什么事,赵祖光接过书也就读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抱着消遣,以及对杨宜君的好奇读的,毕竟按照高溶的说法,这书更像是传奇、话本之流么...然而,随着读进去,他是越读越深入,越深入越欲罢不能。 怎么说呢,正如高溶所说,这书就是传奇、话本的路数,最多就是一本太过出色的传奇、话本。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里面的情节一环套一环,总能钩住人不断往下看,这可比市面上最好的传奇、话本都要好! 以前赵祖光也看过传奇、话本,都没有这样被吸引住的感觉。 但真正让赵祖光另眼相待的其实不是这本书的‘趣味’,如果只是趣味,那充其量就是一部过于优秀的话本。这样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写话本的人,写的再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属于博人一笑的伶人之流了。 关键是,这书的内涵与气魄...... 高溶问赵祖光:“你想到了什么?” 赵祖光放下书,叹了口气:“盛世危言...是盛世危言啊...天宝年间的上元佳节,一日十二时辰内,繁华至于此,危急也至于此。读得此书,哪怕不知旧唐史的,也能知道‘安史之乱’不是疾风骤雨一般,倏忽而至。” “此前,该已经酝酿许多年了。” 旧唐诗人常见怀念天宝年间好日子的,仿佛大唐盛世是在一日之间崩溃的,繁华与衰败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发生了转变。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样庞大而光辉的帝国,要使其崩溃,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其实,帝国最鼎盛的时候,已经是隐忧不可逆转的岁月了。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和原本的电视剧剧情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这已经是杨宜君的作品了——里面的人物思想、事件内核,全都注入了杨宜君对旧唐之事的思考。作为旧唐灭亡后,生在天下混战时代的人,她其实一直都有想相关问题,《长安十二时辰》也可以说是她这些想法的一个总结。 杨宜君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戳中了几分要害...她自己当然认可自己的想法,但她并非自大狂,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可以由自己来评价和判定。不过,这本来也就是她的‘游戏之作’,抒发自己的想法而已,到底正确不正确,正确了多少,她并没有执念去探知。 然而杨宜君自己不能判定,赵祖光和高溶却能!他们是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从小学的最多的也是史书旧事(相比起诗书礼易等经典来说)。至于从旧唐的兴亡中汲取‘营养’,更是应有之义。 他们一眼看出了杨宜君那些想法的精准,有些东西他们原本也没有想到,或者没有想那么深。但现在杨宜君写出来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的。 “这不是一个长在闺中的小娘子该有的头脑与心胸。”赵祖光意味深长地对高溶说道。 这里的重点并不是杨宜君确实长在闺中,是个‘例外’,而是赵祖光在提示高溶。 杨宜君能如此,在赵祖光看来就是天分惊人、生而知之!所以她困在闺阁,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能以她天才的敏锐,洞悉一个王朝的兴亡得失。而且,她洞悉到的并不是空洞的道德文章,而是能被感性认知到的那种。 这种人,若是为己所用,能带来的利益是不可计数的...这一瞬间,赵祖光几乎吕不韦上身! 他这是在暗示高溶,要他想办法带杨宜君走! 在此之前,赵祖光还没有这个想法...他们现在正在重要关头,根本不能分心!高溶的一点儿儿女情长,看起来也只能靠后——今后若是有余力、有念想,倒是可以派人来播州找杨宜君。至于那个时候杨宜君有没有嫁人,暂时不用去考虑。 就算嫁人了又如何呢?或许会让事情不那么完美,可也就是不那么完美而已。 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这次就带杨宜君走!这不只是能让高溶未来少点儿遗憾,全了他罕有的儿女情长。更重要的是,杨宜君本人是很有价值的...就赵祖光看来,他们此行找了一些帮手,这些帮手除去家族、势力能给高溶带来帮助,只看本人的话,能比杨宜君更有价值的,也只有邹士先一个了。 这也不是今天看了《长安十二时辰》才有的,应该说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杨宜君是个多与众不同的小娘子了,又见过她是如何压倒众人,这本《长安十二时辰》,更像是让他生出这想法的最后一颗砝码。 对于赵祖光口中的带走杨宜君,高溶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后。他在想什么,赵祖光无从得知。 过了一会儿,赵祖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大有问题了——要怎么带走杨宜君呢?杨宜君显然没有理由跟他们走,哪怕告知杨宜君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是没用的。让一个父母兄弟俱在,家族庞大、生活富足、美貌聪慧的小娘子,跟人去造反,去发动宫廷政变? 成了固然会有收益,可她既不是需要孤注一掷的人,也很难说有改天换地的志向罢——在赵祖光看来,杨宜君到底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或许会有雄心,或许不想要困在闺阁,但终究有限。 ‘自愿’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强行带走了。 然而事情不能这样,且不说这样做能不能成,就算成功了,杨宜君恐怕也不能为己所用。之前他们为什么要说服邹士先,让他心甘情愿投效,而不是强行带走这个只有两个童子在身边的老人? 只有心甘情愿,才能全心全意效力啊!不然,反而是埋在身边的一根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扎到自己。 更深一些想,哪怕真能先带走人,再慢慢折服她,高溶就能动手吗?赵祖光不确定。 如果不是对杨宜君,赵祖光不会有怀疑,高溶是能毫不犹豫动手的。但面对杨宜君,高溶真能违背她的意愿吗? 这注定是个谜了...赵祖光想不到答案,也不敢去问高溶。 就在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渐渐冷凝下来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快速走动的声音,赵祖光回过头去,是他的心腹小厮,手中拿了一沓信件,道:“郎君,是洛阳那边传来的信,信使再三加急送来。” 他们传信的渠道一直在超负荷运转,就算是普通的情报,相对于此时一般的信息传递也是加急了。若是他们内部在说‘加急’,那意义可不一般——赵祖光和高溶对视一眼,想到了最近洛阳的风声鹤唳,还没打开信,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第47章 要出去打猎做耍…… 要出去打猎做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宜君不止是让身边的人做准备,还要禀告父母。而对于她要出去玩儿,杨段与周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出门在外小心一些,又叫她身边跟随的人警醒一些,也就是了。 不是杨段和周氏太不上心,这一来呢,是播州风气开放,子弟们冬天里呆不住,想要出门打个猎,这算什么事?换成是女子,少见一些,可在武德充沛的杨氏,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者,杨宜君是什么人?自小就与一般女郎不同。这么些年下来,杨段和周氏早就接受自己有个不太一样的女儿了。而一旦接受了这些,杨宜君再如何,于他们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于是,第二日,家中不少人就为了这事忙碌起来了——杨宜君并不是简单地打猎,她选择的冬猎地点,是离遵义城稍微有些远的‘下马庄’,这个庄子紧邻着几座大山。而这些大山相当微妙,既不是无人涉足过的高山密林,又不是周遭百姓进出自如的小山小林,非常适合杨宜君这样想要远离猎场打猎,但又担心危险的玩乐之人。 ‘下马庄’不是杨宜君家的庄子,而是属于她伯父播州侯杨界的产业。不过‘下马庄’本身不算大,也没有值得一说的产出,加上所处位置不值得说道,‘下马庄’与侯府的联系,也就是年前往侯府送今年的各种产出而已。 百媚千娇 第34节 杨宜君作为杨氏近支,想要在‘下马庄’打猎,期间借下马庄的地方歇歇脚,这甚至不用特别去侯府说...直接到了地方,表明身份后,自然能得到庄子的尽心招待。 这也是杨宜君选在那边冬猎的原因之一...她到底是去玩儿的,而不是真的想体验猎户生活。如果能方便一点儿、舒心一些,她当然不会拒绝。 家中人为了杨宜君的出行忙碌时,她则是在梳头穿衣。眼见得紫鹃捧出许多出门穿的华丽衣裙,杨宜君就笑了:“怎么拿来这些了?是出去打猎的,这些衣裳如何使得!罢罢罢!只挑出几件便宜骑马的胡服就是了!” 其实紫鹃捧出来的衣裙,也是属于窄袖紧身,适合行动的那种——杨宜君并不是传统的娴静娘子,这样的衣裳是很多的。 但今次是要骑马打猎,杨宜君对任何不够爽利的衣服都很排斥,想来想去,只愿意穿胡服。 这种事当然没人和杨宜君对着干,很快紫鹃就找出了三套胡服,都是比较新的。 杨宜君选了一套缃色联珠纹缎翻领袍子,翻领是赭色的,上身可以看到里面斜襟的白绫薄袄。下身则露出了银红色的袷裤,和玄色的厚底小靴。 杨宜君穿上这一身,紫鹃一面给她束黑鞓带,一面道:“娘子今日梳什么头?” 黑鞓带束好之后,越发精神了。杨宜君坐在梳妆案前,对着镜子瞧了瞧,道:“怎么简单爽利,怎么来就是了。” 紫鹃听了心中有数,便与杨宜君梳了个小巧清爽的半翻髻。这种发髻非常简单,就是将所有头发在头顶靠前的位置,结成一个扁圆的单髻。单髻结成之后,剩下的头发绕着单髻底部盘绕,这就成了。 简单是简单了,十分适于日常,以及玩耍时梳。问题是,太简单了,对于脸没有任何修饰作用。所以在贵族女子装扮越发繁复的当下,会梳半翻髻的小娘子是越来越少了。 杨宜君倒是不在意这个,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从梳妆案上的匣子里找了一大一小两朵像生花。一朵是红色山茶花,有杯口大小,一朵则要小一些,是浅黄色的菊花,两朵花一起簪在了发髻一侧。 “就这般罢。”杨宜君摆了摆手,示意挑了两根赤金花头簪的紫鹃放下手里的簪子,她头顶上不用再做装饰了。 杨宜君也没有再化妆的想法,待会儿要出去打猎,化妆做什么?她只涂了一些脂膏防着冷风吹皲了皮肤,然后又在嘴唇上抹了一些红色胭脂,让整个人更精神一些,这就往外走了。 她这往外走,就是要出门了。紫鹃见状,连忙叫了个小厮,让他去马房吩咐马奴,将杨宜君的爱马‘飞霞’给牵出来。 “十七娘。”就在杨宜君往外走,穿过府中一过道时,却被人叫住了。 杨宜君回头,见是高溶和赵祖光,便住了脚:“赵四公子、赵六公子?” 两人走近了一些,赵祖光上下打量了一回杨宜君,笑着道:“十七娘这是要出门冬猎?真是好兴致啊!” “不过是冬日着实无聊,弄些精致的淘气罢了。”杨宜君可有可无道,然后她就注意到他们两人似乎是从正院的方向来,随口就问:“二位方才从父亲那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赵祖光刚要解释他们刚刚是去辞行了——洛阳那边传来了最新动态,现在是真正的箭在弦上!这间不容发的紧要关头,他们再不能在播州耽误时间了。非得赶到中原,静候洛阳事变,然后‘火中取栗’不可! 然而,赵祖光还没开口,就在高溶的轻轻一瞥中收了声...他意识到自己又差点儿作死,告别这种事,高溶自然是想自己亲口与杨宜君说的啊! 高溶看着杨宜君,心里遣词造句,慢慢道:“方才去拜见了杨伯父,主要是感谢这些日子关照...说来,我们兄弟二人也在播州盘桓许久了,眼下——” 其实说到这份上,杨宜君也能听出他们这是要走了。但高溶还有一些话,想要说,却罕见地犹疑...这也是他要谨慎地遣词造句,慢慢说话的原因。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这是在给后面的话拖延时间。 他其实很想问,她要不要同他离开播州...就如同旧唐时,红拂女夜奔李靖,托付终身。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不只是因为有个小厮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也是因为有些话,原就不必说,说出口只会失望。 杨宜君不是红拂女,高溶甚至可以想象,和她说红拂女的故事,她会不屑一顾——红拂夜奔,勇气可嘉,但她一生的高光时刻就在这里了!她如此鼓起勇气,还是想着‘丝萝托乔木’。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她是要自己做乔木的人。 小跑过来的小厮对杨宜君道:“娘子,人都在外候着了!娘子的马也牵到了外头,样样都好,只等娘子过去就能走了。” 杨宜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高溶,打算打声招呼就走——她知道他们这是要告辞离开了,没有多余的想法...虽然‘赵淼’也是爱慕她的人之一,但奇异的,她不讨厌这个人,相反,还挺喜欢的。 对方眼界开阔,心胸也不同于一般男子,和他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眼下对方要走,她多少有些可惜,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样了。 杨宜君将要开口时,高溶先开口了:“在下将出播,这两日还要收拾东西,准备出行许多事...不过,这些事到底有小厮去办,在下在此,帮不到什么,反倒碍事——左右无事,便与十七娘一同冬猎去罢!” “还望十七娘不要嫌弃。” 杨宜君想了想,也没什么可嫌的,赵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伙伴。有他们一起冬猎,不只是多了两个帮手,一路上也多了两个说话的人。便点头道:“说什么嫌弃,有公子们同去,更好了!这狩猎游戏,原就是人多才更好玩。” “也就是我,懒得麻烦,没有邀人,这才一人去的。”杨宜君如果邀人,一次小小的狩猎游戏,立刻会变成大活动。她本身就是去消遣的,很不想消遣变成被人消遣,还要安排一次大活动的零零碎碎,这才干脆一个人没请。 这话就说定了,杨宜君出去等着。高溶和赵祖光迅速了换了出门的衣裳,又做了简单的准备,这就同杨宜君一起骑马出门了。 这一路往‘下马庄’去,没什么可说的。等快到‘下马庄’的时候,路遇一个村镇草市——这种小市场,是因为距离城市的距离偏远,周遭的村镇百姓自发形成的。这里交易的东西很少,也很普通,常见的就是粮种、农具、竹木器具、粗布等等。 靠近大路这边,还有一间茶棚。茶棚也做市场上的人生意,但真要挣钱,还是得靠过路人。 这一路也是有些渴了,杨宜君便下马歇气喝茶,一行其他人都随她。 杨宜君身边的婢女瞧了瞧这茶棚的茶叶和水,水是从茶棚后一口水井里打上来的,说不上什么好水,可也算干净,没什么可说的。至于说茶叶,真就是最差的那种茶叶了,毕竟草市这里都是些小商人、穷农户,渴了累了,在茶棚这里喝口水、要一碗最便宜的热汤,大都是舍不得的!再要弄一些好茶叶,怕是难得卖出去,要砸在手里。 播州是产茶的,茶叶再差也还能入口。但杨宜君他们自带了茶叶来,也就不必‘将就’了。晴雯拿出好茶叶,也不叫茶棚那造汤水的妇人煮茶,而是自己洗干净了手,用自带的茶具烹茶。 茶棚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他们对此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反而殷勤备至,只要他们能提供的帮助,就没有不愿意的——他们当然能看出这一行是什么身份,只有大族贵女出行,才能这样前呼后拥。 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茶棚,这样的客人就是难得一遇的贵客了!只要招待的好了,人家手指头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儿,他们也足够受用了! 杨宜君与高溶、赵祖光一桌,喝着晴雯煮好的茶,桌上还有几样点心,糕点、果脯这类都是自带的。而冒着热气的羊杂汤、烤兔子、蒸饼,则是茶棚主人送上来的,其中羊杂汤和蒸饼是茶棚本身就卖的食物,烤兔子则是刚刚从草市中问猎户买的。 原本只是喝茶吃东西,休息休息,然而就在杨宜君他们边吃边聊时,草市这边的动静忽然就不同了。感觉就像是草市深处出现了什么大人物,大家都拥过去看。左近的摊子都没人了,有些人甚至扔下了自己的摊子!也就是茶棚老板,竟没有去。 杨宜君便向老板打听:“这是出什么事了呢?” 茶棚老板往草市深处看了一眼,表情颇为复杂,略略压低了声音与杨宜君道:“贵人歇好后,便早些离了这地罢,免得惹上那些人...也是麻烦。” 这样一说,杨宜君不是更好奇了吗! 杨宜君再三打听后,见老板只是有点儿动摇,但还是没有吐露实情。她就想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手放到了发髻上,然而她今天头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带。甚至为了打猎方便,手上也是光溜溜的。 只有耳垂上,一边塞了个耳塞子。是赤金梗儿,上镶了绿豆大小的红宝石的。 她这就要摘耳塞子,高溶却早了她一步,往桌上扔了一把铜钱:“仔细着说说...” 天下战乱多年了,没有稳定的环境,各处都在闹钱荒,很多地方早就退回了实物交易时代。而在西南之地,本来就钱少,播州南边一些,还流行用贝壳等物做货币呢!这种情况下,‘钱’是比纸面上更贵的。 特别是高溶撒出的这把钱,都是黄澄澄的好钱!这种钱,一枚能换两枚普通铜钱,换那等最劣的‘叶子钱’就更不必说了...这把钱当然比不上杨宜君耳垂上耳塞子的价值,但对茶棚老板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却是更直观、更能打动他们的。 老板咽了咽口水,将一把铜钱扫进了袖中,然后才说起了事儿。 “贵人要听,小人便说了...其实也没甚可说的,原是附近一个叫‘白杆洞’的村子,村里有个老汉成日在渡口撑船吃饭。有一日载了几个外乡人过河,外乡人上岸了,他又载旁人过河。然后那小船在河当心,就一个浪头,沉了!” “靠水吃饭的汉子,有水性好的,便下去救人。其他人要么冲走了,要么救上来,只呛了几口水,即刻就没事了。只有那老汉,一辈子靠水吃饭,竟没躲过这一劫,叫人推上岸时就没气了。” 事情到此,尚且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普通的事故而已。但很快,事情的发展就玄妙了起来。 之前送过河的外乡人,其中领头的那个自言会术法,能起死回生。又说撑船老汉渡他们过河,他们便也渡他过一回‘生死河’,便要施法令其‘起死回生’。 这样的事,其他人自然是半信半疑。但人都已经死了,死马当活马医,就让人试试罢。然而就是这一试,撑船老汉竟然真的被他们救活了。 因为这件事,白杆洞的洞民认为他们这是遇到‘高人’了,便请这一行人去村子里做客。 之后那一行人中,领头的自言姓王,少时曾于梦中无意之间登仙界,翻阅了几卷记载了仙术的天书,学了些神仙手段——他之后果然展示了一些法术,彻底叫白杆洞的洞民相信了他,都称呼他做‘王仙师’。 “这‘王仙师’到底是真是假?”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是装神弄鬼之辈,这话与其说是在问,还不如说是一种嘲笑。 但这话让茶棚老板颇为紧张,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有草市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认真地对赵祖光说:“公子小心些啊!如今这位‘王仙师’在左近人望极高,许多人都去拜他...公子是外来的,不信也就罢了,但还这般说,就有些过了!” “那些深信‘王仙师’的信徒,真能为了‘王仙师’与公子拼命!” 杨宜君一只手托着腮,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当然和赵祖光一样,不会相信世上真有什么‘仙师’。听茶棚老板这样说,她才道:“那依着老丈来说,这‘王仙师’到底如何...我见老丈倒和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都赶着去拜仙师了,他还在这里忙生意,显然是不一样的。 茶棚老板叹了口气:“哎!实与贵人说了罢,小人其实也不知道那位‘王仙师’如何。那位‘王仙师’这些日子倒也在左近开坛做法过几次,听说是极神妙的,必定是仙法无疑了...但小人却是未亲眼瞧过,也说不出什么来。” “老丈怎么就不亲眼去看看呢?”这个时候,赵祖光疑惑了。 茶棚老板摇头道:“小人不懂什么道理,也不算聪明人,但知道,这般事多是有内情在里头的...不去看,实在是怕人家手段高妙,小人瞧了就忍不住去信。索性不看了,只当太平无事。” 此时大多数百姓都是很容易被神仙之说蛊惑的,而被蛊惑之后,别说是钱了,往往性命都要搭进去!茶棚老板也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经营着一间茶棚,平日里很喜欢和过往客人打听各地的新鲜事儿。各种稀奇古怪之事,真真假假的,听得多了,他也就比普通人多了一份眼界,多了个心眼儿。 所以听说有什么‘仙师’,他索性就不管不问,只当不存在的,没有搅和进去。 杨宜君听了,忍不住赞叹道:“老丈这哪里是不聪明?这便是大智慧了啊!” 不只是智慧,还在于这个茶棚老板有能抵抗诱惑的理智...这可是一位能起死回生的‘仙师’!很多人也知道神仙法术之说相当飘渺,根本不可信!但都想着‘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只要是真的,就赚大了! 了解了这边发生了什么,杨宜君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赵祖光问杨宜君:“十七娘不打算管管么?这可是播州侯治下...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看着是跳梁小丑,可真的任其作怪,也不免生出许多祸端。” 这类事情有过太多先例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东汉末年张角之事。 杨宜君轻轻摇头:“我们这几个人,如何与这些信徒对付?再者,这般插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几日功夫也不会有什么变故——回头将这事说与我爹,再由我爹说与伯父...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翻不出什么浪来。”管他是不是真有什么神奇法术,肉身毁灭就什么妖风都没有了。 对于杨宜君的说法,赵祖光也觉得没问题...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不会是什么危险,但信了什么仙师的百姓,那就说不准了。他们是不可控、极危险的,在信仰的加持下,他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主动去碰这样的危险源,风险实在太大...在即将返回中原的当下,赵祖光也不愿意涉足到这种风险中。 这样决定之后,杨宜君也懒得在此地多留了。吩咐其他人准备走,又让晴雯多给茶棚这边的夫妻二人一些赏钱。 茶棚老板满脸喜色,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没有推辞。只是收下赏钱之后,再三道谢、奉承。 而这边杨宜君都要走了,马奴将喂过的‘飞霞’都拉了出来时。忽然草市深处那些人拥簇着一个穿青色道袍,戴高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这一行动静很大,让杨宜君下意识看了过去。 那中年男子倒也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着像个道士,又或者是居士。 这一行人停在了茶棚这边,那道士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他身边的一个总角少年开口,对茶棚老板道:“郑大虎,你家有福了!陆先生与河神烧了祭文,河神允了明年咱们这儿风调雨顺的事儿!只是风调雨顺不是白得的,得要祭品。” “猪牛羊这些牺牲倒不难,大家一起凑凑,也就得了。只是河神奶奶前些日子死了个侍女,河神要个少女去补这缺,就选中了你家的四娘!” ‘郑大虎’就是茶棚老板,陡然间听得这话,真如晴空霹雳一般!张了几下嘴,回过神来,才哑着声道:“这...这怎么就是我家四娘呢——” 总角少年不耐烦地打断她:“陆先生算过了,你家四娘命好,寿长!能伺候地久些...这可是在神仙身边伺候,做得好了,能福佑家里。这样的好事落在你家,你还不多谢陆先生!” 第48章 “哦?原来这是…… “哦?原来这是‘福’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杨宜君的声音不大不小,里面讽刺的意思很明显了。 将上马的赵祖光听到这声...怎么说呢,既觉得‘惹上麻烦了’,又觉得‘不出所料’。刚刚那些人与茶棚主人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他倒不是多心软的人,但他也属于有着基本善恶观的正常人。遇到这样事,自然会觉得那些人面目可憎。 他这样心里冷硬的人尚且如此,杨宜君就更不用说了——杨宜君与寻常女子不同,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也不容易心软。但她更加善恶分明,赵祖光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多少是有些外冷内热的。 遇到这样的事,能因为怕麻烦就躲开,那才是怪了! 因杨宜君这一声,赵祖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翻身上马,而是拉着缰绳站在马儿身旁等待。而另一边的高溶,比他更早停下动作,微微侧过身子看向茶棚那边的‘荒唐闹剧’,一点儿紧张的意思都没有。 赵祖光完全明白高溶为什么这样,便也放松了下来,只做个看客——杨宜君是什么道行,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自忖自己对上杨宜君,也只有被这个小娘子按着打的份儿。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跳梁小丑而已,杨宜君会怕他们? 他只需要看杨宜君如何以一敌百、大胜归来就好。 杨宜君本来都已经上马了,这会儿轻轻拽了拽缰绳,‘飞霞’便踢踏着小碎步,走到了茶棚老板和那群人之间,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 她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和这些弄神弄鬼之人直接冲突,回头告知家里,让官中的解决既简单轻松,又是正道么。但眼前发生的事让她不能一走了之了,想也知道河神奶奶要的侍女不是那么简单的...人要送到水府去,那不就是沉河吗? 等得官中的人来,人小娘子早就死了! 百媚千娇 第35节 ‘飞霞’是播州马中的异种,本来播州马就很高大了,飞霞更不同寻常。她这般居高临下看着,气势立即压倒了之前趾高气昂的一行人...这些人原本多是普通百姓,面对‘贵人’时有本能的畏惧,杨宜君拿出气场来,立刻打压了下去。 只有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要好一些。 杨宜君的目光扫过总角少年,眼皮轻轻地扬了一些,语气轻慢:“说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被杨宜君一看,总角少年下意识地脸红了,不可逼视的艳光之下,他甚至不敢再看高高在上的贵族女郎。只能低着头,粗声粗气道:“这、这般福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河神大人只要侍女......” 原本应当‘理直气壮’的话,都说的有些软弱了。 杨宜君轻声一笑:“这有什么!既然河神大人与河神奶奶都要用侍女了,自然也是要用小厮的。为了显示恭敬,送侍女时,送个小厮过去...礼多人不怪,不是更好了吗?” “我见你这小厮倒也伶俐,适宜的很,不如就去了罢,正是你的福气呢!” “无量天尊...小娘子有所不知,贫道这童子命里是有些许仙缘的,这就难得了,不好舍与河神做个仆从了。”就在总角少年又急又窘,不知如何是好时,还是那道袍男子施了个礼,看了杨宜君一眼,语气平和地‘解释’了一番。 “你这老道好没道理,你说有仙缘就有仙缘,你说有福气就有福气?凭什么?我还说我自小被仙人开了天目,能看出一个人身上功德多少、道德多少,晓得这辈子该有什么果报呢!” “照我来说,这童子分明是前世不修的样子,别说什么仙缘了,善终都不能!还有这家...”杨宜君指了指茶棚主人夫妇:“我看他们平常的很,无善无恶,无贵无贱,正是最寻常的命格,配不上你说的福气呢!” 杨宜君的气质和寻常人就不太一样,哪怕她粗布衣服,落在人眼里也是高门贵女流落民间的样子——世上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有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也有不穿龙袍偏就贵气逼人的。 平常杨宜君不刻意也就罢了,一旦端起架子来,哪怕是赵祖光这样见惯了权势与富贵的王孙公子,也要被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正如赵祖光自己也承认的,杨宜君一和他说话,他不自觉地就要按杨宜君说的去做了。 有些男子如此,是因为被杨宜君的美色所迷,但赵祖光可不是那样...且不说他不好杨宜君这样的美人,就是他真的喜欢,有高溶在前,他也不敢有分毫‘非分之想’啊!他又不是嫌命长,非要作死。 赵祖光尚且如此,寻常人哪里抵挡的住杨宜君! 就是那老神在在的道袍男子,也一时之间被杨宜君这‘理所当然’且架子极大的语气给震慑住了。愣了一会儿,才道:“小娘子如何胡言,这是犯了口业了!” “‘口业’?道长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佛道互相有影响,很多各自的东西其实都变成‘常识’了。一个道士嘴里冒出几个佛家用语,着实不算奇怪,很多正经的道家居士也是这般的,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意识到了。眼下杨宜君挑这个刺,只不过是为了不断打压对方的气势而已。 果然,杨宜君这样一说,那道袍男子也露出了些许窘迫之色。 见杨宜君如此‘胡搅蛮缠’,赵祖光都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引得高溶看了他一眼,他才赶紧收敛了笑意,只安安稳稳地看杨宜君一个人掌控全场,将其他人按着打! 别说,当是看戏的话,也挺好看的。 杨宜君牢牢压制着这些找事之人,坐在马背上,余光注意到两个随行家丁悄悄儿牵着马离了这边,心里更加放松——她刚刚开口之前,就吩咐了晴雯一声。晴雯是极聪明、极灵敏的女子,她只一句话就叫她领会了意思。 刚刚的功夫,晴雯就找了今次随行打猎的家丁。这些家丁自然是去最近有驻兵的地方搬救兵去了——如果是要讲道理,杨宜君一个人,收拾这些搞迷信的家伙,绰绰有余。但问题是,这种人往往是不会讲道理的。 为防出事,还是做个准备比较好。 没有必要的风险,她一向是不冒的。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齿,我这徒儿一句话说的随意了些,就被小娘子拿住了。”就在杨宜君暗暗警惕的时候,人群后面又出来一行人。这一行人没那么多,但看起来架子更足了。 领头的是一个穿黄色法衣的男子,看着和道袍男子差不多大,但听他的意思,两人竟是师徒关系...这人身边环绕的人要么是和道袍男子一般,都是穿道袍、戴高冠的,要么就是青衣童子的样子。 他这一来,原本站在道袍男子后的信徒,全都散到了两边去,给他让出了道不算,还纷纷跪下了,竟是十分虔诚的样子。 杨宜君猜测,这就是那位‘王仙师’了,而刚刚和她打交道的道袍男子,则是童子口中的‘陆先生’。而事实上,杨宜君猜的倒也没错。 杨宜君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但故意装作不知,依旧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符合普通人对一个身份高贵而脾气不好的高门贵女的想象。漫不经心道:“这是捅了道士窝了么?你又是哪里来的野道士?” 说着,环视周围,不屑一顾道:“聚拢这许多信徒,也不知是怎么行骗呢——如今我伯父宽容,懒得管你们这些佛啊道啊的。可聚拢起许多信徒,这就不同了,你们这是要闹事不成?” 自古以来,统治者就对一些聚拢信徒、装神弄鬼的人物十分忌惮。这类人很难在争霸中获得胜利,但不能不承认,在起势阶段,他们往往是膨胀速度最快,最声势浩大的。 简单来说,这样的人想要成事很难,可要搞破坏,那就太容易了! 杨家治理播州,当然也很注意控制宗教...所以杨宜君这话虽然有恫吓的意思,却不是假的,符合她展现在外的贵女身份。 杨宜君的言语虽然符合她的身份,很难挑出错儿来,但听在信徒耳朵里可不好听!对这种招摇撞骗的‘仙师’,更是一种挑衅——其实杨宜君就是故意的,想要激怒这个‘王仙师’,好探探对方的底细。 却没想到,这个‘王仙师’很有些养气功夫,听了杨宜君的话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神情淡淡的,自带‘高深莫测’之感。 说实在的,这也是老天爷赏饭吃了,‘王仙师’这长相就很有‘高人’的感觉。若是一般人,哪怕不信这种事,见到他这个人,也难免会迟疑。只可惜,遇到了杨宜君,杨宜君对这种封建时代迷信活动真是一点儿敬畏心都没有。 看多了后世的影视剧,对于装神弄鬼的手段、骗术、话术有了了解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借着那些影视剧,杨宜君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半个唯物主义者——后世的人身处在一个整体都是唯物主义的社会中,本身就是唯物主义者,对此感觉不深。然而事实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唯物主义者,文艺作品里也会不自觉渗入相关理念。 这不是刻意的,更像是润物细无声。也正是由于此,杨宜君在长久的‘追剧’后,无声无息就受到了影响。 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假的,所以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人是非常受第一印象影响的生物,反正杨宜君现在看这个‘王仙师’,他和善,会被她当成虚伪,他淡定,会被她当作别有用心。 然而,王仙师可不知道杨宜君这种想法,杨宜君表现的再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也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不信他是高人?那只是从小读书,家中长辈教他们‘子不语,怪力乱神’罢了。 而且这样的大家族成员真的就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吗?真要是如此,那些常在佛寺、道观走动的贵族男女都是哪里来的? “小娘子误会了,在下并无歹意...只不过是途径播州,因有缘救了几个人。也是因这个缘故,得了些供奉...小娘子不是修行之人,哪里知道,我们修行之人讲究个‘财侣法地’。” “这‘财’排在第一位,可不是说笑的,先秦至魏晋,许多人要成仙,服用不死药,那不死药,或以金银为本,或以草木中极名贵的为料,都不是容易得的,都得要钱。” “在下原本就从仙府得了些法门,这‘法’是不用愁了。而‘侣’,在下有幸收得几个有天资的徒儿,平日倒也能坐而论道,也是不缺的。说起来,缺的只是财、地二者。” “来这西南之地,只是为了西南少有人涉足,许多洞天福地尚未被人占下,想要寻一方无主的修行地而已...如今得了供奉,就算是有了‘财’,再等福地寻来,在下便是成仙在望。” “凡间富贵、权势于在下这样的方外之人并无价值,小娘子不必担心那些事。” 这话说的很有条理,有理有据之下,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个道士有些东西吧。然而杨宜君就是那极少数不为所动的,挑了挑眉就道:“说的倒好听,不必担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你们这等能蛊惑人心的在,如何能不担心?” 杨宜君‘哼’了一声:“你这野道士,好不晓事!岂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如此说,我伯父就会信?说不定你就是骗人的呢。世上人会不会做一件事,要看他能不能做,想不想做。” “想不想做,这如何说得准?且不说人心难测了,就是你当下说的是真话,也保不准将来就变了想法。所以,最好还是叫人不能做!反正,做不到的话,再是想做也不能了。” ‘王仙师’听了这话如何先不说,赵祖光倒是先因为这话看了高溶一眼...说真的,这话很有高溶的风格,很有帝王心术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本就是皇帝说的。 只不过此世没有建立宋朝的赵匡胤,这话就不算‘典故’了。好在这话也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意思是差不多的。 这般‘霸道’,赵祖光是敬谢不敏的。但高溶却因为杨宜君如此,眼里浮出了许多笑意。 杨宜君这番说辞,‘王仙师’真是好笑又头疼。好笑是因为他觉得杨宜君是真霸道啊,不只是惯坏了的贵女,还沾染了边陲之地的野性难驯。头疼则是因为,杨宜君如此,还真给他带来了一点儿麻烦。 他之所以此时站出来好声好气地和杨宜君说话,自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他看中了杨宜君的身份。 此前他再是被崇拜,信他的也就是周边一些平头百姓。虽说人多了也有用,可他又没有学张角造反的意思,太多人信他反而是一重隐患...他只是想靠着仙师的身份搞钱而已。 他不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了,所以很清楚,普通百姓聚少成多,也能贡献大量资财不错,可哪里有攀上贵人,直接捞一大笔来的轻松简单? 他事先调查过,西南一带杨氏是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如果能让播州侯杨界信他,那这次来西南的目的就达到了! ‘王仙师’深谙人性,清楚自己这样的人,送上门的就不值钱,非得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自己‘发现’他,这才更容易相信他、看重他!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直接去播州侯府自荐,而是来到了此地,一个离遵义城不算近,也不算远的地方。 最近,他其实一直在守株待兔...杨宜君就是他等来的第一只兔子。 他在这里,被一个杨氏近支族人‘发现’,然后吸纳对方为信众。再通过这个族人将名声传到整个杨氏,最后得到播州侯杨界的信任——这就是‘王仙师’的计划。 当下,‘兔子’已经来了,他也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准备一步步推动自己的计划。 “娘子好口齿,贫道又领教了...”‘王仙师’笑呵呵道:“小娘子如此说话,定是心底里依旧不信贫道,只觉得贫道是欺世盗名之辈罢?” 杨宜君有心拖时间,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手段。便顺着他的话道:“你这野道士也不想想,凭什么叫我信!我这人,自小就不信神神鬼鬼的!实与你说罢,天下之事,若是不能证实的,在我眼里便是‘伪’。” “我可和那些不能证‘伪’,便觉得是‘真’的愚夫愚妇不同!”杨宜君的话中有鄙视之意,因这里头有她的真心在,这话说的格外铿锵有力。 ‘王仙师’其实并未认真去想杨宜君这话,一方面是他当杨宜君就是个被宠坏了的、脾气不好的贵女,她的话他也懒得深想。另一方面,则是他此时也被马上的杨宜君容光所慑...宝马银鞍、胡服美人,艳丽秾华之下,连她的刁蛮任性,也成了一抹颜色,叫人不得不看、一看再看。 ‘王仙师’也是人到中年了,但就和大多数男子一样,永远喜欢十八岁的年轻女郎。他平日里要么做‘仙师’,要么就隐姓埋名,只以富商身份行走各地,无论怎样,都是不缺年轻貌美女子亲近的。但如杨宜君这样,一颦一笑几欲倾国,那是从没有沾过的。 别说沾边了,就是见也没见过啊、 他能一直在这儿忍着杨宜君的冷嘲热讽,其实也有杨宜君着实美貌的原因在。不管怎么说,人对于美女的容忍度总是会高一些的。 ‘王仙师’在心痒痒的,没注意到杨宜君的话,高溶和赵祖光却不会错过。赵祖光看了看高溶,揣度着他的意思,小声笑道:“不能证实,便是‘伪’?这倒是与一般人大不同呢。” 怪力乱神的事,其实就是不能证伪,所以很多人信以为真。其实仔细想想,任何鬼怪事,都是听说、据说而来,极少数有‘亲身经历’的,调查一番也会知道经不起推敲。要么是别有目的说谎,要么是吓昏了头了。 杨宜君这话听着像是小孩子耍脾气,实则一下点出了很多事的要害呢! 杨宜君如此‘挑衅’,‘王仙师’并没有自己开口驳斥或者解释,这种时候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有点儿掉价——解释吧,一个有本事的仙师要和一个‘凡人’解释什么?本仙师做事自有道理!不解释罢,又像是心虚,被她说的无话可说了。 这个时候,和‘王仙师’配合多年的‘弟子’陆先生便跳出来了。大声呵斥道:“你这小娘子安敢口出狂言!我师父有天书授法,是真正得道之人,离成仙迁去也只是一步之遥!人间便是帝王之尊,于我师父也不值一提...你一个女子知道什么!” 听得这话,杨宜君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赵祖光和高溶都知道:不好了!?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他们这些日子也对杨宜君有了些了解,很清楚杨宜君最讨厌有人拿她是女子做文章了。无论是因为她是女子贬低她,还是因为她是女子就多迁就她,都是在她的雷区作死! 若是善意的,她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可要是恶意的,不用想了,她一定会叫那人不好过! 她有那个本事。 “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你们这些野道士空口说白话,到现在为止,本事没怎么见着,倒是看到你们逼人家女儿去死...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也是读过书的,《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知不知道?” 杨宜君言语之间充满了讥诮:“要人家女儿去侍奉河神、河神奶奶?不如你们先下去与河神夫妻告告状,就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根本不信有这回事,不许他们要的婢女下去侍奉他们?” 第49章 杨宜君对‘王仙…… 杨宜君对‘王仙师’的不恭敬,对他们所谓‘仙法仙术’的嘲讽几乎是明摆着的了。不等‘王仙师’这些人说话,那些信徒先坐不住了,一个个对杨宜君怒目而视。 之前那个跟在‘陆先生’身边的童子就跳出来道:“好大胆!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还敢辱我仙师!难道是欺我等无人?哼,可笑!仗着家中权势,却不知道人间权势与神仙手段相比,一文不值吗!” 说着,就要引导身后跟着的信徒对杨宜君动手。 跟随杨宜君来的家丁,见形势不对,赶忙策马奔来,阻隔在杨宜君身前。 杨宜君此时却没有‘王仙师’等人想的慌张,他们的‘下马威’并没有起到作用。杨宜君骑在马背上,腰背格外挺直,视线甚至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只是百无聊赖地扫过四周,然后就笑了。 “这可真是...还说不是装神弄鬼,还说不是要闹事,眼下是什么?一个小小童子便能叫这些百姓闹腾起来,对我喊打喊杀,若无有心引导,我是不信的。” 对于杨宜君地诛心之言,‘王仙师’虽有些意外,但还算镇定。当下微笑着道:“小娘子此言太过,贫道并无它意,全是这僮儿无心之失——这是在做什么,小娘子也是从未见过仙家手段,与寻常人一般,不能信这样事而已,好好分说就是,恁般失礼?” 这‘王仙师’显然是说话算话的,他这一说,童子就老老实实低了头。原本有些躁动的信徒们,也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最多就是看杨宜君的眼神有些不友好。 杨宜君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一场‘戏’,无动于衷,仿佛这些都和自己无关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道:“你这野道士倒是有几分本事,只是不太聪明...你说你没有别的意思,还安抚下这些百姓叫我放心,可这怎么放心?” “这不是坐实了你能操纵这些百姓?” “你既能叫要动手的人不动手,就能叫不动手的人动手...这样的道理,不是明摆着的么。” “此言大妙啊...”见杨宜君对‘王仙师’那些人百般‘挑衅’,看戏一样的赵祖光忍不住道。看似‘王仙师’有理有节,还能叫那些百姓安安分分,十足友善,但话说回来,这不就是统领了这些人么?总不能因为表面的‘友善’,就觉得他‘人畜无害’罢。 赞叹之后,赵祖光又有些担心了,与高溶道:“杨十七娘这般样子,解气是解气了,却怕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恼羞成怒,软的不行来硬的......” 高溶却比赵祖光还放心杨宜君,挪开视线,道:“不用担心十七娘...那野道士又是装模作样,又是言语弹压,还要给下马威,若真是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哪用这般麻烦?如此,必定是想叫十七娘信他们。” “说不定,还有走十七娘路子,介入杨氏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赵祖光自然全都明白了——如果目的是这个的话,杨宜君这种程度的挑衅确实问题不大。难堪归难堪了一点儿,但哪有实际利益香呢?说不得杨宜君这般作为,只被他们当成了贵女的任性与冲动,更好骗了呢! 果然,对于杨宜君令人尴尬的‘大实话’,‘王仙师’也只能一笑了之,并不作答。至于内里,是不愿意与个小女孩斤斤计较,还是他也没什么说得过去的解释,那就是明白人心照不宣的问题了。 “小娘子如此怀疑贫道,全因为不了解,只当贫道是外头那些招摇撞骗的‘高人’,也罢,就叫小娘子见识见识......”‘王仙师’本来就有意在杨宜君面前露一手,便干脆借此转移话题到这上面了。 百媚千娇 第36节 杨宜君‘嗯哼’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意思。不过她还是下了马,抱着手臂站在了一旁观看,在王仙师这些人看来,就是有意见识见识的意思了——王仙师心里笑了一下,觉得杨宜君和他想的一样,表面上不信怪力乱神的事,实际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有着‘万一’的心思的。 就像再不信这些事的人,逢着庙宇道观了,也要进去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呢? 他哪里知道,杨宜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家丁搬来救兵。另外,就是好奇,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想着能看一场高水平的把戏——能骗住这么多人,戏法肯定不一般,说不得比城里有名的杂手艺人、撮弄艺人还强呢! 在杨宜君‘我看你怎么编’的目光下,王仙师心平气和道:“贫道最擅长的便是‘复原术’,这‘复原术’看着简单,修炼到极致,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贫道学艺不精,还没有那般境界,活人也只能活死而未僵之人。” 这话引得周围一些信徒赞叹、崇拜,在他们看来,之前王仙师救活了刚刚溺水而亡的人,就是用了‘复原术’。 王仙师又道:“不过‘活死人’到底是颠倒阴阳之事,有损功德,能不做还是不要做的好...今日就小小演示一番,叫小娘子知道世间真有‘仙法’,不全是招摇撞骗,也就罢了。” 这话说完,不只是杨宜君眨了眨眼,等着看好戏,就连高溶和赵祖光也走近了一些,站在杨宜君身旁的位置,等着看他如何‘表演’。 王仙师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似乎是寻常的‘怀纸’(和手帕功用差不多,却是一次性的),只比寻常的草纸要光洁一些,属于上等货:“贫道就用这怀纸演示一番。” 他两只手,一只手提着白纸一角,将纸展示给杨宜君看。看过之后,便将纸对半撕开,撕开之后两半纸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如此往复,直到纸片只有掌心大小了。王仙师才笑着将纸揉搓成团,这个过程中,其他人还能看到纸就在他手上,并没有被替换或收起。 王仙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念动什么,最后轻喝一声,才开始慢慢展开手中纸团儿。令旁观者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撕成碎片的纸竟然恢复了完整,只是因为之前的揉搓,有些皱皱的而已。 见证这等‘奇迹’的信徒们哪里还能冷静,纷纷跪倒在地,低声祷告,十分虔诚。 杨宜君这边的人虽没有那些信徒那样狂热,可也难免受到影响——这年头,佛道神鬼这些东西还是很有市场的,哪怕是读过书、有眼界的人也不敢说一定没有怪力乱神之事,更别说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普通人了。 高溶和赵祖光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王仙师可能有仙法,但也一时之间没看出他的破绽...这就像是艺人的戏法,明知道是假的,却也不能看出手法。 赵祖光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杨宜君,好奇杨宜君接下来要怎么做。 杨宜君眨了眨眼,看着将怀纸收进袖中,一脸风轻云淡的王仙师,神色谈得上漫不经心。 王仙师其实心里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自己这一手出来,至少能稍稍震慑住杨宜君。之后再随便露一两手,就必定能收服这个小娘子了。但杨宜君现在这样子,明显是不动心的。 她太平静了,平静地让王仙师有些不安了。 但很快,王仙师又稳住了,一来他常在场面上做‘表演’,最要紧的就是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不然怎么骗人?二来,他想来这也可能是眼前小娘子故作镇定,毕竟之前那般说话,立刻转变态度、恭恭敬敬起来,怕是也拉不下脸。 这等被宠坏了的贵族小娘子嘛,就是要面子。 “如此,不过是‘牛刀小试’,小娘子如今信了么?”王仙师笑着道。 杨宜君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微妙,像是想笑,但又不得不忍笑的样子。不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这信不信的先不说,只说你这道士手段,也确实是‘小试’,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这话让王仙师都收了出场以来的和颜悦色,皱起了眉头:“小娘子此言是何道理。” 他都出手了,杨宜君还是言语带刺,阴阳怪气,这就是意料之外了。而意料之外的情况,总会让他这样的人难受...他做的这事,如果不能一切尽在掌握中,是非常危险的。 杨宜君不说话,只是向身后的晴雯招了招手,在她耳边耳语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老神在在地重新进了茶棚,吩咐茶棚主人重新送茶来。悠哉游哉地喝了一盏茶,和赵祖光、高溶他们没话找话一样,就是闲聊。 “二位公子说,天下真有神仙么?”杨宜君像是为刚才的事问高溶和赵祖光。 高溶不说话,只是看赵祖光,赵祖光知道这是不能让杨宜君的话砸在地上的意思,连忙笑着道:“这在下可说不好,在下是没见过,可天底下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人太多了...如此,哪里能说信不信。” 要说信,那说不上,只能说,在还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半信半疑就是了。 这话有一个隐含意思,就是刚刚见过的‘王仙师’显然也不是仙人,不然他就不会说自己没见过了...赵祖光不知道‘王仙师’用了什么手法,但他知道,真有神仙手段,是不会这样‘低级’的。 哪怕是‘牛刀小试’,也不该那样有可以怀疑的地方——戏法就是这样,哪怕是再神奇,也会有一两个地方稍显‘累赘’,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遮掩视线,又或者布置机关等等。戏法终究是戏法,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仙法就不同了,哪怕是做一件小事,也该能毫无破绽才对。 对于赵祖光的说法,杨宜君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所谓神仙,也就是凡人...上古时候,有许多人是圣人,可他们凭什么做圣人?神农氏尝百草,救治百姓,轩辕黄帝发明百物,无人不崇敬,仓颉有造字之功...从这上头来说,如今一个寻常人,去到上古也可凭借自己所知所能成为圣人,成为愚昧百姓眼中的仙人。” 所谓神仙,是能人所不能。真要说起来,若是影视剧里那些现代的机器出现在如今,那也是‘仙家手段’了!然而那并非神仙有灵,而是人身为万物灵长,自己发展进步的结果。 高溶听到杨宜君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就是一抹来的快去的快的笑意。 说话到这里,王仙师已经很坐不住了,他大概看出来了,自己的手段并没有镇住杨宜君!这是个完全超出他认知的小娘子...按照她的想法,天底下根本没有神仙,有的只不过是当下还不能理解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就不过了了。 何等胆大妄为,何等藐视神仙! 王仙师根本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离经叛道之人——他自己虽然假借神仙手段招摇撞骗,但他其实是‘普通人’来的,也相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如此,在他这里几乎是‘异端’了。 他放弃收服这个杨家小娘子了,只想抹除这个隐患。然而就在他要暗示信徒们做什么的时候,晴雯按杨宜君吩咐的,将她要的东西拿来了。 杨宜君看了看晴雯拿来的一个提盒、一只青瓷酒壶,点了点头:“不错,这就可以了。” 她又看向王仙师:“我说你这道士小家子气可不是随便说的,就是这般手段,谁又不能呢?傢獨口勿车巠就是我这闺阁小娘子,也是能的。” 杨宜君这是要镇住那些信徒,同时为救兵争取更多时间。 “你说你会‘复原术’,说起来我也会差不多的法术...今日也叫你这野道士开开眼!”说着,杨宜君将青瓷酒壶放在桌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尽可将这酒壶砸的粉碎,我总能将其复原。” 复原当然是假的,杨宜君是又想到了曾看过的电视剧《圈套》,里面真是讲了不少行骗的手法呢。 虽然不知道杨宜君卖的是什么药,但杨宜君说自己也要施展‘法术’,王仙师还真不能做什么去阻止。身后这些信徒能为他所用,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要是做别的,他还可以鼓动这些信徒做点儿什么,可她说她也要做法,那就不一样了。 这些信徒畏惧那是真的,一时之间是不敢阻止妨碍的,就算他强行下命令,也会显得非常不合常理。如此,反而会引起怀疑。 杨宜君却不管这些,只推了推青瓷酒壶,叫王仙师等人砸毁。 最后还是那童子,在王仙师点头之后,上前砸了那只酒壶,真的砸的粉碎。 杨宜君没管他砸的多碎,只是打开了晴雯送来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提盒,就是贵族人家出门踏青、登高活动时,常常带着用来装食物和各种零碎物件的提盒。木质的,比较精致,看起来平平无奇。 提盒打开之后,又亮给所有人看,里面空空如也。 杨宜君让晴雯将酒壶碎片扫起来,装进提盒里,自己则在碎片堆里拣了一个小碎片给童子拿着,也不说这是为什么。 碎片都装进提盒之后,杨宜君盖上提盒的盖子,摇晃了几下。然后曲起指节,轻轻敲了盒盖几下,也不见如何施法念咒,就道:“成了。” 打开提盒盖子,叫众人都去看,众目睽睽之下,杨宜君从中取出了一只完整的青瓷酒壶,与之前放进去的那只一模一样。众人因为惊诧还未反应过来前,杨宜君就指着那童子道:“那碎片也拿来。” 童子迷迷糊糊中拿出了之前杨宜君递给他的碎片,这时才发现,揭开壶盖之后,口沿上有一个小小缺口。之前那个小碎片放上去,严丝合缝! “这......”童子说不出话来了。 事实上,就连杨宜君这边的人,好多也看着杨宜君莫名惊诧...真没想到哇,自家娘子还有这般本事。 杨宜君看向王仙师,又笑了:“所以我才说啊,仙师还是太小家子气,这般手段委实不够看,我都能使呢!” 王仙师有些慌了,强笑道:“小娘子这该是戏法之流罢?撮弄杂艺的玩意儿,怎可拿出来与仙法并列。” “你说是戏法就是戏法?”杨宜君不置可否,但还是反问了一句。反问之后就自顾自笑了起来:“若我是戏法,那你怎么说?你这道士岂不是也可以说是戏法?” 之前那‘陆先生’跳了出来:“胡说八道!仙师怎么会是变戏法,之前还救活过溺水而亡之人呢!” “谁知道呢...且不说我没见过他救人,就是见过了又如何?”杨宜君轻描淡写,语气轻慢地让对方吐血:“一时之间背过气的人不是没有!因溺水而没气,之后救治得力,又缓过来的例子,医家脉案里不是孤例罢?” “若这就是仙家手段,那仙家手段太不值钱了...多少医家也能称是‘神仙’了。” 杨宜君轻蔑的眼神在对面巡睃而过,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陆先生’真觉得心头一阵火起,就想要叫杨宜君知道厉害!然而,立刻有杨家的家丁注意到了他的危险举动,上前了几步,同时抬了抬手,让人能看见他们腰间的兵刃。 这让‘陆先生’一时之间‘被冷静’了下来。 ‘王仙师’见此情形,心里叫苦!知道这次是撞上硬茬子了。他有心想偷偷开溜,然而首先心里就放不下这些日子的积累,做这样一次局也不容易呢,好容易哄住了这么些人,眼看着就要收益最大了,这个时候放弃?舍不得是当然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找借口开溜,哪怕那些信徒再蠢,大多数也能看出问题了。不说立刻想明白他是招摇撞骗的,至少也会有怀疑。 所以他是真的不能溜之大吉,留下来,‘富贵险中求’反而成功脱身的机会更高。 当下,做好了打算,王仙师硬着头皮道:“荒唐!我原本念你小小年纪,又是个见识短浅的女子,不欲与你计较,如今看来却是宽纵了你,叫你这小娘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说着吩咐身边人道:“将这小娘子押下去,我要做法祭祀天神...这小娘子性情猖狂,命格却好,是最好的祭品!” 其实那些跟随王仙师的信徒,只要不是狂信徒,有刚刚杨宜君那一通演示,就多少有些迟疑了——方才的情况,要么杨宜君是变戏法,但问题是他们看不出杨宜君哪里变了戏法,若她是变戏法的,那王仙师就很有可能也是啊。要么杨宜君不是变戏法的,那就是仙法了! 王仙师是能使仙法的仙师,对面也是能使仙法的仙子啊! 人家神仙的事,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掂量不清,其中插一脚,是嫌命长吗? 杨宜君也是料准了这些,才有这番行事的。眼下见‘王仙师’不得已,图穷见匕,也不慌张,这完全是预料的几种情况之一。 她只后退了一步,左手手按住高溶的手腕,制止了高溶对近身人本能的反制,然后右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噌’地一声,拔出剑来,高声道:“谁敢乱动?我是播州杨氏十七娘,嫡支正脉!当今播州侯是我嫡亲伯父...今日动我,不怕死吗!” 这句话压下去,除了极少数已经中了邪一般的狂信徒,一些原本有些被鼓动了的信徒也迟疑了。过去他们被世俗的力量压制了半辈子,感受到仙家的力量也就是最近的事而已,就像小狗听到呼唤就会摇尾巴,本能这种东西真的很难改。 更何况,现在是一份存疑的仙家力量,这些人就更难抛下一切去听命‘仙师’了。 只有几个扑上来的信徒的话,家丁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陆先生’高声道:“你们不尊仙师之命,不怕堕入地狱吗!” 原本迟疑的人,似乎有几个被这话说动了——趁着现场有些乱,王仙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然而这个举动被杨宜君看在眼里,立刻就要叫人拿下他。 只是没等她开口,耳边便有一声轻笑:“这双手,怎好用这些...剑也不是这样用的。” 说着,高溶便从杨宜君手上反夺过了剑,立时打倒了几个挡在‘王仙师’前的信徒。‘嘭’的一声,将欲要逃走的王仙师踹倒在地,剑刃直接擦过对方的脖子,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痕。 第50章 冬猎路上遇到的…… 冬猎路上遇到的‘小小意外’并没有扫了杨宜君的兴致,让她打道回府。 家丁从左近搬来的‘救兵’,在赶来接手了王仙师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后,杨宜君就施施然离开了——杨氏作为外来者能一统播州全境,在如此复杂的边陲之地成为第一旺族,靠的就是武德充沛!为了防范,也是为了弹压,驻兵军寨是很多的。最近的一处也不很远,所以来的也是挺快的。 一路继续往‘下马庄’去,高溶、赵祖光与杨宜君并辔而行。 快到‘下马庄’时,赵祖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转头问道:“方才十七娘‘做法’,是什么戏法,端的奇妙!竟是没在别处见过的...还有那假仙师,虽是装神弄鬼,手法也不一般呐!” 杨宜君想了想,说道:“嘴上说总是差些意思,待会儿与公子再‘做法’一回,公子就明白了。” 到了‘下马庄’,提前准备好的庄上管事就接住了杨宜君一行。庄上很难说有什么好东西,但鸡鸭鱼肉这些总是有的,管事们就用野味,加上庄子里自己养的鸡鸭等款待了他们一行。 杨宜君他们吃喝之后又略作歇息,趁此机会,杨宜君就给赵祖光和高溶演示了刚刚的戏法。 晴雯按照她的吩咐,已经将她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杨宜君拿着这些东西,在赵祖光和高溶眼前重演了一遍‘王仙师’的复原术。 “妙哉!十七娘真个只看了一遍,就知道其中奥妙了!”赵祖光啧啧称奇。他只是看出‘王仙师’是变戏法,却没办法只看一次就看穿其中手法,就更不要说自己重复这一戏法了。 杨宜君又看向高溶:“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高溶没看出‘王仙师’的手法,因为‘王仙师’真的很熟练了。但杨宜君要‘生疏’一些,他眼睛够利,却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听杨宜君这样说,便走上前去,捏住她的手腕,将掌心翻开。 赵祖光也凑过去看,才看到那皱巴巴的一张纸下,正是之前撕成碎片的纸。 其实这个戏法很简单,事先准备好两张一样的纸,在其中一角涂上一圈粘胶,将另一张纸覆盖上去,涂胶的部分就会黏在一起。这时,再将覆盖上的那张纸揉捏成团,准备工作就做好了。 剩下的,纯粹是手法问题——展示纸的时候,需要用手挡住位于纸后方的纸团,不让人注意到。撕纸的时候更要注意,不能露馅儿。最后将碎纸片揉捏时,还得利用手法和视觉误差,让观众忽视手中纸团偏大。 最后就是展开纸团了。 这个时候纸团和碎纸片等于是掉了个儿,碎纸片要藏在后方,纸团那张纸露在台前。 赵祖光明白了之后就叹:“之前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今说穿了,真是一文不值。” 百媚千娇 第37节 杨宜君也笑了:“正是呢,这就是戏法的奥秘了...平日看戏法,公子可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真要是知道了奥秘,戏法不就没意思了吗?” 也就是因为今天是‘骗术揭密’,杨宜君才让赵祖光他们看手法底细,不然她才不做这样无聊的事。 赵祖光兴致更浓,了解了‘王仙师’的手法,又开始追问杨宜君是怎么完成‘法术’的了。这个时候杨宜君就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就笑着走出门去,翻身上马,竟是要出去打猎的样子。 “公子刚刚不是听人说话了吗?哪有追问戏法底细的道理!” 若不是现在说这话没人懂,杨宜君还想调侃说‘秘密让女人更女人’呢! 但这个话不说,不代表没有这样的事实。这个时候,就连高溶在旁的赵祖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与高溶玩笑了一句:“若是十七娘是洛阳人,必定是王孙公子环绕,追逐也不能得的高岭之花。” “名花倾国、名花倾国,如今我也信这话啦!”赵祖光喜欢的女子和杨宜君完全是两种类型,杨宜君再如何,也对他缺乏那方面的吸引力。但即使是如此,在某一刻,他也会想,若人生中有这样一位奇女子相伴,那也是极好的。 至少永远不会缺乏乐趣,很难会厌倦。 高溶轻轻瞥了表兄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和杨宜君一样,也翻身上马,在杨宜君从马奴手中接过软弓小箭时,他也拿了一张弓,一袋羽箭。 杨宜君回头看他,笑意盈盈,分明比今日的冬阳更明媚。她说:“公子,我们往北面打马罢!那边林子里猎物多——先到者胜,如何?”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赛马游戏了,高溶没说好不好,只是问:“若是赛马,便该有彩头。” 杨宜君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摸了摸发髻、脖颈、手腕,这才想到今日为了爽利,自己是没有戴什么像样的金银珠翠首饰的,之前在草市茶摊,她还因此拿不出打赏的东西呢。 最后是好不容易从荷囊里翻出了一个耳坠儿,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有一日出门,遗失了一只耳坠儿后,剩下的一只不好戴了,这才摘下来,随手塞进荷囊里的。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后头竟然就忘了。 这只耳坠儿,托子和钩子都是金子打的,坠子主体是翠玉,玉石浓艳,品质极好。 杨宜君便拿了耳坠儿,比在耳边,给高溶看:“就拿这做彩头了!公子呢?” 高溶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成一只玉虎。无论是白玉本身的品质,还是雕工,都是一等一的。 赵祖光对高溶何等了解,知道这枚玉佩可不简单——这是先帝生前所佩,如今能保留下来的先帝私物可不多,这样贴身佩戴多年的玉佩意义更是不一般。 不过,现在高溶拿出这玉佩,赵祖光竟不觉得奇怪。他甚至不确定,高溶拿这做彩头,到底是想赢,还是想顺水推舟输出去。 杨宜君没等高溶说什么,看到他拿出玉佩,就夹了一下马腹,奔袭而出。 这样‘抢跑’是有些不讲武德了,但高溶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才抖了抖缰绳,顺势跟上。 赵祖光在后挑了挑眉,他没有参与赛马,当然就是慢悠悠跟上,越慢越好喽——他又不是傻的,这种时候他当然是越没有存在感越好。心里琢磨这事儿,他觉得好笑之余,也是叹气摇头。 他和高溶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言自语:“有缘无份,可惜啊!” 赵祖光是这般叹息,杨宜君却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对于她来说,今天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外出游玩而已。 她和飞霞配合已久,是非常有默契的,她能随着飞霞的节奏起伏、呼吸,自己省力的同时,还能让飞霞发挥最大速度。在这样的狂飙突进时,风擦过脸,呼呼而过,然后就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也被洒在了身后。 这就是自古以来达官显贵都爱马的原因了...谁能拒绝追风而去时的速度与自由呢! 高溶也是骑马的高手,甚至比杨宜君更胜一筹,但他这次却被杨宜君抛在了身后——很难说是高溶故意让她,因为杨宜君生在播州,也是从小练习骑射的。而‘飞霞’作为难得的宝马,也比高溶如今用的马强多了。 高溶这个时候其实没什么好胜心,这对他来说比较少见...高溶这个时候还不断催马,其实是想离杨宜君近一些。虽然这和好胜心催动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内在推动力完全不同。 杨宜君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离她之前指做目的地的那片林子越来越近。 ‘吁——’终于,杨宜君先拉住了马,笑着回头看高溶。高溶又过了几息功夫,这才赶上她。 跑了这么远,杨宜君的脸颊上红晕如玫瑰一般散开,眼睛也格外湿润。高溶靠过来一些,将玉佩从怀中取出,递给杨宜君:“愿赌服输。” 杨宜君也不扭捏,接下玉佩就放进了荷囊中,也没有仔细去看。 “其实是我的马好......”这个时候杨宜君才说要谦虚几句,但话才说出口,在高溶的注视中,她便收了声。脸上绯红滚烫,她忍不住摸了摸脸颊,然后又笑了:“说这个做什么?” 似乎自己也觉得奇怪。 杨宜君与高溶并辔而行,没有等护卫的家丁,也没有等马奴和小厮,就先进入了山林边缘。山林深处人烟罕至,没什么人探索过,肯定是危险的,但边缘地带常有下马庄的农夫猎户捡柴、打猎、采药,肯定没什么问题。 杨宜君问高溶:“公子可擅长狩猎?” 高溶并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考校’的手势。 杨宜君倒是被他的自信感染了,笑着道:“林子边上倒是没甚猎物,咱们往深处走走。” 林子边缘地带要是真有什么猎物,恐怕早就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下马庄百姓弄的差不多了。 高溶与杨宜君的坐骑都是西南马,可以在山林碎石中奔袭,眼下进入林子也没什么,因此两人并未下马。高溶随着杨宜君深入山林,来到一处水源地旁,这才下马——山林里的小动物都是要饮水的,有水的地方见到猎物的可能也要大些。 杨宜君就看到几只野兔,,张开软弓,一射射了个准,倒是比高溶更早开张。 高溶见杨宜君捡起猎物,并不说什么。他带来的是一张硬弓,羽箭也是特制的,用这样的弓箭狩猎,等闲猎物他是不看在眼里的。野兔这种小动物,杀鸡焉用牛刀?怕是他一箭出去,野兔就要被扎在地上,半边身子破开了。 “此处没什么大猎物,再往深处走一段。”高溶对杨宜君说了一句,就翻身上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杨宜君见他们还在外围兜圈子,谅再往深处走走也不算什么,想了想便也跟上了。 果然还是要在人烟少些的地方才能找到合适的猎物,又往深处走了些,高溶忽然抬手,示意杨宜君停下。两人勒马住声,高溶静静听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拨开一层树枝,眼明心亮。 然后就是没有预兆的,搭弓射箭,那把沉重的硬弓应声拉满,高溶的手依旧稳的不像话。心里算出角度、距离,一瞬间羽箭射了出去——羽箭破空声传来,然后就是‘咄’的一声,应该是扎中了猎物的要害。 之后又是一阵大小动静,还夹杂着野兽的叫喊声。杨宜君更近一些看,原来是一头野猪。 一支羽箭,即使是箭头特制的羽箭,没能要了一头山林野猪的命。当然,如果不管的话,这样伤了要害,大量失血的野猪,在这样的山林中,很有可能也会被其他的捕食者捕杀。 见状,高溶又抽出一支箭,打算补射,免得被疼痛和失血刺激了凶性的野猪横冲直撞,往他们这边过来——山林中的草木阻拦了捕猎的视线,但也在这种时候保护了猎人。如果不是这样的山林,刚刚高溶立刻就应该补射,而不是如此游刃有余的样子。 场面有些血腥腌臜,但杨宜君常常和族中子弟狩猎做耍,还是挺适应的。伸头看了一眼,反而兴致勃勃地对高溶道:“我来射罢!” 高溶没说不好,只是看了看杨宜君的软弓和小箭,似乎在估量能不能够射伤野猪...野猪皮糙肉厚,眼下的距离,用这软弓小箭,箭头估计能扎到野猪身上,但也就扎破一层皮,根本没法致命。 杨宜君被他这样一看,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自己‘犯傻’,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倾身去拿高溶的硬弓:“公子,借弓箭一用!” 高溶顺着她的力气松开手,并未阻拦。 杨宜君拿到这张硬弓之后,掂量了几下,心下咋舌...只是弓箭本身的重量已经称得上沉重了。她又轻轻弹了弹弓弦,低沉的‘嗡嗡’声,让她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拉得动的。 “女子与男子...还是有不同啊...”杨宜君一直觉得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但有的时候她也得承认,有些事是例外。女子在气力等方面,天生就不如男子,真不是女子足够努力就能克服的。 高溶听到了杨宜君的自言自语,觉得好笑又可爱,便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羽箭递给杨宜君:“十七娘下马。” 杨宜君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接过羽箭,听话下马了。 高溶也跟着下了马,然后伸手握住杨宜君的手。 杨宜君微微一惊,但并没有挣开高溶,而是顺着他使力——高溶躬下.身子,架好杨宜君的手臂,然后把住杨宜君的手,慢慢拉弓搭箭。 “十七娘来瞄准猎物,拉弓之事交予在下...”高溶在杨宜君耳边说道。 耳边的温热痒意教杨宜君忍不住躲了躲,但她很快就不躲了。而是挺直了腰背,像从小学的一样拉弓射箭、瞄准猎物...虽然有一瞬间的失措,可某些方面‘经验丰富’的杨宜君,很快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姿势,杨宜君是被高溶完全掌控住的。但杨宜君自己知道,事实完全相反。 羽箭被射出,又是‘咄’的一声,这次野猪依旧没死,但已经栽倒在地,只能原地挣扎了。 杨宜君这时才若无其事地挣开高溶,轻巧地转身,然后后退一步,笑着道:“这可是大猎物,倒是不好带回去了,怎么随从的那些人还没来呢?” 虽然他们出来打猎,猎物是次要的,关键是打猎本身的乐趣。但如果就把猎物这样丢下不管了,不能收获回去,乐趣好像也要打折扣了呢。 杨宜君话音刚落,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动静,不像是林中动物发出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难不成是他们过来了?”说着她就上马,要过去和大部队汇合。 另一边高溶却眉头皱起,道:“不太对,这不像是贵府家丁打马声!” 这方面高溶的经验、识别能力就要强的多了,事实上,他觉得这股‘大部队’比杨宜君身边的随行家丁人数要多很多!而且听着密集而有力的马蹄声,他觉得这更像是行军的气势。 “走...躲一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高溶对危险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在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先躲开来,总是不会错的。 杨宜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从高溶严肃的神情中看出他不是开玩笑的...她很多时候会显得非常大胆任性,可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爱弄险的人,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见机行事。 所以,她没有追问高溶发生了什么,而是非常听话地按高溶所说,往动静相反的方向而去。 两人钻入山林,又过了一会儿,动静声越来越大,就连杨宜君也能听出,这绝对不是她家家丁了...可若不是家丁,又是哪里来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马来到了之前高溶和杨宜君猎杀野猪的地方,根据野猪还没断气这一点,猜测人还没走远。之后便是查看了一番地面痕迹,辨认人离开的方位。 “走,往北!”一行人往北而去,直到遇到一处水源,才失去了追踪的痕迹。 领导这一行人的领头者也没有迟疑,立刻让手下散开,呈扇形扫荡前方一片。 另一边,杨宜君和高溶其实近在咫尺,只不过因为有山林掩护,所以一时之间找不到他们而已。 杨宜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抓紧时间问了一句:“这些人是找你的吗?” 这样武器齐全,还披了甲的骑兵,想也知道是军中精锐了。但杨宜君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他们杨家的兵,所披甲胄根本不是杨家兵用的...她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往好处想,这些人的目的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被牵连的。 如果是这样,她杨家贵女的身份倒是可以用一用,哪怕一时被看管起来,最后应该也能有惊无险。 高溶这个时候却有些犹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难怪不能确定了。 这就不能去赌了,杨宜君想了想道:“那就再往深处走,寻到横穿这林子的‘玉水’,再沿着‘玉水’出林子!” ‘玉水’是此时芙蓉江的支流之一,沿着‘玉水’出去,找到芙蓉江,找到人烟,然后联系上家里,也是应对的办法。 高溶微微颔首,同意了杨宜君的‘保守策略’,于是两人在这些不知底细的人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转移...这个过程中尽可能不惊动这些人的大部队,但一不小心,还是有两个散开来搜索的兵士绕不过去,撞上了。 两兵士见到高溶第一眼,似乎就确定了他是他们的目标,一点儿留手没有,一边呼叫同伴,一边就要上前与高溶缠斗。 高溶搭弓射箭,一箭射穿了一个兵士的咽喉,当即倒下马去。另一个则是中了杨宜君的箭,只是杨宜君的箭没那么厉害,射中了肩膀位置,人似乎还好。之后,这个兵士便在冲着高溶奔来的过程中,在马上有些歪斜,只能勉强骑马。 不过最后还是失去平衡,要跌下去。 高溶反应何等快,一边带着杨宜君往最佳破围方向突出去,一边拔出挂在鞍边的马刀,准确地在与这兵士擦肩而过时,借着他跌落的力拉刀。这是马上作战时才会训练的割喉招数,高溶用的精熟。 放开了马跑,中间又几次涉水,交错横穿比较浅的水流,以此掩盖一路留下的痕迹。 等到天边擦黑,身后似乎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杨宜君和高溶才停了下来...这一路其实也是跑跑停停的,不然马儿都坚持不下来。马这种动物,都是擅长突袭,而耐力不足的。西南马要山林作战,耐力会稍强些,但也强的有限。 停下来之后,马儿休息,杨宜君和高溶也要休息。 第51章 天边都黑了,杨…… 天边都黑了,杨宜君和高溶又暂且摆脱了追兵,两人决定找个地方扎营休息...主要是他们现在已经深入山林了,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之中,夜间是有很多潜在危险的,这个时候乱走更容易出意外。 趁着还有一点儿天光,杨宜君和高溶挑选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颇为隐蔽,就算追兵夜中搜山,也不那么容易找到。而且,山洞里并没有栖息在此的大型野兽——两人点着了火,将山洞上下燎了一边,驱赶了蛇虫鼠蚁。 燎完山洞之后,高溶立刻灭了火,对看着他的杨宜君解释道:“天黑之后,火光太亮,容易引来人...” 杨宜君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 百媚千娇 第38节 看过荒野求生的综艺和一些流落荒野的电影,她也知道一些基本的荒野求生知识。荒野的夜里,火光能震慑动物,但野生动物哪里有‘人’可怕呢。 高溶看了看杨宜君,从马背上取下一些干粮,递给杨宜君:“亏得此行出来,准备充足...十七娘不问我......” 说到后面,高溶自己也不知如何往下说了。 出门狩猎游玩,随行带一些干粮,是有备无患的。杨宜君接过干粮,又从飞霞背上解下自己的水囊,慢慢喝了一点水,吃了一块饼。她不看高溶,而是看着低头吃草的飞霞。 本来喂马应该是草料混着精料喂的,特别是今天‘飞霞’和高溶的坐骑也是够辛苦的了...但如今境况,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是让它们在山洞里吃一些刚刚杨宜君割来的嫩草。 饼吃完了,杨宜君才道:“公子不必说。” 能说的话,必然会说,不能说的,就是问了又如何呢?能引来这样一通追兵,想也知道他可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了...但这对于杨宜君来说并无多少意义,在这上面抑制好奇心也不难。 “十七娘怕吗...十七娘怪不怪我?”高溶吃了一些干粮,也喝了一些水。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又是在山洞里,就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也差不多了。在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杨宜君的身形,却看不到她的神色。 夜色里的密林并不安静,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小动物行动声。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声里,山洞显得格外静谧,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被听到。在马儿间或的咀嚼和鼻息声里,杨宜君轻声道:“说不怕是假的,可要说怪罪公子,却是没有的。” “这原是别人要害公子,怪公子做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可身处其中的人又哪能不迁怒呢...但杨宜君确实不怪‘赵淼’,非要说理由,只能说人都是有倾向性的。如果高溶只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个她讨厌的人,那她肯定是会迁怒的。 而现在,哪怕有性命安全之虞,她也没有怪他。 高溶不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黑暗中的杨宜君良久,直到双眼越来越适应这种黑暗,能看清她为止。这才挪开视线,去整理山洞里一块略微高出地面的石板,铺上刚刚割草时收集来的干草。 这不是用来躺着睡的,现在是冬天,不燃火,又没有被褥之类,冰凉的石板睡一觉必然得生病。如此布置,也只是让两人有个小憩的地方而已。 高溶让杨宜君坐了,又给她裹上自己的披风:“十七娘先休息,我守着前半夜,后半夜再叫十七娘来守。” 这时时间还早,根本不是杨宜君平常睡下的时间——这里的‘睡下’,指的是真正的睡下,而并非装睡看剧的时间。 但经过下午的这场变故,体力与精神双双消耗,杨宜君确实很累了。她也没有推辞,坐在石板边缘,靠着山洞石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宜君确实胆大,心也大,心态极好,人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危险,居然还能安然入睡。 高溶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确保搜山那伙人没有接近,另一边坐在离杨宜君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杨宜君没有睡多久,也就是两个时辰出头,这是她平日真正的睡眠时间...与其说是小憩,不如说她这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她醒了之后,这才算是深夜呢,她对高溶道:“我换公子罢。” 见高溶有些皱眉,她补了一句:“我与公子如今是同生共死,而要逃出生天,还须依仗公子...越是如此,公子越得好好休息,保存体力、修养精神。” 高溶被杨宜君说服了,接过了杨宜君递过来的披风裹好之后也靠着洞壁小憩起来——他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只能说是半梦半醒罢。 另一边,杨宜君很认真地守夜,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通过播放影视剧算时间,估计天将明了,这才叫醒高溶。 “公子,天将亮了。”杨宜君指了指外面,此时深林中依旧是黑黢黢的,但有经验的人是能估摸出还有多久天亮的。 高溶整理了一番头脑,很快清醒了过来。杨宜君用自己的帕子沾了些水囊里的水,递给高溶。高溶顿了一顿,然后才接过杨宜君的帕子,擦了一把脸,是栀子花的香味扑了一脸。 两人又吃了剩下的干粮,然后就借着天色的掩护重新出发了。 他们一开始是沿着‘玉水’往外走,中间为了抹掉行路痕迹,兼迷惑追兵,几次横穿‘玉水’,又往偏离玉水的方向走一段,几乎是蛇形路线...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一整天他们都没被追兵赶上。 但很快,坏处也来了...他们似乎有些迷路了。 到最后,他们甚至找不到‘玉水’了。 高溶学习兵法,行军打仗中也要辨认方向方位,他这上头是精通的。但奈何他们现在是在深山密林之中,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连太阳都看不到,军中辨认方向的法子也就废了一大半了。 这种时候,杨宜君只能站出来,‘磕磕绊绊’地辨认方向——荒野求生里讲过很多荒野之中辨认方向的方法,但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应用于实际又是另一回事。她过去也没想过自己有需要‘荒野求生’的时候,看那些综艺和纪录片也就是看过就算了。 翻出那些片子,回顾有关辨认方向的片段,杨宜君现学现卖。 “不必担心,我会一些西南仡佬人密林里辨认方向的法子...嗯,对,这里,这里应该有蚁穴,挖开......”杨宜君让高溶看蚁穴洞门:“蚁穴洞门永远是朝南开的,所以这边是南,我们要往北去,反着走就是了。” 其实还有更简单更实用的‘日影法’(毕竟蚁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挖到的),但问题是,密林之中不见天日,木棍想要成影也很有难度。这一路走来,杨宜君就没有找到能成影的地方。 因为重新找到了方向,天黑时两人还算安心——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之中,丢失了方向是非常致命的!说不定就会不停在林子里打转,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林中。 今天没有之前那么好的运气,找到合适的山洞,找来找去两人也只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大树洞。这个树洞容纳杨宜君和高溶尚算合适,两匹马却是不行的,高溶只能将马拴在树洞旁。 现在最担心的是招来大型野生动物。 当然,若不论安全与危险,今天这个树洞其实比昨天的山洞更舒适一些。干燥的树洞内铺上干草,再半堵上洞门,就挺温暖的了。今天杨宜君让高溶先休息,自己守上半夜。 两人吃着白天中午烤的兔子,很简单就说好了守夜的事,高溶没有反对杨宜君的安排。高溶并没有因为杨宜君是女子,他是男子,非得要关照她——他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让男子的女子了,再者这两天他也确实看到了她的能耐。 哪怕是如今这样的危险境况里,她依旧是很好的伙伴,勇敢坚毅、内心强大、行动力十足,绝不会拖后腿。这种情况下,特别关照她,反而是对她的辱没了。 兔子是前天杨宜君打的那只,因为是冬天,倒是没坏。但没有调料,又是在两个不善烹调的人手里料理,烤过之后能熟就好,味道就不必强求了...特别是现在,都凉了,味道就更一言难尽了。 但杨宜君和高溶都没有说什么,更没有说要生火加热,都只是默默吃完了自己那份儿。 杨宜君守的上半夜相安无事,下半夜换高溶来。而就是下半夜出事了,有野狼徘徊在树洞周围——他们并非是发现了杨宜君和高溶,而是发现了两匹大马! 关键时候,高溶和杨宜君只能解开了两匹马的缰绳,让他们自己跑。这既是给它们一条生路,也是利用马引走狼群。 因为狼都是群居动物,招来了狼之后,两人再不敢休息,只能赶紧出发,夜色里离开了这片狼群活动的区域。 直到白昼来临,昏暗的密林里也明亮了许多,两人才在找到的一处水源地歇息了下来。 杨宜君去打水,打来水的同时,又采摘了一些草药。 高溶的体力还好,但脸色有些苍白,见杨宜君采草药:“原来十七娘还通药理,这是敷伤口所用么?” 杨宜君用清水给他冲洗伤口,然后又用自己的帕子替他包扎伤口——下半夜狼群围拢来,之所以愿意被马引走,是因为高溶和杨宜君向狼群显示了自己的不好惹!杨宜君在后面放箭,高溶便用马刀杀了两头先冲过来的狼。 狼是很有智慧的种族,他们知道,如果一拥而上,眼前两个‘大型动物’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为此,他们付出的代价会不小!说不定,还会因此失去这一片地区的统治权。 所以,在最后,他们选择了去追跑掉的马。 搏斗中,高溶左臂被深深抓伤,皮肉都翻卷过来了...杨宜君没法确定野狼身上有多少病毒,高溶会不会因此得狂犬病,或者说就算确定了也没办法治疗。只能当时立刻用酒清洗伤口(幸亏高溶带了一囊酒),然后开放伤口。 也幸亏抓伤很深,却没有伤到重要的血管,竟没有流太多血。不然就是杨宜君想敞开伤口,那也不能够...比起可能的病毒,那肯定还是眼前的失血更需要忌惮。 这会儿,伤口敞的足够久了,担心一直这样敞着伤口,密林中行动会造成二次伤害,杨宜君才给高溶包扎。 “不是用来敷外伤的...”有些草药有清热解毒种种功效,医者会用这些草药制成药粉,成为敷伤口的敷料。但现在是野外,哪有药粉?直接用草药的话,效果或许会有,但风险就是可能造成伤口感染(其实药粉也是很多时候造成感染的元凶,只不过有效的药粉又有杀菌清热的作用,于是......)。 高溶又没怎么失血,杨宜君干脆就不用敷料了。 “这些寻常草药没有经过炮制,能有多大效验呢?反倒是不干不净的,容易叫伤口溃烂。”杨宜君刚刚在水中清洗过这些草药,眼下撕下一小片衣角,裹住这些草药,然后沾了些水,挤压揉搓,不一会儿就拧出了深绿色的汁水来。 用手心盛了这一点药汁,杨宜君递到高溶嘴边:“倒是喝下要好一些,公子喝了这个。” 人是杂食动物,对比其他野生动物肠胃算弱的。但要和人身上其他的器官比较,肠胃又确实强大一些。 高溶因为伤口的原因,身上有些发热,杨宜君摸过他的额头,还是烫的,这才找了这些能清热消炎的内服草药。 高溶看着杨宜君,仿佛是因为炎症发热而有些反应迟缓一般,过了一小会儿他才低头啜饮杨宜君手心里的药汁。 “苦不苦?”杨宜君笑着问他,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香囊里倒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有几粒糖丸。这是一种加入了香料的糖丸,吃了之后嘴里也是香气,贵族男女都爱用,平日随身携带是常有的。 “还好有这糖丸...甜甜口罢。” 高溶眨了眨眼,嘴唇碰到了杨宜君的手指,吃到了那颗糖丸。然后嗤笑了一声,有些含糊道:“十七娘这是拿我做小孩子了么?” 杨宜君也扑哧一笑:“不是小孩子,是病人...病人自然该照顾些啊。” 杨宜君并不觉得高溶是个武技很强的高大男子,就理所应当地是他关照她。在她这里两人其实是一样的,最多就是高溶武技比她强,力气比她大,有的时候为了安全考虑,分工会有不同...譬如之前对付狼群,高溶就顶在前面,而她只能在后面射箭掠阵。 眼下高溶受伤了,而且正是为了两人的安全受伤了,是个伤患,那她照顾她,岂不是理所当然? 高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但他和他那些堂兄堂弟不同,一直处在一种很危险的环境中——这种危险甚至不是潜在的,有那么几次,他是真的命悬一线。受伤对他来说,并不是陌生的经历。 他经常成为伤者,但从来不是弱者,即使是站在他这边的人,也没有因为他受伤就觉得他弱了,该多照顾他。 而且仔细想想,真的那样,他也不见得会高兴。成为‘弱者’,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也没有觉得危险。事实上,他都没想到那些——他只能看到她,只能听到她,除此之外,他看不到任何颜色,听不到她之外的任何声音。 高溶这一刻是前所未有软弱的,他坐在岸边大石上,看着杨宜君削尖了一根木棍。然后脱光了鞋袜,卷起裤腿,扎上袍子衣摆,去叉鱼。 叉鱼当然是很需要技巧的事,至少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哪怕杨宜君手脚灵活、行动迅速,再加上这里的鱼没有渔夫收拾,都呆笨的很,也是忙碌好一会儿,才弄到两条筷子长的。 杨宜君用自己的匕首剖开鱼腹,清除内脏,又刮了刮鱼鳞,然后就用很大的树叶分别包住两条鱼——条件有限,她只能用类似‘叫花鸡’的手法弄熟两条鱼。 没有调料,谈不上什么味道,甚至还有点儿腥。但白白的鱼肉确实很嫩,也挺鲜的,倒也不难吃。 吃过这一顿之后,两人才重新上路。路上有遇到一些没有坏的坚果,杨宜君还注意收集起来。等到了不能生火的晚上,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这一晚,两人山洞树洞都没有找到,杨宜君就让高溶在一旁休息,自己动手搭窝棚。 她之前也只在荒野求生类综艺里见过,看着挺胸有成竹的,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底。 “这是最简单的搭法,听说一些在林中迷路的猎户就是这样做的...”杨宜君一边做活儿,一边和高溶说话,免得他无聊了。她语气还很轻快,听着听着甚至能让人忘了现在是很危险的境况,仿佛只是一场春游踏青一般。 杨宜君找到了一些因为干枯和自身重量离开树干的大树枝,这些说是树枝,其实都有四五指粗,还分支出了不算小的侧枝。这些树枝叶子都已经落干净了,杨宜君就直接把它们靠在了一株大树不算高的树枝旁。 这样,枯树枝便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夹角。 一排枯树枝搭好,相反方向又搭了一排枯树枝,确定了是否稳固,杨宜君就开始往上铺树叶和苔藓,最后用泥土压住这些树叶苔藓。 地面也没有放过,本身就有厚厚松针与枯叶之外,杨宜君又铺了厚厚一层细枯枝。在这层枯枝上,铺上相对干净的树叶,这才算完。 “冬日野外,最怕冷潮,有这个就不怕了...你来试试。”杨宜君朝高溶招了招手。 这样一个小棚子里面确实挺温暖的,不比昨晚的树洞差。就算没有点火,夜里也能勉强应付过去了。 搭好窝棚之后,杨宜君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她精力充沛不错,但几天一直在‘逃命’,也是够累的了。当下道:“我先睡一会儿,公子守下半夜,好么?” 高溶自然不会说不好,杨宜君睡了窝棚靠里面的位置,他就在靠外侧的位置坐着。等杨宜君睡着之后,时不时看她,不一会儿就出了神。 说真的,他从没见过杨宜君这样的女子...虽然之前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类型,但这几天,他似乎又从另外的角度重新认识了她。从新的角度来看,她还是那样特别,那样熠熠生光。 过去高溶最熟悉的女人是他的母亲赵娥,曾经的皇后,如今的贵妃——他的母亲很美,美到让他的父亲一见便‘悦之’,聘为皇后。美到让他的好叔父不顾伦常,在父亲死后霸占了嫂子,然后宠到如今。 如今都已经年近四十了,却还有少女一般的姿态,天真可爱,叫人爱怜。 他的母亲也很温柔善良,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好,宫里的内侍宫女,都很喜欢她,抢着去她身边服侍。 她还不争不抢——有人觉得她能得宠两代帝王,是手段了得,但高溶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母亲其实没什么心机,也没有特别争抢什么,而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情,他的父亲和叔父才越发喜爱她。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十分强势的性格,一个女子太过争出头了,甚至动用阴私手段,这是他们不喜的...大概自己是什么样人,就越不喜欢枕边人是什么样吧。 杨宜君...杨宜君是一个和他母亲完全不同的女子,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美貌,杨宜君甚至比他母亲更美。那样的艳光下,叫人不可逼视、惊心动魄。而除此之外,她们的全部都是背道而驰。 也就是此时,高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恨着母亲的——她软弱可欺,随波逐流,是托生乔木的丝萝,如果没有依靠的话,她就会死!而一旦给她依靠,那哪怕是仇人,她也能接受。 过去的高溶没法去恨母亲,因为他能活下来,一部分原因正是母亲愿意侍奉叔父,理智告诉他,他不该恨母亲...当初那般情况,他的哥哥们,前朝忠于父亲的大臣们,一个个须眉男儿也没法子,她又能怎样? 但内心深处不受理性控制,恨与爱都自行其是。 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恨母亲,瞧不起母亲那样的女人。他想要一个与之完全相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没有遇到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而遇到之后,才知道他一直想要。 百媚千娇 第39节 第52章 “呼啦啦——”…… “呼啦啦——” 冬雨落下了。 在杨宜君和高溶林中逃亡的四天,天气已经变得很糟糕了。从阳光明媚,到铅灰色阴云密布,再到现在冬雨阵阵,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而以他们现在的情况,下雨真比下雪更糟糕。 虽然凄风冷雨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赶路——雨水不断落在人身上,会不停带走热量,所以即使是夏天,也不能在没有雨具的情况下,冒雨长时间赶路。真要是那样做,同自杀没什么分别。 但是,冬雨丝丝绵绵,经过密林遮挡之后,时不时滴落冰凉的雨水下来,一样让杨宜君和高溶难受。 下雨的时候没有找到合用的避雨地,两人只能搭窝棚。窝棚防雨防风的效果有,却不能做到百分百。再加上冷雨之下,气温骤降,寒气侵人,也够难熬的了——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不用担心追兵们追上来了,因为他们也没法在这种天气里行动。 而且这样的冬雨之下,燃火也不是问题了,不用担心可能引来的追兵。 高溶做了一个‘小弓’,用弓钻法钻木起火。一开始动作还不太熟练,但得益于比手钻效率高太多,他稍稍适应了之后,很快成功点燃了火种,不多时就燃起了一团篝火。 有这团篝火,窝棚口的寒气似乎是被抵挡住了。但窝棚漏风漏雨的问题没有解决,寒气也总有办法丝丝缕缕钻进来。一天一夜之后,雨小了很多,开始落下冰粒子夹雪时,杨宜君摸了摸脸,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 之前受了伤,因此炎症发热的高溶大约是身体足够好,不止炎症很快退了下去,寒冷也没能把他怎样。反倒是杨宜君,一下被打倒了...说起来,她也是注意锻炼身体,摄取充足营养,拥有干净生活习惯的人,平日里难得生病。如今被击倒,不是她身体不够好,只能说高溶过于‘强健’了。 高溶见雨不落了,趁早灭了火,然后又掩盖起篝火的痕迹、窝棚的痕迹。对杨宜君道:“...昨日又见‘玉水’,河面越发宽阔了,说不定这两日便能出林子。” 杨宜君点点头,但才点了两下,眼前就有些发晕,她连忙停了下来。 高溶皱起眉头,走得近了一些,摸了摸杨宜君额头。 杨宜君在他手放上来后才去推开,低声道:“不要紧,不过是低低地发热,我的身子我知道,这一两日总不会更严重了...今明两日赶路,出了林子便好了。” 高溶没直说‘好’或‘不好’,只是给杨宜君裹上了自己的披风,两人又再次上路。 高溶走在前面,凡是有障碍的,都先清开。就这么走了一路,杨宜君有些腿软,将要跌倒时,高溶一下抱住了她...他一直走在前面,一直在注意着身后。 他前所未有地接近她,呼吸洒在她的脸旁,见她因为低热,月光一样皎洁的肌肤染上了浅浅的霞色,如同琉璃一般潋滟多情。 心跳的飞快,高溶不明白这算什么,只是忽然他就觉得,这一场逃亡其实不是什么坏事。是的,他有可能会死,死了之后以往的种种抱负就如同烟云一般,只能随风飘散。可这个时候,人是想不到那些的。 在命悬一线的时刻,人是很难再去惦念那些宏图大业的。而剥离开那些执念,那些世俗的期待,最本真的欲.望才会浮出水面,以毫不遮掩的形式——他爱着这个小女子,非要得到她不可,而不是曾经打算的,离开这里,只当一场梦,一场旅行中的休憩也可以。 这是一场逃亡,只有他们两个,而如果他们的世界能一直只有对方,似乎为此而死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 高溶曾听一位禅师讲述年轻时的荒唐岁月: 那位禅师年轻时是一个纨绔子弟,他在街头遇见一个穿杏色裙子的小娘子,十六七岁,纤细洁白,仿佛是低垂着的花树,一瞬间便叫他为之钟情。他跟随那小娘子穿过了几条街,见她提起裙摆踏过雨后的水洼,看到了杏色裙摆下雪白的膝裤,裤脚用菡萏色的罗带扎着,上面绣着蕙兰花。 那个时候他在想,他要知道这个小娘子是谁家的,去到她家提亲。而如果能与她亲近,能叫她多看他,她那双多情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他可以去佛前发愿,舍去二十年的寿命。 然而那个女子回头了,告诉他,她是‘彰化坊’玉柳巷最里面那家的女儿,他可以晚间去寻她——那一刻,年轻的禅师心都死了,转身离开,后又皈依了佛门。 ‘彰化坊’是有名的风月场所聚集地,玉柳巷集中的是中档的风月女子,没有花魁的那些花头,可以直接度夜。度夜资的话,一般在一晚半贯钱到一贯半不等。 当意识到想要付出生命的东西,用最多一贯半钱就能得到时,年轻的禅师感到了一切恩爱会的虚无——不是‘爱’是虚无,而是耽于爱的人,常常是虚无的。 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其实与年轻的禅师没什么不同,意识到她是飞在云端的鸟儿,他得不到她时。为了得到她,用性命做代价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没有等杨宜君说什么,高溶自顾自做了决定,将她背起。身后的重量又轻又重。杨宜君是一个人,就是再纤细苗条,也不会轻到哪里去。但在炽热的爱情将高溶点燃了之后,他的脑子都快烧坏了,更遑论其他感受。在他的感觉里,她真的就像一根羽毛、一只蝴蝶、一朵花一样轻。 而重,是因为她压在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让他安定,让他不能呼吸。 杨宜君没有挣扎,那只会更多消耗高溶的体力。她只是双手搭在了高溶的肩上,脸庞靠在他的脖颈处。他的鲜血与生命力在年轻的皮肤下奔涌而过,离她这样近,这样亲密无间。 她默认了什么。 背一段、走一段,在夜色将降临时,一幢茅草屋竟出现在两人眼前。 高溶先试探了一番,确定了无人,这才进去探查。 “应当是猎户所建...”有的猎户不敢太过深入深山老林,但又不愿放弃林中取之不尽的猎物,所以就在不深不浅的地方安置一个据点。有的是因地制宜,找个山洞,但也有这样,费些力气建个小房子的。 有了这样的据点,安全问题就有了很大保证,可以在这边放一些食物、一些生活物资,夜间休息也可以不用担心一般的野兽了。 高溶抹了一把桌面,桌上的灰尘不算多,猎户应该离开只有几天。或许是天太冷了,今冬的狩猎也结束了罢。 遇到这样的猎户据点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真的离走出山林不远了,再向外走也很容易遇到人烟。 而往眼前说,有一个像样的休息地,对正在发烧的杨宜君也有好处。 小茅屋就一间房,靠里有一张床,靠东面的窗下则是一个灶台。除此之外,也就是一个橱子、一张桌、两条凳了,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灶台上方吊下两只盖着草编拍子的篮子,放下来看,一个篮子里放了一点粗盐、半坛子酱菜。另一个篮子里则是足够一个人使的碗筷之类。 橱子打开来,倒是寻着了一些收起来的被褥,都很陈旧,打了不少补丁的,但意外的挺干净的。杨宜君猜测,这猎户本身是个爽利人,离开前为了下回用的时候干净,都是浆洗过这些东西的。 床上现在正是光秃秃的,只有一些干草铺在床板上。高溶从橱子中取出一条硝制过的皮子,皮子外逢着一层麻布,看材质、看使用痕迹,应当是做褥子用的,便直接铺在了干草上。 然后又取出一条不算厚、颜色灰扑扑的衾被,搭在了床上。 又想了想,还把收在最里面,应该是夏天用的帐子取了出来,给挂上了。 做好了这些,他才让杨宜君坐到床上去,自己则去生火,不只是点燃了火塘取暖,还生了灶火,用大锅烧水。 在帐子外,高溶低声道:“十七娘,你罩衣拿来些,且烤干了再穿。” 杨宜君正在发烧,外面穿着微湿的衣裳,确实不好。 有帐子相隔,杨宜君还没有那么不自在,再者现在这种境况也不是在意那些的时候。不多时,高溶就听到了悉悉索索声,似乎是解开了鞓带,然后才脱掉衣裳。不一会儿,不只是外面那件翻领胡服,更里面的夹袄和袷裤杨宜君也递了出来。 这有点儿难为情了,但杨宜君从来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夹袄和袷裤是有点儿湿了。 杨宜君将衣物递出了帐子,昏暗的火光下,高溶碰到了她的手,却不知道是冷是热。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她的衣裳,还有自己的外衣,都搭到条凳上,就放在火塘旁烤。 火很旺,微湿的衣裳干的很快,高溶将衣裳拿回给杨宜君的时候,大锅的热水也得了。用陶盆盛了端到床边,杨宜君点了点头,高溶就又背过身去火塘那边了。 杨宜君投湿了一片撕下来的衣裳布料,擦了擦脸、擦了擦手,又解开了中衣,藏在帐子里擦了擦身。都做过之后,觉得人清爽了许多,似乎发烧都没有那么严重,这才趿拉着鞋子下床,打算才掺些热水烫脚。 烫烫脚、出出汗,说不定发烧就能好些了。 高溶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过身:“...我帮你罢...” 话音未落,他又快速转过了身——只是一瞥,他就看到了杨宜君有些凌乱的衣襟。显然她刚刚擦身之后忙着打水,也没怎么在意,衣裳只是虚虚拢着的,行走间就露出了雪白的一片。 里头的抹胸是红色的,即使是昏暗的火光里,也能衬得她肌肤如细瓷一般。 杨宜君本来没觉得什么,但因为高溶的反应,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领口。 小小的茅屋内,真的好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杨宜君才端了水,重新坐到床边。滚烫的水也不怕,就这样烫脚。 等到杨宜君一切都收拾好了,高溶依旧背着她,低声对她说道:“十七娘身上不好,今日先休息罢。若能醒来便换过我,若不能,在下熬一夜也没甚...在下早年间彻夜不眠也是常有的,并无大碍。” 杨宜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放下帐子,脱了外袍,压在不算厚的衾被上,躺下歇息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她却睡的很快,在静谧的呼吸声里,在‘毕剥毕剥’的烧火声里,大约她真的发烧挺严重的了,很快就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过,虽然睡的很快,杨宜君也没有一夜睡到天明,大约睡了有三个时辰,她还是醒来了。这相对于她平日,已经算是睡的多的了。 她估摸着才只是丑末寅初的样子,醒来之后稍清醒了一些,便拉开帐子,朝高溶道:“公子,换我罢。” 高溶转过身来,杨宜君睡前已经将原本就极简单的半翻髻给解开了,此时发丝拢在脸侧,火光下也莹莹生光...明明是逃亡中,却因为杨宜君难得的温柔婉转,生出潋滟缱绻来,要教他堕入这温柔乡,生生世世。 高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快是慢,他现在有些分辨不出时间的流动了。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从火塘到床榻,不过是几步路,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就站在床前看着她,不再动了。 杨宜君真的、真的非常聪明,而且自从稍稍长成,就不缺人爱慕,对于某些事她是非常敏锐的。她知道他爱上她了,比之前的爱更深刻,至少此时此刻,她就是他不能割舍的。 而她,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也不是无动于衷。 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决定——其实也没有什么‘决定’,只有两个人的一场逃亡,当然不只是影响到了高溶,杨宜君一样要受到影响!高溶会因此剥落掉自己的抱负,自己世俗的一切,她也会。 不用去想自己对自己人生的期待,不去想自己对爱情的轻视,对和一个男子相伴一生的‘畏惧’与担忧...本来就有好感的人,相依为命,她确实无法无动于衷。 这个时候,杨宜君反而比高溶更有决断,她就是那样的人,更遵循本能行动。于是她伸出了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然后又拉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他拉入了帐中。 帐子被放下了,杨宜君披着袍子靠着枕头歪坐着,高溶是躺下的,枕在她的怀中。 高溶微微阖着眼,一只手握着杨宜君的手——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就像之前的杨宜君一样,不多时也就睡去了。在淡淡的馨香里,在某个温暖饱满的梦里...他从未如此‘幸福’过,这样的幸福足够杀死他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他本应快些收拾赶路,但他没有,陷入温柔乡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挣脱。他只是摩挲着杨宜君的手腕,声音沙哑道:“如今方知成帝何有此言...‘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是嘛...”杨宜君轻轻一笑,抽出高溶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低下身亲了亲他的眼睛:“温柔乡?温柔乡还远呢!” 高溶在她亲下来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是眼皮轻轻颤了几下,就像他的心。 若此时告诉他,他会因她而死,他大概也不能放下她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杨宜君笑了:“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远走高飞?” 高溶眨了眨眼,良久才道:“那你等我罢...?” “怎么回事?今日公子尽说一些坏男人才说的胡话?”杨宜君推了推高溶,这下笑的更厉害了:“要带一个女子远走高飞,那是‘奔者为妾’,这可真是一场豪赌。只不过出手的人是男子,赌注却要女子的一生。” “至于说‘等’?万万不要对人说‘等我’,哪怕许下承诺时真心实意,时移事易,将来的事怎么说的准?现在的自己是不能为未来的自己许下承诺的。” 高溶这一瞬间明白了,即使他获得了她珍贵无比的‘爱’,他也无法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她爱的太过清醒,和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她只要当下,不问过去与未来。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他对她说:“...我欠十七娘三次救命之恩,一次是十七娘成都救我,一次是卷入人命案时十七娘帮我,最后一次便是当下...若无十七娘,今次十有八九是要误了性命了。” 杨宜君有些不自在了:“今次不算,本就是我们互相帮助,我也是靠公子才——” 高溶摇头:“今次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若无在下,十七娘哪有这一劫?” “...好吧,就算三次...”杨宜君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瞅了瞅他,轻声叹气。 高溶缓缓道:“我欠十七娘三次救命之恩,必得回报。今后十七娘可与在下三个要求,只要是我做得到的,哪怕要违背仁义,轻视生死,我也会去做。” 他不要她做什么了,他要她记得,自己欠她的。他要亏欠她,要她来要求他——这之后藕断丝连,至死方休。 “三个要求...”杨宜君咀嚼着这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人间耽于情爱的男子,怎样的承诺都敢许出...她相信,他此时是全然真心地,哪怕这个承诺会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就三个要求...”其实杨宜君是无所谓这个‘要求’的,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当这一场逃亡走向终点,说不定她的爱情也就结束了。很大概率上,她不会和他许下任何要求。 但在这一刻,她其实一个是耽于情爱的人间女子,与他没有什么不同。哪怕还保有最后一点儿冷静,在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拒绝他,拒绝他爱她,向他们的爱臣服。 而允诺下来后,杨宜君就笑了,‘扑哧’一笑:“三个要求,这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些故事......” 她想到了《神雕侠侣》里的杨过送给郭襄三根针,代表三个愿望,然后误了郭襄一生。然后又想到了《倚天屠龙记》中,赵敏让张无忌许给她三个要求。 “两个故事里,男子都对女子许下了三个要求。” “哪样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里,男子对那女子并无情爱,只是欣赏,最后误了那女子一生。另一个故事里,男子与女子先是敌人,后来相互爱慕,倒是求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百媚千娇 第40节 “多说说后面那个故事。” 两人起床收拾,在橱子中留了点儿钱,这就离了这小茅屋。一面按着之前找到的方向往北走,杨宜君就给高溶说起了《倚天屠龙记》的故事。背景、武林、恩仇、朝堂都有点到,但都说的很大略,不妨碍理解剧情就好了。 重点是金庸作品中第一优柔寡断的男主角‘张无忌’,他和几个红颜知己的纠纠缠缠。 《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用了不止一次的‘套路’,就是‘啮手之盟’,这大概是从古书中‘断指之盟’而来吧。古代男女定情,若是乱世之中,分离很可能就是永别,是很常见用自己身体一部分做信物与留念的。牙齿、头发、小手指都有。 杨宜君说起了殷素素咬了张翠山一口,张无忌咬了蛛儿一口,又说起了赵敏咬了张无忌一口。 这其实是一种隐喻...疼痛的那个人总会对伤口记得最久,无法忘掉伤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痛苦不会让爱情夭折,反而会让花期短暂的爱情长久,所以才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至死不渝。 所以蛛儿爱上了张无忌,念念不忘。又所以,张无忌最终也没能放下赵敏——即使再优柔寡断,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个不那么‘合适’,总是给他带来强烈的伤痛与爱情的女子。 高溶听后很久不说话,直到要休息吃东西时,才忽然伸出了手腕。 不用他说,杨宜君就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看了看他,似乎是想确认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想拖延时间...然而在她还没有想清楚是否要这样做时,她低头咬了他的手腕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有红色的血珠沁出。 虽然她不会想过去将来,只耽于当下的情爱,但爱了就是爱了。而爱情是排他而极端自私的。哪怕是她,也不能否认,当下的她想要他将来和她分开了,也记得她,记得越久越好。 第53章 山洞中,篝火烧…… 山洞中,篝火烧的亮亮的,架子上烤着一只野鸡。样子不算好看,但高溶还是赶在烤糊之前取了下来,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切割。一份用树叶盛了递给杨宜君,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烤鸡就只放了一点儿盐(从之前小茅屋里拿的),高溶的厨艺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味道当然不会好。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高溶对生活品质是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是在富贵锦绣中长大的没错,可他不在意,生活中的‘危险’,让富贵只显得可笑而已。对他来说,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餐风露宿,他都能安之若素。 而杨宜君则是另一回事了,她对生活品质还是挺有要求的,但她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当处境不合适时,她的忍耐力格外强,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她不适应。 默默吃完了野味腥气很重的食物,杨宜君喝了一点水,又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对着篝火茫茫然出神,过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山洞外。此时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熄灭篝火,因为他们判断后面跟着的追兵已经追丢了他们。 他们现在就是要走出山林,追杀警报可以解除了。 另外,昨日是夜宿在猎户小屋那里的,当时就判断,离走出山林不远了。今天这一路走过,也确实如此——从这片的野兽分布情况,以及有无人类活动痕迹来说,已经无限接近山林外的世界了。 这些事情结合起来看,每一个都是好消息,但‘逃亡’中的杨宜君却有一种难言的伤感...当‘逃亡’结束,一切又得重回世俗世界的轨道,她不愿意向另一个人托付终身,这一点其实没有因为爱上了这个人改变。 若能改变,早该改变了,就在当初裴珏来她家提亲时。当初裴珏没能做到的事,杨宜君并不觉得‘赵淼’就能做到。 她其实只在什么都不用想的情况下,才能不顾一切爱人。想着这些,杨宜君就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杨宜君摸了摸随意梳成单髻的头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数日没有沐发浴身了,头发肯定是会有些油的...有些人似乎不在乎这个?因为平常梳髻,复杂一些的发髻,别说用义髻和假发,至少发油要多多的用吧?不然怎么能让发髻光洁,怎么托起发‘型’?这和影视剧里的一些发型会用定型喷雾、啫喱是一个道理。 但杨宜君在乎。 她的审美和感受被那些影视剧影响了很多,大家都用许多发油梳头时,用了发油容易脏、不清爽什么的,就不会被认为是问题了。但她不,她就是喜欢丝丝分明的清爽头发,觉得这样好看,自己也舒服。 好在她并不是油头,头发本身就不容易油,再加上没用发油,此时头发的状态倒也没那么糟糕。 想着想着,一缕发丝已经从发髻中抽出来了。杨宜君微微低着头,又抽出了自己那把精美的护身小刀。刀子真的很利,轻轻一割,这一缕发丝就被截下了。 “这是做什么?”高溶就坐在杨宜君身边很近的位置,几乎是肩靠着肩。他一直看着杨宜君,将一切收在眼底。 杨宜君不会用一缕青丝结成漂亮的花结,只是裁下一布条,将其系住。然后又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荷囊,荷囊中已经只剩下几粒香丸了,杨宜君不在乎这些香丸,一起扔进了篝火中,立刻就有淡淡的香味发散开来。 扔掉香丸之后,杨宜君将系好的发丝塞进了荷囊当中,并无言语,只是将荷囊仔仔细细系在了高溶的衣襟上。 高溶的手指抚过荷囊上的刺绣图案,那是一只仙鹤,只是绣工不好,不知情的人容易将仙鹤认成野鸭子。但这不代表这只绣囊没有价值,事实上这太有价值了——一样东西的价值是由人来判断的,如果判断者是高溶,这就是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东西里,最珍贵的。 “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高溶深深地看着杨宜君,抿了抿嘴唇,声音很沉。 “你要什么,我一定替你寻来...只要你同我走......” 杨宜君也看着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杨宜君知道,说到底,这也只是他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即使之前已经知道她不会和他走了,此时此景,也难免说出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凡间的男子为情所困。 人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再理智聪慧的人,也会有为爱冲昏头脑的时候。这种时候,说傻话、做傻事只是寻常。 高溶说这话是真心的,当他一日比一日爱这个小女子,直到此时此刻达到了一个顶点时。他首先面对的其实是‘后怕’,他意识到,在过去很多年月里,她和他并不相识——外面的世界那么乱,人的性命有那么脆弱,战乱、疾病、意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生活在这样的世上,她是有可能在遇见他之前就消逝在此间的。 他竟然让她就这样在世上活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都有些傻了,但他是真的因此而‘后怕’的。 两人又重新踏上了走出山林的路途,杨宜君这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高溶:“你方才说那些话,是如何想的啊...” 高溶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后怕’说了出来,说出来才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杨宜君一贯促狭,这次却没有笑他。而是过了一会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公子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呢!” 高溶:? 杨宜君笑着就不再说什么...她虽然之前也有一点儿感觉,但都没有这次这样明确,这一次她可以确认了——他是比她高大、年长的男子,武技娴熟,见多识广,性情强势。从世人的眼光来说,他对她绝对是更强势的。 但这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说‘内心’,他远比看上去脆弱。不是她要依赖他,而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里,在他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时候,他在依赖她。 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已经掌控了他。 这当然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更早爱上她,又或者他爱的更深。这和其他的东西有关——他根本不会爱,不会处理与深爱之人的关系,他所做的一切,一部分是本能,另一部分则是笨拙而‘顺从’的。 “如果公子再爱上什么人,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要多爱自己一些......”杨宜君快步走了几步,超过了高溶,也不看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她长篇大论着,想要告诉高溶爱一个人没问题,但不能超过自己的道理。 不管处于什么境地,哪怕是昏了头了,也要记得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别人的爱可能会变,别人可能背叛,甚至自己对某一个人的爱也有可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自己对自己的爱永远不会变。 杨宜君还在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从各个方面说明这个道理,其中逻辑是完全自洽的,甚至自成闭环。用这些来说服第一次听这些的人,应该挺容易的。然而,高溶却打断了杨宜君: “不会。” “不会吗?那就好。”杨宜君以为高溶‘学会’了,不会再‘犯傻’了。 高溶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带着笑意:“不会,不会再爱上人了。” 高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在遇到杨宜君之前,他没有想过儿女情长的事,他以为自己是不会爱人的。这没什么,他的抱负明摆着呢,不成功便身死,而成功了,便是九五至尊。什么是九五至尊?是称孤道寡、孤家寡人...帝王能有真心,帝王能有‘爱’?想必是不能的。从小就生活在宫廷的情.欲、阴谋、谎言、权力中,高溶看的分明。 而真遇到杨宜君了,他才能确定自己是能爱人的——他爱上她了,自然就证明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他还确定了,除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高家的男女,大多数都是权力动物,薄情寡义、冷心冷清才是他们!他们的柔情哪怕有,也是极其有限的。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和这个自我认知有关。 他爱上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意外遇上了万中无一的意外,怎么可能还有第二次。 他遇上她的时候,他是‘赵淼’,不是高溶。‘赵淼’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化名而已,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赵淼才是剥离了一切的高溶——高溶代表了太多人的期待,太多人的忌惮...正面的东西、负面的东西通通加诸其身,这其中甚至有他自己本人的‘执念’。 多年以后,如果他死了,那自然谈不上再爱什么人。但若他没死,真的背负一切,包括大燕...那他身边的所有人,见到的也只是‘高溶’,而不是真正的他了。他并不觉得那样的他,可以爱上什么人。 无比接近宫廷,亲眼见过两代帝王的他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帝王的身份是能异化一个人的,成为帝王的人不能再说是‘人’。他们不再拥有‘人性’,也很难说拥有人的情感——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是慢慢消失的,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消失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帝王,无论是独夫民贼,还是圣君,都是如此。 独夫民贼不必说,以天下奉养一人,在这般帝王眼中天下之人也不过是供养他的血肉罢了。而圣君...在一个帝王,拥有没有边界的权力、财富时,在他将所有人的性命生杀予夺时,他对抗了很多东西,成为一个圣君仁王,这本身就是超人的。 更何况...... 高溶看到了杨宜君散乱的头发,脏乱的衣摆...很狼狈,但却是前所未有地动人,像这座山林到此处,终于变得稀疏了很多的林木——阳光能透过缝隙洒进来了。 原来天晴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杨宜君大概是觉得高溶正处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阶段,也就是‘恋爱脑’呢,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便不说了。只是垮着个脸,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高溶一下就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是杨宜君,高溶就是很容易受到影响,他完全被她牵动了。 或许是‘爱’让他盲目,又或者是杨宜君在此世确实少见,在他眼里她确确实实是这个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了...人在年少时是不能太过惊才绝羡之人的,一旦遇到了,今后再遇到什么人,也只会觉得‘不过了了’。 爱上了她,又怎么会再爱别人。 杨宜君和高溶原本都是很累了,特别是体力本来就不如高溶的杨宜君。他们现在可是横穿了一座不算小的深山密林,几天的功夫吃不好、睡不好,要防着身后有追兵,徒步行走...但在发现越来越多人的活动痕迹之后,两人都振奋了不少,在心的鼓舞之下,体力就好像重新涌了出来,脚步也真的轻快了不少。 “这个方向,说不定就能找到山外村子进山的‘大道’了!”杨宜君判断着痕迹来源,指给高溶看。 高溶只是‘嗯’了一声,眺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多说什么。 虽说是快到了,但真正循着人的活动痕迹去找出山‘大道’,那也属于望山跑死马。大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树木才真正稀疏了很多,那些攀在树上的藤曼也少了很多,没有了深山的样子。 中间遇到猎户山民开辟出来的小道,半人高的野草、荆棘都被斩断了,高溶和杨宜君便循着这儿走。后来转了几道弯,直到又一次转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大道’终于找到了。 说是‘大道’,其实也只有两三尺宽,略微平整了一些。又因为常有人踩踏,都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草,特别是眼下是冬天,就更只有一种低矮的、禁得住踩踏的黄绿色粗糙叶片的草。 走上这样的‘大道’,就舒服多了...重点也不是舒服,重点是这样的路节省体力。只有走过难走山路的人才知道,要时刻注意着障碍物、上攀下跳的路,比普通的路要多费多少体力。 不然的话,只是这不大不小的林子,哪里用得着这好几日才能走出。 高溶与杨宜君踏上大道,一步一步将身后的山林抛下。忽然,杨宜君回头看了一眼,睫毛飞快颤动了一下,然后又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停在花枝上后,便轻轻合拢了,掩去了眼下的神情。 一路沿着大道,很快人烟就越来越明显,远远能看到天边有几座村间屋舍。近处虽然没有屋舍,也没有田亩,但能看到有小儿牵了自家的几只羊来吃草——西南之地就是这样的,不比北方,冬天不至于万物凋零,也有鲜草。 高溶与杨宜君决定先去村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买到马,再不济也指望能得到村人指路,找到最近的杨家屯兵处。 往天边村舍步行的过程还是一样的,‘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也不是一会儿就能到的。也不知道牧羊的小儿是如何想的,怎么离得这么远来牧羊。 这中间还隔了‘玉水’——玉水从林中出来,转了一道弯,却是横在了山林与村舍之间。到了这里,河面已经颇为宽阔了。此间百姓没什么钱,但也凑钱在这儿修了一座浮桥。 高溶和杨宜君过了桥,村舍越来越近。也就是此时,村舍后方忽然绕出了一小队骑兵,人不多,也就是五六人而已,但甲胄俱全,又是骑着马的,高溶本能地觉得危险! 很快高溶就看出这和之前追杀自己的人是一样的装备了,当下也不停,带着杨宜君转身便跑。 且退且射——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主要是行动中的目标本就更难瞄准,更别说他们还有披甲了,露出的空隙太小。相比之下,马作为目标更大,闪避也没有马背上的人灵活。而且,这些骑兵也不是马也披甲的重骑兵。 中间射出了数箭,箭囊也空了。这些箭大约是因为不利处境,大半都落空了,但还是有两箭一下扎中了马颈和马身。马儿没有立即死亡,但因为剧烈的疼痛失去控制,直接将人摔下马去,这是必然的。 其他没有被高溶的箭所伤的骑兵因此慌乱了一瞬间,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尝试着射箭回击。只不过跑马时射箭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骑兵看装备是足够精锐了,但又不是那么精锐,并没有训练出这一手。再加上高溶和杨宜君有意躲避,放出去的一轮羽箭根本没伤到他们。 一轮箭没伤到人,也就放弃了,只加快马的奔跑速度,不断接近高溶。 在高溶和杨宜君踏上浮桥时,骑兵已经不远了。两人迅速跑过浮桥,高溶没有继续跑,而是转身抽刀去砍固定浮桥的绳子...这种村中凑钱修建的浮桥,着实不宽阔,用料也不很讲究。大约平日里不会有太重的承重?而且村人时时看着、勤做修理,这些也就不重要了。 固定浮桥在两岸的绳索,本来就不够粗,还有些磨损了,高溶下刀又重,一下两下,竟然就有要松脱的样子了。杨宜君有样学样,也用自己的护身小刀去割另一边的绳索,割到一半的时候,高溶过来帮她,砍了几刀才砍断。 这个时候,浮桥并没有立刻毁掉,连接在两岸,它本身也是有‘结构’的。就算一边岸上的连接断开了,也能一时保持。不过此时已经到对岸的骑兵是不敢骑马过桥了,而是下马步行,以免人加上马的重量立刻毁掉浮桥。 此时高溶当机立断,跳下河去,拉扯浮桥主体,加速浮桥散开。杨宜君见状,也跟着下水去帮忙。 一个已经踏上浮桥的骑兵因此跌入了水中,也不知他会不会水,但因为身上沉重的甲胄,总之是没有浮起来。挣扎着挣扎着,便被水流往下游冲走了。站在岸边的还有三名骑兵,干脆站在岸边朝高溶和杨宜君这边放箭。 为了躲避飞来的箭矢,杨宜君和高溶在水面下憋气,然后顺着水流往下游游去,准备游得远一些再上岸。 杨宜君在水下很不好受,冬天的河水真的太冷了,跳入水中的一瞬间她就险些动不了了。她是会泅水的,而且水性极佳,夏天的时候她闭气,玉水这样的河面宽度,能直接游一个来回。但现在,只是游了一会儿,她就立刻觉得受不了了。 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坚持下来的,只觉得一次游远一些,就安全一些。 高溶的体力比杨宜君强一些,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会‘托’她一下。正勉力向前游时,高溶衣襟前系着的绣囊突然脱落了,脱落之后就被他落在了身后。下意识的,高溶停了一下,在水中微微拧身去抓绣囊。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身后一根圆木正‘冲’来。 百媚千娇 第41节 是之前垮掉散开的浮桥,还有一些浮桥材料正陆陆续续地脱落、下漂。 此时高溶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圆木一头一下撞在了他的头上,‘砰’地一声闷响。伸出的手,毫厘之差,到底没有抓住绣囊。 杨宜君此时因为闭气和体力耗尽,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正打算要上浮换气,迟钝地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危机’。于是也被这根‘圆木’波及,撞到了腰部——撞的其实不重,她只能算是‘擦’过,也没觉得多疼,但确实让她乱了呼吸,一下呛了水。 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她没有调整过来,只觉得肺和气管越来越辛苦,呛的厉害。整个身体越来越沉,根本无法按照她的想法动作。而且,其实她现在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想法也逐渐消失了。 冬天的水真凉啊,杨宜君在意识模糊时看到了水面的光亮,但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光亮。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水,将她包围,让她窒息,无知无觉。 第54章 “公子....…… “公子......”心腹在赵祖光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就退后了半步。 赵祖光神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强压下心头一口火气,转身走进屋内——此处是一所位于郊外的庄园屋宅,庄园本身就不大,里头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同外界又离得远。这样的地方发生点儿什么,真说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从数日前高溶与杨宜君失踪之后,杨家那边忙着进山寻人不说,赵祖光这边明面上无法有大动作,私底下却是将能调度的人全调度了起来!这抽调的人手,主要是安插在蜀中的人。 这些人安插在外做事,必然都是精锐了,眼下做事也确实利落。在赵祖光根本无从下手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找到了线头——他们的动作不能太大,明面上派了小厮,又雇了人去山林中寻人也就是了。而暗处,还得‘智取’。 ‘线头’竟不是赵祖光直觉首先怀疑的洛阳那边的仇敌,而在蜀中!或许,正是因为是‘蜀中’,那些原本在蜀中活动的人才能这样快速戳破迷雾。 真正对高溶动手的是如今蜀中安东将军孟钊。 顺藤摸瓜,赵祖光这边抓住了孟钊派来的人马之一...眼下四个人全都关押在此处。 说实在的,赵祖光有点儿把不准脉了...虽然听高溶说过,他人在成都的时候被孟钊无缘无故追杀过。这件事确实古怪,高溶还因此让人查过孟钊,可调查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结果。 但即使听说了这些,赵祖光也不能想象蜀中孟氏,一个刚冒头的小辈做什么要针对高溶。无论孟钊知不知道高溶的真实身份,第一反应也不应该是杀人灭口罢? 上一次在成都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高溶不知道为什么就得罪了孟钊。有的时候,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只看表面是想不通的。 但这一次,都追到播州、派了这么多精锐人马了,这算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他究竟想做什么?什么仇什么怨? 这说明孟钊一直在调查高溶,而且真的在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后,找到了高溶隐蔽的行动,找到了他的所在。而在这之外,他还有足够的行动力,一点儿也没犹豫,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是要杀了高溶! 赵祖光心里笼罩着厚厚的迷雾,只不过当下这并不是首要调查的,而且真的拿这些东西问捉来的‘小喽啰’,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他们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赵祖光这边动了刑,也只是陆陆续续审出了他们入播之前的计划,以及已经发生了的事。这些信息对当下他要去找到高溶,根本没有太大帮助——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孟钊派来的人此前还没有抓住高溶。 他们在深林之中跟丢了高溶。 虽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高溶现在是不是安全,但此时此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赵祖光走进内室,内室的窗户都有厚厚的油纸封着,还用厚实的布匹遮盖,是很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一盏小灯,黑瓷的灯盏,盏内蓄了一汪灯油,一豆小小的灯火昏黄黯淡。 屋子最深处靠墙的地方,是抓住的人之一,身上的甲胄自然已经全部剥去,外袍也不在了,穿的是不算厚的中衣,在冬天里显然不能保暖。 头发散乱纠结,脸上、手背上可以看到血痕,身体一些地方中衣都破了,是用刑的结果——里面的皮肉已经翻卷了。 赵祖光来的时候,动手用刑的人正打算用烙铁。旁边生的一盆炭火,烙头就埋在炭火中。这人拿起烙铁的手柄,朝俘虏走去,一下按在他脸上,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后,随着‘滋——’一声,有烧肉的味道。 赵祖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王孙公子如他,哪怕没打算跟着高溶赌命,纯粹就是纨绔子弟,平日也能见到许多叫人牙酸的场面。此时这样,他连多看一眼都欠奉送。 “还没说?”赵祖光走过去,看着俘虏说出了这句话。俘虏看到他,畏惧地往后缩了缩。他是记得的,这几日用刑,每当此人过来,刑就会加重许多。 心腹将烙铁又放回炭火中,禀告道:“公子,此人前几日倒是好说话,弄的厉害些了,总会吐露些东西。但说到了关键处,再往下问,他就只推说不知了。属下们本不是精于用刑的,着实难以......” 这些人确实不是‘专业的’,刑讯逼供可不是会打人,能给人带来肉.体的痛苦那么简单,还得有精神压迫——事实上,别说精神压迫了,就单纯的肉.体痛苦,能做到某种程度,那也是技术活儿了。毕竟人的疼痛就是那么回事,揍一拳是痛,打一鞭是痛,然后动刀动烙铁也是痛。而想要更痛,要怎么做就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了。 “不肯说?”赵祖光莫名问了一句,然后就蹲身与俘虏的视线平齐了,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和心腹说话,还是在和这俘虏说话。 赵祖光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到了这俘虏的手。俘虏十个手指头里都已经扎过竹签了,若不是眼下真没有会动刑的人,还要拔指甲的...拔指甲也是看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专业的活儿。不然拔指甲那么容易,怎么不见平日里指甲不小心被拔下? “十指连心,痛不痛?”赵祖光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但内室之中很安静,俘虏不可能听不清。 灯火微微晃动着,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赵祖光的脸上,俘虏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本来想着,还要更好,非得拔了这指甲,那才真能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赵祖光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足够叫人脊背发凉。这样寒冷的冬日,身上这样单薄的俘虏,一时之间竟冒出了冷汗。 “也罢,既如此硬气,我便成全了你,叫你忠义到底。”说着抬了抬手,招来了站在门口守着的心腹,耳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心腹领来了一条狼,是真的‘狼’,而不是体型似狼的‘狗’。这应该是活捉来的猎物,赵祖光昨日得到,本就打算今日再问不出什么来,就用这个。 这狼本就饿了,昨日捕获之后也没有喂食。而另一边,有人上前剥去了俘虏的上衣,绑住手脚,还有人去将另外几名俘虏也押到了这个房间——之前几个俘虏是分开审问的,为的是对照看供词,防止他们撒谎。 被绑缚住的俘虏胸口放了一些碎肉,然后就有人牵着狼过去了。 饿狼闻到了肉味儿,立刻去吃碎肉。而当它意识到碎肉之下也是可以吃的食物时,饥饿的本能会压倒陌生环境、到处是大型动物带来的警惕。对于它来说,此时只有一种本能,就是进食的本能! “啊——啊——!!!” “放了我...求求你!救我...我说,我都说...!!!” 直到胸口被撕破,吃掉了一片,才因为咽喉被咬断而断气。 这期间,俘虏有开口求饶,便是说自己全都说,赵祖光也没有让停下。只是人都死了,高溶才让人重新制服那只狼。然后看向已经被吓软了的其他俘虏——这一招,他在洛阳见过,殿前司中有他这样身份尊贵,混资历,将来无论怎样都有好前途的。自然也有出身不太好,只能靠着‘狠’出位的。 殿前司中专有一班,负责刑讯密探转押过来的人,里头的‘花样’太多了! 俘虏们满是血痕的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煞白,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死都不怕,已经发誓效忠主人了。但世上真有一些事,比死可怕多了! 此时不必赵祖光再说什么,有两个俘虏就已经跪倒在地:“小人、小人知道了,公子所问,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问罢,只求小人全说了后,能够给个痛快......” 还有一个俘虏见同伴们如此,也知事不可为,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祖光又让人分开审问了这三名俘虏,然后由下属将审讯结果交给他汇总。在等结果的时候他离开了内室,站在屋外,看着外面的天出神。说不准过了多久,似乎就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很久。 不多时,审讯结果送来了,赵祖光飞快浏览,脑子迅速转动起来,开始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孟钊的人跟丢了高溶和杨宜君,一方面依旧派人在山中转悠,试图找到高溶和赵祖光的痕迹。另一方面,更多的人却是在林子的几个出口及其附近守着,来回巡视。 高溶进了深林,到底是要出来的。如果不出来,时间久了,林子中的危险可不少。这一招就叫做‘守株待兔’! 赵祖光已经知道他们守株待兔的那个‘株’在哪儿了,当下也不犹豫,叫来人,分成了几组,也去这几个地方。要清除孟钊派来的这些人,也是要等到高溶。 赵祖光自己也加入了一队,他这一队去的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林子出口。 临出门前,有留在杨家的心腹过来禀告:“四公子,公子与杨娘子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赵祖光还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就先上了吗:“知道了,你先回杨府,只说我也还在找更多人寻人,想着要在山外多多搜寻,说不得杨娘子他们自己便能出山。” 一边说着,扬鞭而去,带着数名心腹。 之后又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吃东西都是马上吃的干粮。实在撑不住了,心腹劝赵祖光:“四公子,如今只能依靠您来执掌大局。忧虑归忧虑、出力归出力,您也得先保住您自己,不然您也倒下,其他人岂不是要一团散沙?” 赵祖光这才下马小憩了一会儿。 就在他刚半梦半醒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有两下属骑马赶来:“四公子,找到公子了!” 赵祖光一瞬间完全清醒,一边上马,一边问:“哪里寻到的?如今公子如何了?” 两个下属跟着上马,其他人也如此。其中一个下属离赵祖光近些,就道:“就在四公子巡视的这出口不远,只隔了一个出口,在笼口村到玉带村之间...公子是被水冲上岸的,人还昏迷着,眼下送到了左近镇上,请了大夫来看。” 找到高溶,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但赵祖光又被新的情况弄得悬心。当下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闷着头催马,往下属所指的镇子去。 说是镇子,其实简陋的很,镇子上只有两百多户人口。主要是附近有杨家屯兵,这些屯兵的粮草等物资自有调运,但这么多能消费的人口在附近,总会引得一些人在此做生意。慢慢的,附近村、洞的百姓也来此购买、售出一些东西,镇子就形成了。 镇子上是有大夫的,除了一些神汉巫医,不怎么可信的,正经的大夫有两个。其中一个算是‘全科大夫’,还有一个精于‘跌打损伤’的。特别是精于‘跌打损伤’的那个,在镇子上有口皆碑,说是附近的屯兵有什么不好的,也来找他。 两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另外还派人去了遵义请大夫。 赵祖光到的时候,两个大夫已经看诊完毕了,药方也开出了,正打算去照方抓药呢。 赵祖光来的正好,还来不及去看高溶,先抓住了两名大夫询问情况。 大夫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实了说。其中那全科大夫摸了摸胡子,语气还算轻松:“公子勿忧,里间那位公子身体强健,脉象有力,也算平和。真说起来,除了额上有砸伤,身上最大的毛病也只是入水受寒了。” 赵祖光看过了药方,果然是‘全科大夫’开的,就是普普通通驱寒的方子,属于药方里的‘大路货’。 至于另一位大夫,则是拿出了一瓶药膏,让小厮去涂在高溶额头的伤口上——据说这是他祖传的好药,治这种外伤最好了。 赵祖光请两位大夫多留,等到人醒来再走,或者等到城里请来的大夫来了再走也行。因为给钱大方,两位大夫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当下便留下了。 小厮去给高溶涂药,赵祖光跟着进了里间,发现高溶果然呼吸平稳,赵祖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虽然之前就知道人找到了,但还是要见到真人了,才能真有实感。 赵祖光坐在了床旁一张黑漆光面圆凳上,就这样看着高溶,看着小厮给他涂药。又不知过了多久,抓药的人回来了,很快借了房主人的地方熬药。不一会儿药得了,稍微晾凉些,就有人进来喂药。 还好高溶昏迷归昏迷,吞咽这种本能还是有的。两名小厮一人扶着他,捏开嘴,一人眼明手快地一勺药汁喂进去,配合的很好。中间虽然偶尔有漏出来的,但不到半刻,一小碗药汁也就差不多喂完了。 找到了高溶,眼下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赵祖光身边的人就劝道:“四公子也去休息罢。” 赵祖光苦笑:“此刻,便是知道该去休息,也放心不下...也罢,弄一张交椅来,我在这儿守着德盛罢。” 赵祖光这样说,身边的人也就不好劝了。只能转身抬了一张交椅,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手上抱着一条绒毯和一条褥子。 褥子就铺在交椅上,赵祖光坐上了交椅,双腿搁在之前的圆凳上,又接过了毯子,拢在身上就闭目养神。大概是之前劳累太过了,就这么个辛苦的姿势,他没过多久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深,始终有些半梦半醒。 梦里黑黢黢、冷冰冰的,似乎是水里。然后忽然又一转,出现了一只嘴上全是血,龇牙咧嘴的恶狼。 等到赵祖光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已经是天将明时了。他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还有轻微鼻塞,但没去管这些,而是先看了看高溶。和睡前脸上不正常红潮相比,高溶看起来好了不少,只不过赵祖光不懂医理,也说不准这算什么。 见高溶睡的还安稳,便走了出去,先去请大夫去看高溶。大夫这个时候也是在休息的,但谁让人有银钱,还舍得给银钱呢,倒也没有多啰嗦,随着赵祖光去看了高溶。看了一回便道:“是好了不少,这位公子身体真是强健啊。” 对于高溶的身体素质,大夫也是赞叹的。这年头,就算是名医,很多疾病能做的也很有限,到底还是看病人自己的身体。 “什么时候能醒?”赵祖光加紧问了一句。 大夫也答得干脆:“没什么不能醒的,如今这位公子不能说是昏迷了,只能说是还在睡。若是睡觉,总能醒来,公子也没见人一睡不起罢?...若真的着急,也能推醒...” 赵祖光当然没有要推醒高溶的意思,见高溶情况向好,心里越发轻松了。出去洗漱,又让人煮了一碗姜汤喝,以免自己先感染风寒。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就和几个心腹商量离开西南了。 本来就是急着要走的,现在眼看着蜀中有一个孟钊想要高溶的命,这么危险,就更要走了!只不过这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关键就在于孟钊这个暗中潜伏的人物若有机会,肯定还要对高溶下手。 所以不只是越接近洛阳时要越小心,现在离开西南也得隐蔽行事。 安排了这些之后,赵祖光想了想,叫来了心腹小厮:“你去杨府一趟,说明咱们这边已经在水边找到公子了,不幸公子人没了...再大致告诉杨家是在哪儿寻到公子的,杨十七娘也该在那附近才对。” “其余的...”赵祖光沉吟了半晌,道:“你再叫杨府那边我们的人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来...我们不回杨府了,如此就算辞别了。” 其实这是很失礼的,但此时赵祖光也顾不上两个虚假身份的失礼了...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两拨人,讲究这些也没什么必要了。 赵祖光还要吩咐什么,就被里间的动静打断了,当下也顾不得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叫小厮去办事。自己则是大跨步往里间走,走进里间,果然见得高溶已经醒了,守着他的心腹一个正照看他,一个正忙不迭往外走,似乎本来就是要去叫赵祖光的。 小厮将原本铺在交椅上的褥子折了折,安在了高溶身后,让他枕的舒服一些。高溶枕在褥子上,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赵祖光...那种眼神让赵祖光有一瞬间的不安,但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等高溶说话,赵祖光就先说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是蜀中那位安东将军孟钊...前次德盛你在成都就遭他追杀,如今他又暗中派人害你——只是不知你与他何时结下了这等冤仇。” 说着,将整件事非常完整地说了一遍...当然,他不知的就不能说了。 高溶一直是听着的,并不说话,赵祖光只当他是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好,没精力、没力气。 百媚千娇 第42节 等到赵祖光都说完了,高溶才说道:“今日是哪一日了?” 赵祖光以为高溶担心自己昏迷太久,便道:“今日是腊月初三...要是没有这等意外,这时本该已经踏上回去的路了...如今再等等,等德盛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动身。只是要躲着孟钊,得走夔州出西南,取道南吴才成了。” 赵祖光又说了点儿别的事,说完之后,高溶才道:“不必等了,我最多再歇一天,到时也能恢复过来——你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便出发去夔州。” 赵祖光倒也没有怀疑什么,毕竟他们回洛阳的事已经被耽误了,再加上暗地里有孟钊这个要对高溶不利的人,急着要回洛阳是应有之义。 想了想高溶一贯强健的身体,又想了想高溶那说一不二的脾气。就算赵祖光有心让高溶再修养几日,话在嘴边也说不出口了。最终只能叹了口气,不说什么,只往外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去了。 人走出了里间,到了门口,赵祖光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哪里有不对劲——高溶竟没有问一句杨宜君的事! 第55章 高溶与杨宜君一…… 高溶与杨宜君一同失踪,现在高溶找到了,却没有问杨宜君的事,赵祖光就不禁有种种猜测。 杨宜君现在的情况无非就是三种,一种是杨宜君已经出事了,一种是杨宜君不是追兵们的目标,高溶不想她陷入危险之中,有机会保她安全,也就安置了。最后一种,就是两人走散了,高溶也不知道杨宜君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祖光并不觉得是最后一种,如果不知道,不正是要问么? 所以杨宜君当下到底安全不安全,赵祖光也是有些担心的。但人刚刚出来,也不好即刻回去问高溶。想了想便召集了几个心腹,商议起准备离开播州的事了。 此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随时准备着走的。当下说要走,也不过是原本那些在蜀中的钉子有的得回去,有的却是此次露了馅儿,得和其他地方的同僚‘换岗’。 至于高溶和赵祖光一行,一起上路的人其实不多...他们是隐藏身份出行的,要紧的是低调,人一多怎么低调? 这些事都商议完毕了,又忙碌了半日,去遵义城传消息、收拾东西的心腹带着几个留在那边的人一起回来了。心腹对赵祖光道:“四公子,您吩咐的事都已告知了杨府,杨公哀叹了一回,只是忙着寻杨娘子,也分不出心来,匆匆的,给了小人这些。” 心腹手里捧着一盘银子,该是赠送的盘缠。其实杨段也看得出‘赵家兄弟’不缺钱,但当下世交家的子侄在自家地界上没了,心里肯定是惭愧又懊悔的。送这些盘缠更像是尽长辈最后一点儿心,没奈何了。 之所以不能做的更体面一些,还是因为杨家这会儿也大乱呢! 虽然交集不多,但杨段还是挺喜欢‘赵淼’这个世交家子侄的,眼下人没了,伤心是有的。可再怎么,‘赵淼’也只是世交家的子侄罢了,杨段真正在乎的当然是杨宜君,这才是亲女儿呢! 杨宜君眼下生死不知,本来就够急的了。而高溶人找到了,已经没了,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杨段此刻只敢让家人去高溶被找到的地方附近寻人,根本不敢让周氏知道高溶已经人没了。 忙着找杨宜君,高溶的事自然也只能‘失礼’了。 赵祖光没说什么,杨家的反应不出所料...他之所以撒谎说高溶已经遭遇不幸,一是为了让自己迅速离开显得自然些,给弟弟扶棺回乡,这怎么也说不出个错儿。再就是为了迷惑暗地里想要杀高溶的人,赵祖光不知道孟钊怎么搜集情报的,但想来也就那么回事。 眼下杨家发生的事,说不定就会被人探听得——毕竟这么大动静,想要完全不为人知,那也不可能啊。这样的情况下,主动放出‘赵淼’已死得消息,不管对方能不能完全相信,总归能迷惑人一阵了。 减少了些孟钊再设计的可能么。 心下想着这些时,心腹又捧出一些书信道:“这两日,留在遵义的弟兄们又收了些书信...今次一同离开时,已经在各处留下秘记,送信人该知道公子们将离开了,今后信件该送到别处......” 心腹说了些情报系统的事,赵祖光都是听着的,听完之后又接过了新信件,才说道:“此事你做的很好,先带着他们去歇息吧,这一路来回奔波该是人马不停,辛苦了。” 交代完这边,赵祖光便带着新收到的信件进里间,此时高溶正在进食。因为他病还没好,床上小案上放的是几样十分清淡的食物,一样白粥、一样素菜,连鸡蛋也是水煮的。 高溶此时也吃的差不多了,赵祖光就直接把信件递给了高溶。高溶拆信前,还转述了心腹说的,有关情报系统的事。 高溶微微颔首,拆开信件,一面看一面皱眉。信件上说的是洛阳情形,大燕皇帝高晋如今可不好,人人都知道他没几日好活了,就连御医也只能用一些名贵而温补的药物吊着命。至于治好他?别说治本了,就是治标也不能。 这就是老话说的,药石无医了。 这个时候,高溶那几个堂兄弟可有不少正蠢蠢欲动——这就是当初高晋连儿子也防备的恶果了。高晋害怕儿子权力太过,妨害到自己,当他越来越老时,这种想法越发明显。于是近年来已经长成的儿子,拉一个打一个的事没少做。 这样的做法,一时之间是可以将‘出头的桩子’打下去,而来来回回几次之后,被他扶持起来对抗强势儿子的其他儿子也多了。时间长了,儿子们中没有最强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尽可以在其中看儿子们互相斗。 当高晋身体没有出大问题的时候,这样做还不算问题。但他现在行将就木,所有问题就都出来了...众皇子中没有一个人实力一骑绝尘,能够压倒众兄弟,所以所有有实力的皇子就都觉得自己有希望继承大统。 缺乏那个能‘一锤定音’的人,可不是就互相‘混战’起来了么。 眼下高晋还没死呢,倒不至于直接开打,这个时候大家还是想从高晋那里得到太子的封诰,至不济也得想办法让父皇临死前写下传位诏书啊——这代表着法统,朝中有归附各皇子的势力,可更多的是不轻易表态的‘纯臣’,这些人是只认法统继承的。 甚至于,归附他们的那些势力,若不是最核心的,说不定也会在法统面前改变立场。毕竟这些人想的是混从龙之功,最后想要‘止损’,也是有的。 因为这些事,眼下洛阳真是乱啊! 高溶将信递给赵祖光看,道:“果真要快些回洛阳了。” 赵祖光一目十行看了信,也为洛阳的新形势皱眉,知道高溶说的是对的。而想到洛阳那边正是要紧,他就忘了要问杨宜君的事了。等到晚间要歇下时,才想到此节,而他转念一想: 不问就不问了罢。 赵祖光并不觉得自己会比高溶更担心杨宜君,既然高溶一直没有忧虑,那杨宜君的安全还是能保证的。而如果杨宜君是安全的,这个时候提她又有什么意思呢?高溶没法带走杨宜君,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儿女情长就什么都不顾了。 现在大事当前,一切皆可抛了,更何况这个! 高溶此时不说,说不得也是做出了决定了——赵祖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心里觉得自己这次没有立刻‘多嘴’还是件好事。高溶若真的想说什么、想问什么,自己也就开口了。现在什么都没说,他上赶着去提,这是做什么,找不痛快? 想了想高溶难得动一次真心,赵祖光也是叹了口气,越觉得此事不该向高溶提起了。回头还特别提醒了几个一直跟随着的心腹,叫他们别触霉头,众人和赵祖光一个想法,自然应喏不提。 第二日,大夫又来给高溶诊脉看病,诊完之后笑道:“公子果然是身子骨强健呵!那般严重的寒症,眼下竟好的差不多了。” 这大夫确实有些见识的,他一直秉持的理念就是,药物能做的其实很有限,一个人得病之后能不能痊愈,很大程度上就是看身体底子。身体强健的人,就是不吃药,许多病也能熬过去。身体衰弱的人呢,做了个药罐子也没用。 这个理念在当今还真是十分准确了。 不过身体到底亏了一次,眼下病也不算好利索了,大夫还是叮嘱了高溶好好歇息养身。又给了他换了一副药——说是药,更像是食补。几样十分寻常,既可做食材,又可入药的草药,买来每日泡些水喝就是了。 另外就是最近几日戒油腻,多吃清淡又比较有营养的食物。 高溶身边的人,包括赵祖光在内,见这大夫有见地,说的又有理,也不把他当一般的乡野游医看待,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 送了大夫,赵祖光这边行李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一行人上马上车,往夔州方向而去。 因为高溶身体还没有大好,赵祖光只肯让他乘车,不许他骑马,车壁还用油纸封了,保证一丝风都透不过去。高溶并不是非要逞强的人,便进了马车,小厮在前头驾车。 车内只有高溶一个人的时候,高溶微微阖上了双目,似在闭目养神。然而看似平静,此时高溶心里却是思绪满飞,如疾电转。 高溶这两日,也只有一人独处时才能放松一些了,其余时候他都十分小心谨慎——要瞒过自小一起长大的赵祖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车内歇息了半日,等到一行人马歇息进食时,高溶对小厮道,将信匣取来。小厮不疑有他,只当高溶想再看看送来的那些信件,从贴身携带的箱笼里去取了一个带锁的匣子。 高溶拿了匣子,回到马车内,取出荷囊中的钥匙,捅了捅小锁。 匣子里一半是信件,另外还有一些重要的文书...高溶这边传递情报的信件当然不止这些,但传递情报的信件,大多数看过之后就会被烧掉,留下来的本来就是除信息外,还有别的作用的,所以匣子里信件不多。 高溶拿出这些信件,将最近一年的,按照时间顺序,一封一封读了起来。虽然因为多数信件已经烧掉了,信息难免有些不全,但结合这两日高溶看到的、听到的,他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至少应付过赵祖光应当不成问题了。 “这一年...”高溶低低地叹了一声,又觉得头有些疼了。他醒来之后,其实是有些头疼的,大夫只说是额头被伤着,并没有破风,不打紧,伤好了就不疼了。 只高溶自己知晓,他的头疼没有那么简单...他不记得最近一年的事了。 这样的病大夫没有诊治出,高溶一点儿不奇怪...人的头脑有病不同于身上有病,若不是大吵大闹的疯病,脉象上真是极难看出的。这乡野间的大夫,或许有些本事,却不可能那么神。 高溶将信件、文书全都拢在匣子里,重新锁上,就收在马车座厢中,重又‘闭目养神’起来。 眼下他要想的事太多了,虽然不记得最近一年的事有些麻烦,但在他看来麻烦也不多——这一年他都是假死外逃中,走过大江南北,事是做了不少,可都不是洛阳那边不能错一丝一毫的事。 就是不记得了,也能应付过去。 现在最需要去想的,当然还是洛阳那边...根据传信来看,等到他们回洛阳,恐怕也没什么时间仔细准备了,直接就得入那漩涡乱局。到时候一气胡来,做到哪儿算哪儿是不成的,只能提前做几个预备计划了。 当然,预备计划等到了洛阳,还会因为洛阳的情况做修改。 又几日,高溶他们一行来到夔州,在城中等着过关时,高溶他们与邹士先汇合了——之前在各地请到的人,大都各就各位了,高溶都有安排。还有一些没安排的,则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身份,有势力,在这段时间还需要潜伏。 只有邹士先两者都不属,高溶这一往洛阳去,便等着合在一处。 高溶不记得近一年的事了,自然也认不出邹士先。但他听赵祖光说,知道和邹士先会在夔州汇合,察言观色也没有露破绽。 高溶,加上赵祖光和邹士先,等着过关这会儿,就说起了针对洛阳形势的应对计划。高溶没有先说,而是看了赵祖光一眼,赵祖光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直接就以自己对洛阳的了解,对洛阳那些人的了解,再结合最近洛阳发生的事,说了两个无功无过的想法。 他说的不多,也主要不是说自己的想法,更多是在介绍洛阳,介绍洛阳那些人——说给邹士先听的。 邹士先固然是聪明人,但他在播州隐居是真隐居。对于外面世界发生的事,他因为过往的经历,以及内心深处多多少少的不甘,是有或主动或被动地打听过一些,但也止于此了。 播州这种西南边陲之地,中原之地的消息能流通来的太少了,时效性更是差劲!邹士先又不是神仙,该不知道的自然还是不知道。 赵祖光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至少肯定不是谋士之流,而邹士先却是他们现在最重要的谋士。他不需要说太多自己想的计划,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兵书史书里的老招数,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只需要将最多的信息透露给邹士先做参考就是了。 其实邹士先愿意随高溶出山之后,就有通过高溶他们得到了很多中原地区,特别是洛阳的情报。此时此刻赵祖光‘口述’的人和事,按说他也知道,只不过写在纸面上的情报,哪有一个长期经历的人口述来的生动? 很多事情写在纸上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呢!所以邹士先听的很认真。 赵祖光说过之后,高溶依旧没有说自己的计划,只等着邹士先说。邹士先想了想,道:“先前已知哪些人能为公子所用了——” 说到这里,邹士先顿了一下。高溶没等他继续说,就打开了之前那个装情报信件和文书的匣子,捅开锁头之后推到了邹士先面前。邹士先没有推辞,就这样一样一样细看了起来。 高溶既然已经请动了邹士先,自然就对他交了底,让邹士先知道了他如今积攒的力量。只不过,知道归知道,想要更多细节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今次邹士先就是想问这个,然而这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 这就像是主君夹袋里藏的老本,正常情况下哪里会叫人知道!这无异于直接将柔软的腹部袒露给别人看。 当然,邹士先清楚高溶的气魄,并不觉得他会忌惮这个,这也是他开口的原因,不然何必说呢?问不到什么,反而会破坏‘君臣之义’。邹士先是绝对的聪明人,一直都是。 但出乎邹士先意料的是,高溶竟能这般‘不忌惮’,直接将能了解细节的真东西给他看了——这不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这是性格的问题,这都有些不像高溶了。 直接看这些东西,当然是更好的,少转了一道手,要更真实更客观一些。但大概明白一点儿高溶脾气的邹士先,一开始却没有要求这个的打算。 高溶的秉性,在邹士先看来,其实底子里还是高家人那一套。高家人很难相信人,永远对外界保持戒备,说的严厉些,还很薄情寡义。 邹士先不愿意用这些去形容自己的旧主,所以他认为高齐算是高家的一个例外。高齐没那么容易相信人,但那只是身份所致,而他一旦相信一个人,就能付出全部信任!当初他就是那个获得了信任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高齐,邹士先也得承认...那确实不是一个多愿意向外袒露太多的人,这大概是骨子里一点儿不安在作祟罢——高家人总是会想一些糟糕的可能,然后举目望去,全是敌人,都想要害自己。 如今的高晋就是典型了。 这样的性情,让高家的男女们总是要‘留一手’,这几乎无法避免。 邹士先觉得有些反常,但这种反常又只是单纯的反常而已。所以他也只是看了高溶一眼,确定他是真的让他看——他倒不觉得这是高溶试探他有没有臣子谨言慎行的分寸与本分,那不合高溶的气魄,才真是更大的反常。 仔仔细细看过匣子里这些东西之后,邹士先也没有直接给高溶进上计策,而是道:“知道这些倒是好,臣再周详几日,总要完备些才好。” 刚知道情况,立刻就进上计策?不是不能做,但那种‘计策’一般就是个大致的战略方向,或者‘奇计’而已,根本不可能是周详计划。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事,里面有‘奇计’的发挥空间,但更多还是要靠周密的计划和一丝不苟的执行。 这和如今流行的杂剧中表现得两军对阵,又或者政坛权谋,是完全不同的。 高溶也完全明白,所以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任何意外。 赵祖光注意到今天这次‘密谈’中,高溶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说话,相比起平日里制定计划,倒是少言了很多。不过他也没觉得太奇怪,现在世上最好的谋士都来帮他们了,有些事是不必像以前那样了。 回头赵祖光还与邹士先偷偷说起这事,感叹说:“幸亏如今有先生,不知省了多少事!” 对于赵祖光这‘推心置腹’的话,邹士先却是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哪里是如此,这是主上已经明了主臣之别,才能如此行事的。” 颇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的愉快。 百媚千娇 第43节 赵祖光是个聪明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高溶还和以前一样,其他人就该难为了罢——要是高溶先说了,哪里说的不好,邹士先要怎么说呢? 明白这个道理归明白这个道理,赵祖光却忍不住道:“德盛不是那般弄小计之人,先生也豁达,哪里就会因为这般小事生了芥蒂。” 邹士先笑了笑:“主上不弄小计,在下也确实豁达,但世上做人是最难的...难免有时会担心,譬如,我知道主上不弄小计,主上也知道我豁达。可我会怎么想主上想我,主上又怎么想我想他?” 话很绕,意思却明显。 这话让赵祖光没话说了,他还真没想那么深,对邹士先也更敬服了。 而就是这样让赵祖光敬服的邹士先,一日之后差点儿让他跳脚。 “说来,当日主上请来的那位与臣对赌的小娘子,原来真不是主上的人么?”邹士先随口对高溶说起了此事,道:“当日那位小娘子虽是戴着帷帽,可臣见她气度、仪态,真天人也!” “臣还以为那位小娘子会与我们一同走呢。” 赵祖光冷汗都要下来了,他觉得气氛一下凝滞了,眼看着高溶沉默了良久,才慢慢道: “她不同我们走。” 第56章 洛阳皇宫…… 洛阳皇宫深夜 深宫内院,最讲究‘肃穆’。与外人想象的莺莺燕燕声不断不同,在宫中,哪怕是后妃居所也以端庄为先,十几岁的妃嫔亦是十分庄重的样子,否则就是‘失仪’——想也知道,皇宫哪能乱来呢?宫里一个喷嚏,天下就得震动!所以这里是最‘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切都自有规矩。 然而,宫中又可以说是天下最讲规矩,又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因为主宰这里的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人,根本没有人或事能完全限制他们。一旦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决定‘放纵’自己,‘规矩’?不提也罢。 这一夜,大燕皇宫就是这般,本该肃穆沉静的后宫却是十分‘热闹’。 皇子皇孙、后宫妃嫔、内宦...这些人中地位高的,就聚在飞翔殿内,地位低的则是在外面和偏殿候着——飞翔殿内最深处,龙床之上躺着大燕的皇帝,也是此世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 龙床的帐幔只放下了一层,两位御医,跪在脚踏上,其中一人手搭在了帐中伸出来的手腕上,屏气切脉。过了一会儿,又换另一人上,等到二人都完了。旁边站着的一位美貌妇人立刻揭开了帐幔一角,重又将皇帝的锦被掖好。 美貌妇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岁月对美人也会留情一些。即便四十多岁的人了,望着也如三十许,相比起二十岁青春少妇,没那么鲜嫩,却更多一种绰约风情。加上其人气质柔婉妩媚,竟如一朵幽兰一般叫人倾心。 这自然不是别人,而是燕国贵妃赵娥...高晋的皇后在他登基之后不过三年便没了,此后皇后之位一直悬空,她其实就是事实上的皇后。 赵娥此时也是泪眼盈盈、欲泣不泣,看着御医问道:“如何了,陛下如何了?” “贵妃娘娘,恕臣等无能......”两位御医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如此说道。 其中一位道:“如今之计,或许能用针......” 这种时候说这个话,和直接说‘没救了’几乎没有差别。因为这两位御医都是不善用针的,至少御医之中说道针砭之事,肯定有人比他们更厉害。提这个话,其实就是祸水东引! 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宣判‘等死吧’的人。 对普通病人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对皇家能吗? 这种隐含之意,在场多的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但听出来也没有揭穿,所有人都只是想要表现得‘孝顺’‘忠诚’,至于真的救活龙床上病入膏肓的皇帝——或许有人是想的,但更多的人只希望他快些死! 他不死,这些人就得不到想要的。 在众人默认之下,擅长针砭之术的御医从候着的偏殿来了。如何用针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一句话,‘保守为上’!御医并不求自己几针能救下天子,只希望皇帝不要在自己用针的时候驾崩!真要是那样,才是要命! 用针和缓,安慰性质居多,只求不死人。如此用了一回针之后,御医擦了擦满头大汗,禀告道:“臣无用、臣无用...用针无验......” “废物!都是废物!拉下去!”说话的人是站在赵娥对面,众皇子中最年长的‘鲁王’高渭。高渭二十好几的年纪,看着倒也有王子皇上的尊贵,在高晋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他这个长子本来应该很有优势才对。然而他坏就坏在性格急躁、暴虐,因这性格坏了许多事。 即使是一些看重礼法的大臣,讲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也对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皇长子有些迟疑。 不过,他这个脾气是一把双刃剑,不好的地方很明显,好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他的几个弟弟,其中有人聪明能干,又惯于笼络人,至少表现在外是个‘贤王’的样子。这很好,只是犯了一位年老又多疑的皇帝的忌讳。 他们时不时就会被父亲高晋敲打,反而是高渭因其鲁莽暴虐,少受了高晋的打压,或者说,高渭常常是作为打压其他兄弟们的工具存在的。用得着他的时候拉拔一下,用不着他的时候,寻个错处申饬、贬谪也容易。 用针的御医被拉下去之后,又有宫人捧来参汤,最近一些日子,高晋真就是靠着参汤吊命了。 赵娥与另一位嫔妃一起拉起了帐幔,赵娥扶起如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亲手喂他和参汤...最近这些日子,嫔妃们日日轮流侍疾,虽说大多数事情还是内侍和宫娥去做,但能在高晋面前露脸的事,比如说‘喂药’,那肯定是自己亲手做的。 赵娥也是如此,所以看着手法就熟练。 喝完了一碗参汤,高晋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然而越是如此,下面的心里就越是犯嘀咕,觉得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了。 高晋气若游丝地转动着眼球,将这些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即使是三日前,高晋还能说话时,他也没有认命,觉得自己能挺过去,不肯叫心腹大臣来写传位诏书,就连确定太子人选都不肯。 他甚至认为这个时候选择太子会更加危险——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太子,父皇病歪歪的,但就是没死,他会怎么做?太子看似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风险极大! 若不想夜长梦多,当然还是要自己掌握主动权。对于太子来说,本来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帝’。 这真是最典型的高家人的思维方式。 此时他连话都说不出了,才有一些后悔。在众多儿子中扫了一眼,高晋抬了抬手,但没抬多高就没力气了,跌了下来。他的视线看到了三子高潘:“三哥...三哥......” 虽然是气声,但在针落可闻的飞翔殿内,听的真真的。 吴王高潘眼睛一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巨大的喜悦,脸上依旧做出悲痛之色,上前几步,跪倒在脚踏上:“父皇...父皇,您有何事吩咐儿臣?” 这个时候,高晋话都难说出的时候,特别指定一个儿子,这是要做什么?谁不知道呢! 高晋虽然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但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这个儿子眼睛里隐藏不住的喜悦他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子想的是什么,再看其他儿子,个个脸色难看。 他就像将死之虎,盘旋其上的都是等着将他分而食之的秃鹫。 他们都在等着扒皮啃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们迫不及待地想他死! 高晋并不很喜欢三子高潘,在众多儿子中高潘最会装模作样、礼贤下士,朝野上‘吴王党’可是曾让他十分忌惮的。但临到最后,他却不得不选择这个儿子,因为高潘确实是众多皇子中最有实力的。 如果选他,也能少些动荡。 高晋倒不是在意这一场传位动荡会弄得朝野之上人头滚滚,也不很在意百姓遭殃。主要还是,众多儿子中他本就没有特别看好、偏爱的,这也是他前些日子怎么也不肯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自己的儿子选谁不是选呢?选一个叫‘家产’损失的少些的,也是应有之义。 而就在他要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有人打断了这场临终传位。 随着‘砰嗵’一声,所有人下意识看了过去,原来是站在一盏立灯前的卫王高江不知为什么,后退了一步,碰到了灯。宫里的宫灯,哪怕是普通的,也是精工细作、用料扎实的。这盏快一人高的立灯就是如此,黄铜打造,实心的,这样倒下,动静可不小。 然而奇也就奇在这儿了,这样沉的灯,下盘又稳,平日故意去放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要不小心碰倒?那可有难度了。 有些人心思转的快,立刻明白了其中道道。 碰倒了灯自然有内宦和宫娥立刻去收拾,只是因为这一惊,本就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越发难以支撑了,‘嗬嗬’喘气。 见此情景,其他人哪里不知道要如何做!几位年长的皇子,都赶紧一齐拥到了榻前,做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样子,痛哭流涕。声音压过了许多细小的动静,说话只是气音的高晋,这会儿哪怕能说话,其他人也听不见了。 这种时候,殿内不少人都低下了头,没对这般场景说什么...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是支持高潘的,不然这个时候没人会想要搅进高家兄弟们的夺位之争里。至于会因此多生出许多动乱?死道友不死贫道罢了。 皇子皇孙们哭号成一片的声音传到外面,外面候着的一干人也是心下惴惴。心觉是不是皇帝驾崩了?但皇帝驾崩应该会有内宦立刻出来宣布通知才对,一时踌躇不定。 高潘脸色难看道:“还不肃静!父皇有话说,还不肃静!” 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就在一片‘恸哭’中,高晋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呃——”原本绷紧了的全身,一下松了下去。呼吸没了,只有眼睛还睁着。 “御医!御医!”坐的最近,扶着高晋的赵娥最先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叫道。 御医们匆匆挤过来,一人先去听心音,摇了摇头,又一人去看眼睛,依旧是摇头。最后一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羽毛,放在高溶鼻前,鹅毛一动不动。到此时,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猛烈的哭声爆发出来,随着传信通知的内宦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哭声向外蔓延。很快,宫廷之中处处哭声。而就在内宦要出宫传递这一消息时,人被宫中宿卫拦住了。 很快,不少人发现,现在宫廷就是个‘笼子’,所有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高江,他大声道:“如今父皇殡天匆忙,别的也就罢了,只一件事,国本如何?依我来看,不如趁此机会,推举出一人,定下名分...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拖到后头,乱子只会更!” 此时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将所有人按在宫里的幕后之人,正是高江! 他的目的,当然是软硬兼施,定下自己继位。此时他控制了宫中,愿意支持他的也就罢了,不愿意支持他的,谁知道他会怎么做!宫中喋血?这样的事倒是很有高家人的风格。 不过,高江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早定下名分确实是比较好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宫里,联系不到自己在宫外的势力,还能坐下‘商量’,只要不谈崩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伤亡,就是一条不流血的路。 而一旦此次定不下名分,大家出了宫,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个什么结果?不说重演西晋时的八王之乱,直接导致中原衰弱,五胡乱华了。就是局限在洛阳一地,也能杀的人头滚滚,一地鸡毛了。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彼此之间实力都差不多的其他兄弟焉能服气?面对高江如此作态,高渭直接冷笑一声:“四弟此言又是什么意思?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可不就是四弟你的手笔么?” “这是要逼我们就范,非得选你不可了?” 直接被高渭这样戳破窗户纸,高江脸色当然不好看。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戳破与不戳破,这是不一样的...这也是高渭的性格了,别人这个时候都不想抢先出头被针对,毕竟高江掌控了宫中一部分宿卫,叫内不得出,外不得进,这是真的。 高江能不能荣登大宝,这不知道,可这个时候他是真能要了其他人的命的——当然,这时最糟糕的情况。 高渭如此,很难说他是真的鲁莽无心机,还是心下门清——要说他看不出此时不该做出头的桩子,那未免有把他当傻子的嫌疑。而反过来想想,有的时候‘鲁莽’这一点利用的好了,也是有好处的。 此时高渭这般出头,高江要么狠心直接将他杀了立威,然后逼其他人就范。要么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他,极力显示自己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其实,前者的可能性是很低很低的,如果高江真的那么狠,一开始就不该做出大家一起商量,都来选我的样子,直接杀了其他竞争者了事!之所以要谈,就说明高江不想大开杀戒。 也不一定是下不了那么大狠心,而是他可能放不下‘名声’。 高家的男女们多的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但到底不是当初乱世里的样子了。高家现在是燕国皇室,男男女女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养尊处优,新一代的高家人也讲究起了‘体面’‘体统’,爱惜起了身后之名。 像高晋当年那般夺位,数年间将侄子们赶尽杀绝,这样的事可能是做不出了。 至不济也要像唐太宗那样,杀了兄弟们之后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我要杀手足兄弟,而是他们已经决心要杀我了,若我没有动手,死的就该是我了! 然而就是这般理由,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依旧是唐太宗留下的污点。后世对唐太宗评价很高,可说到玄武门之变,说到李渊‘被’太上皇,儒家体系架构下的俗世,依旧只能含糊过去。 高江对着这么‘莽’的大哥也只能讪讪道:“大哥何必如此说,弟如此也是为了日后好,若此时不能定下名分,今后再争,说不得就是尸山血海里争了——到时候,咱们顾念着手足兄弟的情谊,不愿意动手,身后的人也会推着咱们动手!” “与其那般,不若此刻就定下...也不必说弟要逼谁,大家只凭本心来。”高江很是高风亮节的样子,但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他若真是这样没得私心,刚刚何必弄出那般动静,阻止了高晋继续往下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晋这时候说话,除了确定继承人,能是什么!要是高晋说出来了,那就是最大的名分,不比这个时候共推一个继承人好得多? 众皇子彼此沉默不语,各自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而与此同时,赵娥作为妃嫔中地位最高者,离开了漩涡中心,没有在这些皇子们中选边站的意思。她身边围绕了一批内宦、女官,为皇帝驾崩之后的种种仪式做准备。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事当年赵娥分明已经做过一次,如今再做一次竟是‘驾轻就熟’,处处都考虑的周到,没有一丝纰漏。 她不只是远离了争斗漩涡,还看住了儿子高涵——高寒今年才十四岁,相比起已经成年的皇子们,他还没有到积累自己实力的年纪。也正是因为此,这个时候并不是兄长们的竞争对手,倒是少了些祸端。 但十四岁又是一个微妙的年纪,真要是和其他年纪更小的弟弟们,他又是有一定威胁的。考虑到赵娥多年贵妃,是实际上的皇后,若赵娥非要支持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资本。 担心儿子叫他的哥哥们猜忌,赵娥根本不愿意放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她用自己的态度向那些年富力强的继子们表达了立场: 她不会支持谁,包括自己的儿子。如此,她求的也就是个‘平安’。 赵娥带着小儿子忙前忙后,中间有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也会装作忙的很,拉住女官说要小心这个、谨慎那个。总之,正在偏殿商议继承人问题的中皇子们,她是绝对不去过问的! 这个时候别说是赵娥了,就是同时在宫中的汉王高秦亦是装聋作哑——高秦是高晋的两个弟弟之一,另外一个宋王高楚。如今高楚也病着,前几日就报了上来,所以今日侍疾,他没有来候着,此时也不在宫中。 高晋这一朝,皇子们是受了打压,但皇子们到底还是攫取到了势力的,真正被打压的最厉害的还是两个‘皇弟’。毕竟当年高晋登基的法理基础之一,就是几个兄弟曾在父母那里约定过‘兄终弟及’,大哥高齐死了,他高晋继位,这没毛病。 这里只有一个问题,他死了,而弟弟们都没死,皇位算谁的? 百媚千娇 第44节 高晋防备着儿子们,是因为自己老了,而儿子们还年轻力壮,他惶恐着权力的流逝。但话说回来了,真的被儿子们夺走了权力,那也算是肉烂在锅里了!换成弟弟们继承江山,自己的江山,这算什么? 这种情况下,高晋表面上十分优容高秦和高楚,实际上却是一点儿权力也没有下放给他们。 如今这一场‘混战’前,高秦和高楚因为高晋没能确定继承人,本身也是有继承的法理基础的。但一来手上没一点儿实力,拿什么争?二来,两人这么多年也是被打压的太厉害了,如今也不年轻,哪还有什么心气? 如此一来,和赵娥一样,选择装聋作哑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了。 而就在一些人装聋作哑,另一些人暗中使劲时,高江高潘这些皇子商量出来了个结果。不怎么意外,正是高江——他都掌控住宫中宿卫,叫其他人不能出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有些人心里不服,这会儿也得应付过去...等到出了宫,那才是各显身手的时候呢! 至于因此便宜了高江一个‘名分’,呵呵,所谓的名分,就是认它的时候它是个名分,不认它的时候,他自然什么都不是!真要说名分,高溶身为先帝嫡长子,不必如今已经死在龙床上的‘皇弟’要占据大义名分的多? 不是说名分没用,而是在自身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名分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在各怀鬼胎之下,几位年长皇子似乎真的推举出了一个大家都愿意接受的皇位继承人,从此之后君臣名分就定下了。 见得如此,赵娥和其他一些只想安稳的人心下松了口气...不管今后会闹成什么样子,承不承认今天商量的结果,至少今天应该不会喋血宫廷了。而只要他们不会卷入宫廷政变中,那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反正他们都是贵人,不趟这趟浑水,只想混个明哲保身的话,还是不难的。 第57章 高晋驾崩,太初…… 高晋驾崩,太初宫。 太初宫兴庆殿,高晋的葬礼正在开始。 人人缟素,成千上万人低低抽泣,悲伤而肃穆。与此同时,正在举行的是招魂仪式,此举是为了让大行皇帝的魂魄顺着声音回来,这样才不至于在外漂泊,将来受不到供奉。 招魂仪式由五位地位尊崇的高官主持,其中就包括了赵集——他正是赵娥的父亲,官职上虽没有实职,却也因为其在赵家的地位,以及赵娥的原因,得封‘魏国公’,加封太师。 无论是爵位,还是品级,都是人臣的极限了。 赵集等人托着高晋的衮冕服,呼唤三声大行皇帝的名字,然后又有人接过衮冕服,放在高晋的遗体上。 香火袅袅中,肃穆又怪异的招魂仪式结束,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安放到龙床上,并在其口中塞入角柶,使口不能合闭。接下来就是为皇帝最后一次沐浴更衣,沐浴要十分小心,其中脱落的头发指甲都要收集起来,与生前收集的头发指甲一起装入囊中,一同下葬。 兴庆殿西侧的‘悬重’已经树立好了。 此时,高渭上前净手,将玉含放入大行皇帝口中。 一般来说,做这件事的人应当是‘太子’,但高晋生前没有立太子,所以应当是大家推举的继承人来做这件事——众人得以出宫后,自以为占据了先机的高江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最先被搞掉的就是他。 这几日洛阳城中,高门大户纷纷闭紧了门户,就是不想被卷入夺位之争里...也就是高晋生前看的严,没让任何一个儿子沾上军队,不然这场夺位之争恐怕要更加激烈,不杀个日月无光是没法收场了。 但即使是这样,几场没头没尾的火拼还是有的,这其中真死了几个王子皇孙。当然,没有人站出来对这些事负责,要么说这是意外,要么推说这时别人下的手,高江可以说是死掉的高家人里地位最高者。 只能说,出头的桩子不好做,这也是他在政治斗争太过天真的缘故。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吝惜名声,忧虑千秋之后史书如何记载?真的在乎这些,那就不该陷入其中! 高江决定用武力逼迫其他兄弟就范时,就应该干脆杀了有实力的兄弟!没有杀人,后面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场纷乱之后,高渭占据了主导之位,暂时掌控住了洛阳的局势,这也是今天他能在仪式中占据此位的原因。 此时的高渭可以说是志得意满,他认为今天是由他来做这个事的,他就是默认的新帝了!可以说,这是补上的大义名分。 然而,一贯鲁莽的他却没有想想,他都争到这个了,却没有获得实际上的认可,这说明了什么——其他人只是没法再拖延大行皇帝的葬礼了,哪怕是这时节尸体经放,也不能一直这样啊!这种情况下,没法一直为谁来放玉含纠纠缠缠。 而就算是高渭来放玉含,其他人也没有就坡下驴,直接认可他的继承人身份,这本身就说明了大家是不满意他的。 招魂仪式之后第二天,这一天是‘小殓’,王子皇孙、妃嫔外戚、文官武将都来哭丧,内侍将十九层殓服一层一层给大行皇帝穿上。所有人都是痛哭流涕,争先表现自己的忠诚与悲伤。 此时表现的悲伤不够,事后就有可能被人弹劾! 小殓之后,有些事终于按捺不住了,当日夜里,宫中多处起火。为大行皇帝守灵的几位皇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高渭最惨,半张脸都烧伤严重,这必然是毁容了! 小殓之后就是大殓,而按照制度,大殓这一日,太子就会被呼之以‘皇帝’...这意味着,这一天必须要定下皇帝了! 但无论有资格在此事上发言的人如何商议,终究没能有个结果,谁不想当皇帝呢?都想当皇帝!而都想当皇帝的结果就是,怎样都无法达到共识。 直到大殓当日,受伤的几位皇子都无法出席葬礼了。倒不是所有人都伤的那么重,只不过就算是轻伤,有些也伤到了脸面,于是只能报一个悲伤过度,避开了大殓——顶着受了伤的脸面去参加大殓,这叫‘失仪’,这种场合失仪,还不如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去呢! 到了这地步,大殓当日也没有决定燕国的新任天子是谁。 大殓当日,大行皇帝的尸体被放入棺椁,燕国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到场了,所有人哭丧之时,有宗室老者和专门负责礼仪的官员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本来应该由新人天子宣读祭文的,眼下此事落到了宗室中年龄最长的高昌王身上。 高昌王是高齐、高晋几兄弟的叔叔,身份足够了,也不可能参与到夺位之中,是各方勉强认可的人选。 旌旗飘动、哭声震天,祭文不急不慢地念着...因为高昌王的年纪,众人生怕他在念诵祭文时,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前头了! 而就在祭文念诵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兴庆殿外传来动静。 本来最近几日大家的神经就绷得很紧了,时刻不敢放松,生怕如旧唐事,又要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洛阳皇宫,也就是太初宫,这边也是有‘玄武门’的!)。到时候杀人见血,就不知道自家会不会也稀里糊涂牵扯进去。 这种情况下,宫中传来异常的动静,谁能安心! 就在众人内心惶惶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殿边上同样着素衣的披甲侍卫,一直盯着殿内,见着有人异动,似有通风报信之意,悄悄儿就控制住了。 异常的动静声越来越近,大家也能判断该有不少兵马了,心里揣测是哪位王爷动了手...居然能笼络到军中,事先没人透出风,这也是厉害了——高晋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军中支持,才能上位的,自己上位之后就特别忌讳这一点!军中但凡与诸皇子结交,就要吃整治!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军中可是驯服多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晋这样做是对的,一个正常的政权,军队本就不该常把手伸到军营以外的领域! 军队干涉政事,说到底这还是过去百年间军阀割据,大小草头王们只会依靠暴力、只能依靠暴力、习惯依靠暴力的缘故。眼下高晋要终结这股风气,在天下‘分久必合’的当下,倒也算是顺应了时代潮流。 宫中有喊杀声,在兴庆殿众人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两位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正是前·千牛卫统领王阔!一些深知内情的人见到他,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只不过解开骰盅之前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王阔身后的兵士带来了几具尸体,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几位因为受伤没来的王爷么! 王阔大声道:“鲁王、吴王、越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之际,结以叛逆!幸有郑王,拨乱以反正......” 之后王阔说了什么,很多人已经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耳朵里‘嗡嗡嗡’的‘郑王’二字...郑王是高溶的封号! “郑王...郑王不是死了吗?”一些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然而更多人保持了沉默,因为当初高溶那件事本就很有疑点,当初还有不少人觉得是高晋动的手,才不敢追根究底。 此时此刻,闯进来的以王阔为首的披甲兵士纷纷让开两旁道路,走进来的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慢了另一人两步,并未并肩。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到得前来,目光徐徐扫过殿内众人,然后视线又在华丽的棺椁上停留了片刻。众人看的分明,那人不过二十余岁,眉目深刻,不是一年前‘死’了的汉王高溶,又是谁! 高溶扯下披风,旁边的赵祖光立刻接过披风捧着。 此时,在场的王子皇孙中,年龄最长者是高洪,年十六岁,尚未封王。见得这般情景,脑袋一热便走出众列,道:“九兄何为!?这是要造反么?” 高溶在自家兄弟众行六,但在堂兄弟里却是行九的。 “造反?”高溶轻轻一笑,看着自己这位堂弟。 高洪年龄不大,但十六岁在乱世之中也不算小了!因为乱世朝不保夕么,男女早婚的多、当家主事的也多。高洪的哥哥们,十五六岁封王挺常见的,而高洪偏没有这个待遇,和他的出身有关。 他的母亲原来是宫女来着,高晋酒后幸了一回便抛到脑后了。后来生下他,也没有因此获得高晋的关注,高晋又不是缺儿子的皇帝。 母亲身份低微,连带着他也没甚宠爱,加上近几年高晋精力越发不济,他这个儿子封王的事也就忘记了。 既然高晋忘记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不能带来好处的皇子去提醒高晋。想来他封王也只有等高涵到了年纪了——高涵是赵娥的儿子,母宠抱子,在高晋这里很受宠爱,这个儿子要封王的事当然不会忘记。而高涵要封王,他前面的哥哥们当然就连带着一起了。 高洪是这么个情况,自小在宫中就很受排挤。别说是兄弟姐妹们了,就是地位高的女官和内侍也敢慢待他——直接欺负,这些奴婢们是不敢的,高洪到底是皇子呢!但宫里么,不需要欺辱人,只要在排列优先级的时候将一个人放在靠后的位置,就足够让人难受了! 如此一来,高洪就格外心理不平衡,他最嫉妒的就是年纪比他小两岁的高涵。然而高涵受宠,众人都争相讨好,就算是高渭、高潘这些哥哥们对他也很客气,他再是嫉妒也不可能做什么。 所以他的目光就放到了高溶身上...高溶的身份是很尴尬的,说起来非常尊贵,是先帝唯一的嫡子,真要是‘继承权’,他可比高晋还靠前!但问题是,这不是高晋当了皇帝么! 就算没杀了高溶,高溶也注定是个眼中钉肉中刺。 高晋表面上对高溶很好,可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内里对高溶的针对与打压,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高洪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平日里没少给高溶难堪...每次这样之后,高晋都会装模作样责备一番,然而都是‘小惩大诫’,以他还是个孩子含糊过去。 高溶从来就没有恨过高洪,高溶的性格和杨宜君真是一模一样——一旦被他们认为是‘弱者’,那就不用担心会被他们恨了,因为他们向来只和那些很强很风光的人过不去。 高洪在高溶眼里,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跳梁小丑而已。事实上,若不是高洪此次跳出来,他都忘记有他这么个人了。毕竟事先计划此次入洛之事时,要小心对付,杀个措手不及的人里,并没有高洪。 简单来说,高洪连被列入计划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时高洪自己着急跳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好高溶需要一个立威的对象,这不是很好么? ‘噌’的一声,仿佛是装饰品一样的腰间长剑已经出鞘,剑是宝剑,锋利无匹,一剑封喉。 咽喉被割断之后,高洪没有立刻死,他只是缓缓倒下,因为呼吸不过来挣扎着、挣扎着...死去。 本来应该是哭声一片的大殓之日,殿内此刻却无比安静,连高洪断气前一刻的挣扎也听的清清楚楚。 忽然,宰相徐友臣走出列。跪倒在地,匍匐行礼:“臣徐友臣,奉迎郑王反正!” 这之后,赵集深深看了自己的外孙一眼,也走出了队列:“臣赵集,奉迎郑王反正!” 高溶是带着兵来的,又有王阔支持,可以看作是军队的意见。而现在徐友臣和赵集出列,又代表了文官和勋贵的默认——这种决定当然不是一时下的,赵集这边或许是见风使舵,加上对‘外孙子’的偏重,但老奸巨猾的徐友臣绝对不是! 今日之事,自然是早有铺垫的...他不必明面上支持高溶,不必事先做任何事,双方之间的默契是,到了某个时刻,高溶站到台前了,他得默认。 有了徐友臣和赵集开口,其余人等陆陆续续也跪倒下来:“奉迎郑王反正!” 这其中包括了高秦、高楚两位皇叔...... 而一旦跪下来了,想要再站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高溶慢慢走到大行皇帝棺椁前,他没有跪下行礼,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目光放到了一旁,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旁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母后?” 高溶这个称谓教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赵娥可不是高晋的皇后,按理来说是不能称为‘母后’的!高溶如此称呼,自然是因为赵娥是高齐的皇后。 赵娥一生都习惯于依靠一个支柱,在家是靠着家族父母,这没什么可说的。嫁人之后,先是高齐,再是高晋,都将她保护着,让她能一直一直做一株菟丝子——现在,换成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未尝不可。 赵娥双手搭在小儿子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唇,和多年以前高晋来见她的那夜没什么不同。她轻声对长子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郑王。” 高溶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弟弟,轻轻颔首:“弟之富贵安平,母后何忧?” 说罢,高溶转身,看向殿内所有人,这些人都是燕国的王公贵族,是这个国家的支配者,而他现在已经能支配这些人了。 良久,他抬了抬手,有人将所有高家皇子们的尸体收拾走,兴庆殿重回宁静。在高溶的示意下,大殓仪式继续,只不过高溶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大殓中,他站在与自己身份并不匹配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哀哀哭泣,或真或假,就像一个旁观者。 就在所有人战战兢兢时,高溶终于在大殓仪式快要结束时,走上了前,对大行皇帝的棺椁行礼。然后离开,再出现时,他已经换上丧服,而且是最重的‘斩衰’。 大殓之后有所谓‘成服’,即亲属按照与大行皇帝的亲属关系,穿上不同的丧服,越是关系亲近,丧服就要越粗糙,表示哀思越重!这一点上,皇家与民间是一样的。 成服时,新帝就该服最重的‘斩衰’。 很快,关于燕国最新的情报传遍了周边各处: ‘燕主晋殂,其侄溶自立’——自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就在所有人睁大眼睛,打算看看燕国要走向何方时——到底是高溶坐稳大位,还是一场纷乱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百媚千娇 第45节 燕国竟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就像当初高晋得到了关键人物支持,就能平稳过渡政权一样,现在高溶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比高晋当初的境况还略好。高晋当初无论怎么遮掩,在‘道义’上也是说不过去的,到底是抢了侄子的皇位,是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 如今高溶这般,严厉些说,可以批评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但硬要说是‘拨乱反正’,是他拿回自己本应得的东西,似乎也没问题。 别小看这小小的‘道义’二字,有这一点做事,就是能理直气壮一些! 只能说,有的时候‘道义’二字一文不值,而关键时候又是重逾千斤的。 当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燕国也有杀人...高溶杀人的刀比高晋锋利一些,但又很克制,他往往只杀暗中搞事的头面人物。而且是不管证据不证据,也不管那人的身份,确定了就杀! 高溶深信的是,要么就别杀,一旦开了杀戒,就别扭扭捏捏!当下看重‘名声’,今后只会后患无穷。 不过,他也不是赶尽杀绝那种杀法,只不过他在杀人这件事上有自己的认知——他很注意控制范围。 看起来大人物杀了不少,但都没有扩大化的趋势,这和当初高晋杀高齐那一朝人时,牵扯到了上万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为此高晋这一朝还兴出了‘三大案’,这就是为了攀扯下他想杀的人呢! 割了三轮,高齐那一朝的老人,甚至是对高晋继位有些意见的人,就都渐渐销声匿迹了。有的是死了,有的是学会了三缄其口。 摸清了高溶的作为,不少人就心里松了口气...实在是不想高晋继位时伤筋动骨一回,如今高溶再来那么一回,大家族又伤筋动骨一回。松了口气之后,大家也就配合多了——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高溶既没有逼大家上绝路的意思,那他当皇帝,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当然,过去在某个皇子身上的投资打了水漂...但现在的问题是,那些有实力的皇子都死了,就算不配合高溶,那些‘投资’也回不来了! 如此,就连一些高晋的死忠,当年捧高晋继位时没少搞风搞雨的人也收声了——高溶深恨高晋,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但他在高晋灵前没有任性,而是行了礼,服了斩衰。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承认自己是从高晋手中继承的皇位,既然承认了高晋,那就很难无理由大清洗了。 这就像是旧唐武周之后的皇帝们,大家都对‘武则天’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很不想承认这个老李家的皇后曾经在大唐中插了个‘武周’,也很不爽她杀了这么多李家人。但另一方面,又没法真的否认她、抹除她。 因为武则天之后的大唐皇帝,从血脉上来说,都出自武则天这一脉。 可能是大唐皇帝们都比较要脸,又或者说‘儒家礼教’确实深入人心,总之大家没法做出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的事。 所以,甚至于‘武家’在武则天之后都没有清算,只不过这个家族影响力再没有那样大了——武则天当权时,武家的男子娶李家的女儿,李家的儿郎娶武家的女儿,彼此换着来,就和汉代的吕氏一样,根本没法斩断彼此了。 别说是当时了,就是后来,玄宗还不是有武惠妃。 于是,大丰七年二月初三,高溶继位,群臣赴明堂拜见新君! 第58章 大丰七年,这一…… 大丰七年,这一年的春日似乎和往年没什么不同,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但就在天下的中心洛阳,这个春天似乎从未来过,一切依旧是冬天的肃杀。 旧帝驾崩,新帝继位,不正常的皇位继承,让整个洛阳的气氛都陷入到了某种微妙与紧张当中——无论是登基的新君,还是下面或是效忠,或是观望的旧臣,都是刚刚配合到一起,彼此还有的试探呢! “不错...不错...官家比我想的要隐忍明智许多。”邹士先摸着胡子,对赵祖光笑叹道。 赵祖光知道他说的是大殓那日高溶承认了高晋,以及在之后掌握局势的行动中,做到了恰到好处——既没有因为不够坚决果断,而留下今后可能后患无穷的人物。也没有因为放纵自己的仇恨和杀意,让人人自危,自己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站在邹士先的角度来看,这样做的高溶都有些不像高家人了。 邹士先能这样想,赵祖光却不能。对比神机妙算、智计无双,一来就为高溶理清了洛阳城中各方势力之微妙,利用手中少少的砝码,撬动更多的力量,让洛阳,甚至整个燕国大多数有力量的人在这一场政变中保持沉默的邹士先,赵祖光拍马不及。但赵祖光有一点,他才是更了解高溶的那个人! 他很清楚,高溶才是最典型的高家人,他们家的人说好听一些是敢爱敢恨,说不好听就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高溶深恨高晋,如今高晋人死了,他能控制住不滥杀,这不奇怪,高溶一向很聪明,利害看的分明。 可,在高晋灵前行礼,为他服斩衰,承认他这个皇帝? 这真可比杀了高溶更难了...赵祖光亲眼所见,大殓结束之后,高溶就扯了丧服。如此,就更别提以日代月,服完天子27日的丧了。 可以想象,高溶这是一时理智压倒了内心的仇恨,但理智压制也只是暂时的,心中的愤懑、不快只会随着时间越积越多,终有一日爆发出来...赵祖光只要想想高溶那难搞的脾气,心里就发毛。 他觉得不是他的错觉——离开播州之后,高溶的喜怒就更难以捉摸了,脾气也更差了。 仔细想想,没毛病啊...高溶回到洛阳,在外界看来他得到了燕国,从此成为了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真是赚的盆满钵满。但只有赵祖光知道,高溶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伤害了很多。 失去的东西是他的‘爱情’,考虑到高家人的薄情,这就很珍贵了。至于‘伤害’,当然是伤害了他自己,他违逆自己的心,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管本能有多不愿意,这样的事对他这样性情强烈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赵祖光担心,总有一天,这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反噬。 赵祖光和邹士先一起去见高溶,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来的人还有王阔等人,都是高溶的心腹。眼下还是国丧期间,很多事都被按着,或者推后了。高溶他们看准的就是这个时机,趁着所有事都只能留中不发时,将打算整饬的人和事,整理出一个章程来。 “眼下确实是个好机会,国丧期间么,各衙署都不能从事。陛下决意做了,这等人便是想阻拦都不能够,更别提同进退了。”邹士先很赞同高溶趁此机会立规矩,让洛阳这边明白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很多事,平日里做一件都麻烦的很,要上下商议,要看众人争执不下。燕国的朝廷越来越有一个合格政权该有的样子,这很好,可这样带来的效率低下也是无法避免的...如今在国丧期间做事,却是无往不利! 高溶可以安排人带着自己的意思做事,但其他人却因为国丧期间,只能专心守丧——皇帝可以不守规矩,其他人却因为身份贵重而又不够贵重,只能被规矩牢牢束缚! 皇帝这种存在,都能以日代月,将服丧期变成27日了。凡是皇帝做的事,破了规矩,其他人最多也就说几句,还真能如何吗?皇帝之下就不同了,他们甚至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在规矩上松懈,毕竟按照礼法观念来说,‘礼不下庶民’。庶民,禽兽也,他们不懂规矩,规矩是规范上层人的。 贵族们靠礼法规定出贵贱,奠定了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对于规矩越不能越雷池一步。稍有差错,不用高溶出手,他们的对头都能靠这个将他们弄得灰头土脸。 这些人阻拦不了高溶此时做事,少数人阻拦了,但在当下也很难结成一股统一的力量,于是阻拦也就没什么用了...对上‘君权’,往往大多数臣子聚拢起来也很难如何,更别说是单打独斗了。 高溶和心腹们聚在一起,商议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些事商议完了,高溶又写了几份诏书——主要是这些心腹的任命诏书,左右高晋死了之后,诸子夺位,死了一批人,后来高溶来了,又死了一批人、贬了一批人,这样一来,朝堂上空缺还是挺多的。 高溶身边的人,原本就有官身,或者有来历的人,直接安排官职就可以了,像赵祖光、王阔、邹士先等人,就属于此列。将他们安排在重要位置,世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安插亲信,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王阔的资历,邹士先的来路,赵祖光的家世与曾任的职位,都让他们说的上‘名正言顺’。 另外一些人,则没有这么好了,只能安排品级低,但又挺关键的位置。 “这几份诏书朕先留中不发...这几日做事,没有官职反而便宜。”高溶令女官收起这些诏书,和几个有从龙之功的心腹说明了一下。 他迟迟没有安排官职,而是让他们以‘天使’‘特使’的身份到处走动,正是看中这样做足够灵活。真的安排了某个具体的官职,还不能哪里有用哪里去了。对于人手有些短缺,又不能随便引入不够可信的人手的高溶,这样做倒是更好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明白这是高溶的安抚,而且也认同高溶所说,自然没有意见。 这些事了了,众人将散时,高溶吩咐了一回:“回去后,你们各人写份奏章来...朕有意改进如今的军功爵禄,想要更加有规矩些,有功当赏,有错当发,陟罚臧否么,总是没错的。” 燕国明面上已经是个正常的国家了,但在军中,还维持着唐末以后的军阀体制。好处是打仗的时候灵活,将领积极性高,坏处是君王对军队的掌控力不够高。准确的说,如果君王本身就是行伍出身,打了胜仗,军中威望很高,那对军队的掌控力就能很高,反之,位置就坐不稳了。 另外,军队的腐败、战时纪律等等,也是大问题。 高溶想改进这些,还想正式执掌军队——毕竟,他的志向可不是如今这样,他是要统一天下的,这不依靠军队是不行的。 “是,官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应喏便是。 这种要动军中‘顽疾’的做派,当然不会是容易的,但仔细想想,他们又觉得高溶成功的机会很大。毕竟,如今的大燕军队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燕军队了,经过高齐、高晋的驯服,桀骜不驯的将领们其实更像是纸老虎。 他们安于富贵,同时也安于已经建立起来的体制,真因为不满改革而跳起来叛变?这个决定还真不好下...如果真有那样的勇气,前些日子高晋驾崩,众皇子争位时,就该有有野心的将领说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居之’,然后入主太初宫! 这样的事,在唐末以后,军阀割据时难道少了吗?那个时候大家放着周围的邻居没错,可自家的小弟也防着呢! 没有篡位之心的军队将领,再需要忌惮,那也有限了。反而是底下的普通士兵,他们的想法需要在意一些。不过普通士兵的问题比较好解决,只要不欠饷,一般不会出问题。 更何况,这次改革军队,整体上会让军队更加公平,也减少些冗沉,对于普通士兵也有好处。只要别让有些人把经念歪了,是不用担心那些的。 吩咐这事儿,众人想着该没事儿了。高溶又道:“还有科举,国丧结束,就往地方发文,今年加一场恩科。” 旧唐的科举制被燕国继承了,不只是继承了,还有了不小改进。比如说科举的时间,现在就固定三年一次,取士名额也每次差不多。至于加恩科,新君登基加一场恩科,算不得什么出阁的事,大家也没什么想法。 至少比起改革军队什么的,加恩科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毕竟前者是要动一些人的蛋糕的,后者却是发福利。 “恩科是极好的,官家也是有心了。”众人散了,邹士先笑着与王阔道。开恩科,下面的人都高兴,谁家没几个读书的子弟?多一次科举,就多一次机会呢! 更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恩科录上来的士子,那就是高溶的班底了...用自己的班底,慢慢换掉那些阻碍自己的人,既能达到目的,又能让动荡少些,还能让众人无话可说——高溶把握了分寸,杀的都是头面人物,下面的人有杀有贬,但不多。 这不代表他喜欢这些人,眼下朝廷要运转,总不能一下全杀了罢?就算不担心逼急了,狗急跳墙,也要想想治国要用人的事。 有了自己的人手,那些不合用的人就能分批赶走了。 高溶心里想的很好,今后几年,除了科举当年,每年都找个理由开恩科就是了...找理由发福利,又不是什么难事。今年是登基,明年就可以是立后,后年还能是皇子出生,大后年弄个祥瑞如何? 如此一来,动手赶人就容易了。 就这样,洛阳在这种平静又有些暗流汹涌的氛围中,逐渐开始按照高溶的想法运转。高溶提出的种种,当然也有不少人反对,有些人是利益相关,当然得反对。还有一些人则不同,他们反对就是针对高溶。 君王与臣子,表面上看,是君王支配了臣子。但实际上,君王与臣子是互相拉锯的,君王太强势,臣子的日子不好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权力会被极大削弱。反之亦然。 高溶一上位,就是这般要拿权做事的架势,就算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缘故,也足够让一些权臣警惕了...高溶之前杀了一些头面人物,但真正狡猾而有权力的人也留下了不少呢。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高溶一件件事做成,威望越来越大,真要是那样,他们的权力就得不断收缩了。如此,再加上一些有心人的暗中推动,高溶要办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各人有各人的招数罢了。这些人人多,可高溶是君,这就天然占据了大义位置,只要明确了是哪些人在作怪,又早有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对。 高溶也不是一个人,身边那么多心腹,如今更是有一批朝臣也能为他所用...来来去去的,事情终究是慢慢开始做起来了。 顶过了开头最难的阶段,事情做起来之后,高溶身边的人也松了一口气。(?′3(′w`*)?轻(灬?e?灬)吻(??????w????)??????最(* ̄3 ̄)╭?甜?(???e???)∫?羽(?-_-?)e?`*)恋(*≧3)(e≦*)整(* ̄3)(e ̄*)理(ˊ?ˋ*)? ‘咄——’一声,高溶的箭矢疾射而出,远远钉在了红色的靶心。对面的内侍报了‘佳射’,高溶却不停,连连搭弓,发出数箭,每一箭都射的又稳又准。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弓扔给一旁的内侍。 赵祖光此时走来,将最近办事的情况汇报给高溶听。大约是因为事情已经做起来了,就算有障碍,也能来一个清除一个,两人说话的语气也偏轻松。 说完了这些正事,两人就开始讲些闲话了。正说着呢,赵祖光便远远看到御花园对面,有一队人在内宦和宫娥的带领下,穿过回廊,往自家姑姑,也就是如今的‘赵太后’居住的寿昌宫而去。 赵祖光眼睛的余光飞快瞥了高溶一下,很快收了回来。 高溶冷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日日都来,倒也不嫌烦!” 赵祖光也耳闻过此事一些,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如今是高溶当家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些过去高晋的心腹,在高溶这里可不是得遇冷了么。这些人家当然不甘心如此,但直接来找高溶说道,那也不能够啊,所以就想到了走太后的路子。 这些日子,这些人家的女眷日日在外候着,就是为了奉承赵娥,再探听探听口风,请她在高溶这边多说些好话。 真说起来,赵娥也是高晋的贵妃,也是打了高晋一朝印记的人。再加上她还是高溶的亲娘,这在哪些人眼中,可不是一个极好的路子么! 冷笑之后,高溶看了看赵祖光,问他:“四哥,你说说看,大娘娘与这些人说话,朕该听么?” 赵祖光眨了眨眼,低着头,故作轻松道:“臣想来,这些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家用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官家不用他们,量他们也不敢翻出什么浪——如此,用与不用,全在官家一念之间就是。” “若是聪明,多做些官家喜欢的事,谨小慎微,官家给个恩典又如何?若是不聪明,不聪明的,自有该去的地方。” 高溶听的他如此说,嘴角微微翘起,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全在朕一念之间...这可真有意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一年多以前,这个世界还全然不是如此运转的呢。当时的他即使贵为王侯,是先帝唯一的嫡子,那些人还是能人人踩他一脚。聪明一些的人会对他‘敬而远之’,而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则是以为自己揣度到了高晋的心思,总是暗暗寻他错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其实也没想错,高晋确实想要寻他错处。高溶身上错处越多,就越不可能获取人望,从而对他造成威胁。 赵祖光只是听着这话,中间并没有说一个字的意思。对高溶有着足够了解的他很清楚,高溶并不是对这些人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准备此时痛打落水狗...高溶的性格,根本不是柿子拣软的捏那种! 那些人他曾经恨过,但当高溶有了足够的力量,那些人也就不放在眼里了。如今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 高溶一直很清楚,折辱他、一次又一次要毁掉他的人,有且只有高晋,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枝枝节节。没有高晋,那些人都不会有! 如今高晋死了,高溶却得为他服斩衰,向他低头...如今,与其说是高溶是在对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愤愤不平,还不如说是他自己过不去,是之前的愤懑积累到了如今。 一起全在他一念之间,天下之大,能随他心意?这不过是谎言,事实上,他真正最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了。报不了的仇,爱不了的人——想到这里,从小和高溶一起长大的赵祖光都有些可怜他了。 他想,如果杨宜君在,高溶或许会好一些,被仇恨所伤的心,只有爱的人在身边,才能安抚。 赵祖光都想开口,自己可以替高溶去播州接杨宜君了...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也渐渐明白了,有些事其他人是没法插手的。别的事,他身为臣子,身为兄长,都能帮忙去做,只有这件事,他甚至练开口的余地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高溶自己做决定。 赵祖光不说话,高溶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意料之中。他们现在是君臣了,有些话已经不好说了。而去退一步说,他又想赵祖光说什么呢?好像他也不知道。 良久,他只是重新拿起了弓箭,搭弓射箭,每一箭都准的很。射了许久,再放下弓箭时,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至少看上去之前仿佛暗潮一般,让赵祖光都有些不适的压抑已经消散了。 百媚千娇 第46节 赵祖光笑着道:“臣瞧着,官家最近倒是常常射箭做耍。” 高溶骑射是很强的,从小训练,但话说回来,这对高溶来说,一直就是个‘技能’,谈不上喜不喜欢。和他平日里练的刀剑、拳脚,读的书,是一样一样的。该练的时候练,除此之外,也没有成日不放手。 但最近,高溶真的很喜欢射箭。 高溶想了想:“不过是对骑射之事上心了些罢了,过些日子我便打算对契丹用兵。” 这当然解释的痛,但赵祖光本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他也没有非要追根究底的意思,所以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高溶这边放下弓箭后,示意今日的射箭练习就到此为止了。内侍们立刻会意地上前为他除去射箭时穿的‘櫜鞬’外衣,解去绛帕,又端来热汤净手、洁面等等。作者写的时候,高溶不喜欢宫娥内侍插手,都是自己挽起衣袖,投湿帕子,自己擦脸的。 赵祖光在旁侍立,一眼就看到了高溶的手腕,就见左手手腕上是两排清晰的牙齿印。看这疤痕,当初咬的一定很深,不然不会在伤口愈合,痂壳剥落之后,痕迹依旧这般清晰。 赵祖光一下就迷惑了,手腕这个位置,平日里还是挺有机会见到的。他想了又想,能够确定,这绝不可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至于他和高溶在西南汇合之后,高溶会被谁咬这一口? 忽然...赵祖光愣住了,他知道是谁了。他下意识开口:“官家手上这伤...” 赵祖光能注意到这齿痕,高溶自然也能注意到,当初在西南,他清醒过来就注意到了。但他也不知道这新鲜的伤口是哪里来的,难道是与刺杀他的人贴身搏斗,被人咬了一口?他冥冥之中,直觉不是这样的。 高溶轻轻碰了一下手腕上的齿痕,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却让他感受到了疼痛。但他并不厌恶这种疼痛,他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每次陈旧的伤口一疼,怅然若失便汩汩而出。 “这个啊,没什么......” 第59章 赵祖光有些坐立…… 赵祖光有些坐立不安...他不知道今天姑姑特别把他叫到宫里来是为了什么。 赵娥身边的宫娥为赵祖光奉上香茶,赵娥笑着与赵祖光闲话家常,好一会儿了才道:“这些日子官家日日都往营中去,这是正事,哀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军中之事是正事,也不能忘了后宫啊。” “哀家叫女官拿了彤史来才知晓,国丧之后,官家也没去过几回后宫...这怎么能成?当初官家处境不易也就罢了,如今都享有天下了,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多多生育子嗣,以定国本么?” “至今犹是膝下空空,不好,这实在不好......” 这些话都是再正确不过了,而且当下还真就只有赵娥能说这些话。对于这些话,赵祖光也不能辩驳什么,只能说道:“官家志向高远,从不在这等事上用心,这是自来就有的。” 这话是真话,赵娥虽然和高溶相处不多,但到底是亲生的,多少是了解的。 “志向是志向,又碍着生育皇嗣什么了...四哥,你与姑姑说实话罢,官家是不是不满如今宫中这些后妃,不得趣,也就不愿意进后宫了?”一边说着,也不等赵祖光回答,赵娥就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儿了。 如今你高溶的后宫称得上‘可怜’——当初高溶假死离京,府中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是没名没份的‘家伎’之流,这些女子大多是高晋送给高溶的美女,姿色都很出众,他一‘死’,自然有人想要‘接盘’,于是就流散了。 还有一些是有名分的...不过,高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正式纳妃,府中王妃、侧妃一应具无,就算有名分,名分也低得很。但不管怎么说,有名份就是有名分了,想要‘再嫁’就没那么容易了。?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倒不是说这年头再嫁是件大事,兵荒马乱的年月,寡妇再嫁是常理。别说是王府里的妾妇了,就是王妃再嫁,也不是没有的。真要说起来,赵娥自己这个皇后不也是‘再嫁’了么? 只不过呢,一来赵娥这个母亲还在,高晋又要做面子情,就不好让那些妾妇们都散了。如果不是那之后高晋很快就病倒了,说不得他还要给高溶过继一个子嗣,传承他兄长这一支呢。 二来,高溶假死才一年,这些妾妇就算要再嫁,也得守孝完毕再说——民间在妾室守孝的问题上是很微妙的,一些妾妇本就是买来的,身契都被人捏在手里,家主死了,主母立即发卖了给别人也是常见的。如此,守孝自然也就不可能了。 但高溶府上倒是不存在这类问题,这些妾妇也只好认认真真守孝了。 最后在她们‘各寻出路’之前,高溶回来了,这个时候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出路’问题了。 这些名分很低的女子加上高溶的贴身使女,高溶登基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也安排了。封做皇后当然是没有的,众人也不觉得奇怪——都是做皇帝的人了,当然要另聘一品淑貌美、出身高贵、十全十美的女子做皇后啊! 这些女子位分最高的两个女子,都在婕妤之列,一个是婕妤朱氏,一个是婕妤李氏。另外还有美人一名,才人两名,御女、采女加起来六七人,拢共不过十余人而已,还都额是品级很低的, 她们品级很低,赵娥没有意见,本身都是高溶做郑王时各方送的女子,出身着实微贱。赵娥瞧着,其中有两个采女甚至不是良家出身,烟花之地来的呢!这样的女子,在她看来,能成为后宫有品级的后妃,已经是得天之幸了!给予更高的位分,本身也是不合适的。 但从她们品级,赵娥判断高溶对她们没甚情爱,眷顾也不多,自然也就对去后宫没什么兴趣了。 赵祖光其实同意自家姑姑这话,高溶确实应该对后宫不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杨宜君的一颦一笑——人在世间是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的,一旦遇到那个他,再看别人就全都是不过了了了。哪怕赵祖光不喜欢杨宜君这样的,代入高溶的视角看后宫女子,也只觉得都是庸脂俗粉,不耐烦的很了罢。 赵祖光想把杨宜君的存在供出来,但他最后也没说。‘杨宜君’三个字,他现在在高溶面前提都不提,因为他知道有些事第三者是没有余地开口的,一切决定只有两个当事人能下。既然在高溶面前都不提,如今又怎么会在赵娥面前提及? 真要是提了,自家姑姑肯定会有所行动,赵祖光可把不准自家姑姑会有怎样的行动。到时候搞得高溶也头如斗大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可想而知会有怎样的麻烦。 于是他也只能对赵娥点头:“大娘娘说的是呢,我想也是如此。” 赵娥听他这话就高兴了:“哀家想就是如此,如今国丧刚过,也不好大张旗鼓地选后,官家忙于国事,也没那心思...如此,还不如哀家礼聘几位门第上不高不低,品格出众、才貌兼备的女子入宫为妃嫔。” 说罢,又补了一句:“如今后宫这般模样,也太不成样子了。” 后宫只有十余人不是问题,妃嫔少的皇帝只有四五人也是有的,问题是高溶这边一个品级高的都没有啊!偌大后宫,竟连能镇住场子的人都没有,这就差太多了。 这种事赵祖光能说什么了,当即做出坐立不安的样子,想要避开:“此事大娘娘自有道理,也该与官家分说明白...倒是臣下为外臣,此等事着实不该入耳...这、这、这......” 见得赵祖光如此,赵娥讪讪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不过这般也忒谨慎了。说是外臣,你与官家是表兄弟,又是一同长大的,这些事听一听也不打紧。” 说是这样说,赵娥倒也不留赵祖光了,随他的意,就让他告退了。 赵娥这边心里有了计较,慢慢也就放出了风声,几日功夫内外也就知道了——太后有意与官家选几个品淑貌美的妃嫔。 听到这风声,不少人家都行动了起来...如今高溶也登基三四个月了,局势逐渐稳定。眼看着很多重要关节上都掺入了高溶的人,军队改革逐步推进,恩科在各地也搞起来了,朝臣们不管愿不愿意,也只能认可高溶。 这种情况下,大家也知道,不出意外高溶的皇位是稳了。 高溶的皇位稳了,一些人家就心动了...送个女儿、侄女入宫,感觉上是一笔好买卖啊。 唯一的问题是,赵娥要求门第不低,但也不能太高,这就挡住了最顶级的豪门。 这里头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妃嫔出身太高了,后来的皇后可不就尴尬了么。赵娥也是亲妈,想着后宫女子全都出身高贵,看起来光鲜,实际上却是难调理,要多出很多暗潮汹涌来,便干脆定下规矩,取了个门第不高不低的要求。 如此,教养不会差,拿出去说也过得去,但又不会太骄纵,有后患。 赵娥这边可是十分上心,还与高溶说了一回,高溶没说什么,也就是默认了——有事情给母亲做,不来拿后宫的事劝说他,他就觉得行了。至于后宫会多些人,他并不当回事。 不过他还是叮嘱了一回,教赵娥别选太多,最多四五位也就够了。 如今他打算用兵,各处都要花钱,后宫的花销就不宜太多了...别看历朝历代后宫,常见‘万人’规模,其实那都是算上宫女了,真正说后妃,满打满算能有上百人就很多了,一般也就维持着小几十的规模,其中品级高的,不过十数人。 本朝后宫妃嫔的俸禄其实不多,或者说,看历朝历代后妃的俸禄,都不多。但这不能光看俸禄,养一个妃子隐形开支是很多的。 一个妃子就得安排与品级相应的宫人,宫人也是有相应待遇的。 另外,逢年过节后妃都有相应的赏赐,如果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其赏赐不断,开支会更加夸张。 将那些有的没的开销算起来,后妃人数一多,宫廷开支就会飙升。所以有的时候,国家贫弱,皇帝还会让后妃做针线,补充用度——这可是真事儿啊! 如今高溶的后妃少,品级高的妃嫔更是没有,养后妃接近于零成本,蹭原本维持宫廷运转的钱物都行。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后宫给自己增加负担。 赵娥当然不会说什么,多四五个也很好了——如果是有心,别说四五个,就是一两个也行。若是无心,就是增加一百个,也不能让高溶多往后宫走动啊! 选妃的事情开始做起来了,当然,因为不打算选太多妃嫔,这一选属于‘小选’,根本没有劳民伤财各处遴选美人什么的。大约就是赵娥找了老高家的女儿们、媳妇们,大家坐在一起把洛阳各家里的女孩儿们盘了一遍。 不说那些门第特别高的,其他年龄合适,又有些许名声传出来的,都以各种理由各家看了看。有特别好的,就推荐给赵娥,最后有十几个女孩子,以陪伴太后的理由进宫了一趟。 赵娥表面上是和这些女孩子说说笑笑,其实暗地里也有观察这些女孩子的言行举止。 之后又用同样的理由叫这些女孩子来了几次,毕竟一次不见得能看到根底么。 在这样的氛围里,高溶倒是轻松,现在这些女子们还没有入后宫,那就不是他的事,反正他是不用去考虑的。这些日子,他日日和赵祖光,以及武将们在一起商议发兵契丹的事,忙的都昏了头了! 这忙起来,后宫就更冷落了,后宫妃嫔们想着马上就有比她们年轻,出身也更好的女子入宫,心里都很着急。心里一着急,必然是要有所动作的。 这边高溶同众人商量用兵之事,武将们都散了,就赵祖光和另一个年轻人留了下来时,就有内侍过来冰雹:“官家朱婕妤送了参汤来,就在外候着,要不要......” 后妃给皇帝献殷勤,送点儿参汤不算什么,但这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合规矩的。后宫规矩又多又严,毕竟那么多人,彼此之间又多的是勾心斗角,规矩不多不严,就容易乱了套。 就拿着送参汤来说吧,你能送参汤,别人就不能送香囊荷包?这些妃嫔,日日往皇帝的地方来,不是扰了人么?且也不成体统。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事其实也说不准。如果是皇帝特别宠爱的后妃,这种事都是早有默契了的,下面的人会帮忙通报,皇帝也不会因此生气——可如今,不是宫人们都不了解高溶的做派么,想着朱婕妤也是高溶如今封的后妃里,位分最高的之一,以她的出身来说,应该是有点儿宠爱才能如此的,便过来通禀了一声。 然而高溶只是皱了皱眉,扔下手中拿着的一把藤柄白纸扇:“没得召见,后妃怎么来了兴庆宫?这是什么规矩?叫朱婕妤回去,先闭门思过一月!” 如今后宫无主,赵娥倒也帮忙管着些,但到底不能关照到一些小事。这种小惩小罚的,还要高溶自己开口。 宫人们立刻摸准了高溶的想法,心知以后这种事不能做了,而且他们也搞明白了朱婕妤的地位——貌似位分是最高的,也得了荣宠,实际上也不过如此么。他们倒不会因此就‘落井下石’了,但宫里的事向来传得快,想来很快各方都会有反应了。 到时候,大家不会做什么,只会有些事不做。原本讨好朱婕妤的,就可以不做了。一些优先给她的,也可以照规矩做...... 发生了这样的事,赵祖光眼观鼻鼻观心,心态良好。倒是殿内另一个年轻人,眨了眨眼,有点儿不自在。这人是王阔的儿子王祯汝,此前在军中做着个小军官,不上不下的。高溶有心在军中也提拔年轻人,便在视察军营时格外留心了一些,王祯汝就是那时入了他眼的。 其他也有和王祯汝一般优秀的青年军官,但王祯汝到底因为王阔的缘故更被高溶看重——没人觉得高溶这样做有问题,事实上,如果他不这样做,不优待王阔的儿子,大家反而觉得他有问题。 人家提着脑袋从龙来着,如今事成了,没有点儿优待,那像话吗?真那样的话,人不会觉得高溶是公正,只会觉得他刻薄寡恩,吝惜恩宠,今后谁敢效命? 不管王祯汝和赵祖光如何,高溶倒是很快丢开了刚刚发生的事,和他们说起了别的:“...等到秋粮收过,就是用兵的好时候,到时候你们都要好好跟随在老将军们身边,多学多看。军中之事,最忌纸上谈兵么......” 高溶是提拔了一批年轻军官,但也不可能直接用他们,就算老将们愿意让出位置,高溶也不能那样行事。且不说这些年轻军官经验不足,谁也说不准他们能不能靠得住,就是他们的能力都没问题,也得考虑军中对此的态度。 年轻军官没有资历和威信,对军队不能如臂使指,那就算是又千般本事,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祯汝和赵祖光都应声称事,等到这些说完了,高溶又讲了一些没那么严肃的事。比如说让王祯汝安排过两日校场比武的事——这事没什么实际用处,到时候也就是给比武优胜的一些低级军官封赏点儿什么。 不过,最近类似的事高溶做了不少,主要是要在军中刷存在感...他是打算对契丹用兵的时候御驾亲征的。 他御驾亲征好处很多,一来有他坐镇,各方心思都会被按下去,能在当下情景下,做到尽可能精诚合作。二来么,真的能重创契丹,甚至一举功成,他的威信肯定大涨,皇位就真的不可动摇了。 既然打算御驾亲征,那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高溶没有打算御驾亲征时独揽大权,他是从小学习兵法,是真的知兵,可真正领兵是没有的。如此,他也不能在这样重要的大战中,给自己练手。 他打算和那些年轻军官一样,多看多学,然后就是相信自己选出来的几路大将了——有他在的话,他只要相信那些大将,能够迅速拍板,在情势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也是能有很大帮助的。 须知道,战场上的情况变化的很快,有的时候就是其他人怕担责任,迟疑了一天半天的,一切就晚了! 不过,哪怕是做个‘吉祥物’,他也得多在军队里走动,不然一向排外的军队,吉祥物的效果都可能发挥不出来呢。 说的差不多了,王祯汝和赵祖光就要告退。高溶挥挥手,然后又突然道:“四哥,你留下。” 赵祖光留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高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几日朕倒是听说了,大娘娘替朕选妃之事,是你提议的?” 殿内四方都是‘冰山’,冰山后还有宫娥扇风,着夏日里也很凉爽。但就是这样,赵祖光背后一下全是冷汗,忙道:“官家容禀,这定是有人诬陷!官家家事,臣怎会插嘴...大娘娘当日不过是同臣说些家常,后头倒是说起了礼聘后妃之事,但也不是臣提议的......” 高溶倒是相信这一点,他今天提这个也不是为了敲打赵祖光,而是借此说起另一件事。 “此事朕知道了,自然没有疑你...四哥回去同家里说明,我这后宫中就不要送个表妹、侄女儿什么了。到时候来了,是做亲戚看,还是当妾妇看呢?” 高溶语气是很轻的,但赵祖光明白他的意思——重点当然不是赵家的女孩儿送进来后,不知道当亲戚看待,还是当小妾看待。重点就是高溶不希望赵家的女孩儿进宫!在太后姓赵,赵祖光又是高溶第一信任臣子的当下,有些事反而得小心了。 高溶此时说明白,更像是对赵家的偏爱。若是不说明白,任由赵家哪里都掺一脚,那才是要命呢! “官家说的是。”赵祖光答应的很干脆。他也知道家里最近正鼓动自家姑姑选个姓赵的女孩儿入宫,他知道自家姑姑的性格,耳根子软,如果任由下去,最后还真有可能做成! 高溶见赵祖光如此,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一边说着,一边让赵祖光同他去御花园走走...如今是夏天,但这个时候还是上午,御花园里又绿树成荫,走走也是好的。不然整天闷在屋子里,靠冰度日,也不好。 两人去往花园,赵祖光就说起了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高溶和堂兄弟们在宫中一起读书,赵祖光以官宦子弟的身份随侍读书,算是半个同学,半个‘陪读’的。当时高溶一如如今难搞,若有堂兄弟要欺负他,他就能整得对方鼻青脸肿。 高溶的身份很敏感的,他真的光明正大报复堂兄弟们,倒是不好怎样他。 百媚千娇 第47节 说着说着,赵祖光忽然止步了,高溶往对面望去,就知道为什么他止步了——对面是一丛竹林,林中还有亭台,莺莺燕燕之声宛然,看样子绝不可能是宫娥之流。 高溶看向旁边的内侍:“这是什么人,宫中喧哗?” “禀官家,小人听说大娘娘今日请了几位小娘子进宫陪伴,大约便是这了。”内侍说的很小心。 高溶无心在这种事上纠缠,但想着赵娥应该在此,不好当没看见。便道:“四哥,随朕去见见大娘娘罢。” 赵祖光自没什么好说的,随他去了,两人见了赵娥,同时也看到了那十来个漂亮的小娘子。 赵祖光肯定是尽量不多看的,但他也注意到了,高溶特别多看了其中一个穿揉蓝色衫子的女子。该死的好奇心驱使下,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然后心下就是‘咯噔’一下——这自然是个美人,眉目灵动,更重要的是,眉眼竟与杨宜君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此女的精明气多过了大气,原本的几分相似也被削弱了。 等到赵娥让小娘子们离开了,便与高溶道:“官家可是看中了马四娘子?” 马四娘子就是刚刚穿揉蓝色衫子的那个。 高溶眼皮微动,赵祖光说不准他默不作声多久,或许是一息功夫,也可能是十息功夫。空气都微微凝滞了,他根本把握不准时间。 “不用了,儿偏不看中她。”高溶声音很轻,但就是一句话决定了一个小女子的命运。 赵娥不在乎儿子看不中一个小娘子,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就看不中了,哀家见那小娘子真是美人,琴棋书画也是众小娘子中最好的,本打算礼聘入宫来着。” 高溶其实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遵循本能一样道:“不够,差太多了。” 第60章 花开两头,各表……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就在洛阳的形势一天一个样的时候,播州却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些变故。毕竟这里是边陲之地,中原发生了什么很难传到这里,而这里的大多数人也不见得对此感兴趣。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燕国的皇帝换了,也就是个消息而已。 在那个深冬午后,高溶很快就被赵祖光找到,且靠着强健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健康。杨宜君就不同,她被河水冲上岸后,过了一夜才被附近农家发现。那里的百姓见她服饰,觉得她不是一般人,于是救了她。 但农家无钱请来大夫,只能看着杨宜君发烧,用点儿土法子降温。就这样高热了一天一夜,她才从生死线上挣扎下来——她没被那一场高热烧坏脑子,真是天大的运气了! 当杨宜君拼命睁开眼睛,眼前是破旧的茅屋屋顶,屋内说得上是家徒四壁。一个小女孩儿在门口看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好一会儿没发现杨宜君醒来了。等到发现时,就瞪大了眼睛。 “阿婆!阿婆!”出去叫人去了。 之后杨宜君得到了一碗清水,滋润她干渴到不能呼吸地喉咙。喝完水之后,她尝试着说话,然而因为高热还没有退去,她连话都说不出来。等到晚间喝了小半碗米粥,她才能勉强用气音说道: “多谢救命之恩...我是播州侯侄女...请你们到杨家捎信,叫我家人来接我...到时必有重谢!” 杨宜君这话让这家人兴奋了起来,他们本就觉得杨宜君不是一般人,救了下来能得好处——就算没有好处,这也是个女人,活下来了是能做媳妇儿的! 但这件事只要没有亲口承认,他们也是说不准的,毕竟要说杨宜君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逃妾也是挺像的。一般大家小姐怎么会落水,还被冲到这边来呢? 这一家人都很高兴,只有年纪最大的儿子一脸纠结。杨宜君是他和他爹在河边救起的,看到杨宜君的脸的一瞬间,他就想着救了这女子,回家给自己做娘子。救命之恩么,这也是应该的。像他们村子里的周三哥,不就是收留了个讨饭不着,快要饿死的女乞丐,这才有了老婆的么! 眼下说杨宜君是杨家的女儿...杨家是什么门第,整个播州无人不知啊!杨宜君刚刚直接搬出‘播州侯’也是为了这个。 相比起符合家人的愿景,真是个大家小姐,他还是觉得是逃家的小妾、婢女最好。 做父亲的哪能不了解儿子呢,但也没有点破,只是之后他都尽量支开儿子,不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杨宜君...年轻人把持不住,真要是做了什么,那就麻烦了!到时候别说是好处没有,反而要惹出大祸! 晚间一家之主就悄悄儿与老婆说了这事,让她也注意一些。但老婆却说:“若大哥有这个意思,凑他与这个小娘子一堆又有何妨,到时候生米成熟饭,那杨老爷家也只能招了我家大哥做女婿,与我家做亲哩!” “有这门亲,我家可就发达了!” “做你娘的梦呢!”男人又骂了几句狠的,一会儿才道:“这等阴损主意使出来,要如你娘俩的愿,可难着呢!得要人小娘子和杨家都软弱,一旦有个人刚烈些,事情不成,反倒是家里都得死!” “我们去弄那等险作甚?回头将人送回去,得些好处,家里多置几亩上田,买上一头牛,余下或许还能给大哥正经讨个浑家...如此不好么?” 老婆还有些不甘心,嘟嘟囔囔道:“那大户人家都要脸的,事情成了,不认也得认啊......” 见老婆还是这等不晓事,一家之主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想的好,却也不再想想,那样美貌的女子,纵使被大哥娶回了家,咱们小门小户的如何受的住!” 这话完全符合老婆对美貌女子是祸水的想象,当下就不说话了。 第二日,这一家之主就带着大儿子往遵义城去,中间一半是花钱搭的牛车,一半是自己步行,来到遵义城时已经很晚了。 平日他们这样的农户都是不离村的,偶尔需要买些盐、针等物事,也只用去附近草市!做父亲的只在年轻时来过一次遵义城,为的是给妻子打一副银镯子做聘礼。而做儿子的,这次是真的第一次来。 这般繁华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好多人都是穿绸着缎的,不知为何,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当父亲的故作镇定,眼睛在街上看了一会儿,瞅准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卖盆的老人家:“大哥,小弟打听个路程...这崇仁坊往哪里走哇?” 杨宜君将自家的地址告诉了他们。 有人指了路,父子二人就往崇仁坊去。崇仁坊里不止一户人家,他们就打听哪家姓杨——但这里也不止一家姓杨啊! 这父亲就说:“家里丢了女儿的那个杨家!” 坊内的人一听就知道了,指点了一户人家:“那家就是,怎么,你们寻着杨十七娘了?” “正是呢!那位娘子被水冲到了岸上,是我家救起的...”眼看着要有回报了,做父亲的是满面红光,也不收着这事儿了。 坊内人一听,有好事的随他们一起去杨家,杨家门房这边也因为这几日杨家乱的很,一脑门子官司呢!听得有人知道自家娘子在哪儿,哪里敢怠慢,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父子二人入得府宅内才知,这家外面看着只是两扇黑油大门,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他们说不出个一二三,但就是知道是真的有钱!见得如此,他们是一边开心,一边又有些畏缩。 此时杨段还在外搜寻杨宜君呢,家中是周氏管事。她一听有人要送还杨宜君,又惊又喜,也顾不上见客的妆扮之事,忙忙的就出来了。 当夜,也不管什么宵禁不宵禁了——遵义城的宵禁不就是杨家说了算么!杨段人回来了,与大哥杨界说了一声,便自带了家丁,随着父子二人找到他们村里去了,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骑马坐车回去,那就快多了。到了地方时,一阵狗吠声,不多时一座茅屋周围点起了火把,茅屋里的人也醒了,只是心里害怕,无人敢出来。还是这父子二人去叫门,这家的女儿才来开门。 杨段下得马来,就见女儿躺在角落一张铺着稻草得床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只有颧骨上又一层病态的嫣红。哪里还舍得,心中大恸,脱下披风将女儿裹了起来:“...如今可吃了亏了,知道不能由着性子到处做耍了?” 杨宜君忍不住小声说:“出来冬猎的事儿,家里都是知道的.......” 杨段听的这话,忍不住要敲女儿的头,但手都伸出去了,见得她如今可怜样儿,又下不去手了。只得哭笑不得道:“都这般了,还耍嘴皮子,可见也还好。” 说着他抱着女儿,放到了来时带的车上,让车上的平儿好生照顾她,回头又送了这家人好几箱笼的礼物做答谢——今晚这事儿,成了此地好几年的谈资呢!这家人也因此渐渐起来了,不说大富大贵,却也是左近有名的殷实人家。 另一边,杨宜君被家人接到了,也就安心了,在车上颠簸着也睡着了。但就是这一安心,本来维持住的高热,就又有加重的趋势,一到家平儿就急急忙忙道:“好烫!可了不得了!” 这会儿天蒙蒙亮了,一家上下也顾不得休息,赶忙去请了城中有名的大夫来。 大夫看了,自然是该用药用药,该用针用针,嘱咐杨家人注意给杨宜君降温。杨家这边果然就用帕子包了冰块去给杨宜君敷额头,还常常给她擦拭身体。如此又过了两三日,杨宜君的高热才在反反复复重渐渐平稳了下来。 经过这样一遭,杨宜君真就是鬼门关里走过了一回一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后她都卧床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就是那段时间,她着实清闲,每天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卧床发呆,哪怕是看书呢,平儿她们也盯得紧,多看超过半个时辰就有人说了。 好在她还可以看剧,这让她不至于无聊。 但即使是这样,她每天发呆的时间还是与日俱增,有的时候哪怕是在看剧,她的思绪也不知就飞到哪里去了——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的那几天,她的头脑都不太清醒了。然而恍恍惚惚的,她还是想了很多零星碎片。 她想到了‘赵淼’。 当时她好像看到‘赵淼’被一根圆木撞到了头...她是这样艰难才活下来了,他呢? 好久好久,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思绪。 等到高热渐渐退去,杨宜君拿出来那块玉佩,然后又守在了一个绣囊里,让晴雯收起来。 “唉,娘子这一病,真就清减了许多呢。”晴雯把东西收拢起来,看着杨宜君缺乏血色的脸就叹气。叹气完了又笑了:“好在如今病渐渐好了,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子的福气到后头呢!” 杨宜君只是不说话,看着窗外已经是春天的景色了。 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道:“赵家公子如何了呢?这些日子怎么从不见你们提起?” 她一说这话,晴雯脸色就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奴说了,娘子可别急、别急...赵家公子比娘子先被找到,赵四公子找到人了也曾与家中捎信,只说...之说......” 晴雯一咬牙,说出了口:“只说是赵六公子人已经没了...赵四公子扶棺回乡了。” 窗外春风吹过,院子里枝叶茂密的花木被吹的漱漱作响,真的好安静,安静的能听到人的呼吸、人的心跳。过了好久好久,杨宜君声音很轻,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啊......” 是夜,杨宜君又高烧了一回,将阖府上下弄得人仰马翻。好在也就是这一夜,之后就好了,并没有之前那么惊险。 春日里日头正好,杨宜君卧床休养,婢女们就在外间,隔着一层帘子的地方做针线。一面做针线,一面注意着里间的动静,防着杨宜君要用什么、要吃什么, 平儿中间走进去瞧了一回,见杨宜君双眼闭着、呼吸平缓,是睡着了,就给她掖了掖被角。出来后继续与其他人一起做针线,中间叹息了一声,对晴雯道:“也是你好人,怎么给娘子说了赵六公子的事儿?” 她们是日常跟随在杨宜君身边的人,杨宜君对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如何,她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也是因此,她们其实有看出杨宜君待‘赵六公子’有些不寻常。不像当初和裴公子那样明显,但确实是不寻常的。 “我想着这事儿瞒不过去的,娘子既然问了,那必然是心中有了怀疑...我若不说,娘子反而要多想。”晴雯也是满脸懊悔:“早知道,我就对娘子说是赵六公子人找到了,和赵四公子回乡了。” “多嘴多舌作甚!” 听晴雯说到这儿,紫鹃忍不住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娘子是姻缘上有什么妨害么?与赵公子好不容易有些意思了,赵公子人却没了,早知道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没赵公子这人,少了一回伤心呢。” 她们在外间说话,怕打扰到杨宜君,说的是很小声的。但杨宜君其实没睡,只是在看剧而已,等到平儿来了又去了,她也懒得看剧了,就躺在床上听她们说话,没想到却听到了这一出。 杨宜君侧着头,看着新换的纱帐,帐子上绣着精致的图案,有桃花,有蝴蝶,有春虫...色彩艳丽,零零碎碎。似乎一切都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变得焕然一新,至于上一个冬天发生的一切,都在隆冬时被冻死、被掩埋,现在都是新的了。 她很久很久动也不动,然后就是这一天开始,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比起前些日子‘病去如抽丝’,病歪歪的样子,她的健康在那之后迅速恢复着。又过了十来日,大夫在看过她之后,允许她每天可以下床走动一会儿,在院子里散步。 “对,就是这个,得了就好。”杨宜君笑眯眯地从晴雯手里接过一小瓶‘风油精’,‘风油精’这等神物,她很早就在一些影视剧里见过了,但也是最近才在一部电视剧知道这是怎么做的。 这电视剧主要是以一个家族位核心脉络,说了百年故事,这个家族就是做风油精的。 说起来,风油精并不是现代才有的药品,很早以前就被居住在湿热地区的人弄出了‘雏形’。在现代生产方式诞生之前,也曾小作坊生产过——将它看成某种传统成药要没问题。 那部电视剧里有大致表现风油精是怎么做出来的...如果是后来那种大机器生产,配料也麻烦的多的,杨宜君肯定没法搞出来。但如果是一开始比较原始的版本,那就没问题了。 她之所以搞风油精,一个是因为这在湿热的西南地区是真的有用,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弄出来么。用私心来说,这也是给家里增加一个财源。 另一个,则是她很久以前就想弄风油精了...很久以前她看过一个宫斗剧,宫斗剧里穿越的女主角为了帮一个妃子引蝴蝶上身,从而吸引皇帝的注意,调配了一种水,洒在身上就能引来蝴蝶了。 蝴蝶会被什么味道吸引?有人觉得要泡花瓣澡,而以杨宜君的经验来说,花香其实没什么用。那部宫斗题材电视剧里,女主角也这样说过,所以她调配出来的那种水,用的是泡了浆果一夜的水,加上风油精、蜂蜜就成了。 按照女主角的说法,蜂蜜是蝴蝶的食物,浆果的味道会吸引蝴蝶,至于风油精,一方面是风油精很容易挥发,加速了蜂蜜和浆果味道的散发。另外,风油精复杂的成分里,还就是有蝴蝶喜欢的味道。 与之配合上鲜艳的衣服(蝴蝶比较容易被鲜艳的颜色吸引,就像花一样),蝴蝶翩翩而来不是梦! “咱们院子里没有蜜蜂罢?”调配好‘引蝶水’,杨宜君看了看自己足够鲜艳的衣裙,便将其洒了一些上去。这种‘引蝶水’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同样招蜜蜂。 “没有没有,奴都瞧过好几遍了,绝没有蜂窝!”晴雯信誓旦旦,同时也很好奇地看着杨宜君。招蝴蝶什么,在一些传奇、话本里倒是能见到,能做到这个的都是绝代佳人,是为了增添这个角色身上的美和仙。 杨宜君当然也足够美了,但也没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能力啊! 大家都想看看,到时候是什么场面。 杨宜君径直往花园里去了,看起来似乎也很有兴致的样子。见得她在这些玩乐之事上如此上心,平儿她们面上凑趣,心里也是放心了很多——她这个样子,和过去无异,在她们看来就是逐渐走出来了。 百媚千娇 第48节 杨家的园子是有精心打理的,不算大,但各种花木安排的恰到好处。此时正是春天最盛的时候,好多花都开了,争奇斗艳,引来蝴蝶翩翩飞舞——这真的是和冬天完全不一样的景观,杨宜君看着这些,慢慢、慢慢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总之就是笑了。 她高兴吗?好像并不高兴,至少没有表面那样高兴。那她痛苦吗?好像也不至于。她承认,在那一场‘亡命天涯’里,她不用再想过去未来,不用去想自己所厌恶的,嫁人对自己的伤害...最后因为种种巧合,她终于能无所顾忌地爱上了一个人。 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适合的时间,不适合的地点,不适合的人。但偏偏对于杨宜君,就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人!如果不是那样,她反而要被很多东西牵绊住,根本不会动心。 世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妙。 但爱上了又如何呢?杨宜君不是困于闺阁的小儿女,她的身被困在门户之内,心也没有。她不会把男女之间的情爱当成是人生的全部,那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只能说是漫漫人生里的小小光彩。 所以,她不会‘赵淼’死了就天塌地陷,她的人生还有太多太多‘其他’了。但,但她还是伤心了,哪怕她最爱他的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也足够冷酷,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脱离那一场追杀,她迈出的脚就会收回去。 她不愿意嫁人,就是不愿意嫁人!她对于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嫁人,哪怕是像母亲那样,得一个‘有情郎’,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愿意——她知道,父亲没有想要拘束母亲,但处在这样的世间,天生就有给女子的圈套。 父亲什么都不需要做,母亲也会走动走入那圈套,最终在世人眼里和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能做的事情只有相夫教子,而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丈夫身上的附属。 毕竟她想的也是从此之后他们分开,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他们不会在一起,可是在某一天她想起他,也能知道他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好好地活着,或许有娇妻美妾,或许是事业有成,或许得了个大起大落,又或许如大多数人,就是庸庸碌碌而已。 就像她曾经捏起手指,看指尖上因为学针线弄出的小小伤口,伤口很陈旧了,她看到它,不会有疼痛的感觉。只会在某一个瞬间,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杨宜君笑着挥了挥衣袖、荡漾起裙摆,让气味散发开来。果然,不过多久,就有蝴蝶翩翩飞来了,蝴蝶停在了她的裙子上,停在了她的衣襟上、袖子上,还有一只落在了她的簪头。 “十七娘...” 杨宜君好像听到有人唤她,于是又笑了,她看过去,如春花一般绚烂,分明是要倾国倾城的。 第61章 “十七姐这里好…… “十七姐这里好热闹!”十八娘杨蔷来时,听得杨宜君院子里欢笑声一片,人未到,就先这般说了。 等她走进院子,才知原来是婢女媳妇们正做相扑耍子呢! 相扑是非常古老的游戏,起源于‘搏斗’,要知道搏斗可是任何生灵都有的本能!男子相扑何时成型已经不可考了,而女子相扑,至少在三国时就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据记载,当时后宫中有妃嫔宫娥相扑,取悦君王。 之后历经数百年,女子相扑在民间也很常见了,女子闺阁内玩耍也有。 杨宜君这院子,前庭与后院在侧面的过道,靠墙部分栽种了许多树木,另一面则是房子,加上前后通风,有穿堂风可吹,真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今次做相扑,也就在了此处。 其中绿草茵茵的那一片,铺了一块茵毯,相扑比赛的双方就在这块茵毯上。 眼下正比赛的是紫鹃和红玉,两人一个系红裙,一个系紫裙,衣袖高挽、裙子扎在腰带间,露出臂膀和纱裤来。扑在一起之后,是红玉先攻,一下抱住了紫鹃。别看紫鹃年纪稍长,却是个没力气的,竟不比红玉强。 但紫鹃也机灵,红玉将她抱住了,她便干脆往红玉怀里撞去,利用自身的重量压制住红玉。红玉虽说比她稍有些力气,可也是个半大少女,力气能大到哪里去?紫鹃用上身体的重量压制,她就不成了。 如此,两人拉拉扯扯,都倒在地上。还是红玉见机快,往紫鹃的方向一滚,压住了她,这才算获胜了。众人见得如此,欢呼声不断。 之后是晴雯与平儿比,正互相行礼呢,杨宜君朝杨蔷招了招手,杨蔷就走了过去,与她一同坐在一张黑漆三围榻上观战。 杨蔷观战归观战,眼睛还是不住往杨宜君身上睃。弄得杨宜君不自在了,拿手中的美人团扇去打她一下:“你是怎么回事?” 杨蔷笑嘻嘻道:“这才多久不见,十七姐越发清减了,也越美了。” 这是杨蔷的真心话...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也是见惯了杨宜君美貌的,但在最近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为杨宜君所吸引。大约是一天大似一天了,二八少女逐渐长开,十七岁的杨宜君分明比十六岁时的更美。 就如今日,杨宜君是家常避暑的打扮,上身着一翠蓝色抹胸,下身系着一件茜色两片裙,在外罩了一件黑色背心——对襟的领抹上是销金的。 如此,露出了雪白的脖颈、白腻腻的臂膀。 杨宜君头上梳一个大盘髻,这发髻与堕马髻形不同,神却相似,都是松松挽就的样子。只是与堕马髻多有少女来梳不同,如果人普通了些,大盘髻这发髻会显得年纪大。但像杨宜君这般美人,大盘髻只显得她很随意,很娇媚,很有风情。 鸦青发髻上,只有两根蓝色琉璃折股钗斜插着,其余装饰不见,更衬得杨宜君发如乌云、脸如清水。 如此妆扮也只能是在内院之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门去的。 杨蔷看着杨宜君斜靠早一个大引枕上,眼皮微微搭着,手上捏着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饶是她是个女子,也全然被这般风景吸引住了,脸红心热、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只觉得天上天下,世间的艳色全都在此处了。 是清到了极致,就现出艳来。 “呀!”杨宜君团扇掩住半张脸,瞪了堂妹一眼,然后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偏说这话,可不是戏弄我么?” 虽然常常被人奉承美貌,但被姊妹们这样直白地称赞,杨宜君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哪里就是戏弄呢?实话实说罢了。”这样说着,杨蔷还要去摸杨宜君地手臂,一手冰冰凉凉的,也不见汗,便笑了:“十七姐这就是‘冰肌玉骨’了罢...如此佳人,将来也不知被谁得了去,我那姐夫太有福!” 这本是姐妹之中、闺阁深处常见的玩笑话,却弄得杨宜君心里有些介怀。但她知道杨蔷并不是有心的,便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将介怀显露出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什么这些,是你想着妹夫了罢?我都听说了,你家正与你相看人家,如何,好不好?” 杨蔷撇了撇嘴:“能如何,不就是那般么?我们这般小娘子,寻的郎君必定是相配的。家里不会太坏,人物也该有几分...但要说更好,可是不容易了,天下哪里又有那么多好郎君呢。” 此时平儿与晴雯也决出胜负了,杨宜君便让相扑比赛暂停,大家都休息。 蒋三嫂抱着一个大锡瓶过来,锡瓶里是桂花蜜糖酒酿,早上煮好了晾着,等到凉了又在井中镇了几个时辰,如今来喝正好。 青瓷碗里倒入酒酿,杨宜君尝了一口,说道:“我吃着正好,十八娘吃的甜些,拿些蜜来。” 杨蔷尝了尝,果然觉得不够甜,便又掺了些蜜,这才吃着舒服了。 “剩下的你们都吃吧。”杨宜君见大家玩了这一会儿相扑,也是有些渴了,便叫一起用些饮子,解渴消暑。 两姐妹吃着酒酿,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杨蔷就说起了外头的事:“今春踏青时节,正是十七姐养病时,倒是错过了好时候,大家都可惜来着...咱们播州的儿郎,哪个不想看十七姐?” “前几日,十七姐难得出去,与几位堂兄骑马,多少人原本不去的,竟一股脑跑去了养马场那边?” 杨宜君今年春天确实一直呆在家,做足了大家闺秀的文静样子。也是因为一个春天都在家,她都有些惫懒了,如今身上已经大好了,却依旧懒得出门,没什么兴致玩耍,前几天出门,在她确实难得。 物以稀为贵,杨宜君这次出门,竟引得很多儿郎特意去看她,一时成为笑谈了。 两姐妹说笑着,不知怎么的杨蔷就说起了杨丽华:“大伯父家近日热闹呢,大伯母要给十五姐选定亲事...其实适合的人选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这次好容易选定了一个,没想到又不成了。” 去年杨丽华的亲事就黄过一回,当时是因为还没定亲,男方那边人就没了。今次人倒是好好的,但还不如死了干净呢——原来是男方养了个外室,外头儿子女儿都有了! “不规矩的儿郎也是有的,但也没得这么荒唐的...你当那外室是谁?原来是他庶弟的乳母,在他家奶着他弟弟,就被他看在眼里了。”杨蔷一边是鄙夷,另一边却是说起这样八卦的兴奋。 人就是这样,总会为不那么登大雅之堂的事情燃起兴趣,越不上台面,越兴奋。 对于这个,杨宜君只能说是杨丽华运气不好了...不过她也没同情杨丽华,杨丽华时不时找她不痛快,前些日子养病她还来特意阴阳怪气,杨宜君能同情她才怪呢! 说八卦说的痛快了,杨蔷准备告辞时与杨宜君道:“十七姐莫要整日拘在家里了,外头好玩儿多着呢...常拘在家中,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 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杨宜君只是笑着点头。 等到送了杨蔷,平儿就过来与杨宜君说小话儿:“奴婢方才在厨下听了些话,说是有人上门提亲了......” 杨宜君‘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刚刚还说侯府里为了杨丽华的婚事急得不行呢,杨丽华今年十八,可不是急着嫁人么。可她今年也十七了,连订婚都没有,家中不关注此事,那是不可能的。 不说现在,就是更早时候,都时不时有人来家中提亲呢。 只要提亲的人家杨段和周氏没有直接和杨宜君说,杨宜君就只做不知道的——那本身就说明杨段和周氏也不满意,他们那一关都没过,自然不会弄到杨宜君那里。 大约是世上事真不经说,又过了几日,杨家再次来了提亲的。今次来提亲的就不是一般子弟了,叫杨段和周氏都有些惊诧。 竟是如今蜀中炙手可热的安东将军孟钊! 看着坐在自家厅堂的媒人,杨段的脸色算不得好看。别的不说,印象就先不好了,两家之前都没通过气,这就大剌剌地派人来提亲?这要是不答应,两家的情面如何?传出去又好听不好听? 杨段不是困囿于规矩的人,但有些规矩偏不遵守,这表明的其实是一种不尊重。 人都不尊重了,他能有好印象才怪! “杨公听老身说啊,这安东将军可不是一般的少年子弟,蜀王子孙众多,如今却是他挑头了...眼下看着,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能啊。如贵府小娘子这般的,放到寻常人家,那也受不住,就该是安东将军......” 杨段只是听着,动也不动,等到了最后,敷衍了一回,也就送走了媒人。 周氏此时才皱着眉头道:“怎么孟家的人也来提亲了?” 重点不是‘孟家’,而是孟钊这个人...周氏平常也听杨段说一些外头的事,所以很知道如今成都孟家子弟们之间的你争我夺。大家冷眼看着,见到孟钊渐渐起来了,真觉得他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蜀王。 这样的可能在别人家那是加分项,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婿难道不好? 但在头脑清醒的人家,比如杨家这样的,这就说不上好了。孟钊如今是权力斗争漩涡里的人,想要挣出来都不可能了!到时候若是失败了,必然会迎来报复,真到了那般处境,他的妻子要怎么办? 更进一步说,就算他成功了,杨段这边也不能放心啊:蜀中只是偏安之地,天知道还能坚持几年!或许是几十年,也或许就是这一两年!杨宜君真嫁了蜀王,做了蜀王妃,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忧心了? 或许有的人家能拿一个女儿去豪赌,赢了血赚,输了也就是一个女儿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要紧?但杨段和周氏不是这样的父母,自然眼下只想着如何拒绝孟钊了。 “哪里知道呢...去年娇娇去成都后,岳山还随了信来,是说过这位安东将军有意娇娇。但之后这事就没了下文,我只当他那般子弟心高气傲,娇娇既不给他好脸色,自己也就嫌没趣,就此打住了。” 杨段脸色是真不好看,想了一会儿道:“如今这般...会不会是想着结杨家做外援?” 杨家对于蜀中来说是很微妙的一股势力,一方面杨家并不属于蜀中,彼此没有从属关系。但杨家对于蜀中,又确实是面对南面的守门人,有杨家在,无论是黔地,还是大礼合有乱子,都不能直上蜀中,影响到孟家。 另外,杨家手上的兵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能打也是真的能打!能在混乱的播州站住脚,得一个剽悍的名声可不过分! 在乱世之中,手中握有一支剽悍的军队,本身就足够让人重视了。 “既是结杨家做外援,怎么不去求娶大伯家的十五娘?”周氏是妇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杨丽华还没嫁人,作为播州侯的女儿不是更合用! 对此杨段只是道:“大哥家几个侄女儿是能嫁人,但若只是结为外援的话,嫡支的几个女孩子,哪一个都差不多的。杨家嫁了女儿过去,便是结为同盟了,难道会因为嫁的是大哥亲女儿,大哥就多出几分力?” 对于那些掌握权力、交换权力的人来说,女儿大多数时候都算不了什么。平日里也会疼爱,可在关键时刻,也就是个结盟用的物件。杨界若同意于孟钊结盟,支持他上位,以图今后回报,那嫁侄女他就不会少出一份力,嫁女儿也不会多出一份力。 而既是如此,孟钊借机提亲杨宜君,就有了一箭双雕的意思——既能娶到杨家嫡支的女儿,获得杨家的支持,也能抱得美人归呢! 想了想这事,杨段就坐不住了,与周氏道:“我去与大哥说道说道此事......” 这种有政治意义的提亲,就不是他家拒绝就算了,杨段一方面要和杨界通气,免得杨界那边代自己答应了下来。另一方面,也是想劝劝杨界,这样的事最好不要沾,如今杨家这般也就够了。真要是帮了孟钊,又能得什么好处?孟钊上位了,是能让杨家北扩家族势力,还是能让杨家的人在蜀国朝堂上占据关键位置? 那都是犯忌讳得,恐怕是都不能了。 杨段去了侯府,周氏这边想了想,叹息了一回,又去后院看女儿了。 她去的时候杨宜君刚刚洗完头,她人半躺在一张榻上,头发擦的半干,就拖在脑后,麝月正替她擦发,干爽的布巾已经用过了几条了,都扔在一边。 周氏看着女儿,觉得她因为今春一场大病,比去年真是清瘦了许多。原本脸上还有些孩子似的圆润,如今也不见了。如此并不减损她的容貌,反而让她像是一株水莲,亭亭玉立,暗暗的芬芳。 杨宜君听到动静,转头去看,一下笑了:“娘!” 周氏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又摩挲着她的脸儿,爱怜道:“今日在家都作甚呢?” 杨宜君指了指放在一边的几册书籍:“看了几本书,又练了字。” “这很好,读书明智,练字定心...时光过得真快啊,好像还是你生出来那会儿,你和你三哥是双生子,都小小的,只半个枕头大。当时我与你父亲就忧虑,这如何养的大呢?后来三哥果然......”说到这里,周氏有些说不下去了。 摇了摇头:“还好还有你,你留住了,如今一天大似一天,聪明伶俐、生的也可人喜欢...养了这样的女儿,家里是荣耀的。那些登门求亲的,我与你父亲日日看着,就是不答应,也觉得高兴。”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确实是养大了女儿之后,最荣耀,也心情最复杂的时候了。 杨宜君不知道周氏是怎么了,今天这样多的感慨,陪着周氏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送走了周氏。这才叫平儿去外头打听打听,家里今天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过了一会儿,平儿回来了,小声与杨宜君道:“...我去打听了一回,仿佛是又有人来家提亲了。” “不能只是因为提亲。”杨宜君立刻说道。过去也有提亲的,也不见母亲这般啊!杨宜君心里猜测,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想了想,问道:“提亲的是谁家?” 百媚千娇 第49节 “打听不来,都说不知道呢。” 这样一说,杨宜君越觉得有问题!如果就是普通的求亲者,不至于打听不到来历。眼下都说不知道,应该是爹娘故意遮掩了的。而这,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杨宜君这边思索着这事儿,另一边杨段则是和杨界商议。 “这孟家小儿遣人来我杨家提亲,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取我们家支持...大哥,此事弟觉得不行。真要是助他成事了,他能拿出什么报答我们家?可要是不成呢,却是要带累许多的。” 杨界听这话也是点头,有些事说开了都懂。 “道理是这个道理...啧,只是有些可惜啊,说来也是个机会。若是既不用自家用力,又能结成这桩姻亲,那就好了。”杨界这就是想要‘白嫖’了,他不图孟家有回报,能正常结亲,他也欢迎啊! 单单以身份地位来说,孟钊是很够格的。 但问题是,正常求亲,不图助力,人根本不必在这个时候求娶杨家的女儿。直接先争取上位,不成功的话,那娶不娶,娶谁,也不重要了。而成功的话,作为蜀王,谁家的女儿不是娶?到时候就算是去燕国,去南吴,求娶一位公主,也是相当容易的。 对于自家大哥想屁吃的念头,杨段只是斜眼看他,笑笑,不说话。 杨界也知道自己这是多想了,笑了笑,说道:“行了,此事我知晓了,回头孟家小儿求到我这里了,我是不会替你应下的——我说你就是太小心了,说来侄女儿是你女儿,她的婚事我哪里会插手。” 杨界这个说法,杨段不置可否。现在说开了,是不会插手,可要是没有提前来说明,说不得到时候一拍脑袋就答应了杨宜君的婚事...说的更明白一些,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就算杨界平常比较喜欢杨宜君这个侄女儿,但那种喜欢根本算不了什么。就像是长辈偏爱某个小辈,平日里会多给几次零花钱,但这又不代表自己立遗嘱的时候会将其纳入继承人名单。 虚假的喜爱而已。 说完了这个事,杨段又道:“如今蜀中也不知道会如何,大哥尽可以多观望观望,咱们又不是那等光脚的——都是有身家在的,反而得多想想会不会输出身家去。” “大哥瞧着燕国的样子罢,眼下据说是稳住了,再看看,哪怕只等两年呢...若是燕国不能如何,到时候还能多靠靠孟家。可若是燕国新君能为,那孟家就是一艘破船,何必此时上船?” 如今天下的局势也渐渐明朗了,由当时唐末藩镇割据,到如今,藩镇都被消灭的差不多了,立在面上的也就是几个大政权。天知道什么时候就天下一统了...可能就在几年之间,可能还要等一两代人,但总的来说,更可能是不用等多久了。 杨段说的道理,杨界作为播州侯当然也是懂的...只不过处在他的位置上,有的时候也不能总那么‘客观’。除了长远来看,他也是要考虑当下的——若是当下没有料理来,又哪里来的今后呢? 很多时候不是人蠢,所以寅吃卯粮,而是寅时不吃就饿死了,等不到卯时的天明了。 杨界听着就有些烦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太小看人了,这些事难道我不知道?只不过有时是身处局中,身不由己啊!” 第62章 孟钊清醒过来的…… 孟钊清醒过来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最近他经常这样,分不清楚梦里梦外。 “将军...”大约听到了帐中的动静,有婢女在外轻声询问。 孟钊撩开帐幔,静静地看着跪倒在榻前的婢女,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见过这个婢女,是在梦中吗?如果是在梦中的话,她在梦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忠于他的忠婢,还是背叛他的人?或者和他根本没有干系? 孟钊是从三四年前开始做怪梦的,一开始他真以为那是怪梦,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直到一次次与现实印证,他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梦,至少不纯粹是梦,而是上天对他的指引,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他必定是天命之子! 他依照梦中所呈现的未来,趋利避害,这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崛起——可惜的是,梦中预见的未来并非全知全能的视角,而是只能是他本人眼前所见的。而且,是否做梦预见,预见哪方面的事,也不是受他控制的。 很多时候,他能见到的也就是日常琐事,根本没什么用。 梦中,他本该卷入蜀国的权力斗争,在去岁就被幽禁,直至幽闭四年后,蜀国为燕国所灭...蜀国为燕国所灭后,孟家自然死了无数,但他作为一个已经被幽禁的废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反而活了下来,和很多蜀国女眷一起被送到了洛阳。 凭借着梦中对权力斗争的预见,他在几次选边站时左右横跳,都选择了最好的一边。在之后,他的目的是积聚力量,成为蜀国的主人——这件事做的就没那么顺利了,因为这个阶段他能看到的都是被幽闭时的梦,得到的信息有限。 但不管怎么说,花了很大力气之后,他终于还是走到了现在。 上午的时候,孟钊的心腹来和他议事,正事议完了,不知怎得,忽然说起了他的婚事:“将军尚未娶亲,这倒是一件好事...如今寻个外援,岂不好的很——小人四处寻访,合用的人选也有几个。只是没想到将军这边已经有了主意啊...” 话里话外是有些抱怨的意思的。 孟钊不喜欢他的抱怨,但还是表面微笑着说道:“辛苦卿了,我只是想着,合用的人选确实不少,可大都已经身处局中了,与其到时候首鼠两端,还不如选个可靠的。真说起来,杨家手中是有兵的。” 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心腹也就是听听罢了——真要说的话,杨家就真的可靠了?至于说杨家的兵马,那是人家立足西南的本钱,到时候真能为了你冲锋陷阵,把本钱耗光吗? 若真做到那一步,也不必被自己的敌人落井下石,恐怕你这边先会弃若弊履了。 心腹哼哼了一声,假装信了,但还是说:“少年慕少艾...将军如此,在下也不好说什么。” 就差没直接说孟钊是贪图杨家女儿的美色了,如今杨宜君的美名已经在蜀中都有不小的名气了。 对于心腹偶尔的‘不恭敬’,孟钊向来是大度以对。他现在还只是安东将军,并不是蜀王,而他身边的心腹大都是蜀中大家族出身,他需要倚重这些人。而反过来,这些人却不一定要选他。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去想梦中的燕国皇帝...当然,现在在现实中他也是燕国皇帝了。 高溶...高溶...高溶,他梦里噩梦一样的人物,他时刻担心着自己被他杀掉。 相比起他,高溶是真正的一呼百应,威势大的惊人。他在燕国所见,上上下下都惧怕他,也信服他...这一点给孟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才是真正的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真是让人羡慕啊。 孟钊摆了摆手,没有再对心腹解释什么,主要是没法解释。 为什么要去杨家提亲?杨家作为外援是不合格的,至少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点他也能看出。他之所以非要娶杨宜君,却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而是真的看中了杨宜君这个人。 如果一切按照梦中的发展,今年这会儿,燕国就该来播州迎杨宜君去洛阳,嫁与大燕新帝了。 但因为他搅和在其中,不知为什么,没有燕国求亲的使者前来。当始终没有等到燕国来人时,孟钊就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就像他原本打算的那样,他可以截胡高溶,得到杨宜君。 这个计划,原本因为杨宜君的‘不配合’,他已经放弃了,但现在分明有了重拾的机会。 他之所以想要得到杨宜君,并非是因为杨宜君在梦中做了高溶的皇后,他出于某种趣味,特别想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而是杨宜君并非寻常女子,在大燕,高溶在外用兵,她就在国内总理朝政。 朝政由她料理的井井有条,总能给高溶足够的支撑。高溶打了数年的仗,而民生却因为杨宜君的调整而欣欣向荣,一副根本不受战争影响的样子。 时有‘宫中出二圣’的说法,高溶直接让宫人称呼杨宜君为‘圣人’,这倒是有点儿当年隋宫旧事的意思了。 这样的女子,真要说起来就是一位顶级谋士,堪比诸葛丞相之于刘玄德了。刘皇叔能为了诸葛丞相三顾茅庐,他为了一个顶级谋士,拿出自己正妻的位置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 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杨宜君确实美貌非凡,虽然性子骄纵了一些,但以她的美貌,也不是不能忍着些。 如果他梦中所知的,不是假的,杨宜君那难缠性子也不是针对他——他在洛阳时消息不灵通,却也知道,宫中天子惧内,不管在外如何,在内却是被皇后制住了。 天子脾气不好,皇后脾气更差! 孟钊思量着此事,又叹息了一回,他只希望多梦一些未来之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高溶已经登上帝位,他原本想干扰此事的,都派人去洛阳挑拨离间了,只可惜他在洛阳没有根底,没来由的想要在重要人物那里说话都做不到。再加上他对此时的洛阳情况是真的不了解,所以最后的最后,也没起到什么效果。 而如今,高溶登基,他却还没有成为蜀王! 而且他就算当上了蜀王,之后也还有的是难处等着他,相比起燕国,蜀国确实没有一统天下之相。蜀国就是一偏安之地,乱世之中靠着地利,别人难以进来,能够维持难得的稳定平和。但到了统一时,自己也难以出去,当年诸葛丞相也是如此啊! 不过,他到底可以窥见未来,这样可利用的地方就多了,只要他登上蜀王之位,就还有路可走。 对此孟钊很是颇有信心的,他从来不会想自己失败了会如何——能窥见未来,让他无比确信自己就是天命之子、天选之人!若不是上天要他来一统天下,何必如此呢? “将军,播州来信了。”属下打断了孟钊的思绪,带来了他派去播州求亲的人,以及两封书信。 他首先看了第一封信,是杨段写的,大意是‘蓬门荜户,不堪爱护’,将军您很好啊,是我家太拿不出手了,属实配不上啊!所谓‘齐大非偶’,两家不能门当户对的话,还是不要结亲的好。 拒绝了他的求亲。 孟钊都怔住了,他属实没想到自己的求亲会被拒绝!论家世,论人物,如今蜀中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杨宜君既然没法嫁高溶,怎么会拒绝他的求亲——好吧,杨宜君性子古怪,有十分的任性,她拒绝了也不是不能想象,但她家怎么会拒绝? 择选女婿,他难道不是最好的? 然而拒绝了就是拒绝了,强忍着怒气,孟钊去拆第二封信,这封信是杨界写的。一开始孟钊只以为杨界是为杨段拒绝他的求亲善后,这封信也就是全个面子情,给个台阶下,不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真正读了信后,他有了新的想法。 信中杨界暗示他,愿意双方结为姻亲,助他登位...这个姻亲,不是他的侄女儿,而是他的女儿,具体是哪个女儿没说,但孟钊也猜得到。他因为杨宜君之故,对此时的杨家是有一些了解的,播州侯杨界膝下,待嫁的女儿中最大的就是他唯一的嫡女。 大家族嫁女儿,不可能越过姐姐嫁妹妹,所以在嫡女婚事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这说的肯定是嫡女无疑了! 孟钊单拿了杨界的书信去找心腹,笑言道:“如今看来,这播州侯倒是颇为懂事,主动拿出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嫡女来。” 心腹看了,也和孟钊一个想法,只当是播州侯为了这桩联姻稳固,对自己好处最大,所以拒绝了侄女的提议,提出要用自己的嫡女——至于杨段的拒绝,杨段肯定是不能反对如今杨氏的族长的。 孟钊暗暗觉得好笑,自己想着杨宜君不能拒绝父母之命,却没想到,这桩联姻这样显眼,根本避不过播州侯去。而播州侯一出手,杨宜君的‘父母之命’也就不算什么。 “将军这是打算拒绝播州侯么?”心腹是真以为孟钊是为了美色求娶杨宜君的,所以有这样一说。 孟钊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为何要拒绝?我本就打算娶杨家的女儿,如今换成是播州侯嫡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主要是,孟钊有了借腹怀胎的主意。 数日之后,孟钊派出的使者抵达播州,然后就是孟钊要娶杨丽华的消息让杨宜君意外。她已经知道之前来家里求亲的是孟钊了,却完全不知道杨丽华是怎么搅和到这事儿里的。 还是晚间,听父亲发了几句牢骚,再加上母亲分说了一回,她才晓得是怎么回事。 “大哥是怎么想的?不是说了么,如今蜀中就是一艘破船,别说那孟家小儿不是蜀王,就是他是蜀王,那又如何?眼下看看天下大势,等个几年再下注又何如?”父亲喝了酒,难得有点儿放纵,不再是平常温文样子。 周氏为此说了几句:“仿佛是大嫂劝说之故...大嫂膝下只有十五姐一个,不为她想为谁想?她心里觉得安东将军是佳婿,不想错过这机会,这才求了侯爷的。说起来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杨段不好说大嫂梁氏什么,只能道:“大嫂一个内院妇道人家,不知这事深浅,那样想也是有的。可大哥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听了这言语?” 梁氏只知道孟家是蜀中之主,孟钊如今是孟家最炙手可热的子弟,眼看着很有希望继承蜀王之位呢!如此这般,可不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佳婿了么!听说人求娶杨宜君,心里可是泛酸! 后来又听说杨段和周氏拒绝了,她一面觉得是他们夫妻不识好歹,真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天仙呐,得进宫做皇后才愿意?另一面,又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孟钊要娶的是杨家的女儿,没道理杨宜君可以,她身份更尊贵的女儿就不行啊! 他们这般门第,婚姻嫁娶门第是要排在其他之上的! 就算孟钊求娶杨宜君,有贪恋美色的私心在里面,她的女儿也是姿色出众的美人啊!美貌略次杨宜君一等,身份却更高,两相结合,不就差不多了么。 于是就有了梁氏缠着杨界,非要他想办法结成这门亲事。杨界被弄得烦不胜烦,再加上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私心,最后竟是答应了老妻——尝试着写信促成此事,能成自然好,不能成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事情真成了! 杨段看着周氏,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问自答一样道:“大哥他啊,这也是想着以小博大了...罢了罢了,随他去罢!” 杨段数落杨界,当然不是真觉得杨界忽然变得耳根子软了,杨界不算很有开拓之心的家主,但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之前杨段和杨界已经商量过蜀中孟家的事了,杨界当时应该也不是说的假话...如今这般,说的明白一些,就是杨界觉得可以赌一赌。 是的,孟钊不一定能做蜀王,做了蜀王也不代表万事大吉。但他也有可能就是能做蜀王,而且还能维持蜀国一两代。如果是那样,杨家嫁了个女儿做蜀国王后,不就赚大了么! 为此,杨界需要投入什么呢?首先是一个女儿,然后就是对孟钊必要的支持——后者全看杨界的度量,只要注意不把杨家深陷进去,赌输了不会伤筋动骨,这事情就可以做。至于前者,上头了的杨界或许都没有想过。 女儿是亲生女儿,但在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那也就是个亲生女儿罢了。杨界有七个亲生女儿呢,真要是事情发展到了最糟糕的情况,舍了一个女儿算什么? 周氏不是没见识的深宅妇人,丈夫的话她能品出来。纵使她一贯不喜欢杨丽华这个侄女儿,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叹气...只有女子才能更同情女子,在这件事上杨丽华是没的选的,她就这样成为了自己父亲的赌本。 这与那等穷苦人家,做父亲的输红了眼,便将老婆孩子都赌了出去,有甚两样? 杨宜君了解到了这件事的前后始末,也是想了一回...不过,这件事到底和她无关,所以她也只是想了想,庆幸自己有对自己足够包容的爹娘而已。 然而,她是不怎么想这件事,不代表别人也不想啊!孟钊的使者来到播州,去了播州侯府,定下了婚约,这就是一件大事!一件小姐妹们不可能不议论的大事! 杨蔷隔天就来杨宜君这里打听了,悄声儿与她说:“十七姐在成都见过安东将军罢?那安东将军长得什么样,英俊吗?” 杨宜君只能庆幸,为了保护她的名节,孟钊来自家提亲的事少有人知道,如今知道的人都被自家,还有伯父伯母下了封口令了。所以外人是真不知道有这么个内情,要是知道了,恐怕流言蜚语会很多。 求娶的是妹妹,最后嫁的是姐姐,这到底是姐姐抢了妹妹的好婚事,还是男方那边‘嫌贫爱富’,发现姐姐身份更高就改了主意——这类流言,大家都是很爱传的。 杨宜君实话与杨蔷说了:“去岁见得,倒也没多看,是挺英俊的。” 百媚千娇 第50节 杨宜君没说孟钊对自己献殷勤的事,一方面她讨厌孟钊的殷勤,那种当她是物件的眼神,她能记好久了!根本不想说这事儿。另一方面,眼下这种情况说这个,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在找事儿。 自己的姐夫曾经对自己大献殷勤,这算什么? 而撇开杨宜君对孟钊的坏印象,杨宜君得承认,他长得还挺英俊的...富贵人家的孩子养的好、穿的好,就没有太差的。而像孟家,择选女子时选择面更广,寻的肯定都是美女,一代代下来,孟家男女大都很好看。 听杨宜君这样说,杨蔷语气羡慕地说:“之前还说十五姐姻缘上总是不顺呢,如今才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在后面,这正是‘好事多磨’!” “这...姻缘很好?”杨宜君有点儿迷茫了,试探着道:“蜀国王室,可不比外面的门户,到时候规矩多,也难受罢?” 这还是杨宜君揣测着杨蔷这样小娘子地想法说的,所以她都没提蜀国朝堂不见根底,天下大势更是风云变幻,上了孟钊的船,不管富贵不富贵,先心里难得安稳了。 杨蔷听了,笑着说:“十七姐说什么呐,孟家规矩多是多,但若是能嫁那般有权势的丈夫,那又算不得什么了。真要说起来,咱们杨家这样的,像十五姐那样的侯府嫡女,又能嫁什么简单人家不成?” “都是规矩重,差别也不大。” “与其受了规矩,得不了什么好,还不如嫁到孟家,好歹享了尊荣啊...”说到这里,杨蔷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若是安东将军能更进一步,这尊荣就更大了,说不得将来咱们姐妹去见十五姐,还得给她磕头哩!” 杨宜君没想到杨蔷是这样想的,至少在婚姻之事上,她也很透彻了。 “倒也不错...这样说来,十五姐很喜欢这桩婚事喽?”杨宜君想到了母亲的叹息,为此问了一句。 “当然喜欢。”说到这里,杨蔷还笑:“我猜啊,十五姐只要想到,嫁了安东将军,将来说不定十七姐你要与她磕头,她就千肯万肯了!” 杨丽华视杨宜君为眼中钉,这是众姐妹都知道的事,平常有事没事总要找杨宜君的麻烦呢!要是能够压杨宜君一头,她肯定能拿出十分的精神! 杨蔷这般调侃,引得杨宜君拿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头:“好巧的嘴,这般能说会道,说起姐姐们的笑话了?” 杨蔷躲了一回,笑笑闹闹的,过后揽着杨宜君的臂膀,一对小姐妹就肩并着肩,一同歪在榻上。 “哎呀,咱们女子的未来真是说不准...我娘说了,女子嫁人就是第二回 投胎,如今见着十五姐‘投胎’就投的挺好的。本来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姐妹,可今后呢,说不得咱们就要矮她许多,见了她得下跪磕头,真是想想就不服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脸贴到了杨宜君的脖子旁,说着小话儿:“若是十七姐你就罢了,真正是丽质天成,又那样聪明、决断,可是十五姐,她凭什么呢?众姐妹中,她为人不够正派,算不得聪明,至于容貌?咱们这些姐妹,谁又差了去?” “除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她哪一点也不能叫人信服啊!” 杨宜君能感受到,杨蔷这是嫉妒了...嫉妒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了。一个原本在自己眼中和自己差不多的人,转眼间就要把自己甩开许多,心里不服气,然后因为不服气生出嫉妒来,着实不奇怪。 所以杨宜君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说话,也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十七姐...”杨蔷忽然拉住了杨宜君的手,语气像是赌气,又像是十分认真:“你一定要高嫁,嫁得比十五姐好...不然到时候她肯定欺负你的!” 第63章 杨蔷的话是真心…… 杨蔷的话是真心的,但未免也太孩子气了,所以杨宜君只是听过就算了——真按照她本人的想法,她其实是不想婚姻之事的。 不过,杨蔷的这些话也有一番道理,这些道理不合杨宜君的心意,却合当下世道里小娘子们的心...而且有一说一,杨蔷真把杨丽华的心思拿捏的很准了。之后又过了几日,杨丽华就宴请众姊妹赏花游园。 这个时候赏花游园,联络姐妹感情是假,最多还是想向姐妹们炫耀自己的姻缘。 特别是针对杨宜君,杨丽华很想压她一头...这个时候的杨丽华,可能是除了孟钊本人之外,最希望他能坐上蜀王宝座的人了。真要是孟钊做蜀王,那她就是蜀王后,到时候对着杨宜君,岂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 这样的赏花游园活动,杨宜君本来是不想参加的,因为她看穿了杨丽华的想法,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儿。但她又是个极其拧巴且要强的人,在大家都说要去的情况下,她最终还是去了。 如果不去,不就显得她是怕了杨丽华,向她低头了? 这样真的很幼稚,简直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斗气...但话说回来,谁人又不是这样呢?打个比方来说,梁氏为杨丽华争来这桩婚事,她未尝不知道嫁给孟钊有‘齐大非偶’的风险。未尝不知道人生在世几十年,为了那点儿所谓的‘尊荣’,还要上赌桌,是愚蠢,是虚荣。 但人呐,有的时候还真就需要那么点儿‘不重要的东西’,才能满足,才能开心。 杨宜君和杨蔷到场的时候算是比较迟的,不是她们有意来迟,而是其他人明显早到了。她们一来,正好就听见杨玉华和杨婉华正在奉承杨丽华。 “二姐姐今朝这衣裳配的真好,与新冠子相得益彰呢。” “正是这样说,这条裙子是入夏后家里一起做的罢?家里姐妹都有一样的,可就是不如二姐姐穿着好样儿!” 听到这些话,杨蔷对杨宜君挑了挑眉,张开嘴无声说话:马屁精。 说是这样说,杨蔷和杨宜君其实挺理解杨玉华和杨婉华这般的...她们这些庶女在后院日子如何,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当家主母的——亲爹有是有,但这年头的亲爹也不会时时盯着正妻如何教养一众庶出的儿女啊。儿子还好一些,能在外行走,女儿就完全是嫡母管理了。 特别是杨界这种,身居高位,妻妾成群,又不缺女儿的...杨玉华、杨婉华这样的庶出女儿要想过的好一些,只能讨好嫡母和嫡出的杨丽华。 眼下杨丽华得了一桩好婚事,夫婿之贵,贵不可言,她们奉承就更甚了。想着讨好了杨丽华,她将来手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儿的,她们也能受用不尽了。 杨丽华红光满面,正受用着家里几个亲妹妹的奉承呢,见杨宜君和杨蔷来了。立时起了身:“今日十七姐、十八姐来迟了来迟了,该罚呢!” 说着让人倒酒,见婢女倒酒用的是几案上现成的小杯,笑道:“这如何能成?取我那大杯来!那套杯碗是行酒令时专用的,正合此时使用!” 婢女见机快,立刻取来了酒杯。大家都去看那酒杯,原来是一套数个的漆杯,一个比一个大。最小的就是寻常酒器略大一些,最小的却有大碗大小了!杨丽华从中拿出最大的,要用这个给杨宜君和杨蔷罚酒。 杨蔷怎么肯依,就道:“十五姐这不公,我与十七姐来的正是时候,是十五姐约定的,怎么就算迟了?翩翩这个时候说罚酒,我看是十五姐想要捉弄妹妹了!” “你这小妮子!”杨丽华做出姊妹嬉戏的样子,就要去拧杨蔷的腮帮子。笑着道:“你们让这么多姐妹等着呢,怎么就不是迟了?快快喝了罚酒...姐妹们玩耍,可不能耍赖。” 众姊妹此时都捧着杨丽华,自然跟着她说‘是’。杨蔷无法,只能罚酒,但依旧不愿:“十五姐这酒器也太大了,拿这罚酒,这是做什么?我们闺阁女儿家饮酒作乐,也没有把自己当酒缸子,喝的酩酊大醉的啊!” 杨丽华却依旧不依,自己亲手端了酒杯,要去灌杨蔷和杨宜君,笑着道:“怎么没有?前些日子十五姐不是作词说‘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注一)?那首《如梦令》如今都传开了,人都称赞十五姐才思呢!可见,咱们闺阁里,饮酒至醉也没什么!” “来来来,姐姐喂你们,多饮一些,说不得,今日还能得些杰作...就仿佛李太白一般,有酒便有诗作出来。” 杨宜君没有让杨丽华喂,只是看着桌上的摆设,道:“这是在行酒令?” “正是呢...”杨婉华笑着摸了摸自己已经发红的脸,解释道:“方才已经行过一轮了。” 杨宜君点了点头:“既是行酒令,倒不如换这大杯,正如十五姐所说,闺阁里饮酒至醉也没什么,都是自家姐妹么。” 见杨宜君赞同自己的话,杨丽华心下暗喜,自以为是杨宜君也服软了,十分得意:“不错,就换这行酒令的杯子......” 杨宜君干脆饮尽一杯酒,就坐到了席间,问道:“今日行的什么令?” 旁边的堂姐妹将今日行的令说了,她们这些女儿家行酒令,自然不同于外间男子,再怎么也将就些风雅的。今日就是这样,这酒令没有联诗那样考验文采,可也是限定了韵律,大家合诗——只不过允许用前人句子罢了。 杨宜君点了点头,加入了进来。 杨宜君玩这种游戏,自然是小儿科,当她决意不放水,而且还打算把自己之后的人带到坑里去的时候,是真能做到的。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平常杨宜君和大家玩这种游戏有多照顾她们。 事实就是,一个个地罚酒,杨宜君还用最大的酒杯,就是她刚刚罚酒的那个。 “十七姐,我真的不能了!”杨玉华一副将要醉倒的样子,眼前却有一杯罚酒还要饮。 杨宜君却没有丝毫心软,自己捧了酒杯去喂她,仿佛是刚刚的杨丽华:“这如何能成呢?正如十五姐说的,姐妹们玩耍,可不能耍赖啊!” 一口一口强喂杨玉华,有些酒液洒出来都不停,简直是一种折磨了。 杨宜君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就在刚刚,包括杨丽华在内,好几个堂姐妹都被罚酒了。现在大家回过味来了,这是杨宜君在‘打击报复’呢!互相看看,都缩了起来——大家可还记得杨宜君的气势的!去年马球场那回就够记忆犹新了! 平常也就罢了,杨宜君一旦认真起来,是真能来一下狠的的! 就连杨丽华,不明说,但内里也是有些怵杨宜君的...当下也安静如鸡。等到这一场赏花游园会散了,才在杨玉华、杨婉华几个自家姐妹中间大骂杨宜君。 “倒是得了她的意了,寻着机会便作怪!且等着罢,我倒要瞧瞧,她能风光到几时!” 杨玉华顺着杨丽华的意思说话:“二姐说的是,杨宜君算得了什么呢?如今在闺中,大家都是一个姓的女儿,也就罢了。等到将来,大家各自嫁去了才能见出高低了——等到二姐做了王妃,岂不是比她强出万倍?” 杨丽华这边在说,杨宜君这边也在说。 杨蔷与杨宜君都喝了酒,不能骑马,也不想坐马车闷着,索性就走回去了,反正不远。 杨蔷挽着杨宜君的手臂,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方才十七姐真是解气啊...这些姊妹们也真是,平常那么亲热,有些还背后贬损过十五姐呢!眼下一个个却是这般,真不要脸。” “十五姐要欺负我们,她们不说话,可不就是偏帮着十五姐么?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了,站在干岸上什么都不做,自以为就好了。” 杨宜君没说话,但她心里是同意杨蔷这话的,不然刚刚行酒令,她不会一概打击报复回去了。要不是杨丽华见势不好,叫停了行酒令,改完别的不需要罚酒的游戏,杨宜君真能一个人,把其他所有人都灌醉。 杨蔷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杨丽华的婚事上,她像是诅咒一样说道:“十五姐是想着自己能做王妃呢!我只希望那位安东将军做不成蜀王,她也就别想王妃的事儿了!” 然而世上有一个词,叫做‘事与愿违’,杨蔷是真心希望杨丽华做不成王妃的,至于什么杨家的利益,她不知道,更不会管——可是,半个多月后,蜀中传来消息,蜀王驾崩,孟钊是传位诏书众指定的继承人。 中间虽然经历了一番波折,但孟钊确实靠着一些人的支持,坐到了蜀王宝座上! 也就是说,杨家要出一位王后了! 孟钊初登位,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在办完先王的丧失,结束丧期后,前朝的事理了一个大概,他就派人去播州杨家准备婚事。 之前已经下聘过了,如果是普通人的婚事,此时最重要的不过是‘亲迎’一项。但这是蜀王娶王后,那就不同了,先要派遣宫人去教授礼仪一事,同时还要派人给王后置办私产什么的。 寻常富贵人家,女儿出嫁肯定是要陪送大笔嫁妆的,但皇家娶亲,嫁妆本质上是皇家出的,这是自汉时便有的传统——孟家算不上皇家,但一切规矩都是照着这个来的。 这些事本身是不关杨宜君什么的,杨丽华要被拘着学礼仪,倒还没功夫过来找事儿了,她还乐得如此呢。 至于杨丽华做了王后就会欺负她什么的...一个王后,远在天边,能怎么欺负她?难道要像影视剧里那样,仗着身份给她赐婚?如果真的是赐婚,那是挺可怕的。 但一来,那是将来的事,杨宜君没有为一个‘可能’就忧的茶饭不思,过不好当下的习惯。二来么,也是杨段和周氏对她足够包容和疼爱,以至于有什么风风雨雨的,都能挡在外面。这给了杨宜君很大的安全感,很难有自己要被人干涉而倒霉的实感。 然而,杨宜君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和她还真扯上干系了。 派来迎亲的使者落脚在侯府之余,还往杨宜君家走了一趟,赐下了很多东西。除了给杨丽华置办的私产,这些东西完全比得上其他聘礼了...这般作为,明面上是说孟钊欣赏杨段,希望他能入蜀出仕。 但这个说法也就是让播州侯杨界的脸上好看一些罢了。 这个时候,大家算是看出来了——虽然杨丽华是播州侯嫡女,身份在姊妹们中间是顶顶尊贵的,但蜀王还是喜欢长得好看的杨宜君。 男子好色,大家都表示理解。 蜀王这是打算学自己的祖父,收一对美貌的姐妹花啊! 杨段对于这些礼物,自然是婉拒。但使者只是使者而已,放下礼物之后,别的都是不管的。杨段无法,只能自己写了一封委婉的、冠冕堂皇的信,说明自己就是一散淡的庸人,出仕之事是不想的,至于那些礼物,也一起派人退回了。 这样的举动,无疑和杨界此时要笼络女婿的想法相悖了,但杨界却没有阻止弟弟杨段这样做。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也很不爽啊!虽说,孟钊原本是求娶杨宜君的,但既然说好了娶杨丽华,那前面的事儿也就该翻篇了罢!如今这般,是打杨丽华的脸,让她这个王后还没上位呢,就先尴尬没脸了。 而打杨丽华的脸,不就等于是在打他的脸,打杨家的脸?杨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家里的女儿就这样给你挑菜似的选? 然后,在面子之外,杨界也得考虑实在的问题,孟钊娶了自己的嫡女还不够,还想纳他一个侄女儿,这对他到底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好处肯定是有的,若孟钊真的痴迷杨宜君,那杨家女儿联手独占蜀王宫就很简单了。毕竟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宠妃么。 但问题也是有的。 有一个女儿做王后,杨家与孟钊的结盟就是存在的了,加上杨宜君,并不会改变这件事的本质。那么这个时候让杨宜君加进去,是既浪费了一个杨家优秀的女儿,又可能让他与弟弟杨段离心离德——杨界自己不在意女儿嫁给孟钊会有什么不好,可他不是傻的,能看出杨段是真疼孩子,真心不想女儿嫁孟钊! 真要嫁,上回孟钊提亲就该允了这桩婚事了,何必弄到现在,做不成王后,给做个妃妾呢? 还有,杨界还得考虑到杨宜君的性格,和自己女儿的性格。 虽然他一贯认为,他们这种大族人家的女儿,从小受族中供养,荣华富贵受着了,别的地方自然要有所贡献。真要入了蜀王宫,也该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杨家的女儿,为了杨家的利益出力才是。 但他也很清楚什么是‘人心’,人心哪有那么好把握!哪怕就是他那傻女儿,都不可能被这一套哄住了,关键时刻会有自己的私心。更别说他那聪明侄女儿了——女子一聪明就是这样,难搞的很。 所以,真的把一直看杨宜君不顺眼的杨丽华,以及聪明过头而不愿意嫁孟钊的杨宜君,一起送到蜀王宫...光只是想想,杨界就知道,不可能有姐妹二人联手,独霸蜀王宫的美事。 杨丽华不先对付自己的堂妹就是好的了,而杨宜君...说实话,杨界也料不准自己这侄女儿的反应。 凭感觉,这个侄女儿好像做什么都不会让他意外了,倒是乖乖为了杨家的利益委曲求全,这是很难想象的。 百媚千娇 第51节 杨界一直觉得,杨宜君身上有杨氏的刚烈,比一众子弟还强...谁要是让她不痛快了,她能拼着全部,大家同归于尽。 出于这些考量,杨界觉得还是不要姊妹两个一同入蜀王宫了...这也是他没有阻止杨段‘婉拒’孟钊的原因。这样挺好的,既拖延了这件事,他也不用直接对上孟钊——他还是想要和孟钊维持这种亲密合作的关系的。 孟钊想要收了杨宜君的事,最近这段时间在遵义城也算是传开了,杨丽华不可能不知道。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砸了一大堆东西,然后就被教规矩的宫人‘劝诫’了一番。 “娘子,仪范,仪范啊!无论何时何地,您身为王后,都不能少了仪范...如今这般事算得了什么呢?若是在宫中,大王还有数不尽的美人,难道为了这样的事,您每回都要闹上一遭?” 杨丽华很想说,她才没有那么‘小气’,她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家里美妾美婢多了去了!她看在眼里,对于未来的丈夫有别的人,是没有那么在意的。她在意的是,还没娶她呢,这就惦记上杨宜君了! 一来,是太没脸了,体面都丢光了!她随便嫁哪家的郎君,也没有人还没进门,郎君那边已经准备着抬妾室的道理啊!二来,就是杨宜君了,做姐妹这么多年,被杨宜君压着这么多年,杨宜君都成了她一块心病了! 被教礼仪的女官这样说,杨丽华也很委屈啊:“此是大王着实无礼!妾尚未入宫,大王便令使者如此行事...即使是小门小户,也没有正妻未入门,便打探起纳妾之事的道理罢?” 宫人听得这话,却眼皮子也不动,依旧劝她要沉稳,要守礼——说的明白一些,皇帝这种存在就是世上最无礼的!因为那些礼教规矩,约束不了他们。他们当那些礼教规矩是礼教规矩,那才是呢!若不当回事,也就呵呵了。 孟钊算不得皇帝,但以他治下这片地来说,说他和皇帝享有一样的权力,这也没问题。 杨丽华此时如此说,也只能说她根本没弄懂她要嫁的是什么人。 相比起她来,最近都呆在家里闭门不出,躲风头的杨宜君,就太清楚这些事了——大约是心里有感慨,又重新翻了一遍史书里的本纪部分...所得颇多。 看影视剧也是这样,都是挑着皇家故事看的。虽然剧里面很多东西在杨宜君看来是贻笑大方了...后世之人很难理解皇权世界里,皇帝到底是个怎样被权力异化了的‘怪物’。或者说,知道的这个的都是专家学者,影视剧很难弄的那么深。 不过,影视剧中也有触及到这一点的,弑父杀兄、阴谋算计、反攻倒算、前朝后宫......杨宜君看着也很有感触。 正是因为了解孟钊成为蜀王之后,能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做出什么事来,杨宜君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点儿不安的,只不过在当下,情况还好,她只能将这一点儿不安暂且按下不说。 “...听说十五姐在家砸了好多东西,王宫里来的女官就劝告她要大度,要时时刻刻符合王后的仪范......”杨蔷给杨宜君说了外边传的事儿。如今杨宜君在家躲风头,也只有关系最好的杨蔷偶尔回来看她,和她说说外面的事了。 播州侯府上,杨丽华身边可不是铁桶一般...有这样的事传出来,并不是什么怪事。 杨蔷说这些的时候,既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奇异的沮丧。说完之后她就道:“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十五姐这般,看起来做王妃也不是顶顶得意的事儿,好多时候还不如门当户对嫁个人家来的舒服。” “见十五姐如此,我心里先是高兴,谁叫她先前是那样盛气凌人呢。但之后,又觉得有些腻味了...身为女子,人生在世,哪怕是做王妃,也有这样多的委屈——能怎么办呢?” 相比起其他人,杨宜君更理解杨蔷这些话的意思。听到她有这样的感慨,她一边觉得是这个妹妹长大了,看的分明了一些。另一边又担心她,担心她看的明白了,反而难过...这其实和她身边的人担心她是一样的。 所以到了最后,她只是拍了拍杨蔷的手背,两人互相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与‘安慰’。 而就在这样各方都有各种心思的情况下,成都那边派来迎亲的队伍来到了。 第64章 成都那边迎亲的…… 成都那边迎亲的队伍将至时,正好是盛夏,为了躲清静,也为了避暑,杨宜君干脆去了城外自家的白溪庄住——白溪庄并没有给主家住的大宅院,这里本来就只是一个农庄而已。 但在杨宜君十三四岁那年,杨段文人的归隐情怀发作了,就在白溪庄建了一座‘村房’...当然,说是村房,其实也就是文人想象中的村房,就和《红楼梦》里的稻香村一样。 杨段这座村房,外面种了许多桑麻并桃李杏树,内里是一圈黄泥墙,齐齐整整。至于墙内,白墙泥瓦,素是素,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后来杨宜君也觉得这里有趣,便让人在村房后、临着白溪处,修建了一座水阁,如此就更好做消暑暂歇之处了。 现下,杨宜君在白溪庄住着,就是在这里歇脚。 杨蔷来到城外找杨宜君的时候,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她来这一趟倒把杨宜君给惊着了,忙让她在水阁里坐下,又叫紫鹃去将井中湃着的瓜果端送来。她拿了投湿的帕子给杨蔷擦脸:“你是怎么回事儿,这大热天的还出门?中暑了可不好玩儿!” 杨蔷从杨宜君手里扯过了帕子,自己擦脸。笑着道:“日头大,我知道乘车啊!哪里会听着日头出动?” 说是这样说,这样热的日子,最好是不动弹。乘坐马车,马车里也闷啊,说不定比一般在外还热呢。 杨宜君让杨蔷多歇一会儿,叫她吃切好的冰凉瓜果,又问送瓜果来的紫鹃:“可有什么凉凉的饮子?” 紫鹃还没说话,杨蔷先说了:“不要饮子,弄些水酒来解渴是正经!” 这年头,无论男女都是酒鬼,杨蔷要酒,而不要饮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左右此时酒的度数不高,女子喝的酒更是软绵,杨宜君也就随她。问起紫鹃:“我们这儿有什么酒?” 这不是家里,在城外的白溪庄,只能有什么算什么了。 紫鹃是记得带了什么来白溪庄的,当即道:“倒是带了两样酒,一样是今年刚得的青梅酒,还是娘子自己泡的。还有一样,是去岁存下来的错认水,本就备着今夏用的,娘子都快忘了罢?” 不等杨宜君决定,杨蔷立刻说:“先拿些错认水来!” ‘错认水’本质上和果酒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里面泡的不是果子,而是一种根茎‘荸荠’——但好像有些地方,确实是拿荸荠当水果吃的。 吃了些果子,用了些错认水,在水阁凉凉的环境里呆着,还有人给打扇,杨蔷身上不多久就凉了下来,舒服了。 杨宜君拿着扇子轻轻扇风,看着她问道:“十八姐不若今日就不回城了罢,也随我在城外住几日...天太热了,赶着关城门前要回去,也晒得很。” 杨蔷很愿意这样,但还是有点儿担心:“家中......” “让人回去报信就是了,这个时候出发,说不定还能替你拿些行李来。”杨宜君这里是有东西给杨蔷用的,但很多东西肯定还是更愿意用自己的。 杨蔷当即无话,派了跟随自己的人去家里说明情况,等到傍晚时,果然见着人带着几个箱笼回来了。 此时杨宜君已经命人在做冷淘了——没有在厨房做,而是在水阁外的临水露台上摆了一张长案,暂做烹饪之用。这样烹饪的全过程都是可以看到的,一下吸引了杨蔷观看。 平儿很擅长做冷淘,杨蔷就见她清洗过甘菊苗,捣碎滤汁,再用这汁水去和面。不一会儿面团成了,趁着醒面的时候,她又去处理别的食材。 小炉上安着的小蒸笼,铺了姜片后放上鸡胸肉。鸡胸肉蒸熟之后,又手撕成鸡丝。此外还准备了一些瓜菜丝什么的,切好备用。 此时面也醒好了,擀成薄皮,再切成韭叶宽的面条,准备工作就完全做好了。 平儿将面条投入煮沸的水中,面条熟了之后捞出来过冷水,又分在小碗中。照着杨宜君和杨蔷的喜好放鸡丝、瓜菜丝、酱菜丝等配料,最后再淋上提前制好的油酱,冷淘就能享用了。 夏天吃冷淘当然是享受,杨宜君与杨蔷这顿晚餐吃的挺开心的。等到吃完了,那张烹饪用的长案上又摆了瓜果、饮子、糕饼等吃的。杨宜君和杨蔷想要,可以随时取用。 “你们也去吃点儿东西吧,我与十八姐纳凉。”杨宜君让婢女们也去吃东西,自己则是和杨蔷躲进帐子里说悄悄话。 林木多,又临水的地方,凉快是凉快了,只是蚊虫厉害...幸亏有帐子这种神器。天擦黑之前,杨宜君就让人搬了一张榻出来,还用杆子挑了帐子,免除了乘凉的后顾之忧。 不多时,婢女们也吃喝完毕了,又过来侍奉。 杨蔷见月色很好,近处水面又粼粼有光,听着虫鸣,就有些不足了。问杨宜君:“十七姐身边的平儿、紫鹃她们,可有会唱曲的,随便唱唱罢...陪着这水声、虫鸣声,该多好听啊。” “倒是晴雯会唱...”杨宜君便问晴雯,能不能唱。 晴雯是众婢女中最聪明灵巧者,素来愿意冒尖。此刻自不推辞,站在离榻远一些的水边便唱了: “双渐还乡,来会苏卿心里忙。来把虔婆望,将我虚谦让。嗏,俊俏在何方?入兰房,尘锁妆台,空挂红罗帐,止不住腮边泪两行......” 这是这几年流行的赚词《双渐赶苏卿》里的唱段,词曲都是上佳的。此时由晴雯的好嗓子唱着,在这宁静的村郊,合着虫鸣声水声,竟飘飘渺渺起来,有一种不似在人间之感。 水阁里凉快,杨宜君与杨蔷当日便在水阁中歇下了。 杨宜君有早起的习惯,第二日醒来了,并不忙着起身,怕弄醒了杨蔷。便只侧躺在床榻上,瞧着挂在帐子边的花球,伸出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扑那花球。就这时候,杨蔷也醒了,睡意朦胧道:“十七姐......” 两人不一会儿都起床洗漱了,杨蔷就看着帐子里挂的花球道:“这乡郊住所,没得什么装饰,真要是装饰的精致,也不像了...倒是这个好,这是怎么做的?” “拿竹制的花针和线穿出来的。”杨宜君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晴雯——你给十八姐瞧瞧,这是怎么弄的。” 晴雯手巧,做这些是最好的,这几日帮着杨宜君用花儿朵儿的做了很多东西。 晴雯笑着应了,端出两盘子花来,都是院子里自有的花。其中一盘小花是茉莉,之前挂在帐子里的花球,就全用这种小小的茉莉花穿成,洁白可爱。另一盘则是大花,有蔷薇和蜀葵两种。 有已经穿好的玩意儿,晴雯也拿给杨蔷看。原来这是给她们两个簪戴用的。比起直接簪花,穿好的玩意儿更加精美一些,可佩戴性更强。 杨宜君挑了一支插在鬓边,又挑了一个小花球缀在衣襟上,杨蔷看了都照做。杨宜君对晴雯道:“剩下的你们都分了吧。” 女孩儿分了花球和花,一时之间满室芬芳。 就在杨宜君这边惬意消暑时,此时的遵义城内杨家,却是另一幅光景,杨段和周氏都是愁容满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随着迎娶王妃的队伍到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份蜀王的命令。 孟钊要纳杨宜君入宫! 在他还不是蜀王时,自然不可能直接如此。但他现在就是蜀王啊,他拥有了切实的权力,足以下达这个命令了——蜀王的命令,对于播州的杨氏来说,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可在很多人眼里,只是要一个杨家的女儿进宫,这不值得去反抗,答应就是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蜀王的命令就是不能被违背的。 这就是孟钊的打算了...借腹怀胎,他既然已经娶了杨丽华,是杨家的盟友兼女婿了,那么他身为蜀王,再要个杨家女儿又有什么问题呢?杨家难道能为了这种小事和他翻脸不成? 而且这种事说起来也是华夏自古就有的,古时王女婚姻嫁娶,国中公女随嫁,这是惯例,这些公女正是王女的姐妹姑侄之类。 娥皇女英是佳话,他祖父身边也有大小唐妃呢! 如今他要杨家姐妹,只要杨家想要交好他,播州侯想要女儿顺顺利利做王后,就不可能不把杨宜君送来。 而一旦得到杨宜君...关于这一点,孟钊想的就多了。用杨宜君的才能帮助自己当然是最主要的,但孟钊也承认,他确实对杨宜君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执念——那真是一位绝代佳人,而且一想到她‘原本’是属于高溶的,他就更加兴致盎然了。 得到她,对孟钊来说,有着登上蜀王之位一样的意义,都是改变原本命运的关键一击! 他倒是没想过杨宜君根本不愿意嫁他,他如此强迫,杨宜君最后根本不会顺从他的问题...他大概知道,杨宜君不是一般女子,性情刚烈、才华横溢、高傲非常,除此之外,他其实对杨宜君没有太多了解。 播州侯杨界就知道自己的侄女儿,绝不是什么乖乖女,强迫她去到蜀王宫,她根本不会为了家族利益牺牲自己...想也知道,她的反应肯定是你要我不好过,那大家就一起不好过! 委曲求全、温顺懂事?这些和杨宜君有什么关系? 孟钊觉得,杨宜君也就是闺阁女儿家的‘小脾气’,或许是平常被人捧得太多了才养成那般脾气的。到时候父母、家族一层层压下来,就是她不想进蜀王宫,也会被送进来。 而一旦人被送进来,不就任他如何了吗? 孟钊看待女子就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看待女子的样子,嫁了人的女子当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夫为天了。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再如何也不能翻了天去了,只能辅佐他、讨得他的宠爱。 “这可如何是好呢?”在杨家,为了这个事,周氏已经是满面愁容了。他对孟钊想要杨宜君的事没什么想法,她是想嫁女儿,但那是为了女儿好,又不是想要推女儿进火坑? 别人眼里,这个时候嫁女儿给孟钊,那是千好万好。但在周氏眼中,却非常厌恶这个。一方面是孟钊已经要娶杨丽华做王后了,女儿入宫做妃子,说得再好也是‘妾’,值当什么? 另一方面,她受杨段影响,也觉得这乱世快要结束了,而蜀国根本不像是能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样子。这个时候送女儿去蜀王宫,不就是看着一艘船破了,却上船一样吗? 就算一时半会儿船沉不了,此后一二十年都满怀忧虑担心这事儿,一天安稳觉都睡不了,人也受不了啊! 杨段这个时候也露出疲惫的、无所适从的神情,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权力确实是有用的东西。哪怕杨家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孟钊之前求亲还被他拒绝了,但在他成为蜀王之后,就是可以凭借一个使者带话,就决定他女儿的归属。 “我想想...我再想想...”杨段揉着太阳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嘴上还是安慰着周氏的:“...去,你们去一趟白溪庄,将小娘子接回来罢。” 这个时候也不说什么避风头了,风头都吹到头顶了,还怎么避? 杨家是这样,因为这件事愁云惨淡。而播州侯府,也正因为此事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杨丽华就因为孟钊有意杨宜君而大发脾气,现在这份‘有意’落到了实处,她当然就更愤愤了。不好当着女官们的面发火,她只能找到母亲梁氏,在母亲这儿骂杨宜君。 “真是个狐媚子!平日见她如何迷惑本乡子弟也就是了,如今又这样不要脸,这可是我的未婚夫婿!” 她显然忘了,跟她订亲后,杨宜君并未与孟钊见过面,也谈不上迷惑孟钊。但这个时候讲这些道理是没用的,现在的杨丽华就是要发泄自己的不满。 之后又骂了一通,杨丽华稍稍平静了一点儿,才对母亲说道:“娘...就不能不让杨宜君进蜀宫吗?” 说这话的时候,杨丽华又期待,又心虚...虽然明面上她不怕杨宜君,对于她为妻,杨宜君为妾,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快意。但这点儿快意之后,她又回到了现实,而以现实来说,她其实没信心赢过杨宜君。 她再不承认,看到杨宜君那张脸,也觉得男人会喜欢...杨丽华是真的相信男人都是如此肤浅的,而以这种观点去考量,可不是得如临大敌了么。 现在是孟钊主动要纳杨宜君,这就更让杨丽华怀疑是他看中了杨宜君的美色。 梁氏也是满脸为难,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杨宜君也进宫。杨家人有人觉得姐妹进宫相互扶持,一切都是为了杨家的利益,那也很好。可她不会这样想,身为女子,她的想法更真实一些...丈夫只有一个,谁愿意和别人分呢?特别当这个女子是自己姐妹的时候,感觉会更排斥罢。 考虑到杨宜君和杨丽华不合,进了宫后杨宜君当宠妃,可不是得给女儿使绊子! 百媚千娇 第52节 然而这种事梁氏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孟钊的意志,整个杨家如果做了决定,或许能抵挡。可是,杨家真的会为了这种事和孟钊硬顶上? “也只能如此了...”叹了一口气,梁氏只能这样对女儿说道。也就是这个时候,梁氏才将当初孟钊是先求亲杨宜君的事说了出来。当初不说,是觉得这事儿说出来也只会让女儿心里多一层疙瘩,没有意义。 而现在说出来,则是现在的情况多一层疙瘩已经不算什么了。最主要的是,让女儿明白,孟钊对杨宜君确实偏爱,杨宜君是一个需要时时防备的‘敌人’。 这个隐秘的消息让杨丽华勃然大怒...原来自己得的好姻缘,正是杨宜君根本不要的!这让她像是吃了一口恶心的食物,咽了也不是,吐了也不是。又发了一同脾气,过了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 到此时,梁氏和杨丽华母女已经转换了心态,默认了杨宜君要和杨丽华一起入蜀宫的事了。 杨丽华当然不想默认,但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至少不是她能左右的...心里一口邪火发不出来,回头她只能借故各种发脾气,还得避着那些女官——她知道,那些女官实际上就是孟钊的人,她的一言一行说不定都被她们记下来了,回头是要报告给孟钊的。 心情烦闷憋屈之下,杨丽华又用了老招数,请姐妹们小聚。 这样的聚会当然不是为了玩乐,主要是为了炫耀她嫁得好,从此之后就是天下有数尊贵的女子了。在这样的聚会里,她可以尽情享受自家姐妹的吹捧讨好,也能顺便看看杨宜君的脸色...对于杨丽华来说,压倒杨宜君,凌驾于其上,这是最让她心里觉得爽快的。 今次,也是一样的目的,但又略有不同,她需要出气。 所以杨宜君一来,她就笑着拉了杨宜君在身边坐:“真是没想到,我与十七姐还有这样的缘分...本来想着,咱们这些姐妹,在家的时候自然是亲亲热热,聚在一起,可要出嫁了,也是各散东西,难得再见以免。” “如今蜀宫的消息也都传出来了,我与十七姐一道出得门去,今后也能日日相见,继续做姐妹呢!” 杨宜君垂着眼皮,并不很高兴的样子,杨丽华心知这是她心高气傲的缘故。虽然杨丽华也不了解杨宜君,但杨宜君有多傲,她见过太多了...给人做妾,哪怕那人是蜀王,那也是不能够的罢。 特别是王后还是她。 杨丽华倒是没想过,杨宜君根本没想过妻妾什么的,也没考虑过她是王后多难堪...事实上,杨宜君考虑不到那一层,她知道这个消息起,都纠缠在嫁不嫁这个问题上。而明白一些说,她的答案也很简单。 不嫁! 问题是,要怎么不嫁...关于这个问题,一般女子怕是怎么都想不到该怎么翻盘,但杨宜君心里已经想着怎么干了。 杨丽华不知道杨宜君心里正酝酿的计划有多‘凶残’,只当杨宜君现在正为低她一头恼火。便刻意道:“其实我原本也担心着十七姐呢,十七姐的性子是那样,去了别人家,怕是要惹恼了公婆夫婿...如今倒好了,与我一同进宫,我也会关照十七姐。” “呵呵...娥皇女英,也是佳话。” “佳话?”杨宜君古怪地看了杨丽华一眼,闭着眼睛想也知道杨丽华是怎样不待见她,会觉得这是佳话?怕是心里已经想着怎样利用王后的身份打压她了罢。 出乎杨丽华的意外,杨宜君除了脸色始终不带一点儿笑意,其他方面,这次是没有‘作怪’的,无论她怎么阴阳怪气加挑衅,杨宜君都没有还击。她当这是杨宜君服软了,想到了她王后的身份,为了以后的日子低头了。 这个发现让杨丽华大为兴奋,原本的不快都消散了很多,飘飘然地觉得,杨宜君和她一起进宫,似乎也不是坏事。 她哪里知道,杨宜君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心思不在这上面,另一方面,其实杨宜君是有点儿愧疚的——她不喜欢杨丽华,从小两人斗到大,她也知道只要有机会,杨丽华是真能弄死她的。 但那种种恶意也只是可能而已,而她现在打算要做的事,是真能拉杨丽华下水的。 虽不至于要了杨丽华的命,但可以想象,一旦成了,杨丽华的下半辈子就完蛋了。 当然,愧疚归愧疚,杨宜君并没有因此就不做的意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本能。如果说为了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可以抵抗这种本能,可杨丽华?杨宜君可没有做对这些年,真做出感情来,她又不是受.虐狂! 很快,杨家的答复给到了...并未直接拒绝,只是说为了播州侯嫡女的脸面,也为了自家女儿的脸面,姐妹两个一起入宫是不可能的。只能先王后入宫,再等一些日子,做足了礼数,才能迎杨宜君入宫。 第65章 杨宜君曾经在影…… 杨宜君曾经在影视剧听过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话: 没有能力使用权力的人等于没有权力。 这句话第一次听的时候,杨宜君甚至感觉像是听到了黄钟大吕之声,然后就是醍醐灌顶。 而相反的,如果一个人很懂得使用权力,那么用不算大的权力,四两拨千斤,调动更多的权力,做成极大的事,也不是不可能——事实上,很多古来很有权力的人,搅动风云,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真正一力降十会,反而很少见。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对权力的一种浪费...君不见,就算是很多帝王要做事,也得讲究策略方法么。 现在,杨宜君就打算践行这一点,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待嫁时候,她却是谋划着要叫孟钊完蛋...这样的事,说出去都没人信,因为一个是蜀地之主,一个只是深宅之内的小娘子而已,后者要叫前者完蛋?这简直是个笑话了。 但杨宜君不拿这当笑话,而是很认真地要做这件事。 当然,这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她还是和父亲杨段坦白了自己的计划...对于她的计划,杨段沉默了良久,只说:“如此,娇娇便去做罢。” 说实在的,杨宜君的计划拿出来确实惊吓到了杨段——他虽然一直知道自家的女儿不同寻常,但这种‘不同寻常’也该有个限度罢。而现在看来,他以为的限度,也只是他以为的而已。 杨段在其中,分明看到了对人性的透彻,对阴谋的算计,对时机的把握...她的女儿应该是没有人教这些的,但她天生就能做成大事。如果他是个男子,肯定是搅弄风云的狠角色。 不,即使是个女子,也是能搅弄风云的,她现在马上要做的事,已经要搅动大势了。 杨段其实有些畏惧了,畏惧这样会牵扯到大势的事会导致怎样的发展,那超出了他的经历。而人对于超出经验的事,很容易就有忧虑。 但最后,杨段还是决定让杨宜君去做...因为他之前已经感受到了无奈,属于蜀王的权力,让他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他如果不想杨宜君走上那条她不想走,他也不愿她走的路,只能帮女儿做成这件事了。 这其实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他愿意杨宜君入蜀宫为妃妾吗?肯定是不愿意的。那么,就只能这样了。 至于这样可能会让大哥在孟钊身上下的注打水漂,那他只能说,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了。他并没有那么大公无私,愿意因为大哥上了赌桌,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受难。 因为已经‘说服’了父亲,之后的事情就有了很大余地。首先,杨宜君通过父亲,摆事实讲道理拖延了入宫的时间。而就是她‘待嫁’的日子里,她开始搞事情。 “要促成一件事是很难的,但想要坏了一件事,却要容易很多。” ‘待嫁’的日子里,杨宜君心态非常平稳,弄得身边了解她的人都有些发怵了。比如弟弟杨益,他平常都是和杨宜君笑笑闹闹,没个规矩的,最近因为孟钊要强纳了杨宜君,他都不好再杨宜君面前调皮了。他见到杨宜君一如往常,实在奇怪,有一回就问了出来。 而杨宜君回答了他这一句,这让杨益更加不解了,这和他的疑惑根本无关吧? 杨宜君只是笑笑,再不做解释。 其实这句话已经把全部东西都解释完了...现在的孟钊已经是蜀王了,但他这个蜀王真的那么安稳么?外有大燕、南吴这些‘邻居’,在乱世逐渐要结束的当下,‘蜀国’除非能够一统天下,不然也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了。 而要称霸,以蜀国的地理位置与本钱,谈何容易呢。 外面是这般光景,内里也不平静...蜀国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历史传统,总能偏安一隅,如果孟家统治着蜀国,蜀国国内倒也不怎么动刀兵。可除此之外,蜀国的统治阶层却是很喜欢内斗的。 最常见的就是蜀人与外人之争。 蜀国这个地方因为适合偏安一隅,所以外面乱世起来了,常见中原人过来避乱,其中少不了此时的社会精英。这些人来到蜀地,很多也是不甘平庸,会加入统治阶级的。而蜀地本身的精英呢,这年头是比较封闭,比较有地域意识的。 再加上蜀地土地、人口就那么多,资源有限,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所以蜀地的统治阶级内部,外来派与本地派之间斗的很厉害呢。 当杨宜君被孟钊盯上,几乎没法拒绝他时,杨宜君没有像普通闺阁小娘子一样束手就擒,而是比任何人都要大胆,直接想到了搞掉孟钊——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思路,没毛病了。 别人的思维是有限制的,杨宜君可没有...她一旦确定了想法,就能用各种别人根本不会去想的法子实现,这就是打破了自我限制的好处了。 至于具体怎么做?杨宜君先对孟钊进行了了解...... 孟钊上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也没有虎躯一震,让所有人服气了。在选择向哪一派靠拢时,孟钊选了本地派,依靠他们的支持登上了蜀王宝座...这样一来,外来派就是孟钊打压的对象了。 得到这些信息,杨宜君就对父亲杨段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今这位蜀王,外有大燕、南吴对其虎视眈眈,内有公卿对其不满,就连孟氏一族里,也多的是不服他的...要对付他,借助这些力量,真没那么难。” 像孟钊这样的人,身居高位,被很多人拥护,同样的,就会被很多人敌视。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么。 杨宜君之后的操作其实并不复杂,她首先通过外公那边的人脉,隐匿身份,鼓动了一些‘外来派’,让他们觉得向燕国投诚献土是一个好主意——这并不难,因为随着乱世逐渐有结束的苗头,天下一统就在眼前,蜀国上下不少人本就有这种想法。 识时务者为俊杰么,不丢人。 其中,外来派肯定是更积极的...他们本来就是外来的,就算在蜀地繁衍生息了两三代,那大多数也是不如本地人有‘主人翁意识’的——这些人家,甚至不少长辈还活着,他们更是有着落叶归根,生前回乡祭祖,死后埋在祖坟的迫切愿望。如果蜀国向燕国献土,这个愿望就很容易实现了。 所以,杨宜君四两拨千斤,很容易就能让本来就不满孟钊的人有一个比较大的共识:降了大燕罢! 如此,既符合他们原本的念头,能够返回乡梓。又能改变如今被打压的局面——到时候蜀国都没了,他们也不在蜀地了,还打压什么? 也是杨宜君运气好,促成这一计划时,燕国出兵北上,对上契丹,竟然真的用兵如神,收回了燕云,甚至还更进一步,重创了契丹——这里固然是因为燕国实力强劲、将帅用心,但不可否认也是有运气的因素在里头的。 不过,事情已成定局,燕国一举解决了身后的隐患,同时还用一场大战彻底稳定了国内的某些不稳定因素...这意味着,燕国国势更强了。 在当下,这约等于让燕国一统天下进入了倒计时——南梁不足为虑,南吴强些,可对上燕国似乎也不像是有胜算的样子。至于蜀国,等到蜀地之外的事情平了,蜀国如何,还不就是一盘菜? 这种情况下,原本就鼓噪着要投降献土的外来派更来劲了,甚至很多不参与此事的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个说法...投降献土有什么不好的呢?要是不投降,今后免不了一场大战,到时候蜀地消耗的粮草、人口都是他们的财富!说不定,他们都会死在战争中。 反对此事最严重的,其实是那些蜀国权力巅峰的人。蜀国真的没有了,权势和财富缩水最厉害的肯定是他们...哪怕他们知道,始终这样僵持着,将来‘被统一’了,更保不住权势和财富,甚至小命都可能丢掉。但人的根性就在这里,放不下眼前的东西,俗称‘不到黄河心不死’。 关于是不是要投降燕国,从夏末开始甚嚣尘上,到秋后燕国对契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蜀国上层一直争论着。 杨宜君不是揭开这个盖子后就任其发酵了,而是微操着此事...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就算能通过父亲和外公牵扯到一些人、一些事,能做的也很有限。而越是如此,越显出了她在这种事上的天赋。 她总能敏锐地意识到谁是关键人物,哪里是关键节点,有的时候,只要做很小的一件事,就能带起连锁反应,最后成为一场大风暴——在她地微操下,‘外来派’,以及孟家一些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围绕着‘投降献土’这个事做文章。 杨宜君确实通过影视剧学到了很多现代社会的政治智慧,那些放在现在,都属于屠龙术之列了。 搞政治活动,首先就要有一个明确、强烈且简单的目的!过去外来派、政治斗争失败者这些人有合作,但始终不可能紧密。但一个足够简单明确的目的,却让他们空前团结起来。 明末党争似乎就有这味儿...本来皇帝只是想学嘉靖,分化群臣,自己内斗。却没想到群臣学聪明了,干脆趁此结成了真的具有很强势里的政治势力——这种玩儿法,在现代社会就更常见了,民主社会、身份证治、团结特定群体,这都成了一门学问了。 在杨宜君的有意推动,以及他们自身层层加码之下,‘投降纳土’形成了大讨论!终于,有人发动了政变,想要将不愿意臣服燕国,会将大家拖入战争泥潭的孟钊拉下蜀王宝座。 政变是失败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此时的成都已然风声鹤唳。 很多人私底下串联,打算偷偷联络燕国那边,到时候燕国出兵,里应外合,岂不美哉? 这种情况可是让孟钊头痛至极,从燕国战胜契丹开始,他就一天没睡过好觉...他心里暗恨契丹不争气——他靠着梦里得到的信息,知道燕国最后是赢了契丹的,也想阻止此事发生。但问题是,他梦里对这一段没有任何具体的呈现,他就只知道一个结果而已。 他想要捣乱,只能正常地捣乱,并没有优势...事实上,燕国对契丹用兵,除了没有和燕国接壤的南梁,南吴、蜀国,都是有偷偷捣乱的。 结果捣乱也没什么用,最后燕国赢了这场倾国之战。或许这场战争有运气因素,再战十次,燕国只能赢六次,契丹也能赢四次。但不管怎么说,时光无法倒流,天下没有后悔药吃,燕国战胜了契丹,一切已成定局。 燕国战胜了契丹,给蜀国的压力就大了。而内部又争着要向燕国献土卖好——之前孟钊上位,肯定是用了一些手段的,也留下了隐患。如果他能坐稳蜀王宝座,那些隐患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平复,可要是他坐不稳蜀王宝座,那就会一起冒出来。 世事就是这样,好的会越好,差的只会越差。当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时,总会有人上去推一把。 “这些人就是我大蜀的脊梁?”一次朝堂争吵之后,退回后宫,孟钊就冷笑了一回,然后大骂起来。 此时身边的都是心腹,是蜀国最有权力的人,和孟钊倒是一条心的,不想投降...一方面是觉得,若是运气好,我蜀国不一定没机会。另一方面,就算不做蜀国一统天下的美梦,单纯咒燕国最终功败垂成也可以啊! 虽然现在燕国看起来势头很好,可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谁能说得准?天下之事向来是波诡云谲。若真那么好预料,大家一起选最具有优势的答案就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英雄豪杰,投身于其中了! 不过,他们这么想归这么想,却改变不了‘大势’,大多数人已经形成了相关认识了...显然,大多数人还是站更强的那一方。 这种一脑门子官司的情况下,孟钊的精力都拿来‘按下葫芦浮起瓢’了,一时之间也没功夫想着接杨宜君入宫了——一般人这种情况下会提示入宫之事,但杨宜君这边肯定不会做这个事的。 事实上,就算孟钊不延后这事儿,她也要想办法拖延的。 现在没人催她入宫,她当然继续微操,让事情越来越难以被孟钊控制才好。 说实在的,她现在除了有搞掉孟钊,彻底除掉隐患的原因。这么积极地操作这事儿,也有她自己找到了快乐的原因——虽然这样说很不好,但杨宜君确实在搞事情之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可以很厉害,只要机会合适、瞅准时势,她是真能影响到这天下的走向的。在蜀国这事上,她有投机取巧,也有运气好的因素,另外时机也不一定能再次复制,但不可否认,她就是做成了件大事! 杨宜君无比真实地触摸到了‘权力’。 看起来她就是一个闺阁小娘子,哪里来的权力呢?其实不是的,每个人都有权力,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正如她曾经学到的,没有能力使用权力的人等于没有权力。 直到这个时候,杨宜君才真正对身边的婢女们感慨:“女子确实不比男子差呢。” “娘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若说是娘子的话,确实天下多少男子也比不得呢!”紫鹃听了杨宜君的话,不以为意。她们平日是看着杨宜君的,当然知道杨宜君比很多男人都强。 杨宜君摇头:“我不是说我,而是说天下女子都不比男子差。” 百媚千娇 第53节 “女子比男子差的力气,然后因为力气,男子掌控了其他,这才有如今的男尊女卑,可要是力气不重要了,那又如何呢?”杨宜君想到了影视剧里的现代社会,那个时候比较发达的地区,纯靠力气的工作已经不多了,主流的工作都是男女没有差别的。 那样,男子与女子自然就很平等了...至于没有完全平等,很大程度上是过去的不平等,像是一种惯性,还在影响着当代。 这就像两个人,他们的能力差不多,做的工作也差不多,但其中一个的日子要轻松很多。这是因为这人家里就是本地的,他不用租房,不用忧愁买房,家里老人也不用他养,反而父母还能补贴他。 这就是过去的积累导致的不同了。 杨宜君过去直到男女不平等的根源,明白在她所处的‘农业社会’,这是无法避免的。现实就是,女子的力气不够,对社会的贡献不如男子多。同时,她也知道,后世女子是能与男子平起平坐的。 然而,知道归知道,真的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搞事情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现在做的事情,绝对称得上是大事了,而她做成这件事纯粹是靠脑子、靠把握时机的能力——只要不显露出自己的性别,不用靠力气,是男是女就没什么不同了。 对于杨宜君说的力气不力气的,婢女们有些不明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因为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很难想象‘力气’不重要...种田要力气,做工要力气,打仗要力气,力气怎么可能会不重要呢? 对于没见过科技进步带来变化的人,很多事确实是难以想象的。杨宜君想着后世的世界,觉得那对于现在的人和仙界也没什么分别了。一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了,摆了摆手:“...没什么,我随便说的。” 正要转移话题呢,就有杨段身边的人来请她。杨宜君以为是蜀中的事儿,最近因为她一直微操,确实多了很多事...想到这里,她都没有做任何准备,就以最快速度去了父亲的书房。 杨段见女儿来了,递给她一封书信:“娇娇,你也来看看,这是你外公送来的。” 杨宜君以为这是传递的成都消息,但看父亲的神情,又有些不像——光只看杨段的脸色的话,是有点儿热切,又有点儿犹豫的。不管怎么说,都不像是成都有了变故,他们这里要搞事情的样子。 杨宜君展开信纸观看,前面的一段都是家常话,很快就略过了。然后倒是说了一些成都的消息,可是杨宜君看着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也没有什么插手的必要...到了偏后的部分,杨宜君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脸色是那样。 简单来说,燕国发布了‘招贤令’...乘着大胜之威,燕国如今面貌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这是成功才具有的威力,一旦成功,所有的问题都能掩盖下去。而一旦失败,就完全相反,所有的问题都会冒出来——所以杨宜君一直对后世影视剧里那句‘失败是成功之母’嗤之以鼻。 在军事上取得重大胜利的同时,其他方面自然也就起来了,其中包括政治、文化等多方面...首先,燕国国主需要大量贤才出仕,所以发布了招贤令,这是人才缺乏的现实,也是一种政治表态。士人看到燕国国主如此,那肯定是心向往之的。 其次,招纳贤才也是为了接下来修书...别的书先不说,史书肯定是要先修一部的。 虽则,过去已经修了唐书了,可那是乱世之中一个割据政权修的,按照华夏政权承继时下一个王朝为上一个王朝修史的传统,到时候肯定要再修一部。而且,从唐灭以后,到天下再次一统,这中间也有百来年,这不能不管啊! 不管的话,岂不是成了空白的一百年了?所以这段时期,各国的史书也要修,先例可参考《三国志》。 盛世修书,最后的胜利者修书...燕国在招贤令中透露出这个意思,各国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呢。燕国此时的自信已经彻底表露了。 第66章 杨段并不是一个…… 杨段并不是一个对出仕有想法的读书人,这在当下的士大夫中,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天下纷乱,有的人立志匡扶社稷,有的人就见惯了世道残酷、争权夺利,只想做个散淡的人...杨段就属于此种,不过他也不是要隐居山林,做个隐士。更具体一些说,他是个很纯粹的学者。 招贤纳士什么的,他不在意,但他一直想要参与到修史中,以史书为后世所铭,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岳父周革在听说‘招贤令’一事之后,立刻写信告知了他。 这可是杨段生平之夙愿! 杨宜君自然也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她看过书信之后立刻道:“此事甚好!爹爹该往洛阳去才是...说来,大兄也在洛阳为官,若往洛阳去,还能团圆呢——不如,我们一家都去洛阳罢!” 杨宜君忽然灵光一闪,有了这个主意。 杨段确实动了去洛阳,参与到修史盛事中的心思,但他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事儿。所以乍一听一家人搬去洛阳,还有些反应不来...这年头的人安土重迁,举家出行可不是小事儿。 但杨宜君这样一说,他也有些心动。不管怎么说,播州这地方确实是太偏远了,哪怕是自己的家乡呢。如果杨段是成都人,忽地让他居家搬到洛阳,那或许还要多考虑一会儿,可这不是播州么。 后世之人也是如此,如果老家在二线城市,那可能就回老家发展了,一线城市打拼是机会多,但也累的多啊!但如果老家是在十八线小城市,那很多人就索性去往北上广深了,都不带犹豫的。 离开播州这片偏远地,去到天下之中心发展,怎么看都是好处多多的——他可以参与到修书盛事,一家人可以团聚,儿子们在洛阳的话,机会肯定也更多。更不要说女儿了,杨宜君眼下之难,只要她去到洛阳,就都可以不用管了。 别看最近杨宜君搞事情那么凶,弄得孟钊都顾不上她了,但其实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孟钊到底什么时候完蛋,还是得看事情的发展...万一在他完蛋之前,他就是想要把杨宜君弄到身边呢? 这真的太被动了。 而且说实话,杨段也挺担心的,不太愿意女儿如此弄险搞事了。一方面,是这种事本身就有风险,另一方面,是女儿身为闺阁女儿家,这么‘凶残’,总归让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本来已经很厉害了,还让女儿更厉害...杨段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本能地觉得不大妙。 所以,直接跑路去洛阳,这边就不用管了,这也不错。 至于孟钊找不到人了,会不会对杨氏如何,这一点杨段其实不担心...一来,孟钊现在焦头烂额的,天知道他想起这件事要等到什么时候。二来,正如孟钊料定杨氏不好因为他要纳杨家一个女儿就和他硬顶一样,真到了那地步,杨宜君人不见了,孟钊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妃妾没纳成,来搞杨家。 就算孟钊一时上头了,想不明白利弊,想来杨家的军事力量也会让他想明白的。杨家可不是成都那些家族,那些家族力量也很强大,但他们的强大其实是依附于孟家的。对外很厉害,可对上孟家时只会更虚弱! 本质上,杨家就是一个武德充沛且独立存在的力量。 “这也是个主意...等等、等等,为父再想想,不能如此草率。”心里很心动,但杨段没有昏了头,立刻做决定。哪怕在千年以后,这种决定家庭未来的大事也不是轻易能决定的,此时就更是如此了。 回头,杨段先悄悄儿与妻子商量这事儿,周氏一开始并不赞同。他们一家人的根子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果脱离了这个环境,那要怎么生活?别的不说,一家子老老小小的,吃饭穿衣、读书应酬,钱从哪里来? 在播州,他们有宅子,有产业,靠着产业生息,大富大贵不敢说,日子是过的很舒适优容的。而离了播州,哪怕这些产业依旧有收益,可送到遥远的洛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也知道,钱会变少,因为没人盯着,动手揩油的地方就会变多。另外,以此时的情况,天然还有损耗。 还有,洛阳是天下中心,是燕国京都所在,米珠薪桂是必然的...自家的家底在播州可以过上顶舒适的日子,在洛阳却又不行了。 人离乡贱,有的时候并不只是因为没了抱团的宗亲,会被人欺负,也因为钱。 周氏身为主妇,这些事是她不能不考虑的,这很现实,也很真实。 不过,在考虑过这些之后,周氏也不得不承认去洛阳其实是一件好事,无论是丈夫的发展,还是儿子的发展,都有好处——周氏不是那种有停机之德的女子,没有希望丈夫儿子都能功成名就。但她到底也是受过传统礼教熏陶的,如果有机会,肯定还是希望丈夫儿子能出人头地。 另外,去了洛阳,杨宜君就不用入蜀宫了...到时候旁人不知道女儿身上的事儿,说不得还能寻一佳婿。 再想想长子一家就在洛阳,女婿也出仕燕国了...去洛阳就能真正一家团圆——周氏很难不动心。 去洛阳好处多多,而不去洛阳无非是两点,一个是对乡土有感情,不愿意轻易离开,另一个就是跟钱有关了。 但前者和周氏关系其实不大,她又不是播州人,事实上她是成都女儿家,是嫁给了杨段才在播州生活的。女儿家出嫁从夫,若杨段要去洛阳,那她随着去,也没什么的。 而后者呢,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不过就是会过得拮据一些罢了。周氏并非是钱串子,只要不至于生活不下去,真算不得什么。 所以也就是两天后,周氏的口风就变了,说起了嫁出去的长女:“怜怜如今人在燕国,也数年不见了,不知如何了......” ‘怜怜’就是杨宜主,是杨宜君的亲姐姐,她嫁的人家姓苗,也是左近大户。约摸是看出燕国势大,她夫婿就被派出出仕燕国了。如今做的也只是微末小官,但人确实是落脚在燕国了。 听老妻说起长女,杨段其实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周氏是默认了,只要他决定去,那她就会全力支持。 “是啊,儿女是债,人家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能呢,总是惦念着。”杨段说着,话锋一转,便道:“不如先叫二哥回家?” ‘二哥’指的是在成都随岳父读书的杨盎,杨段说这个的意思,就是叫二儿子和家里汇做一处,然后一起去洛阳。 周氏点了点头,于是在夫妻二人的默契中,一件影响杨家的大事就这样定下了。 一边是写信叫杨盎回家,对外说法是要给他相看亲事了...以杨盎的年纪,这话也没错,今年杨盎就二十了!所以外人都是不疑有他的。 另一边,等杨盎回来这阵儿,杨段和周氏就为出门做准备...若是在后世,从播州到洛阳而已,出行路可以只有几个小时。但在现在,显然不是这样,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需要做的准备也很多。 首先,行进的路线决定了——这个决定的很早,既然是让杨盎从蜀中回来一起出发,而不是一家人去蜀中,然后往洛阳去,那就不是走出蜀的水运线和陆路线了。而播州这边,其实也是有出西南、往中原的路的! 为何西南边陲之地,播州能慢慢发展起来,就有这里其实处在西南沟通湘地的水道上的原因。 从芙蓉江出去,就能出去了!杨家与南吴地区有商业贸易往来,一部分走的就是这条线。 杨段了解这条水路,想直接和族里的商船一起行动,主要是这样能有个照顾。 这唯一的问题是,得和族里通气...大家都以为杨宜君要入蜀宫了,这会儿他一家人去洛阳,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事儿有点儿不地道,但杨段还是决定和大哥杨界说一声——话说回来,杨界打算牺牲他的意志和他的女儿的时候,也没想过他这一手地道不地道啊! 至于大哥杨界会不会知道了之后阻止他,让他做不成这事儿,这是有可能的。 但问题是,他举家往洛阳去,动静是不会小的。成都是山高皇帝远,无人知道,可播州这边不可能瞒得过去啊!既然不可能瞒得过去,那还不如放开了说。 为此,杨段也算是发挥了自己全部的口才,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来说服大哥。 一开始杨界当然很愤怒:“你这是丢下个烂摊子给族里,你有没有想过——” 杨段很干脆地认下这话,等杨界大骂了一通之后,没有那么激动了。他才说道:“大哥别只说我,正是丈八台灯,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当初我与大哥是如何商议的,说定了不理会那孟家小儿。结果,我家十七姐的婚事拒了,最后这婚事又成了十五姐的。” “好罢,成了十五姐的也不说什么,左右我也不打算让女儿一入侯门深似海。只是大哥送了十五姐去还不足,还要拿我家十七姐讨好那孟家小儿么?难道我播州杨氏,就是那般人人揉搓的,在孟家跟前,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杨界这事儿确实有些心虚,杨段根本不想杨宜君嫁孟钊,哪怕如今孟钊贵为蜀王也一样。但杨界不知道他真有这么‘高风亮节’啊!现在原本是杨宜君的王后之位,落到了自己女儿杨丽华头上,这之后还要让杨宜君去做妃妾...这...... 所以当下杨段这样一说,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过了这一会儿,才道:“三哥也不必激将我,什么敢不敢的,不过是考量之后觉得不值罢了...到底是三哥真疼爱孩子,是个慈父。只是三哥不想想家族吗?家中孩子,哪个不是受家族庇佑,才能过上寻常人不得的日子的。受了家族供养,如今为家族出力,不是应该的吗?” 这也是大实话了。 “大哥说的话本不错,只是人皆有私心,这就是弟的私心在了。大哥若是令弟为杨家牺牲忍耐,弟也没甚话可说,可要让家里儿女这般,心下却是不忍了...而且说的明白些,大哥真的一点儿不了解我家十七姐吗?” “她的性情是真正刚烈又冷情的,逼她做不愿的事,她能比个男子更狠心。强她入宫,之后的事,便是我这个父亲都不能预料。” “十五姐斗不过我家十七姐——要紧的其实也不是这个,只是到时候十七姐必定会把天都捅破,大哥信不信?” 杨段想到这些日子杨宜君搞的事情就头皮发麻,她人在闺阁之中,借势而为就能如此。要是她进了蜀王宫,那还得了?杨段一点儿不怀疑女儿能获取孟钊的信任...哪怕孟钊原本不是那么迷恋女儿的美色,她的女儿也能叫孟钊之后变得真正言听计从罢。 到时候,利用这份力量——按照杨宜君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想做成什么事,那是很难的,但要破坏一件事,那就容易的多了。 将蜀国的天捅破,还真不难啊! 杨段觉得女儿可以的,杨界却不觉得侄女儿可以。他知道侄女儿聪明,可弟弟这话太危言耸听了,听着都不像了。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因为杨段话里有个意思是对的:杨宜君确实性情刚烈,又冷心冷清。他尽可以站在家族的角度责骂她不懂得感恩,不懂得为家族忍耐牺牲,但杨宜君根本不会因为他这通好骂就‘幡然悔悟’‘回头是岸’,乖乖听话了。 真逼她进蜀王宫,到时候她是真的会搞事情的...就算不会捅破天,那也是麻烦。 送她入蜀宫,她绝对不会给杨家谋利,只会放开手脚让一个个逼她的人,从孟钊到杨家,都尝到她的报复。 在杨界想来,侄女儿的报复应该也就是那么回事,就算是聪明的宠妃,能做的也有限。但就是这样算起来,不合算啊! 送个家族女儿进宫,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还要多出损失,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真要说收获了什么,只不过是遂了孟钊的意,得了个清净。 要说眼下这个样子,最简单的做法其实是让这个侄女儿‘夭折’...人死了,那肯定是不能搞事了。而孟钊那边也有了交代——少女早夭,谁都不想这样,但就是有这样的事,可惜了佳人啊! 人都死了,孟钊也不能说什么。 但问题是,杨段不是那种在大家长权威下就会屈服的家族成员,他对家人的看重在此时的人看来是有些出格了——小家庭在他心里超过了家族,这算什么? 除非杨界打算对上亲弟弟,到时候弄得家族内部一场大风波! 杨界是播州侯,是杨氏的族长,具有经济、军事上的绝对优势,面对家族其他人时,他当然具有压倒性的权威。所以即使杨段是他的弟弟,他也能收拾掉——问题的关键是,有必要这样吗? 这么多年的老兄弟、家族的稳定和谐...很多东西都考虑在内的话,杨界哪怕不爽,也只能放过自己弟弟一家了。 “滚滚滚!最好有本事这辈子别再回播州...若是回来了,我这个做大兄的必得叫你知道厉害!”杨界在内心斗争良久之后,叫杨段‘滚’,这其实就是让人走的意思。 不过,他之后的话也是真话:杨段这样扔下烂摊子,倒叫族里替他收拾首尾。虽说事情也不能说是他的错,真要说起来算‘无妄之灾’,但在此时,大家可不是这么算的! 总之,这个样子干,肯定是不符合家族利益的,是坏了规矩。日后,他不回播州,又或者在外发达了,那也就算了。不回播州不说,若是发达了,那对家族就是有用的人了,过往种种自然一笔勾销,最多说一句‘下不为例’就是了。 百媚千娇 第54节 可要是混的不好,过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回播州,那杨界就有话说了! 哪怕是为了维护规矩,为了以儆效尤,杜绝今后想坏了规矩的杨氏族人,也得给杨段好看! 杨段离开了播州侯府,脚步是既沉重,又轻快。轻快是因为事情如他所料,一切目的都达成了...而沉重,也是同样的原因。他终究是在传统礼教下成长起来的士大夫,同家族决裂,远离故土、断开后路,这真是非常艰难了。 那种心理上失去依靠的失落,真的只有本人能体会了。 回家之后,杨段嘱咐妻子:“可以放心准备出门事宜了...这家中产业,尽皆托付给族中就好。” 周氏应答下来,回头就处置产业去了。托付产业的时候她没有和管理产业的族人分成,而是根据过去数年这些产业的收益,算出一个大致的平均收益,然后定了这个数字的一半——这一半的收益,要送到她手上,至于其他的,无论多赚多少,她都不管。 周氏深知人不在此,太多猫腻了,索性定一个确定的数字,大家就没得争了。省了心,也少了伤害亲戚情谊的事。 因为直接给出了一般的收益,帮着管理产业的族人也是满意的,答应的很干脆,生怕他这里一犹豫,周氏就改变主意了。 除了产业,还有家里的人口。一些雇来的,遣散起来不难,还有一些家丁,除了少数,其他的都可以转到侯府去。家丁都是很有战斗力的,算是武装力量,杨界肯定愿意接收。 而除了这些之外,身契在自家的仆婢要如何处置,就麻烦一些了。 其中最心腹的,愿意一起去播州的,肯定能一起去。其他的,那就不好说了...到了洛阳那边,开销多、进账少,家里是不可能使着这么多仆婢的。 就以杨宜君这里,最后决定一起去的,除了乳母谢嬷嬷,婢女就是平儿、晴雯、紫鹃三个了。其他的别说是不进内房的粗使人了,年纪小一些的内房婢女,红玉和麝月都不去——她们不去的原因并非是杨宜君不愿意带她们,而是她们家人都在本地,不愿意远离家人和乡土。 晴雯和紫鹃当年是一批进杨家的,是外头战乱,从灾荒之地采买而来。说起来她们并没有家人在,播州也不算她们的家乡,那自然是杨宜君去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 平儿的情况又有不同,她母亲早先是服侍周氏的,后来周氏嫁人,她家是陪送的人家之一。到如今她父母以年老为由,已经不再府中做奴婢了,放出去后靠着攒下来的钱财,以及周氏的赏赐,不说富贵,也称殷实。 她父母已经年老了,并不想辗转数千里,去到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更何况,她父母现下并非杨家仆婢呢...而平儿,她没有因为父母要留在播州,就留下来,而是决定和自家小娘子一起走。 她如此,倒叫杨宜君不太好受了,总觉得弄得人父母子女离散了一般。 “娘子也是多虑了,我这般一则是为了全一份与娘子的情谊...这些年,幸得娘子尊重,我与娘子面上是主仆,内里却是姐妹一般,比家中真正的兄弟姐妹还要亲切。”这是真的,家里的姐妹平日根本没怎么相处过。杨宜君这里则不同了,几乎是相伴着长大的妹妹。 她早就习惯自己的生活重心全围着杨宜君来了。 “二则,却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份私心。” “我其实与娘子有一般念头,不想嫁人...我冷眼观瞧着,女儿家嫁人了,说是夫婿帮衬、儿女环绕,乃是大幸。可嫁了人的女子,苦楚都在内里,倒不如我在娘子身边侍奉娘子,杨家便与我衣食住处。至于老了,想来有娘子一日,总不会让我没了结果。” “与其信不知哪里的男人,我更信娘子。” 第67章 走水路出播,最…… 走水路出播,最难的就在前面一截。 出夔州、过秭归、至于峡州,这便是连过了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杨宜君一家,并家人家丁三十口上下,同杨家的商船一路,于初冬时节走水路出播州,这也是杨家商船今年最后一次出门了。 过西陵峡时,天气清寒,杨宜君天早便在船首观看自然风光,不由吟诵《水经注》名篇:“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 最后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收束。 操船的船老大见多识广,如杨宜君这般的诗人才子也载过许多。见她如此,也只是说:“娘子好兴致...呵呵,过得这一路,之后就好走了——前头不多远就是江陵府,若要往洛阳去,于江陵府下船,便有官道可走。” 听船老大这样说,杨宜君一家都很高兴,心里松了一口气...三峡之险自古闻名,经过这一段是非常危险的。一些很险的滩头河段,沉舟不知凡几!现在过了三峡,之后就是有危险,他们这一大群人,也很有限了。 当然,三峡险归险,因为水流湍急的关系,行路也快就是了。《水经注》中就说了,‘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虽然是夸张,却也是有本而来。 感觉上出发没多久,路上略见识了些名胜古迹,就要到江陵府了。 抵达江陵府之后,杨宜君一家便下船,先寻了一家客店歇脚。杨氏族中经商者,在江陵府要做生意,这也是他们的目的地——这些杨氏族人与伙计,将播州特产的白蜡、麻织品等物卖给江陵府这边相熟的商贾,然后又买进一些在西南地区畅销的商品,准备回程。 在准备回程之余,负责这边商事的杨氏族人也不忘记关照杨宜君一家。主要是觉得杨段是个读书人,外头很多事不懂,怕他有地方会疏忽了。 族人找了相熟的商贾,经其推荐,和几个要往洛阳做生意的商人搭伴了。如此人多,要安全一些。然后又给杨宜君家换了马车和十数辆太平车,打点起来,临分别前还道:“叔父,你且行去罢,这一路多见那几个商人如何行事,随他们一样,总不会错。” 在外行路的经验一时是教不完的,让杨段跟着那些常在外行走的行商做,肯定不会错。 “此次倒是多亏了五郎你。”杨段多谢了这晚辈,又互相告别了一回,才与周氏上车,随着商贾离了江陵府。 之后就是走陆上管道了,出江陵府,过荆门、襄州、南阳、汝州...... 走陆路没有走水路快,但相比起匆匆而过的水路,走陆路却是有机会多看看沿途风光与民情民俗的...杨宜君过去通过看影视剧,眼界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宽广,但要具体说此世的眼界,她其实没什么见识。 过去她最远只去过成都,至于中原大地,是从未踏足的,只在书上见过记载。 眼下借着这个机会能多看看,杨宜君只恨自己没多生一双眼睛。 “好热闹啊......”途径方城时,和杨宜君一同乘车的晴雯在车帘旁觑着外头街市很是热闹,脱口而出。 晴雯也是见识过成都繁华的,当时只以为天下无过成都的了。但这一趟出门,经过了好几座城池,这些城池单拿一个出来或许不如成都,但一座连着一座,都有相当的规模,这就是蜀中不能比的了。 “这就是中原之地的底蕴,营建千年,气象不同...”杨宜君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让身边的婢女们多看城墙:“你们瞧这城墙,如今大江以南也越发好了,但却没有几座雄城,有低矮土墙的就算是重镇了,其他的或者篱笆为墙,或者干脆没有城墙。” “北边则不同,任一一城几乎都有高大城墙...这都是千百年里慢慢兴建起来的。” 在方城,一行人寻了个客店安歇,等着明日早晚再出发。 客店安顿了,一个商人和善,就告诫杨段说道:“杨公是行人,需得小心些,前些日子路上未出事,眼下也该一般谨慎——约束家人,特别是女眷,不好随意走动的。” 这种官道上的城,人流量大、人多手杂的,女眷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还有男丁,也切忌不能再落脚处外过夜......” 杨段记在心里了,回头就让家丁多上心。另外也特别交代了杨宜君:“别人我不担心,只是娇娇你...如今难得,一路有许多名胜,你总想着去逛看一番。你若是个男子,我不拦着你,可你偏是个女子,总得小心些。” 这不是嫌弃杨宜君是女孩儿,而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女儿家确实容易出事一些。特别是杨宜君生的貌美,杨段更担心因此引出事来!因着这层忧虑,杨宜君自从江陵府便有带着帷帽,对着外人时从不摘下,就连同行的商人也只知道这户杨姓人家有个女儿,却不曾见过真容。 杨宜君心里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只能多多忍耐,然后路上有机会的时候能看一点儿是一点儿。 就这样,一路到了汝州,此时洛阳便近在眼前了。 因为冬日日短,赶着天色还没暗淡,一行人就落脚到了州城了,并不贪图那点儿程途。 杨段瞧着汝州州城城池雄壮,人员凑集,又听人说这边是没有宵禁的,晚间有夜市可看。便对杨盎道:“这一路来,娇娇格外懂事,未有多踏一步路。几次投宿城中,看她都想去逛看一番,最后也没去...如今洛阳也近了,都是京都左近,想来不妨事,你带着她去瞧瞧夜市,这也是没见过的。” 播州商业不发达,遵义城也是没有夜市的。成都那边倒是发达,可为了治安等原因,成都也实行宵禁,没有夜市。所以杨宜君长大这么大,确实没见过夜市。 杨盎领了父亲这话,当下便去找杨宜君,说明了这事儿,杨宜君立刻满脸喜色。叫了平儿:“平儿姐姐,与我梳个头,要出门去了!” 平儿问:“娘子梳什么头?” “最便宜的,梳个椎髻就是了,到时候好戴帷帽!”杨宜君只想快点儿出去逛夜市,哪里还在意梳什么发髻呢。 平儿迅速打散了她的头发,三两下便绾了一个椎髻出来。尔后一边给杨宜君加罩衣,一边叫晴雯:“晴雯,将娘子那顶帷幕短些的帷帽寻来!” 晴雯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捧出了一顶竹笠为顶,四周垂下白罗,长度只到肩膀的帷帽。杨宜君戴上帷帽,抽紧了帽带,便与杨盎出门去了。 随行的除了杨盎的小厮,杨宜君身边最为稳重的平儿,再就是四名家丁了——此次出播,杨段只留了最为心腹,也最有能力的八名家丁,一路上护卫着。杨宜君和杨盎出门,一气就让四个家丁跟随,也是怕出意外。 杨盎也很细心,出门之后带着杨宜君玩归玩,却从不往特别僻静的地方钻,也不往那些人挤人的地方走。只在几条比较宽阔的大街上走走看看,看看这城里的买卖,还看看沿街的把式之类。 走了一回,兄妹两个在一家茶楼坐下休息了一回,有茶博士递茶。另外,杨宜君问了茶博士,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茶博士也很讲究,不仅说了茶楼能提供的热汤热食,还说了周边的好吃的。 按照规矩,只要客人要吃,茶楼外的吃的,茶楼也可以派人去买来。 照着茶博士的推荐,不一会儿杨盎和杨宜君的桌上就摆了好几样吃的,有细料馉饳儿、滴酥水晶脍、煎角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羊头烫。至于酒水,杨盎带着杨宜君,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要喝酒,只让茶博士多倒了两碗茶也就是了。 正吃吃喝喝时,有一个涂脂抹粉的靓装女子,抱着琵琶,身后还跟着一带牙板的女童,人站在阁儿门口。茶博士见了,进来说道:“郎君娘子,这是前头‘百果巷’里柳家的六娘,唱的好南曲,若郎君娘子有意,可叫来唱唱,倒是与她几个钱也就是了。” 主要是有杨宜君这个女眷在,茶博士也就没提,若是中意,还可以随着去柳家留宿的事。 杨盎对这种事倒是了解一些,他虽年轻,但在成都的时候总有一些交际...读书人狎妓实在是太常见了。 但他也没有特别深入的经验,因为那个时候他在外祖父家住,周家对子弟这些事管的很严...周家倒是没有超越时代的,不许家里的子弟纳妾,但纳妾归纳妾,却得是清白周正的女子!至于与妓.女来往,呵呵,等着被老子杖打罢! 杨盎见杨宜君似乎对此有些好奇,便问了茶博士此地这般擦坐卖唱女子的行价。心中有数之后便道:“博士请柳娘子进来罢。” 价钱并不会比成都更贵,成都说起来也是天下有数的繁华地呢! 柳家六娘进来,给杨宜君和杨盎道了万福,自陈了门户来历,这才问说:“娘子郎君可有要听的曲儿?” 杨宜君也不真是喜欢听曲,所以只让她捡着流行的曲子唱一唱就是了。 唱着的时候,图吃饭方便,也因为是在茶楼的阁儿里,她就将帷帽揭了下来:“二哥...对面那巷子里怎得那样热闹?” 杨宜君一揭下帷帽,满室便为之一亮了——比起去年,她又长了一岁,从十六岁小儿女,到了十七。这个年龄段,每天几乎都在变化,一两岁的差别,就有可能一个像孩子,一个已经是成人了。 身上的稚气越来越少,相应的,娇媚之色越多。所谓‘陌上人如玉’,已经到了看一眼便只觉得满心欢喜、脸红心热的地步了。 柳家六娘之前为杨盎所吸引,觉得这真是一位俊秀少年郎。还想着他是带了姐妹出来逛夜市,若不是带了姐妹,倒是能带回家去。而从杨宜君揭开帷帽,她身为女子,亦是满脸惊艳之色。 柳家六娘常在城中脂粉堆中混身,行院女子见得多,偶尔去人家里献艺,还能见到内宅之妇。所以无论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还是风尘胭脂,她都知之甚多,但这种殊丽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只能说此时的人有机会见到的就是周围一圈人,美人也见的有限...要让杨宜君自己来说的话,就不会把自己看的那么高了。她看了那么多影视剧,美女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她还知道影视剧里的人一般真人会更美...这还真难想象啊。 影视剧里的美人和世人眼里的美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审美是有时代差异的,但美人就是美人,再者差异也不会有共性多——世人普遍觉得皮肤白皙、纤细窈窕的女子为美,脸型要圆一些,似鹅蛋、瓜子、银盆,眉毛要细细弯弯的,眼睛亮一些、黑白分明最好,鼻子要小巧,要细腻,要精致,不能塌,嘴巴当然是樱桃一般,小小的红红的。 这些,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是世人对美人的想法。 再看看影视剧里出现的后世美人,其实大多都能合的上。所以,后世的美女,如今看着也是美女,只不过算什么层次的美女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过,在面对顶级美人的时候,这种分歧就消失了。 顶级美女本来就能突破审美的差异,所以曾经的顶级美女,日后再看,也是顶级美女。 杨盎也不知道对面巷子是怎么回事,正要去招茶博士来问。柳家六娘就笑说:“娘子外地来的罢?有所不知,那边巷子可是不好说的......” 杨宜君见她神色有些暧.昧,再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隐约有嬉笑谑言之声,又见点着的灯笼与别处不同——别处的灯笼颜色各有不同,这一处的却是格外统一,都是一种比正红要淡一些的红色。 这颜色瞧着就让人想到胭脂香粉之类,无端端就香艳了起来。 轻轻‘啊’了一声,杨宜君露出恍然的神色——大城之中,声色行业集中在一处,或者几处经营,倒也寻常,唐时不是也有平康里么。 柳家六娘带着女童唱了两曲近日流行的调子,杨宜君给了她钱,又问她饿不饿:“娘子若是未用饭,就随着用了饭再走罢,若是用过饭了,自便就好。” 柳家六娘见杨宜君不是与她假客气,便谢过了她,叫女童与自己同桌吃了一些,填补肚子——她们这样从事声色行业的女子,看着十分光鲜,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的事儿。这行当除了那些名妓、名角,真的能攒出万贯家财,其他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柳家六娘既然能这会儿出来,在酒楼茶楼里‘擦坐’,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台面上的人了。如她这般的,平日里贵重的首饰都没有几件,只有确定有贵客,或者要去大户内宅,才会去问人借,或者去当铺里租那些典当了的好首饰! 至于平日里吃饭,要么在家跟着吃,这比起普通人,吃得算好的,都是米面细粮,还能见荤腥,但也就是这样了。要么有客,那就是客人在外叫一些吃的一起吃了,那才是能吃好的的时候。 柳家六娘也不只是埋头吃,她服务人的,察言观色是习惯了。见杨宜君真对对面好奇,也不是鄙薄的那种,便与她说了一些里头的事:“那是‘狮子巷’,原来是‘十字巷’,后头请了算命的术士改了名,说是如此方能生意兴隆。” “城中官私妓.女,多在此处营生...奴家住百果巷,也邻着这狮子巷。” “这会儿正是妓家女儿出来寻恩客时,才见这般热闹。”柳家六娘还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天色擦黑的时候,名妓,以及已经有客人的除外,妓家会让家里其他的‘女儿们’出去寻客。有的人会像柳家六娘这样,主动出击,去相熟的酒楼茶楼卖艺,做擦坐。若是能唱的几曲,总归是个收入,借此还能与潜在的恩客接触,说不得就有人动心,随她回家去了。 而有的人则不是这样,而是在狮子巷巷子口的廊下或站或坐。她们大多能吹拉弹唱,坐着站着时便弄出靡靡乐声,见得行路人张望,便以言语调笑——这个时候还往狮子巷跟前行走的,大多数都是有意要光顾的。 这样一招徕,很容易就能成功。 看到那些女子在巷子口言笑戏谑,柳家六娘神色间是有些忧虑的:“不怕娘子笑话,奴这等小娘,操持贱业,外人看这是自甘堕落,其实都是身不由己...不是被家里卖了,便是生母也是如此。” 百媚千娇 第55节 “里头苦楚是说不完的。” “就像这些姐姐们,这会儿能接来恩客也就罢了,接不来恩客,鸨母龟奴定然是要打要骂的...”柳家六娘这一点上要好一些,因为她所在的这户妓家,老鸨就是她生母,她因此自由了许多。 出来擦坐卖艺,挣得一点儿钱就能交代过去了,不会哪一天没接客就要打要骂的。 说完了这些,柳家六娘也忙着去别处‘做生意’,而告辞离开了。 “其实也没甚可逛看的,二哥,我们回去罢?”夜市看过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了。而且刚刚听了柳家六娘说事儿——她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悲天悯人起来,这又不是后世,此世之中这样的事太多了,比这惨的也多了去了...但因此没了玩耍的兴致也是有的。 杨盎也没有玩乐的心,听杨宜君说要回去,立刻就答应了。叫了茶博士来结账,杨宜君则是捏着帷帽往外走——戴着帷帽肯定不会多舒服,所以她一下就忘了戴帷帽,正好与上楼来的一个公子互相看到了。 杨宜君倒没有因此‘做贼心虚’,说到底也只是一会儿忘记戴帷帽罢了。平日里戴帷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实哪有那么寸?自己这张脸再漂亮,也没有妖法,不能让人一看就失了智啊! 所以这会儿被人看到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等着二哥杨盎出来的时候,慢慢又戴上了帷帽,还让平儿替她整理了帷幕,不紧不慢的。 杨宜君与杨盎就这样下楼去了,与那公子擦身而过。 “二公子?”高泸身旁跟随的随从很懂察言观色,低声问道:“小人去与公子打听那小娘子是谁家的...” 高泸是汉王高秦的嫡长子,家中行二,眼下出门在外,随行之人都称呼‘二公子’。 高泸并不是一个贪恋美色之人,府里除了世子妃外,其他妾室虽有几个,却也算是他这般王孙公子里少的了。平日里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安分守己做人,一副与世无争,喜好书法绘画的样子——这种表态是半真半假。 高晋在位时,汉王高秦是可能的继位者,而他作为高秦的嫡长子,若是太跳了,也是会遭人忌惮的!为了表现自己没有野心,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他都是以一个沉迷书法绘画的文士身份出现在人前的。 这当然不是全部的他,不过他喜欢书法绘画这件事也是真的就是了。 对于高泸来说,女人还真不算重要,一个美女在前,一副古卷美人画在另一旁,他是真有可能选画的...但就在刚刚,他也被美色吸引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错,当下也忍不住感慨出声。 “真是绝色啊角色,唐突二十余年,枉说阅尽天下美人,如今才知人外有人...只是奇了,这样的美人怎么就这样突然出现了呢?” 高泸又朝随从招了招手:“你去打听打听,不许唐突了美人...若是美人家门第过得去,回去再报与我。” 随从多了一句嘴:“二公子,若这位小娘子身世寒微......” “怎会寒微?你也不瞧瞧,那般气派,又有仆婢跟随,定然不是小门小户的...只怕她门第高了些。”高泸都有世子妃了,再收进来算什么?哪怕是他这会儿死了爹,自己做了汉王,也只能让人家做侧妃。 不怕她出身低微,真要是门第太高了,那才是麻烦。 第68章 洛阳和燕国治下…… 洛阳和燕国治下许多大城一般,是没有宵禁的。 每日城楼上小鼓敲点,根据鼓声不同,城中人就知道时间了...一般夜市是三更收摊,不是说不能再做生意了,只是三更之后街上就真没什么人来往了,再张致着做生意也是白搭。而等到五更天,早市又开张了。 这会儿五更天刚到,不只是城楼上敲鼓,还有寺院里打钟。 和打钟配合的是寺院头陀,他们会执铁板,沿街报晓。 韦青拿手巾搭头,顶着寒风出门往城门去时,就听到有头陀摇摇摆摆在街巷中走着,口里高声道:“天色阴晦——天色阴晦——” 冬日天亮的晚,这会儿天边还是淡蓝色的,韦青倒也不着急。路上遇到一担着食摊的小贩,担子一头有炉子,炉子上坐着个锅子,盖子不算严实,‘嘶嘶’冒着白气。担子另一头则是放下担子,便能支成一小桌,再把挂着的马扎摆开,也能供两三位客人使用了。 不过,这边这小桌用到的时候少,能在这种食摊上用餐的,都不是什么讲究人,往往是端着碗,站在路边就解决了。 食摊小贩叫唱着卖他那羊杂汤,见韦青似有意的样子,忙殷勤推销:“客官喝碗羊杂汤哩!小人这羊杂汤五文钱一碗,用料实在,味美鲜浓——” 韦青便要了一碗羊杂汤,那小贩拿了个大粗瓷碗盛汤,舀了满满一碗。韦青见了就不满:“你这厮好奸猾,五文钱一碗的羊杂汤,怎得只见汤水,瞧不见羊杂?” 其实还是有羊杂的,只不过用量确实少了些。 小贩堆着个笑脸,笑说:“客官,不是小人奸猾,而是如今情形不同...小人早市上卖羊杂汤也许多年了,五文钱一碗,多少年不变。如今别处都有涨价的,只有小人不涨价儿。” “可这羊杂涨价了,小人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亏本做买卖罢?所以只能料少了些了。” 韦青确实知道最近各种羊杂菜涨价的事,知道这小贩说的是真,所以也就没为难他。接过羊杂汤之后只是好奇问了一回:“这是什么道理,今岁也不见什么灾祸,怎么羊杂平白价贵了?” 小贩解释说:“客官哪里晓得,咱们洛阳啊,满城的羊杂其实都是宫里出来的!宫里用肉,多是羊肉...虽则宫中也用羊杂做菜,可到底不多,如此许多羊杂就余了出来,专卖给宫外小贩。” “如今官家坐宫,规矩是新的,不许宫里靡费太过。其中一条,过去一只羊只用一两块精华好肉的事儿,就不让了...这样一来,宫里出来的羊杂可不是少了么。” 剩下的就不用多说了,供给端都减少了,像小贩这样的人,就得到别处去买羊杂。可是别处的羊杂哪有宫里剩的‘下脚料’那么便宜?难怪要涨价。 “不过也贵不了多久了,如今官家在北边打了胜仗,虽说因着蜀国有变,一时不能班师回朝。但小报上也说了,王将军一行会先回京,从契丹收缴来的许多财货,要一应押运回来。” “那些金珠宝贝的不知道是什么章程,但京中,还有京西北路、京西南路这几路的牛马商人,可都争着去扑卖契丹来的牛羊马匹了...听说多的是看不到边的羊!等到这些都到了,别说是羊杂了,便是上好的羔羊肉,都要贱价了!” 到底是燕国京都,哪怕只是一个小贩,很多事也能显出见识来。韦青一边喝羊杂汤,一边听这小贩说些小报上的故事,也挺乐呵。 等到一碗羊杂汤喝完,身上暖呼了,将碗还给小贩,韦青擦擦嘴,便又盯着寒风往城门去了。 在城门前大约等了有两刻,实在挨不住了,韦青只得又花了几文钱,找了一间避风的茶棚。坐在茶棚里,既能盯着城门口,又不用冒风,手上捧着一碗热茶,虽说是最劣的那种茶,但好歹能暖身子不是。 就在天边都亮了时,城门口才进出各路小贩以外的人。见到如此,韦青越发瞪大了眼,打起精神看行人。 其中但凡有车马同路、似是大户人家搬家行旅的样子的,他都会凑上前去看看。只不过看了三次,都没碰上要等的人。 韦青倒也不着急,自从自家郎君和大娘子接到老家来信,知道家中老爷夫人要来京了,便算着抵达的日子,每日让他来城门等候...这好几日了都没等到人,他都习惯了。 大约到了午前,韦青正打算着要买两个炊饼对付过肚内饥饿时,又有一行不像是商贾的车马进城。韦青赶忙上去观看,听着那一行人说话的口音,正是老家的了!就忙打听:“客人从哪里来的?可是播州人士?” 双方确认了身份,韦青这才算是接到了人! 接到了人后,韦青心里一桩事就放下了,领着这一行往家里去。 杨段对长子在洛阳的情况也是十分挂心,过往只能在信上说,眼下却是等不及与人打听了。干脆不坐车马了,下车来与这仆人韦青一同步行。一起下马步行的还有杨盎。 韦青拣着好消息与杨段和杨盎说:“好教老爷与二公子知道,郎君在洛阳一切都好...前些日子刚升了大理正......” 之前长子杨盛做的是大理寺评事——因为长子在燕国为官,所以杨段还是了解过燕国的官职的,所以知道大理寺评事是正八品,而大理正是从七品。 虽然都是小官,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升官了么...长子杨盛今年才二十八,虚岁二十九,说实话不到三十而立的年纪,人在洛阳,不能靠着家里,能如此已经很好了。 世人只能看到那些穿红着紫的大官,却没有想到那样的官员能有几个。 杨家一家随着韦青来到了城东一座里坊——说是里坊,其实如今的里坊都是老黄历了,里坊的墙都拆了去了,原来临着里坊墙居住的人家,无不是将临墙的一面改成临街店铺。哪怕自己不做生意,也能租给商户,这比普通房屋的租金要贵。 绕过几条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这里虽则外面就是大街,但巷子很长,走到巷子深处之后,外头的喧嚣声就听不太到了。 一扇黑漆门,韦青上前叫门,立刻就有一小厮过来开门了。 韦青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老爷夫人,还有公子、小娘子他们都来了!” 此时杨宜君才下了车,随家人们一起走进了自家大哥在洛阳的这处居所。到了院中,摘下帷帽看了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小’...这座自家大哥一家居住的房子,比在播州时她一个人住的院子还要小些。 房子也有几间,就是前后院子太紧凑了——只有一个前院,后面就直接靠着邻舍家了。而前院也不大,夹在正房与厢房间,铺着青砖,只见缝插针地种了两棵树、几株花。 这下他们一行人有三十上下,呼啦啦涌进来,竟然没处下脚。只能让搬了行李进来后,一半人在外头呆着。 杨盛与妻子韦氏听到动静,立刻就出来了,领着儿女拜见父亲母亲,然后就是兄弟姐妹们之间互相见过。 杨宜君做姑姑的,还给侄儿侄女送了见面礼。 杨盛和韦氏如今有一儿一女,女儿七岁,儿子才两岁。 一家人见面叙话,说了一会儿之后,杨盛就告诉杨段和周氏:“大姐与妹夫如今并不在城中,而是在下头县里...妹夫如今在下头县里做着县丞——如今爹娘来了,我去信告知,到时便能见到了。” 周氏也有几年没见大女儿了,听说团员之事,只笑着说‘好’。 只不过说笑了半日之后,家中摆饭,周氏见一家人吃饭都有些拥挤的样子。就问道:“这洛阳居大不易啊...早先来信叫你们父亲帮着相看宅子,看的如何了?” 来到一个新地方,最先要解决的当然是住的问题。周氏和杨段写信告知长子,他们要来时,就说了让他们帮着看房子的事。他们也猜到了,长子这边会没地方住。不过就算猜到了,也没想到长子一家住的这样局促。 杨盛听母亲提到这一茬,也是苦笑:“母亲说的是,可不是居大不易么...母亲瞧儿子这住处,只觉得逼仄,却不知,就是这样一住处,也不是自家的,而是赁来的屋子。这样一处屋子,一月需房资八贯,儿子也想买下。可一问价,房主至少要九百贯,这如何能成呢?” 买房子一次的花费会比较多,但一次花费,今后就享福了。多了一处保值资产之余,每月也少了一笔固定开销么。 周氏也惊讶于洛阳的房价,但还是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既是如此,你就该去信家里,叫家里送钱来,买下房屋才是。如今一月费去八贯,你一月俸禄又有多少?日子该如何过?” “儿子都近而立之年了,成家立业,有子有女了。平日不能奉养爹娘已经愧疚的很了,如何好再问家中,麻烦爹娘...”杨盛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这也和他们一家在洛阳的生活没有苦到那份上有关,不然肯定还是要向家中求救的。 杨盛如今是从七品的大理正,一个月是十千,也是十贯得到俸禄。而除了俸禄之外,每月还发禄粟两石——至于其他布帛、茶、酒、薪炭、盐、马料等实物福利,以及雇佣仆役的衣粮补贴,那不必说,因为品级问题偏少,但也是虽少但有。 靠着这些,在交了房租外,一家人在洛阳倒也还能维持小官之家的优裕生活。 毕竟此时物价不高,房租这个大头除开后,平均每口人一天的开支只要能达到百文,就能过上挺舒服的日子了。普通百姓,不是穷困的那种,有一个支撑门户的丈夫,一天挣大几十文钱,也够一家三口到四口生活呢! 除了房租外,杨盛的俸禄还剩下两贯,但他也不只是俸禄啊,禄粟之类也都等同于钱么。 这些钱不只是养活一家,家里还有五名仆役呢! 对于洛阳夸张的房价,周氏也不能说什么。但她的观念是,再贵也得买房住。便与长子说道:“我与你父亲原想着,你若是在洛阳有住处,那我们也不必住在一起,你们在外也自在...如今看来,你们还是赁房住,那便搬来一起住罢。” 对此杨盛和妻子韦氏都没有意见,此时父母俱在,身为长子和父母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用说。 哪怕是韦氏心里担心作为长媳,今后恐怕要累许多,也不会因此抱怨。此时抱怨,那就是不孝了!而且说起来,随父母住,今后不用付房租了,她也觉得这是好事。之前一家人也能过,但哪有靠父母舒服呢。 说到这份上,一家人就说起了买房子的事...之前杨盛夫妻二人已经通过牙行看了好几所宅子了,其中有两所觉得很合适,只等着父母来看后拍板了。 “便是明日看房,明日定下,看过之后也得清洁、修缮,数日之后才能入住,这几日家中大小住在哪儿?我看大哥家中窄的很,无论如何也住不下啊!”杨盎看了一回大哥的家里,有些担心了。 他这还是只算了家里人,没有算随行而来的仆婢家丁等人呢! 当然,这也是他没真正吃过苦,家里也是体面人家...不然洛阳城中房价高昂,多的是一家十口挤在一两间屋子里的,人家还不是住下了。 杨盛让弟弟安心:“二哥勿忧,我早料着此事了,寻了牙行,订了一处屋子。” 洛阳城中房价高昂,大多数人都只能租房,因此租房市场是十分专业化的,应对有各种需求,连针对家庭的短租房都有。这种房子看着和普通民房没什么不同,对于杨家这种过渡期间需要个落脚处的,正合适。 也比住客店要划算和舒适。 考虑到方便,这处房子离杨盛家不远,吃了饭之后杨盛夫妻便带着父母弟妹去入住了。 这边房子比杨盛家略大一些,但也大的有限,勉强将仆婢家丁都塞了进去而已——因为住的地方实在不行,周氏满心就想着买房搬家。不能有自己的房子,真让她没有安心感。 第二日,杨盛要去大理寺当班,只能是韦氏带着一家人去看房。 杨盛夫妻二人看中的那两座宅子,也是精心挑选过的,选的是地处内城,周围俱是殷实人家的房子,如此既方便又安全。而除此之外,大小也比较合适,性价比高。 当然,说是性价比高,那也是相对的,第一家要价五千贯,第二家要价五千六百贯。第二家比第二家占地大一些,多了几间房,另外房屋的状态也好一些,属于稍稍清洁打扫一回,最多有些地方补些白灰,房顶上换几片碎瓦,就能入住了。 考虑到自家有尽快搬入的需求,周氏选了第二家...两边还讲价了一番,最后讲到了五千五百贯,另外还附送了一些原房主的旧家具——原本的那些好家具人早就已经卖了,剩下的这些普通家具卖不上价格,才留下来了。 杨家肯定也要再买些像样家具的,但家里下房也要住人,也要用家具的,这样就省了买新了。 定下了房屋,周氏一边付钱过契,一边马不停蹄地安排人去打扫修补。 晚间的时候与丈夫商量起家中大小事来:“五千六百贯,着实太贵了...家中带来的也只一万五千贯,这房子是买了,可后头花钱的地方还多。我们在洛阳居住,也没个进项,着实愁人。” 别看带了一万五千贯出来,其实这就是过去家中积累的家底了!包括了杨段分家时分到的一部分现钱,以及继承自亲生母亲的一部分现钱。 此时大户人家,或许身家有十万贯,可拿不出几千贯的现钱,这也不奇怪呢。 百媚千娇 第56节 杨段和周氏的身价当然不止一万五千贯,除了这一万五千贯外,他们在播州有房子,有一笔每年都能带来收入的产业,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杨段收藏的古物、名人书画,周氏的贵重首饰...林林总总,可不少了。 但如果想要用钱,就只有这一万五千贯了。不然,真要去卖东西,那就是这个家真的穷困了,要按照更低层次的方式规划生活了。 一万五千贯去了五千六百贯,再加上要整理修补这宅子,要买进一些家私,要落户,要做这做那,周氏估计六千贯能解决完全部就算好的了。这样一来,剩下的就只有九千贯了。 考虑到杨盎和杨宜君都在嫁娶之龄,婚姻嫁娶所费甚多...周氏头都痛了。 “老家那些产业,也能指着几年送一回钱,可到底不是自家在经营,靠着这一份,别说是攒钱了,怕是会入不敷出。”周氏也是算计了的,一方面是收入减少,另一方面则是生活在洛阳,生活成本急剧增高了。 周氏想的是,要是能经营点儿产业就好了,有进有出的,就不用那么没底气了。 至于说指望丈夫出仕,然后靠俸禄养家,周氏根本没想过...杨段虽有周门七博士的名头,但这个名头撑死也就是在蜀中管用,在中原之地着实无用。杨段想要参与到修史工作中还有可能人家不要呢——就是人家要,估计也就是打杂的。 不能指望那份收入的。 周氏这份忧心,杨段无解,这么多年了,他是从未为钱财之事忧虑过的。反正他物欲不强,也就没缺过钱嘛...... 还是第二天,杨宜君给母亲请安,听她说起这事,才说:“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母亲忧虑家中缺少进项,我这儿便有一个主意。” 周氏常常为女儿忧虑,但她也知道杨宜君的本事,当下就道:“你有本事就说来,别卖弄了!” “做生不如做熟,母亲不如开个蜡烛铺罢。”杨家在播州有很多蜡崖,直接卖蜡当然是不划算的。因为从蜡加工到蜡烛很简单,所以杨家很快掌握了这门技艺,从那之后卖出的就是蜡烛了,利润更厚了。 “蜡烛铺有什么奇的,还能争过洛阳这边的商人么?”周氏还以为女儿能出奇招,没想到是蜡烛铺,有些失望了。 杨宜君却说:“这不是一般蜡烛...靠说的,母亲不明白,我还是做出来给母亲看罢。” 说着,她吩咐人去取来家中蜡烛,将蜡烛融了,更换了她重新手搓的棉线烛芯。然后将同样大小形状的蜡烛一起点燃,最后却是她手搓烛芯的那支蜡烛燃的最久,比另外几支普通蜡烛久多了。 “这样的蜡烛,母亲说说看,是不是能争过一般蜡烛铺了?”杨宜君笑问道。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把戏,她最近看一部讲‘近代’工业的电视剧,其中顺嘴提了一下这蜡烛的事儿。主要是说看似很不起眼的一个工业设计,背后可能久蕴藏着科学原理。 蜡烛的烛芯就是这么回事儿。 以前的烛芯什么样的都有,有用木棍的,有用竹片的,有用麻绳、棉绳的,具体到棉绳,棉绳和棉绳也有不同呢!而在‘现代’,蜡烛烛芯用的棉绳却是统一的三股拧做一股绳的。 这是因为,相比起单根的烛芯,三股拧成的烛芯能燃烧的更彻底——一方面可以燃烧的更久了,另一方面也更干净。 杨宜君其实还有别的主意,比这个更能挣钱的主意,但那些成本更高、更麻烦,而且带来的利益也可能会引来有心人的窥伺。所以周氏问起来,她就只说了这个。这样既能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赚到的钱财也不显山露水,为人眼红。 毕竟他们是初来乍到,而且这可不是在播州,而是在‘杨氏’的名头拿出来根本没用的洛阳。 第69章 到得年末,洛阳…… 到得年末,洛阳城中比平时更多几分热闹。 寻常人家,此时便是在洛阳生活,也很难说富裕,日子只说是过得去罢了。但平常再如何难,都是要过年的,新旧之交时,家中要准备种种衣食物品——所以才有常言道‘腊月里水土贵三分’。 大家都争着去买,而且是必要买,可不就涨价了么。 不过今年有一样好,因为有北伐胜利,大量的牛羊马匹作为战利品被转了回来。马匹和普通人的生活无关,牛的话,多数都要作为耕牛使用。只有年岁过老,以及实在不合适的,才会成为肉牛。 考虑到此时生活水准稍好,都要吃羊肉,这一批‘战利品’,最让百姓有感触的当然还是羊肉。 朝廷的战利品都是发卖到各方的,大家不能白要,但这么大的量一下涌到市面上,价钱可不就贱了么! 所以就算是平日吝啬惯了的,今岁年关前,也记得割几斤羊肉回家。 杨段带着小厮,在外面食荤小酒店里要了上好的羊肉,叫煮来吃,价钱也不贵。吃过之后,看着天色到了,便立刻往吏部去了...这些日子,他在洛阳见了几位蜀中出身的朝中官员,得了几份荐书,靠着这些荐书,好歹敲开了礼部的门。 招贤令发出之后,不断有各地士人前来。因为这是新帝亲自下的诏书,有政治意图在里面,主管此事的官员也很上心,所以凡是来吏部报道的士人,基本没有被慢待。攒够一批之后,礼部就会组织考试。 根据考试的结果,再去吏部报道,等候分配就行了。 杨段有荐书,当时参加考试就更顺利了,考试出来点了个上中——这是为了修书修史搞的考试。至于想直接做官的,要么通过另一种考试,然后慢慢等官,等到了也只是微末官职。要么留在洛阳用功,到了科举年再参加科举,走正途做官。 燕国继承的是旧唐制度,科举是一直在搞的,而且还发展了科举...在燕国,科举出身才是正途!武将也就罢了,文官若不是科举出来的,没有大机缘,是真的很难一级一品地混上去的。 杨段这个‘上中’是个什么水准呢?简单来说,考试总共分出了三等九品,即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按规定的来说,至少要中下,才能参与到修书修史的工作。 不过,具体到实际中,中中、中下这两等会排很久的队,只有修书修史的‘著作监’人手不够,过来要人了,才能轮上——眼下修书修史的工作才开了个头,并未铺开,属于组织人手的阶段,肯定是不缺人的。 所以真正能被领走的是上等三品,以及中上,总共四品而已。 其中又只有上上和上中能够自选要去哪个部分做事,上下和中上是人家怎么安排,就怎么做。 杨段就是‘上中’这一品的,立刻选了修史,而且是修唐史,而不是过去百年间各国之史。 今日他去吏部,是为了拿‘聘书’...各种手续都办过了,只需要最后一道吏部手书认证,他就能和同批学者准备着去修书修史了——具体工作要到年后才开始做,眼下都年底了,各衙署都忙着封印呢。 去吏部拿了经过吏部各堂官用印画押的手书,杨段将其收好,后还拜访了一番吏部几位堂官。说法是‘感谢’,毕竟手书中还有人家的印和押呢,实际就是拉拉关系,略表亲近。 杨段是个学者没错,但他并非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古怪人。 修书修史的学者不干政事,没有权力做什么,但这确实是个清贵活儿。所以杨段这些学者拜访,吏部的堂官们也不会怠慢,倒也一起用了一道茶,说了一会儿话。 或许是因为杨段的‘薄礼’,也或许就是当天心情好。其中有一人就说道:“虽则是年前才拿到手书,可几位也到底入了著作监...俸禄或者没有,年前放下的恩赏赐物却也该有一份,别忘了去户部支取。” 有这一提醒,杨段等人又谢了一回。 他们才入著作监,恩赏赐物按着等级也不会太多,对杨段其实可有可无,但对其他人就不见得了。这天下能读书的人,能读到他们这样比较厉害的,不太可能是太穷的,可其中经济困窘的也不少。 杨段来自播州杨氏,说到‘播州’这地名,总会让人低看,毕竟那都是西南边陲了,众人眼里就是穷山恶水、化外之地么。 但就算是穷山恶水,也不妨碍杨段本人从小到大都过着锦衣公子的生活。 杨段不能和中原之地真正有钱的人相比,但在未来同僚中,应该是算比较好的。 一些好不容易能进著作监修书修史的,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等到年后才能做事,只想着早点开始工作。除了确实比较积极外,也是为了早些领俸禄——还是那句话,洛阳,居大不易啊! 他们中有一些人现在都是借住在寺庙,连楼店务的‘廉租房’都住不上呢! 对于这些人来说,平白多一份朝廷给的恩赏赐物,这当然是好的,说不定这就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了。 看着时辰还不晚,杨段干脆就和同批进著作监的未来同僚们去了户部领东西。 最后领到的东西还不少——年节下,总共有十二两绵,一匹绸,两匹布,二两盐,两大篓炭,一石米。 虽然是因为过年,才一次性有这么多恩赏赐物的,但这也能看出燕国是蒸蒸日上的。若不是蒸蒸日上,哪有心思给底层官吏也搞额外的补贴。 “老爷,这米是陈米,炭也不好...”随从而来的小厮看了一眼,说了情况。 杨段也看了看,发现东西是不好,但米没有发霉、不干净,炭也只是质次了一些。便道:“这也算不错了,老大国家,发到最底下的人了,能有这般,不知要费多少力...这米炭家中是不用的,去街上叫店铺折了罢。” 小厮应了,立刻就去大街上寻米铺、炭铺,将领来的米炭直接折成钱。 钱也不多,但杨段还是回去特意拿给周氏看了,笑说道:“未想年前还有这般入账,夫人寻个竹桶来,我要积下来。” “我近日颇认得了些朋友,这些人都有学问,只是囊中羞涩,一家子在洛阳落脚后便难过了...他们教了我过日子的法子。”杨段炫耀给周氏看。 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每个月的收入分成数份,其中一份给老婆维持家里基础用度,另一份是三贯,平均到每一天就是一百钱,这是每天的生活开支(最大头是食物),每天不能花超一百钱——他们到底是士大夫,再穷也是有底线的,不是真穷到底掉。 还有剩下的,就用竹桶贮存起来,过年的钱、朋友间请客的钱就有了。 “真难得啊,夫君都会过日子了。”周氏戏谑了丈夫一句...杨段是个好丈夫,但他是真不会过日子,这上头他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说到底,还是从小生活的环境单纯,他从来不用考虑生活上和钱相关的事。 过去除了靠着家中产业,杨段几乎没挣过钱...唯一挣钱的,就是他偶尔会出书、编书。只不过这样的活儿不多,还不固定,所以约等于没收入。 戏谑完了之后,周氏又安抚丈夫:“放心罢,再是如何,也不必夫君如此。” 说着,周氏就将蜡烛铺的事说了...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可以说是雷厉风行,联络上了蜡烛行,定下了进货的事,然后就雇了几个中年妇人,在左近工坊多的地方找了房子,开始做起了蜡烛。 就按照杨宜君弄的,用了‘新式烛芯’。 一方面上门推销,找到城中贩卖蜡烛、灯油等物的铺子,让他们看自家蜡烛,同等量下就是能燃的更久。这年头做生意的人还没有坏了良心,不会想着一根蜡烛能用更久了,岂不是卖出去的蜡烛要变少了。见到这好蜡烛,有的就觉得这生意能做,先就谈成了几单买卖,试试水而已。 另一方面,周氏也在城中小报上宣传自家这种新式蜡烛。 虽说此时点的起蜡烛,而不是用灯油的,总不会太穷,不像是会占这种小便宜的。但到底这是便宜啊,质量相同,甚至还要更好的情况下(三股拧一股的烛芯,黑烟更少,火光也是更稳定的),大家选这种新式蜡烛,也是很自然的。 这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蜡烛的买卖有多大,得等待后续发酵。但不管怎么说,就是现在的订单和苗头,总归是一门好进项就是了。 周氏不知道这‘蜡烛芯’的秘密能保住多久,现在外面普遍是认为她这里改进了‘蜡’,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烛芯不同,燃烧速度会不同。如今市面上,各种蜡烛芯都有,根本没有统一的,自家的蜡烛芯在其中,一点儿也不显眼呢。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肯定会有人知道其中的奥秘,然后大家都迅速学起来。 周氏只想着这至少得两三年的功夫——把这两三年的钱赚了,两三年后也在行内站稳了脚跟,还能赚钱,只不过不是独门生意了而已。 这样想的周氏并不是盲目乐观,只能说,这年头就算主动推广一门技术,也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自家不往外说,闷声发大财,两三年已经是她算的少的了。当然,这也和这门生意不大,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有关。 真要是利润丰厚的生意,立刻就能引来一大堆人,那保密时间就要相应缩短了。 “靠着做蜡烛,也能照管家中了...你还是做你的富贵闲人罢!”周氏对一家人在洛阳生活的最大忧虑已经解除了,当下也能开玩笑了。 “那倒是不错...”杨段立刻决定不存钱了,他本就没有存钱的意愿啊!当下又把米炭换来的钱拢在袖中,对周氏道:“我去寻几个友人,近日晚间就不回家用饭了。” 要说人在洛阳哪一点最令杨段满意,那就是‘呼朋唤友’了。他在播州的时候当然有朋友,但播州和他一样的学者真的太少了。平常学术交流更是只能通过书信,和播州之外的士大夫往来。 当下在洛阳,什么样的人没有?精英学者是最不缺的人群之一了。落脚才几日呢,杨段已经认识了很多,平日里常常往来,论学问论文章,真是不亦乐乎。 眼下又有钱在手,心里便想着唤几个朋友出门相聚。 周氏这种事是从不管束杨段的,只叮嘱小厮记得照管好,别让杨段受了风寒,也别喝多了酒,晚上出什么事。 “你去罢...对了要记得后日要住新居了,与你那些朋友说一回,到时也好温居。” 这时南北都有温居的习俗,只不过有的地方温居,客人不用带东西,有的则要送礼,还有的要送份子钱。 杨段应了一声,便去了。 回头到了后日,果然是入住新居——场面挺热闹的,除了杨段的朋友来了些,多的还是杨盛的朋友、同僚之类。他在洛阳为官数年,虽说品级不高,但认识的人还是很多的。 洛阳这边的风气是温居时直接拿钱,号称‘网义’。 据说是因为洛阳房价实在太高,一般人艰难买房入住之后,手中就空空了。所以朋友们温居,送来的钱是解燃眉之急的,所以叫‘网义’。 对于杨盛能入住新宅,朋友同僚们往往都很羡慕。 其中一位朋友就道:“子升先前说自己出身大族,家族在地方也是豪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伯父一来便买下恁大住宅,今后生活便好做了!” 洛阳的房价就是这么高,很多官员来了都得租房子住。杨盛之前就是租房,和他有往来的朋友、同僚,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播州杨氏说起来不是无名氏,但对于寻常人来说,谁在意这个?所以杨盛自报家门,也没人觉得他出身不错。倒是现在一座宅子,什么疑问都没有了。 其实这座宅子也不很大,连厨房、马房这种房子也算上,总共也才三十七间半......宅子里,房子格局很规整,是一层一层的,总共有四层——杨宜君住在第三层最西边,这边原本应该也是一位小娘子的闺房,所以格外精致僻静一些,还有一道粉墙与东边正院隔开呢! 不过,这样的房子在洛阳已经算大宅了,难怪杨盛的朋友与同僚,不少人都面露艳羡之色。 温居时,男客在外面有杨盛杨盎兄弟张罗,女客在内,则是周氏和儿媳韦氏招待,另外杨宜君和姐姐杨宜主也有帮忙。 杨宜主这边收到信,知道爹娘已经到了洛阳了,也不等县衙封印,丈夫得假,自己先一步带着儿女就来了。今日娘家温居,她也帮着乱了一回。 百媚千娇 第57节 众多女客都格外注意杨宜君...不注意是不可能的,杨家在家的女儿,除了她就是小侄女了,小侄女才多大?大家当然就看她这个正值嫁龄的小娘子了,特别是杨宜君还这般貌美。 这种程度的美貌已经超过寻常人家的经验了。 以至于有心想借助这样的社交机会,给杨宜君寻访亲事的周氏要失望了...女眷们当时都‘不敢问津’,回去之后说起‘杨家小娘子’,只是赞不绝口:“真真是个绝色佳人,洛阳美人天下知,平日里多少人物都见过了?如今却被一个小地方来的小娘子给比下去了!” 除此之外,却不谈给认识的哪个青年才俊介绍,保这一媒。 正经做媒的,肯定是奔着说成婚事去的,讲究的是两边相对。家世、品貌之类,都要相当,这样婚事才能成,今后也才能顺顺当当,无人抱怨。 如今见女方美到这地步,都是有些望而却步了...在人家家世也不坏的基础上,这般美貌要配的人,大家的认识的‘青年才俊’都不够了。 “真有如此貌美?”这些女眷的家人也有不信的。 “真有如此貌美呢...没见过的,是想象不到的。想来杨妃再生、西子在世,也不过如此了。”这般说着,女眷们还笑说道:“这样的美人,说不得将来会有大造化...总归不会落到寻常人家家里。” “落到寻常人家家中,太容易惹出是非了。” “这就可惜了...我原想着子升与我是挚友,如同自家兄弟一般,到时候替六郎求娶其妹,事情成了,也是一桩佳缘。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周氏不知道那些女眷回去之后有这般说辞,不过她在温居宴上揣摩众女眷的举止言辞,也看出她们都没有做媒的意思了。便与大女儿商议:“这是如何说,怎么就看不中娇娇?着实是无理啊!” 虽然总是为杨宜君担心,但周氏一直是很为有一个美貌聪慧的女儿自豪的。现在大家这个样子,她首先就觉得不可理喻! 杨宜主比母亲更能揣度这些洛阳妇人的想法,就笑说:“娘,这些妇人又不是媒人,她们做媒都是奔着成事去的,也不会轻易弄虚作假...既是如此,就得考量着男女两边差不多才是。” “娇娇这般出众,她们平日里留心的子弟,哪能配得上!若要考量娇娇的婚事,还得往上去寻!” 对于杨宜主这个说法,周氏却是有些迟疑了:“就我来看,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了,实在不必因为娇娇貌美,就攀附权贵...一入侯门深似海,权贵人家看着好,难处也多,偏偏娇娇又是任性惯了。” “母亲这般想就不对了,也该想想那些寻常人家敢不敢要娇娇...娇娇美貌太过了,而且如今还一日比一日更美,这在一般人家,可是容易出事的。” 洛阳因为是燕国国都,是有秩序的。但可别忘了,现在严格意义上还是乱世,很多地方都是没有规矩的!所以,即使是生活在洛阳的人,很多骨子里也有乱世思维...普通人有一个过于美貌的妻子,在太平盛世都有可能出事,何况是乱世里? “要我说,其实母亲也不必忧虑...”见周氏面露忧色,杨宜主倒是豁达的多:“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娇娇又向来聪明,总不会跳火坑罢——就是最坏,耽搁了适婚之龄,不就是家中养着娇娇吗?难道养不起?” “娘可知洛阳城里有名的陈氏不嫁女?” 这里的陈氏,专指的是如今的大儒陈嘉士、陈正夫家,陈嘉士与陈正夫官职不高,学问却是天下闻名的。他家有个女孩儿,已经二十六岁了,从十几岁起,家中就为其张罗婚事,但都不中意。 虽然家中都觉得女儿家该嫁人,外面说的闲话也多,但也不愿意家里女儿屈就,所以拖延到了如今。 “人家大儒之家的女儿尚且不为礼法桎梏,我们何必偏做那礼法人呢?” 人在播州的时候可听不到这样的事儿,周氏又向女儿具体问了这事,确定真有其事之后心里安定了一些——其实这种人还是少,一个特例而已,但现在周氏也就是需要一个特例说服自己。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逼迫女儿,只是人活着是不可能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看法的。 然后...然后杨宜君就发现,母亲竟没有和她再说婚事了!要知道,直到温居前一天,母亲还让她在温居宴时表现得温柔羞怯些,不要冒头。虽没有直接说这是为了什么,但她哪能不知道呢?还不是为了能让她被更多人看好,结成一桩姻缘。 杨宜君并不知道姐姐在其中帮了大忙了,但事情终究好事,她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没松多久,她就等来了新的变故,一开始,她其实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70章 年前年后,凡是…… 年前年后,凡是官署之类,都比较轻松,年前都封印不理事了,自不必说,年后则是年节气氛还在,大家忙不起来——哪怕真有什么紧急的事,若是不那么正面的,也不会拿到台前,而是会往后拖延。 总不能坏了‘新年新气象’罢?更何况,到了新年的话,还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新年,就更无人敢触霉头了。 年前,最后一件大事,大概是高溶在外发来了一份诏书,令改年号为‘元始’。 改年号并不算什么,从有‘年号’这东西开始,一个皇帝在位最少一个年号,多的能用好几个呢!往往是皇弟在位时有什么重要事件,就会改个年号。比如之前的年号‘大丰’,是高晋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就是因为当初那年燕国境内天下大丰,比往年不同。 为了庆贺这一喜事、大事,高晋就让改年号‘大丰’了。 现在高溶得位,作为新帝,用新年号是应该的...唯一的问题是,按照传统,新帝在继承皇位的当年是要沿用上一任皇帝的年号的,等转过年去了,才能用新年号,以示‘传承有序’。 现在都腊月了,忽然说要改年号,而且必须在年前改年号,这是为什么? 大家都能想到,这牵涉不到什么实际利益,只能是和他们这位新皇帝的心情有关...说的明白一些,人家就是不想给先帝体面,不想真真正正‘传承有序’。当初灵前继位、服斩衰是非常勉强的,只不过时势是那样,哪怕是一贯有任性纵情之名的高溶,也只能忍耐。 现在,对北面用兵...说实在的,秋收之后对契丹出击,这是有点儿弄险了。一旦失败,得位本就不太稳妥的高溶,很可能会迎来某些人的反扑。但问题是,他成功了取得了一场空前的胜利! 军事上的胜利传导到政局上,就是高溶的威望空前的高,皇位稳如泰山。 这种情况下,搞点儿事出当初的恶气,让自己心里爽快一点儿,并不在众臣工的意料之外。说实在的,他只是这样,大家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按照高溶的性子,大家还以为后果会更严重呢。 这种比预料的情况要好的情形,甚至让不少人感慨,陛下也成熟了,到底是帝王之心啊——比当初做郑王时要稳重了许多呢。 也因为这种心态,本来一件应该引起广泛讨论的事(提前换年号不会在国计民生上有影响,但这是官员们最容易纠结的事,因为‘不合传统’,是在破坏规矩),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年前完成了这件大事,真就彻底轻松了。 但,这只是外朝罢了,宫内这个时候却在为一件大事,忙到了极点! 随着赵娥这个太后逐渐真正掌握了宫廷,一些事就提上议程了。之前高溶在时,给他选聘了几位妃嫔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冬月里,她又将年纪较大的宫女放出了宫——宫廷将年纪比较大的宫女放出宫,这是好事。 这些宫女一般年纪在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间,回到民间还能嫁人——民间再嫁的多了去了,多有这个年纪的。相比起民间的再嫁之人,宫女们一则身子清白(若是承了皇帝的宠,那哪怕皇帝厌弃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也是不许出宫的),二则往往礼仪好、有见识,哪怕是家里孩子不愁娶妻的,也愿意娶宫女呢。 年纪更大,嫁人无望的老宫女,出了宫也有大户人家愿意请来做教养嬷嬷。 简单来说,比起在宫里为奴做婢,生死祸福不由己,未来渺渺无依,死后没有人祭拜,随便就处置了...宫女大都愿意出宫。 燕国在放宫女出宫的事上还是比较人性化的,过去历朝历代也有放宫女出宫的事,但一般不成规矩。只能是皇太后、皇帝大发慈悲了一次,然后就放一次...更多的,还是宫女白头,坐说玄宗那一套。 燕国的规矩,十来年就会放一次宫女,其间若是有新帝登基,也会临时多放一次。 一则积德祈福,二则,老宫人放出去了,就该选新人重新充实掖廷,也是新人新气象——新帝肯定也愿意宫中尽是年轻新鲜的花儿啊。 之前高溶得位,本来应该在八月份左右放了老宫人,选来新宫人的。 这是自东汉以后的传统,所谓‘八月筭人’,八月初朝廷会征赋税,也会挑选良家子进宫...可能在统治者看来,民间人家出女儿进宫,也是缴纳赋税的一种形式?本质上和徭役有点儿像? 类似西方的‘血税’? 不过,那个时候高溶忙着筹措粮草,主持大军开拔等事,这种事肯定是押后了。 眼下北伐大胜,他的个人威望大大提高,国库也充盈(战胜契丹之后拿到了大量的战利品,除了牛羊马匹外,还有契丹趁着中原内乱,几次南下裹走的值钱珍宝之物、工匠等等),再加上冬日无事,赵娥就想到了放了老宫人,选入新宫人。 燕国遴选良家子入宫算是比较容易的。 过去历朝历代类似的事难做。除了极少数怀着‘不重生男重生女’之心的父母,大多数人家知道女儿去了宫中做宫女,得到宠爱,成为后妃的机会很小,经常是自此骨肉分离、不见天日了。担心这种未来,父母如何愿意呢? 燕国相对容易,一则是宫中十年左右放一次人,这就让人有个念想了,不至于一辈子陷在里面,将来死在宫里还得做孤魂野鬼(世人重视这个)。二则,做宫女也有俸禄,还能托人送出去。 其实过去历朝历代的宫女也都有俸禄,但一则宫人来自全国各地,托人带出去交给家人很难。二则,在一辈子不能出宫的大前提下,给钱又有什么用呢?心气都没有了。 入了燕国皇宫,哪怕父母兄弟在他乡,也可以攒着钱,十年后一起拿出去。 甚至更极端一些,没有父母兄弟了,这钱用在自己身上,成为养老钱也好啊。 一些家中困窘的,还真愿意有一两个女儿进宫做宫女...若是洛阳左近的人家,两三个月拿一次钱,足够接济家里了——这还只是普通宫女,若女儿争气,不说什么飞上枝头做嫔妃,就是做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那也是极好的。 所以,年前开始放宫人,民间开始有大量的婚庆之事后,选新人入宫的事也就如火如荼的做了起来。 因为燕国选宫人容易,民间不怎么抗拒,所以燕国选宫人时并不会下‘禁婚令’,禁止适龄女子嫁人。甚至于,宫女都是自愿报名的...只要父母带着女儿去地方衙署报名就好。 只要不是贱籍,父母没有犯下杀人、□□等重罪,都可以报名。 按照传统,选宫人的地方圈定在了洛阳及洛阳直接管辖的十几个县,还有就是周边几路了——这是为了防止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以选宫人为由,搅扰民间,也是为了节约民财。毕竟大老远的送一批宫人来,成本也不低了。 不过这不代表宫中宫人就只有洛阳和洛阳周边几路的人了,毕竟从良家子中选宫人,只不过是宫人来历之一...... 宫人另外还有三大来历,一个是一些罪犯,他们的妻妾女儿都要被没为宫奴。一般来说,这种罪犯都是不简单的,因为普通的犯罪,哪怕是杀人呢,也不过就是抓到杀人者,问成死罪而已,不会牵扯到家人。能够牵扯到家人的罪,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犯的! 比较典型的,家里通敌卖国了,家里妻妾女儿抓进宫,甚至发到教坊司,就很顺理成章。 所以,这种因罪没入宫掖的,别看地位比良家子出身的宫女地位低,初时在掖廷做的是最粗重的活儿。但她们找到机会往上爬,最后在宫廷中站到高位的可能也大得多——都是读过书、见过世面、领会过贵族世界勾心斗角的人精呢。 再一个来历臣子和地方进献,臣子献媚,摸准皇帝的脾胃,收养漂亮女子,以族中之女的名义进献,这不必说了。这种事,汉代的公主做的最多,一般也只有皇亲国戚才好做这种事,寻常官员,哪怕不是清流,做这种事其实都有点儿犯忌讳。 讨得好了,自然万事都好。讨不得好了,就是一个窥视内廷、结交内宫的罪! 相比之下,地方进献就好多了。一般是一些地方,以某种女子出名了,比如赵姬善歌舞什么的,宫廷就会要求地方进献一些女孩儿来。另外,一些小国,为了表示臣服,也常有进献女孩儿的,这就是‘贡女’了。 最后一个来历,属于最小众特殊的,即某个女子十分出名——美色、才华、女红技艺等等,出类拔萃的好,然后就被宫廷征召了。 “大娘娘别太劳累了,这些事自有奴婢去做,大娘娘该顾惜着自己才是。”寒冬腊月的,几个妃嫔都来赵娥这里,尽着做儿媳妇的心,十分奉承她。 赵娥最近忙着选宫人的事,确实比平常忙碌许多。但也不至于忙的不顾身体了,听‘儿媳们’这样说,她也只是笑着道:“哪里有那样弱了,只不过这是官家宫里第一次进人,该选的精细些才是。” 听赵娥这样说,几个妃嫔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了。 为什么说第一次进宫人,就得选的精细些?还不就是赵娥觉得高溶的后宫太单薄了。即使经过了上一次选聘女子为妃,使后宫像样了点儿,还是不够——不是人数不够,而是赵娥觉得高溶对后宫的兴趣依旧不大。 赵娥不知道儿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就想着多多地把各色花儿放到他眼前,他看中哪一朵就摘哪一朵。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选宫人,还兼着选妃的隐藏目的。 “大娘娘说的是呢...”后宫中的妃嫔,要么出身寒微,靠运气到了如今。要么年纪小,进宫时间短,没什么历练。这个时候听出赵娥的意思了,也很难不动声色,一个个都笑的有些勉强。 赵娥给儿子选妃,打的是绵延皇嗣的主意,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反而兴致勃勃地。过去她在高齐、高晋身边,也很受宠,分享了很多宫权,但这都不如现在做太后来的舒服...心下一时觉得,什么男人,都没有儿子靠得住。 而妃嫔们就不能有一样的想法了,宫里好看的花太多了,不就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吗?她们本来就没什么依仗,儿子是都没有的,宠爱也没人先抓在手里了,心里虚的很。知道潜在的竞争对手增多,能高兴才怪了! 从赵娥处离开,各回各宫,有人就气的饭都吃不下了。 “哦,朱婕妤甩了茶碗,还有呢?”赵娥人在寿仙宫,听着身边宫人禀告嫔妃们私下的形状。 “李婕妤的膳食原样退回去了,只让膳房重做。” 妃嫔们的膳食,如果是大御膳房做的,一般就算吃不完,也只会赏给身边宫女。这样退回膳房重做,就属于是要刁难人了...看得出来,李婕妤只是在找人撒气而已。 听得此言,赵娥微微一哂:“到底是小人家出来的,本以为她比朱婕妤要沉得住气些,如今看来也是笑话。” 朱婕妤和李婕妤是高溶为郑王时就跟在身边了的,高溶登基,原来郑王府后院的女子,有十来人得了位分,但都不高,最高的就是她们两个婕妤了。 “还有...杜充容撕烂了两块帕子,王美人还、还打了宫人。”这下报告的宫人说的就是后来聘进宫的后妃了。当时聘进宫的女子总共有六人,其中位分最高的是杜充容和谢充媛。 相比起之前的妃嫔,聘进宫的这些女子,最低也有五品才人的封号,属于二十七世妇,这就很给那些送女儿过来讨好的人家面子了。而最高品给到了充容、充媛,也不差,这都是正二品九嫔的封号。 甫一进宫,十几岁的女孩儿,就能如此,不能不说优容。 至于一进宫就能做一品妃位的,那往往是有特殊原因才能的。这一批聘进宫的女子出身不差,但也没有谁称得上‘特殊’。 不过,充容、充媛在九嫔中属于地位低的,都封了嫔了,还特意点这种位次靠后的,由此也可以看出高溶的心思了——至少赵娥觉得自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儿子对于聘进来的这些女孩儿,没有特别满意的。 不然的话,这些女孩儿就算没有足够做皇后的,也没有特殊到让他一下就决定选为妃的,那也该有昭仪、修仪之类的封号罢?左右都是九嫔,他的后宫又空着大把位置,何必吝惜一个封号呢? “打了宫人?看来王美人脾气不太好啊...”赵娥顶不喜欢这种虐待宫人的事。她自己一直就是以待下仁和出名的,虽然她的仁爱宽容带有此时贵族的特点,并不是真的把对方看作与自己平等,或地位相近的人,本质上和怜爱同情一只小动物没什么两样,但以她的身份来说,她确实称得上善良。 赵娥虽然没有因为这个事情,直接斥责王美人——王美人只是打了一次宫人而已,如果一个主子,罚了一次宫人,赵娥这边就忙不迭地斥责,那宫中的主子就都没法管着下头了。真正要斥责的,得是那种常常做这种事,劣迹斑斑、恶名在外的。 百媚千娇 第58节 另外,如果一次手段特别恶劣,也能斥责。 王美人不属于这两种情况,赵娥当然也没法做什么...不过心里是记下了,今后王美人再有什么事,她就可能翻小本本了。 回头,赵娥又与来宫中请安的一些亲戚说起了选宫人的事——这里的亲戚,有几种,一种是姓高的,主要就是高家的公主们。 现如今的‘公主’,算起来都是高溶的姐妹(主要是堂姐妹),也有姑姑,甚至还有两位是姑奶奶,属于高齐得位之后特别恩赏的公主封号。 当然,这次亲戚们请安说话,两位年岁过高的姑奶奶并没有来。 再一种是和赵家有关系的,或者就是姓赵,和赵娥一样是赵家的女儿。或者是嫁到了赵家的,反正是赵娥的亲戚就是了。 最后则是嫁到高家的妇人,比如赵娥的两个‘亲妯娌’,她们分别是汉王高秦和宋王高楚的王妃。 一群妇人在一起说话,赵娥就说起了选宫人的事。暗暗透露出了择选宫人外,想要在宫人中掺杂一些格外出色的女子的想法...现在宫中的嫔妃,皇帝都不太喜欢,她是真的很发愁啊。 这个话题大家就很感兴趣了,立刻就有一位高家的公主笑着道:“大娘娘这是急着抱孙了...说起来,这也是应当的——只不过当下这会儿,也不是礼聘,怕是寻不着特别出众的小娘子。” 想找美女很简单,但众人看出来了,赵娥不只是想找美女,还是想给皇孙找个妈,这个问题就微妙了。 虽然大家都说皇家是最不讲规矩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只要得了皇帝喜欢,一朝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而皇帝本身呢,一般也不会在乎自己宠幸的美人出身如何,反正她们出身再好,也不可能比自己好,反而出身太高有些犯忌讳了...怕外戚隐患嘛。 但是,其实皇帝只是不在乎上床的美女出身如何而已,上床之后,精虫上脑的状态解除了,还是会看出身的——也有真的特别宠爱身份低微的美人的,但那不是不看出身,而是他们很喜欢那个出身低微的美人,因为偏爱,就不在意出身了。两个没有偏好,差不多的美女在眼前,他们还是更看不起出身低微的那个。 历史上,因为母亲出身低微(宫女出身),被皇帝嫌弃的皇子都有不少呢,何况妃子本人了。 所以,这里赵娥给皇孙找个妈,这就不能是光有美貌的女子了,身份不能太差。 但问题来了,刚刚给宫中礼聘了几位妃嫔,现在不能又礼聘一批吧...皇帝是能任性,可那又不是好事。哪怕高溶自己提议这种事,赵娥为了他的名声,可能也不会同意,更何况高溶自己没提这个。 皇帝也是要脸的。 要美貌,身份还不能差...这样的女子又哪里愿意做宫女?宫女得宠的机会太小了,就算特意安排在皇帝身边,承宠的机会也不会大——身为皇帝,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至于一个漂亮宫女就一定要染指么? 当然,这样符合赵娥要求的女子只不过是难找而已,并不是找不到。特别是在当下,北伐成功,高溶地位稳固(甚至有可能统一天下)...不少人之前观望着,所以没能让自家女儿、侄女进宫,眼下是愿意及时上船的。 直接让亲生女儿做宫女,这不好,那就可以让远房侄女去啊。远房侄女身份不高,是民女一流,做个宫女没毛病。 还有一些没那么讲脸面的,真的送女儿、亲侄女进宫,也是做得出的。 就在这些女眷心里列了名单,想着到时候帮着促成此事,既在外得了人情,也在赵娥这里讨了好时。众女眷中,有一个高家公主忽然说起了一事:“方才大娘娘说起宫中选人,不止要选宫人,女官也要进一批好苗子,想着要从地方征召才女,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燕国继承的是旧唐制度,内宫之中有六局二十四司,由女官管理,总领宫中大小庶务。 同时,燕国还进一步深挖了这一制度...因为唐中后期开始的宦官乱政十分严重,另外燕国本身也出过搞事情的宦官,燕国制度里就很防备宦官——只不过,没有了宦官,相应的权力也不好直接推到前朝。 皇帝和前朝臣子之间,也是很微妙的。 于是,这权力就有很大一部分被女官们继承了。 所以,燕国宫廷征召女官,相比起过去历朝历代都要正式的多,是有一套规矩的。 这位公主笑着说:“近日,我听说了一户姓杨的人家,仿佛是谁在耳边提起过,说这家女儿才貌双全,虽是外头来京的,却把京中许多女孩儿都比了下去——我心中不信,当是外头传的玩话。” “直到一回城外昭华寺赏雪看梅,真见到了那杨家女儿,才知道世上有那般女孩儿。” “观其容仪、气性、言辞、才慧,真天人也!” 第71章 元日之后,洛阳…… 元日之后,洛阳城中并没有因为大节过去而冷落,相反,有越来越热闹的趋势!这正是因为元日之后,正月里节日还没完呢——元日之后又人日,人日之后有元宵节,而元宵节是此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庆祝起来,比一年之初的元日还要更隆重! 元始二年,正月初七。 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年的尾巴上换了年号,所以今年就是元始二年了。 正月初七就是人日...按照华夏神话,传说女娲造了猪狗牛马等许多动物后,于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初七就是人日,人们要在初七这一天庆祝人类的诞生,是为人胜节。 这个节日从汉代开始过,唐代已经非常盛行了,此时承接了唐时风俗制度,自然对人日的庆祝活动挺重视。只不过,对于闺阁女子来说,这个节日最大的事不是那么祭祀、庆祝活动,而是制作人胜,佩戴在自己身上。 所谓‘胜’,就是一种首饰名称,所以有华胜、方胜、人胜、幡胜,人胜就是顶端做成人物的‘胜’。 过人日要戴人胜,人胜有金银做的,也有玉石雕刻成的,也有用彩纸剪成,然后贴在发髻上的。别看彩纸剪成的最不值钱,但着却是节日的一部分。哪怕是能穿金带银,不少金人胜、玉人胜的贵族妇女,也会亲手剪人胜,然后装饰自己。 “娘子瞧瞧我剪的。”晴雯将自己剪的人胜拿给杨宜君看。 杨宜君身边的婢女中就属晴雯的手最巧了,这类事情她样样来的。杨宜君去看,她剪的人胜果然是惟妙惟肖,最为灵动可爱。 “极好。”说着杨宜君伸手,将那人胜别在晴雯鬓边的发簪上。今天就是人胜,这是最合节日的。 旁边紫鹃见了也是称赞的不行,一边央求晴雯帮她剪一个,一边又回忆起了昔年旧事:“我记得麝月也擅长用剪子,一把剪子能剪出许多玩意儿来...如今再不见了。” 此时行路多难啊,从播州到洛阳可不是轻易能走的。麝月红玉她们,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来。至于她们什么时候回播州?或许就不回去了,或者回去,也不一定带上她们了。如此看来,此前分别就是永别了。 紫鹃这人长情,此时想起这些,也是很伤感。 “说这些做什么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真要想这些,这辈子就没得快活的时候了。”还是平儿年纪最长,最为平和,在这节庆的日子里,岔过了这样有些破坏气氛的话题。给杨宜君拿了几样首饰:“初初落脚,夫人便没有给娘子做新首饰,但也让奴婢拣着娘子的首饰,那些金的银的都修一修,好使光鲜如新。” 新年是大节了,往年杨宜君都有各种新首饰。今年因为搬来洛阳,没有那么多闲钱,就节省了一些。 “要什么新首饰,年前不是已经买了些了?”杨宜君本人倒是对这种事不太看重。 她说的年前买首饰,其实是因为初来乍到,不让人说是土包子,所以置了一些符合洛阳流行的衣裳首饰。这属于社交的一部分,哪怕是忧虑着家里的经济状况,周氏也没有节省。 平儿打开盒子给杨宜君看,里面果然都是一些金银首饰,炸过、擦过之后,都黄澄澄、银亮亮的。其中又有几样特别归在了一起,看过去才发现都是适合人日主题的——有一对执荷童子金耳环,一对仙人飞天银头饰。 赞了平儿心细,杨宜君就换了耳环,然后又加上了这对‘仙人飞天’。 平儿替杨宜君插戴‘仙人飞天’,说着:“娘子许多饰物都不合洛中流行,若是金的银的还好,化了之后还能重新攒造首饰。只是那些玉石、珠翠什么的,又不能另作,真是十分可惜了。” “倒也没有,玉石珠翠一般也不随流行,都是些大方样式,哪儿也不老气...用一用也无妨。” 金银常有用来做时兴样式首饰的,玉石珠翠的样式一般都是‘经典款’。平日里穿戴虽然差了些意思,却也不至于因此被人看不起。 对于杨宜君这个说法,平儿虽然也认可,但还是心里替她可惜——天下哪有比她家娘子更出挑的人物?之前几次参与洛阳这边女儿家的聚会活动(主要是姐姐杨宜主和嫂子韦氏帮忙牵线搭桥联系上的),其他一干小娘子,都远不如自家娘子。 但这些小娘子从小生长在洛阳,就比自家娘子‘时兴’了不少...她还私下听人说起了自家小姐。 说容貌气性没得挑剔,只是小地方来的,到底局促了些...... 平儿看着自家小娘子,眼下做节下装扮,雪青色上袄,蜜合色褶裙系成高腰,蘖色绣花披帛松松挽着——腰如束素、螓首蛾眉、悠然自得,淡得像是天地间一抹云色,偏生又叫人无法忽视。 这叫局促?不过就是看自家娘子随不上洛中流行,说些怪话罢了。 杨宜君低头剪着人胜,剪了一会儿,也得了几个。只不过她不擅此道,大多不好,其中一个稍好得,被她贴在了发髻旁。至于其他的,她只吩咐:“紫鹃,都贴上屏风罢,别用浆糊,用细针别上去也就是了...” 这是怕糟蹋了她的屏风面。 紫鹃动手,细心地将人胜都别了上去,除了杨宜君剪的人胜,她们这些婢女剪的人胜也都别了上去,最后细针都不够了,这才罢手——南边的习俗,人胜不止戴头,还要贴在屏风上,播州那边有南边风气,也是如此的。 这些都做的差不多时,有婢女过来请杨宜君,是周氏和韦氏叫杨宜君过去说过节的事。 是的,今天也是过节,不过在元宵节将至的当下,人胜节也就是随便过过而已。人胜节对于大家来说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元宵节必须开始准备的信号。 大户人家往往年前就开始准备元宵节了,一些人家就算准备的迟,也不能迟于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 杨宜君过去说话,她过去时周氏正和韦氏说完元宵节当日家中用什么菜,还有往各家送元宵节节礼又是什么章程。杨宜君这会儿来,她们就继续说,周氏也只是让她听着而已。 闺阁女儿家,家里有母亲、有嫂子,这种事论理本身就轮不到她插手。世上女儿家这个时候一般就是听着,等到自己将来嫁人了才帮着婆婆嫂子一起上手做这些。最后等到自己也当家了,才完全独立做这些。 杨宜君对这些事兴趣不大,此时听着,只当是一种有趣的故事——如果将其当成是民风民俗的一部分,确实挺有趣的。 周氏和韦氏说的差不多了,周氏让婢女拿了一些东西给她,都是过元宵节时用得上的。 有衣裙,也有灯球、玉梅、雪柳、闹蛾等饰物。 “过些日子元夕,到时都要上街过节...”周氏拿的这些东西,就是给杨宜君上街过节时穿戴的,十分应节。说完这个,她还说起了当日要注意的事,那么多人上街,挨挨挤挤的,需要格外小心。 杨宜君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极容易被一些泼皮借着人挤人、人挨人给轻薄了去呢。 “到时你只跟着你嫂子、大哥行动,街上逛看观灯,至于别的,有甚大热闹,别凑到前头去。那时候人多,随便一点儿热闹,也能引来许多人...遭了那等破皮近身还是小的,若是出了踩踏之事,才真是危险!” 小娘子被人占便宜,这是很严肃的事。但相比起踩踏事故、丢掉小命,那又不值一提了。 旁边韦氏也道:“可不是么,每岁元夕街面上就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人,我记得上回是一个小妓.女,路边唱曲,唱的好乐声,引得楼上的大少喜欢,往下扔了许多钱来。路人见了,也去抢那钱,一时踩踏起来,死了好几个,伤了不计其数!” “如今再见元夕街上许多人,我心里都怕。” 这些话杨宜君都受教了,但她还是挺期待元宵节的...她在播州时也过元宵节,但她知道洛阳的元宵节尤其隆重,元宵节前后,外头的热闹不是小小的遵义城能比的——她当然能在影视剧看到了热闹隆重的多的场面,可亲身经历到底不同。 到了元宵节后,杨宜君便如同洛阳女子一般,穿白绫裙(燕国元宵节尚白,人多穿白衣,以应月色),发髻上插戴灯球、玉梅等装饰。 所谓灯球,其实是就是枣子大小,仿佛茸球的球状饰物,一般这灯球会连在一能弹动的金属上,与步摇仿佛。灯球中最常见的,就是毛绒做的,更好的也有金银的、珠子的,杨宜君戴的就是一对毛绒做的,都是深青色的。 还有玉梅,是白罗做的像生花饰物,一般还要熏香。 杨宜君装扮一新,便随着兄嫂们一起出门观灯游玩了。当此之时,婢女家人也都有跟随,防着有人摸上来冒犯。 “那是谁家女儿,倒是从未见过!”有人见到杨宜君行过,痴呆了半晌,才与周围人言语。 洛阳城这么大,有个把不认得的人实属正常,这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刚刚经过之人太出众的关系。一般这样出众的人,都会有好事者传出名声来,寻常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等浪荡子弟却是最了解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我也没见过,或许是新来京的...哎呀哎呀!这般女子,竟不能结识,实在是罪过可惜了!”旁边的伙伴都是一路的,自然反应也差不多。 杨宜君本就生的十分貌美,今日出来观灯,穿了素色白绫裙,头上发髻乌黑,不用什么装饰。只有一对深青色灯球、一支玉梅、一支银闹蛾簪而已,十分简单素净。如此行走在灯下,真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往常十分的美貌,一下变成了二十分不止,直有仙人飞去之姿,都不真实了。 走这一路,还有浪荡子弟跟随在杨家之后逛看,只想看看这是谁家女子,稍后去打听提亲之事——大多数人都明白自己没戏,但试试、试试还不行么?说不定就成了呢? 杨宜君之后几日,日日都随着家里去看灯,很是见了一回洛中热闹。直到收灯夜到来,这才算是满足了。 而就是收灯夜当日,观灯的杨家人回到家,却是看到了几位宫中人打扮,气度十分不俗的人物。其中有男有女,看得出来是男子在后,女子为先。 这几人自报了家门,杨家才晓得他们是宫里来的,男子是内侍,女子是女官和随从的宫女。 其中打头的两位女官只问:“敢问,谁是杨公家小娘子?” 话是这样问,女官的视线已经落在杨宜君身上了...赵娥在宫中听人推荐了一些可以入宫做女官的女子,这些日子都有派人寻访这些女子。这会儿寻到了杨家这里,女官们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杨宜君,觉得不会有别人了。 杨家的女儿,要么已经嫁人了,要么年纪特别小,只她一个在其中,不是她又是谁? 更何况女官一看她,就想起了公主所谓‘观其容仪、气性、言辞、才慧,真天人也’一句。之前想着这样的话多有夸张,真人怎可能到如此地步!但如今真的见到人了,才晓得,是真没有一丝虚假在其中。 这位杨家小娘子,穿鹅黄泥金袄儿,系一条白绫裙子,挽着一条蜜合色绮料披帛,乌发白肤,琳琅簪环之类,不过两三样,且不见奢华。通身素净换做别人,多少寡淡,但之于她,却好比是清水出芙蓉、明月出流云,风流已经到了极致了。 入目所见,觉得满心欢喜,踏入内室,真实满堂光彩。 杨家这边与几位宫中来者见礼,女官才说明了来意——宫里大娘娘听说你家有个好女儿,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想要传你家女儿入宫做女官,你们肯不肯啊? 燕国连宫女都不强要,女官又上一层,往往是诗书传家的人家出来的,更不可能强抢了,所以一般都会问问。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强求了。 征召民间有才能的女子去宫中做女官,这也是唐朝的传统了。然而在当下,却让杨家上下有些迟疑。 百媚千娇 第59节 站在父母的角度,肯定不愿意女儿进宫做什么女官。这种事听起来荣耀,燕国之中普通人家,甚至中等人家,也以家中女儿做女官为好。家里出了一个女官,倒不是说可以沾光弄权了(确实有这种情况,但极其罕见,而且容易被整治),而是对家声有很大的好处。 最直接、最表面的,出了女官后,姐姐妹妹们往往立刻会有簪缨贵家前来提亲。 至于别的,没那么直接的隐藏好处,那就更多了。 但问题是,做女官对这个女儿本身可不见得那么好——从此之后就是宫里的人了,难得再见家人。就算将来做女官做到高位,这一点也很难改变,更别说做到高位何其困难。 而比远离家人更难的是,入宫之后作为宫人,本质上就是皇家的奴婢了! 女官说是官,可到底和真正的官员不同,退一步说,皇家对上真正的官员,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 所以,到时候一条小命就捏在贵人手里了——说不定什么事没办好,或者不小心牵扯进了宫廷阴谋中,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才是杨段和周氏最担心的。 另外,入宫做女官,就不能婚姻嫁娶了,这也不符合传统对于幸福美满人生的定义——女官不是不能婚姻嫁娶,宫女都能放出去成婚,女官的地位怎么也该比她们高些,不可能没人替她们想到这里。 只不过女官婚姻嫁娶比宫女要难得多,这也是事实。一方面,做了女官的人,出宫之后自矜身份,是不可能嫁的太普通的。而不普通的人家,也很难娶个年纪这么大的女子进门。一般,女官最好运的,就是遇到大户续弦。 另一方面,很多女官看到之前出宫的女官生活、婚姻都不如人意,也可能会放弃出宫的机会,选择留在宫廷之中。 宫廷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当然有残酷艰难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了,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宫廷难道天天都在流血杀人?只要小心谨慎,大多数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而能熬到出宫的人,无不是已经适应了宫廷规则,继续在这里生活也无碍的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继续生活在宫中不难,出了宫之后,再面对外面世界的挑战,那可能还要更难。 不要以为宫外的生活就容易了,对于此时的人来说,生活都是难的,对于女子则是更难! 总之,各方面的因素综合,使得做了宫中女官的女子嫁人比例低的惊人。 那么,要拒绝宫中的征召吗?杨段和周氏也很难直接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们看到了杨宜君的神情,她分明满脸写着‘我愿意’,眼睛都亮了!杨段和周氏,几时见自家女儿有这副样子? 杨段和周氏真的很难理解,女儿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同样是‘进宫’,孟钊想要她入蜀宫做妃子,甚至做王后,她只是避开不理。而如今,让她进燕国的王宫,只不过是做女官而已,说到底还是服侍人的,她却这般心向往之的样子。 这是图什么? 杨段和周氏再爱女儿,也改变不了他们想法不同的事实。杨宜君见多了影视剧里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就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比如说婚姻。在她眼里,她所处的这世界,女子一旦嫁人,就全完了,连自己都会不属于自己。 完全被束缚在婚姻中,顺从长辈,顺从丈夫,甚至顺从自己的儿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想要嫁人,不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附属物。与此同时,她还要实现自我价值,不是其他人期待的‘贤妻良母’,而是真正的自我价值。 只不过,这世道没有给女子什么机会,想要实现自我价值也很难。杨宜君也听说过,有的人家没有男子支撑,是有女子顶立门户的事。但这种事只出现在小民人家,再不然就是商户了。 她家不属于小民人家,也不是商户,更不缺男人顶立门户。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受唐史中宋家五姐妹的影响,她想到了去做女官。旧唐时宋家五姐妹以才学闻名,姐妹都‘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这段记载完全就是杨宜君心中所想的翻版!她看了之后就很感触了。 后来宋家五姐妹被召入宫中,按照旧唐书所载,她们在宫中是女官,各有职司,后‘自宪、穆、敬三帝,皆呼为先生,六宫嫔媛、诸王、公主、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更是让杨宜君找到了可以复制的目标。 后来,在了解燕国的女官是怎么回事之后,她的想法就更清晰了。 燕国女官还不同于唐时,具体来说,燕国女官如果做到顶的话,是真的能分享这世道里只属于男人的权力的! 按照燕国制度,中书门下会处置政务,将应对各种事务的做法写在奏疏上,皇帝掌握的是一票否定权。可以通过,可以直接否了,也可以打回去让中书门下中心商量。 最初燕国制度是这样的没错,但高齐本身领兵治军很行,政事上就有些水平不够了。所以他就想到了最重要的那些事,自己必要参与,可一些定例之事、小事,尽可以丢开手去。 当然,他的丢开手去,不是说让中书门下自己定策,然后自己通过封驳。他身为皇帝,本能地厌恶一个机构集权太重。 除了中书门下,在朝中另立一个山头,这可不可以呢?可以的,但高齐不想。明白一些说,他不想所有的权力都给臣子,他知道权力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特别是面对力量其实很强的臣子(将所有朝臣看作一个整体的话,力量当然很强)。 所以他想到了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宦官,宦官制衡朝臣嘛,自古皆有,想到这个实在自然。 但唐末宦官乱政的事太让人忌讳了,高齐本人也不太喜欢太监,而且太监大多出身卑贱,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靠他们处理政事?那也不能够啊。 之后高齐才想到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宫女,确切的说是女官。女官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大多数都是读书识字的——女子便于掌控,而且大多数会老死宫中,不会留下儿女,而出宫的,自动就无法再染指宫中之事了,也不会是威胁。 完美。 就是从这开始,女官逐渐接触燕国政事,到如今已经是朝堂都不得不重视的一股力量了。 她们在奏疏上批定可或不可,是能决定很多事的!做的不好,牵连甚多,做的好,则有益于千千万万人。 而这,正是杨宜君想要的‘自我价值’。 第72章 各处采选女官预…… 各处采选女官预备役的人马都回到了宫中,这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可以说是卓有成效。 采选女官当然不会去那些王公贵族之家,这一方面是不想自讨没趣,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传统...宫中防备着涉足权力的女官与外廷关系太深,所以自动避开了和王公、高官有关系的女子。 而出身等而下之的女子,她们有的是本身就很愿意来做女官,有的是不那么愿意,但家里愿意。还有的,自己和家人都不愿意,却不敢得罪皇家,只能领命答应——虽然过去也有拒绝了皇家征召的女子,也不见她们因此遭了打击报复,但普通人对皇权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退一步说,真是个豁达的,自己和家里拒绝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忧虑,外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啊。最简单的,这个女孩儿在婚姻嫁娶上就要减分了,只能嫁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至于之前相配的人,考虑到得罪皇家的风险,就另择淑女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家都不想担风险的。 所以总的来说,征召十个,九个都能得到肯定答案。 征召杨宜君的女官为赵娥奉上两样物件,其中一个是手鞠球,一个是一张花笺,上面有杨宜君写的一首词。 “大娘娘请看,这便是那位杨氏小娘子所做。”杨宜君答应了征召,女官便索取了她的女红作品,还让她写了一首诗词。因为那会儿是元宵节后,特意是以‘元宵节’所见所闻命题的。 不是所有被征召的小娘子都被索取了这些,杨宜君有这个待遇是赵娥对她印象特别深的缘故。当时那位高家的公主真是极力称赞了她一番,她又和这位公主没有半分干系,赵娥自然多有留心,觉得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也该有几分意思的。 赵娥把玩了一会儿手鞠球,笑着点了点头才放下。然后拿起了花笺:“听说这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她的诗词品格不凡,还在蜀中印书发卖,那书说的是老大学问——哀家来瞧瞧......” “是一阕《青玉案》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一) 读过这阕《青玉案》,本来就很安静的殿内越发针落可闻了——这委实是一首好词,好到哪怕在场没什么文学修养的宫女一听,也觉得真真好到了极点,一时之间有说不出来的感触。 赵娥也是大族贵女出来的,当然也通诗词。在闺阁中和姊妹联句作诗,她还是常常拔得头筹的那个呢。她的水平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大词人相比,可是品味绝对够高,所以一读这词,她就知道词人绝到了什么地步。 她身边这些人觉得这词好,但到底有多好,真不见得一下就品出来了。 她自己也因为这阕《青玉案》怔了半晌,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良久才道:“写的真是极好极好的,怎么就那么好了呢?” “天下有这般才女,方知女儿家本就不让男子,只不过大多不能扬名,也就无人知道了。” 说了这话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征召杨宜君的女官:“这杨家小娘子可是有情郎了?” 主要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很容易一下想到情情爱爱。如果写词的人是男子,还能有别的联想,男子用男女之情暗喻君臣,指代抱负也挺常见。但写词的人是女子,就让人有些不安了。 赵娥不希望征召来的女官心里有怨气,今后又因为存着这段,惹出什么宫廷丑闻来。 过去也有女官与外男相好,趁着出宫办事的机会,男女狎昵,最后事情败露的。 女官连忙道:“都查过了,绝无此事...大约只是写诗作词,一时寄情而已。” 赵娥对此倒是不怀疑,诗人词人就是这样的,本身不是写男女之情的,只是借男女之情抒发别的感情,然而就是这样,却能写出让女子都感动的爱情诗词。 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服侍赵娥的女官在旁凑趣说了几句,又看到了赵娥之前已经放下的手鞠球,就说:“这位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只是女红差了些,这彩球也是十分讨巧了。” 手鞠球是杨宜君亲手做的,看上去挺精致漂亮的,特别是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人,更有一种新鲜感。但在场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女红精湛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当然能看出这个东西难度。 纯以女红而论,这属于是简单的了。 “讨巧便讨巧了,人无完人也是自然的...这杨小娘子才学那样高了,哪里还有恁多心力将女红也精熟。”这话是赵娥说的,她开口了,其他人自然只能应喏称是。 其实在评判其他女官时,各方面的素质都有考察。女红作为女子的本功,绝对是重中之重(哪怕她们做女官之后,其实用不太到女红),不会因为才学更高,就放松了这方面的要求。 只能说一阕《青玉案》已经超过了所谓的‘才女’了。 洛中永远都不缺才女,高门大户的女子更容易扬名,出名的才女也多是从她们中去。但即使是外界吹捧的神乎其神的才女,赵娥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其实也是言过其实了。 她们也有一些才华,但都没有传的那么不凡。 而能写出《青玉案》的杨宜君,诚如她所言,不是在女子中拔尖了,而是放在所有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她看过了这阕词,眼下又忍不住拿出来读,读完之后道:“到此词,天下元夕词皆废。” 得了赵娥这样高的评价,下面的人心里也就有数了,知道被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进宫,这位杨家小娘子必然中选!而且中选之后还不能随便发个地方,得重用才行。不然事后大娘娘再想起这个她如此称赞的小娘子,问其去处,去处太差岂不尴尬? 就算这个人素质不合女官的要求,这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也不在她的素质是高是低,问题的关键是,大娘娘都这样称赞了,下面的人有没有眼色——到时候大娘娘首先想到的不是一个才女,其他方面却十分欠缺,真是可惜,但女官们如此处置,也有她们的道理。 首先想到的是她说的话有没有用,下面的人是不是不重视她。 抱着这种心思,又过了数日,出了晦日之后,宫中就派车马,将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接入了宫中。 这里说的晦日,其实就是正月最后一日。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了,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为晦日,而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尤为‘晦气’,所以叫‘大晦日’。 杨宜君在家郑重地拜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这才登上了宫中的车。 她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家人包容她,包容她的任性,为此她让家人伤心,甚至还给家里带来了麻烦...如果,如果她能体谅爱自己的家人一些,她就不该如此。但没有办法啊,她已经看过最广阔的世界了,根本无法打碎自己的骨头,好让自己能被装进一个狭小的套子里。 她本质上果然是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做不到为了体谅家人,选择如大多数小娘子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过完世俗意义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所以拜别家人时,她是真的有愧疚的,上马车时,她回过头来,嘴唇翕动,道:“爹、娘——女儿不孝——” 她这一说,眼泪滴落,周氏的眼睛也红了,最后她消失在马车车帘后,而马车在宫人的护送下走小门进了宫,是无声无息的。 这一天,这样无声无息进宫的女子还有好些个。 作为女官预备役被征召的女子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另外还有二十名宫女,她们因为足够出色,获得了成为女官的资格,和被征召来的小娘子一起接受六局二十四司的检验。 “诸位既到此处,就该知晓规矩...”对她们说话的是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之一,钱尚宫。她主要是和所有人打个照面,给个下马威的。 除了告诫女官预备役们要守规矩,她还说明了今后一个月内的安排。 今后一个月是考察期,考察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合格不合格。按照事先的计划,这次只有二十人能成为真正的女官,也就是一半的合格率。而明白这一点后,在场的女子都互相看了看,心里各有想法。 考察期内,她们四十人被分为十组,每组四人——她们会在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的局司轮转,在不同的地方,每组就会有不同的女官带她们。轮转的时候,带她们的女官会根据她们的表现给出评价,重点不是在所有局司都拿到合格的评价,而是在多数合格的情况下,得有几个特别优异的评价。 因为这会决定考察结束后,有没有局司愿意接纳她们。 “姐姐好,小女蔡淑英,家中行九,叫我九娘便是了。”同组之中,序了齿之后,一个姑娘便对杨宜君叉手行礼。她和杨宜君一样,都是外头征召来的,父亲是一位教书的夫子,她也是从小读书的。 同组之中还有两位,都是宫中宫女出身了。这似乎是故意的,分组的时候都是两名征召来的配两名宫女。 她们也简单自我介绍了一回,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今年二十五岁,名叫黄兰香,年纪稍小些的也二十一岁了,名叫马珍珠——这很正常,一般的宫女想要奋斗到获得升女官的机会,都不会年轻了。 四人说了各自年纪、姓名,互相道了姐姐妹妹,一时之间也就无话了。本来就是陌生人,接下来还得做竞争对手,能气氛热络那才是见鬼了。不过杨宜君和蔡淑英不是找事儿的人,而黄兰香和马珍珠人在宫廷呆了许多年,人情上自然是历炼出来了,面子情很会做,所以一时之间彼此也是相安无事的。 尚服局给四十名女官预备役送来了衣服,这种衣服和女官们穿的袍子款式是一样的,只不过一来统一用一种浅绿色,和各局女官都不同。二来,她们没有女官们戴的硬幞头(男子官帽也常见硬幞头),束腰也不许用革带。 眼下送的是春衣,所以是不薄不厚的,每人两套。 晚间,大家试了这袍子,就聚在一起改衣...宫里给娘娘们每季做衣裳,都会特别量体裁衣。至于对另外的人,就没有这么用心了,东西质地不差,不会丢了皇家的脸面,但却能在细节处看出没用心。 比如现在送来的衣服,都是一般的大小,每个人还要根据自己的身量修改一番。 修改这些衣服时,马珍珠就和同组其他人,主要是杨宜君和蔡淑英说起宫中之事:“宫中一向如此,别说我们这些连女官都算不得的了,就算做到女官,五品、六品,也不能有量体裁衣的待遇。以前我是在尚攻局当差的,跟着一位正七品的典彩做事,每季有官服下发,都是我替那位典彩修改的。” 百媚千娇 第60节 “人家说起来觉得不像,宫女也就罢了,女官何等样人,都是有官身的了,怎得如此,就分不出人手与她们好生做衣么?其实这话就是外行了,他们也不想想偌大一个皇宫,里面有多少人。” “如今宫中主子还少些了,先帝时候宫中妃嫔众多,还有许多没成年,便没有出宫的皇子公主...林林总总,六局伺候这些人便够了,一些够不上的主子也得将就呢!更何况这之下的了。” 杨宜君想想,也觉得这话挺有理的。此时什么是都只能靠人工去做,宫廷中的贵人待遇又高,供养一个就了不得了,这么多人,想要个个伺候的面面俱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影视剧里,宫斗场景,一些低位嫔妃总是待遇不够,份例拿不到好的,也不都是夸张——其实就是宫里人的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于是就只能捧高踩低了。至于那些原本在低处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得势了,就发起报复?大家一般是不担心这个问题的。 一来,捧高踩低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行为,而是宫廷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行事方针。这种情况下,报复,报复谁呢?最多就是报复几个特别欺辱过自己的。而一般的宫人就算捧高踩低,也不会搞得这么难看,特意针对谁。 二来,位于低位的人想要出头得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多数人就这样默默无闻过去了...真要是那么容易出头,也就不必有白头宫女说玄宗的事了。 这种事就和买彩票中奖差不多,一般人哪里会担心今天得罪的人有朝一日中大奖,然后找到机会报复自己。 大家一起改衣服,属杨宜君做的最差最慢,毕竟这些活儿她平日是真的不做的。至于像黄兰香一样,还能再袖口领口这些地方绣上花样,而又不违反规定,那是想都不用想。 不过好歹她和大家一起结束了工作...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量标准,身材合度,配合这种制式的衣服,需要修改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甚至她都可以不修改的,直接上身。虽然这样会有些不合身,但也在‘合适’的范畴内,毕竟此时的衣服都有余量,没有谁是穿紧身衣的。 见杨宜君这般‘笨手笨脚’,蔡淑英就笑说:“杨姐姐在家中必有不少婢女侍奉,平日里动针线忒少...” 蔡淑英说是这样说,语气却是很轻松的,明显是玩笑话,杨宜君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听了这话的黄兰香也笑了,跟着说:“女红乃是本功,挑女官也是极看重女红的,妹妹可要用心一些了。” 话说起来算是关心,但其中阴阳怪气,别说是被说的杨宜君了,就是有点儿天真娇憨的蔡淑英都听出不对劲了。 杨宜君并没有和她对上,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于是气氛冷了下来,话就撂在那儿了。 黄兰香依旧是笑着的,问说:“怎么,妹妹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么?...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小人家出来的,书香门第,家中也富贵,可这也不是做不好女红的缘故罢?女红乃女子本功,洛中多少名门贵女,那样顶顶高贵的,她们的女红也不曾懈怠呢。” 杨宜君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的,你喜欢就好。” 黄兰香看着杨宜君面色平静,似乎真的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惭愧,她这才不快起来——无论是生气,还是惭愧,都说明重视。现在这个样子,只让黄兰香觉得杨宜君看不起自己。 她不能当惹事的那个,她知道考察期间最重视这个了。谁要是和其他人磕磕绊绊的,连一个月的表面平和都维持不住,只会被当作是性情不好、脑子也不好,首先刷下去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回散了,杨宜君和蔡淑英结伴去洗澡时,马珍珠就与黄兰香道:“姐姐这是怎么了,都在宫中多少年了,怎么今天这样不庄重起来了?” 以黄兰香的年纪,在宫中至少有十年的资历,事实上她是十三岁入的宫,在宫中已经十二年了。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按理来说,原本是块爆炭的,也该成为一块石头,一块打磨的光润平滑的石头了。 不这样,是没法在宫中活这么多年,如今还得到宝贵的升女官的机会的。 所以在刚刚,她很不该那样说怪话...就算一时说了怪话,之后也该立刻描补回来,而不是负气一样,还要继续——要知道,她们在宫中,首要学的不是做事,而是说话!所谓祸从口出,可不是说笑的! 宫中给女官、年长的宫女一个规矩,那就是小宫女犯了错,可以罚,站墙角、晒日头、跪瓦片,都可以。也可以打,而就一般小宫女的体会来说,直接被打,还要比罚舒服一些呢。 但就是不能‘骂’,祸从口出,骂人的时候不妨被人听见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合了说者的心病,就容易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宫里的阴私之事实在太多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说出去,正好杀伤到某一个人,甚至某几个人,几率是极大的。 到时候引出许多事端来,真是无妄之灾。 就刚刚那几句话,在场许多人都听到了——哪怕是宫女出身的,也有人女红一般呢!毕竟不是人人都分到了尚服局这类地方,也不是跟在主子身边,就要负责做女红活计。 至于外头来的那些小娘子,也是一个道理,女红是本功没错,可从小做得少,或者就是没天赋,可不就女红技艺寻常了么。 她这话说出去,一下得罪了多少人? 黄兰香听得她这样说,脸上也有悔色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就遮掩了过去,道:“不过是两句真心话罢了,我说的又有什么错呢,她女红不好是真,还不能叫人说了?好心劝她,难道不成?” 她这样说,马珍珠就不劝了...她能猜到黄兰香刚刚为什么那样。 黄兰香今年二十五岁,这正好是放出宫去的年龄下限,大于二十五的宫女是能发出去的!而错过这次放出宫去,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十年后了,她那时都三十五了!这个年纪在如今,直接就可以考虑养老之事了。 三十五岁的女人,做人家婆婆绰绰有余,不少都做祖母了!说一句‘中老年妇女’,绝不为过。 所以对于现在的黄兰香来说,做女官就是唯一的指望了...不然要指望十年后三十五岁,以一个宫女的身份出宫,然后孤独终老吗? 她没有想过回家的事,她的父母早死了,兄嫂在她孩提时就待她十分刻薄...她当初资源报名入宫,也是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而‘杨宜君’,她们是听说过的,应该说宫女出身的二十人都听说过她。她的那首《青玉案》得了大娘娘喜爱,都传开了!都说,哪怕她表现得再不好,也一定能被选入做女官。 她们的分组是有意义的,一般来说,一组之中会要两个。不会出现某个组全要,另一个组全不要这种事——同组之中,彼此就是直接竞争对手。 在正常只有两个名额的情况下,杨宜君已经先占了一个...黄兰香失态了。 第73章 一个月之内要轮…… 一个月之内要轮转六局二十四司,时间是非常紧张的! 大多数司,大家都只能走马观花一样跟着在任的女官看一天,也就是了。不过,也不能说这种走马观花式的‘实习’一点儿用都没有。女官预备役的素质,就在这种高强度的日程中,很快被看出来了。 这里的素质,并不是指的她们具备多少六局二十四司的专业技能,那些东西日后都是可以学的!但聪明的脑子、机敏的反应能力、看人眼色的情商等等,在她们这个年纪却是基本定型了的。 而要看的也是这些。 在四十人中,杨宜君的表现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各局又各下设四司,譬如尚宫局下就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 杨宜君在这些局司之中轮转的时候,表现最好的是尚宫局、尚仪局,她读书多,四十人中学问最深、眼界最开阔的就是她。而且她还精通典章史籍,尚宫、尚仪两局中,她简直如鱼得水。 次之是尚服局和尚寝局,尚服局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其实就是负责管理一些贵重物品以及羽仪仗卫的,这有什么难度?至少对记忆力超群,仪服采章也很有了解的杨宜君来说,没难度。 至于尚寝局,听起来有点儿暧昧,但其实最严肃的就是她们了。平常皇帝临幸妃子,前后相干之事,都由她们料理——真是因为事情涉及到敦伦之事,身为尚寝局女官,就越要正经,不然很容易被人传闲话,背上□□宫闱的帽子。 尚寝局的事情对杨宜君来说也挺简单...不过杨宜君估计,自己最不可能去的就是尚寝局了。 原因无他,她长得太美了。 尚寝局要做的事是让皇帝和妃嫔‘啪啪啪’,皇帝和妃嫔行事时,她们还得站在外间守着...如果尚寝局的女官长得太美,首先要有意见的就是妃嫔们了。红花还得绿叶来衬,宫中不许宫女衣服上做太多花样,也不许随便涂脂抹粉,里头的原因懂的都懂。 所以六局二十四司,一眼望过去,颜值最低的就是尚寝局。而尚寝局颜值低谷则是‘司设’这一司的,她们直接负责皇帝与妃嫔燕好之事——当然,也不是难看,她们是经常要见到皇帝的人,长得难看,不是就冒犯天颜了么。 她们就是年纪偏大,面容偏端正严肃那种,一看就不会让人想歪。 做的最不好的,当然是尚食局、尚功局两局了。尚食局顾名思义,管吃的,尚功局则管衣服首饰,一个是吃,一个是穿。 另外,和尚服局不同,尚服局所有的服章仪仗之类,是掌管和使用,尚功局这边管的是制作。 杨宜君过去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小姐,哪里知道怎么做饭,怎么做女红? 虽说女官很多都不用自己动手做,而是支使下面的小宫女做就行了。但六局之中,特别是尚功局、尚食局这两局,其实是有点儿‘技术指向型’的意思的。类比的话,像是医院,科室主任这类领导本身就是靠技术起来的。 技术不行,在尚功局、尚食局这两局,根本无法服众。 不过饶是如此,杨宜君在尚功局、尚食局期间也得了‘尚可’的评价,这在六局轮转中就约等于‘合格’。也是因为这般评价,杨宜君才无比确定,自己是被特殊照顾了。 在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后,杨宜君也稍稍打听了一下,直到太后赵娥曾经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过自己...于是就心中有数了。 这种‘特殊照顾’,她也没有抗拒。虽然这有点儿不公平了,但话说回来,她本来也无心入尚功局、尚食局,她的‘第一志愿’正是尚宫局和尚仪局,她确信自己能做好尚宫局和尚仪局的工作。 在其他人那里,杨宜君这种受照顾,也没有引起多大议论,因为这样的事并不是孤例,总有其他人特别受照顾。其他人受照顾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有的人是和某个女官有亲戚关系,有的人则是之前在太后身边做宫女,有的人则是...... 根本说不完。 相比之下,杨宜君好歹是凭本事拿到的特殊照顾,大家还认可些呢。 四十名女官预备役中,不少人也是精通文辞的,《青玉案》写的好不好,读过之后都能有清楚的判断。 相比之下,对杨宜君身上别的东西的议论可能还多一些,比如说美貌——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世道本来就看重女人的一张脸,大家嘴上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好像容貌根本不值一提的样子,实际怎么会呢。 特别是在宫中这种环境,这种尊卑上下似乎恨明晰,实际很模糊的地方。大家平日里按照自己的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一旦得到重要人物的赏识,就是能一步登天,尊卑颠倒的! 具体到宫中的年轻女子,大家都默认她们的富贵都可以寄托在一张脸上! 所以一位宫妃,看不顺眼身边某个小宫女,可以送走,可以打罚,甚至于直接打死。只要事后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受一顿申饬,自己的宫档中留下一笔,将来升品级的时候,不让往上升,就是一个说法。 这些后果是挺严重的,但小宫女已经死了,大家也不会在乎那个小宫女如何。 但如果这宫妃打人的时候直接打脸,在脸上留下无法修复的伤,那就不同了。不只是申饬、留档都会有,还在于各种流言、舆论会纷纷找上门,还会被宫中大佬点名,被地位差不多的‘姐姐妹妹’阴阳怪气。 大家会认为这是宫妃在嫉妒小宫女的年轻貌美...而宫中的女子,不管心里多嫉妒,都是要表现出贤良淑德、无比大度的样子的,这才是后妃之德。 再者,皇帝也会老大不高兴...打死了人不算什么,但伤了一个美貌宫女的脸,那就是损害了皇帝的宝贵资产。这个宝贵资产他或许无心把玩,但东西就在那里,是不许别人损坏的! 这种情况下,大家对杨宜君的美貌怎么可能不在意,事实上大家都太在意了,大家私下都说不明白杨宜君是怎么个想法。 “杨宜君的出身也不错了,父亲在著作监编书,兄长是大理寺的官儿,她生的又是那个样子,怎么不进宫做娘娘,偏在我们这儿混女官做?” 真要入宫做妃子,父兄的官职太高反而不太合适,像杨宜君这种,其实属于最合适的那种。这种书香官宦门庭里,教养不会差,同时宠幸这样的女子,也不会给前朝带来动荡。 有人了解的多些,道:“她是有志向的...其实也是才学太高的缘故,读书都读傻了!只想学旧唐的宋家姐妹,要‘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说是这样,我也信了。” 主要是不信的话,根本说不通。 难道要说人家是想着借当女官的机会,吸引天子的注意?真要是那样,直接进宫做妃嫔不就好了,费那个劲干嘛——她们这些人中,也有抱着吸引皇帝,然后一步登天的想法的,但那是因为做妃子对她们几乎不可能。 而杨宜君的话,她想成为妃嫔却很容易...大娘娘想遴选出色女子侍奉天子,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而所谓‘出色’,其实就是出身过得去的基础上,品淑貌美。品淑什么的,在宫廷这个环境里,除了极个别‘傻瓜’,其他的装也能装出来。而貌美,杨宜君优势就太大了。 即使是最讨厌她的黄兰香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美。 虽然能来做女官的女子,在此时都是比较有见识的,其中一些人也有着和杨宜君十分相似的想法。即认为嫁人也没什么好,还是能像男人一样靠自己生活比较好,甚至还有人在事业上有着相当的有心。 但就算是这些人里,大多数也认为杨宜君抱着那样的想法,属实是读书读傻了。 一方面,是社会环境如此,她们就算是女官、女官预备役,也和大多数人的想法没有本质差别。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杨宜君貌美——如果杨宜君没有这般美貌,而是一个容貌平庸而才华出众的女子,大家就不会觉得她抱着‘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的想法有问题了。 “所以说她就是傻,清高自许、目下无尘...”黄兰香与马珍珠私下是这样说的,她心里很埋怨杨宜君不去做嫔妃,要和她们这些人争一个女官的名额。 马珍珠是非常实际的,就道:“也罢了,姐姐别多想了,多想无益...眼看着各局司的轮转就要结束了,杨小娘子必然是要留宫做女官的,既然如此,得罪她做什么呢?” 除了会和人结仇,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啊。 “那可不一定,结果还没出来呢...”黄兰香嘀嘀咕咕了一句。 马珍珠以为这是黄兰香死鸭子嘴硬,也就没放在心上。哪里想到,过了半日,就有李司正带着几个宫女来到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住的地方,径直往杨宜君和黄兰香的房间而去——她们都是两人一间房,这可比宫女的待遇好多了,宫中宫女穿的光鲜,住的却很逼仄,十来人一个房间大通铺,是很常见的。 宫中女官,除了六局二十四司之外,还有一个独立于六局外的‘宫正’,宫正和尚宫、尚仪等六局女官之首一样,都属于正五品。下面还有司正两名、典正四名辅佐,专管戒令、纠察、谪罚宫女。 类似‘司法机构’。 李司正是两位司正之一,她来到杨宜君的床旁,让手下宫女翻检。不多时,竟翻检出两个春.宫荷包来。 杨宜君也在场,看到这一幕,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红楼梦》里抄检大观园的事。大观园里‘抄家’,也是因为园子里捡到了一个绣春囊。 其实就是绣着春.宫图的荷包,算是淫.秽物品。 李司正绷着脸,说道:“好不要脸,一个小娘子竟也藏着这般物件!亏得还没做上女官,要是叫你侥幸成了女官,还不脏了宫里的地儿——给拿下去!按着宫规罚了,再赶出宫去!” 宫规是有专门针对这种事设定处罚的,毕竟宫里宫女成千上万,几乎都没有性.生活,而她们又很多正处于春心萌动的年龄...于是,偷偷摸摸与太监‘对食’,甚至两个宫女结对,都是有的。而像是收着一两间淫.秽物品,这就更多了。 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是‘脏的臭的’,所以就算心里再想,也得压抑,不然就是犯贱!所以针对这个有惩罚,也算‘顺理成章’。 而杨宜君,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还不算宫里的人,所以李司正说罚了之后,要把她赶出宫去。而如果是普通宫女有这种事,一般是罚完之后,放到宫里最差的地方,做最繁重的活儿。 百媚千娇 第61节 李司正发话的时候,杨宜君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起呢,正被李司正看在眼里。觉得她这是藐视自己,边沉声严厉道:“笑什么,以为自己不是宫中人,便罚不得你了吗?如此作为,难道没有办法羞臊么?” 杨宜君只能道:“小女不是为此事而笑,而是方才见着翻检,想起了曾看过的一件事——这倒也不值当说,只是小女以为,只不过是翻检出了这些,李司正就铁口直断,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些。” “说来,小女这屋子本就住了两人,平日里也有其他人进出...怎么就一定说这是小女的?说不得是人家放了,要陷害小女呢?” 她们两人一间,都是一个宫外来的小娘子和一个宫女出身的同住。这样做本意是让两个人互相帮助,宫女出身的,她们宫中规矩懂得多,可以教人。宫外能被征召来的,则是往往很有才名,‘文化课’很强,辅导宫女出身的也简单。 杨宜君和黄兰香不大对付,但已经安排了她俩同住,那也就没办法了。 平日里,黄兰香也住这间房,杨宜君不在的时候做点儿什么真的很容易。另外,黄兰香偶尔还会领马珍珠或者别的人进来说话——这进进出出的,好多事是没法说的。 “谁要陷害你?倒是伶牙俐齿...陷害之事,空口无凭!可私藏淫.秽之物,这却是有赃物的!”李司正似乎不想纠缠此事,当即要人去拉扯杨宜君。 李司正不想节外生枝,她不知道杨宜君是真的犯了事,还是被人陷害。她只想快点儿结束这件事——她都收了人好处了,事情平平顺顺、了无声息,那是最好的。 杨宜君却大声道:“李司正莫急!您是司正,要处置小女容易的很,可宫里是有规矩的!小女随您离开,稍后也该有认供之事,需得签字画押,还得过宫正之面时不再翻供......” 在宫里,要处置一个宫女是很容易的,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还不算女官,很多时候就和宫女差不多...但再简单,也是有规矩的,不然就随便宫正说这个坏,那个好的,遇到不好的宫正、司正、典正,是不是就要乱了套了? 所以,必然有一套制度保证大概没问题。 杨宜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李司正当然可以把她带回去,用刑让她认下罪状,对供词签字画押...但还要有另一个司正旁听审理后认可签押,最后还得过宫正的面——这套流程不一定每次都能一丝不苟做完,制度这种东西久了,就有流于形式的可能。 但杨宜君这个时候说出来了,确实有这个风险。 “或许李司正有法子钻空子,可是小女并不是个面团人,就是让人欺负死,也找个没人的地儿,免得烦扰到了人——李司正要看看小女如何不认罪,弄得一定要宫正来审么?” 这些日子,杨宜君可是好好学了一回六局二十四司的规章,以及宫规的! 所以她知道,只要她撑着不认罪,用刑也不认罪,就得一遍遍过堂。过堂次数达到一定的数字,案子按规矩就会给到宫正那里,然后宫正联合两位司正公审,真本身也是一个防止冤假错案的规矩。 李司正是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个硬茬子,平日里她都出动了,小宫女见她,怕都怕死了,哪里还会想到如何为自己分辨?等到顺利监管起来,真正犯了事的自然撑不住,而就算没犯事的,在她的恐吓下也往往会‘认罪’。 不认罪就会用刑,就会一遍遍过堂!只要过堂次数不超过限度,没人会过问这事。 靠着这个威慑,又私下派人去说,早点儿认罪早点儿完事儿,她这里懒得计较,罚完了,还能拣着没那么差的地方送她走...唬人很有用。 她其实有点儿后悔收人好处了...... 只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巧言令色,真是巧言令色!到底是外头来的小娘子,骄纵、没得规矩!都在宫中快一月了,难道什么都没学到?” “我在宫中学的都是好东西,至于那些不好的,我学他做什么...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难道还要撒谎不成——李司正您也看看,这荷包就放在橱中,这算什么?我橱中还有两个上锁的匣子呢,真有这般隐秘之物,怎么能不放在匣子里。” “一时忘形了,失了小心谨慎之心,这有什么奇怪的?若不是如此,本司正如何知晓你有此事?”李司正冷笑了一声。 当着众人的面,杨宜君就笑了:“好罢,就算李司正说的是,可这荷包来历如何说呢——小女入宫时,照着规矩,所带之物不多,还都经过了查验,就连夹衣里都查了,就是防着夹带。” “既是如此,这荷包哪里来的?” 如果是在宫里住久了的宫女,还能是通过有机会进出宫闱的女官、内宦弄到的。而杨宜君这些人,初初进宫,还没机会请人带东西呢!而且她们日常在二十四司轮转,大多数时候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想要传递这种东,几乎不可能。 “这还不简单,你自己缝纫的就是了——”是的,为了防止事发,宫中类似的淫.秽之物,很多都是宫女自己偷偷做,然后偷偷自用。 杨宜君一下忍不住笑了,不只是她,一些最近和她熟悉起来的人也笑了。 “李司正,您只消拿这荷包去问,凡是认识小女的,都该知道,这绝不可能出自小女之手。”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杨宜君没那手艺。虽然就是一个绣着春宫图的荷包,但想要做的好,也是很看手艺的。再看这个荷包,不只是绣工精湛,荷包本身也针脚细密,缝纫的很精美呢。 这怎么看也不会是杨宜君那破烂女红能达到的程度。 这个时候,和杨宜君关系比较好的蔡淑英已经悄悄去找了平日负责管理他们的钱尚宫,钱尚宫紧赶慢赶过来,也听到了一些内容,亦是忍不住嘴角微翘。 她对不熟的小宫女颇为严肃,但熟悉了之后就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挺亲切的人...这位李司正平日里会有一些不公,她也听说过,只是事不关己,也没人非要去充英雄。 可现在,人都来了自己的地盘了,她再不站出去就不合适了。 当下走了出来:“李司正...” 见钱尚宫赶到,地位要低一截的李司正忙低头:“见过钱尚宫。” “...还真是有趣,宜君你也是急智之人,这么会儿就能自证清白了。”钱尚宫轻飘飘一句话,就为事情定了性。然后反客为主一般道:“可这荷包是真的,这般物件不该出现在宫中啊...必然是有人了冒犯了宫规。” “嗯,还陷害他人,罪加一等...宜君你来说说,可能知道是谁陷害你?” 第74章 面对钱尚宫的询…… 面对钱尚宫的询问,杨宜君想到了《还珠格格》中的一个剧情,立刻有了主意。 “禀尚宫,此事不难。”杨宜君拿起荷包给钱尚宫看:“宫中所用布料,皆有来历。这荷包所用绸布、丝线,小女只能看出不是外头托带的。想来,若是尚功局的宫女,更能轻易瞧出来历。” 宫里的布料都是进上的,和民间的当然不同,这在此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宫女能使用的布料,要么是主子赏赐的,要么是给主子做活儿,省出的一些尺头——这些本质上也是赏的,只不过这种‘赏赐’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不然的话,主子的一根线都是不能随便‘占为己有’的。 这些布料,都是进上的,然后才能流转到主子们手中。 在这之外,宫女能用的布料,那就是托人从宫外带的了...杨宜君只能分辨出布料是外头的,还是进上的,其余的就分辨不出了。 钱尚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的样子,便吩咐了人去找两名尚功局的宫女,其中一名是在‘掌制’手下做活儿,另一名是在‘掌彩’手下做活儿。在尚功局里,掌制是负责衣服裁制的,掌彩是负责彩物、缯帛之类的。 也就是说,她们应该精通丝帛之事。 两名宫女领命而来,仔细分辨了这两个春宫荷包的材质,以及缝纫、刺绣时用的针线。低低交流了几句,才由那名掌彩手下的宫女回道:“禀尚宫,禀司正,这荷包用了几样料子。” “料子全都是进上的,一种是齐州的绿绸,一种是蜀国官贩的花平罗,一种是嘉县进上雪绫。至于说线,倒是只能看出结子用的是青州好丝,刺绣所用之线,看不大出来。” 这些料子里,最好追踪来历的当然是花平罗,因为此时花平罗只有蜀中锦官城,也就是成都能产。其他的地方也有想要仿制这种精美纺织品的,但现在仿制的成果都很粗糙,离真正的花平罗差的太远。 在燕国尚未征服蜀国,这还是两个国家的当下,在燕国想要得到花平罗,实在太难了! 流入燕国的花平罗只能走燕蜀两国之间的官方通道,所以民间流通非常少!就算有,也是立刻就被贵族豪强给揽到手了,几乎不存在被普通人买到的可能。也就是说,这个春宫荷包所用的花平罗,不会是宫人从外头带来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问这花平罗的具体信息,尚功局的宫女又说道:“此种花平罗是湖蓝色,是经绞的方胜纹样,这样的花平罗,近两三年来,只有去岁秋末有过,那批花平罗,既是湖蓝色,又是方胜纹样的,只二十匹。” 其中尚有八匹在库中,其余十二匹中,有六匹已经被尚功局支取,用来给几位妃嫔缝制缝制应季的份例衣裳了。另外六匹,则是一次含在了给李婕妤的新年赐物种,另一次含在了给谢充媛的赏赐里,那次是谢充媛为太后抄了一些祈福佛经。 尚功局的零碎布料在哪些人手中很容易就知道了,一个个问过,都没有问题。 然后就是李婕妤和谢充媛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向了黄兰香,因为她就曾经受过李婕妤的赏赐。 黄兰香直到高晋驾崩之前,都是侍奉高晋的某位妃子的。高晋驾崩,这位妃子没有儿女。按照规矩,没有儿女的妃嫔(皇后除外),全都要出家的,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也因此,黄兰香一下就从一宫的大宫女,变得没处去了。 好在她在宫中多年,也算是有些人脉,很快就搭上了李婕妤的线,时不时帮着李婕妤做些小事。 这份赏赐就是那一时期得到的——花平罗不是赏赐,花平罗即使在产地蜀中,也是非常高级的纺织品了,在燕国更是珍贵。李婕妤身为品级不算低的妃嫔,得到这样好东西的机会都不多(主要是无宠),怎么可能拿这个赏宫女呢。 不过,黄兰香得到赏赐的原因,按照记载是她替李婕妤做了一套衣服,这套衣服做的非常精美,十分得李婕妤的意。而这套衣服主要的用料,就是湖蓝色方胜纹的花平罗。 宫里的每一份赏赐都是有记录的,赐给妃嫔的,库房会有记录,而妃嫔赐给宫人的,妃嫔身边也会有人记录。做这样多的记录并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皇宫太大了,人多,东西也多,这些事不做好记录,就会一团乱。 得益于记录的详实,这下不就一下查出来事了吗。 虽然说,宫内有这种花平罗的不止黄兰香一个,但她本身还是杨宜君的‘室友’。巧合到这个地步了,大家想不怀疑也难了。 大家还没怎么说呢,被一些人偷偷看了的黄兰香就立刻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尚宫明鉴,司正明鉴,我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这宫中有这般花平罗的,也不止我一个。正如杨宜君说的,是有人陷害她,那这也是有人陷害我啊!” 李司正不说话,她来搜检杨宜君就是收了黄兰香的好处,她现在也不想黄兰香出事。因为黄兰香出事了,就很有可能狗急跳墙攀咬起她来。虽然她也不怕这个,能稳稳当当做这么多年司正,她肯定是有自己的手段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想陷入某种麻烦中。 钱尚宫却没有李司正的疑虑,想到了什么一样,对掌制手下做事的那个宫女道:“你来瞧瞧这荷包的针线,与黄兰香的针线是不是一般的。” 说着,还叫人搜出黄兰香的针线活,给宫女做对照使用。 每个人的针线都有自己的特点,当然,这种相似就和‘字迹’一样,有一定相似度之后,外行人是看不出分别的。 而掌制手下的宫女就是真正的内行,看了一会儿就说道:“尚宫明鉴,这荷包绣工真个与黄兰香如出一辙。” 这样的证据,在此时不讲究完整证据链的时代,已经很有说服力了!再加上之前那些,所有人都认定事情就是黄兰香做的。 事已至此,黄兰香再也狡辩不得,慌慌张张便软了身子。一旁李司正叫宫女按住她,绷着脸道:“好个奸猾的宫娥,竟做出这般丑事来!还陷害他人...带回去、带回去!” 人拖着走了,大家都兴奋地议论刚刚发生的事。 主要还是这个时候‘新鲜事儿’太少,而刚刚发生的事是写在话本里都很精彩的了。发生在生活中,怎么能不议论? “杨姐姐,你真有急智...”蔡淑英就非常崇拜杨宜君,见杨宜君不止能面对李司正不慌不忙,还能在那种情况下想到破局之法,不止将自己摘了出来,还叫黄兰香这个坏人现出了原形...真是太厉害了。 “方才也多谢你,若不是淑英你去寻了钱尚宫来主持公道,说不得还有许多麻烦。”杨宜君又不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过去她‘脾气坏’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她尽可以那般,既然如此,自然不必让自己难受,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了。 而如今,人在宫廷,可不能‘肆无忌惮’了。她眼下之事‘女官预备役’而已,对上以为司正,哪怕是她有理,硬顶上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呢!别看她对上李司正,那样言之凿凿,实际上那就是最后的手段! 真要是那样做了,清白是证明了,宫里也不可能留她了。 有钱尚宫来就好多了,钱尚宫品级比李司正还高,本身就是负责管着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的,出面名正言顺。真要是有理,压制李司正更是容易呢。 “哪里哪里...”蔡淑英一直佩服杨宜君的才学,也愿意帮杨宜君。 这件事本来就到此为止了,最多是听说这事的人议论议论,当作是无聊而紧张的宫廷生活的调剂。但谁也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传到了太后赵娥的耳朵里——传到赵娥的耳朵里,其实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寿仙宫的两个小宫女,休息的时候在墙根下头串闲话,拿这个事当笑话说了一回。赵娥身边的一位大宫女听说了,回头就将其当成是一个逗赵娥开心的段子、新闻,给说了。 赵娥的性情不死板,是很愿意听一些有意思的事的。只不过宫里有意思的事实在不多,而宫外的事,赵娥身边的人不见得比赵娥更消息灵通,也说不上...眼下抓住了这么个新闻,可不得说说么。 赵娥听了之后果然觉得很有趣:“那栽赃嫁祸他人的宫女,着实不济事!做这般事,竟留了许多破绽......” 赵娥真的不是坏人,不是玩弄手段的那种人,她能得高齐得喜爱,得高晋的宠,和她本人的‘无害’性格很有关系。但是,这不代表赵娥就是傻白甜了,她要真是傻白甜,以她独宠的那个劲头,是根本不能在宫廷立足的。 她信奉的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要做到‘人不犯我’,不是靠的善良,而是她的仔细,她将‘防守’工作做的很好。 旁边的女官笑说:“大娘娘何样人,那宫娥又是何样人,自不能如大娘娘这般明见万里...这些宫娥,在宫中十数年了,要说也长进了,办事待人也有眉眼高低,可到底底子太差。” “个中也有出挑的,就好比寒门能出贵子,可这到底不多啊。这宫娥二十五岁了,都没有出头,想来也不是出挑的。” 杨宜君也觉得这个事情漏洞很多,都没能让她有‘危险’的感觉。但她也清楚,这就是此时大多数人的手段了...大多数人平常也没机会学习阴谋算计,学会各种陷害人的手段,学习谋杀技巧...... 后世的人还能看探案剧,看宫斗剧,看职场剧等等,锻炼一下——有人觉得那虚假的厉害,但总比没有好啊! 杨宜君所见过的人,偶尔能见到用诡计的,但诡计也都很简单。 当然,也有智算无双,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但那真的是凤毛麟角。就杨宜君本人,她还没和那样的人交过手。 “那个杨家小娘子也有几分聪慧。”虽然是看不起黄兰香的计谋,但赵娥还是觉得杨宜君聪明。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初入宫廷,周围都是陌生人,她被一个司正搜检出春宫香囊,那样的威逼,能保持真定已经算是有胆有识了。 还能以最快地速度点出自己是清白的,并想到办法抓真正的黑手,怎么能说不聪明呢。 “这就是当初写《青玉案》的杨家小娘子罢?”赵娥多问了一句。 这对于赵娥来说就是随口一问的事,但下面的人却不能随意对待!太后第二次称赞了杨宜君,称她是‘有几分聪慧’,而且到现在也没忘了她那阕《青玉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大家要重视起来啊! “禀太后,正是如此。” 赵娥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女官遴选的一个月快过去了罢?” 百媚千娇 第62节 女官忙道:“明日便完了,完毕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赵娥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但落在大家的耳朵里,就是在暗示‘杨宜君’这个小娘子很不错,安排个好位置。 大家能说什么呢,稍后便关心起了遴选出来的女官名单——虽然明天考察才结束,按照道理结束后才有名单,但怎么可能结束后才开始商量?实际上,名单从‘女官预备役’刚刚开始六局轮转时,就开始列了。 毕竟,一些能力格外突出的,一开始就能表现的突出。 杨宜君算是非常突出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是最突出的一个...她的综合评价并不是最高的,因为她在尚食局、尚功局时,如果轮到‘司计’(属尚功局)这种司还好,因为人家的主要工作是支度。而如果不是这种司,她的表现就非常捉急了,连及格都不行啊! 给了她及格,那其实是特殊照顾。 而杨宜君之外的人,或许某些方面没她那么突出,可在六局都能有不错表现得人是有的,还不少呢。 杨宜君的突出体现在她在尚宫局、尚仪局时的那种手到擒来——如果只是尚仪局那种,对典章礼仪之事比较熟悉就能做好的工作,那还显不出她的本事。毕竟尚仪局多的是浸淫典章礼仪数十年的老女官,她再厉害也不能和人家比。 但尚宫局的一些工作,具体的说,就是司记、司言两司的工作,她真实了不得啊! 她整理公文、检查批示的奏疏,甚至还得到了动笔写公文的机会——这些事她都做的很好,比尚宫局一些做老了这些事的女官还强! 这可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其他的事,这些女官预备役们都有可能接触到,并且锻炼出了不少的本事。但和公文政事相关,闺阁女儿家是能接触这些的吗?是经常能接触这些的吗? 杨宜君过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践’机会,但她确实有意接触过这些东西。 比如杨家就是播州的土皇帝,播州虽小,但政事、军事一样都有啊。还有蜀国的国事,她也经常通过《大公报》的渠道搞第一手内幕,仔细揣摩...她甚至还收藏了两箱旧唐宫廷所藏的奏章。 这种东西,国朝时肯定都是收在宫中专门的地方的。但前朝飞灰,就有可能流散...特别是旧唐唐末乱成那样,而且旧唐结束之后并没有立刻续上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是中间乱世百年,这就更让旧唐宫藏容易流落民间了。 此时古董金石之类,都只是极少数士大夫的爱好,这种前朝奏章更别说了。如果不是对研究历史有兴趣的学者,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所以杨宜君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花多少钱,但她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 靠着这些东西,她学了很多书本上不会有的为政从事之道,至于如何整理公文、检查批示、写东西,反而是所得中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了。 至于杨宜君的才学,那更是四十人中最扎实的,一骑绝尘的扎实...现实就是,女子中有很多才女,她们写诗作词是真不让男子中的佼佼者的。但论到此时被当作真正学问的那些东西,和《论语》《春秋》等等有关的,女子中几乎没有真正能和大学者相比的。 女子中有机会读书的本来就少,这少数的一点儿人,还会被限制,不能学那些老学究眼里真正的学问。而到读书的女子本身,也大多更喜欢写诗作词,而不是埋在故纸堆里做学问——那些东西很少有人能真的觉得有趣,男子必须要学,是因为他们要靠这些出人头地,参加科举,去做官啊!女子又没有这种‘压力’(机会)。 “这杨宜君,尚宫局?”钱尚宫问其他人。 现在商量名单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大名单就要出来,所以有资格商量这些的人来的很齐。 尚宫局的尚宫,尚仪局的尚仪,尚服局的尚服,尚食局的尚食,尚寝局的尚寝,尚功局的尚功,每局两人,总共十二名,再加上一名掌管戒令、纠察、谪罚的宫正,总共十三人——宫里上万宫人的运转,以及一部分朝堂之事,就是由他们维持着的! 其他人看过了各局对杨宜君的评价,也直到太后对杨宜君的称赞,自然没有人说‘不’,都同意了这个提议。 这里要说的是,虽然六局平级,在场的都是正五品的女官,但实际上大家还是有高低的。宫正掌管司法之事,超然物外先不说,其余六局里,尚宫局是毫无疑问的六局之首! 唐时最有存在感的还是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因为这些都是职事非常清晰,做的事也是真的与后宫中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那时的尚宫局虽然也地位高,但只是地位而已,更像是因为她们总掌握一些更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所以显得清贵!而真要论能动用的资源,还真不一定比其他局更多。 现在就不同了,尚宫局的六局之首,实至名归! 自从在燕国,女官们成为皇帝制衡臣下的工具之一,一部分的奏章实际上就是她们处理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事实上,分享这部分权力的就是尚宫局,具体的说,基本就是司记、司言两司。 司言负责批示奏疏,司记则是负责检查批示的奏疏,确定无误之后才能用印,所以司记又有‘掌印女官’之说。 偶尔也有司簿出身的女官得到批示奏疏的权力,但那属于‘邪道’!分享权力的机会一直牢牢把控在司言和司记手中。 因为这份权力,司言、司记两司还迅速膨胀了,本来六局之中规模最大的还是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大家的女官名额倒是都差不多,但她们事多,所以直接做事、受管束的宫女多啊。 现在,司言、司记两司,女官最多,司记、司言倒是还维持着传统,各两人而已。可司记下面的典记、掌记,司言下面的典言、掌言,都从原来的各两名,直接变成了各四名,以应对两司越来越繁重、要紧的工作。 女官增多了,辅助她们,做杂活儿的宫女自然也得增多。只不过司言、司记两司用到的宫女的地方还是少,所以依旧远远不能和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地方的司相比,所以也不值得多议论。 杨宜君能被安排到尚宫局,这当然是属于好去处啦!虽说作为女官,分到其他局司,将来也有机会转到尚宫局,但转到尚宫局的难度可想而知...能直接分到尚宫局,这才是最轻松的。 “尚宫局哪一司呢?”这时有人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钱尚宫看了看另一位尚宫,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朱掌言已与我说了,愿意收下杨宜君。” 第75章 在尚宫局内部,…… 在尚宫局内部,司记与司言地位最高,司簿与司闱次之。而在司记与司言中,又以司记的地位更高一些。虽则司言才是批示奏疏的,但司记享有检查奏疏批示情况的权力,觉得哪里不好是可以叫司言改的。 如果司记觉得不好,就不用印,那批示也是无用。 一般来说,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记,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言,领导司言者,称之为‘秉笔女官’,领导司记者,则称之为‘掌印女官’,在宫中荣宠无两——甚至她们的权势不集中于宫中,在宫外也有朝臣遵奉。 哪怕是朝堂领袖,也不会轻易得罪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因为他们要做的很多事,如果没有两位尚宫的配合,那也是根本做不成的。 地位如此尊崇,所以司记与司言是二十四司中最难进的局司,而其中司记又比司言难进。准确的说,司记是从不进新人的,想要进司记,只能是从别处调过来。而且司记还很挑剔,尚宫局之外五局的女官,几乎不可能调来,只会内部用人。 由此,杨宜君能进入司言这一局司,在一位掌言手下做事,已经是新人女官能够得到的最好前途了。 杨宜君由此得到了安排,转到了尚宫局的地盘——而在此之前,她还有一次见家人的机会。 女官说的再好,说到底也就是高级宫女,也就是所谓皇家奴婢。和妃嫔被选中之后可以回家‘待嫁’,收拾好东西,再进宫不同。杨宜君她们这些女官被选中了,也就是被选中了,直接在宫里挪个地方住、换个地方做事也就是了,是不能因此得到回家的机会的。 不过,女官到底比普通宫女强,很多女官本身就能参与制定宫规,那自然也会给女官这一群体找补点儿了。 所以,女官一旦确定,她们就有一次机会见家人...按照规矩,普通宫女一年之中也有那么几次机会见家人,但说实在的,这些机会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抓不住’,或许是宫女本人当时来葵水了(宫里来葵水了,按照规矩是不许见外人的),或许是主子、姑姑派了活计,不给假,这时候总不能离岗罢?另外,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原因。 平均下来,一个普通宫女一年能见一次家人也就差不多了。 女官则不同,不嫌麻烦的话,每月都能见家人呢(不是女官出宫,而是家人主动来到特定的区域,可以与女儿相见)。至于女官官职越来越大,还时不时会有出宫的机会,那就更别说了。 这次见家人,杨宜君有上报,家人也如时来了——因为只许来女眷,来的是母亲周氏。 周氏一见杨宜君,见她人好好的,心里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要叹气——忍住了。 她其实也拿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女儿选女官不中,被送回家,那不是杨宜君想要的。但她也不想女儿真的就被选中了,从此就要在这深宫中小心翼翼地讨生活...然而说实在的,眼下这种情况,周氏其实也是预料之中。 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这个女儿实在令人操心,活似是来讨债的,周氏也是一直为自己有个美貌而聪明的女儿骄傲自豪的。在她朴素的想法里,只要女儿想做一件事,那就没有做不成的。 她想做女官,要从一堆优秀的小娘子中脱颖而出,那当然就能做到!别说四十人里选一半,要二十个人了!就算四十人里只要一个,周氏也不怀疑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你如今...你如今在宫中,不比在家里,要谨言慎行,要小心恭顺......”周氏说的都是‘老掉牙’的话,但她叮嘱一句,杨宜君就点头一下,没有平日容易不耐烦的样子。她知道这是母亲担心她,只希望自己能让母亲少一点儿担心。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些话说的差不多了,眼看着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周氏又赶忙道:“家中你父亲与我都好好的...最近正忙着为你二哥相看,你二哥说该取个功名,如此才能寻得一人品才貌都很好的贤妻。你爹和大哥是赞同的,我与你嫂子便也不说了。” 对女方要求高,就得自家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杨盎本人生的高大英俊、文质彬彬,看上去很合人意。不过杨家在洛阳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人家,这种情况下杨盎对妻子要求高,就得别的地方找补了,考功名是个路子。 而且男子想着考功名、搏出路,终究是正途,所以家里虽觉得他有点儿晚婚了,总体来说还是很支持的。 说完这个,周氏给杨宜君递了一包东西,在相见房间里宫人的监督下打开了包——宫内宫外不许私自传递东西,所以宫人与家人见面,甚至妃嫔与娘家人见面,都是有人监督的。 不是说不让传递东西,只不过传递的东西不能出格,不能是敏感的那种。 不包打开,里面就是金银而已。周氏道:“你在宫中,比寻常宫娥强,可到底入了宫,没了家人照拂...娘想着宫中什么东西都有,也不必与你捎带什么,给你拿些钱来,平日花销,该比什么都强才是。” 因为旁边有人看着,这话没有说透,但意思都清楚。 杨宜君作为女官,不说平日生活多么优裕,但好吃好喝好穿肯定是有的,周氏再送什么意义不大。但作为新人女官,杨宜君总需要讨好上司,交好同僚罢?这种时候,钱就是必须的了。 再者,就是没有打点的需要,有点钱在手上也是比什么都强的。 周氏这些日子也向人打听了宫里的事——洛阳不少人家有女儿在宫中做宫女、女官,这种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即使是森严的宫中,也讲究个‘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只是拿自己的份例,那即便是嫔妃(低位的、不受宠的),也处处活得不如意呢!至于宫女、女官之类,就更别说了。 像杨宜君这样的新人女官,其实不比宫女好多少。 这种情况下,想要什么都得额外花钱,没钱的话,就有什么不足也只能受着。 杨宜君看着这包金银,想要拒绝。不是她矫情,而是真的愧疚,她是奔向了自己的理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为此担心忧虑的是家人...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爹娘能对她这个‘不孝女’更失望些,态度冷漠些。 但最后杨宜君没拒绝,收下了金银,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收下的话,爹娘只会更加担心。 她不止收下了,还当场演示了自己会好好使用这些钱的决心。给旁边看着的宫人每人一点儿钱,道:“几位大人也辛苦了,回头喝茶罢。” 监视的宫人都是内宦,地位是很低的,杨宜君这般客气,他们当然也不会不识趣。接下了钱,道:“杨大人太客气。” 不动声色地多给了杨宜君一点儿时间,能让杨宜君再和周氏说会儿话——宫女、女官和家人见面的时间是有限的,很多宫女往往就是一盏茶的时间,和家人说两句话,将自己攒的钱交给家人,然后就被催促着结束见面了。女官见家人的时间要宽裕一些,但也宽裕的有限。 不管别人给行了多少方便,和家人见面总有结束的时候。等到与母亲周氏话别,杨宜君便又与蔡淑英回了尚宫局的地盘。 蔡淑英和杨宜君一样,也被分到了尚宫局,不过她不在司言这一局司,而在司闱中一位掌闱手下做事。而尚宫局‘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这其实也挺厉害的——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司簿掌握的是名簿廪赐,都是很大的权力了。由此可见,尚宫局四司,全都位高权重,只不过司言和司记太厉害,令司闱、司簿也只能退去一射之地了。 不独杨宜君和蔡淑英一起走,凡是行走在外的宫人,都是至少两个结伴走的。 这算是宫中规矩了,防的是某个人有什么坏心眼,另一个人起到的是监督作用。而反过来说,如果不小心遇到了什么宫中阴私事,有一个人一起,也是个见证,能够保护自己。 两人结伴回来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了。 杨宜君住的房间并非单间,而是与另一名宫女同住的。她一来,这宫女本在做针线的,也站起身来了,道:“姑姑请坐。” 然后就是倒茶、拿东西什么的。 在宫里,称呼资历更深的宫女叫姑姑、姐姐很常见,这和年龄没有必然的关系。就比如这宫女,名叫雪娥,年纪就比杨宜君还大几岁。 之所以称呼‘姑姑’,而不是‘大人’,这其实和杨宜君新人女官的身份有关。杨宜君刚来掌言手下做事,其实是没有真正的官身品级的——掌言是正八品女官,也是品级最低的女官了,再之下就没有官职了。 女官的位置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司记和司言已经通过各种方法扩大了自家女官规模,但还是不够),典记、典言、掌记、掌言,都只是由两人变成了四人,以司言、司记两司的日常事务来说,完全不够啊! 所以就有了‘实习生’,也就是杨宜君这种情况。 当然,也不只是司言司记两司有‘实习生’,其他司新分过去的新人女官,基本也都是实习生。除非是个别运气好的,本司女官本就有空额,才能去了就能补缺...... 而加上实习生也不够,而且实习生也不是无限增加的...实习生都有实习期限,到了就得转正,搞了那么多实习生,到时候一直做实习生,怎么收场?此时宫里的人有些地方还是要脸的,不能一直不给转正。 这种情况下,临时工就有了。 就像尚宫局尚食局会有大量宫女在女官手下做事,光靠几个有限的女官根本不可能供应整个宫廷的吃穿一样。尚宫局的女官手下也会用上宫女,这些宫女相当于临时工,几乎不可能得到转正的机会。极少数真的特别优秀,可能会得到上司的推荐,列入女官预备役名单,参与考察(例如和杨宜君一起进行考察的二十个宫女)。 考察成功,才能转入女官序列。 真正转入女官序列的宫女真称得上凤毛麟角,所以眼下雪娥作为同司做事的‘同事’,算是杨宜君的同事,却对杨宜君如此奉承,仿佛主仆——这算是六局二十四司内部的‘阶级’吧。 宫中宫女看着都挺光鲜的,哪怕是不出现在主子面前,一些做着比较粗重活计的宫婢,也有每季发的衣裳。这些衣裳不见得都是绸缎,多是布素的,但总有绸的。而且就算不是绸缎的,布料也不会太差太粗糙,每季都发,也不会让宫人穿打补丁的衣裳。如此,宫人们其实就比绝大多数普通人强很多了。 再加上他们的粗重活儿,和民间真正的粗重活也有差别,吃饭也吃得饱...看起来‘光鲜’,就是真的光鲜! 唯一宫女可能比不上民间的,其实是‘住’。宫女的居住条件是极其恶劣的,低矮逼仄的房室,一间住十几人,大家都睡大通铺是很常见的。分到某一宫,专门伺候某位主子的宫女好一些,但其实也有限,一宫宫女都住在‘下处’,也很拥挤。 相比之下,六局女官的居所就好多了,人人都能住单间,尚宫、尚仪等还能一个人拥有不止一间房!像杨宜君比较熟悉的钱尚宫,她就一人独占了一个院子,尚宫局另一位尚宫也是如此,这在宫中真的十分豪横了,也能看出尚宫局的地位。 在尚宫局做着‘临时工’的宫女也沾光,再怎么临时工,那也是尚宫局的临时工,都是四个人住一间房,房间的面积、采光也不是普通宫女居所能比的。 杨宜君这种没有真正官身的新人女官,在尚宫局怎么住,其实看情况。当年房子不紧张,也能住单间。但如果房子比较紧俏,就可能和人合住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所以杨宜君是和雪娥合住的。 百媚千娇 第63节 雪娥因此能住双人间了,但也因此多了一个‘姑姑’要伺候,是好是坏其实也说不准。这种事在她们这样的宫女眼里,一般是看运气的。如果‘姑姑’人不好,那就是倒霉。而如果姑姑人好,只是伺候伺候,今后能多得一些关照,那就是赚了! 要知道尚宫局的女官,特别是司记、司言两司,走在外面,多的是宫女想要讨好而没有机会呢! 将杨宜君安排在双人间时,杨宜君的直属上司还对她说了:“宫中房屋也有限,许多宫女是如何住的,宜君你也是听说过的。咱们尚宫局好些,却也不能人人都称心如意。你这来的不巧,没得地方插脚了。” “好歹挪了几个人,能叫你与个小宫女住...其实与小宫女住也有好处,有甚事,人就在房中,都不需叫人了。” 作为女官,要叫人服侍太容易了,她们本来就有宫女伺候——不是贴身伺候,但她们不用自己打扫房间卫生,不用自己洗衣,吃的用的,也有专人送到手上,这都是宫中地位最低,专门做杂事的宫女、内宦来做的。 想要临时喊个宫女‘搭把手’,也多的是人‘乐于助人’。 但都不方便! 要是房里就有个人,那就不同了。很多资历很深的宫女,被人叫姑姑姐姐的,一边嫌弃房中又要塞人进来,一边也是愿意和人同住的。她们日常生活是在主子跟前赔小心,有的时候还会受责罚,有比她们地位更低的小宫女,支使,甚至折腾,也是一种‘放松’。 只能说,压抑的宫廷生活将不少人都弄得变态了。 杨宜君当然不介意有个室友...她其实也喜欢一个人住,她在家的时候都是不需要婢女守夜的,觉得怪怪的,这一点她和现代人比较像,比较强调‘私人空间’。但是,如果非要和人同住,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就像后世之人,在家的时候有自己的房间,到了学校住寝室,也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样住要死掉了,自己绝对受不了。 特别是,这个‘室友’真的很乖觉。 杨宜君当然不会刁钻地对待雪娥,更不会觉得支使她是什么快乐的事。但对于雪娥来说,对一位‘姑姑’恭敬体贴是自然的,杨宜君和气,她也只是庆幸自己运道好,然后依旧不放松自己。 宫中这种人也最多,他们牢牢记得宫中最重要的一点,‘上下尊卑’! 如果主子对你和气一点儿,甚至亲口说出你们并非一般主仆,而是情同姐妹,然后你就真的信了,真把主子当姐妹一样...那就呵呵了。 人在宫中,不聪明没问题,最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不知道害怕!知道害怕,才晓得处处小心,不会做自己不应做的呢。 杨宜君将周氏给她的金银大多数都收在柜中锁好,一部分就放在梳妆匣里,就当着雪娥的面——这没什么问题,宫中的人,特别是在尚宫局做事的,眼皮子少有浅的。大家即使爱钱,也多的是办法弄钱,不会小偷小摸。 就这样当着雪娥的面处置这些财物,雪娥不仅不会打歪主意,反而要比杨宜君更在意。因为这些财物如果有不知去向的,她这个和杨宜君同住的人嫌疑就是最大的! 杨宜君将金银放进了匣子了,然后想了想,又拿出了一块银子。问雪娥:“雪娥,你知道这宫中整治一桌像样的筵席,需要多少钱吗?” 杨宜君其实并不算精通人情世故,主要是过往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她了解这些。相比起普通人,她其实算是过于肆意的那一个,所以才有‘脾气坏’的名头在外。 而现如今,她需要学着做这些了——她不会为了做个‘贤妻良母’而捡起人情世故,但愿意为了理想中的事业讲究人情世故,大概就是如此。 杨宜君这样一问,雪娥就明白了,她十三岁入宫,在宫中呆了近十年,这些事当然是十分了解的。解释道:“此事不难,姑姑拿钱给膳房,什么酒菜都能有...若是姑姑打算请得几个同僚,酒菜用上等的,七八贯钱就能尽善尽美了。” “若是姑姑打算请局中尚宫、司记这些人,那就不能一般好了,估计要花去二十贯不止。” 杨宜君心里算这个数字,觉得不贵。洛阳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它们的好酒席也是五贯钱上下一桌,这样席上就能用上很好的酒菜了。当然,如果席间想要用上各种真正的山珍海味,那是打不住数的,数百贯一桌的酒席在洛阳不是没有!而且这还只是食物的花费呢,很多人会请名妓侑酒什么的,那花费就更不可计算了。 宫中好酒席要七八贯一桌,是比外面最好九楼的好酒席都要贵了,但宫里的东西一惯如此。想要份例之外的东西,多花钱是基本操作。 杨宜君并不打算请尚宫,以及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两位司言,事实上,她典言都不打算请。她是个新人,真的大张旗鼓请了这许多人,反而显得轻狂了。她的计划是只请四位掌言,虽然她真正的直属上司只有朱掌言一位,但名义上四位掌言于她是一样的呢。 四位掌言之外,杨宜君还请了一位同僚,同为新人女官的欧阳法满,也是司言司除杨宜君外,唯一的新人女官了。 她并非是这次新选的新人女官,而是从尚服局调来的。她本来在尚服局好不容易等到了补空的机会,但她用自己的补空机会交换了进尚宫局司言这一司的机会——这是很不容易的,不只是放弃了获得正式官身的机会,在尚宫局的升迁转正,也会比杨宜君这种难一些。 虽然她早来司言司,却可能晚杨宜君获得官身。 不过也没人说她傻,都知道司言司意味着什么,她也只不过是在安稳与搏一把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六局之中,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出这么一两个。 第76章 杨宜君花了十来…… 杨宜君花了十来贯钱,请了司言司内四位掌言,以及同僚欧阳法满吃饭。这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看来也只是觉得她多少有些眼色——哪怕是个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做出这般姿态,也能看出她的态度是好的。 另外,杨宜君还给尚宫局内女官都送了礼物,礼物不是什么奢侈昂贵之物,真要她那样送礼,不说以她的财力能不能承受,只是往外说,也觉得她轻狂了。送的礼物都是文雅精巧之物,价格却不很高,是些品质很好的文具。这些东西家常送礼足够了,给尚宫局女官们,也算用得着。 礼物、吃饭的事都做了,杨宜君的姿态也就尽到了,然后她并没有有些人想的,投入到逢迎之中,而是将绝大多数热情投入到了司言司的工作——说到底,她做着那些事,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讨好人,又或者是打算用这种方式上位! 她那般只是为了不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将来同一屋檐下少点儿麻烦,她做事也容易一些...本质上还是要做事的。 至于司言司的工作...杨宜君适应的蛮好的。 她和同为司言司新人的欧阳法满不同,经过朱掌言的考察,她直接就去太初宫的值班房做事了。欧阳法满在另一位掌言手下,却被安排到了内文学馆去上学。 欧阳法满既然能当上女官预备役,就不是不通书本文字的人。但当初她没有分配到尚宫局,甚至连尚仪局都没有分配到,其实是能看出一些问题的...相比较尚宫局人人学霸,她的底子还是薄了,至少达不到司言、司记两司的标准。 至于内文学馆,其实也是燕国宫中仿照旧唐设立的,旧唐就有内文学馆教宫人读书。当时的六局二十四司需要通文墨的宫女担任女官,平常宫廷中的宴会也经常会发展为文会...... 总之就是对有文化的宫人需求量很大,但民间选来的宫人又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宫女们良家子是良家子,可真要说文学素养,其实还比不上出身卑贱的教坊女子。这样一来,宫中设立学堂,教人读书就顺理成章了。 如今燕国宫中,也是需要大量有文化的宫人,内文学馆便翻了出来。中有学者二十人,都称博士,其中有教五经的五经博士,有教书法的书法博士,有教史的史博士,有教算学的算博士,有教下棋的棋博士,林林总总,好多呢! 内文学馆名义上向所有宫人开放,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宫人们都是有差事的,是不可能离了差事来内文学馆上学的。所以能上学的宫人都是得到主子或上级的允许的,这其实就是一个‘深造’机会,一旦得到这个机会,等到学了一段时间,必然会有升迁的好事。 “这杨宜君真是十分难得,来之能用...前些日子不是还是缺人?如今她来了,多了一员‘猛将’,就该好些了。”朱掌言在太初宫值班房里,笑着与同僚谈起了杨宜君。她本人对杨宜君是非常欣赏的,不然也不会拉杨宜君到自己手下。 朱掌言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在女官中不算大,但也不小了。她本人没什么野心,再加上成为女官之后始终没有得到过升迁机会(尚宫局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升迁机会本身也很少见),如今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已经决定培养出一个接班人就告老辞官。 前朝官员这个年纪告老辞官,其他人会觉得不合适,很多人这个年纪才步入官场呢。但女官这个年纪选择离开,却不算什么,以前例子很多,大家也习惯对女官轻视,觉得到底是女子么...... 朱掌言谈及杨宜君没多久,杨宜君就从外间进来了,和另几个宫女一起,将装着奏疏的匣子奉上。 刚刚进司言司都是这样的,都要做跑腿的工作——司言司会在太初宫的值班房对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的奏章批示,是行,还是不行,总有个话儿。而中书门下到值班房,奏疏就得有人传递。 司言司的小宫女们会早早在东侧门旁一道小门内等待,直到中书门下的舍人送来密封着的匣子,完成交接。一般这个交接时间是在申时之前,因为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正是值班房的司言司女官们处理这些奏疏的时间。 密封的奏疏匣子紧赶慢赶送到值班房,值班房这边钱尚宫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拆掉奏疏匣子上加盖了中书门下大印,与官员花押的封条,然后将里面的奏章按照重要程度分给下属。 典言负责更重要的奏疏,掌言负责相对没那么重要的奏疏。 一些极其重要,前朝都为此争论不休的奏疏则是钱尚宫自己处理(偶尔为了躲麻烦,这种奏疏会特意交给下属处置,将自己摘出去)...另外,典言和掌言处置的奏疏,若有不能决断的,也可能会交回给钱尚宫处置。 钱尚宫就是尚宫局两位尚宫中的‘秉笔尚宫’,地位稍次于另外一位‘掌印尚宫’。 奏疏分发了下去,不止每位女官都坐在一张大案后,这大案旁还有小案,是属于辅助女官的宫女们的位置。具体如何辅助,这就看这个女官的习惯了。 有的女官是将冗杂无意义的奏疏交给这些宫女处置...朝廷中最多的就是一些歌功颂德的奏章,说这是奏章都是侮辱了,这些奏章很可能就是一些臣子用来刷存在感的,但偏偏不能不看,这就很烦了。 有的女官则是让宫女给自己纠错,自己看完一份奏疏,是不好确定有没有问题的,宫女们能帮着检查。 有的女官更绝,她们眼睛不好,或者文字功底不好——虽说能来尚宫局的都应该是学霸,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只有按部就班混尚宫局的才是学霸呢,而宫廷之中,有几个不走寻常路的特例,又有什么奇怪的?或者是能力出众,或者是靠山硬扎,或者干脆就是运气好,反正他们就是大字不识且来了尚宫局。 这种女官如果不想被宫女架空,自己成为一个工具人,就只能让宫女给她口述奏疏条陈内容,然后决定如何批示。 朱掌言属于主流的,就是让杨宜君批那些无聊杂乱的奏疏,这些奏疏大多也没有中书门下拟的条陈——这又不是‘事件’,中书门下自然不必写解决事情的对策。这种奏疏,本来就是发往内宫,上回一句‘知道了’就算了。 所以,应对这种奏疏也基本不会出错。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这不是奏疏本身的内容有什么出奇,而是拟奏疏的人出奇。一些特殊的人物,哪怕是拟一个歌功颂德的常例奏章,也是要小心细看,仔细揣摩的。 杨宜君每天批示这类奏疏,简单轻松,纯粹当是增加经验了。而且朱掌言为了锻炼她,每天的一沓奏章里也总有两份言之有物的。因为杨宜君每次的批示都很合适,该通过的通过,不该通过的发回去重做,她也能批出要害,不让中书门下那帮外臣有话说。 如此几次,朱掌言就越发信任她了。 这一日申时过后,值班房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当日递送来的奏章批示完毕了。此时有小宫女提着食盒过来,这是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女官按照各自品级,饭菜各有不同,杨宜君自己就有三菜一汤,这还是在刨除了两道‘看碟’的结果。由此可见,尚宫局确实优渥,女官生活上不差的。 女官都是分餐,宫女们则是合餐,数人一起用饭,菜肴里也都是荤素具备的。 这里吃饭的宫女单指辅助女官们做文书工作的宫女,至于尚宫局其他宫女,侍奉在值班房里,随时备着女官、宫女们要茶水什么的宫女,那是杂事宫女。她们得等到女官们这边完事了,换了班,才能去别处用餐。 就算都是尚宫局的宫女,也因为做的事不同,显出地位高低。 吃完了饭,稍事休息一下,钱尚宫就道:“开始罢。” 之前申时处置奏疏,大家都是领了奏疏,在各自值班房里批示,除了钱尚宫外,大家是两人合用一间值班房。现在,则是大家聚在钱尚宫的值班房内,钱尚宫一人坐上首位置,下面分列两边的是两排玫瑰椅,一边四座,坐的是典言和掌言。 钱尚宫旁边的桌案上堆放的是今天所有批示过的奏疏,钱尚宫会非常迅速地过一遍这些奏疏。其中一些明显是无意义的奏疏不会看,一些看几个字眼就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处理的,瞟过也就算了,很快的。 但其他的奏疏就不同了,钱尚宫会比较认真地看,她认可批示结果,看过之后会通过,画上自己的花押——司言司的批示要生效,就得有秉笔尚宫的花押,不然是不认的。 若是钱尚宫不认可,那就有的说道了。如果是比较专断独行的秉笔尚宫,不认可就直接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了。而如果是比较‘民主’,讲究‘贤名’的秉笔尚宫,则会让宫女当中读奏疏,然后众人商议着来...虽然商议着来,很可能就是让大家表态随尚宫的意思就是了。 钱尚宫是比较‘民主’的,所以她检查大家批示的奏疏,这个过程中,时不时就有宫女读奏疏。 杨宜君仔细听着这些奏疏,这都是能开阔眼界,对先进燕国朝堂有更多了解,能学到东西的——杨宜君坐在朱掌言的椅子后,朱掌言特别让宫女拿了个月牙凳给她的。至于其他辅助女官的宫女,则是只能站在辅助的女官身后。 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无处不在显示着上下有别,要用一套严密的阶级制度,叫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做事,不要想着‘逾越’...然而现实就是,宫廷是最讲究规矩,也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 偌大宫廷要运转流畅,要上下得宜,就得讲规矩,就得将一个个出头的桩子打下去。而与此同时,宫中又多的是一夕之间、鸡犬升天的例子。真要说起来,宫中上万人,其中绝大多数出身都很低的,但他们又是如此接近皇权,所以抓住机会,就能走过外面世界十年、二十年都走不完的路。 宫廷的残酷之外,这多少是一些人的动力。 这一天事情不算多,大约二更天不久,钱尚宫就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二更天大概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平常如果很忙的话,是能忙到三更结束的,那就是后世的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了。 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女官们就散了。不过杨宜君和几个宫女的活儿还没有结束,杨宜君现在不是还要跑腿么,除了要将奏疏从东侧门旁小门接来,还要将重新封好,贴上值班房的封条奏疏匣子送到文书房去。 文书房也在太初宫,但也有一段路的距离,杨宜君就和小宫女们一人捧一个匣子,递送给文书房——就像值班房是司言司的地盘一样,文书房是司记司的地盘,司记司的女官们会在掌印尚宫的主持下检查司言司已经批示的文书。 检查核对之后,再用大印,如此才称完备。 做完这活儿,一般就是五更天了(凌晨三点到五点)。 这样对比,司言司工作到二更天、三更天倒也还好了,司记司实际上是过着昼夜颠倒的工作的。 按照她们的工作习惯,五更天要将奏疏呈送到皇帝那里。若是皇帝要上朝,奏疏会在上朝之后看看,然后让发回中书门下,若是当日不用上朝,那用膳之后就是要看的——说是看奏疏,其实经过中书门下拟出应对条陈,值班房批示,文书房检查之后,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大多时候皇帝都会直接发回中书门下。 至于皇帝会看的奏疏,属于另一类。优先级最高的,中书门下都不比拟对策的,皇帝会自己看、自己做决策,最多让几个心腹大臣看看能不能行。优先级稍次的,是中书门下拟了对策,但不必经过女官这边批示的,皇帝自己会自行对接朝臣。 一般司记司的掌印尚宫送了奏疏给皇帝,接下来还会服侍皇帝完成之后的看奏章等工作,午后才准备休息。休息到二更天左右,起床洗漱,来到文书房,准备和值班房对接。 当然,眼下天子御驾亲征去了,人都不在京城,自然就有不同了。此时文书房处理完了事情,一般都会直接将文书发给中书门下。 偶尔有争议很大的事,则会禀告太后,不是叫太后决断,而是叫来朝臣,朝臣隔着帘幕陈奏利害、分析事实...这里太后就是一个主持人、见证者的身份。毕竟人家是天子亲母,有些事就是得有这样的人当个‘见证人’。 主要是高溶没个儿子,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兄弟,不然也不必让赵娥做这个了。 不是大家忌惮女主干政,事实上燕国承旧唐之风,对女子的束缚算是比较少的,宫里都用女官分享权力了。身为太后,在皇帝不在,而皇帝又没有真正合适的继承人时,站出来主持一些事,大面上是说得过去的。 问题是赵娥的情况有点儿特别。 一来,赵娥是高齐皇后,又是高晋的贵妃,事实上她在两朝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在当下,高溶的位置是坐的稳了,一些人明面上的事不好做了,但在暗中发力,那可不少。 赵娥身份敏感,高齐一朝的人如今随着高溶重回朝政,觉得她可能会和高晋遗留的势力藕断丝连。但与此同时,她又是天子亲母,当朝太后,大家又必须相信她,和她紧密合作。而对于高晋一朝很多遗留力量来说,他们也不见得相信赵娥,人家儿子都当皇帝了,她自己也舒舒服服做着太后,哪还能比如今更好呢? 这种情况下,遗留力量打心底里不信她。但不信她,也得倒向她,因为作为高晋那一朝的人物,她是最有权势,最不容易出事的人物了...大家根本不信任她的同时,还得对她‘感激涕零’,去奉承讨好亲近她。 二来,一些人也想到了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赵娥还有一个儿子,和高晋的儿子——高溶没有儿子,而同父兄弟们都被高晋害死了,若是他人在外有个什么好歹,同母兄弟竟是最接近皇位的人。 但这个同母兄弟身上的父系血统又是现在掌权的高齐一朝旧人最忌惮的...简直绝了。 百媚千娇 第64节 只不过如今御驾亲征成功,高溶一点儿事没有,这些暗潮涌动都引而不发,所以眼下没什么事而已。 杨宜君送过了奏疏,就和其他宫女一起结伴回了尚宫局宫女们的居所。 雪娥也是辅助女官的宫女——不然也住不上双人间了,尚宫局的宫女们也住的好,但那些杂事宫女也不是住在尚宫局的地盘的呢,她们和宫中很多宫女另外有住处。 但雪娥在杨宜君面前非常恭敬,一点儿没有平日对小宫女端着的样子。和杨宜君回了住处,此时有眼力的小宫女估着时辰已经送来了热水,正是合用的时候。 小宫女给杨宜君打水、拧帕子什么的,雪娥就去取杨宜君的香胰子、洗脸粉、香脂等物:“我给姑姑搭把手。” “不用,我自己来罢。”杨宜君平素当然不会凭着自己是女官,雪娥是宫女就支使她。雪娥并不是拿了她家月钱的婢女,本质上大家都是做事的人而已,凭着所谓尊卑就踩人家,这不是杨宜君的性格。 杨宜君受了后世影视剧的影响,没有那么在乎尊卑,也相信剥掉地位高低后,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另外就是她这个人其实很傲,按照她父亲杨段的话,她其实是有些‘傲上而悯下’的。 对于地位不高的人,她会宽容同情,耐心好很多。而对上那些特别风光的人,反而是绝对不肯低头一点点的。 看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谁平日里太风光还不收敛,非得在她这里找存在感,她是从不客气的。向那些风光的人低头,远比让她给其他人服软弯腰更难——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性格,家里兄姐都骂过她‘臭脾气’。 她要进宫做女官,家人们担心,也有她脾气的缘故。 不过,杨宜君进宫之后确实平和了不少...她过去都不愿遮掩自己的本心的,为了讨好世人遮掩本心?她不要。但现在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那又不同了。 当日洗漱之后就歇下了,大约是‘辰正’,杨宜君她们这些司言司的女官、宫女才起床。这个起床时间对于宫女、女官来说算晚的,寻常宫女,有的还要给主子守夜呢,还不是五更天就起了! 不过司言司的女官到底不同,她们干的不是伺候人的活计,做的是和国家大事有关的工作,分享的是政权,待遇上就要好很多了,特许‘辰正’起床。这就和司记司的女官更晚睡,更早起差不多。 ‘辰正’起床时,正是宫中忙完了第一波——主子们度过了起床之事,六局二十四司也都做完了一天开始时的工作,正是比较轻松的时候。 杨宜君与雪娥在屋子里洗漱、梳妆,同时又有小宫女数着时辰送来早饭。杨宜君的早饭比雪娥的份例要好一些,又因为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所以都是叫雪娥一起吃的。雪娥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见杨宜君是真心的,不是假客气,也就乐得接受了。 至于她自己的份例,那也不会浪费,比如送饭来的小宫女,平常常在跟前伺候的,想也知道她做杂事忙了一早晨,肯定也没有吃,就让她吃就好了。这种杂事宫女的餐食,又是远不如雪娥这种宫女的。 别看宫里何等光鲜,宫人们都穿绸着缎、穿金带银,事实上那都是表面好看而已。平常要摆场面用的宫女是什么人?要么是跟随在主子身边得用的大宫女,要么是女官,再不然就是宫内专门负责仪仗的了。 等而次之的宫女其实就那么几件好衣裳,平日在人不注意的地方做杂事,穿的也是布素。 连看在眼里的穿都是如此,更不容易看到的‘吃’那就别提了!所以对这种小宫女来说,吃到‘姑姑们’的份例,也是真的优待了。 第77章 蔡淑英来时,杨…… 蔡淑英来时,杨宜君正练字呢。 宫中无聊疏寂,妃嫔多会培养一些爱好,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既风雅美好,也能消磨时光,就是首选了。另外,传统的还有做做女红、信信佛道,感觉上这些东西做着做着,一天也就过去了。 宫女与宫妃不同,她们的生活往往是很紧凑的。这种生活可能没有宫外寻常人的繁重,不见得有多辛劳,可一天下来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是必然的。做宫女的,都是围绕着那些贵人转了。 女官则要比宫女好一些,让杨宜君想到了现代影视剧里的职场人。说忙也是忙,但好歹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每次回到住处都是两三更天后了,为了第二天的精力,一般洗漱之后就睡下了。女官们仅有的一段空闲时光在白天,大约是辰时之后到申时之前。这会儿吃过了早饭,又还没有到‘上班’的时候。 这段时间,有的会聚在一起做些被允许的游戏,当作是玩乐了。有的会读书学习,女官之中多的是才女呢。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刷存在感的也有,不过这里头有分寸,只能逛几个没忌讳的地方,而宫里最多的就是忌讳了。 蔡淑英来寻杨宜君,就是没事做了——蔡淑英在司闱司,掌管宫闱管钥,白天当然也得看着各处,不能放松门户。但真正要紧的还是晚上,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会上钥,得需要女官值班。 蔡淑英如今就是晚上跟着一位掌闱值班来着,所以她的作息也昼夜颠倒了。 每天都是五更天左右时各处下钥,等到开了锁,她才会住处休息,每天大约午时以后才起床。眼下这是才起床洗漱,就往杨宜君这里来了。 见杨宜君练字,她便走过去看,看了一会儿赞叹道:“过去只见过姐姐的楷书,端正清秀,是极好的。如今才知,姐姐的行书也好,甚是飘逸,有晋人之风——姐姐这会儿练字,也是用工。” 本来杨宜君也练的差不多了,见她来了,索性放下笔:“这算什么呢?六局二十四司,书法好的女官太多...我如今人在司言司,常要在奏疏上落笔,字不好是不成的,只能勤加练习了。” 其实司言司也不人人是书法大家,也没听说谁的字不够好,就被格外嫌弃了。 蔡淑英笑了笑,举了举手中捧的物件:“我来寻姐姐玩弹棋。” 蔡淑英手中拿的是弹棋棋盘和弹棋棋子...弹棋在宫中,特别是宫人中是非常流行的,相比起围棋,甚至一些很复杂、很雅的博戏,弹棋非常简单,也不怎么考验头脑,对大多数其实没读过书的宫人是很友好的。 具体来说,弹棋就是将一些体育竞技游戏挪到了棋盘上——方形棋盘中间高,四周低,周边四角还微微翘起,棋子则是黑白各十二粒。双方玩的时候,就是用手指弹动自己的棋子,击打对方的棋子,要诀就是要对方的棋子离开棋盘,而自己的棋子留下来。 杨宜君欣然答应,与蔡淑英摆好了棋盘棋子,两人对玩起来。 一边弹棋,一边也有聊天。蔡淑英道:“我如今在司闱司做事,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有一样,每日是五更之后才睡,昼夜颠倒,着实难挨......” 杨宜君安慰她:“昼夜颠倒倒也好,你瞧瞧那些后宫宫娥,她们才是真的难呢。” 杨宜君说的是那种侍奉后妃的宫女,那些宫女往往要轮班值夜。值夜时遇到好主子也不过是允许半醒半睡地眯着,只要主子有动静,立刻能醒来。值夜时要是遇到了严格的,那一整晚就要睁着眼睛过了。 值夜之后也没有能去睡的说法,还得侍奉主子。 虽说后妃殿里,值夜往往是大宫女们轮着来的,不能一直是几个老人值夜。但话说回来了,妃嫔们身边的宫女是有限的,四个、八个、十二个...这个定额要看妃嫔的品级。 品级足够高的妃嫔还好,轮班总能轮过来,偶尔辛苦一回也就是了。品级低的,常常也就是两三班人,也就是说每过两三天就得熬一次夜...真实太辛苦了! 这些日子蔡淑英在宫中也是见识很多了,知道杨宜君说的情况。听她说着就忍不住点头:“也是,那些宫娥是真的辛苦啊......” 两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蔡淑英转而说道:“近日尚宫局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姐姐知不知道?” 杨宜君知道蔡淑英如今跟随的那位掌闱喜欢探听消息,消息灵通非常,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包打听’。所以见蔡淑英如此,就知道是真有什么事了。 “你是知道的,我每日不过是在值班房随朱掌言从事,回了住所就歇息。往常交往的人也有,谈说宫中新闻也是常有的...但要说尚未发生之事,那就真是不知了。” 杨宜君不是消息闭塞的人,或者说,在宫廷中消息闭塞是很危险的。大家打听太多、知道的太多固然有危险,但更多在风波中出事的人,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被牵涉的。 不过她也算不得消息灵通,毕竟她只是刚进宫的女官而已,人脉都还没有建立起来,何谈消息网络呢。 本来蔡淑英应该也和她一样的,但蔡淑英属于特殊情况,她跟了一位太过于消息灵通的直属上司,这算是‘沾光’了。 “姐姐眼下听我说了,只记在心里,别说是我说的——其实说了也不打紧,这事儿弄出来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听蔡淑英这口吻,应该是一件很值得八卦,但不那么需要‘保密’的事。 蔡淑英接着说:“这事儿原和姐姐也扯不上,是司簿司的事儿...说是前些日子查账,姐姐也知道,司簿司的账篇子,年下忙碌,腊月里备着过节,是不查的。而等到正月里,各处都做耍,跟着贵人们欢庆,也是不动的。” “查账之事非要等到春三月,春日将尽之时...眼下查账快完了,可不是就有许多事出来么。” 怎么说呢,从杨宜君的角度来说,宫中的账目绝对是都有问题的,只不过是多少而已。这不是大家都太坏了、太贪了,而是此时的账本都太容易动手脚了,很轻松就可以无风险地搞钱,那对于管着账、管着钱财东西的人来说,唯一阻碍他们的就是内心的德行操守了。 问题是,有的人德行操守没得说,但不能保证同僚们人人都品德优良啊。 所以杨宜君认定了宫里无账不坏,坏多坏少而已。 “年年查账,年年都要出些事,不过今年尤为严重...听说是大娘娘叫了身边信任的女官去查,结果查出了好多事。” 这是新帝登基后,后宫第一次查账,赵娥是真的很重视的,想要好好整理整理儿子的家底——说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所有都是天子的,但实际上还是有不同的。真正将私库、内帑这些存在,和国库混为一谈的天子,基本上都是公认的昏君。 像样的君主,必然会将内帑和国库分的清清楚楚,每年进内帑的钱,和进国库的钱得按照规矩来。没有说皇帝想要多搞点私房钱,就把本该进国库的钱弄到自己的私库中。另外,花钱也是一样,皇帝自己享乐,肯定是内帑出钱,而国家的事,则是国库出钱。 有的时候国库空虚,君主还要从内帑中出钱贴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说过国家是真的穷了,此时的国家可不搞国债、超发那一套,国库只有有钱和没钱两种状态,没钱真的就是情况不好,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藏富于民了。 而且君主从内帑中拿钱贴补,这就说明国家没钱而皇家是有钱的,这意思,真得细品了。要是都没钱,那还好说,国力衰微,没得办法了,说不定就要改朝换代了,可这样算什么呢?由盛转衰的节点? 再者,君主可以从内帑中拿钱贴补国库,将来国库情况好些了,是不是就有理由让国库贴补自己了?国库和内帑就应该分的清清楚楚,一时让内帑贴补了国库,看似是赚了,回过头来说却是破坏了规矩,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关键是,一开始就要制定好规矩,内帑和国库得定好入账比例,不能让内帑搞到太多本属于国库的钱,如此也就不会有国库需要向内帑拿钱的时候了,反之亦然。 严格来说,内帑不归六局二十四司管理...六局二十四司是管理上万宫女,运转宫廷的女官组织。也有自己的库房,也管着一些财物,但那和内帑是两回事。就比如说尚宫局的司簿司,掌管宫人名簿、廪赐,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宫人的档案和工资。 宫人入籍都会在这里留下档案,每个月拿的工资也是从这里支取出来的。因为这个特性,司簿司当然会有档案室和库房,库房还不止是钱呢,还有绢帛等物...因为此时的工资不只是拿钱发,还拿东西发。 还有尚功局,人家有个司计司,专管支度衣服、饮食、薪炭——宫里是包吃穿住的,所以在工资之外,这些日常用的东西也会发,尚功局发衣服、米面粮油和燃料,非常正常。 所以司计司当然有自己的库房和账本...其实尚功局四司,每司都有自己的库房和账本。司彩司掌管彩物、缯帛等物,本身就是尚功局最大的库房了。司珍司掌金玉宝货,则是又要保管,又要制作首饰之类。司制司则是裁缝衣物的,因为规模比做首饰的大得多,很自然地就能分出司彩、司制两司呢。 类似的存在,六局中都有,大家做的工作,大部分都会和钱财东西扯上,库房和账簿不少,管理的东西也不少。或许比不上内帑规模庞大,可却是更庞杂,更容易有人上下其手的。 “也不过大娘娘见了结果动怒,听说出事最多的是尚食局和尚功局,真个上下硕鼠,贪的太狠了!”蔡淑英似乎很感慨。 然而杨宜君并不意外是尚食局尚功局两局出事...虽说各局都经手了钱财东西,但真要说贪钱,那当然还是掌管着宫内吃穿两样的尚食局尚功局最好下手。 至于管着宫女工资的尚宫局,听起来很厉害,但司簿司账目比较透明,大家该拿什么几乎是人人心中有数的,司簿司能捞油水,比如说一些实物工资以次充好,针对一些地位低的宫人不给人发足——可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东西终究是要有的,而不发足也只能针对个别人。要真是弄得很多人工资都不足,到时候犯了众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还有尚服局,看起来也很厉害,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掌管着瑞宝、符契、衣服首饰、仪仗等物,任何一件都很值钱...但问题是,尚服局管的可不是宫人的东西,是每一件都上了档,属于皇家的东西。 比如后宫宫殿,妃子住了进去,屋子不能光秃秃的,得用玩器宝货、字画、家具来装饰填补,这些东西是赐给这妃子了吗?并没有。对于宫廷来说,妃嫔也只是一个租房住的人,房子里的东西是租房自带的。 所以妃嫔能使用宫室内的东西,却不能拥有它们,别说是拿这些东西送人了,就是平常不小心弄损了一件,都得上报。一次两次不要紧,次数多了记在档案上不好看,说不得还要被掌管后宫的皇后或者太后厌恶。 尚服局的东西都是主子的,搞到一件就赚大了,但同时风险也很大。哪有尚食局尚功局,可以从大量的宫人身上薅羊毛,赚的多,风险也小呢! 尚宫局、尚服局尚且如此,一直以油水少著称的尚仪局、尚寝局就更别说了——其实不能说尚仪局尚寝局油水少,只不过他们捞油水的方式不在账上,而在于各种打赏、外快什么的,而那也有另外的风险。 蔡淑英小声与杨宜君道:“姐姐有所不知,这次真是叫大娘娘恼了,所以打算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账目...是彻查。” 蔡淑英特地咋子‘彻查’两字上加了重音,杨宜君一下明白了意思。 平常每年都有查账,甚至内部每季也有自查的时候,但都只查当年、当季的账目,而且查的深度是很存疑的,有点儿自由心证的意思。这里特别强调‘彻查’,就是有别于平日查账了,非得要翻出老底来才作罢。 听到这个说法,杨宜君就知道六局二十四司中要迎来一阵‘腥风血雨’了。 不过她是比较镇定的,蔡淑英也比较镇定...且不说两人不是尚功局尚食局的,不再漩涡中心。就说两人的资历,她们可是才入宫的,就算真的翻出了什么陈年旧事,需要找人顶锅,那也轮不到她们呢。 在这阵风雨中,她们需要的就是小心谨慎,尽量不让自己打湿衣角。毕竟她们身份低,湿一点儿衣角对那些资历深的女官没什么,对她们却可能是大.麻烦呢。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弹棋也玩了几局,眼看着都未正了,蔡淑英就很有眼色地告辞了——未时之后,申时要去东侧门旁小门领中书门下送来的今日奏疏,是杨宜君工作地时间呢! 杨宜君换上了女官穿的圆领袍,戴上幞头,踏上小靴,整了整衣裳,就和雪娥出门去了。先在值班房集合,然后就去东侧门那边交接奏疏。杨宜君和蔡淑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们以为的不会和自己有关的事,最后却很有关系。 当日的奏疏拿到值班房,照常分配,照常批示,照常晚饭,照常检查——二更天才过,今天的活儿算是做完了,不算早,也不算晚。 本来这个时候就该散了,杨宜君也该和几个宫女一起去送奏疏给文书房那边了。但钱尚宫却叫住了她,也叫住了要散的女官们。 “今日有一大事要与你们说...去岁的账目查对过了,你们是知道的,不少人也该知道有些局司事儿比较大,引得大娘娘震怒——你们不知的是,大娘娘已经决定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往年账目了。” 其实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比如杨宜君。而杨宜君估计,她能知道,那其他女官不说人人知道,知道的人肯定不少。 钱尚宫说这个话,其实就是客气客气而已,不能当真。 “今日与你们说这些,一是叫你们警醒,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为戒,今后行事更该小心谨慎才是!不可忘了身为女官,该如何正心正身。”根据这个,钱尚宫又说了一些场面话,左不过就是报效皇恩浩荡那些话。 然后才进入正题:“二是,有个事落到了咱们头上...这回大娘娘是动了真怒了。” 大家听钱尚宫说到这里才真正精神一振,知道这后面说的话恐怕会非常重要。事实也确实如此,钱尚宫就接着道:“大娘娘有意彻查二局账目,往年的也要翻检出来,这事儿可不好做。” “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顽疾,只说人手这一项,就很不够了。咱们宫中查对账目,总不能引宫外之人来做,那就只能让宫内的人来了...宫内要叫谁来做?” 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宫内主子们肯定是不能做这事的。宫人们呢,分为两大块,宦官和宫女。 宦官在燕国没什么前途的,在宫里也多是做各种杂活儿。其中是有读书识字,能到主子身边侍奉的,但那真的很少。哪怕是宦官中的头头,也多是不通文墨的,让这些人来查账,那肯定是不行的。 宫女情况就要好很多了,一些良家子、罪臣妻女,多是能读会写的,再加上还有内文学馆读书,那就更好了。 但这也不能拿来查账,查账是需要更专业的技能的。想来想去,其实还是六局二十四司内部的女官更合适查账——遴选女官时,除开极少数特殊情况,基本要求就是能写会算。所以大家不论被分到了哪一司,都有读写和算账的技能。 像杨宜君就是这样,而另一位最近一直在内文学馆读书的同僚欧阳法满,人家其实也是通读写、能算账的,之所以要去内书房进修,只不过是司言司的要求比较高罢了。 百媚千娇 第65节 钱尚宫继续往下说道:“想必你们也心中有数了,是的,大娘娘有意从另外四局中抽调人手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目。”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表情沉静,但眼神却微妙了起来...说实在的,这个活儿没人想接。六局平常多有龃龉,闹不和的时候也多,但外界一旦有什么风吹来,那还是一致对外的。 眼下要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想要虚应故事,草草查上一回,事后风过水无痕,那要问大娘娘答应不答应。真要是那么做了,赵娥或许不会再生气贪腐之事了,指挥不动六局二十四司怕是会更让她恼火。 所以一旦加入彻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秉公处理’。 然而‘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六局之间牵扯是很多的,这会儿对尚功局尚食局铁面无私了,谁知道会埋下什么坑,将来坑死自己? 在宫中做事久了,大家都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见得要讨好主子,却一定不能随便得罪人,哪怕这个人看起来微不足道。 大家都习惯处处圆滑、谁也不得罪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事情不好做,钱尚宫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直接就说了:“此事各司都要出人,司言司也不例外。” 说着点了几个名字,杨宜君的名字赫然在其中。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女官,也多是没根基之人。 第78章 “往年何曾出过…… “往年何曾出过岔子,今岁又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怎么大娘娘偏要彻查?这一番劳动起来,上下都不得安宁了不说,事后又能有什么用?”一个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穿正七品女官袍子的妇人,不安地走来走去。 女官庄重,一律要穿官袍,头上也不许梳招摇的发髻,一般都是戴幞头,各种幞头都有。但也有一些女官爱俏,会戴花冠,这位女官就是如此,戴着‘花篮冠’,有四季花卉堆簇,称得上‘花团锦簇’。 这位女官正是如今的尚功局典珍余小小,而她说话的对象是她的姑姑余娴,也是尚功局的两位尚功之一。 相比起年轻轻率的侄女,余娴显得镇定很多。瞥了一眼侄女:“慌什么...眼下事还未如何呢!若是一点儿小风小浪先自乱阵脚了,在这宫中如何能生存?你也是,总是如此沉不住气,我如何能放心?” 余娴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更难的是年轻时在宫中做宫女时吃了不少苦,身体上有一些老毛病。年轻的时候还好,如今人到老了,就越发扛不住了...如此一来,就是她不想告老出宫,离了这尚功之位,也只能准备交权了。 毕竟,她这个尚功再是厉害,也只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女官之一,在六局二十四司远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她长期呆在尚功的位置上不挪窝,早就挡了很多人的道了,不可能一直不识趣下去。 不过余娴也不甘心就这样被踢出局,所以几年前开始就全力培养侄女余小小——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走可以,但得到她位置的人必须给她侄女一个位置,以此为交换。 她现在已经将侄女运作到了正八品典珍,但事后她一走,随便哪个司制、司珍做尚功,就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余小小就行(尚功局四司,司制、司珍两司比司彩、司计地位更高,如果不是司珍司制,而是司彩司计,基本上就告别竞争尚功之位了)。 “姑姑...”三十岁上下的余小小在宫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年轻了,但在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中,真的是少壮派。她没有为人妻子,做人母亲,在宫中有余娴这个姑姑做靠山,也没有真正体验过宫廷险恶。所以她还有点儿做闺阁小娘子的性情,眼下遇到事情,不安起来了,语气也有些怕和娇。 余娴见她如此,哪怕是心里恨铁不成钢,也面色软了几分——她十三岁入宫,一辈子就在宫廷中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并没有选择出宫嫁人,过上寻常女子生儿育女的生活。所以家里把侄女送进宫来,她一面埋怨家里人利欲熏心,害了她一个还不够,现在还要害一个。一面心里又有了些安慰,照管侄女余小小,仿佛是照管亲生女儿一样。 是真有一些母女之情的。 她知道余小小此次为何如此慌张...太后叫人彻查尚食局尚功局过去好几年的账目,看情形是不打算雷声大雨点小了。这般样子,那自然是谁底子不干净,谁心虚了!这会儿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把过去的事遮掩过去,实在遮掩不过去的,就想着能不能想些别的法子。 余小小的问题恰好是遮掩不过去的。 余娴先是骂了余小小一通:“早与你说过,这局中过手的钱财东西虽多,却都是烫手的,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不是清清楚楚教过你了吗?你怎么还像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什么都往自己怀里扒拉?” “油锅里的钱你也敢捞出来花啊!” 骂过之后见余小小一句话不敢说,余娴又有些心软了,没好气地与她道:“罢了!别做出那副奔丧的脸孔,事情我已经了了——若是等你想法平事,黄花菜都凉了,只等着事发受罚罢!” 余小小眼睛一亮,心下松了大半。这不是余小小第一次闯祸了,而她每次闯祸,只要来到姑姑这里,姑姑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在宫中生活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贵人,都知道要小心行事,倒是余小小,因为有余娴的包庇,一直以来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余小小对着余娴不停洒好话,洒的差不多了,才问道:“姑姑,这事儿是如何平的呢?我还以为......” 事情当然不容易搞定,不然她之前也不必那样哭丧着脸,气急败坏了。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余娴冷哼了一声:“我找了你手下那个姓陆的掌珍,全让她担下来了。” “陆婉?”余小小微微皱眉:“姑姑,陆婉好歹也是女官,会这般受摆布么?不然还是寻个宫女顶着罢。” 余娴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一点儿不长进!就你行的那些事,只说是一个宫女做的,谁能信?到时不是明摆着叫人继续往下查?” 有些过错,还真就是身份到了那份上才能犯!事实上,余娴犯的事,连让一个掌珍顶罪都有些不够,只不过最多只能找到一个掌珍顶罪。 余娴一瞪,余小小就不敢说话了。 余娴说的很轻松简单,找个人顶罪而已,属于非常常见的操作了。但其实具体安排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是要制造证据,证明真的是别人做的,而不是余小小做的——她是尚功局尚功之一,也不代表尚功局是她开的,想要将证据做的完整可信,已经很不容易了。 另外,还要确保一些知道真相的人不乱说话,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让掌珍陆婉保持安静。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余娴可以说是软硬兼施,用上了很多人情,交换来了陆婉的把柄。 陆婉的把柄在手,再许了重利,保证陆婉受罚后,她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以及很好的照顾,陆婉这才和余娴达成了协定。 事实也正如余娴事先谋划的一样,在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两局历年账目时,余小小当初犯的事被翻出来了,然后就是陆婉挡刀——直到此时,事情都一点儿意外没有。 “果然是姑姑,安排的这般缜密,那陆婉真个一句话没说呢。”余小小此时已经彻底放松了,又来自家姑姑面前拍马屁。 余娴冷哼一声:“如今就放心了?还早着呢。” 余小小满脸疑惑,不明白此时有什么不放心的:“?” “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分的,既然陆婉都已经认了罪,就该让她‘畏罪自杀’才是。不然她后头害怕了,又翻出水花来,那该怎么办?”余娴人在宫中多年,早就对人没了信任。 就算一时唬住了陆婉,也怕陆婉一时‘想岔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翻供了。 与此同时,陆婉本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余娴的计划。她在自己的供词下按指印、签花押,整个过程十分平静,与其他同样被定罪的女官大相径庭。 杨宜君一眼注意到了她,对旁边的蔡淑英说道:“那位陆掌珍一定有问题。” 杨宜君、蔡淑英都是新人女官,自然也是这一次来尚功局尚食局查账的倒霉蛋之二。不过要说这事儿多难办,其实也没有,大家知道太后是来真的,不给她个交代,那肯定是要倒霉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而已。 总不能因为过往‘情谊’,又或者为了今后维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状态,就让自己承受太后娘娘的怒火罢? 所有分配来查账的女官,都算是硬着头皮铁面无私了一回,揪出了许多人呢。 一些人一边铁面无私,一边战战兢兢,特别是揪出一个有背景的女官了,就觉得自己可能遭报复。杨宜君属于比较放松的,对她来说查账就是引荐挺有意思的事,还能借此了解到六局二十四司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呢。 至于说‘报复’?这么多人一起查账,报复一个,就有可能引起其他所有人的恐慌,到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搞死那个报复的人就是必然了——是用这种方式震慑其他打算报复的人。 所以,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危险的。 “陆掌珍?陆婉罢?”蔡淑英看了一眼随口道,现在都被打成罪人了,她也就没再称呼官职了:“说起来是有些古怪,她的事儿一部分是我发现的...那些账看起来没问题,都指向她,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一切古怪都随着陆婉自己认罪而消失了。 “你与我仔细说说。”杨宜君却是眼皮一跳,拉住蔡淑英,到角落里询问她陆婉之事的细节去了。 过了一会儿,蔡淑英将她知道的一一都说了,说完后见杨宜君沉思,有些不解:“姐姐怎么,这里头有什么事吗?” 杨宜君脑海里闪过太多影视剧里的权谋,不得不说,影视剧里的权谋,有的非常幼稚,完全就是臆想,有的则很有水平,她看了都觉得大开眼界...那么多影视剧,足够她认识各种各样的阴谋算计了,也因此问过蔡淑英之后,她就有了想法。 “有什么事?这位陆掌珍有冤!” “有冤?”蔡淑英不解了:“她已经自己认罪了......” “自己认罪?这世上多的是法子让人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何况只是认个罪。”杨宜君笑了笑,看向已经被人带下去的陆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告别了有些回过神来,暗示她最好不要‘管闲事’的蔡淑英,杨宜君终究还是跑到了暂时看管有罪女官的地方。人看她是尚宫局的女官,还是司言司的,都高看一眼,她说要看看陆婉,立刻就有人带她去了。 不是这些看管的人随便,而是这种事最近太常见了...被看管的人要么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真真正正的女官,要么就是与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也没甚分别的宫女,这些人再六局二十四司中肯定认识不少人,其中必然是有‘真朋友’的。 是的,真朋友。 就算是再蠢再坏的人都能有两个朋友呢,宫廷中的交际往来虽然微妙,却也不会逃脱这一定律。这些看管起来的人,自然也有真朋友来看她们。或许不能救她们出去,但安慰几句,给看管的人塞些钱,让她们被看管的日子好过一点儿,这是能做到的。 杨宜君站在了陆婉面前,看管的人收了杨宜君递过来的银子,也很识趣地离得远了些。 陆婉呆呆的,一动不动,随着杨宜君靠近,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又不动了。 “陆掌珍,您的供词上说的都是真的...您真的在陛下的宝带上以次充好了?”杨宜君并没有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了。供词上陆婉承认的罪过当然不止这一条,有些比这一条带来的损失还要更大,但以‘罪过’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罪过了。 往大了说,这都够得上‘欺君之罪’了。 天子用的腰带上镶的宝石,其实是有瑕疵的,只不过瑕疵没有露出来而已——这算什么! 说实在的,杨宜君看到这一条的事后都觉得做这事的女官怕不是魔障了。作为女官,还是常常经受值钱珍宝的掌珍,难道会不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吗?虽然伸手就是不对的,但好歹挑个风险没那么大的,不可以吗? 这不只是坏了,还是蠢啊! 而从这位陆掌珍传闻中的作风来说,并不像是这样的人。杨宜君之前也问过蔡淑英一些细节了,就更确定了这件事的蹊跷...虽然不知道陆婉是在替谁遮掩,但不用怀疑,她就是替人背锅了。 陆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但最后又归为平静:“事情就是我做下的,全都招供了...你来这里质问,你又是谁的人,有何权力?” 陆婉将杨宜君当成了太后的密探,又或者是某个与余娴不和的大女官的人。 “我可没什么权力,不过是刚入宫的女官...我只是看出了陆掌珍一案里有蹊跷,想要弄清楚。”杨宜君并没有说谎,她来查这件事或许有同情陆婉的因素,但那不是最主要的。 首先,她是彻查账目的人之一,因查账翻出来的事有内情,有人没有犯事,却为他人顶罪——哪怕是出于对自己职责的‘负责’,她也不可能看到了跟没看到的一样。她来宫中做女官是想要实现自身价值,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的。而不是单纯要争权夺利,真要是只是为了权力,她本不用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的。 争权夺利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她的目的不允许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选择和其他人一样‘和光同尘’,默默烂掉。 再者,就是好奇,或者说,她觉得这是一件会得罪人,但有意思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宜君还是杨宜君,来到宫中之后看似温顺了不少,懂得人情世故了,然而那只是看上去。 她本质上依旧那么傲,傲上而悯下...这么厉害,太后让人彻查账目,这种事后都敢弄险,还让人顶罪?看起来应该是在六局二十四司权力挺大、关系深厚,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吧。 而杨宜君一惯最偏好给这种风光厉害人物找事儿了。 “这位大人怕是想错了,这里头没什么蹊跷。”陆婉心情很复杂,她也说不准自己是想要杨宜君真知道什么,是太后或者某位大人物的人。还是如她所说,知道的不多,只是觉得有蹊跷而已。 她被余娴胁迫,一朝从女官成为阶下囚,她是不愿意的,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有把柄在尚功余娴手上,余娴威逼利诱,她就算不愿意,也只得从了。 如果现在有人将事情彻底翻开,余小小这个真正的犯事人伏法,她无罪开释,她固然高兴,出了一口恶气。但她的把柄怎么办?余娴能放过她吗? 杨宜君大概能猜到陆婉的想法,也没有一定要她说什么。只是拿话试探她:“让我想想,你该是替人顶罪了,那犯事的必然是尚功局之人...能叫一个女官顶罪,那便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了,还想要做的这般风过水无痕的话......” “薛尚功...还是余尚功?”杨宜君仿佛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我觉得是余尚功,薛尚功与余尚功都不是蠢人,不能做下那般不讲究之事。那样说来,就只能是她们想保的人做下的。” “薛尚功虽在尚功局内有几个亲信,但都不能让她如此担风险...思来想去的,就只有余尚功了,谁都知道余尚功侄女余典珍,平素行事就不大讲究么。” 关于余小小的事,就连杨宜君这个新进宫的女官都有所耳闻——听说,尚功局内宫女、女官讨好她,她向来照单全收,还会主动要孝敬...在大家受好处、赚外快都讲究一个不露痕迹的当下,她镇可以说是大大方方,十分真性情了。 ...... 杨宜君又不轻不重地点了几个事儿,陆婉都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其实她这件事,真正值得惊讶的就是杨宜君发现了事情不对,而且发现事情不对后,竟然会想要弄清楚。 余娴尚功的活儿不可能那么粗糙,所以蹊跷不是谁都能简简单单发现的。而发现了的‘聪明人’,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知道闭嘴!在宫中,真正聪明的往往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那一个,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一个。 只要是个会喘气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真正能做到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前提就得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才能装作都不知道!然后就是难得糊涂了! 所以,在发现蹊跷之后,串连起一些事,锁定余娴和余小小并不能让陆婉惊讶——因为这就不是一个值得惊讶的事!要知道,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系统还是太小了,她这个事利害关系稍微梳理一下,就能锁定嫌疑人。 当然,锁定嫌疑人是一回事,找到确实的证据又是另一回事,而找到确实的证据,然后将人扳倒,那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杨宜君并不是傻瓜,她也知道这件事的症结所在并非是发现问题,甚至找证据都不很难。最直接的就是账目,都认为账目已经做的很漂亮了,嫁祸到陆婉身上找不出问题来。 而这在杨宜君眼里是十分可笑的,她看过将‘会计’的发展的纪录片,那部纪录片拍的不好,太枯燥了,对观看纪录片的普罗大众很不友好——那种枯燥的专业性根本不值得夸奖!因为纪录片不是教材,本来就应该做到一定的娱乐性! 百媚千娇 第66节 但杨宜君很感谢那部纪录片的枯燥,她学到了很多东西。或许对后世真正懂会计的人来说,也就是一点皮毛,甚至皮毛都算不上。但对于还在用非常‘古典’的会计方法的时代,这点儿东西真是很够用了。 杨宜君只要想,想要复原账本再容易不过了。 眼下最难的应该是怎么将事情曝光出来,整治了人,然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深藏功与名。 对此,杨宜君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余娴的敌人们——正如陆婉第一反应的,她是不是余娴的敌人的人。如果是余娴的敌人,当然会有动力搞她。 至于有没有敌人...怎么可能没有,余娴在尚功的位置上呆了太多年了,这么多年足够她结交很多朋友,将权力的大网织的比任何人都厚。那自然也足够她和很多人结下仇怨,仇人也不容小觑了。 第79章 杨宜君离开的时…… 杨宜君离开的时候回看了身后一眼。 刚刚那会儿她并没有完全说服陆婉,这也正常,只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凭什么让人改变立场——杨宜君虽然也给陆婉说了几个自保的法子,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找个靠山,为此肯定要付出一些东西去,可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当然,具体肯定没有说的这么简单,具体操作的时候是很有讲究的)。 但说是说,杨宜君一个新人女官几句话,比起一位尚功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迫,实在是差的远了。 事实上,陆婉要是没有被余娴尚功的权势弄乱了手脚,当初也不会直接答应背锅顶罪了。至少得想办法多捞点儿好处,另外再给自己留一道‘护身符’什么的...杨宜君看她如今这样被动的样子,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人家打过来,她直接就躺平任安排了。 杨宜君这边,打算去找尚功局的花司珍。 尚功局四司之一的司珍司和其他二十三司一般,也是两位司珍,一位姓李,一位姓花。杨宜君之所以决定去找花司珍,是因为眼下花司珍和李司珍是最有动力扳倒余娴尚功的人了。而相比起李司珍,花司珍更有实力,也更需要使用盘外招。 是的,李司珍正是余娴尚功内定的接班人——这种事没有往外宣布,但一位这样的大女官如何安排自己离开之后的权力交替,大家都往往是心中有数的。 余娴尚功之所以选择在尚功局势力更弱的李司珍,就是因为正常情况下公平竞争,李司珍根本赢不了花司珍!要是堂堂正正就能赢,和她这个在任的尚功达成合作,那余娴尚功这边能得到的许诺就会少很多了! 为此,花司珍的恼怒可想而知...... 杨宜君并未直接去找花司珍,而是利用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小道消息,让陆婉这一事的真实‘内情’混合着一些假消息,真真假假传出去。这种事一般人听了不会当回事,平常宫中就会有一些流言蜚语,难辨真假,在尚功局尚食局情况不太好的当下,各种小道消息就更是层出不穷了。 但对于有心人,那就不同了。杨宜君不相信,花司珍人在尚功局这许多年就这么白瞎了,有些事她不见得知道,但零零碎碎的讯息总是有一些的,只不过是差一根线将其连接起来而已。 这样的小道消息落到她耳朵里,却是能引起联想的! 杨宜君没有去找花司珍,花司珍主动找上了杨宜君——杨宜君是可以做到隐匿自己,达成目的的,暗中传信而不留痕迹的法子不多且难,而杨宜君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到。之所以没有选择藏头露尾,是因为在做事之余,杨宜君有心借机与花司珍相交。 倒也没有直接的目的性,只当是一步闲棋了,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份人情呢。 杨宜君很清楚,六局二十四司这种地方,能力很重要,但能力不绝对。她不可能埋头提高业务能力,将所有的事都尽职尽责做好,就能一步一步往上去...投身于六局二十四司的局中,这只是个开始。 花司珍是一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女子,她在六局二十四司并没有靠山,在六局二十四司之外有讨好的贵人,但那些也称不上靠山。她有如今,很大程度上就是自己殚精竭虑,一点一点积累来的。 所以从杨宜君这里得到详细的情报之后,她非常果断地行动了起来——她一惯有决断力,在尚功局内也真有死忠,可以帮她把事情不动声色办下来。 按照杨宜君的指点,花司珍指挥手下行动,果然拿够了证据,然后找到机会将盖子揭开。 “此次倒真是要谢你,婉儿,还不去为杨掌言奉茶?杨掌言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呐!”花司珍对陆婉点了点,陆婉闻言,轻巧上前,为杨宜君奉茶。 杨宜君虽然饮了茶,但还是道:“不敢当的,此事一则是司珍运筹帷幄、处置果决,二则是陆掌珍吉人天相,若是晚了一会儿,陆掌珍为余家姑侄所害,便是我再有心搭救,又能如何呢?” 这次事情确实惊险,花司珍暗中拆余娴、余小小的台,自然想到了要用到陆婉这个‘污点证人’。好不容易绕过余娴,办妥了看管所提人的手续,要手下人去要人了,正好遇上余娴派来的人要闷死陆婉,然后伪造畏罪自杀...可不是巧了么! 虽说派来做脏活的必定是余娴无比信任的人,估计不是真的忠心耿耿,就是有什么了不得把柄在余娴手里,想要从这人嘴里牵扯到余娴有些难。但这好歹是一条线,一条线带出更多,都是这类斗争中常见的了。 具体是如何做的,那是花司珍的操作,杨宜君不知道,也没有瞎打听。反正现在的结果,余家姑侄都得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不只是贬为庶人、查抄财产这么简单,害祸及了宫外的家人,宫外的余家人将要面临一次抄家! 因为宫内认为,余家本是贫苦人家,这么些年能够发迹,全靠余娴。然而女官的俸禄终究是有限的,余娴本人就是不吃不喝,家中也不会这般富贵起来。 若要说余家人自己经营起了家业,根据调查,余家又都是不事生产之辈。不想着经营家业也就罢了,越经营害越亏损呢! 所以事情就明摆着了,余娴这是以权谋私、贪污受贿了...... 其实宫中多的是女官惠及了家中,女官也真不靠那么点儿俸禄活着。只能说拿这个说事,也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是余娴、余小小的举动撞风口上了,所以就被杀鸡儆猴了。 出了钱没了,官位没了,余娴与余小小还被罚为了官奴婢——余娴是因为操作顶罪之事,以及意图杀人,余小小则是因为之前犯的事,都非常严重。 他们罚为了官奴婢,倒没有让在宫外发卖,而是直接让在宫里做宫婢...发到了掖廷那边,做那种见不到主子,只能做粗重活儿的宫婢。 “还是要谢的,若没有杨掌言灵敏聪慧,一眼瞧出我为余家姑侄所害,又多方奔波...我哪还能有后头的‘吉人天相’?”陆婉话说的很漂亮,始终低眉顺眼的。 杨宜君看看她,再看看花司珍,知道她已经死心塌地地跟着花司珍了——她被余娴抓住的把柄没有爆出来,杨宜君觉得应该是花司珍替她摁住了。 杨宜君并不觉得这是花司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她与花司珍简单的交往,以及这些日子听过的关于花司珍的作风来说,花司珍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宫廷中也不是一个无缘无故做善事的人。 “之前我还忧心陆掌珍你,如今看来是不用忧心了,有花司珍偏帮你,说不得今次之后陆掌珍要因祸得福了。”杨宜君猜,花司珍愿意用陆婉,正是因为陆婉有把柄,这样会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 只不过,这样的棋子用起来也是很微妙的...若是这枚棋子始终担心自己的把柄,担心自己会成为炮灰,说不定会有反噬。 具体来说,还是得拿捏准棋子的性格。若是性格合适,不需要把柄也能成为自己的棋子,反之,再是有把柄也不合适。 场面上的话说了一会儿,杨宜君这边就告辞了。花司珍送她一对颇为珍贵的步摇,她以太过珍贵为理由没有接受。实际上,杨宜君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插手了尚功局的尚功之位争夺战而已——虽然她确实参与了进去,但有些事能做,却不能摆明了来。 她这会儿接受了这份谢礼,这份谢礼的说法是什么?以花司珍的身份谢她这个新人女官,有什么可谢的?扯来扯去,有些事情就说不清了。 虽说一对步摇,只要不往外说,也没人知道是花司珍送她的,更不会知道花司珍为什么谢她。但凡是小心,不留下切实的证据是很有必要的。 倒是陆婉的谢礼,一对珍珠耳环,杨宜君接受了,这份谢礼不算昂贵,而且救命之恩,杨宜君拿的也不亏心。对外也好说,毕竟陆婉的身份于她对等,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站住脚了。 拿了‘小礼物’,杨宜君就与蔡淑英一起回了尚宫局的地盘——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出来的,若真是一个人,她根本没法在宫中各处走动!宫中大门小门、夹道游廊那么多,都有宫人值班的,一个宫人乱走动?根本不可能! 杨宜君还是接了一个尚宫局到尚功局跑腿的活儿,然后邀了蔡淑英,这才能来的。 蔡淑英这才知道杨宜君这些日子干了什么事,不过她也聪明,之后并没有问杨宜君什么。有些事本就不必点透...她也是没有靠山背景的新人女官,眼下她们这批女官中最有前途的就是和她一样从宫外来的杨宜君,不出意外的话,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能够互相帮衬的姐妹呢。 只是回到尚宫局之后,才笑着恭喜杨宜君:“花司珍与陆掌珍真实好灵的耳朵,咱们尚宫局的事,局内好多人还不知道呢,她们就知道...杨掌言?嘻嘻,今后姐姐可就是‘内相’了!” 朱掌言已经在走辞官的程序了,只要她一走,接班的当然是杨宜君。 至于说‘内相’,那是与外朝之相相对的。其实最开始指的是‘掌印尚宫’一人,后来慢慢扩展,司记司和司言司的女官就都被称之为‘内相’了,这就像‘相公’‘官人’一开始指的是丞相高官之流,后来妇人家都用来尊称丈夫了。 第80章 就在燕国宫廷中…… 就在燕国宫廷中为六局二十四司彻查账目这等‘区区小事’不得安宁时,蜀国宫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从去年秋收之后,燕国开始对北方用兵,败契丹,夺回燕云——这件事看似只是燕国和契丹之间的事,实则有着深远的影响,连锁反应之下,各方势力都因此震动,内部有了不同的反应。 只以蜀国来说,内部的‘投降派’就成长很快。投降派们主张献土,投靠燕国,到时候大家的富贵都能保全。权势或许会消减,但保住了富贵,再送子孙去洛阳寻求机会就是了。有家底的家族就是这样,靠着财富,靠着家族培养的子弟,总能东山再起。 当下的颓势只是当下。 而如果非要硬抗燕国,大家都很不看好呢...到时候就算能消耗燕国的国力,自家也会先燕国而去的。到时候书中一片稀烂,他们这些人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已!再加上不少蜀中权贵都有外来背景,不少人的祖父、外祖父还想着‘回乡’呢,这等人抵抗之心就更弱了。 多方面的因素影响下,身为蜀王的孟钊当然也有出手。他一方面整治军备,联合周边一些若即若离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则是联络南吴,正如三国时期有‘联吴抗曹’一般,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想来南吴那边只要没有束手就擒的想法,都是有得谈的。 再之外,派间者去洛阳煽动高溶的反对派什么的,都是应有之义。类似的操作,各国都是有在做的。只不过这种事只能锦上添花,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得是在正面战场。 孟钊当然也有弹压那些‘投降派’,但这个活儿可不好做。不能下死手的话,弹压就是个笑话了,反而会激起那些人更激烈的反抗,团结的更紧密。而若是下死手...这正是孟钊犹豫纠结之处了。 蜀中不大,整个上层也就有限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交错纠缠,真要对这些投降派下死手,自己这边的人恐怕都不会赞同。他或许可以选择一个没有背景的‘孤臣’做这件事,但真的那样做了,他的命令恐怕就连蜀宫都出不去了。 ‘君主’的身份说到底只是个身份,当身份代表的权力无法被应用,也就等同于没有权力了。 只能说孟钊上位实在是太快,太取巧了,以至于他没能培养起真正完全忠于自己,且能取代现有势力的团队——而想到这一点,孟钊就只觉得不甘心!明明高溶与他是一样的,凭什么高溶做什么都成了,自己则得因为蜀国的局限,就在大局上被他压得不能动弹! 高溶其实和孟钊的情况很像,两人上位都极快,而且有政变的因素在其中,这一点上高溶甚至比孟钊还要底气不足。只不过通过对北方用兵,夺回了燕云,重建了对北方的屏障,重创了契丹...这样的不世之功后,高溶的个人威望到达了顶点,之前的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即使是燕国国内,高晋一朝残余的势力,他们在高溶登基之后受到打压,因此对高溶很不满——就是他们,面对高溶的功绩,也生出了高溶会是结束旧唐后百年乱世的那个人。而面对这样的君主,不管你是厌恶恐惧,还是崇拜追随,都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去接受他带来的一切。 这个世界多的是正大光明慕强者。 本来情势就是这么个情势,已经够糟糕的了,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去年冬天人心思动之下,干脆有人私下串联,去洛阳请求归附。这不是官方行动,但确实给蜀国内部带来了更多不稳定的因素。 一些原本的暗流,一下就摆到明面上了。 刚刚翻过年去,一些人又串联了一回,这次并非去洛阳请求归附,而是自北出蜀,往三河之地去——即使在蜀中,也大致知道高溶的中军在这一片,不过具体在哪里,就得到了地方再打听了。人大军那么多人,也不是不动的。 找到大军之后,直接向高溶请求归附。 原本高溶打算对契丹用兵之后,就地处置燕云之地的诸多事宜,这边为蛮夷侵占多年了,想要重新经营起来不是说说就能成的。完全交给下面的人,他也不太放心。而就在他忙这些的时候,蜀国的人来了。 “诸位说说,这蜀中之事该如何说?”等蜀国的‘使者团’退出了军帐,高溶看向自己的谋士和将军们,询问起了他们的意见。 “陛下,天与弗受,反受其咎啊!”这是大家普遍的想法。 其实大家都知道,蜀国这种内部混乱的情况,是最好插手的机会了。这个时候只要大军一至,说不定都不会爆发什么战斗,就能将蜀地笑纳了。这里唯一的问题是粮草不够了,对北面用兵的粮草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还要往蜀地跑一趟,说的容易、做的难啊! “粮草都好说,挤一挤总是有的,到时候拿下了蜀地,蜀地的粮草也是补充。”有人提出可以适当‘寅吃卯粮’,只要拿下蜀地,那就是个大大的补血包。之前寅吃卯粮那点儿事儿,很容易就能补回来了。 “如此说来,倒是耽误农时一事更难...” 此时全职当兵的少,哪怕是一些职业兵士,家里也会务农。在农忙时这些士兵会脱离训练,帮助家人...秋收之后对北面用兵,取得胜利之后,除了用来继续扫荡残兵以及维护燕云之地稳定的军队,其他都陆陆续续班师回朝了。 取而代之的是,留下的军队开始本地组建军队,配合几支老军,这会是将来戍守燕云的边军。 在陆陆续续班师回朝的当下,停止班师,组织人手去蜀地...这肯定是会影响到燕国地盘内的春种的。而对于国中来说,是选择一鼓作气,收复燕云、重创契丹之后,一举拿下蜀中,还是稳扎稳打,回头积聚实力再动手,这可真是个难题! 主要是这样的好机会真是挺难得的,看如今这位蜀王上位前后做的事,应该也不是个傻的。眼下这般情况,其实是变局太突然了,他自己又立足不稳、威望不足。若是给他喘息之机,整理好国内乱糟糟的局面,情况或许就变了。 到时候不知道又要凭空生出多少波折。 此时高溶选择对蜀用兵,还是选择就此收手,都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充分。说到底,就是不同的选择罢了...只不过,这个决定只能由他来做。其他人做,承受不起事后的后果。 耽误国中农时,或者错过收蜀中的最佳机遇...两者总要选一个的话,除了君王,也没人能承受得起了。 高溶的性格一向是比较进取的,说得不好听就是激进。之前他激进了一把,就入主了洛阳,后又激进了一把,便收复了燕云、重创了契丹。说他果然有实力也好,是运气好也罢,既成事实就是这样了,其他人只能接受。 这个时候他也顺了自己的心意,看了军帐中一圈,道:“朕决心平蜀!” 众人之前是有争论的,入蜀,还是不入,都有自己的考量。而现在高溶下了决定,众人便停止了争论,一齐应喏。 不过这个决定是下了,具体怎么操作却是有说法的。高溶只说了战略上的事,战术上的事有其他人去操心...事实上,高溶也不会往蜀中去,平蜀中的事除了一大将压阵,其他都安排了他特别器重的青年军官。 他原本看好的那些青年军官,在对契丹用兵时没有独当一面,主要是这场大战对燕国,对高溶个人都太重要了,容不得一丝冒险。他再想培养、提拔那些人,也得等一等。而现在就是等到了,对蜀中出兵不会有什么大事,功劳却是不小的。有了这份功劳和经历,提拔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些老将也无话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打算在军中培养一些嫡系,任谁也说不出个错来。哪怕是心有不甘的,想到刚刚收燕云的功劳,自家是有沾的,也没法说自家还要沾平蜀中的好处了。 ‘好处’不能一家全占完啊!见好就收这一点,武将应该比文臣更懂得才对,毕竟前者总比后者容易被忌惮。 一部分军队开往蜀中,在此之前,高溶已经派人将自己这边要拿下蜀中的决定宣扬了出去,这当然是为了乱蜀中之心!与此同时,联络蜀中的‘投降派’也是应有之义——他们自己当然不会叫自己投降派,只说自己是‘主合派’。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主合,也不过是顺应大势! 另外一部分军队则是按照计划,或者训练本地士兵,准备驻守,或者继续班师。高溶自己就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处理着燕云大片新地之事,等到大体上的架子搭起来了,才带着中军南回。 而就在他南回时,蜀地,或者更具体些说,成都蜀王宫乱成了一锅粥。 从军队往蜀中来时,蜀中就很不平静了。说起来蜀中的军事实力并不弱,高溶派出的这支军队如果和他们打硬仗,别说能不能速胜了,就是能不能胜都是个问题呢!要是胜利真那么简单,蜀国也无法存在这么多年了! 百媚千娇 第67节 眼下之所以是这副拉胯的样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蜀国内部问题严重——没有这些内部问题,高溶也不敢托大,在对北面用兵之后,想靠着分兵拿下蜀中啊。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这就是了。 燕国大军入蜀非常容易,一路遇到的关隘很少有需要强攻的,一小部分自己就投诚了,另一部分则是有蜀国内部的‘投降派’配合、说服,半打半不打的,也就拿下了。 最关键的是,在燕国大军的‘表演’下,成都这边更是人心浮动!大家这下是真认为蜀国要完蛋了!值此之际,不少人考虑的就不是保全蜀国,而是要考虑下家了,这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原本不是‘投降派’的人。 好处不能叫主合派那些人全占了!处于这种想法,‘里应外合’这种事蜀国内也要抢着做了。事实上,一旦转换了立场,原本支持抗燕的人,这会儿接纳燕国‘纳土’是最积极的。 除了少数不认可天下一统的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反抗之心。 认可天下一统的话,那迟早就会有人来统一天下,或许是燕国高氏,也有可能是以后哪一门。相对来说,蜀中孟家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眼下这种大势下,若不是孟家死忠,大家其实没有太大的理由抗拒燕国来接手蜀地。 关键就是‘大势’,大势不到,大家是不服你的,凭什么你坐皇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是要打过再说!也就是燕国本就势大,如今又收复燕云成功,搞定了北面这个隐患...不少人已经认可高溶会成为重新统一华夏的皇帝了。 有这种大势在,再逢着蜀国国内心不齐,才造就了如今这般顺利的局面。 最后索性,也不用等燕国大军来了,一批人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决定发动政变,获得禁军支持,直接抓住蜀王,请他写下退位诏书——这件事一做,那些半真半假的抵抗也不用做了,蜀地本身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还能在新朝算‘大功一件’! 于是之后数日,就能见到蜀宫内乱,以及各处衙署的喊杀场面。 搞事情的人有成的,有不成的,不过就算不成也没什么,反正大势已经偏向的很明显了。搞事情的这边,心气越来越高,哪怕失败一两次也不放在心上,相反,另一边就算胜利,士气也早就降到了低点。 大致控制住蜀王宫之后,蜀王孟钊被人发现换上了内宦的衣服,在几个心腹护送下出宫!就在最后关头,被人拿住了! 众人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将退位诏书,以及臣服于燕王的私信写下,‘请’孟钊用印,然后将这些送到该到的地方。 成都的事情没有瞒着的意思,孟钊退位,令蜀中将领停止抵抗——除了极少数‘自行抵抗’的将领,其他的收到消息之后就非常识时务地做出了选择。 就这样,蜀中的事慢慢进入了收尾阶段,大军开到成都接手一切,从孟氏的财富,到蜀地的统治。前者还好,一部分留在蜀中,用于蜀中的发展,另一部分紧俏物资,以及奇珍异宝,慢慢运送出去就行。 后者就是个慢活儿、细活儿了,大军完成初步占领和威慑之后,还要等后续派来的文官慢慢收拾。 而等到蜀中事已初步了结的消息传到高溶手中,他和大军已经快走到洛阳了。 一时之间,双喜临门。一喜当然是收复燕云,之前消息早就传回了没错,但高溶人没回来,就是庆贺都是收着的——此战最大的功劳在天子,你们这提前庆祝了,是安的什么心?难道想说功劳是别的谁的? 另一喜就是平蜀中了,纵然大家都知道平蜀中没费什么力气,但费的力气大小,和功劳大小本来就没有绝对关系。对于燕国来说,拿下了蜀中,剩下的就只有南吴了(南吴之外还有南梁,但那一向不被放在眼里,不只是因为南梁国力弱,还因为南梁国主数代荒唐,实在叫人看不起)。 南吴相较于原本的燕国,已经是弱国了。现在一年时间不到,天下大势又发生了巨大变化,此消彼长之下,没人觉得南吴能抵抗燕国...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燕国休养生息,重新积攒出用兵的本钱。 至于燕国,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就好。 洛阳这边也很快接到了蜀中的消息,为着这‘双喜临门’,又增添了一重忙碌——原本为班师回朝准备的庆典,需要再提高规格。 这种计划外的事,对礼部考验最大。然后宫中也有庆贺,因此六局二十四司也忙乱了一回。 第81章 整个宫里都因为…… 整个宫里都因为御驾亲征的高溶归来而忙乱的厉害。 不只是六局二十四司要准备一连串的宫宴,真要是那样的话,忙的也就是尚食局、尚仪局,其余四局或许会增加一些工作,但也有限的很。而现实却是,六局二十四司通通都很忙! 蔡淑英就与杨宜君说道:“这几日,便是我司闱司也比往日更忙出几倍。平日里宫规严谨,出入自有方,寻常也不会太过走动,平白惹事...最近不同了,走动的人多,还有不少要司里在下钥之后行方便。” “哼哼,行方便,一个个倒是想的很美!这等方便是能行的么?”蔡淑英看起来是挺有怨气的。 这一点杨宜君倒是能够理解...宫里事多,需得小心谨慎,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上事儿了。所以安分守己的,往往如非必要,都不会离开自己平常活动的一小片地。平常尚且如此,等到各处落锁,除非拿了特殊许可,否则不能通行时,那就更谨慎了!一般来说,蔡淑英她值夜班,几天也遇不到一个要她们开门的。 从这来说,走动真的挺少的,这也给司闱司省事了。 至于说‘行方便’,那肯定就是没拿到下钥后行动许可的人,不然何必‘行方便’呢? 这种方便,偶尔也有司闱司的人敢行,但多数司闱司的女官是不敢做这种事的,实在是太犯忌讳了...这有点儿像是杨宜君在《红楼梦》里的情节,大家族都是非常重视守紧门户的,不能让人随便几道门之间乱串。 像是有一段时间,贾府之前管事的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管不成了,下面的丫鬟婆子就松懈了。夜间看管门户什么的不上心,不过是虚应故事,一个个放着门户不管,且赌博吃酒呢! 贾母作为家里的大长辈,有经验,一看就知道这是大大的不好!立刻就让人把这件事抓紧起来。 大家族门户尚且如此要紧,宫廷之中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一旦门户松弛了,各种不妥当之事,譬如私相授受,等等等等,全都会冒出来呢! 不过,贾府那样的大家族,依旧有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园中私会之事,依旧有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虽然那只是王熙凤报复贾瑞调戏自己,实际上两人并未私会,但贾瑞能上钩,本身就说明了门户管理上是有漏洞的)...... 所以,偌大宫廷,司闱司时不时有那么一遭事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管的再严,也有人钻空子。 “淑英到底是在司闱司,再忙也有限,哪有我们尚功局如今忙碌?”说话的是分到尚功局去的新人女官,大家都是一批的女官,还都是外面来的,所以只要不是彼此有过节的,平日里都愿意聚一聚、耍一耍。 尚功局忙碌是真的忙碌,前脚刚应付过彻查账目的事,这会儿又得面对后宫大小妃嫔们的‘订单’。 其实就是官家回来了,妃嫔们都忙着妆扮起来,想要得到天子青睐,争宠而已。 一般来说,尚功局平日里攒造首饰、缝制衣服,都是按照季节、节日来的,除了‘份例’上的,只有官家、皇后、太后能直接开口命令。但具体来说,事情又不是这样了,嫔妃不是不能差使尚功局,只不过她们不能让尚功局白做。 哪怕是宠妃,首饰衣服也得自己出材料,尚功局只不过是不收工本费而已...当然,有的妃子正受宠呢,尚功局巴结还来不及,主动送东西尚且要花心思,更别提人家自己来尚功局定做东西了,材料什么的少收,甚至不收,就没什么了。 眼下就是妃嫔们排着队让尚功局打造首饰衣服,首饰就不必说了,虽然自家都有首饰,但眼下要见官家了,还是得新做一些新鲜别致的啊。 至于衣服,虽说身边的宫女也多能做女红,理论上说,缝制不用绣花的衣裳并不会比尚功局的宫女差到哪里去。但实际上可是差远了!如果说专门训练没用,那尚功局训练宫女女官缝纫织绣之事,那是为什么?闲的没事做了吗? “尚寝局也终是抖擞起精神来了...”说起这个,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脸红一边笑。 她们到底是新人女官,若是宫女出身的还好些,若是宫外征召来的,那都是十几岁的清白小娘子,谈起这些自然有些不自在。 尚寝局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其中司舆掌管舆辇、伞扇、羽仪等仪仗之物——其实杨宜君一直不太懂这司舆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管的东西不是与尚服局的司仗重了么?不过仔细又一想,又觉得这没什么。大户人家管着琐碎东西的下人也常有重合的,比如这个管餐具,那个管银器,是不是有物件既是餐具,又是银器? 类似的问题,宫廷中肯定也有。至于说发现了问题,然后对局司进行裁撤、合并什么的,那是不太可能的。除非是重大问题,不然这种事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已经在那里的编制,还想收回去?那岂不是要少掉一份利益,一份权能了? 不行,真的不行。 司舆之外,司苑负责园苑之事,直白点儿说就是花草树木、瓜果蔬菜的种植归她们管。这倒是个正经活儿,只是杨宜君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司归在尚寝局是个什么道理,和尚寝局挨着么? 还有司灯,掌灯烛膏火。用灯用火在宫里宫外都是大事,寻常富户还要用丫鬟专管着吹灯灭火呢,宫中为了防着火患,这点上就更加重视了。然而,说到归到尚寝局,也没什么道理啊! 最后是司设司——尚寝局算是一司独大的典型了,其他局,别说是尚功局这种四司都很强的了,就是尚宫局有司记司、司言司二司力压,那也是‘双雄会’。只有尚寝局,整个其实就是围绕着‘司设’来的。 司设司名义上说,掌管的是帷帐、茵席、洒扫、长设之事,看起来很普通,实际往深里想一想,不就是皇帝临幸之前和临幸之后要做的一些事么? 尚寝局中心位,实至名归。 从去岁秋收时节官家离开之后,尚寝局除司设司之外的三司倒还好,司灯、司苑的事儿,官家在不在都是一样做的。司舆司的活儿少了一点儿,但太后偶尔还能用上司舆司,也就不算没事做。 唯有司设司,真的闲的发霉了...... 而司设司还是尚寝局当之无愧的中心,这种清闲就越发难以忍受了!也难怪这回官家回宫,大家一边高兴,一边也抱怨劳累,只有尚寝局,哪怕劳累,也是精神抖擞,满心欢喜的。 主要是官家一不在,司设司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不像别的局司,还能运转,还有要做的事。 天子回宫,如何大摆仪仗,有着这样那样的典礼、宴会、仪式要做且不去说,总之就这样忙忙乱乱了一个多月,六局二十四司才算是歇了一口气。然而这会儿还没歇够呢,杨宜君就听说了一件让她怔忡的事。 “掖廷有一批宫婢进来呢,听说是蜀宫女眷。”蔡淑英沾了带她的掌闱的福,这种消息永远是最灵通的。 “蜀宫女眷?”杨宜君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对啊...蜀地已经平了,蜀王原本要押送来京的,结果蜀王自己自尽了,这也好,省的将来为难呢...不过蜀王后宫还有很多宫人,其中宫女都叫放往民间嫁人了。宦官没处去,便叫去织坊做工。只有那些蜀宫后妃、公主、太妃,不能轻易安排,被平蜀的将军送到了京里。” 成都多的是官营织造坊,让着些宦官去那里做事,也是个路子。 “大娘娘发话了,那些蜀国的太妃们年纪都大了,便叫她们有子女的子女领回去,没有子女的就落发出家。至于妃子、公主什么的,只叫掖廷安排就是了。” 妃子、公主安排进掖廷,就是叫做宫婢了...这倒不是赵娥故意羞辱,而是唐末之后乱世,各方势力你来我往,胜利者得到女眷之后习惯如此安排,一般不会重新放回民间的。 眼见得天下有逐渐统一之势,但人们的很多思维方式,还是乱世式的。 “蜀国王后也在掖廷了?”杨宜君问道。 “该是如此才对...”蔡淑英当然不会特别问一句蜀国王后有没有一起安排在掖廷:“杨姐姐怎么了,怎么打听起蜀国王后来了?” 杨宜君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也瞒不过。她进宫的时候,身份什么的都是入档了的,就算大家一时没有联想到,后头也会知道的。所以当下索性自己说了:“蜀国王后出身播州杨氏,乃播州侯嫡女。” “播州杨氏...是唐末时太原杨氏入播......”蔡淑英也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了,不然不会被征召入宫,最后还被留下了。所以杨宜君一说播州杨氏,杨氏,加上播州,她慢慢就想起了唐末故事。 杨宜君轻轻点头:“...我也是播州杨氏之女。” “啊......”蔡淑英惊讶地看着杨宜君。 “我与蜀王后平辈,她是我堂姐...姐妹中她行十五,我行十七......” 这下蔡淑英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倒不是觉得杨宜君的身份敏感...事实上,天下是这个样子,多的是大家族分子弟到各国效命,各个王宫中都有自己女儿也不是稀罕事。这种情况下,有个做蜀王妃的族姐,属于听起来有点儿敏感,但实际上也就那样的事。 相比之下,杨宜君出身于能出王后的家族,这才比较让蔡淑英惊讶。杨宜君甚至提到了族中排行的问题——蔡淑英相信,这绝对不是整个家族一起排的。作为播州杨氏正支的蜀王后,能和她一起序齿,杨宜君应该也是非常嫡系的一脉了。 来头这么大的吗? 蔡淑英其实不太能把握播州杨氏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要说洛阳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但要说远在西南边陲的杨氏,那可真是不知道了。她只是本能觉得,能让自家女儿做王后,那必然不简单呐! 虽然早就了解到杨宜君进宫做女官是完全自愿的,她崇拜旧唐的宋家姐妹,决定‘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但了解到她‘出身显赫’,是真正地方大豪强人家嫡脉之女。如此还抱有那样的想法,她也不由得和一些女官一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杨宜君有些‘迂’了。 读书读太多,都痴了。 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蔡淑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说杨宜君:“杨姐姐,你可别想着那是你堂姐就动念头搭救...咱们这些人,说是女官,实则不过就是宫女头子罢了。姐姐在司言司,倒是有机会出头,可真要说‘权势’,也得是出头之后再说。” 杨宜君一下就听明白了,蔡淑英是担心她一时犯傻,坏了规矩。 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我与我那堂姐在家时便有些不睦。虽不至于彼此之间打生打死,但要为了她冒险,那也是不能够的。眼下说这个,也不过是事情到了这份上,总该问一句,不能装不知罢。” 蔡淑英见她不像是在说谎,也放下心来了...堂姐妹之间,有十分亲近的,也有关系不好的,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与此同时,她也更确定杨宜君家在播州杨氏应该属于嫡支。不然的话,嫡支正脉的嫡女,你能和她关系不睦? 蔡淑英想了想,低声道:“杨姐姐你要去见见蜀王后吗?” “倒也不用...”杨宜君考虑了一下,慢慢道:“虽说蜀王女眷都放入掖廷为宫婢了,但她是王后,不可能真的磋磨她,那般反而失了大国气度。既然不会受磋磨,我又何必去见她?我一不能救她,二连安慰她都不能。” 从杨宜君本人来说,是对杨丽华无感的。在播州时她合杨丽花的关系极其恶劣,杨丽华甚至有过要害死她的举动,而她也不客气,遇到这种事当即还以颜色...姐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要说姐妹情,那就是笑话了。 所以她对杨丽华在掖廷的事并不关心,此刻问一句不过是为了回头见家人时有个交代而已——可以想见,下一次见家人的时候,家里人肯定要问问杨丽华的事。爹娘关不关心侄女她不知道,但哪怕出于那份血缘,有些事也是要做的。 再者,杨宜君说的也是大实话了。她救不了杨丽华,杨丽华是以蜀王王后的身份被没入掖廷的,哪怕在乎她的人不是那么多,要把她弄出去,动用的力量也不是小打小闹。 如果给她时间,辛苦布局、苦心算计,过个两年,这事儿或许能成,但她为什么要为杨丽华如此这般?她是犯贱吗? 她救不了杨丽华,还去见杨丽华...杨宜君可以想象,到时候杨丽华会是什么反应。她才不会有见到自家姐妹的安慰,只会觉得恼怒难堪,觉得杨宜君是去看她的笑话的而已。 蜀王王后的事儿说到这里就算打住了,蔡淑英也觉得这个话题挺尴尬的。很快她转了话题,说道:“这几日往来于各宫之间的娘子越发多了,也是阳春时节,最好踏青采风。” 杨宜君明白她的意思,也是微微一笑...她们身为女官,不好太过议论贵人,所以谈论这种事都是藏着掖着的。蔡淑英说起这个,不外乎就是在说宫里的妃嫔们都在争奇斗艳。听说前几日有人在御花园‘偶遇’了官家,几句话讨了官家的好...大家跟着学呗。 别管怎样说好才能讨了好,至少‘偶遇’先制造起来。 “杨姐姐,你如今每日在值班房应事,有见过官家吗?”蔡淑英有一点点好奇。 “官家回宫那一日,内宫女官也有行大礼参见,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杨宜君不明白她怎么说这个,但还是道:“并未见过呢,官家又不来值班房?平日就算呈递、商议奏疏事,也只叫二位尚宫回话的。” 百媚千娇 第68节 宫里就是这样,身份不到,哪怕近在咫尺也是见不到的。 “当日行大礼参见,女官都是按品级排列,我们都排到最后了...隔得那样远,又不能随意张望,官家还戴旒冕,如何看得清呢。”说这话的时候,蔡淑英是有点儿小儿女爱娇之色的。 杨宜君笑笑,不再应她这话...她其实能猜到蔡淑英为什么说这个。 她确实有几分好奇,但少女情思在其中也是不可否认的——倒不是说蔡淑英就爱上没见过面的官家了,只是青春少艾,人在九重宫闱之内,一颗芳心无处寄托,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唯一可以‘合规’爱慕的男子。 不过女官比不得妃嫔,甚至比不得普通宫女,心中爱慕官家是可以,但绝对不能显露!女官如此会显得不尊重。 第82章 阳春三月,正是…… 阳春三月,正是脱去夹衣,换上薄春装的时候。 雪娥抱着一包衣物来到杨宜君的屋子,举着包袱道:“大人,您的袍子都得了。” 自从杨宜君‘转正’,接了朱掌言的班,成为掌言之后,雪娥也顺势改口,由‘姑姑’成了大人。 做了真正的女官,各方面待遇当然会好很多,首先杨宜君就搬出了与雪娥同住的房间,改住单间了。至于说雪娥拿来的衣服,是前些日子杨宜君请她帮忙缝制的——女官们的衣服有局司供给,按季发放,从里到外都有没错,但这是不够的。 就比如早早就发下来的春装,要从早春穿到如今晚春,就完全不行了。这种时候如果不想太热,也不想冻到,就得自己照着女官袍服的款式,自己做几套薄一点儿的春装了。 杨宜君刚刚进宫,也没有过往积攒的旧衣,眼下有需求只能赶紧缝制。然而缝制衣服,这对于她来说又属于超出能力的技能...最后她可不得求人么。 雪娥一来,杨宜君便请她坐下喝茶,谢了又谢。不好拿钱财给她,便取了两瓶木犀油给她:“前些日子记得你说过,你的头发略蓬松了些,梳头必得多多用头油,想来你是用得着的。” 雪娥平日用头油确实多,便欢欢喜喜接下了。嗅了嗅道:“这是大人的份例,还是托人宫外买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既是份例,又不是份例。如今各处越发省事了,问我们这些人,若是不满意份例的,可以多添几个钱,教采买宫用之人换做别样。我原懒得多事,只是宫中份例着实不堪用,也只能添钱了。” 雪娥听杨宜君这样说,却是十分羡慕:“就是大人这等女官才有这般好事了,若是我们这样的宫女,想要添钱换好一些的,他们还嫌麻烦,懒得多一件事儿呢!若想要好的,托人往宫外另买才成!” “这头油我都拿去了,大人可会不凑手?”雪娥收起头油,还问了一句。 “不会,这是按份例发的,我又一惯少用头油...”杨宜君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包袱。粉色包袱皮里裹着两套绿色圆领袍,都是女官袍服的形制。而除了这两套薄春装外,里头还有几套雪白中衣。 雪娥在旁解释道:“大人拿了一整匹白罗,足够做许多身中衣了,还剩下些料子,我就全缝了素袜。” 杨宜君翻开衣服,果然是一打叠的整整齐齐的袜子。袜子这种东西和中衣一样,在杨宜君这里都属于消耗品,多少都不嫌多。得了这个,杨宜君又谢了雪娥,回头收起这些,拿出糕点干果之类招待她,两人说些闲话。 雪娥拈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香香甜甜的。与杨宜君道:“这几日宫里上下都忙着制衣,也是到了换衣时了。大人初入宫,连旧衣都无,确实比旁人更不凑手些——大人瞧我。” 杨宜君随着她的视线去看,看到了她的裙子,是一条颜色很正的簇新石榴裙。 “是新裙子?颜色染的倒是好。” “正是呢,我与如今同屋住着的姊妹一起出钱买的一匹红罗,都做了这裙子。”说这个的时候雪娥还有些可惜地看了杨宜君一眼,道:“大人们做女官,原比别人更体面风光,只是穿衣打扮上,又多了一重规矩。” 这话以前雪娥不会和杨宜君说,也就是两人熟悉了,她知道杨宜君拿身份压人的人,也不会为这种事就生气,这才能自然而然说出来。 说起来,宫女的穿着也是有规定的——或者说,受限于宫里发的衣服。大多数宫女称不上有钱,除了宫里每季发的衣服,要自己再添置更好的,那也很难。 所以,宫女穿衣受制于钱,如果有钱的话她们是能穿上各种衣裳的。比如一些妃嫔身边受宠的大宫女,有贵人的赏赐,上身的衣服就很不坏,比得上一些位分低的妃妾了。 不过那终究是特例,更多情况是,哪怕这个宫女有钱,也不会那么张扬。像雪娥这种,做一条红裙子算是顶了天了!还要上上下下全打点的如主子一般,‘主子们’看了会作何感想?怕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要扎人眼了。 相比起宫女,女官有钱的多,让她们没有穿衣自由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身份问题。她们是女官,有了官身就会被要求端庄稳重,像小宫女一样爱俏都不能够了。 平日里穿的袍服,完全就是一个款式,颜色的不同则代表不同的品级,亦是和喜好、审美无关——女官们的官服随前朝,前朝是一二三四品服紫,五六品服绯,七□□品服绿,女官们也是如此。 除了服色之外,衣服上并不会有不同的花纹之类来显示品级高低。显示身份高低的小细节要看腰带和鱼袋,腰带的话五品、六品的女官可以用金涂带,七八品的如杨宜君,就只能用犀角带了。 前朝官员们很重视腰带,女官们相对而言就没有那么重视了。腰带和服色显示的品级信息差不多,女子又不像男子装饰物很少,自然就不会特别稀罕腰带。女官们最重视的其实是鱼袋,就是用来装鱼符的那个东西。 鱼符是官员们上朝时出入宫廷的一个凭证,类似于腰牌,会写着官员本人的身份信息...一般一二三四品官员用金鱼袋,五六品用银鱼袋,也有一些人特别被官家欣赏,品级很低时就被赐用金鱼袋。 嗯,七□□品的官员没有鱼袋,因为他们一般不用上朝,也就没有进出宫廷的需求,自然就不用鱼符了。 女官们平常经常往来于各宫之间,无论什么品级,都经常要使用证明自己身份的鱼符,鱼袋本身就很重要。而前朝官员七□□品的不用鱼袋,这反而方便了女官,女官们的鱼袋就不用受前朝限制,有了自我发挥的空间。 五六品女官都用银鱼袋,但具体又有不同,五品女官的银鱼袋能涂金做装饰,六品就不行。七品女官鱼袋是木制的,上面会泥金彩绘,八品女官则是用皮革制成,上面有砑花,也很精美。 杨宜君本身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当然也喜欢漂亮衣服妆扮自己,但相比起漂亮衣服,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东西。此时听雪娥如此说,也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雪娥看了看杨宜君平常就一直戴的硬幞头,道:“大人怎么不学其他女官戴那花冠?只用这乌黑的幞头,还是交脚幞头,忒素净了。” 宫女们还能梳各种发髻(相比起妃嫔,她们也不能梳太复杂、太高大的发髻),女官们却因为身份只能戴冠帽,也就是‘头衣’...说起来,戴冠帽本身还是身份高的体现,但相比起漂亮的发髻,单调的冠帽如何能让人高兴呢? “那花冠太过花哨了,我是戴不来的。”杨宜君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的敬谢不敏。 她这话是真话,宫女和女官都能戴的那种花冠和妃嫔们戴的花冠完全不是一回事。后者戴的花冠是有精心设计,具备审美的,前者就是幞头外全是花而已,反正杨宜君觉得不好看,还不如朴素的幞头。 杨宜君这边与雪娥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雪娥在她这里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又正逢着蔡淑英来。两边见了礼之后,蔡淑英捧出一个匣子给杨宜君看:“姐姐瞧瞧这个,真是了不得了,宫外商贩好多巧宗呢!” 杨宜君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三只葵花盘,盘中自有分隔,每一格中是一种颜色的口脂。从深红到浅红,一应俱全,颇让人眼花缭乱。 蔡淑英对杨宜君道:“姐姐可知,这是如今宫外极为风行之物?原是娼家兴出来的,如今洛阳娼女竟事妆唇,以此为众妆之首,由此有了许多口脂...其他人后才学了去,果然俗话不骗人,自古以来都是‘贫学富、富学娼’。” “我是不知这些的,不过好看是真好看...不过,你买这些做什么,平日里染唇用得着这许多么?” 宫女、女官都是不许化妆的,后宫之中花枝招展的只有嫔妃就够了。不过化妆不化妆的也不绝对,所以实际上只要不化的过分,描眉画唇的,也不算什么——描眉画唇本质上都是在给眉毛嘴唇加重颜色,当然不算‘过分’。 相比之下,敷粉就有些越界了,因为此时的粉真的很明显。敷粉之后施朱,也就是搽胭脂,那就更不可以了。至于贴花子、画斜红、染指甲...可以试试,试试看会不会被罚。就杨宜君的经验,好像从没见过宫女敢如此,就算是妃嫔身边极为受宠的宫女,也没有这样的。 “用不着,看着也好啊。而且这都是红的,都是能用的。姐姐看,这石榴娇颜色是不是很正,淡红心是不是很娇嫩?还有我最爱的小红春,比真红要略淡一些,真是极美!” 蔡淑英给杨宜君数落了这些口脂的名头,什么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什么半边娇、圣檀心、天宫巧,又什么猩猩晕、小朱龙、媚花奴——林林总总有近二十个名目,与匣子中各色口脂一一对应。 然后她又道:“我这都算是红的,深深浅浅不同罢了...说是还有时兴檀色、紫色的呢!那样的口脂到了宫人手中,才是不能使。” 这般说着,她还要上手给杨宜君试试口脂:“...明日是上祀节,大娘娘特许宫人们也去玩乐,踏青赏春,大家都为着明日妆扮之事用心。咱们是女官,讲究个端庄,不好太过,可也不必太素净了......” 说是上祀节踏青赏春,宫人们也可同乐。但其实多数宫人都有职司,哪里能随便玩乐呢?所以到时候能去的,也只是恰好当时有空,同时还要比较有体面的宫人。杨宜君和蔡淑英,包括雪娥都属此列。 杨宜君躲了躲,到底没躲开,教蔡淑英涂抹上‘大红春’这一品,这就是真红色。这种颜色非常鲜艳明亮,蔡淑英薄薄一层涂上去,便如春花半开,正是粉面朱唇,凭是杨宜君并未敷粉,也比别人敷了粉的还白了。 “好看,真好看!姐姐是真美人,唯有‘国色’二字可以形容...我知道姐姐谨慎,不愿意因姿容出头,但也不必一点儿妆饰不用么。” 蔡淑英属实是有些误会杨宜君了,杨宜君每天素素净净的,一方面确实是谨慎,不想在宫里平白惹麻烦。但更多是另一方面,觉得那些有些的妆扮,限制都很死,还不如不做妆扮呢! 不过这也是人家好意,没什么好说的。到了第二日上祀节,杨宜君还特意染了唇,叫来邀她去玩乐的蔡淑英没话说。 “姐姐,你说陛下今日也会来御花园踏春么?”两人手挽着手往御花园去,蔡淑英声音压得极低,小声问了一句。 杨宜君晓得她这依旧是那一份少女心思,只能道:“我哪里知道呢?别多想了...今日好容易玩乐,便该少些思虑。” 第83章 宫内御花园中,…… 宫内御花园中,比往日要热闹无数倍! 往日便是有妃嫔游园,也是安安静静的,今日上祀节却是一干宫娥也来踏青赏春。大约是因为太后发了话了,妃嫔们也没有在意上下尊卑,这一日真的‘与民同乐’了。等到杨宜君和蔡淑英抵达御花园时,还看到有的嫔妃与宫女拔河、打秋千呢! 蔡淑英远远看了一会儿,忽指着远处亭子里两位衣荣华贵女子道:“杨姐姐,你眼力好,瞧得出那是哪位娘娘吗?” 杨宜君远远看着,道:“我倒是瞧得见脸,却不认得是宫中哪位娘娘...我如今在司言司,没得机会见后妃,也就是机缘巧合下见过王美人与朱婕妤。” 不同于尚功局这种常常和妃嫔接触的局司,司言司的女官们整日在值班房做事,顶头的几位女官或许还有机会‘开眼界’。如杨宜君这种小掌言,还是新人,能见的妃嫔确实有限。 见到王美人和朱婕妤,还是那天穿过宫道,正逢着王美人和朱婕妤的辇舆经过。杨宜君眼力又好,这才远远就看清了。 这时,旁边一宫娥搭话道:“那是杜充容和周才人。” 杜充容杨宜君听得多些,知道这是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了——现在宫里最高不过九嫔,九嫔也只有两位,分别是杜充容和谢充媛。本来都是九嫔,应当分不出上下的,但宫里就喜欢分出个上下尊卑。所以先受封,而且九嫔排行中确实高一点儿的充容就成了如今的后宫之首了。 至于周才人,杨宜君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是杜充容同批礼聘进宫的。那一批礼聘进宫的淑女,最差也得了五品才人的位分呢。 杨宜君对如今的数位后妃不说多了解,至少每个都能说出个来历风评。不是她爱关注八卦,而是要在宫中生活,对宫中这些头面人物有了解是必须的。不然有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都不知道根由呢! “原来杜充容和周才人,听说二位娘娘在家时便认识,难怪如此交好了。”蔡淑英若有所思地说道,说着还看向了正在拔河,在一列之首的妃嫔,这位离得近些,她一眼认出了是谢充媛。 说起来宫中女子天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朱婕妤、李婕妤为首的老人派,她们都是原来潜邸时期的旧人了,自恃有旧日的情分在,也更得天子之心。另一派则是杜充容、谢充媛为首的新人派,她们更年轻,出身也高得多,是看不上之前的老人的。 之前高溶很长时间不在宫中,还能相安无事,如今天子回宫,她们就争了起来——后妃讲究体面规矩,争宠当然不能搞得大张旗鼓,所以都是暗暗进行的,表面上还是姐妹和善呢! 当然,说是老人派与新人派对立,实际上也不绝对,她们内部有的矛盾比两派之间的矛盾大多了!就比如杜充容和谢充媛,杜充容在外一惯端庄有礼,很有风范,谢充媛则是活泼讨喜那一类的。 杜充容几次内涵谢充媛缺乏礼仪,谢充媛也还以颜色,面上天真,实际阴阳怪气杜充容是在装!明明不是一个淡然端庄的性子,内里比谁都要小心眼! “杨姐姐,我们也去玩儿罢?”蔡淑英看大家都玩的有趣,就拉了杨宜君去玩。两人加入了一伙玩蹴鞠的宫女,杨宜君是擅玩的,蹴鞠没问题,蔡淑英也不是病弱闺阁女儿家,在家时就会玩蹴鞠,也是没问题的。 正玩儿着呢,忽然察觉到西边儿动静不同寻常,众人一下停了下来。这就是长期生活在宫廷中的觉悟了,就算是玩的再‘疯’,心里也悬着一点儿,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就会关注过去。 然后大家就从前方越来越明显的动静得到了结论:官家驾临了! 几位高位妃嫔在前,低位妃嫔在后,纷纷去给官家见礼,其余宫人也是跟着行礼。不过很快就免礼了,让众人不必在意,接着玩耍就是了。 众人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但后来见官家一点儿也不在意众人,便慢慢开始放宽心,重新玩了起来。 另一头,内宦首领王荣带人在草地上铺了茵毯,又陈设了案几等物,奉上酒食之类,便请高溶去坐。 高溶身边一左一右,被杜充容和谢充媛把持住了,他瞧了她们一眼,只道:“你们别围着了,玩儿些什么罢。” 说着自己坐到了案几之后,吃吃喝喝,看宫人玩耍。 妃嫔们见状,便说要玩些游戏,聚在了高溶身边也设了茵毯案几等物,行酒令做耍,这一次高溶倒是没有打断她们。 王荣在高溶身后真是眼观鼻鼻观心...在场就他最清楚为什么官家会来御花园了,还不是因为太后劝说么。太后见官家对后妃都不大感兴趣,可不是着急了,趁着今日上祀节,一定要他来御花园,见见后宫这些如花美眷。 王荣看来,官家如此,与值班小吏点卯也差不多了。 高溶倚着一旁一张小几,看着这些女子争奇斗艳,心里只觉得没意思...他过去就对‘美人’没什么偏好,更谈不上沉溺,如今登基为帝了,好似更不感兴趣了。看着这些红颜芳华,仿佛是纸上画的——纸上的美人,画的再好,又能叫人多动心? 无趣的很了,高溶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他的左手丝毫没有了当初养尊处优的样子,一片伤疤十分可怖。这是御驾亲征时受的伤,如今痊愈了,但还是有深深浅浅的瘢痕。 自从西南回来之后,高溶总喜欢摩挲左手手腕的齿痕,后齿痕被伤痕掩盖了...他当时其实并不觉得受伤有多疼,他自小就对疼痛感受不明显,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酸软,甚至不知为何,头疼了一回。 摩挲左手手腕如今已经是高溶的习惯了,一次次、一下下,之前是觉得疼一下,然后怅然若失。如今倒是不疼了,怅然若失却越深,常常会让他有窒息之感。这不是什么好感觉,但他偏要一次次经历。 仿佛他是在做一个梦,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一点点真实。 高溶身陷在怅然沉思中,丝毫没有在意妃嫔们玩的游戏,妃嫔们却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有年轻的小妃嫔还忍不住红了脸——高家的男人多的是俊美出众的,高溶在其中亦是佼佼者。继承了父亲高齐的爽朗清举,与母亲赵娥的温润多情,他就算没有身份加成,也是能让怀春少女脸红的子弟。 何况他是燕国皇帝,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她们这些妃嫔合理合法的‘夫君’!可不是一片芳心尽托付于他了么。 “杨姐姐...怎么了...你不玩儿了么?”蔡淑英见玩了一会儿,就退到一边去的杨宜君,有些疑惑。 “歇息一会儿而已。”杨宜君解释了一句,打开来时带的食盒,饮了一杯茶水,又吃了一块糕点。 见她如此,蔡淑英也就没甚好奇的了,只与其他人继续玩儿。 百媚千娇 第69节 杨宜君稍微歇了歇,完了后也没有回到场上玩蹴鞠。而是拿了一个毽子,一个人在旁踢毽子玩儿。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申时了,杨宜君便对蔡淑英道:“淑英,我先回去了!” 蔡淑英对杨宜君的职事心中有数,便道:“姐姐回去罢!我再玩儿会儿。” 应该是进宫以来憋坏了,太久没有这样玩耍的机会了...杨宜君自然不会说什么,点点头后就将自己提来的那个食盒提回去,在自己的住处稍微整了整衣服头发,便与雪娥抓紧往值班房去了。 好歹没迟到。 钱尚宫见她还笑眯眯道:“不用着急,宜君你还年轻,正该多玩儿会儿,如我们这般的,就没有玩乐的心思了......” 这话杨宜君也只是听听而已,钱尚宫不算刁钻的上司,当然,这也可能和她品级太低,还体会不到一位秉笔尚宫的刁钻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来做事了,她却因为玩耍迟到,这怎么可以? 就算其他人表面上体谅她年轻贪玩,心里肯定也是要有低评价的。 从游园玩乐中收心,杨宜君做的很好,她今天的工作甚至比平常更加认真用心了...因为她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件让她心神动摇的事——在御花园,她第一次看清了官家,而不是之前那样,端坐在上方,面目模糊的影子。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赵淼。 杨宜君记得很清楚,她得到的消息是赵淼死了,他的兄长扶棺归乡...她忍不住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什么都没有见到,或许是消息有误,或许是有人故意欺骗呢?赵淼就是高溶,高溶就是赵淼,听起来很像是天方夜谭,但这也是个解释啊!不然世上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或许还真有...但这么低的可能都被她遇上了,这算什么? 是非要如此捉弄她,叫她心神不宁吗?太可笑了...... 天知道杨宜君费了多大劲,才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出她的茫然,她的心痛——她当然会心痛,她爱的人死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如果他就是他,那当初的相爱算什么?当初因为他流的眼泪算什么?如果他不是他,触景生情也够她受的了。 在一天的事务完成,离开值班房之后,杨宜君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在自己的床上仔仔细细思考这件事。然后,她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那不是赵淼,那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两个长得相像的人而已。如果那就是赵淼,她恐怕也无法主动开口——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杨十七娘与赵六郎了,他若无心,她开口就是自讨没趣。 更进一步说,她真的想要他如何吗?以他现在的身份,轻易就能掐断她的努力,让她成为他后宫的收藏之一...... 到了这个时候,杨宜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她希望赵淼真的还活着,哪怕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她也希望他这个人和她一样,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但她又不希望燕国的官家就是赵淼,如果是那样,一切就都乱了。 好像那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又好像会搞糟一切。 真难呐...... 直到睡去的最后一刹那,杨宜君忍不住笑话自己想太多...很大可能她全部的纠结只不过是她在庸人自扰。当初水中遇险她是看的真真的,赵淼的死讯也是清清楚楚的,现在只不过是看到两个相像的人而已。天下相像的人不多,如此相像的人更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赵淼就是赵淼,高溶就是高溶。 赵淼与她有关,高溶与她无关...这就是全部了。 第84章 五更天后,在文…… 五更天后,在文书房忙了整个后半夜的司记司女官们散了,只掌印尚宫邓尚宫带着两位司记,捧了昨日的奏疏去飞翔殿。此时高溶已经起身,宫人们侍奉着洗漱、更衣、用膳等事,奏疏送来,正好处理。 首先看的当然是直接给到官家处理的大事、急事,不过这种大事、急事一般不多,今天就没有这样的事。所以高溶直接看了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司言司批示过,司记司复查过的奏疏。 这些奏疏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堆,想到近日无事发生,高溶也知道中书门下和尚宫局是怎么运转的,当下只随意看着,抽查抽查,意思意思就算了。 抽到其中一份时,高溶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份奏疏中批示之笔迹很面善。 这当然是一笔好字,特别是在女官中,就更出色了。女官中常见才女,但更多只能算是通文墨,文采大多就是外头寻常读书人的水平。 原因么,一方面宫女出身的女官本身底子就不算厚,另一方面,司言司、司记司辅佐朝政,文采只是个底,达到最低要求能读会写之后,办事能力、情商之类的,其实比文采更重要。 所以,这笔字在女官之中也算是到顶了...但高溶不是因为字好才留心的,非要说的话,没有理由。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这笔字合了他的眼缘了。 一边随意想着,他便将批示的两三句话看完了——其实批示有两三句话是比较少见的,尚宫局女官获得了批示奏疏的权力,这其实是外官们所排斥的,皇帝也不见得希望她们多揽权,所以她们的批示就是批示。针对奏疏上拟的条陈,她们批的最多的就是准、知道了,至于说不准和责备,其实很少出现。 ‘知道了’了,很多时候就有不予通过的意思。 这其实说明了天子和朝臣两方都不太希望女官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她们只要揣摩天子的心思、搞清楚常理,针对中书门下提出来的东西,准许通过,或者打回去重做。在批示的过程中写太多‘修改意见’,那岂不是女官也变相拥有了写条陈的权力? 不过,这也不是说女官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她们只是不能够在事情没法盖棺定论的时候批上自己的想法,有让中书门下按自己的想法改的意思。但如果一件事已经证据确凿、盖棺定论了,那又不同了。 女官批在条陈上,不是多嘴多舌,不是攫取权力,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是提供了一种类似于工具书的作用。比如一个官员的问安奏疏,一个很关键的词用错了,就显得不恭敬了,中书门下没有点出来,女官点出来了,这能叫人家犯错了吗? 就是这样的。 女官内部也很鼓励这类批示,因为这能显得尚宫局更有存在感...尚宫局的权力与超然是哪里来的?她们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不能维持存在感,显得自己很有用,那岂不是就是说她们现在的职事可有可无? 平日里尚宫局维持存在感的方向还挺多的,这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高溶发现这份奏疏中,批示点了条陈几下,都点的很到位。这甚至不属于挑刺,看到一个肯定的错误就上...批示的人真的是特别懂,至少比写条陈的这个人懂,所以完全是居高临下指点了。就像先生给学生批课业,才能这样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有点儿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高溶将这份奏疏放到了一边,让后就在众多奏疏中翻找起来,找到批示的笔迹一样的就拿出来。然后一起摊开在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一份一份地看过,他就确定,这个女官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内宦首领王荣在旁看着,然后就听高溶与他道:“去查查,这半年司言司可有新人进来,若是有,查查看这是谁的手笔。” 之前并未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才,那肯定就是他北伐离京后来的...高溶这个时候心情真的是挺好的,他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虽说是个女子,但这也是尚宫局的女子,用的好了,比一般外臣还好用呢! 王荣领命应声,立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本来此事到此就应该完了,但高溶合上这些奏疏时,手指抚过批示的红字,忽就不忍合上奏疏了。这一笔一划那么熟悉,就好像他曾经一次次看过、抚过、心心念念过一样。 这未免太奇了,高溶自己也觉得古怪,只能顿了顿后故作无事,将这些奏疏都让身旁的宫人收起来了。 “官家,王美人报了身体不适,想请官家去看看她。”一上午处理完了所有政事,午间用膳,小憩了一会儿,高溶又见了几位心腹臣子,然后就无事了——主要是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所以总的还是比较闲适的。 正打算出殿走一走,就听到有人禀报这种事...他看了看这个宫人,直直走过去,扔下一句:“身体不适便传太医,要朕作甚?” 后宫女子是妃嫔,说起来也是有体面的,就算不能想见皇帝便见皇帝,传个话也是不难的。只要不是传话的理由太扯淡,高溶身边的人也不会阻拦不让传话...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溶的后宫比较简单,不然人多的话,下面的小妃妾,既没有位分,也没有宠爱,想传话估计也排不上号。 王荣低眉顺眼地跟着高溶走过,知道这个传话的宫人地位不高...官家不太理会后宫,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平白让官家觉得烦而已。所以侍奉官家的宫人,稍有点儿身份都不会出这个头。只有实在没什么指望的,才会收了真金白银的好处,这样的事都找机会说。 高溶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王荣:“此时值班房有人么?” 王荣道:“禀官家,司言司每日申时从东侧门旁小门接到中书门下送来的奏疏,后在值班房处置,此时应是有人的。” 高溶点了点头:“走,我们去看看。” 官家驾临,出现在钱尚宫班房的门口,钱尚宫立刻行礼拜见。高溶只是抬了抬手:“平身罢,朕只是瞧瞧,不用奔忙,平时怎么做的,依旧怎么做。”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怎么可能呢?既然官家要‘参观’值班房,那钱尚宫自然是陪同了,她带着高溶一个一个班房看过去,介绍班房的女官,还给这些女官说说好话什么的。 高溶好像是认真听了,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低头看着这些女官刚刚批示过的奏疏,只想从笔迹上找到之前看好的‘人才’。 很快,钱尚宫带着高溶走到了第四间班房门口,正欲说什么,高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噤声——此时正是傍晚,阳光已经暗淡了,室内更是昏暗。 别看值班房、文书房这些地方权势很大,随便增减两笔,也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实际上值班房、文书房的房子条件很差...就和这宫中很多正经宫室外的房子一样,看着只是低矮了一些,实际走进去才知道真是潮湿逼仄、通风很差,属于是夏天热冬天冷的房子。 这会儿室外还好,室内已经是正要点灯的时候了。就见一个宫女从柜中取出大白蜡,递与一年轻女官,年轻女官轻巧拿火石点燃了蜡烛。然后就借着这支拉住,将班房内其他拉住也点燃了。 高溶一行来时,正是年轻女官轻轻拨了烛芯,然后又低头用笔。似乎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抬头一看,看到了尚宫和官家。 杨宜君怔了一瞬,但很快就神态如常了,与班房内其他人一道叉手行礼。 高溶慢慢走进班房,真的太慢了,慢到让钱尚宫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高溶踱步到杨宜君的书案旁,拿起刚刚还在批的奏疏,又翻看了前面的。良久,忽然说:“朕曾见过...见过你批过的条陈,都批的极好...钱尚宫,这位是?” “禀官家,这是司言司杨掌言...虽则年轻,却是大娘娘金口征召入宫的,非是寻常才女。如今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元夕词《青玉案》便是杨掌言所作,里外皆传,此词一出,元夕词皆废矣。” “《青玉案》?元夕词?这些朕倒是不知了......”高溶抿了抿嘴唇,看这个微微低着头,不与他目光对视的年轻女官——不与他对视,这本没有什么,这般才是恭敬。一个女官,若真的与他对视了,才是大不敬。 但他觉得不该是如此,不该是如此。 班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是灯花爆开的声音一下打破了这份安静。高溶看向身旁的王荣:“《青玉案》?” 高溶不关心这些东西,身边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呈上这相关的。不过《青玉案》确实有名。所以高溶这样一问,王荣也能答得上来,立即道:“官家,小人能诵。” 本能的,高溶没有命令作为作者的‘杨掌言’,而是对王荣点了点头:“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王荣一字不差地背诵,直到最后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溶想起了方才走进班房时见她在灯烛之下,又好像是想到了更多...更古怪的是,此刻他心中好像有千万言,然而又一个字说不出来。 最终只静静重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好、好,好一个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85章 “快快快!手脚…… “快快快!手脚快一些!” “不长眼的东西!要死吗?差一点儿,仔细你们的小命!” 此时天色未明,正是四五更天的时候,天空中星星闪闪。燕国洛都,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但也有准备早市的人、报晨的人、送水的人,林林总总,行动起来了。 至于日夜不休,维持着自身运转的王宫,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歇着,事实上,这个时候可以说是宫里最忙的时候——在太初宫,宫灯彻夜燃着,檐下、殿内,排排盏盏,足够多了之后,光明大放,恍如白昼。 这会儿还有人照管呢,只有等天明了,才会检查、熄灭。 宫人们此时正做着天子早起的准备工作,这是每天都做的,所以场面忙而不乱,娴熟非常。但又因为事情实在太多,没有人能轻松,这里催一句‘快些快些’,那里抱怨一句‘不长眼的’,来来回回,场面更乱了。 所有人都不敢放松,直到官家醒来,反而能轻松一些。这个时候,需要小心的,就是一些台面上的事了。而台面前,相比起后台,总是要清爽、有条理的多的。 高溶动身之后,宫人们边屏息等待,又过了有半刻钟。龙床帐幔动了动,众人知道意思,立刻有宫人上前侍奉。洗漱之后,穿衣梳头,奉上早膳,又有文书房的女官送来昨天的奏疏。 高溶正看奏疏呢,忽然有个内宦,双手高举着一份奏疏,小碎步来到近前:“官家,汴州急报!” 高溶皱了皱眉,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眉间皱成了个川字。原来是汴州地龙翻山,造成的损失颇大——地震这种事,只要发生在人口聚集区,造成的损失就不会少。不过诚恳来说,一般地震就算影响地区涉及到人口密度相对较大的城市,也不见得多大。 事实上,每年光是值得上报的地震都不止一起,地震和水旱灾害基本上年年都有,农业社会想要哪一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不可能! 受灾范围不大,调集别处的资源也能冲抵。怕就怕那一年受灾范围大,那样救灾就麻烦了。 汴州地震,事情不大不小,说不大,是因为地震本身范围不算很大...洛阳就邻着汴州,如果汴州地震影响范围大,洛阳这边的感知应该更明显才是。说大,是地震中心是府城及其周边地区,人口密集、地区精华,这样损失就很大了。 再加上汴州就在洛阳边上,真有什么事也很容易影响到洛阳这边,所以不能轻视!汴州那边有什么事,洛阳这边都得重视起来,赶快解决。 高溶想了想,吩咐手下的女官道:“请丁相、邹相、计相来...四哥如今在哪儿?” 高溶所说的丁相,其实是如今的同平章事,这也是中书门下,即政事堂的长官。邹相,就是邹士先了,靠着高齐一朝的资历,再加上高溶火速提拔,如今身居参知政事一职,是为副宰相,和同平章事丁伯益一起统领中书门下。 至于‘计相’就不是什么宰相了,而是三司使。燕国财政主要分为三块,即户部、盐铁、度支,这就是‘三司’,统管三司者,就是三司使了。虽然三司使没有宰相之名,这一点比不上两府长官(两府指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长官则是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枢密使),却有宰相之实,拿捏住了整个财政呢! 请了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计相过来,燕国的朝堂核心‘二府三司’只差一个枢密使了,可见高溶是很重视这件事的。 旁边女官应下,然后又道:“云麾将军照着陛下吩咐,近日都在家中读书。” “既是这样,也叫他来。”高溶吩咐了一声。 能让高溶称呼做‘四哥’的,当然就是赵祖光了。他跟随着高溶出生入死,北伐也跟着跑了一趟,顺理成章的也捞到了官职和赏赐。赏赐不必说,官职却是挂在枢密院的,倒是爵位没有赏,因为赵祖光自家有爵位等着他继承。 百媚千娇 第70节 不过高溶加了他的散官,是三品的云麾将军。 此时算是开国之初,爵位、加官什么的都还没有遍地都是。所以三品的云麾将军已经挺值钱的了,还要加更高,就有些不合适了,这才到此为止的。 不多时,高溶口谕招来的人都赶来了,来得很快——政事堂和三司都是核心衙门,就在皇宫朱雀门外靠着,非常近。 至于赵祖光,他倒是没在枢密院坐班,主要是他前几日犯了错误,高溶为了保护他,就让他回家读书去了,名义上说是禁足。这个时候他在家里,而赵家是一品国公,国公府自然在勋贵聚集的区域,这一片也是邻着宫城的。 几人议了一回救灾的事,大体章程就出来了——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说话算话,这种大体章程做出来也容易。只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回去再细安排,这也得加急做,毕竟受了灾的地方可不等人。 高溶又让赵祖光主理救灾之事。 赵祖光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不敢挑担子,主要是如今好多人盯着他这个分外得宠的‘外戚’,他懒得惹事上身,平白多些麻烦。所以就说:“官家,此等事臣是从未主持过的,而救灾之事又不能错,错了便是多少人命在里头!这...臣实是不敢啊!” “还有你不敢的事?”高溶瞥了一眼他,知道他最近是被一些人搞烦了,想了想边说道:“也罢,原叫你闭门思过的,此时派你差事也不妥当...丁相回头择个能为又持重,且不怕得罪人的去罢。” 丁伯益领命应声,他也知道高溶的意思...这自古以来,救灾这种事就是油水最丰厚的,层层拦截下,就算国家救灾了,下头小民也得不到救助。 高溶说不怕得罪人,也是出于这个道理...怕得罪人的,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做什么,就能让朝廷的钱叫一干蠹虫贪了去。 此事说到这里就算了,几个臣子告退,回去急着安排相关事宜。倒是高溶这里,栽派完了就没事做了——事情再紧再急,也不可能是他亲自去救灾,到了这份上,还真就没他的事做了。 又看了一会儿奏疏,处置了几件常事。一切毕了,问了一回赵娥,赵娥这个太后做的舒舒服服的,宫人自然只有说好的。一般的天子,这个时候得闲,又问到了太后,就该去看看太后了,也显出孝顺,但高溶问过了就算了。 他大约四五天里与赵娥吃一次晚膳,有些点卯的意思...高溶本来就不是什么父母缘深的人,又因为少时经历与寻常人不同——赵娥在宫中,他在宫外,等闲不进宫,两边自然就生疏了。 到如今,母子两个也谈不上真正‘亲近’,只是高溶心里对赵娥有一份感激,愿意陪着演一演而已。 高溶想了想,便说去宫卫校场看看。宫卫校场就是禁宫卫士平常训练的地方,严格来说算是在宫城内,不过这里好大一块地盘,在宫中角落,离宫中各处都算是远的。 宫人们知道如今这位官家算是马上天子,不以为意,立刻摆了简单的依仗,拥簇着去了。 事实上,燕国到此才三位君主、两代帝王,因为身处乱世之中,每位君王都可以说是马上天子...天子闲时校场上跑一跑马,练一练武技,都是常有的。 校场厮混了一下午,晚膳时高溶又回了太初宫,用膳完毕之后有司闱来问天子——其实就是问高溶要哪位妃嫔来陪侍。燕国宫规,天子一般只会去皇后寝宫歇息,其他妃嫔只能来天子的飞翔殿。 当然,如果妃子格外得宠,天子去了人寝宫,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又会为了这等内闱之事与天子较真?外臣不好说,太后懒得管,这种事最好说话的是皇后,但皇后怕担善妒的名声,又或者畏惧天子,不愿与天子对着来,一般也不会开这个口。 一般天子要召幸妃嫔,会在午后到晚膳之间就告诉司闱司女官,后面就会有安排。担这会儿晚膳都用完了,还没有话下来,司闱就得来问了——其实司闱都已经习惯高溶的路数了,高溶就是这样,就算除开御驾亲征那段时间,也是难得见一次妃嫔,彤史记录着实寥寥。 对一般天子热衷之事,看起来真的兴趣不大,全心都在国事上,而国事又最偏军事。都说当今这位官家,是真有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之志。 司闱司女官们管不到那么大的志向,她们只知道天子如此,太后就要问询了...后宫不见皇子公主,这终究是一件让太后、让外朝不安的事。 然而问了也没用,谁能逼着高溶做事呢?过去难有,如今他已经是燕国的皇帝,就更不能了。 所以高溶说了句今日不用,就灯下读书去了,读书大约到了二更天,王荣便提醒他:“官家,夜渐深了,是不是......” 高溶其实是精力充沛的那种人,这一点和杨宜君是一样的,一天睡两个时辰就够了。所以每天要五更之前起床的人,这会儿二更天也不急着睡。不过听了王荣的话,他还是放下了手中书册,走到殿外道:“朕去走走。” 虽然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走动的,但天子一言九鼎,谁有话说? 所以四个内宦在前打灯,八个宫女,或者打灯,或者执仪仗,或者跟随,一行就这样出了殿——这是最简单的场面了,宫中行走一般也是这样,不然天子出行,前后跟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间还是有些清寒的,在外走了一会儿,高溶人就更加清明了。 忽然看到前方远远有几个人,就问王荣:“什么人,这时还在走动?” 王荣就是个万事通,随时备着官家询问的。也跟着看了一眼,就道:“禀官家,这会儿还在太初宫走动,该是值班房的女官罢,或者捧了封匣去了文书房,或者从文书房而来。” 如果说后宫二更天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出来走动的宫人,那太初宫就真的更规矩一层了...天子在此,各种规矩都是最严的。 说话功夫,人已经近前了,见到是官家,都退到路边行礼。 宫中各处晚上也是点灯的,宫道、回廊也有灯悬着,再加上有宫人掌灯,还算是看得清。高溶一眼便看到了一女子,不卑不亢、目色清正、容色如画,虽然都是一般的女官装束,但旁人还是一眼只能看到她。 高溶觉得有意思了...他是觉得自己很有意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寻常男子不同,不会因美色而惑,如今却有些自打脸的意思——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前次一见这女子,便不同往常。 王荣最能揣摩高溶心思,此时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他也看清几个来人里的杨宜君了。其实上次他就觉得官家行止有些不同,但之后就没了后文了,他便把这一段存在了心里,并未多做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不用疑惑了,官家确实有些不同,而且是大不同!不同到,官家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之前没了下文,哪里是无意,分明是不知如何是好,或者,特意什么都不做的——王荣是从小服侍高溶的宦官,对高溶是有了解的。高溶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喜欢的东西,反而不会伸手。 以他当初的处境,他非得克制自己,不能表现出太过明确的喜恶。如今不再是当初,但有些事已经是习惯了。 第86章 所有人都不说话…… 所有人都不说话,时间就像是凝住了一样。 虽然就是几息功夫,但就是难熬...过了一会儿,高溶对着行礼的女官和宫女示意平身,然而人却没走。 停下了脚步,看着杨宜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平日司言司都要忙到这个时辰?” 杨宜君几个刚刚送完奏疏去文书房,此刻结伴回去的人里面有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杨宜君,一个是欧阳法满——就是那个从别的局司转过来的女官,不过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从内文学馆学习回来,也还得等着有哪位掌言辞官或者高升了,才轮得到有个正式女官的位置。 所以此时几个人里头,杨宜君是唯一的正式女官,这个时候也该她来答话。 杨宜君便出声答话:“回禀官家,今日算是早回的,若是事少而轻,司言司也得二更天才能完事。若是事多而重,就该熬到三更天了......” 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在值班房和文书房如何运转,高溶应该很清楚才对。就算平日不关心,那这个时候也该继续不关心——最不可能问的事问到了,一旁的内宦首领王荣心里凛然。 “那倒是颇为辛苦了...”高溶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 这样一来,杨宜君要答话就只能随行。 杨宜君落后高溶一步,回答道:“倒也不很辛苦,不同于宫娥需得服侍人,歇息的再晚,第二日也得早早起身...臣女这等女官若是夜里从事,白日便能歇息,总不至于精力不济。” 高溶轻轻颔首,又问道:“说来...卿惯有才名,若是去尚仪局,也是极好。” 尚宫局和尚仪局,六局二十四司学霸聚集地,如果说尚宫局靠司记司、司言司两司撑起‘干才’的门面。那尚仪局最多的就是文采特别好的,说一句‘文采风流’都不为过。 尚仪局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司籍负责教授四部经籍,这个和内文学馆还不太一样,是针对后妃,甚至年幼的公主、皇子的(可以发蒙了,但还不到正式上学时)。 司乐管理乐人习乐、进退等事,等于是对在宫内专业表演的教坊司内人、业余表演的宫娥,有临时管理之权。 司宾掌宾客朝见、宴会赏赐...这就和鸿胪寺一外一内了。 司赞掌宾客朝见、宴会赞相,显然朝见、宴会之事是大事,一个司宾司是不够的。 司籍有教授经籍之职事,文学功底该有多深,不用解释。司乐则要求‘礼’的修养,‘乐’的修养都很高,而这两者厉害的,文学又能差到哪里去。司宾、司赞则是另一种情况——燕国从旧唐之俗,宴会之上常伴有文学活动,这些文学活动的主持者常常就是女官,她们的具体水准可想而知。 “官家谬赞了...”杨宜君不可能说自己就是想要来尚宫局,且不说皇帝陛下的话不能否,就算是能否了,又有什么意义?杨宜君总不能对男权世界里的权力顶点解释自己的志向罢。 顺着他说也就是了。 “是卿太谦虚了...今日月色颇好,卿可能得文?” 正常来说,这是皇帝陛下给表现的机会了,一般人就该拼命表现了才是——一旁的王荣心中也是暗暗纳罕,觉得今日官家都不像官家了,平常官家哪有这么多话,还这样轻声细语的。 然而杨宜君却是丝毫不领情,相反,她的心情糟糕极了...啊,她现在更觉得高溶确实不是赵淼了。且不说赵淼不是这等轻佻多语之人,就是这话本身也没意思透了。 如果是播州那些很了解杨宜君的人,这个时候看她形容,就该知道她已经生气。 杨宜君的眼尾压了压,嘴唇也抿直了——好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能惹,不能像对孟钊那样,直接说一句我文采好,今天月色好,可又干卿何事?你想,就要让我写诗作词? “官家既有此意,臣女自然从命。”杨宜君看了一眼天边月,不假思索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注一) 王荣惊讶于杨宜君的出口成章,虽然早就打听到这位掌言文采斐然,是大文豪的品格,但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还是不同的。 王荣本人虽然是宦官,但自来侍奉高溶,也随着读过书,通文墨。一首词而已,听一遍也是晓得好坏的,而哪怕是这样出口诵就的篇目,也是文采、词句、品格都极高的。唯一的问题是,这首词乍一听意思就不大好。 不过现在确实是暮春,是月夜,是宫巷...这种环境,一个女子诌一阕愁怨之词,也算不得什么。多的是文人墨客下笔成文,也是这种悲伤哀愁的调调。 只能说,杨宜君是在玩文字游戏...樱桃和杜鹃都是很有意思的意象,樱桃是古代敬献宗庙的水果,所谓‘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么,含桃就是樱桃的故称,意思是这种一种很小,可以含在口中的桃。 杜鹃就更有名了,有杜宇的典故呢!正是君王悲社稷的意思。嗯,虽然没有直接说子规啼血,而是说子规啼月,算是收敛了。 总之就是,联想杨宜君的身份,会觉得这就是一首有点儿伤感的词,不太容易想到她是在暗搓搓点高溶这个九五至尊。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只会觉得她这样做是毫无动机的。 她一个女官,天子叫她写一首诗词出来,她就不高兴了,这是什么道理? 事实就是,杨宜君就是不高兴了,不高兴是因为某一个瞬间,她被当成了一件玩物一样。其次,她其实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虽然心里觉得,甚至希望眼前这位燕国官家不要是赵淼,但两人一模一样的长相就摆在眼前...... 人在宫中这段时间,杨宜君是很务实的,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过去是不愿意为了讨好世人,所以行事自己高兴,顺心如意就好。现在却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想要做的事,让自己‘知进退、懂尊卑’。 按理来说,她就不该因为高溶拿她当个物件而不高兴,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展现才华,获得他的欣赏...如果要按部就班地升职,女官晋升可是很慢的。特别是在司言司、司记司两司,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更是如此了。 可要是获得了天子青睐,那就完全不同了!女官之位再高也不过五品,而且是宫中之职务,天子要提拔某个女官,很多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 哪怕在分享了一定权力的司言司、司记司,女官提调要复杂一些,把一个掌言、掌记直接提为司言、司记,甚至于尚宫,不合‘规矩’,也难服众,一般天子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天子真的下定决心那样做,又有什么不能够的呢? 当然,那种情况也不见得是好事,所以获得天子的青睐,一步一步往上升的路子能顺畅轻松一些,这应该是杨宜君的期待...本应该的。 但现在她没法这样,她到底没管住自己的脾气。这不只是因为她本身脾气就不好,这个时候算是暴露本性,也是因为‘赵淼’。一个美貌骄矜的少女,面对互有爱慕之意的男子,脾气坏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她感情上混淆了一些东西。 高溶看着月色下的女子,下意识想要拿过一旁宫人手中的灯,细细去看、更近去看。但最后他还是停住了,只是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写的很好,卿的文采果然很好。” “樱桃、子规...?”高溶念了一回,若有所觉...这当然只是一种怀疑,而且很没道理,但天子的怀疑需要什么道理?一个怀疑已经足够决定一个人的荣辱了。 这个时候还不兴文字狱,乌台诗案这种故事也没有登上历史舞台,根据一首诗词做政治解读,甚至危及自身,没有那样的事。但惹了天子不高兴,之后坐冷板凳,甚至于没有板凳坐,这不是很合理吗? 听到高溶点了樱桃和子规,杨宜君本能的有些发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刚刚是真的太冲动,太大胆了!她以为她已经学会了收敛自己,学会了在宫中生活,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而现在,她该知道什么事伴君如伴虎了。 杨宜君因为紧张,脸上的血色都淡了一些。 然而,月色下,灯光里,人的脸色是看不大分明的,高溶其实只能看到杨宜君面沉如水,依旧有霜雪之色。 仿佛是旷野之花,花开了也不是叫人赏的,她开给自己看,开给天地间的草木土石看,就是没有媚人的意思。 然后高溶就看到对面女子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泄露出了一丝不安——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的,他都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冒犯’而不高兴。反而是现在看到她的不安了,才觉得不高兴。 她在害怕他,这一刻她在害怕他...高溶忽然明白了,他分明不想她害怕他。 “写的是很好,只可惜太伤怀了些,卿另作一阕可能得?” “臣女遵命。”杨宜君低低地应了,而后慢慢道:“玉树□□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注二) 这一阕《□□花破子》就好多了,通篇有富贵之气,很符合宫廷的格调,富丽堂皇而有贵气。所希望的富贵常在、青春永驻,也很美好,特别是杨宜君文采足够好,明明是这样的题材,也不见俗套,反而自有一种气度。 “此篇当得‘富贵宁馨’...能写如此文字,卿也该是大家出身才是。” 居移气、养移体,能把富贵写的这么清新自然的,也只能是富贵数代人家的子弟!不然都没有这样平淡之中见真章的气度。 这一路慢慢走着,也不能一直走下去,回去之前高溶回头看了一眼和同伴们做出‘恭送’姿态的杨宜君,大约有几息功夫。 第二日,高溶下朝之后看到早已送奏疏来的掌印尚宫邓尚宫,以及跟随她的两位司记。 高溶拿起奏疏看了几眼,忽然道:“邓尚宫,司记司如今可有缺?” 有机会跟在他身边的女官,无非是尚仪局、尚寝局的,当然,尚宫局司记司也有机会——比如他批阅奏疏时,这些经过了司记司检查的奏疏,如果有什么不解之处,往往需要询问她们。 百媚千娇 第71节 这会儿邓尚宫和两位司记站在这儿,就是备着这个的。 “这...今岁应是无缺的,官家的意思是?”邓尚宫非常谨慎地回答。 当然是没缺的,司记司是六局二十四司最卷的地方!这里甚至从来不用新人女官,想要进司记司,靠分配是不行的,只能靠转调!而且只有尚宫局其他三司的女官才有机会调到司记司。 更进一步说,其他三司里,七八成落在了司言司,另两司想要转入司记司可能性很小。 “不过是常见司言司一位杨掌言,朱批每每言之有物,才能不寻常。”说到这里,高溶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邓尚宫怎么可能不明白事理!回头为了确认,还偷偷向宦官首领王荣打听道:“官家很是看重杨掌言?” “自然,杨掌言才能出众啊。”王荣笑眯眯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道:“我记得,过去也有司记司侍奉官家笔墨的先例罢?” 是有这样的先例,就是用司记司的女官当秘书,只不过这个秘书比较低端,负责的更像是打杂的活儿——她们的活儿大多数宫女都能做,只不过偶尔对接一下天子与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工作,这是宫女很难妥帖的。 然而再低端,那也是天子身边的人,自然不同寻常! 邓尚宫收到了这个已经算是明示的暗示,回头尚宫局便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调动。 才刚上任掌言不久的杨宜君,平调进了司记司,成为一名掌记...依旧是八品小女官,但这在旁人眼里,和升官也无异了。 第87章 夏初时节,夜短…… 夏初时节,夜短而日长。提调到司记司之后,杨宜君的作息已经彻底颠倒,每天都是申时左右歇下,二更天前去文书房做事——睡觉的时间正是她过去在值班房做事的时间。 五更天前会与司记、邓尚宫一同去送奏疏,然后便是侍奉官家批阅奏疏,直到申时才能回自己的住处。 相比起过去在司言司的‘清闲’,她现在值事时间可是长太多了。 杨宜君倒是不嫌值事辛苦,不过这种几乎没有私人时间的生活确实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譬如杨宜君想要洗个头,都得算计着日子,事先请假...洗头不比洗澡,晾干头发是要花一些时间的。 这一日杨宜君就趁着是上朝的日子,寻邓尚宫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四更天时文书房事毕了,她忙忙回了住所,早有宫娥为她备好了沐发膏、鸡蛋白、蔷薇水等洗头之用。 见她回来了,就有两个宫女迎上来:“便想着掌记要回来了,热水都备下了!若是不够,还能去膳房催。” 廊下果然放着几只木桶,其中两只是带盖子的,盛放的就是热水。 一个宫女替杨宜君拆下发髻,另一个宫女便兑得冷热适宜的温水。用铜盆盛了,搁在盆架上。杨宜君躬身低头,那宫女拿了只小瓢,慢慢替她淋湿头发,等到湿透了,便涂抹沐发膏和鸡蛋白,一点一点揉搓。 沐发膏是昨晚熬好的...这种东西其实就是皂角、柏叶、桃枝、木槿叶等物熬出汁水,最后浓缩成膏状物,可以用来洗头去垢,效果也很好。唯一的问题是熬煮麻烦费时,且保存不易,只能用之前熬出够用的分量。 湿发揉搓出细密的泡沫后,宫女便兑好更多的温水,一瓢一瓢冲去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又在兑好的一盆温水中倒入小半瓶蔷薇水,用这盆水重新给杨宜君清洗了一遍头发。 蔷薇水是一种香露,舶来品,海外之物,价格高昂,一般用来香体、染帕子什么的,不会这么奢侈地洗头发——这其实是一种也叫蔷薇水的香露,燕国所产,大约是商家为了给自家香露贴金,才叫了这个名字。这香露价格不高不低,手头宽松的宫娥都爱拿来洗头发。 等到洗完了头发,宫女又替杨宜君擦头发直至半干,做的又快又细致。 杨宜君打开自己梳妆台上的匣子,一个匣子里装的全是铜钱,一人给抓了两大把,总有百钱以上了:“烦你们一回了,收下吧,回头买些糖果子与姐妹吃也是个意思。” 两个宫女是不想收的,但她们和杨宜君打交道多了,也知道她不是假客气,是真心给钱的意思,所以谢了一声就收下了——谁都知道司记司的杨掌记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谁不想来巴结趋奉? 只恨没有机会讨好,凡事有机会的又哪里会想收报酬。 头发擦到半干后,宫女又替杨宜君梳顺。这个时候蔡淑英来了,笑着走进杨宜君的屋子:“方才才下值,经过姐姐这儿就听到动静,想着姐姐今日难道在家?” “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好回来洗头呢。”杨宜君端坐在梳妆台前。 替她梳那长长、长长头发的宫女用角梳刮过她的头皮,不轻不重、不缓不急,这不只是梳头发,也是在做按摩。蔡淑英过来看着,就说:“杨姐姐还是这般,从来不用头油涂发。” 女子为了使头发看上去服帖顺滑有光泽,在洗头之后,梳头的时候往往会用头油去抿发...然而杨宜君真的不喜欢。虽然传说这样能够使清洁,但就杨宜君的观察,头发上涂油,只会让头发更容易沾染灰尘,迅速变脏。 而且这样也很不舒服,腻的慌。 其实在长期的日常生活中,女子未尝没有发现这一点,只不过为了显得头发乌黑亮泽,为了发髻好看,大家依旧是用着头油的。 梳头百下,宫女才放下梳篦,杨宜君再摸头发,就只有微微的潮意了:“头发腻着,着实不舒服。特别是如今入夏了,更受不了...左右女官都戴幞头、花冠之类,发髻不露,发丝稍有不服帖之处,也不打紧。” 原来杨宜君没进宫之前,发髻露着时也不在意哪里不够服帖,她身边的人也不在意。只不过是如今在宫中,常常要见‘贵人’,未免失礼,这些事便严格起来了。 杨宜君与蔡淑英这般正说着话,屋外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临到门外了,只站在廊下窗外道:“杨掌记,我师父差小的来问,您什么时候完事儿...若是不妨碍,万望您紧着些。” 说话的是王荣的徒弟郑小贵,也在高溶身边侍奉的。 “忙什么?我好容易问尚宫请了两个时辰的假,不过是洗头而已...这难道也不成?”杨宜君坐的稳稳的,并没有因为这位管事来催,就有所动作。 郑小贵也是个内宦管事,又是在天子身边伺候的,所以宫里走出去也是很有体面,很有权威的那种人。 郑小贵忙道:“杨掌记自是不急,可我师父急啊!杨掌记,您抬抬手,请快些罢!” 杨宜君并不是一个与人为难的人,至少不是一个与宫人为难的人,在她眼中这些宫人很多时候也是有自己的难处。若是能与人方便,她并不胡刻意刁钻。 之所以郑小贵来请她她不动,那是因为她确实请了两个时辰的假,时间还没到。而且她也知道为什么王荣非要郑小贵来请她,无外乎就是讨天子喜欢——他们认定了,有她在高溶就会心情好,他们也就轻松多了。 为此,搞得杨宜君总得伴驾,连洗个头都得请假。 杨宜君会对普通宫人心软,可不会对王荣这种位高权重、极有荣宠的内宦首领心软! “你师父又着什么急?就急这么一会儿?想要支使我,有什么事都拿我顶缸就直说...我当下头发还湿着,如何随你去?”杨宜君照着镜子梳着头发,还是不动。 郑小贵也是不知道杨宜君怎么想的,旁人若能伴驾,都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官家。倒是这位杨女官,仿佛是坐班的官员点卯一样,愿意该来时来,该走时走。如果可以,绝对不会提前来,也绝对不会推迟走。 至于他师父王荣有没有拿杨宜君顶缸...不能那么说,陪伴官家、安抚官家,这样的事怎么能说是顶缸呢! “杨掌记,您老行行好,您老受受累...我和我师父求您帮帮忙,眼下您不去,谁敢动弹?”郑小贵放低了声音:“也不是非要难您,实在是、实在是,这么跟您说吧,是上月汴州地动赈灾之事有不妥,朝上有人参了出来。” “一些人着实烂到根子里了!官家为这些人生气呢!” 杨宜君听得事情原委,站到了窗边。此时郑小贵才看到杨宜君,看到的一瞬间就躲开了,只恨自己躲得不够快...不是杨宜君吓人,事实恰恰相反——长发如云,脸色冷淡,正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太过‘失礼’,郑小贵不敢看! 郑小贵可是对这位‘杨掌记’看的很清楚的,心里笃定她迟早是要飞上枝头做贵人的!所以哪怕自己是个无根之人,也不敢太过近前,怕唐突了人。 “那也挨不到我头上啊!有这种难处,我不是更该躲开?也别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似你这般说,我若不去,倒是我的不是,是我见死不救了...要是这样,我倒想问问,没我之前,你与你师父就不过了吗?”杨宜君这些日子也是烦了,一下戳穿了那点儿私心算计。 “杨掌记,您这...您帮帮忙,我和我师父记得您的好,这份人情肯定还您。”郑小贵这个时候才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们早先那样推着杨宜君,一半是图官家喜欢,另一半确实有讨巧的意思,叫杨宜君做了高溶情绪的第一道‘防护墙’。 他们以为,杨宜君应该很高兴这样才对,这样既可以亲近官家,又可以树立自己在官家身边的地位...现在看来,人家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这个想法,郑小贵都不知道是愚笨,还是精明。 想到一些关于杨宜君的传闻,传闻她以旧唐时宋家姐妹为偶像。郑小贵忽然觉得,果然是不太聪明的样子,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杨宜君和王荣又没有什么交情,就是普通同事关系而已。他有事相求,难道还希望她不求回报? 杨宜君说着坐回了梳妆台前,摸了摸头发觉得可以了,便在蔡淑英的帮助下将头发梳成一股,在顶心结发髻,如同男子。 加上幞头,又重新整了整衣服,杨宜君这便随着郑小贵回了太初宫。 王荣早就派人等着她了,在殿前看到了她,小宦官立刻上前道:“杨掌记可算是来了,王爷爷一直等着您呢!” 王荣一直在高溶身边侍奉,此时也是屏气凝神,生怕碍了正生气的官家的眼。 高溶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叫骂的,刚刚早朝听下面的人吵了一通,他没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是静静地听。等到整个事情在他这里理出了个大概,他才开口为事情做了几个决定,然后就先离开了。 现在人回来了,又叫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关官员来,来了也不说什么,就让人在迎春阁外站着——高溶一般在迎春阁办公。 罚站不算顶要命的惩罚,只不过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事确实有些熬人。 杨宜君越过这些大臣走进迎春阁,十分小心,但还是叫正在批阅奏疏的高溶抬起了头。看到是她,又重新低下头头。 王荣在高溶身后拼命使眼色,大有一切都靠她的意思。 杨宜君照着平日里的规矩,近前些接手了一个宫女的活儿,磨了几圈墨。觉得挺好的了,她又放下,替高溶整理奏疏...虽然文书房已经按照轻重缓急放好了,但杨宜君还是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为高溶做一道筛选和细分。 “杨掌记今日带携了什么香,怎么与过去不同了?”高溶忽然扔下笔,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话虽然不相干,却让一旁的王荣迅速松了口气...就是这样,每次就是这样,只要杨女官在,官家的心思便能被转移几分走!果然是极看重的。 杨宜君回答道:“并未带携什么香,不过是今日洗了头...官家闻见的大约是蔷薇水的味道。” “蔷薇水可不这样。”高溶看了看杨宜君,问她:“你的帕子呢?” 杨宜君要从袖间抽出帕子,高溶见她神情端方恭敬,再没有刚刚进来时一点点柔软。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不必,原是朕唐突了。” 杨宜君这才收回了帕子。 高溶这时反而成为了想让气氛转好一些的那个人,转移话题一样对王荣道:“叫他们进来罢。” 王荣知道这指的是外头站着的官员,便立刻走出去请人进来了。 进来之后又是见礼,高溶似乎是真的懒得搭理他们,等他们行礼,又等了几息功夫才让免礼。 再然后,又是‘相顾无言’...高溶不想开口,下面的人不敢开口,更不知从何开口。 一时之间,迎春阁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像是梳着心跳混时间一样!直到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挨不住了,才跪倒在地:“臣有罪!” “臣有罪!”然后其他人也跟上了。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说:“你们有什么罪?一个一个来说?” 大家当然都有话说,但说来说去都只说自己‘失察’,赈灾的事儿没办法好,辜负了皇恩。 “失察?倒是推的干净,是啊,你们是失察。”高溶似乎都被他们搞无语了,身子往后靠着,半闭上了眼。朝杨宜君的方向招了招手:“朕都不愿意说尔等了...杨掌记,杨掌记你替朕说!” 杨宜君眼皮动了动,沉静道:“是,官家。” 转过身来,开始一个个揭老底了——这些底细高溶其实也知道,只不过他是真的不想理会这些人了,连多说一个字也觉得白费。 第88章 五更天前,杨宜…… 五更天前,杨宜君与邓尚宫等人一起去往迎春阁呈送奏疏。 高溶原本在用早膳,见奏疏送来,问道:“今日可有紧要之事?” 邓尚宫答道:“禀官家,今日如常,倒无甚大事急事。” 高溶拿起一本奏疏翻查,而后又挑了几本来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就道:“既是如此,今日的奏疏尽早送到政事堂罢。” 一旁王荣上前整理他翻看过的奏疏,用匣子装好,然后交代给旁边的宫人,宫人们立时退了出去,准备将奏疏发还回政事堂。 高溶看了看杨宜君,说道:“今日微服出宫,杨掌记回去换一身民女装束...随我去罢。” 因高溶的一句话,杨宜君便回了住处,翻出了自己带进宫的一些衣裙...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衣裙都是冬天、初春穿的,一些罗裙也就罢了,上身是真穿不来那么厚重。她只能问相熟的女官借衣服穿...女官们平常都穿官中发的圆领袍,但总会准备一些普通的衣服,如果杨宜君在宫里多呆些年头,各种东西慢慢添置,估计也会有普通的四季衣裳。 知道杨宜君要跟随天子微服出宫,年轻的女官们自然愿意借衣服,不仅愿意借衣服,还笑笑闹闹拥到她屋子里给她梳头哩! “宜君这穿的也太素净了...这红罗裙不好么?”与她梳头的女官姐姐捏了她的肩膀一下。 百媚千娇 第72节 杨宜君只借了一件湖色罗衫,一条绣着栀子花的素绢褶裙,上身之后罗衫对交穿着,下有裙子掩住,裙摆刚刚盖住鞋面,行走间露出杨宜君红绣鞋鞋头上的栀子花。说来正是因为借了这条裙子,她才翻出了这双带进宫的鞋子...... “本就是随官家微服,该做婢女打扮,太过光鲜耀眼了就错了。”杨宜君一面说着,匆匆对着镜子描了两笔眉毛,涂了一点儿口脂,都只是加重些颜色罢了。看着镜子里头顶一个圆髻梳成,就道:“好了,姐姐手快些!” 说着递了一块玉色帕子给女官姐姐。 女官姐姐将帕子盖在发髻上,这就是包髻了...如今民间女子很流行用绢帛包裹住发髻,然后装饰鲜花珠宝之类,号为‘包髻’。这种发髻没有以往盘发的繁琐,里面的发髻可以梳得很简单,看上去也是简洁美观,所以十分适合日常。加之装饰性也很强,是真的很受欢迎了。 帕子裹好发髻,女官姐姐接过一旁另一位女官递过来的宫花,为杨宜君簪上:“怎得没有鲜花?巴巴要用着布头子做的货色?” 都是绢帛纱罗堆的像生花,簪在包髻周围的有一朵芍药,一朵杨宜君喜欢的山茶,还有一朵菊花。 这种宫样像生花并不是便宜货,但肯定不能和真花相比。不说真话中的名贵品种价值高昂,就是寻常花,也不是像生花能比的。真花不过供一夕之用而已,像生花却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前者比后者稀罕! 至少当下的普遍风气是重鲜花,而轻视像生花的。大家用像生花,大多是图方便便宜而已。 梳头完毕,杨宜君就忙着去和微服出宫的队伍汇合,她可不能让天子等...不然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最近关于她的传言已经够多的了。 杨宜君来时,高溶正吩咐王荣:“你去安排一辆车,在小门外候着......” 王荣原本侧耳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忽见官家不说了,有些怔怔出神,便随着看过去——怎么说呢,意料之内,是‘杨掌记’来了。 如今整个太初宫,谁不议论她呢,都说她受天子青睐,是迟早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这个时候王荣也不能免俗地想到了宫人们的话...‘生的那个模样,难怪官家看重’。 平常杨宜君穿女官制式的圆领袍,戴幞头,不用脂粉,不见修饰。便是如此,也见她如同朗月,光润皎皎、姿态脱俗。今日做寻常女儿装扮,那就更是不同了,款步走来,倒教熟读诗书的王荣想到了许多称颂美女的诗句。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虽然杨宜君不笑,但王荣敢确定,她若肯笑,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在那里,便让人想到月下花树,想到水中芙蕖,想到人烟罕至的幽谷里有野兰寂寞开无主,想到不能抵达的深海中存在年年月月不曾打开的珠蚌,将晶莹的珍珠默默珍藏。 高溶微服私访,只带了杨宜君并王荣在内的两个宦官,另外就是几个侍卫了。 侍卫们骑马跟随,高溶则是坐车,倒不是他想坐车,而是他这张脸在洛阳见过的人不少,也只能如此了。 杨宜君也不想坐车,想骑马,然而侍卫们每人分配了一匹马,显然没有多余的一匹马留给她...最后就只能随高溶坐车了。 另一个宦官会赶车,安排着做了车夫,王荣则是在车内侍奉。看看坐在正中位,一言不发的官家,再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神色泠泠的杨宜君,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官家的心思,便开口道:“杨掌记从入宫以来,可有出宫过?” “未有。”杨宜君一直以来的职位都不存在能出宫的可能,事实上,女官的管理没有一般宫女严格,可也是挺严的,有机会出宫的人少之又少呢! 随着王荣和杨宜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车内的气氛确实好了一些,高溶偶尔也会搭一两句。等到马车走到一家酒楼停下时,高溶正好说话:“我今日原是有事的,你倒不必跟着我耗时辰,不如自己去走走,只是要叫侍卫跟随。” 王荣有时真是看不懂,官家在杨掌记跟前分明是偏纵到了极点,可怎么就没有更进一步了呢? 杨宜君并没有因为高溶的‘优待’就真的随意走动,跑出去玩儿了,真要说的话,又有什么好玩儿的呢?至少对于她来说,这般的热闹街市是称不上有吸引力的。要是高溶不带她出宫,给她放假,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刷剧,说不定还更有吸引力一点儿。 杨宜君随着高溶进了酒楼,等到站到了三楼阁儿里,往下看看到了对面的情况,杨宜君才明白高溶今天微服私访的目的——这家酒楼对面,就是京东路转运使娄裕安的宅子。而这位京东路转运使正是此次汴州赈灾案中,问题最大的官员。 上下其手,搞了不少钱不说,还一口袋带出一裤子,由此牵扯出了他早些年在工部贪污受贿的事...工部的官职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更没有所谓的‘清贵’,甚至来升官前景都不算好,唯有一点,真的很能捞钱! 毕竟工部别的不多,就是工程多,而一旦有工程,就有了巧立名目弄钱的那个‘名目’! 随着越查越深,贪污的额度也越来越惊人...到了这个时候,高溶也算是看出来了,能贪污那样大的数字,还能这么些年没有事发,这个娄裕安必定有靠山替他收拾首尾。甚至于,他贪污的那些钱款,到底大部分在他手里,还是大部分在他背后的人手里,这都两说呢! 所以娄裕安迅速被控制了起来,他家也被勒令抄家。若有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也都在控制中了。 高溶今日在此,分明是想看人家搭台唱戏...一场抄家,会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就忍不住冒出头。 “掌记,不,在外得换个称呼,掌记在家中行几?”高溶看着对面宅邸里的情况,忽然说道。 杨宜君倒了茶给他,答道:“臣女行十七。” “那便是十七娘了...十七娘来看看,真是狼奔豕突。我记得有女官监督抄家?尚宫局递上来的条子,有两位女官,一位是典言徐玉簪,一位是、是——”就算高溶记性好,也不可能记得所有事,一下就卡住了。 杨宜君忙补上:“还有一位该是女官欧阳法满。” “十七娘知道?”高溶的视线依旧落在对面。 “欧阳法满正是司言司女官,与我颇为相熟。”杨宜君也有了微服出巡的感觉,称呼、语气没有那么死板。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的那个抱琵琶,该是卖唱的歌女,小的那个一手执牙板,一手提着马头篮,该是卖花的,不过应该也能替大的那个伴奏才是。 守在外头的侍卫大概是知道她们无害,所以秉持着微服低调的原则,并没有不让她们进高溶所在的阁儿。 “官人可要听曲?”抱琵琶的女子年纪其实也不大,声音清脆娇嫩。 高溶看看杨宜君,杨宜君会意道:“不必了。” “官人可要买花?”抱琵琶的女子看了看可能是她妹妹的小姑娘,替她问道。 杨宜君见马头篮里有很好的玫瑰,和洁白可爱的茉莉,便拿了两朵玫瑰、两捧茉莉。算钱之后,多算了一倍给人,多出的自然是赏钱。 卖唱女子与卖花姑娘离开之后,王荣见杨宜君将良多玫瑰簪在包髻周围、像生花旁。笑道:“杨掌记、不,是杨娘子,杨娘子倒是与人不同,这玫瑰常见女子压在鬓下、髻后,只因女子喜爱其香味,又嫌弃颜色太艳,俗气了些。如此受其香,不露其色,是含蓄不露。” 王荣没说的是,这种花形花色全露的簪戴之法,于玫瑰花,是会被人叫做‘村妆’的! 然而就是这样,也足够让杨宜君‘呵呵’了,神色淡淡地道:“从来只有人俗气,哪有花俗气的?” 杨宜君进宫之后,脾气是真的好了很多,但偶尔也有本性暴露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了,她是真的很不喜欢王荣那种评价的口吻...只能说,王荣从小生活在王府、宫廷,有些事已经习惯了罢。 王荣有点儿被噎住了,但他倒没生气。这大概和杨宜君性格如此,而不是得了高溶看重,所以脾气变坏,要把别人踩下去有关。王荣其实已经有点儿了解杨宜君的‘本性’了,大概能感觉到她在官家身边都谈不上‘温柔解意’。 清高傲慢是真的清高傲慢,而不是装模作样。 说实在的,王荣喜欢懂分寸、知进退,什么时候都很灵活的聪明人。也不讨厌杨宜君这种真正清高傲慢的‘傻瓜’,他真正讨厌的是两面不沾的人。 “是是是,瞧我说的...杨娘子这话说的很是,哪有花俗气的,从来只有人俗气!如今杨娘子大大方方簪这玫瑰,不也很好?竟是十二分的脱俗了。”王荣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一丝勉强。 他这话倒也是真话,杨宜君今日的装饰够素净了,就连包髻边上簪的三朵像生花,也都是素淡的颜色。此时簪上两朵红色的玫瑰,反而显得更加清雅殊丽——两相衬托,是人更清,花更艳了。 “王总管谬赞了...喏。”杨宜君将茉莉花中的一束递给他。 燕国男子也流行戴花,王荣接过之后,下意识便要簪戴起来。然而转头看到官家的视线投了过来,便笑着将花放到了荷囊中:“茉莉花清香,做香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杨宜君手中拿着另一小束茉莉花,闻了一下,确实很香...杨宜君还挺喜欢用线穿茉莉花,用来做手链来着。 “喜欢茉莉——”高溶看着杨宜君手中的茉莉花,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说到一半,就被对面的喧闹声打断了。 今日是来看搭台唱戏的,这不就好戏开场了么! 杨宜君也到窗边去看,只能看到一队人堵到了宅子的一道角门处,似乎是要将什么人接出来,一切要被接出来的还有一些箱笼东西。(?′3(′w`*)?轻(灬?e?灬)吻(??????w????)??????最(* ̄3 ̄)╭?甜?(???e???)∫?羽(?-_-?)e?`*)恋(*≧3)(e≦*)整(* ̄3)(e ̄*)理(ˊ?ˋ*)? 天子下令抄家,什么人敢这个时候顶风作案?杨宜君想了想京东路转运使娄裕安这个人的信息,一下就猜到了——这要被接出来的人,该是洪城公主唯一的女儿才是,她正是嫁到了娄家,是娄裕安的长子媳妇。 第89章 洪城公主是高溶…… 洪城公主是高溶同父异母的姐姐。 高溶同父异母的兄弟们都死光了,倒是有两个姐姐,因为是‘公主’,不可能有任何威胁,在高晋一朝颇为顺遂。不仅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还和高溶一起成为了高晋表演‘大度’的工具,在宫廷之中挺有体面的, 现在高溶得位,她们就更不用多说了,一下成为了洛阳最风光的贵妇之一。 洪城公主比高溶大了十余岁,她的女儿能嫁人成亲,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这位贵女作为天子外甥,也是如今娄家被抄家时,唯一可能被接出来的人!不然的话,天子下令的抄家,谁敢在其中放水? 其实这种抄家之事,家中女眷如果有得力的娘家,娘家来人偷偷把女儿,甚至把外孙接走,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然,所犯之罪不能是谋反叛国之类的罪,那样的罪,家中男女都是或杀或流放或没入奴籍的,都不敢乱来的。 如果洪城公主只是要接走女儿,以免一顿抄家让女儿没脸,那倒是问题不大。可那些仆人或抱或背的箱笼算是怎么回事儿?杨宜君和高溶在这边居高临下看到了,下面负责抄家,把守了各个出入口的抄家官员们,当然也发现了。 主持抄家事宜的官员刻意落后了一些,负责监督抄家的女官之一,典言徐玉簪则是故意避开了。只有欧阳法满行事认真刚直,又欠缺些经验,此时一马当先,叫人拿住了那些担着箱笼的奴仆。 洪城公主坐在轿中并不露面,之事隔着轿帘与她道:“这位大人好大官威!拦着路做什么,难道本宫不能通行此处?” 欧阳法满拱手道:“公主自可行去,之事娄夫人需得留下!今日抄家,娄府各处不得进出,以防纰漏,娄夫人自然也在此列。” 洪城公主‘呵呵’一声:“本宫不过是接女儿回家罢了...法外亦有人情,难道你要叫天家血脉、太.祖外孙、官家之甥今日遭一回羞辱?” 欧阳法满抿了抿嘴唇:“...娄夫人自可,只是这些箱笼须得留下!” “这些皆是小女嫁妆,自然要带回!”洪城公主不满意了,便叫人只管担着东西走。在她看来,刚刚服了一次软的欧阳法满,接下来就硬气不起来了。所谓的膝盖,不就是跪了一次之后,次次都能跪下的么。 然而,欧阳法满却是一个愣头青,而且还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愣头青!洪城公主如此,反而激了她,她立刻叫人围住周围,这下别说是箱笼了,就是那位‘娄夫人’都走不脱了。 在这个过程中,主持抄家的官员,还有欧阳法满的上司典言徐玉簪,全都微妙地隐形了。他们还不约而同地下放了指挥这些抄家士兵的权力,于是欧阳法满真的言出法随,她怎么说,这些士兵就怎么做了。 正在两边对峙之时,一队华服子弟打马经过此处,其中为首的那个见到洪城公主,立时下马,道:“二姐,怎得在此处?这是怎么了?” 这人正是汉王高秦的嫡长子高泸,洪城公主是她的堂姐,在一众堂姐妹中行二,故而高泸这般称呼。高泸和洪城公主关系是很好的,所以即便见到士兵,高泸还是特意来问了一句。 三两句话说清楚前因后果,自觉事情不算厉害,也不怎么敏感,高泸就镇定多了。他当即帮着堂姐和外甥女,这一场对峙就更‘热闹’了。 见得下面情势不对劲,远远观望的高溶看向杨宜君:“二姐糊涂,七哥也糊涂。十七娘你去,你去走一趟。” 高泸在堂兄弟中排行七。 杨宜君领了命,又接过了高溶递给她的一方私章:“你自去这一趟,倘若他们不信你天使身份,便拿了这个做信物。” 杨宜君很熟这方私章——燕国人喜欢用花押(花押的作用类似签名,但因为字体奇怪变形,所以防伪效果更好),燕国的天子也有花押,高溶的花押是‘天下一人’四个字的变体。而且他不仅手写花押,还有一个印章刻了‘天下一人’。 这是他最常用的私章,杨宜君替高溶整理书信时,常常可以看到这个章子的身影呢。 想来,这方私章对于下面那些人也是很熟的。 杨宜君就带着这印章,缓步下楼去。等她下楼走到对峙之地,正好听到洪城公主轻蔑道:“称你做‘大人’不过是给你脸面,说来亦不过是我阿弟家奴罢了!怎么,还想刁奴欺主不成?” 杨宜君此时走来,看向那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士兵,道:“尔等愣着做什么,还不做事?娄府的物件,赶紧都查抄了,造册详细些!” 在她看来,言语上往来根本没意义,这个时候先把事情做了再说!燕国虽然继承旧唐很多,但燕国的公主可远没有唐朝公主的权势!这会儿欧阳法满把事情办了,只要合规,回头洪城公主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难道真要把她一个女官从女官队伍里找出来,然后打击报复?要真是让她那样做成功了,高溶的面子往哪儿搁不说,光是女官群体也不好惹罢...女官群体其实是很封闭的,内部斗争是内部斗争,外界却不能随意搞某个人,不然很容易被女官认为这是要攻击女官群体。 欧阳法满受杨宜君提醒,立即明白过来了什么,命令士兵道:“正是!快快动作,休管他人...可别耽搁了官家吩咐!” 士兵们自觉真的有事,也是这些‘大人物’顶着,于是听话地动作起来。至于洪城公主府的人,以及高泸带着的一些人,唬人还可以,真论战斗力是不能指望的——战斗力之外,战斗意志也接近于无,他们哪有胆子和官兵正面冲突! 在高泸惊讶地看着杨宜君的时候,洪城公主都快要气死了,道:“你又是何人?” 欧阳法满代替程程回到道:“这位是司记司杨掌记。” “哦?原来还是我阿弟家奴?如今这可了不得了,刁奴胆子真大,谁给你的胆子?你可知——” 杨宜君忍不住想,大概是这个女人身份太高,一直以来被人吹捧太过了,所以才这样随心所欲吧。她难道想不到她们这样低品级的女官和她对上,后面身份更高的官员也不出来劝和,这两者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吗? 大家不想得罪她,同时,却又没有因为担心得罪她,就什么都不做。 杨宜君拿出了‘天下一人’私章,让人能清楚看清狮子印钮:“下官不过是来传话的,公主何必如此不饶人呢?若真有什么道理,不如随下官去见见公子?” 像是一下被卡住了脖子,洪城公主不说话了,他当然认得那枚‘天下一人’私章!高溶那枚‘天下一人’私章是很有名的,私下经常携带,外人看到的机会也多...以高溶的身份,这些事大家都会刻意去记的。 在场凡事认得这个东西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杨宜君造假。拿这个造假,那是什么罪? 洪城公主哪里敢去见什么‘公子’,说起来她身份尊贵,是高溶的同父姐姐不错,但两人并不很亲近。当初高齐的儿女们在高晋一朝尴尬,为了自己的安定与荣华,洪城公主和堂弟们的关系很好,和高溶等几个亲兄弟却是没什么往来的。 百媚千娇 第73节 高溶的性格又是古怪而不亲人的,皇室宗亲们面对他总是很紧张——这倒也不奇怪,高家常见性子古怪。普通的高家人性子古怪不好相处,那问题还不大,可作为天子还这样,那就有些让下面的人悬心了。 如今,洪城公主和任何一个高家人一样,面对高溶也是战战兢兢的。 杨宜君不过是来做个传话人,帮忙控制住局面而已,并没有多管闲事的诉求。所以眼见得洪城公主不闹了,抄家之事又默默运转起来,就站到一旁不说话了。大约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高溶使了王荣来说话。 “杨娘子,公子遣奴才来问呢,说是此间事了了没有,若是事了了,娘子便回去回话。” 相比起大多数时候都在宫内,不见外人的女官,王荣这张脸就要眼熟多了!洪城公主、高泸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平常他们见到高溶时,他这个宦官首领都是能看到的。 当下纷纷见了礼,也不说什么对方是‘阿弟家奴’,不放在眼里了。 “哎呀,王大人!”高泸看看王荣,又看看杨宜君,说道:“这位大人也是宫中女官吗?方才说是司记司掌记...这可真是......” 杨宜君不想知道他这句‘这可真是’是在感慨什么,只当没听见,就随着王荣回酒楼去了。之后又随着高溶在城中走动了几处,也算是没有辜负‘微服私访’的名头罢。 又两日下午,高泸因故来宫中问安,还说起了这天的事。他说道:“臣糊涂,无意见二姐为难,便想着帮忙,却不想差点儿坏了官家的事儿。” 高溶并不关心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他这样说,他也就听了,信不信的不重要。 “也罢了。”高溶说了句后,就不说话了,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这是让人不安的,但高溶得位还没多久,大家也习惯了。高泸就按下这件事,拿出一幅颜真卿的书法作品,敬献给高溶:“臣得了这本真书,便想着陛下自小用颜书临帖,比臣更懂颜书...所谓宝剑赠英雄......” 这样的书法作品,在外面也是价值千金的。甚至,在高泸的收藏中也是精品!但到底是敬献给官家,所以高泸表现的这就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高溶就更不在意了,甚至没有亲手接过,王荣代接也就完事了。 “你倒是客气,说什么宝剑赠英雄,你自己不是本朝书法大家...罢了,你若是有什么事,便直说罢。” 虽然大家都很害怕高溶,但作为高家人,有要求天子的时候,大家也会壮着胆子开口。有过几次经验之后,高溶自然能看出来见他的‘亲戚们’是不是有求于他...对此他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 他和这些‘亲戚’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这些人求他,这本身也是皇权存在的证明。若真有一日,没一个人求他了,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权力的假皇帝。 高泸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才说了自己的目的:“官家身边尚宫局有一姓杨的女官,臣、臣有心聘其为侧妃......” 气氛一下冷凝起来了。 高泸一开始没意识到气氛变冷了,因为高溶本来就不说话,就是他在那里说的。但当他说完之后,迟迟等不到一个回答,阁内连宫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时,他隐约感到不对劲了。 “官家?”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他:“怎么就动了这个念头了?只当日一面就...?” 高泸忙答道:“也不只是当日一面,原是臣去岁冬日,曾在汝州有一面之缘。” 当时就存了心思,只是偶然遇到,没了人家女孩儿的消息,这才不了了之的。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样,轻轻笑了笑:“‘一面之缘’?缘分么...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王荣在一旁,尽量不让自己表情外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至于轻描淡写中,汉王世子就这样被关了禁闭...面见官家的时候有失仪之处,惹了官家不喜,不过是被罚禁足,这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吗?要感谢官家宽仁才是! ...... 说实在的,王荣心里觉得汉王世子也挺倒霉的,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女官为侧妃,谁能相一下撞到了铁板上! 宗室子弟纳女官,这种事其实是有先例的...高晋一朝,就曾一次性让十来位宗室子弟或纳或娶了女官。据说这是有监视意味的,但不管怎么说,女官做妻妾,这在现在的宗室,还不算忌讳。 不过看着高泸惶恐地离开,王荣也不同情他...他哪有余地同情人家啊!人家这会儿离宫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人的事儿了! 高溶一言不发,就在王荣提着心的时候,他才道:“他说‘缘分’,王荣,你说说,那是什么缘分?” 第90章 第二日,批阅奏…… 第二日,批阅奏疏时,高溶时不时看杨宜君一眼。 等到奏疏批阅完毕,杨宜君替高溶整理文具等物时。忽然道:“十七娘今年多大年纪?” 自从微服那一日后,高溶便呼杨宜君为‘十七娘’了。高溶身边的人都听的真真的,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闲话,私下都没有。这群人精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精明,在事情过明路之前他们可都小心着! 杨宜君轻声:“回禀官家,虚岁二十。” 就是十九岁了。 “真是青春好年华,如此磋磨在宫中,不觉空掷了?”高溶曲起指节,轻敲在龙案上,慢慢道:“说起来这也是一桩事故,昨日汉王世子与朕说,要纳你做侧妃...” 杨宜君眼皮也未眨一下,平静的很...他知道,眼前的燕国天子,绝对没有将自己许给一位宗室子弟为妾室。既然是已经很清楚的事了,她的平静自然是真的平静,没有一丝作伪。 “怎么,不说话了,是羞了?”高溶定神看着杨宜君:“说起来,我那七哥倒是与十七娘你有些缘分,说是去岁冬天,与你在汝州曾有过一面之缘。你来说说看,这是缘分吗?” “自然不是的。”杨宜君这才开口,一口否决了‘缘分’之说:“好教官家知道,见过一面,再见一面的人太多了,若是见过两面便是‘缘分’,那天下有缘分的人就太多了。” “你这话忒无情了。”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眼里有了些笑意,一旁王荣心里称奇。昨天官家你问同样的话,我也否了缘分之说,您可不是这模样!@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要知道,汉王世子可对你动了姻缘之念...见了一面便有姻缘之念,之后偏偏还能再见第二面,这不是缘分?杂剧话本里,这般奇情,便能敷衍出好些故事了。” 杨宜君神色清泠泠,站在下首位置说话,此时正是上午阳光穿窗而过,明亮而不强烈,衬得她皮肤如冰似雪。 杨宜君语气傲然:“回禀官家,臣女倒是未想过这遭,只是见了臣女一面,动姻缘之念的人自然便多...只觉得不过是见色起意,大概称不得什么缘分吧。” 是的,这完全是杨宜君擅长的领域,从她十三四岁起,就仿佛是一朵花开了,引来了许多蜂蝶。别的女子会因为一个周正的富贵公子倾心,便轻易托付芳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真的喜欢,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少女怀春,无处寄托情意。而杨宜君,她可不会! 怎么说呢,王荣听了也是惊了,很想说这个小娘子也太不要脸了吧,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但再仔细看看这小娘子,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人家说这话算不得不要脸、说大话,充其量是说话太实在了。 有些话就算是真话,也不禁这么说啊。 高溶似乎是被这话逗乐了,轻笑了一声,招手道:“十七娘近前来,我看看你——此言由十七娘说来,倒真是让人无从指摘了。” 这个时候,好像整个迎春阁的气氛都便好了,肉眼可见的轻松。在阁中伺候的宫人,皮子也松了松。 很快高溶就又看着杨宜君问她:“你是不愿意与人为妾,才说没缘分的么?” “不是。”杨宜君答得干脆。 “所以,便是与你个王妃,你也不做?”高溶低着头,从一旁拿过一只如意,细细摩挲着,仿佛这如意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样。 “自然是不做的。”杨宜君说的是真话,但能信这真话的人不多。 高溶只是不置可否,道:“连亲王世子都瞧不中,也不知十七娘到底瞧得中什么样的男子。不如十七娘与我说了,我也好与十七娘留意。” 官家给女官赐婚的事并不算离奇,就高溶的亲爹高齐,他那会儿就曾经帮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女官点了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据说是女官随着他去看新科进士,自己瞧中的!又打听到这位新科进士并未娶妻,便求了他赐婚。 如今这段事都编成杂剧了! 可这时候高溶说这话有积分真、几分假?别说是王荣一干人不拿这话当真了,就是杨宜君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反着说话。 “不知官家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杨宜君其实并不觉得高溶说到这些让她压力很大,相反,她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高溶扔下如意,看她:“假话怎么说。” “假话便是,臣女的心上人需得是盖世大英雄,有朝一日遇见,能叫臣女有‘愿托乔木’之言语。”‘愿托乔木’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红拂女夜奔李靖,便有此说。这也是杨宜君最讨厌的!红拂女能自主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很好,可是这样的自主性,还是用来达成‘丝萝托乔木’的愿望了。 这当然不是红拂女的问题,乱世中她一个小女子,如此才是真实的。 但这改变不了杨宜君的可惜。 高溶依旧不动,说:“真话又怎么说。” “真话便是,臣女对姻缘向来不大上心,想来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没有,倒也不错。”杨宜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成亲嫁人就是一道‘陷阱’,她如果真的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太多可能。 这次沉默就很久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王荣简直没想到杨宜君敢做出这种回答。他是听说过杨宜君的一些说,据说她是对姻缘没有兴趣,只想以旧唐宋家姐妹为榜样,靠着自己的才学立足、显亲扬名。 但王荣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里,在他看来这都是痴话!哪有芳华年纪的女子心里如槁木死灰一样,对嫁人,对结婚生子,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呢?或许是过去那些男子她都看不上,又或许是有别的缘故教她对婚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之,遇到合适的人,那些痴话就不用再提了。 至于合适的人是谁,王荣是不作他想,也不能作他想的。 高溶仔仔细细地看着杨宜君,从上到下,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良久才嗤笑一声:“十七娘这般念头,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是与一般地须眉浊物,臣女便不说了,因为说了也不懂。但对着官家,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世上人对女子格外苛刻,若女子做了妻子、母亲,那便是某氏、某母,再不是她自己了。” “臣女不愿那般,也不愿于世上走一遭,全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这是在替天下女子不公?须知道,女子力弱,无论是农事战事,都是不如男子的,既有此别,便不能一概视之了。”高溶确实不是一般男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宜君睫羽轻动,语气很轻,但没有一点而迟疑软弱:“劳力不如劳心,当今之世道,还是劳力的世道,女子才不如男子!等到千年以后,说不得就是劳心之世了,到时候人人劳心,男女自然就一样了。” “十七娘这念头倒是很有趣,只是世上人都劳心,劳力之事该如何?”这样的话堪称是‘异想天开’了,但高溶却一点儿也不疑惑,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既愿意听杨宜君说,也能接受。 “劳力之事有工具啊!上古时,人们以木、骨做耒耜,何如后人用金做耒耜?再后来,还有更复杂的工具,还用上了牛耕之类...若叫上古之人见如今,怕是会惊怔于如今的百工之器物罢。” “古人见今人如此,今人见后人又如何呢?” 一会儿高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当今不是后世,十七娘是当今之人,不是后世之人。” “正是如此,所以臣女并未替天下女子不公,只是替自己不公!天下女子之心智与男子原本是一般的,只不过因是女儿家,少受教导,所以看上去有不足。再加上气力不足,便只能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是臣女不是,臣女或许气力依旧不足与男子相比,可骑马射箭,甚至于武技,臣女都是来得的!至于‘劳心’的本事,不是臣女夸口,本就是大多数男子都不如我的。” “不是夸口,算什么夸口呢...十七娘的本事我见过,确实是将世上男子都比下去了。”高溶是这样说的,但旁人却听不到一点儿夸赞的意思。 “罢了,这一会儿与你说了许多,朕乏了,十七娘也去了罢。”高溶忽然突兀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外头,似乎是赶人的意思。 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自从杨宜君伴驾开始,都是‘早出晚归’,不到点根本走不脱,甚至到了点都会被王荣以各种理由多留。 杨宜君倒退着离开迎春阁,姿态恭谨。 高溶半倚在小榻上,手中有拿起了那只如意,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又是个不认命的痴人!” “官家...”王荣不解。 “我是说她痴。”高溶语气淡淡的。 王荣低声道:“官家不必忧虑,想来杨掌记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若是官家将话说开,杨掌记哪里会是不识抬举之人!” “蠢话啊!话尚未说开,她已经如此说了,若说开了,只会更不留情面而已。”某种程度上,高溶是觉得难堪的。他自觉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了眷恋,还这般用心小意,结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高溶却没有因为这种‘难堪’而恼羞成怒,当然,不自在、不高兴是有的。 很奇怪,面对她的时候,他好像就不是称孤道寡的九五至尊了,他不自觉地将她摆到了与自己并立的位置上。所以不会恼羞成怒,只因为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就降下雷霆之怒。所以如此之后,他也没有想到动用天子的权力令她就范。 他的心绪,倒更像是个求之不得的寻常男子。 她让他变成一个普通男人了。 “这...不如奴才让人劝劝杨掌记...”王荣只能如此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快沉到肚子里去了。 “不用了,她的心思极正,哪里是外人劝的动的?”很奇怪,其实他们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但高溶就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再者,今日都说开到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今后怕是要不自在一阵了...此时再说那些,朕怕她要递送辞官文书了。”高溶说到这里时,忽然又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朕的心思,故作不知而已。” “而且恃宠生骄。” 这一点王荣赞同,可不是恃宠生骄么!不然听到天子这般‘试探’,还敢暗暗拒绝,是嫌命长? 百媚千娇 第74节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宜君也是很敏锐了,她分明意识到了,皇宫里的这位九五至尊不会杀她,甚至不会罚她——这不是明确的感知,就是一种感觉。 王荣一面心里赞同‘恃宠生骄’的说法,一面嘴上不这样说,而是道:“官家勿要多思,杨掌记性灵敏、善诗书,智慧聪明,似这样的女子,早晚能回转过来的。” 管家可以说杨掌记恃宠生骄,不代表别人也可以啊! 高溶听他如此说,却只是嗤笑一声:“胡说八道!” “她如今这般难道是不够聪明,读的书不够多?分明是太聪明,读的书太多了!”所以才这样不好搞定。 可他偏偏喜爱的就是这样的,思绪到了此处,高溶忽然又生出一种自得,自己也觉得好笑。 第91章 燕国宫廷依靠有…… 燕国宫廷依靠有上万名宫人运转,而宫人中又多是宫女,宦官并不多。 这些宫女除了少数女官外,其他人需要做的事主要可分为贴身服侍,俗务杂役,歌舞表演,伺候宴会四大部分。 贴身服侍的宫女,其实就是分派到了各宫,侍奉各位贵人的那些,她们只对自己的主子负责,听命于主子。俗务杂役的宫女做的事,是包括洒扫、浣洗、值守、烹饪等在内的各种活计。 歌舞表演和伺候宴会没什么可说的,都是燕国继承旧唐风尚的体现——旧唐之时,宫廷生活奢侈豪华,常见宴会,也流行因节因事开宴会。而一旦有宴会,往往就需要歌舞表演助兴,也需要更多人手伺候。 歌舞表演是特别的宫人,以及教坊司才能参与的,都是常备的。有宴会时就献艺,无宴会时就聚在一起练习技艺。倒是伺候宴会的宫女,因为是临时需要,所以不用常备,她们平时往往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掖廷令接到负责宴会的女官命令,便拿了掖廷宫婢的名册,点了一些人的名字,叫了一些人,让女官带走。 今天宫中开宴会,宴会的由头是七夕节...其实真的就是个由头而已,高溶并不是一个多爱过节,多喜欢宴会的皇帝。这种宴会开起来,更多是为了稳定人心、与民同乐,让下面的人不至于胡思乱想。 “‘七夕宴’?要我们去做什么?”被带到另一处宫苑廊庑下,有一个宫婢忍不住小声在杨丽华耳边嘀咕起来。 杨丽华瞥了瞥她,不说话。看着衣着华丽、来来去去的宫人,再看其中几个经过她们都得躬身让路,她心里是很不平的——她曾经也是蜀宫中的王后,蜀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走到哪里,宫人都要恭敬跪拜!而如今,她却成了卑贱的宫婢! 这样的身份落差,她又向来小心眼,根本不可能坦然接受! 杨丽华在成为蜀国王后后,着实快活了一阵,哪怕孟钊对她颇为冷淡她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她得到了尊贵,得到了荣华!在蜀国王宫里,她拥有极大的权力,除了不能违逆孟钊的意思,她可以做任何事。 身边所有人都围绕着自己做事,所有人都无比重视自己,这样的日子让杨丽华相当沉醉。 但这样的快活日子太短了,才半年功夫蜀国就摇摇欲坠直至灭亡,而她作为蜀国往后,以‘战利品’的身份被送到了燕国王宫掖廷,成为一名宫婢。 其实杨丽华作为宫婢,她的日子并不差,没有被分配去做很辛苦的活儿...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到底曾经是蜀王后,就算这一时半会儿的没个安排,也不大可能一直没有安排。 她不会一直在宫中做宫婢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而她一旦不做宫婢了,身份就不会低...在宫里这些人精想来,她这种有身份的人,最多就是一时落难,将来大概率是要翻身的。既然是如此,哪怕不多照顾,也别磋磨人,结个善缘也不错。 然而就算是这样不算辛苦的宫廷生活,也让杨丽华难以忍受。她自小就是贵女娘子,出嫁了也是做蜀王后,根本做不来伺候人的活儿!而相比起这些杂活儿,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身份的变化。 就在杨丽华心中不平时,带她们过来的那位女官又回来了,将她们带到了一处偏殿,命令道:“分成四列站着!” 都是受过宫廷训练的,没人多嘴,很快分成了四列站着。这时有几个宫女拿来了衣裙,发给她们,第一列发的是蓝色上襦,褪红裙子,第二列是鹅黄色上襦,嫩绿色裙子,第三列是雪白上襦,石榴红裙,第四列是玉色上襦,翠蓝色裙子。 这些都是罗衫绸裙,质地优良。 要知道,哪怕是奢侈富贵的宫廷,很多宫女也只有那么两三套绸缎衣裳,都是一些重要的场合才穿。其他时候,她们穿的也是布衣服。 她们这些掖廷领来的宫婢连这都不如,大多连一套绸缎衣裳都没有。此时见到发这样的衣裙,都有些惊叹和高兴。 “你们今次要在宴席间奉膳端茶,都得体面些...这身衣裳穿去,也是赏与你们的。”着实是人手不够了,这才从掖廷找人。找掖廷宫婢做事就是这样,她们连一身好衣裙都没有,得替她们准备。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当是提前发赏钱——平常临时调人伺候宴会,事后也是要放赏的。 这些掖廷令选送来的宫婢,都是比较年轻漂亮的,适合宴席间侍奉...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年轻漂亮,却被分到掖廷做宫婢,往往来历不一般,不会是良家子那种普通出身,其中最多的就是罪没入宫的女眷。 听说是宫宴席间伺候,有的人就有想法了...她们很多原本也是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也想着改变现状,寻个出路。不过他们的出路也不多,这种宫宴想要抓住机会露脸也难呢。 做的好是露脸,做的不好就是玩砸了...想到此节,原本有想法的人,也有些歇了心思了。 杨丽华起先没什么想法,相比之下更多的是难为情。伺候人什么的,这对她太难了。直到换上蓝色上襦、褪红色裙子,与另外几位同样穿着的宫婢端着漆几,送茶汤到席间,她才神色一怔,心思急转直下。 她看到了一张生疏又熟悉的脸...说生疏,是因为这张脸已经一两年不见了,而就是这一两年间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她嫁入蜀宫,然后蜀国灭亡,再然后她进入燕国王宫,从往后变成了宫婢。 这让一两年的时间变得越发漫长,好像半辈子那么长。 而说熟悉,是因为这曾经是她未嫁之时曾托付少女心思的脸,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叫‘赵淼’,是叔父家的客人,一介过路商贾。而现在,他穿着天子便服,一举一动都是宫宴的中心,权威赫赫,无人敢轻视。 非要说相同之处,便是同样俊美了。 杨丽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生会再见这个人!更不敢想象赵淼就是高溶,如今燕国的九五至尊,同时也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杨丽华不太理会天下大势,可有些事就算不理会,也会知道。 杨丽华可没有杨宜君看了那么多电视剧之后的脑洞,一下想到‘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赵淼和高溶是同一个人。而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之后,她心中就是一阵狂喜! 这个时候她满心欢喜,这几个月为宫婢的苦闷、羞辱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她欢喜于再见到‘赵淼’,更欢喜于‘赵淼’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是能够让她一朝从宫婢再变为贵人的人...她动了姻缘的念头。 如果‘赵淼’不是高溶,杨丽华不见得会动姻缘之念。这世上,见到个长相俊美、身份尊贵的男人就想要嫁的女子终究是少数,普通人心里小鹿乱撞归小鹿乱撞,理智还会考虑很多。 考虑到自身的处境,杨丽华就是不太聪明,也不会觉得自己想勾搭燕国官家就能勾搭到。且不说她有没有机会靠近燕国官家,就是有机会靠近,她又有什么优势呢?她是个美人,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会缺美人吗?她还有个蜀国王后的身份,这也能引来一些男子兴趣,可燕国官家真的有兴趣的话,就不会蜀王女眷入宫为宫婢这许久了,提都不提一句。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一场胜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的豪赌罢了。 杨丽华经历了蜀国国灭,自己短时间内从王后变为宫婢的事,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与其想着这一手,还不如等蜀国一些旧臣的营救,这些人虽然做了燕国的官,但曾经得过孟家的恩,就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 哪怕是装,也得装作对旧主还是有点儿人情的样子。不然谁不说凉薄?谁不说那不是为臣子的样子? 孟钊已经死了,和孟家那些人交往过密也有风险,将她这个为宫婢的蜀国王后营救出去,甚至好好荣养起来,这反而是件无风险,又能显露自身‘风骨’的事。 这不是杨丽华想到的,而是杨宜君托信给她,给她说的明明白白的道理——杨宜君没有隐瞒自己和蜀国王后的关系,等到风头稍减,就在爹娘的催促下(杨段和周氏也是得了播州来的信,请他们帮忙打听杨丽华的消息,并照顾一二),联络上了杨丽华。 杨宜君给杨丽华送了一些钱,让她能在掖廷打点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和其他宫婢一样累。另外还写信说明了情况,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安抚住杨丽华,不想她在宫中想不开,又或者闹出什么事来。 这不是什么姐妹情谊,就是家里的任务罢了。爹对老家的伯父有兄弟之情,让她多看顾杨丽华...她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说想办法送杨丽华出宫,那她是不会做的,即使她现在已经有在高溶面前说话的机会了她也不费这个劲。反正蜀国旧臣会想办法,最多就是迟一些罢了...她反正是不想自己救杨丽华的。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别人打了自己的左脸,自己又把右脸递上去的傻瓜。 杨丽华此时动姻缘之念,是因为她相信有‘前情’在,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而且,这也是缘分呢,不然她怎么就能与他相识于他微末之时?怎么那时他一个小小商贾,就让她动心了? 她果然是有慧眼识英雄之能的! 宫宴之后,杨丽华就想方设法给杨宜君递了信,一定要见她一面——虽然不想求杨宜君,但现在杨宜君是她唯一能求的着的人了。她就算想和官家叙旧情,也得先有机会见上面才是,而这种事可不好安排。 很多低位的妃妾想要见天子一面,也是很难的!除了几次家宴、大节,其他时候,一年到头只能见天子一两次的妃子又不是没有。 杨丽华知道杨宜君是尚宫局的女官,总该有些门路的——具体的她知道的不多,毕竟她也不想打听杨宜君的事。特别是现在杨宜君是受人尊敬的女官,而她却是宫女中都算底层的宫婢。 杨宜君一开始不知道杨丽华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不想理会她,只让她有事传信就好。但之后杨丽华催着人传了几次信,杨宜君没办法了,也想着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便答应了去见她。 不是为了满足杨丽华的要求,还是想着好歹不能让人在宫里出事,不然回头爹爹不好与伯父交代。 杨宜君去了一趟掖廷,光明正大说要见杨丽华...以杨丽华稍微有点儿敏感的身份,她这样光明正大的来反而不容易让人多想。 如今不少人,特别是宫人中称得上‘高层’的那些,都知道官家身边有一位杨掌记,真是国色天香,十分得官家爱重,轻易离不得。虽没有嫔妃之名,可看着就要飞上枝头了...所以杨宜君一来,掖廷令就十分奉承,她想见杨丽华,立刻就安排上了。 “原来是她啊...说来也是杨掌记族姐吧?杨掌记也是谨慎人,令姐入掖廷以来都没有来见一见。其实要说的话,原不必如此。”显然,掖廷令将杨宜君一直以来不探望杨丽华当成了她的谨慎,如今风头过去了,才来探望姐姐。 对此杨宜君没什么好解释的,也解释不了,总不能对陌生人说自家姐妹关系真的不好,像仇敌一样罢。所以也只能笑笑,默认掖廷令这话了。 掖廷令说话间,很爽快地带着杨宜君去见了杨丽华,还非常贴心地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她们,叫她们姐妹能叙叙情...对此杨宜君只能说这位掖廷令太‘客气’,她还宁愿是有人监视着见一面呢,那样的话杨丽华才不容易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杨宜君对杨丽华的愚笨,以及不合时宜,是深有体会的。 第92章 杨宜君与杨丽华…… 杨宜君与杨丽华在一间简陋,但挺安静的小室里见面...说实话,有些尴尬。 相顾无言,说的就是她们了。 也是,她们能有什么话好说呢?从小就关系不好来着,杨丽华觉得杨宜君针对她,觉得她不是个好东西。而杨宜君,是确定杨丽华针对她,杨丽华也确实不怀好意。 杨宜君又不是个棉花人,针扎了都不知道叫的。事到如今,她也不会因为杨丽华从天上跌落下来,就与她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然后一笑泯恩仇,做起姐妹来...而杨丽华呢,也是要面子的,特别是对着杨宜君,就更想要面子了。 这个时候,哪怕之前心里演练了多次,嘴巴也发苦,话停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杨宜君见她如此,也没有心软,只是站起身道:“十五娘要见我,我也来了,来了又不言语,既是如此,我便不留了...尚宫局且有公事,我也是告了假才来的。” 说着要走。 杨丽华心里觉得杨宜君这是在故意拿乔,也是在给她难堪。过去杨宜君如此,她且有招,最次、最次不招惹杨宜君就是了。然而这次却是不能这样了,杨宜君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杨丽华还是压低了声音道:“十七娘,我、我有一事相求。” 如果可以,杨宜君根本不想搭理杨丽华,但她现在不是来了么?这就是预备着杨丽华有些麻烦事她得沾的。所以眼下她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问杨丽华:“你人在掖廷,便少些事罢,我已听说了,蜀国旧臣如今有入朝的了...说吧,是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杨丽华还想谈条件。 杨宜君哪里会惯她这个脾气,看了她一眼,又要走。大有她说就说,不说就算了的意思。 杨丽华是知道杨宜君的性格的,纠缠也是无用。当下只能拉住杨宜君的袖子,道:“你、你怎么如此性急,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我一会儿不说就要走——说起来,此事你若助我,于你也是有利的。” 杨丽华这样说,杨宜君也就只当是个笑话听了。她可不觉得自己帮了杨丽华的忙,自己能得好处。 不管杨宜君怎么想得,杨丽华就自顾自往下说了:“...我如今处境你是知道的,便是如你所料,有蜀国旧臣、宗室救我出宫,那又是什么好出路么?富贵荣华不见得,蜀王孀妇的名头倒是先沾在身上去不掉了...” “这不是什么好名头,有这个名头,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杨宜君懂她的意思,杨丽华是不想给孟钊守寡——重点不是孟钊,应该说杨丽华是不想给任何人守寡,丈夫换成是另一个谁,她也是这个态度。甚至退一步说,‘守寡’说不定也不是重点!如果守寡能够得到富贵荣华,其实也不算坏。 现在的问题就是,给孟钊守寡真的没意思!意味着杨丽华以后只能深居简出、平凡朴素、日复一日了(蜀王遗孀终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贵妇身份)。杨丽华甚至连一儿半女都没有,以她播州杨氏第一贵女的脾性,怎么安于就此退场! 杨宜君对她有这种想法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力。事实上,杨丽华能这样不认输、有追求、反叛,杨宜君还有点儿对她刮目相看了...当然,她还是不喜欢杨丽华。 “你有这个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与我来说。等到日后你出宫了,一两年间不好说,过了这风口,你的身份也就不是那么打紧了。到时候你再如何,也是你自己的事......”燕国继承了旧唐风气,还是比较开放的,杨宜君这话也算是实话。 唯一的问题是,杨丽华想再嫁,可选择面会很窄。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影响,应该是不会有特别好的再嫁对象了——不是再嫁的问题,而是她是孟钊的遗孀,就算是风头过去,有体面身份的人也不会想冒险。 毕竟有身份的人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又不是什么难事。 “不、不用出宫,出宫我又能嫁什么人?”杨丽华到底不是真傻,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她就看着杨宜君,说道:“十七娘,你来帮我...比起出宫,宫里不是有更好的人,也更名正言顺?” 宫外是要论身份,讲规矩的!杨丽华的身份让她比普通女子更难寻个合适的人托付终身。而宫中就不同了,这里其实是世上最没有规矩的地方...只要获得一个人的欢心,任何障碍就不再会是障碍了。 杨宜君何等聪明!这话如何听不出来?杨丽华话音刚落,她就站起身了:“不想十五娘有这等心肠...罢罢罢,我原来那番嘱咐,十五娘想必是看不上的。既是如此,十五娘再有什么事,我就不管了。” 说着,杨宜君急行而出,根本不管杨丽华在身后的。 给高溶推荐美人?这种事她根本不会沾的! 且不说高溶对她态度暧.昧,这种事她最该回避。便是没有这一条,这种事也是最不该理会的。她是尚宫局女官,做这种事就是立身不正。再者,他们这位官家的性情么,送美女属于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何苦来哉! 百媚千娇 第75节 杨宜君一点儿迟疑都没有,就撇开了这件事——主要是知道杨丽华就这个想头,确定她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她也懒得管杨丽华的事了。 甚至于,她将来真的因为这个事弄出些事端来,杨宜君也觉得没什么了...自家能对伯父怎么交代?杨丽华自己想要在燕国后宫立足,她做妹妹的难道能绑着她,不让她‘上进’? 杨宜君抛下这件事,就不再多想了,心里轻松的很。杨丽华就不同了,被杨宜君轻视的难堪,被拒绝的羞辱,还有唯一指望破灭的无所适从...事实上,杨丽华也是过了几天才缓过来。 而她从‘打击’中缓过来,也不是因为她自己想通了,而是她被朱婕妤召见了。 不只是杨丽华,掖廷包括她在内,总共四名女子都被朱婕妤召见了。要说她们四个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长得很美。 杨宜君确实看不上杨丽华,但不妨碍杨丽华是个美人,当年在播州侯府,人都说杨界生了‘七仙女’。除了女儿恰好七个,也因为已经长成的几个女儿确实个个漂亮。 朱婕妤是高溶原来还是郑王的时候,就已经在王府后院的女人。高溶登基之后,她和其他‘姐妹’们纷纷成为尊贵的后妃,而她也从王府没名没份的侍妾,成为了婕妤,正是二十七世妇之一,在‘姐妹’们中,也只有李婕妤和她一样了。 这不是她们两人更得高溶喜爱,而是她们两人有着良家子的身份,原本就是分到郑王府的宫女。 宫女出身,在后妃中算是非常低的了。但以当时高溶后院的情况,她们又算是好的了,其他人很多来历都不清楚,或者干脆就是贱籍! 成为堂堂婕妤之后,朱婕妤也想要争宠...人在宫中,尊荣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朱婕妤不是一个淡泊名利之人,自然会想要更多。不会觉得得了一个婕妤之位就是得天之幸,就此打住了。 甚至于,有的时候午夜梦回,朱婕妤也会想着若是自己能怀上龙裔,生下高溶的长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的很好,最终却是卡在了第一步,争宠的话就要吸引高溶的注意,她要怎么做?朱婕妤当初在郑王府后院,就没有做到过这一点。如今进了后宫,美人更多了,高溶的性情也更冷淡了。她甚至连见到高溶都很难,更别说其他了。 朱婕妤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天下男子谁不好美色?天子富有四海,却对后宫妃嫔兴致寥寥,一月也不临幸几回,这不能是天子不感兴趣,只能是后宫女子不合天子心意! 不只是朱婕妤这样想,事实上大家都这么想,高溶的亲娘赵娥还这样想呢! 其实真要说的话,天下对美女没那么大兴趣的男人还挺多的,权力、金钱之类,可比美色有意思多了。很多时候,那些男人们占有美女,不是真的对美色有那么大兴趣,只不过是对权力、金钱之类的侧面炫耀。 所以常常可以看到故事里的人,可以用美貌的妻女换取权力与金钱,却不会有用大半身家换几个美女的。 只不过,这种‘常识’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人们更多是受到了‘刻板印象’影响。 总之,朱婕妤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到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利用美貌而身份卑微的女子固宠。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后宫故事里这算是屡见不鲜的。 当然有些妃子玩砸了,提拔的美人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但哪怕这种情况,说不定也是多一个盟友呢! 朱婕妤如今的情况,就更不会有所忧虑了...毕竟她本身就没甚宠爱,都没有可失去的了,情况总不会更坏——给官家推荐美女,就算落不到什么好处,也没有道理因此恶了官家吧。 当然,即便是如此,朱婕妤也是留了一手的,特别让人在掖廷宫婢里寻摸美女。 掖廷宫婢里美女比例比一般宫人还要高,而更重要的是,宫婢要么出身卑贱,要么是罪臣女眷。 虽然在宫里是不论出身的,只要官家喜欢,今日卑贱的宫婢,明日就可能凌驾于高门出身的女子。但那是特殊情况,真正能突破身份的限制,让天子愿意为之‘胡来’一把的,还是少! 也是因为少,每当出现一个,都是要被史书记上一笔的‘妖妃’。 朱婕妤就是要用这些人的出身拿捏这些人,让她们既能承宠,又不会被官家格外看重——从官家封妃的习惯来看,官家也是看重后妃出身的。 其实高溶不是看重出身,而是没有特别喜爱谁,所以一切就按照‘规矩’来了,一点儿特例都没有了。 朱婕妤细细看过四人,对送四人来的掖廷令,道:“烦你费心了...” 朱婕妤确实满意这四人的容貌,与此同时她又有些黯然神伤。她当然也称得上‘美女’,但这要看和谁比。当初在郑王府后院,她就不算特别出挑了,如今在后宫就更没优势了。再看看一岁一岁往上走的年纪(她和高溶同龄),想不着急也难了。 视线扫过四人,朱婕妤的目光落在了杨丽华身上:“她就是...?” 掖廷令点点头。 朱婕妤其实是有点儿犹豫的,她当然知道杨丽华的身份,找人的时候身份都是一并查清的...以杨丽华有点儿敏感的身份,其实并不好操作,至少朱婕妤不觉得自己能玩得转。 之所以要选出身卑贱的美人,朱婕妤也是想着好拿捏的。可曾经的蜀王后,真的会是她能拿捏的?人在掖廷做个宫婢也就罢了,真的在官家那里得了喜爱,转眼就能把自家抛开吧? 决定看看杨丽华,其实是因为朱婕妤听说了最近宫里的传闻。 一向对女色之事不大热衷的官家,十分宠爱尚宫局一位杨姓女官...她没有见过那位杨姓女官,但在掖廷查访美女的时候听说了杨丽华是这位杨姓女官的堂姐的事。 她在想,姐妹之间,会不会有些相似呢? 朱婕妤又看了一眼杨丽华,然后就与掖廷令转入内室,问道:“这位旧蜀王后与那位杨掌记生的像么?” 掖廷令回忆了一番,然后摇头:“眉眼间也有些许相似,但要说生的像,那就差得远了。” “若是本位推一把她,那位杨掌记是会顺水推舟,还是恼羞成怒呢?”朱婕妤考虑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掖廷令。 第93章 朱婕妤居住的玉…… 朱婕妤居住的玉华宫不声不响的,就进了两个新宫女。 朱婕妤身为婕妤,按例侍奉的人是有定数的...不过要新进人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要说伺候自己的谁谁谁不好,谁谁谁犯了错,叫掖廷给领回去就是了。掖廷领回去了,自然得换新的来。 新进的两个掖廷宫婢都长得很美,其中一个正是杨丽华——杨丽华自己也没想到,在杨宜君回绝她后,峰回路转,事情竟有这样的转机!这下都不用算计怎样才能接近高溶了,为了靠宫女固宠,朱婕妤得先把两个宫女推荐给官家才是。 不然的话,任是这宫女生的天仙一般,高溶不知道,那也白搭啊! 这样的际遇让杨丽华相信自己与高溶确实是有缘的,她的姻缘必然落在他身上! 就在杨丽华这般想着的时候,朱婕妤却是在苦心寻着推荐美人的路子...这件事做起来可不容易,她既不是皇后,也不得宠,不可能说派人去请,高溶就会来。要是朱婕妤能轻松见到高溶,也不用着急推宫女出来讨好高溶,从而固宠了。 这种事妃嫔常做,可一般都是半推半就的,官家看上了谁,她们也不好跟官家对着干啊!至于说主动推荐美人,这不多见...说出去也不是什么有脸的事。 想来想去,如此捻指便是四五日过去,终于朱婕妤想了个主意。 她打听到最近几日高溶喜欢在摘月阁读书,还特意在摘月阁布置了书房,便让杨丽华和另一个美人穿宫装、用金玉首饰,敷粉施朱、描眉画鬓...妆点出两个娇娇媚媚的大美人来,然后带着朱婕妤临的两张帖,去请高溶批改。 朱婕妤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直到做了宫女才有机会学习读写,但她的书法不错。因为当初高溶还是郑王的时候,有一回见她习字,就指点了她几句,事后还让人送了两张名人书帖给她,做临摹之用。 朱婕妤从此就在书法上加倍用工,意图在高溶面前表现...这一点,在高溶登基为帝之后就更明显了。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每次用书法为借口,朱婕妤总能多得高溶两分看重。不过朱婕妤也不傻,没有滥用...这种伎俩,她可不觉得官家看不出来,官家愿意配合着来,不过是无所谓罢了。 这点儿‘无所谓’的情面也是要省着点儿用的,用完了,让官家感到厌烦了,可就没得用了! 高溶平时就不喜欢后宫嫔妃自己,或者派人去太初宫——太初宫是皇帝办公起居之处,他一向厌烦后宫女子越过界限,来到他的领地。之前已经有人以身试法,尝试过这样做的后果了,包括朱婕妤,也曾经因为送东西送到了太初宫被训斥。之后后宫妃嫔自然是学乖了,不会往太初宫走。 但除了太初宫,其他地方却是没有类似顾虑的。 当然,高溶依旧不喜欢妃嫔们‘不请自来’...但在太初宫之外,后宫女子偶遇也好,特意送东西也罢,他只是少理会而已。 所以在摘月阁听到下面的人禀报朱婕妤派人来给他看字,还请他点评,高溶的情绪很稳定,只让王荣将人带进来。 杨丽华与同伴一同走进摘月阁,奉上朱婕妤的字帖。高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打开字帖看了两眼,然后就扔到一边去了:“她倒是颇为用功...只是字里头差了风骨。习字若只是习字,能成什么样子?” 这就是一个‘内涵’的问题了,朱婕妤的书法在后妃中绝对是很不错的,比那些书香门第的嫔妃还好。但除了‘好’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她最多也就是如此了——她书没有读过几本,也没有经历多少事,无论是万卷书,还是万里路,都和她不沾边。 如此,体现在她的字里,也就是空洞洞的好看...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没有。 说这话的事后高溶想到的是杨宜君的字,他见杨宜君的字好,而且就是喜欢,曾让她写过几幅字...那是真正的好字,与朱婕妤的还不太一样,看就知道是从小练起来的,那种自然的气度都不一样。 至于字里面的东西,更是截然不同——看着柔媚,字里头却全是风骨。 高溶是一个多喜欢风骨的人吗?其实还真不至于。他喜欢臣子有风骨,是因为他知道有风骨的臣子更清廉,提倡‘风骨’也更有利于风气,有利于天下向好。要说他仔细喜不喜欢,他其实是没有喜好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真是天生的帝王...帝王本就不该有自己的偏好。有风骨的人可以用,没有风骨的人也能用,不同的用法而已。 但杨宜君有风骨,他忽然就觉得很好——这对于高溶来说,着实是个陌生的体验。想到一个人,好是她,不好是她,白天是她,黑夜是她...这让高溶本能地不安,但又无法斩断这不安。 这都不像他了。 这几日高溶多在摘月阁盘桓,也是为了避开杨宜君...对于现在的高溶来说,天下都没有对手了,接下来无论是南吴,还是南梁,谁能是他的对手?只有别人畏惧他,没有他怕谁。 但这个能让他不安的女子,却让他‘怕’了。 高溶话说到一半就出神,其他人也不敢打扰啊,只能静静等着,一时之间宽敞的阁中针落可闻。过了一会儿,高溶才轻笑一声:“我与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此时低下头,高溶看到了立在一旁的两个宫装女子,虽说是宫装,但那种刻意妆点过的精致,却是让她们与其他宫女区分开了。以至于高溶抬眼一看,下意识就注意到了她们。 感受到高溶的目光,不同于同伴的躲躲闪闪,杨丽华却是不躲不避,微微抬起了头——头还是微微低着的,如此就不算直视君上了,君上可不能随意直视,不然就是不敬了! 然而这个角度已经足够自己的脸被看清了...杨丽华有意让高溶认出自己,认出自己这个‘故人’。 同时她也知道,从高溶的角度微微俯视看自己,那也是很美的,别有一番怜爱。 然而高溶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不过一息,很快就移开了,当高溶反应过来她们是怎么回事儿之后,就一点儿兴趣没有了——事实上,高溶还感到了相当程度的烦闷。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叔父是否因为后妃如此奉承讨好而暗暗得意,最后照单全收。只是以他来说,他厌恶极了这种虚伪与无趣。 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如此可笑...这些后宫女子如此讨好,他对她们没有什么情意,她们显然也对他谈不到真情。 所以她们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权力,地位,富贵...又或者,什么都想要?他又想要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 当高溶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很多原本就很无聊的事,就连最后一丝趣味也没有了——她们是无趣的,他也是无趣的。 察觉到高溶视线挪开,杨丽华心头一紧,心里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他没有认出她来? 高溶复又拿起之前丢下的朱婕妤的字帖,提笔蘸墨,好歹批了几个字,然后又扔回给杨丽华二人:“拿回去与你们婕妤。” 说罢,高溶便踱步到了案旁,继续去读之前没读完的书了。 杨丽华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被完全忘记了——就算被完全忘记了,她也是朱婕妤献上的美人,难道不该多看看吗?这与她在蜀宫中见到的不同啊!那个时候她是新入宫,又是王后,倒是没有送美人讨好孟钊,但底下又妃妾这样做过。 孟钊都是笑纳了的。 不见得真有多喜欢,只不过就算是贪新鲜也愿意多看两眼罢。 然而无论杨丽华有多大的不解,高溶已经发话了,她们便只能告退了。 倒是无意间看到杨丽华正脸的郑小贵像是见了鬼了,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自己师傅身旁,悄悄把事情给他说了——郑小贵与掖廷令关系不错,有一层同乡的关系,往常走动的多。 有一次在掖廷,他正好看到几个宫婢做事,其中就有杨丽华。当时掖廷令还特别给他指了杨丽华,不为别的,因为杨丽华蜀王后的身份。 曾经的王后,如今却是被他一个阉人捏在手里了...虽然掖廷令没有磋磨杨丽华的意思,但这种认知足够让他觉得满足了。 “果真?”王荣听徒弟提到刚刚进来的人里面有旧蜀王后,下意识回了一句。回完之后他也没有等郑小贵回答,而是招了招手,让他暂且退下了——他不是怀疑这件事的真伪,而是意外。 过了一会儿,王荣瞅着空,向高溶禀报了此事。 “旧蜀王后?”高溶半靠在圈椅中,右手拄着额头,半阖着眼,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神情。仿佛是自问自答一样,他又轻笑了一声:“朕记得,旧蜀王后是十七娘的堂姐?” 杨宜君没有瞒着这件事,正大光明说出来了,那自然就是传开了。 因为天下乱了百年的缘故,这种事倒也不算忌讳...真要说的话,同一个人得宠于不同的王宫的都有呢,姐妹分散在不同的王宫根本不算什么!特别是如今蜀国已经被燕国收入怀中,就更不算什么了。 高溶对杨宜君看重,很多关于杨宜君的讯息自然会被有意无意送到高溶耳边。他也曾听人说起杨宜君是大族出身,堂姐正是旧蜀王后——他还奇呢,杨宜君的姐姐如今没入宫廷,杨宜君怎么没有想办法救人。 就算她姐姐身份特殊,不好救出去的,也该特别照顾罢...可别说杨宜君这是怕沾上什么事。高溶早就看出来了,她与寻常人大不相同,胆子大着呢! 里头或许有什么因果...但高溶也就是想了一回,并没有真的问杨宜君。 高溶本就不属于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何况杨宜君是杨宜君,她的姐姐是她的姐姐。对她的姐姐,高溶可没有什么关心的。 第二日,杨宜君随着邓尚宫送来奏疏,高溶批阅奏疏时,忽然就说道:“昨日倒是见了一意外之人。” 百媚千娇 第76节 杨宜君知道这肯定是和自己说话,微微颔首,侍立一旁——这是洗耳恭听的样子。 高溶看了杨宜君几眼,然后才接着往下说道:“原是朱婕妤送了自己写的字来教我指点...字也就罢了,唯独送字的两名宫娥很有意思,靓妆而色美,想来婕妤是有荐美之心。” 杨宜君听着,分明一丝动容也没有。高溶顿了顿,见她如此,又继续往下说:“其中一人,十七娘你一定不知是谁。” “说来,是十七娘你的熟人了...旧蜀王后...也亏朱婕妤想得出来。” 第94章 “说来,是十七…… “说来,是十七娘你的熟人了...旧蜀王后...也亏朱婕妤想得出来。” 官家还真是...阴阳怪气的...... 王荣低着头,将自己的表情藏住。但即便是如此,他也忍不住想...官家平日杀伐果断,怎么于这等事上就这般、这般‘胡闹’呢? 杨宜君真没想到,杨丽华被自己拒绝之后竟然入了朱婕妤的眼,被推荐给了高溶。先是怔了怔,然后就是轻轻一叹。在无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的迎春阁中,这轻轻一叹也是格外明显。 高溶分明听到了,玩味着问她:“怎么,你在叹你那堂姐不成?” 杨宜君抬头看了高溶一眼,然后又飞快收回了目光,轻轻摇头:“官家,不是的。” 高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杨宜君的意思之后,也怔住了——若不是叹她的姐姐,那就只能是叹他了。 想到此节,高溶简直觉得可笑了,他是燕国的官家,是九五至尊,称孤道寡之人,有何可叹的?但可笑之后,高溶的笑意只留在了微微弯起的嘴角,一点儿也没有直达眼底。 他确实可叹,他这一生拥有了天下,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很少,更弄人的是,他想要的大多得不到——他还曾以为只要登基为帝,不用再忧虑自己的生死,还可以一统天下,建立伟业,青史留名,自己就满足了。 如今才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志向,却也只是志向而已。 除此之外,他竟好像别的一无所有...如果他想,他当然可以伸手去拿世上的一切,无论多么珍贵的东西,都是他现在能轻易得到的。但这些,偏偏他都不想要。 杨宜君看穿了此时的高溶,看穿了他的阴阳怪气,看穿了他是在向自己招手示意,让她靠近他。这个时候的高溶是这样孤独,即使是杨宜君也有一瞬间的可怜他,她想,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母性’吧。 女子有的时候就是会想要可怜一个人,然后照顾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杨宜君很快又找回了理性的自己。 “十七娘胆子太大了,真的觉得我不会......”高溶到底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来,留了一点儿余地。 他朝杨宜君招手,递给她几封奏疏:“你瞧瞧这个,按我的意思拟个章程出来。” 高溶拿给她的是没有经过中书门下奏拟条陈,直接呈到御前的奏疏,都是大事要事,需要皇帝乾纲独断的。 杨宜君接过奏疏,发现高溶竟没有在奏疏上下批语,那他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程程另在素笺上写下事情的处理建议,然后给高溶看。高溶看了一眼,就点头说:“不错,写的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其他的也照着这个意思写吧。” “十七娘果真聪明,与朕想到一处了。” 杨宜君其实没有特意揣度高溶的意思,当然她也没有故意忽视高溶的想法——真的将皇帝的心思猜的准准的,还这样直白的表现出来,怎么想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不惹怒高溶的基础上,杨宜君更多就是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写了。 杨宜君太头,正与高溶对视,这个时候的高溶,杨宜君真的看不懂了。 处理完了奏疏,自有人将这些送到政事堂去。至于杨宜君,则被留了下来。 过去杨宜君经常被留下伴驾,最近十多日高溶避着杨宜君,倒是没有这样的事了。这回将杨宜君留下,杨宜君还有些意外,她原本都准备着告退了。 高溶带着杨宜君去了摘月阁,一路不少宫人都瞧见了,等到天子仪仗过去,就有人议论:“跟随在官家身后的便是杨掌记么?” “不是她,又是谁?”高溶在宫内行走,仪仗并不复杂,但除了开道的宫人,其他人都是在他身后至少一步了!宦官首领王荣算是走的近的,也落后了一步,唯有杨宜君几乎与他并立了。 主要是高溶一路与她说话,说话的时候还有看着她,这样杨宜君想要遵守‘礼仪’,落后一步开外都不行了。 “方才你们看清她了吗?” “看清了!看清了!”有一个位置站的刚刚好的红裙宫女看清了杨宜君,此时有些感慨:“果然是官家看重的人呢,她一个八品女官,看着竟是后妃的品格!” 也有人知道杨宜君的长相,听到这话心里就暗笑...何止是后妃的品格!分明是一个人讲阖宫后妃都压下去了!只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说出来要是被小心眼的妃嫔听到,说不得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如今宫中议论杨宜君的渐渐多了。 高溶作为天子,当之无愧是皇宫中心!宫中上万宫人,并少数贵人,全都是围着他转的!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所有人‘关心’。高溶看重杨宜君,哪怕没有特意宣扬,该知道的人也知道了。 若是高溶是个爱好美色的普通皇帝,后宫也不会太在意皇帝对一个女官另眼相待。事情最糟糕,也就是大家多一个姐妹而已。偏偏高溶平时对美色十分平淡,这下突然对一个女子看重,这就惹人遐想了。 如果杨宜君不是美女,那还好些,她作为女官,大家还可以推说是官家欣赏她的才华。但杨宜君偏偏就是个美女,而且美的不一般...事实上,她入宫的时候就因为美貌引起过议论。 大家都觉得这般美貌,不做嫔妃,而是做女官,着实是浪费! 宫中不少人,包括妃嫔们都暗暗猜测官家就是喜欢杨宜君这样的...所以最近有些妃嫔就让自己身边的宫女去看杨宜君生的什么样子,做什么装束,准备学起来——这样做是有些丢脸了,但高溶对后宫如此冷淡,后妃们都急着获宠,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说起来,这位杨掌记也太深居简出了,平日想要看一眼也得守着她的必经之处呢!”就有宫女抱怨说,想来她应该是执行过观察杨宜君的任务的。 “也不见得是深居简出,只是官家常叫她伴驾,她常在太初宫中么...”有人说了一句,然后就笑了:“这宫中常常是喜欢学人打扮的,不只是娘娘们愿意学,宫人们也愿意...可这位杨掌记,该怎么学?” 杨宜君是尚宫局女官,平日里都是穿袍子的、戴幞头的,也不怎么涂脂抹粉,就连首饰也没有,这要怎么学? 众人想到此节,都是笑了。笑过之后,先前那宫娥又说:“说来娘娘们既想知道这杨掌记是何方神圣,怎么不把人叫到跟前细看,还叫你们这般想方设法?” 事实上,直到如今,大多数妃嫔对程程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家倒是好奇这个‘小小’八品女官,只是始终没机会见到真人——后妃品级相对是很高的,皇后不列入品级,乃是超品就不说了。剩下的,贵德贤淑四妃是正一品,九嫔是正二品,婕妤是正三品,美人是正四品,才人是正五品...直到最低的采女,那也有正八品! 相对于后妃,女官单从品级上就很卑微了,更别说还有身份上的主仆之别。这有些像大家族里的妾室和高级仆人,后者或许比前者拥有更多的权力和自由,甚至于尊重,但前者算是半个主子,后者至少明面上不能硬顶前者,真要找前者的麻烦,也得私下偷偷来! “这...宫中规矩严嘛,当今官家又不是宽纵的,寻常哪能叫个女官来问话。”宫女嘟嘟囔囔的。 高齐、高晋两兄弟在时,宫中管理相对松散,高溶加大了对宫廷管理的力度,寻常宫女走动都看的很紧呢!对于宫妃来说,不是自己宫里的宫娥,也是不能随便调遣的——这里头也有个道理,宫里的人都各有职司,不是伺候你的人,你调遣来调遣去,人家的正经职司怎么办?一人两人、一次两次不打紧,关键是影响不好。 宫女尚且如此,女官就更是如此了。 特别是杨宜君还是尚宫局司记司的女官,不像是尚功局、尚食局等局司,和后妃的生活有交集之处,还能找个理由召见...尚宫局司记司,能和后妃有什么干系?难道是想干政? 事实上,杨宜君女官的身份真的很好地保护她,她如果不是女官,而是一个妃子的话,这个时候就难免陷入到宫心计当中了...当然,这里头其实也有高溶的功劳。高溶的后宫高位者也不过就是嫔,而且都没有什么宠爱。这样一来,这些后妃就不太能调动人手、权势针对一个女官了,不然的话,要治一个八品小女官,总是有办法的。 “说起来,你们说,官家什么时候会把这位杨掌记抬举成娘娘?”忽然有个小宫女问出了最近不少人犯嘀咕的问题。 “这可说不准,说不得官家就愿意杨掌记这般伴驾呢?若真抬举做娘娘了,反倒不能如此便宜了。” 此言一出,就有人拍了这宫娥一把:“好大的胆!这般议论官家!你且小心些罢...传出去,说不定小命也搭进去!” 说话的宫娥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放肆了,一时竟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小姐妹相顾无言,因为这样一个‘变故’,之前的轻松气氛再没有了。再说话,也非常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我听说宫中正准备官家离宫之事...说是官家打算去千秋宫避暑并秋猎,说不得这一出去,便要住到冬日才回宫了。哎,也不知到时候哪些人有福能跟着去,留下来的可就惨了。” 宫人都是围绕贵人转的,官家作为天字第一号贵人,他离了宫,还要带走太后和一批后妃。到时候留在宫中的宫人们日常维持宫廷运转,事情不会少多少,苦劳依旧,露脸的功劳却没有了,确实比较惨。 不过这也就是针对能近身伺候主子的上层宫人,等而下之的宫人是怎样也没有区别的了。 第95章 千秋宫乃是燕国…… 千秋宫乃是燕国天子的离宫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离宫! 起建于高齐一朝,才开了一个头高齐便驾崩了,后来高晋接手,继续修建。高晋在位五年才成,之后高晋在位时期又陆陆续续增建,不断扩充其规模,才有了如今号称古今第一的千秋宫! 相比起规规矩矩的洛阳皇宫,千秋宫内的建筑要‘别开生面’的多!千秋宫中的一切都以美观、舒适为要,从这一点上来说,洛阳皇宫根本比不上千秋宫——千秋宫只单说舒适,就比洛阳皇宫强太多了!洛阳皇宫这边夏季闷热,冬季寒冷,住在宫中威仪是有了,舒适是完全谈不上的! 所以高溶要去千秋宫,太后赵娥也愿意去...她的身体也算不上好,能有机会去千秋宫疗养,也是好的。 不过高溶打算去千秋宫,也不只是为了住的舒服,这里其实是有政治含义的。 高齐时期,千秋宫所在的那片,就因为水草丰美、地形开阔平坦,被用来养马,养军马!后来又在这里练骑兵什么的...高齐在这里建千秋宫,一方面是喜欢这里的风景气候,另一方面是为了表现自己马上天子的品格。 住千秋宫的时候,可以随时督促练兵之事。 如今千秋宫周围依旧有养马地和骑兵校场,高溶去千秋宫住,也有厉兵秣马,不让如今朝堂诸公和军队放松的意思——现在可不是放松的时候!虽然收回了燕云,打痛了契丹,还拿下了蜀地,但天下还未一统呢! 南国如何?契丹卷土重来如何?都是事儿! 去岁燕国在军事上的成功让一些人有些飘飘然了,高溶就是要紧紧这些人的皮!另外,千秋宫在洛阳以北,住在千秋宫方便他接下来巡幸北面...高溶已经打算好了,等到了千秋宫,必得北巡! 北边收复的新地很多,不去亲自看看,还是不放心...而他人在宫内,想要离京巡狩是很难得到大臣认可的。为了免得麻烦,他就想着先斩后奏,到了千秋宫后,随便找个理由也能出门。到时候大臣反应过来,也不能说什么了。 当然,巡狩什么的,只有高溶自己和几个真正的心腹才知道,其他人都是不知的,这‘其他人’当然也包括后妃们。后宫妃嫔只知道要去千秋宫住一段时间,还要在千秋宫举行秋猎。 为了能亲近高溶,为了争宠,她们肯定是想要跟着去的。而决定谁去、谁不去的,是太后赵娥。如今宫中又没有皇后,这种涉及到后宫的事,高溶自己又懒得管,自然就是赵娥拍板了。 因为这个,最近太后居住的寿仙宫人来人往...虽然后妃们平时已经够‘孝顺’了,但最近好像格外孝顺呢! 赵娥开始还愿意跟前热闹热闹,就都见了。别说,看着一群花一样明媚漂亮的美人处处讨好自己,那也是蛮开心的。不过久了也就那么点儿意思,赵娥本身也不是缺人奉承的,于是很快就腻了。 这一日朱婕妤又来给赵娥请安,一起的还有半路遇上的王美人...朱婕妤和王美人的关系不算太好,她们两个一个是老人派,一个是新人派,派系都不是一个派系的。只不过路上遇到了,也不好做没看见。 两人在外请安求见,有宫人就进去通报。此时赵娥倒也起床了——后妃请安也不会不看时辰,肯定是不能扰了太后休息的。 赵娥正用早膳呢,听得这通报,并不言语。旁边有心腹宫女就问:“大娘娘自己用膳,不如叫朱婕妤、王美人近前来服侍?” “我哪里缺人服侍用膳,偏叫她们?罢了,也是懒得用膳时有人在眼前晃,且等等罢。”赵娥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以前做宠妃时自然不会这样随意,但现在已经是太后了,哪里还用在意几个笑笑妃嫔。 就算是慢待了她们,谁又敢说什么?谁又能说什么? 赵娥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朱婕妤、王美人在那里等,等她慢悠悠用完早膳再说。 赵娥倒也不是故意磋磨人的人,用完早膳之后并没有让人继续等,这就见了朱婕妤和王美人,一起说了几句宫中妇人的话。她建朱婕妤、王美人分外小心,最后就道:“这些日子你们总在哀家身边答应,哀家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哀家懒得因这事儿弄得阖宫上下人心浮动,这两日随行的名单就出来了...至于说你们两人在不在的。”说到此处,赵娥停了停,然后才接着往下说:“你们要紧跟官家,这是自然,可也不能空有心,而无进展罢!” “哀家实与你等说了,随行的妃嫔只有七八人,择选的都是官家亲征回銮后宠幸较多的。”说是较多,其实也很少沾边,只不过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罢了。 赵娥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谁让高溶比较喜欢,她就愿意多给机会! 宫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赵娥这边发话了,立刻就传遍了后宫。妃嫔们都暗暗盘算自己的‘受宠程度’,一时之间几家欢喜几家愁——赵娥这样让事情尘埃落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之前为争夺侍驾机会而明争暗斗的后妃们可以歇一歇了。 宫里平静了好多,下头的人都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 而紧随起来的就是止不住的酸,不能去的,就酸能去的...其实能去的也不见得是真受宠,可能就是运气比较好而已。毕竟高溶对后宫总的来说就是淡淡的,‘样本’太少了,统计是会出现误差的。 相比起后妃,女官们,特别是司记司、司言司两司的女官们,倒是不用争什么随驾名额。宫里固然要留一些女官主持事务,但官家、太后、后妃驾临千秋宫,很多事也不能单指望着千秋宫的宫人罢! 那边的宫人还不如皇宫这边的呢,管事的人就更不如了!没有女官带人过去,官家太后们的生活品质都有可能受到影响了。 至于说司记司、司言司两司女官,就更不用说了...高溶去了千秋宫,该处理的政事还是得处理,这么个‘秘书班子’肯定是要带着的。 “姐姐这是合的什么香?”黄淑英近前一些,见杨宜君在摆弄一些粉末,又闻到香味,一下就知道她在合香了:“这味道倒是不似平常所用,我记得姐姐用的香,或者清新甜美,或者清冽...不见如此沉厚的。” “这是给官家熏衣的香,你看看那龙涎香和檀香,都是真正上品,尤其是龙涎...哪里是我能用的。”这句话杨宜君一点儿‘谦虚’的意思都没有,龙涎香是非常珍贵的香料,甚至直接说最珍贵也没问题。 珍贵到基本上只有皇家能够用。 百媚千娇 第77节 龙涎香因为交易量少,根本没有所谓的‘官价’,寥寥的交易只能做个参考——卖到洛阳的龙涎香,每两都在一两百贯,具体价格要看香料本身的品质。 考虑到香料用量少,一两二两的就够用很久很久了,这个价钱倒也不是说土豪用不起。只不过龙涎香在内陆地区真的是有价无市,价格摆在那里,没有货怎么说?洛阳市面上一旦出现龙涎香,往往直接就被宫里收购了! 偶尔落到一些人手里,那也不可能是普通富贵人家! 杨宜君以前是没有接触过龙涎香的...... “给官家熏衣的香...”黄淑英想说,这该是相关局司的活儿吧。但话到嘴边她就收住了,在宫里呆了半年,她也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了——关于杨宜君受官家爱重,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杨宜君看她神色,扑哧就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里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王荣总管非托付我此事。” 杨宜君没说的事,王荣此举正是为了讨好官家...杨宜君也无心应承此事——但说的明白些,她又能怎样呢? 她虽然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高溶对她非同一般的纵容,在一些事上敢违逆他。但她也不是昏了头了,真的以为自己能够‘为所欲为’了。她所谓的‘大胆’,不过是在赌那位九五至尊的心思而已。 每当想到此节,杨宜君就大觉没意思...到了此时,她都有点儿后悔进宫了,或许进宫也不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反而会将自己也陷进去——如果不是确实在参与各种政务的成就感在支撑她,她可能真的已经在考虑辞官了。 当然,考虑归考虑,有的时候杨宜君也明白,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那个余地了。 皇帝就是皇帝,可以‘纵容’她,却不见得能真的洒脱放手自己看中的猎物——别人以为杨宜君正因为天子的爱重而飘飘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欢喜,反而畏惧且痛恨。 对于一个能随意决定自己命运,乃至于生死的人,畏惧是很自然的。而对于倔强而又不服管教,受后世思想影响的杨宜君,痛恨也是很自然的。 对高溶唯一一点儿好感,大概是他那张脸了,那张和赵淼一样的脸。 杨宜君与黄淑英正说着话呢,忽然外面似乎有人来了。又一会儿,果然传来人声:“杨掌记可在?” 杨宜君缓步而出,撩开帘子,见到是一对宫娥,十分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们也是在太初宫侍奉的。只不过不算在近前,所以平常打照面的次数不多。 宫娥叉手道福,语气神态都十分恭敬,双方寒暄了几句后,她们才送上礼物,表明来意...她们的来意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杨宜君能帮忙在王荣那里美言,到时候去千秋宫能带上她们。 杨宜君这些日子不是第一次接受这种拜托了,直接就道:“我与你们原没有交情,不好随意接你们的礼,应承你们的事...礼物拿回去,事情我也没法管。” 杨宜君又不是一个软面团,人家有求于她她就答应。至于说那些宫人送的财货,她就更不在意了。也就是平常熟悉的人,实在求到她这里了,她才答应的——不是情分有多深,而是她还要在宫里混,就不能显得一点儿人情都没有。 左右王荣欠她的人情是要用的,杨宜君又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还不如这种时候用掉呢。 等到杨宜君再三拒绝,这两个宫娥才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她们是宫女,哪怕是太初宫的宫女,那也是差了杨宜君这个女官一层的,倒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到人走了,黄淑英才走出来道:“真是好不懂事的宫娥!又不是往日有亲的,就这样大剌剌上门求情?真当我们这些女官都是好性儿,由着她们许愿么?” 黄淑英完全是站在女官这个阶级说话的,对于女官来说,绝大多数的宫人都是看不上的。杨宜君则是不愿意搭这个话,所以只是笑笑,不想继续再说这个了。 黄淑英瞅了瞅杨宜君,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近日许多人求到杨姐姐这儿么?” 杨宜君含含糊糊应付了这话...不过说实在的,最近确实有不少人求到杨宜君这里,大部分都是为随驾去千秋宫的事。如果是为了这个事,杨宜君愿意帮忙或者选择拒绝,都没什么好说的。 真正让杨宜君觉得恼火的是,有些人觉得她对高溶有影响力,想要借此做些什么,谋取利益。为此,他们认为自己开出了足够高的价码——不外乎就是一些钱财,至多还有‘人情’。 这不说有没有错看了她的为人,关键是...这是在糊弄谁呢?将她当成是蠢材了么?杨宜君本质上是非常傲慢的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她一直是很得意的。面对其他人,也是一向讨厌蠢笨的。 自己被当成蠢材了,她本能觉得被冒犯到了。 当然,有这种蠢人,也就有稍微聪明一些的。他们只是交好杨宜君,却从来不提要求...杨宜君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只不过是想趁着她还未真正‘飞上枝头’,过来讨好她,结个善缘。 第96章 阖宫上下都在为…… 阖宫上下都在为去千秋宫做准备,此后数日都是如此。 这期间,哪怕是太初宫都有些忙乱——唯一的清闲人大概就杨宜君了,司记司自然也有些事要做,但准备出门的琐碎事轮不到尚宫局女官们来做。就算有些政事需要交接,邓尚宫也不会让杨宜君跑腿。 毕竟,杨宜君常在迎春阁做秘书,给官家秉笔,些许小事也不会轮到她身上。 事实上,邓尚宫已经准备着哪位典记空出位置来了,首先就推荐杨宜君...这是揣测上意,也是对杨宜君能力的肯定。 邓尚宫当然也会猜测杨宜君什么时候就由女官,摇身一变成为后妃了...然而,就算杨宜君成为后妃,她也觉得这个‘典记’之位该给!有些东西人家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你有没有给又是另一回事。 就在这样的忙碌中,事先挑好的,‘宜出行,宜移居’的好日子到了。祭祀过路神之类,宫中便摆起仪仗,大队长龙往宫外而去——御前班直开道,又有执伞盖的,挑灯的、举翎羽扇的、奏乐的...... 中间首先是高溶的御辇,然后是赵娥的太后凤辇,再然后是后妃车乘...杨宜君和另外三个女官共用一车,在女官车马之后,还有宫女车、行李车等等。不过宫女车并没有想的那么多,因为大多数同去千秋宫的宫女,都是随着主子坐的。专门有车的,反而少见。 在‘哒哒哒哒’的车上,另外三位女官还颇为兴奋,既想要看看外面的景象,又怕撩开了车窗帘子,让人瞧见了,说不庄重...和杨宜君同乘的女官都是比较年轻的,性情上比较活泼,也大都没混到平常可以出宫的级别,这个时候自然有想看热闹新奇的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要做第一个,希望有人能开这个头。 杨宜君就不掺和这个了,这个时候,车辇行动有着轻微的摇晃,她正好闭上眼睛看剧去。既有趣,又能消磨一路无聊的时光。 三个女官到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撩开了一点点车窗帘子,偷偷往外张望。而这个时候,杨宜君已经看剧看入迷了。 而这个时候,从宫中而出的銮驾最前面都还未出城呢! 靠前部分,天子御辇之上,高溶并未休息,而是听识字的宦官念奏疏...御辇再平稳,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晃动也没有。为了养眼睛,高溶是不看书,只听人诵读的。 听着念了一会儿,也处置了几份奏疏,高溶便有些走神,看御辇上兽头香炉燃沉香如雾。良久回过神来,道:“方才念的,再念一遍。” 一旁的王荣是何等会看眼色,立刻明白了关节所在。便低声道:“官家,小宦官不过是粗识得几个字罢了,念的不清不楚的,还是不好...不如请杨掌记来念奏章?” 如果杨宜君不是那样‘难搞定’,王荣就先斩后奏了,把人弄来讨官家开心再说!然而,杨宜君很多时候并不愿意配合他,事实上杨宜君对邀宠于官家根本没有兴趣——王荣也是渐渐明白这一点的,明白之后就是更大的不解。 而比这更不解的是,官家居然没有因此着恼...王荣有时候想想,也不得不感慨,这就是一物降一物了。 与此同时,他也对杨宜君更加尊重了。他算是看出来了,现在外人对杨宜君‘前途’的估计都不准确!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是真凤凰! 高溶并没有直说好,或者不好,而是过了一会儿,微微点头...王荣明白了,领了口谕,这才下了御辇,亲自跑了一趟。 王荣早就将杨宜君坐的哪一辆车牢记于心了,此时径直等到了杨宜君等几个女官的车,请车停了。就在外说道:“杨掌记,官家口谕,请您去呢!” 杨宜君本来在看剧来着,这会儿看不成了,但也没什么可说的。心里叹了一口气,在同车三位女官的羡慕眼神中下了车。 赶上前头的御辇,王荣带着杨宜君上了辇——杨宜君也是第一次上到御辇,这才发现真是宽敞!整个御辇内部就是个中等大小的房间,这个房间还分隔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空间,中间用珠帘隔开。 珠帘前面是小的空间,有宫人侍立此处,谨防着官家有什么需求。另外,官家要见的人也会先在这里等一等。至于珠帘后,就是官家所在之处了,有软榻,有书案,有坐椅,有柜架之类,装饰精美,俨然是个周到的起居之处。 王荣带着杨宜君站在珠帘之后,禀报道:“官家,奴才带了杨掌记来。” “进来。”高溶声音沉沉。 高溶上下看了一会儿杨宜君,道:“你近前些,替朕理一理这些琐碎奏疏...怎么什么都要上奏!” 一些奏章真的很废话,虽然已经经过过滤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人的无关紧要奏章不会拿到高溶面前...但总有些例外么。比如说重要人物的奏疏,哪怕是普通的问安,中书门下和尚宫局也不好自行处置罢。 杨宜君叉手行礼,完毕之后走进书案,就要去看那些奏疏。然而手才放到奏疏上,高溶就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看向一旁的郑小贵:“你来念。” 郑小贵是拜了王荣做师傅后才读书的,说得上认识字,但绝对不是饱读诗书的人。听话打开了一本奏疏,慢慢念着,杨宜君还没说什么,高溶先道:“这句读都不对,平日里读的什么书?不是说读了书的吗?” 王荣连忙替徒弟解释:“官家,这小贵哪里称得上读书,不过是认得几个字,平日里看账、看名帖,不至于做个睁眼瞎罢了...他如今都还不能自己写字,只能叫个会写字的小太监随身应着,替他写帖子、记帐目呢!” 太监读书的本来就不多,能识字的就算是知识分子了,高溶也不好说什么,就让王荣挑个能读奏疏的来。王荣自然领命,至于说找杨宜君来就是为了读奏章了——他立刻就抛到脑后了。 那不过是他为了给官家台阶下,找的一个借口罢了,哪里会当真呢! 这边听着奏疏,车队不紧不慢往千秋宫而去,快到傍晚时,忽然有一小队人马接近车队。不过一会儿,就有人在珠帘后禀报:“官家,河套总督邓芝求见。” 燕国在地方上最高的地方长官,也就是所谓‘封疆大吏’,一般都是‘转运使’。至于说‘总督’,除了一些虚职,基本上不用的。不过这其中‘河套总督’等几个总督是例外,这是北面恢复的疆土,在纳入转运使管辖前的一个过度阶段,暂时用‘总督’管着罢了。 这甚至不好比蜀地,蜀地也是新收入的地盘,但那里长期都是汉人统治,燕国接手之后无缝对接是没问题的。但北方燕云之地就不是这样了,这里长期汉胡杂处,很多事情是很复杂的,短时间内根本不能用治理内地的方法来治理。 乱世用重典...派总督铁腕治理,也是一个路子。 “邓芝?”高溶原本正在和杨宜君下棋,听说邓芝来了,又放下了一颗棋子,缓缓道:“前些日子倒是有奏疏提过他要回京...罢了,就见一见,叫他进来说话吧。” 杨宜君站起身,高溶摆了摆手:“你不必避了。” 说话时候,有宫人打起了珠帘,河套总督邓芝躬身进入,先是行礼问安。 高溶示意平身之后他才站起身,然后看到的一幕就让他眼皮跳了跳——高溶坐在软榻上,榻上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有张琉璃棋盘,他起身之后,一只纤纤素手正放了白玉棋子在上。 虽则这只纤纤素手的主人是穿袍子、戴幞头的,邓芝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个女子的身影。 邓芝是跟随高溶带兵打仗过的,很清楚高溶向来不好女色...但如今神色缱绻,眉宇间有眷恋之色——邓芝还以为这是见到了哪位妃子,觉得唐突,一时之间竟有些坐立不安。 高溶思索着棋盘上的应对之策,就说:“邓爱卿除了请安,可有别事?” 肯定是有别的事的,邓芝又不是那种有事没事都要找机会来表忠心的——或者说,他是跟随高溶起事的老人了,有从龙之功,反而不用那般。 邓芝定了定神,尽力忽略了正在下棋的‘后妃’,禀报了他在河套遇到的一些问题。一般的问题,他自己就解决了,不可能这个时候来请示高溶,所以这个时候说的确实是有些棘手的事。 “...耶律大成、耶律雄才两兄弟,还有审密特末儿、得脱等人,都请求归附,若是寻常契丹贵族归附,臣也能自行处置,只是这些人说来都是契丹的皇亲国戚。要说不接纳,倒是要错过眼下这个好机会了。要说接纳,怕是、怕是...” 既怕是引狼入室,也怕是养虎为患。 高溶‘哦’了一声,还想拖延棋盘上的时间,就道:“杨掌记觉得呢?” 杨宜君对边事也是特意了解过的,再加上人在司记司,对朝堂之事有着系统的把握。此时听邓芝大概一说,就明白那些人是什么性质了。便道:“这些人看着是一路的,不收下不好,全收下也不好...官家瞧瞧名字,觉得顺眼的便手下,不顺眼的让回去就是了。” 这就是正大光明的离间计了,真有什么不妥,这些人被‘特地’选出来,也很可能得不到对面的信任了。而且他们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再考虑到在燕国这边的好日子...原来是带着什么目的归附的,就不重要了。 这种招数真的挺好用的,毕竟北边胡人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民族认同,他们能有一个共同的民族称谓,大多数时候还是汉人这边给的。至于内部的真实情况,往往相当复杂,说不定一些还是世仇部落呢! 高溶‘唔’了一声,终于想到该下到哪里了,在棋盘上落了子,后又道:“邓爱卿明日递个奏疏来,朕圈出几家你只管收下就是了。” 这就是认可了杨宜君的说法。 之后邓芝又说了数件事,有些当场就有了个结果,有些则是让邓芝回头写清楚条陈,递到政事堂,慢慢再议。 邓芝离开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之余,好奇心也快按捺不住了——说实在的,杨宜君说的计策,他也不是没想过,毕竟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意。只不过,有些事他可以有主意,却不能拿主意,就是得来请示一番才行。 等了准信,他当然轻松...至于说‘好奇心’,就是因为杨宜君了。退出来之后,他便找了京中熟人,问起:“官家身边‘杨掌记’是何等人?” 京中熟人笑道:“你如今就算人在边地,也该多多了解京中行市才是啊!怎么这般不通了。” 就在熟人给邓芝解释‘杨掌记’何许人也时,清早从宫中出发的队伍终于在天黑后抵达千秋宫了。 抵达千秋宫之后,又是各处安置。高溶身为天子,住在了最大最漂亮的宫苑‘永福宫’,太后则住在了最舒适的‘琼芳殿’,至于剩下一干妃嫔,各有安置,不必细说。 杨宜君这些女官等着各处住下时,王荣悄悄儿来到了高溶身边:“官家,尚宫局女官正等着安置...您看,是不是叫杨掌记与太初宫跟随来的宫人住在一处,也方便随驾。” 高溶轻轻看了王荣一眼,王荣立刻心中一紧,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过了一会儿,高溶才慢慢道:“安排司记、司言两司女官,在永福宫下处居住。” 王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错在哪儿了!他知道杨宜君的性格,怎么还提出单独让她住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叫人不自在么!心里反省着,口中道:“喏,奴才这就去办!” 说着,忙忙退了出去。 高溶凝视着殿外星星点点灯火,先是面无表情,尔后忽然又笑了,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第97章 千秋宫是‘离宫…… 百媚千娇 第78节 千秋宫是‘离宫’,虽然还是皇家宫苑,但到底和真正的皇宫不太一样。就细节来说,这边就没那么拘束。像杨宜君这种随行而来的女官,都比较自由,结伴去园中游玩也是可以的。 当然,前提是自己的职事已经做完,又报备了去处...不然的话,要找人的时候找不到,那也是麻烦。 杨宜君原本并不算很爱玩儿的那种人,或者说,普通的玩乐对于她来说吸引力不大。过去她在播州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出门玩耍,想玩什么玩什么,十分自由,然而她也没有经常出门。 她在家读书、看剧就很够了,不会缺乏乐趣,出门玩耍对她来说就是个调剂。 不过,入宫半年多了,一直被圈在小小宫城里,出宫也只出宫了一次,还是伴驾微服,根本没有玩儿的机会...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当然还是会想玩儿的。所以在听说可以去草场那边骑马后,她就告了个假,与欧阳法满结伴去了。 所谓的千秋宫操场,其实是附近练兵校场的一角。对于练骑兵地方来说,只是一小角,但也足够住在千秋宫内的贵人们跑马了。 杨宜君与欧阳法满手挽着手去挑马,欧阳法满也会骑马,只是不精通,据她所说,她父亲是个低级军官,她因此学了个骑马和拳脚。不过骑马也好,拳脚也罢,就是学着玩玩的,父兄并未认真教,她也没有认真学。 草场附近又马厩,贵人们有的自带宝马,不用管马厩借马,偶尔来个贵人用马,马厩这边都是很殷勤的。杨宜君和欧阳法满不算贵人,但也不是小宫人,和管理马厩的宦官算是‘同事’了。她们来借马,管事的不会刁难,却也不会上赶着,就随便她们自己挑就是了。 杨宜君多懂马啊!她的飞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异种宝驹,杨家在播州养的黔马更是西南一带最好的马。说是如今华夏内产的最好的马之一,那也可以!养马城等养马地产出的好马不止供应西南之地,在蜀中也是宝货呢。 杨宜君耳濡目染,懂的也不少了。 所以她很快挑出了一匹自己喜欢的马,又给欧阳法满挑了一批温顺的:“这匹马性情稳重,欧阳姐姐骑着正好。” 旁边有小太监搭话:“这位大人是真正懂行的,难不成在宫里也管过马?” 杨宜君笑了笑:“原是家中养马驯马...” 杨宜君这样说,其他人也没有多想,点点头就算过去了,欧阳法满也听从杨宜君的推荐,果然选了那匹温顺的马。 两人牵了马出去,到了草场那边,就看到草场那边颇为热闹。不只是得了恩典的宫人过来玩耍,还有一些贵人在众人拥簇之下作乐。 燕国也是以武立国的,当下又是天下未平之势,习武骑马的风气很浓厚,国内多有将门。而将门贵女么,多是能够骑马开弓的——后妃有将门出身者,不过在场的除了将门后妃,也有未嫁的将门、勋贵家小娘子。 这很正常,千秋宫不比宫中宫禁森严,女眷们除了给太后请安,以及固定的几个日子探望进宫的女儿,几乎没有机会进宫(那样进宫的,也只能在固定的路线、固定的宫苑呆着,不可能随意走动,更谈不上在宫里玩乐了)。 千秋宫就不同了,不少伴驾而来的王公贵族都住在周边,甚至可以说是住在宫苑范围内。他们的女眷平常来千秋宫里玩一玩,这都不算什么。 “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看着倒是身份不同于一般呢。”远远的,欧阳法满眯着眼睛看向了草场上一伙人。只见一个未嫁女儿家打扮的小娘子,黄衫红裙、分外亮眼,另外还有许多人跟随。其中不乏其他贵女小娘子,甚至是后妃。 就在这些人当中,这个小娘子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心。 杨宜君又不是洛阳长大的,对于洛阳的贵女也不甚了解,所也不知道。倒是近前一个宫人听到她们两人的话,笑说:“那是大娘娘的侄女,官家的表妹,赵家十一娘呢!” “原来如此...”欧阳法满微笑,杨宜君也全明白了。 赵家从高齐一朝起就因为赵娥而备受重用(赵家本身也是很厉害的家族),高晋一朝也没有‘一朝天子一朝臣’,就被丢下,赵娥不是皇后了,也是宠妃,总没有让娘家被清算...现如今高溶掌权了,赵家又是他的外祖家,自然也是没有清算赵家的。 赵家也有人被处置,但都是高溶掌权之后和高晋一朝有问题的人勾勾搭搭的人。这样的人,高溶抓住一个处置一个——赵家也不愧是燕国‘常青树’,见机很快,非常乖觉,嫡系的赵家人都没有犯高溶的忌讳。而旁系犯忌讳的人他们也相当‘大义灭亲’,根本没求情。 到如今,就算是赵家旁系也晓得什么不能伸手了,情况也就稳定下来了。 这位赵十一娘的父亲,是赵家家主,与赵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从父系来说简直贵不可言。她唯一的问题是母亲是妾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的父亲是大娘娘最亲的兄弟,她本人自然就是官家最正牌的赵家表妹。 至于说母亲身份低一些,对普通人家或许是个挑剔之处,但对于皇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因为她是她父亲唯一的女儿,物以稀为贵,她的身份就变得与嫡女没什么分别了。 据说太后赵娥也很喜欢她,时不时就会召她入宫陪伴...... 赵十一娘身份贵重是身份贵重,但与杨宜君和欧阳法满又没什么关系。两人既没有心思讨好奉承她,自然是互看一眼,就该干嘛干嘛了。两人上得马去,微微远着赵十一娘那一伙儿,随便玩玩也就得了。 杨宜君也没有特意驰马,一个是没必要,一个是她和现在骑的这匹马也不熟,安全起见,还是不要了。 正在她与欧阳法满玩着的时候,忽然就听到赵十一娘那一伙儿格外喧闹起来。出于看热闹的想法,两人骑马小跑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一伙人散开,似乎要做什么。和一个宫人打听才晓得,是这群贵人提议要赛马。 这些贵女每个都从身上拿一件饰品,算作是彩头,赛马赢了的人自然可以拿走全部。 也不只是她们这些贵女可以赛,其他人有兴趣的也可以,而且不必出彩头——人家贵女就是玩一个乐趣,那些看起来很值钱的饰物着实未被真正看在眼里。 一些有玩性的宫人见贵女来真的,便也起兴了,有几个人就说要参与赛马。杨宜君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熟人,就是过去曾经与她同住过的宫女雪娥。雪娥是司言司的宫女,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哪怕是宫女,也承担着一些文书工作,这是寻常宫人不能替代的。所以司言司随官家来到千秋宫,她也是有跟着来的。 杨宜君骑马过去,与她打了个招呼,问她:“你也要赛马?” “杨大人?”雪娥笑着在马上做了半个叉手礼,然后就道:“家父原是军中驯马人,奴婢也算是会骑马的...杨大人瞧见彩头里那件珠花了吗?” 杨宜君眼力很好,看的清清楚楚,问她:“是珍珠与黄玉结成栀子花样的,还是珍珠与珊瑚结成玫瑰花的?” “是栀子花...那件珠花与我母亲年轻时心爱的首饰几乎是一模一样。”说着雪娥低声解释道:“奴婢母亲原来也是宫女,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去了,才嫁了奴婢父亲。当时奴婢母亲有带出几件首饰,都是贵人赏的,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这一样珠花了。” “后来大哥得急病,为了诊治,母亲才把珠花卖了。” 杨宜君一听就明白了,雪娥这是想赢下彩头,好把其中那朵珠花送母亲。 “赛马的人有许多,你可不一定能赢。”杨宜君提醒了一声。 雪娥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笑道:“不打紧,要是旁的宫女赢了,奴婢便去求她,拿钱买、拿东西换都行...若是哪位贵人赢了,我也去求。这会儿贵人们玩乐的高兴,说不得知道了内情,也乐得成全奴婢。” 这倒是真的,这些贵女们那里是在乎一个珠花的?反而是大庭广众之下,乐得显出自己的善良。雪娥要是有机会说出自己的事,事情十之八九能成。 见她想的清楚,杨宜君也不多说什么了,当下就让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发令声中,赛马开始,有人一马当先、有人稍逊一筹。 杨宜君在原地看的分明,雪娥骑术确实不错,属于是第一梯队了。而同属第一梯队的,总共不过四人而已。除了雪娥之外,有赵十一娘,以及两位贵女。所以雪娥是第一梯队里唯一的宫人——这倒也不奇怪,宫女们多是良家子出身,什么人家的都有,确实存在骑术高手,但很少见。贵女就不同了,燕国有唐风,颇为开放,贵女们骑马外出都很常见,精于骑射的也多。 这骑射功夫不说多厉害,平均水平还是很可以的。 赛马的人还在跑...按照事先说好的规则,是由出发点开跑,绕一个圈回来的。而就在半圈跑完,杨宜君就见到雪娥有渐渐领先的趋势,似乎要越过第一梯队四人,自己独个第一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抢先赵十一娘半个马身时,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雪娥当即跌下马来。之后倒是没有被拖行,但之后还有赵十一娘的马,直接踏了过去,其中一只前蹄踏中了雪娥的小腿。 杨宜君看得分明,当即翻身上马赶了过去,不少人也跟着上前——因为这突发意外,比赛已经暂停了,不少人也有意看热闹。 杨宜君到时,几个贵女拥簇着赵十一娘,其中一个就对赵十一娘说道:“真是晦气!这宫娥要争胜,却不曾想自己有多大本事...还抢到十一娘前头去了,如今这般也是活该!去叫人了吗?把这宫娥抬下去。” 宫女生病是没资格请御医诊治的,一般就是花钱请太医院的药童按着病症大致煎药(一般不能是药,得是煎好的药。从太医院出一碗煎好的药容易,一些药材却是不能的,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些药做什么用了。很多药材用好了是药,用差池了就是毒)。 这里让把雪娥抬下去,也就是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杨宜君皱了皱眉,低声与欧阳法满说了几句...无非就是用女官的情面,找个御医来给雪娥诊治。欧阳法满没问为什么,随口就答应了,她是司言司的女官,傢獨口勿车巠自然认得雪娥。对待熟人,肯定是要亲近些的。 几个贵女还在那里‘训斥’、怪罪雪娥——不是她们多在意一个小小宫娥,而是在用这种方式讨好赵十一娘。 别人或许没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不敢说...反正杨宜君是清楚的,刚刚雪娥超过赵十一娘时,赵十一娘动了手脚,这才是雪娥坠马的原因。至于说最后马踏那一下,就不好说了,那么近的距离本来就不好控制马。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赵十一娘确实如传闻中所言,是非常有好胜心的。 第98章 杨宜君看了一会…… 杨宜君看了一会儿赵十一娘等人,又去看雪娥,她对雪娥点点头:“放心罢,我与欧阳姐姐会与你打点的,或者骨头伤的不厉害,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马踏的那一下,若只是让骨头断成两截,那还好了。有御医关照,恢复如初也不难...最怕的是骨头碎的厉害,说不定就会变瘸子,这时的医疗条件可远远不如后世。 看着脸色苍白的雪娥,杨宜君又看看远处气焰嚣张的几个贵女。雪娥被抬走后,欧阳法满有些不满地说:“真是风光啊...方才那会儿,该是动了什么手脚罢?” 欧阳法满不算很懂骑马,但她有脑子啊...赵十一娘有好强的名声在外,方才又不早不晚,偏偏是雪娥超过她的时候出事。欧阳法满要是不多想,她就别在宫里混了,再混下去,估计也是被算计的命。 “是很风光。”杨宜君轻轻瞥了一眼。她没有说有没有动手脚,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定见,说出来没意义。 风光什么的...杨宜君从来不算是脾气好的,在播州的时候,她还有个‘坏脾气’的名头。不过她的坏脾气从来不针对地位比她低,又或者不如意的人,很多时候要迎接她坏脾气的,要么是不长眼撞上她了,要么就是风光过头又不知收敛的。 几个贵女还在说着刚才的事,似乎是很不满的样子。 “就说不必叫这些宫人也加入进来了...她们虽然在宫廷受过一些训练,可到底是民间选来的,狂妄而不知礼节的也多。方才那一个,自以为会骑马就那般争先,还跌落了下来,险些没惊到十一娘的马,要是惊到了十一娘的马,她便是死也不够赔的!” “也不能这般说,我们人少,只几人一起玩,有什么意思?赛马本就是人多才好玩儿的。”这样说的是另一个贵女。虽然她的意思不同,但语气同样轻慢。 杨宜君看了一会儿,等到要重赛的时候,便骑着马小跑了过去。几个贵女见她衣着,知道她是个女官,倒是没有之前对寻常宫人那般轻蔑了。不过在看完衣着之后看到脸,她们又有些愣住了。 杨宜君的脸不符合其他人对女官的想象...女官最常见的是才学很好而容貌平平的。 “这位大人是...?”有贵女问出来了。 杨宜君点头道:“司记司掌记,杨宜君...见小娘子们赛马游戏,也想同赛。” ‘掌记’、姓杨,还如此美貌,倒是让赵十一娘一下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杨宜君来。但最终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是道:“杨掌记也会跑马啊...杨掌记久在宫中,疏于骑术,可要小心,譬如方才那宫娥不久出事了么?” 语气意有所指。 杨宜君却只是轻轻动了眼皮,然后就道:“生疏什么的倒是不会,于马术上下官是有些心得的...之所以要来与诸位小娘子赛马玩笑,也是因为见了方才的赛马——方才的赛马根本不能算是跑马。” 杨宜君的语气很清淡,话又只说一半,简直让人不知从何说起...同时还很气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十一娘心情不爽,瞪着杨宜君。 杨宜君不说话,但看不上的眼神是很明显的——她有资格看不上这些贵女们的赛马,相比起北方大地在平平整整的草原上跑马,她少年时就在西南的山林中跑马过了!山林中的环境对马对骑手都很危险,她因此练出了精湛的骑术。 这个时候杨宜君当然不是在找骑术上的优越感...她只是看不上这些贵女而已。 果然,杨宜君的态度让一直都生活在吹捧环境中的贵女们不爽了,但她们又不能做什么——别说是女官,就是宫女,也不是她们能随便处置的!宫女也是皇家的奴婢,她们处置了算是怎么回事儿?她们能做的,也就是事后告状而已。 “那边在做什么?”高溶身边只跟着王荣和一个年轻军官时,骑马信步来到了草场这边。因为没有人跟着,草场上又有一个‘大热闹’,他们不远不近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官家’在此! 发令声响,十数名女骑士如离弦之箭飞出。 这个时候高溶他们也不走进了,王荣则见机找了个宫女过来,那宫女也认得高溶,立刻就要跪。高溶挥手止住了她的动作,眼睛还看着赛马的人,一眼看到了杨宜君,嘴上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虽然没有特别偏向杨宜君,但也是把赵十一娘前面做的事说了出来——出事的也是宫女,同仇敌忾之下,这个宫女下意识卖了赵十一娘。 “杨掌记行事有侠气。”王荣觑着高溶的脸色,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马屁。 高溶却只是嗤笑了一声:“她哪有什么侠气,她那人最是冷心冷情...大抵是她与那宫女相识,十一娘又过于跋扈了——这才激她出头了。” “她不是侠气,是性子里有烈性...在宫中不得已收敛了些,但也只是收敛了些。” 这样说着,高溶却是看的更认真了——贵女们是想阻止杨宜君获胜的,想要让她狠狠吃个教训,就像刚刚的雪娥一样。但这一次做不到了,因为杨宜君从一开始就一马当先。 赛马这种事,既看骑手,也看马,某一项太差的话,另一项就是超神也是带不动的。好在千秋宫的马厩里养的都是皇家的马,没有太差的,即使管事没有拉出真正的宝马来让杨宜君挑,杨宜君也在可选范围内选到了最好、最适合的自己的马。 这匹马放到外头去,也是宝驹了,并不会比赵十一娘骑的马差...给赵十一娘选马的人大约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马儿并不是那么灵敏(灵敏换一个表达,其实就是敏感)。虽然这马跑的也很快,颜值也很高,但终究是有所牺牲了。 杨宜君这边比起赵十一娘,差的可能就是和马的默契。 不过杨宜君骑术强,靠着这个也足够掩盖默契不足的问题了。 当跑起来之后,杨宜君是肉眼可见的更好...她身上有一种自由自在之感,即使跑的再快,几乎可以追风了,她也是怡然自得、泰然自若的,仿佛这对她只是寻常事。 她能在超出普通骑手的反应速度里做好各种反应,她甚至有一种很随意的感觉——毕竟是这么大的开阔草场,可以说是怎么跑怎么有的,和她过去在山林里奔跑,那完全是两个难度了。 杨宜君飞奔而过,绕过圈之后已经甩开第二名数个马身了,根本就是耍手段都没法耍的程度。 最后轻松拿到第一,杨宜君才回头扬眉而笑:“我早说了,小娘子们那般,根本就不能叫做跑马!” 脸颊仿佛玫瑰红润,眼睛水亮,笑颜如花。 百媚千娇 第79节 高溶看了一会儿,忽然骑马近前,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注意到官家来了,跪倒了一大片,其中也包括刚刚那些贵女。就连高溶正儿八经的表妹赵十一娘也是如此...她在赵娥那里是敢撒娇,也比较随便的,但在对她从来不假辞色的高溶这里,向来规规矩矩。 杨宜君也翻身下马,将要行礼。 高溶阻止了她:“爱卿平身罢...爱卿方才说这不叫跑马,那什么叫跑马?” 杨宜君仰头,正如高溶预料的一样,她根本不怕他,一点儿也不怕,清清楚楚的声音回答他:“跑马要同走路喝水一般,不见一丝勉强...而且真真正正的跑马要在山林中,要在原野上。” 总不会是在这小小天地里。 不是草场的地方不够大,而是在这里跑马的人的心被圈住了。 高溶没有说杨宜君对,也没有说她不对,而是道:“你与朕赛一次罢...你们赛马也是有彩头的,那朕也许个彩头。” 高溶拽下了腰间的一件玉环,然后看向杨宜君。 杨宜君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年赵淼与她赛马,也是出了彩头的,他输给了她一件玉佩。这种奇妙的相似让杨宜君怔了一瞬,但她很快调整了过来,指着方才赛马赢的彩头:“下官并不用多少首饰,拿不住与官家等值之物...索性就以方才的战利品算彩头罢。” 高溶又怎么会在乎彩头,所以杨宜君这样说,他也就点头应下了。 而后两人策马而出...这次杨宜君的马不够好,也不能像上次在播州对高溶那样‘抢跑’,最后却是输了高溶半个马身。 王荣立刻上前拍马屁:“官家真是马上如龙,行动如风...啊,杨掌记也厉害极了。一个女子竟有这般厉害的骑术。” 然而这马屁没拍上,杨宜君听到‘一个女子竟有’云云,就已经老大不高兴了,只不过不好当面显露而已。然而她就算不显露,王荣这种察言观色的神级选手又哪里看不出来? 至于高溶,也不见得被王荣的马屁哄高兴了,回头看向杨宜君便道:“十七娘自小在西南之地长大,怕是能骑马下山的...跑这般平坦草地,倒是有些屈才了——再者,我这马也是龙驹,不是寻常宝驹能比。” 杨宜君的好胜心很强的,这一点高溶很早就知道了——察觉到官家言语中的一丝宽慰,甚至是‘讨好’,王荣愣了愣,然后飞快地想明白了一切。 再然后就简单了,王荣立刻附和高溶:“官家说的对极了!杨掌记今日输了,实在是非战之罪啊......” 第99章 千秋宫比起洛阳…… 千秋宫比起洛阳皇宫,当然是轻松活泼不少的。洛阳皇宫讲究的是威严、规矩,任何人,包括天子在其中都得收敛些。千秋宫就不同了,杨宜君到千秋宫以来,几乎每隔两三日就能遇到一回宴会、踏青会等大型游乐。 大家私下玩儿根本不算,这里说大型游乐,就是有高溶或者赵娥主持的游乐活动。 当然,所谓的游乐当然不只是普通的游乐,在这里也是有团结勋贵文武,以及新归附之地重要人物的意思。 这一日又是如此,宫中有游乐之宴,妃嫔、宫娥并贵族男女都聚集在‘千秋宫’非常大、非常美,本就专用于游乐的延福宫,彼此无分贵贱尊卑,共同游戏取乐——这其实也是旧唐宫廷的传统了,燕承唐制,宫廷生活常见如此。 高溶就算贵为皇帝,身在其中也没有人因此停下游戏。有些人是真的沉迷于游戏,没有多想,有的人心里是不安,这会儿特别表现得兴高采烈多的样子,是在做活道具!让这一出宫中游乐显得更加精彩鲜活,使得贵人们高兴而已。 高溶人在一处亭下,看一个教坊司乐人弹琵琶,一个舞伎近前表演,还有一个穿乌衣的乐官执板,伴着节奏。乐声很简单,舞蹈只有一个人,反而更有可看之处。几个宗室子弟都伴在高溶身边,赞了又赞。 倒是高溶自己,或自斟自饮,或与稍微亲厚些的宗室子弟说话,并不在意这些表演。 不多时,几位宫妃联袂而来,行礼之后笑着一旁坐了,也看表演。然而言谈举止之间,依旧关注着高溶,举止作态看似随意,实则是极用心的,务必要引起高溶的注意。 高溶一开始还随她们,后面不耐烦了,起身就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众妃嫔是窘迫脸红,宗室子弟则是你看我我看你,担心高溶心情不好,连忙就跟了上去。 一般人遇到上峰心情不好,为了少触霉头,会选择避开去。但这对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不能!不能及时哄好,而是想着躲开...看似眼下是得了好,省了麻烦了,实际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几位宗室子弟,后于王荣为首的几名宦官,但也很快就跟上了高溶的脚步。高溶站在一片绿茵地中央,看到花丛树木掩映下,贵族男女和宫人们都在玩乐,兴趣也不大,转头对一位宗室子弟道:“二十七郎,今日天色好,打马球如何?” 这位宗室子弟说起来也是高溶的堂弟,这一辈排二十七。 高溶虽然是问句,但谁又会反驳他呢?‘二十七郎’立刻应道:“官家说的极是!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马球!说来,臣弟也几日未打马球了,正是手痒,一定要算臣弟一个!” ‘二十七郎’这样说,其他人也连忙附和。有这样一出,王荣就连忙吩咐旁边的一个小宦官,让他去通知各处管事、女官,立刻攒出一个马球赛来。 而就在等着的时候,高溶忽然又往前走了几步。王荣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就明白了,心里暗叹了一声——原来是对面有几个打秋千的女子,看着既有贵女,也有女官和宫娥。 杨宜君就在其中。 她是女官,地位不高不低的,也不知是不是不愿意受一些人的奉承(高溶对她另眼相待后,就有不少人讨好她了),此时也不要人推秋千,就自己打秋千。 而且杨宜君没有坐着打秋千,而是踩着秋千画板,抓紧两侧绳子打立秋千。她有打秋千的技巧,不要人推,也能越打越高,不一会儿秋千荡起来几乎要与地面平行了——她打的高兴了,一时笑起来,让王荣都觉得意外。 杨宜君在宫中是很少笑的。 旁边的宗室子弟也看直了眼...人在千秋宫这边,规矩不如宫里重,女官除了男袍外,下了值也可以穿漂亮衣裙。杨宜君今日就梳朝天髻、穿彩绣衣服——雪肤红唇、乌发黛眉、衣服鲜美,于旁人看来,只有神妃仙子才有这样的了。 不少知道高溶对杨宜君另眼相待的宫人,今日第一次见杨宜君,心里也说‘难怪’!难怪官家如此看重。也难怪官家以往对后妃总是冷冷淡淡,原来不是心思不在妇人身上,而是官家十分挑剔...他们以己度人,只能是这样想。 杨宜君玩了一会儿秋千,一会儿不用力了,秋千自然慢慢落下,她也自己跳了下来。 “十七娘。”高溶走近了一些,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杨宜君回头,不知道是不是高溶和赵淼太像,又或者今天和她与赵淼第一次见有一些相似。杨宜君忽然怔了怔,脸上是运动过后的红晕,灿若玫瑰,妩媚娇丽,眼睛里仿佛有春水汩汩而出。 高溶是见惯了美女的,或许没人比杨宜君更美,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与她只差一线,甚至仿佛——具体高低,要看评价的人喜欢哪一种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被纯然的容光所慑,不像是一国之君,而像是懵懂少年。这个世界上美人有很多,或许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女子比杨宜君更美,但‘杨宜君’也只有这一个。 高溶越来越清楚,他看到杨宜君,可能与容貌并没有什么关系...在那个晚霞很美的傍晚他见到她,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好美色,然而,这只是她那么美丽,给他的错觉。从来和别的都不相干,与‘杨宜君’有关。 杨宜君叉手行礼:“官家。” 高溶更走近了一些,低声与她道:“我与宗室贵戚子弟打马球,你也一道来看罢。” 不远不近缀着,都很机灵没有近前的宗室子弟,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就道:“那就是如今名声都传到宫外的‘杨掌记’?” “只能是她了罢,传闻不是说才比谢、蔡,貌如燕、环...若这个不是,我再想不出谁是了。也难怪七哥只是见一面,便想向官家索要,以至于惹出事来。”‘七哥’就是汉王世子高泸。当初他向高溶求杨宜君后被禁足,没头没脑的,谁也不知道缘故,后来宫里传出高溶看重杨宜君,大家就有数了。 大家心里有数之后就不同情高泸了——一点儿眼力都没有!就算那个时候官家与‘杨掌记’之事没有传出来,那样一个美女,官家日日带着,那是能开口索要的吗? 这种情况下,一般的美女也罢了,这样出类拔萃的美女,官家肯定是要留给自己的啊! 今天见了杨宜君真人,他们更加肯定这一点了...这样的美女不留给自己,那不是傻了吗!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越发觉得做皇帝好,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这样的绝代佳人。‘绝代佳人’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但绝代佳人多代表的稀有宝贵,以及稀有宝贵背后的权力,那实在是让人目眩。 又过了一会儿,马球赛准备完全。马球场上高溶与一些贵族青年下场,四方看台则是略比球场高一些,方便观看...杨宜君便被关照在了都是女眷的看台上,周围既有宫妃,也有高家的公主、郡主等等。 大家并没有因为杨宜君的身份最低就看不上她,身在权力的漩涡,她们太知道最位高权重的那个人到底能决定什么了!只要天子喜欢,别说她如今只是个八品女官了,就是更卑微低贱,明天也能一步登天! 不过,一些人从没见过杨宜君,此时因为好奇,有时不时偷看她而已。 “果然是天姿国色,难怪官家...”“官家自小就不在妇人身上用心,如今...”“就是她啊。”“果真名不虚传。”“听说啊...”...... 议论声时不时就有,故意压低了声音的,在嘈杂的马球场周围,杨宜君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只能听到零碎语句——她也尽力不去在意,听清楚了又能如何呢? 场上马球赛慢慢热闹起来,在一次进球之后,高溶与身边队友道:“可惜,四哥不在,不然今日马球赛就更好了。” 大家都知道高溶说‘四哥’,不会是兄弟们中排行第四的那个,高家这一辈排行第四的已经死了,一个排行就空着。他说‘四哥’,是赵家排行第四的赵祖光!两人虽然是表兄弟,却是比亲兄弟关系更好。 前些日子赵祖光拒了高溶让他主持赈灾的事,后脚就问了他的心意,知道他不耐官场上的争斗,想回到军种,就点了他去南边了——如今燕国需要征服的也就是南面的吴国和梁国了。 赵祖光要去的地方,正是军事对峙区。 随意说了一回,高溶拉了拉缰绳,马儿便往女眷看台方向走,最终走到了杨宜君面前。因为看台本身比球场高一些的关系,这个时候杨宜君和马上的高溶是视线平齐的。 高溶向杨宜君道:“十七娘可会打马球?” 杨宜君点了点头。 高溶向杨宜君伸手:“既是如此,十七娘也来玩玩——二十七郎?” ‘二十七郎’跑马而来,又停住了。 “你先歇一歇,叫十七娘换你。” 杨宜君是可以拒绝高溶的,但是高溶已经向她伸手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屈服于这个天下最有权势者的权势,完全的不得已,还是多少有些愿意——他那么像赵淼,她对他怎么可能全然无动于衷。 杨宜君的手放在了高溶手中,高溶用力一拉,就将杨宜君抱到了怀中,令她坐上了自己的马。而她自己却是翻身下马,上了一旁‘二十七郎’的马。 之后的马球赛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杨宜君的马球打的挺好的,至少在一群贵族青年中不拖后腿。但也仅此而已了,之后的马球赛气氛其实是有些怪的...有些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打了。 之前大家知道要给官家赔小心,既要让官家感受到大家在用心打,有竞技的乐趣。与此同时,又得顺着来,务必保证官家最后能赢,而且赢得漂亮! 现在呢,现在一个女子上场了,该怎么打?也给她放水吗?看官家那么喜欢应该吧。可是官家和她不是一个队的啊!于是大家都坐蜡了。 马球赛之后,杨宜君越发冷淡不爱笑了...她在球场上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向来是不怕看的,但那一刻她也感受到了种种不怀好意、暧.昧猜测带来的巨大压力——其实她很清楚,以她的性格,那些压力根本不算什么,她从来都可以视若罔闻。真正让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另有其人。 是高溶,也只能是高溶。 对于杨宜君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高溶在马球赛之后没几天,就找了个机会带着一些人马跑了,去北巡了。大臣们是有追上他们,但追上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跑出去了,也不可能捆回来罢!于是北巡继续,只不过要接受大臣们增派的人手。 高溶离开,对于现在的杨宜君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一段时间内她不用再被巨大的压力挤压了。 “是杨掌记吗?”墙根子底下,花丛旁,三个小宫女窃窃私语。 “对,就是她!大家都在谈说,她什么时候去后宫做娘娘呢!官家真是十分爱重她。” “说不定这次官家北巡归来,就该办这事儿了!” “听说官家有意叫她继续做女官,若是后妃,反而不好日日陪伴在身边了。” “也是,若是妃子,若不想叫人‘群起而攻之’,好歹得劝官家雨露均沾罢,更不能官家处理国事时也一直陪伴。” ...... 欧阳法满看了看杨宜君,见她神色不变,松了口气,道:“别与那些小宫女置气,宫里的宫女还好些,千秋宫这边的宫女往往管教不严,私下就如那市井妇人一般嚼舌根...这般无忌地议论官家事,呵,若是真有人追究,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杨宜君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这些议论,但这些闲言碎语其实并不能让她这样心志坚定的人有什么动摇...在高溶不在的当下,没有了那一层压力,闲言就只是闲言了,根本伤不到她,这些人甚至不敢在她面前说。 第100章 皇帝不在的日…… 皇帝不在的日子,后宫的日子更平静了。后妃们有时觉得度日如年,有时又觉得一天一天挨过去,时光太匆匆。 杨宜君在微妙的气氛里倒是安之若素...高溶不在,她的心里松快了很多,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直到太后赵娥宣布回宫,后妃、宫人们跟随,她也是低调做事的样子。 然而她低调做事又如何?高溶对她另眼相待,她就永远不可能平平常常,安心在尚宫局搞事业了...事实上,议论她的人越发多了。 “我昨日见了尚宫局的杨掌记,真是国色天香!” “你还说杨掌记?这话说迟了!邓尚宫已经递了她的牌子上去,叫她补新空出来的典记之职呢!如今该叫‘杨典记’了!” “别看平日尚宫局女官们大义凛然,最讲究个规矩、风骨,以为自己与朝堂上的相公们是一样的...实际也是没骨气!这就开始讨好人了?” “诶!不能这样说,哪怕是掌印女官,也是皇家奴婢么...真要说外头的相公,对着官家,难道就真的那么硬骨头么?” “说起来,如今谁不愿意去讨好杨掌、杨典记,只可惜没什么门路,杨典记也不像是随便接纳人的样子。” ...... 赵十一娘在寿仙宫左近闲逛,不期然竟听见了几个宫人窃窃私语,议论些不该议论的话...不过她也没有打断,反而在身边婢女、宫人的紧张中,凑的更近一些,听了个清楚。而听完之后,她的心情就谈不上多好了。 回到寿仙宫,她对身边的宫女道:“你说我比那个司记司杨氏如何?” 百媚千娇 第80节 宫女小心翼翼地看了赵十一娘一眼,才道:“娘子这话说的,杨典记如何与娘子相比?娘子出身高贵,是顶尖尖儿的贵人,天下能比的也不多......” “我不是说出身!”赵十一娘对宫女答非所问有些生气,但又谈不上很生气。毕竟宫女说的出身高贵是真的,她也一向以此为傲。所以斥了这一句之后,她倒也没有说更多。 轻轻‘哼’了一声,转而自言自语一般道:“也是,与她比什么,不过是表兄家奴婢罢了...一个争宠邀荣的玩意儿,说不定什么时候表兄就不喜欢,随手扔了去了。” 自言自语之后,赵十一娘又想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心里下定了决心。 回家之后与嫡母商量了一番,转头这位赵娥的弟媳就递了问安的牌子,很快见到了赵娥。媳妇对上大姑姐,本来就气弱,更和我大姑姐还是太后呢?所以赵夫人是毕恭毕敬,在赵娥跟前凑趣了好一会儿,这才提到了来意。 “大娘娘,非是臣妇鲁莽,只是有一件事臣妇思来想去,必得大娘娘来做主...十一娘如今也是当嫁之龄,只是家里爱重太过,以至于如今都没有定下人家。说实在的,咱们家的家世门第,她自己又是那般得人意,一般人家家里也看不中。” “说来说去,臣妇问她自己的意思...她自己说的,想入宫。” “入宫?这入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赵娥早知道娘家人有送自家女孩儿给儿子的想法...事实上,别说是送给高溶了,当初高晋时,家里人为了保险,她在后宫时就送了别的赵家女儿进来。 这话说起来也是没意思。 不过此时赵娥说这个话并不是反对赵家送女孩子进宫,当初她还是后妃时就没反对过,更别说如今还是太后了。她说这个话,就是就事论事,进宫不是那么容易的,或者说进宫做个宫妃不难,但宫里的女人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很难了。 别人以为赵娥是胜利者,应该得到了,然而赵娥并不这样觉得。 后宫那么多年,侍奉了两位皇帝,她得到的宠爱是让其他人羡慕的,然而在她却也只是两手空空而已。 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 “有大娘娘做主,也不会难到哪里去。”赵夫人奉承道。 赵娥却摇了摇头:“我做主?我不过是个老太婆,能做得了谁的主呢?你该不会以为我能做官家的主罢?这自古以来啊,太后推荐自己娘家的女孩儿给儿子、孙子的,就不见得能捞到好,皇帝要是不喜欢,怎样都没用...薄皇后旧事,难道不知?” “这...有大娘娘在,官家总归是要给赵家女孩儿们一些体面的,如此也够了——十一娘那样得人意,官家哪怕只看她是妹妹,在后宫也就能站住脚了。”赵夫人用自己朴素的思想揣度这个问题。 为什么常见表哥表妹地结亲?原因有很多,有一层亲戚关系,感情总不会太差至少是原因之一。 对于弟媳的说法赵娥却是不置可否...天子是什么样的存在?连父母亲情都不见得讲的,何况一个表兄表妹。她更不觉得高溶对侄女有什么特殊之处,会因为她是自己表妹就另眼相待。 不过她知道自己说这个话,家中也不会放弃送侄女进宫。更何况赵家的女孩儿进宫得宠不得宠的也是未知,说知道将来会怎样呢...所以略作思索之后,赵娥就道:“也罢,你们有这个心思是按不下去的。” “过些日子官家回宫了,我便请他来...最近就叫十一娘进宫来住,到时候我叫十一娘出来走动,不必说破,官家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若是肯给我这个太后面子,自会有旨意传到赵家。若是没有,你们也不必想了。” 赵夫人自然无话可说,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过了三四天,赵十一娘就以侍奉太后的名义住进了寿仙宫——住在宫里确实是很无聊的,她比一般宫人自由一些,但除了寿仙宫,能去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地方。她完全就是想着进宫的事,这才规规矩矩了这一阵。 就在赵十一娘的望眼欲穿里,高溶回宫了。 开始两天很忙碌,赵娥这里也没有请他。等到了第三天,赵娥才找了个理由请来了高溶。 母子两人一同用午膳,气氛谈不上多热烈,只能说礼节有余、亲近不足。但两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种母子关系在皇家还挺常见的。 用膳到一半,赵娥就叫出了赵十一娘,这显然是故意的!如果是一开始就同桌吃饭,作为家宴没问题,她也是高溶的表妹么。然而现在吃到一半出来算什么?再看看赵十一娘精心打扮的样子,高溶已经明白了。 赵十一娘精心打扮倒不是今晚就要入后宫,她就是想,赵娥也丢不起那个人!这是自己的侄女,又不是送个身边的美貌小宫女。说到底,这样打扮也只是暗示的一部分,高溶看到了自有反应。 赵娥看了看赵十一娘,然后又看向高溶,笑道:“说来时光真是快啊,如今十一娘也到了待嫁之年。我还记得,当初她生下来只是小小一个,你那时已经十来岁,能出宫了,还替娘送了贺礼去你外家。” 高溶并没有接过这个赵娥刻意温情的话题,而是一瞬间觉得虚伪又无聊,便干脆起身就走,竟没有一点儿给赵娥面子的意思。 空留下有些尴尬的赵娥,以及更加尴尬的赵十一娘——赵十一娘简直不敢相信!她原本以为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她早先不能缺的是自己是做皇后,还是先封妃,如果封妃的话,至少也该是四妃中地位最高的贵妃罢! 赵十一娘不觉得自己想的有问题,她是太后的侄女,历朝历代太后侄女做皇后的多了去了!如今后位空悬,她凭什么不行?就算是皇后做不成,那也得是个贵妃吧,不然怎么配得上她的身份?她可是大娘娘的侄女、官家的表妹!是真正的自家人,与后宫那等寻常妃嫔不一样! 另一边,高溶犹自心绪不好,回到太初宫依旧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个时候大家也只能做事都小心一些了。 王荣就在高溶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刻不敢放松...然后他就突然感觉官家没有那么生气了。他看不到高溶的神情,但能听到高溶的脚步声,能看到高溶背后肌肉紧绷的程度。 高溶分明是先混身绷紧了一下,然后渐渐放松,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不再是刚刚的样子。王荣非常小心地往前看,果不其然,看到了正在整理迎春阁读书的杨宜君,准确地说是杨宜君的身影。 高溶给了杨宜君在迎春阁很大的自由,当高溶不在迎春阁,她又不得不在这里的时候,她随便看看书都行。不必像其他宫人一般一丝不苟,仿佛是个摆设,等到高溶回来,才‘活’过来。 杨宜君搬了一张黑漆泥金方凳,坐在窗下读书,窗下又落着一家屏风,此时正好能看到杨宜君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拿支小笔来...”高溶对王荣吩咐。 这时杨宜君听到动静,就要从屏风后走出来,高溶却道:“十七娘不要动,坐在那儿好入画。” 一般人该不懂高溶是什么意思了,然而杨宜君果然不再动,又坐回去了。 高溶接过王荣拿来的笔,笔尖落在屏风上,杨宜君影子的位置,画出一个花丛中读书的美人(屏风上的图正是花园)。几笔勾出个形,高溶又涌了浓淡墨色和颜料,慢慢将这画完善。 高溶的画并不算很出色,但这画也简单...以他自小接受的贵族子弟教育,倒也不觉得为难。 隔着屏风,高溶轻声道:“十七娘恰逢其会,落下些文字可好?” 杨宜君这才站起身,但也没有绕出屏风,而是隔着屏风从上方伸了手。高溶把笔拿给她,然后就见程程在屏风背后写字。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注一) 是一阕《南乡子》。 “十七娘真有急才...倒是朕这画不见那么好。”高溶没有说杨宜君非要题词在背面,与他正面添画相背,反而是自顾自评了一句。 旁边王荣见如此,怕高溶这话掉在地上尴尬,忙接着道:“官家这画是极好的...官家便是觉得奴婢们皆为奉承,也该信杨典记才是。杨典记向来有一说一,她都说是‘妙手写徽真’了......” “是吗?”高溶是自问自答,却没有再强求一个答案。 如此,杨宜君这边倒是安稳了这个冬天。而等到来年春,整个朝野上下都为南方用兵之事忙碌,连她自己也投入到了繁重的工作中——春天当然不是用兵的好时候,一般大家都喜欢秋收之后,寒冬之前用兵,那个时候军粮充足,打仗也不容易出现意外情况。 但战争不可能永远发生在固定的时间,多的是耽误农时的战争...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没办法。 南吴、南梁大概也猜到燕国很可能在今年秋收之后南下用兵,彻底一统天下、澄清玉宇...真等到那个时候,南边还有什么胜算?就要趁着经历上一场大战才一年,燕国粮草不足时发动偷袭。 南吴和南梁并没有联军,他们很清楚,没有足够信任的联军是1+1小于2的,他们干脆是各自行动,走不同的路线用兵。 南吴和南梁这个动作,军事对峙线上的燕国军队也不是瞎子、傻子,也是有行动的。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南吴、南梁有心算无心,渡江成功了...然而也就是渡江成功了,他们面对北方随处可见的雄城堡垒,以及军事素养极强的燕国兵将,着实挠头!始终无法达成‘势如破竹’的军势。 这种情况给燕国争取了反应时间。 反应过来之后,自然是南下用兵的时间提前了...天下刀兵又将起。 就是不知道结果是依旧南北对峙,还是一举结束所有战争,又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开始,接下来有百年太平岁月可过。 第101章 南方有变,最…… 南方有变,最先动的当然是各路大军,这里情况虽然着急,高溶却没有立刻御驾亲征——这又不比当初北伐,是突然之事,天子怎么可以妄动? 高溶自己倒是计划御驾亲征,不过他也不强求去到前线。南吴、南梁都是强弩之末,去争几个想立功的武将的功劳?不是不行,没有必要。他比较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决定去前线坐镇后方,专管军需后勤、调度等事。 他人在不在军中,对于很多事是有影响的,比如一个决定,虽然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但又有几个将军敢那么不讲究?所以很多情况要是有一个人能够临机决断,又叫所有人服气,是能让军队战斗力上升几个等级的。 当然,前提是这个做决断的人不能是外行,或者是外行的话,懂得听取意见。 所以各路大军先动,高溶这里慢动,也打算与一路大军汇合,然后在前线后方驻扎。 临走之前,朝野上下如何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后宫后妃们纷纷行动起来...送来各种‘心意’。 杨宜君正替高溶批一些不重要,但又不得不由他亲自批的奏章时,高溶走进了迎春阁,身后跟着一堆人——他刚刚应该是去了一趟寿仙宫。 杨宜君站起身来行礼,行礼完毕之后就站到一边去了。高溶看她,摆摆手:“十七娘继续批奏疏就是了。” 一边说着,高溶看了王荣一眼,王荣会意,让身后跟着的宫女们拿着手中抱着的东西出去。虽然都没有说,但杨宜君一眼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了,最近后宫妃嫔总是会送来一些亲手做的针线...宫妃们为皇帝做点儿针线表达心意,这是很常见的,不是差这么个东西,还是‘心意’最重要。 平常尚且如此,在官家将要出征的当下,可不更要有所表示么!一些平常不用这种手段邀宠的,在大家都如此的情况下也不能免俗了。 有人讲究情调,送的是荷包香囊,有人觉得高溶的性情,应该更图食用,就做了衣服靴子什么的。你一件她一套的,纵使高溶的后宫人不多,也是不少东西了。 杨宜君只当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继续低头批奏疏。高溶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看她已经批过的奏疏,然后就笑着丢下了:“如今这样又长又臭的奏疏越发多了,以你的才学,应付这些也是屈才了。” 高溶即将亲征的当下,各路奏疏确实很多,劝阻的、表贺的,各种都有,往往没什么实际意义...真有份讨论实际意义的,这个时候都是选择闭嘴的!在‘统一天下’的正当性下,这个时候说太多是容易政治不正确的。 “这些事本就该有人处置,更何况,哪里屈才了...都是国家大事。”杨宜君确实很想接触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但她也不觉得这些奏疏就真的一点儿意义没有。事实上,这些也是维持燕国运转的一部分! 一些人就是要通过这些才能安心,才能稳定立场!高溶也需要这些‘又臭又长’的奏疏确定对官吏群体的统治——君主固然烦臣下的诚惶诚恐、事无巨细,但有一天,臣下真的不诚惶诚恐、不事无巨细,该着急的就是君主本人了。 虽然杨宜君这样说,但高溶分明察觉到了她对这些琐碎小事的‘轻松’...她显然是跃跃欲试,甚至于野心勃勃的,想要获得更多权力,想要参与到更多影响到这个天下的事里。 高溶忽然觉得很有趣...当然有趣,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 有野心的女人,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盛唐,大周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韦皇后、安乐公主...一个个精于权术的女人,恶劣,又让人着迷——高溶并没有觉得那样的女子自己会喜欢,但现在他又说不准了。 大多数人都会恐惧女子对权力的向往,他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当这个人是杨宜君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他有点儿想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都是国家大事不错,可国家大事也有不同...”高溶对王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王荣就让大部分宫人退下了,留下的只有他和几个有限的宫人,而且这些宫人还都站的远远的。 高溶从自己的案上取出几本奏疏,拿给杨宜君看...这些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别说是这些‘又臭又长’没法比了,就是程程在值班房和文书房做事时看过的经过政事堂处理的奏疏,也无法与之相比! 几乎任何一个决定,乃至于决定的一小部分,都可以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或者生活。 杨宜君眼睛发亮,他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高溶。高溶拿了一支笔,蘸了蘸墨给她:“这是军事相干的,你怕是没有料理过,先说说你是如何想的,我替你参详参详。” 即使是杨宜君的理智再强,这个时候也难免又被砸晕的感觉...手指捏着笔,很想接受高溶的‘指导’,真正接触这些国家大事,但又有一些迟疑——她感觉这就像是影视剧里常常提及的、外国神话里的‘潘多拉的盒子’。 然而杨宜君终究是人,人就是有弱点的,这一刻高溶确实捏住了她的弱点。 高溶看着杨宜君眼神莫名,脸上泛起红晕,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忽然就笑了——他知道该如何对她了。 他向来知道如何抓住对手的弱点。 至于说他会培养出一个多精于权术的女人,他倒是不在意...高溶本质上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圣君’,他确实想要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但那不是因为他对天下苍生有责任,他只是想成就自己罢了。 至于说,这样一个精于权术的女人,还得到他的支持,将来会不会给后人带来麻烦。他只能说,胜者王、败者寇,他们敌不过她,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敌不过她?高溶是有自信的。 这很正常,他是一个男尊女卑世界的君王,男权、君权都在他身上,而且他还那么自信...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掌控不住她。 高溶教杨宜君如何处理真正的‘国家大事’,这可是在司记司、司言司都不会学到的东西——他们两人也真的是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王荣在一旁看的眼皮直跳,心知这一幕传出去恐怕立刻就是大风波! 王荣心道:难怪官家要阁中伺候的都退下了,剩下的都站的远远的,也不知道官家在与杨典记做什么。这样的风波起来,官家是没什么事,杨掌记却是顶不住的。 而这样一想,王荣心里又是一惊!他原本已经很看重杨宜君了,非常之讨好。他看的很清楚,得到官家喜爱的杨宜君是不会一直做一个小女官的,她的位置在别处...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他原本的估量还是低了一些。 官家...官家竟然让她接触那些东西,这要是放在古代君王身上,就是妥妥的昏君,被妖妃迷惑了!竟然以国家之事相托。王荣也是从小跟随高溶,才没有那样的想法,但也觉得很离谱啊! 赏赐那些奇珍异宝给后妃算什么?与现在给出的东西相比,奇珍异宝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高溶教了一回杨宜君,等到杨宜君要回去休息,告退离开后。高溶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露出了让王荣不解的笑意。 官家很高兴?但高兴个什么劲啊?他难道没发现,杨典记是一个对国家大事过于感兴趣的人吗?如果她只是普通的司记司女官,这还好一点,司记司、司言司两司其实不少这样的女官,她们身处那样的环境,有上进的可能,自然就有了不少想法。 但杨宜君得到了高溶的喜爱,这就让她对国家大事的兴趣变得不那么合适了。 一个女官,到顶了能做的事也有限,有前朝压着,有皇帝压着,有其他女官压着,也不能翻了天去。但如果是后妃,特别是皇后,那又不同了...旧唐可是有过做皇帝的皇后! 想到这里,王荣都有些不敢想了,连忙安慰自己...自己这是想太多了,哪有那样的事! 就在王荣的忐忑中,高溶离宫亲征,随着高溶离宫,一时之间宫中也安宁了不少——其实高溶的后宫本来就不热闹,一个是人少,热闹不起来,二个是高溶不常去后宫,也不是吃那些妇人手段的,争给谁看? 百媚千娇 第81节 不过高溶离开,还是让本就比较安静的后宫,连最后一点儿暗潮汹涌都消失了...后宫里姐姐妹妹都彼此串门,今日你一个小会,明日我一个小宴,亲亲热热的,倒真有些‘姐妹’的意思了。 这个时候打破这层宁静的却是寿仙宫发出的一道旨意...太后又为大家聘了个姐妹来! 这本身没什么,后宫多一个姐妹而已!问题是这位‘姐妹’的身份。 “赵十一娘...赵家的女儿...哼哼,本位之前就想着,大娘娘何时会叫赵家女儿入宫。”杜充容在自己的宫中撕烂了几匹帕子,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心头火! “充容,慎言啊。”旁边心腹宫女低声劝道。这种议论太后的事,也是忌讳!就怕隔墙有耳。 “别人都能做?我这儿还不能说了?”杜充容赌气道。但她也没有接着埋怨赵娥了,而是道:“哼哼,只怕这赵十一娘的算盘打错了!” “她是想着入宫荣耀受宠,却不知道咱们官家是何等性子!且等着罢!” 心腹宫女不解:“充容何出此言?赵家小娘子到底是大娘娘侄女,是官家表妹,多少有些情面在,该有的体面总是有的罢?” 杜充容冷笑一声:“你想想,为何礼聘赵十一娘入宫之事不早不晚,偏在此时?要说没有早一些,是那时没有想起这一遭,可为什么不能等官家回来再说?不就是想趁着官家不在,生米做成熟饭?” “可见官家对聘赵十一娘入宫没什么心思。”杜充容心里猜测,说不定高溶已经打算打压赵家了。赵家的女儿做了太后,难道还想出个皇后、太后?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不好说出来,太‘放肆’了。 “官家对赵十一娘是这样,回头见赵十一娘在后宫,那能好得了?”杜充容也算是对高溶的性格有了粗浅的了解,至少高溶是绝对反感有人搞小动作的。 太后之所以下这一步臭棋,在杜充容看来,是因为人家是亲娘,地位稳固,至少不是这种小事能动摇的。如此娘家坚持,就随他们去了,不然还要被‘不识好人心’...至于赵十一娘就没有这样的运道了,将来估计只有受冷落的命! 想到这里,杜充容也是一片豁然开朗,之前的郁闷,一下全部烟消云散。 第102章 高溶离宫之后…… 高溶离宫之后,后宫第一重磅消息就是赵十一娘入宫! 太后用了凤印,聘一个后妃进宫...虽然有点儿手续不太对的地方,但没有人较真的话,事情也就这样了,而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后妃和太后较真呢? 当然,事情的前提还是赵十一娘的封号不高——首先皇后是不用想的,不说没有皇帝点头,封后没那么简单(就好比是寻常人家娶妻和讨小老婆,后者可以一顶小轿子低调地抬进自家院子,都不用有什么仪式,前者却必须得吹吹打打,请来亲朋好友见证)。另外,就算是皇帝点头了,前朝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皇后可是要关系到国本的!皇后一旦生下皇子,那就是嫡子! 一般没有争议性的人家的女儿做皇后,前朝不好说太多,特别是皇帝比较有威信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但赵十一娘恰好属于是有点争议的,如今赵娥是太后,高溶身上本来就有赵家的血,赵家还有子弟在受重用...要是下一代帝王依旧是赵家的外孙,这个外戚是不是就太出挑了一些? 这可是有点儿犯忌讳的。 如果赵十一娘有高溶的全力支持,前朝或许会争斗一番,最终不得已接受。但高溶人都不在,赵娥和赵家自行送赵十一娘入宫的,那就不必说什么‘皇后’了。 皇后不成,四妃总成吧?赵家就像运作赵十一娘为妃,首选当然是四妃之首的‘贵妃’,但实在是不行的话,剩下的德妃、贤妃、淑妃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赵娥就先否了他们的想法:“哀家与几位大相公提的时候,固然可以舍出一张老脸,求个妃位,只是几位大相公也不是傻的,肯定不会答应——如今后位空悬,四妃也空置,若是十一娘为妃,便是事实上的皇后,有哀家关照,执掌宫务,形同皇后也是自然。” 事情也确实像赵娥预计的一样,她为赵十一娘提一个妃位,被托付了国事的几位大相公立刻提出了反对...他们拿捏的也很准,现在官家不在,太后娘娘一力主张替官家聘一位妃子,这有些不合规矩,但大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若是民间,寡母一口定下儿子的婚姻也很正常。皇家君权越过了孝道,不能那样,可一个小小的妃子算不得什么,大家也不愿意深究。 也就是说,他们愿意轻轻放过,事情就能轻轻放过。而他们不愿意时,这个事情就是程序不正确,轻而易举就能破坏掉——皇帝都没有点头,这个妃子算什么?凭什么记入皇家玉牒? 后宫多一个妃子都是要登记在册的,有相应的待遇、相应的规矩,看起来简单,实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是一个人进了宫,给个地方住就算了的。 大相公们这个时候说站在程序正确的一方,随时可以拒绝太后的不合理要求...最后赵家也只能认了,退一步求了个九嫔的位置。 大相公们也真是很严格了,九嫔中默认比较尊贵的昭仪他们也没有给,就给了一个‘修仪’的封号,不高也不低。硬要说赵十一娘入宫后比谢充媛、杜充容尊贵,那是不能的,太后当然也就不能捧赵十一娘做后宫的实际掌权者了。 赵十一娘知道自己入宫只能做一个‘小小’修仪,当即就砸了一屋子的顽器! 她原本打的是做皇后的主意,至不济也该是贵妃!先封贵妃,将来再生太子,母以子贵做皇后,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修仪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要让我进宫去与杜九、谢大平起平坐?”赵十一娘就在自己屋子里发脾气,身边的婢女们生怕触霉头,也不敢劝。 杜九就是杜充容,家里排行第九,谢大就是谢充媛,在家是长女来着...大家都是洛阳一般年纪的贵女,自然是彼此知道的。而在杜充容、谢充媛这些人还没有进宫前,她们的圈子里可是差着赵十一娘一层的! 如今进宫了,宫中太后是她姑姑,官家是她表哥,她反而要和她们平起平坐?赵十一娘可不觉得一进宫就是九嫔,十分荣耀,只觉得这是羞辱而已! 说起来,后妃在后宫的品级,也不是完全看出身的。选妃之后,家世略差一筹的,因为自身素质格外高,反而比家世更好的获封更高的位置,这也很正常...但问题的关键是,赵十一娘一直认为,宫中有赵娥这个姑姑,高溶又是她表哥,她进宫应该更加荣耀尊贵才对。 然而这次进宫,她反而和家世不如她的女子一个品级...这让她如何能忍! 下人们不敢劝,还是嫡母来了她才安生下来。赵夫人端坐在房内,皱眉教训她:“你这是发脾气给谁看?若是传出去,人家还只当你是不满进宫,对大娘娘、对官家心有怨怼呢!” “要进宫是你求来的事儿,事到如今,事情成了,你又这般?”赵家确实想要挑女儿进宫,但不一定是赵十一娘。 “以后进了宫,再不能这般骄纵!须得尊敬大娘娘、全心全意侍奉官家...在家时的性子收一收,你以为宫中和家里一般吗?就是有大娘娘与你做靠山,那也不是万能的!” 不管赵十一娘如今心里有多么不甘不愿,面对嫡母软硬兼施的话,也只能低下头说好。 又过了数日,就在杨宜君照常在文书房处理奏疏时,赵十一娘被送进了宫——赵娥还是偏向侄女的,让她自己选的宫苑,赵十一娘选了榴华宫,榴华宫是三座离太初宫比较近的宫苑里最华丽的一座,正好没有主位嫔妃,赵十一娘一眼就看中了这里。 至于说,榴华宫偏殿里住着两位低位嫔妃,赵十一娘倒是不太在意。 有的主位嫔妃很讨厌自己住的宫苑里有其他嫔妃,看了就碍眼,但有的主位嫔妃挺喜欢的...低位嫔妃对上主位嫔妃要各种毕恭毕敬,每天还得请安什么的,主位嫔妃有的时候还挺乐意享受这种折腾别人、居高临下的乐趣。 杨宜君从文书房下了值,还听到有宫人议论赵十一娘入宫的事。 “宫里又来了一位娘子...你们说,赵修仪可是有前程的?” “那自然是有的,赵修仪可是大娘娘的侄女、官家的真真的表妹...便是为了这一层,也该给她多一些体面罢。你们看看,若是官家有心爱的妃子也就罢了,官家并无特别宠爱的娘子,赵修仪多一些体面,可不就出挑了么!” “怎么没有,官家明明有心爱的......杨典记不就是?”一个宫女忽然道。 听她说到‘杨典记’,有一个宫女就笑了:“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区区典记罢了,才是几品?宫里的娘子们又是几品?其中分别,好比是地上的泥,与天上的云!若她真的是官家心爱的,为何没能叫官家封她做娘子?也好名堂正道做主子?” “我在家时,也曾见隔壁大户家情形...这通房丫头就是比寻常婢女高出一层,依旧是个丫头罢了。而如小妾,虽然还差这些,但终究可以算作主子一层。” 听到此处与程程一起下值的女官偷眼看了程程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她的镇定与忍功,听到这样的话居然一点儿不怒。然后又仔细看了那几个宫女一眼,与杨宜君小声道:“我瞧着那几个小宫女在那处走动,该是管着那片花木的,回头打听起来历也容易。” 女官没说要‘公报私仇’,而是非常‘大公无私’地道:“如今这些宫女也着实无礼!这等事是她们能议论的?口舌轻薄的很了,要是传出去,一个也别想活...将宫外大户比宫里,这也太冒犯了!” 听她的声口,竟是将宫里的妃子们都比做了妾室...虽然本质上是这样没错,但这样的话能说吗? 她主要是嘲讽杨宜君,可顺带说的话才是真的扫到了一大片——为什么宫里允许罚人,却一般不会骂人?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你骂的是眼前这个人,但叫有的人听去了,却会多心是在说自己,是指桑骂槐! 杨宜君却摇了摇头:“宫人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是有的人被撞了个正着罢了。” 杨宜君的脾气真是比当年好了不少,当年有人让她不舒服,她立刻就得让对方更不舒服...当然,也很难说她现在是脾气变好了,还是所处的位置不同,让她在意的东西也不同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些事确实是懒得放心思上去。 然而杨宜君不上心,不代表别人也不上心。相比起外人不知道杨宜君到底受了多大优待,司言司的女官们可是清楚的很——邓尚宫在这方面做了最好的示范,她是亲眼见过高溶如何‘纵容’杨宜君的! 邓尚宫这位掌印尚宫都对杨宜君客客气气到了极点,其他人惯会见风使舵,还有什么不懂的。 回头这位与她一同下值的女官就找到了管那一片花木的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中,尚寝局司苑管着这份事儿,找到分管这片的掌苑,就等于是找到了顶头上司(一位掌苑不可能只管着一片花木吧,宫中花木可多的很!所以对于打理一片花木的宫人,掌苑真就是顶头上司了)。 找到掌苑之后,把事情如此这番一说,也没怎么提杨宜君,只是把宫女话里不尊重后妃的意思表明了。 之后的事情自然就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这件事本该就此为止的,是的,这个宫女说了犯忌讳的话,但话说回来,这些宫人私下说些轻薄话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根本不可能杜绝,也不好因此喊打喊杀。 然而,因为宫女受罚,她私下说的那些话反而传开了,传到了后妃那里。别人也就罢了,赵十一娘,如今的赵修仪如何听得!一面责令尚寝局狠狠罚这个宫女,一面她对杨宜君越发芥蒂起来了。 虽然在宫女的嘴里,杨宜君不算什么,让高溶封她为妃的本事都没有,但看着终究膈应!特别是当初在千秋宫杨宜君还让她失过面子——小宫女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宫里还有杨宜君这号人物。 第103章 杨宜君是在回…… 杨宜君是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被人拿住的,拿她的人是一位典正——不同于六局二十四司是四级女官,宫正处只有三级,分别是典正、司正和宫正!所以典正其实就是宫正处女官中品级最低的女官了。 这位典正姓谈,杨宜君看着眼生,并不大识得。然而她板着个脸,雷厉风行,一下就叫人绑了杨宜君去宫正处的‘内狱’,将她给关了起来。杨宜君中间有问她,自己犯了什么罪,她也一句话不说,甚至还让人堵了她的嘴。 等到杨宜君到了地方‘内狱’,被关进牢房里,才有小宦官偷偷拿下了塞在她嘴里的布,让她好受了一些。又等谈典正中间方便的功夫,杨宜君才能向小宦官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小宦官给杨宜君泄密,外头其实还有一个小宦官和两个原本是跟着谈典正一起的宫婢,但谁都想是没看到的一样...说真的,今天担着这个差事了,他们都觉得晦气,只怕杨宜君真的出事,到时候他们这些人被迁怒。 “杨大人有所不知,司记司的宫婢秋桂死了!人是死在了杨大人房中...”小宦官飞快解释了一遍,程程迅速理解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司记司的宫婢秋桂程程也知道...司记司除了辅助女官做事的宫女,其实也用着几个宫婢,这些人会在女官、宫女去文书房值事时给她们整理房间、清洗换下的衣物,另外,给她们送饭的也是这些宫婢。 秋桂据说是一早就死在了杨宜君房中,是其他宫婢找不见她的人了,过了好久才去寻人,然后发现的现场,一看就知道是他杀。受惊之下,宫婢们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宫正处,再然后就是宫正处的谈典正带人抓人。 讲真的,槽点太多,杨宜君真的不知道该从何吐起了。 人死在她的房里,死人的时间只能估个大概,觉得她那时有可能还留在住处,所以就是她?这个局着实太粗糙了!让她想起了当初她刚进宫时,黄兰香陷害她有淫.秽物品,也是一样粗糙,甚至还不如人家黄兰香! 毕竟黄兰香那一次,东西确实在她那里,而且不比杀人这样的大事,对她这么个预备女官,很容易就能操作成功。现在她人已经在宫里站稳脚跟了,又是杀人这样的大事,绝对不可能简简单单,随便了结吧! 程序上可钻的空子可没有多少——这个罪定死了确实更严重,关键是定罪更难啊! 这让程程想起自己在后世影视剧里看到的夷人剧,好像也有国家是这样的,因为大罪难定,上诉方一般回以轻罪起诉,这样更容易起诉成功。 如果不能定罪的话,搞的罪名再大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宜君只听这个小宦官说简单的情况,就有一千种说辞可以从逻辑上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实上,她只要遇到个头脑正常的法官,说服对方、自证清白并不难。但现在的问题是,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法给她安这么个大罪,法官,或者说宫正处的女官正常吗? 这里面绝对有宫廷阴谋存在,有人在针对她...杨宜君要是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就不如死了干净了,是蠢死的! 杨宜君心里算计着接下来的事,其实...其实不怎么慌的,至少她比看守她的这些宦官宫婢们镇定多了——事情远没有到不可挽回的时候,陷害的手法如此粗糙,可以有说法的地方太多了! 当然,她也可以合理猜测,之所以手法如此粗糙,除了因为受限于客观条件(想要陷害人也是挺难的,一个得人家有空子可钻,另一个还要自己的手能伸过去),也可能和想要对付她的人权势足够大有关。 权势足够大的话,一切就都可以‘平推’了,根本不用讲究所谓的技巧,所谓‘一力降十会’,就是这个道理了。 杨宜君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刺客过来,一刀把她给杀了...不然,一旦要走程序,那就有的说了,对方的权势再大也是如此——前提是,杨宜君已经排除了一些人,那些人确实可以用权势压倒一切,比如太后赵娥,但赵娥要杀她做什么?没有道理的。 而就在杨宜君盘思路的时候,谈典正回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宦官立刻站到了该站的位置。 谈典正看了看杨宜君,不说话,依旧是板着脸的样子,但这个时候知道了一些因果的程程,能看出她眉宇间是有一丝焦虑的...杨宜君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她不想承认这个,这也是事实。 显然,谈典正并不拿她当普通的女官。事实上她本身就不是普通的女官,司记司的典记,和她已经是同品阶了!而若不是恰好犯事,典正和典记哪里能够比!司记司司言司二司都是分享皇权的角色,一个典记走出去,是外朝大臣都不敢怠慢的。 为了不被女官卡脖子,政事堂、枢密院都是要交好两司女官的。一个能做到相权威严的大相公,没有获得秉笔女官、掌印女官任一,或者同时支持,这在现在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杨宜君典记的身份并不是现在对方如此的原因...她背后有了不得的贵人撑腰,还是如此忧虑恍惚,还是因为杨宜君在传闻中得到了管家了的看重喜爱。 虽说君王的喜爱都浅淡的很,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家花园里的花太多了,今天喜欢这多白兰,说不定明天就喜欢那朵牡丹了——天知道官家回来之后是不是已经把她抛到脑后去了。 但,这种赌命的事为什么要赌?正常的不应该是不上赌桌吗?如果官家回来之后还惦记着,然后查清楚事情的首尾...贵人会不会如何是不知道的,他们这些沾边的人却是死定了! 所谓‘天子一怒’,就是这样叫人害怕! 谈典正看着杨宜君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道:“你也不必心存侥幸了,把罪认了,好省一些皮肉之苦。” 杨宜君觉得可笑,以一种‘你在开玩笑’的表情看她...杀人这种罪认下来,就该杀人偿命了!哪怕最后不用偿命,改为流放或者别的,也会在脱离众人目光后,被人搞死吧。 谈典正抿了抿嘴唇,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宫婢跑了出去,引进来一个低着头的宦官:“你既然是死鸭子嘴硬,便少不得受一些活罪了——要本官说,该认下便认下,好歹省一些苦头。” “...也不用怨谁,怨只怨自己命薄,身份太卑微,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谈典正也知道,杨宜君都是司记司里混出头的了,又是出了名的聪明,怎么可能会不清楚现在的情势!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就不用装纯了。 不过,以防拿住话柄,她的话还是没说透,以一种大家都明白,但又什么都没有说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就算了。 百媚千娇 第82节 很快,那个低着头的宦官进了杨宜君的牢房,这个时候已经习惯了牢房内昏暗的杨宜君眯着眼看清了对方有些阴沉狠辣的脸...大概是相由心生,看着就不像是一个好人的样子。 很快,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子,看起来有点儿像大夫的箱子,有银针和小刀,还有一些暂且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 看过足够多影视剧的杨宜君意识到,这是要用刑了,睫毛颤了颤,她不说话。 这场刑讯逼供从往指甲盖里扎竹篾开始,中间又一层一层往杨宜君脸上盖湿透了的宣纸,还有类似老虎凳的手段...刑讯拷人的手法确实是让人疼痛,这个是生理性的,不是杨宜君比别人坚强一些、镇定一些就可以少疼一些。 “啊——啊——”杨宜君也痛的大叫,混身汗如浆涌,中间还痛晕过一次。 最后痛得软了身体,整个身体麻木,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刚刚往她身上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又醒过来了。 用刑的宦官这个时候反而比谈典正镇定很多,他在宫中就是只管用刑的!哪怕这个人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能会报复他,他也用刑不误!不是他胆子大,而是从做这个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他的风险所在了。果真有一日,被人家‘回报’回去,也算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此时他轻声细语地道:“小娘子,还是认了罢,世上事,死容易,找条绳子、找条河,不用挣扎多久便了断了...唯独这生不如死,是世上最难熬的,这会儿娘子不是知道了么?” 杨宜君才不会‘认输’,她是性情里过于好胜的那种人!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打死都不愿意认罪...重点不是认罪带来的罪责,她知道,只要稍等等,就有人会把她捞出去!重点是,她绝对不要‘认输’。 杨宜君嘴唇咬出了血,眼睛却是亮的,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用刑的宦官看了看牢房外站着,已经不安地走来走去地谈典正,谈典正被他的目光逼的没办法了,只能点点头。 得了她的允准,宦官拿出了一把小刀,沾了一点儿药汁。然后小刀抵在杨宜君的脸边,道:“小娘子生的如此貌美,若是有什么折损,岂不可惜了?我听闻女儿家爱容貌胜过爱性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杨宜君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妥协的意思——这倒是让用刑的宦官意外了!很多女孩子死都可以,却不愿意毁容!而且就算没有那么‘夸张’,也不至于像杨宜君这样,这么冷静罢! “小娘子悄悄,小人这药汁可是特意调配的,染了伤口后能叫伤口久久不能愈合,伤疤自然会狰狞难看许多......” 杨宜君此时却是嘲弄地看向他,大有一种随便你割,叫一声算我输的意思! 这下外头的谈典正也惊讶了,在她看来,杨宜君一直如此镇定,受刑也耐得住,凭什么?无非就是靠着官家的喜爱罢了。想着官家在,她不认罪,等官家回来,自然就无事了——说不定不用等官家回来,就有人想拍马屁,先把她保护起来了。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高溶喜爱她这个前提上,而这个前提实现的根本,在谈典正看来,就是杨宜君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脸! 美色惑君,如此而已!甚至这个时候威胁要毁掉杨宜君的容貌,也在背后那位贵人,也就是赵十一娘,如今的赵修仪计划中...是的就是,赵修仪,因为觉得杨宜君碍眼,所以想要拔出掉她。 在赵修仪想来,杨宜君凭什么一个笑笑典记,就那般趾高气昂?也就是凭那张狐媚子脸而已! 就算不能治她杀人的罪,到时候首尾太多,不好清理,也可以用刑的时候‘失手’毁容啊——如今年月,从地方衙门,到朝廷的大理寺,抓住嫌疑人之后用刑都属于正常操作,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赵修仪觉得,就算是高溶回来了不高兴有人毁了她的美人,调查清楚了首尾,最多也就是和她这个表妹置气一段时间罢了,还能如何?难道能为了一个已经没了容貌的贱婢,真的与自己为难? 用刑的太监见言语唬不住杨宜君,就真的要动手了——这个时候杨宜君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紧张,就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如果高溶真的是喜欢这张漂亮脸蛋,这倒是少了一件麻烦。 她其实也不是没想过通过这种方式避开高溶,但到底是自己的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说,身为一个女孩子,她当然也是爱美且爱惜自己的,自己对自己动手,怎么下得了手啊! 微微闭上眼睛,杨宜君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疼痛。忽然间,一声响,有人踹开了大门,冲了进来,听动静来的人还不少。 王荣听到下边的人上报情况,吓都吓死了,最快的速度点了一拨健壮的小宦官就杀将来了。一进来,就见到用刑的认,刀子已经抵在了杨宜君的脸上,当即心差点儿跳出来。 “大胆!住手——快点儿!”首先就是冲进牢房内,他这个太监总管亲自动手,按住了已经放下刀子的用刑太监。 用刑太监又不是真的傻,虽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情况不好时,还是有求生欲的。不会顶着太监总管要杀人的目光下手,然后把所有的仇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这个时候他倒是有些乖巧了,乖巧的就像是个工具人。 他不过就是贵人手上的一把刀而已,他对着王荣讨好地笑了笑,尽力想表达清楚这个意思。 第104章 王荣见杨宜君…… 王荣见杨宜君形容狼狈,半条命都丢掉的样子,心直往肚子里掉,整个人都坐蜡了...是真的,他的头也大了一圈——想到官家回来怎么交代,立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此,再看周围一圈人,心里恨的要死! 当即拔高了声音道:“好哇!我还不知道宫正处是这般办事的!杨大人乃是司记司典记,正经官身,你们说抓就抓,还用如此大刑?这是要栽赃陷害,然而屈打成招、借机杀人不成?” 他没有对处置女官的权限,当下只是牢牢记住了谈典正,以备日后追究。 当下,王荣就让健壮的小太监去找轿辇,准备抬杨宜君...至于谈典正这边,他虽然没有直接动手,却也是留了人在这里。主要是怕谈典正背后的人弃卒保帅,留下人手在这里也是为了了解事情动向。 王荣当然不会觉得今天是谈典正自作主张搞事情,别说杨宜君是高溶看重的人了,就是不是,她也是司记司典记!司记司是什么级别的局司?等闲谁敢乱动!谈典正区区一个‘典正’,且没有那般大胆呢! 更何况,那宫婢秋桂死的蹊跷,里头没事儿才是奇怪!而能在宫里不动声色地炮制出一桩命案而不留下首尾,哪怕死的人是个小小宫婢,那也不会是一般人——要么是绝顶聪明,要么就是一般般聪明,但有些许权力,再不然就是一等一的贵人了! 王荣猜测,是最后一种...因为这整件事首尾虽然清理干净了,但乍一看就有一种很粗疏的感觉。 王荣让人抬了杨宜君离开,她的住处是回不去了,只能再安置了一处,又请了御医来治疗...就在治疗的时候,有小宦官报信,王荣眼皮也不抬地听完了,之后就道:“不用急,你去请邓尚宫、钱尚宫来。” 小宦官依言行事,转身就去请人去了。而又过了一会儿,宫正处的于司正就带着谈典正‘杀到’了...有刚刚小宦官的禀报,王荣一点儿也不意外,看到气势汹汹的一行人,点了点头:“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两位大人造访...” “王大人何必装糊涂!”于司正比起谈典正的外强中干,这个时候却是显得硬气很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和谈典正的想法不同!之前大家都知道赵修仪吩咐下来的这桩事不好办,即使赵修仪许下的好处再多,大家也是不愿意冒险的。只能说,赵修仪给的压力太大了,不做这件事不是说好处就没了,而是得面对赵修仪的报复!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还是谈典正这个没什么根基、地位又低,另外又心里有些‘上进之意’的典正接下了这活儿。 于司正这会儿其实是被赵修仪逼到这份上了,直接点了她的名,让她来处理这件事的...既然不得已要做了,那么再是和和气气有什么用?只会气势上弱一头,唬人都唬不住罢了! 而且往好处想,或许正如赵修仪所说的——不过就是一个仗着有几分姿色,侥幸得了官家喜爱的女官罢了!官家的喜爱能有几天?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别说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了,说不得等到官家回来,就把她丢到脑后了。 到时候,官家或许会为失了一个美人生气,可美人已经没了,难道能为了一个已经没了的美人闹的天翻地覆?赵修仪有太后撑腰,是官家嫡亲表妹,有她挡在前面,她们这些沾手的人也就是小惩大诫。 等到风头过了,赵修仪还要回报他们!到时候别说是失去的东西都能回来,应该还能多得些好处...不这样,赵修仪今后还如何能让人为她卖命? 这样一想,现在要紧的竟是赶紧把杨宜君弄死!一个可怜巴巴、能吹枕头风的美人,可比死了的美人有杀伤力的多!杨宜君要是过了这一关,赵修仪身份尊贵,应该不会有事,可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有被报复的可能! “王大人难道是要窝藏那杀人凶犯?”于司正先扣了一顶大帽子。 王荣又不是被吓大的,当即笑了一声:“于司正说的什么话!杨大人怎么就是杀人凶犯了?她杀了什么人,谁见着了,又有什么证据...你们办的那事儿,我也叫人打听过了,事情蹊跷的很呢!” “你也别跟我说,说杨大人前日曾因秋桂私下乱说话当众点过她,如此就要杀人...是杨大人点了秋桂,又不是秋桂辱了杨大人,该怀恨在心的也应当是秋桂罢?至于说秋桂死在了杨大人住处,这就更可笑了。若杨大人真是值事前杀的人,怎么会把人大剌剌地留在自己的住处,然后稳稳当当去文书房。还有......”王荣又随口说了几条不合常理处。 真的就是随口说的,事情就有这么离谱,所以杨宜君才会觉得槽多无口啊! 说到最后,王荣自己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来,我也清楚。只是我也得教你们晓得,杨大人是官家也器重的。若是官家不在时,教人给害了,官家只会拿我问罪。” “我就是为了自己,也不能叫你们动她!”简单来说,杨宜君他保下来了! 于司正听王荣这般说,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次是把这位宦官总管给得罪透了。同时,王荣真的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保人,本身就说明了杨宜君得官家喜爱,不是一星半点儿,这喜爱的程度怕是不一般! 外头都传闻官家喜爱杨宜君,但到底喜爱到什么程度,那也是各有说法的! 都这般喜爱了,这要是动了人,事后赵修仪或许没事,他们这些人怕是要糟!哪怕有赵修仪回护,也不能全保下来,肯定有人要做天子之怒的发泄口的。 然而心里虽然叫苦,于司正表面上却是岿然不动的样子,往前又迈了一步,颇有压迫力地道:“本官倒是不知道王大人也有破案的本领!如王大人这般,该来宫正处混事才是...只是这些事王大人说了不算,王大人可不要误了本官办案!” 说到这里,于司正压低了些声音,道:“王大人如今拦在这里算什么呢?宫正处要拿人问事,顺理成章,您拦在这里却是自误...再者,王大人真要为了杨典记硬顶?或许我们宫正处庙小,王大人不看在眼里,可如此作为,怕是要引得贵人不满吧?” “别的不说,王大人这是坏了宫规吧?大娘娘执掌宫规,怕是不能容的!要是报上去,王大人哪怕是有体面的,怕也是难熬...您何苦趟这趟浑水呢?就算是怕官家怪罪,官家回来后也该明白不是您的过错,是杨典记自己杀人过错在先呐!怒过一回,最多再责罚过我们这些人,您都是好好的。” 王荣眼里露出恍然之色,他现在知道对杨宜君出手的人是谁了...之前虽然有派人去查,但这个粗糙的布局之下,确实是有一等一的贵人动手。这种贵人动手,下面的人肯定会扫干净首尾的!哪怕是他,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把人家的老底翻出来。 但于司正这个时候忽然提到了‘大娘娘’,这就是一种暗示了!再根据下面的人禀报上来的细节,他确定了...是新封的赵修仪啊! 真是一位一等一的贵人,如今三位九嫔之一,而且真要较真的话,修仪还真是比另外两位九嫔的封号略高了那么一点。再加上有太后撑腰,赵修仪论出身、论如今品级,都是满后宫第二尊贵的。 第一尊贵的当然是太后。 后宫的人最知道卖好,心里盘算着就算赵修仪不得官家偏爱,那也是官家的嫡亲表妹。凭着这份体面,又有太后撑腰,今后的前程能少吗?就算做不得皇后,积年了也该是个妃!若是生下儿子,今后更是‘前程’不可限量! 如此,不少人已经暗暗趋奉赵修仪了...她又有赵家支持和太后补贴,豪富的很,如今舍得四处花钱打点、收买人心,想要办下现在这件事,倒也不难。 说真的,王荣并不把赵修仪放在眼里!他算是最了解高溶的人之一了,高溶对杨宜君是什么态度暂且不提,只说高溶对赵修仪,王荣也只能‘呵呵’...当初他是看着官家连大娘娘的面子都不给,在寿仙宫直接拒绝了赵修仪进宫之事的, 如今官家不在,把人弄了进来。官家或许会看大娘娘的情面,又或许会因为懒得计较,不说什么。但要说宠爱,甚至说给赵修仪基本的体面,那是不会有的!如今不知事的人以为赵修仪的前途正好,然而在王荣看来,她分明是前途已断! 赵修仪进宫既是开始,也是荣耀的顶点,今后就只能走下坡路了——大家会知道,她这个九嫔一点儿也不得官家喜爱,甚至是被官家厌弃的! 在后宫这个地方,女子立足的根本还是君王!依靠背后的家族?在不被君王厌恶的情况下,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体面。可要是被君王厌弃了,家族再厉害有什么用?背后有厉害的家族,反而会起反效果呢! 然而看不上赵修仪归看不上赵修仪,这个时候于司正的话却是让王荣又那么一丝棘手...或许赵修仪算不得什么,但赵修仪背后有大娘娘啊!在官家不在的这个当口,他一个做奴才的,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大娘娘的权威罢。 事实上,都不需要赵娥,光是一个赵修仪就足够王荣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这样深受天子信任的宦官总管,一个注定不会得宠的妃子,对上他是不虚的。但这种交手只能存在于迂回婉转的局面,一旦正面对上就不行了。 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奴才,只要王荣不想惹下大祸,就得‘守规矩’! 现如今,只不过是赵修仪不想和他正面对上,这才遣了几个小人物做急先锋——其实也不是赵修仪不想和他正面对上,确切地说,是赵修仪不想让自己在这件事里太明显,免得高溶回来了不快。 虽然高溶回来了,只要肯查,她就是明摆着的。但有些事就是这样的,能做不能说,保留着一层窗户纸,有很多事就会有转圜的余地。 见王荣面露恍然之色,于司正自觉自己这番话是有用的...王荣再怎么替官家护着人,怕杨宜君有个闪失,将来吃罪,也该考虑考虑赵修仪背后有太后娘娘吧?如果眼下应要顶着,就别说将来了,当下就会吃罪! 而就在于司正一边叹息,一边落定,想着要带杨宜君走时。邓尚宫和钱尚宫联袂而来,邓尚宫一来就道:“于司正,这好大阵仗啊!” 而钱尚宫比她冲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呵呵,宫正处,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别说如今事情未明,处处都是疑点,就是证据充足些,我们尚宫局的女官,也没有一声通报都无,这边就拿人的道理罢?” 杨宜君是尚宫局女官,按照规矩,就算她犯了事,宫正处也得和尚宫局的两位尚宫沟通,这才好拿人。 见王荣刚松动一些,钱尚宫和邓尚宫就来了,于司正心里着急,表面上还得应付:“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谈典正也是知道凶犯非同一般,有许多人护着,这才绕过了条条框框抓人。然而就是这般,才抓到人,人就被转出来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钱尚宫就来气,呵斥道:“怎么说,你们觉着杨典记有人护着,便要绕过我与邓尚宫拿人?按照你们的意思,一则,我与邓尚宫不可信,二则,事情是不是你们怎么想就怎么做?你们有怀疑,就能坏了规矩?” “还有,不要说什么凶犯凶犯,哪里来的凶犯?你们猜的吗?” 于司正唾面自干,笑了笑,也不对钱尚宫、邓尚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干脆图穷见匕,压低了些声音说道:“二位大人非要与下官为难么?下官相比起二位大人,仿佛是萤火之于皓月,都不够二位大人一指头的!此时敢站在二位面前,和二位大人硬顶,和王大人硬顶,凭的是什么呢?” 语意之中暗带威胁。 相比起还不知道她背后是谁,当下有点迟疑的两位尚宫,王荣已经很清楚她底细了。这个时候出乎于司正意料的是,她以为已经拿下的王荣,猛然走出,道:“于司正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不是该办案去了么?” 看他的神情举止,竟是送客的意思。 于司正第一次变了脸色,脸色越发冷了,盯着王荣道:“王大人这话我听不懂,我正是来抓人办案的...王大人这般,是要袒护凶手到底了么?” “我说了,杨大人不是凶手,听不懂人话么?”王荣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个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清醒——护着杨宜君,以大娘娘的性情,他这个深受官家信任的人,再怎么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就是关起来,等官家回来发落而已。 可要是没有护住杨宜君,等官家回来,他的小命是一定会不保的! 这个时候,他担心的是自己这里被控制住,然后杨宜君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就在他有些忧虑的时候,一个照顾杨宜君的宫女走了出来,低声道:“杨大人醒过来了,令奴出来传话。杨大人说,她能自证清白!” 第105章 杨宜君并不是…… 杨宜君并不是喜欢靠别人的人,当然不是等到有人救下自己,就愿意就此偃旗息鼓,假装无事发生的。更何况,她的脾气那么坏,有人陷害自己,她不回报一二,那也不是她了。 拔出手指甲里的竹签,她痛的晕了过去一回。等到悠悠转醒,她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她并没有急着动作,而是招来了一个机灵的宫娥,向她了解情况。这个宫娥也确实聪明,在王荣身边已经跟着了解了全部事情,杨宜君问什么都能答的上来。 “那名叫秋桂的宫女,她的尸体收殓了吗?” “已经收殓了,只是没有下葬...奴婢想来,大概是要请仵作来验过才能下葬罢,到底是横死呢。”不经意间,宫娥已经透露出了重要信息——如果要置杨宜君于死地,首先要做的就该是请仵作验尸,然后得出一个不利于她的结论才对! 如此,一个是有了证据拿她,另一个,就算她这边不服,要再验尸。因为之前验尸的原因,一些能证明她清白的细节会消失,一些不利于她的细节会有伪造...但现在,居然没有验尸,这就值得玩味了。 百媚千娇 第83节 杨宜君又问:“我那住处可有勘查过?” “已经勘查过了,不过宫正大人下令,勘查之事过后,就封了门户。” 杨宜君一瞬间就理解了,这就是在说,虽然一些细节会被扫除掉,但那么一会儿勘查的功夫,不可能把事情做绝!一定还有一些线索留下来。而留下这么个后门,当然不是因为宫正处的女官废物,这只能说明人家在卖好。 有贵人要对付她,这些人无力抵抗,但也不想因此搞死官家偏爱之人。要是杨宜君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贵人或许不会有事,她们这些人是什么下场就说不定了。哪怕不会丢了命,断送了前途,或者平白起风波,这些人也是不愿意的。 阳奉阴违,这就是她们的做法了...平素这些人对赵娥、高溶都有阳奉阴违的时候,对等而下之的‘贵人’,拿出这等看家的本领,又有什么奇怪的。 有了这一层,杨宜君就放下心来,安排了宫娥去外边传话...王荣,又或者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他们就算是能护住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能不按规矩做事,那是因为人家是‘主’。他们这些人是‘奴’,不按规矩做事就是把柄了。 再者,最后如果真的避免不了,直接对上,说不得他们也护不住她。相比起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杨宜君还是更喜欢自己来,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上。 宫娥出去传话之后,王荣怔了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杨典记此言大善!宫正处这般豪横,没得证据,便要一言决人家清白与否,这怎么能行...如今该给杨典记自证清白的机会才是!” 于司正不想节外生枝,便冷声道:“既然要自证清白,就该随本官回内狱去!有什么事,一一说明!” 这个时候,杨宜君被扶着走出来,微微一笑:“之前只是走了一遭,承蒙谈典正招待,怕是只一盏茶的功夫罢,下官就成了这副样子...实在是不敢轻易随大人去了。” “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如今是宫正处查案拿人,你难道还想藐视宫规不成?”于司正也不和她客气了。 杨宜君笑着摇头:“于司正好大的脾气,只是于司正说到宫规,下官倒是想问,宫正处拿人,一般的人也就算了,如下官这般有官身在的,应当有宫正大人用印的缉捕文书在罢?” “文书何在?若是这样说,方才谈典正已经算是犯了一回宫规了,如今于司正又犯了一回宫规?” 于司正面皮更加紧绷,心里骂着顶头上司...她们没拿到用印的文书,当然不是因为她们傻,程序正义都不知道。这是如今这位宫正和稀泥,不愿意做赵修仪的刀,搞杨宜君呢!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做什么就好了。 就比如说这拿人的文书,赵修仪反正没有直接吩咐这一样,那她就不发这个文书了。发了文书,就是白纸黑字,将来要是有秋后算账,别人尚且有话狡辩,留下白纸黑字的她却是狡辩不来的。 赵修仪有可能是不了解宫正处的办事程序,所以没有吩咐这一节,也有可能她知道,但堂堂宫正,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面团。真要和她打太极,那也是不虚的...赵修仪没办法强迫宫正,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 至于说,没有文书会让手下的人做的事漏洞明显...死道友不死贫道,谁在乎? 这个问题属于是灯下黑,其实就在眼下,但因为惯性思维,在事情刚刚发生的当下,还没什么人反应过来。而现在杨宜君一点破,王荣这样的人精,邓尚宫、钱尚宫这样的老官僚,怎么可能放过! 立刻针对这一点威逼用力,最后于司正等人被拿捏住了把柄,不得已,只能让杨宜君自证清白。 眼看着杨宜君要去看秋桂的尸体,以及秋桂身亡的现场,于司正冷笑一声跟上——她根本不相信杨宜君能看出什么来!无论是尸体,还是现场,她们虽然没有大动过,但也扫除了不利于她们的点!别说是杨宜君一个尚宫局女官了,就是她们这些专于刑名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闻杨大人聪慧明秀,大娘娘赞过,官家也赞过...说来,我也读过杨大人的诗词,真是锦绣华章。只是杨大人怕是想错了,这办案之流,于写诗作词全部是一类。杨大人知道如何拿笔写文章,却不见得懂得办案呢!”于司正今日正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早就已经心头起火了,这个时候不过是随口讽刺一句而已。 同时也是用这话乱杨宜君的心思,让她失去镇定。 然而,杨宜君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乱,只是抬了抬眼皮,下巴微微收着,轻蔑道:“于司正既然知道下官是‘聪慧明秀’的,那还多说什么废话呢...哦,下官知道了,如于司正这般庸碌之人,大概是永远无法想象什么叫做真正的‘聪慧明秀’。” “你以为不能的,就一定不能么?好大的面子!” 杨宜君的脾气对于她看不起的人来说,是真的糟糕,嘴下不用指望她留一点点情面。她的傲气决定了她盛气凌人起来,真能让人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杨大人好大口气,我倒要看看,杨大人如何聪慧明秀,如何自证清白!”于司正气急反笑,刺了一句后就不再说话了。 对于这样一处唇舌交锋,王荣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看不见...他早就知道杨宜君是何等傲慢的人了!心说连官家都不能叫杨典记放下傲慢,你们是何等人,如此这般上赶着,可不是要被刺上一回么! 少了于司正的聒噪,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杨宜君也懒得浪费唇舌,便不说谎话了。 先去看了尸体,秋桂的尸体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非常明显的先打晕,后勒死,这一点倒是没什么错。查验过之后,杨宜君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去自己的住处看情况。 见杨宜君看了尸体也没有话说,于司正便道:“还以为真是什么女诸葛呢!还要看尸体,能看出什么来?装模作样!” 既是在发泄自己的不爽,同时也有乱杨宜君阵脚的意思。 杨宜君根本不理她,到了自己的住处仔细观察...相比起她不怎么熟悉的验尸,观察自己住处的不对劲,这还容易一些——室内经过的搏斗并不激烈,看得出来秋桂被打晕的很干脆。 让杨宜君有些在意的是,秋桂是被人从背后打晕,在此之前应该没有什么防备。以秋桂的站位,身后有人会不能发现吗?这更像是知道身后有人,但因为是熟人,所以没有防备,不妨之下一击即中。 现场让人格外在意的,除了用作凶器的大花瓶(已经被宫正处收起来了),就是大概是砸晕人时,凶手不小心碰倒的一个摆件,这是一个玉盘...看起来是很自然的存在,但杨宜君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 她模拟凶手于秋桂的站位,发现这个玉盘放在偏高的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碰倒的。如果玉盘被碰倒,应该是放玉盘的高几整个倒下,这才有可能,然而高几并没有倒下,甚至没有一点儿移位的痕迹。 “看够了没有!如今你再没有看出什么来,还要闹吗?”于司正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你也不必犟了,本官已经派人去禀了宫正,想来宫正的文书很快就会发下来!老实些听话不好么?非得弄出这许多事端来!” 处在于司正这个位置久了,平常见的最多的就是轻轻一吓,就心神大乱,惊慌失措之下什么都认了的宫人。当她习惯了说什么是什么,无人反抗之后,杨宜君这样顶着来的,就让她从心底里排斥了。 为什么就不能乖乖认命,得罪了贵人,还想挣脱出来么?什么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道理还要教吗?要怪就怪命不好好了! 杨宜君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先前无事做的时候还有心思应她两句,眼下有事情做了,哪里还会在意她!当下杨宜君便道:“这些玉盘碎片都收捡起来,四处找找,或许桌下、榻下的都还有碎片溅出去。” 宫娥先将明摆着的一些碎片拿起来,按杨宜君说的放到了桌上。与此同时,她还让人拿了一些鱼胶来,熬化了备用。等到鱼胶准备好了,又有一些落到缝隙里、家具下的玉碎片被找了出来。 杨宜君不管于司正有什么言语,只拿了一支毛笔,沾了鱼胶之后将玉盘碎片慢慢粘起来。 玉盘的碎片挺多的,这也是个麻烦活儿,她还交了一个细心宫娥和她一起干,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有人动手脚。 时间久了于司正和谈典正不耐烦了,踱步来去之余,还有各种冷言冷语。杨宜君通通置若罔闻,只专心粘自己的盘子。 “若是杨大人想拖延时间,未免太天真了,如今天色已晚,还想拖延到何时!”正说话间,终于有人捧来了有宫正用印的文书——谈典正和于司正都是心中一松,然后又是一喜! 她们刚刚说是派人去找宫正大人‘补办’文书,实际却是偷偷给赵修仪传信,让她想办法拿到文书去了...这件事显然不容易,硬是磨蹭了这么久。然而宫正再是狡猾又如何?贵人终究是贵人,女官再厉害,不也是奴婢之流? 是不可能与贵人硬顶的! “哈!宫正大人用印,这可是缉捕拿人的文书,杨大人可看明白了...来人,拿下!”于司正挥了挥手,这就要拿人了。然而她手下的人人却被王荣带着的小宦官拦住,一时无法下手。 “王大人,您这是要藐视宫正处么?宫正处拿人,天经地义,您这般拦着,却是坏了规矩!”于司正逼迫道。 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了,气氛紧张地能凝成冰。然而就在屋里落针可闻时,忽然一声轻笑,是杨宜君。 杨宜君的玉盘终于拼完了,拼的仔细,乍一看竟是原模原样。她指着玉盘道:“于司正恐怕是不能拿下下官了,瞧,下官的清白之身已经明了了!” “什么东西?不过是玉盘恢复原状而已?如今还不死心,还要垂死挣扎么?”于司正嗤之以鼻。 “蠢材蠢材!”杨宜君忽然有了当年面对杨丽花的感觉,骂了之后又笑:“哪里是看那玉盘,要紧的是拼好玉盘后,这多出来的三片碎片!” 众人一看,果然拼好玉盘之后还生下了三片玉片。而且是比较大的玉片——如果是小的碎粒,还可以说是玉盘碎粒,没有粘回去,但这样大的碎片就不能找这个借口了。 杨宜君将三块碎片拼起,看得出来并不完整,但哪怕是不完整,这些碎片也能泄露出一些信息了:“玉质中等,雕刻的是满池娇花样,原本应是一块玉佩...这里还刻了字啊,是...” 杨宜君仔仔细细辨认藏在雕刻纹样中的字:“吴满月?不知是玉工的名字,还是此物主人的名字。” 杨宜君看向王荣,王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且这也落到了他擅长的地方——立刻就能调来人分辨出这玉佩碎片的更多信息,再之后就是按图索骥了!以他这个宦官总管的势力,查到玉佩主人是不难的。 第106章 击打被害人头…… 击打被害人头部时,不小心被倒下的被害人牵扯掉了玉佩,玉佩掉下来,碎裂开来。而这么一会儿功夫,等到勒死了人,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不知道落到那里的玉佩了!只能拣出眼下看得到的一些碎片。 担心没来得及找出的碎片会暴露身份,所以打碎了玉盘,以玉盘的碎片掩饰玉佩的碎片...藏叶于林的手法,推理剧里看得太多了。这一瞬间,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厉害,她甚至有点儿想笑。 翻盘地太乏味了,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 她哪里知道,她这一翻盘,有人就要跳脚了!王荣第一时间查出了玉佩的主人,一个名叫‘吴满月’的宫婢,也是尚宫局的人,与秋桂相熟。这解释了为什么秋桂没有防备。 找到人之后,事情就简单了,王荣让人去‘问话’,哪里还有跑得脱的!一通恐吓下来,事情就抖落了。顺藤摸瓜往上攀扯,带出一串人。只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牵扯到赵修仪身上。 这很正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谁又不懂呢?不过就是有人替她挡刀,一开始就做好了谋划,纵使失败也不会让她被牵扯进去。 王荣也没有穷寇一定要追的意思,毕竟赵修仪背后是太后赵娥,真的逼的太紧了,说不定太后就要出手了!而太后要出手,哪怕只是台风扫尾,以如今杨宜君的身份,那也是抵挡不住的。 暂且放一放,一切都等官家回来再说。 然而就是这样,也足够让赵修仪怒而跳脚了...赵修仪打定主意要让杨宜君死,最少也是一个不得翻身。结果,杨宜君无事,反而是她手下一些人出事。就算这些人大都不是嫡系,中间靠过来的,出事了也不可惜,但她不要面子的啊? 她出手要拿下一个小小女官,结果人没有拿下,反而自己先失了手,跟着自己的人也被断尾。面子上过不去是一个,让人觉得自己‘虚弱’,这是另一个!前者让赵修仪愤怒,后者却是影响更大。 一个面子,一个里子么。 “修仪息怒啊!”看着赵修仪摔了案上的顽器,又打了跪在一旁的宫女,心腹们赶紧劝道。 赵修仪怎么能‘息怒’?当即冷笑一声:“好、好、好!!好一个杨宜君,倒还真有几分聪明,只消走一趟,就真让她‘自证清白’了!这样玲珑心思的人物也不常见罢?呵呵,还有王荣那个阉人,尚宫局那两个奴婢,都要与本位做对,保下那贱人...” “如此行事,还不是因为官家心爱那贱人,上赶着卖好儿?原本想着,这贱人可除可不除,如今看来,却是非除不可,不除就是心腹大患了!” 除了此番已经结下大仇,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还因为赵修仪从王荣、邓尚宫、钱尚宫,乃至于如今这位宫正大人的态度看出了一些东西...高溶对杨宜君的看重,可能比她相像的还要深! “修仪?”心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赵修仪看着灯台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忽然冷笑了一声:“之前就不该听你们的,使这些计策对付人...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这宫里死个弱女子有什么难的?那个名叫秋桂的宫婢不就死了吗?” 比起用上手段栽赃陷害,再走合理合法的程序整治人,直接要人性命无疑简单、有效率的多。当然,事后出事的风险的也要高得多,只不过,无法无天习惯了的赵修仪根本不在乎! 这也不能说是她傻,只能说,在她所处的环境里,人人都捧着她,她无论做错了什么事都不用事后承担责任...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这样了。 赵修仪想了想,朝心腹招了招手,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个杨宜君,平日里如何行动举止,会去那些地方,接触那些人...查完了,再来报与我。” 心腹其实隐隐约约猜到赵修仪要做什么了,本能觉得这样不妥,但此时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声喏喏应下。 至于杨宜君那边,这几天有邓尚宫准假,都在休养。休养的同时,她也在考虑‘赵修仪’的事——她现在已经知道对她不利的人是赵修仪了,一个人要她死,并且确实有这个能力,这样她其实是很危险的。 她不可能因为度过眼前的一关,就忘了这层危险了。 更何况,她难道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杨宜君,向来是有仇必报的。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小小’典记,要对付正二品的嫔妃,这嫔妃还是太后的之女、官家的表妹,实属天方夜谭。但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她现在是还没有得到很多很多的权力,可她有‘头脑’! 相较于男人,女子在气力上天生有无法弥补的差距!但他们头脑其实是一样的!所以杨宜君即使再努力学习剑技,遇上一个比她强壮的男子,她还是会处于劣势。但读书学习则不同,她将族中兄弟们都甩下了。 要做一件事前,得搞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从这个角度出发,杨宜君很快确定,太后赵娥、赵家会是自己的敌人,而宫中其他后妃会是自己的朋友——相比起可能美色惑君的自己,其他后妃其实更不愿意有赵修仪那么个对手。 美女这种存在,在后宫并不算很稀罕,皇帝因为美色宠爱一个女子,并不能让后宫惊慌。大多数情况下,皇帝的宠爱不会持续多久,很快就会腻了,然后遗忘...相比之下,一个身份贵重,得到太后支持的高品级嫔妃才更让人忌惮。 她会不会做皇后,她如果生下儿子,会不会立刻成为太子......太多的问题了! 就在杨宜君心中计较这件事的时候,王荣大约以为她在担心赵修仪日后还要对她不利,就宽慰她说道:“杨典记勿忧,前线才有捷报奏来,朝廷大败吴梁联军...虽说还有不少首尾要收拾,但官家是快要回来了。” “说不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待到官家回来,谁人还敢动典记一根头发不成?” 王荣确实是在说‘实话’,然而这个实话却是杨宜君根本不想听的。她原本计划到一半,要‘回敬’赵修仪的计策也因此显得有些可笑了——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九五至尊,如果他想的话,根本不用任何计策,就可以达成她的目的。 更让杨宜君觉得挫败的是,高溶一定会在她做成事之前出手。所以她再想‘靠自己’,都成了一句空话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情烦闷,翻身朝床榻里面躺着,不去看王荣,也不说话了。@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王荣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杨宜君,是哪句话说的不合时宜么?不会吧?他还觉得自己这是在替官家说了好话呢...经历这么一遭,他认为杨宜君应该会倒向官家了。 她应该能意识到,官家是世上最有权力的男人,得到他的喜欢与保护,此生便是顺遂无虞、欢喜荣耀。 虽然有些不理解现在杨宜君的反应,但王荣也算是习惯了杨宜君的古怪,当下只是笑了笑就离开了。 而正如王荣所说的...前线军事行动顺利,取得了足够的战果,天下一统只在眼前!就在这种情况下,高溶留了一部分兵力在前线,处理残兵,自己则是班师回朝了——他还要在洛都举行各种仪式,包括南吴、南梁献土,还包括祭祀天地和祖先的大会等等。 ‘天下一统’可是一件大事,为了安定人心,这样盛大靡费的仪式是很有必要的。 百媚千娇 第84节 再者,收入南方之后还得治理,如何接收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这也是有讲究的。这些,高溶在前线时拟了一个战时临时策略,在当下这种混乱的时期,短时间内用用还可以,甚至效率颇高。但那到底是临时策略,还得重新布置。而这些,得回到洛阳,和政事堂、枢密院商量。 “官家...”赵祖光是随着高溶一起班师回朝的,他之所以也班师回朝地这样早,除了接下来就是接收的活儿,他不感兴趣外,也因为他受伤了。他再是身份贵重,在前线也谈不上能好好养伤,高溶就干脆半强制地带他回来了。 他这会儿还脸色苍白,身体气血两虚,只能随着高溶乘坐御辇,不能骑马。但天气晴好的时候,他的精神会好很多,日常看着就比普通人弱一点儿而已。 “何事?”轻轻揉了揉额头,高溶扔下一封密函,看向赵祖光。 “听说官家这几日睡眠不好?”打听天子身体情况,这绝对是非常敏感的事。不过赵祖光和高溶关系不同寻常,他已经知道有这么回事了,还不问一下,这才奇怪呢! 高溶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夜间多梦,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说来都不是药方,不过是几样温补之物,再就是饮食上有些...嗯,大抵这也算不得病。” 高溶没有说的是,他做的梦似乎都是同一个,在梦里总是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女子的身影。 这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梦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思索这件事只是一瞬间,很快高溶就忘记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最近他要处置的事太多了。又没有中书门下的官员,以及尚宫局女官的协助,每一件事都需要他自己仔细斟酌...他忽然就想起那个对政事十分感兴趣的女子。 赵祖光见高溶出神,倒也没有打断,只是挑了挑眉,更靠近窗口一些,让阳光洒在身上...这能让伤口疼痛、浑身发冷的他好过一些。 高溶此番班师回朝,抵达洛阳时已经是深冬了...眼下年节将至,又逢着天下一统的大事,别的地方或许因为战争而萧条,京城这块地界肯定是不会的!所以是处处张灯结彩、热闹繁华无比。 迎天子和军队进城时,观者如云,热闹荣耀。 高溶算是配合着所有人走完了班师回朝的程序,一套大礼下来足够累了——礼部上下甚是欣慰!别看各种仪式按照规矩来做好像很简单,事实上,天子能够一套下来不闹一点儿幺蛾子是大多数时候不能想的美事呢! 经过这么一遭,高溶总算能回宫了。虽然回宫之后依旧有宫宴等着他,但宫宴好歹是由他说了算。 高溶回宫安置,还没来得及问王荣一些事,人就被迎入集英殿,这里是经常举行宫宴的地方。这里举行的宫宴一般介于大型宫宴和小型宫宴之间,但其实这里举行的宫宴就很盛大了,所谓的大型宫宴并不是更盛大,而是主题更加严肃,层次更高而已。 比如说涉及到外交的宫宴,就是大型宫宴。 太后赵娥高坐,后宫妃嫔们在下首的位置站立,对着高溶盈盈而拜。高溶看到位置最靠前的赵修仪扯了扯嘴角...他还是班师回朝的时候才接到了洛阳来的书信,直到自己多了一位‘修仪’。 他无心叫这位‘表妹’进宫,或者说,后宫妃嫔他都兴趣缺缺,不过是赵娥觉得这样好,他也没有理由,或者说动力拒绝,也就随它去了。 高溶看向赵娥,点了点头:“大娘娘这出先斩后奏倒是......” 他没有说完,也懒得说太多戳穿了窗户纸。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亲生母亲怎么样,天下重视孝道,他难道要为了这种小事打破规则,然后引来天下物议?他不在乎打破规则,以及打破规则之后的汹汹众口,但要看为了什么,值不值得。 赵娥有些尴尬,不说话了。高溶也不说话了,只是再没看就坐在下手位置的‘表妹’一眼。这种程度的忽视逃不过其他人的眼睛,很快引来了窃窃私语般的议论,叫赵修仪十分难堪。 高溶在宫宴中略坐了一会儿,转头低声问王荣:“十七娘呢?” 王荣低声道:“这会儿正是司记司女官休息的时候...” 当下刚刚天黑,确实是夜里上班的司记司女官休息的时候。 高溶点点头不说话了,饮了几杯酒,又对王荣道:“文书房上值时,与朕说一声。” 王荣立刻应了下来...果然到了时候他准时提醒了一声。整场宫宴一直一言不发,只偶尔应一声赵娥的高溶,立刻就起身了。见太后看过来,高溶只是道:“大娘娘且安坐,朕去更衣。” 第107章 杨宜君从住处…… 杨宜君从住处出发,与另一位时常结伴上值的典记一起往文书房而去时,那位典记是挺惊讶的。 今日官家回宫,这位典记还以为杨宜君不会上值了...虽然这么说也很奇怪,但总是觉得杨宜君就这样一如往常就很意外。哪怕她自己没事不能擅自行动,她拉不下脸来献媚,应该也会有官家的‘贴心奴才’安排这种事吧。 是的,这位典记心里暗搓搓的‘贴心奴才’人选就是王荣...高溶不在洛阳的日子里,王荣也对杨宜君非常关照,不少人由此推测官家比想象中更重视杨宜君!在普通宫人眼里,王荣这种宦官,是最能揣摩上意的,他的态度可以看作是某种风向标。 不过,虽然心里意外,这位典记却也如同宫中大多数人一样,能够做到表面不动声色。看她言笑宴宴,和杨宜君说话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非常‘体贴’地没有打探这种事呢。 杨宜君其实能猜到别人在想什么,只不过她也是故作不知罢了。 “咦,今日这片游廊怎么如此昏暗?”因为住处往文书房,一路都有宫灯,杨宜君和这位典记并没有自己打灯。经过时常经过的一片园子时,典记抱怨了一声。这里不只是有游廊,还有一个池子,里头养了各色鲤鱼、种着芙蓉。当然,眼下不是开花的季节,所以夜色中只能看到湖水那片黑黢黢的一片。 “该叫人来点灯才是...还有,这儿巡查的人呢?”典记有点儿生气了,与杨宜君说道:“这些宫人这也敢偷懒!哪一日贵人出行,遇到这般景况,发作出来,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或许是今日宫宴,人手不足。”杨宜君没什么诚意地回应了一句。其实这个理由站不大住脚,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符合社交规则,不让对方一个人自说自话,平白尴尬而已。 “哪里会人手不足!官家在位,放出去的人多,收进来的人少是没错。可宫中的贵人也少了许多,机构也精简了...这一来一去的,人手肯定是够的!不过就是一些人,宫中没有皇后主事,大娘娘身体不好,有时懒得管,一个个便松懈了。” 随口说着些宫里的大路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就在两人经过池边小路,离水池最近时,忽然路边蹿出一个黑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杨宜君就感觉到一个大力,将自己推进了水中...事情太突然了,她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然后又是飞快离开,那位典记反应过来后人已经不见,只能听到池中有扑水声,在黑夜之中非常明显。 她立刻着急了,大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周围根本无人,喊了几声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与此同时,想到这件事背后的阴谋,她还有些慌张,她不能确定作为见证者,自己有没有危险——虽然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清,那个人用布蒙住了面,夜色之中能看清才怪了! 就在这典记脑袋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不知道是跑出去喊人好,还是继续叫,引来别人的注意好时。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惊喜地看过去,然后就愣住了:“官家!?” 高溶只带了一个小宦官急匆匆而来,这会儿还不是文书房当值时,高溶文书房没见到人,便从文书房往杨宜君的住处走。 眼见到这一幕,高溶眉头皱起:“何事慌张?” 典记匆匆行礼,立刻道:“官家,救救杨典记!” 高溶也听到了水中扑腾声,立刻明白了过来,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如水了——这可惊着了随同而来的小宦官和这典记,其中典记是又惊又怕!生怕高溶有什么意外。真要是高溶损了一点儿,她这个‘多话’的人死一百次也不够啊!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小宦官脑袋还能转,原地跺了跺脚:“哎呀!这可、这可...大人在这儿看着,小人去叫人!” 说罢,往来的方向跑。 两人都没有说下水救人的事,不是惜命,而是因为两人都不会水,下水是救不了人的。 水中,高溶的状态不太好,他原本是会水的,但他没想到入水的一瞬间,恐惧就将他击倒了...无边无际的水将他包围,沉重又窒息,他很快就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在往下沉。 在西南遇险也是水中,他不知道,水给他留下了阴影。过去他没有机会入水,千秋宫里有泡温泉的机会,他也不耐烦,没有去过...... 就在他不断往下沉的时候,忽然有人从他背后托住了,带住了他的脖子——当然是杨宜君。 杨宜君在突然落水之后是有些慌张的,再加上天冷,激了一下,所以一开始是在扑腾,没能游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呛了几口水后就调整过来了...她正准备自己游上岸的时候,就听到‘扑通’一声。她不知道这是同伴也被推下来了,还是有人跳下来想要救自己。 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又不急着上岸了,因为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在岸上堵着她。 所以她在水里又呆了一会儿,还发出了扑腾水的声音,误导人,让人以为她要溺水了。不过她很快发现‘扑通’入水的人不对,没有游起来,似乎要完蛋了。 不管是救自己的人,还是同伴,都不能见死不救吧...所以杨宜君只能游过去救人。幸亏经常看后世的影视剧,知道的常识不少,她并没有贸然救人,而是选择了比较安全的姿势,以免自己被求生欲发作的人缠上,最后双双溺亡。 杨宜君其实没有意识到对方是高溶,这么暗的环境,湿湿冷冷的,又是很危险的水中救人,她能看清楚才是奇了怪了! 高溶却知道是她,不是因为闻到了她身上一味梅香,也不是因为早就知道落水的是杨宜君...非要说的话,就是一种感觉。有的人足够熟悉,投入了足够多的关注,出现在自己身边,不用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味道,也知道就是他! 杨宜君为了安全,没有选择最靠近的岸边(怕有人堵她),而是游向了相反方向,,摸到了另一处湖边台阶,这才勉强上岸...这个时候她也筋疲力尽了,毕竟天气这么冷,她穿着夹衣,还带了一个溺水的人,游过这么一段——讲真的,也就是她体力好,不然根本做不到! 这个时候小宦官带了一队人马来到池边,杨宜君远远看到人群,还以为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人,放松了下来。转头看自己救下来人的,这才怔住了...习惯了黑暗之后,近距离是能看清人的。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高溶。 这个时候看到大队人马涌过来,还不停有人跳下水,才觉得正常——如果是高溶跳下水救她,反应这么快,这么多人‘抢着’往下跳,倒也不奇怪。 杨宜君发现高溶并不清醒,不知道他是呛水了,还是别的情况。她并不会抢救,或者说她在影视剧里看过,但这种是理论和实践是两回事,更何况也不能确定影视剧里显示的是不是正确的,她遇到过一些影视剧里的‘错误’。 所以她当机立断,立刻大声呼救...随之而来的就是乌泱泱的人群。 太医匆匆忙忙而来,给高溶施救,然而奇怪的是高溶其实没怎么呛水,更像是普通昏迷。确定高溶没什么危险,自然清醒就好了之后,太医也是松了一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宫宴那边也得到了消息,赵娥和妃嫔们一起赶来。 赵娥主持大局,问了那典记和小宦官,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就看向了杨宜君。杨宜君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干爽衣物...她向来是很珍贵自己的,在风寒轻易能要了人命的时代,她可不会这么冷的天,穿着湿透了的衣服站在一边。 早找到了王荣,让王荣派人给她取衣服了。 王荣也是不可思议...他没想到杨宜君这种情况下还想得到换身干爽衣物,不过再一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如果杨宜君一直忘记去换衣,他看见了说不定也是要劝说和提醒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不合适,杨宜君应该赶紧去洗个热水澡的。 此时杨宜君还披散着头发,湿透了的头发不能洗一洗,至少要擦擦水吧。所以她把发髻拆了,弄来了干布巾,好不容易擦到了半干。 赵娥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这些细节,虽然高溶平安无事让她放心了一些,但在高溶醒来之前,完全放心也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她的心思有八成在高溶身上,其他两成在杨宜君遇到的事上。 不是因为她重视杨宜君,而是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不过此时也只能先安排人查去,说不到其他的。 赵娥深深地看了杨宜君一眼,对她说道:“你今日要记得官家为了救你这般涉险,今后要好生侍奉官家。” 赵娥之前也听说过高溶看重杨宜君的事,但她并没有管这些‘小事’的意思。儿子喜欢宫中一个女人罢了,无论是给个名分,还是就这样放着,都不算什么,只看他的心思而已。 今日才知道,高溶对杨宜君极为不寻常! 在她眼里,杨宜君必定会成为后宫嫔妃了...眼下这话也不是对一个女官说的,而像是对妃嫔说的。虽说对于一个妃嫔‘惹出’这种事,叫儿子陷入险境,她有些不满,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杨宜君心中腹诽:要是高溶不去救她,她自己就上岸了,根本不会有这些事!真要说起来,还是她救了高溶一命呢! 但她知道,这话是不可能对赵娥说的...再者,赵娥有一句话没有说错,高溶确实是因为她才涉险的。高溶救她没救成,反搭了自己进去,这只是‘结果’而已。 宫中因为高溶落水昏迷而有些乱糟糟的,而昏迷中的高溶却挺安稳的。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长长、长长的梦,正是他最近常做的那个梦,只不过这一次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他彻底睡去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丢掉的那一年左右的记忆回来了。 高溶是第二天清早醒来的,他醒来的时候杨宜君披散着头发晾干——在赵娥逐渐撑不住,后半夜去歇息时,杨宜君总算有机会去洗澡洗头了。至于说其他围着高溶,想要‘侍疾’的妃嫔,她们巴不得杨宜君离开呢! 因为杨宜君的作息与普通人不同,到了这会儿,她还是正有精神的时候...倒也没人指责她披散头发是大不敬,不该出现在高溶身边。毕竟妃嫔们所谓的侍疾并不是真的由她们照顾高溶,她们只是在高溶的寝殿旁边的殿阁候着,她们也看不到杨宜君。 当然,也有侍疾的妃嫔是字面意义上的侍疾,只不过那种都是地位极高,或者非常受宠,得到皇帝极大信任的。皇帝身边的宫人都默认她能做主,这才能的。而高溶的宫里,可没有这样的妃子。 真正伺候高溶的还是一些宫女,而这些宫女都听王荣的话,王荣不说什么,她们当然乖觉地只当没看见。 高溶看着杨宜君的侧脸,她在低头看着一册书...忽然高溶就想起了在播州时,她也常常在杨家园子里的假山石旁看书。他有时会看见一次,或者两次,忽然就觉得,如果他不是姓高,是高家人,而是出身于播州的一个寻常贵族青年,是否他们会一起长大,然后男婚女嫁、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有一瞬间想要放弃波澜壮阔的人生的人。 真是奇怪啊,那样软弱的心肠与情丝,应该和他这种人毫无干系才对的...但遇到她,一切不正常都正常了,或者说哪里有什么不正常呢。 高溶醒来,立刻就让一直关注着他的宫人们发现了,有宫人服侍着他坐起身,有人去传外头候着的太医,也有人去通知赵娥、通知有资格知道的人...... 高溶起身,有太医问诊,还有煎好的药送来...高溶只看着杨宜君,药汁一饮而尽后,还是看着她。似乎在确定她是否是一个幻影——他居然在失去她之后,她又从天而降,即使反应过来这一事实已经现在的事了。 旁边侍疾的妃嫔们最先过来,很快就来问安、关心,然而高溶根本不看一眼,只是抬了抬手:“你们都退下。” 高溶一向说一不二,这些妃嫔也没有谁有宠,此时谁敢撒娇说不?于是略带尴尬、不甘的面面相觑之后,她们也只能退出去了。 “十七娘...”高溶终于对杨宜君说了第一句话,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十七娘救了我啊...这还真是......” 没有人知道高溶的未尽之意——他有的时候也会觉得这真是命运的安排,明明他才是那个拥有权力,能决定一切的人,可从一开始他就被她所救,一次两次、三四次。冥冥之中,就是要欠她的,然后爱她,珍爱他,作为偿还。 高溶让杨宜君近前些,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然后抬起手似乎要碰碰她的脸,然而在手碰到之前又收了回来...觉得不尊重。 高溶自己先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昨晚够累的了,十七娘先回去歇息罢。” 杨宜君觉得,这个官家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但她也没法多想,只能默默出去。 百媚千娇 第85节 杨宜君才出去,高溶就命令人去送她,昨晚的事他不想也就算了,一想就知道有人故意针对杨宜君。 “此事朕要知道的清清楚楚,一丝也不能错。”高溶的语气很轻,但王荣感觉到了一种寒意,一种帝王之怒。打了个寒噤之后,他连忙应下了。 高溶顿了顿,又道:“命六局二十四司并礼部准备皇后聘礼,并大婚仪仗、皇后礼服等物罢。皇后金册...皇后金册朕亲自来写。” 第108章 官家在宫中出…… 官家在宫中出事,虽然这其中并没有针对他本人的阴谋,但还是让一些与皇家非常亲近的人增加了进宫的频率。 比如赵祖光,他在知道高溶出意外后, 第一时间就进了宫...以他的身份,出入宫廷就仿佛等闲。而当他见到高溶的时候,高溶正在写一封旨意,神色很、很奇妙,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好像很期待,但又有点儿忐忑,转头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官家。”赵祖光行过礼之后就被招手,示意近前一些。 “精神好了一些。”高溶匆匆扫过赵祖光一眼,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面前的旨意上。赵祖光作为臣下,当然不会偷窥天子写诏书。这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而是这样就犯忌讳了。 “...其实下臣有一事不解。”赵祖光这次进宫,最主要的理由是为了确认高溶的情况。高溶果然如外头说的那样没什么事,他就放心了。而确认高溶的情况之外,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问。 “坊间传说官家格外看重一位杨姓女官......”这年头女子的名字向来只有家人才知道,除非情况特殊,不然根本传不出去。杨宜君的名声是有些传开,除了因为才名,也有高溶对她特殊的缘故。但不管怎么说,绝大多数人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的。 杨宜君刚进宫,还不怎么出名的时候,赵祖光就离开洛阳了,之后的事情他当然不知道。这次回来,听说有一位杨姓女官非常受高溶‘重视’,是带着暧昧意味的‘重视’...他的第一反应是假的,坊间传闻这种事真真假假,搞不清楚高溶的态度,将他对人才的看重,当成是暧昧也不是不可能。 世人就是如此,男女只要关系不同寻常,就是暧昧。 然而,后面传出高溶为了‘杨姓女官’自身安危也不顾,赵祖光就有些不能确定了。 他其实也挺迷惑...因为迷惑,他就更多打听了‘杨姓女官’的事。关于杨宜君的传闻很多,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条传闻引起了赵祖光的关注,那就是有传闻说‘杨姓女官’是蜀王后的族妹(也有人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之所以传这个说法,当然是因为时人对‘传奇’‘话本’非常痴迷,这种一家姐妹分别得到两位君主青睐的剧情,看着就很适合写成话本。 赵祖光是知道蜀王后是谁的,毕竟当初吃下蜀国,一些蜀国的头面人物都是有情报传来的。意识到孟钊娶了播州侯的嫡女之后,赵祖光也想到了那个曾经对高溶春心萌动的播州侯女公子。怎么说呢,颇有种世事无常的感觉,真没有想到当初曾接触过的女子,会成为蜀王妃,最后蜀国又为高溶所终结,她也成了战利品之一。 再然后,赵祖光就没多想这件事了。他又和杨丽华不熟,而且杨丽花进入掖廷之后不久,他就离开洛阳了,更没有余地去关心这种‘琐事’了。 如果‘杨姓女官’真的是蜀王妃的妹妹,会是播州侯府‘七仙女’中的一个,还是播州杨氏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更甚者,真的就有那么巧,就是杨宜君? 赵祖光之所以不能确认那就是杨宜君,是因为‘杨姓女官’入宫已经挺久了。以他这表弟对杨宜君的心思,怎么可能如此‘平淡’。虽然赵祖光无法猜测高溶与杨宜君再次重逢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波澜不兴的样子。 也不是说想要碎嘴八卦,只是赵祖光是真的挺好奇这个‘杨姓女官’的身份的。 一边说话,赵祖光还一边偷偷觑着高溶的脸色。高溶却没有要吊他胃口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打断他:“那是十七娘。” 显然,高溶知道赵祖光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也没有磨磨蹭蹭,听他‘废话’的意思。 赵祖光显然惊了,一时甚至因为这个过于意外的消息转不过脑子,愣在了原地。等到回过神来,高溶写的那封旨意已经放在了他面前:“说来,你倒是适合作为正使去宣旨,只是资历有些低了...到时做副使罢。” 赵祖光匆匆一扫旨意,果然看到了‘明《关雎》之风化,美《螽斯》之众多’‘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宜建长秋,以奉宗庙’之类的字样(注一)...这些都是封后诏书中十分常见的。 高溶觉得他资历不够做正使,也很正常——高溶其实不是在意资历的人,以他们的关系,一般来说用他做正使才是真正的重视!反而是特意挑个宰相、宗室长者,不见得是真的重视。 但这是一般情况,如果事情涉及到杨宜君,高溶考虑她的体面...这似乎也很正常。 然而,这些种种,赵祖光都没法想了,他现在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而相比起赵祖光,王荣其实才是最懵逼的...他是真的没想到,前脚送走了杨宜君,官家就让他通知各处准备封后的事。虽然高溶对杨宜君的重视让王荣印象深刻,他也因此一点儿不敢小看杨宜君,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且不说之前高溶对杨宜君极其‘纵容’,明明已经‘襄王有意’,却因为‘神女无心’而没了后文...就是襄王非要巫山会神女,不能强求,偏偏强求——也不用一来就这样,闹着要封后啊! 寻常封个妃子,朝廷内外、宫里都不会说什么,至少在高溶权威足够的情况下,没人说着天子家事即国事这样的话,偏偏要插一脚。但是皇后不同,不只是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更因为皇后生下嫡子的话,那就是第一继承人!这可是国本!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重视!怎么可能不引起一场撕逼! 当然,杨宜君的身份总的来说没什么特别敏感的地方,不是什么先王遗孀,不是什么儿媳,不是什么二婚头,不是什么身份卑贱的娼妓之流,也不是身份过于贵重,容易养出厉害外戚的那种...唯一值得说道的,是她与蜀王妃的姐妹关系。 但在这个乱世的尾巴,不同的王宫里有亲姐妹都不奇怪,更何况只是族姐妹。 所以,杨宜君被封皇后,只要有高溶支持,下面吵归吵,却很难有大的风浪。 可即使是如此,皇后啊!那可是皇后啊...如此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呢——显然,高溶并不觉得草率。 本来已经满心都是疑惑的王荣,这个时候再看官家与赵将军说话,越发觉得古怪了。看起来,赵将军似乎认识杨典记,而且只说‘十七娘’,就很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赵祖光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看着高溶,忽然道:“官家怎么早不下旨,此时——罢了,下臣不该问这些,就不问了。” 仔细想想,小情人隐秘之事,他问个鬼啊! “只是有一事,此事事先没有半点风声透出,可是官家临时决定的,十七娘是否知道?”赵祖光这一问,可以说是正中靶心。 高溶本来的一点儿期待也隐去了,有些冷淡:“她不知道,何必要她知道...若是她知道了,恐怕还要跑呢!” 赵祖光不太理解为什么高溶说这个话,但他也无心和高溶争论什么。只是提醒高溶:“官家该与十七娘分说清楚才是,十七娘不是一般女子......” 赵祖光没有说的是,事□□先没有征得杨宜君的同意,事后别说人家配不配合了。就是人家给你这个九五至尊的面子,配合了,私下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赵祖光对杨宜君的印象可是很深刻的,一直记得在西南之地,边陲小城,逢着了一个足够惊才绝羡的女子。 如果是杨十七娘,赵祖光就觉得,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她有那样特别,也有那个能力。 高溶对这话没什么反应,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赵祖光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笑一声,转移话题一样道:“真没想到会在洛阳逢着十七娘,十七娘不是在播州么,她怎么上京了?” 听到这个,高溶冷笑了一声:“她是逃婚来的!” 听到这个说法,别说是赵祖光了,就是王荣也是惊了一下——高溶之前没怎么调查过杨宜君,大概知道了她的来历也就是了。而自从回忆起了丢掉的那一年记忆,他当然也会有相当的疑惑。 赵祖光会不解的事,他也有不解。 而想要弄清楚杨宜君的事,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难...一则,杨宜君的家人都在洛阳,二则杨丽华等一批蜀宫旧人就在掖廷!杨丽华已经被蜀国旧臣‘救’了出去,给了个低低的诰命身份,叫她安分做蜀王遗孀了。但还有一些随着杨丽华进掖廷的蜀宫旧人,这些都是杨丽花的‘亲信’!毕竟,如果是一般宫人,当初在属地救放出去嫁人了。 这些亲信,自然也有从杨家出来的...对于杨家发生的事,她们多少也该知道一些。 派人去调查之后,果然调查出了一些隐秘之事。这些人倒是不知道杨宜君暗暗操作局面,分明为搅乱蜀国局面出了一份力。但是,她们知道孟钊有纳了杨宜君的想法,知道杨宜君家不愿意,所以跑出来了。 甚至,还有杨丽华身边的一个陪嫁侍女,知道的更多...知道一开始孟钊求娶的是杨宜君,是杨宜君自己不愿意,杨丽华与父母又不愿意放弃这样一桩煊赫的婚事,这才促成了杨丽华嫁给孟钊。 “逃谁的婚?”赵祖光一开始没想到(怎么可能想的到),首先就是疑惑。杨家已经是播州第一大家族了,在周边也是有数的武装力量。作为杨氏嫡支的小娘子,杨宜君不愿意嫁某人,拒婚就是了,何必要和家人一起跑来洛阳逃脱呢。 “孟钊。”高溶吐出两个字,倒没有仇恨,但其中的不快足够旁边的王荣不敢抬头了。 “原来是他,难怪......”蜀王之尊,确实能逼得杨宜君一家逃婚了。赵祖光想了想,忽然笑说:“如此说来,孟钊那厮倒是与官家做了好媒...可见,缘分之事自有天定!不该是他的,争着抢着也落不到手中,而该是官家的,会直接落到怀里。” 他说这话,其实是想让高溶高兴的意思...不要为一个死人不爽了——如果当初就知道这事儿,恐怕就不会让孟钊那么轻松地自尽了。 然而,高溶并没有因此恢复正常,应该说他的情绪更不好说了。愤恨中有着说不来的轻蔑,还带着多多少少讥讽。 这个时候赵祖光再反应不过来,就对不起两兄弟这么些年的感情了。他很快意识到,高溶并不是因为孟钊觊觎过杨宜君,甚至逼得杨宜君不得不逃到洛阳而不高兴。现在孟钊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是不值得高溶如此的。 高溶如此,只可能是因为杨宜君。 “那真的该是我的...吗?” 良久高溶才仿佛是自问自答地说了这一句,此时此刻的他,再也没有完成一统天下伟业的豪情。什么挥斥方遒,什么称孤道寡...都是不存在的。 “官家怎么会这样想...”赵祖光觉得有些棘手了。 接下来高溶却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无法理解的话:“十七娘所知的,只有赵淼而已...我于她,只是‘官家’。” 世上人有长得像的,但长的一模一样,还觉得对方不是,这就有点儿奇怪了。主要是,不是人人都像杨宜君,看了那么多影视剧,受到影响,也觉得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是有可能的。 赵祖光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初是有死讯传到杨府...” 杨宜君觉得人死不能复生,高溶又是‘官家’,没有尝试着相认,似乎也可以理解。但话说到一半,看到高溶眼神里的讥讽之意,赵祖光就说不下去了——以杨宜君的聪明,哪怕心中有一丝怀疑,想要旁敲侧击试探,难道很难吗? 如果从头到尾官家都没有等来试探,那就只能说明...杨宜君可能不愿意高溶就是赵淼,难以面对这一点。 为什么不愿意?赵祖光一下想到了这个...然后就是不敢想!因为往下想总会有了不得的答案,这个答案会伤害到高溶的心。 虽然‘官家为什么没有与十七娘相认’这样的问题也在赵祖光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在更大的问题前,赵祖光也想不到那么多了——说实话,他现在有些发麻,不知道事情要如何收场了。 第109章 赵祖光匆匆忙…… 赵祖光匆匆忙忙离开了...他又不傻,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了,接下来的事是高溶与杨宜君之间的事,也只能是他们之间的事。可以想象,到时候免不了一场乱子——杨宜君是那么好摆布的吗?高溶又是会改变主意的人吗? 这两个人闹将起来,他不知道谁能在其中牵扯,反正他是不想沾这事儿的!回头他不止回家了,还以养病为理由,连夜离了洛阳,去了更舒适的城外别院。 与此同时,宫中开始传说起了官家打算封后的事。 “怎么有这般消息传出来,这也太荒谬了。” “是王总管,听说是官家吩咐他,令六局二十四司准备封后一应事物...如今消息都传开了,都在说呢!” “可、可怎么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封后这样的大事,该告知几位相公,于前朝议一议才对吧?” 封后,又不是选几个妃子,要告知前朝,甚至人选不合适,前朝表示反对,事情进行不下去,也是有的...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一般是天子失去了权威,或者皇后人选确实有硬伤,这才会有这种情况。 “谁知道呢,大约这两日官家便会与相公们商议此事罢。” “...官家是打算封谁为后啊?是打算聘宫外哪位淑女,还是宫中哪位娘子能得了这个福气?” “这倒是不清楚,官家还没与前朝说,宫中的话,唯一知道此事根底的,大约也只有王总管了。可他这人嘴严,自然是传不出什么来的。”到了王荣这个位置,常常接触机密之事,如果嘴不严,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宫中为此事暗流汹涌的时候,高溶也被赵娥叫到了寿仙宫询问。没有人知道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到底谈了什么,赵娥神情疲惫,高溶却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出了寿仙宫,他也没有回自己的太初宫,而是直往杨宜君的住处去了。 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只有高溶一个人走了进去。他进去的时候,杨宜君正准备歇下,是听到了动静,这才匆匆忙忙起身的。 高溶看到披散着头发、未施粉黛的杨宜君,怔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了他被孟钊派人追杀,与杨宜君一起迷失在山林中的事了。心中原来的不甘心,甚至于‘被伤心’,就消退了...他可能永远都无法对她真正生气了。 “皇后...我打算封你为后。”高溶迟疑了一瞬间,但还是开门见山。事实上,除了说这个,此时此刻,他也想不到别的了。 杨宜君听说了封后的事,但没有想到自己身上,现下听到高溶如此说,脑子里一下没想明白。等到理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就是巨大的荒谬感——怎么、怎么就突然有了这样的决定? 她抬头看着高溶,直视着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确定他在想什么,确定这不是自己听说了、他说错了。 然而这怎么会错呢?他再认真不过...他看向她的时候最后一点儿属于天子的权威都消失了,直到这一刻,杨宜君才确定,他爱她,他居然爱她。称孤道寡的九五之尊会‘爱’一个女人,这本身听起来就挺荒谬的。 虽然看了很多影视剧,里面多的是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但杨宜君很清楚,君王这种存在本质上就和普通人不一样。或者说,他们自我感觉已经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任何一个决定都可以影响到千万人,一点喜恶,甚至一个眼神,定下生死也不奇怪。 在这种环境中,有着这样的权势,他们的‘心’怎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君王看待其他人,和其他人看待蝼蚁,感觉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人有的时候会和蝼蚁玩游戏,对其中格外活泼的一只逗弄两下,但要说爱上蝼蚁?这就有些可笑了。 过去,高溶对她是有些特别,甚至在某些瞬间,他几乎就爱上她了...他那样的‘纵容’,是做不得假的——虽然杨宜君对那所谓的‘纵容’并没有感激,当那是上位者的‘饶有兴致’,她从来不能确定那份‘纵容’什么时候会消失,有着伴君如伴虎的紧张。 但不可否认,上位者的‘饶有兴致’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那无论是看在别人眼里,还是高溶自己眼里,都是‘纵容’了。 现在,杨宜君真的确定他爱她了...确定这种事其实不难,特别是对杨宜君这样聪明、敏感,从来不缺爱慕的女子来说。 最明显的,杨宜君在高溶眼里看到了平等——爱一个人的前提,就是将对方当成了和自己平等的人。如果爱不平等,那终究只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玩弄而已。 这个时候,杨宜君终于不怀疑,自己直接的、不留情面的拒绝,高溶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了——他或许会生气恼怒,但也就是这样,而不会想到威胁她、伤害她,这也是正常地‘爱’才有的反应。 忽然之间,杨宜君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官家...官家也曾游戏人间啊...” 声音很低,高溶几乎要听不清了,但他还是听清了。他也懂了她的意思,回敬道:“你又何必如此说我?” 百媚千娇 第86节 他不是‘游戏人间’,当时的他也只是自身难保。 杨宜君终于确定了,赵淼就是高溶,高溶就是赵淼...她曾经深深怀疑,又通过不断自我说服而放下的疑惑,终于成真了。 “我当时为何至于播州,以十七娘的聪明,算算时间,难道不知?倒是十七娘,果真是天下第一无情之人...原来并未有此感,觉得那一干人言十七娘生性冷淡、脾气古怪,只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原是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如今看看,竟是真的...若是没有我今日戳穿,十七娘大约只当世上没有赵淼这人了罢。”杨宜君真的从没怀疑过高溶就是赵淼吗?高溶是不相信的,他可以猜测,杨宜君只是拒绝这一点,不想与他扯上关系而已。 杨宜君深深地看了高溶一眼,飞快地错开了视线,嘴唇动了动:“不是赵淼,世上一定有赵淼。” 如果没有,曾经的爱托付给了谁。 高溶怒极反笑:“哈!那就是没有高溶——” 然而高溶才是他的本真,如果没有高溶,对他才是最大的否定!此时此刻,高溶无比真实地意识到,她是真的爱过赵淼,只是她确实不爱高溶——明明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皇帝,明明他作为皇帝的时候,对她依旧是不能拒绝、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不管是播州杨氏的小娘子,还是宫中女官,他都爱她。 但她只爱赵淼,对高溶连一点点的余地都没有留! 高溶的愤怒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凭什么呢?只能说,在作为皇帝的时候,他多少被宠坏了。 杨宜君也终于能说真话了:“确实如此,对于我来说,赵淼是平等的情郎,而高溶,那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在你是‘官家’的时候,一言就能决定我的生死,我家人的今后...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爱上这样的存在?” “那都不是人了,只是恐怖的、而又不得不侍奉的鬼神!” 杨宜君的话一点儿情面没有留,高溶本该很生气的,但他却奇异的没有生气...他想起了曾经的杨十七娘,有比这气人的多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能一语戳穿所有的矫饰,让一些事、一些人最不堪的本来面目露出来。 成为皇帝,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大多确实是用侍奉强大的、无道德的鬼神的方式侍奉他。这一点,不去想的时候可以忽略过去,可一旦说的明明白白,就真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这才是‘天子’的真相,称孤道寡、孤家寡人。 对他的‘爱’,或许有真心的,可再也没有真心又纯粹的了——哪怕是赵祖光,他最亲近的表兄,对他有着真心实意的感情与忠诚,可要说‘纯粹’,也是没有了。 高溶收敛起了全部的情绪,没有去管杨宜君戳破的事实。直截了当地为今天这场摊牌做了收尾:“封后之事,我心意已决...我要你做我的皇后——至于你是把我当作是赵淼,还是高溶,随便你。” 强扭的瓜不甜,但这或许也只是那些没机会强扭瓜的人说酸话罢了。 杨宜君沉默了几息功夫,似乎是在确定他来真的,又或许是在思考该怎么应付...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真正接受‘现实’。 忽然,杨宜君转身去首饰盒中翻找,找出了一块玉佩,是当初两人赛马,高溶输给她的那块,那也是高溶父亲留下不多的旧物之一:“官家还记得当初之事吗?” “你这是想叙旧情了?”高溶看着杨宜君,看不清喜怒。是有点高兴的,但又有点不快。 杨宜君摇头,道:“当初赵淼答应我,我救了他数次,他要还我三次...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能办到的,哪怕赴汤蹈火,也会完成。” “官家收回成命吧。” 只要高溶不承认自己就是赵淼,是可以不用理会这个的...但在杨宜君面前,他怎么可能否认自己就是赵淼。 “你还真是...之前倒是没有见你这般大胆...”高溶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了。 “如今既然知道官家就是赵淼,自然就大胆起来了...想着,念着往日的情分,官家总不至于治死了我。”杨宜君的脊背挺直,脖子纤细,显示出异样的稚弱与美丽。 这真是一个漂亮而脆弱的小东西,高溶意识到自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可以完完全全地支配她。但正如她所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法对她做什么了,杀了她就得先杀了自己,伤她一分,就得先刺自己一寸。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了。 高溶闭了闭眼,想要尽力让理智回到自己的头脑,一直这样与她对着来,根本不会有用——当高溶恢复理智的时候,他总是能在最危险的局面中,抓到那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过去,他曾靠这个本事活下来。 如今,这份本事又发挥了作用。 高溶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进宫?你崇拜旧唐时的宋家姐妹...不愿意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而要凭借自己,做出一番事业?” “是了,十七娘一贯如此,抱负大的很,比男子从来不差什么。进宫做了女官,尚宫局的女官,原是司言司,后是司记司。这个位置,说不得有一天真的做了掌印女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不动声色间影响天下事。” 话说到此,高溶的语气都是冷淡的,甚至有一丝嘲讽。但忽然话锋一转,他道:“既是如此,比起一步一步往上升,做这个劳什子的女官,你为何不做皇后呢?十七娘向来知道我,日常政事多不放在心上,早不耐烦了。” “托付于‘皇后’,大多也是愿意的。” “若是生得太子,我又死得早,你这个名堂正道的太后,还能垂帘听政,真正天下事一言以决。”高溶倒是不忌讳这些,什么话都能往外说了。 “我不愿!”杨宜君嘴唇抿的紧紧的,听高溶所说,她也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很快就心如止水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正是因为女子一旦嫁人,就会成为丈夫、儿子的附属品,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会毫无意义,被当作是丈夫、儿子的授意。 即使高溶说的再好,不也是差不多的么。 “若是那般,后世之人评说,骂我是女主祸国也就算了,恐怕我真做了什么,他们也是不认的。” 高溶回的很快,立刻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十七娘也不过是只顾后世之名,不管自己真正的抱负...要紧的难道不该是做大事的抱负实现与否?他人议论算得什么?” 高溶自己上位就很血腥,天知道后世有什么评价。 “太虚伪了!” 第110章 “好...就…… “好...就这般罢。”杨宜君良久,直视着高溶,忽然道。这也打破了好一会儿的死寂。 ...... 高溶离开杨宜君住处时,神情不变,根本没人知道,他此行做了一件怎样的大事。他平静的,就好像是去散了个步、喝了杯茶——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已经汗湿。他经历了一场毫无把握的‘战争’,类似的感觉,上一次还是对契丹用兵,收复燕云时。 之后,最近的御驾亲征南下,也没有这般。 “官家?”王荣一点儿也不想这个时候打扰官家,但他也不能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 高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前走去。回到太初宫、迎春阁,高溶坐在龙案之后,曲起手指轻敲了几下,叫跟着他的人不自觉就有了心惊之感...好在‘心惊’也没有多久,很快高溶就开口吩咐:“宣几位相公进来。” 随着几位宰相入宫面圣,真正的大消息传开了...官家有意立后! 以高溶的年纪,想要立一位皇后,这本身合情合理,做臣子的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唯一的问题是,皇后人选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身份是否太低了些?”一些身居高位的公卿忍不住讨论过这个问题。 “要说低,是低了些,但也说不上不妥当...身世清白没得说,祖上也是太原杨氏,名门之后称得上,只不过杨氏入播后有些不显而已。而且此女父兄也都在朝为官...” “都是微末小官罢了。” “那也是官!士农工商,也是正经仕宦人家的淑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个话一点儿也没错,杨宜君的出身在洛阳这边是不高,但她绝对属于这个时候的统治阶级。就像杨宜君看过的《傲慢与偏见》,里面伊丽莎白也曾对达西先生说过,他们是同一个阶层的,他是绅士,她也是淑女,她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在外人看来,达西先生年收入上万英镑,伊丽莎白的嫁妆却乏善可陈,这并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但非要说的话,他们的婚事并不‘出格’,并没有突破自身的阶级,成为圈子里的‘笑柄’。达西先生很有钱,伊丽莎白却也是一位地主的女儿呢! 给皇帝选皇后也是这个道理,真的要皇后身份多贵重吗?或许在秦汉以前是那样,当时能成为皇后的,不是公主,也至少得是公女一流,简而言之,就是有各国皇室血统,贵贱不通婚! 但在秦汉以后,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汉代的皇后,什么出身的都有呢! 皇后的身份再贵,能贵的过皇家去?嫁入皇家是没法讲所谓的门当户对的。只不过,当皇帝权威不太高,且皇后的身份有着重大问题的时候,下面的人会据理抗争一番罢了——就这样,这种抗争也是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不成。 杨宜君出身在某些人眼里不够好,但也算是家世清白、名门之后,不能成为阻止她成为皇后的理由。 至于说后宫之中有比她更‘尊贵’的女子,而且一直有贤名,应该选这些女子做皇后...呵呵,一个人的身份到底要多尊贵才算尊贵?选皇后从来都不是选最尊贵的人,也不是最贤能的人!那是一个说法,但不是一定的。 在高溶权威如此之重的情况下,最上面的几位宰相都没有在这件事上逆着高溶的意思,其他人就更没有余地说什么了。就算有人颇有微词,也就是说说的程度,就连上书一封都不敢呢! “如此说来,这位杨氏淑女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不会出错...呵呵,说起来,我们这位皇后倒是位才女,颇有些诗词文章流传出来,都是极妙的。” 就在杨宜君被不少人私下议论的时候,她被送回了家——这是很自然的事,作为未来皇后,她得在家‘待嫁’。而朝廷走完从下聘到天子婚礼这整个流程,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 甚至,朝野内外希望高溶这场婚礼能够晚一些...如今天下初初统一,甚至还有一些小患尚未解决。国库因为用兵而空虚,四方需要休养生息。这种情况下,天子的婚礼就是很重的负担了。 皇帝的婚礼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山银海般花钱只是等闲!一次婚礼,花掉国家一年的收入也是有的,有的甚至更多。只能说,幸亏皇帝结婚(专指娶皇后)不多,很多要么是做皇子的时候就有了王妃、太子妃,要么就是从自己的妃子中选一个立为皇后。这些情况虽然也会有相应仪式,但花费都是有限的。 杨界和周氏接到女儿和宫中旨意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他们不怎么明白,怎么女儿这就要回家等着做皇后了。虽然此前也有传闻,官家看重自家女儿,但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既然杨宜君跟他们说不是那样的,他们也就信了。 可现在,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然而面对刚刚回来的女儿,以及‘天使’,夫妻二人,还有杨盛、杨盎等人,都默默按下了心中的疑惑。等到晚间,周氏才以母亲的身份询问杨宜君事情的因由。 “官家的意愿是不可违背的。”杨宜君的话是真话,停在周氏耳朵里也觉得无话可说。这是一个皇权为尊的世界,这个说法还真是极有说服力的。 “而且,女儿也觉得这还不错...成为皇后,比做女官能做的事多了去了。”杨宜君说这话,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能以此安慰自己,就只有她自己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周氏隐隐约约觉得不多,但这种时候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为娘的也不知道如何说了,你向来聪明,兄弟姐妹皆是不及的。就因为你太聪明,娘一直不能懂你,如今也是这般。” “娘只想说,如今你要进宫做皇后了,这是荣耀,也是极难的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那些抱负啊志向啊,娘不懂,但娘知道,外物再重也不如自身重。”说实在的周氏有点儿害怕了。 当今这位官家是统一天下之人...她还真怕女儿做了吕雉之流。 主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去做的话,是真有可能做到的。 杨宜君只是笑笑,不再说了...之后又过了两日,宫中派来女官,这些都是教导杨宜君宫中之事的,包括宫中的礼仪、人事等等。为后妃者,进宫之前都会有这么一遭,只不过派给皇后的女官级别会更高,教的会更尽心、姿态会更低而已。 不过,派给杨宜君的女官其实用处不大,她自己原本就是女官来着,虽然这些专业技能比不过精研此道的女官,但达到一位后妃的要求,肯定是够的。非要说这些派来的女官有什么用处,大概就是做皇后的种种,还需要请教她们吧。 皇后需要统领后宫,管理后宫大小事务。还需要时不时接见外命妇、皇室女眷等等,通过这些安抚内外,这也算是辅佐皇帝,对皇权的一种补充——其实就是一种夫人外交,只不过皇后来做能够‘高高在上’一些。 杨宜君学了几日,这些在她看来简单的很的东西就掌握了...女官们对此也只能称赞她冰雪聪明。 这些女官并不是尚宫局来的,而是来自其他局司,对于杨宜君的聪明向来是只是听说,甚至连听说都没有。此次一见,既高兴她的聪明,也有些失落——像她们这种女官,一开始得到皇后的信任、倚仗,将来皇后进宫,她们就是‘从龙之臣’,可以说前途无量。 现在这样,虽然是混了个不错的资历,但总归没有被皇后倚仗啊! 杨宜君每日学些东西,除此之外,就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虽然没人说准·皇后就不能出门了,但哪怕是准·新娘子,也没有到处乱跑的,懒得麻烦之下,杨宜君干脆就没提过出门的事了。 她如今出门,排场可不能小(大家都怕外人冲撞了‘皇后’!),说起来也怪没意思的。 “怎么回事...”刚刚入夜,杨宜君正准备歇下,舒舒服服看剧,紫鹃就嘟囔了一声。紫鹃在几个婢女中是十分警醒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是能够察觉到。 她觉得自己听到窗外有什么动静,但仔细听又没有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窗外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男人的人影。 紫鹃吓了一跳,就要叫起来。杨宜君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别怕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更不是什么贼人......” 如今的杨家,是有御前班直领着人护卫的,都是狭义上的御林军。些许小毛贼根本不可能闯进来,至于小毛贼之外,谁敢名堂正道出现? 这种情况下,能够如此自然地出现在她的窗下,有且只有一个人。 窗外之人清了清嗓子,又过了一会儿:“...出来罢。” 杨宜君偏偏不动,窗外人显然有些无奈,只得拔出一把防身的匕首,间入窗户缝隙,挑开了栓销,然后打开了窗。 紫鹃惊讶,或者说所有从播州带来洛阳的婢女都很惊讶:“赵公子...” 杨宜君这才站起身:“不是赵公子,是高公子,如今改了称呼罢。” 这个时候听到动静,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女官们也出来了,主要是生怕皇后娘娘有什么不妥——见到是高溶,一个个立刻行礼拜见。 高溶抬了抬手:“你们回去罢。” 女官们嘴唇翕动了几下,显然很想劝说高溶这样是于礼不合的。然而又畏惧高溶的威严,话在嘴边不敢说...所谓的‘礼’,还不是她们这位官家一句话的事?最终几位女官只能郁郁而返,再也不管这对帝后的事了。 百媚千娇 第87节 杨宜君上下打量着高溶,问他:“官家是如何进来的?若是走了正门,此刻家父家母该诚惶诚恐地接驾了罢?” “十七娘不妨猜猜看。”高溶并不觉得杨宜君堪称无礼的举止有什么问题,相反,他更不愿意杨宜君真的‘以礼相待’,打算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若真是那般,他就是个笑话了。 “我猜...我猜官家这是做了贼。”杨宜君往远处的院墙看了一眼,意有所指。杨家在洛阳虽然买了房,但怎么也没有洛阳权贵人家的排场,也远不如自家在播州时住的好,所以杨宜君的住处看到院墙也很容易。 “毕竟,官家如此也不是第一次了。”杨宜君凑的近了一些,似笑非笑。 高溶也想起了第二次见杨宜君,是机缘巧合误入了她的住处,本想挟持人藏匿自己来着...结果却遇见了一个好性烈的小娘子,拿起刀子就敢反抗。 杨宜君愿意说起这些事,高溶忽然就轻松了许多:“当初十七娘也是,一见难忘——前些日子我忘记了许多事,就连十七娘也忘记了,也是那一日入水,才全想起来...” 高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是想解释些什么...但不自觉就说出了口。 杨宜君怔了怔...有些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完全想明白:“原来如此啊。”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才低声问她:“我来邀十七娘逛逛洛阳夜市,不知十七娘肯不肯赏脸?” 杨宜君歪着头看他:“官家怎么做此想?为了这个还做了一回贼?” “我听说,西南之地,有此等风俗...男子若有意,便来至女子闺房外相邀...”其实就是‘走婚’之俗。 当然,真正的走婚不是这样的,真正的走婚可以说是对父权的违背。 杨宜君忽然明白了,高溶在‘讨好’她,他在做她可能觉得欢喜的事。 “你不必——” “十七娘!”高溶忽然高声了些,打断了她,看着她,一定不让她说下去:“十七娘?” 杨宜君忽然就想到了当初的赵淼,她爱过的人,心软了。笑了一下:“官家都做了贼了,哪里能不赏脸?” 第111章 从杨宜君被确…… 从杨宜君被确认为准·皇后开始,杨家就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一些高门大户或者因为面子,或者因为某些比较敏感的原因,不好太过于热络,可等而下之的人家可没有那些顾虑!因此,这些人家就拐着弯与杨家结交情,其中好一些的,还会找个靠得住的干系,让这样的交往‘自然’一些。 还有一些人却是靠得住的干系也没有,直接讨好、攀关系,甚至托献来了。 杨界是个一向有理的,不会被这等富贵迷了眼。正正经经相交的,那倒是可以慢慢走动起来,他还不至于‘清高’到这也要拒绝。只是那等讨好托献的,那就算了。眼下看着能收不少好处没错,但将来都是要吐出来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人家这般塞好处,总不可能是为了做善事吧? 外界如此,杨氏内部自然也不可能干看着,远在播州的杨界知道侄女要做皇后了,也是满心欢喜,然后派人开始押送大笔嫁妆——自己女儿嫁进蜀王宫,这笔买卖算是亏到家了! 原本随着大燕一统天下,杨界还有些担忧,虽则播州远在边陲,汉人与异族混居,中原朝廷应该不大理会此处,但刀子悬在头顶,谁知道怎么说呢?而如今,随着杨宜君将要做皇后,播州之危就彻底解除了。 毕竟播州对于中原朝廷来说实在是又远又小,能不能让杨家如旧唐时天子许诺的那样‘永镇斯土’,其实也就是朝中一些人的一句话而已。 深知杨宜君成为皇后对杨氏的好处,杨界给杨宜君准备嫁妆,真的是比给亲生女儿准备嫁妆还用心——事实上,已经出嫁的三个女儿的嫁妆,都不是杨界准备的,这种内宅之事,他都是交给夫人做的。 给杨宜君准备嫁妆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些嫁妆并不常见女子所用之物,更像是播州献给天子的礼物。一方面是给侄女儿捧场,叫她更体面一些。另一方面,也是向天子表忠心! 随着这些嫁妆而来的,就是杨界本人!他亲自押送,到时候还能参加婚礼。 主要还是他唯一的儿子年纪太小,不能派儿子来,所以即使有些风险,他也选择了自己来,以表诚意。 杨界抵达洛阳之后,就住进了弟弟家,见着有些逼仄的屋子,还摇头:“不成、不成,这屋子如何能住人?太委屈了......” “都中米珠薪桂,宅屋价格极高,许多上好的宅子更是有价无市,有钱也难买到...如今这般,已经算是好的了。弟初来时,盛儿他们夫妻还是赁屋子住,那才是可怜。”杨段沉吟着道。 旁边杨宜主满面红光,一副十分干练年轻妇人的样子,笑着道:“大伯有所不知!官家已经下了恩旨,赐下侯爵爵位、宅邸等等...到时候娘娘要自侯爵府出嫁呢!” 给皇后的家族爵位、赐下豪宅,这也是早就有过惯例的,高溶如此,倒也无人多一句话。 听说弟弟已经是‘侯爵’了,杨界有些羡慕,随即又洒然了。他羡慕的是,在新朝,他这个‘播州侯’还没有名正言顺,得到朝廷认可,弟弟已经先名堂正道做上‘侯爷’了。洒然的是,惯例封给皇后娘家的爵位是很难继承的。 一般不会继承,就是一代而已。棃籽就算能够往下传,一般也会爵位递减。 高溶很优容杨家,也只能让杨家递减继承,杨段作为皇后的父亲,是‘承恩侯’,等到杨宜君的哥哥,那就是‘承恩伯’了。至于杨宜君的侄儿,没有爵位...虽然有比伯爵更低的爵位,但以如今朝廷对爵位的设定,伯爵以下如果没有实职,这个爵位就没什么意义了。与其说是爵位,不如说是虚衔之类。 与其到时候背着一个爵位,家里子弟出仕束手束脚,还不如就到伯爵为止。 这样的‘爵位’,杨界自然是羡慕又洒然...他想要的爵位,可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甚至能越过朝代更替的那种! 杨界来了,杨家就要开家宴,此时住在洛阳的播州杨氏族人,只要不是分支太远的,都被邀请了来。甚至,出宫之后一直‘孀居’的杨丽华都来了,见到杨界,她就想着找机会让父亲带自己回播州。 留在洛阳,她是不太可能再嫁了。她到底曾是蜀王妃,对于官宦富贵之家来说颇为忌讳...这一点,就算杨宜君要做皇后了,也是一样的。大家就算想要和官家做连襟,播州杨氏也多的是女孩儿,何必要找她这个前蜀王后呢? 杨丽华对于给孟钊守孝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就想着回到播州,依靠杨氏在播州如同土皇帝一样的地位再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杨丽华来参加家宴,被安排在了女眷一堆,一直想要和杨界说话,却没有机会,只能极力按捺。为了按下心里的急切,她不得不分散注意力,然后就发现杨宜君不在。 “十七娘怎么不在?今日家宴,她不出来,岂不是太失礼了?”说起杨宜君,杨丽华可是满心不快!她想到了当初请杨宜君引见官家,结果杨宜君却拒绝的事。虽然事后她也见到官家了,她没能进宫做皇妃,并不在杨宜君,但杨丽华会怀疑啊! 她怀疑杨宜君是故意不帮自己的,怕自己分了官家的喜爱,私心忒重了!甚至更进一步,她还觉得官家对她这个‘故人’那般冷淡,是不是杨宜君提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叫她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 如果是以前,她会气冲冲地与杨宜君对质。 而如今么,即使是她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对已经是准·皇后的杨宜君‘不敬’...哪怕杨宜君真的算计了她,她也只能认了。 只是杨丽华的‘服从’是源于理智,她感性上依旧是不服气杨宜君的!所以这个时候,随口一句话,看似没什么,实际上都是带刺的。 “这么些娘了,怎么十五娘还是小时候一般...”杨宜主笑着说话,仿佛是做姐姐的看到了有些调皮的弟弟妹妹,轻飘飘道:“如今十五娘说起娘娘还是没个忌讳?” “说起来也没什么,是宫里来的几位女官大人说的,不叫娘娘出来见人...如今娘娘玉体尊贵,除了官家、大娘娘,谁能叫她来见?只能是旁的人去见她。过一会儿,家里的子弟和女眷都要去见娘娘,到时候十五娘就能见的着了。” 若是以前,听到这些话,杨丽华只怕要拂袖而去了!杨宜主不只是说了她很不愿意听的话,关键是说的还很刺耳,对她有着若有若无的讽刺——这是当然的,杨宜主比杨宜君、杨丽华大了好几岁,她在家的时候就见过杨丽华对自家小妹的敌意。后来嫁人,也是多有听说这件事的! 过去杨丽华是播州侯的嫡女,她们姐妹身份上低了一层,即使杨宜君聪明,也总有受气的时候。如今却是情况不同,杨宜主觉得,再不必忍耐了...如今杨家的天已经变了。 事实也是这样,稍后隔着帘子接见了杨家子弟和女眷,女眷还可以进里头说话...这些人毕恭毕敬,女眷们更是将讨好做到了极致——她很清楚,这就是权力的分量。 又过了两日,六局二十四司和礼部将杨宜君的部分‘嫁妆’送来了。 天子娶妇,聘礼是肯定有的,汉代规矩是‘聘后黄金二百金斤,马十二匹;夫人金五十斤,马四匹’。然而这是底线,翻看史书就会知道,大多时候都远高于这个标准!如果皇后身份特殊,黄金万两也不过寻常。 而除了聘礼之外,本朝皇家还会给皇后办嫁妆。 皇后家中固然有准备东西,但臣子人家就算再贵,又能有什么?难道要为了嫁一个皇后,倾其所有,然后家里就不过了?所以皇家会派人和皇后家一起准备嫁妆,真正贵重的嫁妆,符合皇后身份的东西,都有皇家承担。 像这次六局二十四司和礼部送来的就是数套皇后礼服和首饰,这些礼服除了衣服外,也包括冠、鞋等物,都是极其珍贵的!至于各种首饰,珍珠白玉、宝石点翠等,不计其数,都是最最上品的那种,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足够妆点一个皇后的体面了。 “六局二十四司正加紧赶制娘娘衣服、顽器、家具应用之物...”东西呈送之后,女官还给杨宜君禀报了一番剩余嫁妆的准备情况。 其实这些东西不是六局二十四司能搞定的!工期紧、任务重、要求高,想也知道做不到!所以很多‘订单’都被分派了出去,叫各地采买、制造——手工业时代,各地都有不同的‘特产’和特殊工艺,所以最顶尖的东西也可能出自帝国某个鲜为人知的小角落。 其实除了这些东西外,杨宜君的嫁妆里还有‘钱’,‘钱’一部分是真金白银,一部分是各色绫罗绸缎,直接当钱使也没问题。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些‘俗物’,根本不值得说。 另外,嫁妆还有一部分是不必说,那就是朝廷给皇后置的产业。 这些产业会不断有产出,是皇后‘俸禄’之外的补贴...毕竟皇后统领后宫,需要花钱的地方多(比如说放赏),支持体面也不容易,只靠俸禄的话是很难过的,说不定还不如底下妃嫔来的舒服。 就在杨宜君接收自己的嫁妆的时候,赵祖光匆匆忙忙进宫,求见高溶...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给赵修仪求一条生路! 当初赵修仪陷害杨宜君的事,王荣早就报与高溶知道了,高溶也查到了推杨宜君入水的人是赵修仪派的。事情到了这一步,高溶怎么可能饶了赵修仪?以当初秋桂之死为切入,赵修仪立刻被看管问罪! 杀死一名小小宫娥,对于一位贵人来说,真就是不想追究的时候什么都不是,而想要追究的时候,那就是致命问题!毕竟那可是人命,良家子的人命!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这真正实现的时候少,但至少有这么个规矩在!有人想要‘依法办理’的时候就有说法。 现在高溶自然是想要‘依法办理’。 高溶对赵修仪没有一点儿心软,事情拖延到如今,更多是赵娥在护着赵修仪,叫案情始终做不成铁证。其实赵娥也知道,这就是拖延时间而已...她是希望,拖延着拖延着,高溶就心思淡了。 然而她没有等来高溶忘怀此事,反而是案子做成铁案——到了这一步,赵娥也不能拗着儿子来了,说到底,没有为了侄女和儿子对着干的道理。特别是她的这个儿子,还是皇帝的时候。 赵家也没有为了一个女儿,硬扛着天子之怒的意思...事实上,他们比赵娥放弃的更早。毕竟对于赵家来说,赵修仪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儿,除了她爹娘,谁会更看重她? 当赵修仪能够给赵家带来荣耀的时候,她就是赵家最尊贵的女儿。如果不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个时候,愿意为她求情的只有一个赵祖光,可能也只有赵祖光的求情还有些用! “四哥可知她做了什么?”高溶知道赵祖光的来意,反问他。 赵祖光苦笑:“下臣自然知道,只是十一娘到底是下臣看着长大的妹妹,总不能...” 赵祖光是重情之人,高溶是早知道的。若赵祖光不是重情之人,当初也不会为他出生入死,不会得到他的信任了。 高溶看着赵祖光良久,终于道:“也就是四哥你...你去与十七娘说,她要害的是十七娘的性命,十七娘才是苦主。” 听到高溶这样说,赵祖光先是一喜,然后又忧心忡忡起来。喜的是,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忧心的是,事情依旧很难办——他可是对杨宜君的为人记忆犹新!不同于一般女子,心肠柔软,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都要做皇后了,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总愿意看在旁人的面子上宽恕一个手下败将,哪怕他曾加害自己。 杨宜君真的是敢爱敢恨、爱憎分明!若有人加害她,她同等反击回去,甚至加倍报复,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第112章 四月十六,是…… 四月十六,是钦天监算定的吉日——其实按照钦天监的说法,在十一月,以及来年的二月,都有一个适合的日子。 在回家数月之后,杨宜君又要离开了,这一次是‘真的’离开。 四月十六之前,一应准备已经完成,嫁妆之类是最繁琐,但也最不费心的。这名义上是杨宜君的嫁妆,实际上却是朝廷为‘皇后’准备的。至于其他的,也有家中长辈料理,杨宜君只需要学习大婚当日的仪礼之类就好。 杨宜君作为皇后进宫,不同于一般妃嫔,是可以带自己的心腹侍女进宫的。她问过了平儿等人,平儿、紫鹃、晴雯,三个自小跟着她,又随着来了洛阳的侍女都是愿意一起进宫的。 大约是一直跟着杨宜君,也染上了杨宜君的习气罢,对于男女婚嫁之事看得淡。总觉得相比起男子,自家娘子更值得依靠...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并没有遇到那个叫她们心动的人。 杨宜君也没有强求,左右在自己身边,必然会关照她们...今后她们就是反悔了,想要出宫嫁人,她又不会拦着她们。 到了四月十五日,周氏陪着杨宜君说了很久的话——原本没觉得会有这么多话的,只是临到叮嘱今后,絮絮叨叨,也就多了。杨宜君这次没有找任何理由溜走,乖巧地听到了最后。 “...其实娘也知晓,你如今是进宫做皇后的,与寻常门户里做主妇,决计不同,娘说的这些该派不上用场了......”周氏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叮咛了许多。倒是今晚本该是重头戏的那本春宫画,周氏放下之后就没管了。 按理说,做母亲的该教女儿一些夫妻敦伦之事...但周氏很清楚女儿不是一般小娘子,这般事她要是真的懵懵懂懂,那才是怪了——事情也确实如此,杨宜君看了那春宫画摊开来画面一眼,根本没有一般小娘子的羞涩,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副很普通的画。 杨宜君追的剧,虽然没有黄.片,但有一些经典艺术品,里面是会有裸.露戏的。那样的场面可比一个春宫画有冲击力多了,杨宜君看过那些,还会差春宫画这点儿意思? 第二日,杨宜君换上了皇后的婚服——这是女子礼服中等级最高者,袆衣。 深青色为主色,除此之外,领、袖、下摆皆有朱红色缘边。腰带是为大带,饰以金银、嵌以宝石,华丽之余也很沉重。再加上蔽膝、组佩等物,如此这般,杨宜君换好婚服之后不能动的时候就得‘纹丝不动’。 换好婚服,杨宜君端坐在镜前,有宫中专门的女官为杨宜君梳头、化妆,头发梳好、结成发髻之后,花树簪、宝钿、博鬓等物按照一定之规插戴在头上,最后装饰出了一个说得上华丽,却面目模糊的女子。 看着脸上涂抹了细腻洁白的妆粉,嘴唇涂的红红小小,眉毛仿佛是画上仕女一样‘标准’——她现在可以入画,成为皇后画像里平平无奇的一个,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这样的‘大妆’本来就是这样,纵使你是个天仙,也是千人一面。 杨宜君是在最后才由女官亲手换上了鞋子,鞋头向上翘起,是如今追逐潮流的女子非常看不上的‘古鞋’,款式老气...不过,礼服么,无所谓老气,这样的鞋子更庄重,更符合古礼。 丹红色的鞋子,鞋头翘起,金箔剪成云气的形状装饰,鞋头上还缀着圆润华美的宝珠。穿上这样的鞋子,仿佛今后的路也是锦绣铺成,会有鸿运当头。 百媚千娇 第88节 (?′3(′w`*)?轻(灬?e?灬)吻(??????w????)??????最(* ̄3 ̄)╭?甜?(???e???)∫?羽(?-_-?)e?`*)恋(*≧3)(e≦*)整(* ̄3)(e ̄*)理(ˊ?ˋ*)? 吉时到了,杨宜君手上捏着一把华丽的扇子,众人拥簇中登上凤车。她是嫁给‘天子’,自然没有迎亲那一套。她会由礼部官员、宫人、仪仗等等,一同送到宗庙。 一般人家婚姻嫁娶,家里多了一个成员,也是要敬告祖宗的。而在皇家,这种事自然更加郑重...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后不能轻动,也和这套礼仪有关——皇后是受到祖宗认可的,如果没有重大失职就废后,这也是对祖宗的不尊重。 今天说这个是自己老婆,明天说这个是自己老婆,你是耍着祖宗玩儿呢?不肖子孙! 高溶就在宗庙这边等着杨宜君,在礼官和宗室长辈的主持之下,高溶与杨宜君端正行礼。此时也有‘却扇’的流程,只不过在民间,婚礼中重头戏的‘却扇’,在这里却是无足轻重了,无人拿这个调笑玩闹。 在宗庙,有宗室众人给高溶和杨宜君行礼...主要是杨宜君,毕竟高溶已经是‘官家’了,大家日常都是要见礼的,上下早已分明。杨宜君这里,众人行礼,这就算是明了尊卑上下了。 夫贵妻荣,因为是高溶的妻子,杨宜君从此便位在众人之上。古时诸侯、大夫之妻会被称为‘小君’,主君不在时,她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如今女子地位下降,没有这样的事了,但也有类似的说法。 杨宜君作为皇后,从高溶身上分享权力。说的难听一些、极端一点,高溶明日就死了,杨宜君就会在继任者的选择上享有极大的发言权!而如果杨宜君生下高溶的继承人,更不必说会享有怎样的权力。 祭拜宗庙、行礼、接受宗室参拜,之后帝后回宫,宫中也有大宴!不只是宫中为此喜事大贺,还有百官向帝后祝贺。 这个过程中,杨宜君虽然累,但还能坚持。得益于从小锻炼,她的体力是不错的,在最后被女官引向太初宫寝殿‘飞翔殿’时,她都是腰背挺直、礼仪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样子。 如此倒是叫高家的公主、媳妇们高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应该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所谓的‘名门之后’并非是完全贴金的说法——然而,她们有没有高看自己,杨宜君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的。 杨宜君端坐在寝殿之中,一动不动,等了有快一个时辰,高溶才应付过前面,回到飞翔殿。 此时有尚寝局的女官捧来用匏瓜盛的交杯酒,这是一个匏瓜锯成两半之后制成的酒器,婚礼中常用——民间都流行用别的酒器替代了,在皇室反而‘崇古’,偏要有这种古老朴素之物,而不在乎这东西十分微贱。 左右皇家也不用这种物件来证明自身的贵重了。 饮过交杯酒,在场的宫人们便恭贺帝后,说些吉利话。 王荣此时站出来,宣布放赏...今天帝后大婚,民间是已经有过赏赐的,譬如说大赦,譬如说一些地方免去赋税,又比如说加恩科,等等等等。其实也是赶着了,如今天下初定,是需要一些恩惠撒下去安定人心。 帝后大婚算是一个说法。 民间有赏,宫中自然也少不得赏赐,前面宫宴时其实已经赏过一道了,这会儿再赏的一道,范围小一些。 等到明天,整个宫中应该还有一道赏赐...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应该的。 “十七娘?”高溶指了指桌上的膳食,又看向一旁的侍女。他倒是知道,大婚这样一套,杨宜君估计是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杨宜君摇了摇头:“官家无须费心,已经饿过头了,不怎么有胃口...官家恕罪,臣妾先去梳洗。” 相比起吃东西,换下这沉甸甸、极不舒服的一身,才是杨宜君的诉求。她说的好听,请求高溶的允许,事实上她说完就起身了,这请求根本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高溶沉默地看着杨宜君转身离开,去了偏殿。 “官家?”王荣似乎是想请示什么,却被高溶抬手阻止、挥退。 高溶的神情并不是生气,也不是不解,反而有点儿像看到有趣事情的感觉。他忽然开口对王荣道:“你说皇后今日心绪是好是坏?” 王荣提着心呢,只能非常小心地道:“禀官家,今日大婚,是天大的喜事,皇后心绪自然是极佳的。” “有道理。”高溶点了一下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这就是他在恢复记忆之后,明知道杨宜君会因为他的身份迟疑、宁愿远远躲开,也一定要她做自己的皇后的原因——留下她才由各种可能,放她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强扭的瓜甜不甜,还是得吃过才知道。 他不知道强留下她,将来会不会后悔。只知道,若是不抓住她,当下就会后悔。 杨宜君再回来时,已经洗去了厚厚的妆粉,华丽的簪钗也摘下了。素面朝天,发髻梳成朝天髻,插戴一对蝴蝶簪、一支凤钗、几朵鲜花而已。沉重地礼服也换下了,再出来时,穿着一件沉香色绣花抹胸,一条朱标色绣花罗裙,外罩一件金褐色轻纱大袖衫——轻盈而富丽堂皇,生来就是国色一般。 这个时候杨宜君缓过来了,倒是有些胃口了,吃了一点东西。 高溶就在一旁看她用膳,自斟了一杯,饮尽之后倒也没有再添。这个时候侍候的宫人们,在王荣的暗示下,都渐渐退出了寝殿。等到最后四名宫女抬出膳桌,内室之中便一个人也没有了。 只有数名尚寝局的女官守在外头。 高溶不动,最后还是杨宜君忽然一笑,拉着高溶的手坐到了龙床之上,她轻声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夜无话......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了。听着内室之中有略微响动,众人便在女官的带领下进入,服侍帝后二人。 杨宜君又换上礼服,只不过今天的礼服相比起昨天,没有那么正式,也就没有那么沉重,首饰妆扮上也是如此。 梳洗、用膳,一切都完毕之后,两人又去寿仙宫见太后。 赵娥倒是没有说什么——她对杨宜君或许有点儿欣赏,但那也不是对儿媳的期待。不过,她和杨宜君也没什么过节,谈不到针对,只是说杨宜君不是她最理想的儿媳妇罢了。 双方面子情上过得去,赵娥说了几句大面上的好话后,也就是让他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些...另外,就是勉励二人早些生子,为国家早定国本。 赵娥甚至非常配合地交出了管理后宫的权力...赵娥能在两朝后宫都混的好,自然不只是高齐高晋兄弟二人喜欢她,她也是有自己的一套为人之道的。简单来说,就是凡是退一步,不争就是争。 如今她也没有因为做了太后,就忘记了这套为人之道。 现在宫中有了皇后,这般大权交给皇后是理所应当的。她作为太后,牢牢霸占着宫权,这固然有说法,却也是讨人嫌的——她作为官家亲生母亲,难道没有宫权就说话不管用,不得尊敬了吗? 加上她没有借用宫权搞事情的心,自然交出宫权也就不是问题了。 第113章 杨宜君其实对…… 杨宜君其实对宫权兴趣也不大,‘宫权’范围内的那些事,别的后宫女子或许非常在意,但她不——正如高溶之前承诺的,她的注意力远远超过了一个小小的后宫。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愿意接收宫权...重点不是她有没有牢牢把持宫权,而是这份权力不好让别人把持,特别是在她是皇后的时候。她可不希望,自己不察觉的时候就被谁‘背刺’。 只不过,赵娥交出宫权也不是没有要求的...大婚之后第一次寿仙宫请安,赵娥只是暗示了交接宫权的事。并没有直接将宫权交给杨宜君,也做不到。一宫之事何其繁琐?所以交接往往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之后杨宜君照例给赵娥请安时,赵娥就图穷见匕了。 “...官家与皇后都极有孝心,只是你们官家忙于国事,你又要侍奉官家,又有后宫要打理,也不好整日来哀家这儿伴着。”赵娥拉着杨宜君的手,说起来当初她以预备女官的身份进宫的事,还称赞了她的才情。絮絮叨叨,说完了这些,忽然提到了自己想要一个合心意的小辈陪伴的事。 “哀家也知道,赵娘子不好,但她人年轻,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也希望你宽恕一二。” ‘赵娘子’说的是曾经的赵修仪、赵十一娘,之所以赵娥会这样的称她,是因为高溶决心处罚她,查出当初之事后首先就废去了她的品级。至于之后的惩罚,因为赵娥阻拦,更因为赵祖光之故,高溶没能进行。 他将做决定的权力交给了杨宜君。 高溶因为赵祖光,算是做了极大的退步,但他不会代替杨宜君饶恕赵十一娘。 杨宜君因此受到了赵祖光的请求...她很清楚高溶是怎么想的,在这件事里,高溶其实也没怎么在意因此死掉的秋桂——作为天下一人,高溶绝不可能认为‘人人平等’,甚至就连深受后世影视剧影响的杨宜君也没有那么觉得。 她只是相对别人,会‘平等’一些。 所以,高溶其实不在意秋桂之死,他要惩罚赵十一娘,是因为赵十一娘两次害她! 高溶并没有消除对赵十一娘的厌恶,只不过是因为赵祖光的缘故,做出了让步而已。但他可以让步,却不会替杨宜君让步。 而杨宜君这边,早些时候还自己筹谋着‘报答’赵十一娘,当然不会有什么‘以德报怨’的想法。人家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还要上赶着原谅对方...但赵祖光来求她,诚心诚意,又确实有些掐中她吃软不吃硬的命门。 两人也算是故人了...而且事情到这份上,赵十一娘活着其实比死不会舒服多少——更重要的是,在她打算‘报答’赵十一娘后,发生了太多事了,她知道了高溶就是赵淼,她做了他的皇后......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很多事情都淡了。 烦心之下,杨宜君也索性不管了。她没有说什么原谅、宽恕,但也没有一定要赵十一娘如何的意思。 如今赵十一娘的事就这样悬着了,关在宫中内狱好长时间,还是赵娥见风头过去了,将人弄了出来。只是她有些怵高溶这个儿子,也不敢安排赵十一娘来寿仙宫,只敢让她呆在掖廷。 掖廷那儿多的是宫婢,赵十一娘如今的身份说不准是什么,贵人、宫娥、宫婢?她倒没有去做宫婢,服劳役,人在掖廷还有宫婢伺候——掖廷令也知道她背后是赵家,是太后,说不定就有起来的时候,不敢很得罪人,一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如今外头怎么称呼赵十一娘都不大对,一般轻蔑些的便叫她‘赵姬’,尊重些的便称做‘赵娘子’。 赵十一娘一直呆在掖廷也不是办法,赵娥就想着给她过了明路,弄到寿仙宫来。就算后妃的品级一撸到底了,好歹身份上给个说法,自己这边照看着,也能在宫中过活...至于说送出宫什么的,赵娥是从来没想过的。 后妃送出宫去?除了皇帝死了,出宫去出家,或者接受儿子供养,大燕可没有后妃出宫的先例! 赵娥不太敢和高溶提这个事,就想到了和杨宜君说。杨宜君是皇后,管这种事是名正言顺的,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而杨宜君才做上皇后,赵娥忖度着她肯定是要多做好人的这件事应该不难办——赵娥并没有用‘宫权’换赵十一娘,以如今赵十一娘的价值,远远不能和宫权相比。实际上,有没有赵十一娘这件事,赵娥都是会交出宫权的。 这个时候提赵十一娘,其实就是拿她做一个添头。觉得自己这边这么爽快交出宫权了,一点儿小要求而已,就和一桩大生意做完,要了一个小赠品,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杨宜君其实已经不在意赵十一娘的处境了,之前因为赵祖光这个‘故人’松了手,没有一定要追究,这个时候再穷追猛打做什么?但高高兴兴给要害死自己的人谋出路,也是够膈应的了。 所以她没有做什么保证,而是低声与赵娥道:“大娘娘有所不知,此事我也无可置喙,这原是官家下的令,旁人谁敢多嘴?说起来,赵娘子虽说年轻、犯了些错,可到底没有什么大碍,我有什么的,乐得不宽和些呢?只是官家这里是个槛儿。” 杨宜君的话,听在赵娥耳朵里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赵十一娘差点儿害了杨宜君,可她这不是没事儿么?很多时候,人都只能看到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受到的伤害,对于别人的伤害会有很大的低估!像赵娥这种身份尊贵之人,就更是如此了。 杨宜君如今是皇后了没错,但过去很长时间里她的身份地位是远远低于赵十一娘的,更别提赵娥了。赵十一娘害她,都没有成功,她有什么好记恨的?如今她又刚刚坐上皇后之位,立足未稳,施恩以讨好她这个太后,甚至是赵家,有什么不对吗? 至于杨宜君害怕高溶介意,有些忌讳在这个事里出力,赵娥也是理解的。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怕自己的儿子,更不要说是一个新妇了——赵娥又哪里直到高溶、杨宜君两人是如何相处的。 甚至于,赵娥还思量着高溶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她都没想过高溶是在意被杀的宫女秋桂的性命,她首先想到的是高溶在给杨宜君出气,毕竟他确实是宠着杨宜君的。但这般行事,总觉得不像是高溶平时的作风了,赵娥怎么想都想不通。 左思右想,赵娥终于想到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高溶本来就不愿意赵十一娘入宫,当初差不多就明确拒绝了。这边趁着他御驾亲征,把人弄到了宫里,他自然就不高兴了。 寻常人,长辈给安排了一个妾室,哪怕不喜欢,也不至于如何。而对于皇帝,后妃实在太多,多一个不多,按理来说也不是大事,当初赵娥不是也做主给他选过一些妃妾么...但赵娥知道这个儿子的性格,违逆了他的意愿,这才是问题。 一个妃子而已,不算什么,但违逆了他的意愿,他的脾气就来了。 高家的子女,性情多少都有些偏执、暴戾,高溶其实相对来说是比较正常的——别看宗室里的高家子弟正常的一大把,看着都和高溶差不多,那其实是因为位置不同! 皇位是有放大作用的,寻常宗室子弟多少有约束他们的存在,不可能无法无天!或者说,就算说是‘无法无天’,那也是相对意义上的无法无天,不是真的。 但皇帝不同,是真的能无法无天的! 然而,高溶的‘正常’并不是因为他比其他高家子弟性情好些,而是他的理智更强,有着更高的自制力。当他不愿意阻拦自己的负面情绪的时候,他和自己父亲、叔叔、兄弟们一样。 想着这些,赵娥出了神,也就放了杨宜君回去了...不管赵十一娘如何处置,赵娥这边还是默默和杨宜君交接了宫权。 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时间杨宜君应该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接管宫务上,毕竟这对一个皇后来说就是最大的事!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中,宗妇接过了官家大权,肯定各方面都要尽可能了解、掌握的。 然而,杨宜君最多用了三分力气在这件事上,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前朝。 高溶完全履行了之前的承诺,现在尚宫局两位女官,都直接向她负责了——这可搞得邓尚宫、钱尚宫不知所措。 这一方面是官家的命令,不得不遵从,另一方面,皇后参与政事,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先例,从吕后,到武周女帝什么的。 然而,女官严格意义上就是天家奴婢,是没法像外朝官员那样膝盖硬,还敢跟皇帝硬顶的。所以,哪怕心里有诸多疑虑,她们也只能诚惶诚恐地遵命。 一开始,这就是‘家务事’,局限在宫里,宫外都不知道皇后涉足政事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这般大事,所以很快消息就传出了宫——理所当然的,立刻有大臣进言,言‘牝鸡司晨’云云。 对此,高溶的回应是,你尽管说,我改变主意算我输。 冷处理,不至于让朝臣们同仇敌忾,让事情声势越来越大,不得不认真处理。与此同时,高溶根本没有动前朝权力,他在宫里让杨宜君负责尚宫局女官、代自己处理大量政事...朝臣们又不能跑到宫里监督。 所以事情就只能这样了,至少暂时是这样。 其实外朝的不满也就是一阵,之后他们就真香了——天下初平定,看起来是统一了,实际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问题。更别说统一之后要消化新得的大片土地,更是问题一大堆! 这种情况下,政务负担是真的重。 之前高溶拍板拿主意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高溶很有军事眼光,但在政事上就很一般了。一般就一般,作为皇帝,政事上没天分的也很多,会用人就行了。然而麻烦的是,高溶是非常不配合的那种人。 真的,有的时候朝堂大佬对上他,就有一种他一点儿也不尊重大家劳动成果的感觉。 百媚千娇 第89节 头痛是真的头痛。 当杨宜君代替高溶做很多事之后,一些过去的难题,这会儿全都变得简单轻松了。相比起之前君臣毫无默契的样子,几位大相公甚至觉得感动——对嘛,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啊! 第114章 慈元殿,皇后…… 慈元殿,皇后寝宫,晌后。 原本应该是最安静的时候,却因为此间的主人没有午睡的习惯,照旧有往来之声——杨宜君早晨要和高溶一起料理政务,后宫之事就被挪到了午后处置。 杨宜君正与几位女官商量事情,晴雯听的很用心,她一向聪明,又很有上进心,既然进了宫来,就想着做杨宜君的左膀右臂...相比之下紫鹃就缺乏这种上进心了,依旧乐得做婢女的活计,侍奉杨宜君的事都亲历亲为,和平儿一起小心灌输着最为贴身侍奉的一些宫人也就是了。 此时紫鹃就走出了书房,转头去了膳房。 宫中有御膳房,还不止一处,有的负责天子、妃嫔等主子的饮食,有的负责不同地方做事的供人的饮食,还有的还要负责大臣们的饮食呢...上朝的大臣有一顿饭是宫里提供的,还有政事堂、枢密院就在宫门外挨着,到了一定品级,值事之时,也有宫中提供饭食。 不过,虽然宫中有御膳房,御膳房的手艺也不能说不好,各宫各殿还是会置自己的小厨房。这个小厨房有的单纯就是给服务于这一宫、这一殿的宫人提供饭食用的,偶尔煎个药、炖个茶,都有贵人身边的小宫女用小火炉做,用不上他们。 而有的小厨房就当大用了,主子不喜欢御膳房那些定例口味,来来去去就是那些,都吃腻了,想自己开火,口味随心...这种时候,就得靠小厨房了。 杨宜君的口味不算很挑剔,但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整天吃御膳房...御膳房做菜,很多时候就讲究个不功不过、中正平和,再就是华贵了,很多富贵菜称得上‘穷奢极欲’,而这些在杨宜君看来,口味也没什么特别的。很像是她在看剧的时候,一些后世之人爱在菜里放可食用金箔,味道不见得好,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定一个高价了。 高溶也不大喜欢那些富贵菜,但他不太在意这种事,最多就是自己不点那些花里胡哨的菜色。而宫里其他人,该如何还是如何的。 杨宜君心里也想着要改革,缩减宫中的开销。倒不是说让大家都过穷日子,只是有些开销是明明可以俭省一些的...这样做的好处也很明显,一方面有利于充实内帑,减少财政负担,另一方面也是一个表率作用。 很多人很容易低估宫廷开销对一个国家财政的负担,事实上宫廷开销是很惊人的。就和天子修陵墓一样,属于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会吞掉国家收入很大部分的那种。 为什么天子驾崩,没有生下子女的嫔妃,除了几个位分极高,又或者有特殊缘故的,其他都要一律送去出家?或许有为天子守节、祈福的缘故吧,但在宫里一样能守节祈福。就算宫里要给新人腾地方,也不必安排到青灯古佛的清苦之地吧?这里,就有节省用度的原因。 一个个都是主子,都是有一定待遇的,都留在宫里,开销可不低。 所以,历朝历代的贤后会搞一些节约宫用的活动,真不一定是单纯地想要引领风气,又或者是作秀...如果做得好的话,这样搞是真的有用的。 紫鹃来到小厨房这边,立刻就有宫女过来,十分巴结:“紫鹃姑姑怎么来这儿了?咱们这儿烟熏火燎的,可别熏着了姑姑...若有什么事,姑姑只管打发个人来说就是了,我们这边都候着呢。” 谁都知道紫鹃是皇后娘娘带到宫里的贴身侍女之一,十分受皇后娘娘的宠爱,下面的人都是上赶着巴结的! 紫鹃笑着摇头:“如今天渐渐热起来了,娘子有些怯热,我给娘子煮个凉茶饮子...这也是娘子原来在家时爱喝的方子,常喝这个解暑,和洛阳这边的饮子还是不一样。今朝我煮一回,你们学着了,娘子再要,你们也好做得。” 知道这是皇后娘娘习惯喝、爱喝的,小厨房这边的宫女自然是千恩万谢,掌管皇后小厨房的可是一位尚食局的女官,她亲自帮着紫鹃整理要用的物料——要学到这个,自然也是她先来!她可不愿意让手底下的小宫女走到了前头。 “金银花、甘草、菊花......”紫鹃说了几样东西,停了下来,问道:“这些东西咱们这儿都有吗?” 尚食局女官满脸堆笑:“都有、都有,都是些常见的东西,而且耐得住储存,肯定是有的。” 不同于御膳房,小厨房是没有宫外采购的渠道的,所以物料要从相应的局司、仓库,甚至御膳房去领。需要新鲜料理的菜蔬水果什么的,当然是即领即用,不会多拿多放,但一些可以长期保存的东西,像糖、调味料、熏肉、干果、茶叶等等,是会一次多领一些,备着随时取用的、 紫鹃在小厨房这边煮凉茶,凉茶煮得了就放着晾,还没有彻底晾凉,温热的时候紫鹃就灌入了一把银提壶中。也不需要她自己费力去提,自有宫女帮着她提了这壶去书房。 书房里杨宜君还在与一众女官说事儿,凉茶便拿来了,和凉茶一起的还有小厨房煮的其他几种饮子,备着女官们随爱好取用。 众人暂且休息,喝了一碗饮子。就是这个时候,外间传出了一些动静,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应该是高溶来了。众人忙准备出去迎接,然而他们这边还没走出去,高溶就已经自顾自进来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众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官家到娘娘这边来从不叫人通传,都来不及准备,可不就是这样了么。 高溶走进来,除了杨宜君,其他拜倒了一片,高溶似乎正在为什么事不高兴,都没有理会她们。如此,这些女官和宫人们也只能一直跪着,还是杨宜君朝她们摆了摆手,又示意女官们可以离开了,这才好了。 等到女官们离开了,宫女们也起身各行其是了。杨宜君也没有问高溶什么,见他不高兴,她径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刚刚没看完的一些文书。 高溶清了清嗓子,杨宜君倒也没有假装没听见,那太假了。就抬头看他:“官家怎么了?” 高溶端起桌上杨宜君喝到一半的凉茶饮子,一口喝完,然后定神看着她:“十七娘...” “嗯?” 看着杨宜君平静的眼睛,高溶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不高兴有些‘可笑’了。摇摇头,往后一靠:“罢了,无事...你这是在作甚?晌后一直在料理宫务?” “宫务有什么难的呢?只要用对了人,都不用我怎么打理的...还是前朝的事。”杨宜君说着递了一份文书给高溶。杨宜君料理宫务确实轻松,这有她聪明,且足够了解宫中庶务的原因,也有高溶对她足够支持,宫里没有人作妖的关系。 宫中她是中宫皇后,高溶十分支持,太后也不会没事找事。至于等而下之的嫔妃,无一人有宠,无一人家世强盛到可以突破妃嫔的身份限制,以妃子之神骄横跋扈。这种现状,让她处理宫务就是简单的出力了,一点儿脑子都不用费的。 所以才说,只要用对了人,她不用怎么打理。 高溶接过文书,丝毫不觉得前朝的事自己从杨宜君这里得知有什么问题。 “...如今江南刚得,虽是得了吴、梁两国多年宫藏,可比起重整江南要花的钱,还是杯水车薪。再者,今年年景眼看着不好,许多地方遭灾,这也是需要用钱的...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任重而道远,这‘钱’上面要难一阵子了。” 杨宜君仔细研究了一下朝廷现在的财政收入情况,开源节流,节流先不说,开源的话,无论是改革税制,还是调整农业,都牵扯太大,而且她在这上面的认知和经验,是不如那些积年的老官僚的。他们有办法的话早就上了,现在依旧是这个样子,那就是没办法了。 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做点儿擅长的...比如说搞搞商业。 后世之人就很喜欢强调‘无商不富’...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生产力极大发展、物质极其丰富的世界?反正在当今之世,是不可能那样重商的,没有哪个条件。不过,有些东西能总借鉴。 首先,投资小、见效快的就是海贸了,杨宜君想先搞这个。 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大小商人搞海贸了,而且真的赚到了不少钱——杨宜君并不觉得这个时候进场太迟,相反,她觉得这样更好,都不用自己培养市场、构架基础了。 她当然不是要自己组织商队去做海贸生意,然后拿这个钱充实国库...直接去做生意,对于个人来说是致富的好方式,对国家来说就不见得了。 杨宜君记得,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代表‘国’了!这种时候,当然是海商们继续做生意,她让人主持着搞搞市舶司什么的。到时候,让现在很多收不上来的关税一分不少,另外还要扩大海贸规模,增税又提振工商业。 她这个市舶司还可以给一些海商投资,做‘天使投资人’什么的...... 今后时机成熟了,说不定还能借此孵化出‘国家银行’...这年头的人都没有后世的金融概念,她可以‘降维打击’。而如果真的搞出银行了,那钱还是钱吗?以这个时代的资金消耗速度,估计是怎么花都是毛毛雨了。 当然,这些都还只是杨宜君心里的计划而已,现阶段的话还是老老实实搞定‘市舶司’,增加一些财政收入吧。 对于杨宜君想在海贸上做文章的想法,高溶原则上是同意的:“与几位大相公商议一回,此事也不难...” 虽然杨宜君是想收关税来着,但海商不见得会不爽...收税当然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但如果官方入场,能规范眼下很乱的海贸业,能帮着大家扩大贸易规模,那那点儿税又算得了什么呢? 闲说了几句这海贸上的事,杨宜君伸手给高溶倒了一碗凉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此时早就打了水、捧了帕子等物过来,但一直没敢上前的宫女也终于接到了皇后娘娘的暗示,上前来了。 杨宜君拧了帕子,然后...然后就自己擦汗了,完全忘记了高溶是才从外面进来的。 好在宫娥们已经熟悉了皇后娘娘对官家的‘忽视’,立刻有人要倒了残水,从盛水的银壶重再倒出清水来。 高溶却摆了摆手,直接招来了宫女,用杨宜君擦过脸的帕子,就着刚刚打湿过帕子,现在还是清澈见底的水重新湿了帕子拧干。 “天热...我记得十七娘是怯热的——王荣,叫冰井提前开一井,每日送些冰来给皇后娘娘。” “倒也不必,如今这样还好呢...况且我这儿用上了冰,不说官家你那儿,大娘娘那儿肯定是要用的。而一旦用了就不能小气,寿仙宫、慈元殿,地方都大,总不能只是我和大娘娘起居的阁橱之中才用吧?” “宫中每年的冰都是定量的,倒不必为了这点儿小事又是引来物议,又是打乱布置的。”杨宜君倒不是矫情,她就是很不喜欢打破计划,不喜欢有‘特殊人物’。而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想法成为自己原本讨厌的人。 高溶正待说什么,外边有宫女来禀报:“官家、娘子,杜充容、周才人求见。” “这么会儿怎么来了?”说着杨宜君看了高溶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我这儿早早要帮着官家料理政务,所以宫中妃嫔请安之事,特意定了一个规矩,一旬只一次就好,其他的也就是节下各有说法。” “平日里倒也有些姐姐妹妹的非要殷勤,除了旬初一道来请安,私下也是由来的。她们也很聪明,并不来很早,避开了处理正事之时,但也很少有晌后来的...大晴天的,晌后人都惫懒了......” 第115章 杜充容、周才…… 杜充容、周才人进来拜见,见到高溶也在,都面露喜色。 拜见完毕之后,杨宜君赐坐,又有宫娥奉上香茶之类...不过,也只是尽到这基本的礼数而已,杨宜君懒得开口找话题,都是杜充容、周才人找话题,她略做应答也就是了。 杜充容和周才人其实注意力也不在杨宜君身上,说着说着,便找了个涉及到高溶的话题,拉着高溶加入‘姐姐妹妹’们的闲聊...高溶比杨宜君还不耐烦这个,说了几句就烦了。 道:“你们平日便是这般与皇后闲话?皇后哪里比你们,一日日清闲余裕,烧香点茶、插花挂画...皇后每日宫务繁忙,你们日后来请安,少说些无用的——都回去!” 杜充容和周才人没想到临了得了这么一通话,本来挂在脸边的笑影儿都僵了。不只是因为高溶的不喜,还有些担心今日之事传出去,她们要被宫中其他妃嫔嘲笑...费劲来讨好皇后娘娘,请安这般勤快,不就是为了多沾沾官家么?结果费力不讨好,反倒被官家嫌弃扰了皇后娘娘。 然而不管心中怎么想,杜充容和周才人当着高溶的面,都只能恭恭敬敬地告退。 “晴雯姑姑与皇后娘娘说说罢...”就在这时,外间郑贵得了师父王荣的嘱托,特意偷偷来和晴雯搭话。 晴雯斜了他一眼:“你倒是说清楚,是什么事啊。” “晴雯姑姑不知道,官家之所以过来慈元殿就不痛快,是因为被宫中几位娘娘纠缠...官家眼里只看得到皇后娘娘,其他娘娘总找机会撞上来,他肯定心烦呐——如今到娘娘这里,依旧有这样的事儿......” “晴雯姑姑与皇后娘娘分说,叫皇后娘娘哄哄官家...只消皇后娘娘多体恤官家几分,官家保准龙颜大悦!” “官家龙颜大悦,你们这些人便轻松了,对不对?”晴雯一下点明了要害!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着想?晴雯也不反感大家为自己,只不过不喜欢郑贵总是说的冠冕堂皇的样子,即使她知道这样是无法避免的。 晴雯想了想,道:“事情我与娘子分说,其他的就罢了,娘娘哄不哄官家的,我一个宫女也管不到娘娘。” 虽然官家很厉害,但晴雯肯定还是站在杨宜君这边的...而且在宫里呆了这段时间,她也算是看透了,官家这是被自家娘子吃住了——说实在的,她是不知道官家的威风,毕竟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她过去相见还见不到呢!但对着自家娘子这般,死死被吃住了,那她就见得太多了。 见怪不怪,游刃有余。 晴雯寻了个机会,偷偷把事情给杨宜君说了。杨宜君知道之后,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和高溶说刚刚在说的事:“...天下初定,事务繁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忙的完的,欲速则不达,只能慢慢收拾了。不过有一样,此时再拖不得了。” 杨宜君要和高溶说的是封功臣的事。 其实之前,每有什么功绩,高溶就会封赏臣子一番,所谓‘功必赏’。 但在天下一统的当下,对所有文臣武将进行一次顶下位分一样的大封,这是很有必要的...这其实就相当于对所有臣子的一次定性,就像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一样。高溶作为大燕皇帝,有辅佐他一统天下的二十四功臣、三十六名臣、四十八公...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一次给辅佐他的文臣武将定了性,今后史书记载肯定也会把他们放在本朝的最前面——真要说起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那时,肯定有当时名声和他们不相上下的人物,但最后都没有他们在后世名气大! 所以,文臣武将们很看重这个,真的一点儿也不幼稚,不是小孩子在争糖果吃!这可是关系到流芳千古的大事...他们这些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不就是图生前显赫、死后留名么! 高溶这里一日不把这些事定下来,大家心里就没底啊! 高溶迟迟没有把这些定好,也不是因为他闲着无聊,钓着人玩耍。他之所以这样,其实就是因为他不重视这个,即使有人在他耳边念叨,提醒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他没放在心上就是没放在心上。 这不奇怪啊,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从来不会少人在他们耳边唠叨怎样才是一个明君吧?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然而,现实却是,多的是皇帝从来不学好,从来都做不对事。 高溶是聪明人,行军打仗、制定军略上他也是天才。至于说政事,他不是不知道,但就是心不在这儿。 至于说心不在这儿,可以强制专注...怎么说呢,大概是他们高家的普遍情况吧,他们的精神状态常常是很不稳定的,专注力也很差。高溶在高家已经算不错的了,依旧没办法强求他这个。 高溶听杨宜君说这些,便道:“此番论功行赏,你来主持。” 杨宜君怔了怔,她知道这是怎样的权力,也很清楚外人知道这种事都是她做决定会有怎样的反应,原本是想推掉的。但最后,她却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她总不能只想着权力带来的好处,一点儿也不去承担相应的非议。 朝堂上知道论功行赏的事是杨宜君在定,确实很有意见...即使之前大家和皇后合作非常愉快,真香了一把,也没有想过要让皇后染指权力到这地步啊! 然而,他们找高溶,高溶只说自己头疼,啊,要休息,只能皇后辅政...总之,就这样吧。 杨宜君知道高溶在装病,不少离高溶近的人也知道。但他们之外的人,还真的挺信高溶如今患上头疾——一个是高家有精神不稳定的问题这不是秘密,因此有头疾,似乎还挺顺理成章。 另一个,大家设想,如果不是身体、精神上支撑不住,这么年轻的君主,干嘛要把权力分享给更加年轻的皇后?身为天子,不应该是死死抓住权力不放的吗?如果官家真的不在乎权力,当初又何必灵前继位呢? 闹来闹去,大家也没办法,只好接受杨宜君来主持此事...幸亏也只是‘主持’而已。 百媚千娇 第90节 按照大家的想法,最后还是要和朝中商议,听取各方意见,最后由官家拍板么。至于皇后娘娘,居中起一个上传下达、调节,甚至给官家做挡箭牌,以免官家与大家意见不一致,直接起冲突就好了。 事实上,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杨宜君非常谦虚地听取各方意见。过去杨宜君做女官的时候,就对朝中上下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了了解,心里是有一本账的。但是她不能确定自己认为的‘功’,和大多数人认为的‘功’是不是一样的。 杨宜君直接先列一个大名单,凡是大家提到,觉得可以位列‘四十八公’,都收入了进来(最终给了四十八个首要功臣的名额,没有六十四那么夸张,还算说得过去,但又最大限度给了大家青史留名的机会。分好处这种事,还是多多益善的)。 这个大名单是非常‘大’的,没有被列进来的就真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被排除在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做完这一步之后,杨宜君向几位近臣确定没有疑义?得到的当然是肯定答案。 那么,到这一步就是不能反悔的。 接下来,杨宜君又‘分情况’讨论,先把最没有疑义,一定要进名单的功臣拎出来。这些人的排名先后或许还值得商榷,但进入‘四十八公’是没有问题的。这一下,就有二十来人算了进去,剩下的人要争夺三十个左右的名额。 剩下的又做排除法,将呼声十分有限的人排除了出去。到了这个时候,看着三十个左右的名额,再看看候选者有哪些,大家也知道这些人是真的没机会了。 最后,杨宜君又和大家一起排上位圈、下位圈,不是说上位圈的一定就能进,也不是说下位圈的一定不能进,到时候大家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毕竟有的人功劳不明显,但确实重要。又有的人是身份特殊,甚至干脆就是简在帝心之人,是要有特殊照顾的。 只是分一个大致的上位圈、下位圈罢了,这还是很容易的,就算有人很模糊,说不准是上位圈,还是下位圈,杨宜君也不和大家纠缠,一起‘大度’地放到了上位圈。 这个时候,才是大家一起坐下来一个人选、一个人选地商量的时候。 杨宜君组了一个‘委员会’,自己和几位大相公,一人算一票。一个一个地投票,先看上位圈的!只有一个人全票通过,才算过关,其他人进入待定区。这样选出来的人,就算是大家都同意了,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剩下的也不能说是被淘汰了。 如此又有十二位入选四十八公,名额进一步减少。 之后,又是投票,上位圈剩下的,只要没有反对票,就算入选(投票有赞同、弃权、不赞同三种选择)。这样一来,选出来的人就算不是全员赞同,至少也是没有人硬顶着要反对的,大家就接受了。 选完了之后,剩下的名额一下就只剩下六个了。 中间杨宜君进行了一波‘淘汰赛’,剩下的人里面,一票‘赞成’都没有,只有不赞成和弃权的人淘汰——这很合理,一个赞成都没有,还留着做什么? 经过这一波淘汰,杨宜君询问大相公们的意见:“剩下的人选中,可有需要特别对待,不好与他人比较的?” 大相公们接连报了四个名字,杨宜君点头听了记下来。 剩下的人就做‘世界杯’对决,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序号,一号和二号对上,三号和四号对上这样的——大家每次都要投票,决定选谁,得到支持更多的理所当然留下来。最后要半决赛了,才停下来,留下了四个人。 这四个,加上之前报的四个名字,八个里面要选六个,杨宜君提出可以由高溶做决定...或许这里面有他嘱意的,另外,排次序的事也必须由高溶来做。 杨宜君的做法看似啰嗦且无意义,还不如一开始就投票呢!为此,晴雯就特别不解,还询问过:“这是为什么呀?弄得这般复杂,还不是商量着来的?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 “不能,众人都各有关系亲近之人,一开始便商议,也只能各有说法罢了。”杨宜君这一套看似脱了裤子放屁,纯属多事,实际核心却是‘搁置争议’!从一开始但凡是有争议的点,她都暂时不去管。 之前大家想着为文臣武将的功劳盖棺定论,一开始就卡住了!关键就是有一些人,有的人觉得有资格,有的人觉得没资格。而杨宜君呢,凡是有人觉得有资格的,全都收了进去,然后再慢慢讨论,这就没话说了。 中间每次需要做出选择,也不是对立性很强的。比如大家都赞同的,至少没人反对的,这才能进入。又比如,那一波淘汰前,没被选上的都没有淘汰,只是‘待定’而已,这就让人投出反对,或者弃权票时心理压力没那么重了。 至于杨宜君手起刀落淘汰,那一方面是收集了大家的意见,另一方面是几位大相公自己也意识到了,名额有限,而剩下的候选人还有很多,一些人离标准是远了一点儿,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杨宜君每一步都是得到认同了的,这就导致,接下来的一步大家就算有些难受,也没法推翻上一步...而在上一步的基础上,下面这一步又好像是不得不接受的。 本来应该很难的一件事,杨宜君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办下来了——其实有高溶的支持,主持这样一件事并不难!难的是最后办完了,都没有闹什么幺蛾子,最后也少有不服的。 根据宫中、宫外所知,‘官家悦之’,然后就令宫人、朝臣改称皇后为‘圣人’,一时之间,洛阳有‘宫中二圣’之说。一指天子,一指皇后,此等言说,有人是奉承,有人却是有讥讽之意...牝鸡司晨什么的,自古以来皇后、太后涉及前朝,总会有这种议论。 第116章 “官家对皇后…… “官家对皇后的宠爱真是不一般呐...”高滨‘啧’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很感慨,高滨是高秦庶子,秦王又是高溶的亲叔叔。要说的话,他这个宗室子弟也算是近支了。 而在高齐这一支凋零(高晋上位之后暗暗害了),高晋这一支半残(高溶没有故意搞屠杀,但当初宫变,还有后来杀鸡儆猴,是死了一些人的,而且剩下的见高溶当权,肯定也是惴惴不安的)的情况下,高秦、高楚两支子弟就更‘高贵’了。 高齐这一支只有高溶这一根独苗就不说了,高晋这一支现在都是鹌鹑样,谁敢开口说话?也就是高滨这种出自高秦、高楚两脉的,才能在宗室中活跃,并主持大局。 和高滨一起的是高潼,他也是宗室子弟,只不过关系颇远,两人有同一个高祖父。 高潼不知道高滨是什么意思,但他也知道,高滨不会没事说这个。便先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十二郎慎言,官家说了,今后须得尊称皇后娘娘‘圣人’。” 高滨笑了一声,不理会这个,而是继续说道:“官家对皇后,不,圣人,对圣人的宠爱非同一般,听说如今宫中都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除了圣人,其余妃嫔都是摆设了。” 说这些,高滨也不是为了八卦高溶的后宫,又打了一会儿太极,推拉了一会儿,高滨才说道:“官家别的都好,定鼎天下,这是何等伟业,说成也就成了...只有一点,就是子嗣上有些艰难。” “子嗣乃是国本啊...这般事,不得不说。你说说,如今官家一儿半女不见,说句大不敬之言,官家百年之后,又是一场乱——官家与皇后帝后和睦,本是好事,只是如今这般却是不合适了。” “为子嗣计,官家也该雨露均沾而已。” 说到这里,高潼其实有点二明白高滨的意思了...高滨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图穷见匕’!真正隐藏着的话,肯定是非常难出口的,甚至会犯忌讳。他需要高潼自己领会,而如果他开口了,那就是将自己的腹部亮给高潼了。 高潼想着最近高滨频繁见的那些人,以及坊间有的传闻,心中有了明悟。而见他动了,高滨也放下心来,笑说:“我们这些人总是吃力不讨好,明明是为高氏长远计,却总担心犯了忌讳...” 高潼心里挂着事儿,听高滨这样说也只是随着点头,显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回家之后,他便与妻子谈及此事:“...十二郎所说的,无非是官家立太子的事。我有听说,他们想推越王做皇太弟。” 越王就是高涵,高溶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年前高溶就封他做了越王。 按照高滨的说法,其实就是暗指高溶没有生育能力。早些年王府里的美人要防备着是陷阱,估计没怎么亲近。又或者担心生下子嗣也会出事,索性就让身边的女人用药堕胎。这样一来,早年间没有子嗣还算说得过去。 而如今呢?高溶偌大后宫,妃嫔也有些。哪怕坐上皇位这几年经常不呆在宫里,也不该一个怀孕的妃嫔都没有吧? 直接说皇帝没有生育能力,这是大不敬,哪怕这是陈述事实,也不能说!所以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只会说嫔妃有问题——然而到底是皇帝有问题,还是妃嫔有问题,大家心里都是有本账的。 如果高溶没有生育能力,就得考虑一下兄弟们的孩子,搞过继那一套了...当然,直接找个弟弟做皇太弟也不是不可以,高家也有这种‘传统’么。 高溶自己同父所出的兄弟已经死光了,关系最近的就是高涵,高涵与他是同母所出。唯一的问题是,高溶会不会将对高晋的厌恶转移到高晋这一系中,包括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 真觉得恶心的话,他是可能宁愿从高秦、高楚两支中选人的。 不过现阶段更多人希望高涵上位,一个是高晋一脉,他们肯定支持高涵——如果高晋一脉还有起来的希望,那就在高涵身上了!毕竟高溶统一天下,威望前所未有地高,这种情况下,他的江山便稳得很。而高溶江山稳固,高晋这一脉就注定了不能出头。 高晋这一脉最多只能将希望放在下一代,希望高溶能从高晋这一系选择皇太弟,或者低一辈的侄子入嗣。 这里面谁最有可能?当然是高涵,以及高涵未来的子嗣——高涵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了,很多人都默默暗示他早生儿子。年纪不大,王府里的女人已经很不少了。 高晋一脉看起来因为高溶坐稳皇位而销声匿迹,但实际怎么可能呢?高晋一朝十几年,一下就死绝了?田地里斩草除根都没有这么容易的...当初高晋上位也是打击高齐一朝的势力,看起来是清除的挺干净的,可十年后高溶上位,背后也有当初高齐的人、势相助呢! 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高晋一脉全力支持高涵,力量也不可小觑了。 除了高晋一脉,宗室里没希望入嗣的那些分支也挺支持高涵的,主要是想混个从龙之功吧...不然支持高秦、高楚这两支?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两支可选的人太多了,反而推不出代表人物。如果笼统地支持某一支,而不是具体到某个人身上,效果是很有限的,还不如不沾这个事,乐个逍遥呢! 再有,大家也得考虑太后的意见啊!高溶如果无子的话,太后肯定希望另一个儿子上位——这样一想,太后的人生还真的挺传奇的,两任丈夫都是皇帝,两个儿子也都是皇帝。 大家想来,有太后的支持,高涵上位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挺高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少人都高估了赵娥在高溶这里说话的分量。 但也不能怪人在这上面‘犯错’,自汉代起,历朝历代都很讲究孝道,所谓‘以孝治国’,所以常常有太后能攫取到不算小的权力。 高潼之妻心思细腻,听了丈夫的叙说之后就道:“我说夫君此事还是不要管的好...真要说的话,这般事就算成了,涉事其中的宗室子弟得功劳前,先要被官家不喜——若是官家在众兄弟中有个手足情深的那还好,若是没有,谁能欢欢喜喜地封个皇太弟,又或者过继个侄儿?” 简单来说,高溶迫于国本问题的严重性,到时候可能会如了大家的愿。但不管最后选了个什么人,都不会对促成这件事的宗室子弟有好脸色。 这件事吧,收益不见得大(功劳、人情被分薄了),但风险是明摆着的。 高潼这种宗室子弟再是偏□□也不是很偏,不然高滨都想不到要撺掇他加入。所以,他是地地道道的‘统治阶级’,不掺和那些敏感的事的话,一辈子能过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 他不是一无所有的人,愿意去赌!所以在考虑了一段时间之后,高潼始终没有动作。而宗室之中,像高潼这样的有,向高滨那样积极奔走的也有,只能说是各有选择了。 被这么多人所‘拥戴’,高涵就算原本没这些心思的,一时之间心思也起来的...越来越觉得皇位触手可及——至少,他的儿子可以做皇帝,自己到时候能混个太上皇当当。 当然,相比起儿子做皇帝,自己都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高涵还是想自己做皇太弟,进而做皇帝...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时不时进宫,就是为了撺掇母亲促成这件事。 赵娥其实不太想插手这样的事,她在高晋一朝,能以再嫁之身保存自身与儿子,同时还受尽宠爱,最清楚有些事不能碰了!但,她到底是疼爱小儿子的,而且如今是太后了,行事也确实没有当年做贵妃的时候‘谨慎’了,竟有些被说动了。 当然,她也确实觉得长子须得考虑一下继承人问题了,而如果自己无子,要从堂弟中考虑一个,哪一个能比高涵更合适?这可是他血缘上最亲的弟弟了! 不过赵娥也不是真的得意忘形了,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会觉得长子对‘高晋之子’一点儿介怀都没有,很喜欢这个弟弟。再者,高溶如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就提这个也不妥当,所以她只是心里存了这个事,并没有立刻付诸行动。 赵娥被说动之后,唯一的行动不是找高溶说‘皇太弟’的事,而是找杨宜君商量...商量后宫侍寝之事。 赵娥也怀疑高溶没有生育能力,但又不太确定,她现在希望能更确定这个事,这决定了她之后要怎么做——所以她想到了让杨宜君劝高溶‘雨露均沾’,并且为妃嫔侍寝排一个次序出来。 多耕‘地’,要是始终长不出庄稼来,那就应该是种子的问题了。 杨宜君没想到赵娥如此郑重、如此紧急地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大感无奈。不过她表面上并没有露出无奈之色,更没有为难,而是非常干脆地答应下来:“...儿媳也早有劝说官家此事之心,只是官家性情刚毅果敢,不听妇人之言。如今有大娘娘发话,儿媳再去劝也有些底了。” 赵娥对杨宜君‘刚毅果敢,不听妇人之言’之说非常赞同!因为她自己的感受就是这样啊! 又见杨宜君如此听话,心里也挺高兴的,等杨宜君回慈元殿了,还派人给她送了一些珍贵的礼物...能被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珍而重之地送给另一个最尊贵的女人,想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珍贵’。 每一件都可以说价值连城了。 看着这些礼物,进宫以来在杨宜君身边见惯了好东西的晴雯都忍不住咋舌:“大娘娘真是出手大方...娘子,您真要...” “真要什么?”杨宜君反问。 “真要将官家往外推啊?”看着杨宜君正在列的侍寝名单,晴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家小姐的性格。 杨宜君列的侍寝名单没什么可说的,这种东西好多朝代都有,无非就是按照月相来安排侍寝。月亮越圆的时候,安排侍寝的嫔妃就地位越高,皇后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独占十五、十六两天。 有的皇帝后宫非常庞大,即使是按照这种方式轮流来侍寝,很多妃嫔一年到头也侍寝不了两回。不过高溶的后宫没有这个问题,有名有分的后妃加起来居然凑不足三十人。平均一个月都能轮到两回了,有的地位高的,三回也不是问题。 “这个嘛...”杨宜君笑了一下不说话,继续列轮流侍寝的名单安排去了。为了周全安排这个,她还时不时瞟了一眼妃嫔们换洗的日子——这些东西和侍寝的彤史一样,都是有女官专门记录的,这样妃嫔怀有龙裔之后,才好确认是哪一次怀上的。算是避免皇室血统出问题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117章 “圣人果然排…… “圣人果然排了侍寝名单?”高溶听到宫人禀报,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就是这一句话,叫旁边侍立着的王荣险些没昏过去...他太了解官家了,知道这是官家怒极了,反而与平常差不多‘冷静’。 宫人答了‘是’,高溶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则是低头看着排的十分‘公正’的侍寝名单。冷笑了一声,然后就把这名单撕得粉碎。 宫人们似乎感受到了君王平静之下的怒气,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眼光微敛、眼皮下垂,只想假装自己不存在。 当晚,高溶没有去皇后的慈元殿,但也没有召妃来太初宫嫔侍寝...这是帝后成亲之后第一次。 第二日,赵娥就听说了高溶把侍寝名单撕得粉碎,不去找皇后,也不叫妃嫔侍奉的事。以为这事儿是触倒了高溶的逆鳞,叫他连极喜欢的皇后都恼了。不自觉就叹息道:“冤孽!冤孽!怎么就生出这般混世魔王来了?” “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该因此恼了皇后啊!皇后不过是做了该做的罢了。” 然而,在这件事里真正受伤的并不是‘皇后’,事实上杨宜君过的可舒服了。没有高溶来,她在处理政务之余,能更方便地休息、追剧。至于高溶生气了、发火了,天子一怒,如何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正受到伤害的是高溶身边的近侍、后宫妃嫔、前朝官员这些人,近侍们就不说了,这几天都是提着心做事。后宫妃嫔们也被高溶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挑错,高溶倒也不折磨她们,就是喜欢统一罚她们抄写。对于妃嫔来说,真正难受的不是处罚本身,而是背后的不得圣心! 至于前朝官员们,也饱受高溶心情不好的影响——所谓‘伴君如伴虎’并不是假的,在杨宜君身边高溶似乎很好,但那是因为他重视杨宜君,他爱她!人对于自己重视、自己爱的人,姿态放低一些是很正常的。而一旦脱离了这一特殊情况,高溶就会显露出他脾气糟糕的一面。 事实上,也没什么人觉得高溶这样有问题...皇帝是天下一人,是真正的独夫,接近他、接近权势,真的轻轻松松、舒舒服服,那才奇怪呢!想想一般的上司能够喜怒无常、吹毛求疵到什么程度吧!作为君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难理解的? 大家不觉得高溶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快点儿将他哄好。 就像小婴儿哭闹起来,大家也不觉得小婴儿本身有问题,首先会想他是不是饿了、尿了。这些常规问题都没有,那大家想到的就是‘哄’,哄着转移注意力,然后才能松口气。 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就是巨婴,这没毛病。 百媚千娇 第91节 而就在大家想着如何哄高溶的时候,有契丹、高丽朝贡,进贡了一批女子。大家就‘计划通’,高高兴兴地将这些贡女送到了宫中。其中大多数都是做宫女的,但也有极个别姿色秀丽者被选中,要等待天子过目,然后决定她们的前途。 高溶一眼看到了站在前列的四名女子,两名是契丹来的,两名是高丽来的,都穿着契丹与高丽礼服样式的衣服,看着倒是很有异域风情。 契丹美女秀丽妩媚,脸颊红彤彤的。高丽女子则是白皙温柔,很有气质——从经手此事的礼部官员的角度来说,高丽女子要更符合审美,毕竟是微子故国之淑女么。但他也把不准官家的喜好,或许官家觉得后者见得多了,反而是前者颇为新鲜呢? 高溶原本想着挥挥手,叫这些女子都去做宫女。但手才抬起来,他就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看着最前列的四名女子,过了一会儿,指了一名契丹女子,一名高丽女子,吩咐道:“此二女侍寝罢。” 说完转身就走了。 对宫中有身份的妃嫔,皇帝陛下一般是不会叫两名以上一起侍寝的,能这样‘胡来’的,都是身份非常低下的底层嫔妃,甚至是宫女...而现在,外邦蛮夷送来的贡女而已,也没人觉得高溶这般‘出格’。 很快就有人去安排了。 尚寝局的女官要安排这两名被选中的女子梳洗更衣,还要教她们一些应该注意的事——如果是正常的妃嫔侍寝,甚至临幸宫女,这样的事都是不用说的,但这些外邦女子,即使受过一些礼仪上的教导,也很不足,或者不适应大燕宫廷。 除去了有尖锐簪脚的饰物,两名女子都梳着很简单的发髻,做汉女打扮,穿绣花袍子,很快被送到了太初宫寝殿‘飞翔殿’。 她们到的时候心中忐忑,方才沐浴时女官叮嘱了好多,她们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既想得到这位传说之中天下最有权势男子的宠爱,然后一切唾手可得,又对未知的将来有些畏惧...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高丽美人年纪要大几岁,倒是更懂人事,还知道要主动上前侍奉。契丹美人就只知道站着了。 高溶靠在一张贵妃榻上,穿一件杏黄色宽松里衣,倚着看一卷书。玉山将倾,贵气逼人,不可直视——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溶确实继承了来自高齐和赵娥的优良基因,生的很好。只不过他身上属于权力的光环更重,让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忽略了皮相。 这般的美男子,竟叫两个女子一时脸红起来。 高溶侧头看了看王荣,王荣领会意思,立刻上前道:“两位姑娘且站站,官家读书呢。” 这一读书就读的够晚的,子初高溶才叫休息。休息也不叫侍寝,王荣拦下了两个小美女,笑着道:“今晚两位姑娘给官家掌灯,千万不能瞌睡,若是灯灭了,那就是办事不利。若是点着了什么......” 说到这里王荣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未尽之意太明白了。 是夜,二女守了一夜,脑子里瞌睡虫都在打架了!然而还是得强打着精神。等到宫人侍奉高溶更衣、早膳,出去上朝,她们才能去住处休息——这一夜未睡,疲惫是肯定的。二女回到住处,是倒床就睡,到了下午才转醒起床。 众人都知道她们昨晚在哪儿,到也没人叫醒她们。 当晚,又是她们去‘侍寝’,同样的事发生了。不过这一次回到住处,她们没能立刻睡下,有人提醒她们,应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后宫女子得到宠幸的第一晚后,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是应该的。 她们身份太过低微,本来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类似宠幸宫女,这在此时是一件很随便的事,甚至不会有记录(也就是说,如果怀孕、生下儿女,皇帝可以不认)。而这些宫女,自然也不会有资格去给皇后请安。 皇帝没有承认的事,皇后哪里会急忙着认下来! 提醒他们的人自然是王荣派出去的,并且暗示她们绝对不可以否定侍寝的事(她们人生地不熟的,其实也不敢出去乱说)。 王荣是木着脸安排这事儿的,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准官家的想法了...他完全没看出这样做的意义。 他知道这是帝后夫妻二人赌气,耍花枪呢。他觉得没意义是因为,他认为杨宜君不在意这种事,没用的! 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好,但王荣是真的觉得,官家在皇后娘娘身上动了真情,皇后娘娘却不然。哪怕有几分情意,也是淡淡的——有的时候真得承认,缘之一字难以控制。官家有那么多女子可以喜爱,无论喜爱哪一个,那女子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然后全身心托付。 唯独如今这位皇后娘娘...... 然而又偏偏是她! 那两个小美人去给杨宜君请安去了,高溶便在迎春阁仿佛无事一般看书。如今有杨宜君帮忙处理部分政事,他真是清闲了不少呢...... 然而身边的王荣看的很清楚,官家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翻书的速度完全不对,有的时候比正常的快,有的时候又比正常的慢——王荣一直以来观察的就是这些事,对这些自然是了如指掌,绝对不会出错。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在外求见,一会儿人进来了...王荣完全是不出所料的样子。 就见那宫人不需要人问,就一五一十说起了所见所闻:“...奴才随着两位姑娘去慈元殿,皇后娘娘正在理事,无暇见人。还是中间歇息,喝杯茶的功夫,叫了两位姑娘去见一面。” “见面之后各赏赐了六匹绫罗,首饰不见赏赐......” 正在小宫人事无巨细地说明的时候,忽然有慈元殿派来的女官,替杨宜君询问高溶—— 这两位你到底打算给安排个什么位置?定下来之后,才好按照规矩对待啊...杨宜君送六匹绫罗也是没办法了。其他后妃的见面礼,按照身份高低,一一安排着就是了。六匹绫罗不成礼,就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没个对比。 听到这位女官递的话儿,王荣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忍不住闭上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场面。 果然听到一阵器物碎裂声,原来是高溶直接踹到了旁边摆了一盆芍药的高几。花盆是青瓷的,此时撞在金砖之上,已经裂开了。 在场所有人见高溶发怒,惶恐不安,纷纷拜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跪着做什么?你们知道朕怒的是什么吗?” 王荣知道,但他哪里敢说?这个时候也只是无语而已,迎春阁中是长久的静默。 高溶又是冷笑了一声:“罢了...朕与她争什么...摆驾慈元殿!” 第118章 慈元殿中,杨…… 慈元殿中,杨宜君原本在处理一些经过尚宫局批红过了的奏疏。因为太过专心,甚至没有意识到偏殿之中有人进来了。 慈元殿的偏殿之一‘叠翠阁’,杨宜君早收拾了出来,专门用作自己办公。 杨宜君不需要抬头,也知道此时进来的人是谁——谁可以进出慈元殿而不经过通禀?就算临到跟前,阁中侍立的宫人们也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仿佛这个人是透明的、不存在的? 是,也只能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了...要知道,就算是宫人对她的尊敬、服从,很大程度上也是来源于这个人的权威!她现在是他的妻子,所以可以分享他的荣耀,就是沾他的光。 高溶站在叠翠阁中不说话,杨宜君便也低头认真看奏疏,一个字不说...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盯着不好专心,杨宜君手中的奏疏很久都没有看完,比起平常的一目十行差太远了。 杨宜君终于是不耐烦了,不喜欢这种让她觉得的微妙的、难言的处境,扔下手中的奏疏,抬起头看向高溶,站起身来叉手行礼:“官家,怎么又未经通禀,该给臣妾些时间准备接驾......” 看似是寻常的对话,像一个皇后对皇帝说的话。然而高溶又哪里是第一次来她这里未经通禀了?应当说,除非她这里在借鉴内外命妇,举行一些正式活动,不然高溶来慈元殿,向来是没有通禀,也不想通禀的。 在他和杨宜君,他厌恶那种过于客气的,可以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形容的关系——那样的关系没什么不好,但他不愿意!说的明白一些,他不愿意曾经‘赵淼’得到的东西,现在‘高溶’却得不到了。 杨宜君又不是什么死板人?高溶愿意如此随意,她还少些受礼法之苦呢!自然不会强求,仿佛班婕妤进谏一样,非说自己不能和天子同乘......所以,她这个时候说这个话,就有些奇怪了。 高溶原本平息了些的‘帝王之怒’,此时又有些失控的征兆,旁边的王荣已经在心里闭上眼睛,不忍看了...然而,就是忽然的事,高溶的怒气全消,甚至于放声大笑。 大笑之后,走近了一些:“十七娘...” 杨宜君有些摸不准他的反应,声音里就带出了一些弱气:“...是...官家何事发笑?” 高溶看着她,将她揽在怀中,忍不住亲吻她的额头、眼睛、笔尖,最后落在嘴唇上。 “后宫侍寝的轮值规矩废了罢...你做那劳什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高溶终究无法将剩下的话说出,空留下一声叹息。 转而道:“你就是一块石头,朕捂也捂不热,也是一块小心眼的石头...你的东西,怎么会心甘情愿让别人分享。” 杨宜君抿了抿嘴唇,良久,声音很低:“官家又不是什么物件,官家是个人...若是官家想要如何,谁能阻拦?若是官家不想要如何,便是做了安排又如何呢。” 历朝历代安排轮流侍寝这种事都有,但从来没有约束力!就算将皇帝的每一天安排的明明白白也没用...人家就是要睡自己比较喜欢的女人!这一点,哪怕是皇权旁落的年头,也没办法强行要求。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个物件,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何偏偏对我如此无情呢?明明当初...罢了,不说了。”高溶终究还是有些自己的骄傲,不能完全拉下脸来。 他能明白为什么杨宜君能爱赵淼,却不能爱他,理清其中的想法,但明白是一回事,心里过不过得去是另一回事——他还是会觉得,凭什么啊!不甘心、不高兴、嫉妒,以及多多少少对杨宜君的不满。 明明他们原本彼此相爱,这是多难得的事?以他们的性情、身份,这份难得还要更甚于常人相爱...为什么如今成为夫妻,反而不能真的毫无芥蒂,不能美满? 高溶以为快些将她折之而藏下就好,拥有她,哪怕不那么‘完美’也可以...总好过多年以后,一无所有。然而人就是贪心的,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想要她的真爱,想要她的真心。 因为他曾经得到过那些东西,眼下已经失去,才更加不能忍耐。 不满、埋怨,总是因为她不高兴,他们互相折磨——这折磨是细微的,却始终存在,让人不好受。 然而即使是如此,高溶也没有一丝动摇,就算是互相折磨,他也要这样一辈子...人的感情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相比起轻松而简单的,人总是愿意选择沉重而复杂的,哪怕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高溶靠在屏风后一张小榻上,杨宜君枕在他身上,高溶宽大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她的头发,她洁白的耳廓...这半个多月里,这是两人之间最温情脉脉的时刻了,高溶甚至觉得,他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也罢了。 能如此也好、也好。 此时阁中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尽量都退了出去,只在离屏风较远的地方有几个宫人侍立,候着帝后要用人。 王荣松了口气一般和晴雯、紫鹃她们一起退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虽然他也不明白刚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原本还在生气的官家一下就心平气和,甚至心情很好的样子。但结果就是一切,官家心情好了那就好哇! 至于为什么?官家身边做事的人,要尽量多知道一些事,同时在很多时候又要懂得不要好奇。 然而,王荣做宦官这么多年,曾今在王府,后来在宫中,有这个觉悟...晴雯却没有这个觉悟。出来后,就有些奇怪:“方才官家是怎么了?” 她很想说高溶很奇怪,但到底忍住了,知道自家这位‘姑爷’不一般,非常不一般,可不能随意说话。 晴雯在读书上有些天赋,办事也学得很快,非常灵巧。但她在人情世故上是不怎么通达的,过去在杨府,有很多人嫉妒她受宠,就私下给她使绊子。要不是杨宜君一直喜欢她、信任她,她这样过于张扬聪慧的丫头,说不得就得吃大苦头了! 这个时候,晴雯是揣摩不来一些细微的人心变化的。 倒是紫鹃,共情心理很强,把握住了刚刚高溶的心理变化。想了想说:“大约是官家看出来了,娘子比平常更生分一些。” “娘子更生分了,官家心情大好?”晴雯依旧是不解。 而王荣已经全明白了,想了想自家官家这些日子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这不是明摆着了么? 官家不怕皇后娘娘生气,皇后娘娘真的无论如何都无动于衷,那才真叫人无从下手...想着这个,王荣对紫鹃拱了拱手:“此次真实多谢紫鹃姑姑指点了!亏得我侍奉官家多年,竟然这点都未想透!” 在王荣心里,只是更进一步提高了皇后娘娘的地位,虽然此前杨宜君在他这边的地位已经够高了,他几乎是拿杨宜君如高溶一般恭谨、尊重了!但现在,他觉得他可以真正对帝后二人同样尊敬、忠心。 这一日过后,高溶的心情是阴转晴了,于是后宫也好,朝堂也罢,都松了口气,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因为高溶心情转好,与贡女‘侍奉’的时间有着微妙的巧合,不少人猜测,是贡女们伺候的好! 因为这个,大家都觉得官家会给宠幸过的贡女一个身份...说不得,一两位宠妃就要出现了! 对此,后宫众妃嫔没有一点儿不高兴,还挺开心的...没有这些贡女,官家也不宠幸她们啊!现在来了这些贡女,得了官家的喜爱,说不定能分去官家对皇后的宠爱,她们今后也有机会了。 只是奇怪的是,众人迟迟没有等来官家对宠幸过的贡女的册封,即使是后妃的最低品级,也没有放下去。 后宫众人以为是这些贡女虽然将官家伺候的开心,却还是被官家嫌弃身份低微——她们原本在契丹、高丽也算是贵族女子,但其中并没有大贵族的女儿(有的话,肯定会直接以和亲的名义送过来,而不是一个‘贡女’的身份),这种身份在后宫女子看来,只怕还不如汉家良家子。 良家子宫女即使侍寝,也常常被帝王‘嫌弃’,不给名分不说,生下皇子皇女都有不愿意承认的...这些贡女,幸了之后懒得安排,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唯独赵娥觉得有些奇怪,她对高溶这个儿子算不上十分了解,但到底比那些妃嫔们了解的多...她感觉事情并非如此。 左思右想之下,她召见了高溶‘临幸’过的两个贡女。 然而贡女来了,才旁敲侧击问了高溶最近如何,两个贡女就拜倒在了赵娥跟前...请赵娥与她们做主——有王荣派人‘叮嘱’,她们平日并不敢说自己并没有受宠幸。然而她们终究觉得这样不明不白的不好,想要‘更进一步’。 只是她们不太懂宫廷中的规则与运行方式,以为说明自己的‘委屈’,请求皇帝的母亲,就能获得帮助。 然而赵娥根本不在乎她们的委屈,反而是被这件事本身惊到了。 “果真官家没有幸你等?”赵娥有点儿恍惚,恍惚之后才像是回过神来,忍不住站起身,一反作为太后庄重雍容的样子。 “不敢欺瞒大娘娘,果真如此!”两名贡女中,汉话说的更好的高丽贡女如此道。 赵娥反复确认此事,又让有经验的女官验了两人是否是处子之身...其中一个是的,另一个不是。按照她的说法,她本来就不是处子——这种事,哪怕是中原宫廷也不是没有,在中原以外就更没有讲究了。 最后经过一番问询,赵娥还是相信了...高溶确实没有碰过她们,一个都没有碰过。 当两名惴惴不安的贡女退下之后,当晚赵娥都没睡好觉,连续几天精神恍惚,想事情入神。直到几天之后,她才下定决心!而当她下定决心,她就吩咐:“来人,传越王进宫!” 高涵封王之后,就住十王府去了,为了避嫌赵娥也不常召他进宫。然而此时赵娥也顾不得这些了,她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和小儿子商量。 百媚千娇 第92节 经过两个贡女的自述,赵娥是真的怀疑高溶没有生育能力,甚至于怀疑他过去临幸妃嫔也是假的。只不过过去那些妃嫔都是有身份的,这些事不好妄言,也可能是怕惹怒高溶...不然的话,怎么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放在跟前,特意叫晚上伺候,结果动也不动? 赵娥哪里知道高溶和杨宜君的事,就算知道了,也理解不到他们的想法,摸不到高溶的心思...从她的角度出发,就只有高溶‘有心无力’,根本不能‘人道’了。 而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之前一些人,包括她的小儿子在她耳边鼓吹的皇太弟之事——当然,从高涵那里过继也可以,只是高涵自己肯定是想染指皇位的,如果可以当然是当皇太弟好过当皇帝的亲爹。 而且赵娥也疼爱小儿子,比起还没出世的孙子,也愿意帮助儿子...这完全是情感上的,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稳赢的。高溶这一朝她就是太后,而今后呢,高溶驾崩,那个时候就算她还在,也是被后来的皇帝尊养的(哪怕不是高溶、高涵这两脉的子孙登基,也不会有人非要与一个老婆子为难),能有什么不好? 她原本不必掺和到这种事里的。 进宫的高涵惊喜于母亲忽然‘开窍’,明确表态愿意支持他做皇太弟,而不是之前那样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之前略被压着的野心,有了母亲的支持,又重新旺盛了起来。 高涵过去就被赵娥保护着,到了高溶这一朝,也因为母亲的关系,和高溶同母异父,没有和之前的那些兄弟一样,哪怕活着也几乎在宗室内隐身,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在他的天真认知里,母亲是太后,这种事可是很有发言权的! 最重要的是,身为‘亲生母亲’,母亲能影响到皇兄,是理所当然的吧。 第119章 “圣人,这.…… “圣人,这...”梳妆的宫人拿起一盒粉,示意杨宜君。 杨宜君睁开微微闭着的眼睛,摇了摇头:“天热,不用这些脂粉了。” 此时的脂粉可没有杨宜君在后世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效果,可以那样不留痕迹,当事人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如今的胭脂水粉,大多都要用油脂来调和,这才能增加滋润度、附着力。涂抹上去,油腻腻的感觉不用多说也知道。 少数也有不用油脂调和的,但杨宜君看来,还不如用油脂呢——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铅粉,涂面用的白色粉末里用上铅就会很有光泽,附着力也很强,所以很早就用铅来做妆粉了,文人雅客还常常以‘铅华’指代女子、指代女子容貌美丽呢! 然而铅有着很大的危害,长期使用会毁容不说,还会残害身体! 关于这一点,普通百姓可能缺乏常识,但贵族妇女很多都是知道的...因为医书上记载过这个问题!甚至为了降低铅的危害,妆粉里都尽量降低了铅的含量,只是依旧无法舍弃铅而已。 只能说,为了‘美丽’,各个民族都曾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事。明知道某一样东西有很大危害,但就是拒绝不了。 杨宜君能拒绝掉!她的胭脂水粉凡是成分不明的,通通不用,为了安全她是能舍弃掉效果更好的化妆品的。所以她用的妆粉,是用以一种树脂为主料,配出来的‘胶’调和的,效果没有铅粉好,但好歹用的安心。 但就算是这种妆粉,这夏末秋初的当口使用,也一样的不舒适。 左右今日不用见内外命妇,也不是后妃来请安的日子,不用见人,杨宜君自然不愿意‘为难’自己。看着镜中梳好了发髻的自己,不叫再化妆了,只拈了一粒花子,轻轻一呵,粘在了眉心。其余的,又涂了涂嘴唇,也就是了。 “不用插戴了,今日的花撷了吗?”头上梳的是同心髻,杨宜君从旁边盛着一卷卷发带的盒子里,挑出一条素纹菡萏色的,递给一旁的宫人,宫人立刻将其束在了同心髻发髻底部。 “回圣人,已经撷来了。”说着有人朝帷幕后打了个手势,有一个宫娥果然托着一个托盘上前。托盘中放的是刚刚用竹剪绞下来的鲜花,每一朵都正是鲜活的时候。这些鲜花的品质相当高,其中不乏名品,在一些爱花人那里,都是不舍得折下来簪戴的,然而宫中却不算什么。 特别是在慈元殿,就更是如此了。 杨宜君如今是‘皇后’,皇后的种种待遇她都有...非要说这个待遇是什么,只能说是应有尽有。 杨宜君挑了一朵浅色牡丹,又挑了一束茉莉,一朵红色的、小小的玫瑰。 牡丹簪在发髻底部左侧,茉莉在牡丹旁边靠后的位置,至于颜色最显眼的玫瑰,则是藏在牡丹花呵茉莉花底下,若隐若现。 “圣人,是不是太素了?”旁边的宫人看着真个一件簪钗也不用,劝了一句。不过这劝说基本也是例行公事,杨宜君入夏以来,不需要见外客时,常是这种简单装扮,她们都有些习惯了。 之所以还要劝说,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算是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吧。 “不用,这样清爽。”杨宜君并不是一定觉得素雅就是高级,明艳华贵就不行,事实上她也有靓妆之时呢!鲜艳起来比谁都鲜艳的也是她。只不过这个季节,这个天气,太花俏繁复了,她看着就心烦,愿意如此简单。 梳洗完毕了,杨宜君便去处理政事和宫务,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午饭前工作才告一段落。 杨宜君用午饭时,晴雯和一个小宦官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进来与杨宜君说:“娘子,官家今日与几位大相公商议事情,留了几位大相公在宫中赐宴,午间便不来同娘子用膳了。” 高溶如今少住太初宫,生活起居基本都在慈元殿...太初宫已经快速退化成单纯的办公场所了。 杨宜君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便自己一个人吃饭。 吃过饭后,她并不忙着继续工作,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处理各种事,看一眼就知道今天的工作量不必着急——她就在平常读书的书房休息(与办公的叠翠阁书房不同),这是个不大,但很精巧的房间。@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这里提前有平儿安排了冰,又放下了竹帘,是很适合天热的时候休息的。 杨宜君靠在围榻上,身后是几个缎面的大引枕,凉凉滑滑,也很软绵绵...就这样,杨宜君拿了一册看到一半的书籍,细细读着,就算是一种放松了。 高溶来时,就见她看的入神,都没有察觉到。上前了一些,对旁边的紫鹃摆了摆手,紫鹃便退了出去。 高溶坐在榻边,杨宜君才察觉到他,但没有起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冰很有用,房内不怎么燥热,再加上一股幽幽的冷香,一下便把外面的烦躁给抛开了。 高溶伸出手,慢慢摩挲着。杨宜君穿着一件雪白印金的大袖衫,里面是一件白色抹胸、一条浅紫色裙子。大袖衫很薄,隐隐约约能见到底下一般雪白的肌肤。 杨宜君任由高溶的手伸进了宽大的袖子,抚摸手臂,一下又一下。 高溶搂住杨宜君,低声说:“方才见你读书,想起了当初在播州的事,当时你也是在书房窗下读书...那个时候你才十几岁,像个花骨朵......” 雪白纤细的脖颈,滑腻腻的肩膀,明明皮肤是冰凉的,但就是觉得碰一下就要被灼烫。 杨宜君感觉到高溶的意思了,但她没有反对,甚至伸手去解高溶的衣带,高溶便无所顾忌了,扯开大袖衫,又松开了她的裙带...... 紫鹃领着几个宫人侯在外头,不敢打扰帝后,但随着动静传来,她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忍不住脸红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书房里吩咐要水,紫鹃才赶紧让人端了准备好的水进去。 书房的围榻在一扇屏风后面,紫鹃等人不敢近前,就停在了屏风前。屏风之后,高溶倒也穿上了衣服,只是外袍穿的有些乱——杨宜君也差不多是这样。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杨宜君还是会觉得白日里在书房如此,还得面对什么都知道的宫人,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紫鹃吗?水端进来吧。” 只有紫鹃进来,低着头不看高溶,放下水之后,便与杨宜君整理衫裙。另一边,高溶自顾自拧了帕子,擦了擦身上。杨宜君这里整理完了,紫鹃又出去换了一盆水进来,然后就听官家道:“你们都出去吧。” 紫鹃等人自然是应喏退出。 高溶又拧了帕子,替杨宜君擦过脖子、手臂,手上停了停,又揭起了裙子一角...杨宜君忍不住蹬了一下,伸手按住了高溶:“我自己来...” 高溶倒是很顺她的意,随她拿了帕子。如此就坐到一边去,看她慢慢擦过自己的小腿、膝头,嗓子有些发紧,道:“将裙子搂起来便宜些。” 杨宜君‘嗯’了一声,真的慢慢搂起了裙子,擦过雪白浑圆的大腿。 用过水后,高溶搂着杨宜君靠在榻上,捏了捏她柔弱无骨的手:“怎么了,今天这样乖巧。” 比平日哪一次都要‘配合’的多,叫他欢喜...又有些不安。 杨宜君反过来捏着高溶的手,比她的手大得多的手,摸到了原本牙齿印在的手腕,这里已经被伤疤覆盖了。 “不为什么...你别问了,好烦人啊!”杨宜君有意避而不答。然后微微仰起头,摸了摸高溶的脸、然后是眼窝。她忽然想起了看过的《小王子》的故事,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一只小狐狸和一朵玫瑰花的事儿。” 高溶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典故,摸了摸杨宜君的鬓角:“你今日是簪了一朵玫瑰...花都不好了。” 方才动作虽然不算大,但头发都有些弄乱了,何况是娇弱的鲜花呢。 帝后恩爱,对于太初宫、对于慈元殿的宫人来说,都是大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的日子要轻松不少。就连‘伴君如伴虎’的危机感,都能降低好多...王荣就感觉要是每天都能这样,他能多活二十年!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延续,到了夏天彻底结束,天气转凉的中秋。中秋节可是如今的大节,提前好几天宫中就在准备时令过节之物——中秋和元宵一样,属于是‘灯节’,需要提前制很多华美精致的宫灯来装点宫廷。花房种植的秋海棠、玉簪花也都一盆盆搬了出来,用来换下原本的盆栽花。 至于穿戴玉兔、月宫、桂树题材的衣服、饰品,也是不必说的。 等到了中秋当日,宫中有宫宴,而且因为天气好,宫宴是摆在御花园中的,如此倒是方便赏月。 宫中的主子们,自高溶起,到底下妃子,另外还有少数宗室、臣子也在,众人各安其位——虽然有位次上的说法,始终代表了宫廷的尊卑有序,但相比起各种规矩严格的宫宴,今次就算是很‘活泼’的了。 大概是户外的环境,让大家都松快了不少。 歌舞宴乐不停,参加宫宴的人也在尽力营造一种节下的欢乐气氛,一切都很好的样子。 高溶坐在最上首,左边是太后赵娥,右边是杨宜君。 赵娥略看了一眼桌上的石榴,就有宫娥净手上前,剥去石榴皮,撕掉筋络。在宫娥忙碌时,赵娥忽然拿起金杯,对高溶说道:“今日佳节,哀家与官家饮一杯罢。” 高溶也端起酒杯,与赵娥对饮。 另一边,杨宜君的注意力似乎在场上的乐人身上,有宫人端来新的佳肴,换去旧菜,她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新端来的菜似乎是海货,而杨宜君一向闻不得海味,她自己是从来不吃这些的。 平常还能忍受这海味,今天味道好像格外重。 女官知道杨宜君的喜好,所以唯独她的案上没有这道菜,而是另外两样菜肴。 “官家,哀家如今可说是万事顺遂,无一不满意的,只有一件事...储君乃是国本,国无储君,下面就有纷争。现在如何花好月圆,最终也是一场空。”赵娥以这个话作为了自己的开场。 最近宫内宫外,总有高涵是‘贤王’的说法,高溶不是瞎子聋子,自然知道这个事。而他一听这个,就知道这是有心之人推动...他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静静旁观,不是因为他多在意高涵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而是在‘钓鱼’。 那些有着乱七八糟想法的人、不甘心的人,最好是全都冒出来。就算不能一并处置了,也好心里清楚,对这些人严防死守,从此断绝了他们的路。 “哦,母后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储君么,朕如今膝下空空,便是想立储君,也是无法。”高溶有些玩味。 “官家,如今想来,太.祖皇帝与你皇祖母当初定下兄终弟及的规矩,也不是没——”太.祖皇帝就是高溶的祖父,大燕的基业和他们无关,不过高齐当皇帝之后,给自己的父亲贴金,所以是太.祖。 高溶打断了赵娥:“母后这是说胡话了,本朝最不该的就是兄终弟及,若不是兄终弟及,朕那许多兄弟哪里会死的不明不白?而今,真那些堂兄弟也不至于...说到底,父死子继,尊卑有别,各居其位才是正道。” “不是自己的东西,便不该碰。”高溶的语气很轻,但却让听到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娥忍不住道:“官家何至于此,话说的这样重,流传出去,该叫高家子弟如何立足?” 说是高家子弟,其实就是高涵而已...结合前后,真的很像是在警告高涵啊! 赵娥既然开始说了,便也不再扭捏,而是直言道:“若是官家不愿兄终弟及,也该早做打算,过继一子...若说血脉亲近,无出越王者。” “血脉亲近?”高溶忍不住笑了,直接打破了赵娥的幻想:“血脉亲近朕不知,只是朕只想继续打压二叔血脉。只要朕在一日,二叔一脉就别想染指九五之位...越王他既是二叔血脉,母后还是多拘着他,别叫他受人蛊惑。” “不然到时,他岂不是要陷君上于不义...” 高溶的暗示叫赵娥有些发昏,其他人可以听到的,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一时之间,从最上方这一小块儿开始,糟糕的气氛慢慢传开...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觉得紧张冷凝了很多。 杨宜君见此,不是样子,正好刚刚那股海味始终若有若无,她也不想呆下去了。便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歉意道:“官家、大娘娘,臣妾有些不适,今日却是要先行告退了。” 说着,还与下面吩咐道:“你们接着奏乐接着舞,待会儿让百戏艺人上来,热闹有趣一些...既然不是正经宫宴,何必拘泥于宫宴的规矩,连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什么时候什么节目都定的死死的...百戏艺人足够吗?” 一时之间,气氛又重新开始松弛下来。 第120章 做戏做全套,…… 做戏做全套,既然是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要求提前撤退的,杨宜君自然就叫了太医过来。 虽然这时已经挺晚的了,但太医院有的是人值班!皇后娘娘凤体不适,自然有的是可靠的太医立刻过去。 到了慈元殿之后,太医先问起杨宜君身边的人,问她她最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这属于是‘望闻问切’中的‘问’,可不是抄答案...对于大夫来说,这更像是缩小答案范围。 对于这个问题,杨宜君身边的人却很难回答出来。紫鹃就为难地道:“我们娘子近日都好好的,并不见如何不适。” 这就搞得太医有些头大了!皇后娘娘是何等尊贵,何等得官家喜爱?要是他这里诊治不力,说不得祸从天降了。 杨宜君却知道自己没什么,便道:“只管瞧瞧就是了,或许不过是这两日有些疲惫了。” 太医又哪里能因为这一句话安心,反而更加诚惶诚恐了。仔细看了杨宜君的脸色,然后又给请脉...请脉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确定。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圣人这脉象有些不显,臣有些瞧不准...” 百媚千娇 第93节 这样说着,他退后了一些,低声问紫鹃:“这位姑姑,请问圣人上回换洗是哪一日?” 虽然杨宜君就在眼前,虽然他们现在低声说话,杨宜君也不是听不见,但有些话就是不能由太医直接问杨宜君...这是不敬! 紫鹃对杨宜君的事都是牢记于心的,立刻道:“是上月初,如今也有一个月半了...我们娘子换洗向来如此。” 虽然大多数人月经都是一个月来一次,但也有人经期要一两个月来一次。有的是身体有问题,需要看医生。有的其实没什么问题,她就是这样的。 杨宜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只是从她瞧大夫所得到的结论,是没有问题的。 太医沉吟半晌,才道:“圣人这脉象,倒有些像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臣也看不大准...不若再召几位太医前来诊脉?” 这种事,对了不过是拿一个红包,错了可就是一下得罪帝后二人了!不能总想搞一个大新闻,还是谨慎一点好。 听到可能是‘喜脉’,杨宜君怔了怔...倒不是说她完全没想过怀孕的事。她既然已经嫁给高溶了,两人夫妻敦伦也没有少过,那么怀孕就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可能了。只不过,度过了小半年之后,她一直没有怀孕,她渐渐就没有这么关注这件事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想通了,顺其自然,还是将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天下太平。 “罢了,今日已经这般迟了,等待明日再宣几位太医来吧。”沉默了一会儿,杨宜君如此道,又吩咐宫人送太医。 等到太医离开,杨宜君吩咐了一声:“此事先不必与官家说。” 大家都以为是这件事不确定,杨宜君怕最后是一场乌龙,叫官家空欢喜一场不说,还得在宫中丢脸,于是都很听话地闭紧了嘴——在杨宜君身边伺候的人,虽然还是怕高溶,但已经有一个共识了。 那就是因为自家娘子叫官家生气发怒,又或者空欢喜,那都不是事儿!最后,还得是官家自己找台阶下呢! 所以当晚高溶回慈元殿歇息,竟不知道杨宜君可能怀孕。 他是有点儿不高兴的,因为今日中秋宴上,母亲赵娥暴露出的想法。他并不想要拿赵娥如何,纯粹是那个想法本身恶心到他了...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想法。 “要叫高涵做皇太弟,或者过继他的儿子?做梦!我那叔父一脉,想都别想!”不只是高溶非常忌讳这个,如今启用的高齐一朝旧臣,也肯定会极力反对!不然叫高晋一脉又能出来了,他们这些人,或者他们家族的子弟,不是要凭空多一些敌人? 至少也是争夺权力的竞争对手吧? 高溶并不很记仇,因为他是强者,内心里也是强者,很多事他都懒得纠缠。但一旦有什么事他真的记住了,那是会纠缠到底的!绝对不会说,事情到最后,成为一笔糊涂账。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说这些话,杨宜君有些心不在焉...高溶倒也没发现,他现在也只是需要有个人做听众而已。 第二日,高溶去上朝,杨宜君忙着处理政务,这一日她加快了处理政务的速度,而且只处理了最紧急的,其他的都挪到了下午。如此,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几位专精妇科的太医已经在外侯了小半个时辰了。 几个人被请进来,之前已经听女官说了可能是怀孕了,就是月份太浅,不能确定,心情上还是比较轻松的——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好事!哪怕没有怀孕,也不过就是有些失望,而不会成为太医们的难题。 到底是精于妇科的,五名太医请脉,又反复查看、询问,终于还是有两名太医能够断定杨宜君是怀孕了。虽然说,这似乎是2:3,不太准的样子,但剩下三名也不是否定怀孕,而是不确认啊! 而且这种事,其实不能看有多少人不确定,就该看有多少人能打包票...在宫里做大夫,大家都是很精明的。很多时候只是不能十成十确定,他们也会含糊其辞,以免最后有什么意外,自己得负连带责任。 相反,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十足肯定,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大家都在太医院里呆这么久了,想要一次搏出位的那种狠人早就出手了,何必在一个不算多好的机会里出头? “如此么...”杨宜君点点头,后道:“此事尚有不确定之处,你们不要传出去。” 太医自然不可能说‘不’,答应下来就告退了。 “娘子打算瞒多久?连官家也要瞒着吗?”紫鹃轻声问道。 “不,官家不用瞒着,其他人先瞒着吧。”杨宜君随意答了一句,就又回叠翠阁做事去了。 稍晚一会儿,高溶回了慈元殿,两人一起用午膳,杨宜君便提起了上午的事儿:“...昨日请脉的太医说不大准我身上的事儿,今日便多请了几位太医来,一同诊脉。按着太医的说法,我可能怀孕了。” 杨宜君还只是怔了怔,听到这个消息,高溶更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事儿。然后就是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看了看杨宜君,挪开视线,又看了看杨宜君,再挪开视线。 他不像是为孩子感到欣喜,更像是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十七娘高兴吗?” “还不错...人都说父母爱子女是天性,又说女子自有一种母性,怀孕之后必然欢喜。我大概是做不成那般母亲了,孩子还没生下来,谈不到多欢喜——或许过些日子,期待他降生,期待的久了,也就喜欢了。” “不过,这个孩子来的很是时候,也省了很多麻烦。”杨宜君从功利主义的角度阐明自己的想法:“若是我们有亲子,朝堂应该会稳固许多,少许多麻烦...你不是决计不要你二叔一脉染指皇位?” “有了亲子,就都不成问题了。” 高溶赞同杨宜君的意见,经过杨宜君这样说,他也说:“确实来的合适,我倒是想看看有些人知道此事后的手忙脚乱了。” “其实我们说这些都早了,太医也有些看不准,说不定根本没有怀孕。再者,就算生下来,是男是女也是说不准的...我倒是不介意有个皇太女,可是下面的人怕是受不了,到时候肯定要乱。” 朝堂为此而乱,天下也不得安宁...杨宜君虽然很‘利己主义’,但本质上也不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她也做不出为了一己私欲,让天下动荡,无数人成为牺牲品的事。 “太医都是不肯担责,既然有这个说辞,少说也有□□分了...你要说皇太女,这倒是也不错,旧唐不就曾离‘皇太女’只有一步吗?”相比起杨宜君,有的时候高溶会更激进一些。 这或许就是高氏骨子里的不安分在作祟。 杨宜君不与高溶往深里讨论这个,而在这之后,在杨宜君的要求下,这件事确实没有传开,只在小范围内心知肚明...整个宫中倒也有相关传闻,只是这传闻传的很‘虚’,半真半假的,始终没有实锤。 只能说,宫中没有真正的秘密,能这样已经是很努力地保守秘密了。 等到杨宜君怀孕三个月,别说‘确定’了,胎都坐的很稳了,这件事才公开宣布。而一宣布,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部分人是安心了,杨宜君怀孕,哪怕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知道,生下来后能不能健康长大也不知道,但至少证明了高溶是有生育能力的!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只要有生育能力,那就没什么可愁的了。 后宫那么多美人儿,哪怕生育的可能性低一些,也总有‘幸运儿’出来吧? 现在高溶是春秋鼎盛,他们自然有这个信心。 相比之下,另一部分人就是如丧考妣了...杨宜君怀孕,对这些人可是一个重大打击!没想过染指皇位也就算了,然而之前因为高溶后宫始终无人怀孕,一些人已经将皇位看作是猎物了!现在忽然说,这位置大家都不用想了,那肯定是不甘心的。 然而,高溶完成了统一大业,威望空前,军队尽在掌握中。如今又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对朝堂的掌控力也极强。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不甘心,也只能隐藏起来...至少,杨宜君生下孩子,确定是皇子,还是公主之前,他们得老老实实的了。 如果是公主,之后又不见皇子公主接二连三出生,皇位的事就还是说不准——这年头,哪怕是皇家,婴儿的夭折率也是很惊人的! 就在这种因为皇后的肚皮,暂时达成的‘虚假平静’里,宫中安生了下来。 而随着杨宜君显怀,孕期的不适开始出现...首先是孕吐,杨宜君身体较一般女子要健康不少,或许是体质原因,她的孕吐并不强烈。但孕吐还是存在的,而且怀孕之后她对气味极其敏感,越来越敏感! 当初在中秋宴上,她闻不得海味只是一个开始...她很快到了水都觉得土味太重,难以下咽的程度。 她吃东西吐的不厉害,可是每吃一样东西,都觉得像是在灌药,也够她受的了。 为了她,慈元殿上下一点儿香都不能用,她入口的东西都得尽量新鲜、干净、清淡,减少可能被她尝到的‘意味’——这些说起来繁琐,但其实算不了什么,就是要宫人们小心谨慎一些就是了,而他们进宫后学的就是这些。 宫人们接受的比较好,真正不自在的是高溶...现在杨宜君看到他就生气。 杨宜君孕期脾气也变了,特别容易因为过于敏感的嗅觉、味觉生气,一生气她就要迁怒高溶。她的理论是,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怀孕的啊!某个角度来说,这也没错——怀孕的苦,你得和我一起吃! 紫鹃看的都不落忍,当然,其实主要是怕官家真的生气了,对自家娘子变心。就常常劝说杨宜君:“娘子若是有什么气不过的,对着奴婢们训斥罢...那些又干官家什么事儿?看着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不讲道理?天下不讲道理的事儿多了去了!不是因为他,我能怀孕吗?凭什么我这么辛苦,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杨宜君气不过了,将枕着的软枕扔向一旁坐着看奏疏的高溶:“走走走,你走,别在我眼前晃悠!越看越生气!” 高溶是想说什么的,最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一个字。有点儿憋屈地道:“你好好歇着...我,我去与大相公商量殿试出题去......” 第121章 因为去岁天下…… 因为去岁天下一统,也因为今年各种喜事,今年放了恩科,以科举为晋身之机的读书人又多了一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之前羁留在京中,原本就准备着下一次科举考试的不说了,还有许多读书人经过了新一次的地方考试,也获得了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资格...一时之间,洛阳的房租价格又上扬了。 好在如今年月,能供子弟脱产读书的家庭都不一般,偶尔有寒门子弟,能上京考试也会得到宗族或者地方的资助...如此,倒也还没有让这些士子因为‘京城大,居不易’,生出一些事端来。 至于说极少数因为考试陷入赤贫的,那也有,但那是少数——都来京城考试了,那就都是举人了!在天下初定,到处缺人的当下,其实已经可以去做官了!只不过有人不甘心,所以还在继续考。再说的明白些,那就是还没被逼到绝路上! 各地士子都在洛阳聚集,自然就有人是早就名声在外,称得上‘名人’...而经过一轮礼部举行的会试之后,既是名人,又被高高取中的,名声越发响亮!其中就包括河东裴珏。 “郎君...”书童拿了一沓拜帖来:“郎君,有许多京中高门邀您出席文会呢!按着旧唐时的规矩,您也该赴宴。” “旧唐时有此事,是为了扬名,先扬名,然后才能被取中...如今科举与旧唐截然不同,考官只见誊抄过的考卷,根本不知考生是谁,这般扬名还有什么用——更何况,今次只剩下殿试,原不是这些人做主的。” 裴珏站在窗前翻阅一册书籍,随口回答书童。语气不急不缓,颇为轻松。 “郎君说的是,我想这些京中高门是想着招郎君为婿...听说洛京中有一等风俗,叫做帮下捉婿?科举中进士的,无论是高门勋贵,还是皇亲国戚,都抢着招做女婿。如今郎君已经过了会试,又是高高取中的,必定是进士了,剩下的不过是什么名次...” “说不得京中高门已经打听清楚了郎君未曾婚配,我们河东裴氏又门第出众......”说着书童自己先嘿嘿笑了起来。 裴珏听他说起这个,却只是摇了摇头:“婚姻之事岂可这般随意...” “郎君又浑说了,这哪里随意了?都是长辈出面,到时候肯定也要知会老爷夫人...正合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裴珏不大喜欢听这些,摇了摇头道:“拜帖你先放下,去楼下买些粥菜来。” 书童答应了,自顾自下楼去找店家买些吃的了。 几日之后,殿试开始,裴珏等考生天不亮就进宫,得以近距离看到这帝国真正的核心——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向外扩散,都足以影响成千上万的人。 有人因为紧张,浑身发抖,就算是相对镇定的人,也没有之前那样自如了。在这样一群考生中间,倒也有镇定自若的。他们有的是勋贵子弟,并非第一次进宫面圣。有的就是裴珏这种,真的是心态足够好,养气功夫到位。 之后殿试,众考生在朝会大殿上应试...其实殿试的题目是很四平八稳的,还不如之前面对的一级级考试来的险。这也很正常,都走到这一步了,这些考生的水平其实都很清楚了。殿试基本不会淘汰人,只不过要根据皇帝、大佬们的喜好偏向来考察一番而已。 当然,真的是有本事的人,即使是这样的题目也能答出花来...这就是所谓‘戴着镣铐跳舞’,这才是一甲进士(状元、榜眼)的种子! 考试完毕,考生离宫,剩下的就是高溶和几个有资格参与科举的官员讨论了。靠后的名次都很容易定下来,而越是到前头,讨论的进度就越慢。不过再慢都有个头儿,宫中吃了一顿宫宴之后,又继续定名次,中间经历了一些争执,但好歹最终结果出来了,大家也认可了。 一甲进士三名,以及二甲进士的前几名,都是得到几人,甚至所有人一致欣赏的。就以高溶而言,他最欣赏的是被点为榜眼的河东裴珏——本是要点做状元的,但奈何另有一个江南士子文章更加锦绣,获得的支持也更多。 高溶欣赏的是裴珏的朝气,从他的文章中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对民间之事也很了解。 至于新科状元,在高溶这里就‘普通’了一些...当然,不说喜好,他也确实值这个状元之位。再加上江南之地刚刚收入手中,江南需要安抚,此时点一个江南士子为状元算是有政治意义的,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不过朝臣虽然可以顶着高溶的压力,推荐更合适的状元,但欣赏就是欣赏,不欣赏就是不欣赏。等到鹿鸣宴时,高溶还是特别重视裴珏。知道他在众进士中算是比较年轻的,就直接点他做了探花(一甲进士是一个状元,两个榜眼,探花其实是众进士中最年轻俊秀者)。 鹿鸣宴当日,高溶与杨宜君都出席了...其实鹿鸣宴皇后并不一定要出席,但杨宜君参与国家大事参与的很深,远不是一般皇后的样子。像是这种有政治含义,又不是正式的朝会之类,就非常适合她向群臣显示她的存在感,又不至于坏了规矩,所以她是经常来的。 “之前与十七娘说过,此次科举,我最欣赏一人。”高溶与杨宜君到场,立刻就跪倒了一片:“平身吧——就是此人,河东裴珏...” 高溶站在上首,还未坐下,就一眼看到了帽边戴花的裴珏,指着道:“那位就是裴卿!” 杨宜君听到‘河东裴珏’就怔了怔,正好与行礼完毕,抬起头来的裴珏视线交汇。她慢慢收回了目光,笑了笑,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然后又归于平静:“官家钦点的探花?果然是一表人才。” 高溶有注意到杨宜君的状态不同于往常,显得‘钝’了很多,时不时会走神。但他并没有问,只当是她这几日辛苦,格外疲惫些。便道:“十七娘不舒服,不如歇一歇?” 杨宜君摇了摇头:“不必,我不是......” 她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自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没必要故意作态。 此事在当日并没有引起高溶的注意,之事在他心里留了一个影儿。然后过了几日,有一个在太初宫做事,但并未近身伺候高溶的宫人忽然扑倒在高溶必经之路上,颤着声音道:“官家、官家,奴婢有事禀奏!” 王荣先站出来,要让人把这个宫人拉走...要是有什么事,寻常宫人都要直接找皇帝的话,那就要乱了套了。 高溶都要走了,这个被架起来的宫人忽然道:“奴婢所奏之事与圣人相干!” 高溶这才停下脚步,看了这宫人一眼,面无表情,让旁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位九五至尊在想什么。 “王荣,看管起来,把她的嘴堵上,不许她说一个字...待朕回来再问话。” 王荣立刻向架住这宫人的宦官使了眼色,他们几乎是同时,就用手帕加腰带塞住了宫人的嘴——手帕是不够的,主要还是靠腰带。 过了近两个时辰,高溶才回来,让人将这个宫人押进迎春阁的小厅。 百媚千娇 第94节 宦官扯开了塞在宫人嘴里的腰带、手帕,塞了这么久,这个宫人有一会儿嘴都合不上...过了一会儿,她才能说话。 “说吧,到底什么事事关圣人。” 宫人诚惶诚恐道:“奴婢前日见了家人,闻得一事...圣人、圣人与今科榜眼河东裴珏有、有私情......” “此事该是有心人传来,借奴婢之口告知官家...虽则不敬,却都是真的、奴婢、奴婢不敢隐瞒...明知是死,也来禀奏官家。”大概是怕的厉害,说的都颠三倒四了,但意思还是能明白的。 说着,她就将自己所知的前情说了个清楚...直指杨宜君在播州时曾于裴珏相识,两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 高溶并没有出现王荣想象中的暴怒,相反,他非常冷静,非常戏谑。抬了抬手:“王荣啊...” “是,官家。” “朕记得,你们内宦有一个刑堂?” 理论上说,宫女宦官出了事都归宫正管理,但宦官也不是完全任人搓扁揉圆的!在多年的斗争下,他们搞出了一个刑堂。自己内部可以解决的问题,自己就解决了,是很排斥宫正插手的。性质很像‘家法’,很多宗族会自己行家法,就‘不劳’地方官动手了。 “确有此事,官家真是无事不知...”王荣也有些战战兢兢了。 “这人交给刑堂了,找个好手来,好好用刑,一丝一丝地刮...别让她早死了,必得问出背后是谁指使。”至于说她是听说来的,不愿意高溶受到蒙蔽,就冒着生命危险告发(告发这种事向来风险很大,为了遮掩事情,告发者很多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这种狗屁话要是高溶信,那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王荣立刻将这件事当成是头等大事来做,甚至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看着用刑高手用刑,自己问话...追根究底,将能够挖出来的东西都挖出来了,至于挖不出来的,就是这个宫人位置太低,本身也不知道的了。 据这个宫人所说,找到她的人是一个宫婢,这个宫婢握住了她一个把柄,这个把柄抖落出去,她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于是以这个把柄威胁,又许以重利,她答应来做这件事。 不过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的,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特别调查了那宫婢的来历...费了好大功夫,她才知道那宫婢原来是蜀国被灭之后,那批放进掖廷的蜀国宫人。能被千里迢迢弄到洛阳来的蜀国宫人,其实都是不简单的。 宫人觉得,这或许是一些蜀国旧人不甘心,非要弄出一些事端来——如今皇后娘娘怀有身孕,这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质疑皇后娘娘,是能够动摇国本的! 这些话报到高溶这里,高溶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真要是蜀国旧人蠢到这种程度,觉得这种事能够对一个一统江山的朝廷有什么影响...那就真是笑话了。 但,那个传话的宫婢确实是一条线索。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宫内宫外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这场腥风血雨不算大,但却能叫所有察觉到这件事的人心惊胆战!因为他们能从这件事中看到帝王之怒。凡是沾上这件事的,无论身份地位,都是没有余地的! 最后,原本有诰命在身的杨丽华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被贬为庶人,然后又以‘教女无方’为由,斥责了播州侯。如果不是承恩侯府得了天子安抚性的赏赐,外界都要以为皇后失宠于官家了。 再然后,就是越王高涵以‘行止不端’为由,罚禁足一年,并且由亲王降为郡王,封号也从‘越王’变为了‘会稽王’。 而这两个人其实还算好的,在很多人没有关注的地方,还有人丢掉了性命! 其中就包括宫中的两位后妃...... 高溶处置好一切事,重回慈元殿时,杨宜君正在用晚膳...现在孕吐期已经过去了,但味觉、嗅觉过于灵敏的问题依旧困扰着她,用膳仿佛上刑,偏偏又不能不吃。只能愁眉苦脸,在那儿逼着自己各种食物都吃一些。 ‘饱受折磨’的杨宜君看到高溶就生气,等高溶坐下要动筷子陪她一起吃的时候,她就发脾气了:“你就不能一个人吃吗?来我这里吃,我还要看你吃得香,不就更难受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说是非常无理取闹了。就连习惯她最近坏脾气的高溶都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是你和我一起吃这份苦啊...话说,难道不是你家才有皇位要继承,才一定要孩子的吗......”在场的宫人只想装听不见,有些话真的是太‘大逆不道’了。 倒是高溶接受良好,这些日子也被杨宜君弄得没脾气了,真的就放下筷子不吃了,看的王荣简直叹为观止。 忽然,杨宜君停止了‘埋怨’,忽然道:“都处理好了?” 高溶怔了怔,然后就点了点头:“处理好了。” 第122章 按照大燕的规…… 按照大燕的规矩,新科进士先要在六部观政三月,然后就会分到地方为官。一开始他们的官职并不见得高,但他们一旦做出一些成绩,立刻就会有拔擢...这可是普通官员绝对没有的待遇! 所以只要不是太失败的进士,做官十年,就能达到人家二十年的位置,而且天花板还高!可以一直往上去。而普通官员,到了一定位置之后就很难升了。除非是惊才绝羡,立有不世之功——这在天下尚未统一的时候还简单一些,如今天下一统,眼看着立不世之功的机会就少了! 因为观政之后要放到地方为官的规矩,过了年之后,这些进士们陆陆续续就离京了。只有极少数因为要成亲,要处理家事才会多留几个月...而裴珏显然不是这极少数,他没有要成亲,家也不再洛阳。 所以过了元宵节后,他便离京了。离京之时没什么动静,只有进京考试时认识的几位同年相送。 正月二十一那一日,宫中因元宵节而挂的各色宫灯也收起来了。高溶见慈元殿的人为这个事儿忙前忙后,忽然说了一句:“新科进士都离京赴任了。” 杨宜君如今身孕已经快七个月了,显怀十分明显,宫中上下都知道她这一胎何等‘金贵’!她就算只是动一动,也会让很多人悬心...然而不动是不可能的,她深知整天躺在床上养胎,吃了睡、睡了吃,那才是错误的! 吃的东西要种类丰富,但不能多,保证胎儿各方面的营养需求,又不至于把胎儿养的太大,到时候生不出来。另外,做一些孕妇可以做的锻炼也是应该的...把人圈着不让动,那才是害人呢! 虽然有人对杨宜君怀孕了还如此‘多动’颇有微词,但这个宫里真正说话算话的人是高溶,既然高溶没说什么,其他人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高溶与杨宜君说话的时候,她就在廊下散步...怕她不小心摔了,就连稍有些不平整的园子,紫鹃等人都力劝她不要去,如今她散步也只能在廊下了。好在宫苑足够大,这种长廊也是很长了,散步是足够的。 听得高溶的话,杨宜君心知肚明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笑就转过头了。 四月底的时候,十月怀胎、呱呱坠地,杨宜君相当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儿——这真的是运气很好了,杨宜君并没有感受到其他妇人所说的极大折磨,就生下了孩子。痛还是痛的,但她生的顺利,就还好。 这应该与她本身身体很好,养胎又得法有关...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运气好!后世那么多女孩子,普遍身体都比如今女子好,养胎条件更是不知道强到那里去,产科也进步了许多,但该痛苦的、该难产的,还不是有很多? 高溶站在孩子的摇篮前已经挺久了,杨宜君让他看着孩子,孩子哭了叫了,不指望他能哄,他只负责叫奶娘或者平儿她们就好了——杨宜君并没有训练高溶做奶爸的意思,那不现实。后世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用月嫂、保姆了(她在影视剧里看到了),后世人也没觉得这有问题啊,作为当今天下的皇帝,高溶真的亲手带孩子,那才奇怪呢! 事实上,杨宜君自己都没有亲手带孩子的意思。 带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实在是太耗费精力了,带一个孩子,别的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得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相比起带孩子,她还是更想搞事业。 但她也没有不管孩子的意思,她学着后世影视剧里的样子,笨拙地想要多和女儿相处——看影视剧里说的,在孩子身上花的心思越多,就会越爱这个孩子。 又因为很多父亲就是和孩子相处不够,所以感情很淡...他们可不比母亲,十月怀胎,天然感情就深厚一些。 所以,杨宜君格外督促高溶和女儿相处。 杨宜君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养育孩子,也对自己不够爱女儿心虚,但她还是想学着去爱...她生下了她,将她带到了这个世上,这是她应该负起的责任。 高溶站在摇篮前,身边倒也不是一个人没有,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累了,就让人端了一张圈椅来。坐下来继续看自己的‘女儿’,一个软趴趴的小东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倒是能看出十七娘一些样子。” 王荣在旁笑着道:“公主乃官家与圣人之女,自然生的像圣人...也生的像官家,今后必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这话并不是纯粹是拍马,这也是真话。杨宜君和高溶都长得很好看,他们的女儿哪怕是挑不太好的组合,估计也是普通人眼中的美人——事实上,以她的身份,美人不美人的其实也不重要了。 高溶‘唔’了一声:“生的还是像朕一些,只有些许像十七娘。” 王荣捧着话道:“人说女儿肖父,郎君肖母...这民间俗语,或许真有些准呢。” 其实在王荣看来,小公主与其说是像高溶,不如说是更像赵娥...不过高溶本来就长得像赵娥,所以高溶的说法也没问题。 高溶盯着女儿看,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努了努嘴,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之前那么久无聊地看着,好像也没什么了。再看她睡着不自觉打呵欠,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他也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慈父之心...因为这个原因,他每次看完孩子去看杨宜君的时候都有点儿心虚,觉得自己可能是做不好他人口中的父亲了。不是说做父亲的都会天然爱自己的孩子吗?他真的没这种感觉。 最多就是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玩儿的小东西,和少时喜欢一把宝剑,喜欢一匹小马的感觉好像没什么不同。 于是,夫妻两个互不知道对方想法的情况下,都心虚了...人在心虚情况下是很好说话的,一时之间,慈元殿、太初宫都无比平和。大家都觉得是因为宫中有喜事诞生了,官家和圣人都很开心,始终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真实美妙的误会。 只是相较于慈元殿、太初宫的‘天下太平’,寿仙宫就没那么平静了,赵娥对生下来的不是皇子,而是公主挺失望的——不只是她,前朝一直盯着这一胎的朝臣们,其实也挺失望的。只不过在高溶春秋鼎盛,且权威极重、脾气不好的前提下,大家暂时把失望隐藏了起来。 而且有一说一,前朝官员,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不好这种时候说什么...难道劝说官家多多宠幸后宫,诞下皇子,以安人心?不是不可以,但是吧,在高溶对这种事‘你随便说,听一听算我输’的态度下,大家也佛了。 累了,毁灭了...等着皇后娘娘生下一胎吧。 相比之下,赵娥作为母亲,能说话的余地就大很多了。以来慈元殿看小公主为由,对着高溶和杨宜君暗示了一通。 翻译成人话就是:小丫头片子的烦死了,皇后没有生下皇子我真的很失望啊!皇帝多宠幸几位后妃吧,后宫这么多美女,多几个怀孕的,总有能生儿子的。 赵娥之所以这番作态,很大程度上还是被当初高溶中秋节宫宴时的态度吓到了。想着高溶要是真的那么针对高晋一脉,把高涵也算在这一脉里,那要是下面的人要抬着高涵上位,高涵岂不是要死? 下面那些人的想法不是赵娥能控制的,那些人抬着高涵上位是真的,但高涵也不见得能掌控他们,更不要说赵娥了——赵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应对这种情况,那就是高溶早早生下皇子,最好还儿孙满堂! 这样的话,下面的人也就没办法支持高涵了...这算是她对小儿子的一种保护。 高溶很生气,不只是因为赵娥的态度,还因为朝臣的态度...他们真的很看不上他女儿的样子啊。 所以赵娥一走,高溶就道:“我要拟旨,与宝儿取名,定下封号,还要录入族谱序齿!” 杨宜君听着抬了抬眼皮,并没有阻止...‘宝儿’是女儿的小名,杨宜君取的,觉得可爱,也有珍宝之意。反正这种小名,就是要叫着顺口,听着可爱,又有一些好寓意,‘宝儿’全都满足。 皇家的孩子,取大名,定封号,录入族谱都是很有讲究的。一般取大名会在皇子公主百日、周岁之后,交给礼部去做,礼部会呈送一些很好的字眼供皇帝选择。但也有孩子格外受宠,皇帝会亲自取名。 定封号的时间说不准,有的会很早,有的到成年都没有也不奇怪。皇子的话,因为会让外界觉得有政治风向,所以还好一点,大多集中在十四五岁到成年娶亲这段时间,也就是几年间。公主就不同了,特别受宠的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封号,不受宠的等到成亲,才被父亲想起来没有封号,给一个很随便的封号,这也很常见。 录入族谱这件事在宫中,也常有过个几年,几个孩子一起录族谱。倒不是皇家非要省这么点儿事儿,而是孩子夭折率太高!不养个几年看看,录入族谱的意义不大。而在录入族谱之前夭折的孩子,就没有序齿,在众多皇子公主之间可能连个说法都没有。 ‘宝儿’才刚出生半个月,高溶就要取名、定封号、录族谱,走完全套,这是有些操之过急了。然而高溶坚持如此,由此大家也看到了官家对这位嫡出公主的喜爱。可惜不是皇子之类的言论,也立刻少了很多——大家算是看出来了,官家很不喜欢这样的话! 第123章 高敏,封号‘…… 高敏,封号‘福寿’...这是最后高溶给长女取的名字和封号。 当然‘福寿’只是初封而已,按照大燕皇家的习惯,皇女们还有一次进封,进封会使用郡国名为封号,比如秦国公主、齐国公主什么的。 ‘敏’并非是女子的常用名,在此时都是男子用的比较多的...下面的人揣摩,这是官家对不是儿子的失落。取个男名,将长公主充作‘养子’,算是一点小小的安慰。 如果高溶和杨宜君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只会觉得这些人平常‘揣摩上意’都揣摩的魔怔了...哪有那么许多别的想法?‘敏’是一个寄托了父母期待的‘美名’,既然是如此,他为什么不能用在自己女儿身上? 不过,高溶和杨宜君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平常夫妻两人就够忙的了。如今又有一个小孩子要照看——即使有诸多宫女、乳母,多了一个孩子,也不可能完全不用心吧?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反正杨宜君受后世影视剧的影响,倾向自己的孩子自己用心。 哪怕她还没有对自己的孩子有足够的爱,但这是她的责任,她得学着做一个母亲。 而高溶,则是因为杨宜君的坚持,没有办法了。 出了月子之后,杨宜君一边恢复身体、看顾孩子,一边还要重新上手政事——最近最大的一个事,就是高溶决定要巡一次蜀中。 除开原本大燕的基本盘外,在高溶手上统一的土地,他还只亲临过燕云、北方一带。至于蜀中、江南,他还没有亲自去过。江南先不说,还不够稳定,不适合去,蜀中却是可以去一次了。 天子居于九重,可以镇定天下没错,但有些事还是得去到当地最好解决。收下蜀中几年了,在渐渐稳定,但又有一些遗留问题的当下,确实是最好去一趟的时候——主要还是一个政治态度的问题。 天子出巡首先是花钱,现在朝廷财政不怎么富裕是真的...不过天子出巡这种事,富有富的做法,穷有穷的做法,这其实不是问题。只要规划好,不要打扰地方,尽量将场面弄得庄重而不至于奢靡,开支也是可以控制的。 钱的问题不是问题之后,就没有问题了——这当然是假的,且不说钱不够,得算计着来本身就是问题。就算钱充裕到根本不需要算计,一次天子出巡,需要打理的事情也多着呢!虽然杨宜君有很多人辅助、分担工作,但总有一些事是需要她亲自做的。 而就在杨宜君正忙着的时候,忽然紫鹃急急忙忙进了书房,与她低声禀报:“娘子...大娘娘、大娘娘与官家送了几个美人。” 杨宜君挑了挑眉,一开始没明白赵娥这是要干什么...如果高溶是好色之君,太后如此做,还可以说是投其所好。可是高溶对纵情声色并没有兴趣来着,这样做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想了一下她才明白过来——赵娥的想法大概也很简单,既然高溶能生,生育能力是有的,那就早点儿生儿子,熄了下面一些人的心思!别人赵娥或许不在意,但杨宜君知道,自己这个婆婆肯定很在意小儿子。 高涵...这是怕其他人推着高涵上,打着高涵的旗帜做事,最后恶了高溶,受苦的还是高涵。 当然,她也怕自己的小儿子真的受不住撺掇,自己上赶着当枪使...从之前的事情来看,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 这其实是赵娥对高涵的一种保护。 至于说给儿子送美人这个事情会不会得罪人,按照正常的逻辑,赵娥觉得肯定不会得罪高溶的,就算他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吧?唯一要担心的是得罪儿媳妇,赵娥也很会看情势,知道高溶相当信任杨宜君,杨宜君真的吹‘枕头风’,威力也不一般。 但赵娥权衡了一下利弊,到底没有把杨宜君当成是真正的问题——她到底是婆婆,有一层心理上的优势。她想,杨宜君再是给自己的儿子吹枕边风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她是太后,太后就有太后的体面。 百媚千娇 第95节 杨宜君确实没有很生气,但也不怎么高兴,只不过她的不高兴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旁人看来,她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淡淡的。 之后她也没问过高溶这件事,反而是高溶第二日晌后正在窗下读书,忽然问她:“寿仙宫送来几个宫人......” 杨宜君眉毛也没有动一下,高溶就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了。 再然后,太初宫和慈元殿的宫人们就见到了连续几日住太初宫的官家——这在过去很正常,官家正常就该住太初宫。但在有了皇后娘娘之后就不是了啊,官家基本是住慈元殿,与皇后娘娘同吃同住的! 不过,虽然事出反常,宫人们却都镇定的很...呵呵,他们也算是见识过官家与圣人‘耍花枪’的了。【踢翻这碗狗粮.jpg】 “娘子真的就这样不理官家了?听闻后宫几位...不知晓得了什么,正暗暗使劲,想要邀宠于官家...”杨宜君处理奏疏的时候,中间休息,紫鹃端了茶来,半是通风报信,半是劝说。 她知道自家娘子与官家的情谊非同一般,但一直这样也怪伤人的,再好的情分也该消磨了。 杨宜君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伤人的,先冷战的不是高溶吗?不过,这样‘理直气壮’之余,她心里还是有点心虚的——她明知道高溶当时想听她说什么,但她偏偏不愿意说,如此,大概、可能、也许是真的有些伤了他的心。 她自来其实是有些傲慢的,不在乎他人感受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况,这次还带了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矜持’。 就是不愿意说他想听的话,叫他得意。 到了傍晚,高溶来慈元殿用晚膳...不住慈元殿了,但他每天还是要来一起吃晚饭,说辞是看看福寿公主——呆在慈元殿的时候,他确实都是和女儿呆在一起的没错。 高溶与女儿相处的时候,杨宜君有时候在场,有时候不在场,一向看她的日程安排,并不会刻意。所以今天她也在场的时候高溶并没有奇怪,只是低头瞧着女儿,时不时伸手逗弄一下,中间女儿哭闹他也哄——其实,至少在女儿身上,高溶表现的比杨宜君更有耐心。 看了一会儿女儿,高溶就要回太初宫了,与杨宜君擦肩而过时,杨宜君忽然叫住了他:“官家...官家真的就那样想我如寻常妇人一般拈酸吃醋?” 高溶转过身来看她,良久才叹息一声:“我又何尝知道...有时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了,遇上你这冤家,总是要乱了分寸的。” “十七娘,你爱过其他男子,也爱过赵淼,可曾真的爱过...”爱过‘高溶’? 杨宜君笑了一下,一双眼睛莹莹有光,没有说话。有些话没法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她拉着他的手回寝殿,一路上有宫人瞧见,纷纷退让开。等到二人离开,宫人们都偷偷笑了...就连王荣也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些天高溶也没有脾气变化,依旧如常的养子,但他就是不放心,心惊肉跳的。 现在总算是不用担心了。 一夜之后,宫中都知道帝后和好了,而且恩爱更甚往常,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除了上朝,官家与皇后同睡同吃、同坐同卧,真正意义上的如胶似漆。如果不是国事照常有人料理的妥妥当当,杨宜君也没有搞什么骚操作,大家就要以为这是妖姬祸国的发展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杨宜君对高溶的影响力! 也因此,杨家的门庭更加热闹了,所有人似乎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这还是杨宜君没有生下皇子,不然还要更夸张一倍! 只能说杨家门风不错,杨段对权力也没有太多的追求,并没有因此嚣张跋扈、替人办事什么的...这倒是省了杨宜君提醒家里的功夫。 124.[最新] 第124章 大结局!!! 将国事暂且托付几位大相公之后,高溶便带着杨宜君巡蜀中去了——杨宜君本不打算随去,但最后见到高溶命人准备了皇后仪仗,福至心灵,便也没有说什么,做了一同前去的准备。 说来这可能也是她难得的出远门的机会了...更何况还是蜀中。对于少年时的她来说,蜀中是‘远方’,是外祖家,去一次也难得。但对于如今的她,又不同了,也算是‘故地’了。 中秋节后,气候舒适,御驾离京! 一路走得算是比较快的,一方面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蜀中,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减少对地方的打扰。高溶、杨宜君一行都尽量入住当地官署或者豪强大族之家(提前有过旨意),不许地方为接驾向百姓摊派。 这一路走到了深秋,终于抵达了蜀中,蜀中大族皆在成都接驾。 这一次主要负责接驾的是周家,周家本身就属于蜀中很有名望的家族,又是皇后的外祖家,得此‘殊荣’大家也是服气的。只不过一个周家没有那么多钱财,说是一切从简,可皇家威仪总是需要钱的,不能太简略了。而且成都不比路上,是最后的目的地了,总是要多走走多看看,多与蜀中江卿大族摆摆排场的。 所以,说是周家接驾,但除了周家嫡支所有的‘周园’,周围属于另外几个大家族的园林,统统贡献了出来。拆除了围墙之后,连成了一片,再提前精心设计、打理、修缮,最后成为了一座规模十分大的园林。 本作‘御园’,意思是天子驾临之所,后又怕冒犯了皇家御园,定作‘玉园’。 高溶与杨宜君来到程度之后,便住在这里。有的时候会接见蜀中,包括西南的一些重要人物,包括杨宜君的伯父。有的时候又会在蜀中各地走走,看看地方的治理,丝织业、盐铁、茶业等蜀中支柱产业如今是什么情况,有什么要改进的。 落脚成都都十来天了,高溶与杨宜君才抽出空来,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想到,官家首要想到的是来看看这里。”杨宜君看了高溶一眼,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来瞧这儿?” 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避暑别馆,应该说,成都的富贵体面人家,很多都在这周围有避暑别馆。高溶叫人提前安排了一番,便与杨宜君骑马,带了一小队人马,扮作寻常富贵人家小夫妻来了。 “此处我已经遣人买了下来,赐予你外祖家...也叮嘱了周家,平日多住多用,别荒废了。”高溶先下了马,看着这里,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情:“十七娘,你随我来。” 杨宜君随他去了,原来是高溶想让她看看自己当年是怎么翻墙进到她住的院子的——这里正是当年杨宜君随外祖父借住过的朋友的避暑别馆。高溶那一次被孟钊堵了,竟然躲到了她这里。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见,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相见的‘平平无奇’,这一次可‘惊险’多了。 看着皇帝皇后一起翻墙,王荣的表情险些没绷住...有晴雯与他悄悄透露当年事,他才知道原来官家与皇后还有这样的旧情在(伺候了这么长的时间,王荣也发现杨宜君和高溶以前就认识,但很奇怪,为什么后来会‘装作’不认识,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无法问高溶和杨宜君任何一个人的)。 杨宜君搂起裙子,与高溶一起翻了墙,笑着先推开了门,自己进去了:“你别进来,当初官家可是破窗而入的。” 一边说着,伸手去开窗,果然见到高溶已经站在窗前了。笑着就拿出藏在怀里的小匕首(今日微服私访,防身用的),略带得意地问:“当初我可吓着你了?” “我倒是想问十七娘,当时怎么那样胆大。”高溶回忆当初的心情,他倒是没被吓着,只是意外而已。意外她一个小娘子怎么敢!那种情况下,第一反应不是服软,而是伸手去拿刀子反抗。 或许是有些不智,这可赶不上如今被称作‘女中诸葛’,能叫朝廷大臣们都服气的‘圣人’。但他不得不说,那个倔强到有些不智的少女,确实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她,仿佛是火,一旦点燃了就要烧的干干净净。 “因为那个时候还没人教我什么叫‘怕’,我什么都不怕的。”杨宜君声音低了一些,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时光。 “你现在会怕了?”高溶的声音也很低,在风吹过院子时有些飘散。 “会了...因为长大了......” “我倒是宁愿你不会,一直不会......”高溶知道,自己也是教会她‘害怕’的人之一,她曾经一度非常害怕他,因为当时的他是‘官家’,只是‘官家’,一言能决定她的人生。 高溶翻身越过窗子,伸手摸了摸杨宜君的脸,将她搂在怀里,动作很轻柔:“...当初十七娘真凶啊,烈的很。我当时想,西南女子是这样野性难驯的吗?” 其实重点不是西南女子,当时的他已经被她吸引了,纵使其他西南女子再是野性难驯,于他又有什么干系?重点从来只是她而已...而在他完全明白这一点前,内心深处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当初你将我偷偷藏在马车里,避过了搜查,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让那些不查坐箱,始终不起身的...后来你也不说......” “是啊,一直没说,但官家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杨宜君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知道了...亏你想得出......”过去高溶根本不了解这些女人家的事,而且有些事知道归知道,却因为不放在心上,不容易想到。娶了杨宜君,与她朝夕陪伴,将这些事记在心里了,这才能一下联想到。 “十七娘当时将我藏在自己的浴汤中,也是大胆...”高溶点了一下高溶的鼻子,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暧.昧确实是有些的,但他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但如今想来却有一些不爽了,要是换一个人,她也会如此吗? 光是想想就很不高兴了。 “有什么大胆的,衣裳穿的好好的...分明是官家心里有邪念!”杨宜君拉住高溶放在自己脸庞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食指尖:“谁的错?” “你总是有理的...我的错。”高溶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低声与杨宜君道:“过两日,咱们微服去一趟播州,在你家旧宅住几日...我现在还记得你十几岁时的样子,也记得那时候我的样子。” 当时的他最想日日自她窗前经过,默默看她读书...真的爱上一个人,真的是既贪婪,又很容易满足。 “好啊,到时候去就是了,说不定这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回少时居所了。”那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她肆意明媚又绚烂的岁月,如今想起来也会怀念。 高溶听她这样说心里就软了一下,不是因为自己,完全是因为杨宜君的情绪,杨宜君对他的影响已经大到这个程度。只是没等他安慰,杨宜君自己先说了:“要赶紧着些,年前还是要回洛阳,不然在路上过年就太可怜了。” “过年还是要回家过才是。” “...家?”高溶怔了怔。 杨宜君露出了然的神色,双手握住高溶的一只手:“少时,外祖父曾说,聪明人才是最大的傻子,有些事寻常人根本不会纠纠缠缠、不会进退两难,但聪明人会。我当时不懂,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官家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他们明明是天下少有的恩爱夫妻,情深意笃,却始终不能确定什么。 “到如今,我依旧不能说出官家最想听的话,我不知道...”杨宜君说着都苦笑了一下:“但,还好、还好,我与官家还有足够的时间,我们是夫妻,是一家人,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想明白,去慢慢说出来。” “官家可以等一等吗?” 高溶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下意识点头,点头完了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好,我等着十七娘。” “我还有半生可以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