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 第1章 初昼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没有影子,头顶烈日,或是一直活在黑暗中。」 「那以后,我来做你的光。」 初昼·楔子 晚晚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意识到这件事时,她已经长大了很多。 身边的人们通常都会这么叫她: “沈晚晚,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粘着你哥哥啊?” “沈晚晚,你哥哥真的是警察吗?你不是在撒谎吧?” “沈晚晚,你那头发帘儿都长过眉毛了,怎么还不剪?是不是想拖累你们班跟着你一起扣纪律分?” 可是,一直带着她生活的,她称之为伯母的女人不姓沈;多年前就去世了的那位她从没见过的伯父,也不姓沈。 能跟她扯上关系,并且还姓沈的,只有一个人。 她最早的有关于自己名字的记忆,大抵是她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七八岁也不是她说的,是后来医生给她做检查,根据她乳牙的发育情况判断的。 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那天,据说发生过一场大爆炸。她是幸存者。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在促狭而黑暗的地方睡了很久,然后被一瞬间的巨响惊醒。 死寂淹没了黑暗,再经历过一阵天旋地转的颠簸后,慢慢的,她才得以窥见天光。 仿佛历经一次宇宙洪荒的变迁,白昼初次在她眼前徐徐铺开。有个男人从一只很大的箱子里,像抱小猫一样把她抱了出来。 他的怀抱很温柔,温柔得让她不忍挣脱。 男人敛低了眉眼,静静地盯了她半晌。眼底诧色渐浓。 起先他一直沉默着,后来他的唇在动,几张几合,似是在同她说话。可是,她听不见任何。 他抱起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一段冗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碎石路,坡度很大。四周昏昧不明,暮色四合,吞没天光。 走在中途,他摔了一跤,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他的小臂,一道深而长的口子,冒着血珠子,全是血,沾在她的白裙子上,像是推晕开了一幅画。 她弄脏了裙子,还丢了左脚的一只凉鞋,其余毫发无伤。 下了长坡,蜂拥过来一群人。 他们清一色穿着警察的衣服,几乎个个都拿枪,还有穿着防弹衣盔甲,戴头盔面罩的,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戒备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什么吓人的小怪物。 可他们的眼神更吓人,更让她感到害怕。 警车红蓝交织的灯光在眼前晃呀晃的,如梦似幻,简直要晃晕了她的眼睛。 周围每个人的嘴都在动,似乎很吵,很乱,可她听不到声音。 什么也听不到。 只有那个男人,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和她的世界一同跌入沉默。 一具具残破的尸体从发生爆炸的事故现场拖出来,惨状各异,眼中已然一片死寂。 她好奇地探了探头,一双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地覆上她的眼额,沾着些许未消弭的血气,就势将她拖了回去。 于是,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随队的医生对她进行了简单的检查。说了些什么,她还是听不见。 直到快入夜,朦胧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到了树林里的蝉鸣。 她猛地弹坐起来,坐在身旁的那个男人,同一时刻受到了惊动。 他像是盯着遥远的某处看了很久,移眸看她时,目光比夜色还要深沉。 守夜的警察们三三两两地过来,先是有人问了她的名字。 她只是摇头。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们争执了很久,也讨论了很久。她的世界开始吵闹。 后来是那个男人朝她一招手,让她回到他身边。 他看着她,沉默良久,然后捻灭了手里的烟,揉了揉她的发。 好看的唇撩起个浅浅的弧度: “晚晚。”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低沉的,带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可后来那么久的时日里,她从没见过他流眼泪。 “晚晚?” “嗯,你叫晚晚。” “你是谁?” “我是你哥哥。” 那时她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自己好像有过那么一个哥哥,可不知怎么他就消失了。 只是,后来这个哥哥,也消失了。 第2章 白夜(1) 更迭了数个梦,朦胧中,有只手好像在替自己暖肚子。 温热的掌心在她冰凉的小腹上摩挲,一个女声温柔地问:“晚晚,还疼吗?” 她半睁着双困顿的眸,拨开迷蒙的视线,看着坐在床边的许凌薇。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得教人心惊。 她就只是那么看着,半天也没答。长而卷翘的睫覆下来,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小姑娘昨晚就开始闹痛经,今天就在床上这么赖着,怎么也不起来。医疗队的车一早就走了,她们没能赶上,出发都耽搁了。 许凌薇到床另一侧收拾行李,全然没了好声气:“我跟你说,你得快点儿起来了,再不走咱们连客车都赶不上了。你说你,非要跟着来,在学校不好么?寒假都结束了,还得我给你请假,多耽误啊。” 小姑娘像只猫似地那么蜷着,一声不吭的,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 “我昨天给你请假,你班主任特意跟我说让你把你那头发帘儿收拾收拾,别的同学听话,都剪到眉毛上面,你非要让它……” 晚晚这才嘀咕了声:“丑。” “……你这孩子,”许凌薇气不打一处,扔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就给她翻了个面儿,捏了把她柔软的肚子,“醒了就快点起来!再赖着不走我就送你回家!” 捏到痒痒肉了,晚晚在床上打滚撒娇,咯咯直笑:“唔,学校好烦啊伯母,他们一个个都地中海了,干嘛还要管我的头发帘儿?我都不想上学了……” “不上学了?”许凌薇脸一沉,看起来是真生气了,“不上学了你干嘛去?你才这么大点儿,出去造反啊?” “我去找知昼哥哥——” 许凌薇神色一寂,脸色沉了大半。 晚晚顿时老实下来,不敢闹了,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粘过去,攀住许凌薇晃呀晃的,靠在她肩上,细声细气地说:“我……梦见哥哥了。” 许凌薇横她一眼。 晚晚呶着嘴,委屈极了,眼眶红的像只小兔子。 “晚晚。” “……嗯。” “以后别提他了,慢慢也就忘了,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 “……” 她一愣,松开手缓缓跌坐回床上。 许凌薇揉了揉她的头:“你也会忘了他的。” 小姑娘紧紧捏住裙摆,垂下头不作声了。 许凌薇无可奈何地叹气,没再理她,加快速度整理行李,最后人跟着行李箱一并站起,语气忽然严肃了不少:“我跟你说的话,听进去了吗?” 她睫毛一颤,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走吧,出发了。” 一场酝酿了数日的暴雨滂沱而至。 客车从盘山公路匍匐而下,四面群山如环,天边阴霾不减。一种黑云压城的倾颓之势。 晚晚一上车又闹痛经,许凌薇给她盖上毯子,嘱咐她喝了些热水,稍舒服点儿了,小姑娘窝在座位里就睡下了,很安静。 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伽卡。 伽卡前段时间遭了洪灾,当地医疗条件恶劣,许凌薇所工作的国际医疗队这次要前去那里执行一次救助任务。 许凌薇念在晚晚还读着高一,寒假也快结束了,起先想把她托给邻居代为照顾,小姑娘却非要跟着来,她胆子小,还说邻居家的阿姨很凶,总揍她家的胖小子,哪哪儿都没有伯母温柔。 小姑娘嘴挺甜,惹得许凌薇不禁失笑,白脸都装不出,说到底也不放心留她这么大的孩子一人在家。 地处云缅边境的伽卡与北地的港城相隔十万八千里,她们先随医疗队乘飞机到南城,当地卫生局再派车送他们去伽卡。 晚晚昨晚闹痛经,一度疼得小脸惨白,今早她们滞留在旅馆耽误了出发,医疗队的车先走一步,她们只得自行乘车前往伽卡。 车程冗长而颠簸,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晚晚睡得不甚安稳。 许凌薇给她掖好几近落地的毯子,紧紧地环抱住她。她像是只猫儿似地,就势依偎过来,眼角还挂着干涸的泪痕,轻轻地唤:“……哥哥。” 许凌薇长长地叹气。 七八年前的晚晚刚到她家时,瘦瘦小小的,像只营养不良的猫儿,总夹着小尾巴躲在沈知昼身后,只敢露出一双清澈彷徨的眼睛,见着谁都怯生生的。 问她的名字,她只一个劲儿摇头。 沈知昼丝毫没与任何人商量过,只说,就叫她晚晚吧。 听说是在发生爆炸的大楼外发现她的。 她被装在只行李箱里,警察本以为里面是毒贩交易留下的巨额现金,谁知却是个流浪猫一样的小女孩儿。 由于那次爆炸,她大脑受到重创,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左耳还落下了间歇性失聪的毛病,时而能听到,时而听不到。 以前最严重时,一整天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不过,所幸的是,这些年已经恢复了很多。 雨夜沉闷,形形色色的乘客挤在狭小的车厢里,混着周边几个国家的语言和难懂的地方话,噼里啪啦地交谈着。 晚晚被后座一个尖嗓门儿胖男人打电话的声音吵醒。她一向对声音敏感,那破云一声雷似的声音炸得她耳膜生疼。 男人混着方言和不知哪个国家的语言,吱哇乱叫,情绪十分激动,晚晚凑着脑袋去听,却如何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许凌薇随口解释,那是缅甸语。 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的小脑袋扳回来:“晚晚,你不要看他。” “……什么?” 许凌薇低声说:“他是毒贩。” 晚晚噘着嘴,苦恼地说:“伯母,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许凌薇神色一凛,赶紧从包里翻找给她滴耳朵的药。 就见小姑娘一脸娇俏,她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晚晚,我没跟你开玩笑。” 晚晚呶了呶唇,老实坐回去:“那我不看他就好了。” 安分了半晌,小姑娘却又凑过来:“伯母。” “怎么了?” 她小手掩在嘴边,悄悄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毒贩呀?” 伽卡地处云缅边境的“金三角”腹地,这里经济水平落后,又是几国交界,外来人口诸多,毒贩横行,治安是出了名的差,杀人越货和毒品交易,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许凌薇默了半晌。 “我老家是云南的,阿婆是缅甸人。简单几句缅甸话我听得懂,而且啊,他们毒贩交易一般都用黑话的。” “黑话是什么?” “就是暗号。” “那刚才他说的是暗号吗?” “嗯。” 晚晚歪了歪头,更不解了:“伯母怎么知道的?你听的懂?” 许凌薇没答,探了探她肚子上的暖宝宝,还算热。 “肚子还疼吗?” 晚晚小脸掠过青白阵阵,她皱着秀气的眉,难忍地点了点头。 许凌薇递去保温杯,瞅着她那张白惨惨的小脸,心疼地说:“喝点儿吧,喝热的舒服。你不是困一天了吗?趁现在多睡会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小姑娘心性再轻怎么也受不住这样冗长的车程,听话地喝了些热水,也不揪着什么暗号的事儿问了,掩着毯子就又睡过去。 入夜,雨悄声无息地停了。 零点刚过,酣睡的车厢被一声突兀逼仄的枪响惊醒。 晚晚刚清醒,枪声再次响起,她吓得直捂耳朵尖叫。 整个车厢陷入了恐慌之中。 车身向前剧烈一晃。 一辆黑色越野将他们逼停在道路中央。 两道刺目的光亮陡然亮起,像一头在黑夜中伺机已久的野兽,杀意腾腾地逼视他们。 三五个持枪的男人拦在车前,其中一个直接朝他们的车门放了一枪! “下车——” 这样的荒郊野外,枪就是绝对的话语权。 飞跃上来一个男人,直接把司机和乘务员从车门踹下去,他举起枪,威胁已经乱成一团的乘客们:“不想死的,都他妈下车——” 晚晚这才知道,许凌薇这些日子跟她强调的这片很乱不是在开玩笑。 她们和车上的乘客被男人用枪搡着下去。她缩在许凌薇身后不住地打着哆嗦:“伯母……我、我好害怕。” 许凌薇不比她镇定多少,捏紧她冰凉的小手,深深地呼吸一番。 越野车的车前盖儿上坐着个男人。他应该是这群人的头领。 很显然,他和他的同伙在这儿恭候多时了。 男人身着一袭黑,与这无边黑夜融得相得益彰,指尖一点明灭不定的猩红。 仿佛这无边黑夜里,唯一一抹艳色。 他与他那群肆意叫嚣的同伙不同,安静得如同置身事外。 如这夜色,喑哑,深,且沉。 他双脚踩着保险杠,一手握枪,坐在车前盖儿上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青白色的烟雾徐徐散开,铺入潮冷的空气,将他眉眼的轮廓藏得半明半昧。 乘客们惶惶站好,男人拎起只手电。 刺目的光束来回游移过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就这些?” 他的嗓音极低,极沉。 沾惹了些许雨天的寒意,凉薄又遥远。 晚晚莫名觉得这声音熟悉,刚探了下头,许凌薇立刻将她拦在身后,让她切莫乱动。 “操——找到了!果然在这儿藏着!” 男人上去搜车的同伙拽着那个尖嗓门的胖子下来,甩沙包似地将他扔在泥洼里。 “哥,留他活口吗?” 男人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瞥了胖子一眼,让人从后备箱拖出个浑身是血的瘦小男人,拽到胖子面前去。 他轻慢地掸了掸烟,鼻音轻哂:“看清楚,是他吞了你的货吗?” 瘦子仓皇点头,指认道:“是……是他……” 男人咂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那你想怎么惩罚他?他害得你被打成这样,命差点儿都没了。” 瘦子抖若筛糠,哆哆嗦嗦地看着男人,半个利索的字都说不出,舌头像被打了结。 男人又轻描淡写地笑着,替他作了答:“当然是,以牙还牙了。” 话毕,同伙们的拳脚就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胖子。 前方打斗激烈,晚晚怕得直捂眼睛。 透过指缝看到那个胖男人的脑袋被只手揪起,狠狠地,狠狠地,往车前灯上撞。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惨烈的声音直直撞在她的心跳上。 车灯罩上血色弥漫,骇人而诡谲。 三五分钟后,胖子最终像只泄了馅的烂粽子,被扔回男人脚下。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就像是个毫无干系的局外人,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让人几乎忘了是他下令动的手。 “老实了?” 胖子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气薄如缕,像被捆住的螃蟹一样扑腾了几下,突然扯着嗓子,高声嘶吼着:“老子……操——” 一个同伙过来,揪起胖子,凶恶地啐了口,“你他妈是真想死啊?!” “阿阚,”男人却丝毫不恼,反而轻笑,“放开他。” 话语极温柔,音质却冷得教人心底生寒。 阿阚明显害怕他,听话地松了手。 伴随一声嘤咛,那颗肥硕的脑袋再次砸回泥水与血水混成一滩的污泞里。 一双黑色皮靴稳稳落地。 男人利落跳下车,站在胖子面前,睥睨下去,轻飘飘地问:“认识我吗?” 胖子忿忿瞪视他,吭哧吭哧地喘气:“你……不就是康爷派来杀老子的一条狗吗——你……要是让老子知道你是谁……” “不认识我就骂我,”男人暗啧,讥诮地笑起来,“没礼貌。” 他蹲过去,仍言笑晏晏:“没礼貌就要带回去,好好教教你什么是礼貌,是不是?” “……”胖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让人极度恐惧的事,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嚎了起来。 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似是深感绝望,他语无伦次地央求着男人:“求你了……别杀我,你要多少钱……我都……我我……对、不……起……” 男人耐心听他哭骂了一通,末了掐了烟,拍了拍胖子血泪交杂的脸,颇有些惺惺相惜地笑了声:“乖啊。” 乘客大多都吓傻了,站在原地半天不动,那个高嗓门的男人又叫嚣:“愣着等死啊?!都他妈滚啊!” “伯母……” 晚晚突然拉了下许凌薇的袖子,声音宛然有了哭腔。她抖着手,指着那个要上车的男人,“……哥、哥哥。” 许凌薇头皮一紧,厉声地说:“晚晚,你认错了。” “是哥哥……”小姑娘全然哭出了声,“是哥哥……呜……呜呜呜……伯母,他是哥哥——” 许凌薇抓着她手的力道突然加重,晚晚一向怕疼,于是哭的更凶,一下挣脱,朝那个背影放开嗓子喊: “哥哥——” 女孩子的哭声穿透潮闷的雨夜,清冽又动人。 许凌薇失措惊叫:“晚晚!” 男人上车的动作一顿,闻声,回了下头。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彻底暴露在灯光下,熟悉的眉目轮廓,在夜色中再也无处躲藏。 许凌薇怔怔地收回目光,“晚晚……快跟我回去……” 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朝那个方向挣扎,已然泣不成声:“呜呜……哥哥……伯母,是哥哥……” 阿阚听到动静,从车内跟出来,“昼哥,她在叫你?” “啊,”男人咬着烟,凉薄的目光飘过去,“是在叫我。” “她叫你……哥哥?” “是,她叫我哥哥。”他扔掉烟,掏出别在腰后的枪,迅速上膛,轻慢地移眸,朝阿阚笑了笑,“她跟你们一样,叫我哥哥呢。” 说罢他拿起枪,抬脚,向那个方向走去。 许凌薇看到枪,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死死地护住晚晚,不自觉竟也满脸是泪了。 “晚晚,快回去……快走……他不是哥哥……” “哥哥……” 视线氤氲中,那个男人离她们越来越近。 直到她的下颌,被一只寒凉的手捏过去。 冰冷的枪柄抵上来。 她的哭声终于停下。 男人毫不怜惜地掐紧她下巴,眯了眯眸,危险地笑着:“小妹妹,别逮到谁就叫哥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睁大眼,泪就流了满脸。 “再瞎叫,小心我会杀了你。” 第3章 白夜(2) 砰—— 开车的虎仔闻声回了下头,沈知昼关上车门,和阿阚一并坐上车。 “昼哥,认识吗?” 沈知昼敲了根烟,咬在唇上,随手滑下车窗,飘进来一阵凉风。 阿阚掩着火苗,过去给他递火。 一点猩红滑过指尖,他手臂搭在窗沿儿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不认识。” 阿阚也给自己点了根,颇为舒心地咂了口,调笑道:“就一小姑娘,不长眼瞎嚷嚷,枪一吓唬立马闭嘴了。” 虎仔缓缓发动车子,哼笑着:“直接叫哥,那他妈是挺瞎的。” “说的是呢。”阿阚附和。 虎仔说:“哎,我下月得回家一趟,我好久没回去了。我哥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我嫂子快生了,是个小侄女,问我起什么名字好呢。” 阿阚揶揄道:“你大字不识几个,还给人起名?” 车内哄笑一堂。 沈知昼一直没说话,抬眼,望出窗去。 烟雾徐徐在眼前腾起,夜色寸寸平铺开来。愈发浓稠,深沉,无边无际。 远处,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和那辆中型客车渐渐与夜幕融合,很快便看不到了。 旁人都闹腾,半晌,阿阚过来搭话:“昼哥,虎仔下月回家,康爷能应?” 沈知昼没言,把打火机按得咔哒咔哒响。 虎仔问:“哎,说起来,昼哥,你还有家人在吗?你在这边也待了好些年了吧,没见你说过你要回家。” “家人,”沈知昼闻言,轻轻哂笑,“都死光了。” 沈知昼什么底儿,阿阚摸的一清二楚,恐怕触了他逆鳞,忙替虎仔打了个哈哈:“虎仔,就你他妈屁话多,昼哥的家人就是咱们呀,是不是啊——昼哥?” “他是你爸爸?” “是,昼哥就是我爸爸,不行?” 一群人聊天打屁不嫌无趣,阿阚带头聒噪起来,车内异常吵闹。 只有沈知昼静得诡异,兀自抽闷烟。一根又一根。 过了会儿,阿阚又不安分地凑过来:“昼哥。” “说。” “你刚才真能对那小姑娘开枪吗?那小屁孩儿咋咋呼呼的,挺烦人,万一对你纠缠不休,别说叫哥了,你那桃花债多的要命,再叫你什么爸爸啊,爷爷的,给你惹毛——了。” 阿阚话还未落,太阳穴被冰冷的枪口抵住。 他悻悻吞回话,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昼哥,你、你……你这是干嘛。” 方才还热闹异常的车厢,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沈知昼没收手,枪口就那么抵着阿阚,一点猩红晃在唇边,悠悠地冲阿阚吐了个烟圈。 “昼、昼哥……” 阿阚头皮发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知昼眯着眸看住他。 扣动扳机,唇一开一合: “——啪。” “……” 阿阚冷汗涔涔,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下眼。 ……他还活着。 “操……空枪,”阿阚意识到自己被耍,梗着脖子就嚷了起来,“昼哥!爸爸——你干嘛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黑吃黑呢!都自家兄弟——” “蠢货,吓小孩儿的罢了。” 沈知昼收了枪,卸下弹夹从窗内抛出去。黑沉的窗缓缓上滑,他目光仍凝在远方夜色的最浓稠处,倏然深沉下去。 “对小姑娘动手可不大好。” “伯母……他们会杀那个胖叔叔吗?” “晚晚,不许再想这件事了。” “你知道他就是哥哥,是不是?伯母……你看到了的,他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晚晚。” “哥哥不会让他们杀人的,对吗?哥哥可是警察啊……” “他不是了,”许凌薇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拉起毯子盖回晚晚身上,声音冷下三分,“我都跟你说了,别再提他了,他根本不配当你哥哥。” 晚晚的眼泪终于噙不住了,断了线似地往下掉,赌气地一把撒开毯子,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许凌薇轻吁一声,拾起毯子再给她掖好。 小姑娘气还气着,好在是不闹了。 一直就这么安分到了凌晨三点,她们抵达了目的地伽卡。 几小时前才经历过一遭生死斡旋,乘客们仍心有余悸。车停后,一开始整个车厢毫无动静,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直到司机和乘务员连说了好几遍“伽卡到了”,这才慢慢有了骚动。 边陲小镇的小车站虽破败,暖柔明亮的光迸射入内,还是照暖了这寒凉雨夜的大半天地。 西南气候温和,一路过来,晚晚只穿了条过膝裙,露着两截白皙光洁的腿面,这会儿冻得直打哆嗦。 许凌薇牵住她,把她的手揉在掌心,替她暖着,“不是还痛经么,让你多穿点儿就是不听话,着凉了你可再别跟我喊你肚子疼啊。” “别、别拉我……”小姑娘眼圈还红着,甩着胳膊置气,“讨厌你……” 许凌薇哪管她使性子,不由分说地就拉她下了车。 医疗队派了人在车站外接应,上车后,一行人即刻前往医疗队驻地。 听说她们路遇歹徒劫车,车内一时唏嘘不已。不过,劫后余生的喟叹与紧张的情绪,很快便被热闹的说笑声冲淡了。 晚晚烦闷地靠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 大人们交谈的声音异常吵闹,仿佛满世界的噪音都塞到了这个狭小的车厢内,在她耳旁迭次爆炸,震耳欲聋。 许凌薇和同事们相谈甚欢,欢笑阵阵。 晚晚一想到那会儿许凌薇用与此刻截然不同的漠然态度,对她说的那句——“他不配做你哥哥”,她就越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好像全世界都不在乎沈知昼是谁,去了哪里。 只有她一个人还对他念念不忘。 许凌薇的那句话,就像一根倒刺,盘亘在她心中久难平复。他们笑声越大,她越觉得喘不上气,眼眶发酸。 不乏有人偶尔同她搭几句话,她都不理会,手指敲着窗沿儿,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夜景发呆。 许凌薇笑着为她开脱,说是小姑娘肚子疼,路上又着了寒,这是难受了在闹脾气呢。 肚子疼不疼只有晚晚自己知道,闹没闹脾气,她和许凌薇也都心知肚明。 许凌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再没有提及过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好像那个“像是哥哥”的男人从没出现过。 像是,沈知昼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一周后,连续阴霾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吝啬地放了晴。 涝灾过后,最要紧一事是组织灾后重建,政府派来消防官兵帮当地居民搭起了简陋的木板房,直升机和卡车送来了救援物资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晚晚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炊事班的阿姨煮煮饭,帮忙派发物资,闲了自个儿在附近晃悠晃悠。 不过许凌薇不让她跑太远,她也见识过这边有多乱,就只敢在原地打转。 听说越过这座山,就是“金三角”腹地,那里比伽卡还要危险。 医疗队的救治工作与日常作息都在个破木屋里。居所简陋,条件恶劣,毒虫遍地爬,大家都连声叫苦。 当地的阿公阿婆送来熏虫子的香料,屋子里成日飘着股怪味儿。不过似乎无用,虫子比兽类还凶猛,把草席都咬得疮痍满布,会吃人一样。 晚晚怕虫子,一到晚上早早就躺进了帐子里,警惕到听不到虫鸣才敢睡,半个脑袋都不敢露。 这晚刚入夜,她被外面巨大的动静吵醒了。 一醒来,整个世界好像全乱了套,嘈杂喧天,各种各样,所有人的声音都混在一起,频频恼人,吵得她再也睡不着。 “快,快!准备热水——” “放个东西在他嘴里,千万别让他咬到舌头了——” “按住啊!脚也按住!” 许凌薇喊晚晚起来帮忙,她端了盆热水进去,看到临时搭的病床上躺着个几近癫狂的男孩儿。 他大概十四五岁,和她年纪相仿,在床上不住地抽搐、发抖、挣扎,气薄如缕,白涎顺着嘴角流了满脖子,脖颈上青筋毕现。 晚晚缩在门边,气儿也不敢出,后来是许凌薇的医生同事嫌她挡道将她赶走。 走前她看到他们给那个男孩儿的嘴里塞了东西,好像是为了防止他咬掉舌头,还用麻绳把他的四肢捆了起来。 她听说,他这是犯毒瘾了。 前半夜一直在男孩儿断断续续的哀嚎和呻.吟声中度过。他就像是在受一种钻心之痛折磨。 明明身处人间,却如堕地狱。 晚晚捂住耳朵,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那种凄惨的声音,她感到害怕。 后来他终于不再挣扎吵闹,倒像是睡过去了。 世界在一瞬间静了下来。 晚晚却仍不敢阖眼,抱膝缩在一边,心跳的还是很快,很剧烈。 前方一片一望无垠的旷野,一轮姣姣明月高悬,点点水银色落在洪涝过后的荒凉与平芜之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与寂凉。 许凌薇忙完擦了擦手坐过来,顺手就把那难闻的熏香给掐了,顺着晚晚的目光望出去,“过两天就走了,赶不上花期了。” 晚晚歪了歪头,疑惑地眨着眼,“……花期?” “罂粟花啊,”许凌薇平视那片荒野,苦笑着,“如果没遭洪水,花儿应该已经开了。我还带了单反想碰碰运气拍几张照呢。 晚晚头枕在膝上,撅了噘嘴,没作声了。 “晚晚啊。” 许凌薇看小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抬手给她拨了拨脸前的头发,柔声地问,“你现在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吗?就是,爆炸前的事,关于你父母……还有家人,什么的?” 类似的问题,在最初的几年间总会被问起。 不光是许凌薇,警察偶尔也会为此亲自登门造访,甚至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都会抓着她轮流盘问。 大人们态度咄咄,她胆子小,总怕的手足无措。 那时,沈知昼会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你们吓到我妹妹了,滚远点。” 他笑得吊儿郎当的,语气和态度却万分强硬。 若是被逼得急了,他还会面露凶相,“没见她想不起来么?你们还问她做什么?” 仿佛纵使眼前有千军万马,只要他在她身前,她也可以丝毫不惧声色。 他带她出去买冰淇淋,走在路上,他会高举着冰淇淋故意不给她,问:“告诉我,你是谁?” 她连答几声“沈晚晚”,他满意了,她才能大开饕餮。 “你是沈晚晚,”他眉梢一扬,笑着看她,又问,“那我是谁?” 她抬头看他,甜甜地笑起来:“知昼哥哥。” “知道为什么伯母伯父他们都不姓沈,只有你跟我姓沈吗?” “为什么?” “哥哥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他半蹲下来,温柔地用拇指替她拭去唇角的奶渍,顺势将她拉过去。 “所以啊,”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定定地盯住她。他的气息,极低极沉,“你是哥哥一个人的战利品,知道吗?” 她手里的冰激凌啪嗒掉了地。 她低下头,盯着地面,眼眶立马就红了。 “别哭啊,”他却笑得没心没肺的,“哥哥再买给你。” “真的?” 她倏地抬头,眼前一亮。 他抿着唇,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揉了揉她的头。 “你怎么这么好哄啊,晚晚。” 她的确好哄的不得了,捏紧他的衣袖,殷殷地问:“那哥哥买给我吗?” “当然了,但是你要答应哥哥,下次哥哥跟你说正事儿的时候,可别再脸红了。” …… “真可怜啊,”许凌薇打断她的思绪,“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被亲生父母给害了……” 晚晚一阵心惊,缓缓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剥离出来。 她都不记得许凌薇在此之前说了些什么。 “那个男孩儿,被他父母注射了毒品。他刚才那是犯毒瘾了。”许凌薇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遥远,“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种罂粟,然后低价贱卖给制毒工厂,毒贩制成毒品了,再卖给这种父母。” 这真是一种无比残忍的因果报应。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救他们?”晚晚心惊不已,甚至有些难以理解,“他们……他们种罂粟卖给毒贩,这难道不也是贩毒吗,他们是坏人啊,伯母……毒贩都是坏人,吸毒的也都是坏人。” 许凌薇苦笑着,温柔地看着她。 “这场洪涝让他们失去了太多东西了,包括钱,还有人性。那个男孩儿的父母没钱吸毒了,要把他家里最小的妹妹卖给毒贩,毒贩再卖给人贩……他为了保护妹妹,被注射了毒品硬性催眠了……嗯,就今晚的事。” 许凌薇兀自唏嘘着,忽地转言,“晚晚,你还觉得他是坏人吗?” 晚晚听红了眼眶,轻轻摇头:“……不,不是的。” “那你觉得,哥哥是坏人吗?” “……哥哥?” 许凌薇温和地凝视她,默而不答。 晚晚咬了咬唇,低下头。 她自然知道许凌薇说的是哪个哥哥。 那夜那个男人的脸,和记忆中的哥哥若即若离地重合,在她脑海中交替浮现,快要逼疯她了。 “不是的……哥哥是警察呀。”她摇头,声音细若蚊鸣,“哥哥说过,他要当警察的,他要当最厉害的警察……所以哥哥,绝不是……坏人。” 小姑娘倏地抬头,一双清澈眼眸里盛满了坚定。 就像是那年,她抬头望着沈知昼,拉着他的衣袖,眼眸晶亮,声音软软地问他,真的会给她再买个冰淇淋吗。 他那时,曾说她好哄的不得了。 明明知道她好哄,他还总是捧着她,哄着她,护着她。 可这么多年,不知不觉的,她慢慢地长大,也已经学会了自己哄自己。 “哥哥不是坏人。”她最后说。 许凌薇苦笑了下,对这个答案没多意外,揉了揉她的脸颊。 “不早了,晚晚,睡觉吧。” 就在此时,里屋传来了一通乱响。 “——谁?” 第4章 白夜(3) 巴掌大的房间昏昧一片,没有一盏灯。惨白的月光投射入室,掠过男孩儿的右手。 明晃晃的一把刀。 晚晚吓得尖叫,许凌薇紧紧护住她,挟着她向后瑟缩,张皇失措地警告他不要过来,边大声地喊其他人! 他忿忿瞪视着她们,突然恶吼一声,提刀就要冲过来! “快过来——快快快!快啊——” “从背后按住他!他手里有刀,当心别伤着了!” 又是一通乱响,三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医生从隔壁房间跑过来,三下两下地架住男孩儿把他往回拖! “许医生,你们去另一个房间!这里有我们!” 他的手脚一开始是被捆住的,后来解开本想让他睡个安稳觉,谁料这会儿直接提刀来见。 他踢打着腿,朝晚晚和许凌薇嘶喊:“把哈丹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晚晚目睹他被拖进去,她也被许凌薇抱走安顿到了另一个房间。隔着单薄的木板墙,还是能听到他的哭喊。 “还给我……还给我……呜呜——呜呜呜……哈丹……” 折腾了大半夜,那凄厉渗人的哭嚎伴随阵阵低啜,渐渐被汹汹而来的夜色吞噬得无声无息。 恍然间,晚晚下意识地抹了下脸。 全是泪。 许凌薇和同事们处理好回到房间,仍有些惊魂未定。她伸出手,抚了抚晚晚湿凉的脸颊,“吓坏了吧?” 晚晚用手背拭了拭眼泪,轻轻点了点头,乖乖地躺下了。 许凌薇随后躺在她身边,伸出胳膊环住她,小姑娘便像只粘人的小猫一样,就势就粘过来,紧紧地依偎住她,小小声地唤:“伯母。” “嗯?” 晚晚心口一绷,“他妹妹……” “没事了……都没事了,”许凌薇柔声地安抚着,像拍小婴儿似地拍了拍她,“大人们会解决的,我们也很快会离开这里。快睡吧,我也很累了。” “……好。” 只有这夜色睡得最沉,最安稳。 她们却几近一晚无眠。 翌日男孩儿醒来情绪稳定了不少。他居然不记得自己昨晚提刀相向的事了,许凌薇判断,应该是毒品致幻的后遗症。他年纪太小,根本扛不住。 午饭后,许凌薇和同事们临时出诊,伙房阿姨让晚晚送了碗糙米粥给他。 他叫哈桑,短脸高额头,皮肤黝黑,五官和眼神中就带有一种长久以来的贫瘠生活所致的苦痛。 那大概是,镌刻在他骨血中的东西。 因了昨夜克制毒瘾,他的嘴唇撕扯到干裂,嗓子沙哑,几乎说不出话。 晚晚害怕他,站在门边没敢进去。 哈桑似乎也对她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城里姑娘十分抵触,让她把粥放下,躺下就不理人了。 晚晚回屋憩了片刻。 折腾了大半宿,几乎一夜没合眼,她却仍不敢睡太熟,恐怕他再次提刀冲进来,再三检查了门闩,才稍稍浅眠了一阵。 醒来时,天阴大半,雨势颓颓。 洗了的衣服晾在外面,她出去收时,忽地起了阵风。、 风声低吟不止,夹着一声又一声的啜泣和呜咽,离她越来越近。 篱笆外站着个小女孩儿,七八岁大,有着偏黑的皮肤,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件脏得分不出颜色的黄裙子,同样脏乎乎的小手抹着眼泪花,不住地抽噎:“姐姐,你见到我哥哥了吗……” 晚晚蹲过去问:“你哥哥是谁?哈桑吗?” 小女孩匆匆点头,更咽着:“他们说,哥哥在这里……” 晚晚带她去找哈桑,小女孩殷殷地追问,她哥哥到底怎么了。 晚晚只说哈桑似乎是病了,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她不确定小女孩知道多少哈桑的事,也如何都说不出,他后半夜精神失措拿刀相向的事。 进去后,里屋床铺空空,早不见哈桑的人影。那碗糙米粥也一口都没被动过,瓷碗凉得彻骨。 “哥、哥哥呢……”小女孩见不到人,哭得更凶,死死地抓住晚晚的手,“你、你们……把我哥哥藏哪儿去了……姐姐,你不是说哥哥在这里吗?” 晚晚半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解释:“不是姐姐藏起来的,他那会儿还在……” “我不管,不管——”小女孩儿哭声更大,“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呜呜呜……坏姐姐……你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晚晚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会儿换她安慰这样更小的孩子,难免手足无措。 可单只是听小姑娘这样哭,她的心就像是被点点剖开,寸寸凌迟。 想起她曾经也这般哭过,质问他们,把她的哥哥藏哪儿去了,可,回答她的只有—— “晚晚,你要我说几遍?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忘了他吧,他根本不配当你哥哥。” …… “呜呜,坏姐姐,”小女孩儿攥紧小拳头一下下打在她身上,“把我哥哥还给我……还我……坏姐姐……” 晚晚吸了吸鼻子,三两下擦净眼角的泪,牵起她的手。 “走,我们去找哥哥。” 沿一个长坡下去,就是小镇上最大的市集。时隔大半月之久,这里一片复苏之象,非常热闹。 哈丹说,她哥哥哈桑平时会来这里帮叔叔杀鱼赚些零花钱。 不过那点微薄的小时工工资,总会被父母拿去“贴补家用”,如果有幸幸免,哈桑会带着她去市集上买柿饼吃。 哈丹年纪小,只知哥哥辛苦杀鱼帮工赚来的钱被父母剥夺走了,却不知到底的用途。但晚晚猜,那钱多半是用来买毒品了。 即使微不足道,杯水车薪,甚至不惜把哈丹卖掉,他们的父母还是要吸毒。 这场洪涝,让他们失去太多太多了。除了钱,还有人性。 “姐姐,慢一点……我、我快跟不上你了。” 哈丹踉踉跄跄跟在后,刚喊出声,就狠狠跌了一跤。 晚晚回去扶她,看到鲜血从她腿上的伤口里潺潺流出,狠狠地抽了口气,“哈丹,没事吧?” 之前喊着要找哥哥的时候,哈丹还哭得气儿都喘不匀,这一刻出乎意料的坚强。她强憋着眼泪,摇了摇头:“不疼。” “姐姐带你回去处理一下……” 晚晚还说完,哈丹再次坚定地摇头,甩开她,跌跌撞撞地往市集门口跑。 晚晚只得跟上。 进去找了一圈,找到哈桑平时在的摊位,又问了周围的人,都说没见到他。 倒是那个被哈丹叫作叔叔的大胡子男人用刀背拍着鱼头,大声地对哈丹说:“哈丹,你这样一直在外面跑,说不定你哥哥也去找你了呢?他可能找不到就回家了,指不定这会儿在家里挨你爸妈的打呢。” 哈丹只听他这样讲,就红了眼眶,转身又朝市集外头跑。 她腿还伤着,步子却很快,逆着那个大长坡一直向上、向上跑,快要跑到天边的乌云丛中去了。 晚晚紧跟其后,差点儿就被甩开一大截。 长坡之上,是一片青黄不接的田野,尽头连着一丛高高低低的土坯房。 那里是哈桑和哈丹的家。 洪灾之前,这座边陲小镇上就是如此落后破败的景象了。 老化了的电线将摇摇欲坠的房子幢幢连接起来,道路泥泞,房屋之间的空隙促狭闭塞,只容一人通过,外墙破败不堪,青苔遍布,到处都是腐朽的气息。 她们从屋内寻到屋外,都没有见到哈桑。 哈丹又一次嚎啕大哭,又踢又打,腿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潺潺直往外冒,把她脏兮兮的小腿又洗了一遍颜色。 晚晚好言好语地哄她,“哈丹,我们去包扎一下吧,去医疗站。说不定你哥哥已经回到医疗站去了呢。” “……真的?”哈丹泪汪汪地抬头。 晚晚蓦地信心倍足,“对呀,我们找了一大圈,那里还没找呢,说不定他回家没看到你,想到你也可能去找他了,就又回去了呢。” 哈丹这下终于不哭了,捏住晚晚的裙摆,定定看着她:“姐姐,那你带我去。” “——哈丹?你跑哪儿去了?” 一个黑皮肤、瘦长脸,身形干瘦的女人在门口把她们堵了个正着。 哈丹立刻窜到晚晚身后,“妈、妈妈……” 女人看了看晚晚,拧着眉,神情不悦,“你又是谁?” 晚晚注意到女人胳膊上遍布着针孔留下的青黑色疤痕,小脸霎时白了,哆哆嗦嗦地回答,“哈丹……摔伤了,我带她去医疗站那边……包扎一下……” “你是医疗站的人?” “……嗯。” “哈丹,过来妈妈这里。”女人最后看了晚晚一眼,伸手就把哈丹拉了过去。她蹲下来,语气柔和了些:“妈妈不是说了下午带你去买裙子吗?你半路跑哪儿去了,真是急死妈妈了。” 哈丹推拒着女人塞去的新裙子,“我、我不想穿裙子……妈妈,我不喜欢……” “妈妈给你买的,你怎么能不喜欢?” “我……我不……” 哈丹身形薄弱,怎么也拗不过大人的力气,三两下就被女人拖到里面去了。 她三步一回头地回望晚晚,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 出于担忧,晚晚还是没走,想等哈丹出来找个借口带她去医疗站,说不定回去就能见到哈桑了。 总比待在这里好。 稍待片刻,一个男人回来了。 他有着同样黝黑的皮肤,皮包骨头,双颊凹陷,形容可怖,气色恹恹的。他应该就是哈桑和哈丹的父亲。 他不善的目光在晚晚身上来回游移,晚晚不敢看他,低下头,站到另一边去了。 他跟哈丹的妈妈进去说了很久的话,是方言,晚晚听不懂。过了阵,哈丹妈妈出来,朝她喊了声:“小姑娘,进来坐坐吗?” 晚晚看着她,摇头。 女人换了副和善的表情,主动攀谈:“你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吧?” 晚晚默了会儿,小声且拘谨地答:“……港、港城。” “喔,那可真是远呢,”女人笑起来,眉目温柔了不少,“我听哈丹说,你是带她去找哈桑了?” 晚晚点头,“唔……嗯。”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女人若有所思地盯了盯远处,朝她招了招手,“昨晚真是麻烦你们,进来坐坐吧。哈丹在洗澡,她摔得挺严重的,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管用的药,她一直说呢,要姐姐带她去趟医疗站。” 晚晚仍有些犹豫。 女人却又笑着:“说不定你坐一会儿了,哈桑就回家了,到时候你们一起带哈丹去。” 晚晚独个儿坐在一个屋子里。 家徒四壁,除了一张破藤椅,一张烂了的木茶几,还有个破木柜子,就看不到其他家具了。 里面水声淅沥,时不时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哈丹好像又哭了,女人呵斥一句,她的哭声便噎在了嗓子中,只剩下呜咽。 晚晚等得焦灼。 一瞥眸,茶几上摊开着个印着卡通画的铁皮铅笔盒,锈迹斑斑,已经扁了变了形,内盖上印着乘法口诀表。 她听说,哈丹和她哥哥都没在上学了。 哈桑念到六年级就辍学了,家里的钱大多都用来还赌债和吸毒,没有余钱供他们读书。 盒子里扔着两个注射针管,晚晚自然猜到了那是什么。 她越来越害怕,捏紧裙摆,如坐针毡。 哈丹妈妈给她倒的水,她一口也不敢喝。 无人出来跟她说话,她也不希望除了哈丹和哈桑,那两个大人中的谁来同她交谈。 她只想等哈丹出来,然后带她去医疗站那边。 等不住了,她过去想看看哈丹洗得怎么样了,隔着破布帘子,突然听见哈丹妈妈凶狠地说: “你哭什么?你不洗干净,那些叔叔是不会喜欢你的,新裙子买了也没用,你就永远脏兮兮的,没人会要你——” 晚晚大惊失色。 她连连后退,再不敢多留,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 ——她要去找大人来这里! ——这里已经没人能保护哈丹了! “你——” 就在这时,一直在门口蹲守的男人!眼疾脚快地朝她追了上来! 晚晚听到脚步声,看到那人是哈丹的爸爸,手里还提了根粗黑的棍子,恐惧驱使她更加拼命地向前、向前跑—— ——砰。 脑后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剧痛。 她浑身一软,接着,整个世界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砰—— 一声枪响过后,余音拨颤着空气,瑟瑟发抖。 寂了半秒后,伴随而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身形魁梧的男人轰然跪倒在地,左腿上赫然一个血窟窿,鲜血扑簌簌地往外冒,灰蓝色的裤子上登时殷红一片。 阿阚和虎仔三下两下地压住了他。 沈知昼坐在屋子中央,懒懒地搭着一条腿,手里把玩着刚才行凶的那把枪。 他的耐心和声音的温度,在一瞬间降到了冰点,“我再问一遍,康绥在哪?”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男人抱着腿,苦苦嘤咛着,“我真的不知道……他出去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告诉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沈知昼睨着他,轻哂了声,“你不是最喜欢像只狗一样跟他吐舌头了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昼哥,求你了……求你,”男人不住地告饶,缩在地上低低啜泣着,“人……也不不、不是我杀的……真的……” “你也没那个胆子。” 沈知昼冷笑,抬手,枪口就对准他的另一条腿—— “求你了——!!!” 男人闭着眼睛大声嘶喊,恐惧到了极点,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半晌,预感的枪声没再响起。 却听到沈知昼轻佻地呵笑出声。 他摆弄着男人的手机,看到浮现在屏幕上的“康绥”二字,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扬手,扔到男人面前去。 “接。” 男人只得照做,抖着手滑开屏幕接起,颤着声音,“喂——”了一声。 沈知昼懒洋洋地指挥着,“跟他说,他爸爸找他。” “……” 对面的人听到这个声音,还没作答,又听那边轻佻地补充了句—— “他爸爸,沈知昼。” 第5章 白夜(4) “我只让你带她一个人来,为什么带了两个?” 康绥从挂掉电话后,整个人就像是个冒着火星的炸.药桶,一触即燃。 他坐在这间破木屋里多等了快一刻钟才见到哈迈,耐心霎时降到零点,打量着哈迈身后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小姑娘,语气更是不悦:“这模样,看起来也有个十五六了吧?我怎么不知道你家还个这么大的女孩儿?” “一个嫌少,两个也不嫌多嘛,您多赚点,”哈迈陪着笑脸,殷切地凑上前去,朝康绥捻了捻手指,舔着嘴唇,低切地说,“绥哥……那我也多来点儿货?” 康绥皮笑肉不笑地瞥他眼,“想多要多少啊?” “就……”哈迈讪笑连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伸了两个手指,“起码也……两条吧。” “两条?”康绥搭在另一张凳子上的腿突然撤开,高高一扬,狠狠将哈迈踹倒在地,低身过去,伸出一根手指,笑了笑,“就一条。” “绥、绥哥……” 哈迈来不及吃痛,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牵住绳子把用黑布蒙着双眼和口鼻的两个小姑娘从旁边拉过来。 “您、您看啊……不一定是年纪越小越好吧?就这个大点儿的丫头,从老远的城里来的,走丢了家人也不知道,她模样又水灵,外面那些稍有点儿钱的老光棍肯定都喜欢呀……” 晚晚听哈迈这么说,狠狠地抖了一下,眼泪汹汹从眼眶里逼了出来,再次濡湿了蒙眼的布子。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的对话和凶恶的语气,就足够让她恐惧到极点。 她连挣扎都不敢,双手被死死捆在身后,那粗糙的麻绳几乎要箍碎了她的骨头。 康绥不耐地说:“你是觉得她值一条货的钱?” “……是、是。” 康绥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最后似是松口了,又问哈迈:“就要两条么?” 哈迈眼前亮了亮,殷殷地点头:“是,是……” “行啊,”康绥跺了跺脚,站起来,吩咐手下架住晚晚和哈丹,对哈迈冷笑,“会跟我讨价还价了,我以后得让道上的兄弟们对你刮目相看了,是不是?坐地起价玩儿的好,玩儿的是真好啊。” 哈迈再次堆起笑容:“不敢……不敢,谁不知道道上都是康爷跟绥哥您说了算,绥哥多高看我一眼,那就是刮目相看了。” 康绥哼笑了声,让手下阿沅拿来包货,直接扔到康绥面前的桌子上去,桌上有个秤。 “今年发了洪涝,你们穷得要死,你知道这么一条货被炒到多贵了么?” 哈迈看到那包冰.毒,兴奋得眼中直冒火星,刚想去碰,听康绥这么说了这么句,缩了缩手。 他注意到表盘的指针没转到那个数字“2”上,兴奋劲儿登时消了大半。 俗称的“一条货”就是一公斤,那指针在“1”附近摇摆,别说不足两公斤,差一点儿都不到一条的量。 哈迈脸上笑容尽失,“绥哥……这……” “你不会真以为我在夸你有脑子吧?”康绥冷冷横他一眼,朝阿沅一扬下巴,“去,把他指头剁了,就留一根,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信口就跟老子要两条货。” “——绥哥……绥哥!!!” 哈迈厉声大叫,立马就被阿沅和几个人高马大的手下按在了桌子上。那货他是一指头都没碰到,转眼之间,阿沅已经拔出了刀,将他的小指连根切了下来! “啊——!!!!” 惨叫声绕梁三尺,在巴掌大的屋内回旋不绝。 晚晚吓得不成样子,吞噎着眼泪,不住地发抖,身旁的哈丹也吓哭了。 她们的嘴巴被堵住,无法哭出声,也不敢哭出声,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只敢低低地呜咽。 “操——哭什么啊,女人是真他妈的烦。”康绥头痛地揉了揉额,在三重奏的哭声和惨叫声中大喊大叫着,催促阿沅,“赶紧的,剁干净了就带她们走,真他妈耽误时间!” “是!”阿沅中气十足地答了声,命人按死了哈迈,不让他挣扎太厉害,一刀下去就剁掉了哈迈的无名指。 阿沅自然知道康绥是怕谁来。 那会儿接了个电话,康绥整个人就不对劲儿了,这会算时间也快…… 哐当—— 刚切到哈迈中指,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 康绥刚要点烟,手一抖,就啪嗒落了地。 阿沅动作同时停下,转头看向门口,脸色登时变了,“绥、绥哥……” 沈知昼长腿一收,放下脚,然后就笑了起来:“唷,都在呢?” “……” 他提起腰间挂着的两把枪,对准屋内的人,弯着唇,“那就一起死吧。” 一时枪声四迭,震耳欲聋。 屋内霎时间乱成一团,哈丹呜咽着,狠狠地撞到了晚晚身上。 晚晚跟着她失去了平衡,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她们的手被捆在背后,如何也动弹不得,就那么蜷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爸爸亲自来找你,你也不给我磕头问个好——”沈知昼长臂挥出,枪口直冲康绥的脑门—— “是不是,不太礼貌呢?” 同一时刻,康绥也毫不示弱地将枪口狠狠地抵在了他的左胸口上,一手捂着腰上冒血的伤口,有些艰难地冷笑:“怎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 沈知昼佯装讶异,低睨了眼康绥抵在自己胸口的枪,唇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神色丝毫不乱。 他抬脚,就那么让康绥的枪抵住他的胸口,步步向前。 他走一步,康绥就退一步,面上的恐惧也就更多一分,方才高涨的气势也渐渐弱了下去。 他眼底笑意稍浓,轻诮地反唇相讥:“平时见到我不是吓得跟只狗似的,怎么,背着我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气势这么足?” 康绥梗着脖子怒喝:“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开啊——” 沈知昼一口咬过他的话,突然就拔高了音调! “……”康绥被这声吓得一抖,沈知昼却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声线跟着缓下来,像是在好声好气地商量,“杀了我,你就是鬼了。” “……”康绥吞吞口水,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把枪撤离了沈知昼胸口,有些没底气地说,“那你如果杀了我,你就是内鬼。” “哦,我还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沈知昼却没放下手里的枪,枪口在康绥脑门儿上磕了磕,眯起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神色愈发危险,“我抓回来的瘦猴,和那个胖子,是你杀的吗?” 康绥抿了抿唇,坚定地摇头:“不是。” 沈知昼有些意外,挑了下眉,眼底浮起兴色。 康绥看了他一眼,辩解道:“——真的不是!我杀了他们的话,不就中计了吗?我有那么傻,我会害自己的好兄弟?” 沈知昼闻言一顿,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枪,疏懒地笑:“好兄弟?” “再说了,”康绥继续说:“我杀了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跟我是一根绳上的……” “好处?”沈知昼换了手,另一只手的枪,直直朝上,倏地就抵住了康绥的下颌。 男人眯着双漂亮的眸子,轻轻微笑着,声音清冽又冷静:“你是最明白好处的人,不是么?” 沈知昼不是第一次这样反复无常,然而康绥的脸色才刚缓和没一会儿,就又白了大半,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是这么四五年来,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康绥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的,现在……就只有别人以为我们在斗,加上我爸要抓内鬼……如果,是我杀了瘦猴,大家都会认为……是我栽赃给你……” “你很懂啊。”沈知昼轻笑着打断他,俊朗的面容上一时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你要我说几遍,真的……不是我,”康绥恳切地看着他,最后说,“一定是有人栽赃我,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如果这么做,是对我自己有好处,但以后我接了我爸的班,我要怎么面对你,我们可是好兄弟,我会逼着不得不杀了你……” 砰—— 子弹擦着空气,倏地击中了康绥的太阳穴! 他话音未落,瞳孔瞬间黯淡下去,向后一栽,整个人轰然跌到在地! 死了。 沈知昼没有开枪,他的手指,甚至都不在扳机上。 他警惕地神色一凛,循着子弹而来的方向望出窗。 一幢高低相近的建筑物上方,掠过一个黑色的身影,擦过渐渐消沉的暮色,立刻消失不见。 显然,是狙击手。 就是不知,是谁派来栽赃他的。 他不以为然地冷笑,神色蓦地冷了三分,一脚踢开了康绥。 一转头,注意到窝在桌角瑟瑟发抖的阿沅,和康绥剩下的几个手下,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枪伤。 他眉眼一挑,蹲下来,笑着对阿沅说:“看清楚了,可不是我开的枪,我和你们绥哥可是好兄弟。” 阿沅看着他,捂着冒血的腿,点点头。 接着,他听到了女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 刚才只顾着料理康绥,都未注意到墙边缩着两个小姑娘,一大一小。 他让阿阚去开车过来,虎仔便抱着那个小一些的女孩儿先出去。他蹲过去,看着那个稍大一些的姑娘。 她像是在土里滚了圈儿似的,裙子都沾满了土,但仍掩映不住她白皙细腻的皮肤。 细皮嫩肉的,倒真不像这个镇子上的女孩儿。这里地处赤道以下,太阳直射,日头毒辣,居民常年劳作,大多都皮肤黝黑而粗糙。 最后那一声枪响过后,世界静了很久,很久。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失了明。周围越静,晚晚越觉得害怕。 忽然,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滑过她脖颈的皮肤。 “呜呜……”她害怕地向后一缩,却没躲过去。 那双手帮她拿掉了堵住嘴巴的布条,她得以哭出声,察觉到那是男人的手,也是男人的气息,她更加害怕。 他的手停在她左耳附近,人就跟着沉默了很久,接着用刀帮她解开绑住双手的绳子。 却没有解开她眼睛上的布条。 她看不见是谁。 “求你……”她惊惧不已,怕他朝她开枪,或是突然给她一刀,切下她的指头,只得低声呜咽着,语无伦次地求饶,“求求你,别杀我……我好、好怕……你别、别……” 腰上蓦地贴过个坚实的力道,紧接着坠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轻淡的烟草味紧紧包裹住她。 “求求你……” 她在他怀里把身体绷得僵硬,仍发着抖,呜嘤不止。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地放大。贴近了他,感受到他呼吸的节律,她不由地怔了怔。 熟悉的气息。 像是雨夜将息的风,还有寒凉的金属枪柄,抵住她下巴的触感。 “……”她居然不是那么怕了,更了更,大着胆子,下意识地轻轻出声,“……哥哥?” 他沉默地抱起她,一直向外走。 傍晚的风很凉,夹着一股潮意和花香。 最后他像是将她安稳地放在了某个柔软的地方。 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捏过她一侧的脸颊,有人覆身过来,凉薄的呼吸掠过她左耳。她听到了他沉哑的嗓音: “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某人:嗯????居然听见了吗? 第6章 白夜(5) 沈知昼瞟了眼缩在车后座椅上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半扶着车门一直没关。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虎仔走过来,才一扬手甩上,背沉下,靠住。 虎仔过来递烟。 打火机咔哒响了声。 修长干净的五指虚拢住在手心明灭攒动的火光,他避开愈发肆虐的风,侧开头点上烟。 越南烟,辣喉劲儿也大,腾腾烟雾喷薄而出,沿着他脖颈和侧脸分明流畅的线条,缓缓地向上爬。 很快,被风吹散了。 傍晚的风不够温柔,在原地乱刮,烟迷了他双目,传来灼辣的热意。 他默了很久,半晌,虎仔叩了叩车门,才敲回他飘忽的思绪。 “昼哥,走吗?” 沈知昼轻轻吹了个烟圈儿。 长睫垂下,敛去眼底多余的神色,眼皮耷拉着,透着些许说不出的倦意来。 他从那木屋里出来,整个人就仿佛褪了一层颜色似的,嗓音亦沉闷低哑:“走。” 话如此说,他却毫无动作,远远望着凝在天边的那层昏昧不明的霞光,又出了会儿神。 白夜交替,暮色四合,一日之中的逢魔时刻。 说不出的诡谲。 待那雾色稍浓了,天色又喑哑了一度,看起来快下雨了,他的烟也抽了大半。 阿阚在屋子里料理的差不多了,最后拖着个满手是血的男人出来了,“昼哥——” 沈知昼咬了咬烟蒂,唇一绷,移眸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阿阚扬手扔过来的那个男人。 他不住地发抖,血肉模糊的右手只剩两根指头。 被齐根切下的那几个血窟窿里显出断骨森白的形状,惨状清晰可见,景象骇人。 虎仔看着心惊,连连咂嘴。 倒是阿阚不咸不淡地啧笑起来:“就他,前几天找绥哥要货,说好一条冰,今天带了那俩小姑娘过来,一开口就坐地起价要两条,结果被绥哥剁了手指。” “不懂规矩,是挺他妈活该,”虎仔跟着阿阚笑起来,“也就康绥死了,不然剩下这两根也给你剁了喂狗。” 哈迈抖着痛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吞噎着眼泪,哀求道:“是我错了……我的错……是、是我不懂规矩……” “昼哥,这人怎么办?” 沈知昼咬着烟,脚尖朝向地上的男人。 他从兜里掏出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慢条斯理地穿戴,垂眸。冷冷睨下去:“不是不懂规矩么?” “我……我的错……”哈迈恐惧又悔恨,“我不、不懂规矩,但、但是——”他急切地说,“我知道您跟绥哥是兄弟……绥哥死了,以、以后我……” “啊,”沈知昼放松了一下十指,轻笑,“你跟康绥很熟?” “是、是……” “你不懂规矩,康绥也不懂。” 沈知昼语气疏懒地说着,人就蹲到哈迈面前去,面上始终笑意不减,声音却又平又冷,如何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都不懂,我们也很难做的。” 哈迈单只是听他这么说,就没来由的心惊,抖得更厉害,刚张了张唇想说话,面前的男人却又轻飘飘地说了句:“康绥死了。” “……” “——你是不是,也该去陪陪他了?” 话音一落,沈知昼就将手上的烟,狠狠地,按灭在哈迈右手的伤口上! 五指连心,猝不及防的灼痛感直窜胸口。 哈迈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然后被沈知昼揪着衣领,从土堆里拽起来。 他小臂一横,就给哈迈狠狠按在了墙上,扬手,轻而快地甩开一把折叠军刀—— 刀刃在他手间飞了一瞬,手起——刀落! 将哈迈的那只手,死死钉在了身后的门框上! “啊——!!!” 哈迈惨叫声更烈,眼球快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沈知昼听他嘶喊,唇边笑意愈发阴狠。 他用力地将那刀,狠狠地,狠狠向下,顶入他骨缝之间,要把下面的门框给凿出个洞似的。 哈迈泣不成声地嘶喊:“——啊……啊!!” 等他最后哭喊的快没了力气了,沈知昼才缓缓地收了手,轻轻吸气,吐气一番,眉目舒展开来,眼底笑意更浓。 他摘掉染了血的手套,甩在哈迈的脸上,懒懒地说:“走了啊,你记得替我跟康绥带个话——” 哈迈惊惧地看着眼前宛若死神般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更咽着。 男人冷笑,字字顿顿地说:“谁跟他是——好兄弟?” 哈迈又恐惧地嘶叫起来。 “小点儿声啊。”沈知昼笑吟吟地凑上前,状似不悦地皱了皱眉,好声气地说,“别吓坏了车里的小姑娘。” “呜……呜啊……” 哈迈的哭声登时被逼回嗓子深处,只剩呜咽。 上了车,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也不哭了,静的出奇。 听到车门响,那个小一些的便更咽不止。阿阚烦躁得直挠头:“别哭了,我他妈真的最烦小孩儿哭了——” 哈丹听到他这么说,更害怕了,直窜到晚晚怀里,啜泣着,大气也不敢出。 阿阚坐到副驾驶,沈知昼便坐到了后面。 晚晚抱着哈丹,缩在门边,她眼前还漆黑一片。她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出于恐惧,还是觉得不看为好。 察觉到有人上来,她小腿动了动,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气息却极其熟悉,她怔了怔,一瞬间居然没有那么怕了。 她抬了抬手,想摘掉蒙眼的黑布,手腕儿上蓦地贴过来一个寒凉的力道。 又听到了那个低沉而克制的男声:“——别动。” 她蓦地想到一周前的那个雨夜。 比他手的温度更寒凉的枪柄,还有抵住她下巴的力道,她咬了咬唇,“哥哥”二字在喉间滚了一番,却终是没有叫出声。 刚才他对她左耳说的那句“瘦了”,她的的确确,听到了。 字字不落。 沈知昼在四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是伯父的忌日,也是她12岁的生日——亦是那年发生大爆炸时,他和警察们发现她的那天。 那晚他在伯父的黑白照前三叩三拜,跪了很久。 多少年来,第一次跪了那么久,许凌薇叫他吃饭,他才潦潦地收拾了一下情绪起来。 吃饭时,她把许凌薇放在她碗里的肉挑出来,包在纸巾里,偷偷地扔到了脚下的垃圾桶。 一抬头,他看着她,抿着唇对她笑。 意味深长的,把她所有的小动作收于眼底,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她匆匆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伯母是深茶色的瞳,而他的瞳色却极黑,眼神澄澈又明亮。 每每她淘气或者撒谎了,他的目光就会倏地深沉下去,稍看她一眼,就仿佛能洞悉到她的真实想法。 所以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隐瞒自己。 饭吃一半,许凌薇稍作离开。 他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她额头,表情沉下,用了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责备她怎么不吃肉。 他说,她这般孱弱,这么瘦,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长身体。 他说,以后如果他走了,没人监督她好好吃饭,她该如何健康地长大。 她的情绪蓦地低落了大半,听到他假设他要走,眼底登时热意泛滥,抬起双泪汪汪的眸子,盯着他。 “哥哥……” “嗯?” 她犹豫很久,唇几张几合,才鼓起勇气说:“我、我……不想,那么快长大。” 他筷子一顿,放下来,支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声音沉沉哑哑的,温柔又疏懒,“为什么?” “哥哥……总是什么都走在我的前面,我好像怎么跑……都追不上你,”她低了低头,轻声地说,“哥哥以后肯定会比我先读完书,然后……你已经工作了,而我可能才上高中……你会和别人谈恋爱,然后……结婚,成家……” 最后,她的声音几近细不可闻。 他鼻音微动,就笑起来,“就因为这个?” “……嗯,”她紧张地捏着桌布,怕他嘲笑自己的幼稚,局促地说,“我不想……哥哥离开我,也不想……哥哥跟别的人……我不想……” 他支着头,唇抿成了条好看的线,笑吟吟地看着她,静候下文。 可她被他盯得彻底慌了神,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她感到害怕。 怕他生气,她知道他脾气很坏,虽然不曾对她白过脸,可这话太过自私,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自私又幼稚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一直以来过于依赖他,所以很怕,以后他会让另外一个人也这么依赖他。 她怕她长大了,有人已经取代了她。 到了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地离开。 巴掌大的餐厅静谧非常。 他就那么看着她,眸光却越来越深沉,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浓了。 很久后,他舒了口气:“好。” 低低哑哑的声音,像是一把细沙挥在她心头,隐隐作痒。 “……” 她还未抬头,垂下的视线里,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把她碗里的肉挑出来,全都扔掉了。 她诧然地抬头。 头顶葳蕤柔和的光,尽数被揉碎了,星辉一样落入他眼底,他的声音极其轻缓温柔:“不想长大就不要长大了,晚晚。” “……” 她还记得,那时他读的警校离她的学校坐公交不过两站路。 运气好的时候,隔着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学生在训练,偶尔还能看到他绑着沙袋,带领着同学跑圈。 他还不到十七岁,就被当地的这所警校择优录取。 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发现她,带她回了家,还给她起了名字。 那时他二十岁,生得颀长,身形轮廓愈发坚实分明,因了成日的训练,周身的线条紧致而有力量。 只要他待在她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给她很足够且真实的安全感。 从小到大,她都会很神气地跟身边的同学和家属院的孩子们说:“我哥哥以后是警察,他要做最厉害的警察!他说过,他要像伯父一样抓好多好多的坏人,立很多很多的战功!” 不过,自那天他消失之后,她的这些话,就会被当作谎言,开始有人反驳她:“胡说,你哥哥明明是杀人犯,他在警校杀了人就跑了!” “他连家都不敢回了,还做什么警察?” “他是个大坏蛋!沈晚晚,你是坏蛋的妹妹,你就是个骗子!” …… 腿上蓦地覆上一片温热,柔软地包裹住她裸露的腿面,带来一瞬温暖。 她思绪一沉,缓缓回神。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腿面。 好像是谁的外套。 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开口:“哥……” 她的脸被扳过去,唇上贴过个冰凉的力道。 他拇指轻轻压了压她柔软的唇瓣,探身到她耳旁,轻轻“嘘——”了声,然后替她仔细地整理好盖在她腿面的外套。 她白裙上污迹错综,被绑来时应该挣扎了很久,侧面扯开了道很大的口子。白皙的皮肤毫不遮掩地暴露出来,曲线盈盈袅袅,蔓延而上。 他倏忽挪开眼,像被灼到了似的。 是长大了啊。 还长大了不少。 就是,好好的一条裙子硬是给弄成了这模样。 怪可惜的。 沈知昼这样想着,不觉有些冷,皱了下眉,想让虎仔把车里的空调打开。 然而还未作声,车身蓦地向前一耸,他们在路上,被什么东西给拦停了。 第7章 白夜(6) 虎仔握着方向盘,手心捏出了把湿凉的汗。 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后座神色如常,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的沈知昼,声音抖了起来:“昼、昼哥……” “瞧把你吓的,见到鬼了?”副驾驶的阿阚刚调笑了句,看清了拦在前头的那辆车,神色一敛,匆匆回头,“昼哥,康绥死了……这会儿下去,估计就是去送人头啊。” 沈知昼拧了拧眉,抬眼望过去。 前头那辆块头儿不小的黑色路虎,虽挂着个粤字开头的假-车-牌,但他知道,里面是谁。 康绥和哈迈交易的地点在郊野一个废弃的荒村,发了洪水后,那村子死了大半的人,有幸未罹难的都搬走了。 近半年来,伽卡周边一带的缉毒力道逐渐加大,毒品流通不善,康绥此人做事又一向小心隐蔽,沈知昼找了一天康绥,居然连形同他左膀右臂的心腹手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三番逼问都问不出来,就更没可能透露给其他人了。 很显然,他是为他而来。 甚至可能,还捏准了康绥死了。 沈知昼刚要下车,倒是阿阚先拦下他:“我先去吧。” 沈知昼神色一寂,没阻拦他,反而眼底浮起兴色。 阿阚朝虎仔一扬下巴,虎仔立刻会意,半天却没动作,单只是脸色兀自发了白,嗫嚅着唇说:“真、真要下去……” 阿阚狠狠剜他一眼,骂了声“怂逼”,然后拉开面前的车斗,拿了把枪。 沈知昼移眸瞥过去,淡声说:“那枪没子弹。”然后他便把自己枪的弹夹卸下,扔给阿阚。 阿阚把枪塞进裤腰,顺带着给口袋塞了把折叠军刀,瞪视着前方那个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恶狠狠地说:“大不了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他妈早想杀了他了。” 沈知昼淡笑着,叩了叩窗沿儿,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可千万别留情。” “不会。” 康绥死了,他们应该早料到有这一刻的。 虽然,来的猝不及防。 阿阚最后说:“我和虎去拖时间,如果情况不对,昼哥你赶紧开车走,不用管我们,他的目标是你。” 沈知昼没说话。 “走——” 虎仔来不及思量,匆匆带上了刀枪,悻悻推开车门,硬着头皮和阿阚一起下去。 程嘉树看到沈知昼的两个手下下了车,他抬起下颌,遥遥地望着那辆越野车车后座的男人。 天光稍熄,眼前的世界,与车内男人的神色都暗了一度。 他好像在笑。 程嘉树闷哼了声,收回目光,颇为轻诮地说:“怎么?沈知昼胆子这么小的吗?连我都不敢见,怕死么?” “程先生,有什么话不能等康爷回来了好好说?你在这里拦人,传给康爷和其他人了,都会觉得你居心不良的。” 阿阚不是第一次与程嘉树打交道。 他深知此人有多阴险毒辣难缠,从前他跟着的那位大哥,就是在集团内讧期间被程嘉树施计,除之以后快。 去年康泰亨发了心脏病,做了个紧急搭桥手术,自那之后身体就没好过。 前段时间伽卡又发了洪涝,什么都不景气,康泰亨大呼流年不利,半月以前就去了泰国拜佛,以程嘉树、康绥和沈知昼为首的三拨人展开内斗斡旋,现在康绥死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程嘉树闻言,笑了声。 潮闷天,燥热得恼人,他拿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又听阿阚说:“你跟在康爷身边少说也有个七八年了,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脏不好,手术也怪折磨人的,你就非要挑起内讧给他老人家添个堵?嫌他活的不够长了,还是——” 阿阚声音陡然一沉:“想尽早接他的班?”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跟我咋咋呼呼了?” 程嘉树朝身后的几个手下一扬手,三下两下地就将虎仔和阿阚钳制住了,顺带着搜身一番,枪就下掉了。 “小狗吠什么,让你主人下来说话。” 程嘉树冷笑着,话音刚落,就见那个男人直挺挺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沈知昼关上车门,脚步在车旁停顿须臾。 白夜更替之际,他身披滚滚暮色,昏沉葳蕤的霞光将他的身形拉得更加颀长而笔直,轮廓幻化成了张消沉的剪影,唇边染着一点笑意,有种说不出的颠倒风流。 他似乎总偏爱黑色,仿佛每当夜色降临之际,他就能很好地隐藏自己,匿身于夜色,连影子也丝毫不肯绽露。 他在程嘉树面前,也几乎是没有弱点的。 程嘉树挑了挑眉,“你倒是很自觉……”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知昼利落地打开了前侧车门,长腿一跨,坐入了驾驶座。 程嘉树脸色一变。 “他要干什么——他要跑吗?” “喂、喂……” 沈知昼坐上车,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打火、挂挡。 中途,他沉声地说了句:“晚晚,趴下。” “……” 晚晚以为是自己幻听,还没来得及反应,接着,她依着惯性,重重地,向后一仰! 哈丹和她同时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刹那间,沈知昼右脚狠狠踩住油门,他们的车,就朝面前那辆路虎直飞了过去! 程嘉树与阿阚他们躲之不及,四处鼠窜,惊声四迭,喊着:“你他妈疯了吗!” “停车啊——你要撞死我们吗!” 车轮不管不顾地摩擦着地面,激起碎石乱飞! 沈知昼踩实了油门,加到最大,直直地,狠狠地——撞向他们! 砰—— 一声碰撞的巨响过后,他撞着程嘉树一个没来得及躲避的手下,将那人碾在两辆车之间,直接顶着出去! 那人挣扎着,口中血沫飞溅,早没了挣扎的力气,痛苦地拍着他的车前盖。 “疯了……真是疯了,”程嘉树吓得脸白,大声命令道,“开枪!拦住他!把他轮胎打爆!别让他跑了!” 砰砰——咚咚咚—— 子弹在车身和玻璃上乱走,一通乱响,后来逐渐加大了密度,声音震耳欲聋。 晚晚和哈丹失声尖叫,抱头缩在座椅下瑟瑟发抖。她身上还罩着他的外套,厚重的皮夹克,不至于让车玻璃的碎片划伤皮肤。 沈知昼加大油门,直直将那个人和程嘉树的车一齐顶了出去! 他迅速地打了一圈方向,车头一扭,直冲着朝他放枪的程嘉树一行过去! “来了,来了!他来了!” “躲开啊——要死吗!” 那里有阿阚,有虎仔,有很多他见过的,老老实实叫过他一声“昼哥”与他朝夕相处的,也有根本没见过的人。 可车头,毫不犹豫地直冲过去!毫不犹豫地,要碾碎他们! “开枪!打他!” 程嘉树眼见着他直冲过来,大声嘶喊着,命人朝他继续开枪! 车前玻璃中了好几枪,裂痕斑布,他将油门踩得越来越死,咬紧了后槽牙,丝毫也不放松,就那么如开弓出弦之箭般——冲向他们! “真他妈……是个疯子!” 程嘉树夺过旁边人的枪,趴下来,直朝着那两个前车轮开了几枪! 沈知昼料到程嘉树会打他的车轮,左右轮换着方向,致使子弹都未击中。 眼见着那辆车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程嘉树一个侧身滚到了一旁,车轮擦着他身子过去,才稍稍躲过一劫。 “——追他!” 程嘉树暴跳如雷地大喊着,命人去开他们被撞远了的车,一行人奔上去,就直朝着沈知昼追了上去! 车前镜碎了一大半,寒风与暮色,都借由毫无遮挡的机会肆意地扑面而入。 沈知昼深深地喘了喘气,抬手捂了捂鲜血潺潺的左肩,瞄了眼后视镜,那辆车头被撞得变了形的路虎正朝他追过来。 他有些日子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难耐地喘了口气,神色稍霁了一瞬,右旋了两圈方向,拐入一条更为逼仄的乡野小道。 经过这里,直达一条废弃的公路,那里有个大长坡,连着一片断崖。 肩上剧痛难忍,他却丝毫不敢松懈,一直加大油门,朝断崖的方向开过去。 路经一片田野时,他轻轻地喘气,沉声命令:“晚晚,带着那个小姑娘跳下去。” 晚晚一愣。 车速这么快,怎么跳? 他突然怒声:“——跳啊!” 洪涝过后,连绵了许久的雨天,致使这里的泥土非常松软,连着一片沼泽和芦苇荡,跳下去哪怕受点轻伤也不至于摔死。 但如果让程嘉树追上,那绝对是死路一条了。 晚晚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时结舌。 他好像一直在耐心地等她,甚至还稍缓了一些车速,出声和喘息,渐渐地有些艰难了,嗓音更为低沉沙哑: “晚晚,听哥哥的话。” 她动了动唇,鼻腔酸意阵阵。 “别怕,哥哥在,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就涌出了眼眶,咬了咬牙,摘掉挡住眼的黑布。 她再也不怕,面对他了。 哥哥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救她和哈丹。 适应了黑暗,一瞬的光亮迸射入目,有些灼眼。 不过好在是夜色将沉之时,不至于过于难忍,她稍适应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安顿好哈丹抱紧自己,咬牙打开车门,卷着肆意的风,用他的外套裹住她们,沉身滚入了旁边一丛柔软的芦苇荡中。 那辆车的后车门悬开着,沈知昼还在往前开。 一直,一直往前。 车速越来越快。 忽然,她前方二十余米的地方,他从车上跌了下来,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似地,像是把自己从车上给扔了下来。 他坠入一片泥沼之中,再难翻身。 “哥哥——”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大喊着,来不及管哈丹,踩着霞光奔过去。 她好像,终于能追上他的步伐。 把这将近五年的距离,一点点地追上来。 那辆车,还在向前,一直向前。 沿着那个大下坡下去,它依靠惯性,会坠下悬崖。 万劫不复。 “哥哥……你别死。” 女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近,直至震耳欲聋。 他的头却重的要死,听到这飘忽而至的声音艰难地睁了睁眸,肩膀的痛楚牵引住浑身的知觉,想起身,可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哥哥——” 胳膊上贴过来一双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手。 她攥紧了他小臂,拉着他,脚疯狂地蹬着松软的泥土。使不上劲,她被惯性甩出去,就再来拉他的胳膊。 她哭喊着,叫哈丹过来帮忙,要把他从沼泽里拖出来。 他盯着渐次晦暗的天空,突然有些无奈。 他都一身泥泞了,该怎么,重新面对她才好? 第8章 白夜(7) 她的白裙子上、腿上全是泥,污浊一片。 厚重的裙摆和着泥泞,裹住她纤细的腿,重得像灌了铅,提都提不动。几经拉扯、拖曳,她的双臂也快使不上力气了,整个人就像脱了水一样。 她哭着喊:“哈丹,快来——快,快来帮帮姐姐……姐姐快没劲儿了——” 哈丹三步两步地过来,虽然力气不大,但总还是有些用的,帮她一起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泥沼中往外拉。 哈丹喘着气,有些狐疑地问:“姐、姐姐,他是坏人吗?” “他不是,”晚晚摇头,“他是我哥哥。” 男人的臂弯结实而有力,他整个人同样沉的要死,半截身子桎梏在泥沼中,如何也拖不动。 那会儿他便是用如此有力沉稳的臂弯环住了她,抱她上了车。 与若干年在事故现场发现她,抱起她时一样,仿佛他才是她的天。 从前,他很少抱她。 除了救她的那次,之后随着她年龄渐长,慢慢步入了青春期,开始飞快地发育后,他几乎不曾那么抱过她了。 他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那晚豆大的雨点如子弹乱弹,几乎要砸碎了窗户。 港城一到这种天气,就像是世界末日,飓风卷着暴雨,隐隐能听到远处海浪波谲诡异地翻涌着的声音。 那晚她听着窗外的声音,失眠了很久,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晚上吃饭前,他在伯父的遗像前跪立了那么久。 就像是,在用意念传达着一些她不懂的心事。 他有什么心事?怎么不能同她说呢? 不过,好像他的大部分事,都是不肯告诉她的。 她起夜喝水,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房间内还亮着灯。 他在整理衣物,背着门,他的背影被房内葳蕤祥和的光剪得细碎不堪。 一束柔软的光路汇成河流,穿过她脚下,慢慢地,旋开了个暖黄色的扇形。 他打开门,影子覆过来,沉哑的声线拂在她头顶正上方: “晚晚,怎么不睡?” 她张了张嘴,想反诘他这个问题,话刚在唇间滚了半圈,腰上便横过个结实的力道。 他直接将她整个人托抱了起来,像抱小猫一样抱着她,就往她的卧室走,不忘责问她:“为什么不穿鞋?知不知道晚上很冷,地暖还没通?” 她不作答,就势枕在他肩膀上,伸出小手,揪了揪他胸口的衣服。 那是他们警校配套的制服t恤,黑色半截袖,左胸口上用银金红三色的线,拓着个小小的国徽。 他的骨骼长开了,总觉得这衣服束身,所以在家一向不穿,一回来就换下。 不知为什么,今晚回来后,他却脱也没脱,就一直穿到了现在。 “哥哥。” “嗯?” 她的食指摩挲着他制服的胸徽,在他胸口上点了点,很轻声地说:“我渴。” 他沉默着,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出去,给她倒了杯水再进来。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离开。 他递给她水杯,然后半蹲在她床边,整个人静得像一樽雕像。 “晚晚。” 她咬着杯口,垂下眼看他。 他们的房间相对而望,对面一盏灯亮得昏晦,却能照亮她房间的大半天地。 男人鸦羽般的眼睫覆下,在他眼底落下层浅淡的影。他眸色亦然明昧参半,薄唇绷成了条线。 静了很久,他才淡声地说:“晚上起来喝水,要穿鞋,地板很凉,知道了吗?” 她唇离开杯子,轻轻咬了咬。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她浑然一愣,眼眶就红了:“哥哥照顾我,不行吗?” …… 晚晚和哈丹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把他拖到了旁边的平地上。 气还没喘匀,她都顾不上擦眼泪,慌忙过去,推了推他,“哥哥……” “哥哥,你说说话啊。” “哥哥……我是晚晚,哥哥……” 他躺在一丛青黄不接的芦苇荡里,倦得浑身没有力气,伤口疼得几近失去知觉,头脑嗡嗡作响。 听到她一声又一声地叫他“哥哥”,他差点儿就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脑仿佛回光返照了一遭,眼前莫名地掠过从前过往的一些场景,都是些他都快想不起来的事。 他迟钝地睁开眼,动了动唇。 她看到他的唇在动,好像有话跟她说,立即贴身过去。 他轻声地对她耳朵说了句话,想到那是她左耳,她听不到,于是又让她把头侧到另一旁。 她却动也不动,就那么看着他。 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小姑娘一双漆如子夜的眼眸里,泪水潺潺而出,顺着她娇润的脸颊滑下,尖俏的下巴更显得楚楚可怜。 “哥哥……我听不到。” 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她身边那个更小一些的女孩子,也是一脸迷茫,好像也听不到。 那个小女孩儿,也那么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空洞异常。 她和他第一次见到晚晚时差不多一般大,也有着这么一双澄澈空灵的眼睛,狼狈得像只流浪猫,直直望着他,让人想捡回家养。 他一瞬间忽然莫名地来了些力气,渐渐地,也能发出声音了。 他不过是受了枪伤,不至于死,他还挺得住。 他挺得住。 “晚晚,过来。”他哑着声音,喊她。 晚晚一怔,一看他想翻身起来,赶紧上去扶住他。 她想到他左肩还负了伤,不由地一时又酸了鼻子,忍了忍,还是没有哭。 他像是棵被拦腰砍倒了的参天大树,恹恹地就贴过来,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她纤弱的肩膀上,勉强能站稳了,她带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他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细微到几不可闻,像只小猫打喷嚏似的。 一声一声,挠他的心肺。 他沉而哑的嗓音飘忽而至,“想哭就哭,不好意思啊?” 晚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他温柔地低睨着她,正对着她轻轻地笑。 他受伤了,都不疼吗? ……为什么,还在笑? 相貌英朗的男人眉目舒展开,抿着一线皓齿,通透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天空中揉碎了的星星。 他就那么看着她,满眼,满眼,都是皎月般静谧的冷柔。 好温柔。 “我、我才不哭……我长大了。” 她被他那目光灼到,摇了摇头,随后匆匆低下,心神不宁地扶着他,继续向前走。 “长高了,”他呵笑一声,然后问:“哥哥重吗?” 她又摇头。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 她下意识抬头,借由月光,他与记忆里相比更为成熟的眉宇轮廓,在她眼前展露无遗。 他凝视她,直直地望入她眼底,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许撒谎”。 “……” 她怕他这样审视的眼神,咬咬唇,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哼笑着,然后,懒懒地侧身过来,丝毫没想减轻她负担的意思,颇有点儿无赖地笑起来:“你长大了,所以,该你照顾哥哥了。” “……” 她低下头,顿觉自己的呼吸,都随着他压过来的力道重了些。 有些喘不上气了。 他继续说:“穿过这里有条公路,我们去那里拦车。” 又走了一段,他仰着下巴,渐渐能看到远处一丛明灭不定的灯光了,还能听到汽车的鸣笛声。 “马上能见到人了,就先送你回去吧。你跑丢了,大家肯定都很担心,一定到处在找你。” 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忽地就转言:“晚晚,不是这个方向。” “……” 他笑:“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她小小声地说:“……我没有。” “什么没有?”他轻笑,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轻轻拗过她的肩,向另一个方向行进,“那里。” 她好像,也不觉得他重了。 他们三人便这么在乡野小道之间走着,程嘉树的那辆路虎也没看到了。 走到公路那边,站了很久,经过的车没几辆。这一片出了名的乱,也没有人肯停下载他们一程。 他们浑身都是泥,形容狼狈,不被当成鬼都不错了。 伤口痛感有些麻木,沈知昼沉沉地舒了口气,拿出别在腰间的枪,顺带着把枪口的泥磕出来,上膛,然后重新别入腰后。 晚晚诧异地看着他流畅地进行完一系列动作。 他觑了她眼,渐渐掩去眼底刚才滑过一瞬的警惕之色,眉眼一扬,“别怕,哥哥保护你。” 她低下头去。 又等了一阵,黑沉的道路尽头,陡然而现了两道光。 车前盖上印着个大大的红十字标志,车牌也很熟悉。 她认得那车,是医疗队的车。 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 他修长的五指,穿过她指缝,将她整个的手掌包裹起来,攥紧了,然后高高地扬起,向那辆车打招呼示意。 “喊啊,晚晚——” 她一怔,还未反应,先是哈丹大声地喊起来:“停车——这里!停车——” 他一直扬着她的手,朝那边大力地挥动。 她抬头看了看他,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到他眼眸亮了一瞬。眼神空旷又辽远。 不多时,车停在了他们脚旁。 “晚晚!你去哪儿了——” “这是谁——” 车门一开,许凌薇和几个熟面孔的叔叔阿姨们担忧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 倏地,手掌的温热抽离。 他放开她,靠在她右耳旁,沉哑而低声地说:“回去吧,晚晚。” “……” 然后,他转身,往夜色更深处,直直走去。 第9章 白夜(8) “晚晚,你今天跑哪儿去了?为什么在这里?你身上……” “这个小姑娘……是谁?是哈桑的妹妹吗?” “哎?刚才,刚才那个男人——” …… 喧哗声此起彼伏,她却都置若罔闻,不住地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呀望。 期盼他回一次头也好,改了决定,不走了最好。 他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氤氲雾气从眼底腾腾浮起,遮盖住她视线,眼见着他再次地,离开她。 越来越远。 潮闷难忍的夜,远处浓雾滚滚。 他的身影匿入黑夜,轮廓逐渐晦暗不明,马上就要消失了 许凌薇顺着她目光望了眼,神色稍霁,三两下给她拉上车,“快上来吧,晚晚,有什么事上来再说。” 她就像个柔弱无骨,任人随意摆弄的布娃娃,被拽着扔入座椅里,许久都缓不过神,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沉默地掉眼泪。 狼狈至极都不足以形容她。 一条白裙子上泥痕遍布,都快分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双腿,胳膊和脸颊上,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擦痕和几处淤青。 真难想象今天她受了怎样的一遭罪。 许凌薇的心一阵揪疼,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心疼地抱住她,“你真是……哎,你这孩子,你要急死我了……你这么大点儿,又人生地不熟的,出点儿事可怎么办呀?伯母……就你一个孩子了,就你一个了啊……” 下午回去四处都找不到晚晚,急得焦头烂额,报了警后,他们一行人自己开车出来找,几乎把伽卡翻了个底朝天,光是这条公路就反复走了三两趟。 晚晚缩在许凌薇怀里,无声地落泪,仍双目灼灼地望着那个方向。 她吸了吸鼻子,很轻声地说:“伯母,是哥哥……救了我。” 许凌薇一怔,又下意识地想说是她看错了,认错了。 还想说,晚晚啊,你不能再想起他,你要快快忘了他,他不配做你哥哥,如此云云的话。 可一忍再忍,终是没说出口。 末了,只是沉沉地叹气:“晚晚,我们回去吧。” “伯母,”小姑娘俨然有了哭腔,突然挣扎了一下,“哥哥他……” 许凌薇字字顿顿地沉声:“我说回去。” “……伯母。” “晚晚,听话。” “——伯母!!” 她陡然一扬声,满车厢被这尖利的一声,扯入了死寂之中。 车身刚动了一下,她突然就挣开许凌薇,趴到车门边,疯狂地拍打着车窗户,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起来:“停车——”、“停车——” 她的目光从来没从他的背影挪开过,几乎望眼欲穿。 眼见着,那个巍峨高大的男人,左右晃了几下,摇摇欲颓,明显体力不支。 接着他陡然一沉,像是滑过夜空的流星,沉重地跌落,狠狠地,摔在路面上。像是剥茧抽丝,抽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天塌了。 “停、停车……” 她着急地拍着窗户,想打开车门跳下去。 “晚晚!你干什么——车在动,你不要命了?” “晚晚——回来!” 她也不是没跳过车。 她抱着哈丹跳下的那辆车,比这辆要快不知多少,那时他还对她说:“晚晚,哥哥在,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六岁。 她不会有事,可他呢? “伯母……叔叔,求你停车——那个人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她哭得不成章法,一口气还没喘顺,下一次的更咽,就将她的哭声吞噎得破碎不堪。 “晚晚……” “伯母,救救哥哥……他受了伤,他为了救我和哈丹中了枪……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心急如焚地拍打着车门,声声更咽,“这、这里……根本拦不到车的,再拖下去……哥哥会死的,他会死的……” 开车的人终于踩了脚刹车,将车停下。 整个车厢内,飘荡着她细碎的哭声和更咽,在寂静之间汨汨流动着。 所有人,好像都在等许凌薇的决定。 “晚晚,你听我说。” 许凌薇揉了揉太阳穴,一转头,对上小姑娘朦胧的泪眼,心底不禁潮意阵阵,咬了咬牙,还是狠心说,“我不知道他出现在你身边有什么目的,但他已经不是你以前的那个哥哥了……相信我,晚晚,一会儿肯定会有人来救……” “你就是不肯救他,是吗?”晚晚神色一冷,打断了许凌薇,无可理喻地看着她,心口发酸,抖着声音质问,“你明明可以救那么多……种毒品的,贩毒的,那么那么坏的人……唯独,不肯救哥哥,是吗?” 许凌薇错愕地看着她,一时结舌。 “那我去救他,我去找他,我去救哥哥。” 她最后忿忿地说,义无反顾地拉开车门。 凛冽的风卷着潮冷的空气一股脑地钻进来,像带刺的鞭子似的,毫不留情地抽着她的腿。 “晚晚——” 许凌薇及时拉住了她。 晚晚跟着一起默了须臾,最后,许凌薇沉沉地叹了口气,吩咐开车的同事,“去救人。” 晚晚看着身强体壮的大人们将沈知昼拖到了后座,主动腾开地方,帮他们将座椅放下去,他便能平躺在上面。 她终于不哭了,用手背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触碰他,又收了收指尖,怕自己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弄痛他。 走之前明明还笑吟吟跟她开玩笑的男人,这一刻却像是张揉皱了的纸,被这么扔在这里。 他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眉宇沉沉,气色恹恹的,令人止不住心惊。 车子缓缓发动起来,他们载着他,奔入渐渐浓稠的夜。 “左肩中枪了,不知道有多深,有没有伤到骨头,先让伤口透透气吧。” 一个医生初步判断了一下,然后用剪刀剪开他被泥水和血水浸泡过一遍的黑衬衫。 一用力,就撕开了道很大的口子。 他肌理结实的皮肤,和半个胸膛绽露无遗,迎着车顶昏晦的暖色光线,映入她眼底。 光线温柔地坠落在他肩头,他的皮肤泛着层近乎透明的瓷白,许是因为受了伤,让他看起来有些难以遮掩的病态和苍白。 晚晚下意识地用手捂了捂眼睛。 不仅是因为不敢看到他的伤口,其实,她很少这样……面对他。 以前他换个衣服都要避开她,后来她一天天长大,这种情况尤甚。 有次他上完学校搏击课回家,洗完了澡在卧室里穿衣服。 那天她提前放学,回来时他应该在洗澡,水声淅淅沥沥地遮掩住她的动静,他并未察觉到她回来。 卧室门半敞着,他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他比同龄人要高很多,因了成日的训练,也更结实健壮,肩宽腰窄的,一线紧致的腰身上懒散地挂着条黑色运动裤。 从以前到现在,他似乎总偏好黑色。 她注意到他的肩背,都有或大或小的淤青显出,不由地一阵心惊,没忍住轻轻抽了口气。 他听到动静回头,倒没多讶异,朝她扬了下眉,淡声地说:“帮哥哥把门关上。” “……” 她半天不动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他穿衣服。 他要套背心的动作顿了顿,转身,走过来。 侧面窗户折射而入的一抹余晖,静静跃动在他尚潮湿的头发尖儿上。他的皮肤,和周身,镀上了层毛茸茸的古铜色的光辉。 他伸手弹了下她额头,低声地笑起来,“看上瘾了?” …… 她透过指缝,车内的光迸射入目。 让她有一瞬的晃神,如梦似幻。 他眉头紧皱着,神情很痛苦。 血色稀薄的唇动了动,状似在呻.吟,声音细碎,听不出在说什么。 她小心地挪了挪目光,像是怕自己的目光都会灼到他伤口,给他增加痛苦似地,眯着眼,稍稍能看到他的伤口。 好吓人。 她赶紧又移眸回来。 蓦地,就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被冷汗濡湿的睫半撑着,直直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刻在他眼底一样。 她匆匆收拢十指,并住指缝。 眼前恢复黑暗,不敢再看他。 然后,她听到了他沉沉的笑声:“偷看我啊?”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手心贴着面颊,都能感受到滚滚而来的炙意。 手腕儿上突然贴过个有些寒凉的力道。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箍住她手腕,虽受了伤,对付她还是绰绰有余,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小手从她眼前挪开了。 她仍死死闭着眼睛,咬住下唇,不敢看他。 一颗心却跳得热烈无比。 许是伤口疼痛,他难耐地闷哼了声,不忘调笑道:“偷看就偷看,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 她顿觉羞恼,忍不住踢了他一下。 也不知踹到了哪里,似乎力道还不轻,她明显感受到他吃了痛,听到他暗嘶了声,低低地吸气。 她以为自己不小心地碰到了他伤口,仓惶睁眼,就看到他半眯着眸,疏懒地对她笑, “小混蛋。” 第10章 白夜(9) “伯母,哥哥这样不会冷吗?” 沈知昼又睡过去后,晚晚趴到前面的座位背后,凑到许凌薇耳边小小声地问。 一路过来,绕了大半个盘山公路,行至山穷处,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雨夜寒凉,他紧紧阖着眸,就那么躺在那里,敞露着大半个胸膛,左肩的伤口已经凝成了暗红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冷,他的脸色白的吓人。 “要让伤口透气。”许凌薇随口说,看了眼车上的导航仪,又看了看表,“就快到了,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吧——哎,晚晚,你干嘛?” 眼见着小姑娘拿了件随手扔在车上的白大褂,就要盖到沈知昼身上去。 “晚晚?” 她睫毛轻轻一颤,愣愣地回头,抬眼看着许凌薇,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哥哥冷。” “……”许凌薇顿了顿,随后轻声嘱咐,“注意点,别碰到他伤口,让伤口露出来,别都盖住了。” “好。”她静静地答,然后将那件白大褂仔细地盖在他身上。 他似乎睡的不甚安稳,眉头轻拢着。她正给他整理着衣服的皱褶,他眼睛都没睁开,下意识地,抬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哥哥——”她吓得惊呼一声,他力气大得要命,死死钳制住她,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了,她怕疼,鼻子一酸,顿时来了哭腔,“……哥哥,我疼。” 听到她哭,他眼前像是拨开了层层浓雾,渐渐地,才看清了是她的脸。 两行清澈的泪从她瓷白的脸颊滑下,尖俏的下巴而愈发显得楚楚可怜,鹿儿一样的眼里雾气氤氲,满是惊慌失措。 她眼眶泛着红,拧着两道秀气的眉,转了转纤细的手腕儿,小嘴还不断地张合着,“哥哥,你弄疼我了……” 他沉了下气,倏地松手。 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件白大褂。一向偏爱穿黑色的他,都有些不习惯这颜色,觉得有些晃眼睛。 他皱了皱眉,左手拇指触到个寒凉的金属物件。 是他别在后腰的枪。 他的食指,甚至已经碰到扳机了。 他是有多警惕呢? “哥哥……” 他缓缓回神:“……” 她双目彤彤地看着他,他的额角都泛起了冷汗,脸色更差了,她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吗?” “……” “伯母说马上就到了,这条路我很熟悉,”她侧头望了望窗外,路经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破败的休息站,外面的玻璃碎了大半,外墙上涂满了乱糟糟的涂鸦,像是什么邪-教的图腾,看起来很吓人,“经过这里,再走一段就到医疗站了,那里有医疗车,设备和药都很全,哥哥如果不舒服……” “哥哥只是做梦了。” “……”她话音戛然而止,缓缓收回视线,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了垂眸,倦意深沉,似乎不愿同她说太多,只是淡淡道:“就是个梦。” “什么梦?” 她殷殷地凑过去,灵敏的像个小兔子,全然忘了手腕儿的疼痛,撑着手臂,伏在他身前。 他闭上眼,没说话。 “哥哥。” “嗯。” “什么梦?” “没什么。” “不行,我要听。” 他没忍住,轻嗤了声:“我不告诉你。” 她突然就没声音了。 很久很久,哭也不哭,闹也不闹的。以前他这么逗她,她性子软,常常是眼圈刚泛起红,眼泪就跟着啪嗒啪嗒掉下来。 哭了吗? 他一睁眼,便撞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眸色无暇,不染一丝这尘世的烟火气。 还在等他的答案。 他再次闭上眼,“哥哥困了,想睡觉。” “不行,不行,你不要睡,”她轻轻晃了晃他胳膊,“你都那么久没跟我说话了,你走了那么久,每天伯母去上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哥哥梦见,”他抿了抿唇,叹了声,“梦见我身上盖的是国旗。” “……” 车身蓦地一晃。 “到了。” 沈知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朦胧里,好像有人在给他注射什么东西,他厌恶针头穿刺入皮肤,推进血管的那种肿胀的异物感,像是在给他的身体里注射了脏物。 渐渐地,就感觉四肢失去了知觉,没有那双温热的小手贴着他皮肤的触感,也没有子弹迅速地穿入、厮磨开皮肉的撕裂感了。 左臂的僵硬感尤甚,重得动不了,整条胳膊像是被打断了,然后又给他打上了钢板组合起来。 他想去找腰间别的枪,可是没有力气。 他口袋里还装着把防身用的折叠军刀,那是去年有人从尼泊尔带来送给他的。 那个人是当地有名的毒贩,为了巴结康泰亨,先撬开了他这道阀门,几番周折才参与进了伽卡当地的毒品交易之中,然后贩毒大赚一笔快钱,去澳门豪赌挥霍,折腾干净了再回来找康泰亨。 后来那个人死了,是他杀的。 用那把刀。一刀毙命。 后来他觉得不解气,还补了好几枪。 阿阚在旁边劝他别浪费子弹,打成筛子人也活不过来,活该这个狗胆包天的想私吞了康爷的货自己独占鳌头,甚至还要对他和阿阚他们下黑手。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很多年,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有毒品是催眠的吗? 他没见过。 他是谁? 是沈知昼吧。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太久了。忘了。 这一日晨光微熹,天还不大亮,晚晚就起来了。 因了几日前给沈知昼做了手术,他还没恢复,加上当地又发生了些事情,需要医疗队协调配合展开救治,他们回程的日期一天天地推迟了。 她之前因为不堪虫咬,和当地恶劣的生存环境一心想回去的念头也折了大半。 今天一早,她去炊事班的阿姨那里,问能不能做一些对愈合伤口有帮助的食物。 昨天正好有当地阿公阿婆送来了几条新打的鲫鱼,昨晚晚饭吃剩下了一条,阿姨就准备今天熬成鱼汤,让他起来喝一些。 他昏睡了两天都没醒。 一开始应该是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因为长久的神经紧绷,一时松懈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垮了,需要多补充睡眠。 今天也是一样。他还是没醒。 鱼汤放凉了也不见他醒来,晚晚害怕打扰他,也不敢靠近,只得透过围在床四周的竹帘子,时不时的过来看一看他。 只要看到他在就好,不会莫名其妙一下子人间蒸发了就好。 这天晚上,村民在附近河滩旁办了个篝火晚会欢送他们。 许凌薇下午回来,就对晚晚说,他们回程的时间定下来了,大概后天就出发,原路返回,从伽卡到南城,再坐飞机回港城。 晚晚不舍地问:“那哥哥一起走吗?” 许凌薇摇头,没说话。 “哥哥还没醒,等他醒了再走好不好?” “哥哥会醒来的。” “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醒怎么办?”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无数的问题,都是许凌薇答不了的,末了只得轻轻一叹,“哥哥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说要我照顾他。” 晚晚低下头去,默了片刻后,便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 晚上她提前从河滩那边回来。 刚才坐在一旁看他们一群人载歌载舞,她却始终兴致恹恹的。 他们唱着当地的民歌,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交流着,状似民风淳朴和蔼,可涝季一过,万物复苏,那些罂粟花,又会从泥土里长出来,一场洪水,永远无法灭绝这些罪恶的根芽和种子。 她回去后,发现他的床铺空了。 只有一盏灯亮的昏黄,像是一个金色的佛龛,竹帘四合,静静地将一方天地包裹起来。 却唯独不见他去了哪里。 她一时手足无措。 他是不是又走了? 又蒸发了? 他去了哪里?还在伽卡当地吗? 带着大大小小的疑问,她找遍了屋内外的各个角落,然后在屋后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水声响。 屋后设有个很小的房间,里面设有简单的淋浴设施,用发黄的白布拉着个帘子。 可她记得,淋浴设备已经坏掉了,最近大家洗澡都用浴桶,但是因为换水麻烦,轮一次需要很久。 晚晚前几天都没排上,忍到了今天晌午才去草草洗了个澡。 她蹑手蹑脚地往进走,就看到了男人结实健壮的背影。 裸露的。 他侧着身子靠在桶边沿,伸出长臂,用木瓢舀着另一个水桶里的热水。 还腾腾冒着热气。 后来他便够不到了,拉了一下旁边那桶,左臂的伤口还未愈合,胳膊沉得要命使不上力。 一侧眸的功夫,透过夜风吹拂之下,翩然翻飞的布帘,看到一双莹白的小脚。 她脚下是葳蕤沉缓地流动着的光河,左脚蹭了蹭右脚,站在那里,有些局促。 正不知去留,眼前的帐子忽然被一只手拉开。 他朝她一扬眉,“晚晚,过来帮帮哥哥。” 第11章 白夜(10) 她拘谨地捏着裙摆,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垂着脑袋,时不时地抬一抬头,小心地看一看他。 撞上他视线,她又低下头去,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他轻笑了声,最后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一甩手。 扑通—— 她心跳一沉,同时他给那木瓢,扔回到旁边的水桶里去了。 他背靠回浴桶边沿,慵懒地展开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上面。 “那你,”他疏懒散漫的嗓音,沉沉哑哑地回荡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温柔又深沉,“帮哥哥把门关上出去吧,刚才来送热水的那个人忘记关门就走了。” “……” 她站着,仍一动不动。 “水凉一些也没事,也能洗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鼻息一动,就轻轻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对愈合伤口有没有帮助呢。晚晚啊,外面有医生回来了吗,你要不要去帮哥哥问问……” ——哗啦。 一阵很轻微的水声,响在他身畔。 淹没过他的声音。 她微微打着卷儿的柔软的头发,缭绕在他沾了些许水汽的手背,几缕头发丝儿被濡湿了,轻轻地,滑过他的皮肤。 有点痒。 他抬了抬手指,下意识地想牵引一下,只一瞬,那股淡淡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便从他指尖抽离掉了。 她纤细的身影背过他去。 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捞起那个挺大又有些重的木瓢,在盛热水的桶里,用力地舀了一下,然后费劲儿地提起来。 “哥、哥哥……”她用两只手才能拿稳,转过身来,轻拧着眉,微微地喘了喘气,“好、好重啊。” 他轻笑着,伸出手去,“给我吧。” 她坚定地摇摇头,避开他的手,眼神透着坚定,“不是哥哥让我帮忙的吗?” “是啊,”他一扬眉,朝她笑了笑,然后不由分说地夺过来,“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嗯?” “傻啊,太重了,”他将热水加入浴桶,探了探水温,随口说,“拿不动就不要拿了。” “……” 她却不出声了。 刚才他夺过时,手上的水渍沾惹到了她手背的皮肤上。那块儿皮肤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现在都有隐隐的灼意留存。 她怔怔缩回手,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手背,出了须臾的神。 潮热的水汽已经化作冰凉,可他手的触感,好像在一点点地,渗入进她皮肤的毛孔中。 像是,要将属于他的气息,推送入她的四肢百骸,直达心脏—— “晚晚。” 前方水声哗啦一响,打断了她思绪。 转而,她视线里又落入了那只手。白皙修长的五指,手掌宽厚,手腕儿线条流畅,且骨节分明。 能看到他小指侧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痕迹很长,像是什么锐器要将他整个小指削下来一样。 她不由地心惊。 她记得,他手上以前没有这伤的。 她这才想起,他的腰背,胳膊,也落了大大小小错综的伤痕。 有子弹伤,又有刀伤留下的疤痕。 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晚晚。” 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弄的,他又叫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又在她眼前“啪”地打了个响指,将那木瓢递给她,晃了晃。 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眸。 他虚勾着唇,盯着她笑:“继续啊,发什么呆。” 她眨眨眼:“……啊?哥哥不是说,不用我帮忙了吗?” 他眉梢一挑,“我改注意了。” “……” 他看她愣愣的,又哼笑了声:“不行吗?” “……行。” 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努力不碰到他的手。 不小心碰到了,那伤疤,还会疼吗? 她拿着木瓢,又杵那儿不动了,眼神茫茫然然的,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 “晚晚。” “……” “晚晚,”他语气倏地沉了几分,扬手,弹了下她额头,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 痛感传来,她泪眼朦胧地捂着额头,看着他,囫囵地辩解,“……没有,没有。” 他沉了沉身子,头就势枕到浴桶边沿,坐回去了,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总发呆,在学校上课怎么办?你还在念初中吧?” “……啊?”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 今晚她的思绪好像总是慢半拍一样,心都跳得快了些。 “初几了?” “高、高一。” “啊,高一了啊,”他轻叹着,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记错了。” 她这次只舀了半瓢水,能自个儿拿动了,双手举起,就要拿过去。 他想帮她,再次伸出手,又被她灵敏地躲开。 她就势一扬胳膊,就将那水泼到了桶里。 哗啦一下,水花溅到他左肩的伤口。 他暗嘶了声,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见她直直地朝他栽过来。 “啊……哥哥——” 她脚下的地板上都是水,直打滑,瘦瘦小小的没一点儿力气,差点儿就没站稳,整个人向前一倾,要栽进去。 他胳膊一横,顺势挡了她下,不留神撞到她胸口。 倏地赶紧又收回。 她扶了扶边沿,勉强站稳了。 他拧着眉,脸上有一些灼意,移眸不去看她,“多吃点儿饭。”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嗯。” “……” “哥哥走之后,我有好好吃饭的,也会照顾自己了,”她语气很认真,见他回了下头,目光更是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肉也吃了很多,我不挑食了。我想快点长大,长大后……哥哥就会回来了。” 他没说话,眼角一横,收回目光靠回去,静静地阖了阖眸。 许久,他都不说话。 诡异的寂静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 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觉得他们的世界,再近,都差了那么一些什么。 她默默地捡回了木瓢,去另一个桶里舀水。 中途,听他沉哑的嗓音响在她身后:“晚晚。” 她回头。 挑了挑眼角,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澈满盈。 “这次回去,就当从来没见过哥哥吧。” “……” “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我了。” 她眼眶还没来得及红,立刻追问:“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哥哥还要去哪儿?还要走吗?” 他半阖着眼没言,复又睁开眼,透过窗户,直直地看出去。 轻轻皱了皱眉。 “——哥哥。”她在一旁急得跳脚,“你说话呀。” “你告诉我啊……” “你到底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跟我和伯母一起回……” 哗啦—— 水声一响。 他向上一探,半个身子从水里捞起来。手臂挥出,拿起放在一旁的枪。 “晚晚啊。” 她看到他眼神蓦地阴鸷下去,吓地向后退了一步。 没来由地,又想到了将近半个月之前的那个雨夜,那时的他,用这把枪,抵住了她下巴,还说她再瞎叫哥哥,他会杀了她。 哥哥真的会……杀人吗? ……要杀了她吗? “过来。” 他话音刚落,咔哒一声,就给手里的那枪迅速地上了膛。 然后扬出手臂,一把将她揽过来。 “哥哥……” 她吓得瑟瑟发抖,一抬眼,又看他对她笑。 他唇边始终染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抬起下颌,睨着她,然后用那枪柄,轻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 她整个人跟着抖了抖,眼泪立马涌上来,“……哥哥。” “乖,闭上眼睛。” 她脸微微泛了白,紧张地看着他。他目光平和而温柔,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她咬了咬唇,然后听话地闭上了眼。 那寒凉的触感,从她下巴撤离的一瞬—— 沈知昼笑容稍霁,眼神一沉,接着挥出手,枪口对准了窗户—— 砰—— 一声清脆枪响,伴随着前方玻璃碎裂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 同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哥、哥哥……” 她捂了下耳朵,全身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却还是不敢睁眼。 ……发生了什么? 他杀人了吗? 当着她的面,杀人? 杀了谁? 外面是谁? “别睁眼啊。”他又轻笑着,“哥哥要穿衣服。” “……” 她死死地闭着眼,明明前一秒还恐惧的要命,这会儿脸颊却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热意缓缓地爬了上来。 “不许偷看。”他再次嘱咐。 “我、我才不看。” 他沉声地笑了,“嗯,真乖。” 旁边水声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后,很快,便消弭了。 她知道,他出浴了。 衣服是别人送过来的,洗干净了他的衣服也不知道在外面晾了多久,留着一股劣质洗衣粉的味道。 他迅速地穿好了一部分,然后就苦恼了。 唯一的那件衬衫,被枪子儿打了个洞不说,那天就被医生给剪破了。 啊,好可惜。还挺贵的。 他这会儿上半身没衣服穿,旁边,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晚晚。” 她虽闭着眼,以为他怀疑她偷看,赶紧又抬起手捂了下眼睛,辩解道:“我……没偷看。” 他没忍住,哑声笑起来:“我知道。” “……” “去帮哥哥找件上衣,什么都行。” 她呼吸一窒:“啊?” 他沉声说:“我没有衣服穿。” “……” 他笑声清朗:“你现在睁眼也可以,我该穿的都穿了。” “我……”她吸了口气,然后打消了念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我去给哥哥找衣服……” 他看她还捂着眼睛,笑道:“你就这么去?” “嗯,嗯……” 她捂着眼睛,挪开步子,循着记忆中门的方位要过去。 他在后面看她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模样直想笑。 然而此时,门口突然掠过一个黑影,他神色顿时一敛,浑然笑不出声了。 迅速地上前,扬手,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在那一团黑影,包裹着一柄矍铄的寒光,向他扑过来,要穿过他身前时—— 他扬起脚,狠狠地将那人踹了出去。 前头一阵乱响,撞碎了什么东西似的。 晚晚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他光滑裸露的脊背,宽厚坚实,轮廓分明,死死地将她挡在身后。 “坏人!就是你要卖掉我妹妹——我要杀了你!” 那人拾起匕首又一次扑了上来! 沈知昼伸出手,身后挡着晚晚,灵巧地避开了他,一发狠,死死掐住他脖子,直接将人提离地面,然后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他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苟喘:“坏、坏人……我杀了……你。”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男人仍在笑,脸上渐渐绽露出狠意,神情愈发危险,“但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第12章 白夜(11) “你是坏、坏人……咳……我要……杀了你……” 那人被沈知昼死死掐住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无力地挥动着四肢,气喘吁吁地挣扎着。 他一张皮肤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双目瞠圆了,悲愤交加,怒意汹汹地瞪视着眼前比他要高大很多,也强壮很多,让他完全挣脱不能的男人。 晚晚小心翼翼地从沈知昼身后探头,看了那人一眼,心口一惊。 ……是哈桑。 “杀了你……” 哈桑无力地重复着这句话,左右踢打着双腿。 沈知昼的手仍不依不饶地掐着他脖子,越发用力,他的喘息也渐渐跟不上了,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只是重复着,“杀……我杀了……你……” 沈知昼好整以暇地自上到下打量着他,随后轻佻一笑,“嗯?你要杀我?” 哈桑挣扎着:“杀……坏……坏、坏人……杀……” 随着男人力气越来越大,他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悬在男人手中,轻飘飘的像一张纸,毫不禁风。 “杀我就杀我,”沈知昼冷冷地抬眸觑着他,似笑非笑,“趴窗沿儿上看我洗澡是什么癖好?嗯?” “杀……” 哈桑的四肢渐渐地失去了力气。 叮咣一声,他手里那把刀应声而落。 沈知昼一抬脚,将那刀远远地踹开了,接着不以为然地一笑,“一把玩具刀就想杀我啊?你拿得稳吗,小朋友?” 晚晚起先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自己多出一口气,都会激怒他。 但当哈桑的呼吸越来越稀薄,她才意识到,他真的可能会掐死哈桑,赶紧伸出手,拽着他,匆匆地说:“哥、哥哥,他是哈丹……的哥哥……” 沈知昼没放手,眸色寡冷无比,神情也愈发地阴狠。 晚晚继续解释:“就是那天……你救的跟我一起的小女孩儿……的哥哥。” 她又小心地看了看哈桑。 哈桑果然听到了这话,看着面前神情阴鸷的男人,对上他那双冰冷的眼,恐惧从内心油然而生,眼底也一点点地浮现出哀戚。 男人笑意阴狠,手上的力气未松丝毫。 刚才拔刀相向的勇气一瞬间溜了个没影儿。 哈桑意识到,他真的可能死在他手里…… 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浑然的,让人无比压抑的强大气场,令人恐惧。 “哥哥……”晚晚急了,匆匆说,“他不是坏人……你放开,放开呀。” 沈知昼的手,就仿佛固定在了哈桑的脖子上,没有一丝一毫想松开的意思。 警惕,是他多少年来的常态。 所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的,会伤及他性命的,他向来不会手软。 起初,这个小男孩儿趴在窗台边沿,冒头观望屋内情况时,他以为,他是程嘉树派来杀他的人。 毕竟以程嘉树的作风和手段,在当地贫民窟里找个不要命的小混混,或是那种长相纯良无害的小孩儿,让他掉以轻心,然后杀了他,也不是没可能。 晚晚看到他掐住哈桑脖子的那只手的指节,用力到都泛了白,而哈桑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一点点地被骇人的惨白取代,心急如焚地说:“哥哥,他、他不是坏人……” 沈知昼侧眸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那哥哥是坏人吗?” 她看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 沈知昼眉梢一扬,收回目光,没说话。 “哥哥,”晚晚又说,“放开他吧……他真的不是坏人。” 沈知昼还是毫无动作。 他怎么能相信,他松开手后,手下的这个小家伙不会对他乱来? 万一,他还有枪呢? 没有枪,万一刚在屋外埋了炸弹呢? 或者,更糟糕的情况,他…… 她小手贴在他臂弯里,拉了拉他,好声好气地劝道,“他、他真的不是坏人……你相信我。” 相信她吗? 沈知昼眯了眯眸,冷冷地盯住哈桑,“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 “咳——” 哈桑像只漏了气的皮球,从墙上跌滑在地,一屁股栽入墙根儿里。 他脖子上,能清晰地看到五指用力按压后留下的勒痕,先是泛起了红白,后来,慢慢地有青紫的淤色显浮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体力不支,蜷缩在地上,夹紧自己的头和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很努力很努力,都不怎么能平顺呼吸。 脖颈的皮肤,和喉咙,都传来生生剧痛,仿佛那男人还掐着他的脖子,气管像被人打了个死结,然后又被用力地撕扯开来。 他这一瞬间才有了清晰的认知,自己今晚实在是太冒失了。 他说不定真的会掐死他。 沈知昼蹲到哈桑身边去。 他打量了他片刻,忆起了那个那日绑架了晚晚和那个叫哈丹的小姑娘,要把她们卖给康绥换取毒品,还被剁了手指的男人。 长得是有几分像。 他用枪柄磕了磕哈桑的后脑勺,懒懒地“喂——”了声。 哈桑整个人剧烈地一抖,一下子就窜到墙角里去了,移挪着双腿,不住地后退,恐惧地睁着眼,愤恨又惊惧地直盯着面前的男人,一直后退,要把自己楔入那墙缝儿里去似的。 他的喉咙就像是被他拧断了一样,别说像刚才那样叫嚣着要杀了他了,他现在,就连一句利索的话也很难说出来了,稍一开口,就艰难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他相信,如果无人阻挠,这个男人刚才绝对,绝对会杀了他。 沈知昼有些不耐烦了,“说话。” 哈桑捂着喉咙不住地咳嗽:“咳咳……咳……” “喂,”他稍一给枪上膛,凑过去对着哈桑的额头,“你不会说话吗?” 哈桑吓得要死,瞪着眼看着他,又一次咳嗽起来,这次稍稍能说几个字了:“我……我……咳咳咳……” 沈知昼就将那枪口抵在他脑门儿,挪也不挪的,笑吟吟的,“认识我吗?” 哈桑匆匆摇头。 “不认识我就来杀我,”男人哂笑,“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要当杀手吗?” 哈桑继续摇头,满脸恐惧。 “有那种很厉害的杀手,喏,就趴在外面那么高的地方——” 他说着,扬起下巴,慢条斯理地点了点碎裂的窗户外面,“然后啊,就这么——” 他用那枪口敲了敲哈桑的脑门儿,嘴角始终挂着笑,薄唇轻而缓地,一张一合:“啪——” “……” 哈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的一声,你就死了。” 哈桑咳嗽地更厉害了:“咳……咳咳……” 他不客气地嘲讽道:“就你这点本事和胆子,还来杀我?” “……” “你多大了?”沈知昼又问。 哈桑咳嗽了下,声音沙哑地答:“十、十五……” “十五啊,”沈知昼站起来,“还是个小朋友啊。” “……” “小朋友,”他回眸,朝哈桑笑了笑,“小小年纪可别学坏了。别跟哥哥一样,成了个坏人。还有,刀可不能乱玩儿。” 晚晚抬起头,睁大眼看着他。 他低眸,温柔地看着她,然后虚勾了下唇,对她轻轻一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她咬了咬唇,垂下头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很难过。 不清楚那种感觉从那里油然而生,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舒缓。 他将手里的枪别到腰后,长腿一晃,往屋外走了。 晚晚蹲到哈桑那边,拍了拍他的背,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哈桑抿了抿发白的唇,摇头,心头惴揣,依然有些惊魂未定。 那枪口抵住他脑门的寒凉触感,似乎还在。 “哈桑。”晚晚认真地看着他,“他不是坏人。” “……” “他真的不是坏人,”晚晚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喏喏地重复着,“哈桑,他不是坏人……我哥哥,他不是坏人。”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如果简单地来说,像是,怕沈知昼给哈桑留下个坏印象一样。 复杂来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坚持。 “……” 哈桑抬眼,冷冷地看着她。 “他不是坏人。” 晚晚最后又说一遍。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一次直攻心肺而来。 哈桑将她甩在一旁,艰难地,往一个方向爬故去。 他勾着胳膊,手指一拨,拾起了那把刀,然后捏紧了站起来,声音冷若寒霜, “他是毒贩。” 大半个门廊还没绕开,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女孩子的尖叫—— “哥——哥哥!你快跑!你快跑——” 她疯狂往外跑,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慌。 两截纤细的小腿,随着奔跑,那裙摆像是要跟她捉迷藏,缠在她腿面,纠缠住她,要绊倒她,让她被后面的人追上—— “哥哥——他、他……” 沈知昼扬出手臂,顺手将她一揽,拦到自己身后。 他刚想从后腰掏-枪出来,手指已经触到了枪柄,而那个男孩儿像一匹饿狼一样,突然就扑了过来,嘶喊着—— “杀了你——” 倏地,他腹部传来穿刺而产生的剧痛。 潺热的液体,顺着那痛感的源头缓缓地渗了出来…… 晚晚彻底哭喊出声:“哥哥——” 沈知昼拧了拧眉,低下头,伸出手捂住伤口,滚烫而粘稠的鲜血,渗透指缝,在到处之间流淌。 无休无止。 “哥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带着她和哈丹驾车出逃,突破重围不幸中枪的时候,他明明,是想救人,想救她,想救哈丹的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救了哈丹,哈桑还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 为什么,哈桑一口咬定他不是好人,说他是毒贩。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血。 目睹那血一直从他伤口流出来,而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仓惶地伸出手,胡乱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那滚热的血液,她哭声更咽,“怎么办啊哥哥……你在流血……哥哥,疼吗?是不是很疼?” “伯母他们快回来了,没事的……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想说,她去河滩那边找许凌薇他们回来。 可是,她不能离开。 哈桑还在这里,他真的,会杀了他。 “……” 哈桑提着被鲜血浸红的刀,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手里的那把刀,真的刺穿了他的腹部。 刚才还气势赳昂,笑意斐然的男人,整个人像被揉皱了一样,一点气色都没了。 他缓缓地,背靠在墙上,捂着还在潺潺地往外冒血的伤口,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狠狠地瞪视着他。 “杀、杀……杀了你。” 哈桑看到他的眼睛,还是害怕,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 “你死了……这个世上,就、就没有那种东西了……就、就没有人……要把哈丹卖掉了去、去、去换……了……” 沈知昼痛苦地吸了吸气,稍能平复一下痛感。他一手揽着晚晚纤薄的肩,用了干净的、没有血的,那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流了很多的泪。 比他的血都要滚烫。 然后—— 他沾满鲜血的手,利落地,抽出腰后的枪,对准了哈桑—— 砰—— 一声枪响过后,万物俱寂。 一时嘈杂四起,一众热闹之中,他却相反地安静。 自己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密闭的,真空的,不透风的透明罩子里。 好像有很多人围拢在他周围,叽叽喳喳的,很吵,比阿阚和虎仔打嘴炮的时候还要吵闹。 他感到烦躁,直想抽烟。 有烟吗? 有什么东西,来回在他皮肤上穿刺。 一开始有痛感,后来,那块儿皮肤就麻木了。 他万分厌恶,针头穿入皮肤的那种感觉。 以前他很少生病,一生病,就意味着很可能要打针。他不喜欢那种感觉,针头扎入皮肤,异物入侵,好像有什么不可扭转的东西,在剥夺他所有的知觉神经,抽干他的灵魂。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他还在读小学,发了高烧,放学后去了妈妈的诊所。 一个医生叔叔将他裤子拔下一半,露出他半个屁股,妈妈在旁边哄着他,说:“知昼啊,你忍一忍,你是男孩子啊,怎么能害怕打针?” 是,他只得忍受。 因为他是男子汉,是男人,他要忍受。 他说不出,他是不是害怕打针。 大概……姑且算是害怕吧。 总而言之,就是不喜欢那种感觉。 哪怕匕首的横截面穿刺入他肌肤,子弹穿透他的皮肉,相比起来,他更厌恶打针。 那年刚到伽卡,去见康泰亨的时候,有人用乙-醚迷晕了他,要给他注射什么东西。清醒后,他在一个屋子里,四肢被绑在一张床上。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有些盗汗而已。 听闻是程嘉树说服了康泰亨,拦下了要给他注射冰-毒的人。 具体如何说服的,他不知道。 但后来,他一开始以为的好相处的程嘉树,总是在跟他作对。 说来可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相处的人? 不过都是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罢了,每个人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利益,处处如履薄冰,时时战战兢兢,向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向后一步又会如堕地狱。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他又睡了很长的一觉,不甚安稳。 梦见了很多事,好像又醒了很多次,零碎的梦拼接起来,他终于回想起来,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 那天,妈妈特意嘱咐他,晚上放学晚点回家。 还把手机交给他,让他回家敲门之前,打个电话出去。 电话是。 110。 许凌薇说,他可能总失眠,已经形成了常态,所以这几天养伤期间,他才时不时地会醒来。 但每每醒来,他总是迷迷糊糊的,意识还没恢复,就又合上眼睡过去。 索性这次受的伤,没有上次的枪伤那么严重。 晚晚一直陪在他床边。 她每天都敦促炊事班的阿姨做些鲫鱼汤,南瓜汤什么的,据说都对愈合伤口非常有帮助。 可凉了再凉,热了再热,他都没有碰过一口。 只能靠注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每次注射完没一会儿,他都会醒来一次,出一次冷汗,然后又睡过去。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了。 她给他把许凌薇托同事买回来的衣服放在了床边,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支着脑袋,看着他出了很久的神。 他以前。是是什么样的呢? 感觉和现在没什么差别,总爱笑,吊儿郎当的,做什么都有些漫不经心,但是一旦认真起来,那种可怕的执意,又很吓人。 柔暖色的灯光下,她凝视他高挺的鼻梁,紧阖的眉眼,还有这些天以来,慢慢地恢复了血色的唇。 感觉他应该,不是那么痛苦了。 真好。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眉心,想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像是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指腹轻轻地点到他鼻梁。 忽然,有羽毛一般的触感,扫过她手上的皮肤。 他睁开眼,虽唇还是有些白,但气色明显恢复了很多。 不若上次受枪伤后接连昏迷了三五天都没醒来,这一次,她姑且认为,他大概是贪睡吧。 哥哥也还没长大呢,也有贪睡的时候呀。 “哥哥,你怎么样?”她问。 他侧了下头,抿了抿唇,很久之后才低哑地回了声:“……嗯。” “伤口,还疼吗?” 她小心地伸手,想触碰他腹部的伤口,但又不太敢,停在他身体上方,又缩了回去。 忽地,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在那伤口上。 “……” “别怕,摸摸。”他的声音沉而哑,有气无力的,“哥哥不疼了。” 她眨了眨眼,看他的确没有痛苦的表情,才放心地将手心贴合上去。 隔着层厚厚的纱布,仔细去感知,隐隐地,居然能感受到血液的律动。 好像一切如常。 但又不是了。 他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 他都不会害怕的吗? 他怎么就能,那么义无反顾的,挡在她前面呢? 他不要命了吗? 万一,那一刀刺穿他心脏怎么办? 她想着,就又红了眼眶。 他艰难地扯出抹笑,温和地看着她,“怎么了,晚晚?你怎么又哭了?” “哥哥,知昼哥哥,对不起……”她垂着头,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我没能保护好哥哥……对不起。” 他听她语无伦次地这样说,鼻息一动,就笑出了声。 他不敢太用力,怕牵扯到伤口,平缓了一下,声音一沉,懒懒地说:“哥哥不用你保护的。” “我、我再长大一些……”她抬起双泪朦朦的眼,望着他,我见犹怜的,“我再长大点儿,就、就能为哥哥做些什么了……就不用哥哥保护我了。” “长大了也不用,不用你为我做什么,”他静静地说,复又转过头,望着有些破败的天花板,“你是女孩子,哥哥来保护你。” 她揉了揉眼睛,点点头。 心底酸酸的。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动静。 啪—— 一声枪响过后,窗户玻璃应声而碎。 沈知昼神情一敛,下意识地背过那窗户去护她,顺带着,警惕地从他枕头下摸出了枪。 这间屋子是独立的朝外的门窗,一声巨响后,有人粗鲁地把门踹开了。 程嘉树握着枪,缓缓地走进来,看着床上的男人,冷笑:“找了你这么久,快大半个月了,你果然在这儿躲着。你还真是个胆小鬼,沈知昼。死不敢死,活也不敢活吗?” 晚晚缩在床下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听到这声音,她并辨识不出是谁。 好陌生。是谁?又是来杀哥哥的吗? 沈知昼抬眸,冷冷地看着程嘉树,深深一沉气,“晚晚,出去。” 晚晚浑身一抖,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一刻,手脚好像都无处安放了。 “啊,我就说嘛,我听说你身边这些天陪着个小姑娘嘛,”程嘉树慢条斯理地笑起来,“那天开车撞我,也是为了救她走吧?怎么,怕我杀了她?” 沈知昼抿着唇,没说话。 “想不到你喜欢小一些的女孩子啊——所以啊,你是要跟她躲在这里躲一辈子?生意不要了?大家还得仰仗你替康爷发散生意呢,什么冰-毒啊,大-麻啊,海-洛-因……” “——晚晚,”沈知昼提了口气,眼底一点点浮起阴鸷,语气更沉,带了些命令的口吻,“我说,出去。” “哎,小妹妹,你要听话呀,你待在这里,子弹不长眼,误伤了怎么办?误伤了你,他说不定会要了我的命呢。” 程嘉树不咸不淡地说着,然后,凑上前。 他主动地将手里的枪放到一旁,再一挥手,拨开沈知昼的枪。 “我一个人来的,”他站到沈知昼面前,抬头,死死盯住面前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想保护她,就跟我回去。” 第13章 白夜(12) “晚晚,出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最终咬了咬唇,看着他的背影,在他再次开口之前,终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身后咣当一声,门关上了,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程嘉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威胁我了?” 沈知昼胳膊一伸,直接将手里那枪,朝上抵住了程嘉树下颌。 他抬起下巴,冷冷觑着程嘉树,轻慢地弯着唇,似乎在笑,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未达他眼底。 他的眼神冰冷异常,语气也同样冷冰冰的:“怎么?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程嘉树好整以暇,丝毫不惧:“当然不是。” “你最应该做的,就是一枪打死我。你程嘉树也在伽卡混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枪不离手的道理吗,嗯?” 程嘉树挑了下眉,“你伤的不轻吧?” 顺着他握枪的那只手,看到他腰部缠着的绷带,程嘉树轻哂着,讽笑起来,“命都差点没了,还有口舌跟我说这些?” “我这不是活的很好吗?”沈知昼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活到你孙子,跪在你墓前哭着喊爷爷。” 程嘉树却丝毫不恼,慢条斯理地掏出口袋里的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轻轻咳嗽了声: “天真热啊,这么热的天让你这么紧张,真不好意思,早知道我也就不折腾了,我就该多找几个人来把你绑回去,省得废这个口舌。” 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由而立逐渐步入中年,他的精神状态,不知是不是错觉,却好像一天不若一天了。 沈知昼记得刚来伽卡见到程嘉树时,他还是个精神头很足的男人。 总爱穿一身黑色祥云纹的冰丝唐装,开襟盘扣,领口束得一丝不苟的,常眯着一双狐狸眼笑着瞧人,脚尖一下下地点着地,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酝酿着什么坏点子。 除了康泰亨,大家最怕他。 程嘉树继续说:“康泰亨明天下午回伽卡了,你现在不回去,躲在这里自在逍遥,还带着个小姑娘,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程嘉树意外地没有大呼一声“康爷”,挑着眼尾看他,笑容却颇有些无奈: “总之呢,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你杀了康绥,你躲在这里,给别人看看可不就是心虚么?” “凭什么以为是我杀的?” “别那么单纯,康泰亨的亲儿子死在了你眼皮底下,你以为单凭你一张嘴解释不是你杀的,或者躲在这里根本不解释,他就不会怀疑你了?” 沈知昼皱了下眉,冷声地说:“我没说我不回去。” “我知道,”程嘉树甩了下丝绸帕子,仔细地折好,好像那是件什么世间罕有的稀奇宝贝一样,妥善地塞回口袋中,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小孩儿捅了你一刀嘛,你还给了他一枪。” “……” “想不到,枪不离手的你,也有枪法失误的一天,”程嘉树轻嗤着,那双狐狸眼直直地盯着他,“丢人啊,亏你还是警校出身。” 沈知昼浑身一震。 丝丝寒意从他脚底,蔓延至四肢,一点点地麻痹了他浑身的神经。 “很意外吗?”程嘉树哼笑着,一副又要威胁他的口气,“沈知昼,你都能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儿开枪了,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从警校出来的,就都是好人吗?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沈知昼眸光冷冷,抿了抿唇,不说话。 程嘉树随意坐在床边,直视面前脸色越来越沉的男人,一双吊梢的狐狸眼中盛满笑意盈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 “其实我很想问,那个小男孩儿捅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他呀?你恨死他了是不是?恨不得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你呢,也恨不得杀了我,还要撞死我,你也恨不得杀了康绥,还有康泰亨,是吗?” “因为你呀,太痛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对吗?但是啊,沈知昼,你仔细看看,你看看你沾满血的这双手,你啊,已经做不回好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毒贩,你要杀我,无非就是杀毒贩嘛,但是你自己也是毒贩。毒贩呢,就要有个毒贩的样子,别装都不会装,知道吗?” 沈知昼听他说了一通,始终不言不语。 只是寡漠地看着他,神色愈发冰冷。 程嘉树说完,轻慢地拿起自己的枪,站起来,轻轻拂开沈知昼握着枪的那只愈发冰凉的手,自己手里的枪,直朝着他的眉心,字字顿顿地问: “你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吗?” 男人的眉心,随着那枪口的力道,狠皱了一下。 只一瞬,便逐渐平缓开来。 他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嘉树,手里的枪,直冲程嘉树胸口,冷笑:“你想知道康绥怎么死的吗?” 程嘉树一扬眉,似乎来了兴致。 “他啊,问我是不是卧底。”沈知昼哂笑着,“我说,我是他妈派来的卧底。他不信我,自己凑到我眼前要求证,就这么——被我一枪杀了。” 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 不挪分毫。 “你也想死吗?程嘉树。” “你杀了我,”程嘉树丝毫不慌,反诘道,“你以为你就能活下去吗?” 沈知昼掀了掀眼皮,寒意渗入眼底。 “你会死得比我还要惨,因为你不仅杀了康绥,还杀了我。” “死了一个康绥,我们两个人同时会被怀疑,这无所谓,但是再死了我,那剩下的那个活着的你,就百口莫辩了。” “不用证据的——因为没人会给你作证,阿阚和虎仔都死了,所以啊,你就是内鬼了,康泰亨会怎么折磨内鬼,你不是不清楚。” 沈知昼凉薄地觑着他,声音冷若寒霜,“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想怎样,毕竟你的档案已经抹得足够干净,”程嘉树舒了口气,“很简单,跟我回去,我在康泰亨面前替你作证。” 沈知昼眉梢一扬,眼底浮起兴色。 “我会跟他说,你不是内鬼,康绥也不是你杀的。”程嘉树敛去脸上的笑容,“我会说,是我杀了康绥。我,才是卧底。” 晚晚绕过屋前屋后,去各个屋子的里里外外,喊许凌薇和医疗队的大人们起床。 刚才那人来的时候放了一枪,虽在伽卡这么乱的地方,听到枪声不算是太稀奇的事。 但那一声,离得太近,几乎响在耳畔,如一支穿云利箭,瞬间就割破了这座小村落的静谧祥和的夜晚,足够令人心惊胆战。 三三两两的人起来了,穿着衣服,就要起身去外面查看枪声的来源。 晚晚一脸惊惶地跑进来,站在许凌薇面前,气儿还没喘匀,就急匆匆地说:“伯母……快、快去……看看——看看……” 许凌薇拧着眉责问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哪儿去了?你自己看看表,这都几点了?” 许凌薇边穿着衣服起身,连珠炮似地,先给她轰了一通:“刚才外面有枪声你没听到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让你乱跑。咱们明天就要走了,你再跑丢了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这边多危险,怎么就是不听话?” 说了一通后,许凌薇看到她眼圈越来越红,快哭了似的。 话音立即一收,稍默了须臾。 她陡然才想到,小姑娘大半夜的可能是又跑到沈知昼那边去了,她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朝那边跑,劝也劝不住。 想着,许凌薇穿衣服和鞋子的动作便更快了些。 不知怎的,想到刚才那枪声,她也隐隐有些不安,自沈知昼来了,那种不安感尤甚,上次他被哈桑捅了一刀,谁也没料想到。 他身边仿佛每分每秒都危机四伏,状况让人无法预估。 趿着半只鞋,许凌薇去门外拿了把锄头,和一群人匆匆地往外走,拉住晚晚问:“晚晚,你是听到枪声了吗?从哪里听到的?” 千万,别是在沈知昼的房间…… “是,是哥哥那里。”晚晚发着抖说:“有个人……他有枪……” 说着,她就抖得更加厉害了,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伯母……快,快去、去看看哥哥——那个人,带着枪来,要杀他……” 沈知昼刚才执意让她走,他是在保护她。 可他呢? 她明明看到那个男人手里有枪。 上次哈桑的事带给她的冲击不小,沈知昼的伤也还没好。 那个男人,说不定会趁他伤未痊愈杀了他。 她心急如焚地一路过来,跑丢了只鞋,那只赤着的脚上沾满了泥泞,却顾不上回头找鞋子,就那么一直跑,一直跑。 好像是在跟下一次的枪响赛跑,似乎跑得快一些,就不会听到那枪声响起,就可以喊人起来,去救他。 身前身后,一群人如蜂拥般,就往那边走。 夜深了,一盏灯火冥冥之下,他的房间却安静得诡异。 房间的木门被踹坏了,拍着左右流窜的夜风,摇摇欲坠。 屋内早不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沈知昼安安全全的,半倚在床上, 他闭着眼靠在那里,身上随意地盖着条薄毯,眉宇沉沉的,非常安静,像是睡着了。 仿佛那声惊醒了大半个屋子的枪响,只是幻觉。 “这不是没事吗?人呢——” “晚晚,枪声不是从这里来的吗——” 大人们都在质问她,像是在责备她撒谎一样,沈知昼就在那里半倚着,呼吸平稳,明明一点儿事都没有。 他听到动静,恹恹地睁开了眼,侧了侧眸。 看着屋外前来查看的人们,一一将他们打量过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虚脱感。 程嘉树走前对他说: “涝季过后,伽卡就越来越不景气了,这下康绥死了,没人接康泰亨的班,康泰亨做完手术后元气大伤,力不从心了。还有之前那位林先生,一直有意要兼并伽卡生意的事,你记得吗?” 沈知昼默了一会儿,掸了掸烟,点头。 他记得。 那位神秘的林先生,虽看似和康泰亨平起平坐,然而近些年伽卡周边缉毒力道加大后,一直是他在身后替康泰亨周转斡旋。 有人说,康泰亨赚来的大半的钱,都不姓康了,姓林。 要不是林先生在后面一直打点,恐怕康泰亨的毒品生意早就跟着这场洪水一起化为乌有了。 “林先生在港城。”程嘉树又说。 “我知道。” “你要回去吗?你是港城人吧。” “之前就有人问过我了。” “你怎么答?” 沈知昼舒了口气,吐了个烟圈儿:“不去。” “康泰亨就是想派人去插手港城那边嘛,毕竟,”程嘉树笑了笑,“他自家的生意,还是自己把握比较好,不能事事都得林先生替他掌控全局做决定,久了,可就不好了。” 沈知昼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我劝你离开伽卡,要么回港城,要么去别的地方,你这几天都待在这里,很多人都见过你了,如果传到康泰亨耳朵里,你还能活吗?那个小姑娘,还能安全吗?” “你现在是一个毒贩,你不是什么可以过闲散日子的普通人。如果要当坏人,就坏个彻底,不要露出马脚。” 抽完了一整支烟,程嘉树也走了。 …… “哪有什么枪声,人这不是好好的吗?回去睡吧,都这么晚了,大晚上真折腾人——” “明天也该出发了,都早点休息吧……” 人们打着哈欠,接二连三地往回走了。 “晚晚,回去睡觉吧。”许凌薇柔声地劝道,“他没事的,你看,没事的呀。那枪声说不定是你听错了,你太紧张了。” 许凌薇以为她是因为上次哈桑的事,有些神经过敏了。 可晚晚明明看到了那个男人拿着枪,还要对沈知昼动手,她从心底生出惧意,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发白。 忽地又意识到了什么,她匆匆地走上前,掀开他身上的薄毯,想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着急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受伤?那个坏人,有没有……对你开枪?” 许凌薇有些无言。 她抬眼,看着房中那男人,他却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头,也正看着她。 她给他做过两次手术,一次取子弹,一次伤口缝合。 他那时都在昏迷中。 多少年后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许凌薇悠然地叹气,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拧了下眉。她不愿同他多说什么,见晚晚也不嫌走,便嘱咐了她让她早点回屋睡觉,掩上门出去了。 沈知昼移眸,垂下,看着身前的小姑娘。 她小手探了探他伤口,焦虑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疼?有哪里受伤了吗?那个人……他对你开枪了吗?” 顺着他腹部那圈儿纱布的边沿,一点点检查过去,他盯着她后耳廓一寸白皙的皮肤,微弱的鼻息压下来,唤了声:“……晚晚。” 她有些茫然地抬了下头,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唇,好像痛苦的是她似的。 又低下头去,仔细寻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有没有流血的地方,但凡擦破一点皮,她都想找到。 她不想,他再受伤了。 她手贴在纱布附近,想起那天他挡在她身前,被哈桑狠狠地刺了一刀的情景,不知不觉地,没忍住又湿了眼眶。 滚烫的泪点点洒落,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泡着他的皮肤。那湿凉的触感一直传达至他心口,他眸色一哑,沉了口气,又低声地唤:“晚晚。” 她一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绷,整颗心突然热烈地跳了起来,一时惴惴难平:“哥哥……你疼吗?” 他眉心淡皱着,眸色一点点晦暗下去,沉声地说:“……不疼了。” “真的吗?”她眼底水汽氤氲,吸了吸鼻子,“哥哥,你别硬扛着,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去找伯母过来……” 他轻轻地阖了阖眸,“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那个人,我看到了,他有枪的,他有没有伤害你?哥哥,你如果难过就说出来,哪里难受也不要硬抗,你以前生病感冒就总喜欢扛着,不去打针……” “千万不要硬抗,”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被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捏过去。 他垂着眸,凝视手心里小兔子一样的小姑娘,眼神寸寸喑沉下去,绷了绷唇:“不许摸了。” 她怔了怔,任由他捏着她下巴,抬脸看着他,认真地问,“哥哥你不疼吗,你不是……” “哥哥是哥哥,”他垂下鸦羽似的睫,顺势低头,忽地就贴近她,声音沙哑地说,“但是,哥哥也是男人。” 第14章 白夜(13) 他的手一点点地收紧,修长的五指箍住她娇俏的脸,眸色深深,于晦暗的阴沉中,一点点浮起灼意,直直望入她清澈的眼眸里,嗓音沉哑, “哥哥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她呶了呶唇,看着他,无辜地摇了摇头。 “那哥哥现在告诉你。” 他凑过去,轻慢地垂眸,鼻尖和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小巧玲珑的鼻尖儿和脸颊,还有她上唇的唇畔。 她浑身一痒,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微微地颤抖。 “晚晚,男人啊,是一种很危险的生物。” 他的唇,停在她嘴唇上方不到三寸的位置,低下一双黑沉的眼眸,凝视着她柔软如花瓣一般的樱唇,拇指指腹放置在其上,轻柔而缓慢地摩挲了片刻。 蓦地想到了程嘉树的忠告,喉结上下滚了一番,于是,迟迟没有缩短那距离。 只是用自己灼热的呼吸,一寸一寸地,融化她的唇散发出来的甜腻的香气,心口跟着泛起一股燥意。 少女长而卷翘的睫毛缓缓一颤,心头也跟着抖了抖,周身的血液好像都滚热了起来,感受到他的气息,像是羽毛制成的一把柔软的小刷子,轻轻地吹拂在她唇上。 好奇怪的感觉。 “晚晚。” 他轻声地唤她,声音无比温柔。 “……” “晚晚。” 她愣了须臾,后知后觉地从嗓子眼儿里轻轻憋出一声:“……嗯。” “哥哥说的话,记住了吗?”他虚虚勾着唇,笑着问她。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眼角一扫,垂下眸,想看看别处。 看看哪里都好,她越看他的眼睛,心跳越不对劲。 却好像…… 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让她看。 她不作答,他便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逼着她不得不睁大了眼直视自己,一字一顿地问:“哥哥说的,记住了吗?” “嗯……”她一双水汽四溢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仓惶点头,糯糯地说,“记住了。” “下次,不可以这么摸哥哥。”他眉眼一挑,笑意更浓,“知道了吗?” 她点头,“嗯……” 他撑着自己坐起来,离她更近,呼吸也愈发灼热低沉,沉沉吹拂在她脸颊上,“不听话的话,哥哥可不保证会对你做什么。” “……”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直到他松开她,她的心仍旧跳的十分热烈,仿佛揣着个不安分的小兔子,四处乱撞,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 “你呀,就是一直以来,被保护的太好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靠回床头,微微阖了阖黑沉的眸,不觉便有些困顿了,“这个都不懂,以后碰见那些坏男人了,被欺负了,怎么办?” 她默了半晌,犹犹豫豫地开口:“不是有哥哥保护我吗?哥哥……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 他移眸过去,淡淡瞥了她一眼,好笑地说:“哥哥也不能一直保护你啊。” “……嗯?”她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 “万一,”他抬手,手在她发梢停顿须臾,捻住她一缕发,食指勾绕了片刻,才轻慢地叹气说,“万一是哥哥欺负你怎么办?” “……”她一顿,更为不解,“哥哥怎么会欺负我?” “算了,”他倦意深沉地闭上眼,囫囵地赶她,“晚晚,快去睡觉。” 她小声问:“哥哥累了吗?” “有一些吧。” 她张了张口,心底盘旋着大大小小的疑问,首当其冲的,就是想问问他那会儿出现的那个,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的男人去了哪里,但终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看起来似乎不愿对她讲。 所幸,他也没有受伤。 没受伤就好。 她缓缓起身,绕过他的床,要往屋外走。 稍一挪腿,脚底好像踩到了个冰凉的物件,倏地一痛,她低低抽了口凉气:“——好疼。” 沈知昼睁眼,看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了,泪汪汪地抬头,两只腿开始打颤,“哥、哥哥……好疼。” 他起身穿好鞋子过去,看到她踩到了脱落下来的一块儿碎玻璃。 窗户那会儿被程嘉树一枪打碎了,有一大半都掉落在地,她一只沾满泥泞的小脚没有穿鞋,刚经过的时候被大块儿碎玻璃的锋利边沿划破了脚,潺潺的鲜血已经流了出来,泡湿了脚下的木地板。 他心底暗骂了声程嘉树,过去蹲到她身前,让她抬脚,想看看伤口有多深,有没有扎入更碎的玻璃碴。 她的平衡能力似乎不太好,一只脚支撑在地面,摇摇晃晃地,总站不稳。 “扶着哥哥。”他说。 脚底疼痛难忍,还在流血,她有些难忍地咬了咬唇,一只小手便扶在他宽厚坚实的肩膀上,稍一站稳,他便直接捏过她纤细的脚踝,仔细地看着那伤口。 “为什么不穿鞋?” 他的声音沉沉地回荡在她身体下方,像流窜的夜风,凉丝丝的,语气也透着不悦。 “丢了……”她细声细气地说,“我、我想找大人过来,救……哥哥,路上,丢了……” “救哥哥?”他半蹲在地,闻声一抬头,稍有些讶异,看着上方神情认真的少女,眯着笑眼仰视她,“为什么要救哥哥啊?” “哥哥那会儿让我出去,”她呶着唇,小心翼翼地看着身下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小,“我怕哥哥受伤……” 她吞了吞气,不敢说怕他死。 那个字,想也不敢想。 “那哥哥,得好好谢谢你了,”他忽地站起来,一瞬间的视差感,让原本就身形颀长的他更加高大,他手臂横在她腰际,像是抱一只柔弱无骨的猫儿一样,直接给她抱到了床上去,“你坐好。” “嗯……” 她的心一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差点儿都忘了脚底伤口的痛感。 她坐到高处,迎着房间内昏晦的光,他能将她那伤口看得更仔细。 他再次半蹲在床畔,略带凉意的手轻轻地牵过她纤细的脚踝,一点儿力气都不敢用。 除了她,他有许多年没碰过这么娇弱的女孩子了,男人下手总没轻没重的,怕自己稍一不留神就会让血流得更汹涌,她便会更痛。 “挺严重的。” 他暗叹了声,一抬头,看到她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盯着他。 “哥哥。” “嗯?” “你都不会,嫌我脏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脚上,都是泥……” “你那天,”他轻笑着,就反问她,“从那个泥坑里把我拉出来的时候,都不会嫌弃我吗?”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哥哥是为了救我,”她喏喏地说,“哥哥,就是哥哥,我不会嫌弃你。” “晚晚也是晚晚。”他说,“我也不会嫌弃你。” 她脸刚灼了半秒,他便起身,往屋外走,边说着:“他们都睡了,我过去看看有没有酒精和撒伤口的药,他们应该不会介意我乱翻东西吧?毕竟我看起来真不像什么好人。” “……不会。” 她轻轻地答了一声,话音还没从空气中旋开,一转眼,他已经晃出门去了。 心底忽地有一瞬间的空落。 片刻后他回来,手里却没拿东西。 “太多了,拿不过来,”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站过来,“哥哥抱你过去。” 她抬头看着他,怔然地眨眼。 迟迟没动。 他看到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了绯晕,笑意斐然地问,“怎么,害羞啊?” “……”她低下头。 随即,她腰上贴过来他手臂坚实地力道。 他托住她腰臀抱起了她,然后向外走去,呼吸沉沉在她耳侧浮动,他的嗓音低缓,略带哑意:“害羞也没用。” “啊……”她轻叹了声,一时心如鼓擂。 然后,小心地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就像以前一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心口的位置,问,“哥哥也会害羞吗?” “当然了,哥哥也是人,”他叹着,侧了侧头,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点点洒落在她脖颈的皮肤上,沙哑而低声地补充道,“也是男人。” “……” 再后来,便是一路无话。 他抱着她,去了平时医生们工作的那个房间,将她妥善地放在一张简易的手术床上,边说:“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把脚先洗干净吧,别让伤口感染了。” “……嗯。” 她还有些贪恋,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也不说话,就咬着唇,直直盯着他看,像是要把他此刻所有温柔的形容,都印刻入自己眼底。 他便就势被她带到床上去,一手撑着自己,一手还扶在她腰侧,那双黑眸眨也不眨的,眼底泛起丝丝笑意,看着她,“不松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小性子从哪里来,羞赧刚浮上了脸,便点了点头,不依不饶地勾住他:“哥哥都……好久没抱我了。” “那是因为你长大了。” “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能了?”她吸了吸鼻子,有点委屈,“哥哥不是男人吗?我以后成了女人……” “就是因为你要成为女人,哥哥才不能随便抱你。”他抬手,轻轻地掰开她两只小手。 可她依然死死地箍住他,不依不饶地,这会儿的力气却大得要命。 他轻笑一声:“不松?” 她意外坚定,摇了摇头。 “不松吗?”他轻缓而字字顿顿地质问她,眼睫一垂,就势就凑过去,就像是那会儿一样,鼻尖抵着她的,唇离她不到三寸,灼热的呼吸点点洒落,“哥哥有没有告诉你,你不听话的话,我可就要欺负你了。” “没说过……” 她一下就红了脸,简直单纯的不得了,什么都写在脸上。 他稍一凝神,都快要听到她心跳声了。 “那我,现在要告诉你了。” 他的呼吸越发灼热,整个人都要跟着压过来。 “不、不行……”她没有经历过这种奇异的感觉,一下松开手,挣脱他,匆匆别开头,不敢再看他。 脸烫得简直要揭下一层皮。 欺负人得逞了,他哼笑了声,然后就往屋外走。 “小混蛋,一会儿回来收拾你。” 第15章 白夜(14) 时间一点点地流淌殆尽,忽地,不远处传来了声促狭的呜咽。 她听到了沸腾的水蒸气顶撞着壶盖儿发出的呜呜声响,如泣如诉,又如黎明破晓吹响的号角。 她不自禁回头,朝窗外张望了一眼。 夜色黑沉如墨,巴掌大的窗户将天空禁锢在一方小小的窗框里,远处天边,浓雾沉沉,看不到一丝光亮。 初昼不绽,晓光未至。 然后,他从屋外走了进来。 “晚晚,”他过来,伸出臂弯就又要抱她起来,“哥哥抱你过去,这里不方便。” “不……” 她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躲开了他。 他刚离开了那么一会儿,她脸上的灼感久久都未消退,只是羞惭地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我不要哥哥抱我了……” 他眉眼一挑,笑了,“为什么啊?” 她别开头,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害羞。 这会儿不知怎么,不由地有些胸闷,呼吸好像都艰难了些。 气氛在此刻跌入了一丝甜腻的沉默中。 一时间,空气都跟着安静了须臾。 然后,他坐到床边,侧着身子背过她去,淡声地说:“那哥哥背你。” “……” 她微微一怔,抬头去看他。 就看到了他耳后那颗很小很小的痣。 燥闷的夜,他皮肤上凝着层薄汗,乌黑的发丝缭绕在耳侧,那颗痣便更显眼。 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带她出去玩儿了一趟回来。 沿着家门前那个很长的大长坡上去时,她走到中途就停下来,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他回头,无奈地对她笑:“怎么了,晚晚,怎么不走了?” 她仰起张泛着潮红的小脸,看着他,一直喘气,说不出话。 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一路上来走的很轻松,那会儿也脸不红心也不跳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过她去,半蹲在她身前,说:“乖,上来,哥哥背你,就快到家了。” 于是她就安安稳稳地伏到他背上去,侧头枕着他的肩,任他背她走。 一路上,他好像跟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却都心不在焉地忽视掉,总盯着那颗痣看,盯着盯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察觉她没动静了,他便也不多说了,沉默着背着她,一直向上,向上,走过那段很长很长的路。 那时好像都没有羞赧的感觉,不会觉得难为情。 只是觉得他是哥哥,他力气大,他愿意背她,那她也乐意任他为之。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 “你,” 他折了半个身子,支着条手臂,忽然靠过来。 “……”她向后一挣,可他还在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寸寸紧逼,眉目间沾着一点疏懒慵倦的笑意,最后在她退无可退,几乎要栽倒在床上时,他终于停在了一个妥善且克制的距离。 他微眯了眯眼,直直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补完了自己的话, “还害羞啊?” 头顶悬着一盏昏昧的灯,光亮飘落在他坚实且宽阔的肩头,点点柔光被揉碎了,星辉一般,尽数落入他眼底。 她张了张唇,只看着他,始终没说出话来。 不约而同的静默,在促狭的空间和气息的轮换交绕之间,他们的距离都好像虚缥了些,只余寸厘。 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他好像都能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他扯了下唇角,侧眸朝她笑,“没什么可害羞的。” 他再次背过身,不由分说地扯过她两条纤细的腿,就架到自己背上,很轻松地将她背了起来,“放心,哥哥可不喜欢小女孩儿。” “……” 她浑身僵了一下,直到他背起她向外走,她都很久很久没有舒缓过来。 盯着他耳后的那颗痣,一时失了神。 心口和眼眶,都有些酸。 “……哥哥。” “嗯?” 她犹豫了一会儿,很轻声地问:“是我太小了吗?” “是啊。” 他清朗的笑声飘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四处流窜的夜风侵扰作祟,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她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肩膀在微微地颤动。 那种感觉一时被无限次地放大,在她心中横冲乱撞,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心口也好像被挖空了一块儿,四壁漏风,空洞异常。 他背着她走,又若有所思地叹气:“但是,晚晚,你还是不要那么快长大才好吧。” “为什么?” “哥哥在你这个年纪,也总想着长大,”他继续笑着,语气却透着一丝无可奈何,“但是长大后才发现,这个世界,不如你这个年纪看到的好。” 她便沉默了。 其实她一直忘了说。 自己想长大,不是为了看这个世界。 而是为了让他能看到她。 可没等到她长大,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现在,她稍大了一些,就在他面前,可他好像,还是看不到她。 他背着她,直往大家伙平时洗澡的那个简陋的小房间去。 经过条长回廊时,她下意识低了低头,借由灯光,能清晰地看到木地板上有一块儿手掌大小的,褐色的痕迹,渗入纹理,入木三分。 上次哈桑就是在这里将他刺伤的。 那道深色的血痕,就像那把刀,穿刺入他的皮肉,镌刻在木纹里,留下了道如何也平复不了的疤。 她不自觉就又酸了眼眶,眼底潮气刚浮起,他已经将她放下,妥善安放在了屋内的一张小木凳上。 脚下放着个半大不大的搪瓷盆,水波粼粼的,浮动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细碎的光。 她低下头,视线渐渐被浮动的水面晃得稀碎不堪。 他蹲在她身前,伸手探了探水温,一抬头,就看到她眼圈红红的。 他仰着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晚晚。” 她僵着嗓子应了声:“……嗯。” “把脚伸过来,给哥哥。” 她稍一顿,刚怔了怔,便匆匆摇摇头:“哥哥,我……我自己来吧。” 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很小声,却很坚定地说:“我长大了,长大很多了,可以……自己来了,哥哥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强调什么。 也不知道,这一瞬间的固执和坚持从哪里来。 他意外地没阻挠,半蹲在一旁,就看她把两只莹白的小脚,一前一后地伸入了水中。 后放入的是那只受了伤的,刚挨到水面,触及到伤口了,她不由地狠狠抽了口气,凉风在齿缝之间冲撞,最后她一咬牙,还是一下就将脚扎了进去。 好疼。 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夺眶而出。 她哭得很难过。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这么难过。 好像不全是因为疼。 从他抱着她去找药,到又抱着她过来,血珠子凝成了痂,一点点封存了痛感,就不是那么疼了。 好像也不是因为路过哈桑伤害他的地方,忆起那骇人的情景而触景生情。 或许,她只是在难过,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吧。 小的时候,总想长大一些,大一点就可以跟他比肩。 那时,他不再会觉得她是个小孩儿,不会嫌弃她幼稚,会将她当成一个即将长成一个女人,有正常的情感欲-望,需要找个地方妥善安放的普通女孩子来看待。 可他一直觉得她就是个小孩儿,还不让她长大。 到现在都是。 她越想越难过,吸了吸鼻子,脚踝上就贴上来个不轻不重的力道。 他双手像钳子一样,直接将她的脚拽出来。 “哥哥……” 他抬起头,眼底埋着火苗,紧拧住眉头看着她,不悦地说:“都疼哭了,不知道拿出来吗?” “……” 她被他这语气骇得一抖,错愕不已。 他低下头去,大掌包裹住她白皙骨感的小脚,有意托起她脚掌和脚跟,避开那伤口,另一只手仔细地帮她清洗着其他地方。 “既然长大了,就要学着照顾自己,”他的语气一下子严肃了不少,刚说完,声线倏地又平缓下来,轻柔了些,“晚晚,你这样一直把伤口泡着,会发炎的。” “……” “哥哥以前照顾不到你,很久,都没有照顾过你了。” 他轻而缓地说着,低哑的声线沉沉浮动在她身体下方,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真感。 “哥哥现在在你身边,所以你可以多依赖哥哥一些,知道吗?” “……” 她怔然地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唇。 心口依然酸意阵阵,那种感觉,丝毫没被他温柔的话语冲淡。 “知道了吗?”他抬起眉眼,凝视她,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索性扔开她的脚,像是来了脾气,就势提起身子,双手扶在她身下的凳子边沿,直接凑过来,又一次贴近她,直至咫尺,沉声地,又重复一遍: “知道了吗?” “嗯……” 她趁心跳没跳的更快,赶紧老实地点头,像是真的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还差不多。”他鼻息一沉,刚才严肃的神色敛去踪影,就哼笑出声,淡漠的气息浅浅滑过她脸颊,唇角也跟着弯了起来,“小坏蛋,不经逗。” “哥哥。” 他刚想退回去,被她的一声叫住,顿在原地。 “哥哥才是坏蛋。” 他笑容顿时僵在唇边:“……” 一双清澈的眼,直勾勾望入他眼睛,仿佛如此就可以勘透他的内心。 她抿了抿唇,看着他,认真地说:“哥哥明明说了,不能一直照顾我的,不是吗?所以……不如我以后学着多照顾自己一些。” 她又垂下头,伸出小手准备自己洗,有些赌气地说:“反正这么多年……哥哥也不在,我还是自己来吧。” 本是他咄咄逼人,此刻,却被她堵得一时结舌。 他撤了撤身,离她稍微远了点儿,半蹲在她身前,似笑非笑地说: “嗯?哥哥说过那话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不解地皱了皱眉,还仔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你说过的。” 他那会儿,明明说过的。 他还说,万一是他欺负她,那他就不能保护她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这才恍然大悟他的用意,刚想反驳,又见他眼底浮起笑意来,疏懒地笑了: “但哥哥不记得了,怎么办啊,晚晚。” “……” “你说,怎么办?” 她无措地摇头。 他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不。”她吃吃地答,不免觉得他有些恶劣。 他又将手放入了水中,游鱼一样在她脚附近徘徊,低下头,再次替她一寸寸地清洗起来。 “哥哥不记得了,就是没说过。” “哥哥……”她脚心有丝丝痒意窜起,忍不住收了收腿,却又被他强硬地拉了回去,“哥哥……你轻点儿……” 他只顾着给她洗,速速洗净后,他去一旁洗了洗手,擦干了过来,勾了下她鼻尖,“你都说哥哥是坏蛋了,不是吗?” 她咬了咬唇,以为他是生气了:“我没……” 她可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说过那话。 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坏蛋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了。” “……” “坏蛋可以随时改主意,”他笑,“反正,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垂着头,咬了咬唇,良久后,忽然轻声地问:“那哥哥,是毒贩吗?” 他侧了侧眸,仍在笑:“是啊,还是,最坏的那种。” 第16章 白夜(15) 她抬起头,才看了他一眼,头顶的灯突然迅速地闪了两下,明灭不定,将他的轮廓遮掩得半明半晦,似黑又似白。 一瞬间,晃碎了她视线,再也看不清。 他踱步过去检查开关,简单地调试了两下。 洪水过后,电路久旧,未经修葺,大多数的电线已经老化得差不多了,电流不稳定是常事。 灯光终于稳定下来。眼前重现光明。 她便能看清他的轮廓了。只是,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净了的光洁脚面,就不说话了。 他手拿了块儿干毛巾,蹲过来,将她的脚面和脚底仔细擦干了,避开了那伤口,顺便打量了一下受伤的程度,然后淡声地说: “去上药吧,不早了,上完早点睡觉。”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声。 这回她不吵也不闹,就任他背起她,重新趴回他宽阔坚实的脊背上。 她的身体绷得很僵硬,很僵硬,一直到去了医疗室,他捏过她脚踝,替她上药时,都没有缓解。 药粉撒下之前,他特意地低声嘱咐了句:“别那么紧张,怕疼就掐哥哥。” “……” 她这才敢抬头看着他,不知不觉,视线就又氲湿了大半。 他牵过她脚踝,用棉签蘸了些许药粉,就要撒下来。 然而那药粉还没触及到她伤口,她突然就一把掐住他手腕儿的一块皮肤,紧紧地,死死地掐住,两行泪在脸上汹涌地流,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哥哥……不是警察吗?” 他眉眼很沉很沉,鸦翅般的眼睫垂下来,敛去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只是垂着眼,仔细地替她上药,边淡声地回应了句: “不是了。” 药粉飘飘扬扬地落下,灼意从伤口上燃起,像是在那里点燃了一把火。她痛得直吸气,狠狠地掐住他手腕儿,颤声地问: “为、为什么……哥哥……要做坏人?” 他轻轻地吹了口气,微凉的指腹贴上去,拂开她伤口周围多余的药粉。 等缓缓渗出的血,将药沫融成了痂,不再往外流了,他才抬起头,微微眯着双黢黑的眸子,扯了扯唇角,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别动啊。” 然后,他抖了抖手里指节大小的那个小药罐,又给她伤口撒上一层药。 “呜……呜呜……” 她痛得一下就哭出了声,却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惊醒了熟睡的人们,只死死咬紧了唇,像只受伤的小兽,低低地呜咽不止。 手上的力气没松,掐住他,几乎要将他那块儿皮肤掐紫了。 他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低垂着眼眸,认真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伤口,指腹挨上去,为她左右抚开多余的药粉,让它更好地和伤口融合。 她喘着气,艰难地出声:“哥哥……” “嗯。” “我掐你,你……都不会疼吗?” 他笑道:“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为什么要疼?” 灼感钻心而来,她痛得直发抖,根本说不出话,额头簌簌冒冷汗,睫毛濡湿了,蝶翼般无力地耷拉着。 于朦胧中,她端视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有些动容,想松开手,力气刚收,他却沉声地命令她:“晚晚,掐我。” “……” “不许松开。” 她发着抖,看着他。 这一刻,好像都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失望、不甘、难过,等等等,一齐塞在她拳头大的心脏里,争分夺秒地爆炸。 她再次狠狠地,掐住了他。 良久后,他另只手抬起,微凉的指背替她拭了拭眼泪,虚勾着唇角,轻笑着,“乖,真听话。” “……” “解气了吗?” 她咬着下唇,颤巍巍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笑吟吟地凑上前,挨近她,一字一顿地命令她,“没有,也给我去睡觉。” 她委屈得不得了,只是沉默地流眼泪。 掐也掐够了,最后缓缓地放开了手。 他手腕儿上赫然一道红痕,青紫色显出,淤了血。 他折身,背对着她,“哥哥背你去睡觉。” 她却毫无动作,他正准备牵引着她两条腿架到自己身上去,她突然在他身后轻声地说:“我要哥哥……抱我。” 他讶异地回头,就见小姑娘跟只小猫一样,支着双臂那么坐在床上。他侧着眸看她,便开始笑,“不是不让哥哥抱吗?” 她睁着双水盈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张了张唇,细声细气地说:“哥哥说,我是小坏蛋……坏蛋也可以改主意……我改主意了,我要哥哥抱我。” 后半句话,几乎是她鼓起勇气,气儿也不喘地一口气说完的。 言毕,她胸口有些闷,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稍稍能压下心里那种惴惴难平的感觉。 他鼻音微哂,笑意更浓:“小坏蛋,过来。” 她灼灼地望着他,手腿并行,三步两步地爬过来,殷殷地像只讨食物吃的小猫,柔软的身体和裙摆,蹭过他臂弯,纤瘦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就扑入了他怀里。 她赶在心跳迅速起跳的前一秒,稳稳地落入他臂弯中,捕捉着,嗅着他身上很淡很淡的烟草味,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令她觉得无比心安。 “不怕哥哥吗?” 她蹭着他肩窝,紧紧环住他,静静地摇头。 她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柔热的气息搔着他那块儿的皮肤。 他心头泛起一阵痒意,稍皱了皱眉,然后笑着问她:“为什么?” 她声音闷沉沉的,坚定地说:“因为,哥哥对我很好。” 他又笑:“对你好就是好人了?” “我不管,”她囫囵打断他,强词夺理地说,“哥哥……就是哥哥。” “晚晚,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欺骗。”他任她挂在他身上,伸出手,想回拥她,手又在空中停了小几秒,还是放下了。 只是轻轻地抱起她,向外走,呼吸沉沉地浮动在她头顶上方,“尤其,还是我这样的坏人。” 她便不说话了。 他抱着她走了一路,两人也默了一路。 走到房门口,蓦地,他感受到脖颈有湿润的热意,沾惹在他的皮肤上。那块儿皮肤像是被灼伤了似的,倏地,他一吸气,声音随即低沉了下来: “不许哭了,晚晚,去睡觉吧。” 走进了她平时睡觉的那个房间,地上铺着好几层硬邦邦的席子,上面搭着单薄的褥子,制成了张简易的床。 许凌薇睡在一侧,身后空了大半的位置出来。 看样子一直在等她回屋睡觉。 她不应该待在他身边,那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巴掌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 凌晨四五点,远处天边,白夜更替,初昼暝暝,一丝若有似无的光,缓缓地从山坳那里爬了上来。 她还记得,翻过那座山,就是“金三角”腹地,那里比伽卡还要危险。 夜色同样睡得很沉,她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敢出。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半跪在她身前,静默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袖子被她拉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悄悄问:“哥哥还要走吗?” 他低声地答:“哥哥要去睡觉。” 她显然不为他哄骗,不依不饶地拽着他袖子,迫切地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哥哥困了。”他只是这样说着,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 随后他的手顺势滑下,托过她半侧的脸,小小的,一触就化似的。 他还记得她左耳不灵敏,直接凑近了,贴过她右耳,低哑地说: “晚安,晚晚。” 程嘉树抽完了第三支烟,一抬头,天光霁了大半。 一层绚烂柔和的霞光凝在天边,最远处的田野尽头,已经缓缓地泛起了鱼肚白。 凌晨六点,白昼初绽,那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这条路尽头,缓缓地向他的车走了过来。 程嘉树透过窗户看了眼,随手掐了烟,送了一脚油门,把车子开了过去。 厚底盘的中型越野,引擎轰隆隆作响,打雷一样。那雷声越来越近,最终落在沈知昼的脚边,没了声响。 “挺准时啊。” 程嘉树笑着,一扬手,给他扔过去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烟是程嘉树的,是他最抽不习惯的越南烟,呛口又辣喉。 打火机是他的,之前塞给了阿阚。 程嘉树说,阿阚和虎仔都死了。 沈知昼背靠在车门上,没上去,朝他来的方向遥遥望了眼,然后敲了根烟咬在唇上,指尖咔哒一响,刚捻出一点火,程嘉树就在他身后不咸不淡地笑了起来: “阿阚死了,你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毕竟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也不问问他怎么死的?” 他扬了下眉,回眸,腾腾而起的青白色烟雾将他眉眼遮得半明半昧,却仍能看到他眼底切实的笑意。 他淡淡地笑了声:“跟我有关系吗?又不是我杀的。” 程嘉树言笑晏晏,吊梢狐狸眼中满是不屑:“怎么,他在你身边三四年了,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昼哥’,当你是他老大,是他大哥,可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他啊?杀了他,杀光毒贩,你就能回家了。” “你不也是吗?”沈知昼不客气地反诘,吞吮着烟,“当康泰亨是你的衣食父母,为他鞍前马后,赴汤蹈火,还不是想时时刻刻,想把枪口对着他脑门儿——” 他食指和拇指微张,做了个“枪”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补完自己的话,“杀了他。” “没办法啊,”程嘉树无奈地笑,“我们注定要背叛这种信任,不是吗?干的久了,他越信任我,其实啊,我的挫败感越强。因为说到底,我就是个骗子,骗他钱,骗他的信任,又骗他的真心。所以这么多年了,其实我发现,我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满嘴谎话,全是荒唐言。” “你对我有实话吗?”沈知昼笑吟吟地问。 程嘉树一扬眉,耸了耸肩:“这个看你信不信了。” “我要是不信呢。” “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沈知昼意外地挑了挑眉,顺手把烟盒还给他,他却推拒着:“我很久不抽了。” “怎么?” “肺癌啊,”程嘉树哂笑,脸色在一瞬间稀薄了下去,“反正啊,我也活不长了,所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沈知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闷着声一直抽烟,没说话了。 程嘉树的目光落在他搁在车窗沿儿边上的那条手臂上,注意到他右手手腕儿上赫然一道红痕,看起来很新鲜,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他割腕了要寻短。 然而皮肉完好,只是有淤血从皮下显出。 “怎么弄的?” 沈知昼轻慢地移眸,目光掠过自己的手腕儿。 那只小手死死地掐住他手腕儿,摇头表示她还不解气的模样他还记忆犹新。 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看着那点点红痕,从他皮肤下浮现出来,像是粒粒红豆,根植在他心底,不知不觉地生了根,也发了芽。 他拉下衣袖,随手捻灭了烟,笑了笑,“小猫挠的。” 第17章 白夜(16) 晚晚背朝着窗,枕着手臂睡下了。 起先还困顿,睡不着,又睁开眼,盯着窗外色彩渐次鲜艳起来的天空,出了很久的神,慢慢地,就一丁点儿困顿的感觉都没有了。 屋子的另一头传来很细微的声响,像是门轻轻地关上的声音,有人出去了。 于是,她彻底没了困意。 不多时,天色又明艳了一度,太阳露出了小半张脸,屋外逐渐传来人们走来走去的凌乱的脚步声。 天亮了。 一直在旁边睡得很沉的许凌薇也醒了,在她身后翻了个身,挥出手臂,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直接给她拉去了怀里。 “晚晚。” “……嗯。” “哭了吗?” 她静静地摇头,“没有……” 小孩子才总是哭,她不要当小孩子了。她内心深处,总还是希望自己能长大一些的。 她也该长大了。 学会收敛眼泪,学着勇敢一些。 他走了,她该学会照顾自己了。 “真没哭?” “……没有。” 许凌薇便不说话了。 良久,是她轻轻地出声:“伯母。” “嗯?” “伯父,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直对那个未曾谋面过的伯父非常好奇,他在八年前的那次大爆炸里以身殉职。 她从没见过他。 对他的印象,大致只停留在放在家里茶叶柜上头的那个黑白照上。 精神矍铄的男人,浓眉大眼,高挺鼻梁,一身飒爽肃穆的警服,气宇轩昂,能看出来,他年轻时应该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可他长得,和沈知昼一点儿也不像。 “他啊,”许凌薇翻了个身,躺回去,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回忆着,“老顽固一个,犟得要死,脾气又臭,又懒,一待家里就什么也不干,很大男子主义。” 说着说着,许凌薇便轻轻地笑了笑,颇有些无奈地说:“伯父那时候工作忙,一月都回不了几次家,成日成夜地执行任务,抓坏人,一回到家呢,什么也不干,我说他两句他还跟我发火,脾气很差……哎,老警察都这个毛病嘛……想起来,以前哥哥跟他顶嘴,不听话……” 许凌薇顿了顿,喉头顿时泛起一股滞涩的感觉,还是决定说下去: “哥哥不听话,你伯父就总揍他,但是啊,哥哥从来不哭,挨揍的时候就忍着,把自己关屋子里关一会儿就好了,说起来,他真的是个很能忍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伯父,以前总揍哥哥吗?” “也不是呢,你伯父只是对哥哥要求很严格吧,哥哥一开始不想念警校,为这事儿没少挨你伯父的骂,不过最后好在是考上了。哥哥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他被录取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是警校当时最年轻的学生。” “哥哥……一直想当警察的。”晚晚将头埋入枕头里,闷着声音,静静地说,“哥哥跟我说过,他要当警察的……哥哥不会骗我的。” 许凌薇叹气:“其实这个职业呢,有多么高的荣耀,就意味着有多么大的风险,哥哥那时候才十七岁,他也是个孩子啊,他也会感到害怕呀,也会怕死,怕受伤,完全不害怕,怎么可能?” 晚晚咬了咬唇,更着声音说:“伯母,你真的觉得……哥哥是坏人吗?” 那天晚上,她清晰地听到哈桑愤恨地说,沈知昼是毒贩。 那种字字顿顿,都蕴满了血海与深仇的语气,恐怕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还挡在她身前挨了那一刀,导致这几晚,她闭上眼,眼前,脑海里,都是潺潺鲜血从他伤口中无休无止地向外翻涌的骇人景象。 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还活着,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抱着这样的心思惴惴难安地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却又做了噩梦。 她梦见他就在她眼前,满身是血,唯独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最后对她虚弱地笑了笑,说他是坏人,然后,他就像被抽尽所有的力气,扔到地上去,一倒下,就再也再也醒不来了。 今晚,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他这些天以来在她心中盘亘了很久很久的问题。 她问,他是不是毒贩,是不是坏人。 他说是。 还是最坏的那种。 她无法理解。 如果他是毒贩,为什么要从毒贩手里劫走她和哈丹,还开车带她们突出重围逃跑? 如果他十恶不赦,为什么要挡在她面前挨那一刀?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毒贩,都是冷酷无情,狡诈阴险的。 他为什么要救她? 仅仅因为她是妹妹? 她不过是有幸被他救下,和他一样作为养子和养女,被许凌薇一家收养,还一起朝夕相处了四五年的一个陌生人罢了。 他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他完全,可以用她去挡刀。 反正她到现在都想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是谁,在哪里。 许凌薇默了良久,说:“其实,伯母只是觉得失望,你伯父当初对他寄予了厚望,那次爆炸……可后来……” 许凌薇一更,话音戛然而止,几近难言。 晚晚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个问题:“那,伯母,哥哥的爸爸妈妈呢?在哪儿?他从小,就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这个事儿吧,”许凌薇悠悠地叹了口气,像是又想起了一桩不愿多提的心事,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晚晚柔软的头发,淡声地说,“等以后,再告诉你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 “等哥哥回家的时候吧。” 晚晚不说话了,转过头去,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整只缩在被子里。 许凌薇轻声问:“困了吗?” “嗯……有一点儿吧。” 许凌薇捏了捏她柔软的肚子:“你可别装睡啊,要睡就好好睡,一晚上了,也不知道你折腾什么,这么小的孩子总熬夜,身体都坏了。” “嗯……” “你捂着被子哭也没关系,”许凌薇又笑了笑,揶揄道,“伯母就当没看到,也没听到。” “我……”晚晚窒了窒气,小声地辩驳,“我才不哭呢。” “哭也没关系,难过的话,失望的话,哭一次就好了,”许凌薇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婴儿似的,语气更温柔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也从来没干预过你。因为我觉得,只要把你保护得足够好,无论你哭,你笑,都是无伤大雅的事,谁让你是我的孩子呀。” 晚晚吸了吸鼻子。 “以前哥哥也把你保护的很好很好,所以,你在他面前哭也就哭了,他也不会怪你的,你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不是吗?” “嗯……” “现在你哭也不用觉得丢人或者什么,因为哥哥啊,还是将你保护得很好。” “那一刀,也算吗……” “怎么能不算?” “那哥哥就不是坏人,对不对?” 许凌薇一下下地拍着她,轻轻安抚着。 良久,她说:“他是个好孩子,他在那种时候,还想着保护你。他一直一直,都在保护你啊。” “呜……”晚晚肩膀颤了颤,牙齿咬住了被子,再也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支撑她的一根弦,仿佛在此刻骤然断了。 许凌薇抚慰着她:“对呀,哭出来就好了。” “伯母……” “嗯?” “我长大后……能为哥哥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地长大,”许凌薇叹气,“然后,相信他吧。” “那你呢,你相信他吗?” “这个,”许凌薇笑了笑,“我可能得先问问你伯父,原不原谅他了。” “伯母,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晚晚更咽着,哭的抽抽搭搭,几近不能呼吸顺畅,“哥哥根本没在警校……杀人,他那天晚上,还在家里……还抱着我回房间,给我倒水喝……他绝对不会杀人的……” 许凌薇深深地呼吸了一番,听不出是原谅了还是没有原谅,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其实啊,晚晚,你比伯母幸运很多了,因为无论怎么样,哥哥还活着,他还可以回来,还可以对我们解释那一切。你想他,想见他,也总能见到的,可伯父,我再思念他,再跟你念叨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回不来了。” “是,哥哥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 小姑娘哭得不成样子,最后许凌薇也有些动容了,湿了眼眶,一把将她揽到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灼热的眼泪,一点点地把彼此的衣襟都濡湿了。 “晚晚,回去后,我们搬家吧。” 翌日出发,要提前做很多的准备。 需要把这间木屋内外收拾整齐不说,还要打包大大小小的行李,床单被罩,还有穿脏了的衣服,也要全部清洗一遍。 他们租来了辆小型巴士,加上医疗队的一辆医疗车。 明天这两辆车会载着他们和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南城,在那里稍作休息半天,再从南城乘飞机回港城。 晚晚已经开学半个月左右了,在这里待久了,诸事不便,又遭遇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迫切地想回去上学。 当初她跟着来,只是抱着可以不去学校上课,出来玩玩儿的心态。 但现在回去,得自己要补两周的功课,不过好处是,她的寒假作业落下了很多,没有写完,因此有幸逃过了一劫。 今天她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头发帘儿又长长了一截儿。 以前是单薄的齐刘海儿,现在长到需要将左右多余出来的头发揽到耳朵后面去了。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眼睛便显得更大更清澈了,整个人也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当地有个手艺很好的阿婆,有一把据说传了好几代的银剪子。 村民们经常去她那里剪头发,她总说,自己虽人老了,但手艺没退步,大家也乐意让她操刀。 下午吃晚饭前,许凌薇忙完了里里外外的事情,带着晚晚去了阿婆那里,准备给她收拾一下头发帘儿。 起先晚晚想自己去,她坚持说这种小事自己可以独自完成,像是一夜之间变勇敢了不少,但是许凌薇说这片太乱,还是怕出事,坚持陪她一起去。 晚晚的学校校风是出了名的苛刻。 上学期她留着头发帘儿拖着没剪,就被教导主任批评了好几次,许凌薇打电话给她请假的时候,她班主任还强调了回学校前一定要收拾好,不然会给班级拖后腿,跟着一起扣纪律分。 阿婆左手举着那把银剪子,右手拿了个粉色塑料边框的镜子,绕着她左右看了看。 拨了拨她的刘海儿,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额头。 沿着她额头饱满流畅的弧度,长而卷翘的睫毛,和秀气眉峰蜿蜒下去,是她挺翘而小巧的鼻尖儿。 她唇峰微微翘起,上唇微丰,稍一噘嘴,就好像委屈的不行。 她抬眸看了看阿婆,问:“能别剪太短吗……” “为什么呀?”阿婆笑着。 她皱了皱眉说:“剪太短,有点儿丑……” “小丫头还挺有主意的,长大了啊,”阿婆放下剪子,说,“不如干脆别剪了,额头露出来,还挺精神的呢,你瞧瞧镜子,水灵多了。” 她倒不是不想赚这个钱,只是小姑娘露出额头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说,柔嫩里,有一种出落得十分自然的娇妩。 那种半明半昧的成熟的气质,好像在她身上,缓缓地剥茧而出了。 “不剪了,行吗,晚晚?” 许凌薇给晚晚拨过去头发帘,往耳后顺了顺,左右打量着她。 确实更好看了些。有种欲盖弥彰的成熟味道了。 晚晚说:“行。” “你们老师估计也不会批评你的,你就留起来吧,等到再长一些了,全都梳上去,中学生嘛,精精神神的多好啊。” “嗯。” 晚晚抬眼,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恍然间,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飞速地成长了起来。 阿婆便过来取她身上罩着的那块儿塑料布,拿走了,折叠好放到一旁去,嘴皮子不闲着,跟她们闲聊起来: “这次多亏了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医生啊,不然,真不知道这天灾过后可怎么熬啊。” “都是应该做的。” 许凌薇笑了笑,医疗站那边还有事情,不打算跟阿婆多说了,要拉着晚晚告别了。 “说起来,前几天住在你们医疗站的那个男人,”阿婆说着,去水槽那边洗手,“就是受了伤的那个,我记得他。我对他印象很深,他是在这里还算有名的一个毒贩的马仔,去年呢,还没发洪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收了罂粟,要交货出去,有几次是他带人来收的。” “不过啊,没一阵子这边的管制力度就加大了,种再多也卖不出去了。”阿婆指着屋外一片秃芜荒凉的土地,唉声叹气的,“现在管的很严,大家都不敢种了,年前产量就折了一半,他之前来了一次,也没货了,他们毒贩的生意也不好做啦……这山岗上,成日都有人盯着呢,前面已经不景气了,后脚又来了场洪水,什么都没了……” 阿婆说着,就有些哀惋。 一回头,那个女人已经拉着那个女孩子走远了。 康绥死后,康泰亨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气,跟个没骨血的空壳子似的。 做过一遭手术,人本就脆弱,气色差到极致,只时隔了大半个月不见,沈知昼进来看到那副干枯的骷髅架子缩在那儿,还以为他是吸毒吸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过,但凡有点儿脑子,想赚持久一些的钱的毒贩,都是不吸毒的。 玩命赚的钱,也得有命花,谁也不会做这个亏本的买卖把自己赔进去。 “这个事,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康泰亨捏着手里两个文玩核桃,轻轻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林先生要人去港城,我之前呢,也有这个想法。” 他在泰国拜佛几乎一月有余,滴肉不沾,加上康绥死了,那张枯木般皱褶纵横的脸,脸色差得像张泡皱了的黄纸似的。 “不过啊,一码归一码,伽卡的生意,咱们还得做,那港城十万八千里的,久了,我可就把控不了了,我在这里发家,阿绥呢,也自小在这里长大,他以前还总跟我讲,要做的更大些……唉,不景气就不景气么,涝季一过,慢慢也就好了嘛……” 他又咳嗽了两下,背过身去直干呕,撕心裂肺地咳,要吐血了似的。转而一抬脸,就朝着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沈知昼说: “我之前向林先生举荐了你,他也急着要你去港城,不过我又回绝了,阿绥不在了,你就留下来,帮着我操持操持吧。” 这天后,集团内部一众人私下里对此事议论不绝。眼红的有,不服的也有,不过更多的是替他感到惋惜。 沈知昼若是去了港城,跟着那位家大业大,手腕儿粗壮的林先生,肯定比跟着在伽卡苟延残喘的康泰亨要强得多。 程嘉树这些天要去缅甸一趟,替康泰亨见个那边的小毒枭。 那边提前埋伏好了警察,布置好了充足的警力,到时候会联合国际刑警,将他们一举打灭,但表面上还是会维持交易成功的表象,为了不打草惊蛇。 康泰亨此人老谋深算,做这一行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近些年越发不景气,加上一遭手术和一场天灾洪水,将他逼近式微,情况大不如前。 现今苟延残喘,多数情况下还得凭靠远在港城的那位林先生替他斡旋。 他明显有意改变谋略,将生意向泰国,缅甸,老挝和柬埔寨那边发散,尽少地流向内地。 一是伽卡周边近些年加大了缉毒力道,不能在警察眼皮底下贸然行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避开林先生的干预,重新掌握话语权,找机会再振家业了。 康泰亨一向刚愎自用,并且多疑。 程嘉树在他身边潜伏了将近十年,才潦潦取得了他的信任,加上康绥死了,这一回,他就这样匆匆地把大部分事推给了沈知昼,大概也是黔驴技穷了。 程嘉树和沈知昼,起先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他们互相都以为对方是真正的毒贩,集团内讧时,两人甚至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程嘉树急着拿到这个贩毒集团的第二把交椅,因为那意味着能深得康泰亨信任,找到那个制毒作坊的位置,取得他贩毒的证据,从而一举歼灭。 但康泰亨此人做事谨慎,每次交易几乎做得滴水不漏,连制毒也是低调的小作坊行事,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狡猾如游鱼。 就算是康绥,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在哪儿。 程嘉树跟了这条线近十年都无果,无法掌握他贩毒的具体证据。 可这次不同。 康泰亨意外地全盘信任了沈知昼,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沈知昼仍惴惴难安,他不知道程嘉树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四五年前他离开警校,档案就被抹得足够干净了,很多年前伯父为了护他周全,还给他安了个非亲非故的假姓氏。 就算真有谁想查他,恐怕连他的父母是谁都无迹可寻。 沈知昼猜,很可能是警察那边察觉到了伽卡近来的风吹草动,想把握住这次机会打灭康泰亨,所以直接让他们彼此挑明身份,日后共同配合彼此行动。 程嘉树走前,让他万分留神。 康泰亨此人心思难捉摸,又多疑,说不准是表面器重他,实际已对他起了疑心,择日就趁虚而入,找个机会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老爷子的亲儿子死了,还死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点儿都不生疑绝不可能的。 程嘉树走后一周,伽卡罕见地下了一场冰雹。 这天,沈知昼起了个大早,今天他要替康泰亨去南城接一趟货。 货是林先生一月前答应好发来伽卡的。 那是一批新型毒品,据说成本更低廉,利润也更丰厚,林先生要先送过来一批,让康泰亨瞧瞧,往周边的泰国,缅甸那边发散一下,流入金三角,先看看效果。 包装也是林先生找人做的,据说这位林先生是个手腕儿很强的商人。他最开始是做家具商起家,在西南还经营着一个很大的木材厂。 他运送毒品的方式,就是藏在未加工成型的木干里,装三五辆大型卡车,从一个城市运往另一个城市。 一辆车上有将近半吨木材,然而零零星星地藏在其中的毒品,可能加起来仅仅只有一两公斤,可谓谨小慎微,非常狡猾。 经过一番周折,沈知昼带着三五个人,开着程嘉树的那辆黑色越野车,接上了货。 他不疾不徐地跟在那几辆运送木材的卡车后面,看它们笨重地摇首摆尾,穿梭在高速公路,群山环绕之间。 外面冰雹早就不下了,改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细密如针,扑面而来,氲湿了车前玻璃。 沈知昼随手敲开雨刷器,那两道塑料杆儿,机械地在玻璃上运动着,眼前渐渐清晰。 傍晚刚过,天色沉下去大半。 路过个关卡时,他缓下车速,跟在卡车后面,排着队过etc。 卡车走得笨重而缓慢,他滑下车窗,点起了一支烟,有些没耐心地吞云吐雾。 马上到达伽卡,这批货不能贸然让警察来拦。 一是检查起来非常麻烦,二是这会儿如果被截胡,他就会立刻失去康泰亨的信任。 被抓了会很麻烦是一回事,回去了多半情况会被康泰亨杀掉。那么这几年的潜伏,全都功亏一篑。 只能到这批货到了伽卡,先让康泰亨见到了,再做打算。 是在下一次交易途中拦停,还是在康泰亨掌握新的制毒技术后,直接摸到他的制毒工厂去,还是另一说。 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他不敢贸然行动。 过了这最后一道关,到伽卡时,天黑了,雨也停下。 沈知昼让车后面的一个马仔下去验货。一共五车木材,开车的都是林先生那边派的人,出发前,康泰亨特意嘱咐他让他注意那几个人的容貌特征,跟紧了。 一路以来,变数太多,谁也无法预估见到货之前,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然后,果然出事了。 下去查看的马仔过来,敲开他窗户,着急地说:“昼哥,少了一辆车。” 沈知昼冷冷地扫了那几辆车一眼,扬了扬眉,缓缓地吐了个烟圈儿。 他微微眯了眯眼,打量着那几辆车,然后带上枪下车。 他让手下们把剩下的那四个卡车的司机全带下来,揪起头发,一一检查着他们的容貌。 最后发现,一个给他印象极深的黄毛不见了。那个黄毛在南城的时候还给他递烟。 他咬了咬烟,有些不耐,声音也在一瞬间冷到了极点,“人呢?” 说起来,这事儿实在有些玄。 他就是怕跟丢,所以自己亲自开车跟着,一路以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绕过一个盘山公路看不到哪辆车,立马加速一脚,直到那五辆车全在自己眼皮底下他才放心。 车牌号他都记得,怎么就跟丢了呢? 跟了这么久,居然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 如果就这么回去,估计康泰亨会怀疑到他,说不准真的能一枪杀了他,让跟了这么多年的这条线就此中断,也不是没可能。 他心生烦躁,走过去,扬起腿,踹了脚其中一个矮个儿的男人。 那人是跟在那辆消失了的车后面的车上的司机。 他冷声问:“车呢?” 那个人的枪早就被下掉,这会儿止不住地发抖,悻悻抬头,仰望眼前高大的男人。 男人睥睨下来,神情冷若寒霜,周身都营造出了种极为压抑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心生恐惧。 他抱着头,匆匆说:“不、不知道……我一直跟在他后面的……” “不知道?”一个马仔过来,飞起一脚直接将他狠踩在地上,骂道,“你当老子瞎啊——那么大一辆车能凭空蒸发了?你骗鬼呢?故意的吗?说,是不是那个姓林的故意耍我们老板——” “呸,老子就知道,献殷勤准没好事,亏康爷那么信他,玩儿我们呢?” “昼哥,杀了他吗?” “杀了吧——反正回去了,说不好我们都得死!” 沈知昼没说话,靠在车头边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烟,然后捻灭了,掏出腰后别的枪,咔哒一声,利索地上了膛。 他掀了掀眼皮,缓缓地抬起了手,对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缩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求求你……别杀我,别……我还有老婆孩子,我……就是出来赚点儿钱,我也不容易……” “我们去找……我们回头去找,说不定是停哪儿去了,一定能找到……” “大哥,求求你,饶了我……” 沈知昼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凝视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被男人求饶的声音缓缓拉回了思绪。 他刚才,居然已经在思考杀不杀这个男人了。 食指已经触及到扳机,一扣即发。 他的耳畔,不知不觉地回响起了程嘉树的话: “那个小男孩儿捅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他呀?恨不得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是吗?” “沈知昼,你仔细看看,你啊,已经做不回好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毒贩。毒贩呢,就要有个毒贩的样子,别装都不会装,坏就要坏到底,知道吗?” 他的手抖了一下,脑海中,还盘亘着女孩子清冽动人的声音: “因为哥哥对我很好。” “哥哥不是坏人。” 所以,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杀了他——动手啊——” 他眯了眯眼,食指在扳机上,又顿了须臾。 “求你了,我还要,回家……” ——“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我还有女儿,还有老婆……” ——“哥哥就是哥哥。” “我……还不想死……” ——“为什么,哥哥要做坏人呢?” 他手臂一松,脖子像被掐住了一样,艰难地、深深地、呼吸一番,然后收了收力道,缓缓地放下枪。 “回头,我们去找。” 刚想转身,他的后脑,突然被一个冰凉而坚硬的力道抵住了。 一道寡漠的声音在他耳后冷冷地响起—— “你就是沈知昼?” “……” “你想怎么死?” 第18章 白夜(17) 沈知昼将手里的枪,放在身旁的车前盖儿上,然后缓缓地,抬起了两只手臂,双手置于身体两侧。 身后那人见状轻佻一笑:“唷,想不到你这么怕死?” “你不怕吗?”沈知昼轻诮地反问了句,随后笑了笑,“怕死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怕死,我承认,你敢说你不怕吗?” “不好意思,我还真的不怕,做这一行,怕死可没意思——所以,”那人把枪从他后脑撤离开,却不忘讽笑阵阵,“我就觉得,是我爸看错人了。” “你是谁?” “我叫林槐。” 沈知昼扬了下眉,了然一笑:“林先生么?” “你认错了,”林槐淡笑着,“那是我爸。” 沈知昼不咸不淡地“哦”了声:“那你是他派来试探我的?” “算是。”林槐说,“也是为了来看看康泰亨,会不会让你使诈。” “那,看来我们之间误会不浅,我得找个机会跟林先生好好谈谈了。” 沈知昼笑着说,旋过半个肩膀,转身的一刹,顺手摸过放在手旁的枪,一个折身,胳膊挥出,枪口就抵住了林槐的脑门儿—— “当然,得先跟你好好聊聊,不是么?” 意想不到的,面前的,是个形容十分温润的男人,没有半点凶相,看起来年纪与他相仿,有个二十四五的模样,个头比他稍矮一些,身形也略单薄。 他的脸色不大好,像生了病,神色恹恹的,眼底挂着两道疲累的青痕,让他显得有几分阴郁。 林槐心中骇然一惊,吞咽了下口水,手里那枪刚要举起,沈知昼眼疾手快地用另只手直接一把掰过他的手腕儿,迅速将他的枪下掉,一脚踢远了。 然后一抬腿,勾翻了他膝盖,趁人没站稳,将其整个儿地拧压在了车前盖儿上。 “你……” 沈知昼一脚踩在保险杠上,人就倾身过去,枪口抵住林槐的后脑勺,眯着眼,凉凉地笑起来:“你说你不怕死,怎么脸都吓白了?是风太大,还是天太冷了?嗯?” “喂——” “你干什么!放开他——” 林槐的几个同伙大喊着,就要凑上前来。 沈知昼却是不疾不徐,轻轻地笑了起来:“别过来啊。我说了,我很怕死的,你们吓到我了,我不小心走火了怎么办?我的枪可不听我的话。” 林槐扭头瞪他,不住地挣扎着:“——你敢杀我?” 沈知昼扬了扬下巴,叫人过来,从车后备箱拿了根涤纶绳,三五下地捆住了林槐,全程枪一直没从他头上挪开过。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怕死,可我不怕你死。” “放开他——” 砰—— 沈知昼手起枪落,一枪直接击中了一个直要逼近过来的男人的腿,那男人吃了痛,立刻跪地,他的枪口便挪回了林槐的太阳穴上。 “说了别过来,不听话。我要是杀了他,林先生能让你们活?” “一模一样的路数啊,”林槐冷笑,“康绥也是你这么杀的么?杀了康泰亨的儿子,你那几个兄弟回去都被康泰亨做了,你知道么?” 林槐指的是阿阚和虎仔。 沈知昼不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只不过康泰亨装傻,他也装傻,多问无益,要讨伐找公道,也无益。 他要先自保。 “你是觉得康泰亨现在真的信任你了?”林槐笑了笑,“丢了一车货是不是?我在后面跟着呢,我可都看到了。” 沈知昼没说话,叫人过来给林槐捆住,扔到一旁去,拿枪压着。 自个儿靠在车旁,点上根烟,懒懒地问:“跟了多久了?” “也就从南城过来,一直跟着吧。” “真不嫌累,”沈知昼笑着,“什么目的?” “我说了,就是跟过来看看你会不会使诈。”林槐说,“果然,一车货没了。” 沈知昼一扬眉,眼底稍有兴色,漫不经心地问:“你弄没了的?想栽赃我?” “你动动脑子吧,”林槐忿忿说,“康泰亨对你早有杀心了,他杀了你手下两个兄弟,会留你活口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你做掉罢了。” 沈知昼脸色丝毫不惧,淡声笑着,掸了掸烟,“你挺了解他啊,继续说。” 林先生那边干预了康泰亨这么久,应该是调查过他们这边所有的人和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查过他,有没有查出什么。 自从他的身份暴露给了程嘉树后,他就隐隐觉得,没有什么是能做到□□无缝的,指不定哪里有所纰漏,一个不慎,全盘皆输。 “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林槐说,“我爸让我来看着你,如果康泰亨要杀你,让我救你。” 沈知昼有些意外,“救我?” “他想让你去港城,之前说过了的。” 沈知昼一口回绝:“不去。” “那你待在这里,下场只能是死,”林槐抬头,看着他,“康泰亨有了杀心,他故意弄没了一车货,就是要找个理由把你除了。现在你们内部大洗牌,他需要杀鸡儆猴,重新立威,知道吗?” “你说的,好像我们关系很好一样,”沈知昼蹲下来,枪柄磕了磕林槐下巴,笑意深沉,眼神却冰冷到极点,“我们很熟吗?你这么关心我啊?” 林槐一顿,声线稍轻缓了一些:“大家不过,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康泰亨利用你,我们也在利用你。” “你这么说不就好?不用装得很关心我一样,”沈知昼嫌恶地皱了皱眉,却仍在笑,“有点恶心。” 林槐横他一眼,淡淡地扫过那柄抵住他下巴的枪,冷冷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是来帮你的。我爸看中你,肯定有他的理由——可你现在杀了我,你也会被我的人杀了。你不杀我,你回去也得死,看看你想死在哪儿?” “哦,是吗?”沈知昼轻诮地反诘,渐渐地,那笑意就消失在了他唇边,他思考良久,复又抬眼,去看面前的林槐,“没办法,我说过了,我怕死。” 林槐讽笑:“胆小鬼。” “林先生看中了我这个胆小鬼,”沈知昼顺手掐了烟,唇边沾上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有什么办法?” 林槐挣扎了一下身上的绳子,看了他一眼:“松绑。” 沈知昼静静地观察林槐的表情良久,像是在观察他会不会变卦。 你来我往的心理战打了几个回合,他还是生怕一松绑,林槐就会立马给他一枪,让他命丧于此。 沈知昼掏出那把折叠军刀,甩开,刚要给林槐割开绑住他手腕的绳子,林槐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开枪——” 砰砰砰—— 枪声四迭而起,沈知昼心中一凛,呼吸都停顿了片刻,能再次呼吸的时候发现,他带来的那几个马仔,全都中枪而亡。 林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善始善终嘛,别走漏了风声。” 沈知昼凉凉地转眸,淡笑了声,心底却油然而生一种恐惧的感觉。 他不知道跟着林槐走,是否还是泰,前途未卜,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用刀凌迟了下那绳子,没等林槐放松,手里那刀尖儿一朝外,又抵住了林槐手腕儿的皮肤。稍一用力,就会割破他的动脉。 他在林槐身后冷冷地笑起来,警告着:“别给我乱来,不然我会剁了你的手。” 林槐无奈地说:“至于吗,你如果不信我,现在就杀了我。我如果对你有杀心,刚才杀了那几个小弟,为什么还要留你?” “不好意思,你说过了,我是个胆小鬼,”沈知昼一撒手,终于肯松开林槐,“你想杀我,至少也让我活到去港城吧。” 林槐轻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你想死在港城?你是港城人吧。” 沈知昼心中一寂。 他们果然调查过他了,连他出身港城都知道,但就是,不知道他们查到了什么程度。 末了,他侧了侧眸,只是潦潦一笑,“死在故乡,有什么不好?” “港城还有家人在吗?” “都死光了。” 第19章 白夜(18) 翌日上午,沈知昼和林槐一行抵达了南城。 林槐一早便替他办好了几张假-证-件和机票,足以他用假身份瞒天过海,他们也将在傍晚起飞回港城。 一起给他的,还有个经营偷渡货轮的引渡人的联系方式。 做他们这一行的,不敢百分百保证自己有没有被警察或者仇家盯上,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将立即折返,甚至可能需要偷渡出国躲一段时间,弄不好还会亡命天涯,什么时候死了,死在哪里,也说不定。 从昨晚跟着林槐走后,沈知昼的手机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林槐让他折了电话卡扔掉,他多留了个心眼儿捏在手心里,表面上佯装扔了,林槐没生疑,给了他一张新的电话卡换上。 就此,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叛康泰亨,离开伽卡,回到港城。 其实,他并非土生土长的港城人,不过他的故乡也在北地,距港城不远,那年父母出事后,伯父权开宙,和伯母许凌薇便将他接到了港城生活。 那时候的他,只有八岁。 不过,虽只在港城生活了十年有余,但他对港城的感情,比家乡要深厚得多。 留下电话卡,不过是为了跟程嘉树联系。康泰亨对他已经有了杀心,不保证对程嘉树没有。 潜伏期间,稍不留神牺牲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不然警察就不会安排他们两个卧底,在康泰亨这个老谋深算的大毒枭身边蠢蠢欲动了这么多年。 如果程嘉树出了意外,那他就要改变计划,先回头收拾掉伽卡那边的烂摊子,随后再做打算。 但,这也只是他的计划而已。 四五年来,上面只指示过他一次,就是交代给他他的任务—— 找到康泰亨手下那个神秘的制毒作坊的位置,深入毒窝,掌握证据,从而一举将其捣毁。 可这么多年,他连接头人都没见过,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随机应变,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支撑他,全靠他自己一人在黑暗中砥砺前行。 他甚至一度怀疑,上面是不是已经放弃他了,让他就这么做一个毒贩,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然后自取灭亡。 本来眼见着康泰亨重用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谁知只是为了除掉他而给他下的套。 现在,这条线又断了。 他连去港城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先得保证自己活下来,不然这四五年的一切,全都功亏一篑。 活下来,才能看到希望。 这天傍晚临出发前,他和林槐一起草草吃了个饭,借口回房间收拾行李,提前上楼,拆掉了新电话卡,换上旧卡准备和程嘉树联系。 康泰亨这条线,可能不能跟了。 手机有些卡顿,他重启了好几次才发现是没电了,找到充电器,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圆圈转了四五圈。 他不觉有些不耐,折身过去,一把推开宾馆的窗户,燥得想抽根烟。 一股邪风攥着豆大的雨点,忽然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刚从手心窜起的火苗霎时灭了个没影,险些烫到他。 他没有关窗,掩着火点上烟,一侧眸的瞬间,注意到到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开机了。 他过去拿起,弹出来一长串未接来电,几乎都来自康泰亨,其中夹着一条陌生号码,是个越南号。 他隐隐觉得是程嘉树,刚要打过去,却忽然又弹出了一条短信。 还是来自个陌生号码,地点显示伽卡。 附带一个视频。 他刚点开看了一眼,手跟着抖了抖。指尖的烟挟着一抹猩红,坠落在地。 视频中的地点看起来是一个仓库,中间放着把凳子,上面绑着一个女孩子,及怀的长发,单薄的齐头帘,用黑布蒙住了眼睛和嘴巴,一张娇俏的脸上伤痕累累,污迹斑斑的白裙子被撕扯得破碎不堪,看起来受过一遭罪。 她的胳膊和腿被绳子死死地捆在了凳子上,肩膀左右耸动着,仍不住地挣扎,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救我……救救我……求求你……” 寒意从脚底蔓延到脊背,一点点麻痹了他的神经,冷汗刚渗了出来,猝然一声铃响,骇得他一怔。 那个发视频过来的伽卡本地号码,打来了电话。 他想也没想就接起,张了张口,还不知怎么出声,那边传来康泰亨阴恻恻地笑声:“还敢跑么?” 他默了一会儿,沉了沉气:“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我找不到你,就去打听了一下,我不在伽卡的日子你在做些什么,”康泰亨得意地笑起来,“没想到,有意外的收获。” “……” “我给你时间,”康泰亨换了副好商好量的口气,咳嗽声也一并跟着断断续续地传来,“今晚零点之前我要见到你,见到了,你还是沈知昼,见不到你,不仅这个小女孩儿活不了,我还会让你变成鬼。” 他没听康泰亨说完,匆匆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和枪,捏紧了车钥匙就夺步飞奔出去。 林槐刚在下面的餐厅吃过饭,要往出走,见沈知昼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叫住了他。 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一身红衣,娇媚婀娜的女人,女人与他形态亲密,还笑吟吟地跟沈知昼打了个招呼。 她称他为沈先生。 沈知昼根本顾不上理他们,一头扎入雨中,上车后一脚油门下去飙上高速,直往伽卡而去。 南城距伽卡车程四五个小时左右,按康泰亨给他的期限,他完全能在今晚零点之前抵达。 可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他急得面色如纸,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努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手抖,死死地握住方向盘。 雨势加急,整片整片地糊在车前窗上,像一张巨大的网,闷头砸下,要套牢他,让他无处可逃。 他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广袤。群山环绕,沧海桑田。 可如蜉蝣般渺小的他,却无处躲藏。 一个加急转弯,稍不留神,车轮在地面打了下滑。 他匆匆调整方向盘,和旁边一辆巨型重卡擦肩而过,巨大的呼啸声擦着他耳膜过去,刹那之间,离死亡几乎差之毫厘。 车速稳下来后,他仍惊魂未定,深深呼吸着。 这时,电话又响了。 轻快悠扬的铃声,这一刻却像是催命符。 他匆匆将蓝牙耳麦塞进耳朵,看都没看是谁就接起,神经绷成了一根僵硬的弦,一丝一毫都不敢有所松懈。 直到那边传来了程嘉树的声音,他才稍松了一瞬的神,接着,就出离愤怒地喊道:“程嘉树,你告诉我,这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康泰亨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告诉他的?你都是骗我的!对吗——” 他不可抑制地发抖,不仅是因为愤怒,还有害怕。 他现在,谁都不敢相信了。 他本来就不该相信任何人,多少年来他都是如此,可他却轻信了程嘉树。 那天,就该一枪杀了程嘉树,管他是黑是白,是毒贩,还是什么狗屁卧底。 程嘉树却比他还要愤怒,怒喝着: “沈知昼,你他妈有病吧——我如果骗你,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我早告诉你要小心了,你既然跟着林槐走了,就不要回来了!你回来会死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 刚才的底气失了大半,他嗫嚅着唇,不知不觉缓下声线,思绪也有那么一刻地飘忽,这一刻却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只是喃喃地重复着。 “我都知道的……我知道,我会死。” 程嘉树更无法理解:“那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找死吗?还不回去?!” “我不知道……” “……你是疯了吧?”程嘉树深深地叹气,“沈知昼,你是不是疯了?你是这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吗?你照照镜子,你他妈就是个毒贩,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我告诉过你,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样子,你不能心软,该杀就要杀,该走就要走,你的心软会害了你……” “我没有这么心软过。”他沉声地打断程嘉树,一字一顿地说,“程嘉树,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心软过。” “别回头了,”程嘉树叹了口气,说,“去港城吧,去哪儿都能活下去,你回来绝对会死的。” “那你呢?” “你别管我了,我已经回伽卡了,康泰亨看起来的确更信任我,目前没什么问题,”程嘉树说着,语气哀婉了不少,“我得了癌,早就是个将死之人了,我会在伽卡和康泰亨斗争到底,到我死的那一天,虽不光彩,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我以为,你之前说你得病,是在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程嘉树苍凉地笑起来,“你不是开着我的车么?车斗里有我的诊断报告书,你不信我,可以看看。” “沈知昼,我从来没跟你开过玩笑,如果我跟你开玩笑,我有意骗你,我真的想杀了你,四年前你来伽卡那天,我就不会阻挠康泰亨注射毒品给你,我现在也没必要给你打电话,你不懂吗?” 沈知昼有些哀戚地抬眼,看到那个标示着距离伽卡还有200公里不到的路牌,他漠然地说:“程嘉树,我回不了头了。” “什么回不了头?你下高速直接再掉头走啊?!” “我当不好一个坏人,我可能也当不了好人了,”他低哑地说,嗓子中像更着一把沙,“我要杀了康泰亨。” “真他妈疯了,”程嘉树一怔,随后冷笑起来,“你现在就跟那天开车撞我一样,恨不得开着这车去撞死康泰亨吧?还有,对那个小孩儿开枪的时候……沈知昼,你真的疯了。你分不清是非好坏,分不清黑白了。” “是,我疯了。我早就分不清了。”他字字顿顿地说,“如果她出了事,我真的会杀了康泰亨,这一次,我的枪法不会偏了。” “她对你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他轻轻阖了阖眸,旋着方向盘稳稳地拐入下一个转弯,又重复一遍,“很重要。” “好,”程嘉树无奈地叹气,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我去帮你查。” 沈知昼一愣:“查什么?” “白痴,那个医疗队一周前就离开伽卡了,”程嘉树怒不可遏,“当然是查康泰亨到底绑架的是谁啊!万一他就是骗你回去的怎么办?你他妈不是上赶着回去送死吗?” “他要是骗我,”沈知昼的声音异常冷静,“我也会杀了他。” 程嘉树轻嗤:“疯子。” “我最恨别人骗我,”他冷笑了声,“当然了,我自己也是个骗子。” “宁肯你骗天下人,不肯天下人骗你?” “是。” “少废话,下车了打开车斗看看。” “看你的诊断报告?” “傻逼,里面有枪,还有子弹。给你留的。我去帮你查康泰亨现在在哪儿。” 沈知昼在晚上十一点到达了伽卡。 刚把车开进城镇,程嘉树就打来了电话。 程嘉树说:“那个视频是假的,医疗队的确一周前就已经回去了。” 沈知昼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又听程嘉树重复了遍,这才松了口气,不忘追问道:“那被绑架的是谁?” “那就是个从网络上剪辑下来的恶作剧视频,后期处理了一下,”程嘉树说着,声线陡然一沉,严肃起来,“不过,康泰亨的确去医疗队待过的那个村子调查过你。” “查到了?” “废话,”程嘉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不然怎么会那么精准地找到一个小女孩儿被绑架的视频来威胁你?” 沈知昼皱了下眉,缓下车速,静静穿梭在黑夜之间,很久都没说话。 “康泰亨布了个很大的局来抓你,”程嘉树说,“阿阚和虎仔也没死,他们都坚持说不是你杀的康绥,但康泰亨不相信他们,把人给绑了,不知在哪儿扔着呢。” 说着,程嘉树讥讽一笑:“你们的兄弟情很感人啊,听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也心软了?到时候,会替他们脱罪吗?” “我说过,”沈知昼的声音又平又冷,“我只心软了今天这一次。” “好,就一次,”程嘉树笑笑,不觉气氛也轻松了点儿,“康泰亨没查到你什么,他估计就是试探你,而你中计了,所以我说,心软绝对会害了你。” “……” “下不为例。” “……” 程嘉树见他没反应,语气蓦地一沉:“沈知昼,你在听吗?我说,下不为例。” “知道了,”沈知昼哼笑了声,“你可真啰嗦。” “你回来找他,会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懒懒地笑起来,声音却愈发得冰冷,“当然是,回来杀他的啊。” “理由呢?” “惹毛我了。” “惹了你就要杀他啊?” “不然呢?”他冷哼,“我是个坏人,坏蛋最擅长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你这套对付小姑娘还差不多,”程嘉树意味不明地笑着,“就那种天真单纯的小妹妹,保证哄得一愣一愣的。” 沈知昼将车子拐入了一条通明的道路上,眯着眼,注视着前方携着女伴从酒店门出来的康泰亨,眼神倏地沉下去,像是一匹狼在黑夜中发现了自己的猎物。 他打开车斗摸出了枪,不咸不淡地笑着答了程嘉树。 “就是对付小姑娘学来的啊。” 康泰亨看到一身黑衣,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差点儿就没站稳。 他不是怕他。 他只是没料想到,他会直接来这里找他。 “来早了是吗?”沈知昼凉凉地笑了笑,掏出了枪,“还是打扰你们了?早说啊,让我晚点来要你的命,我也不用这么早跑来了,还杀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康泰亨今天出来并没带其他人,刚要掏枪出来,沈知昼抬手,直接一枪打在了他手上! 康泰亨本就是病弱残躯,一副佝偻身子,哪里受得住,一屁股栽倒在地,捂着流血的手腕儿直尖叫。 旁边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见状脸色一白,立马就吓跑了。 他扯着嗓子,拼尽了力气喊人,然而嘶喊了半天,只有沿路经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对他躲之不及。 康泰亨匍匐在地,胳膊肘支着身体,艰难地要去捡自己的枪,沈知昼走过来,长腿一挥,直接踢开。 他拽着康泰亨到旁边的巷子里,先用拳脚痛揍了一顿,然后狠狠用鞋跟碾住了康泰亨那只受了伤的手,冷笑着说:“出来嫖-娼,不带几个保镖跟着你?怎么?嫌丢人啊?” 康泰亨不顾那只中了枪,还被男人踩在脚底的手传来的钻骨剧痛,咬牙切齿地嘶喊着:“沈知昼——” 沈知昼好整以暇地笑着,脚底的力道却没松,一直向下踩:“有屁快放,爸爸听着呢,听完就该送你上路了。” 康泰亨撕心裂肺地骂道:“你居然,你居然敢背叛我——你杀了阿绥,你还要背叛我……你——不得好死!!” 说着,他就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刚才一通,几乎拼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沈知昼不咸不淡地嗤笑了声:“老家伙,都没劲儿了,睡女人是不是太用力了,嗯?你也不攒攒力气等我回来,不是想杀了我吗?你现在,还有力气吗,嗯?” 康泰亨不服气地说:“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让人对那个小女孩儿……” “什么小女孩儿?”沈知昼始终笑意斐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了那个假视频回来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沈知昼左右活动了下开了好几个小时车而酸痛不堪的肩颈,顿时来了些精神和力气,他蹲下去,眯了眯眼,拿着枪,一下下地磕着康泰亨快秃了的头顶,笑眯眯地说: “我是来杀你的啊,傻瓜。” “你别以为你能骗了我,”康泰亨咳嗽着,“我、我问过了……那个小姑娘,是你妹妹吧?你真不怕我……找到她然后杀了她?她、她跟你……” “啊,”沈知昼凉凉地瞥了他眼,接言道,“可是,这跟我要杀你,有什么关系呢?” 康泰亨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怔然。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心底不住地生了寒,虽在笑,可仔细去看,那笑意却丝毫未曾到达过他的眼底。 他好像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几乎时刻都是如此疏懒慵倦的笑意,对什么都仿佛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可这一刻,他说要你死,第一感觉不是他在开玩笑,而是,你绝对无处可逃,并且活不了。 “我会查下去……沈知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教过你,人不可以心软,也不能有软肋,也不能轻易背叛谁……你背叛了我……”康泰亨死死咬着牙说,“我会查清楚,那个女孩儿,到底是你的谁……” 砰—— 他话还没说完,枪声一落,他的最后一口气就更在了喉咙里。 再也没咽下去。 沈知昼看着他慢慢黯淡下去的眼神,突然觉得有趣至极。 这一次,他又没开枪。 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幢建筑物。 没人。 回望了一圈,建筑物上方,都没有人。 “……” 他眼神蓦地一沉,不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康绥和康泰亨一前一后地都这么在他眼前死去。 他会不会是下一个? 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他有些烦躁,正准备打电话给程嘉树,一转头,看到了林槐和下午那个跟在他身边的红衣女人,就站在马路对面的绿化带后面。 他心头陡然一惊。 那个女人手里有枪,她的胳膊直直向前伸出,枪口从他身下康泰亨,顺势向上,就对准了他。 他抬眼看过去,眯着冷眸,细细打量她。 女人一身如火般明艳热烈的裹身红裙,身形纤细袅娜,像是一樽神女的神像,伫立在那里。 她冷艳的目光飘过来,妆容精致而明艳,却隐隐地发散出,不可小觑的讯息来。 在林槐向马路对面的他走来时,她才缓缓地收了枪。 沈知昼才忆起,那日康绥死时,窗外建筑物上方擦着斜阳消失的身影,似乎也是如此诡谲鲜艳的红。 林槐过来,冷冷地看了眼他脚下的康泰亨,抬头对他笑了笑:“你电话打不通,我就跟来了,看起来是心事未了啊?” 沈知昼没说话。 林槐继续说:“你这么急匆匆地回来,就是要杀了他?” 那个女人走近了,亲切地叫了他一声:“沈先生。” “……”他一怔,回过神。 他看着林槐,又看了看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来了,不用我动手了。” “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没什么,”沈知昼凉薄地笑了笑,“就是想起,他要杀我,觉得不爽而已。” “哦,是么?”林槐将信将疑的看了看他,“所以,这下可以跟我们走了吗?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还是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们?你要留在伽卡吗?” “我还能去哪儿呢?”沈知昼看着林槐对他笑,心底寒意阵阵,只是摇头,抿了下唇,“走吧。” “回港城吗?” “回。” 晚晚总觉得这些天有人跟踪自己。 许凌薇又去了外地执行任务,这次她要去半个月左右,作为无国界医生就是这样,需要时不时地往外跑,碰见突发状况,就归期不定。 国内的话,基本就在西南一带的云缅边境晃,伽卡也回去过,那条连接伽卡与南城的公路,也重新走过好几次。 可是,再没遇见过沈知昼。 国外,近则去过东南亚的泰新马,远了,偶尔也会去北非和中东一带和周边地区转一转。 奖杯和表彰拿了不少,把家里的茶叶柜都放满了。 那个柜子上仍放着伯父的遗像和他生前活得各种奖章和警徽,在以前的那个房子里,上面还有沈知昼从小参加各种比赛获奖的奖杯和奖状,还有他十六岁那年,考入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曾经是所有人眼中的骄傲。 可后来他走后,属于他的东西,就全被收了起来。 搬入新家,许凌薇更是将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全都打包封在了一个箱子里,用透明胶封死了,然后扔到地下室去。 像是怕谁发现一样。 发现他已经成了这个家庭,一道难以愈合的,丑陋的疤。 晚晚再也没有吵着跟许凌薇一起外出过,慢慢地,她也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许凌薇一开始对她颇不放心,后来几次下来,她都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们搬家到港南的经济新区有两年了。 起先晚晚很不习惯,因为需要倒两趟地铁和一路公交车,才能到市中心的学校去上学,这意味着她每天要起很早很早。 夏天还好,冬天常是天还不大亮就起来了。 许凌薇偶尔不忙时会送她去学校,不过一路堵过去,还没她倒地铁和公交快,所以多数情况下,她还是会自己走。 新家的位置和原来的一比,几乎处于这个海滨城市的两端。 以前在港西住着的时候,离西海岸很近,刮风下雨时,能听到海潮翻涌不休的声音。 小时候,不刮风不下雨的夏季的夜晚,沈知昼会带她去海边散步。 他有心事的话,就会一个人去那附近的跑跑步,跑出一身汗回来冲个澡,好像能冲净所有的坏心情。 她有时候会坐在客厅里背单词,顺便等他回来。 有次看他放学回来没待多久,然后又黑着一张脸出了门,回来后衣服上沾着血,好像是跟谁打了架,脸上还挂了彩。 她抬头,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他看到她坐在那里,步子在门口顿了一瞬。 前一秒,他还脸色阴沉,见到她后神情稍霁,仿佛雨后放了晴,走过来,揉了下她的头:“乖,去写作业。哥哥没事。” 然后,他折身去洗澡。 出来后也一句话不说,早早就睡下了。 一直是这样,他有心事,从来不跟她说。 大概觉得她年纪比他小,还是个小孩儿,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懂。 其实她懂。 她知道,是他偶尔跟她提起来的那个女孩子,突然跟别人在一起了,他去找了对方的男朋友,三言不合,跟人家大打出手。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她。 他总觉得她不懂他。 可他也从来不懂她。 只是,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也再回不来了。 又是一年春。 她放学回来,小区道路两侧的槐花开了大半,绿化带被修剪得平整,弄出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形状。 最近看城市新闻,听说在这一带抓了几个贩毒的,小区里的公告栏上就拉起了红色的横幅,贴上了大字报和宣传语,写着什么: “严厉打击制贩毒活动,禁毒利国利民利己。” “贩毒就是谋财害命,吸毒就是自杀身亡。” “加大禁毒力度,提高禁毒意识。” “禁绝毒品,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 诸如此类。 哦,她想起来了。 她那位从没见过的伯父权开宙,也是个缉毒警察啊。 她若有所思地在公告栏前站了一会儿,踢了脚石子儿,然后准备离开了。 她特意从大道过去,专挑人多的地方走,楼上的阿姨正好碰到她了,牵着一只毛茸茸的阿拉斯加过来,跟她打招呼: “晚晚,放学了呀?” 晚晚甜甜地说了声:“阿姨好。” 她凑上前去,蹲下身,揉了揉大狗狗的脑袋,跟阿姨说说笑笑的,一起往家门口走。 “你妈妈呢?这回去哪儿了?” “南非。” “唷,真是辛苦呢,常年都在外地跑吧?” “也没有常年,一年去一两次吧。” “你妈妈那么厉害,你以后想做什么呀,快高考了吧?” “我……还没想好。”她笑了笑,揉了揉头。 “慢慢想嘛,学习上没什么问题吧?我记得,你妈妈说你学习很好呢,经常考第一名吧?” “嗯,没问题的。” 后面那辆一直不疾不徐地跟了她一路的黑色帕萨特,就停在了那里。 不再向前了。 她拿钥匙开门前,阿姨叫了她一声:“晚晚,一个人在家行吗?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晚饭?阿姨今晚也一个人。” “阿姨,我可以的。” “你真勇敢啊,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吗?” “嗯,我可以的,”她坚定地点点头,“我妈没几天就回来了。” “好,那你自己注意,需要阿姨帮忙什么的,就随时来找我,你妈妈走之前还跟我说,实在不行让你来我家,让我帮忙照顾你。不过我看,你挺独立的嘛?会自己做饭吗?” 晚晚低下头,有些羞赧:“会一些的……”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只会做简单的泡面,炒几个咸的要死的菜。 阿姨笑笑:“也是大姑娘了呀,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真不错。” 阿姨正要走,晚晚突然叫住她:“阿姨。” “嗯?” “那个,”她看了看那只阿拉斯加,迟疑着问,“你家的狗狗,咬人吗?” “它啊,”阿姨笑笑,“很凶呢,见到生人就咬,不过你跟它熟了,它反而亲近你。” “那个,”晚晚说,“我,我……以跟它玩儿一会儿吗?” “来我家吗?” “不,不,”晚晚下意识望了眼窗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一丛绿化带后面,好像还没要走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她敏感,不过这几天总觉得怪怪的,有人跟着自己。 “我喜欢狗,它也亲近我,我跟它玩玩儿,一会儿给您牵上去。” 阿姨有些为难:“拉你家地板上怎么办呀?我家这个小东西不怎么听话。” 晚晚摇头,笑着:“没事的,阿姨。” “好,那也行呀,你喜欢的话就跟它玩会儿吧,”阿姨笑着把狗绳交给她,交代了一些照顾狗狗的事情,然后说,“不如你一会儿直接来我家吃饭吧?阿姨也一个人,阿姨家的姐姐去读大学了,我一个人在家很寂寞呢。” 盛情难却,晚晚只得点头:“好,那谢谢阿姨。” 她牵着狗,这才放心地打开家门进去。 经过玄关时,她顺便在抽屉里摸了把折叠刀,手机已经打开按在了110,然后拉着狗,在家里的每个角落走了一圈,衣柜都打开看了一看,没什么异象,她这才放心。 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合上窗帘前,她向下张望,发现那辆车已经离开了。 她这才放心地脱掉校服,换好居家服,打开冰箱取了罐儿瓶装橙汁,一口闷下去,浑身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 那只大狗狗睁着双黢黑的眼睛,蹲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许凌薇经常出差,经两年前的伽卡一行,她发现原来身边时时处处都可能埋藏着危险,这个世界也不若她幻想中的那般安全美好,所以每天回来检查门窗,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她蹲过去,揉了揉大狗的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你长得这么乖,怎么会咬人呢?” 狗狗朝她轻轻地吠了吠,似乎是在回应,极亲近她,还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臂弯。 她坐到沙发稍休息了一阵,刚准备上楼去,手机一震,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晚晚,十八岁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沈知昼说,他只心软这一次。 可后来他说,只要是晚晚,他还可以心软千千万万次。 第20章 暮色(1) 港城棠街,兰黛。 一头黄卷毛的男人从嗓子里憋出一声闷吼,光可鉴人的玻璃墙上立马绽开了一朵鲜艳诡谲的血烟花。 暴喝与拳脚,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经了一番折腾,他最终被扔到五光十色交相辉映的地板上,苟延残喘。 就在这一刻,包厢外舞池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推了到最高.潮,将他喉咙深处破碎的呻.吟吞咽得无声无息。 黄毛人长得挺结实,刚在外面走廊里抓人就花了一番功夫。阿阚打他打得自己也浑身酸痛,活动了下关节,转脸问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老板,怎么办?做了他吗?” 沙发里的男人阖着眸假寐,没作声。 他穿了件质地精良的鸦黑色衬衫,黑长裤,与同样通体黑色的皮质沙发几乎融为一体。 若不是阿阚喊他一声,极易让人忽视那里还坐着个人。 他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下颌与脖颈漂亮流畅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病态的干净。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就像是个毫无干系的局外人,旁观了阿阚他们对这个来这里卖冰的黄卷毛长达十几分钟的殴打。 阿阚让人把黄毛拖到他脚下,人挣扎的厉害,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男人撩起眼皮,轻轻攒了下眉心,看着阿阚,问:“哪儿抓的?” “包厢走廊,他卖了半条货,被我们抓个正着。” “哦。” 他慢条斯理地将左臂的袖扣解开,袖子随意地堆叠上去,挽到肘弯处,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手臂内侧有一道鲜红的伤口。 明显是新伤,刀口又长又深,差点儿要把他半条胳膊给砍断似的。 触目惊心。 经此一折腾,已经凝固得差不多的血珠子,又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来。 他面不改色地将袖子叠好,手上还沾着自个儿的血,就着蹲下身,拍打了两下黄毛也满是血的脸。 “我操……你——” 黄毛刚咧着嘴骂了声,脸登时被男人用皮鞋死死地踩住。他像被捆住的螃蟹一样扑腾着:“我、我杀了你……” 男人颇有些惺惺相惜地笑了声:“疼吗,小黄毛?” “……操。” “你疼,我也疼呢。”他扬起下巴,点了点角落里另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小王八蛋给了我一刀,差点儿把我胳膊剁下来,你看,他都快被打死了,但是啊,我这里可不能出人命的,知道吗?” 黄毛嘴里含糊不清地还在骂,一句比一句难听。 男人丝毫不恼,继续说:“你跟他是那么好的兄弟,是不是该替他多挨两刀?” 阿阚是个暴脾气,闻言过来,一手揪住黄毛,就又要喊人动手。 “等一下,”男人唇一抿,突然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在黄毛的尖叫声中主动叫了停,皱着眉,煞有介事地说,“阿阚,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一点儿都不斯文。” 阿阚只得悻悻松了手。 斯文? 他踩着黄毛脸的时候,斯文去哪里了? 男人的脚还踩着黄毛,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倾身过去,轻飘飘地问:“还想挨揍吗?” 黄毛刚尝过一顿毒打,那群打他的人都喊这个男人“老板”,想必今晚就是他让人下的手。他骂也骂过了,显然无用,生怕男人再吩咐一句他就没了活口,登时折下气来:“……不、不想了。” 男人唇畔勾着一抹笑,一双黢黑漂亮的眼眸深处,笑意却不染丝毫,“不想挨揍的话,一开始就告诉我不就行了吗?你说你不想挨揍,乖乖就范,何必费这么一番周折。” 黄毛死死地咬着牙,嘶喊:“是你的人抓了我,先动手——” “操,”阿阚接言骂道,“打你就打你,还要征求你意见?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以后少他妈在这里拿着你那破玩意儿卖,下次让老子见到先废你一只手——” 阿阚只顾着自己发脾气,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人诽他不斯文,他恨恨地向黄毛挥了挥拳头,最后说:“死黄毛,兰黛换老板了!你他妈记好了!以后小心点,知道了吗?!” 黄毛吞了下口水。 他听说过,前些日子兰黛换了个“新老板”,他今天也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谁知这么不走运。 这会儿确定了这位就是“新老板”本人,结合最近七七八八的传闻,他才有了切实的惧意。 听说这个男人以前在云缅那边跟着一个大哥混,后来想一家独大,杀了自家老大和老大亲儿子黑吃黑。 是林先生主动出马,收了那边的生意,于是他就来到了港城,两年的时间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道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 加之大概一年前,警察捣毁了市内一个毒窝,他一人劫下林先生的长子林槐突出重围,酣战之间还替林槐挡了一枪,自此他和林槐就有了过命的交情,两人契为异姓金兰,亲同手足。 林先生现今将棠街这一片都交给了他打理,除开这家“兰黛”之外,还有港城一家最大的地下拳场,可谓十分器重他。 有人说,他在林先生那里,几乎已经可以和林槐平起平坐了。 男人就此接过阿阚的话,问了声:“记住了吗?” 黄毛终于放弃挣扎,脑袋蹭了蹭他鞋底,在点头。 “听话啊。”男人松了脚,拿过手边的绷带,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受伤的手臂上缠绕。 缠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侧头问,“你是谁的人?” 阿阚主动答:“金三的,之前也跟着褚秦混过。” 男人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哦”了声:“拖出去,做了。” “……” 黄毛人还未从地上爬起,脸登时吓白了。 男人看他眼泪都吓出来了,血泪交杂的脸拧成了团破抹布似的,笑着:“怕了吗” 怎么能不怕? “怕。”黄毛僵着脖子点了下头。 “你回去替我给金三和褚秦都捎个话吧,”男人一副改了主意的口气,笑着看着黄毛说,“就跟他们说,这个地方归我了,要是非要跟我抢生意做——” “我知道了……”黄毛命悬一线的余悸未了,脸还白着,没等男人说完,一个劲儿点头,“大哥……老、老板……我我我知道了……你……你别杀我。” “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或是他的人来兰黛,记住了?” “……记、记住了。” “我还没跟金三见过面,别忘了告诉他,我姓沈。” “……” 他抬眸,笑意斐然:“沈知昼。” 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沈知昼又随手敲了根烟。 阿阚有眼色地过来为他点上。 “嘶——” 他咬着烟蒂,垂下眼,自顾自地包扎着,伤口还是有些疼。 深邃的眉眼在腾腾烟雾下,藏得明晦不定。 阿阚想帮他,被他躲开,“不用。” “哥,去医院吗?” “死不了。” 阿阚默了会儿,凑过来,大着胆子问:“昼哥,今天去见林先生了么?” 阿阚跟在他身边六七年有余,回港城后,明面上跟众人一样喊他老板,私下里,便还像从前那样称呼他。 不知是不是伤口痛了,沈知昼闷哼了声,一点猩红色在他唇畔抖了几下,忍了忍,淡声说:“没见到。” “又没见到啊?”阿阚吸了口气,有些失望,“那槐哥呢?” 沈知昼吐了个烟圈儿,怅然地笑了:“不就只有林槐?” “嗯,也是。就只能见到林槐了。” 沈知昼胳膊伸过去,阿阚帮着给绷带打了个结。 末了,他突然就有些烦闷:“阿阚,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昼哥……” 他已经抓了条毯子,就窝到沙发里去了,一副困意深沉的模样,一个字都不愿多说似的。 阿阚只得掩上门出去了。 阿阚最近心里总惴惴难安。 所谓高处不胜寒,当初康泰亨突然重用沈知昼,其实是为了给沈知昼下套。 如今在港城,林先生突然又将这么大的兰黛,和棠街的地下拳场一并交给他打理。 一方面算是器重,另一方面来说,还招惹上了褚秦。 褚秦是地下拳场原来的老板,也是林先生手下的得力干将,一直对沈知昼敌意满满。 可眼看都过去两年了,算起来,他们就只见过那位神神秘秘的林先生两面。 一次是初到港城,一次是沈知昼替林槐挡子弹受伤的那次。 真是奇怪。 阿阚离开后很久,沈知昼横躺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彩灯愣神,还是了无睡意。 他也不记得多久没有睡过一次踏实觉了,常是强撑着不敢睡,一撑就是一整夜,久而久之,都成了习惯。 记起刚到伽卡那年,他就睡在一个毒虫蚊蝇遍地的破草屋里,身下一张被蛀虫蛀得满目疮痍的草席。 屋外是一望无垠的荒野,根本跑不出去,方圆百里都是眼线。 不是没有人跑过,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或是半路被抓到康泰亨面前,也是死。 天地广袤无际,他却无处落脚。 就连一只小小的蚊蝇飞虫都比他自由。 可港城,毕竟是故乡。 回来后,总归能睡的比从前踏实些,这个踏实,大概是每晚可以勉强心无旁骛地睡上两三个小时。 他却仍不敢睡得太深。 夜色最浓时,往往瞬息万变。 当时去伽卡驻扎的医疗站,他前脚受了枪伤,后脚又被人用刀给捅了,昏迷不醒好几日。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一时思绪反复,他强制自己合上眼浅眠一会儿,没多久,门外忽地就传来了阿阚的喊叫。 惹事的是几个高中生。 据说他们一群人本来在开生日会,一开始玩儿得高高兴兴,不知怎么就闹了起来。 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脑门儿用酒瓶给砸烂了,鲜血流了满脸,要不是还有气儿,估摸着就过去了。 阿阚一开始以为这孩子没命了,才火急火燎地去喊沈知昼过来。 阿阚虽人平时脾气暴躁,却还算是个有脑子的。 沈知昼才接管兰黛没多久,万一出个命案招徕警察,再让林先生知道了,可就棘手了。 沈知昼让阿阚先拿他用剩下的绷带和酒精棉什么的,去帮那个小孩儿清理一下伤口,他随后就过去。 一群孩子还在那里闹。 为首挑事的那个小王八蛋,一看就是学校里那种无法无天的刺头儿,好好的校服穿得吊儿郎当的,袖子一拧,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梗着脖子挥舞着拳头,四处嘶喊着要找人打架。 沈知昼人一到,周围拉架的,打架的全停下来看他。 虎仔给那个满脸是血的小孩儿擦干了血迹,先缠了两圈绷带,见着沈知昼过来,问: “老板,给这孩子送医院吗?头皮都打破了,估计得缝针。” 沈知昼找了处地方坐下,同样缠着绷带的手臂懒懒搭在沙发一侧,指尖夹着一抹红,翘着条修长的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我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他晃了虎仔一眼,冷淡地说,“随便处理一下,就都轰出去吧。” 那个为首的刺头儿一边嚷嚷着,还要冲上去打那个受伤的男孩子,于是前面又闹腾了起来。 一时嘈杂。 烟灰扑簌簌地落地,沈知昼脸色越来越黑沉,显然心情极坏。 几经拉扯,好不容易又给两拨人拉住了,阿阚扬声,揪住那个为首的小刺头儿,不耐烦地骂道: “你他妈没见过死人?今天想见一见是不是?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就在这儿闹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啊?睁大你狗眼看看,那是我们老板,你哪来的胆子在他眼皮底下闹事?” 刺头儿大概是第一次被真正的黑社会恐吓到,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说要弄死谁谁谁。 听阿阚这么说,又瞅见了坐在沙发里脸色越发阴沉的那个男人,当即泄了大半的气势。 却还是不服气地喊了几声:“我今天就要打他!你敢拦我?!” 阿阚越发不耐:“你别在这儿闹行不行——出去打!” “我今天,就要在这儿!”他梗着脖子喊,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气势稍足一些,“我今天就要在这儿闹,怎么着了?这里是我爸的场子!我在这儿有你什么事?” 周围一干人都静了片刻。 随后,阿阚和虎仔他们惊疑不定地看了沈知昼一眼,哄堂一笑。 “你爸的场子?” “这小孩说话可真他妈逗——” “哈哈哈,笑死我了——” …… 沈知昼闻言,抬起眼,看着那个小刺头儿,也笑了笑。 刺头儿涨红着脸,吭哧吭哧喘了两口气,扬手就指着他:“你他妈,你,就你,你笑什么?你坐那儿半天不说话,装什么逼?” 沈知昼只是看着他,笑意浅浅。 “问你呢,哑巴了?”小刺头儿没什么好声气,声音跟着大了几分,“你他妈是不是哑巴?” 旁边一个人笑着说:“小王八蛋,没点眼色。” 小刺头儿又嚷嚷起来:“你他妈说谁没眼色呢?” “你,”沙发上的男人终于出了声,笑声清朗,朝他一扬手,“过来。” 小刺头儿一更,眼睛瞪得铜铃大。 那男人浑身上下都营造出一种让人心底生惧的气场来,他刚才对他嚷嚷是嚷嚷,然而这么面对面地对峙,还是怵的。 “叫你呢,你他妈聋啊?”阿阚学着他刚才的口气,直接给人搡到沈知昼面前去,“过去啊——你装什么逼?” “别他妈拉我——” 小刺头儿跌跌撞撞地过去。 人还没站稳,直接被一脚踹倒在男人脚下。 男人靠在那里,翘着腿,皮鞋伸出去,鞋尖儿托了托小刺头的下巴,眯着眼,笑起来: “你说这里归你爸啊?” “是、是啊——” “那你不叫我一声爹?”沈知昼笑道,“你喊我一声爹,我就让你在我这儿闹,怎么样?” “……”小刺头儿浑身一凛。 男人是在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但是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 “来,跟爸爸说说,”沈知昼倾身过去,好整以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乖儿子。” 虎仔听了,拉了下阿阚:“昼哥还真要给他们断个明白啊?” 阿阚笑着摇头:“谁知道呢。” “金三今天两趟惹了昼哥,没好果子吃了。” “你给谁当爸爸呢?”小刺头勉强不以为然地一笑,“你这么年轻……” “可是,”沈知昼看着他,字字顿顿地说,“这是我的地盘啊,你不是说,这里是你爸的场子吗,我不是你爸,谁是你爸?” 小刺头一凛,当即没了话音。 倒是他周围那七八个中学生,有几个不服气的,为那个被打伤了的男孩子说话: “就是金奂……追的那个女孩儿今天过生日,然后嘛,谷一宁也来了……他们两拨人就、就打起来了。” “谷一宁也真是……逞什么能。” “关谷一宁什么事儿啊,都是金奂……” 正说着,清一色吊儿郎当的人群中,出现了两个把校服穿得挺规矩的女孩子。一看就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沈知昼咬着烟,吞云吐雾,就着眼前一片朦胧看过去,突然就不说话了。 其中一个留着齐肩发的女孩子抽抽搭搭的,眼睛哭得很红,看起来是去卫生间那边哭了一阵才过来的。 另一个长发的女孩子在一边安慰她:“夏彤,你别哭了。” 金奂见她们过来,人一跳起来,立马窜到那个长发的女孩子面前,着急地解释着: “晚晚学姐,不是那样啊……我没想打他的,是他先骂我的,他说,他说……让我别缠着你,别烦你了。” “他都说了,让你别烦我了,”晚晚沉了沉声说,“还有,你不要再让夏彤骗我们过来了,也不要再给我发信息了,你送我的东西我都还给你了。” “是,我让夏彤骗你过来,是我不对……” 夏彤听了这话,埋在她怀里又开始哭:“对不起,我,我也想不到,他说社团的人给你准备了生日会……我就叫你们过来了。” 然后对着那个满头血的男孩子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谷一宁,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真对不起……” 晚晚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快送谷一宁去医院吧。” 谷一宁的几个同伴把受伤的他扶起来,恨恨地瞪着金奂,“就是,走吧,先把人送医院吧。这闹得什么事儿啊?” “医院离这儿得多久啊?” “出租车进不来棠街,我们得去街口打车……” 说着,他们三三两两地往门口走去了。 待他们走出一段,许久都没说话的沈知昼突然出声,吩咐虎仔说:“去,送那个男生去医院。” 虎仔有些为难:“刚才……不是还说……轰出去吗?” 沈知昼横他一眼:“头都烂了,送医院死了怎么办?我这里要来警察的,蠢吗你?有没有脑子?” “是、是……”虎仔说着,额头嗖嗖开始冒冷汗,“我去送他。” 晚晚和夏彤一起走出去,下意识地回头。 侧眸的一瞬,看到了坐在沙发里的那个男人。 他坐在那里,如这夜色。喑哑,黑,且沉。 不动声色。 他凉薄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眸色沉了沉。 然后,移开视线。 她心里一惊。 刚才过去前,她知道那些人是黑社会,所以只顾着和金奂说话,目光都不敢挪一下。 她鼓足了勇气来这里,但是还是打心底害怕他们。 可这一刻,她的感觉里,却没了害怕。 他回家了。 她垂下眼,什么也没说,也没做。只是捏了捏百裙摆,拉着夏彤,一直向门外走了。 一群学生也被阿阚和虎仔他们推搡着,作鸟兽散。 “沈晚晚!你站住!”金奂喊着,三步两步地就要追出去,“你站住,你不许跟他走!” “——喂。” 他才跑了两步,后衣领就被人扯住了。 身后的那个男人比他高出了太多太多,凛冽的气息压下来,一手拎着他。 才抽过烟,男人的声线低沉而喑哑,压抑着极大、极盛的怒意:“去哪儿呢?” 金奂看着他,哆嗦着说:“去追人啊。” “追人?”沈知昼意味不明地笑了,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女孩子纤瘦的背影,“追她啊?” “……” 沈知昼冷笑起来:“离她远一点,知道吗?” 金奂一头雾水:“为、为什么……” “因为我看你很不爽,知道吗,”他笑着,“还有,刚才你不是说我是你爸爸吗?爸爸说话,你不听吗?” “大哥,我、我错了……”金奂的态度当即软下来,“我就是瞎说的,吓吓人罢了……我爸之前是这里的……” “金三是你什么人?” “我爸……”金奂怕他不信,立刻说,“这个真的是……我爸。” “行,”沈知昼换了副口气,笑了笑,“女孩子不能乱追,爹也不能乱认,知道吗?” 随后他松了手,撒开金奂:“滚吧。” 金奂浑身一抖,跌到地上。 沈知昼见他半天没动静,又问:“还不滚?舍不得这里了,还是替你爹舍不得这场子,嗯?” “滚、我滚……”金奂连滚带爬地起来。 没走两步,沈知昼却又叫住他:“刚才跟你说的话,记住了吗?” 金奂是彻底怕了眼前这男人,“不、不能乱认爹……” “乖啊,小王八蛋。” 金奂跌跌撞撞地跑了,这方刚静下来,人散了大半,沈知昼不觉有些烦闷,随意解开领口的扣子,有些虚脱地靠在沙发里阖眸养神。 过了会儿,一个手下过来,靠在他耳旁低声地说了句: “哥,查到褚秦的行踪了。” 褚秦是林问江手下一个得力干将,前些日子他莫名消失了两三个月都不见人。 沈知昼加入林氏后,褚秦怕他前来分羹于是对他处处针对,加上前阵子沈知昼接手了褚秦原来管的地下拳场,两人之间火-药-味儿更浓。 出于之前的教训,他派人私下里去查褚秦的动向,这下终于有了消息。 “他最近……在帮林先生查人。” “哦,是吗。” 沈知昼心底冷笑了声。 林问江让褚秦查人,而他也在查褚秦。 有点儿意思。 递过来的手机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跟拍的褚秦。 褚秦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出现在一个风景优雅的小区里,不紧不慢地跟着个穿校服的女孩子。 照片只拍到了她侧脸。 女孩子一头柔顺长发,明眸樱唇,皮肤白皙,眼神清澈而坚定,整个人纯洁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沈知昼倏地起身,大阔步地往门外走去。 第21章 暮色(2) 晚晚和一群人从兰黛出来,她牵着夏彤的那只手还在发抖。 夏彤也不哭了,三五下擦干了眼泪,转头问:“你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害怕金奂吗?” 她摇头:“没事,送谷一宁去医院吧。” “唉,这闹得什么事儿啊,”夏彤无奈地说,“金奂那小子就是欠抽,你看他刚才被里面那群黑社会吓得屁滚尿流的,拿酒瓶儿砸人脑袋的时候怎么不见他那么怂?” 正说着,谷一宁被几个社团的同学扶着出来。 他脑门儿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被血浸湿了,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刚被打完那会儿他整个人都有点儿懵,这会儿稍清醒了一些。 周围人左右问了他半天情况怎么样,他都说没事了。 夏彤擦干了眼泪,问:“我们报警吗?” “就是啊,报警吧,金奂这么闹谁受得了啊?让警察找到学校去,开除了得了。” “这也不是在学校范围内闹事吧……警察能管吗?” 最终是谷一宁摇了摇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去医院吧。” “谷一宁你可真怂。” “我怂你妈呢?你挨一瓶子试试?” “算了算了,别吵了,赶紧去医院吧。” 棠街这一片因为乱,治安差,出租车一般都不进来,所以来往车辆甚少,他们要一直沿路出去,在街口才能拦到车。 从兰黛出来了个长得很高,很结实,身形魁梧的男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寸头,面容倒还算和善,过来对他们说: “我们老板说了,让我送你们去医院,这条街挺乱的也不好打车,这么晚了……” “不用了,”谷一宁看了他一眼,先回绝了,“我们出去打车吧。” “谷一宁,你行吗?” “别强撑着啊,你这脑袋是要缝针的。” “你他妈别脑子被打坏了,还要高考呢——” 谷一宁二话不说,甩开搀扶他的人,就往街口的方向走去,赌气似的。晚晚和夏彤他们见状赶紧跟上去。 一条街很长,曲里拐弯的,走出去少说也得十分钟,谷一宁估计是还没缓过劲儿,走路的步子都有些飘忽。 晚晚跟上前,不由地问:“谷一宁,你真的行吗?” “我可以的,”谷一宁看了她一眼,沉了沉声,颇为忿忿地说,“我一瓶子都能挨,有什么不行的?” 语气颇为抱怨,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四下无声。 夏彤在他身后小声地说了句:“跟谁发脾气呢……又不是我们打的你。” 谷一宁听到了,回头瞪了她一眼,她赶紧就拉着晚晚走到另一边去了。 晚九点,一条街灯红酒绿,色彩旖旎。 各式各样的招牌和店面挤在一起,在夜色和酒精的共同催眠下,形形色色的人们或醉或醒,勾肩搭背地穿梭在诡谲的迷幻之间。 晚晚拉着夏彤避开了个臭气熏天的水沟。 旁边有个男人佝偻着背,伏在垃圾桶上呕吐不止,秽物如瀑泄了一地,醉的不轻。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心情更为不快。 今天周五,本来她放学回家准备吃个饭就待在家里的,然后夏彤打电话过来说他们排球社在兰黛给她准备了个生日趴,非给她拽去了。 她一开始就不想去的,生日昨天就过了不说,明天早上还要去学校补课,但夏彤一再说那边都布置好了,而她也是社团骨干,耐不住盛情相邀,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这几天,她总觉得有人跟踪她。那种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总之让人非常不安。 她让夏彤打车来她家小区楼下,才敢出门。 上车才发现车里还坐着谷一宁。谷一宁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他们排球社的社长,不过他们高三了,这职位形同虚设,马上就要和下一届交接。 这次所谓的生日会,还会去一群学弟学妹。 金奂就是其中之一。 去了后才得知,生日会是金奂没经他们允许先斩后奏策划的,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人把她骗出来罢了。 从上学期金奂加入了他们排球社开始,他就总喜欢缠着她,常常是造势浩大,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喜欢她似的,为此她那个古板的班主任也没少找她谈话。 上车后,他们即刻前往附近一个医院。 她打开手机滑了下,发现许凌薇半个多小时前给她发了条微信: “晚晚,实在对不起。妈这边出了点儿事情,非常紧急,可能得晚两周才能回家。我给楼上阿姨说好了,你有什么事儿找她就行,照顾好自己,睡觉关好门窗,上学放学尽量和同学结伴走,没钱花了就跟我说。” 附带一笔转账,金额不小,作为她的生活费。 她拇指在屏幕上停了须臾,最终落在输入框上。 偏头去看窗户上浮现不断的夜色,透过黑夜,就能想起在兰黛看到的那个男人。 她下意识地输入: 【哥哥回来了,我见到他了。】 她顿了须臾。 然后,又一个一个字地删掉了。 沈知昼为避开褚秦耳目,让阿阚给他找了辆套着假-车-牌的新车。 路上,虎仔打电话给他:“昼哥,那几个学生自己去医院了。他们坚持不让我送。” 沈知昼问:“哪个医院?” “不知道。” “跟上啊,”他有些不耐烦,油门不自觉地踩深了,一脚飙上高架,“跟上他们,看看去哪儿了。” “啊?还跟吗?”虎仔一愣,“他们去了不就好了吗,还跟……” “你跟过去,在医院门口等着,等他们出来了,看到都没事儿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为、为什么啊……” “看看死没死人啊,不然明天我那里来警察了怎么办?” “哦、哦好……” 于是,虎仔就挂了电话。 车子在高架上平稳地行驶,四周光影如炬。 手机蓦地一亮,他掠过一眼。派去调查褚秦的人给他发来了个地址。 他回到港城两年。 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却从没碰见过许凌薇和晚晚,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个学校读书。 不过,碰不见也是好事,他也有意避开所有可能会与她们狭路相逢的地方。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搬家了。 从港西搬到港南,几乎跨越了一整个城市。 怪不得见不到。 打开车窗,夜风卷着一股清淡甘甜的栀子香,擦着鼻尖儿滑过,是车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像是少女发丝柔软的触感,携着清香,卷入他怀中。 想起那时站在他眼前,不过七八米开外的女孩子。 一头柔顺的及怀长发,白色半截袖衬衫,稍稍刚到腿面的红色格子百褶裙,落拓乖巧,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看起来,比以前又长大了些,也长高了点儿。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多了些超越年龄的坚强。 是长大了啊。 他一直觉得,她已经够不幸了,她最好不要长大,一直是个小姑娘的轮廓,就刚刚好,保持永久的天真烂漫,一直待在他身边,一直被悉心地保护着,如此就好。 比起其他的孩子,她的童年是残缺的,想不起来自己的爸爸妈妈,被莫名其妙地扔在一个大楼外面,像是个被遗弃的流浪猫一样,随便就那么装在个箱子里。 她的童年和七八岁前的记忆,都随着那场爆炸悉数化为乌有。 因为那次爆炸,她不仅失去了童年,记忆,听力还受到了损伤。 可是,只是他这样期盼。 他没有做到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也没有按照他的期盼永不长大。 他走后,他的时间仿佛永远停在了他离开的那个夜晚。 在那个潮闷的,风雨交加的雨夜,她赤着脚起夜出来喝水,他抱她回房间,斥责她为什么不穿鞋,还让她照顾好她自己。 她却天真地反问他:“哥哥照顾我不行吗?” 他从小,自认为自己足够聪明。 考试拿高分,被警校择优录取,加上这几年的潜伏生涯,再难的问题,哪怕触及生死,好像也没怎么让他苦恼过。 可她反问他的那句话,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也有他想答却答不了的问题。 他走后,她的时间却没有静止。 他不在的日子,她争分夺秒地破茧,一天天地长大,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不依不饶地破土而出,渐渐地,有了坚强成熟的轮廓。 每次见她,都有惊喜的感觉。 算起来,她今年应该十八了。 那几个孩子说,今晚是在给她办生日会。 他都快忘了。 怅然地叹了口气,他不由地加快了车速,在愈发浓稠的黑夜里飞速穿梭,直奔那个小区的方位而去。 中途,虎仔又来了电话,跟他说那个被打的男孩子没事。 他当然知道没事。 他也被酒瓶砸过,他还挨过子弹,还被刀捅伤过。 他知道,死不了。 他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事。 “等他们从医院出来你再跟一段儿吧,尤其是那两个女孩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车跟着她们。” 虎仔愣头愣脑地说:“……啊?不就只有我跟着吗?” “看看有没有别的啊,动动脑子行不行?”沈知昼顿时没了好声气,“让你跟就跟,废话怎么那么多?给我跟好了,我马上就过来。” “你也跟吗?” “嗯。” “哇……昼哥,你好变态啊。” “……滚啊。” 晚晚家的小区和夏彤家隔得了七八个街口,非常之远。 高二文理分科后她们才成了同班同学,后来走得近了就成了朋友,关系好了两年,平时上学却都不怎么结伴。 因为根本不顺路。 夏彤先让出租车司机到她家小区,把她放下了车。 左右看了一圈儿,没有什么可疑车辆,她才放心地进了楼道。 她家在二楼,这栋楼只有七层高,小区里都是旧式楼,没有电梯,平时上到一半她都会跺一跺脚,声控灯便会应声而明。 这次她习惯地跺了跺脚,却没有亮。 满目黑沉。 依稀能听到楼上阿姨家的狗吠。 满栋楼的楼道漆黑一片,仅凭着记忆力,和从狭窄的楼道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才能依稀看清家门的位置。 走到家门口,灯也是黑的。 她有些害怕,摸出手机电筒,照亮了钥匙孔,然后在兜里摸了圈儿,找到了钥匙。 钥匙戳着锁孔,哆哆嗦嗦地捅了好几次才打开门。 她进了家门,隐隐地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息和平时不太一样。 说不出那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有些怪。 好像有谁来过一样。 她抬手,下意识摸了下玄关的开关,可是,打不开。 停电了吗? 不,她下车时抬头看了眼,除了她家,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她突然一阵后怕,呼吸不由地也沉重了些,借着窗外冷柔的月光和手机电筒的亮度,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 突然,从窗外窜进来一股风。 外头狂风作乱,足有两层楼高的一丛巨柏的枝叶,激烈地来回敲打着窗户,飒飒作响。 风卷着树影,流窜在屋中,像个张牙舞爪的不速之客。 她记得自己出门前明明关好了家里所有的窗户。 ……怎么回事? 钟表的指针指在晚上十点。 滴滴答答,踩在她心跳上,无边战栗。 这一刻,伴随她的只有无尽的、呜咽哭号的风声,平白给这深沉如墨的夜,添了丝危险的气息。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阵车轮碾过地面的巨大轰隆声,夹着剧烈的风,好似要将周围的一切悉数吞下。 突然,车轮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停在了她脚下。 她能感到,有什么在靠近她。 啪嗒——啪嗒—— 她过去关上客厅的窗户,倏地,窗前闪过道黑色的影子,楼道里还有轻微的皮鞋声响,似近似远。 她来不及思考,正踯躅怎么办才好时,门锁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在外头撬锁! 她捏紧了手机立刻往卧室的方向走,一下子紧张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门外一通杂响,有男人咳嗽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人。 门锁叮叮咣咣的,的确有人在撬她家的门锁,且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暴躁的拍打和踢踹的声音。 她又怕又急,眼泪快吓出来了,转身向后退了一步,去到自己卧室,关门上了锁,搬来凳子抵住。 就在这时,大门外的声音同时骤然一停。 接着,门“吱呀”一声—— 开了。 有细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她屏住呼吸,能听出来,进来的不止是一人。 她抖着手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此时,树影擦着雪白的月光闪过的一瞬,将一道黑影结结实实地投射到她卧室的窗户上,形同鬼魅。 窗帘的遮罩下,能看到外面的露台上站着个人。 她吓得心脏一停,直想尖叫,却又怕惊动了外面的人,背抵住墙,缓缓地跌落到墙角,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然后哆哆嗦嗦地按了110。 门外那些人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好像又在翻动着什么,偶尔碰到了家具的边边角角,发出响声,还有脚步声在靠近她的卧室,让她更为紧张。 同一时刻,落地窗的门被大力推开。 一阵风卷着一道凛冽的气息,逼近了她。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接着,那股风撞入她怀里。 有个黑影伏在了她身前,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呜……” 是男人的手。 她浑身一震。 “晚晚,我是哥哥。” 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夹着丝深夜的寒,飘忽而至。 “……” 砰砰——砰—— 有人在砸她卧室的门。 门是木质的,他们似乎放弃了撬锁的想法,准备直接使用蛮力撞开,用力地踢踹拍打着。 她吓得无所适从,眼泪刚掉下来,向前一挣,就坠入他温热坚实的怀抱里。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他身上夹着丝烟草味儿,还有一股血腥气。 她刚要叫“哥哥”,却再次被他反手一把捂住了口鼻。 那力道温温热,很轻,轻得像他的声音: “嘘。” “……” “哥哥带你走,别怕。” 他弯腰托起她腰臀,带她站起来,两人蹑手蹑脚地踩过厚重的地毯,力图不制造出任何一丝声响。 她缩在他怀里,肩膀因为恐惧而微微起伏,一点儿气都不敢出,靠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战栗的心跳。 她的气息轻得好似一片纱,飘拂在他胸口,盈盈绕绕。 眼泪沾惹到他脖颈上,落下一片湿润的寒凉。 他更紧张了。 砰——砰砰—— 外面砸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每一下都砸在彼此的心跳上,楼上还有狗激烈的吠声。 他拉着她,一个箭步,一脚带开露台的门!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站在露台上往下望了眼,下面是个二级平台,他刚才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 他示意她不要喊叫,直接托住她,把她抱着坐在了横栏上。 脚下就是肆意流窜的风,犹如万丈深渊。 “我们跳下去。” 她吓得膝盖都软了,闭了闭眼,下意识地捏住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抖着声音说:“我不敢……” 他一个翻身踩在了露台外沿,贴着她面过去。气息极沉,又极近,轻轻吹拂在她脸上。 脸对脸之间,只有不到五公分的距离。 面前是他宽厚坚实的轮廓,和一双黑如子夜的眸。 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他凝视她,唇动了动,沉声地说:“别怕,哥哥先下去。” 她捏着他手的动作更用力了些,全身不可抑制地发着抖。 “别怕啊,晚晚。”他轻笑着安抚她,“别怕。” 她看着他,终于肯放开他的手,僵着脖子点了下头。 于是他一个折身,纵身一跃,跳到了下面的二级平台上。 上下其实并不高,直线距离不过两米,丝毫不费力气。 但是她,就不一定了。 砰砰—— 激烈的砸门声还在继续,伴随而来高亢的叫骂声—— “撞开——” “用力啊——你没吃饭吗?” “撬锁多费劲儿,再加把劲!” 她更感到害怕。 他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她,向她展了展臂弯,轻喊了声:“晚晚,下来。” 她紧张得四肢发僵,听后方砸门的声音,又看了看下面的他,心中的恐惧一点点地滋生而出。 她从小就怕高,最怕从高处向下跳。 “别怕啊,晚晚,勇敢点儿,”他在下面说,“哥哥在下面接着你。” 砸门声更烈,就快要被破开。 他说,勇敢点儿。 就像那年他走,对她说,要她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学会了坚强,可是,好像还不够勇敢。 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一番,尝试撒开手,小心翼翼地降低重心,扶着栏杆,下蹲了一下。 然后纵身向前一跃—— 直直落入他怀里。 一瞬间的沉堕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跟着向后栽了一下。 她整个人压过来,他带着她,一仰就跌坐在了地上,顾不上腰背的疼痛,环住双臂,紧紧地护住了她。 她趴在他胸前,一时间,呼吸都凝滞了。 “真勇敢啊,晚晚,”他颇为轻松地笑了笑,“长大了啊。” 她脸上的泪晾干了,逐渐浮起炙意,看了看他,有些紧张地问:“哥哥,你疼吗?摔疼了吗?” “没有。” 他摇摇头,没时间思考,倏地就站起来,顺带着牵起了她,还给她拍了拍裙摆的土。 “再来一次。” 说着,他又利索地跳下了那个二级平台。 在地上站稳了,他再次仰头,对她说:“晚晚,都跳过一次了,不会怕了吧?你刚才很勇敢。” 他说她勇敢。 她点点头,莫名来了勇气。 她欠一欠身,这次很轻松地就跳了下来。 他再次稳稳地接住了她,抱住她,下巴挨在她发顶,低沉的笑声浮动着:“真乖啊,晚晚,真的长大了。” 他说她长大了。 可以不把她当成小孩子看了吗? 她靠在他前胸,无比贪恋,有意没撒开手。 想起在伽卡那年,他说他不喜欢小女孩儿。 也许,他是不喜欢她那般孱弱又怯懦吧。 她终于勇敢坚强起来了吗? 她缩在他怀里,又记起小时候,他带她去广场那边玩儿双杠。 他抱她上去,然后又坏心眼地把她一个人留在上面。她下不来,又气又怕,直抹眼泪,只得一句句地骂他“坏哥哥”。 他却笑得没心没肺的,“晚晚,你下来啊。” 她怎么能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她怕高,就是欺负她。 “哥哥好坏……”她唇一呶,就委屈得要哭。 不等她哭得更凶,他就直接伸手,把她抱下来,“晚晚,你乖一点啊。不许哭了,哥哥错了,我抱你下来了。” 其实,他这么做,这么说,是怕她回家跟许凌薇告状。 下次还是会这么欺负她。 屡试不爽。 …… “走吧。”他松开她,将她塞上了副驾驶,自己随后坐到驾驶座。 他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下去,直接飙出了小区大门。 擦着那辆黑色帕萨特过去,他的紧张和恐惧,其实并不比她少。 刚才他观察她上了楼,才发现那辆帕萨特一直尾随她进了小区,他不敢走正门和他们起冲突,翻到二楼,差一点儿就没赶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贸然带她走。 但是,他明白,在他弄清楚林问江为什么要让褚秦跟踪她之前,不能让他们带走她。 为己为她,都决不能。 一路驶上了高架。 “就你一人在家?” “嗯。” “会照顾自己了啊。” “……嗯。” 他笑笑:“刚才很勇敢,也很坚强啊,真的长大了,晚晚。” 她低下头,沉默了。 一路无话。 驶入一条旧街,再开口,他的语气倏忽更沉了些,“还怕吗?晚晚?” 她摇摇头:“不怕了。”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就不是很怕了。 “那,晚晚,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 “……”她一愣,转头看着他。 顺着他侧脸的线条,看到他深沉的眉眼,窗外掠过的光影,片片自他脸上擦过去,他眼底神色十分坚定。 她终于点点头:“好。” “乖啊。” 她看着前方陌生的街道,张了张唇,轻声地问:“哥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一侧眸,状似轻松地朝她笑了笑: “当然是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了。” 第22章 暮色(3) 灯亮了一瞬,又灭了。 晚晚抬起头,看了看那盏五光十色,琉璃一样的灯,眼前忽明忽灭了一阵,然后听有人打了个响指。 于是,灯又亮了。 明明如火,让她有一瞬间的晃神。 “好了。”阿湛把灯罩子拧回去,人从梯子上下来,憨声憨气地说:“灯坏好久了,一直忘了修。” 阿湛是沈知昼平时安排过来料理这间房子的,就住在这附近。 沈知昼晚上基本都在兰黛那边活动,有几天没住在这里了,阿湛也一直没来收拾房子,所以灯坏了也一直没修。 他有些怕沈知昼生气,今晚得知沈知昼回来住,就匆匆地拿了梯子和新灯泡过来换。 不过,他家今天多了个小姑娘。 还是个高中生模样,穿着哪个学校的夏季校服,生得白白净净。倒不像是他的女伴或是什么有关系的女人。 阿湛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孩子,她也看过来,满眼陌生,似乎对这里颇为新奇,显然是第一回来。 还没看多久,随后沈知昼就遣他走了:“阿湛,修好了么?” “嗯,嗯,好了,”阿湛答应着,说着,他朝沙发那头坐着的男人一躬腰,“走了啊,老板。” 沈知昼把打火机扔到茶几上,咬着烟回了下头,凉凉地应了声,“嗯,门锁好。周围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阿湛便走了。 沈知昼住的这个小型复式楼,还是港城老一片的旧建筑,平时晚上他都在兰黛那边活动,算起来,真的好久都没回来了。 他起身,去饮水机那边接了杯水,过来递给晚晚,“喝点水吧。” “嗯。” 他插着兜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她娇柔白皙的侧脸,出了片刻的神。 “还怕吗?” “不怕了。”她摇摇头。 他默了会儿,沉声地问:“伯母呢?怎么不在家?” “去南非了。” 他声音有些辽远,“这次去那么远啊。” “嗯。”她低了低头,手心贴合着纸杯,感受到透过纤维缓缓溢散而出的温度,那种害怕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 她复又抬起头,看着他,“哥哥,我今晚,就待这儿吗?” “嗯,先这样吧,”其实他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她住在这里,不过总比她家里安全。 他还是点了点头,走过去推开窗户,撑着手臂伏到窗台边上,自顾自地安排着:“你先在这儿待两天,我得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查那些人为什么去她家吗? 她唇刚搭在杯沿,又望向他,不解地皱了皱眉,“查……什么?” “这几天,有没有一辆车总跟着你?”他掸了掸烟,默了小几秒,还是决定跟她敞开说,“就一辆大众帕萨特,嗯,黑色的吧,车牌是……” 她当即接言说:“嗯,有。”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那辆车果然在跟踪她。 她继续说:“我见到那辆车好几次了,学校门口,家门口……小区里都见过,好像是一直在跟着我。” “你没报警?” “我一开始,不确定……” 也是。 他想着,转眸瞥了她一眼,吹了个烟圈儿,问:“对了,你在哪儿上学?” “啊?”她的思路差点儿没转过来,愣了愣,“十七中,市中心那边。” “高三了?” “嗯。” “挺忙的吧?”他歉意地笑了笑,“你那么忙,哥哥还大晚上把你带过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晚晚,你也看到了,那些人……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跟着你,不过,挺危险的。” “……嗯。” 他抿了下唇,静了须臾,偏过头去继续对着窗口抽烟,凝视飘忽在鼻尖儿的那一点猩红色,语气一下子轻缓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跟我有没有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无法理解。 “不知道呢。”他低了低头。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从何说起。 她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其实她自从两年前在伽卡碰见他,就隐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那时,许凌薇还说,要她相信他。 所以这一刻,她没有像两年前一样直接问他是不是毒贩,只是迟疑着开口:“哥哥在做很危险的事,是吗?” 他一顿,然后闷声应:“嗯。” 他答得极快,就像在伽卡那年,她问他是不是毒贩时,几乎不假思索,毫不犹疑。 她有些忐忑。 她咬了咬纸杯的杯沿,然后轻轻地放下杯子,放到一旁: “……那我,要不要先去同学家住几天?妈说她那边出了点事,还得两周才能回来。” “什么事?” “不知道。本来她明后天就能回家……但是估计还得好久吧,我也不确定。我问问同学,能不能去她家住,应该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他眉眼一挑,笑着:“你都叫她妈了啊?” “嗯,”她低头,“我们还搬家了。她说这样,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随手掐了烟,便沉默了。 他倒是也不觉得她给他添麻烦。 良久,等她滑了会儿手机,他又出声问:“那你,有同学么?能去同学家住吗?” “有的。”她低下头,拿出手机,想到了夏彤。 她想问问夏彤家行不行,“我问问看。” 他笑着问:“女同学么?” “嗯。”她点点头。 他唇角一扬,便笑开了,接言说了句:“晚晚,男同学可不行。” 半开玩笑半严肃的口气,让她不禁一怔,抬起头看着他,有些紧张地解释着:“没有,不是男同学……我去男同学家干什么呀?” “那,”他扯了扯唇,颇有些在意地说,“就今晚那个,拿酒瓶砸人的那个小混蛋,是你们学校的吧?他不是给你办什么生日会么?他是喜欢你么?” “啊,他啊,”她呼吸沉了沉,轻声解释说,“金奂是我学弟,我们一个社团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他也猜到了没什么。 轻嗤了声,他又继续问:“那他砸的那个人呢?” “那个,是我同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只是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她的事,好像在一点点地把这几年的空隙一点点填满,想了解跟她有关的事。 他又笑:“他也喜欢你吗?” “不是吧……”她心底踌躇了阵,垂下头。 她没觉得谷一宁喜欢她。 不过,班里和社团私下里都这么说。 金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今晚谷一宁跟他说别缠着她了,他才一瓶子砸了他的脑袋。 头破血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情敌打架。 沈知昼笑了笑,转过身去,便也不多问了。 他瞎关心什么呢。 就是一群小孩儿闹着玩儿罢了。 他伏在窗口抽烟。 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凄凄惨惨的,像是小孩儿的啼哭,有点儿渗人,他听得不甚舒服,随手关上窗,拿出手机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拇指在屏幕滑了一会儿,作了一番心里斗争准备打电话给夏彤。 然后,转手拨了电话过去。 彩铃悠长而缓慢,还没结束。 这么晚了,她该怎么跟夏彤开口? 她不想给他添麻烦,会给夏彤添麻烦吗? 她正想着,突然听沈知昼在那边轻飘飘地说了句: “你不如,今晚就住在哥哥这里吧。” “……”她一愣,抬头一晃眼,还没作反应,头顶的灯又灭了。 满屋陷入黑暗之中。 “又坏了啊。” 他叹了声。 随后,两人都是沉默。 这样也好,他和她,此时都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 “客厅的灯总坏,真烦,也没修好,我得让阿湛再过来一趟了,”他轻笑,无奈地说,“明天再修吧,这么晚了。” 她应了声:“嗯。” 他边说着,就挪动了步伐:“我先把楼上房间收拾出来给你,楼上没人住,这几天你先住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听哥哥的话。”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想起来点头他应该看不到,于是轻声地应:“嗯,好。” 他随手打开手机电筒,照亮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循着路,然后站到楼梯上去,朝她招了招手:“晚晚,过来。” “……” 她愣了愣,然后从沙发起身,小心翼翼地循着那光过去。 他整个人就藏在如炬般刺目的光后,轮廓晦暗不明,好像一刹那间,又要离她远去一样。 唯独那一只手,向她伸过来。 他嘱咐着:“小心点儿啊,这楼梯有点儿陡。” 她脸一红,喘了口气,伸出手:“……好。” 他掌心平整,盛着一片静谧冷柔的光,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一拢,就握住了她柔软的手。 她心一跳。 如鼓擂。 呼吸都要不顺畅了。 他轻轻地牵住她,向楼上走去。 黑暗里,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地回响在木质楼梯上。 一下一下,次次都踩准了她心跳,越发凌乱。 一种久违的,窒息的,心动的感觉,缓缓地从心底滋生而出。攀着她的血液,向上爬,再向上,流向四肢百骸。 心律快得她就要无法呼吸了。 她的手很柔软,蜷在他掌心,要化了一样。 起先一直沉默,然后他忽然出声:“晚晚。” 她一怔:“……啊,嗯?” “看路啊,很黑的。”他拉了她一下,低沉地笑着,“你想什么呢?差点儿绊倒了。” “嗯,好……”她于是走得小心了些。 脸上又一次爬上热意。 接着,面前陡然一亮。 “到了。” 他说了声,然后手上温热的触感,同时抽离走。 面前是一个像小阁楼一样的房间,灯光昏昧,虽然小,但很温馨。 屋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象牙木颜色的衣柜,还有张不带椅子的桌子,陈设简单,却非常干净,看出来平时有在悉心打扫。 “这里没人住过,阿湛一直帮我打扫,”他转过身,从柜子顶端拿出了被褥,扔到床上去,三五下利索地帮她铺好,然后安排着说:“你今晚,先住这儿吧,这么晚了也别麻烦同学了。明天再做打算。” “好,”她问,“那哥哥呢?” “我就在你对面啊。”他指了指对面的房间,笑起来,“是不是,很像我们家以前的结构?很熟悉吗?” 他说,我们家。 “……” 她心头一颤。 以前的老房子里,他的房间也在她的对面,隔着浅浅的两道门,直线距离虽有一段,还隔着一个盥洗间。 那时,却没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那时,他是哥哥,她是妹妹。 他们很近很近。 然而,他走后,他们的距离一而再再而三地拉远。 远在天涯。 现在,好像又一次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了。 “嗯。”她点头。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的新房子里,已经没有给他留的房间了。 他如果知道了,会难过吗? “对了我让人买了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 来的凑巧,这时,楼下大门外传来阵悠扬的门铃响。 “哥哥下去一趟。”他转身便出去了。 于是她一人留在了房间内。 在这儿,不比以前还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寄人篱下的局促,坐在床边,小心地摩挲着柔软的纯棉被单,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在他回来之前都久久没动。 来的人是虎仔。 他按沈知昼吩咐买了些洗漱用的和日用品过来,虎仔人倒是细心,该买的都买了。 沈知昼拿到了,提着袋子走上来。 塑料袋刺啦一响,听着东西好像不少。 “哥哥回来了。” “买了什么?” “什么都有,”他把一堆东西放到房间的桌子上,有毛巾,牙刷什么的,然后他转头便对她说:“哥哥要出去一趟。很晚了,你洗完了就早点睡觉,这里很安全,放心,不会有别人来。” 她点点头:“好。” 他放下东西,便往出走。 她在他折身要走的一瞬,突然伸出手,轻轻拽了下他衣摆,抬起头,殷殷地问:“……你去哪儿?” 他垂眸。 她的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带着质询。 却很坚定。 像是在责问他,会不会又一次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抿了抿唇,笑了。 这次倒是答得很明确:“很快,一会儿就回来。” 她又问:“一会儿是多久?” 他弯起唇,笑了笑:“怕我走?” 她重重地点头。 很怕。很怕。 他淡淡说:“你明天起来我肯定在的。” “真的吗?” “真的。” 她仍有些怀疑,不过,还是缓缓地松开了他。 看着他背过她往门边走,等他的脚步声,快消失在楼梯口时,她突然又喊了一声:“哥哥——” 他折身回来,再次出现在门口。 男人的身形被一盏昏晦地灯拉得颀长高大,他唇边始终染着一点温柔深沉的笑意,看着她: “怎么了,晚晚?” 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等我睡着了……” “嗯?” “再走……” “……” “好不好?” 她鼓起勇气,终于能说完这句话。 好难,好难。 她一边又在心底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个要求会不会有些无理? 这么晚了,他万一有很重要的事要忙呢? 万一耽误了怎么办? 一边又在想,就让她任性一次吧。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在他面前任性过了。 沉默了半晌,他低声地问:“是怕黑吗?” 她小时候,很怕黑。 他有时候哄她睡觉,要等她完全睡着了才关灯出去。 这个问题,似乎也能让她找个理由合理地解释自己的无理了,她看着他,微微喘了喘气,轻声地说: “嗯……是有点儿吧,第一次再别人家……” 她说他是别人。 惊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她轻轻地合上了唇。 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的反应。 “好。”谁料,他沉声地笑了笑,倒是不觉得她任性了,只是说,“那等你睡下了我再走吧。” “嗯,嗯。”她忙不迭地点点头,立刻起来,从他拿来的塑料袋里找到拖鞋和一些洗漱用品,飞快地换下鞋子后,去盥洗间匆匆地洗漱了。 他家的盥洗间很大,很干净。 陈设也很简单,看起来,他平时是一个人在这里住的。 她洗完脸后,把牙杯放到洗漱台上。 一瞥眸,突然看到了女人的耳环。 只有一只。 形状大气简约,滴红如血,如一粒红豆。 她顿了很久,垂着眸,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来,细细端详。 能看到耳环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是某个奢侈品的牌子。 一阵酸意从心头涌上,她说不上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最后有些懊糟地扔到一旁,漱了漱口,出去了。 他这么晚了要出去,是去找耳环的主人吗? 她这么想着,越来越不舒服。 可是她却没立场问出口。 她只是妹妹而已。 沈知昼靠在二楼的窗口那边抽烟,垂下头去,还朝外面的野猫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不知是吸引它们过来,还是赶走它们。 “哥哥。” 听到她出来,他旋了半个肩膀,回了下眸。 “洗完了吗?” 于是他半张侧脸浸润在窗外冷柔的月光里,剑眉星目,笑声风清月朗,怕夜风吹到她,立刻拉上了窗户。 她点点头。 脑海里还是那个耳环的事,但是却不知该怎么问他。 她催眠着自己,她只是他妹妹而已。 不能问。 也不知道怎么问。 于是,她又静静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房间里,躺在床上,拉开被子就睡下了。 被罩上有一股很香的洗衣液的香气。 又很淡。 虚无缥缈。似有若无。 像是他长久以来给她的感觉。 但是这味道,给她切实的体会。 她的确,在他家。 他没走了,就在她身边,像以前一样,等她睡着了再离开。 “晚晚,你如果想洗澡,就去洗,哥哥出门了,”他捻灭了烟,人就走过来,“缺什么的话,就跟哥哥打个电话,我回来替你买。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电话吧?” 她背过去,只用单薄的背影面对他,看也不看他,也不做声,就像睡着了似的。 他随手找了张纸,留下备用手机号。 这个号码很安全。 “想吃什么也打给我,发短信也可以,楼下冰箱还有前几天买的东西,你饿了下去自己找,记得看一下保质期。对了,下楼梯小心点,客厅灯坏了,打个电筒。” 他喋喋不休地嘱咐一通。 她还是不作声,紧紧地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努力告诉自己,她只是他妹妹。 没立场知道耳环的主人,那是他的私事。 而他,也只是把她当个小孩子看待罢了。 嘱咐了这么多,说白了还是怕她照顾不好自己,把她当成小女孩儿。 “记住了吗?” 她仍不做声。 他好像作罢了。 然而,他好像在门边站了很久,都没离开。 走了吗? 她心里猜着,惴惴难安地反思着自己。 刚才默不作声的态度,是不是不好。 他是她哥哥,她也只是当他是哥哥,所以无休无止地任性了吗? 这么久没见,她一见面就耍脾气吗? 可是,想起那只耳环,她就难过。 说不出的难过。 “晚晚?” “……” “真的睡了啊?”他叹气。 想关灯,想起她怕黑,还是保留了。 “我给你留灯了。” 她还是不说话。假装自己睡着了。 突然,一丝清淡的烟草薄荷味儿,轻柔地从她身后拥过来。 她心头一颤。 “我知道你没睡,”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肩,靠近了,在她耳旁轻声地说,“虽然有点晚了。晚晚,生日快乐。” 虎仔在门口等了好久,才见沈知昼出来。 他立刻发动车子。 沈知昼坐上来,安排着:“给阿湛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过来干什么?” 沈知昼不想说是和晚晚有关,抿了抿唇,晦涩地说着,“就跟他说,让他看看屋子灯灭了,再走吧。” 虎仔问:“是那个小姑娘吗?” “小孩儿嘛,”沈知昼点了支烟,笑了笑,“怕黑。” 他让虎仔在原地稍等了一会儿,最后朝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望了望,心里仍有些惴惴。 等阿湛再过来了,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仔细又嘱咐了一遍自己的安排,让阿阚看到灯灭了给他打个电话,等彻底安全了再离开。 虎仔这才载着他,直往棠街去。 一群人凑在兰黛攒了个局,百无聊赖地打了会儿牌,边等着褚秦过来。 金三那事儿已经解决了,但沈知昼却没想放过那个黄毛。 他让阿阚他们在棠街又把那个黄毛抓回来,抓的不偏不倚,黄毛又去地下拳场卖冰了,好死不死还是他的地盘。 黄毛再见到他时,吓得直哆嗦,直喊着自己错了,再也不敢了。 沈知昼却没再对他动手,只找了个借口,让他叫褚秦过来,准备探探褚秦的口风,表面功夫做足了,说白了,不过是想知道,林问江问什么派褚秦跟踪晚晚。 一个黑社会,一个上高中的小姑娘。 怎么扯上关系的? 除了他和她是兄妹,实在想不到其他人怎么能和她扯上关系。 一群人等得不耐烦,凑在一起聊天。 “哎,昼哥今天带回去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啊?我看今晚那几个小王八蛋打架的时候,她好像也在,”一个马仔凑到一旁,殷殷地问,“昼哥,你从哪儿把她弄来的?” 沈知昼捻着几张牌,点了点数目,抽着闷烟没说话。 “你傻吗?”阿阚拿一叠扑克,抽了下那人的脑门儿,骂了声,“就褚秦,褚秦知道吗?之前林先生把兰黛这一片给咱们昼哥了,褚秦不是消失了几个月吗?” “这事儿啊,知道地。” “褚秦不是又回港城了吗,他这几天一直跟踪一个小高中生,挺变态的。昼哥这几天在查这件事呢。” “哦哦,哦,那个啊,听说了,听说了,”那人拍了拍脑门儿,犹如大梦初醒,却又不懂了,“那昼哥干嘛把她带过来?褚秦知道了怎么办?” ——不是在林先生面前邀功吧…… 忍了忍,没说后半句话。 “就是啊,阚哥,这怎么回事儿啊?” “嗨呀,敌人的猎物就是筹码,懂吗?”阿阚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一瞟,看了眼自己的牌,眼前登时一亮,“操——” “怎么了?” “咋了啊——” “没怎么,就是我快赢了,”阿阚利落地一甩手,扔了几张牌出去,朝对面一直黑着脸不说话的沈知昼大大咧咧地嚷着,“不好意思了,昼哥!这局我赢了啊!兄弟我对不住了!” “阿阚,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 “昼哥你要敢赢啊——” 一群人都闹腾,唯独沈知昼垂着眼,不说话。 他挨个儿把手里的牌点过去,手指捻着牌身,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天都没出。 “出牌啊!昼哥!该你了——” “昼哥——” 他一晃神。 今晚不知怎么,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旁边的酒也一口都没动过。阿阚那边又催了两声,他才随手扔了牌下去。 表情有些不耐烦。 旁人都吓得闭了嘴。 突然,他的手机就响了,嗡嗡震动,他的思绪清楚了一些。 “你们先玩儿。” 他没来得及看牌阵的结果,长腿一伸,起身就往一边走去了。 “褚秦怎么还不来啊?”阿阚无奈地撇嘴说,低头一看那牌阵,立马大声嚎了起来:“操!怎么回事儿啊——我算好了的啊!怎么他妈又输了——” 旁人都大大咧咧的跟他打趣: “就你那牌技,赶紧往后稍稍。” “我赌昼哥赢的,赶紧——拿钱拿钱!” 没嚷嚷多久,沈知昼就又回来了。 夹着一身寒气。 能看出他今晚到现在的心情一直不好,打牌时也心不在焉的,这会儿脸色比刚才走时更黑沉了一些。 一群人登时不敢闹了,噎了气,顿时四下无声。 沈知昼没让他们继续玩,他们也不敢动,只得面面相觑着。 他走到一旁,一直没说话,在窗口那边一直抽完了一整支烟,然后走过来,看了大家一眼。 “褚秦不会来了。” “啥——他怂了吗?” “怎么又不来了?” “妈的,真怂!” 旁人又嚷嚷起来。 沈知昼心烦意乱,身子一沉,坠入了沙发里。 他的心却一刻都安定不了,跳得很快很快,他捏着手机的那只手的手心里,都隐隐地生出了层薄汗。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昼哥?” 阿阚察觉到气氛不对,大着胆子喊了他一声。 可别是,他刚才闹得凶了把人给惹毛了。 “昼哥,怎么了?”阿阚又一声,才拉回他神绪。 沈知昼没说话,想抽烟,烟嘴刚挨到唇边,又放下来。 他掀了掀眼皮,看着众人,淡声地说: “褚秦死了。” “……” 周围一片死寂。 “哎哟——” 阿阚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一声打破沉默。 旁人都吓了一跳。 他立刻顿时堆起笑容来:“那不是!正好吗——以后也不用跟咱们斗了!那个小丫头,也就是战利品了啊!” 旁边人都附和着:“就是就是啊,敌人的猎物,也是战利品啊——” “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褚秦看上的啊?他那么变态……” “褚秦那个王八蛋处处惹昼哥,早该死了!” 沈知昼听他们吵嚷,心绪越来越乱。 刚才那个电话,不是林槐,不是褚秦。 而是林问江打来的。 他来港城两年,只见过两次的林问江。 林问江语气颇为严肃,只告诉他褚秦死了,也没说怎么死的,还没等他反应,就让他代替褚秦继续调查晚晚,并且每天汇报。 他怎么查? 还要汇报?监视她吗? 可是,她就近在眼前,他们再熟稔不过,他几乎了解与她有关的一切。 不,一定有他不知道的。 一定有。 第23章 暮色(4) 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 手机没电了,导致她闹钟都没听到,起来在屋内搜寻了一遍,四处却都找不到手机充电器。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她还记得九点要去学校上课的事。 高三课业繁忙,距高考也只有三个月了,她虽然没什么压力,但还是跟同学一起,报名参加了学校每周末组织的补习。 许凌薇时常不在家,在学校里,她的安全感能稍足一些。加之这几天一直有人跟踪她,昨晚还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的这种感觉尤甚。 对面房间的门大敞着,他的房间几乎全是如此灰黑色调的布置。 枪黑色的墙纸,床单是深蓝色的,被单是大片的暗格,衣柜和桌椅,都以檀木黑为主。 房内一张双人床,整洁如新,没有什么动过的痕迹,其他家具也好像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 这间卧室像是久无人住。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慢慢地,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就放缓了。 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个男人。 他面朝一整面通明透亮的窗。 窗户没拉窗帘,毫无遮挡地半开着,清风徐徐,外面鸟啼声无休无止,一片生机盎然。 他就睡在那里,眉宇恹恹的,眉心轻攒着,好像有心事似的。 身上盖了件枪黑色的皮夹克,陷入黑色的沙发里,整个人像是一块儿生了锈的铁。 一束暖阳迸射入内,他半截身子浸沐在清晨暖融融的光河里,上明下暗,眉眼的轮廓都被光捏得柔和了一度。 因了身形高大,半条腿在沙发外翘着,鞋子也没脱,看起来一回家连楼也没上去,就睡在这里了。 她迈着轻缓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过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可她拉窗帘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他。 他睡眠一向浅,而这偌大的屋子,平时也只有他一人居住,睡梦里,听到了刺啦一声异响,他还未睁眼,就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 一睁眼,看到了少女两截白皙纤细的腿晃动在眼前。 他才神经稍松。 他望向她,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焦。 她双腿流畅的线条,从红色格子的校服裙摆下袅袅而出,修长又笔直,趿着拖鞋,微微踮起脚,伸出胳膊,拽着那窗帘。 一截白嫩的脚跟不断起伏,踩着脚底忽明忽灭的光。螓首轻扬,仰头盯着窗帘上端生了锈的拉环,蹙着秀气的眉,拉不动,看起来有些苦恼。 随着动作,拂在她肩头的头发尖儿上也有微弱的光芒轻轻攒动着,熠熠生辉。 那窗帘极厚重,顶端的拉环好像是生了锈,一度拉不动。 她左右挪了下腿,往另一边用力地拽了拽,顺带着踮脚跳了两下,却都无用。 “那个坏了。”他突然在她身后说。 “——嗯?” 她没料到他醒了,心里一惊,回头。 他已经坐起了身,斜倚在沙发里,仰着眸,疏懒地望着她,淡淡地说:“坏了很久了,一直忘了修。我今天找人过来吧。” 她轻轻点头,然后问:“哥哥不睡了吗?” “嗯。”他眼皮耷拉着,透着些许倦意,笑着问,“你呢,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挠了挠头,轻声说:“啊,还可以,就是……” “楼下的猫叫很烦吧?”他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我回来时那群猫还在叫,二楼都能听到。” 原来,他上去过二楼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他有没有来过她的房间,他又问:“饿了吗?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是很饿,”她摇头,然后扬了下手机,问他,“有充电器吗?我手机……没电了。” “嗯,我看看。” 他倾身过去,随手牵开茶几的抽屉,翻了一下。 她凝视他低垂的眉眼,一时有些忐忑。 不知是不是自己下来打扰到了他休息,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没睡多久,而且在沙发上睡得也不甚安逸。 半晌,他拿出了条很长的数据线,还有个转换头,伸手递给她:“不知你什么型号的手机,不过应该都可以用。” “好,”她小心地接过,看到了他左臂扎着绷带,心头颤了颤,“哥哥,你胳膊受伤了吗?” “哦,没事的。”他笑了笑,拉下袖子。 她把那线拿在手里看了一下,还有些不放心他,但是看他好像不愿多提,便也不再问了。 “我先给妈发个短信吧。”她说。 他偏了偏头,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你怎么说?” “要说在你这里吗?”她眨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突然前来添麻烦的毕竟是她,而且她还待在他家里,寄人篱下,必须征求他的允许。 “还是,先不跟她说?” 他想了一会儿,没答,对她疲惫地笑了笑,换言说:“你先去充电吧,等会儿再说。” “好。” 她上楼给手机充好电,又在床上躺了会儿,等开了机,随手翻了翻消息。许凌薇发来微信问她今天有没有去学校上课,还问她有没有吃早饭。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好怎么回复。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九点她还要去学校补课,可书包还在家里。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昨晚闯入她家中的那群人到底是谁,要做什么,现在还能不能回到家里去。 再下楼,刚过楼梯拐角,闻到了一阵饭香味儿。 他背对着她,迅速地在锅边沿磕了个鸡蛋,掰开蛋壳,利落地将蛋清蛋黄一起扔进锅里,油温一升,滋滋生响。 她有些意外地一顿,停在楼梯上。 四处环视一圈,又看到餐桌上还放着两杯热牛奶,杯壁被热气熏得氤氲湿润,看起来很烫手,旁边还有烤好的面包片。 她站在楼梯上,也不动了,伏在栏杆儿上,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以前她还读小学的时候,许凌薇早早去上班,他如果在家并且心情不错的话,会给她做早餐。 样式不过三两种,她却觉得很满足。 后来他走后,许凌薇忙的情况下,她都是早上在家里随便找点吃的,或直接去外面的早点铺子吃。 嗞啦—— 他把煎好的溏心蛋盛盘,没留神,不小心被溅出来的热油烫到了。 应该是水混进了油,受热飞溅出来,烫到了他手背。 “嘶——”他不自禁低呼了声,跟着没轻没重的骂了两句,然后打开水龙头,去水槽那边迅速冲洗着被烫到的那只手。 一侧眸的瞬间,看到了她。 他动作一顿,甩了甩手,水声同时停下。 她就趴在楼梯栏杆上,支着脑袋,睁着双黢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自禁地舔了舔唇,像只馋嘴的小猫。 “晚晚?” “……嗯?” 见他回头看过来,她倏然一愣,从神绪中抽离出来,立刻打直了身子。 一瞬间敛去了多余的表情,跟他对视了一秒,她然后扯出了个羞赧的笑容,轻声问:“哥哥,你在做饭?” 他应了声:“嗯。” 很难得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 多年后相遇后的几次相处,四面总是危机蛰伏,抑或身陷囹圄之中,见到的,都是她的眼泪。 他牵了下唇角,眯了眯眸,情不自禁地笑开了:“吃饭吧。” 她雀跃地下来,坐到餐桌前,刚吃了两口,抬眼瞄了眼墙上的表,已经快八点了。 “哥哥,那个,我九点要去学校上课,书包还在家里。” 她也不知道这里离家远不远,来不来得及。 “嗯,”他虚虚勾了下唇,笑了笑,“我知道。” “啊?”她一怔,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说。 这时,门铃响了。 他嘱咐她快点吃,随后起身去开门。 “基本上都拿来了——” 虎仔和阿阚抱着三四个大箱子,跌跌撞撞地进来,大呼着好重,扔到客厅里,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晚晚才认出,其中一个身形魁梧的寸头男人是昨晚在兰黛外面的男人。他说他的老板要他送他们和受了伤的谷一宁去医院。 原来是哥哥,让他送他们的吗? 沈知昼说:“晚晚,过来看看。” “什么?” 她过去,打开几个箱子翻了翻。 一大堆东西,居然都是她的。 有她当季穿的衣服,书包,课本,还有鞋子什么的,甚至连她床上经常抱着睡觉的布偶熊也一起拿来了。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这是……干什么?” 他插着兜,站在一旁,垂下眼略略地扫过那些东西,答非所问地说:“看一下还缺什么,今天放学我带你回去一趟,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拿过来的。” “……” 只听着他安排,她却一头雾水。 不是说她在这里待两天就好吗? 为什么搞得像是要长住一样? 同居? 可一想到在他家洗手台上发现的那只耳环,她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儿。 如果他有女朋友,那她待在这里算什么呢? ——算什么?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她顿时吃了一惊,恍然回神时,惊觉这三个字,极其,非常的可笑。 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儿,当妹妹看。 她还能算他的什么? 现在也不过是当她是妹妹,才毫不避讳地让她待在这里吧? “这是干什么?” “你叫沈晚晚,”他突然出声,淡淡地说,“我叫沈知昼。” “……” 她轻轻拢了拢眉心,更不解地看着他。 他眸色一下深沉下来,朝她笑了笑,问她:“是么?” ——不是吗? 她拧着眉,不懂他的意思。 他仍在笑,却是用一种极其冷淡的口气,说:“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走上前来,站在她面前。 垂下眼,轻轻地托住她一侧的脸颊,眼眸深深,像是在仔细地端详一件自己亲手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意思是,以后,你不可以叫我哥哥了。” 她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惊愕,一股热意就要从眼底夺眶而出,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被我绑架了。” “……” 绑架?! “现在我是绑匪,你是人质,我们只有这一层关系了,”他微笑着看着她,继续说,“以后在外面,不可以再叫我哥哥,记住了吗?” “你……” 他寡漠地说:“你跟我都姓沈,但是,我们之间没任何关系。你是许凌薇的女儿,她是你妈妈,你在此之前,从不认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记住了吗?” “……” “你就当,我是个坏人,是个昨天晚上把你从家里绑架来的坏蛋。” 她一抬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眸子,心像被什么大力地揪了一把,“……哥哥,为什么?” 他突然有些烦躁。 说不上来,那是怎样一种不安的躁动。 “别叫哥哥了,晚晚,”他反手捏住她下巴,眼底埋着火,“该改口了。” 第24章 暮色(5) “那我,以后应该叫你什么……”她呼吸窒了几秒,不知怎么,竟有些头昏脑涨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要绑架她? 为什么要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认识过他? 他低下眸,凝视着她。 她白皙娇俏的半侧脸就在他掌心,唇微微颤抖着,眼泪跟着滚下来,浸润了他的手掌心。 质问他:“为什么啊?” 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感觉。 半晌,轻轻地松开了她,他别开头,折身就向门边走去,漫不经心地答了句:“随便你怎么叫我吧。” ——随便你? 这种事可以随便吗? 他在玄关利索地穿好鞋,侧了下头,似乎有意舒缓他们彼此之间的尴尬,轻声地询问:“吃饱了吗?” 目光相撞的一瞬,她低下头去,捏了下裙摆,咬着牙问:“那……你,以后就不把我当妹妹了是吗?” 他一愣,扯了扯唇角:“嗯。” “真的吗?” “嗯。” “真的?” “……” ——是真的。 不知怎么,她莫名地舒了口气。 这一刻汹汹而来的,都不是难过和失望,仔细去辨听心声,从心底滋生出来的,甚至是一丝欣喜。 好奇怪。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不会再把她当一个小孩儿看待了? 不会把她当妹妹,当不经人事的小女孩儿了? 她想了想,如此宽慰着自己。 她赌气地说了句:“那就随便我。” 然后她蹲下,从箱子利索地拿出自己的书包。 打开检查了一下是否是今天上课要带的书本,无误后,她背起来走到门口,脚步停在他面前。 “沈知昼。”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多少年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毫无避讳,一字一顿地对他直呼大名。 他不由地一愣。 少女一双鹿儿似的清澈的眼,就那么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盛着几分冷柔,还有几分超脱年纪的潋滟和坚定。 让他感到吃惊。 什么时候,她竟然能这般跟他对视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长这么高了。 也真的,和以前那个总是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儿不一样了。 她真的长大了。 想起昨晚到今天,她真的勇敢,坚强了很多。 这一刻,他都以为不曾认识过她。 她踮起脚,才稍稍能没过他的肩膀,仰着脸,直直逼视他,抖着声音,又郑重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沈知昼。” 像是在熟悉这种突兀的称呼。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以不是他的妹妹的身份,靠近他。 也第一次,在他面前能够畅快自由地呼吸了,不用再觉得他一直会把她当成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当成他不懂事的妹妹。 那个怯懦的,爱哭的小女孩儿。 于是,她说话也利索了些,不用再忸忸怩怩:“那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也不是你妹妹了。” “嗯。” “我不是你妹妹了。”她又重复一遍,像是在跟他宣布什么。 异常地有勇气。 他垂着眼,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不自禁地勾了下唇角,轻笑了声: “好。” 她咬了下唇。 他居然,说“好”。 “——好,”她重复一遍,伸出手指,大着胆子,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胸口,语气忿忿地说,“那请你,从现在开始,不要把我当你妹妹了。” 他挑了下眉,颇感意外,静静地端详她了一会儿,眉梢仍带着笑。 他忽然伸出只手,绕过她身后,就势扶住了她后腰的玄关台子,整个人一倾身,就跟着压下来。 “……” 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人跟着向后一躲。 才稍高涨了没一会儿的气势,顿时灭了大半截。 他多压低一分,她就要多向后退一步。 “你干什么……” 最后终于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她贴在了台子边沿,与他之间几近咫尺,近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凝视她,眼底的兴色更浓了几分,微微眯了眯眼,再次笑着答:“好。” ——好? 他怎么又说好? 他不想她当他妹妹了吗? 他那双黑沉不见底的眼瞳,紧紧地攫住她,一丝一毫都不像放过她似的。气息也跟着压过来,一股清冽的薄荷味儿混着男香,轻轻掠过她鼻尖儿。 “你别后悔。”他继续说。 “……” 她一怔,好像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凶光。 稍纵即逝。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突然又抬手,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儿,人跟着站直了,把她从自己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他笑着:“该走了。” “……” 她稍舒了口气。 “——等等。” 她刚小心翼翼地向一边迈出一步,他又折身,长臂一挥,手又一次绕过她后腰。 “喂,你……” 她以为他又要欺压过来,下意识向后躲了躲,甚至还闭了闭眼。 一时间心如鼓擂。 “拿个东西。”他笑着看着她,手轻轻地绕过去,从她身后的台子上,捞起了自己的车钥匙。 他拎起来,还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证明自己没有耍流氓。 “……” 她的脸上却一阵阵生了热。 不免觉得他恶劣。 这是真的不把她当妹妹了。 那她也没必要把他当哥哥看了。 看她又惊又羞像只小兔子似的,他轻嗤了声,得逞一笑,“走吧,不然该迟到了。” 他打开门,拎着车钥匙吊儿郎当地晃出去,她随后跟上:“你不是……要绑架我吗?” “总不能不让你上学吧?”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我可是个有良心有风度的绑匪。” 她站在门边,没动静,认真地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坏蛋。” “是,我是坏蛋,”他滑下车窗,胳膊懒懒地搭在窗沿,哼笑起来,反诘道,“那你就是小坏蛋。” “……” 她皱了下眉,总觉得他这话调-戏的意味足了很多,于是恨恨地别开头。 “小坏蛋快点上车。”他催促着。 “你要把我绑到哪儿?”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害怕。 从他说不许她再叫他哥哥后,她好像剔除了所有属于从前那个好哥哥的万能滤镜。 这才想起,他表面上看,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不仅是个绑匪,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黑社会,曾经还亲口承认自己是个穷凶极恶的毒贩。 思至此,她更是恨的咬牙。突然就明白了许凌薇长久以来对他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恨意从哪里来。 再开口,她的气势虽不及他,却还是挺了挺胸膛,紧巴巴地说: “你是不是……要把我绑到跨海大桥那边,直接抛尸了?我跟你说……你敢乱来的话,我会报警的,我会让警察来抓你……” “好啊。”他笑着。 “……”她看他笑,没来由地脊背生寒。 想起从影视作品上看到的桥段,那种笑面虎一样的坏蛋,杀人之前都会准备一场鸿门宴。 刚才…… 她还吃了他做的早饭。 她下意识捂了捂胃,她胆子小,感到一阵后怕,“你不会,真的要……杀了我吧?” 他看着她脸上走马灯似的一阵青白变换,没忍住低笑出声,散漫地说着:“是啊,杀了你。” 她小脸霎时白了,冷汗和一股寒意就从脊梁骨窜了上来。 “晚晚,快点上车,”他换了副口气,看了眼表,叩了叩窗沿儿,正色道,“还有四十多分钟,你迟到了不会被老师批评吗?” 这句话还算认真。 她拗不过他,捏了下书包的肩带,打开车门,老实地坐到车后去了。 “学校人太多了,是不是不适合抛尸?”沈知昼边发动车子,边这么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一回头,看到她像只兔子似得睁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他顿时又笑起来,“吓唬你的。” 她真的被他吓到了,咬咬牙:“……混蛋。” “嗯,你最好趁我心情好,多骂几句,是不是想骂我很久了?” 她的确想骂他很久了。 “你要是心情不好呢?” “找个地方把你绑了,抛尸。” “……” 路上,沈知昼给林槐打了个电话,想确定一下林问江的行程。 林问江的老巢在港城,但触手几乎遍布了国内各大城市,涉行种类繁杂又极深,不好查起。而他在外又有正经生意包装,之前那个开在西南的木材厂就是其中之一。 木材厂外在是供给家具商用的,实则是林问江贩毒过程中起枢纽作用的重要一环。 老狐狸通过这种手段,多次在警察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林问江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奔波在国外各个地方开拓市场。 明面上的正经生意还做着,实际是暗地里开始将自己的毒品生意不断地向海外扩张延伸了。 到底说人的欲壑难填,他的毒品王国已经十分之壮大了,国内大部分叫得上名字的大毒枭,走货都要经过他手,东南亚那边的几个大毒王要将触手伸入国内,也要先同他走走关系。 可是,沈知昼这些年,一直无法掌控经由他手的毒品的来源。 这么庞大的制毒帝国,居然没有一条线能让他追根溯源,找到根本一举击破,暗地里常常是跟到一半就断了。 林问江比之康泰亨,狡猾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可以说,毫无破绽可言。 他根本无法掌握他贩毒的有力证据,以至于潜伏在他身边的这些年,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毫无收获。 眼下,林问江却又让他绑架晚晚。 他现在也不清楚,林问江这么做的原因,目的在于他,还是在于其他。 他无从询究。 而褚秦,怎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也无迹可寻。 驶出这个街区,林槐那边的电话才通。 今天是周六,他像是刚醒,声音透着不悦,刚“喂——”了声,沈知昼便不客气地出言揶揄道: “林少爷,睡到这会儿,生意不要了?你爸以后把生意都给我了,你去喝西北风吗?” 林槐闻言丝毫不恼,吃吃笑起来,就跟他开始称兄道弟:“你的不就是我的吗?当然了,我的还是我的。” “别你的我的了。”沈知昼正色道,“褚秦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林槐淡淡地说,“死了不正好吗?没人跟你斗了,他前阵子不还花了几十万找人买你的命吗?” “买我的命?我的命就那么不值钱?”沈知昼冷笑一声,转言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唔,不知道呢,”林槐思索着说,“这次去了澳洲,估计很久吧,你知道的,他给我找了个后妈,在悉尼度蜜月呢。估计还要去一趟墨西哥吧,去那边见见几个老板……我们年底啊,准备把国内的新型冰散出去一些货,看看外国佬抽一抽什么效果,能不能抽的惯,赚不赚到钱是另一说,就是得打通关系……” 沈知昼心底暗自思忖了一下林问江的行程,就准备挂电话。 然后听林槐突然问了句:“褚秦前阵子是不是在跟踪一个小姑娘?” “……” 沈知昼一愣,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面的晚晚。 倏地,就对上她的目光。 她安静地坐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跟他对视着。 也不知道偷看他看了多久。 她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遮掩的慌张,然后,轻轻别开了头。 沈知昼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和娇俏的侧脸愣了小几秒,然后移开目光,这才答了林槐:“你爸让我替褚秦跟着她。” “那你可跟好了啊,我爸蛮在意她的,”林槐笑了笑,“我改天也见见。” “……” “对了,林榣最近去过你那里吗?” 沈知昼还没从刚才林槐说要见晚晚的话中回神,听林槐这么问,脑子差点儿没转过来。 半晌,他回答说: “来过。” “别对她乱来啊,”林槐依然笑着,语气却透着强硬,“她可是我妹妹。” “……” “知道吗?” “我和林榣没什么。” 沈知昼说着,有些难以呼吸,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一提起林槐的妹妹林榣,他眼前就是两年前她身着一身红衣,手举一把枪,眨也不眨眼地就杀了康绥和康泰亨的情景。 她虽是女人,年纪也只比晚晚大了两岁,却已然被林问江和林槐彻底地培养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而他的妹妹,却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晚晚就像是这个年纪大部分的女孩子那样,在正常的成长轨道上有条不紊地长大,善良单纯,清澈无瑕,本本分分。 他宁愿,她一直这样单纯可爱就好。 可现在,显然不会如他所愿了。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她忿忿地白了他一眼。 他心底轻笑一声。 现在的她,胆子很大啊。 “没感觉就好,”林槐说,“我明后天要去趟泰国,没空管你那边的事,到时候回来了我去见见那个小姑娘吧。” 沈知昼动了动唇,沉声问:“她究竟是谁?” “是谁呢?”林槐神神秘秘地笑起来,“谁知道呢,见了不就知道了么?” 一下车,晚晚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晚晚。” 沈知昼没叫住她,小姑娘明显跟他怄气,走的飞快,一头就扎入校门里去了。 脾气还挺大。 她身影消失在他视线的一瞬,响起了悠扬的上课铃。 他缓缓收回目光,无奈地笑了笑。 他也犯不上跟她计较,反正她几时上学,几时下课,他都调查过了。这些事情,也需要一一跟林问江汇报。 他打开车窗,抽完了一整支烟,才缓缓地发动车子离开。 今天没什么事,去兰黛待了半个下午,顺便还打探了一下褚秦是怎么死的。 可是,没人知道。 怎么昨晚他前脚把晚晚从家里带走,褚秦后脚就死了? 会这么巧? 巧,是真的巧。 也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这事儿凑巧,一整天下来不乏有传言说是他杀了褚秦。 不过,没人知道是他先一步带走了晚晚。 这样就好。 可他不知道,会不会是林问江借此在考验他? 一切都是未知数。 傍晚,晚晚和夏彤做完了值日,从教学楼缓缓往外走。 谷一宁因为脑袋缝了针,没来上学,今天请了一天的假,班主任说他受伤了,但知道他具体怎么受伤的人,都选择了装聋作哑。 夏彤看到晚晚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走过来,用肩膀轻轻地撞了她一下。 “沈晚晚,你怎么了?金奂又烦你了吗?我看到他今天又在咱们教室门口晃呢?他又给你送东西了吗?” “不是。”她摇头,“那些东西我都拒绝了。” “他生气了吗?” 她笑了笑:“是啊,说让我等着呢。” “……你胆子也真大啊,他也敢惹。” 夏彤咂咂嘴,着实佩服晚晚。 夏彤看到她神色毫无缓和,又宽慰道:“谷一宁那事儿你也别想了,昨晚我们去医院不是没事儿吗?他肯定也不会怪你啦,昨晚也不是你叫他去的呀,是他自己非要来的。” 晚晚没说话了,加快了步伐向外走。 她今天想了一天,如果不叫沈知昼哥哥,她应该叫他什么。 思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比“哥哥”这个称呼更顺口了。 可是,是他不让她这么叫了。 明明要跟她划清关系,却又把她囚禁在他家里,绑在他身边。 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越来越,弄不懂他了。 他不让她叫哥哥了,那也意味着她不是他妹妹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看待了? 她因为这事儿烦恼了一天,中午饭都没好好吃,就这么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惹得她心烦意乱,食不下咽的。 放学后,她去超市买了盒纯牛奶,咬着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边和夏彤往校门外走去。 快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今早沈知昼来送她上学时,走前对她说,他晚上会来接她。 她还不知该怎么跟夏彤开口,该怎么解释不能一起回家了,突然冒出个“绑匪”来接她,而这个绑匪,还是她的……哥哥。 ……不,不是哥哥了。 他都说了,不是了。 想到这里,她心情更差,扬手把半盒牛奶扔到了垃圾桶,准备一口气对对夏彤说她们不用一起回家了,会有个男人来接她。 可是,夏彤如果问,那个男人是谁,是干什么的呢? 她又陷入了死循环的苦恼中。 正想着,身后响起了金奂的嚷叫:“沈晚晚!” “靠——” 夏彤一下子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加快了步伐,往校门奔过去。 “快,我们去公交站牌那里。”夏彤拉着她一阵跑,不忘抱怨着,“这个人怎么那么烦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别缠着你了?跟个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骂也骂不走的……” 晚晚也拿他没辙。 冲出校门的同时,她有些跑不动了,一抬头,就撞破了眼前一片葳蕤浓稠的晚阳。 那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身着一身黑,斜倚在车门边儿上,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他没注意到她出来,仍侧着身子,望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似乎看了很久很久。 回眸时看她的眼神,凉薄又遥远。 夏彤认出了他是昨晚兰黛的那个黑社会,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耸,拉着晚晚就要向一边走去。 晚晚却想也没想地,大步迈上前。 朝他而去。 少女三步两步地阔步过来,看起来还在生他的气。 沈知昼也是才惊觉,她好像确实和以前那个总抹眼泪花儿的小姑娘不一样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好不凛冽。 他扬了扬眉,弯着唇,刚牵出笑容叫了她一声“晚晚”,他手里的烟,突然就被她劫走。 他指尖一空,人跟着一怔,一低头,就对上她那双灼灼的眼。 “我们学校禁烟。”她看着他说,“别在这里抽。” “嗯?”他唇角一扬,鼻息轻动的同时,笑意渐渐浓了,伸出胳膊扬手就要夺回来,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如果,非要呢?” 她灵巧地躲开他,严肃地说:“来接我可以,不要抽烟。” 他依然在笑:“小纪律委员,也想管管我啊?” “你,不是我哥哥了吧?” 她指尖夹着他烟,烟蒂处还有一道浅浅的,濡湿了的痕迹,柔软而温热,沾惹着他的气息。 他垂下眼,看着她。 “嗯。”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就把那烟,放在了自己唇上。 他倏然一愣,“晚晚。” 一想到出现在他家盥洗室洗手台上的那只耳环,又想到他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还说不要她再叫他哥哥了。 一股酸意,顿时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咬住烟蒂上他咬过的痕迹,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又呛喉,真不知这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呛得眼圈登时泛起了红。 在他讶异的视线里,她突然踮起脚,一手环住他脖颈,拉低了他,捧住他的脸,人跟着向上。 用力地,用力地,吻上他凉薄的唇。 憋足了气,把刚才那一口烟渡入他口中。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我也早就不想当你妹妹了。” “……” 沈知昼周身一震,缓缓瞪大了眼。 随着那柔软的触感从他唇上抽离,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心里缓慢而茁壮地滋生出来。 跟上来的金奂和夏彤目睹了全过程,全都愣在了原地。 晚晚抿了抿唇,回味了一下口中那股苦涩的味道,还有他唇瓣柔软的触感。 她还通红着脸,脚跟落下去,别开脸,回头冷冷地看着金奂,一字一顿地说: “别缠着我了。” “学姐……” 沈知昼微微讶然地笑起来,一手揽住她的肩,眯了眯眼看着金奂,眼底凶光毕现。 “她说了让你滚,没听到吗?” 第25章 暮色(6) “好抽吗?” 沈知昼指尖一捻,就将她手里的那烟劫了回来,懒懒地倾身过去,敛低了眉眼,挑着一点笑意看着她。 “……不、不好抽。” 她红着脸,匆匆地别开头,刚才的勇气溜了个没影儿,不敢看他的眼睛。 “胆子很大啊。” 意识到他一条手臂还懒懒地搭在她肩上的同时,他忽然就放开了她。 她站在这里有些无所适从。 金奂跑了,夏彤也匆匆地离开了,她甚至没来得及解释。可这会儿说什么,做什么,也丝毫不能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我去车上……”她转身,正欲上车,他突然又伸出手,将她拉开一半的车门按了回去! ——砰的一声。 仿佛在她心上开了一枪。 她被他横拦在身前。 “谁让你走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半拥她在怀中,俯身过去,靠近她,“晚晚,乖女孩儿可不能学抽烟。” “……” 她一怔,火气腾腾从心底窜上来,拧着眉,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是小孩儿了。” 他眉眼一挑,就笑了:“那你是什么?” 她一时气结:“我……” “你是什么啊。”他轻叹着,低了低眸,凝视着手上那烟。 她狠抽了一口,都快燃到了头,几乎要烫到他指尖。 烟蒂上还留有一道浅浅的齿痕,像是什么小兽撕咬过的痕迹。 刚才一刹那间的柔软,从他唇上生涩地碾过的触感似乎还在,他抿了抿唇,不自觉地回味了一番,喉结跟着一滚,扬手又将那烟咬在自己唇上,懒懒地觑了她一眼,哼笑着: “你是小女人?” 这陌生的称呼,让她有些不适。 她怔怔地抬眸,一直看着他将那支烟抽到了尽头,最后摘下来,捻灭了,掐掉那一抹猩红。 像是在她心上狠狠地揪了一把。 “好抽吗?”她大着胆子问他。 他笑道:“嗯,还不错。” 她心如擂鼓,脸登时烧灼起来。 那是……她咬过的,地方。 算了……明明是她先抢过来。 他的唇也挨过那里的。 “晚晚。” “……嗯?” “你今天胆子很大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就是想证明,她也不是他妹妹了。 怎么就那么鲁莽……就亲了他。 “但是,可不要跟你同学说我是你男朋友啊,”他说着,转身就坐上了驾驶座,“利用我可以,但是真的让别人误会了可不好。” 她愣了愣。 她没有利用他。 她跟着打开后车座的车门,坐了上去,听他继续说:“小小年纪不要早恋,都快高考了,读大学了再去想恋爱的事。” 她心底一阵酸意。 默了良久,再开口时,用很轻很轻,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那我读大学了,就可以喜欢你了吗?” 他不是察觉不到。 只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喜欢。 他扣安全带的动作一顿,愣了半秒,接着“咔哒——”一声,给那安全带扣好,缓缓地发动起车子,沉静而缓慢地说: “晚晚,哥哥只能是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了,”她心里涩涩的,扣了扣身下座椅上的皮质车垫,用力到几乎要扣出个洞来似的,不知在执拗什么,补充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嗯,是啊,我不是了。”更多文在威心共种號:read186 他有些怅然地说着,却听不出是到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轻缓地旋了两圈方向,驶出这条街,他的心思也仿佛跟着颠倒了一番,末了苦恼地笑起来,反问她, “那我是什么啊?” 她红了眼眶,不客气地说:“你是混蛋。” “是,我是混蛋。” 她低下头,视线渐渐被泪水氤氲,抿了抿唇,努力地回想起他嘴唇的触感,已然有了哭腔: “我就喜欢混蛋。” “别喜欢混蛋,”他说,“一个混蛋而已,不值得你这么喜欢。” 她无可理解地抬头:“为什么?” “不值得就是不值得,没有为什么。”他喘了口气,压了压愈发不安分的心跳,加快了车速,“走,带你回家一趟。” “……干什么?” 他毫不收敛地笑起来:“你惹了我,我要毁尸灭迹。” “……混蛋。”她撅了噘嘴,“好坏。” “混蛋说,”他笑着,“下不为例。” “什么?” “下次再敢突然亲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怎么不客气?”她突然来了性子,“你能对我做什么?你……真能杀了我?我不是你妹妹了,你什么都能对我做了?” “谁知道呢。” 她的眼泪顿时涌上来,喊道:“——沈知昼!” “在呢。” “你……给我停车——” 她憋足了气,重重地捶打了两下车门,砰砰直响。 “干什么?” “停车!” “我要是不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那我,我就跳下去!” 他刚想开玩笑说“你跳啊”,才惊觉没锁住车门,扣动手旁的按钮之前,她已经打开了车门! 车速在高架上开得极快,一股凛冽的风跟着就卷了进来。 他脸色一白,赶紧缓下车速,低喝了声:“——晚晚,坐回去!把车门关上!” 她噙着泪,不依不饶地喊:“——你停车!” “你关门!” “停不停?” “……” “你停不停?” “——好。”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她推着那门就要出去,主动妥协了。 他头一次这么害怕。 他在子弹中摸爬滚打,时时刻刻在刀尖儿上行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也是头一次胆子这么大。 他沉声说:“好,我下高架就停!沈晚晚,你赶紧——给我把车门关上!坐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胆子就把车门推开了。 她今天的所作所为,胆子实在不小。 风夹着冷空气,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脸,盯着那地面,她人也跟着眩晕,直犯怵。 听他妥协了,赶紧一把拉回车门,跌回了座位。 她仍有些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却还是抖着声音向他确认:“你……说好了,下高架……就停车。” 咔哒—— 一声脆响,车门被锁住了。 他清朗的笑声随即飘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 “沈知昼——” 下了高架一路畅通,一脚油门下去,就开进了她家小区。他旋了一圈方向,平稳地拐进去,疏疏懒懒地笑了起来: “小屁孩儿,没大没小,叫哥哥。” 她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跟着一起疼,又气又想哭,捂着脑门儿,痛苦地说:“不是说,不当我哥哥了吗?你干什么啊……” “为了避免你对我胡思乱想,我认为,必要的情况下还是需要摆正一下我们的关系。” “我们之间没有关系。这句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他停下车,忽然就有些哑然:“哦?是吗。” 那还真是不妙。 自己说的话,这会儿居然都像巴掌一样打他的脸。 有点儿疼。 她继续说:“……你别耍赖,你说过的。” “行吧,”他再次妥协了,停稳了车,解开安全带,回头对她继续重复了一遍自己那会儿说的话,“说好了,下次,再敢突然亲我,就对你不客气。” “怎么……不客气?”她又像刚才一样问,“你真能……杀了我啊?” 他这一刻,突然觉得小孩儿实在难打发。 她还小的时候,一闹脾气,他说两句好话,买个冰淇淋哄哄就好了,她哭,她闹,他逗逗她,勉强也能安生。 而现在,显然没那么容易了。 长大了,也更难缠了。 “怎么不客气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有些苦恼地思索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好,回了下头,准备跟她好好商量商量,“要不这样吧,晚晚……” 话音未落,他的脸颊上贴过来两只温热的小手。 她红着眼睛,捧住他的脸,又凑过来,轻轻阖了阖漾满湿意的眸,蜻蜓点水般,在他唇边落下柔和的一吻。 “……” 他的心向下重重地坠了一下。 接着,迅速起跳。 心脏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的血液一瞬间喷张至全身。 他心口一点点燥热起来。 头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慌张。 她撒手松开他,坐回去,小脸通红,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还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啊?我又……又亲了,怎么样?反正,你不是我哥哥了,我也不是你妹妹了,我想、想怎样就……” 他抿了下唇,慢条斯理地松开安全带,然后转过身,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晚晚。” 她浑身一凛,“……干什么?” 他眯起眼,眸色愈发危险,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摇头,拒绝道:“我……不。”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频频招惹他好几次。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她也是,明明知道他不好惹,还偏偏在他心上三番五次手舞足蹈。 他强忍着脾气,看着缩在那边,刚才还雄赳赳的,这会儿却像个受了惊被吓蔫了的小猫儿似的。 他不由地牵了牵唇角,顿觉她这副模样极其好笑。 明明是她占他便宜,怎么搞得像是他欺负了她一样? 他沉了沉声,又说一遍:“过来。” “……” “没听到我说话?刚才胆子不还很大吗?” 她抖了抖,战战兢兢地盯着他,在他发脾气的前一秒,小心地挪动自己,凑过去。 他欠了欠身,一手捏过她娇俏的下巴,人跟着贴近。 鼻尖儿离她不过寸厘。 他凝视着她微微泛着红,两次侵犯过他的唇,喉结轻轻地滚了滚,低哑地出声: “你不听话,怎么办?” “……” “晚晚,我说过了吧?你再胡来,我就对你不客气。” “……”她满脸通红,恐惧地闭了闭眼。 她记得的。 她也不知今天怎么就这么胆大包天。 这一刻,他要怎么发脾气,是生是死,却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她连做到呼吸顺畅,都很难很难了,压抑着愈发激烈的心跳,都忘了躲开他。 她是怕他的。 可是,自他说不要她再叫他哥哥了,她的胆量,好像在争分夺秒地茁壮起来,以至于现在与他几近咫尺,她都丝毫不会躲了。 抑或是,她从心底就根本不想躲。 就想像这样,与他交绕着彼此的气息。 感官和心跳,都一点点地氤氲成潮湿暧昧的空气,流窜在寸厘之间的空间里。 逐渐融化两颗心。 “你不乖,”他又低哑地重复一遍,“怎么办呢,晚晚。” 她睁了睁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如一只被恶狼捕获了当作晚餐的小白兔,作为他的猎物,在生死关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他告饶。 他眯了眯眼:“也敢瞪我了,出息了。” “……我没。” 他对她的辩解置若罔闻。 “还敢亲我,还两次,你的胆子太大了,沈晚晚。我真的要不认识你了。” 她听他语气愈发低沉严厉,心口跟着一绷。 一下子感到了害怕。 “怎么办呢,”他苦恼地笑起来,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你要气死我了,小混蛋。” 第26章 暮色(7) “就气你。”她舔了舔唇,红着脸小声地说,“……气死你。” 听她这般反骨,他此时又气又想笑,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脸,女孩子的皮肤娇嫩柔软,能掐出水一样。 明明一股火气直往胸口窜,烧得他又热又燥,表面上却一丝一毫的愠色都作不出来。 他的确,拿她没法子。 “小坏蛋,胆子真大。” 最后,他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看着她又羞又气的表情,不舍地放开了她。 他折身便下了车,“走吧,回家看看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跟着下来。 她抬头,观察着她房间的窗口和昨晚跳下来的那个二级平台,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度。 不禁暗自佩服自己的胆子真是大。 也真有勇气。 昨晚她家的门锁直接被褚秦的人撬坏了,沈知昼今早让阿阚和虎仔来之前,找人换了个新锁。 她和他走到家门口,正想说自己没带钥匙,就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新钥匙开她家的门,顿时瞪大了眼:“你……” 他低眸,看着她那副吃惊的表情,晃了晃那新钥匙,扯着唇角笑起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坏蛋拿着钥匙光天化日入室抢劫?” 她缩了缩肩,摇头:“……没见过。”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附和着三两声熟悉的狗叫。楼上阿姨轻快的声音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 “哎呀,晚晚,放学回家啦?” 晚晚神色一凛,草草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今天很早嘛。” “今天……补课。” “哦,对哦,周六嘛。” 在那只体型庞大的阿拉斯加扑过来时,她弯下腰,伸出手主动地揉了揉它的头,跟它友善地打了招呼。 大狗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她身上,它敏感地嗅到了陌生的气息,湿漉漉的鼻子拱到沈知昼面前,对着他咯吱咯吱地磨起了牙。 “晚晚啊,昨晚你家动静很大诶,出什么事了吗?”阿姨没打算走,狐疑地看着那个生面孔的男人,问她,“需不需要阿姨帮忙啊?你妈妈还给我打电话让我照顾照顾你呢,家里没出事吧?” “不用了,阿姨,”晚晚笑了笑,轻声地说,“没什么事的。” “真的?” “……嗯。” 阿姨又看了看沈知昼,还是不放心地问:“那……这个人是谁呀?我看早上你家也有不认识的人过来,吵吵嚷嚷的……” ——像一群黑社会似的。 忍了忍,没说后半句话。 “啊,”她看了沈知昼一眼,“是我……男朋友。” 沈知昼:“……” “啊?”阿姨受惊不小。 印象里的晚晚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学习又好,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么叛逆。 别说早恋了,就是平时也没见她和哪个男孩子走得近,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年纪看起来挺大的男人,还说是她男朋友,真是让人吃惊。 “……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晚晚刚才就是随口一说,这会儿生怕没法自圆,没等阿姨的脸色骤变,拉开了家门紧跟着沈知昼进去,匆匆地挥了挥手。 阿姨探头探脑的,直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看,着急地问:“真没事儿啊?晚晚?” “没事儿的,阿姨。” “真的?” “啊,”晚晚笑着,“如果我有什么事儿,会找您的,谢谢您。” “哦,哦,那好吧。”阿姨悻悻地看了眼她身后的沈知昼,最后又嘱咐着,“那你照顾好自己哈,如果有啥事一定跟阿姨说。” “嗯……好。” 门便关上了。 地上一团糟,花瓶、相框什么的都被砸了,扔了一地,阿阚他们早上来也没收拾。 沈知昼看到这乱糟糟的一片,肚子里那团火憋得愈发难受。 他用脚轻轻拨开了一条通路,折身便坐到沙发上去。 她家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他便把垃圾桶拉过来,兀自点了根烟。 她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眨了眨眼,明显是在等他的反应。 他却不为所动,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也懒得跟她算账了,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晚晚,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的,都收拾起来。” 她还是不动。 “没听到?” 她小心地倾了倾身,趴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看着他,小声地问:“你是以我哥哥的身份命令我,还是……” 他侧眸瞥了她眼,哂笑着:“还是?” 她咬了咬唇,眨着眼:“还是,以我……男朋友?” 他气息一沉,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把音节从齿缝里磨出来: “沈晚晚。” “……” 她听到了他这般口气,有些害怕。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说:“我不是你男朋友。” “那你……也不是我哥哥了。” 他看着她,眼神倏然就冷下去。 “这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她低头,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我们没关系……你不是哥哥,我们没关系,就是个绑匪。” “是。”他冷冷答。 “你闯入我家,还有我家钥匙,我可以……报警。” “嗯,可以,”他咬着烟,寡漠地说,“随便什么都好,我不是你男朋友,也不是哥哥。你把我当一个坏人就好了,当然,报警也可以。” 她听他这样说,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多难过的感觉。 “你是不是,”她浅浅抿了下唇,又认真地问,“……怕我同学,或者那个阿姨……觉得你老?” “我老?”他勾着唇,好笑地看着她,那股火又从心底往上窜,反问她,“我哪里老?” 她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 她今天,太奇怪了。 “我老吗?”他又问一遍。 她撇撇唇,吐了个舌头,就有些生气,说了声“老男人”,腿一伸,迈着轻快的步子往自己卧室去了。 ——老男人。 他回味一番,咬咬牙,越想越气。 烟一扔,随后气势汹汹地跟了进去。 “沈晚晚。” 他一手扳过她肩,拉过她,然后迅速将她翻了个面,把她整个人狠狠地甩在了门板上! “喂——” 她吓得心跳一停,脊背猝不及防地撞在硬物上,疼得她直呲牙,眼泪登时从眼底涌上来。 她瞪视着眼前表情凶煞无比的男人:“……你干什么?” 凛冽的气息压下来,带着极盛极烈的怒意,他双手撑在她头顶上方,低着头,一字一句地逼问她: “你再说一次。” 她一时结舌,“……说什么?”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他眯了眯眼,神情愈发危险,“你说谁老?” 她眨眨眼,不敢说话。 他哂了声,学着她的口气:“老男人?” 她心一惊,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惹到了他。 他低下身,靠近她,“我告诉过你的,不要招惹我。说我是老男人,”他冷笑着,“老男人也是男人,别招惹男人。别以为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了……”她双眼红彤彤的,鼓起勇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平静地问,“那你呢,你把我当什么?当个小孩儿,当你妹妹,还是一个……女人?” 他一更,动了动唇,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是,那年他离开港城的前一个夜晚,她天真地问他,为什么以后不能照顾她了的时候。 他回答不了。 半晌,他哑着嗓子,沉声地说:“晚晚,你还太小……” 她呶着唇,定定地看着他:“我太小了,没资格……喜欢你吗?” 他心口一绷:“……晚晚。” “我不小了,沈知昼,我成年了。你以前说我小,说你不会喜欢……小女孩儿,那现在,我够资格了吗?” “你再长大,也比我小啊,”他无奈地笑了笑,颇有些凄凉地说,“你再怎么,都是个女孩子,比我小,需要我保护你,需要我照顾,不是吗?” “你走了那么久,现在可以不用保护我了……也不用照顾我的。”她咬着唇说,双眸中波光粼粼,“你走了那么久,我已经……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在努力长大,你看不到吗?” 他心底隐隐生痛,僵着声音说:“但你,还是需要我保护啊。” “不需要了。” “那昨晚那种情况,你怎么办?”他皱着眉,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万一对你……” “沈知昼,”她打断他,质问道,“那你……是什么人?你以什么立场来关心我?来保护我?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神色一寂,缓缓地,松开手上的力道。 他答不出来。 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她扬了扬手机,咬着唇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昨晚报了警,或者现在也报警……你会跟他们一样,都会被警察带走的,对吗?” 他仍然在沉默。 默认了。 “是你……先要跟我划清界限的。” “我后悔了。” 她顾不上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哀色,深深喘了口气,继续说: “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不是我哥哥了,所以我也不是你妹妹了……所以现在,请你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来看,别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儿了……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 喜欢他,不是开玩笑。 他低哑地出声:“你是小孩儿。” “我不是了。” 他复杂地看着她,半晌,启了启唇,柔声地说:“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她一怔,“……什么?” “晚晚,我只有保护你,”他紧抿着唇角,“只有这一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在做好事。” “……” “你长大了,会让我不安,所以,永远做个小孩儿,不好吗?” “不好,我会长大的,你也是从孩子长大的……你嫌我小,”她丝毫不领情,闷哼道,“那你也,别怪我说你老。” “我不老。” 他强调一遍,也不知道跟她这明显是气话的话争执个什么劲儿。 “好,那就,坏男人。”她忿忿说,“你就是个坏蛋。” “……” “坏男人?”他眯着危险的眸子,突然轻轻哂笑起来,“你还没尝过男人的坏呢,就说我是坏男人?你知不知道,坏男人三个字,很像**?” 她心口突然一燥,踮起脚,不卑不惧地仰头看着他,“那你有多坏?倒是给我看看啊。” “看什么?看看我有多坏?” 他凝视她片刻,低下头,忽然就靠近她。 灼热的气息一点点地渗入她每一寸肌肤,心口也被她周身甜腻的气息熨热了,“我跟你说过的,男人很危险,我也告诉过你,别来招惹我。” 她第一次主动地迎合上他。 不再躲避。 她伸出手,搭在他肩上,一条胳膊环住他脖颈,拉低他,垫了垫脚拉近彼此的距离,水眸逐渐氤氲,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过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又胡闹?”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晚晚,别轻易招惹我,尤其是不是以我妹妹的身份,”他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她扬眉,“真的?” “真的。” 她迎上去,眨着眼看着他,“后果呢?” 他轻笑:“我会让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 她最后这样说,然后放开他,像是真的怕他让自己后悔一样。她从他身下灵巧地绕出来,走到一边去了。 她会吗? 怀着一颗惴惴难安的心,她左右打开衣柜,心不在焉地检查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边问他: “我还要在你家多住多久?你不会真的要绑架我吧?绑架我,也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好像,真的是认真的。 “不知道,”他坐到一边去,轻轻搭着腿,半开玩笑地说,“就住到,你不再是个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孩儿的那天吧?伯母在外地,你应该照顾不好自己。”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她回头,眼尾挑起一点潋滟,灼灼地看着他,“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双眼中已然有了超脱年纪的潋滟与神韵。 在他不经意之间,争分夺秒地破茧。 他感到意外。 她继续说:“在你让我后悔的那天之前,我也不会走的。” “你这么想后悔?” “……也不是很想吧。” 他轻轻嗤笑了声,话语低沉,不自禁地带了妥协的意味,轻声地回应她:“那好,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 “毕竟,你都说我是坏男人了,不是么?” 听他这么说,她随手取下两件衣服,捂在身前,感觉自己的心跳也烈了些。 她认真地问:“那你……又不让我叫你哥哥,这段时间,我怎么跟别人说你是谁?总不能……真的说你是绑匪吧?” 他疏懒地说:“男朋友啊,你自己说的啊。” 她眼前一亮,回头看向他:“……真的?” “骗你的。”他似笑非笑,“敢这么说,我就对你不客气。” 她呶了呶唇,没说话了。 居然不是很怕了。 反而,有些期待。 第二天早上。 沈知昼从床上醒来,发现平时空了一半的床被谁给占了,被子也被夺走了一大半。 一睁眼,她在他身畔睡的很沉。 像只猫儿似地蜷着,昨晚洗过的头发没吹干就睡了,发根还有些许潮意,散发着一股很淡很淡的清香。 沁人心脾。 他从那香气中不知不觉地回过了神。 他忽然发现,自己昨晚居然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 昨天晚上和她回来,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她就去卧室里看书了,他洗了澡后就有了困意。 已经很久没有过那种切实的疲倦和困意了,他体力不支,倒在床上就睡下了。 就到了这会儿。 想起来,昨天她真是给他折腾的不惨。 真是个小缠人精。 他凝视她单薄的脊背半晌,无比珍惜这次安稳觉的机会,趁她没醒来继续闹腾他,他一翻身,背对她睡到另一边去,想再来个回笼觉。 没多久,床垫在他身后深深地起伏一番。他腰上,突然搭上一只柔软的小手。 她额头抵上他的脊背。 “沈知昼。” “……” “你装什么傻?” 第27章 暮色(8) 她又用额头轻轻地撞了撞他脊背。 每一下都撞到他心跳上。 撞得他满心喧嚣。 他忍无可忍,不耐地翻了个身,然后转过来。 她还用额头一下下地撞着他,这会儿便一头栽入他怀里。 感受到他沉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额顶,她用娇俏的下巴尖儿抵着他坚实的胸膛,仰起脖子,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她抿着嘴,甜甜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醒了。” “为什么,不去自己床上睡?” 他声音哑哑的,透着倦意,和无可忽视的严厉。 他只是这样说着,却没躲开她,就让她那么趴在他身前。 他微微颔首,盯着她那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看到她困顿的模样,不自觉地低笑了声:“我晚上,是不是该给我的门上个锁了?” “打雷。”她撅了撅唇,侧开头,就势枕在他胸前,无辜地说,“昨晚……雷声很大。” 他皱了下眉。 他睡眠一向浅,怎么不记得昨晚打雷了? 念头闪过的一瞬,仔细去辨听,听到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若隐若现,几近几远。 是下雨了。 昨晚应该是下过一阵雷阵雨的,这会儿雨势缓了。 雨打树叶,沙沙作响。 他记得的。 她因为那次大爆炸,耳膜受了伤,十分脆弱,所以一直很害怕尖利的声音,尤其是打雷。 那年,他走的前一夜,也下了大暴雨。 她是因为睡不着,翻腾到半夜折腾渴了,才起来去客厅找水喝,然后就撞到了他离开。 那天晚上,许凌薇值夜班没回家,只有她和他二人在家,他照顾她喝了水,睡下后,就凭空消失了。 第二天,他在那个雨夜杀了人畏罪潜逃的消息便传开了。 从而被警校理所应当地开除,所有人都以为他亡命天涯,觉得他十恶不赦,是个罪不可恕的恶人。 思及往事,她顿时没了睡意。 左耳静静地贴着他胸膛,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和血液的律动,一下下地,擂在她的耳膜上。 鲜活的,真实的。 他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所有人都说他是坏蛋。 她为什么就……不怕他呢?不怕他伤害她呢?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只是感到,这一刻靠在他怀里,无边安稳。 过往的因果,昨天的争吵,在这一瞬间也都不重要了。 她昨晚被雷声吵醒,也没睡多久,这会儿困顿地阖了阖眸,长而卷翘的眼睫一颤,闭上眼又睡过去。 沉稳的一呼一吸,有节律地拂过他胸前。 他凝视她的睡容,不知不觉看了很久,都不好吵醒她赶她走。 真奇怪,明明是她扰了他难得的清梦好觉,感到惭愧而不敢再扰人的,却是他。 不过,他也有些时日没睡得像昨夜那么安稳过了。 居然连打雷下雨都没听到。 今天也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就算是有什么事,他也想全都一股脑地推到醒来再说。 瞌睡就像是感染病一样传染给了他,他听她一呼一吸睡得极安稳,不自觉地也慢慢地合上了眼,渐渐地跌入睡眠中。 好好地,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她还在睡。 两条胳膊蜷缩在身前,像只小猫,睡得很沉。她不知什么时候枕在他臂弯中,而他也不知道,自己那胳膊怎么就塞到了她脑袋下方。 他再无睡意。 轻手轻脚地挪开自己,索性把她抢了大半的被子全都扔过去,然后一翻身,睡到大床的另一侧去。 看着被雨幕模糊了的玻璃,又阖眸浅浅地憩了会儿。 雨还在下,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他起床洗了漱出来,窗外便暴雨如注了。 看起来,今天轻易是出不了门了。 她仍在睡,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抱着他的被子,半个人都埋入里面,一条纤细白皙的腿夹着被子露在外面,光裸的。 他叹了口气,过去给她把被子拉好。 然后就看到了她纯棉的白睡裙上,浸染出一抹拇指大小的红痕。 他的床单是深蓝色的,仔细去瞧了,她身下还有一块儿暗色的痕迹。 他不是没见过血。 这么多年,刀枪剑雨,摸爬滚打,他流过血,见过别人的血,也让别人流过血。 可是没见过。 少女的血。 他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拉了下被子,掩住了她。 然后就出去了。 林槐今天要去泰国,走之前,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边接着,边四处走动,打开客厅四面的窗子透气。 冷风夹着细雨,一阵阵地吹拂入内,雨丝轻纱一样凉丝丝地滑过皮肤,很清爽。 林槐的声音听起来也无比清爽,心情蛮不错:“喂,沈知昼,你什么时候也回西南一趟?再去伽卡,替我们看着走走货?” “我?” 沈知昼笑着,站在窗边儿,一手磕了磕窗沿,从烟盒里敲出了支烟。 天气潮,这烟昨夜在客厅放了一夜,已经受了潮。 他咬着那湿漉漉软绵绵的烟蒂,肩膀夹着手机,掌心掩着火苗,几次却都没点燃,心情便跟着烦闷下去,接言拒绝道: “我就不去了吧,还回去干什么?” “怎么,你怕康泰亨还有党羽在那边?”林槐不客气地哼笑着,“怕他们见到你杀了你啊?毕竟,他们都以为康泰亨跟他儿子死了,都是你杀的。” “我像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么?” 沈知昼寡漠地笑起来,在林槐刚说了句“不像”的时候,他同时出声道:“我还真的像那种人。” “……”林槐一时哑然。 “黑吃黑嘛,稳赚不赔。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一个不开心了,就杀了你们,鸠占鹊巢取而代之呢。” 他就那么淡淡地笑着,吐了个烟圈儿。 青白色的烟雾缓缓铺入眼前的雨幕中,从他的话语里,居然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却无可忽视的杀意满满:“是不是?” “喂,你有病吧,跟我开这种玩笑干什么啊你,”林槐打了个哈哈,笑着,心底却有丝丝冷意泛起,“我们是兄弟,你他妈瞎说什么啊。” “啊,”他咬着烟,笑声比雨声还沉闷,“是么?” “是啊。”林槐显然想匆匆结束这个话题,一转言,“对了,那个小姑娘……” 林槐后面说了什么,他听不到了。 因为林槐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就站在楼梯上。 她扶着楼梯扶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轻轻噘着唇。 不知怎么,就看起来很委屈。 她身上还穿着那条棉质白睡裙,一手揪着裙摆,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他,潮气氤氲,雾蒙蒙的。 她没穿鞋。 他看着她那两只光裸的莹白小脚,轻轻皱了下眉。 她张了张唇,唤他:“沈……” 他摘下烟,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随手就把烟掐了,合上了窗。 “……” 他一手把手机贴在耳边,边朝她的方向走,听林槐喋喋不休地说着:“喂,你可得给我好好看好她了,你听到了吗?沈知昼,喂?” “知道。”他懒懒地应,“你说完了吗,林少爷?” “没有啊,我在机场很无聊,所以跟你聊聊天,”林槐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对了,你知道褚秦怎么死的吗?我昨天可算是打听清楚了。” 沈知昼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条胳膊,用力地,托起了她的腰臀。 他也不管她那裙子背后被血污了,一用劲儿,就连扛带抱地把她环在臂弯之间,让她双脚脱离了冰凉的地面。 她半个人都趴在他肩头,轻轻地“呀——”了声,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他一手抱起她,力气大得很,她挣脱都挣脱不能。 一边,他还在听林槐说着:“他前天晚上是被人一枪给打死了,直接抛尸到郊外的河里的,尸体都他妈泡肿了,恶心死了。然后呢,有个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座机号打电话报的警,唔,估计是,被仇家杀了吧,他结仇也挺多的,跟你不也结仇了吗?” “哦,那是挺惨的。” 沈知昼这么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仿佛在听一个无聊的社会新闻。 他抱着她,一沉身就坐到了沙发上。 然后将她妥善地放在自己腿面。 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做了个口型: “不穿鞋。” “……”她红了脸颊,坐在他膝上,挣也不挣的。 林槐继续说:“要不是你昨晚在兰黛,我差点儿以为是你杀了他的。” 沈知昼笑了笑,没说话。 晚晚听到他笑,好像心情还不错。 她小手下意识地环住他脖子,轻轻地靠上他的肩膀,耳朵贴到他电话边,想听听他是在跟谁打电话。 是男还是女? 会不会是那个耳环的主人? 反正她没立场问。 那她就自己听一听,打探打探。 林槐还在那边念叨着,什么事都想扯一扯:“对了,林榣如果再去你那边,不许给她开门了,知道吗你?” “你得问问她怎么有的我家钥匙,”提起这事儿,沈知昼就有些头痛地说,“我都换了两三把锁了,怎么?职业杀手的必备素养,就是随便都能弄到别人家的钥匙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林槐笑了笑,“反正,你记住了,她要跟我结婚的。” 沈知昼有些讶异,不过很快便不那么讶异了,“你喜欢她吗?” “还可以吧,都这么多年了,从小长到大,没感情也有亲情了,结婚不就是培养亲情吗,我们结婚还能省去培养亲情的那一步。” 沈知昼轻笑:“也就不是你亲妹妹。” “嗯,对啊,是亲生的还了得,你他妈想什么呢,”林槐说,“所以,我可告诉你了,你可要离她远一点。她不仅仅是我妹妹了,还是我未婚妻。” “我离她够远了,兄弟,”沈知昼无奈地笑着,他一仰眸,看着坐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让他不由地有些心惊。 他替她理顺了身后的裙摆,边对林槐说,“我可怕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她就突然给我一枪,我就死了。” “你很怕死啊。”林槐笑。 “是啊,”他轻轻弯着唇,手指触及到一片温热,抬起手,看到了自己指尖沾惹了丝丝血迹,却没多嫌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很怕死的。” 晚晚听不懂他在跟谁打电话,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话题,怎么都开始拉扯死啊活啊的事了。 她刚才朦朦胧胧地就下了楼,这下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妙。脸上腾地飞上两抹绯红,匆匆地,想从他身上起来。 光着的脚刚落地,人站起一半,就又被他狠狠地按回去。 他眸色愈发喑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朝她做了个口型“坐回来”。然后,他偏着头,继续对林槐说: “我死了,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这话,却不知是在对谁说。 林槐和电话这头的晚晚听了,同时一愣。 晚晚还没出声,倒是那边的林槐先情绪激动地嚷嚷了起来,暧昧地说:“喂,你想见谁啊?谁让你这么牵肠挂肚呢,嗯?” “不知道呢,”沈知昼徐徐笑道,听到机场那边传来广播的声音,催促林槐道,“你一路顺风吧,我先挂了。” “干嘛去啊。” “啊,”他一顿,唇角浅浅地扬起,突然有些苦恼。 还没找好理由。 不过看着怀里的晚晚,他眼底不知不觉地泛起笑意,低哑着声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去给猫弄点吃的。” 林槐无比惊讶:“你家养猫了?” “嗯。” “什么时候?” “……前几天吧。” “想不到你平时那么冷酷,还挺有爱心的。”林槐笑起来,“什么品种啊,哪天我也见见?我还挺喜欢小猫的。” “就小野猫吧,”他说着,思绪就飘到了这几天晚上都在他家外面叫得很是惨烈的那几只野猫,“不知道什么品种,没人要,我就捡回家养了。” “好养吗?” “不好养,”他又把要站起来的她按回他腿面,为了避免她再乱动,直接抄着她两条腿横到沙发上,不让她脚底碰到冰冷的地面,继续说,“很闹人。以前很软,也不吵不闹,我还觉得很好打发,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林槐笑道:“招惹你啊?” “是啊。”他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喂,你跟我聊这么久,不赶飞机了?” “唉,也是,不说了,我得干正事儿去了。” 于是林槐就挂掉了。 挂之前还说从泰国回来,改天要来他家看猫。 当然,也要见晚晚。 沈知昼面无表情地在忙音中摘掉手机,没等她出声,就那么把她锁在怀中,他又打了个电话给阿阚。 他让阿阚这几天给他弄只猫来,越野的越好。 挂了电话,晚晚皱了皱眉,不解地问:“你……要养猫?” “养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养你就够费劲了。” “……” 他也懒得责备她为什么不穿鞋了,直接抱着人上了楼,给她扔到了她房间去。 “去处理一下,把我床单都弄脏了。” “对不起……”她低了低头,看到他裤子上也脏了一片,脸登时红了,“真对不起,我就是发现不对劲……下来跟你说,没有买……卫生巾。” 他站在一旁,一时有些无奈,“那怎么办?” “……我,出去买吧。” 这么丢人的事,她可不好意思麻烦他。想起自己好像还做了不好的事,她昨天闹腾他的那气势登时没了,像被制得服服帖帖了,继续低言道:“我还不小心……弄你床单上了,我回来就帮你……洗掉。” 她又看着他裤子:“还有……裤子。” 他转头看了眼窗外:“下雨了。” “嗯?”她一怔。 “我去买。”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冷,“你在家待着。” “……嗯?” “嗯什么?突然跑我房间来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事儿?”他说着,想发脾气,看到她一脸委屈,语气轻缓下来,喃喃着,“大早上还闹我,不回自己房间。” “……对不起。”她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儿过火,看到他真的生气了,于是只得道歉,“我不闹了。” 他虚虚弯起唇,看她态度还算诚挚,便笑了:“你还可以闹。” “嗯?”她抬头,看着他。 “不过,你别想赖上我,别指着床单说是我干的就好了。”他抿着唇,笑着说,“其他的,随便你闹。” “干什么……” 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他冷哼了声,吐了个“你”字,突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脸顿时红了,抓起床上的布偶扔出去砸他:“沈知昼,你真是混蛋——你好坏啊——” “又说我坏,长本事了,”他斜觑着她,笑得十万分邪气,“你还没见过我更坏的样子。” “……” “没尝过男人的坏就说我坏,”他眯着眼,“你可真没良心,以前对你好的时候怎么不念我的好,良心被狗吃了?” 她红着脸,别开头,眼底有了潮气。 他继续说:“下次再敢突然跑我床上,就对你不客气,让你尝尝我有多坏。” “要对我……使坏?” “嗯,有多坏就多坏,”他可没有威胁她,“沈晚晚,我说到做到。” “……” 他走过来,一手拽起她早晨不安分地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哂笑着说:“小野猫的爪子再乱放,我就给你剁了。” “……” 她浑身一凛,咬着下唇,差点儿就吓哭了。 第28章 暮色(9) 屋外,暴雨如注。 天色愈发阴沉,潮冷的空气缓缓汇入铅灰色的雨幕之中,浓云遮蔽阴日,偶有几道闪电划过天际。 沈知昼出了门,坐在车里待了一会儿。 他突然想起,林榣还有他家的钥匙。思来想去,他还是无法安心,想找个办法带晚晚一起出来。 他不在的家里,总归是不安全的。 忽然,前方门一开。 她换了条轻便的裙子,穿着帆布鞋,两条腿细杆儿似地,带着单薄纤瘦的身子弱不禁风地一晃,露出一张因了痛经而微微发白的面容,从门里斜斜晃了出来。 她打开伞,月牙白色的裙摆扬在伞下,像是一朵随风摇曳的栀子花。 她走过来,轻轻地叩了叩他这一侧的车窗。 车窗滑下,露出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黑色碎发遮蔽着轮廓深沉的眉眼。 他疏懒地望向她。 她看着他,启了启唇,“我想了一下……” “怎么。” “我还是,自己去买吧……”她看着他说,“我书包里还有备用的……不过,还是不够……我可以自己出门去买,这条街下去,应该就有便利店吧?我去那里……买。” 他凉薄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几近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双唇,淡声地说:“自己去?” “嗯。” 他毫不犹疑地笑着:“好。” “……”她眼中闪过失望的一瞬,立刻就答应下来,“好。” 她突然在想,是不是自己叨扰到了他。 正好,她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种这么私人的事给他添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转身,向长坡下方走去。 她左右避开积水的水洼,忍不住肚子的疼痛,时不时用手指轻轻地按压着小腹。 还是好疼。 快走完这条路,身后突然响起一阵促狭的鸣笛。 震耳欲聋。 他不疾不徐地跟着她,驶上前来,打开半侧的窗户,没转头看她,慵倦地说: “你就这么听我的话?” 她停下脚步。 车也停在了她脚旁,淌过的水花拍打过她的鞋面。 “很乖啊。”他侧头望着她,笑声清朗,“我是不是,该好好地奖励奖励你?” 她听到他这般恶劣的语气,又看他吊儿郎当地朝她笑,就更来气,抬脚踹了下他车门: “……才不需要。” 动作幅度不大,却牵扯到了小腹的痛楚,一瞬间痛感更烈,像有刀子戳着一样。 她捂着肚子躬下身,痛苦地蹲在了路边。 “上来。” 半晌,他声音冷冷地从车窗内飘出来。 她蹲在地上没动。 雨点劈头盖面地砸在伞面上,如枪弹雨。 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他不是哥哥了。 如果他还是哥哥,就不会那么就任她一个人在雨里走,故意坏心眼地开着车跟在后面不载她,还打喇叭跟她示威。 她本以为不做他妹妹了,就意味着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了。 但那也意味着,他以前的温柔,都不属于她了。 会属于谁呢? 是那只耳环的主人吗? 一阵风带过车门打开,然后,在头顶砰地一声再次关上。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肩,他一手插着兜,低睨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她。 伞面遮盖住她,像一朵在雨后冒出来的小蘑菇似的。 “沈晚晚,上来。” 她不做声。 “晚晚。”他又低声地叫她的名字。 语气稍轻缓了些。 “听不到我说话?” 她这才抬了抬头。 眼圈红红的,月白色的裙子衬得一张小脸如纸一般惨白,半截裙摆垂在水里,都濡湿了。 他心底像被濡湿了一块儿,二话不说,直接抄着她胳膊给人拽起,给她扔到了车后,自己随后上了驾驶座。 然后发动车子,他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满心都乱了。 自从她靠近他,住在他家,他的心就乱了。 那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的心,就更乱了。 一脚油门飙下去,载着她,在雨中迅速地穿行而过。 她还在发愣。 驶出一个路口,他突然停下车,命令道:“晚晚,坐到前面来。” “……嗯?” “快点。” 她便下了车,折身坐到副驾驶去。 他没开车,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她,眉心轻拢着。 “你不乖。” 语气轻佻又寡漠,听不出在生气还是不生气。 倏忽扬了下手,她条件反射地一躲,睁着眼悻悻地看着他,直往后缩。 他便笑了:“躲什么?怕我揍你?” “……”她点头,不置可否。 “你确实挺欠揍的。”他指尖一滑,顺手旋开了车载空调,“但我还真不舍得碰你。” 在她讶异的抽气中,他又一次发动车子。 阵阵温热的,与这寒凉雨天截然不同的暖风,轻柔地从她双膝拂过,烘开了车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她抽了两下鼻子,肚子舒适多了。 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才好,百无聊赖地掰了两下车斗的开关。 “你可别乱动。”他说。 可她就是想跟他对着干,就是掰了两下,其实也没想打开,谁知那车斗不经折腾,一晃,忽然就像只口袋似地打开了。 里面放着一把枪。 她倒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不过,看他没什么反应,好奇心驱使着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把枪拿出来,端详了一下。 沉甸甸的物件,握在手心,金属外壳质感冰冷寒凉。 很新奇。 他没回头,一直直视前方,余光将她的行为尽数收入眼底,漫不经心地说着:“小孩儿可不能乱玩枪。” “这是……真枪吗?”她左右看了看扳机和枪口,还有弹夹,非常新奇。 不过,她并不知道怎么打开弹夹装子弹进去。 “你说呢,”他笑着瞥她一眼,“要不要,朝我开一枪试试?” 她赶紧给那枪扔了回去,小声地嘀咕了句:“……我不敢。” “料你也没那个胆子。” “你这个是,用来保护你的吗?” “也是为了保护你。” “……” 车子驶入了一条商业街,直直开往一家大型商场前。 虽是雨天,但因为是周末,仍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一水儿的车屁股黑压压地贴在街边,足足堵了大半条街。 没有停车位,他便又向前开出了一段,然后停在了距那家商场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停车场,刚好有一辆车驶出。 他便开了进去。 下车时,他把车斗的枪拿出来,别到腰后,她看到他拿了枪,有些不解地皱眉:“你带枪……干什么?” “顶着你走啊,”他笑着,“你不乖,那我就当个绑匪,好好用枪教教你怎么学乖。” 他只是这么说,却没真的这么做。 她知道他随身带枪,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警惕到了这种程度,去买个东西这么一件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居然也要带枪? 走出了停车场,忘记了雨伞还扔在后座。 雨下的很大,还有越来越烈的趋势,她想回头去拿,他突然一把揽过她肩,用外套将她整个人向怀里一包,带着她就冲入雨幕,直往商场大门而去。 她缩在他怀里,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渐渐地,驱散开周遭的寒意。 她心如鼓擂。 前面有个大型地下超市,正好他也想买点儿东西回去,于是和她一起前去。 他之前经常不在家,几乎用不着来这里。 今天和她一起来后,他突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安稳的日子了。 无比怀念。 许凌薇走后,她有些日子没在超市逛了,小时候他也常带着她被许凌薇派遣出去买东西。 她在里面上蹿下跳的,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 他跟在她身后,一晃神,她真的长大太多了。 她肚子也不是很疼了,活泼了不少,他被她感染,时刻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也放松了下来。 她拉着他,穿梭在每一个货区,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又逛了很久才出来。 她一句一句地喊他的名字,再也不叫他哥哥了。 到底是连绵了一夜加之一上午的雷雨天,出来时,雨已经不怎么下了,阴霾的天色也露了晴。 她在车上问他:“我还能在你家住多久?” 他抿着笑意反问:“不想走了吗?” 她低了低头,还是承认了: “嗯……有点吧。” 然后又急切地说:“你不要……赶我走。” “不会。” “嗯?” “没什么,”他轻笑,“回家吃饭吧。” 相安无事了一周后的周末,沈知昼被阿阚一个电话叫到了兰黛。 指名道姓要见他的,是个光头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毫无肥头大耳之响,反而削瘦得吓人。 他想从林问江那里走货,林槐也不在港城,便主动来找他了。 沈知昼认得这个他。 以前在警校时,他就认识他。 只不过,他从前还不是这副脑门秃秃的模样,那时的他穿一身笔挺警服,虽有些谢顶,但人还算精神。 那时,他称呼他为“戚老师”。 遣走了阿阚他们,沈知昼从酒柜取了瓶酒,拿出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漾过去,送往他面前。 男人却扬手挡住,抬起头,丝毫没想掩饰自己的目的,笑着看他:“你知道的,我酒精肝,不喝的。” 沈知昼冷冷睨他,却面无笑意。 半晌,他才冷冷地扯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端起那酒,“哦?你不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忘了?那时你和你伯父还来过我家……” 哗啦—— 沈知昼等不到他话音落,扬手,就把那酒从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闷头浇下。 玻璃杯摔到地面应声而碎的同时,他心里紧绷了很久的一根弦,仿佛在这一刻断了。 他整个人顿时疲软地松懈下来,看着那一头潮湿的男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快六年了,戚腾,你现在来,是来看我死没死吗?” 戚腾刚才在外面装得低头哈腰的毒贩模样登时收敛了个没影儿,他扯了张纸,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酒渍,脸上却无恼意,只是慢条斯理地笑了笑: “不错,跟着黑帮混了六年,从伽卡到港城,果然是个黑社会的模样了。” “我没死在伽卡,你很失望吧?” 沈知昼拔出枪,直直顶上戚腾的额头,“六年了,没人跟我联系,也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都快分不清自己是个警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毒贩了,你现在来找我——是巴不得我死吗?” “我知道林问江不在,所以才来找你。” 戚腾掀起单薄的眼皮,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双颊凹陷,倒真像是个瘾君子了。 “找我买货啊?”沈知昼笑了笑,“那不如咱们换换,你来做六年卧底,在这毒窝里滚一滚,给林问江做一条狗,哄得他开心了,都不用花钱就能弄来毒品的,一本万利。” “——沈知昼。” “真难得,你还记得我叫什么。” 戚腾一字一顿地说:“你爸爸叫,知晓,对吗?” 沈知昼一愣。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在他耳旁了。 “你爸爸是个缉毒警,死在一次缉毒行动中,”戚腾淡淡地说,“你妈妈跟你伯母一样,是个无国界医生,怀着你妹妹的时候被毒贩杀了,我说的对吗?” 心口像被撕开了一块儿。 沈知昼一沉气,胳膊伸向前,狠狠抵住了戚腾,杀意腾腾地咬着牙说:“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戚腾冷笑,丝毫不惧地看着他,“你大可以杀了我,反正做你们这行的呢,不是常事么?你被警校开除也是因为杀了人畏罪潜逃——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好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 戚腾淡淡地说着,就像是当年在操场边上看他训练一样,威严而肃穆: “你的伯父,权开宙也是个缉毒警,死于十年前那次大爆炸,他生前和你伯母许凌薇,也是你妈妈生前最好的朋友,领养了当时父母双亡,只有八岁的你。” “——哦,对了,你还有个妹妹,也是被领养的是么?她今年多大了,是叫沈晚晚吗?” “沈知昼,你胆子真大啊,在卧底行动中,居然还敢跟她有接触。她现在住在你家吗?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还有空照顾一个小姑娘?怎么,你回到港城了,就想过安稳日子了吗?” 沈知昼的眼神一点点地冰冷下去,“你要说什么?” 戚腾看着他说:“我只是在提醒你,你到底是谁,沈知昼,别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了。” 沈知昼紧抿着唇。 想起和她去超市的那个雨天。 那天早上从床上醒来,她就睡在自己身畔,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治好了他多年的失眠症,让他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 带她出去买东西,她乖顺地跟在他左右,他们就像从前一样,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关系。 无波无澜,岁月静好。 最近,他无数次,在梦里都无比地向往那种安稳的生活。 可他不能。 “你还想回去当警察吗?”戚腾冷冷问。 他想。 他虽没说话,可他以前毕竟是戚腾的学生,只稍看一眼他,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还是想,就这么一直当个黑社会?你们的待遇可比警察好多了吧,”然而戚腾却依然讥讽地开口,“其实也不用勉强的,你真想过安稳日子,也可以,不想做了,也没关系。” “……” “我替你交辞职信,或许——辞职信也不用,你的档案被抹得足够干净,你走吧,反正没人会知道你以前是谁。” 戚腾最后这样说,随后沉沉地叹气: “只是,你以后会永无宁日。黑暗毕竟是黑暗,待得久了,你会忘了白天的模样的。”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沈知昼沉默了良久,终于冷冷地开口,枪口直抵着戚腾,挪也不挪,“老东西,你话太多了。” “你如果还想做下去,觉得你父母死的不值,就先好好认清你自己是谁吧,”戚腾说,“离开她吧,做你该做的事,就别跟她做什么哥哥妹妹的扮家家游戏了。她不是你妹妹,你知道的。” 不把她,当妹妹了吗? “以后,我们会跟进你。林问江这条线我们跟了十几年都没结果,现在你是跟得最深的一个人。” 戚腾又说了些什么想振奋他心的话,他却渐渐地都听不见了。 只有一句话,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她不是,他妹妹。 又开始下雨。 晚晚看了眼表,临近晚上七八点,沈知昼却都没来接她放学,都这个点儿了。 她记得他今天打电话说,他好像要去见什么人。 她便和夏彤一起乘地铁回家。 回到家也黑沉一片,一个人都没有,大半个月了,她在这里住的也习惯了,习惯了窗外那些野猫的叫声,习惯了,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晚上她在卧室看了会儿书,临近十一点半,准备睡下时,听到楼下的门响。 他挟着一阵寒风和雨意,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动静挺大。 她还没看清他人影,他又像是一阵席卷入内的风似地,静止得无声无息。 她差点儿以为他回来了是错觉,随便看了会儿书,却总心不在焉的,于是,转身去他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衣服也没换,就那么躺在床上。 看起来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 她叫了他一声:“沈知昼?” “小混蛋。” “……” 原来还有意识。 “没大没小,怎么不叫哥哥了?”他哑着嗓子,笑着呢喃。 他周身弥漫着一丝潮湿的酒气,感觉是喝过酒的。 她过去,蹲在他身边。 高大的男人半截身子横在床上,双腿还垂在地,鼻梁高挺,深沉的眉宇气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还有些神志不清。 他七七八八的胡话说了一堆,居然听不出是醉还是醒。 她不小心触碰到他手背,他浑身热的厉害。 又探了探他额头。 发烧了。 “晚晚。”他呢喃着。 “嗯?” “哥哥,真的不是好人。” “……” 默了半晌。 “你病了……”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是刚一开口,他突然又一伸胳膊。 将她一环,带着她趴在他身前去。 “……”她心跳一停。 呼吸都跟着噎在了嗓子里。 他沉哑的气息便飘忽而至,“你也不是……沈晚晚啊。” 她贴住他胸膛,感受到他心脏的律动,不知道他着似醉似醒的一番胡话哪里来,只是静静地说:“我是晚晚啊。” “——晚晚?” “嗯。” “晚晚。” “……啊?” “晚晚。” “……” 他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像是要把这两个字,镌刻于心一样。 她刚稍答应一声“嗯”,他突然又说:“不行,你不许回答我。你不是晚晚?” ……干什么啊?这个人。 他抱着她,一直在呢喃,“晚晚。” 晚晚。 晚晚。 全都变得成了缱绻呢喃的情话一样。 她脸上腾起灼意。 她觉得他今晚实在醉的厉害,看起来还病的不轻,准备去找个体温计给他量量。 她撤身要走的一瞬,他突然一翻身,带过她,就将她半个人压在床边。 一双灼灼的眼,逼视她。 她的心又一次狂跳了起来。 “别当我妹妹了,好不好?” “……” “我也不想,做你哥哥了。” 她一头雾水:“沈知昼……你到底怎么了?” 他凉薄地笑着:“我不要你了,晚晚。” “……” “你才不是晚晚,小骗子,”他笑得苦涩,微凉的指背温柔地抚过她眉眼,“我以前啊,有个妹妹,她叫知晚,不叫晚晚。” 她缓缓瞪大了眼。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及此事。 所以,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就下意识喊她“晚晚”的原因吗? “沈晚晚,我不要你了。” 他一翻身,又将她整个人,箍在了身下。 她推了推他,推不开,又惊又气,“沈知昼,你今晚……你干什么。” “他们说,”他的话语,被沉重的呼吸撕扯地破碎不堪,喉结一滚,艰涩地说,“你是,林槐的妹妹。” “——谁?” 她刚一开口,唇瓣就覆上一片凉薄的柔软。 “……” 心跳停了。 他轻而快的吻落在她唇上,随后迅速撤离开。 仿佛怀着最后一丝意志力。 她真的分不清他是醉还是醒,是故意还是无意。 没等她满心喧嚣,他却又俯身,靠在她左耳,似乎是怀着最后的侥幸,盼望着她听不到,轻轻地呵气: “你不是晚晚了,我也不要你了。” 可她听到了。字字不落。 她一直忘了告诉他,他走后,她的左耳慢慢地恢复了听力。 不会在关键时刻失灵了。 “我对你这么坏,说了这么过分的话,我说我不要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哭呢,晚晚。” 他捧住她一侧的脸,双目饱含氤氲,直盯着她,仿佛要窥入她的内心, “你,不是很爱哭吗……哥哥记得,你以前很爱哭的,是我不够凶吗?” 她睁着双水眸,咬着下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听他这样说,她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居然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也丝毫尝不到难过的滋味。 好奇怪。 “你总是,这样看着我,”他挑着醉眼,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总安安稳稳地呆在我身边,会给我错觉,让我觉得……我是个好人。” “你让我真的很想,很想……” 他突然,低下头,咬住她左耳,用力极恨极狠。 她疼得呜咽一声,却一滴眼泪都憋不出,只听他恶劣的说: “真的很想,狠狠地弄哭你。” “……” 他勾着唇,眯着眼笑起来:“那一定,特别有趣,是不是?” 第29章 暮色(10) 其实晚晚总在想,他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完全在对她好,他也有恶劣的时候,会惹哭她,会欺负她,会让她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但她却从不觉得他是坏人,也没想过要彻底躲开他。 她是依赖他的。 只是,已经不仅是以妹妹的身份了。 “我跟你说过了,再敢跑到我床上,就对你不客气。” 她被这么严厉的一声惊醒。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也忘了昨晚是怎么睡在这里的,只是一睁眼,天光稍霁,窗外还在下雨。 面前,是他结实的胸膛。 还穿着昨晚的衣服。 潮气在屋中缓缓发酵。 他下巴挨在她头顶,继续说:“你怎么,这么不乖。” 她缓缓从床上爬起,坐起来看着他。 他眉目舒倦,显然也是刚醒来,发现她睡在身边,那张脸就黑了下去,面色不善: “晚晚,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怎么跟她说的? 他昨晚,不是说了很多胡话吗? 可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意外地没跟他撒娇或是什么,心思如同被翻搅过一通,乱得让人窒息。 爬起来乖乖穿好鞋子,关上门就出去了。 沈知昼有些意外她今天怎么这么听话,不吵也不闹的,他看那门关上,听到砰的一声,才缓缓地回神。 心口犹如被挖空了一块儿似的。 转身去浴室冲澡。 水淋在头上,像无数个小锥子,扎得他头痛欲裂。 勉强才想起,昨天晚上是林槐回来了,攒了个局在兰黛,顺便喊来了金三。 金三和褚秦生前关系交好,但好像也没有特别好。 褚秦死后,他就气焰渐长,大大咧咧的,口无遮拦,都敢跟林槐称兄道弟了。 不过林槐并不受用。 在沈知昼来之前,只问他了些褚秦之前跟踪的那个小女孩儿的事。 金三说,那个女孩儿和他儿子是一个学校的,之前林问江给学校捐了个图书馆,然后受邀去剪彩,顺便做了个演讲。 学校还给林问江做了个奖章,是那个女孩儿给他颁的奖。 后来,林问江就让褚秦去打探她的消息了。 不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沈知昼去兰黛见林槐时,林槐告诉他的。 他去时,金三已经走了。 林槐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喝酒,见他来了,随便说了两句后,扬手递给他一张照片。 边角泛黄的家庭合影。 上面是四个人。 林问江,林槐,林榣。 还有八岁时的晚晚。 小女孩儿一双清澈无瑕的眼,乖巧亲密地依偎在林槐的身边,笑得很开心。 照片拍于十年前,比之从前,她的轮廓长开了,愈发成熟潋滟,其余的,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樱唇杏眼,巴掌大的小脸,笑起来时,脸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娇俏又可人。 “这是我妹妹。”林槐说,“她叫林栀。十年前失踪了,我们一度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她还活着,就在港城。她都十八岁了,真幸运啊。” ——真幸运啊。 林槐在感叹着无比幸运。 沈知昼却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狠狠地拖入了无边地狱之中。 他浑身发冷。 十年前的那个盛夏,他快十七岁,作为年纪最小的学生,被警校录取了。 收到一纸通知书后,许凌薇和权开宙都非常开心,但还是没有铺张庆祝奔走相告。 他一直以来,都被藏得很好。 他本不是港城人,不过家也在北地,不过距港城五六百公里,不靠海罢了。 他也不姓沈,他的名字里,本来是没有沈这个姓的。 以前,他也不住在伯父伯母家里。 而伯父和伯母,也只不过是他父母生前最好的两个朋友罢了。 沈知昼很小的时候,没有多少所谓“父亲”的概念。因为从记事起,他就已经消失了。 长大后,他听说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知晓。 听说他在六七年前就抛妻弃子一走了之,去当毒贩了。 为此,从小都有人戳着他和妈妈的脊梁骨说他爸爸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贩毒? 那是在牟折寿的不义之利,赚的是搭上别人一生幸福安康的不义之财。 那是比穷凶极恶,十恶不赦,还要最大的恶。 妈妈却从不辩解,只是会拉着他,快速地穿越那些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回到家关上门。 然后告诉他,他爸爸不是坏人。 那时,他天真却一针见血地问:“那爸爸是好人吗?” 妈妈却又答不出。 后来稍微懂事了,他才隐隐地觉得,每次妈妈都把那些难听的话拒之门外,把他和她关起来,实际上可能是怕长久以来心里的信念会随着愈演愈烈的流言动摇。 然后不堪一击,全都破灭。 怎么才能坚信一个,六七年都没见到的,别人都说他是坏蛋的人是个好人呢? 他也不知道。 不过后来,那个男人回来了。 不算荣归故里,别人只当他是浪子回头。 他去做了什么,不能状告天下。 他们搬了家,远离那些流言蜚语。 那个男人尽力弥补给这个家庭错失许久的爱,可是,无济于事了。 因为,没多久他就被杀了。 据说他把从前与他称兄道弟的一个毒枭出卖给了警察,那时电视新闻上播送的一则新闻里,告破捣毁的一个毒窝,就是那个毒枭的据点。 毒枭的爪牙寻仇而来,杀了他。 他的妈妈在三天后也被杀了。 还怀着他没出生的妹妹。 她叫知晚。 他无比期盼她出生。 他以为,这样的话,爸爸去世了,妈妈去医院了不在家的话,他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可是,爸爸死后三天,也是守灵日最后一天。 那几天,妈妈给爸爸烧纸的时候,顺便把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庭合照和户口本什么的,全都烧了。 那天他早上去学校上学之前,妈妈交给他手机和钥匙,跟他说,放学晚点回家。 还让他回来前用手机打两个电话。 一个是110。 一个是伯母的电话。 那个燥闷的夏夜,没有一滴雨。 只有浓稠的血腥气充斥在他的鼻腔,却无处发酵。 他被伯父伯母带走,一张单程车票,带到了相隔几百公里的港城。 从那之后,他就叫沈知昼了。 那时,他们问他要不要改名,他说不要。 ——知昼,要知道白天的模样啊。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只有黑夜。 这是爸爸给予他那些,错失多年而为数不多的父爱时,告诉他他名字由来时说的话。 可是,知道破晓之光的爸爸死了,知道历经白昼还有绮丽夜晚的知晚,根本没有看到白昼的机会。 据说,那个杀了父母的人已经被缉拿归案,受到了法律制裁。可他并不知道那人的长相,他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 因为他这一生注定颠沛流离,注定不能做自己。 注定只能从名字的意义,来迫使自己记住白天的模样。 即使他成了警校的学生,是一名人民警察,他头顶青天烈日,可他注定只能在黑夜中行走。 走得久了,就成了一个没影子的人。 大家不都说么,没影子的就是鬼。 为人所惧,受人避讳,是极凶极恶之物。 他现在,就是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爸爸不是坏人。 是个一身铮铮铁骨,以自己出色的胆识和意志力,在毒窝里摸爬滚打了数年将其一举捣毁的人民英雄。 ——出色的胆识? 他不信他没有害怕过。 因为在重蹈覆辙的他,在这几年里,无数次地感到了害怕。 并在林槐给他看那张照片时,这种恐惧感,达到了顶峰。 林槐说了很多。 他说他的妹妹林栀,是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学说话那会儿有点儿口吃,被孤儿院的孩子们嘲笑欺负,所以被接到林家后,她话不太多,但是意外地很黏他。 沈知昼多想说,不是那样的。 她话很多,感觉一点儿都不口吃,也不会忧郁到沉默寡言。 林槐还说。 说他的妹妹林栀,性格很胆小,尤其害怕姐姐林榣。因为姐姐性子很冷,脾气又坏。 那时林问江让她们姐妹俩学着用枪,可她那时太小了,还学不了。 比她年长四五岁的林榣,当时已经能眨也不眨眼地用枪杀掉两个叛变的马仔了。 而她连枪都拿不动。 有一次,她不小心碰了姐姐的枪走了火,还被大骂一顿,后来是他哄了她很久才哄到她不哭。 沈知昼很想问一句,是不是用冰淇淋哄好了她。 因为小时候的她真的很好哄,这一招简直屡试不爽。 他还想说,其实,她的胆子已经不小了。 敢抢他的烟,敢出言堵他,还敢一次一次地以吻封缄,堵住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惹得他满腹怒火,也满心喧嚣。 林槐又说了很多。 几乎都围绕他的妹妹林栀。 沈知昼沉默地听着,只是一杯杯地灌酒。 最后听得朦朦胧胧,意志稀薄,他咬着牙,忍了很久,也没反驳出一句—— 她叫晚晚,不是什么林栀。 “她叫沈晚晚,也姓沈啊。”林槐如此说着,轻飘飘地问,“你们都姓沈,认识吗?” “不认识。” 他一仰头,灌完了最后一杯酒。 这大概是他能想起来的,昨晚发生过的所有的事。 早晨八点半。 沈知昼洗完澡出来。 房门外响起轻缓的敲门声。 他有些疲倦地靠在床边,心乱如麻,没理会。 她又敲了两声。 后来没了耐心,像是在恶作剧,啄木鸟似地连续地敲打着门,扰得他不厌其烦。 终于冷冷地出声:“进来吧。” 她打开门,冒了半个头。 眨着眼,眼神悻悻的,直瞧着他,欲言又止地说:“那个……” 他半阖着眸,有些困顿,闷声应着:“嗯。” “我有事问你。”她迅速地说,然后人跟着进了他的房间。 “说。” 仍旧是寡漠的一个字。 ……态度确实冷淡了不少啊。 她想到他昨晚说了的那一通话,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扎她似地,这会儿才有了难受的感觉。 她咬着唇,问:“林槐,是谁?” “……”他狠狠地皱了下眉。 她怎么知道林槐的? 看到他瞪过来,她整个人向后一缩,无比胆小,悻悻地望着他:“……我就问一下,你不愿意说,就别说了。” 他是不愿意说的。 他在昨晚回来之前,一路上都在进行心理建设,不想以他之口告诉她。 说白了,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 也不应该,由他告诉她。 他也不想。 “你昨晚……”她手指在自己唇上下意识地按了按,眼里波光流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是不是……喝醉啦?” 他太阳穴还隐隐生痛,皱着眉,不悦地“嗯”了声。 怪不得。 这是断片儿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真的不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她噎了噎气,双颊飞上两抹红晕,继续试探道,“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冷冷地说。 她深呼吸一口,“那你不记得,你亲了我吗?” “……”他有吗? 她看他一脸茫然,眉头越锁越深,不由地心里一惊,同时感到失望。 看起来,是真的不记得了。 “……那算了,你当我没问吧。” 她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晚晚。” 他在她身后,无比艰涩地出声。 昨晚听林槐念了那么久的“林栀”,他却仍觉得别扭。 “晚晚”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她回眸,看着他,不是很想勉强他,只是有些牵强地笑了笑:“不记得,就算了吧。” “不是。”他沉气,似乎做了什么打算,跟她招了下手,“你过来。” “……嗯?”她一愣。 他有些不耐:“过来啊。” 她便过去。 不过还是有些怯怯的,毕竟,他昨晚可太非比寻常了。 “我昨晚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 “跟我撒谎啊?”他抿着唇,就轻轻笑了,“你一撒谎就不敢看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不由地就有些生气。 昨晚说了一通胡话的是他,她这会儿不愿提了,想当作无事发生,劈头盖脸责备她的又是他。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还说什么。”她垂下头,“我没撒谎。” “真的?” “……嗯。” “你真的,想知道林槐是谁吗?”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语气却很轻缓,没有逼迫她的意思,“如果你想……” 她打断说:“不是很想了。” 他眉梢一扬,感到意外,“为什么?” 她敲门来找他,不就是为了这么个事儿么? “因为,你说你不要我了。” “……” “你说……我是林槐的妹妹,”她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眼底雾气氤氲,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紧咬着唇,“你说……你不要我了。” 昨晚听她说时,她都没有这种无所适从,又失望难过的感觉。 这一刻,他昨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像是一道后知后觉的伤口,隐隐生了痛。 不是她自己揭开的吗? 他忘了不就好了吗? “我问你什么,你也不答,反正……你也不记得了。”她小声地说,忍了忍,眼泪也没忍住,努着嘴看着他,满眼已是眼泪婆娑, “沈知昼,你好过分的。” “……” 从前他还是她哥哥的身份时,他知道怎么哄她。 可在情况变得更复杂后,他既不是哥哥了,也不是任何,这一刻,他就毫无头绪。 看着她一直掉眼泪,他手足无措。 “过来。” 他轻轻牵住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却还在哭,抽抽搭搭的,手背一下下地抹着眼泪,控诉他说:“你真的好过分……亲了我,还忘了。” “你好坏啊。”她越哭越难过,捏着拳敲了敲他小腹,“说不要我了还……亲我,还不记得了……” “……” “混蛋。” “王八蛋。” “狗男人……” “……” 他几次张唇,最后只说:“对不起。” 他诚挚地道歉。 “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北北去了哪,也不说,在做什么……也不说,只让我猜,我哪里猜得到,我又不是神仙……” 她流着泪,委屈地看着他,“昨晚,还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自己又不记得了。” 他看她哭得上不来气了,抬起手,给她拭了拭泪,只得妥协了。 “那你,问吧,昨晚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可以问。” “真的?” “嗯,但是……” ——仅限昨晚。 他还没说完话,她眼睛亮了一瞬,突然撒开他,转身去盥洗室拿了只红色的耳环出来。 举到他眼前,咄咄地问:“那,这是谁的?” 他皱了皱眉。 有点眼熟。 “谁的?”她鼓起勇气问,“你……有喜欢的女人吗?女朋友的吗?” 他有些哑然,随后好笑地说:“你就问我这个?” “嗯!”她点点头,眼神无比真挚。 昨晚什么她是林槐的妹妹,什么不要她了的那些话,这一刻好像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问:“是谁的?是你……喜欢的女人的吗?” 她住了这么久,倒是真没发现他有所谓的女朋友。 他眼底泛起笑意,笑吟吟地反问:“如果是呢?” “如果是,”她浑身一抖,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又落下来,“那你就是个混蛋……” “……” “有喜欢的女人还亲我,你说你……是不是混蛋?”她更咽着,突然把那只耳环扔在一边,灼灼地逼视他,“我没看错,你就是个混蛋。” “嗯,是。”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问,“那我除了亲你,昨晚还对你做了什么混蛋事?” “你,压着我……”她咬咬牙出声,脸就红了,眼泪滚过脸颊,都能感受到温度的差异,“还……咬我。” “……” “耳朵。” “……” 他这一刻,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了。 “你是不是……跟她也做过这种事?”她吸了吸鼻子,“你觉得我小,是吗?那她多大,有四十岁吗?” “我不喜欢那么老的。”他哑笑着,“你就这么在意这个?” “是,我很在意。”她目光炙得灼人,“你跟她做过什么?什么都做过吗?我早就知道,你会比我更快地长大,更快地,恋爱……结婚……” “……” “你嫌我小,不就是不能这些事吗?”她噘着唇,“但是我……我不小了,也不是你妹妹了……我,我也可以的。” ——她也可以。 她说完这些话,感觉自己都不会呼吸了。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一边,听她说完一通,被她这一番逻辑逗得莫名心情大好。 “你过来。” 她以为他生气了,瑟缩了一下,还没躲过去,就被他拉住胳膊,整个人坠入了他怀里。 他气息压过来,半拥着她,倒是没想安慰哭得我见犹怜的她,一折身,就将她再次翻到了身下。 然后恶劣地笑着:“你说,你也可以?” 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地点了点头。 他支着脑袋在一旁,慵倦地微笑着,另只手捏住她尖俏的下巴,将她细细地打量,慢慢地,就能把眼前这张脸,和林槐给他看的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儿联系起来了。 “是你啊。”他轻叹。 “……什么?” 他闷声笑了,整个人覆过来,将她蜷在身下,眼底暗流汹涌,低哑地问:“你说我昨晚,这么压着你了吗?” 她又轻轻地点头。 他眼底笑意更浓:“还亲你了?” “……”她别开头,“混……蛋。” 她话音未落,下巴又被他一手扭了回去。 “你……” 柔软薄凉的触感覆在唇上的一瞬,她瞪大了眼。 可才愣了一下,紧绷一刻的神经,便被他汹汹而来的攻势,一点点攻陷,融化了。 她双目微微阖上,眼神逐渐氤氲,像是蒙着一片轻柔的纱。 他的吻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带着一丁点儿的试探,还有一些无可忽视的克制。 非常克制。 像是怕弄痛了她,一点儿力都不敢用。 他平时,可没有这么温柔啊。 他轻轻攫住,肆意掠夺,有条不紊地追逐着她柔热的气息,心口的一把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彻底地,陷入温柔漩涡之中。 他洗过澡,上衣的纽扣只扣了一半,环她在怀里,露出半侧光洁结实的胸膛,左肩一道疤若隐若现。 是那年在伽卡受了枪伤留下的。 她还记得。 她情不自禁地触碰过去,心口仿佛也一点点旋出伤痕。 所有的情愫,都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破茧而出,生根发芽。 他拥着她,将她抵在怀中。 深深地吻。 肆意攫取着她周身阵阵甜腻的气息,和独属于少女的清香,一阵阵地掠过他鼻尖儿,沁人心脾,焚情化骨。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疯了。 ——他到底在证明什么? 证明她的的确确不是他妹妹了?还是证明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开始慢慢地变质? 他不知道。 她说他昨晚说了很恶劣的话,还做了很恶劣的事。 她还说,他不要她了。 他都不记得了。 只是,这一刻,他还想做更恶劣的事,他只想要她。 就现在。 因为她,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晚晚,哥哥再混蛋一点,好不好?” 第30章 暮色(11) ——再混蛋一点。 她的大脑有一刻的宕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只有这五个字,在她脑海中无休无止地回荡,像是魔咒。 阴雨绵绵的天气,屋内光线昏昧,也没开灯,潮气四溢,气息在胶着之间缓缓地发酵。 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次地放大,再放大。 她不觉有些难耐,刚一张口,一声轻叹便从喉中溢出。 ——她不是自主的,是完全完全无意识的。 她能感觉到,这一刻,所有的表现,都不是蓄谋已久,而是有感而发。 被他带着,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像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在绵软的层云之间穿行,无法落地。 “叫哥哥。” 他沉重的呼吸飘荡在她耳旁。 像是从嗓中很艰难,很艰难地磨出来。 克制,而又无可奈何。 不像有感而发,倒像是,蓄谋已久。 她便乖乖地叫了一声。 “再叫。” “……哥哥。” “再来。” “哥哥……” 可是,最后一遍的字都没吐完,后面的话音,便全被他来势汹汹的吻封之为缄。 稍一不留神,她整个人向后一倾,栽在绵软的床垫上。 彻底沦陷了。 他说:“你叫我哥哥,我才越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的混蛋。” “才更刺激,是么?” 她两颊烧灼起来,水眸半阖,轻轻喘着气,刚一移眸,望着覆在上方的他,身下,便紧接着掠过了一阵小风。 ——是窗户开着吗? 不……没有。 那突如其来一瞬的冰凉,攫住周身的炽热。 太迷离,又太彻底。 她想侧头去看窗口,下巴却又被他轻轻托过,毫不客气的扭回来。 吻不再在她唇上贪恋流连,蓬勃而细碎的炙意,开始从周身的皮肤上,徐徐泛起。 交绕无休的气息裹挟住她的双腿,小腹,有他洗过澡后身上清冽的薄荷香,夹着很清淡很清淡的烟草味,还有她发丝上洗发精的香气。 她好像,做了一个炽热而冗长的梦。 梦见在伽卡那年,屋外一片荒芜贫瘠的土地上,飞速地生长出大片大片的罂粟花。 蓬勃而旺盛,却始终青红不接。 犹如被齐整地砍成了两截。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如那片被分成两截了似的的花田。 只感觉,眼前,上半空,浮着一层殷红的云,压在头顶,沉沉浮浮,始终落不下来。 散发出甜腻的香气,闷住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 可她的下半截儿,都好像被那花毒给毒蚀了,要不属于她了。 真的要…… 无法呼吸了。 随后,她听到了撕拉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扯坏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年在伽卡,她被哈丹的爸爸绑架的那天。 那天她从闷头一棒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在一个满是泥垢的敞篷车上,颠簸异常。 哈丹缩在她身边瑟瑟发抖,牵住了她的手,说:“姐姐,我怕。” ——她也怕。 她每每感到害怕的时候,就无比期盼,他可以在她身边。 那时他不在。 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的身边。 把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就快要,到负距离了…… 记起来,那天她一直在挣扎,可手脚全都被缚住,车斗上一个尖锐的钩子,钩坏了她的裙子,沿着侧面,划开了长而凌乱的一条口子。 那时候,她又感到了害怕。 不是因为冷。 是恐惧,切实的惧意。 可那种恐惧的感觉,在他的外套,罩在她身上时,掩盖住她裙子上狼狈的划痕后,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那时还说:“瘦了。” 他这时,却咬着她耳朵,恶劣地说:“晚晚,你这么瘦,哥哥好怕会弄坏你。” “……” 她却还是没有那种恐惧的感觉。 想起来,待在他身边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发自内心地认为他真的是个坏蛋,不会感到深刻的害怕。 哥哥,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对吗? 毕竟他以前,是那么,那么地,想当一个警察啊。 可他现在,怎么就那么混蛋了呢? ——真是个混蛋。 他从后面抱起她。 她身上悬着自己那件睡裙——若说怎么是悬着呢,大概是,堆叠在腰间,穿不上去,也褪不下来吧。 不上不下,她在他怀里,也不死不活。 他全身衣着完好,只有衬衣扣子微敞开,与她一对比,她简直不敢睁开眼睛。 他似乎总偏好深色,那样好像能完全地把他自己藏在暗处。那里对于他来说,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在他身边,也能感觉到安全。 沉闷阴霾的雨天,浓云侵扰,窗外又有巨树遮蔽。 屋子暗了大半,光线幽昧昏晦。 唯有她,通体雪白。 床对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他就那么从后面抱着她,坐在镜子前,肌肤白似璞玉的她,嵌入他怀里,像是一块儿玉,沉在墨色里。 冲击感极强。 她不敢睁眼。 他低下头,灼热低沉的气息洒在她耳畔:“哥哥会尽量轻一点。” “……嗯。” 然后,她整个人,向后栽到他的怀里。 他极有耐心,也很温柔。 轻拢慢捻,一点点地,点燃她。 “以后,你就不是哥哥的晚晚了,”他沉哑而缓慢地说着,微微喘气,听不出几分难过。 而后,他却又轻佻地笑着,动作依然不疾不徐,问她:“你会忘了哥哥吗?” 忘了他? 她周身的皮肤已经泛起了蜜桃般的颜色,浑身也热了起来。 她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比接吻更激烈,却还要微妙,缓缓地自某个源头滋生出,如甜蜜的电流,蔓延至全身。 “不……会。” 她枕在他肩上,痛苦地摇头。 他让她这么痛苦了,她怎能忘掉他。 真的……好痛苦。 感觉被扔入了一条湍急的河流中,随即泛来阵阵窒息的,却又空虚的感觉。 想抓住什么,像被什么一下充斥填满,却不能。 不能。 好痛苦。 太……痛苦了。 他在她抓住他手腕儿的一瞬,捏过她纤细的手指,覆在自己掌下,放在空虚的源头。 不紧不慢地,像是在安抚一只饥饿的小猫,抚过小猫柔软湿滑的舌头。 “以后如果想我,就这么做,记住了吗?” 他不乏恶劣地笑起来,另只手,扳起她下巴,迫使她看着镜中的他们,“睁眼看看,晚晚,你不是说你也可以吗?这样,也可以。” 她缓缓睁眼,于是便看到了自己。 满目氤氲,任他握住她的手摆弄自己,双腿无力地耷拉开,整个人瘫得不成样子。 “以后要乖一点啊,晚晚。”他柔声地嘱咐着,“不可以再对我乱来,知道吗?要克制。” “……” “会死的。” “……” “哥哥如果爱上你,会死的,”他说,“记住了吗,嗯?” 她微微喘了喘气,点头:“记……住了。” “爱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是啊,哥哥本来就在做危险的事啊。” 他沉哑地笑了,抬眼,看着镜中的他们。 下腹绷的难受,可他只得用另一种方式,带着她,宣泄淋漓。 他慢慢地加快,翻了个身,引着她,将她压制住,随后覆身上来,手却还在捣乱。 他逼近她,沉着气说:“哥哥不是嫌你小,是不舍得。” 她从那种虚无又快慰的感情中,难耐地睁了睁眼,“……嗯?” “我是不舍得,看到你这副模样,”他轻笑着,“因为会让我觉得,我终于也能在你身上做一次混蛋了。我以后更混蛋,怎么办?” “……” “我真的,把你弄坏了怎么办?” 他正说着,就狠狠地,加重了一下。 “呜……”她像被一根弦吊起似地,整个人向上,狠狠一耸,腿根发软。 然后,那根弦就断了,接着,她就化成了一滩水。 忍不住,频频颤抖。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你就这样‘你可以’么?”他笑得邪气,折腾过她一番,不觉有些得意,揶揄她,“这就是你的——‘你也可以’?” “……” “你就这点能耐啊?” 她羞赧地咬着唇,双颊泛起绯红,恨恨地咬着牙,吐了两个字:“……混蛋。” “你再骂一句?” “混蛋……” 他闷哼。 “我现在,心情还不错,”好整以暇地支着头,他躺在一边,手指在他作弄过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旋了一圈。 然后他抬手,张开食指和中指,向她展现那闪烁在指尖的波光隐隐,就笑了,“不然,给你爽完了还骂我,我会更恶劣地欺负你。” 她呶着唇,闭了闭眼,痛苦不堪也羞赧不堪地用双手捂住眼,两颊烫得要死,快要被揭下一层皮似的。 不敢面对这一刻的自己。 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了今天这样奇异的反应。 他似是能洞悉她心里的想法,人就倾身过来,朝她耳朵吹了口气,“害什么羞啊?” “……” “不就是高-潮了吗?” 她听他这样说,突然就想哭。 “你不是说,自己长大了吗?”他继续恶劣地笑着,“这就是长大了的,证明啊。” 她红着脸,恨恨地看着他:“我……我走了。” “干嘛去?”他一愣。 没来得及拽住她,她一翻身,捂着裙子光着脚跳下他床就跑了。 他盯着她背影消失,那关上的一门扇,像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混蛋。 他却不受用,懒懒地躺平在床上,唇边,一点点泛起笑意。 真是的,他还没玩够呢。 可那一把火,终究是同时烧燥了两个人。 他拽了下衣服,他也…… 啪嗒—— 这时,门又开了。 她好像没离开多久,只是背过门去迅速地穿好她那凌乱不堪的裙子,然后轻轻地扒开门缝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那个……” 他挑眉,眯着眼笑:“怎么,还想来?” “不是……”她眨着清澈潋滟的眼,目光迅速从他身上掠过,咬了咬唇说,“你如果……难受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他愣了一瞬,然后,缓缓弯起唇,“好啊。” ………… 林槐下午打来了电话,晚上他要见林栀。 他要沈知昼将她带过去。 晚晚从他口中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记忆的阀门,好像在一瞬间,被打开了。 原来,那个男人,就是她真正的哥哥吗? 第31章 星烺(1) 女人洁白的**在眼前晃动不止的最后一刻,身下的男人终于满足地发出了一声悠然的喟叹。 等待韵浪层层自彼此的身体中激过后,他浑身缓缓地放松了下来,腰身一软,微微喘着气。 看着身上的女人,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臀。 “下来。” 她对他的命令却置若罔闻,依然无止无休,双手按在他胸膛上,尽情颠簸着自己。 她手掌按住他左胸上的纹身,指甲死死地嵌入他皮肉之中,像是要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一样。 “轻一点啊,你要弄死我啊。”他说。 她的目光落下。 他的左胸口偏下靠近肋骨的地方,纹着一行小字: “heishell.” ——“他人即是地狱。” 这是他大概一年多以前被一个得力下属出卖,受到警察四面埋伏受了伤差点儿把自己命丢了后,为了警醒自己才纹在这里的。 女人闷哼一声。 她清冷媚眼里流光如丝,眼里神色却始终无情无欲,仿佛身下对待的,只是一块儿没有感情的木头。 而他也觉得她这副面瘫似的表情,很像块儿没感情的木头。 随着起伏和颠簸,她又在他身上撩起了一把火。 他是喜欢她的,所以对此十分受用,享受着她带给自己极致欢愉的体验。 可她却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情到浓处,只是昂着头,死死抿着唇,半阖起眸,倒算是享受。 不知道的吗,还以为是他强迫她一样。 他有些不悦了,轻轻按住她的腰,跟随进她的节奏里,不疾不徐地加快,然后情不自禁地揶揄道:“林榣,你跟我做的时候总是这幅表情,你到底是爽还是不……爽。” 他话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噎在了喉咙里。 她深深一送,直接将他又一次送到了顶峰。 “爽吗?” 她停在他上方,冷冷睥睨下来,语气也又平又冷。 他笑着反问:“你呢,爽了吗?” 她抿了下唇角,没答,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然后从他身上翻身下来。 “既然都要跟我结婚了,就不要总是这幅表情跟我做-爱,”他坐起来,扬手点了支烟,“跟个死人一样。喂,林榣,你也见过不少死人了,是不是都跟你一副表情?” 她没理他,任他说着这样的话,却仿佛什么都激怒不了她一样。 从床上起来,然后去浴室冲澡。 再出来,他还在那儿抽烟,挑着眼角看着她,旁边烟灰缸里随意地扔着三四个烟头,看起来是在很耐心地等她。 “你跟沈知昼做的时候,也会这样吗?”林槐似笑非笑地咂了口烟,“也是这副死人脸么?” 林榣站在那里,身上穿了件暗红色的丝绸睡裙,色泽鲜艳诡谲,像是有血气,缓缓从她周身弥散出来。 她纤细的腰身被满身水汽氤氲包裹住,曲线盈盈袅袅,若隐若现。 “你那么喜欢他,不会根本没做过吧?”林槐自然知道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还是继续说着尖刻的话,边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果然,那张艳丽的脸,在触及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就黑沉了下来。 “爸爸让你嫁给我,你心里还有他的话,可让我不太开心啊。” 他话语里威胁意味很足,但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她是有感情缺失障碍的。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爬到他身旁,乖顺得像只小猫似地,蜷住自己躺回他怀里。 “老实了?”他笑了笑,“早这样不就……” 她迅速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枪,顶上了他的喉咙,这才冷酷地说:“——你去死。” “林榣,你可是我妹妹,”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拨过那枪口,“但是,哥哥死了,以后谁疼爱你?你觉得沈知昼会喜欢你吗?这个世上只有哥哥最喜欢你了。”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短发,湿漉漉的,完全没吹干,潮气四溢。 “你还要嫁给哥哥的,”他继续笑着,“不过,从小喊着要嫁给哥哥的是林栀,没想到啊,最后却是你要嫁给我。” 她的手只侧开一瞬,就又一次,用枪口顶住他。 “别这样嘛,”林槐苦笑,“你这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林栀回来了,你吓到她了怎么办?她胆子小,你忘了吗?” 她又一次听到“林栀”二字,仿佛被触动了心底的某根弦。 然后,她的手腕儿被林槐掐住了,他手掌一翻,就把她的枪夺过,放到另一边。 他抚摸着她娇俏的脸颊,注视着她那双与记忆中的林栀极像,却又天差地别的眼睛,轻缓地说着: “你啊,以后是要做这个家的女主人的,不可以再乱来了,要有女人的样子,温柔一点。” 她仰着脸,注视他。 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掐住她下颌的手,一点点地收紧了,然后字字顿顿地说着:“跟哥哥做-爱的时候,也不可以总是这幅表情,会让我很扫兴的。” 她皱了皱眉。 “我们再试一次,”他托着她人,他也随着坐起,把她按在了怀中,然后褪去她的睡裙,继续说,“现在,我允许你把我当成别人,如果那样能让你更有感觉的话。” 于是,她又一次被贯穿。 没有湿润的作用,只感到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她却感受不到疼痛。 她是有情感障碍的,感受不到疼痛,也不知道面对这种奇异的感觉,该做什么反应。 所以每一次,只要他说了“舒服”,“爽”,她就停下来。 她是他和爸爸悉心培养的杀人机器,也的确,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 无痛无痒,无喜无悲。 “也可以,把哥哥当成沈知昼哦,”林槐笑着,带着她开始动作,“你不是只对他有感觉吗?那就,把我想成他。” 她深深呼吸,闭了闭眼。 ……那个男人。 “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杀了他。”林槐说,“杀了你,也说不定。” 她听他这样说,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她闭上眼,这一次不再主动,而是被带入了他的节奏里,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张脸。 慢慢地,好像有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 向四肢蔓延而去,麻痹她的知觉…… 最后一次停下,他和她都气喘吁吁。 她肌肤慢慢泛起了酡红,加之脸上也有了红晕,睁开眼后,满眼也有氤氲的桃色。 把所有的感官和**,都摇得破碎不堪。 这不是有感觉吗? 林槐冷笑着,突然在这一刻觉得无比火大。他一把推开她,然后在床上躺了片刻。 她坐在一旁,静了很久很久。 缓缓移眸,看到他的脸,突然才发觉,原来刚才那一场欢爱,从开始到结束,林槐都只是林槐,不是别人。 她又一次爬起来,要去洗澡,却被他牵住。 他眼底暗潮汹涌,冷冷看着她,分不清那是妒火,还是恶意。 “过来,给我舔干净。” 晚晚看着面容陌生的一男一女从楼上下来时,目光有一瞬间短暂的失神。 男人衣着光鲜笔挺,倒是有股子优雅淡然的模样,形容温柔和煦,无半点凶相。 他身后的女人杏眼红唇,生得纤瘦艳丽,不过面容清冷,唇角垂着,神色冷冷,始终没什么表情。 这么一温一冷,就像是两阵温度不同的风,席卷到她眼前来。 “林栀。”林槐叫她。 她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差点儿就没反应过来。 “我是你哥哥。”他柔声地说,“我叫林槐,还记得我吗?” 她皱了下眉。 印象中,自己好像在沈知昼之前,有过那么一个哥哥。 只是,不知怎么他就消失了了。 是怎么消失的呢? 因为那次大爆炸吗? 她不知道。 “真的不记得了啊,”林槐轻叹一声,望向坐在沙发另一头,始终一言不发的沈知昼,问,“哦对了,她现在,叫什么来着?” 沈知昼抿了抿唇,下意识想脱口而出的“晚晚”二字更在喉间,只是生涩地说:“沈晚晚。” “好啊,晚晚,”林槐笑着,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说,“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啊?” 她呼吸窒了半秒。 沈知昼在来之前跟她说过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心坎儿里,于是静静地说:“妈妈起的。” “你妈妈呢?” “……在南非。” 林槐调查过许凌薇的身份,点了点头:“国际医生吗?” “嗯。”她也点头。 然后林槐指了指沈知昼:“那他是谁?” 她一愣,转过头,突然就想起他早晨,他在他家对自己做的那些混蛋事,那种想哭的感觉又来了。 她恨恨地咬了下牙:“……绑匪,坏人。” 沈知昼心底轻笑一声,不知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苦笑。 只不过,突然就轻松了很多。 她还算是个聪明的女孩儿。 林槐其实是调查过沈知昼的身份的。 在他两年前到港城之前,就调查过,但是大概只能调查到他是个父母双亡的小流氓,几年前好像杀了人就畏罪潜逃,跑到了伽卡。 其余的,一无所知。 查不到他以前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有什么人际关系。 指不定“沈知昼”三个字,也是他为了逃脱罪名随便捏造的名字。 若说最干净的,其实最令人生疑,可什么都查不到,也的确无可奈何。 更何况,他在一年前那次缉捕行动中还给他挡了一枪子弹,后来就算是怀疑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去。 可能他就只是他查到的那样,如此罢了。 林槐笑:“好,那我现在是叫你晚晚,还是叫你林栀?” 她咬了咬唇,捏住裙子,“……都好。” “林栀吧,你毕竟是我们家的孩子啊,”林槐起身,为她介绍林榣,“这个是你亲姐姐,她叫林榣,你还记得她吗?你三岁那年,和她一起从福利院被我们家收养了。” 晚晚怯怯地抬头,看着站在那边的冷美人。她周身寒意逼人,向她投来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她有些怕她,低了低头,“……嗯。” “这几天我会跟你妈妈联系,”林槐微笑着,“一些手续事宜,还有要不要给你改回原来的名字,我会问问爸爸,再问问你那个养母的意见。” “嗯。”她低着头,只是答应。 可她的记忆中,是想不起来有“爸爸”这个角色的。 她能记起来的,所有家庭关系中的异性,能给予自己的呵护,全都来自于沈知昼。 可他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她不敢转头看他的表情。 “我知道这对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林槐善意地说,然后扬手招徕了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的一个家庭医生模样的男人,“其他的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但是至少要想起自己的家人是谁呀,是不是?这个是给你进行心理疏导的医生,这几天会给你做一些治疗,你不要害怕。” 她眼神始终怯怯的。 面对他们,这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和姐姐,就像是面对一群从没见过的,她不知道是否会伤害她的陌生人一样。 林槐看出她的怯意,便安慰她道:“今晚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你也不要害怕,有什么事的话,就跟哥哥说。”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是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还会让这个哥哥跟着你,保护你,”林槐笑了笑,指着沈知昼说,“他可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真正的绑匪,他是替哥哥去监视你的……” ——监视? 她脸色刚变,林槐立刻笑着改口说:“啊,监视这个词也不太好吧,他啊,就是替我去调查你的,哥哥前阵子在泰国,顾不上这里的事情,不过你的情况,通过他,我都有了解。” ——调查? ——了解什么? 他们那么熟稔,有什么需要调查的? 难道,他和她做了什么,林槐都知道吗? 她心底有寒意,缓缓地爬了上来。 林槐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到了,又过了很久,林槐吩咐了一些事后,就和林榣出去了。 沈知昼留下来。 她的东西从他的家里搬出来,然后又都被搬到了楼上的房间去。 他随后跟上,让他们照着她的习惯收拾好。 他还记得她怕雷声和巨大的响声,她房间的窗户朝向马路,所以他让人把她的床搬到另一头去,嘱咐他们换个厚一些,隔音效果好的窗帘。 一切都收拾好了,整齐妥当,井然有序。 可她的心,却全都乱了。 “原来你……是来监视我的吗?你让我住在你家,实际上……是方便监视我吗?” 他没说话,坐到她房间的休闲椅上,推开窗户,靠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 她终于能从那种挣扎的感觉中回过神,大步向前,没等他的唇挨到烟,扬手夺过来,无可置信地看着他说: “你是早就知道林槐是我哥哥了?那天晚上,在我家……的人,也是你派来的吗?你是为了带走我监视我,所以你后来说……不要我叫你哥哥了,也是这个原因吗……” 他却没劫回那烟,只是一手疏懒地扶着扶手,抬起眸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问你,是……真的吗?” 他站起身,比她高出太多太多,压迫感稍足,令她有些生惧,害怕他被她激怒了,又做出什么举动。 可他却没有,只是说:“早点休息。” “沈知昼——” “明天早晨我来接你上学。” 他轻飘飘地甩下一句,然后就往门那边走去。 在他走近门的那一刻,两只小手突然从他腰后环过来,她伸出胳膊,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听到了抽泣的声音,然后他的衬衫被一点点地濡湿。 可他不敢回头。 不敢看她的眼泪,也不敢像以前,那么哄她了。 “又要监视我吗?送我上学……也是监视我吗?” 她轻声地问着,抽了抽鼻子,嗅着他周身凛冽的男香。 心里越来越难过。 “是。”他答得毫不犹豫。 可也却毫无动静,一动不动的,只是任她那么抱着他。 不知是贪恋,还是温存。 还是根本不懂,怎么拒绝她了。 “好。” 半晌,她静静地答了一声。然后,松开了他。 他以为她终于肯放他走,顿了一秒,手刚放在门把手,她突然又像只灵巧的猫儿似地,从他怀里窜进来。 她柔软地贴在他怀中,一手拉住他脖子,踮起脚,就又一次吻上了他凉薄的唇。 她边恨恨咬着牙说:“那我们做这种的事,你也要丝毫不落地,全都告诉林槐。” “……”他低眸看着她。 少女眼中波光流转,万分潋滟,让他不由地想起了,今早她在他身下的模样。 一想起,从小到大,那样似娇似嗔的她,万般娇俏可人的她,又像今早那般无限万种风情的她。 他越觉得,心上像被挖空了一块儿。 今天早晨,他或许只是想,在最后关头,尽可能地掠夺一些曾经属于他,即将不属于他的东西吧。 须臾,他突然就笑了:“好啊。” 她一愣,压着心跳,补充说:“再过分的,也要告诉他。” 他又笑着,扬手支起胳膊,将她抵在门后,轻轻哂笑:“你想多过分啊?” “把你那些最过分的混蛋事,全都用在我身上,”她字字顿顿地说,“不是……要监视我吗?” “行啊,”他低头,狠狠咬在她唇瓣,极克制,又极隐忍地笑了,“那我一定找个机会,一次性看个够,好不好?” 第32章 星烺(2) 林槐很晚才回到了家。 他们家这间房子很大,比沈知昼家的那间旧式复式楼大很多也高很多,看起来装修了没两年,狭窄的储物间里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甲醛味道。 一共有两层,林榣和林槐的房间在二楼,给她单独腾出了走廊最尽头的一间,不大不小,但很受用。 据说,每次搬家,家里都有一个为她保留的房间。 林槐知道她换了环境睡不着,而且她又是高中生,还在读书,应该会学到很晚,他猜到她还没睡下,主动来敲门的时候,她正靠在床边看书。 她看得心不在焉的,不觉有些倦了,林槐推门进来出现的那一刻,她又精神紧绷起来,丝毫困意都没了。 僵着嗓子,勉强想叫的“哥哥”二字终是没喊出声。 林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进来,对她善意地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林栀,还没睡吗?” “……嗯。” 她对这个名字还是有些不习惯,只是点一点头,算是答应。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让她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她听他们说,她小时候很黏他。 但她能想起来的,可以让自己寄托这种依赖情愫的,只有沈知昼一个。 林槐抱进来三大本家庭相册,一一摊开在床,喊她过来看看。里面有她童年时期的照片,还有家庭合照。 大部分是小时候的她,还有少年时期的林槐和林榣的合影。 林槐一一翻过去,给她展示着,指着一张照片上一个穿鹅黄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儿说: “这个是你,大概是你五岁的时候吧……哥哥也不记得了,你从小就不长肉,你看你,那么瘦,小时候被姐姐一推就倒了。” “……我和姐姐,关系不好吗?”她困惑地眨了眨眼,支着肘,看过去,一手轻轻翻过另一张照片,看着上面的林榣。 她的一缕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掠过他的手背。 林槐一侧眸,看到少女娇俏的侧脸,白皙的脖颈,还有双清澈的,饱含天真潋滟的眸。 她和林榣是亲姐妹,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心底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痒意,是种奇异的感觉。 说不上来。 她居然,长这么大了。 记起小时候,她还是个喜欢赖着他哭,依着他撒娇的小姑娘,一转眼,十年时光的捏造雕琢,出落成了个亭亭如玉的少女。 她顾着翻看照片,没注意到林槐在她身上游走的视线。 林榣似乎不愿拍照,出镜的照片里,她的神情一直冷冰冰的。 今晚回到这里,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容易亲近,不像是所谓的亲姐姐,当然也不若林槐热情。仿佛来家里的只是一个暂时来寄居的陌生人。 “你们的关系,也不是不好吧。”林槐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知该怎么跟她这么一个失忆的妹妹,去解释姐姐林榣的情况,只是说:“姐姐小时候遇到了一件事情,她从那之后就不爱笑了,她可能,只是不会表露自己吧,她这么多年肯定也很想你的。” 林槐翻过一页,有一张家庭合照。 翻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上面有林问江,林槐,林榣和她。 照片拍摄于十年前,那时的她大概七八岁模样,比刚才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儿看起来大了那么一些。 她依偎在林槐身旁,笑得很开心,脸颊上一个小小的梨涡,门牙豁开一半,当时应该正在换牙。 林槐身旁是一个中年男人,西装笔挺,形容温和,眉目舒朗,与林槐长得有些像,一看就是儒生风范,周身书卷气很浓。 “这个是爸爸,”林槐说,“你还记得他吗?他小时候很疼你的,你的名字就是因为妈妈生前很喜欢栀子花,然后就这么给你取的。” 她努力回想,隐隐约约地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但是还不完全,只是皱了皱眉,轻声问: “那妈妈呢……” “去世了,”林槐淡淡地说着,随手翻了翻相册,却都没有那个“妈妈”的照片,“妈妈生下我后,和爸爸去云南那边出了点儿事儿。” “去云南那边……做什么?” “做生意嘛。”林槐笑了笑,似乎不愿多提起,而后换言道,“爸爸最近去了墨西哥那边,他比较忙,那边也有时差,不过他也很想见你的。明天晚上你放学回来我们一家人去吃饭,顺便跟爸爸打个越洋视频电话,让他见见你吧,他很挂念你的。” 她迟疑地点点头。 随后,林槐就出去了。 她睡下之前,再次尝试拨通许凌薇的电话,可是这么几天了,电话都打不通,微信也没有任何动静。 她不是不想回到这个家,应该说,只是不懂怎么拒绝。 沈知昼说,他不要她了,不要她再叫他哥哥。 他还说,她真正的哥哥找了过来。 她的归属点,应该在这里吗? 可她重新到了这么一个新的,其实是原本最初的家庭中,却没有多少欣喜的感觉。 反而感到的,只有无边的失落。 许凌薇那边会怎么样呢? 她会答应她回到这里吗?都不会感到难过吗? 可沈知昼,看起来,似乎没那么难过啊。 第二天一早七点不到她就醒了。 刚起床,闻到了阵阵饭香。 恍惚中,以为是回到了和沈知昼住在一起的那个老房子里,还有在他家住的大半个月。 那时他前一天晚上在家,或是睡得早的时候,第二天早上会起来给她准备早饭。 就像以前一样。 可她四周回望一圈儿陌生的环境。 不是。 下去后,只有家里的保姆在厨房忙活。 叫什么,她还记不住,对方倒是先看出了她的尴尬,笑了笑说:“叫我张姨就可以,林栀小姐,快下来吃饭吧。” 张姨又说林槐还没起床,一会儿也会下来吃饭。 她仍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哪哪儿都觉得不舒服,但也不好意思拒绝好意,匆匆吃了一小点儿,于是便出门了。 她走得飞快,冲出门。 迫切地想见到谁。 可是,却没见到。 在门外左右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人来。 他昨晚走之前明明说过要来送她去学校的。 林槐好像是把她撒手托付给他了似的,说什么,会保护她,会陪着她,送她去学校。 她垂着头,沿路走着,踢了脚石子儿。 眼睛一点点被泪水氤氲。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监视她…… 这个住宅区很大,好像处在正在开发的郊区,大体位置在港南经济新区附近,离她家不是很远,但是离她学校就更远了。 沿着一个长坡下去,才能看到星星点点的便民服务设施和便利店什么的。拿出手机打开地图看了看,地铁口也很远。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就这么出来了,或许他会从另一条路上过来,她在家门口等等不就行了吗?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以为是他打来,谁知是许凌薇。 她吃了一惊,想也没想就接上。 由于时差关系,能听出许凌薇是深夜起来打给她电话的,周边很静,隐隐约约能听到人的呼噜声。 许凌薇已经将近一周多没跟她联系过了,她接上电话后就非常焦急地询问:“妈……你为什么都不联系我?” 说着,她声音就忍不住发颤,眼底涌上泪水,鼻腔酸意阵阵袭来,心口也坠得难受。 她也跟沈知昼一样,不要她了吗? “妈妈最近真的很忙,真的不好意思啊,晚晚,”许凌薇疲倦地说着,“今天也是一直忙到半夜才有空看手机。” “那你知道……”晚晚更了更,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哑着嗓子说,“你知道,我之前的家人找到……” “嗯,我知道,”许凌薇有些心烦地打断,然后柔声地说,“我收到邮件了,大概看了一下,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回他们的电话……妈妈心里也很乱,其实,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的,你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我就有这个打算。” 她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难过。 欣慰的是,许凌薇似乎没有多意外,也没有特别无法接受,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并不是太大,还在掌控范围之内; 而更为难过的是,许凌薇这种反而坚信她有一天会离开的口气,让她非常失望。 那年从伽卡回来,许凌薇就说,搬家后就让她不要再叫她伯母了,直接叫她妈妈。 那一定是真心的。 许凌薇在多年前流产过一个孩子,那次折腾得不惨,身体状况后来一直不好,伯父还在的那几年,一直没有怀上。 后来他们领养了沈知昼,就全然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没有再刻意想过要孩子的事。 再后来,伯父在那次大爆炸中身亡,而后有了她,三口之家,也算是幸福美满。 可毫无血缘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如今已经分崩离析。 “那你,想好了怎么回复他们了吗?” 许凌薇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没想好,这件事,等我回去再说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啊,太忙了,”许凌薇长吁一口气,听起来疲惫至极,也无可奈何,“估计至少还要半个月吧……” “那时候,我都要高考了啊……”她才更咽了一声,呜咽声立刻憋回嗓子眼儿。 静了静,觉得这一刻,自己不能够太任性了。 “是临时状况,这边发生了矿难,非常严重,新闻也有报道的,你应该了解过,我们又去了另一所城市,”许凌薇叹气,沉重地说,“真对不起,晚晚,妈……” 许凌薇这一刻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别扭至极。 却还是忍了忍,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妈不是不想陪你考试,只是真的太忙了,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太多的身不由己。 沈知昼,也会这样吗? 他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才把她推开的吗? 她听许凌薇这么说,这一刻,只有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大脑像脱了水,突然就慢慢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好吧……” 准备挂电话,许凌薇突然又说:“你还跟哥哥在一起吗?” “哥哥?”她下意识一怔,古怪地反问:“哪个……哥哥?” “……”许凌薇也很头痛,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哥哥,她现在必须要指名道姓地交流了。 “你知昼哥哥。” 她抿了抿唇,半天才从嗓子眼儿更出一个字:“……没。” “你别给他添太多麻烦,”许凌薇无奈又严肃地说着,“也别给他惹事,知道吗?懂事点。” 前阵子,她丈夫权开宙生前的好友戚腾跟她联系过,说沈知昼和晚晚走得很近,还问她了不了解。 戚腾口风很严,口气倒像是怕他带坏了晚晚一样,可她从那年在伽卡,就隐隐觉得,沈知昼或许是在走知晓的老路。 她不是不信任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失望至极罢了。 权开宙生前对他期望颇高,十年前的那次缉毒行动,也是念在他年少有为,从警校的新生中挑了几个以他在内的优秀学生一同参与。 可权开宙为了保护初出茅庐的他,代替他只身去了那个大楼犯险,却再也没能回来。 而他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再见到,已然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 不让人失望,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具体的,我也不想多问了,晚晚,你是相信他的吧?” ——相信他? 她怎么相信他? 他那天晚上突然把她带走,让她住到了他家里,难道不是为了方便监视她,向林槐随时掌握她的动向吗? 她死死抿着唇,没说话了。 随后,许凌薇又说:“我会尽早赶回来,哦,对了,你这阵子,还住在哥哥那里吗?” 她摇摇头,咬着唇,眼泪就掉下来。 是在她的哥哥那里。 但却不是她最喜欢、最在乎的那个哥哥了。 她只是在电话这边摇头,许凌薇也看不到,兀自又嘱咐她了一些事情,显然是还以为她住在她们家里,她边还受着沈知昼的关照照料。 她却不愿意解释太多。 她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久不在家的养母,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哥哥,姐姐等等,一大家子她没见过的人。 还有个,不要她了的哥哥。 而且,她还要上学。 走到长坡尽头,看到了地铁口。 她克制着愈发失望的感觉,还是按照平时上学的习惯,乘地铁,倒公交,去学校。 只不过,要多坐两三站而已。 她不怕。 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不用他再时时刻刻陪伴她,不用他再哄她了。 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好。 放学后,留在班里多写了一会儿作业。 临近高考,他们班是学校的尖子班,而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也都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夏彤做完值日过来,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走吗?” “嗯。”晚晚点点头,开始收拾桌兜里的书。 然后翻到了她们排球社的交接手册,居然塞在她的桌兜里。 这个手册是跟下一届交接时候使用的,翻开后,里面的一页洋洋洒洒歪歪扭扭的一页内容,下面标注:金奂。 她感到头痛:“这什么?” “交接手册啊。”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在我这里?” 夏彤猫着头,看了眼下面那两个鬼画符一样的字,猜测道:“是金奂拿来的吧,今天……是不是要交?” 晚晚的脸色一秒黑沉下来。 “给谷一宁和其他干事的也可以啊……”她无奈地抚了抚额,想也能想到是金奂故意的,“我去把这个交给团委的老师吧……不早了,你先走吧。” 夏彤点点头。 锅甩过来了,确实扔不掉了。 夏彤其实很想陪她一起去的,但她们这段时间都不一起回家了,每次走到校门口就分手,没必要多等一会儿。 而且,每晚放学,都会有个男人来校门口接她回家。 那个男人,帅倒是很帅,长相却很邪气,气质慵倦迷人。不过,可惜了,是个凶残的黑社会,是个货真价实的坏蛋。 夏彤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觉得他挺吓人的。 夏彤还听人说,谷一宁被金奂一瓶子砸脑袋上的那晚,那个男人在兰黛收拾了个惹事的小喽啰,给人打得满身是血,不知死活的,然后扔到垃圾车上运走了,也不知道是抛尸了,还是给扔哪儿去了。 他们一群高中生里,乖巧的,比如夏彤和谷一宁,就很害怕这种事,唯恐避之不及; 金奂看起来是一点儿都不怕这种事情,反而横行霸道,为虎作伥,那是因为他爹就是一黑社会。 可品学兼优,一向乖巧不惹事的晚晚呢? 她上次还…… 夏彤想到这里,就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晚晚不说,她也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问。 晚晚拿交接手册去行政楼找老师。 整栋楼静得悄无声息,刚拖过晾干的地板上,橡胶鞋底踩上去,有摩擦出来的尖利的声响。 她越来越觉得烦躁。 其实来交东西,大概是不想那么快失望。 沈知昼今早都失约了没来接她上学,晚上,估计也不会来了。 晚点出去,回家路上一个人静静吧。 交完东西出去后,校门口空空荡荡,她难免失望,折身便沿着校门前的那条路一直向下走去。 意料之中的,身后响起一声悠长的口哨。 金奂骑着辆通体蓝的死飞自行车不疾不徐地跟上来,轻佻地叫了一声:“学姐——回家啊?” 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她走得很慢很慢,金奂也跟得十分缓慢。 边跟她攀谈:“学姐,你准备考哪里啊?” “不知道。” 她安静地答。 自顾自地向前走着,背影愈发纤薄瘦弱。盈盈袅袅,风一吹就跑似的。 “哦——还留在港城吗?” 她再次摇摇头:“不知道。” “你如果留在港城的话,我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你呀,”金奂爽朗地笑着说,“我听说你英语很好诶,我英语学不好,到时候我高考前,你能不能帮我补补课?” “不能。” 她义正言辞地拒绝,向前快步地走了几步。 “别这样嘛,好冷漠。” 她站在公交车站站牌前等车来。 这条路上人少车上,一般等车的只有他们学校的学生,她本来就出来晚了,这会儿更没什么人了。 金奂又跟了一段距离,见她不动了,直接刹了车,一脚支在一旁,凑上来,嘘声嘘气地说: “学姐,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冷漠啊?我之前觉得你挺不好相处的。” 她轻轻地呼了口气,抬了抬眼皮,注视着远方来车的方向,没说话了。 沉默了半天,倒真是摆出了一副难相处的模样。 金奂悻悻地耸了耸肩:“你对别人都很温柔啊,也没总凶社团的人,唯独对我……” 她还是没说话。 金奂又酸溜溜地说:“之前追你的时候,谷一宁他们都说你不谈恋爱的,结果你还不是当着我面亲那个黑社会……” “有意见?” 身后,一道疏懒散漫的男声便飘了过来。 她和金奂同时骇得一愣。 转头便见沈知昼懒懒地倚在一旁,掸了掸手里的烟,慢条斯理地吐了个烟圈儿。 他轻慢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看着金奂说: “你有意见,也让她亲你一口?” “……” 金奂见到那男人,止不住就向后瑟缩,他还是有些怵他的。 他忘不了之前在兰黛惹了事,转脸他老子知道了给他按在家里沙发上一顿抽鞋底。 晚晚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知怎么就特别委屈,一开口,也几近更咽:“你不是,不来了吗?” 他黑眸注视着她,勾起的唇角染着抹痞气慵倦的笑意,笑着接言道: “我这不是来了吗?” 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安慰。 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尖儿,眼眶就湿润了。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在她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再想他了,不要再依赖他,不要再期盼他了的时候来。 ——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 他就是个混蛋。 肯定是故意欺负她。 沈知昼看金奂还杵在那儿,笑哼哼地说:“你还待这儿干什么,不回家了?是还想跟我认爹呢?还是真的等谁亲你一口?” 金奂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晚晚,喏喏地张口:“我……” 他虽然挺不乐意,出于害怕还是转身欲走。 这时,晚晚突然扯了下他的袖子:“金奂。” “……” 他一转头,她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报复心来了,她边眼角一扬,挑衅意味很足地看着一旁的男人,然后一垫脚,人就凑到金奂面前去—— “学姐,你……” “沈晚晚,”沈知昼唇边笑容一僵,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接着沉声说,“——你干什么?” 她却丝毫不退缩,心脏像被一点点捏紧了。 垫脚,再垫脚…… “学姐……” 金奂已经吓成了木桩,看着她越凑越近,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儿。 而她身边那男人,周身像被点燃了,却又寒气四溢,火气逼人。 她不由地,又想起昨天早上在他家的情景,无数次盘亘在她梦里,在她心头,顿觉的,没有什么比那一刻还要羞耻。 于是,她紧紧地闭上了眼。 真混蛋啊。 他让她等了一天,让她那么难过。 可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他说不要她了,就一点都不在乎了吗? “沈晚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把她的名字磨出来。 不是林栀,不是晚晚,而是——沈晚晚。 每次他这么叫她,要么是生气了,要么就是一些在别人面前虚与委蛇的虚情假意。 她的下巴,随后便被他指尖遍布凉意的手狠狠地捏过去。他直接将她整个人拽过来,砰地一声——按到站牌旁边。 她脊背撞得生疼,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毫不怜惜,另只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 他怒目瞪圆了,眼底埋着一团火,眉头狠狠地,狠狠地,拧在一起,逼问道: “——你干什么?” 她怔怔看了他小半秒,嘴一呶,突然就哭出了声。 他看她哭,没来由火气更大。 可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地松了,低哑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艰涩地质问她: “你听不到我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咬着唇,只是哭。 她听到了。 她听到他昨晚说要来接她,她也等了。 但是,他不是不要她了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她听他的话? 他压着黑沉沉的眸子,想发的脾气,却半分也没敛去。只是那么看着她,火气直往心口窜。 把一颗心都烧燥了。 他捧起她的脸,俯身,按住她的脑袋,就狠狠地,吻了上去。 “……” “这样行了吧?”他喘着气,恨恨地说,“我给你道歉,总行了吧?” 她捂着脸,却哭得更难过了。 他手忙脚乱。 这下更不知道怎么哄她了。 他知道她是生气他早上失约,晚上还迟到,知道她是去了陌生的环境不适应,还觉得是他抛弃了她。 他知道所有心结所在,就是不知该如何化解。 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她,知道怎么安慰她,哄她,甚至欺负她。 这一刻,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做什么,好像都是错。 她埋入他胸前,只是嘤咛。 他的心却被那柔软的力道和她小兽般低吟的声音,一点点地揉皱了。 他喘着气。 无所适从。 这一刻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连小姑娘都不会哄了。 “滚——”他只是发着脾气,迁怒着无辜的人,暴喝一声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金奂,“大人接吻,小孩儿看什么?滚啊——” “……” 金奂咽了口唾沫,一腿跨上车子就要走。 “等等——”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金奂,一双黑眸里燃着喑哑的火,威胁道,“敢说出去,就打断你的腿。” 第33章 星烺(3) 她埋着头哭,泪水渗入他衬衫的纹理,浸润皮肤。把他满腹怒火,都一丝丝地化皱了。 顿时消弭了个没影儿。 “别哭了。” 良久后,他沉着声这么说了一句,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又走了。 她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气息阵阵柔热,呵在他心口,吸了吸鼻子,她闷声问: “如果……金奂说出去,你真的会把他的腿打断吗?” “……” 他一怔,本以为她会多么激烈地控诉他,一出口的这个问题,却让他哑然失笑。 半晌,他闷笑着:“会。” “……混蛋。” 她轻声诽了句,心底仍旧酸意阵阵。 她怎么,就是不怕他呢? 他都这么说了,大放厥词要打断她同学的腿,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呢? “那你把我们的事……”她再次开口,却已经不哭了,声音俨然坚定了许多,甚至有种意外的淡定,“你告诉林槐了吗?今天的事……也会告诉他吗?” “会。” 他依然这么说。与刚才一样,毫不犹豫。 她轻轻地环住他的腰,抬头,下巴挨在他胸口,满眼潸然地看着他,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那你,把你自己的腿也打断吧。” “……” 他一时气结,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顶撞他,笑容登时凝在了唇边,瞧着她已经露出了笑容,他却半天也没发出脾气。 最后只是抬手,拍了拍她头顶,“走吧。” 他换了个方向走。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迈了两小碎步,殷殷地问:“喂,你对我……就一点儿解释都没有?” 他看起来的确什么都不想跟她解释,拎着车钥匙,食指绕过钥匙环儿转了两圈,散漫地说着: “从校门出来跟了你一路,你也没发现我,我如果不来,你真能跟那个小王八蛋走?” 明明提问的是她,他却又把问题扔回来。 她没被他绕进去,沉声说:“是我在问你。” “哦,”他轻笑着,慵倦地侧眸,“我也在问你啊。” 然后,他突然停住脚步。 她一晃神,一脑袋就撞到他宽阔的脊背上了。 猝不及防的,撞得不轻。 她抬手揉了揉生痛的额,脚步停下,抬头看着他,语气颇为埋怨:“——你干什么?” “我不用问,”他转过身,一手插着兜,舒倦地低了低身子,似笑非笑地靠近她说,“我要是不来,你一口就亲他脸上去了,是不是?” 他的手指点过她唇角,继续笑:“还有这里,是么?” 她单薄的身子半蜷在他怀里,不依也不躲,只扬起娇俏的脸,反问他: “你吃醋啊?” 他慢条斯理地瞥她一眼,敛去眼底多余的神色,转过头去,她正感失望之极,他突然又一手拉过她手腕儿: “过马路了。” 她没来及讶异,心一跳,被他牵着向前趔趄了几步。 他太高了。 抬起头,顺着他下颌与侧脸棱角分明的线条,勉强看上去,稍稍能看到他的眉眼。 可却看不懂他的表情和神色。 “林槐和林榣,在婵宫给你接风,”他淡淡地道,然后笑着,“要回家了啊,晚晚。” 他还叫她晚晚。 可语气里,居然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一晃神。 她好像,也从来都看不懂他。 他的情绪,一向都是明焰且嚣张的,非怒即喜。 以前总以为他把什么都表现得过于淋漓尽致,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他不说,有的事她也可以猜对个七八分。 可自从他走的那晚,相隔了几年后再见,直至现在,她就看不懂他了。 明明离得这么近,他却仿佛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真空的玻璃罩子里。 看得到,却始终靠近不了他。 “林槐,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也发现了,林槐平素与他关系极好,几乎称兄道弟。他是个黑社会,估计林槐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她还是想弄清楚林槐到底是干嘛的。 据说林问江之前是做木材生意起家,现在主要经营家居装潢的生意,不过,他可不仅仅是个卖家具的,涉猎行业很多,几乎什么都能经营一下赚点儿钱。 可林槐,着实像个家境优渥,无所事事的富二代,也没接手公司,也不像是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成日自由散漫,好像什么也不做,她也没怎么觉得他像是在认真帮林问江做生意。 沈知昼闻言,笑了声,反问她:“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 说起这个,她就多有不快。 她说得毫不犹疑,语毕才意识到,这两个字中,口是心非的意味居然更重些,还有点儿故意气他的意思。 可他却丝毫不受用,只是哼笑着:“你知道就好。” “那,林槐也是坏人?” “你该叫他哥哥。” “……我不想。”她用极细极小的声音这样说。 不知他听没听到,只是拉着她走过马路,一丝反应都无。 她垂下头,目光落在他捏着她手腕儿的那只手上,凝视他指尖,看到了那道紧贴着他右手小指侧面的一道浅浅的疤。 她在伽卡也见过这道伤疤的。那时候就很想问他,是怎么造成的。 不过,问了估计也是徒劳。 他什么也不会告诉她。 就连今早为什么失约,为什么偏偏把车停在这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到她校门口去,他也一个字都不向她解释。 ——真没品。 她在心里骂了句。 一抬头,看到他疏冷的目光飘过来,好像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一样。 她立刻一僵,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低眸瞥了她眼,笑了笑,便向车子走去。 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 一过马路,他打开车门就给她人塞了上去。 本想让她坐到后座,她却自己跑到了副驾驶上。 他系好安全带,一抬眸,见她像只灵巧的猫儿似地爬上来,见他看过来,顿时顿在原地,跟偷腥被发现了了似的,睁着双杏眸,小心且殷切地看着他问: “那个……我能坐这儿吗?” 他扬了下眉,有些好笑地说:“随你。” 她便坐上来,在他开车之前,百无聊赖地倾身趴在前面,转头看着他说:“你带我去哪儿?” “去找林槐。” “哦——”她拉长了音调,倏忽语气一转,笑眯眯地说,“去我哥哥那里啊?” 故意加重了“哥哥”二字。 “……”他听到这两个字,顿了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拧钥匙的力道一不留神加大了,差点儿就给那钥匙掰断了。 然后,冷冷地移眸,觑她一眼,命令道: “坐回去。” “不——”她出乎意料地反骨,故意跟他对着干。 就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沉着脸转过头,一副懒得再搭理她的模样。 有条不紊地发动了车子。 速度一开始挺快,她差点儿没反应过来,还在那儿那么趴着,腿面垫着那个沉甸甸的车斗。 她猜测,这里面八成放着他的枪。 枪…… 她倏忽想到了什么,不由地,脸上又泛起丝丝灼意来。 正想着,车刚开了几十米,还没开出这段路,他突然就一脚刹车踩下去。 她依着惯性,一脑袋就撞到了玻璃上。 砰的一声—— 撞得不轻,她疼得眼泪汪汪,捂着脑门儿,回头凶恶地瞪他,俨然有了哭腔:“沈知昼,你干嘛?” “我不是说了让你坐回去吗?” 他恶劣地笑起来,明显有意为之。 他一手搭在她座椅上,人就懒懒地倾身凑过来,看着她那副泪汪汪的模样,别提多得意了,心底恶意更甚,邪气地笑了: “不坐稳,还不系安全带,把你不小心撞坏了,你哥哥找我麻烦怎么办,嗯?” 他也把“哥哥”二字咬得极狠极重。 ——以牙还牙。 她眼底泪水四溢,明显不是因为额头的痛,而是因为,他肯认了林槐是她“哥哥”的事实。 那种感觉好像是在向她耀武扬威—— “看,晚晚,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扔给别人了。” 她越想越气,气得不轻。 趁他凑过来,倏地起身,一把将他死死地按回了驾驶座,人覆过去,埋头贴过他唇,就开始热烈地吻他。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他能欺负她? ——凭什么,他说不要她就不要了? 他怎么,就这么混蛋? 她一腿跨过档位杆,屈膝半跪在他腿上。 撬开他唇齿,长驱直入。 “……”他明显受惊不轻。 这一刻,居然是他回吻得十分生涩。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养了很久的一只乖顺的小猫,突然有一天会咬人了一样。 还咬了他一口。 他吃痛,刚狠狠地咬回去,齿关磨吮的一瞬,收了力道,按住她单薄的脊背,情不自禁地回吻。 身前身后,车喇叭声铺天盖地,四处喧嚣。 唇齿激烈的纠缠终于休止在某个时刻,她缓缓地离开他唇,双眸渐渐氤氲,逐渐染上炙意,和他最爱看到的,潋滟的颜色。 他勾起唇,哑声笑了:“你就这么喜欢勾我?” 她抿了下唇,难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羞臊。 然后他突然探出指尖,狠狠地按捏了一下她腿根。他记得那里有一颗痣,他那天看到过的。 像一粒小小的茱萸,散播**的种子。 在某一刻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她嘤咛一声,腰身就软了。 喘着气骂了句:“死流氓……” “是你先招惹流氓的。”他笑得不疾不徐。 显然不想折腾她,收了手,只是推了推她:“坐回去,别闹了。” 她却纹丝不动。 柔软的发拂过他的脸,和她柔热甜腻的气息一齐,也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住。 阵阵温热袭来,想起唇舌交绕的触感,他一颗心,突然被一下子地捏紧了。 然后一点点地,收紧力道。 即将爆炸。 该死。 她按住他肩,喘着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呼吸都有些艰难地说:“沈知昼,我不要你了。” “……”他一怔。 那种意想之中的,心□□炸,烧燥一颗心的感觉没有出现,而是酸胀感,代替为之,一丝丝地滋生,蔓延出来。 “你不是说……林槐是我哥哥吗,”她定定地凝视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只有你不要我了吗?我,也不要你了。” 他启了启唇。 薄唇上,还有她肆虐过的触感。 湿润,香甜,泛着丝丝血腥气。 小混蛋。 都给他咬破了。 可此时,这微不足道的伤口,却仿佛在寸寸撕扯开来,比他受过所有撕心裂肺的刀伤和枪伤,都要疼痛。 他很艰难,很艰难才从嗓子中磨出几个字: “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不要你了,” 她深深呼吸,望入他那愈发深沉幽暗的眼,鼓起勇气说,“林槐也是我哥哥——所以,我不要你了。你不是不来接我吗?那你以后都不要来了,你不是不要我吗,你以为只有你可以这么说吗?沈知昼,我,也不要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恶狠狠地一把推开。 最后一口气噎回了嗓子眼儿,让她差点儿窒息。 人还没坐稳,他一脚油门下去,她跟着向后一栽,就随着似乎蕴着极深的怒意的车身一齐窜了出去! 一瞬之间,他把车开到了旁边一处林荫小道上。 倏地,又猝不及防地停下。 “……” 她被他这一遭操作骇得心如鼓擂。 “沈知昼,你……” 他停下车,顺带着将车座向后一滑,凶狠地带过她人,直接就给她抄到了自己腿面,让她横跨入他腰间。 他将她按在胸前,逼视她,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告诉你,你别想报复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知道吗,嗯?” “……”她吓得几近不能呼吸,胸膛深深起伏一番,刚想开口,他直接将她按在了方向盘上。 唇就碾了上来。 “不是喜欢亲我吗?今天,我让你一次性亲个够。” 第34章 星烺(4) 她就像是被钉在了方向盘上,腰身动弹不能,他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按着她肩,把她死死地按在其上。 几乎是要将她楔入方向盘里一样。 炙热的气息流窜在唇舌,口齿之间,从她唇瓣流连到下颌,再到从校服领口敞露而出的一截纤嫩脖颈。 星星点点洒落在她肌肤之上。 寸寸着火。 她双腿跨坐,无力地耷拉开,半个人仰着。 上下半截身子都软了。 “不是喜欢勾我吗?”男人鼻息一哂,一阵灼热的风似的,丝丝缕缕掠过她耳畔。 他一口含住她柔嫩如珠玉般的耳垂。 “我没……”她喘不上气,轻轻吟哦着,刚想告饶,他一截修长的手指就探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充胀感让她无所适从,腰身一倾,就栽到了他肩头。 低低喘气。 “没有?”他不乏恶劣地笑起来,“你都这么湿-了,没有?” 少女两扇枯蝶般的睫轻轻颤动着,趴在他肩上,腿轻轻一并,夹住了他。 羞臊感与灭顶致灾的快慰汹汹而来,她再次求饶: “我没有……” “林槐也是你哥哥,怎么?你这么快就承认了,也想让他像我这个‘哥哥’一样这么对你吗?” “没有……” 他侧着头,朝她耳朵轻轻吹了口气,低哑地笑着,语气中竟有一丝黯然神伤,“刚才不是还想报复我吗?你继续啊,嗯?” “不……” “你可是长本事了呢,晚晚。你不是,很有本事吗?” 她埋头在他肩窝,气儿都喘不匀了:“不要……” “不要?你不是很高兴么?”他暗哂着,便更用力了一些,引得她彻底瘫软在他怀里,“惹我不高兴,你很得意吗?这就是你惹我的后果,你给我记住了,知道吗?” “不……要。” 她声音闷闷的,继续低吟着。 似嗔似饶。 “还不要?哥哥的手都要被你夹断了。” “不要……不要我。” 她勉强完整说完一句话,声音却已然有了哭腔。 “……” 他动作一顿,神色凛下,缓缓地,收了手。 不知为什么。 心口仿佛随着她这句话,慢慢被撕开了一道裂痕,并以他无法预估的速度,迅速地扩张。 好疼。 他应该让她疼的。 可是,为什么更疼的是他? 为什么更无所适从,心口更空虚的,是他呢? 她双手环上他后颈,埋在他肩头,开始低低地啜泣。 他浑然一愣。 她是真的在哭。 一声比一声伤心,比刚才在公交车站那会儿哭得还要难过。 声音不大,反而细若蚊鸣。 可每一次喘息和低啜,都好似小猫尖利的爪子,挠在他心肺上,把他的一颗心,都抓得血肉模糊。 心好疼。 她细嫩的小手揪住他胸口,死死撕扯着,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 他却再没发脾气,也没有满含恶意地再去欺负她了。 刚才蕴至极点的盛怒,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仿佛是一个放了晴的雨天,只有她哭泣的声音,淅淅沥沥如缠绵雨声。 盘亘在他心底,久旋不绝。 他凝视她洁白的耳廓,上面分明还有他的齿痕。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太混蛋了。 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惹她哭,或许是念在她还不懂事,他也抱着能哄好她的心态。 可现在,她都这么大了,他还是总是惹哭她。 他却哄不好了。 到底是谁没有长大呢? 最终,她哭声渐渐休止,尾音噙在了喉中,吞不下去,也再也顶不上来了。 良久,他才抬了抬手。 没有拥抱她,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纤弱单薄的脊背,却还想作出那种强硬的姿态,颇为不自然地低笑了一声: “老实了?” 她狠狠地掐了他胸口一把,横里横气的。 他吃了痛,暗嘶了声,随后弯起个颇为痞气的笑容,便笑开了:“老实了就走,我带你去找你亲哥。” 说话酸溜溜的,混着他身上凛冽的男香和清淡的烟草味道,都能捕捉到那股汹汹妒意。 确实是吃醋了。 她敢肯定,他刚才突然又那么混蛋,绝对是吃醋了。 不仅是刚才吃醋,金奂还在的那会儿,他酸意也不轻。 她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的,小手环住他腰身,也不管身下被他作弄得是如何得狼藉一片。 就那么,贪恋地趴在他身上。 只有在这里,好似她和他,才可以做他们自己。 “不哭了?”他顺着她洁白饱满的额,凝视她挺翘的鼻尖儿和樱瓣般柔嫩的唇。 她唇上错落着两块儿挺明显的绯红。 又是他干过的混蛋事。 他撇了下唇,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半晌,她从鼻腔中挤出一声: “嗯。” 他牵了牵唇角,无奈地笑笑:“你再哭,林槐知道了杀了我怎么办?” “他也不是好人,是吗?”她静静地反问。 他却默不作答。 车内气氛燥闷,混着彼此的体温,全都胶着成了暧昧粘稠的味道。 还在发酵。 他滑下车窗,任她那么抱着他骑坐在他身上,长臂绕开怀里的她。 侧开头,咬了根烟,拿出打火机。 咔哒—— 火苗窜起的一刻,她突然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两下。 “别乱动呀,”他咬着烟,狭长的眸一凛,皱了皱眉,倏而又用轻缓的语气说,“烫到你了怎么办?” 许是被他难得的温柔感染,她便老实了。 意外的,再不闹了。 想想他的小姑娘,以前乖顺得像什么似的,怎么现在就这么皮了呢? 爱哭又难哄,频频恼人,还总爱勾得他突破理智,净做一些混蛋事。 他怅然地朝窗外吐了个烟圈儿。 视线落下,凝视指尖那一点猩红色,目光有一瞬的胶着。 这根手指在她身上捣过乱,发泄过他的怒火。 这根烟,倒真有点儿像事后烟。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 还是没说话。 她却自己个儿补充完了刚才聊起的“林槐是不是好人”的话题。 “沈知昼,谁都没你坏。” 语气忿忿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他眯了眯眸,表情倏然变得惬意又慵倦,眸底一点点地泛起笑意来。看起来,对她这句话也极为受用。 很奇怪,每次她出言骂他是混蛋,骂他坏蛋,骂他坏透了的时候,他反而最舒畅,也最受用。 或许是自己本来就无法满足她心里那个“好哥哥”的预期了,反而宁愿她坚信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不抱有期望时,便不会再感到失望。 这样就好。 她也总会接受的吧。 他慢条斯理地咂了口烟,然后缓缓弯起唇,笑得十万分邪气,咬着烟,就把自己的那截手指伸到她唇边: “那你给我舔了?” “……滚。” 她狠狠地屈起一膝,顶上他腿间,抽身就坐回了副驾驶。 “……操。” 他痛得直拧眉,躬身伏在方向盘上,咬牙切齿的,直想骂人。 一抬头,她侧过头去,偏头看向窗外,一副不再搭理他的样子,显然跟他怄气。 他只得无奈地笑了,闷哼了声:“我的小坏蛋,真是长本事了啊。” 婵宫。 一座装潢得雅致堂皇的半欧式建筑,占地面积颇大,在港城当地,是一家很有名的高级公馆。 林问江的大本营就在港城。 在港城,他经营了一家很大的家具公司,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赚的那一点蝇头小利,远没有他贩毒来得多。 他为人奸猾,毒品流通也几乎不经过港城这里,也几乎不用正常手段,所以警方盘查他根本无从下手。 这次晚晚回到了林家,可谓一桩失而复得的好事,林槐请来了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几个重要管事在婵宫一聚。 说白了,这都不过是面子工程。 林问江在外将自己的毒品生意全部粉饰在正经行当之下,老奸巨猾,行事谨慎,就算是这几个重要管事,也不一定能对林问江的情况了如指掌。 沈知昼今早接到了戚腾的电话,叫他出来碰头。 他潜伏了六年,前四年的时间都在伽卡摸爬滚打。 那四年里,没有任何一个线人,或者特情人员联系过他,他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接头人。 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随机应变。 他甚至都一度以为自己被放弃。 随着潜伏的深入,他也快要分不清,自己是到底是警察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毒贩了。 上级一开始下达给他的任务,是掘出康家父子贩毒的铁证。 康泰亨身体状况江河日下,眼见着他已经取得了康绥的信任,康绥很快就要接康泰亨的班,他也要快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了。 ——可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面杀出了个林问江。 林问江先是杀了康绥,让康氏乱成一锅粥,随后又杀了康泰亨,顺理成章地把康氏在西南一带的生意尽数吞没,经此一举彻底打通了东南亚市场,他的毒品王国,同步持续向外扩张着势力。 不过,换言之,林问江当初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如果不是林槐当时半道截胡,估计他已被康泰亨算计暴死他乡,哪儿还有再见到接头人的机会。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戚腾,是他曾经在警校的老师,也是他伯父生前的好友,更是他多年来都没见到的那个接头人。 六年前他离开,资料就被抹得足够干净。 就如同林槐查他什么也没查到一样,毒贩有毒贩查他的法子,警方也有警方应对的方法。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竞相较量,谁也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他就是那个突破口。 可以说,从父母相继过世后,他被许凌薇一家接到港城,就被保护得极好。 假姓氏,赋予了他假的身份。 包括以前住的那个老居民区,不过多久就拆迁了;在警校的资料也全被销毁;包括戚腾在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上级相关人士,也都签下了保密协议。 他就像是个没有影子的透明人。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以前在哪儿,做过什么。 他在黑暗中行走了这么久,一晃神,有时真的会忘了白天的模样,分不清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而如今,戚腾终于肯联络他,下达指令。 让他于黑暗中,可以看到一丝如星烺一般的光亮。 也终于有人来提醒他,他曾也是个好人。 第35章 星烺(5)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槐极为重视自己失而复得的这个妹妹。 林榣虽也是他妹妹,还是他的未婚妻,但两姐妹因为性格大相径庭,林榣性子太冷,不好亲近,加之林槐心底还有一些想弥补晚晚的想法,所以显然更亲近她一些。 尽管她到现在,都不习惯怎么叫他“哥哥”。 林槐却并不计较这些。 大半月后,林槐去了一趟伽卡。 伽卡当地还有几个手下在替他们打理康泰亨留下的生意。 林问江近来的计划是将一批货发散往东南亚。 要接触那边,就得经过伽卡。 伽卡地处云缅边境,毗邻金三角腹地,虽近些年加强了管制,但三国交界一带,变数颇多,多数情况无法预估,有的事不好管也根本管不了,所以只得静观其变,找个机会钻钻空子罢了。 林问江手段颇多,之前走货都是将毒品变着法子藏在大批的木材和家具之中,瞒天过海。 可这一次,沈知昼却不知道他会怎么走。 戚腾说,他们已经联系了那边的警方以及国际刑警,到时会一路尾随观察,两边都打通,然后找机会截获这一批多,将这条线破坏掉。 但是,不能惊动林问江。 必要时,警察需要假装成毒贩与其交易,为了不打草惊蛇。 林问江也不会亲自下场去交易。 此行他似乎不急不躁的,也像是在观察情况,毕竟警方和管制部门盯得紧,先前就把好几条可流通毒品的线给封死了,一条后路都没给他留。 所以远在墨西哥的他远程操控,先派了林槐去那边打探情况,打点关系。 但由于他本人不在国内,无法亲自把控事态走向,所以真正走货的时间一直没有定下来。 沈知昼一直在等。 等林槐回来,探探口风。 林槐算是个性情中人,一年前沈知昼在枪雨之中为他挡了一发子弹,林槐全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 除非极为晦涩敏感的事,这种什么时候走货,什么时候交易的事,多数情况下都会告知他。 就算不明说,约个酒局,觥筹交错之间也会无意透露。 林问江经常同下属们强调“家族的意义”。 他表现得非常爱戴这个集团中的每一个下属,力图把他的毒品王国发展成为一个根基稳固的大家族,企图以表面的善来感化众人,维持长久的安定。 但实际上,敢违抗他的人,私下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沈知昼知道的,就是去年把林槐出卖给警察的那个人,林问江让人从他口中灌下水泥,然后将人楔入水泥桶中“活埋”,随后沉了海。 别说警方根本找不到尸体了,连浮都浮不上来。 就算是派出捞尸队,估计也一无所获。 林问江表面就是个慈爱和善的“儒商”形象,可实际上却十分残暴冷血。 毕竟贩毒这种事,可是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行当,一丝一毫都不能有所闪失。 林氏集团的内部也不是没出过内鬼,譬如之前那个人。 那个倒霉蛋,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保护了沈知昼,从那之后人人自危,就算是还有别的内鬼,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在后来的早晨,沈知昼没有再失约过。 林槐不在的日子里,他每日会照常送她去学校,晚上会接她放学。 有时候,他在兰黛处理事情脱不开身,会暂时把手上的事推脱开,先去学校门口接她,将她安稳送回家,然后再回去做自己的事。 旁人都开玩笑,他这是全然把林槐的妹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沈老板平日的工作,除了替林家父子打理棠街这家兰黛和另一家地下拳场之外,就是接送孩子放学,还有看孩子写作业了。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或许会出人命呢。 大家也都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在替林槐做事,为林问江效命,如此罢了。 晚晚也这么认为。 他再不失约,没有再惹哭过她,都是因为他害怕林槐。 他说过,林槐可能会杀了他。 而他那么殷殷切切每天接送她,也不过为了“监视”她,随后把她每日的动向报告给林槐罢了。 林槐回来的第二天上午,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晚晚下去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餐桌前了,旁边还坐着林榣。 他朝她招呼了一声:“林栀,下来吃饭吧。” “嗯……”她愣了愣,抓着书包的肩带,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槐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林榣。 林榣喝了半杯蔬果汁,放下杯子。 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她住进林家进一月,几乎从没看过林榣笑,她们之间的对话交流也几乎直停留在她叫一句“姐姐。”,林榣回一个“嗯。”字,这样的层面上。 她也见过林榣一个纤瘦的女人,居然随身带枪。 她记起,沈知昼就是枪不离身的,或许因为他表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或许还是由于他之前在动荡不安的伽卡混了几年,带枪成了他长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林槐也有这种习惯。 总之,她认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生活中除了坏蛋和警察,哪些人需要随身带枪呢? 这也是她对林槐多有惧怕的原因。 只是现在许凌薇没回来,林问江也没有要回国的迹象,两方家长不交涉,她就只能住在这里。 她害怕林槐,总觉得他那层和善的表情之下,藏污纳垢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她不懂如何拒绝他。 更害怕拒绝他。 因为沈知昼说过,林槐可能会杀了他。 说不定也会杀了她呢? 她也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不会再不分好坏地,就凑到这个哥哥面前像以前那样粘着他。 她对他,对这个家的感情,都随着那场爆炸化为乌有。 她到现在都弄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装在一个大号的行李箱里? 他们本来的想法是要抛弃她吗? 然后,现在她失而复得,又讨好她,想弥补她么? 不够有逻辑,所以她想不通。 可是,沈知昼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却出奇地更愿意靠近他,即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比起林槐,她还是更原因亲近他。 她打心底里,好像……不觉得他是坏人。 真奇怪。 是因为喜欢吗? 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不讲逻辑的吗? 她站在楼梯上久久没动,直到林槐喊了她一声:“林栀?” 她才一晃眼,抬起头看过去。 林槐朝眼眸清澈的少女浅浅地微笑,看她一副惊慌模样,可怜又可爱,他心情也被感染得好了很多。 她不若林榣总是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她有喜怒哀乐,也会惊慌失措。 比林榣有趣太多了。 “林栀啊,”他唇边沾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奶渍,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也没擦,就那么看着她,对她说:“哥哥在叫你呢。” 她点点头,轻轻叫了声:“哥哥。” 然后她迈着轻缓的步子,下了楼,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小心且局促地坐进去。 她还是头一次和林槐与林榣两人一起吃早饭。 林槐和林榣似乎总是很忙。 算起来,她回家的这一个月,因为起得早,所以早饭基本上是她自己一人吃,午饭在学校解决,晚饭多数情况下,和沈知昼一起。 “都快高考了,怎么总发呆啊?”林槐温柔地笑着,随手拿了块儿面包片,为她涂上草莓果酱,递过去。 他还记得她以前喜欢吃草莓味儿的东西。 可她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她看着涂抹在面包片上的,那粘稠似血的鲜红色果酱,不知为什么,有些反胃。 大早上吃这么甜的,看起来就容易腻。 她又是一愣,半晌才接过去,小心地看了眼林槐,“谢谢……哥哥。” 林槐柔声问:“你想好考哪儿了吗?” “……嗯?”她怔了怔,摇头,“没有。” “想学什么呀,学医?学法律?还是学化学?”林槐笑着说,“哥哥是学化学的,现在在爸爸的工厂帮工。” “什么工厂……” 她怎么没听他以前说过? 她印象中,林槐好像是一直在帮林问江做家具生意。 叮咣—— 林榣放下汤匙,冷冷地横了林槐一眼,似乎觉得他有些多话。 林槐瞥她一眼,只是笑笑,随后毫不介意地说着:“就是做一些化学药剂,我们包装好了,卖出去。” “哦……”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不如就留在港城吧?”林槐笑着说,“这边呢,也有很好的大学,在国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你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的。” “我想,”她轻轻张口,“去外地……” 可林槐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考完试就把名字改掉吧,什么沈晚晚啊,不好听。妈妈生前最喜欢栀子花,她就想有个小女儿,起名叫林栀呢。” “……啊?” “你考完试,我带你去给妈妈上坟好不好?你想去外地,哥哥带你去外面玩嘛,也不一定要去外地上学。” 她皱了皱眉,“哥哥……” “我和你姐姐也要结婚了,现在是五月底了,大概十月份会办婚事吧,你如果在港城本地读书的话很方便,还可以给姐姐当伴娘。” “哥哥……” “林栀,”林槐眸间漾起笑意来,笑意却始终没回荡入他眼底,只是那么看着她,一字一顿,强硬地说,“哥哥不想再失去你了。” “……” “所以,你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她张了张唇,无语凝噎。 不知怎么,看着他笑,她脚底一点点地泛起寒意。 哐当—— 玻璃杯应声而碎的声音。 割破了一时尴尬的气氛。 “林榣?”林槐嫌恶地皱眉,看着弯腰去捡杯子的林榣,语气倏然一沉,“你注意点儿,那玻璃片儿可不长眼,别割到了林栀的脚。” 晚晚匆匆地挪了下脚,惊惶地看着林榣。 林榣慢条斯理地捡起碎玻璃片,起身扔到了垃圾桶。 然后她走回来,站到林槐面前,冷着脸,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右手,狠狠戳了戳林槐的眉心。 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的食指被玻璃划破了。 一点红色印记,如血滴子,楔入他眉心。 “……”他神色随之一凝。 随后,她淡淡瞥了一旁无所适从的晚晚一眼,转身便上楼去了。 “……哥哥,”晚晚凝视他眉心那一点猩红,“姐姐她……” “没事儿,”林槐神情稍霁,又恢复笑容,不自然地说着,“快点吃吧,哥哥一会儿送你去上学。” “哎?送我去学校吗?” 她不知怎么说沈知昼会来接她。 她在林槐面前,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林槐点点头,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 他似乎是个掌控欲颇强的男人。 刚才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为她安排着以后的事情,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也没想过要尊重她的想法,着实把她骇得不轻。 沈知昼虽然混蛋,可从没这样过。 林槐去盥洗室,拿湿毛巾擦拭眉心的血渍。 想起林榣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他瞳孔倏然一缩,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 很小的时候,林问江开始将林榣培养成杀手时,就会在那些人肉靶子的眉心画一个红色的标记,让林榣开枪瞄准。 枪枪毙命。 之后,林榣的枪法练得百发百中,就是当年暗杀康绥与康泰亨时,即使隔得远,上下也有一定视差,她还是能够瞄准,百发百中。 她刚才是在警告他,她会杀了他吗? 林槐不敢想。 他一直认为,他娶她,是不存在多少爱情的,只是出于一种对她的怜悯,她没有感情,无法做一个正常人的。 只有嫁给他,他才能护她周全。 她也是他的妹妹。 婚姻不过就是从爱情过渡到亲情,他自认为他们贩毒的这一行当,也不是正经事,更非长久之计。 他们不配拥有多么可歌可泣的爱情,也不需要这种危险的东西。 与林榣在一起,可以免去培养亲情的这一步。 只不过,是搭个伙过日子罢了。 林榣曾也是,最没可能会杀了他的人。 她冷血,无情,杀人丝毫不眨眼,偶尔也会对他动粗,但从没起过杀心。 可刚才,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杀意。 他绝没看错。 他不禁开始怀疑。 自己还要娶这么一个,人形炸弹吗? 沈知昼停下车。 一抬眼,就看到她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 随后,林槐也跟了出来。 他刚要点烟的动作顿在一瞬,皱了下眉。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表。 早晨七点二十五分,比他平时来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林槐朝不远处的他懒懒地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去房子背后的车库取车了。 晚晚看到了他的车子,快步地走过来。 叩了叩他车窗。 他咬着烟,迟迟没点,只是那么咬着,在车内坐了很久,被她叩窗户的声音惊醒。 然后,滑下一半车窗。 男人棱角分明的半张脸,以及深邃的眉眼,便露了出来。 “你今天不用送我了,”许是走的太快,她脸红扑扑的,两颊泛着一层粉晕,眨着清澈的眼看着他说,“林槐送我。” 他扬了下眉。 听她这么说,倒是没多意外。 林槐平日可是个大忙人,可没这么殷切。刚才看他跟着她出来,他就大概明白,今早会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他心底冷笑一声。 表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故意说:“你哥哥,送你啊?” 他又把“哥哥”二字咬得极狠极重。 ——又来了,又来了。 又是这种酸溜溜的口气。 她轻轻叹气。 “嗯,是啊,”她捕捉到了他不悦的情绪,微微拧了拧眉,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忘了告诉你了,早知道跟你说……就不要你来了。”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笑,摘下唇上的烟,眉眼带着笑,“你也不想我来啊。” 她匆匆摇头,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他轻哂着,扬眉看着前方,林槐还没出来。 他继续说:“那你,就上我的车啊。” “……”她想到刚才林槐在餐桌上那种强硬到有些可怕的态度,不禁一凛,当即拒绝道,“不、不行……” “那你还不是想跟他走,”他淡淡地说着,听不出话语中有什么情绪,语气却是渐渐轻缓下去,笑着反问她,“是么?” 她继续摇头,解释说:“不是的,他说……今早要送我。” “晚晚,”他再次下达命令,“上车。” 她捏了捏拳,摇着头:“……不行。” 他轻拢着眉心,笑着看她:“为什么?你是故意气我啊?” “不是……”她咬了咬唇,看着他,诚挚地说,“……他,会杀了你。” “……” “你自己说的。” ——好吧。 他妥协了。 每次说的话,为什么都在打他的脸? 妥协是妥协了。 就是,心中多有不快。 良久,他才遣她走:“那你去。” “……嗯。” 她乖顺地点头。 “晚上我来接你。” “好。” “不许跟别人乱跑。” “……好。” “不然,”他笑意愈发深沉,“我就打断你的腿。” “……” 她神情一凛,眉毛狠狠皱了下,又羞又愤,一脚踹上他车门。 砰的一声—— 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一枪。 他的心,在这一瞬,突然就空了大半。 然后她转身就走,看起来气得不轻。 他无奈地苦笑着,又将刚才摘下那烟重新放回唇上,准备点上冲淡一下一瞬烦闷的心情。 末了又想起什么,突然扬声喊她:“喂,你回来。” 她背影一僵,随后转身走回来,忿忿地瞪着他说: “又干什么?还想打断我哪儿?” 他滑下整块儿车窗,唇边染着一点深沉笑意,然后长臂挥出,按着她脑袋,狠狠地吻上去。 “下不为例。” 第36章 星烺(6) 晴空泛起了薄荷色。 林槐开了辆白色路虎擦着他车过去,边还缓下车速,顺手滑开车窗,同他打了个招呼,算是告别。 “走了?” “嗯。” 沈知昼左手夹烟,指尖懒懒地叩着车窗沿儿,下巴稍一扬,微笑着,算是回应。 他脸上假笑刚浮现的下一秒,就倏然消失得无踪无影。 深深一喘气,心中多有不快。 正欲掐烟,眼见着坐在林槐后车座的小姑娘,打开车窗,酡红未消的俏脸一扬,朝他吐了吐舌头。 随后,他就吃了一鼻子车尾气。 “……” 他无奈地勾着唇,笑了笑。 透过车前镜,看到那个白色的车屁股渐行渐远。 很快便化作了天边的一个小点,凝在了道路尽头,一缕烟似地,将他的心情晃得半明半昧。 说不出的怅然。 抽完了一整支烟,他给阿阚打了个电话。 今天本来没什么事儿可忙,他得了闲,特地早来,没想到被林槐半道截了胡。 着实惹人不快。 据悉,林问江下月月底会走东南亚那趟货。 具体怎么走不知道,是由林槐亲自去,还是林问江再做安排,也不清楚。 沈知昼现在只能把已知的这些讯息报告给戚腾,到时他们会安排计划来应对。 思至此,他拧了下车钥匙,发动车子。 玻璃上突然出现一只纤细的,且骨节分明的手。 叩响了。 林榣躬了躬身,一手挽了下齐耳短发,别到耳后去,一手又敲了两下他车窗户,显得很有耐心。 她那双冷眸杏眼,直直望着车内的男人。 面无表情的。 沈知昼眉梢一挑,朝她淡淡一笑,学着刚才跟林槐打招呼的样子,也同她打了个这么心照不宣的招呼。 然后,他一脚踩死了油门,车头一猛子就飙出去。 砰砰—— 意料之中的,两声枪响响彻在耳后。 他后车窗玻璃“哗啦——”一下,应声而碎。 夏日慵倦的风挟着一股极不相衬的火-药味儿冲鼻而来。 他心底暗骂一声,连方向也没打,挂了倒挡,直接给车就又开了回去。 林榣看他车挂着半扇摇摇欲坠的碎玻璃退回来了,这才眯了眯眸,放下了手里的枪。 车身缓在她脚旁。 男人滑下她刚才叩过的那扇车窗,颇为吊儿郎当地笑着:“林小姐,打坏了你给我赔吗?” 她红唇轻轻一扯。 刨去平素的冷淡,眸间一点点有了些许别的情愫,淡声地说:“你不是要跑么?” “我怕你再来一枪,我就没命了。”他只是如此说着,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惧意,“我还想活。” “哦,”她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冷,“原来你怕死?” “怕啊。”他笑笑,“不过我知道的,你不怕。”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 她凝视着他,不说话了。 他也是才惊觉,她的眉眼轮廓之间,和晚晚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 只不过,她们的气质大相径庭。 她是明艳且冷冽的,晚晚娇俏而和煦,所以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了她们是亲生姐妹。 之前听林槐这么说,他还深深吃了一惊,时日一久,慢慢才能从她们五官细致入微的相似点中得以佐证。 “有事吗?”他有些不耐,指了指破了的车窗户,“你给我打坏了,我还要去修。” “爸爸说,下个月,让你跟我一起去走货。”她语气又平又冷,仿佛说的只是事不关己的一件小事。 他心底一骇,轻轻地皱眉:“去哪儿?” “伽卡。” “伽卡?” “是。” “从伽卡走?” “嗯。”她静静地答,在撞到他质询的目光的一瞬,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好像很怕跟他对视似的。 她目光飘忽着,继续说:“从伽卡走,然后去老挝。” “怎么走?”他继续追问,力图每一个环节的详尽细致。 “不知道,还没决定,”她说,“爸爸说,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他倒也没必要问林问江什么时候回来,于是换言又问:“他什么时候决定让我跟你一起去?” 他感到好奇。 经由上次康泰亨一事,他对这种事情绝不能掉以轻心。 林槐昨天才回到港城,怎么不到半天时间,林问江就突然决定他和林榣去了呢? 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林榣毕竟是林问江的女儿,如果要对他下手,也没必要让林榣跟着犯险。 除非是—— 是想让林榣杀了他。 想到这一点,他脊背就寒了大半。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一起?”林榣仿佛能勘透他内心一般,如此冷淡地问着。 “是啊。”他不客气地笑起来。 她一扬眉,“是怕我杀了你?” 这样平淡无常的语气,好似只是在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或者“天气怎么样”这样平平无奇的问题。 可,这就是林榣。 他敢肯定,刚才如果他直接开车离开,她下一枪估计就是打爆他的车胎然后上去直接杀了他了。 可怕的女人。 “我怎么不怕?” 他淡笑着,面上云淡风轻,神经却一丝一毫没有松懈,腰背也不由地绷直了,看着她说:“你连我家的钥匙都能搞到,老实说,我每天睡觉都心惊胆战的。” 林榣闻言,眼底倏忽多了丝别的什么情绪。 一闪而过,像是兴奋。 他没有看清。 她支着肘趴在他车窗沿儿,抿着唇,凝视他半天,意味深长地说:“是只怕我杀了你,还是怕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杀了你?” “……”他依然在笑,却不说话了。 冷汗顺着脊梁骨,节节攀爬。 “离林栀远一点,”林榣冷冷地说,“我知道之前你们住在一起。” 之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小时候,还是林槐让他查她的期间? 他压抑着心底的恐惧,仍然用淡笑掩饰着自己,淡淡反问:“是么?” “我想,能拥抱的关系,不仅是绑匪和人质之间吧。” 林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要通过他脸上任何一丝一闪而过的神情,勘透他的内心,挖掘到他的秘密。 “不要做越界的事情,不然……” 他眸色愈发深沉,笑吟吟地打断她:“不然?” “不然,我真的可能会杀了你。” 她深深喘了口气,直起腰,清脆的声音从车窗上方飘忽入内,让他有一瞬间的压迫感。 “杀了林栀,也不一定。” ——她在她身上,还找到了嫉妒的感觉。 毕竟,她可真不是很喜欢她的这个妹妹。 不喜欢,也是一种感觉吧。 就像一直以来,他对她一样。 林问江回到港城,是晚晚高考结束后两周多的事了。 他和在视频电话中见到的无差,也与她想象中的一样,是个十分慈祥和蔼的男人。 中等身材,两鬓略白,却精神矍铄,面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容,对谁都是微笑的。 他也对她多有疼爱。 的确像林槐所说,爸爸从小就很疼爱她,他将她放在手心里倍加呵护,如掌上明珠一般宠爱着她。 他为了她推掉了一单生意,一下飞机就不管不顾地就奔回了家,见到她时几乎喜极而泣,将她翻来覆去地打量。 看清了鼻子是她,眼睛是她。 终于能把她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联系在一起了,最终颤抖着抱住她,一直在喃喃地说: “林栀啊,你终于回家了。” ——她终于回家了。 她就是再对这个家没有感情,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也不由地被他打动了。 她仅存的记忆里,是不存在多少父爱的。 她甚至想跟许凌薇商量,可不可以有一个折中的方法,让她一边不用与许凌薇分开,不用离开原来的那个家,一边还可以沐浴在这种浓烈的父爱之中。 可她隔三差五地给许凌薇打电话,都没人接。 上一通电话是她高考结束那天打过去的,许凌薇那时又奔波往非洲的另一个城市,说了些让她照顾好自己诸如此类的话,没说两句就又挂了。 她能感觉到,许凌薇其实是不想回来。 也许是,不想接受即将会与她分开的事实。 可是,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许凌薇今天跟沈知昼联系了。 这天,他受林问江之命赶往隔壁市,许凌薇在电话中简明扼要地对他说,要他照顾好晚晚。 他有一刻的失神。 当时他正开车驰骋在两所城市的高速公路上。 长达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因为事情紧急,驱车前往最快,他与阿阚一同前去。 路途冗长,他们一路轮换开车。 阿阚在半小时之前和他换了之后就在后面呼呼大睡,呼噜扯得震天响。 沈知昼还是能从噪音里辨识出许凌薇的声音。 他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不仅仅因为来电话的人是许凌薇。 她还说,她知道他在替林问江做事,大概,也得知了,这是一个长达数年的潜伏任务。 后面她只是一直在重复,要晚晚安全。 之前还不让晚晚给他添麻烦的她,用一种几近哀求的语气对他说,要他保护好晚晚,保护好她的女儿。 当然,也要他安全地活下来。 活下来,成功完成任务,不要辜负他父亲和伯父的期望。 许凌薇打的是他的备用手机。 这部手机是之前戚腾交给他的,做过加密处理,不会被监听,非常安全,平时他都用来与线人联络。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是相信他的。 没有对他完全失望。 在伽卡的那年,他和她打过照面,从她眼里读出的情绪,除了失望,就只有失望。 许凌薇还说,她不是不想回来,是根本不敢回来。 戚腾对她说,在情态好转,甚至尘埃落定之前,要她暂时不要回国,因为怕她连累他。 现在是关键时期。 林问江回了港城,是最好的机会,也是万事更需小心斟酌的时候。 关于晚晚是林问江的小女儿林栀一事,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也是计划之外的变数。 如果早知道,当初就不会让沈知昼贸然回到港城,再与她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接触。 她暂时不回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认识他的人,最好越少越好。这样才最安全。 挂了电话后,他久难回神。 随后又接了一通电话。 来自晚晚。 她好像在躲开谁打电话一样,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沈知昼,你去哪儿了?” 他一晃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车外已大雨瓢泼。满世界氤氲成了一幅意象模糊的抽象画。 迷离又彻底。 车内潮闷,他的大脑有些缺氧。 很久很久,才能从雨声中辨识出她清脆的声音:“……沈知昼?你在听吗?你没事吧……” “没事。” 他疲倦地笑了笑。 “你去哪儿了?” 他抬起眸,凝视着前方愈发浓稠的夜,情绪仿佛被这雨天一点点地氲湿了,良久,都没接话。 她似乎是来了脾气:“你也不说你去了哪儿,还是林槐说你有事出去了……” 说着,她就有些委屈了,“你现在连去哪儿都不告诉我了吗?” 下了高速,经过一个路口。 他一眯眸,发现夜色尽头,前方五十米左右,凝着一层红蓝交织的光。 前面有警车。 阿阚这时醒了,揉了揉眼睛,问:“昼哥,到了吗?” 晚晚在电话那边听到了阿阚的声音,继续说:“你果然……不在港城了吗?” 他却还是没说话,也没挂电话。 旋了半圈方向,直接把车沿着另一条小道开下去。 他不能碰上警察。 现在,他的身份是个毒贩。 而且这辆车上还藏着一包毒品。 这次,他是替林问江到这所城市见这边的一个下家。这一行的规矩是,大批进货之前,先要给客户一些样品“尝尝”,意为“验货”。 如果他被警察抓了,他倒不是怕自己无法脱身,是怕林问江就此怀疑上他。 再想取得信任,就更难了。 开了大概七八十米左右,他猛地一脚踩下了刹车。 心跳一顿,随后飞快地跳了起来。 前方五米左右就是个断崖。 漆黑不见底。 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没路了吗? “阿阚,”他命令着,“打个手电,下去找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好!” 阿阚便拎了只手电,即刻下车了。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林槐的声音:“林栀,准备好了吗?” “嗯,”她大声地答应,“——哥哥!快了。”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冲破潮闷的雨夜。 他终于能够从纷繁的思绪中回神,随后却更烦闷了。 “找什么路呀?”晚晚在那边疑惑地问,“你刚才是在高速上吗?沈知昼,你、你没事吧……” 他倏然冷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我是帮你爸爸和哥哥做事去的,我出事了,你记得帮我找他们算账。” “……” 起先他还沉默寡言的,刚才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让她有些吃惊。 她却不恼也不躁的,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啊,你不就是跑了趟外地吗?能出什么事啊?你又不是去做坏事。” “……” 他又一次感到无比烦闷。 “你刚才去找什么路啦?”她小心翼翼地问,一下子就乖顺得像个小兔子似的,轻声试探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是找路回港城吗?” 她边想着,他好像出去没多久啊,这么快就能回来了么? 他听出了她试探的意味。 “是啊,”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笑着,“找条路,活着回去见你啊。” “……” 她气息一窒。 “怎么了,问我的不是你吗?”他随手点了支烟,语气倏然幽昧下去,“你打电话过来一直问我,是不是,想我了啊?” 她一直默然不语。 他猜也能猜到她那副忸忸怩怩还情不自禁的模样,哼笑着,“想我回去欺负你?” “沈知昼……你好混蛋啊。” 突然电话就挂断了。 他听着忙音,没来得及品味她似娇似嗔的口气,不觉有些失落,心底暗嘲了句“小屁孩儿”,就要把手机扔到一边去。 突然,手机又震动起来。 还是来自她。 “喂——”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是不大高兴,却没有多不耐烦。 她小心地揣测着,他应该不是因为她打电话来不愉悦,于是悄声地说:“那个……” “嗯?” “我等你回来。” 他一愣,很久很久都没用回过神。 两方都沉默了许久,直到雨夜的气氛与电流快要胶着缠绵到无止无休,他才笑着: “你就这么想见我啊?” “啊,”她沉了沉气,“……嗯。” 他再没说话了。 只在这边兀自地哑笑起来。 悠悠地叹了口气,看到阿阚过来。 摘掉电话。 ——他也是啊。 两周后,沈知昼回来的那个晚上,林问江攒了个局,算是家宴。 看起来,他不在国内的这几个月,国外市场开拓得非常成功,他整个人都笑呵呵的,有过哮喘病史的他气色十分好,丝毫不像是生病的人。 当然,这么高兴,还有他的小女儿林栀回到家中的功劳。 算是喜上加喜。 林问江回来之前对林槐说,干完这一单,他们就不再做了。 近一年来,国内外缉毒力道逐渐加大,过海关、走货、运输都成了问题,这遭浑水不像以前那么好淌了。 反正他入行时日已久,如今也赚够了钱,是时候将厂子一收,携一家人环游世界,找个风景环境优美的外国小镇过日子了。 林槐却觉得,这话只是一时的。 或许只是看在一家人团聚的份儿上有感而发。 他是林问江的亲儿子,几乎是一路看着林问江是如何靠毒品发家,起家,到站稳脚跟,成了一代毒枭把控国内市场的。 人的**无穷无尽,钱也是赚不完的,只要有暴利可牟,林问江会一次次地以身犯险。 不然为什么这次要在墨西哥耽误那么久? 说不定,忙完国内往东南亚的这一单,就会去墨西哥那边继续重操本行。 那边的管控力度虽然不及国内这么严苛,但制毒贩毒本就是成本极低,利润巨高的生意,只要有市场,不愁没钱赚。 第37章 星烺(7) 尺寸相似的两条红裙摆在面前时,晚晚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她还从没尝试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感觉这样鲜艳诡谲的颜色,更适合林榣一些。 “都换上吧。”林槐说。 林榣随手拿起其中一条裙子,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 漂亮繁复的钩花,简单大气的线条款款从她臂弯之间流泻而下。 的确与她极合衬。 林槐让人定制了两条,用以今晚的家宴。 晚晚和林榣一人一件。 其实林榣已经穿好了一件通体黑色的裙子,半开衩的小礼服设计,很衬她瓷白的肤色。 林槐却不甚满意地命令道:“换掉。” 见林榣没反应,他又沉声地说:“和林栀穿一样的。” 林榣这才撩着眼皮,斜斜地觑了他眼,一手抓过裙子就出去了。纤薄的背影晃动一瞬,轻袅得如一缕烟。 晚晚望着林榣出去,久没收回视线。 房内只剩她与林槐二人,林槐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哥哥先出去了,你换好了就和姐姐一起下来,我们就出发了。” 她点点头。 也不敢说自己从颜色到款式,都极不喜欢这条裙子。只得机械地点着头,随后便穿上了。 晚上,一顿饭吃的糊涂。 在座的除了林家的诸位,她都不认识谁是谁。 林槐坐在她一旁,全程都很照顾她,还让人给她把酒换成了果汁。 可是,直到这顿饭结束,也没见沈知昼来。 半途,林槐出去接了个电话,像是在吩咐命令着什么事,在露台附近来回踱步了将近十几分钟。 一开始他打电话的声音很大,可能在为什么事而焦虑,跟对方谈的不甚愉快,后来见她跟来,便虚掩了下话筒,微微一笑,道:“林栀,去找姐姐,哥哥在打电话呢。” 随后,他便减小了音量,避开她去一边继续打。 她只是路过他去洗手间罢了,不自觉地缓下步子,细细听了一耳。林槐说话的口气很急切,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对面,好像是沈知昼。 她回去后,林榣坐在她左手边,面色冷淡。 她悻悻坐下,还是有些不敢跟林榣与林槐之中的任何一人单独相处。 她见过林榣随身带枪,也见过林榣和林槐有次在家中车库,林槐和一个手下模样的胖男人起了争执,手起一刀就给人手指剁了下来。 那时她正在睡午觉,听到楼下有嘶喊和打斗声,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下楼就撞到了那一幕。 那时,林槐还牵来一条一脸凶恶的狼狗,把那个男人的断指扔到狗嘴边去了。 她怕得瑟瑟发抖,正欲跑,林槐却一扬脸,便开始对她笑:“林栀,待这儿干什么?去楼上啊。” 她的双腿如同被钉在了草坪里,随后林槐又一扬手,叫林榣带她上楼。 那是她回到林家这么久,林榣第一次与她产生肢体接触。 林榣轻轻捏过她的手腕儿,带她出去。 她力气很轻,全然不像是平日舞枪动刀那般,却好似是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不敢用,就那么牵着她,一路上了楼。 全程林榣虽仍冷着脸,她却能感受到,她这么做,似乎是在安抚她。 过些日子,沈知昼就要去伽卡替林家父子走那趟货。 按理说,在伽卡待了四年,对当地情况多有把握,可毕竟是从相隔甚远的港城走,一路上肯定变数颇多。 大家心里都知道有多艰险。 而且最终目的地还在东南亚,所以林问江和林槐都强调,此次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 林家家宴结束,林槐让他过来一趟。 他一早才从隔壁市回来,白天都在补眠,昼伏夜出的,作息颠倒得他有些糊涂,头昏脑涨。 人等在门边儿没进去,把车停在街边,在车内坐了一会儿。 六月底,晚间的天气沉闷恼人,车内坐不住,他便又下来,靠在车门边,点了根烟。 明明灭灭一点猩红晃动,他眯着眼,远远一望。一抹鲜谲如火的红纠缠着烟气,跃入他眼底,从门里出来。 想起来,他今天回来,还没来得及与她联系。 他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轻易再见。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仅戚腾警告过他,林榣也威胁过他,包括林槐近日来一直常伴她左右,不需要他再接送她放学,他也再没有理由轻易地靠近她。 林榣送她上了辆车。 应该是要回去了。 林榣穿红色并不稀奇。 她穿,他倒是第一次见。 一线纤腰掐得袅娜,不堪一握,两截纤细的锁骨楔在微敞的领口,白皙如雪的肌肤泛着层近乎病态的透明感。 裙子还开衩到大腿弯,虚虚奄奄,欲盖弥彰,说不出的味道。 是长大了。 不留神,他被烟气呛到。 随手就将那烟掐了。 却仍觉得心口空荡,于是又点起一根。 燥闷极了。 林槐还在里面没出来。 林榣送她上车,先让人把她送回家。 送她的人是虎仔。 身材魁梧的男人,平头短发理得一丝不苟,长相敦实,倒无半点流氓相。 虎仔是见过她的。 她当然也见过他,那回谷一宁被金奂在兰黛开了瓢,沈知昼还让他送他们一群学生去医院。 她当然也知道,他平日总跟着沈知昼在一块儿。 虎仔跟着沈知昼六七年,当然也知那阵子她住在沈知昼家。 不过,虎仔在林家诸位面前,向来是能不多嘴,便不多嘴,之前在伽卡他嘴上没关差点儿就害沈知昼没了命,生怕再招惹什么灾祸。 林榣让他送这位林栀小姐回家,他便老实照做,多的话,一字不提。 沈知昼见那车还未开,不自禁地又多望了几眼,瞟过车牌号,发现是虎仔的车。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这才放下心。 倏忽—— 一道银光擦着他面颊过去。 虎仔的车斜后方不远停了辆深蓝色商务车,里面的一个男人举着相机,照着虎仔的车就是一阵快门。 刚才许是忘记关闪光灯,所以那光束闪了半瞬,便没再亮起。 他却仍在拍,一直到虎仔的车离开。 沈知昼快步走过去,敲了敲男人车门。 男人受惊不轻,打开车窗,不悦地问:“干什么?” 沈知昼唇上咬着烟,痞痞地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相机:“我说,你拍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 “看看嘛,”他笑着,“敢拍不敢给人看?” 他也不顾男人愿不愿意,趁其不备一手夺过。 “哎——你干什么啊——”男人嘶嚎起来,就要下车来,“还给我——我是警察!我在办案!” “什么案啊?” 沈知昼懒懒地笑着,一看这男人就是个才出茅庐没几年的小屁孩儿,一点规矩也不懂。 他拿着相机,一张一张照片滑过去,“你们警察办案,是不是要走合法程序?随意偷拍,你是狗仔吗?” 男人扬声辩驳:“你说清楚——什么叫偷拍?” “不是偷拍?”沈知昼扬着手,就给他伸过去,“喏,你自己看,从家门口跟到超市,还有劳动公园,连人家小姑娘逗个狗的照片都拍,唷——这跟了几天了,几天的衣服都不一样,你还专挑人家穿裙子的时候拍,你不是变态跟踪狂么,嗯?” “喂——你说话客气点!” 男人又要冲上来抢夺相机,沈知昼一扬胳膊,就举起来。 男人没他高,滑稽地蹦了两下都没抢到,沈知昼继续不咸不淡地笑着:“你不是警察吗?你们警察就这么办案的么?” “我是啊——” “有证明吗?” “我、我没带警察证。”男人有些底气不足,还是在抢,“——还给我!” “没带就是假的了,我也装过警察吓唬人呢,”沈知昼说罢,一松手,就将那相机砸在地上,“不过啊,你是真警察,我也给你砸了,别怪我不讲理,我还真不是能跟谁好好讲道理的人。” 没等男人诧然,他还用脚狠狠地照着镜头踩了两下,等闪烁的红光彻底寂然,他抬头,依然笑意斐然: “啧,真不经摔。” “操……你他妈——” “警察叔叔可不能说脏话啊,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他用胳膊肘,用力顶了顶男人的胸膛,给了对方一个万分敬告的眼神,“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拿这破东西拍来拍去,小心我报警抓你啊,警察叔叔,警察抓警察,是不是很有趣?” “你……” 他还指了指不远处朝这边看过来的林榣,笑着:“那个女人看到了吗?” “……” “惹她不高兴了,她可能会杀了你哦。” 他声音不大不小,这话却悉数入了林榣的耳。 待那男人开车一骑绝尘忙不迭地跑了,林榣才走过来,抱着手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质问: “你就这么在乎林栀吗?” 他闻言只是浅浅笑着:“你怎么懂在乎的感觉?” 她瞳孔一收,皱了皱眉。 看着他,几欲开口,却都无法辩驳。 良久,她才说:“沈知昼,你不正常。” 他轻笑:“啊,或许吧。” 车前车后,光影流窜。 晚晚坐在车上,捧着手机出神。 再隔一条街就要到家,虎仔忽地在前说了一句:“前面在施工,封路了,我们得绕一条路走了。” 她一抬眼,看到前方围着一溜儿的警戒线,放着“施工勿入”的标识牌。 “不用绕了。”她突然说。 虎仔一愣:“……啊?” 她淡淡地说:“去沈……知昼那里吧。” 深深呼吸,勉强才能说完一整句话。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自不自然,会不会让人生疑。 “昼哥他……”虎仔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要找沈知昼,尴尬地笑了笑,猜测道,“这会儿应该不在家吧?你跟他说了吗?” 她默了须臾,从包里摸到了钥匙。 一串叮叮当当上面,连着一把他家的钥匙,是当时她住在他家时,他配了一把备用的给了她的。 “没有,”她低着头,心虚地说,“我才想起来,我有东西落在他家了……” 都搬走快两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东西落下了吗? ——好生硬的理由。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吧?”虎仔不计较,也不多问,只是说,“不过,他好像去找林槐了,刚才出来你没碰上他么?” 她茫然摇头。 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那我先送你过去。” 虎仔旋了圈方向。 他可不敢怠慢她。 她与林榣一样,是林先生的千金,林槐最宝贝最宠爱的妹妹。 沈知昼,似乎对她也多有照拂。 “要不要,给昼哥打个电话啊?” 虎仔车头一拧就换了条道路走,他总觉得贸贸然给她送过去或许不太好。 ——他会挨沈知昼的骂吗? “我打就好。”她轻声说,“你送我过去就可以,谢谢了。” “哦,好。” 虎仔只得妥协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林槐招呼着沈知昼还有林榣,去了兰黛喝酒。 先前喝了一遭,他周身已有了些许酒意了。 他平日酒量不好,也不怎么敢沾杯,或许是怕什么时候查酒驾给他拦路上,平白惹上警察。 做他们这一行的,能避开警察就避开。 一丝一毫的干系都不能扯上。 听沈知昼说今晚给一小警察的相机砸了,他只呵笑着假意指责了两句,却也没计较。 不仅因为他们亲同兄弟,这么小一件事,本就是偷拍,对方也不占理。 砸了也好,免得拍到什么不该拍的。 若说今晚林槐怎么喝了这么多,一开始沈知昼也不知道。 其后是他听旁人说了两句才听明白,原是林问江今晚罕见地跟林槐发了好一通脾气。 之前林槐去泰国周旋就不甚顺利。 林槐此人有时太过刚愎自用,不懂变通和人情世故,也不懂暂时的口软是斡旋的手段。 林槐得罪了人,惹得人家大为不快,一直记恨在心。 林问江要走往东南亚的那批货也要经那人之手,对方今天来了电话,暗示给林问江说,林槐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不敢再受林氏的货,有意取消协作。 林问江平素对人都是一副慈善的笑面虎面孔,自林槐妈妈去世后这么多年,也没跟林槐发过这么大脾气。 林槐心里猜测,估计林问江是真的作了做完这一单就收手的打算,所以对最后这趟极为看重,一丝一毫的闪失都不可有,甚至详尽细致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了。 林槐一杯杯灌酒,大吐苦水。 一开始旁人还劝他,最后劝不住了,他又借着酒意指着林榣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难听的话。 沈知昼在一旁,默默观察着林榣。 林榣有什么表情? 她的确,没有任何表情。 然而她的表情,和他的,在林槐说到“林栀”时,都默然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这次—— 轮到林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她那会儿还说他不正常。 是,他是不正常。 他从晚晚变成林栀时,就不正常了。 那是怎样一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知道。 加之此次去邻市走货,他也不甚顺利,那晚路遇警察不说,去了后也是连吃了几天闭门羹。 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最近这一带缉毒力道都加大了,隔壁市前些日子捣毁了好几个窝点,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他以为事态已经往顺利的方向大步行进,然而一些埋藏在暗处的阻碍,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让人无法预料。 头顶的彩灯晃碎了视线,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一次次地蓄满,继而掏空。 他的意识也被反复掏空。 突然就很想,希望有谁来到他面前,一瞬间填满他的空虚。 听着林槐说胡话,今晚大家都醉成了一团。 他也不自禁喝了许多酒。 林榣扶着他出去时,他已醉意深沉,模糊才能看到伫立在他身旁的那道鲜红诡谲的影。 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容貌。 依稀记得有人将他扶上了车,要送他回家。 他靠在座椅上,醉意深沉地呢喃了句“晚晚”。 然后就睡了过去。 意识全无。 林榣握着方向盘的手,久久没动。 第38章 星烺(8) 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后来再打过去,就是关机了。 晚晚又辗转打给了虎仔,虎仔说,他和林槐他们在兰黛续了一摊,这会儿应该回去了。 晚上十点,这条旧街上没有一辆车过来,也没有一个人经过。 唯有窝在草坪暗处的野猫,一声一声凄厉的叫声相伴左右,阴气森森的。 她只穿了条单薄的雪纺红裙。四处流窜的寒风,如巴掌一样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她的身体。 很冷。 她摸出钥匙,下决心打开了他家的门。 先轻轻旋开了玄关的灯,然后她给他发过去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了她在他家里等他。 这里与她之前住在这里时的布置差不多,没有多大的变化,能看出,他还是一个人住。 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去她之前住过的房间看了看。 与她来之前一样,床单被褥什么的,都被收到了柜子顶部,这个房间与其他地方不同,就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似的。 他的房间也跟她记忆里无差。 门半敞着,泛着很清淡的一丝烟草气味,颓丧又压抑的灰黑色调布置,枪黑色墙纸,深蓝色的床单,里面的家具几乎都以檀木黑为主。 他床上随意地摊开一条薄被,她猜他应该是睡了一觉就出门了。 她把他房间的灯关掉后走出来,想下楼去厨房烧些热水,还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怎么解酒最有用。 刚才听虎仔说,他和林槐应该在兰黛喝了不少酒。 她还在他家的最后一晚,他那天也喝了很多的酒,回来后就直接断片儿,然后拉着她,说了好一通胡话。 她下楼到一半,听到玄关那边传来动静。 是女人的高跟鞋响。 她周身一凛,向后一蹿,连连后退好几步,缩在墙角。 她不想躲,她反而想看清,那个女人是谁。 一抹鲜红色,坠入她眼底。 林榣扶着身形高大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高跟鞋回荡在她心跳上,次次踩稳,阵阵喧嚣。 林榣灵敏地察觉到了楼梯上的动静。 她刚想闻声看过去,还未转脸,只稍一侧眸,就注意到那一抹与她相同的红色。 她冷冷地扯了下唇,便没有回头,亦步亦趋地扛着沈知昼,将他扶到沙发那边,然后扔下去。 他沉沉地陷入皮质沙发里。 看起来的确醉的不轻,英气的眉紧锁着,神情很痛苦。 两颊泛起与他极不相衬的酡红色,领口半敞开,那微醺的蜜桃色沿着他下颌一直蔓延到胸口。 虚虚奄奄,欲盖弥彰。 林榣知道他酒量一向不怎么好,从前他也极为克制,能不喝就不喝,却没曾想,他今晚会喝这么多。 她听林槐说,确认了“沈晚晚”就是“林栀”的那天晚上,他也喝了很多酒。 今晚一开始他也是滴酒不沾的,直到林槐提到了林栀。 ——又是林栀么? 还是,他的晚晚? 茶几上放着个玻璃水壶,还有一些水,林榣随手给他倒了杯凉白开,想拍一拍他,让他醒来喝一些水。 刚一凑近,男人凉薄的气息夹着一丝酒气,飘飘扬扬掠过她耳际。 “晚晚……” 随后,她背上贴过一只手,将她轻轻一扯,她便毫无防备地坠到他胸前。 她趴在他身上,心倏然激烈地跳了起来。 丝丝奇异的,久违的感觉,如过电一般蔓延至她全身。 ——好奇怪。 却也不奇怪。 就连林槐也说过,她只对他有感觉。 她和林栀还很小的时候,她不叫林榣,林栀也还不是林栀。 叫什么,她忘记了。 只记得她们的故乡,也在云缅那一带,那里毒品泛滥,大部分人都吸毒,她们的父母也不例外。 后来因为没钱购买毒品,还得罪了当地的一个毒贩。 毒贩晚上来了她们家里要灭口,狠心的父母早早闻风,扔下她们姐妹二人卷了所有的钱落跑。 当时的林栀还只有四五岁,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耀武扬威,只会哭着流鼻涕。 男人被吵得恼了,提起刀就要动手。 当时只有十岁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从背后给了那个男人致命一刀。 喷薄而出的血溅射了她满身,满脸。 她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如果不杀他,他就会杀了她和妹妹。 那个男人的血从粗梗的后脖子源源流出,一开始他还拼尽力气恶吼着追着她们跑,可追到门口就没力气了。 血流不断,汇成河流,泡湿了她光裸的脚底。 她那时,居然感受不到任何害怕。 包括提刀相向,毫不犹豫地刺入男人身体里时,她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恐惧。 她好像从小就对感情这种东西非常迟钝。 直到后来,她和林栀成了孤儿被送往福利院,林问江将她和妹妹领养,将她们作为杀人机器,一天天地在身边养大,教她如何用枪杀人时,她看到一具具在面前倒下的尸体,居然也没有任何感觉。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情感缺乏障碍。 她天生没有感情,是最适合做杀手的人。 这大概也是林问江悉心培养她的原因。 可林栀,不一样。 她从小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心地纯良敏感,也乖张胆小,有小虫子飞到她手背上都会吓得哇哇大哭。 她们不一样。 在他面前,也不一样。 现在,似乎一样了。 他半睁着眼,微凉的指背拂过她们相似的眉眼,又用低哑的声音,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晚晚。” 林榣没有动。 她下巴轻轻挨在他胸膛上,静心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同时聆听着他的。 不管有没有人在楼梯上看着,她无比贪恋这一刻,微微侧头,趴在他前胸。 他们的心跳,渐渐地,好像可以吻合在同一个频率上了。 忽然,他一手捧住她的脸,眉眼之间挑着一点醉意。 她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力道,向上,再向上,睫毛轻轻一颤,阖了阖眼,就快要…… 挨上他的唇。 她接过吻的。 和林槐。 不过,林槐总是粗暴的。 无论是与林槐做-爱,还是接吻,对她来讲,如同上刑。 他朦朦胧胧中看到眼前的脸,比他记忆中,艳丽得多。 是了,他的晚晚,今天穿了红裙子。 他那时远远一望,她看起来的确比从前要明艳成熟,娇嫩欲滴。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罂粟花。 摇曳在他眉间心上。 眼前的女人,杏眼里波光流转,有着饱满的红唇,利落干净的齐耳短发…… ——短发。 短发…… 他的晚晚,可不是短发啊。 他可是爱死了她柔软长发的触感,他以前,就觉得她适合长发。 记起她刚上初中那年,学校要求极为严苛,让她们女孩子们都剪齐肩的短头发。 他为此特意提议许凌薇给她再换另一所纪律宽松的学校念书。 他的晚晚,最适合长发了。 柔软的长发,圈圈绕指,环过他手腕儿。那时与她接吻,他轻轻攫住她小巧的后脑勺,感受着发丝,缠绵地流泻在他掌心。 套住他,套牢他。 栽在她身上,再也再也起不来。 他怎么就,栽给一个小姑娘了呢? 他身边,不是没有艳丽成熟的女人。 比她性感,比她明艳,比她深谙男女之事,比她心思深沉,更懂得讨他这种男人欢心,也比她更深不可测。 却都没有她迷人。 他迷恋她那种,在纯真和妩媚之间徘徊的流离感。 彻底的,又是迷离的。 让人提心吊胆,却也心甘情愿沉沦。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正常了。 眼见她一天天长大,他却始终无法拥有她。 那种强烈的,已经变了质的感情,如隔靴搔痒,想深深触碰,却只能短暂抚慰。 如一口久经时日愈发醇香的酒,他的舌尖刚触碰到,就只得悻悻收回。 他什么时候,才能心无旁骛地爱她呢? 他的手只在面前女人利落的鬓发附近停留了一瞬,心思却仿佛翻搅过千万遍。 千千万万遍,都是晚晚。 不是林栀,而是,晚晚。 可她,却不是晚晚。 他的酒意顿时消了大半,差点儿就借着酒兴酿成了大错,匆匆推开她,随后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他不知是该道歉还是什么,只低声地说:“……认错了。” 林榣没多意外他会这样。 她刚才,也不过是乘人之危,心存侥幸罢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她坐在一旁,静静地问:“你跟林栀,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他答的很快。 “我说之前。”林榣冷冷说,“你们住在这里,再之前。”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笑着反问,从身上摸出烟来,咬在唇边,刚要点的一瞬,打火机就被她抢走。 “你先回答我。” “你先还给我。”他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眼底醉意渐渐消散,泛起寒意。 她站起身,冷冷睥睨下来,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你不怕我杀了你?” “嗯,可以啊,反正你威胁我好几次了,要动手早动了吧?” 他笑了笑,咬着烟,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她,淡淡地说:“不过,如果你真的要我死,那请别告诉她,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 “怕她为你难过。你是她亲姐姐,不是吗?” 她眸色微动,一瞬有泪光涌出:“……沈知昼,你这样,值得吗?死了都值得吗?你会死的。” 他摇头,哂笑着: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我会很痛快。” 她顿了须臾。 长这么大,她流泪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要从身后掏枪,像是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早就瞧见了,这会儿笑着揶揄她:“穿裙子怎么方便带枪呢,下次记得穿个外套。” ——怪不得他今晚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心底忿忿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最终扔下打火机,扭头便走了。 身后门咔哒一声—— 关上了。 满屋寂然。 接着,又响起不间断的“咔哒”、“咔哒”声。 却不是女人的高跟鞋声,也不是关门响。 打火机没气了。 他烦躁地扔进垃圾桶,站起来想去别处找一只,忽地一抬眼,就看到缩在楼梯上的少女。 “……” 他吓得不轻,甚至还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尤其是她还穿着红色,还是长发。 生怕她一抬头,就是一张惨白的脸。 看明白了那是个人,不是什么别的稀奇古怪,他插着兜,站在原地,头还有些昏沉,稍活动了一下肩颈,哑着声音问: “你怎么在?” 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满脸氤氲的泪,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什么情绪。 他又把她惹哭了吗? “——晚晚?” 他从嗓子眼儿里磨出一声。 生怕自己还醉着又认错了人,还向前走了两步。 她迅速站起身。 一股柔和的风,挟着她周身暖柔的香气,扑入他怀里。 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已经不再哭了。 他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是看到他错把林榣当成了她,差点儿做了点儿不可饶恕的事情了,还是听到了他和林榣的对话。 他没做……错事吧? 少女温温热的面颊贴在他肩窝。他太高了,她站在楼梯上,都得稍稍垫脚才能抱紧他。 她抱着他,也不说话。 只是那么抱着,越来越紧。 “你干什么呀?” 他笑了笑,轻轻地伸手环了她的腰一下。 他才发现,这裙子居然是半露背的设计,他手稍一向上,就能触碰到她脊背光滑的肌肤。 “晚晚,”他与她私下相处,从不喊她“林栀”,于是此刻自然又强硬地命令她,“下来。” “不……”她声音柔柔的,像是小猫的爪子,按在他心上。 “下来呀。”他柔声说。 她固执地摇头,撒着娇:“……不要。” 他叹了口气,便抱起她,去沙发那边,坐下后,直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恶劣地笑着: “那你,坐上来啊。” 她将炙意阵阵的脸颊埋入他脖颈,轻轻地咬住他喉结,愤愤地说:“……烂人。” “嗯?”他声音陡然一沉,“你说什么?” “居然……对我姐姐下手。” “……” 他默了一瞬,然后好笑地弯了弯唇。 扳过她肩,捧住她那张羞愤交杂的小脸,黑沉的眼眸攫住她,反问她:“你说我是烂人啊?” 她委屈地呶嘴,点点头:“……嗯,烂人。” “骂过我混蛋,骂过我坏蛋,坏人,现在还有了新词——烂人,”他轻笑,“我是不是该好好表扬你?挺会用词啊,个个都很到位。” 她没忍住,就破涕为笑,娇嗔道:“你怎么表扬我呀?” “不知道。” 真正问起来了,他却只得苦恼地笑着。 他的语气倏然幽昧,按住她娇俏的脸颊,低下头,细细地在她柔软的唇畔上啄吻,“表扬不会,哄你也不会,我比较会……欺负你。” 她的身体炙热而敏感,他稍一触碰,她就连连喘息,小脸涨的通红。 最后,他的吻停在她唇角,低沉暧昧地说:“哥哥先去洗澡,好不好?” 吻停下的一瞬,她心口泛起空虚的感觉,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好。” 他舒朗地笑着:“洗完澡再欺负你,也好吗?” “……” 她神色一寂,咬了咬后槽牙,忍着没答。 他的吻却又一次落下。 这一次,是自她从裙子领口敞露的两截锁骨上,一直,一直,流连向下。 “好不好?”他哑声地问,“好不好啊,晚晚。” “……”她还是不答。 满喉呜咽,只剩低低苦吟。 他像是报复她的缄默,于是啃吻得更用力一些。 不多时,映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光,她的锁骨上齿痕斑布。 掩映在红裙下的白皙的皮肤,也泛起了暧昧惑人的蜜色,衬得那红痕更鲜艳,像是即将成熟了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樱桃。 “不回答我啊?”他坏心地又去咬她的耳朵,低声地说,“晚晚啊,哥哥今晚,喝酒了。” “……”她闭了闭眼。 她当然知道。 “我忍了好久,没去找你,”他哑笑起来,“你是挑好了时机,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做混蛋事吗?” 她深深喘息,心口攒着一团燥热的火。 被他点点燎起,烧得浑身愈发灼热难耐。 “还是不回答我啊?”他似是有些恼了,忽然起身,托抱起她,就往楼上走,“那就洗到你,肯开口回答我为止。” 第39章 星烺(9) 微弱的水声逐渐由小增大,淅淅沥沥响彻在门后,玻璃上映着一层盈盈水光。 水汽蒸腾起来,沐浴露的香气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着热意氤氲入空气,然后缓缓消散掉。 她站在门后,听到了水声。 凭着记忆,依稀记得,他家里是没有浴缸的。 这座房子地处港北老城区,是老式的复式二层楼。 加之房子里多是木质结构和木地板,管道和线路也日渐老化,其实并不好开凿接通新的排水设备,所以,浴室里一直都是淋浴和热水器。 当时她还住在他家,洗澡时就觉得没有浴缸非常不便,只能站着淋浴,也不能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有时候,热水澡的确会让人非常放松。 她还读高三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周末甩去一身疲惫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澡。 可他平时看起来,总是神情紧绷的,随身带着枪,睡眠好像也不怎么好。 那阵子他接送她放学在门口等她时,心情不大好的话,就会一个人烦闷地靠在车边抽烟,或是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寡言。 可看到她时,却总是笑意盎然的。 “晚晚。” 他突然在里面喊她。 声音空旷清朗,透着些许倦意,似乎是洗得舒服了,从外携入室的那股酒意,也渐渐消散。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玻璃门。 门一开,一只沾着水汽的手伸出来,她把他干净的衣服递给他。 一开始他进去之前就说好的,让她等在门边,不让她走。 他手停在门边,人却也没走,问:“你要洗吗?” “我?”她张了张唇,气息有些阻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鬼使神差地问了句,“现……现在吗?” 他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现在?” “……” “也可以啊。” “……”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她脸热了一瞬,不敢说话了,匆匆把衣服塞到他手里,转身关上门就走了。 他在门后似乎站了很久,一道人影绰绰,清朗的笑声混着热腾腾的水汽,很久很久都没有消弭掉。 她百无聊赖地在他房间里走了走,突然想起,那时在他家看到的那只红色耳环。 她后来看到过林榣有另一只。 她也曾猜想过他和林榣的关系,私下里也观察过,包括刚才看到他们在沙发上,却也没看到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 她还依稀听到他说了一句——“认错人了”。 ——认错人? 认错了谁? 林榣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和林榣一样的雪纺红裙,脚边氤氲着从浴室里缓缓蒸腾出来的水蒸气,脸一点点地红了。 把林榣……认成了她了吗? 今晚到此。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贸贸然地让人改变了回家的路线就来到这里,以什么理由,什么动机来到他面前。 他甚至都不问她。 只认定了,她是自己送上门来。 她甚至也,不想走。 她到现在也不知,她在这里,究竟是对,还是错。 也不知道那一刻,林榣扶着他跌跌撞撞地打开家门,回来时,有没有发现楼梯上的自己。 她对他这些年,甚至对林榣,林槐,林问江,都知之甚少。 只是,那会儿她还听见了,他对林榣说—— 如果林榣要杀了他,那么不要告诉她他是怎么死的,因为他怕她知道了会难过。 只因为,林榣是她的亲姐姐。 他如果死了,他却最怕她难过。 他值得吗? 她思至此,视线一点点氤氲,心口泛起酸意。 甚至,也想像林榣那么问他一句——“你值得吗?”。 他或许还是只会说,不管值不值得,他很痛快吧。 死了,都痛快吗? 她眼底阵阵发涩。 那会儿在楼梯上听他们对话,她也如此刻一般动容难过,全然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说一句——痛快。 只要她不难过,他就痛快? 正想着,浴室门啪嗒一声响。 他洗过澡,周身热气腾腾的,穿好了衣服出来,全然不若刚才还凶恶地说要欺负她那副模样。 男人湿漉漉的发覆在额上,剑眉星目的,面部的线条和棱角分明而流畅,一双黑眸转也不转地瞧着她。 他罕见地穿了件利落的修身t恤,倒是真有点儿像他以前还在警校读书时的飒爽模样。 他比之从前,轮廓更结实笔挺,全然是个成熟男人了。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他。 像是只乖弱的小兔子,注意到他眼神飘过来,她匆匆别开头,一时居然不知该看看哪里才好。 他看她那诧然的小眼神,情不自禁地一抿唇,就笑了起来:“偷看我干什么?” 她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说:“没有……” 嘴上强硬,她的两颊却缓缓生了热,出卖了她—— 分明就是有,她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谁知有没有呢。”他疏懒地笑了一声,酒意全然消散大半。 他却还是想喝点儿冰啤酒,舒缓一下长途奔波过后,加之酒局,然后洗了个澡,倦意满满的身体。 于是他交代她:“你想去就去洗吧,我去楼下。” “嗯?”她呼吸窒了半秒,茫然地问,“你……干什么去?” “怕我走么?”他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眼底一点点泛起笑意,语气也倏然幽昧下去,“还是,遗憾我什么都没做?” ……遗憾? 他那会儿,可气势汹汹地说要欺负她呢。 她周身一凛,不敢答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就往浴室去。 夏夜闷燥,她也捂了一身闷热的汗,难受的很,也急切地想进去冲个澡。 他手臂一横,忽然将她拦下。 “——等等。” 她抬起头,悻悻望着比她高出很多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问,“干……什么?” “你就这么进去?” 她上下看了看自己,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那件红裙衣襟上沾了一块儿酒渍。 她都差点儿忘了。 是了,她今晚不小心弄上去,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那会儿还吃饭时,绕到卫生间想去处理,还听到了林槐在同他打电话。 他回来一天了,跟林槐联系,林榣还跟他在一块儿,他怎么就能忍住不跟她联系? 这么一想,她今晚,倒真是像自个儿送上门来的。 她不觉得心情发燥,推了推他,匆匆地躲到了玻璃门后,换下裙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他一低眸,有些意外地笑了,又问:“干什么啊?” “……要洗一下吗?”她愣愣地问了句,“有点儿……脏了。” “啊,是么?” 他接过来,看到了污渍,摩挲了一下面料。 “这衣服应该很好干吧?夏天晚上挺热的,说不定一会儿就晾干了。” “嗯……”她点点头,然后推上门,“那我、我先去洗了……” 他也没在门边多待。 转身下楼,把她衣服塞到了洗衣机,机器轰隆隆地搅了起来后,他转身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三两罐冰啤酒。 啤酒还是上回阿湛他们过来顺便买来的,不过他两周前就出了远门,一直放着也没人喝。 他细细端详了一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然后看了下酒精浓度。 想来,小姑娘应该不怎么会喝酒,他今晚还听林槐说,饭局上都是林槐把她的酒换成了果汁。 不知怎么他就有些不悦。 一听林槐满嘴是她,他就浑身不快。 他放回一罐回去,转身去沙发坐下,缓缓点了根烟。 一开始水温很凉,他似乎是一直习惯冷水澡的,这跟她以前住在这里时他的习惯一样。 花洒不太好用,她用手调试了一下,才稍稍热了一些。 不过还是有丝丝凉意,她立刻匆匆冲了冲就出来。 舒爽多了。 路过洗手台,一打眼,看到林榣的那只红色耳环还扔在那里,孤苦伶仃,也无人问津。 像是一粒没有土壤生根发芽的红豆。 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林榣自己是否知道东西落在了他这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落下的。 而他似乎也没想理会,就那么扔着,时日已久,仿佛就是手边一件不起眼的物件,并不属于任何人,他也丝毫没放在心上过。 她又想起他那会儿在沙发上,借着醉意,把林榣认成了她。不自禁的,脸上又缓缓地生了热。 她们…… 一点儿都不像吧。 唉,真是喝醉了。 一开始她兴冲冲地进来,自己也没想那么多,这会儿要出去,却犯难了。 穿什么? 他像是猜到了她要出来了,一早上来,斜斜地倚在门旁,笑着朝玻璃门那头问了声:“洗完了吗?” “……”她听到他声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依然桎梏在自己的苦恼中。 这会儿听到了,看一道黑影覆在玻璃门上,她浑身一激灵,匆匆地应声:“……嗯!” 还喘了喘气,有些紧张。 “没衣服穿?” 她渐渐没了底气:“……嗯。” 他顿足片刻,然后慢条斯理地叩了叩门。 递进来一件他的衬衫,枪黑色,冰丝质感,光滑清凉。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随意地捻着衣襟,朝她晃了晃:“穿上吧,你的衣服快干了。” 她还在犹豫,踟躇着不敢接。 “快点儿呀,”他轻声催促,“等我进来给你穿么?” 她这才一把扯过去,迅速穿好了。 衣服很大,下摆能没过她的臀线,却也刚刚好,该遮的都遮好了,她才敢出去。 他斜斜地靠在门边儿,手旁放着喝了一半的啤酒,抱着手臂看她出来,眯着眼笑了笑: “又不是没在我这儿洗过,怎么跟头一回一样?” 她似是想起了以前在他家发生的什么事,忿忿地看着他,清透明亮的眼睛里,分明有怨怼。 不过,更多的是羞赧,和一丝浅淡的薄怒。 她看他笑意愈发幽昧,脸登时一红。 不觉有些忿忿,不知哪来的脾气,踩了下他脚,小声骂了句他“混蛋,烂人——”,然后就跑出去了。 他却一点儿也不恼,左右打开窗户透气。 一阵冷风卷着窗外草木的香气,这下他酒意和房间内的热意,完全消散了。 她穿着他的衬衫蜷在床边,两条纤细白皙的腿横在深蓝色的床单上,触目又惊心。 湿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肩头,潮气四溢。 她搬走后,家里就没有她的衣服了。 她以前住过的房间空空荡荡,衣柜也空空荡荡,他偶尔经过,心里也觉得空。 他试探了一下她裙子的干度。 雪纺的衣服,很容易干,夏夜又热,晾到外面,过一会儿就能穿了。 时候不早,她也不能在这里多待。 她就那么坐着,稍一跟他对视,立马垂下了头。 怨怼不少,遗憾也不轻,几欲张口,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失落个什么劲儿。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过来,像是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总对她袒露温柔的好哥哥,揉了揉她的湿发,柔声地说: “衣服给你晾出去了。” 她乖顺地点头:“嗯……” 他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坐在她旁边,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瞥了她一眼,“过来。” 她不由地瑟缩了下。 他温柔地笑着:“过来啊,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说不定。 他不等她反应,直接就给她拉了过去,她猝不及防地坠到他身上,柔软的毛巾随后兜头罩下。 “吹风机坏了,”他给她轻轻擦拭着头发,“别介意啊。” 他的动作很轻柔,丝毫没有欺负她的样子。 她刚才还很紧张。 紧张又期待。 她趴得不甚舒服,稍动了一下,他突然沉声说:“别动啊。” “……” “再动吃了你。” 她心底瑟然,便乖乖地趴好了。 不知多久,她头发是没怎么干,毛巾总归没有吹风机好用,轻轻甩了甩脑袋。 然后,她的手机就响了。 嗡嗡嗡—— 震动不停。 是林槐。 ——是了,她这么晚都没回去,林槐肯定要找她的。 怎么解释才好? 林榣那会儿在这儿,发现她了吗? 他看也没看,却也猜到了是林槐,突然扔开毛巾,听不出语气是否不悦,只淡淡地说: “接吧。” 她看他神色似乎如常,揣测他也没有不高兴,才敢滑开屏幕接上。 “喂?”林槐的声音半大不大,酒意显然也醒了大半,问她:“林栀,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我……” 她张了张唇,刚想说话,身后突然一痛。 她呜咽了声,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粗鲁地挤了进来。她刚洗过澡,浑身干涩,这猝不及防的,也没有任何作用的催化,痛得她直打颤。 “——林栀?” 林槐听到她呜咽,声音便有些焦急了,在那边又匆匆地喊她一声。 她仰起头,忿忿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沈知昼不恼也不燥,忽地就探身过来,手上动作没停,在她另只耳朵旁边,不乏恶劣地低笑了起来: “说话呀,你哥哥等着呢。” “……” 她疼得眼泪在眼眶打转。 这个人,简直太混蛋了…… 第40章 星烺(10) “在……在朋友家里。” 她唇瓣一张一合,强忍着缓缓泛起的燥意,很艰难地喘了口气,勉强才能说完整一句话,“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林槐半天都没弄明白她刚才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儿。 听她声音软绵绵的,他在那头浅浅地提气,如何也不忍心斥责她,想发的脾气也回到了肚子里,于是放缓了声调说:“都这么晚了,哥哥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你可真让人担心,真让人担心。” 那会儿饭后林问江留下他,于是他让林榣找辆车送她回家,现在他一个续摊喝酒的人都回来了,林榣没在家,她却也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 他这个妹妹,长大是长大了,但与从前一样,还算是乖巧听话,从不忤逆,也不反骨。 然而,林槐却还是追问她:“什么朋友?” “学校的……” “你高中同学吗?” “……嗯,是。” “是男的女的啊?”林槐不依不饶地问。 她怯怯望着眼前的男人,窒着气,很小声地撒谎道:“女的……” “让你朋友接个电话。” “……” 她悻悻看着沈知昼,一下子就慌了神,咬着嘴唇,目光游离了一瞬,继续怯生生地撒着慌:“她现在……不太方便……” “行吧……”林槐也不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强硬和神经质,不忍心苛责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斟酌了一下字句,语调也更温缓了一些:“那算了,是女孩子的话,哥哥也放心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很快,”她闪烁其词地回答着,弱弱地说,“我……很快就回去,先、先不……” 这边,沈知昼没等她说完,立刻将她抱起来 她委屈地咬唇,忿忿地睨着他。朦胧湿意在清澈的眼底打着转儿。 她正面朝着窗,她的眼睛如漾满一池春水的池中月。 那头的林槐似是还有酒意,脑子混混沌沌的,一时竟以为是自己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话,在那边不乏讶异地问: “……怎么了?” 这一边,男人的手臂轻揽着她。 他眉目之间笼罩着些许谑意,敛眸朝她微笑着,存心找她麻烦。 她正手足无措之间,他突然又倾身过来,低声呢喃着:“晚晚……” “……” 她憋足了气,脸颊缓缓生热,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奇怪的声音。 他低声命令她:“不许挂电话。” 看出了她要摘下手机的端倪。 她顿时,什么也不敢了。 他简直恶劣到,连她投降都不允许了。 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徘徊打转了,漾满了眼底,就要跌落脸庞。 她通红的脸庞。 “没事,”她更了更喉咙,压抑着声音,轻声回答林槐,“哥哥,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什么时候呀?”林槐不乏担心地说,“这都要十一点了,你姐姐也没回来,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在外面不安全呢。” 沈知昼从兰黛走后,林榣就跟着不见了。 应该是送沈知昼回家去了。 林槐想到这里,心底冷哼了一声,说:“需要哥哥派人去接你吗?你在哪个地方?离家远吗?” “不要。”她气息一凝,匆匆地回答。 话却不像是对林槐说的。 ——他倒是还记得,她还要用这张嘴与林槐说话。 她大脑滞空了许久,直到林槐连连问了两遍“真的不要”时,她才生硬地回答说: “嗯,真的,不用……来接我,我和朋友一起回去。” “……”林槐愣了愣,总觉得她今晚有些怪怪的,却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很动听,他倒是很受用,于是妥协了说: “那好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啊,哥哥在家等你回来,如果你需要的话给姐姐打个电话,她在附近的话会去接你,哥哥喝酒了不能开车,姐姐没喝酒,你自己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家。” “嗯……”她小声地回应。 于是,电话就断了。 弹性极佳的绵软床垫,深深起伏一番,她几乎是被不可抗力,直接弹入他怀里。 他屈膝半跪,目光灼灼地,端视着自己今晚的盘中餐,神情慵倦地笑着问:“跟你哥哥说完了?” 她小脸酡红,点了点头:“……嗯。” “那我这个哥哥怎么办啊?” 他苦恼地侧了侧头,眼底泛起笑意来,其间还夹着丝似讥似嘲的意味,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吃醋了。 她咬了咬唇,不知该怎么答。 每次一提到林槐的事情,他总是这么一副醋意满满的口气。 “我替林槐当了那么多年你哥哥,你是不是,得补偿补偿我?” “……” 她怔怔看着他。 他眯了眯眸,神情渐渐迷离,“我不在港城的这阵子,你天天和林槐在一起,是不是都要把我忘了,嗯?” “我没有,”她慌忙辩解说,语调也轻弱了下去,“不然我来……” “——怎么?” 她轻声打断他:“来……见你,干什么啊……” “……”他瞳孔骤然一缩。 “就是因为想你了,就……”她深深地呼吸一番才勉强能说完一整句话,“才来见你了啊……林槐,他也不知道的,我没告诉他。” 她在他面前,依然不习惯直接称呼林槐是哥哥,总觉得奇怪。 可她也不再把他当哥哥了。 “……”他寂了数秒。 目光陡然一沉,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行啊,”倏而他又扬起笑容来,简直像个彻头彻尾的恶棍,“给我吃饱了,就放你回家。” 她突然就后悔,今晚就这么贸贸然地来了。 林榣在玄关三两下踢掉高跟鞋,把裙子拉链随意地拉开了一半,束缚许久的上半身和腿脚,同时得以舒适。 她光着脚上了楼,走到阳台,顺手打开推拉门。 月光倾泻入内,波光粼粼地洒在地面上,一片沉静的银色光海在她脚底缓缓流淌。 她点了支烟,坐入靠窗的沙发椅里。 凉风习习,一股清淡的栀子香飘荡在鼻尖儿上。 林栀失踪后的很多年,林问江还有在家门边儿种栀子花树的习惯——他亡妻还在世时,就有这个习惯了。 死了再种,再种死了,直接买个盆景。 反正长不了多高,也不占空间。 当然,也活不了多久。 林问江偶尔会苦恼,花开得不好,不盛,不知这盆会不会死,但这些话,自林栀回来后就没再说过了。 也没人管,那花儿到底长得如何了。 林栀回来了,从那之后,林问江和林槐的重心,都向她倾倒。 可她,好像总是可有可无的。 林榣没开灯,满屋都黑沉,整间屋子静得诡异,像个凶宅一样。 张姨说,林槐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前就回来了,没多久就睡下,她还特意多拖了些时间回来,还以为林槐会在兰黛喝到很晚。 不过,早睡了也好。 早睡了就不会来烦扰她了。 没多久,身后一束昏晦的光路贯入这方来,是二楼走廊的光。 门开了。 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纤细的双腿搭在扶手上,晃了晃,指尖一勾,慢条斯理地拉来烟灰缸,听他脚步越近,她头也没回。 他在门边站了很久,然后却是他先开口:“你刚才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林榣没回答,静静地抽着烟。 林槐不乏怒意,阔步走过来,要去抢她烟,被她灵敏地绕开:“你干什么?” “我还问你,你干什么去了?”林槐醋意不轻,板着脸说,“跟沈知昼?还是谁?去哪儿了,干什么了?” 林榣冷冷地凝眸,抬头看着眼前被怒意和妒意同时包围的男人,依然不说话。 她要怎么跟林槐开口? 说,送他回了家? 可只这么说,她分明还是意难平。 再说,后来发生了什么,说沈知昼把她误认为是林栀,说林栀不知什么时候也去了他家吗? 林槐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她却没办法把满腹心事,和那些令她感到怨怼的事情告诉他。 原来,她也会像正常女人一样吃醋,也会怨怼啊。 她越不说话,越作出冷漠的姿态,林槐就越极近薄怒。 “林榣——” 她的肩被死死地钉在靠背上。他过来,强硬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你以后——不许离他那么近了!” 发什么神经? 她推了推他,没推开,任他毫无章法地宣泄着所谓的占有欲。 她抬起头,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突然在这一刻,感到了悲哀。 头一次,有了这种诡异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她就像是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里飘飘摇摇,好不容易看到了河岸。 眼见着能上岸了,却被冲得越来越远。 那道河岸看似近在眼前,实际上,隔得很远很远。 根本不属于她。 林槐今晚的兴致有些不大对头。并不是真正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神经质。 可她也说不上他到底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林问江对他越感失望,经常板着脸训斥他,而他也总是会因为他们父子俩之间出于一件小事意见相左就能大吵一架而感到烦躁。 她皱了皱眉,低低地喘气,狠狠地推开他。 “林槐——”她死死咬着牙,愤怒至极。 她胡乱地骂着他。 他也不顾她是如何骂他,却是低哑地笑了起来,冷冷看着她,嘴上不忘嘲讽:“怎么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 她一愣,错愕地抬头,接着,在一瞬间,就无比憎恨自己在他面前发生了变化。 是的,她今晚在沈知昼家里,他错把她当成另一个人时,她也有过这种非常抗拒的感觉。奇怪的感觉。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今晚跟他在一起吗?”林槐挑弄地嘲笑道,“跟他在一起时,才能感到特别的——快乐?” ——都没有。 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林槐每一次,却觉得有。 她想解释,却拼死了咬紧牙,任他粗鲁地索取,就是一字也不说,忍着痛,表情万分痛苦。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如果跟我没感觉,可以把我想成他的。” 林榣苍凉地笑了起来,注视她冰冷如常的眸子。 他们居然,不知不觉了变成这样,真是好笑又可悲。 “但是啊,你只能是哥哥一个人的,知道吗?林榣,你是要跟我结婚的,你只能跟我结婚。你以为你这副样子,还有哪个男人会爱你呢?” 他换了个方向,坐入沙发椅里,闷沉沉地,极为克制地说:“这世上,只有哥哥最爱你,知道吗?” 她无力地注视着他,拧着秀眉,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如果……林栀没失踪,现在……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就是她?” “……”他浑身一震,却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也把我想成了她?”她轻声地问,“你不是,一直以来最喜欢她了吗?她现在回来了——” “——我喜欢你。”他匆匆打断她说,似乎是怕她的话发现自己底气不足,继续说,“林榣,我现在,只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她冷冷地说。 她也不知道,她这种无法感知到感情的人,是否有资格谈“喜欢”二字,静了静,只是说:“你也不喜欢我,你自己知道的,林槐,别骗自己了,哪有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爱像嫖-娼的?还是,不给钱的那种?” 她这话,不知是羞辱谁的成分更多一些。 “……”他又一次缄默了,放缓了力道。 “只有我能嫁给你,”她一把推开他,说,“林栀如果知道你和爸爸是毒贩,我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专业杀人犯,你觉得,她还会喜欢你吗?还会待在这个家里吗?” 他们这种人,只能自怜自爱罢了。 林槐觉得她只能嫁给他,他难道不是,也只能娶她吗? “别骗你自己了,林槐,哪个正常的女人会爱你?连我都不爱你,你以为,谁还会爱你?你妈妈会爱你吗?她已经死了。” “……”他阴骘地看着她,不恼,却也不再说话了。 只是,像他们每一次那样,只当做完成一次任务,或者他单方面的宣泄。 她就像个没感情的木头,不再迎合他,也不把他当成任何人。 她也不希望,他把她当作任何人。 她只想做她自己,她是林榣,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她受够了。 她没什么反应,林槐最后也是兴致寥寥,匆匆解决完后,晾开她一个人,简单地去浴室冲澡了。 水声响起,冷水倾头浇下,渐渐的,也浇熄了他的怒意。 她刚才说的话,就像珠玑一般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在这一刻,突然清醒。 他出来后,她已经吃完了避-孕-药,动也不动地蜷在沙发椅上,看着窗外。 “你知道林栀今晚去哪儿了吗?”林槐走过来,几经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只是如此艰涩地问,“我刚才给她打电话……” 林榣冷觑他一眼:“你要出去找她?” “嗯,太晚了,快十二点了。”林槐没再掩饰自己那种近乎异样的在乎,他看了看表,抿着唇说,“女孩子一个人这么晚了不安全,我找个人开车出去,去接她。” 话音一收。 他刚想说“林榣,你能开车的吧”,但想起,自己可真是个混蛋,才对她行完凶,就问另一个女人的下落,再让她开车载他出去。 未免也……太混蛋了。 “我劝你别去。”林榣淡淡说。 他一扬眉,“怎么了?” “她应该和朋友在玩儿,”林榣看到手机上发来的短信,抬头说,“她要读大学了,已经长大了。” 林槐思索着,笑了笑说:“嗯,是长大了。” “但你,别想碰她,”林榣冷冷地接言,看着林槐,“我不想,让她成为第二个我,你不配爱她,懂吗?” “我配爱你吗?” “也不配。” “……”林槐再一次陷入沉默。 她今晚说话,就像无数只小针扎着他一样。 他抖了抖肩,走过来,一手就夺过她刚要点的烟,咬在自己唇上,避开她怒意盎然的视线,兀自点燃了,站到阳台上去。 此时,一辆车从坡底爬上来,落入他眼底。 停稳了,下来了林栀,和一个男人。 林槐愣怔了一下,倏然眯了眯眼,看向那边,语气也深沉了很多:“她和朋友出去了?” 林榣不觉有些烦躁,“是,我让人送她去的。” “哦?她和沈知昼,什么时候成了朋友?”林槐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商量好了一起骗我?” 第41章 向晚(1) 晚晚报考了港城大学。 以她的成绩,在外省上个数一数二的学校也不是不可,只是林问江和林槐的态度都很坚持,想让她待在本地读书,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几年。 毕竟她与他们分别了近十年之久,才回来没多久,再出去读四年的书,那些错失的亲情,便更为寡淡了。 她打过电话询问许凌薇的意见。 许凌薇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却一再闪烁其词,只说让她争取去外面读书,不要总待在港城这个城市里,说她从小到大,在港城待了这么久,现在长大了,应该多去外地看看,拓宽拓宽视野。 然后许凌薇还说,她长大了,得自己保护好自己了,去外地读书的话,也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等等等等,交代了一堆,倒是有些旁顾左右而言它的意味。 这些通俗易懂的大道理,晚晚却听的十分糊涂,她总觉得,许凌薇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却也说不上是哪里。 许凌薇似乎总是很忙,在南非北非各地徘徊了近两三个月,忙到都没办法回来替她参考志愿。 她们之间寡淡的养母女情分,好像自从林家介入带走她后,就仅剩在存亡之间徘徊的丝丝缕缕了。 最后,她也似乎是在与许凌薇赌气,依照林问江和林槐的意见,大笔挥下填报了港城大学。 留下就留下吧! 既然林家让她留下,她就留下,留在这里,还可以多见见沈知昼。 随着年纪渐长,尤其加之上次在他家撞到了他和林榣,她对他的占有欲也在不经意之间日渐增长。 她小时候就觉得,他作为哥哥,比她年长,所以万事都会在她之前,会比她先一步长大,恋爱,结婚,成家,甚至生子。 他是哥哥,也是男人,也有必须要经历的人生阶段,并且,都会在她之前,她再哭再闹,也无法干预他的脚步。 她拦不住他。 以前他嫌她小,做什么都将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包括现在,大部分的事情,也是不同她讲的。 可她隐隐地觉得,他不再是因为嫌她小,觉得他不懂她才不对她袒露心声。 他应该是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心事。 晚晚白天和夏彤去商业街闲逛。玩儿了一天,吃过晚饭后,她们提着大包小包在商场门口等人来接。 以前还在上学时,通常是沈知昼开车来接她。 可他最近好像又开始忙了,林槐和林榣也经常不在家,她有意试探过林槐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林槐从前与沈知昼亲密无间,现在也很少能看到他们在一起了。 林槐说,最近生意上的事比较多,过阵子等稍闲一些了,准备带她去云南那边玩玩儿,散散心。 据说,她和林榣的故乡就在那边的一个小村镇上。 林槐似乎也没打算带她故地重游,当然,更没什么必要,她了解过她和林榣的事,虽然还是拼凑不起来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不过大致有了一些了解。 她和林榣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福利院,在此之前,林榣曾失手杀过人。 那个人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毒贩,她们的父母吸毒得罪了对方,寻仇上门,父母卷钱跑路,林榣为了保护她刺伤了他,最后因为血流过多不治身亡。 后来,她们就被林问江领养了。 来接她的是林槐的一个手下,人很精瘦,长相有些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也没自我介绍。 之前接送过她的那个叫做“虎仔”和“阿阚”的男人,也没有再出现过。 她观察过,他们平时总跟着沈知昼在一起的,帮沈知昼打理兰黛和棠街的地下拳场。 虽然人看起来也挺凶,但对她倒还算是和蔼。 这会儿的这个男人,一横眉扫视过来,她和夏彤就吓得直哆嗦。 夏彤早就知道了沈知昼是黑社会,当然,晚晚也没告诉夏彤自己从“沈晚晚”变成了“林栀”的事,这件事实在是太复杂了,她自己都不知改怎么解释明白。 夏彤也疑惑过,她身边这阵子怎么冒出来了那么多这种形容不善的人,她只说,都是她哥哥的朋友。 夏彤又会问,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哥哥,以前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沈知昼走后,在那个老家属院里,大家都会觉得她是骗子,因为她的哥哥不是警察,而是一个当初是背负了杀人罪名潜逃的杀人犯。 他为人不齿,所以,她也再不会逢人提起,其后辗转升学、搬家,就再没可能跟别人说了。 她和夏彤乖乖地上了车,半句话都不敢说。 平时,她还会跟虎仔和阿阚在车上聊两句,现在这个男人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左右看路,有条不紊地打着方向盘,从了车刚到时对她说的那句“是林槐让他来的”,后来就一句话也不跟她们说了。 她不由地想起之前沈知昼还半开玩笑地说,要把她从跨海大桥上扔下去抛尸。 这会儿车子在跨海大桥上穿梭时,她倒是真觉得,沈知昼或许做不出这么混蛋的事,但是前面这个开车的男人可说不定。 好不容易熬到了回家,她浑身紧绷的神经稍松,忙不迭地逃进了家门。 家里很静,唯有二楼书房亮着灯。 林槐和林榣似乎都不在家里。 她和张姨打了个招呼,张姨说林先生回来了,她点点头,只开了走廊的灯,就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林问江神经有些衰弱,听不得大的动静。 前几天一家人吃饭时,林问江和林槐又吵了起来,他们这段时间好像经常争吵,林槐的脾气也丝毫不若他表面温润,暴烈的很,当即摔了杯子,林问江气得差点儿哮喘病都犯了。 昏昧的光从门缝儿里流泻出来,她路过书房时,情不自禁地顿了顿脚步。 林问江在别处还有宅子,给他和他的情人住。 那个情人她见过的,快五十岁,倒算是慈眉善目,保养的很好,虽上了年纪,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不过,林槐一直不接受这个后妈,这也是他和林问江每次吵架的话题之一。 林问江很少回来,这间房子里只有她和林槐、林榣一起住。 林槐和林榣前段时间在靠郊区的地方又买了套房子,他们结婚后会搬进去。 这间房子的位置已经够偏了,去哪儿都很不方便。 林槐平日出手阔绰,也不像是买不起市中心地段房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也不搬到靠近市区的地方去。 那里也有风景优美的别墅区,环境宜人,还靠着海岸,也不在闹市区,做什么也都很方便。 “去找那些村民就行了,没读过书的人嘛,都很好骗的,压一压价钱,稍微说几句好话就行了。” 林问江打电话的声音很大,一瞬间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听,依稀地辨识出,他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村落的名字,是她两年前和许凌薇一起去救灾的地方。 是伽卡的一个小村,在云缅边境的“金三角”腹地附近。 据说那里,几乎人人都种罂粟。 然后卖给……毒贩。 她精神一凛,屏气凝神继续听。 “过几天我们也会去伽卡的,我带着林槐,还有我的两个大小女儿,那边风景也好,散散心,我也很久没过去了,也过去见见你。” 林问江抱着富态的肚子笑呵呵地说着,听起来心情不错。 “哦,我小女儿嘛,我跟你说过的,之前失踪了很多年……唉,好在是没什么事,也算是不幸的万幸了,现在已经长大了,很漂亮。哪有什么骗子啦,dna和她姐姐都对的上。” “有时间,我也过去泰国一趟,哦对了,缅甸那边我也有几个大客户,介绍给你认识吧,你在那边就替我多多打交道嘛……” “林槐?说真的,这孩子不太行了,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脾气倒是还很大,上次还给我捅了娄子……” 林问江言至此,椅子旋了半周,目光穿过门缝,似乎是有所警觉,突然就不说话了。 一起身,就往门这边走。 他发现她了吗? “……”她心跟着身子颤了颤,两腿后撤向后一退,刚想跑,可林问江已经过来,倏地一把拉开了门。 一阵风夹着中年男人身上的酒气。 她看到桌上还放着个红酒杯。 林问江摘下电话,依然是平日那副笑容慈爱的模样,看着她,和蔼地问:“林栀,回来了?” 她吞了吞口水,紧张地点了下头:“……嗯,回来了。” “今天去哪儿玩了?”林问江也没挂电话,寒暄一样询问她。 “和朋友……逛街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低下头,“哥哥……找人送我回来的。” “哦?”林问江却怪异地问,“林槐怎么不去接你?” 她思索着说:“他……很忙吧。” “真不知成天忙什么,他倒是忙,也没替我忙。” 林问江说着,就有些忿忿,却也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发火,只温柔地伸出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的额顶。 他就像是个十全十美的慈父那样,笑着说:“爸爸在打电话呢,暂时没空跟你说话,你就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早点睡觉。” 她忙不迭点点头:“嗯。” 随后,门便关上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椅子的滑轮在木地板上发出滚动的声音,林问江应该是又坐了回去。 出于好奇,她轻轻地侧耳贴在门上。 木板门隔音很差,她有时候晚上都会听到林槐和林榣房间的动静。 接着,她就听到了“黑话”——所谓的,暗语。 两年前,那个前往伽卡的雨夜,在那辆被沈知昼他们中途拦停的公交车上,她后座有个黄卷毛的胖男人。 许凌薇说,那个男人是毒贩。 他打电话时,用的都是普通人听不出的暗语,比如什么“条”、“支”这种词,还有一些“糖果”、“面粉”、“珍珠”这样的词汇。 现在,林问江也在说。 但跟那个胖子普通话、地方话,还有缅甸语什么的夹在在一起的不一样。 他说的是,完完全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他是做家具生意的,刚才还说要给电话那边的人介绍缅甸泰国的大客户,怎么一转眼,就开始说什么“几百条糖果”这种话了呢? 许凌薇后来解释过她为什么熟悉这些暗语。 一是因为,她的故乡也在云缅一带,阿婆还是缅甸人; 再之就是,伯父是个缉毒警察,常年与狡猾的毒贩斡旋打交道,对此早已熟稔于心,许凌薇以前去协助国际刑警救援时,也遇到过缉毒警察在边境抓捕毒贩的情况,所以偶有了解。 她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雨夜。 她当时在情绪激动之下,也不顾沈知昼带头将那个毒贩多么残忍激烈地打了一顿,大喊着就叫他“哥哥”。 她那时候只想知道,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四年之久的他,和再一次以另一个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那时,走到她面前,用枪抵住她的下巴。 他说,他不是她哥哥。 他还说,他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她再瞎叫,他会杀了她。 她知道的是,林榣杀过人,林槐剁过别人的手指,他也打伤过人。 那现在,林问江是好人吗? 他们几个,究竟谁是一身清白干干净净的好人? 谁才是坏人? 沈知昼,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自己以后要当一名人民警察吗? 难道他这么多年…… “甲-基-苯-丙-胺,现在很贵啦。”林问江情绪很高涨,“不过成本很低,这次保证你能赚一大笔。” 这一刻,寒意从她的脚底直窜脑门。 她高中学的最好的一门课,就是化学。 甲-基-苯-丙-胺,不就是,冰.毒吗? 第42章 向晚(2) 林问江的那一批货,即将从港城发往伽卡,他最后还是决定沿用老办法,楔入家具木材里,然后用卡车运过去。 这个方法至今都没被警察攻破过,他想了很多法子都觉得不够安全,所以最后决定,不如就还沿用老办法。 走货需要有人监督,跟在路上时时刻刻佐以应变,一开始,林问江安排了林榣和沈知昼两个人开长途车跟着那几辆卡车过去,请了他们自己人来开车,阿阚和虎仔还有林槐的一个手下。 港城到伽卡不算近,但也不算远,坐飞机大概三个小时,开长途车怎么说都要十几个小时。 路远人疲,但是不得不这么做。 卡车载着近两吨重的木材,期间藏着的毒品大概还不足十分之一。 这个方法,沈知昼一早就告诉了戚腾,但戚腾说,警方这一次不打算在路上行动直接将林问江缉拿归案,他们会在目的地伽卡对毒品进行拦截,但不打算惊动林问江。 现在还摸不清林问江制毒工厂的位置,运送过去后,说不定林问江会施以诡计逃跑。 沈知昼才知道,十年前那次清剿行动,就是为了抓捕林问江。 那一日,以戚腾和权开宙为首的警察摸到了林问江毒品交易的线索,直接去交易地点堵截。 那时的林问江也只是个小头目,还没做到一代毒枭的地步,为了避人耳目,他在交易过程中使用的也是假名字。 中途他闻风而逃,引爆了之前就埋在大楼里的□□,炸毁了一栋楼,警方伤亡惨重,和他交易的另外一伙毒贩,也全都被炸死了。 至此,就算知道他贩毒,也始终摸不到证据。 这条线不仅是沈知昼在跟,之前还有很多人跟,跟到了他开始经营木材和家具,跟到了他的真实姓名,不过最后,卧底警察的下场都惨淡,不是死了,就是出现了不可抗的心理障碍,只得匆匆停止行动。 沈知昼太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 ——背离青天白日,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到最后,会分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在伽卡摸爬滚打看不到光几近绝望的那些年,这种感觉尤甚。 林问江、林槐还有晚晚三个人,买了机票准备飞往南城。 当然了,他们假意美名其曰带她去南城旅游看风景,实际上她知道,这只是他们贩毒过程中的其中一环而已。 沈知昼在为他们做事。 他是真的在贩毒,还是在潜伏? ——“潜伏”这个词,从她心底蹦出来时,她不由地感到了惊讶。 这个想法,几乎是一瞬间从心底冒出,她都没有仔细思考过期间的逻辑关系。 但只要联想到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当警察,想起他失踪的那一晚,在伯父的遗像前跪立良久,她就隐隐觉得,她应该相信他。 她好像,一直以来都是相信他的。 饶是他多次强调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还在明目张胆地为林家父子做事,甚至连她都多次出言骂过他是坏蛋——包括所有人,连从小疼爱他的许凌薇,都认为他坏到骨子里了的时候,她还是愿意相信,他只是误入歧途,实则本性良善。 但现在,良善的本性之上,凌驾的是曾绣在他胸口的那枚小小的国徽,是他制服上的肩章。 是他头顶的晴天烈日,是飘扬的,五星红旗。 他…… 是好人的吧。 她终于意识到了,他和她处在多么危险的环境中。 加之左右为了想通这个问题,她这些日子不仅不主动联系他了,就连林问江和林槐,还有林榣,她能躲都躲着了。 她只想撑到许凌薇回家。 现在待在他们身边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港城连绵了数日的大暴雨。 新机场建在西海岸,是当年填海建造的,最怕的就是这样波涛汹涌,能掀起千层浪一般的飓风天。 乌云不开,电闪缠绵着轰隆隆的雷鸣,满世界如同一张铅灰色的脏兮兮的铅笔画。 临海机场被淹,许多航班停航,包括从港城去往南城的那一趟,还有几架飞机被迫在隔壁市迫降。 这趟飞机的班次本就少,这么一折腾,林槐又闹了脾气。 他这回倒是没跟林问江吵架,只跟机场人员在电话里吵了两句,又许是因为此次交易对象位高权重,上回他得罪了人家,林问江就多有怨言。 这会儿丝毫不敢耽搁,收到机场被淹的消息后,就去查了隔壁市有没有能去南城的飞机。 幸运的是,还有票。 按照安排,沈知昼和林榣去驾车跟着货车自行前往,等林槐他们到达南城稍一歇息后,他们两伙人在南城会头,然后一起去伽卡。 但意外情况一发生,现在,林问江和林槐只能带着晚晚,先想办法去隔壁市的机场赶飞机了。 大概由于最近赶上暑期高峰,加之港城这么大的一个枢纽城市的机场被淹,机票只有最后几张了。 林槐当即买下三张,这才松了口气。 去隔壁市驾车也就需要六七个小时左右,但天气恶劣,高铁票火车票悉数售罄,所以最后林槐决定驾车过去,就跟着沈知昼和林榣一起出发。 沈知昼得知时也颇感讶异,本来他和林榣都准备好出发了,林榣接了个电话,就让他把车开到他们家门口去。 晚晚穿了件灰白色的薄外套,牛仔短裤帆布鞋,露出两截纤细白皙的腿面,在雨中晃动的一瞬,像是朵摇曳无尽的栀子花。 她打着伞,拉了个不算大的行李箱,径直过来,敲了敲他车窗。 男人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他们有几日未见,隔着一层单薄的雨幕,居然有些如隔三秋的意思。 他敛着眉眼轻笑:“上哥哥的车么?” 他只是背着林槐说句玩笑话罢了。 她应该是坐林槐的那辆车。 林槐才是她哥哥。 谁料她轻轻地点了一点头:“帮我开一下后备箱。” 他微微愣怔,随后扬起下巴,端视着前头林槐的那辆车,问:“怎么不去坐那辆。” 她轻咬了下唇,蹙着眉,三敛其口不愿多言,只是说:“不想去。” “就想跟我待一起么?”他将车窗全然放下,手臂搭在车窗上倾身过去,笑了笑,“你这么不听话,不怕你哥哥打你屁股?” “沈知昼——” 她提了大半口气,表情全然不像想跟他开玩笑的模样,不知是冷还是什么,脸色登时白了大半。 有雨天寒冷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感到害怕。 她害怕和林槐还有林问江待在同一辆车上,长途跋涉七八个小时,她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害怕到想报警。 可她,却不怕他。 她一边又在想,若是她没有错失那一段记忆,那么现在如果将她和他安排在一辆车,她是不是会扭头去这么找林槐。 依赖,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他打开车门下来,长腿一晃,一手轻轻牵过她的行李箱,拉到车后扔入了后备箱里。 然后“嗙当——”一声合上,雨水飞溅在她腿面。 “回去换裤子。”他瞥了眼她腿,说,“大雨天穿这么少,在车上生病了怎么办?高速上可不能随时随停下带你去看医生。” 她意外地坚持:“不——” 既然都在他身边了,她就不想再回头踏入那个家门一步。林问江和林槐还没出来,就连林榣也回去了一趟。 他长得高,这会儿淋着雨,大半个人泡在雨水里。她有些心疼,举了举手里的伞,稍稍能挨过他头顶。 然后抬头看着他说:“就这么走,我不冷。” 他突然气不打一处,不知她怎么就这么反骨了,一把夺过她的伞。 一个一米八七的大男人,撑一把小兔子图案还带着花边儿的伞,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她却不敢笑。 他语气倏然凛冽了不少:“回去。” “不要。” 他眯了眯眼:“那一会儿上车,我就打开冷气冻你。” “随你……”她看他一脸恶劣,觉得他应该不会跟她开玩笑,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 “到时候你可别哭。” “……”她扭开头,小声骂了一句:“坏蛋。” 正说着,林榣便走了出来。 她长衣长裤,倒是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撑了把伞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帆布袋子。 晚晚一看到她,下意识地向沈知昼身后躲了一下,只敢露出半张脸,悻悻地望着林榣。 林榣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该出发了。” 随后,林槐和林问江也拎着行李箱出来了。 他们带的东西简易,三五下就扔到了后备箱里,林槐一回头,看到林栀和沈知昼,还有林榣他们三个正欲上后头那辆车。 “林栀——”他叫她。 “……”她听到这声音,浑身跟着一颤。 略一回头,林槐便连奔带跑地过来,表情不悦地说:“去那辆车,你跟我和爸爸坐一辆。” “啊……我,”她怯怯地说,“我坐这一辆吧……” “不行。”林槐态度强硬,看到前头驾驶座的沈知昼,语气一下就差了不少,“坐前头那辆。” 她踟蹰不决。 此时,林榣打开了后座车窗,冷冷地瞥了眼林槐,话却是对晚晚说:“林栀。” 她一眨眼,“……嗯?” 林榣从刚才带出来的那个帆布包里拿出了条毯子,随意摊开后,抓起一脚朝她扬了扬,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眼神仍是冷冷,问: “你站外面,不冷吗?” “……” 她这会儿全然把刚才还跟沈知昼斗嘴说自己不冷的事抛到了脑后,立刻一点头:“嗯……冷。” “那上来吧。” 她看都不敢看林槐的表情,一股脑就窜上了车,坐到林榣身边。 这一刻,林榣都不若林槐让她惧怕。 车上还有沈知昼,她不怕。 “……”林槐的脸登时黑了大半,怒气无处发泄,最后看了眼沈知昼,又看了看林榣,转身便离开了。 沈知昼打开车窗,目睹他走远,悠悠然地点了支烟,突然在前面低声地笑了一声。 男人沉闷的笑声戛然一扬。砸在同样潮闷的冷空气和车窗户上,透着难掩的戏谑和愉悦。 也不知,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 他自己都说不出。 前阵子他送晚晚回来,林榣和她唱了出双簧说谎,立刻就被林槐识破了。 林槐怒意不轻,第二天气势汹汹地找到他,顾左右言它的话说了不少,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他离她远一点。 那语气,可真不像是他抢了他的妹妹。 倒像是,怕他这个“好兄弟”跟他抢女人似的。 之前林榣对他表达倾慕时,林槐这个准未婚夫,可都没这么抓狂过。 沈知昼倒像是平时捉弄别人习惯了,这么一遭,闹得他心情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似的,顿时大好。 林槐请了个司机开车,他们的车子很快就穿透雨幕,开出去了。 他也随后跟上。 到达隔壁市需要七个小时左右,他打开导航仪,顺便打开了车内的空调。 当然了,放的是热气。 他能感受到,坐在后头的小姑娘投来的审视的目光,她似乎是怕他真的会开冷气冻她似的,还将那毯子朝身上拉了拉。 他笑着回头觑她一眼,唇一抿,又笑盈盈地看了看林榣,半开玩笑似地命令道: “十点之后换你开。” 一五一十的语气,他还真没点儿想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 林榣看到满面笑意的男人,先是满目温柔地看了眼她身旁的林栀,接着头一转,就那么刻板地命令她到时间了就换着开车,顿时就明白了,他刚才在林槐走后发出的诡异的笑声,来自于什么缘由。 ——还能什么缘由? 不就是,喜欢吗。 林榣咬了下唇,横他一眼,答应下来:“知道了。” 现在时间是下午六点半。 到达目的地,要到凌晨了。 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出了市区,给陪同货车的阿阚和虎仔分别打去电话确认他们是否出发,得到肯认,他过去与他们会合。 晚晚坐在林榣身旁,一直都不太敢和她主动说话,她也一如既往的冷淡和安静,姐妹俩同盖一条毯子,林榣靠在另一侧,支着头睡着了。 沈知昼也很安静,只顾着行车,也不回头与她们交谈一二。 偶尔接一两个电话,确认一下阿阚和虎仔他们的位置。 她稍一倾身,趴前头想跟他搭话,刚开口,他就说:“坐回去。” “……” “不然打开车窗户给你扔下去。” 她哼一声,只得乖乖坐回去。 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会被他唬到。 入夜,她和林榣各靠在一边睡着了。 依稀中,车速一稳,好像停了片刻。周围也好像不若冗长的高速公路那样倾黑到底,反而,有隐约细碎的光落入了车内。 到了吗? 她困得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 忽地,脸颊上贴上一片温热,缓缓地,熨热她的皮肤。还有什么东西在滚动,摩挲。 她被这触感惊醒,就撞上一双深沉温柔的眼。 沈知昼握着一罐儿热牛奶,温热的罐身还挨在她脸上,作弄似地滚来滚去。 察觉到她睁眼,他也没停下。 像是恶作剧,却又不是。 她像是被他的视线,和牛奶罐的温度同时灼到,脸颊缓缓地升起热意,机械地眨了眨眼,看着他。 “……”想出声,却怕吵醒一旁还在熟睡的林榣。 她才发现,旁边是一个中途服务站,他暂时泊车在这里,买了热牛奶和咖啡上来。 是了,还要开夜车。 她清澈的眼睛小鹿儿似地怯怯地望着他,他不觉笑了笑,不忍心再捉弄她了,停下动作,扬了下手腕儿,把牛奶递给她。 她羞怯地看他一眼,刚想说声谢谢,他握过牛奶罐儿的温热的手心,突然贴到她面颊。 然后攫住她小巧的脸颊,倾身靠近她,夹着丝车外清凉雨意的气息飘近了,在她唇上落下轻柔一吻。 却久久都没放开。似缠似绵。 半天才松开她,她酡红着双颊,登时气儿都喘不匀了,“你、干……什么。” 他低沉地笑着:“跟你偷情啊。” 第43章 向晚(3) 深黑不见前路的盘山公路,错综地绵延在群山之间,经过一个大的急转弯,沈知昼有条不紊地打了一圈方向,贴着一片峭崖过去。 在这样险要的地势之上,夜间行车需要万分小心。 下一个休息站大概在五十公里之外,还需要半小时才能开过去换林榣来开,他刚喝过咖啡,精神头还足,并不觉得疲倦。 窗外雨停了,山间木柏纵横,空气正新鲜。林榣醒来,打开一半车窗,透了透气。 神志稍稍清醒。 林榣侧头看了看脑袋枕在自己肩上的晚晚,这会儿却换了她睡得不省人事。 她唇角沾着浅浅的一层奶渍,轻轻嘟着嘴,偶尔一张一合,像是在梦呓。 她平日躲她,林榣再迟钝,都感觉得到。 这样不经意靠过来的动作,大概是出于无意识,如果她醒着,应该不会如此亲近她。 林榣遥遥地一望,他们这辆车的前灯掠过前面林槐他们那辆车的车牌,他们紧跟其后,不疾不徐。 最前头是三辆运送木材的货车,高大森然,像是三座小山,离得远了一些,只能看清楚最近的一辆。 沈知昼不放心,又给虎仔和阿阚分别打去了电话确认方位和安全,照例问了一下周围的关卡有没有警察埋伏。 他自然知道是没有的。 戚腾说警方会在货物送达伽卡后进行拦截,还确保不会惊动林问江。 警察此次目的,也不是为了抓捕林问江一伙。 这条线放出去多年,需要慢慢收,才能钓到更大的鱼——林问江的制毒工厂的方位。 弄清楚了,才能一举歼灭,绝以后患。 在那之前,不能抓人。 不过沈知昼猜测,那个工厂应该不在北地,至少,不会在港城附近。 据他两年来观察林问江和林槐平日的动向和常去的地方,推测了一下,应该是在西南。 林问江在西南发家,之前与康泰亨一伙有密切联系与来往,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和推理依据。 加之林问江或林槐,一年之中至少会去西南两三次,目的不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会向他透露。 说白了,还是不够信任他。 沈知昼自有自己的想法。 他推测,那个制毒工厂很可能就在那里。 林榣透了会儿气就把窗户关上了。 此时,林槐给她打来了电话,询问他们的情况。 惯例交谈了三两句,看起来,今晚一切都很顺利。 林榣挂掉电话,晚晚也醒了。 她惊觉自己靠着林榣的肩。林榣很瘦,她睡得不甚舒服,只感觉颠簸了一下,太阳穴就撞到了林榣硬邦邦的骨头上。 林榣低眸冷淡地瞥她一眼,抿了下唇,也不甚自在,晚晚看了看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立刻窜到了另一头去。 她们,可真不像是亲姐妹。 林榣问前面开车的沈知昼:“还有多久?” “快了,十公里。” “到哪儿?” “休息站啊。”他笑着。 这个人,可真没忘了要她换着开车的事。 真不够体贴。 刚才林榣打开车窗透气,冷风窜进车内,吹散了热气,他便将空调又旋了一度,空气再一次被熨得温温热,舒适宜人。 林榣也是头一回发现,他居然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当然,可不是为了她。 到了休息站,快晚上十一点了。 晚晚去了休息站后面的卫生间,还没回来。 沈知昼下车后,借着清凉雨意抽了支烟,精神了不少。 他踱步在车周围走了走,还去跟前头的林槐说了两句话。 活动了一下因为开长途而有些酸痛麻木的腰背,他靠在车边,微抬起目光,望向不远处公共卫生间门口,看不到她人出来,不觉有些担心。 林榣倒是丝毫没有想去看看她的意思,下车直接换到了驾驶座。 沈知昼抽完一整支烟,看着林槐他们要走了,他转身便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长腿一伸,刚要坐上来,林榣突然把自己的包扔到了副驾驶。 他稍感讶异,一挑眉,瞧着她依然冷淡的侧脸,猜不透她的用意,笑着问:“你干什么?” “去后面。”她冷冷地说。 她抱着臂弯,腰背直了直,似乎是怕自己不自在。 她只是,不想跟他坐一起罢了。 他看出了她心思。 最开始,她也是直接坐到后面去了。躲着他罢了。 他闷哼了声,只轻声地答应:“行。” 晚晚从温热的车厢出去,一直到这会儿往回走,冻得小脸发青。她这才知道了夜风的威力。 那会儿只顾着跟沈知昼赌气,现在却后悔自己没多穿点儿出来了。 回去,应该会被他嘲笑吧。 前头路面深陷一大块儿,漾着黑色的水光,她一脚跳过去,连奔带跑地走了过来。 林槐他们那辆车好像都要走了。 她便走得更快了一些。 靠近了车,一抬头,看到沈知昼坐在后座。 他衬衫袖扣解开,随意地挽在小臂臂弯处,指尖一点猩红明灭,像是专门在很耐心地等她似的。 他看她过来,侧了下头。 烟雾徐徐,晃碎了他视线。 刚才她跳过水洼的俏皮动作,悉数入了他眼底,他不觉得有些好笑,一直看着她,直到现在。 她意识到了,有些羞赧和尴尬,他看着她的小表情,居然也有那么一些。 仿佛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一样。 “上来啊。” 他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瞧着他,慌张又无措。 她顿了顿脚步,轻轻点头,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坐了上来。 三人同行的确尴尬。 她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要坐到后面来的。 她上车捡起毯子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听他笑着揶揄道:“脸这么红,外面很热吗?” ——热个鬼。 他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她简直熟稔于心,肯定是因为上车之前的事儿跟她算账呢。 她气哼哼地别开头,往旁边坐了坐,稍避开了他一些。 等车内烟气散尽了,他吩咐林榣,可以走了。 林榣借由后视镜,看到后座的男人。心底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后悔了。 “林榣?”沈知昼出声提醒。 林榣轻轻提气,边迅速挂挡,边对他生硬地说:“坐在后面,管好你自己。” “……” 他一怔,忽然就笑了。 悠悠然地转眸,觑了眼在一旁跟他坐在一起了而无所适从的晚晚,笑着答:“好。” 他之前送她回家的那晚,林榣也看到了。 当然,先前在他家,她就发现了他们的事,最后,却没像之前威胁他要杀了他一样,还替他们在林槐面前一再缄口,甚至还撒了谎。 这可真不像她啊。 不过其后,这就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了。 林榣按例要去询问林槐是否可以出发。 她便打开车门下车去了。 车内只剩他和她两人。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捏了捏小姑娘娇俏的脸颊,问:“刚才听到你姐姐的话了吗?”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郑重其事地说:“要听你姐姐的话,别对我乱来,管好自己。” ……这个人,真不要脸。 “她说的是你——” 这一字一顿的,气势很足。 他倏然一怔。 “谁?” “你——” 他不加掩饰地看着脸已经红成一片的她,笑得意味深长:“我?” 那表情真像是—— 难道不是你,勾我胡来的吗? 真像个作了恶事,还倒打一耙的恶棍。 她的脸却更红了。 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她颤巍巍地捏起毯子的两角,提起来,挡在她和他面前:“你……你别看我……” 说着,气都喘不匀了,细声细气地补充道:“我姐姐说的是,让、让你管好……你……自己。” 男人从下掀开毯子,迅速地钻了进来,轻而快地,啄吻了一下她唇角,炽热的气息沉沉地碾过她唇,低喃道: “管不好。” ……这个混蛋。 他笑得漫不经心,简直像个不讲理的无赖:“还是你姐姐让我坐在后面的哦。” “……” “你姐姐之前还说,如果我接近你,要杀了我呢。” 他直接罩着毯子兜头下去,将她按在了另一侧车门玻璃上,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 她心跳都停了,任由他激烈地吻她,林榣还没回来,她情不自禁地勾了下他脖子,彼此都气喘吁吁的。 倒真的像是极尽欢愉,做死前的最后一件事。 吻到餍足,他才说:“让她杀了我吧。” “……嗯?” “我做鬼也值了。” 林槐的车早先开出去,他们随后便跟上出发了。 车外又开始下雨。 经过一小段公路,穿过一片漆黑的,在黑夜仍野蛮生长着大片玉米田的田野,风声无尽。 林榣打开雨刷,小心估算了一下,还有大概一百公里不到就会看到城市。 沈知昼闭着眼,靠到座椅里,像是睡着了。 他一路以来开了蛮久,之前倒还算精神,这会儿忽地就没了精神,靠了片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睡得浅,依稀察觉到窗还开着,有徐徐的风夹着雨意渗进来,是刚才他透气时不小心留下的。 车身一动他就疲了,竟都忘了关。 记起晚晚坐在他身旁,她穿的薄,他便抬手循着按钮,按下的一瞬,忽地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小手。 她也是浑然一愣。 发觉外面下雨,他那侧的窗户还留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隙,才想倾身过去帮他关上。 他没睁眼,鸦羽般的睫轻轻一颤,唇角扯出笑容来。随后手掌一翻过,屈着手指,恶作剧一样,轻轻地挠了下她手心。 “唔……” 他还记得她很怕痒。 果然,她低吟了声就跟着缩手,肩膀一瑟缩,他更嚣张地用五指捏住她柔软的小手。 他拉过她毯子,罩一半在他身上。 一手悄悄揽着她腰,渐渐地,心神颇宁,倦意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她蜷在他怀里,几乎不敢呼吸。 毯子下,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零点后,接近最后一道关口。 到五公里开外时,林槐突然打来了一通电话,惊醒了他。 林槐急切地说,前面有警察。 那三辆货车早先收到消息,临时变道沿另一条小道绕开了。 沈知昼神情一凛,困意顿时消了。 林榣平素再淡定无情,脸色也瞬间白了大半。 因为,他们的车,已经过了那道可以变道的闸口。 就此过去,只能撞上警察。 其实撞上不算最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林槐说,他的那辆车上有毒品。 这让一干人都感到惊慌失措。 可能是警察安插在其中的卧底放进去要借机会抓他们,要么就是对手派来的内鬼刻意栽赃。 总之,目的都只有一个,让警察抓住他们。 沈知昼也慌了神。 戚腾说了,今晚不会有警察拦截,会让他们顺利到达伽卡然后在那里拦下货物。 他们的目标不应该是林家父子,而是那些货物啊。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也可以理解。 撞上临时检查也不一定。 就是不知道警察是否为他们而来。 必须要决策了。 外面暴雨如瀑,他们两辆车停在条公路开外,从这里应该能离开。可林槐突然停下了车,林榣他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沈知昼猜不透林槐为什么要停车,直接沿着这条公路开下去就可以躲开警察了。 直到前方。 砰—— 枪声起。 林槐一枪杀了给他们开车的男人。 杀之前还揪着男人的衣领嘶吼:“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 是了,他很怕被出卖。 去年被一群警察围堵差点儿丢了命,就是被一个心腹手下出卖。 他还记得自己左肋下方纹的那句箴言—— “heishell。” ——他人即是地狱。 一定有人出卖他。 沈知昼让晚晚和林榣待在车上,他下车穿过雨幕,去前面找林槐。 林问江已怒不可遏。 他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怎么就撞上警察了? 他坐在车里,抚着太阳穴,头痛连连,怒喝林槐道:“你停在这里做什么!等警察来抓吗——” 父子关系近来紧张了不少,林槐此时也据理力争:“我不杀他,等他日后再引来警察吗?” 他已经敏感到,不分青红皂白了。 沈知昼站在一旁,雨水从头浇灌而下,冲刷着他的身体,看到死在林槐脚下的男人,他浑身越来越冷。 他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完全取得了林槐的信任?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如果给林槐开车的是他,他会不会也会被杀掉? 晚晚亦然听到了枪声,透过朦胧雨幕,约莫能看清一个人倒在了林槐的枪下。 前面林问江和林槐吵架的声音很大。 林榣扶着方向盘,神色冷冷。 她不再置身事外,现在他们五个人,是一条绳上的了。 如今,林槐也好像丝毫不掩饰自己有枪,还会杀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的真面目了。 他不分对错直接杀了那个司机,他无比惧怕被出卖,为了驱除内鬼,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关乎存亡,关乎他的命。 他把毒品扔下了车,疯狂地用手指刨土掩埋,满手满身都是泥,那个男人的尸体被他抛到了山坡底下去。 晚晚目睹了全程。 林槐他们,真的是毒贩。 也真的会杀人。 她抖着手,拿出了手机,这一刻也不想去分辨沈知昼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她只是想报警。 想赶紧脱离他们。 林榣看出她的动作,转身一把夺过她手机,直接扔出了窗外。 “……” 她眼泪一下溢满了眼眶,看到嵌入铅灰色雨幕里沈知昼的背影,突然就想哭。 为什么,她的家人,全都变成这样了? 此时,前后突然左右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 四面八方,向他们包裹而来。 真的,是冲他们来的。 刚才那一声枪响,似乎直接在黑夜中定位了他们的位置,引来了警察。 “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警察发现尸体了怎么办!”林问江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干脆一枪把自己杀了得了——废物!” “……” 林槐满脑都是鸣笛声,突然就感到了害怕,也不再与林问江争执了,同时也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了后悔。 他也是跟警察打过交道的,他知道,他们贩毒的不要命,警察追捕他们,也不要命。 去年要不是沈知昼替他挡了一发子弹,他现在早就死了,哪儿还能站在这里用枪肆意叫嚣生杀。 何况,警察真的是为他们而来。 ——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怎么办……要被抓了……我不想再被抓了……” “都是他!是他出卖我!是他报警抓我……” 林槐急得浑身发虚,冷雨冲刷过一层冷汗,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沈知昼静静站在一旁。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四周,越过田野,是一处村庄,穿过去,应该可以寻到路跑掉。 他不知这次警察是不是为了抓林问江,只是,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他还没机会与戚腾交涉。 如果林问江被抓,目前还找不到制毒工厂的位置,那这么多年来不仅他的潜伏行动功亏一篑,在他之前牺牲了的那些人,也白死了。 他让林问江和林槐下车,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道光,让他们穿过田野,循着村庄过去。 林问江和林槐都有备用电话卡,如果没被警察监听,应该可以联络到别人来接他们。 总之,决不能让林问江被抓到。 他又过去,让林榣带晚晚变道换一条路走。 林榣问他:“那你呢?” “我去开那辆车,”他指着林槐的车,“我走大道。” 他看了眼越逼越紧的那一丛红蓝灯光,下颌线绷得隐忍坚韧,“不能让警察空手回去,起码得抓到点儿什么” “你疯了吗——” 他没疯。 他还要在今晚,亲自把自己送给警察。 ——为了彻底取得林问江的信任。 如果今晚从警察局走过一遭,他不仅能弄明白警察这一趟是出于什么目的,还可以确保林问江平安无事。 这是他取得信任的最关键一步。 想一想,两年来,饶是林槐多么信任他,与他称兄道弟,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 他也已经看出,林问江对林槐失去了耐心。 所以,他决心放弃从林槐下手,打算直接对林槐取而代之——取得林问江的信任。 他的目的是,弄清楚,林问江的毒品王国的最根源发自哪里。 他一直没忘。 就赌这一次。 赢了就会一大步接近目标,输了…… 他一移眸,看向车后的晚晚。 小姑娘眼底泪光闪闪,紧紧皱着眉,眼里全是质询,不解,失望。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她死死咬着牙说,“你一直……” 原来,他还是站在林问江那一边的。 什么想当警察?他早就忘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好人了?”他苦笑了声,睫毛濡湿了,很艰难才能睁开眼看到她的脸。 可现在,他却一万分不想看。 不想看到,连她都对他露出那种万分失望的表情。 他静静阖了阖眸,最后沉声说:“听你姐姐的话,会安全的。” 说罢,转身就往林槐的车上去。 林问江和林槐沿着那条路往村庄去了,最终,林榣也载着她走了。 他在原地愣怔许久,思绪一点点滞空,然后轻轻地踩了脚油门,缓缓地向夜色浓稠处驶去。 他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无人依傍,也无处停靠。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再往深走,于是,一丝光也看不到了。 “别动——警察——” 第44章 向晚(4) 雨夜。 林榣开车在附近徘徊了很久,从一座山前绕到了另一座山后,左右拖延着时间,慢慢地,就听不到远处警笛的声音了。 只有无尽的雨,击打着车玻璃。 越下越大。 最后她载着晚晚拐入一条平直的道路,再往前行进了三五公里,渐渐的,就能看到沿路的灯光了。 犹见明火,灿若星辰。 满目却仍是无边黑夜。 附近的警力似乎都去缉捕沈知昼了,她们到达闸口时,没有一辆警车在那里拦截了。 人应该是抓到了。 他说:“警察不能空着手回去。” 林榣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空着手回去,那么这件事便会无休无止,警察都很难缠。 但若让沈知昼主动送上门,警察什么没查到就会放了他,起码会消停一阵,不会纠缠不休。 快到下一个监控路口时,林榣临时停了车。 为了安全起见,她给车换上了套-牌,于是如此顺利地过了etc,她准备充足,还带上了个假发头套,避免被监控拍到。 很快,她们就能看到城市了。 全程下来,林榣一如既往的冷淡,一路以来什么话都不与车后的晚晚说,就是寒暄也无,一直紧抿着唇角。 晚晚能看出,她也很紧张。 她中途给林槐打了个电话。 林槐说他和林问江两个人已经安全了,会在那个村庄附近熬到人来接,警察好像也没有再追捕他们了。 很奇怪,警察像是冲他们而来,却也不像是。 林槐感激无尽,说这一切都多亏了沈知昼。 可沈知昼被抓了。 打不通他的电话,他失联了。 林槐一行去往南城的飞机在当天中午十二点,应该可以赶上,但警察已经盯上了他们,暂时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改变计划先回到港城再做打算。 而虎仔和阿阚押车的那三车木材,还将携着毒品往伽卡而去,然而,不知路上还有没有警察围堵。 前途未卜。 到市区,林榣泊车在路边的便利店门前,进去买了两杯热豆浆上来。 起先只是买了咖啡,她站在收银台,盯着前面那个豆浆机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直到收银员问了她好几次是否需要点儿别的,她才生硬地说要两杯热豆浆,打包带走。 上车,她递过来一杯给坐在车后一直抱着毯子,两眼放空地望着窗外的晚晚。 林榣心想,自己可能是打心底里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从她带着她离开沈知昼,一路上她时断时续地抹着眼泪。 抽抽噎噎的,哭也不敢哭,满是哭不出声的那种悲伤。 林榣惊奇自己居然第一次分辨出了这种情绪,与普通情况下因为悲伤难过而歇斯底里的区别。 晚晚看到那只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愣了一愣,倏而惊异地抬头,张了张唇,也没叫出一声“姐姐”。 不知从什么时候,看似与她最亲密的人,她在他们面前,却无法正常地称呼对方。 而这也大概是她回家之后,林榣第一次主动向她示好。 林榣冷冷地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见她半天没反应,才要收回手,她却突然就接过来,波光流转的杏眸小心地望着林榣,小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 她眼圈分明还红着。 迎着头顶昏晦的车灯,还有透过窗外雨痕,映射在她面容上的光,她脸上泪痕斑布,我见犹怜。 她唇搭到杯口。 忽地,又想到了沈知昼那会儿给她买来了热牛奶,她便突然又酸了鼻子。 抽抽搭搭地吸了吸,下嘴的第一口,就猝不及防地烫到了。 “唔……” 好疼。 她抽了口凉气,脸上生生滚下了两行热泪来。 又一次感到了难过。 林榣丝毫没有想安慰她的意思,靠在驾驶座上,轻轻抿着杯口。 长久的奔波,她几乎脱了妆,红唇印印在了白色的塑料壳上,竟也是斑驳不堪的。 “你跟沈知昼,什么时候认识的?” 沉默良久后,林榣突然问。 她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又平又冷。 晚晚这时候想起,在回到林家之前,沈知昼警告过她,不要再喊他“哥哥”了。 他说,自那之后,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那时绑匪,她是他的人质,他们在那之前,也从不认识。 这一定,也是有理由的吧…… 什么理由? 她仅凭一些微小的理由,就觉得他不是坏人,可他最终,还是站在林问江那一边的。 林问江是毒贩,他难道不知道吗? 可她现在,还跟令一个杀人犯,待在一辆车上。 林榣见她不答,继续问:“认识很久了,是吗?” 她还是默而不答。 可以说,根本不知怎么答,连反驳都毫无底气。 “那你还记得,小时候是怎么走丢的吗?”林榣又问。 终于问到了一个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却也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了。 “不知道。”她静静地说,吸了吸鼻子,颤着声音,“……忘记了。” 这个问题也困扰她也很久了,于是,她又很轻声地问:“那你……知道吗?” 林榣顿了顿,摇头:“不知道。” 于是,又一次沉默。 林榣喝完了,把空纸杯放在一旁,然后发动了车子,载着她,又一次向前走去。 路上,林榣淡淡地问:“你怕我吗?” “……嗯?” “怕不怕我杀了你?你知道的我有枪的,你也见到了,林槐刚才杀了一个人。” 她怕。 怎么能不怕。 可很奇怪,这种害怕的感觉,在面对林槐和林问江时尤甚。 尤其是上回撞破了林问江是毒贩的事实,还有林槐在她面前一枪杀了个活生生的人时。 可在林榣和沈知昼面前,却没有那么强烈。 或许,他们两个人都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保护过她。 保护……吗? “沈知昼让我带你走,你知道为什么么?” 林榣不说话时便是沉默到底,一发问起来,却有些没完没了,还都是她回答不上来的。 这让她感到惊奇。 她摇了摇头:“不……” “你要读大学了,如果你跟着他被警察抓了,你的同学和朋友,都会知道你的家人是毒贩了吧。”林榣淡声地说,“他可能觉得,这样不好。” “……” 晚晚缓缓地瞪大了眼。 心底泛起说不上的一种什么感觉,在静静地流淌。 “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做什么的,对么?” “……嗯。” “知道就好。” “……” 林榣订了家宾馆的房间。 她们要去那里度过几天,等林槐和林问江安全后,应该会回港城,或者再做安排。 总之,一切都需要随机应变。 下车后,林榣塞给了她一张身份证。 晚晚摊手一看,是张假-证,照片上的人与她有七八分相像,不过名字是假的。 林榣拿的,应该也是假-证-件。 这应该是他们一早就准备好的,出来的话为了避开警察耳目,所以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次带了她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居然连她的都准备好了。 可谓面面俱到,考虑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晚晚拿着那张假-身-份-证,不由在想,自己是否也同流合污,跟他们一样,成了个坏人了呢? 曾经信誓旦旦要当警察的沈知昼,也是如此吗? 晚晚下了车,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她抱着自己随身的包,缩在车门边,警惕地看着林榣,颤抖着声音说:“这是假-证-件,你不怕我……我报警抓你们?” 林榣停下了脚步,回头凉凉地晃了她一眼,冷冷丢了二字: “随你。” 晚晚顿了顿,捏紧了拳,撒开腿脚就要跑。 林榣却又在她身后说:“你再走出一步,我会杀了你。” “……”她双腿如灌了铅,当即刹住。 她才发现,林榣带她来的这个地方很偏僻。 三四点的深夜,周遭商铺漆黑一片。 这个停车场最前方是一片建筑工地,钢筋混凝土拼凑起来的黑漆漆的大楼残破不整,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几辆大吊车一如这无边黑夜,都睡成了一片死寂。 “以后,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走,”林榣平静地说,“你也不应该待在我们身边。” 她应该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儿,和大部分人一样,享受正常的人生。 她本来,是有这个机会的。 十年前,突然失踪,那就是她的机会。 也是那十年,没让她变成了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现在你别添乱,”林榣最后说,走过来,突然拽了一下她的袖子,拉着她,就向那个小宾馆的方位走去,“进去了,跟他们说你是我妹妹。” 她……不是吗? “姐姐——” 晚晚跟着走出两步,突然提高嗓门儿叫了林榣一声。 林榣一顿。 少女的声音清冽动人,沁人心脾,如雨滴击在细瓷上。 她心底的什么东西,好像在那一刻不堪一破地,碎了。 林榣一直拉着她。 始终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的,刚才还死死地捏着她怕她跑了一样的力道,缓缓地松了,晚晚的手腕儿也得以舒缓。 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林榣的变化,突然一反手,就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林榣错愕的目光飘过来时,她便一扬脸,不知哪来的勇气,又故作乖巧,实际态度很强硬地叫了一声: “姐姐。” “……”林榣皱紧了眉。 “是你让我这么说的。” 她这无赖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像沈知昼了。 林榣静静地看着她。 握住她手的那只小手,把她的手慢慢地熨热了。 渐渐地,驱散了雨天的凉意,也让她慢慢地,有了正常人的体温和知觉。 那是人的体温。 而不是,她平素只知道握枪、杀人时,只跟冰冷的枪柄和扳机打交道时,感受到的独属于金属的寒冷。 晚晚也很诧异林榣的变化,她最开始不过是想试探林榣。她知道,林榣不会杀她的。 就算她刚才跑了,她也不会动手。 因为她说了,她是她妹妹。 “你要想杀我早就杀了吧?车上车下,有那么多机会。” ——沈知昼如果是坏人,要杀她也早就杀了。 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她,不仅不让她再喊他哥哥,今晚还让林榣带她走? 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心里的那杆秤,在这一刻,突然不再摇摆不定。 林榣扬了扬眉,沉声说:“林栀,我警告你——” “——你警告我,”晚晚不卑不亢地接过林榣的话,定定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有了莫大的勇气,死死捏住了林榣的手,扬起她们拉在一起的手,“那么请先放开我的手。” 林榣满眼不可置信。 晚晚抿着唇,笑得娇俏,还颇有点儿小无赖:“你看呢,你握得,比我还紧呢,姐姐。” “……” 林榣浅浅地阖眸,别开头。 伶牙俐齿,简直跟沈知昼一模一样。 真是令人讨厌。 他们肯定早就认识了吧。 三天后,林榣接到消息,拘留结束,沈知昼被放了。 她要去接人。 林槐和林问江早就灰溜溜地回了港城,而那批货也成功送到了伽卡,据说是已经安全送到了买家手里。 可是,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突然被警察围捕,货物还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 太奇怪了。 可林问江显然更急切地想保命,准备避避风头了再去管那批货的事情。 林榣出发去接沈知昼之前,林问江对她说,不要在警察面前露面。 还有,如果沈知昼敢在警察面前出卖他们,就让林榣立刻动手杀了他,不要留后患。 下午傍晚时,林榣带晚晚一起去派出所门口。 沈知昼还在里面做一次最后的笔录。 最后他一手撑在桌子上,半躬下身在纸上唰唰唰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警察抓他的原因,说来奇怪,有人匿名举报他的那辆车,也就是林槐的车上有毒品,目标却不是林问江。 当然,什么都没找到。 真是虚惊一场。 警察抓他时,他表现得十分惊恐——这大概也是个黑社会的正常反应,做了许多坏事,一时被警察盯上,肯定会手忙脚乱。 当然还表演了一出“拒捕”的好戏,这才是他被拘留的真正原因。 不过,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只是,显然林问江的贩毒集团里还有内鬼,只是不知是对手,还是警察。 以后的形势,应该会更严峻。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扔了笔,疲倦地坐在凳子里。 说不出的疲倦。 晚晚隔着玻璃看到了他背影。 林榣不能直接露面,避开了派出所门前的摄像头,在很远之外停了车,在车上等他们。 所以是晚晚替林榣来领人。 警察问了几个问题,当然问到了她是他什么人,她突然不知道怎么答了,低着头,捏了捏衣角,很是局促。 ——是哥哥吗? 不,不可以这么说。 ——朋友? 林榣居然没告诉她,这个问题该怎么答。 “人家小女友来领人啊,你问什么。”旁边一个女警察搡了那个一直盘问的男警察一下,笑着觑了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晚晚一眼,“小姑娘,管好你男朋友,让他悠着点儿犯事儿,可别再闯祸了。” 晚晚只得点点头,红着脸,签下了文件。 她一回头,沈知昼已经出来了。 三天没见他人,男人沧桑颓废了不少,从门厅那边晃出来时,气色恹恹的,下巴还生出了青灰色的胡茬,人好像也消瘦了一圈。 他瞧见了她,先是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来。 那个女警察又对他说:“下回可别犯我们手里了,自己注意点儿,刚才还跟你女朋友说呢,让她管好你了。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混黑社会,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成天务点正业。” 女朋友。 她的脸更热了。 然后听他在她身旁低声地笑了起来,一手轻松地揽过她肩膀,对几个警察吊儿郎当地一笑: “知道了,警察同志。” “可别二进宫了,你也没案底。” “知道了。” 她这会儿却不怎么气他了。 本来担心的要死,现在见他慵倦又疏懒地朝她笑,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又气又委屈。 他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呢? 她现在越看他笑,就越难过。 如果林槐那天晚上把他杀了呢? 不是没人对他动过杀心。 从前在伽卡,先后就有个好几个人要杀他,中子弹,挨刀子,他还开着车撞了一伙人带她逃出生天。 他都不怕吗? 她想着,眼底渐渐氤氲,又想哭了。 临走前,警察还要她去签两个文件,不过这回该怎么做,怎么做,林榣都教过她了。 她下笔写的时候,看到文件上写明拒捕他的原因是—— 有人举报他包藏毒品,还拒捕。 她边写,边不由地在想,自己是否是在助纣为虐,可还有一丝更强烈的感觉是—— 她只要他安全。 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在他告诉她所有真相之前,她要他活着。 拘留室禁烟,沈知昼憋了三天,燥闷的很,正往外走,突然一辆车过来,挡住了他去路。 晚晚此时正好从后面出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扬手拍了一下沈知昼的肩,两人就准备回头往里面走。 那人虽穿的便衣,但她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戚伯伯?” 第45章 向晚(5)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前头发还浓密,现在上了年纪,头顶就有点儿寸草不生的意思了。 不过,面容没怎么变,就是似乎生病了,比从前消瘦了些。 沈知昼转身和戚腾并排走进来,见晚晚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 他笑了笑,伸出手,轻松地揉了下她脑袋: “晚晚,乖一点,去外面等我。” 他一看到她,面容稍松,倦意瞬间也消了不少。 这一刻,他没有一丝身份被识破而感到慌乱无措的感觉,就好像,心里有一块儿压迫他已久的石头,突然放下了。 可以畅快呼吸一口自由新鲜的空气。 他自然知道,林榣和她一起来,但林榣不会在这里。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警察的举动已经打草惊蛇。 以林问江谨慎的性格,定不会让林榣在警察眼皮底下晃,所以,今天是晚晚来这里接他。 如果他没猜错,林榣和她这几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用的也是假身份。 她也算聪明,刚才在上面签字的时候,写的是“沈晚晚”,而不是“林栀”。 ——其实这一点,晚晚也没说,林榣在她来之前并没有特意交代。 她写“沈晚晚”三个字时在想,她是在保护他吗? 戚腾朝晚晚笑了一下,轻轻咳嗽了声,随意寒暄了句:“晚晚,长这么大了呀。” 边跟她挥了挥手,说:“伯伯跟你哥哥说两句话。” 然后就与沈知昼朝一间有着黑铁门的房间走去了。 嗙当—— 门一关。 她才倏忽回过神来。 沈知昼原先还在警校上学时,这位戚伯伯偶尔会来家里。 听闻他是伯父权开宙生前好友,也是沈知昼警校的老师,伯父去世后,他偶尔会来看看伯母,再看一看她。 早先,戚腾也是会盘问她是否能想起爆炸之前的事的警察之一,后来似乎是问不到什么了,便就作罢。 慢慢地,戚腾来家里时,也会给她买一些小礼物。 一开始她以为是刻意地讨好,后来发现不是,听说他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报复他的毒贩抓住杀掉了,当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大。 不过再后来,沈知昼失踪后,他便再也没来过了。 沈知昼和戚腾在里面待了没五分钟就出来了,他们都不能在此多待,以防有毒贩的眼线。 警局也不甚安全。 晚晚哪儿也没去,乖乖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她见他出来,立刻一扬头。 眼神殷殷切切,像是只讨食物吃的小猫。 她似乎又很犹疑是否要开口问他,咬了咬唇,便垂下头,再次盯着地面。 他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近来都是雨天,她今天倒是记得给自己穿严实了。还算乖。 他懒懒地伸了伸腿,一手搭在座椅靠背,指尖穿过她肩头的一缕发,绕了绕,问:“不生我气了?” 她静静摇头。 他笑了笑,还挺有脾气地说:“那我也不生你的气了。” “——你生我什么气?” 她皱着眉一回头,看他笑意愈发地浓了,那副轻松的模样,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被警察拘留了三天的。 正常情况下,被警察抓了扣在这里三天,怎么着都得有点儿沧桑和苦大仇深吧。 怪不得,他那天晚上毅然决然就能把自己“亲手”送给警察,他肯定知道自己可以全身而归。 因为,他是个卧底警察。 “没事了。”他稳着语调说,随后,轻轻别开头。 又一次跌入沉默。 良久,她像是在碎碎念一样,轻声地说:“我不会告诉林榣……你刚才和……警察见过面。” 他轻佻地一笑,似讥似嘲似的:“我都见了三天了。” 她总觉得他有意抬杠,顿时气不打一处:“你——” 忽地,下巴挨上他的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扳了过去。 对上他深沉的眼。 “我也三天没见你了。” “……” 周围人来人往,还都是警察,她难免感到紧张。 她怵然地缩了缩肩,不由地想起前几天的雨夜,他趁林榣下车将她按在车玻璃上亲吻的场景。 不由地,脸就红了,感到局促:“你、你见到了啊……” “是见到了,我还想问问你,”他眸间泛起冷意来,质问她,“谁那天晚上说我不是好人?嗯?” “不、不是我……”她仓惶地摇摇头,感到害怕。 她不是第一次骂他不是好人。骂他坏人,混蛋,烂人,他之前怎么都不计较,反而偏偏计较那天的事? 他瞧着她犯了怵,难得地放过了她,哼笑一声,最后说:“回去再收拾你。” 然后他便站起来,往外面走。 他腿长,步伐又大,人跟一阵风似地就晃到前头去了。 又在门口停下来,扬手点了支烟,疲倦都随着一阵风被吹散了。 她三步两步地跟上,才一出门,他便立刻拉住了她手。 “走吧。” “……”她呼吸窒了半秒,目光落在他那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上,有一刻的怔然。 她跟着他走了两步,说:“你别拉着我呀……林榣就在、在——” 以他的立场,被看到,应该不好吧? 今日一遭,她也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在她回到林家之前他要求她不许再叫他“哥哥”。 其后的日子,他们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还以为是他故意躲她。 是故意的没错,但是此“故意”和她理解的还不太一样。 她还话没说完一句,他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掌心包裹住她,与她十指相扣。 “……” 她轻轻一吸气,心跳都要停了。 “就这一会儿。” “嗯?” “就拥有你,一小会儿,”他咬着烟,回头敛眸微笑着,明明刚才态度很强硬,却破天荒地开始征询她的意见了,“都不行吗?” “……” “不行也得行。” 他哪儿管她,牵紧她的手,向霞光滚滚的方向走去。 不留神,便披了满肩烟霞。 她不自禁地抬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望上去,看到了他熠熠生光的眼眸。 他就像是从前的那个他一样。 在她眼里永远光芒万丈,从未改变,永不褪色。 回到港城,沈知昼毫发无伤。 林问江自然也毫发无伤,并且自那之后的一个月期间,警察都未再来烦扰过他,可他短时间内,也不好有什么动作了。 集团内部明显出了内鬼,可怀疑谁,都怀疑不到沈知昼头上去了。 他去年替林槐挡了一发子弹,是为义;被警察抓了一趟,半个字都没透露林问江父子的行踪,谁也没有出卖,是诚。 如他所料,林问江开始信任他了。 自那之后,几乎大小事都交由他去做,甚至有时本该林槐要做的事,也全权交给他负责了。 林槐是个沉不住气的暴烈性子,林问江自那之后与他之间显然有了嫌隙,现下林问江如此信任沈知昼,他心底自然有了不平的情绪,近日都不怎么和沈知昼联系了,好兄弟情岌岌可危。 阿阚下午替沈知昼去找了林槐一趟,便吃了冷脸。 林槐正愁没地儿撒火,一股脑地把这些日子的怨气和火气全都撒到了阿阚头上。 气得阿阚回来便跟众人骂骂咧咧的: “这个姓林的本事没多少,脾气可真不小,他老子为什么看不上他心里没点数?” “为什么啊?”身边人问。 “要不是他不好好检查车上藏没藏货,还开了一枪,会引来警察么?要不是他不小心,大家都跟着进去了怎么办,贩毒判几年不知道?” 沈知昼这几天忙得没日没夜,正躺在包厢内的沙发上浅眠。 兰黛最近重新翻修了,拖着一直没开张,今晚也没什么人来,包厢门大敞开着,听阿阚和旁人絮絮叨叨地经过,他突然就醒了,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阿阚。” “——哎呀,昼哥,你没睡呢?”阿阚听着他醒了,忙殷殷地过来,“吵着你了吗?” 他摇了摇头,撒开毯子坐起来,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然后拿过桌上的杯子,仰头灌了口酒。 待喉咙稍舒服了些,他问阿阚:“去找过林槐了?” “找了。”阿阚不敢在他面前骂林槐,压了压心底的怒气,讪讪地说,“都办妥了,你放心。” “好,”沈知昼点头,“我一会儿再出去一趟。” “去见林先生么?” “嗯。” 才说着,他电话就响了。 来自一个加密号码。 他神色一凛,起身拿起外套就往门外阔步走去。 “瞧瞧,林先生可真器重咱昼哥,一会儿不见就找昼哥呢,”阿阚还在后头嚷嚷,“哎——昼哥,晚上还回来么?跟兄弟们喝个酒啊!虎仔老婆要生了!” 虎仔抽他一巴掌:“没见昼哥打电话呢?” “你傻逼吗,我那不是在替你张罗吗——” 身后声音渐行渐远,沈知昼也一路出来了。 他故意没接第一个电话。 这是他和戚腾约定好的,他们联系,打电话第一遍不要接,第二遍再接。 他打开车门坐入车里,点着了火久久没动。 等第二个电话打过来的间隙,随手滑过手机,看到晚晚十分钟之前发来的消息。 她说她和朋友在外面,朋友有事儿先走了,留下了她一个。地方比较远,交通不便,问他可不可以去接一下她。 这些日子,她能不联系他就不联系他,显然是怕给他添不必要的麻烦。 他最近亦很忙,他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天色全然黑沉,晚上□□点了,怎么说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也不够安全,最近的社会新闻也不让人放心,他问清了地点,即刻便去寻她。 反正他也是要找林问江的,顺便把她送回家,举手之劳罢了,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隔了三五分钟,戚腾才再一次打来电话。 很奇怪,平时都是第一个电话结束后就立刻打来第二个,这一次却隔了这么久。 像是,在给他们彼此缓冲的空间一样。 沈知昼戴上蓝牙耳机,车身正好越过路口的缓冲带,他顺手接起,声音跟着抖了一抖:“喂?” “在车上?” “嗯。” “干什么去?” “去见老狐狸啊。”他无奈地笑着,“我还能去哪儿?还不是兢兢业业,为你们警察效命……” “知昼啊。”戚腾突然悠悠地叹了声气,打断了他的话。 沈知昼一愣。 很多年了,戚腾还是第一次这么叫他。 “你伯母死了。” “……” 他方向盘一个不稳,一头就撞到了旁边的绿化带上。 一脚刹车下去,才稍稍能稳住车身。 身后喇叭轰天巨响,甚至还有人还打开车窗对他高声大骂: “你他妈不要命了?马路上突然停车!” “会不会开车啊,操——”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左转向灯无力地跳动着,拨颤着他的心跳。 “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调查……对不起,是我当初不要她回来的……我怕她回港城,扰乱我们的计划,给你添麻烦……对不起,知昼,是我没想到。” “……” 沈知昼死死地捏紧了方向盘,直至指尖发白,感觉到心口像有千百只手抓捏,就要喘不过气了。 “昨天早上我还跟她通过话,今天上午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不放心……联系了他们医疗队……说是,当地发生了恐怖袭击,刚才确认了死亡。” “……” “对不起,知昼。”戚腾最后这样说,颤声中俨然有了哭腔。 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 许久后,沈知昼压低着嗓音,一字一顿,万分艰难地问:“还会死多少人?” “知昼……” “你告诉我!”他疯狂地拍打着方向盘,把喇叭打得轰天响,嘶吼着,“因为我——还会被牵扯进去多少人!还他妈要死多少人!林问江才可以被抓!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就需要……知道那个工厂的位置,”戚腾更咽着,“不仅你难过,你愤怒,我也一样……她是我好友的妻子,我答应过老权要照顾好她,照顾好……” “工厂是吧?”沈知昼不耐烦地打断,深深呼吸着。 “是。” “好——”他扬声,仿佛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死死咬着牙说,“我会去找,我会,我一定——会找到的。” 这么多年,从以前连死人都不忍见到,到亲历妈妈怀着妹妹,暴尸于家中。 再到亲历了几十个缉毒警察包括他的伯父,因为缉捕林问江被炸得残破不堪死在了大爆炸中。 随后,那么多次的他以身犯险,在死亡的边缘连连徘徊,再到现在,得知了伯母的死讯。 他就觉得,死在这一刻,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 他只是,不想再有人,间接或直接地因为他死去了。 不知是怎么挂了戚腾的电话,也不知是怎么把车从撞坏的绿化带开走,去了晚晚说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见到她了,要怎么对她说。 她的生活,她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已经一团乱了。 别人家的小姑娘,在这样美好的年纪,有相亲相爱的家人,有平安喜乐的生活。 她却无辜地被拖入泥沼,危险与不安的因素,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潜伏。 不应是这样的。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给她那样平静安稳的生活? 车身停下,她雀跃地过来,拉了拉副驾驶座的车门。 却没拉开。 他一般很警惕,就算是坐在车里与戚腾打电话,也尽可能地把车门全部锁住,害怕别人突然上来。 他这样,却像是在对她设防一样。 他怎能对她设防? 他只有她了。 在这世上,他只有她了。 咔哒—— 车门开了,她灵巧地上来,有些日子没见他,稍一跟他对视,她脸颊上漾起了一层粉晕,笑得娇憨:“你今天很忙吗?” 他缄默不语,只是看着她。 眼神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直至幽暗。 她见他不说话,又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头紧锁着,唇抿得发白,担忧地问:“你今天……怎么了……” “晚晚。”他唇动了动,沙哑地出声。 “……嗯?” “过来,哥哥抱抱。” 她刚愣了一秒,还没做反应,接着,就被他紧紧地拥住了。 第46章 向晚(6) “晚晚,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待在港城读大学,不会觉得枯燥吗?” “想去看海。” 他闻言笑起来,抽完了最后一支烟,“看海?港城周围不都是海么?从小看到大,你还没看够啊?” “别的地方的海,和这里的,应该不一样吧。”她这样说着,抬眸,极目眺望远处。 海与黑沉的天际,连成了一条线,铺成一张铅灰色的纸,望不到头。 她盘腿坐在海滩上,捡起手边一块儿棱角毛躁的鹅卵石,扬起胳膊,用力地抛向如浓墨般漆黑的海面。 一如蜉蝣入水,一朵浪花也没有跃起。 只有沉重的海浪,卷起波涛的呜咽声,将石头坠入海面的声响吞噎得悄无声息,肆意潮涨,颓颓潮落。 “哥哥小时候,也想过离开这里。” 他坐在她身后,从后拥住她,用自己的皮夹克外套紧紧地包住她纤瘦的身躯,将她抱在怀中。 她穿了件单薄的外套,虽是盛夏时节,可晚上在海滩上流连了许久,已不觉有了寒意。 一瞬间,只感觉有暖意自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夹杂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揉入他怀里。 她靠入他肩窝,感受到他低沉的气息沉沉而落,她用光洁的额,亲昵地蹭了蹭他下巴。 他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胡子刮得勤,一点儿胡茬也不留。 她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慢慢被他胸膛和外套的温度融化,逐渐舒缓,她一手搭在他膝上,转头轻声地问他:“然后呢?” 他循着他膝上的那只柔软小手,绵绵大掌覆住她的,淡淡地说:“然后去了伽卡,就特别想回家了。” 她反手与他十指紧扣住。 紧紧地,抓住他。 伽卡那种地方,她也去过的。 那里有多么危险,而他因为这次卧底行动,多少次深陷囹圄之中,多少次在生死一线徘徊,她也亲眼目睹过。 “想回家看看大海,以前看腻了,总想往出跑,出去了才发觉这里的好。晚晚,你知道吗?伽卡那里是没有海的,如果要看海,得到老挝或者越南去,不过要去的话,还得有人引荐。” “为什么?” “那边很乱,普通人去,多数是去偷渡出国的。” “你就没想过跑吗?” “想过啊,”他无奈地笑笑,拇指在她手心里摩挲,“可我跑了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会有人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漂泊一生,就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听到此,顿时红了眼眶。 听他用这样轻松的语调,说着那些他咬着牙,逼他自己坚持过来的黑暗的日子,不知不觉地,又掉起了眼泪。 小时候她一哭,他就会哄她。 那时她有恃无恐,总觉得哥哥在自己身边,哥哥会哄她,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他都有能力把她哄高兴。 可多数情况下,从以前到现在,脆弱的、爱掉眼泪的总是她。相反,他一直以来都很隐忍,她也从没见过他在她面前哭过。 这一刻,却比看到他哭更令人难过。 他偏偏是一滴眼泪都不流,偏偏咬着牙,咬出了满口血,情愿自己吞回肚子里,也不在她面前袒露脆弱。 他什么也不对她表露,这才让她最难过。 她意识到自己哭,与他相比,实在是太懦弱,也太不坚强了。 她抬手,想擦眼泪。 忽地,男人指尖清淡的烟草味,和海风腥咸的气味儿一齐扑面而来,他用微凉的指背,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怎么哭了?” 眼泪愈发汹涌,她恐怕他又像从前那样哄她——她是不需要的,因为她也已经长大了,不应是每次一哭就等着他来哄,而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随着年龄渐长,她也慢慢地,学会了自己哄自己 可眼泪汹涌无休,根本控制不了,她无法想象那样黑暗的日子,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一扭头,半张脸埋入他怀中,只是沉默地掉眼泪。 不说话,也不闹,甚至连啜泣都不敢。 她怕自己的眼泪,哪怕是一声呜咽,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负担。 “晚晚啊,”他愣了一瞬,随后便拥住了她,低声地笑了笑,“想哭就哭啊,这么大了,在哥哥面前不好意思么?” 她咬了咬牙,命令他:“……你别说话。” 他笑着揶揄:“为什么哭啊?在为我哭?我提前跟你说好,我可不会感动。” “沈知昼,你别说话。” “……”他便不说话了,叹了声气,与她相拥无言。 他揉了揉她的发,感受到她肩膀的震颤,于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面前,是浩茫一片的大海,他和她在这人世间,只得如此相依了。 他还是没办法开口告诉她许凌薇的事。 这一刻面对家人的死讯,面对她的眼泪,他突然觉得无比的怅惘,自己也是无比的无能。 她抹了抹眼泪,挣扎着折身起来,换了个方向,一手环住他脖颈,跪坐在他怀中,仰起头看着他,似娇似嗔地唤了声: “哥哥。” “嗯?”他略一回神,坐直了,揽住她的腰,声音极为低沉地问,“怎么了,哭累了吗?不为我再多哭两声发泄一下?” 他是男人,他可不好意思哭,当然也哭不出来。 久而久之的隐忍,让他都会忘记,流眼泪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可每次见她哭,竟也成了他的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哭得痛快,那他也痛快。 “等你完成任务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无所畏惧地爱你了?” 他愣了愣,鼻息微动,淡淡地反问:“现在不算是爱我吗?你已经很勇敢了。” 就算是他深陷泥沼,再如何糟糕,她还是会温柔地对他笑啊。 她还是,愿意相信他。 “算、算的。”她仿佛一瞬间来了莫大的勇气,揪紧他胸口的衣服,因为刚哭过,声音仍有些更咽,却十分坚定地说,“我、我以后……也会帮你的。” “你帮我?”他苦笑着,“你怎么帮我?他们可是你的家人。” “我不管,不管,”她喃喃着,靠在他肩头,“你才是我的家人。” “那你爸爸,哥哥姐姐呢?你忘记了他们以前多么疼爱你吗?” “忘记了,”她任性地说,“我只知道,他们害了很多人。” 他悠然叹气,不知从何教训她。 轻轻扳过她肩,他抬起手背,替她拭去眼角残余的泪,沉声地说:“晚晚,我不需要你帮我。” “……” “我只要你安全。” 林问江做这行有十五六年了。 差不多忘记他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那年仿佛犯了太岁,做什么生意都不景气,快要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妻子生下林槐后,身体一直不好,治病也需要钱,后来犯了病进了icu,无疑是雪上加霜,高昂的住院费几乎拖垮了一个家,他如何节衣缩食,都凑不齐手术费。 后来是他一个只打过一两次照面的朋友的朋友,另辟出一条蹊径,任他去周旋。那人说这是低本高利的买卖,做一次没事,救命重要。 起先他还犹豫不决,害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也曾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本本分分,恪守己责,他也害怕牢狱之灾。 可看到那群“瘾君子”勾肩搭背,狼狈地吞云吐雾,飘飘欲仙,满是针孔的胳膊伸到他面前,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卷成纸棒塞了他满兜,那一刻,他却不觉得是自己在害人,而是他的妻子,终于能上手术台了。 万事开头难。 可这一行,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他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两张家庭合影。 一张是他和亡妻,十几年前的了,去伽卡那年拍的。 身后一片火红的罂粟花田,妻子穿了身嫩绿色的裙子,可却不觉得是她在陪衬花,反而是那些花儿,把她陪衬得愈发美艳。 另一张是十年前,他与林槐,还有林榣、林栀在一起拍的。 他作为父亲,以庇佑之姿在最中间,林槐在他左手边。小小的林栀那时大概七岁,依偎在林槐身旁,露出没长全门牙的豁豁牙,笑得很是娇俏。 他的右手边是一脸冷淡的林榣。 是了,林榣一直是这幅表情。无情无欲的,这一回林栀好不容易回来,她当姐姐的,竟然无波无澜的,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正想着,门叩响了。 林问江把相框放回原位,喊了声:“进来。” 林榣端了杯茶,刚才张嫂送到门前,她就劫下自己送来了。 她走过来,放到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掠过林问江手旁的两个相框,淡淡说: “林槐没回来。” “去哪儿了?” “不知道。” 林问江轻酌一口茶,冷哼:“成事不足。” 林榣站在一旁,便不说话了。 林问江掀起浮肿的眼皮,见林榣没走,掠过她一眼:“还有事吗?” 林榣一副欲言又止,张了张唇,却是摇头,转身便往门那边走。 他只是叫她过来问林槐的动向,她也一向不是个多事的人,没必要多待。 “你等等。” 林榣回头。 “让他少抽点儿,大-麻那东西,他自己知道的,你也多提点着他一些,别惯着他。” 林榣想说的正是此事。 林槐平时也就小打小闹,混在烟草里,抽点儿宜宜神,按理说,浓度不高控制得好的话,也不足以真的上瘾。 最近却抽得有点儿凶了。 十分钟之前,林槐的一个贴身下属还给她打来电话问她如何办,林槐今晚上了头,还喝了不少酒。 林榣听说林槐在兰黛,想打电话给沈知昼,却又作罢。 这两人最近挺不对付的,沈知昼现在去劝,估计就是撞枪口。 她只吩咐那个人,让他立刻把林槐送回家。 “我可不想把他送到那戒毒所里去,我最恨警察了,”林问江冷冷地说,“林槐亲近你,你就多盯着他点儿。” “亲近我?”林榣扯了扯唇,反问。 林问江古怪地看着她:“你们是要结婚的。” 林榣说:“我不想跟他结婚。” 林问江一怔:“你不结怎么办?一辈子都不?” “嗯。” 林问江不由地也觉得自己有些强硬,不觉放缓了语气:“榣榣,爸爸跟你说过的,林槐是最适合你的人,你也是最适合林槐的人,爸爸死了,你们和林栀,就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我不爱他。” “你知道什么是爱?” 林问江眼中有一瞬的讥讽闪过。 虽只一瞬,林榣还是捕捉到了,她低下头,有些没底气地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出去吧,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男女的爱,和夫妻的爱,也有些区别的,”林问江有些不耐烦,看了看表,“沈知昼也快到了吧?对了。林栀回来了吗……” “有的事,”林榣冷冷地打断他,在林问江不悦的目光转过来时,她咬着牙继续说,“林栀忘了,可我忘不了。” “……” “我不会嫁给林槐的,除非——” “除非?” “要么我死,要么他死。” 沈知昼本以为,林问江在那次后,起码能安分个大半年不再有动作,谁知这么按奈不住。 今日叫他来,说是东南亚那个客户又要一批货,他们需要安排一下。 沈知昼也是那次去见了戚腾才知道,所谓“东南亚的客户”,不过就是警察安插的特情人员。 虎仔和阿阚送过去的那批货,早就被警察收缴了。好在是没有打草惊蛇,让林问江察觉到。 为了抓住林问江,这个局布了很久,很广,很大。 而这个“东南亚人”,没等风头过去,急匆匆地又要一批货,应该也是戚腾的指示。 这件事牵扯进去太多人,最近林问江清查内鬼,杀了很多人,戚腾估计也是怕他有危险,所以才作此决策。 也为了逼林问江一把,试探一下,谁知林问江立刻一口答应,显然还是利益至上。 人总贪图安稳,一安稳下来,便忘了居安思危。 当然,戚腾明显也是在旁敲侧击地催他,抓紧弄清那个工厂的方位所在。 林问江的书房里还有个套间,在书架背后的暗门之后。 暗门是防盗门,还装了密码锁,这个老狐狸谨慎到睡觉都怕被杀掉,可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威胁,是他眼前最信任的人。 “说的话你记住了?”林问江最后问。 沈知昼点点头:“记住了。” “最近去办,别告诉林槐,说来惭愧,我这个儿子还没一个外人顶事儿,”林问江忿忿地说完,随后朝他笑笑,“最近做的不错,年底分成给你抽份儿肥的。” 他睡下后,沈知昼就走了。 和林问江交谈了大半个小时,晚晚估计也睡下了。他出来后,没直接下楼,走到楼体另一侧,路过她房间门口,听到了里面洗澡的水声。 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房间的门缝露了大半,他正心念她不关好房间的门,刚过去,想拉一下,便看到了喝得醉醺醺的林槐,对着她浴室的门,正在脱衣服。 他吃惊一瞬,顿时怒上心头,也不顾林槐会如何威胁他,这一刻怒火促使他大步迈进去,狰红着眼,一拳击倒林槐,接着就将脱到一半裤子的他踩翻在地。 “你干什么——” 晚晚刚好洗完出来,听到声响讶异一瞬。 她穿着单薄的睡裙,身上还披着浴巾,看到沈知昼满脸怒意,又看林槐那副模样,一瞬大惊失色。 她没等林槐从地上爬起,惊叫着,立刻躲到了沈知昼身后。 他将她死死地拦住身后,手背过身,已经摸到了枪柄。 而就在林槐那双犹如被火烧着了一样的眼眸,灼灼地望向她时,她莫名头痛了一瞬,突然就想了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躲到了那个皮箱里。 第47章 向晚(7) 林槐酒意渐醒,拨开迷朦的视线,渐渐地,看清了是沈知昼护着晚晚,站在他面前。 他身后的少女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那表情,很陌生。 是了,他想起来了。 十年前的她,也是如此警惕的表情,瑟缩着躲在林榣的身后,她亲近了他四五年,最后,连一声“哥哥”都吝于叫他。 就算是她十年后回来了,对他似乎也在处处设防。 反而,更亲近面前这个男人。 “林槐——”死死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满面怒意,又一次将他扯着衣领,从地上提起来。 沈知昼怒目瞪圆了,一双漆黑的眼底满是熊熊怒火,愤怒地质问:“你到底干什么?!” 林槐浑身软绵绵的,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又被男人一把甩开。 沈知昼冷傲地睥睨着他,一手捏住晚晚的手腕儿,将她挡在身后。 他力气大得要命,钳制住她,几乎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她吃了痛,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 印象里,多年后,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还是对林槐。 平日里,他在林槐面前极为隐忍克制,虽林槐信任他,与他称兄道弟,表面他为林槐效命,实际上是卧薪尝胆,饮冰蛰伏。 他捏住她手腕儿那只手,用力到指节都隐隐发白。他的唇绷成了一条线,阴鸷的眸子,死死瞪着林槐。 林槐蜷在角落,整个人都有点懵。 毒-品和酒精的共同致幻作用,让他头痛欲裂。 他动了动唇,看着瑟缩在沈知昼身后脸色惨白的少女,很艰难,很艰难地,才能吐出两个字: “林榣……” 刚才闹了一通动静不小,林槐被沈知昼踹倒在地时撞翻了床头灯,牵扯到周边的桌椅棱角,跌跌碰碰,乱糟糟地响了一通。 隔壁的林榣一早就听到了动静。 她不疾不徐地把脚上最后一半的指甲油涂完,半躺在床,看了看自己的脚,搭在一旁,等晾得差不多了,才趿着鞋子过去。 看到两方对峙的情况,和林槐衣衫不整的模样,她大概猜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晚晚缩在沈知昼的身后,怯怯地看着她,唤了声:“姐姐……” 林榣了然地收回目光。 她走过去,刚想扶着林槐起来,他目光灼灼地锁定住她,突然,一把扣住了她臂弯,人就倾身将她带倒在了床上。 “……” 显然,这是进错房间了。 沈知昼愣了一瞬。 近日来,他与林槐关系交恶,明眼人都看得出,若非要事,他平日里也是能避着林槐就避着,免得节外生枝。 此刻,他却丝毫没有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的感觉。 林槐确实有点儿神志不清了,他盯了林榣半天,终于认对了人,于是栽到一旁,不省人事了。 林榣起身掩好衣服,冷冷地瞥了沈知昼一眼。 “过来帮个忙。” 沈知昼便过去帮她把林槐扶到了隔壁房间。 走之前,林榣忽然说:“对不起。” 他仍有些不快,拧着眉问:“什么对不起?” “我替他跟你道歉。” 沈知昼没好气地看了眼在床上倒得七荤八素的林槐,不接受的态度很明显,转身,便出去了。 林槐吸大-麻,他是知道的。 这件事也颇让林问江头痛,他们做这行的,自己是能不碰就不碰,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多难戒。 可就连林榣也说,林槐走到今天这一步,纯属是自找的。 他关上门出来,晚晚还坐在自己房间床上发愣。 走廊一片漆黑,他匿身于暗处,眼底神色明晦不定。 他看向她时,目光很是阴鸷。 还夹杂着,她从没在他眼里见过的,浓烈的占有欲。 ——以前她称林槐为“哥哥”,他都妒意汹汹。 她忍不住咬咬唇,还是有些余悸未了。 如果刚才他不在,林槐只是走错了房间,对她乱来的话,她大声呼喊林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可他却为了她以身犯险。 以他的立场,现下得罪林槐,是最不明智的事情。 如果林槐明天清醒了记起了今晚的事,那他以后要怎么办?只能是夹缝生存,更举步维艰。 她心底五味杂陈,又感动,却又惴惴难安,迅速地起身,快步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头埋在他胸膛,温顺地蹭了蹭,柔热的呼吸徐徐而出,还未说话,就被他紧紧回拥住了。 “晚晚,今晚去我家吧。” 其实对于晚晚来说,林槐和沈知昼,虽都曾是她的哥哥,可抛去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立场而言,比起林槐,她一直以来,却不怎么会怕沈知昼。 他也并非温润良善的脾性,狠戾起来,比之林槐过犹不及。 她偶尔也在想,如果她那年没有因为撞到了林槐对姐姐林榣动粗,可能还会认为他就是个总会对她温柔微笑的好哥哥。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躲着他了。 而后来,钻入了那个大号的行李箱里,也是因为害怕他,怕他对林榣做的,迟早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没有被当做他们与另一伙毒贩交易的现金被带出家,没有发生那场爆炸,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沈知昼,她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够在这个环境下正常地长大。 玻璃茶几上传来轻微的动静。 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知昼倒了杯水给她。 他半蹲下,仰起眸看着她:“还怕吗?” 她端起水杯,杯壁温热,热气袅袅而上,氲湿了她视线。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怕了。” “待在我身边,就不怕了吗?”他有些自嘲地笑笑。 真奇怪,明明他身边危机四伏,不安定的因素更多,怎么待在他身边她就不怕了? 而他也是,与她私下待在一起时,才最感到安心。 “嗯。”她坚定地点头。 “我不想把你留在那里,”他别开视线,语气略带悔意,声音仍是淡淡,“如果可以,我当时也不想让你回到林槐身边。” “……嗯。” 她知道,他有他的难处。 “如果有可能,我不想你离开我,”他静静地说,抬起头,灼灼望着她,“我当初也不想离开你。” 他在她心目中,地位一直以来足够巍峨。 他几乎不曾对她袒露过脆弱的一面,就算是身上伤痕累累,也还会笑着宽慰她别太难过。 他比她年长,是她的哥哥,比她懂很多事,有能力做到年幼的她做不到的事。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她。 还有就是,他说,他要当警察。 他也没有失信。 男人半蹲在她身前,鸦羽似的眼睫,落下一层浅淡颓丧的影,覆在眼下,将他眼底多余的神色都敛去。 他又低声地说:“晚晚,我不想离开你。” 头一次对她绽露他无比脆弱的一面,原因居然是—— 我不想离开你。 “晚晚啊,你是长大了,但是,其实你也可以多依赖我一点的,”他凝视着她,抿了抿唇,继续说,“以后,路可能会更难走,但关键时刻,我还是希望你依赖我,我也会保护——” “……” 柔热的气息一靠近,他的话,便被她的吻吞噎得破碎不堪。 她刚喝过水,唇瓣水色盈盈,混着她洗过澡身上甜腻的香气,一起攫住他的呼吸。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她也学会了,如何掠夺他的感官了。 是长大了。 还是被他教坏了? 他哪管这些,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回吻了上去。 炙意寸寸流离在彼此的唇齿之间,她顺势向后躺入沙发,随着他覆身而上,彻底地,沦陷在他的温柔乡中。 ——他总是这样。 即使自身身处危险之中,心里有一寸柔软,都是留给她的。 在伽卡那年,遭人围堵之际,他想的却是如何突出重围带她逃跑,让她安全; 不幸中枪后,不管伤口是否恶化,他却先想着怎么送她离开,让她安全回到医疗队; 被哈桑刺伤时,他先是捂上她的眼睛…… 他万事,都为她着想。 他怎么,从来没想过他自己? 如果林槐明日一醒,记起了他们因她而起的争执,以林槐睚眦必报的性格,会让他好过吗? 近日二人关系交恶,今晚一举,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就算是这样,他说未来日子更难过,他却还让她多依赖他一些,还说他会保护她。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她捧着他脸,柔软的指腹寸寸掠过他眉眼轮廓,高挺的鼻梁,还有他吻过她的薄唇,上面还沾惹着属于她的气息。 “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 “长大了?” “嗯……” 男人伏在她上方,低沉的声线沉沉而落,坠在她心尖儿上,他笑着说:“你再长大,还是个女孩子。你知道今晚有多危险?如果我走了,林榣睡了,你反抗得过林槐吗?”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了,她只想到或许林榣醒着会过来帮忙,可万一林榣睡了呢,万一她的嘴巴被林槐捂住了呢,万一…… 他看着她眼神中闪过迷茫,还有迷茫所带来的的惊惶,不由地又笑起来:“怕了?” “……嗯。”她不可置否地点头。 他俯下身,低哑的气息飘到她耳旁:“在我这儿,就不怕了吗?” “……” 她一露怯,他便更恶劣,轻笑着问:“刚才还亲我,你知道有多危险么?我和林槐一样,可都是男人呢。” 他将她抱起来,带着她,坐直靠在沙发上。 “我做了很多危险的事,可以说,这么多年,没有一刻是不危险的。” 她轻轻地勾住他脖子,点点头:“嗯。” “就算是现在待在你身边,也十分危险。” 她愣怔着眸子,看着他,一时无措。 他好笑地问:“你知道哥哥在做很危险的事吗?” “知道。”她又点头。 默了须臾,他说:“爱你也是很危险的事。” “……” 他才说罢,便又一次吻下来。 反正—— 危险的事做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件。 零点刚过,门响了。 沈知昼忽地才想到,戚腾说今晚零点之后会过来一趟。 很守时。 戚腾一如上次在兰黛见他时那样,打扮成了毒贩的模样。 这样不会引人注意,而他也是林问江与那个实际上是警方特情人员的所谓的“东南亚客户”的中间人,私下与他联络,并不会让人生疑。 警察为了埋伏这条线,可谓呕心沥血,步步为营,每一颗棋子,每一环,都设定好了其作用。 戚腾察觉到他家今晚不是他一个人在,因为客厅的灯亮着,而楼上却是黑的。 按理说,这个时间也该上楼就寝了。 戚腾进门遥遥一望。 果不其然,看到晚晚坐在沙发上。 少女涨红着一张娇俏的脸,拿过水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小酌慢饮,像是那水里有甜味儿需要细细品尝似的。 她看着他局促地笑了一下,糯糯地唤了声:“戚伯伯好。” 戚腾掠过她一眼,和善地说:“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 “是我带来的。” 沈知昼接言道,态度颇为倨傲。 戚腾皱了皱眉,看他一眼,意外地没因为此事批评他。 先前两人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如今见面,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 沈知昼黑沉着张脸,表情不善。 戚腾瞥着他,坐在沙发上,晚晚主动起身让座,有些无措。 他们今晚应该是有要事要谈。 “晚晚,上去睡觉。”沈知昼命令说。 她眨了眨眼,讶然道:“……睡哪儿?” 如果没记错,她的东西可全都搬走了。 “随便你,”他弯了弯腰,凑到她面前,虚勾了下唇,“睡我房间也可以。” 第48章 向晚(8) “我们确定,那个制毒工厂的位置,就在伽卡附近,”戚腾用食指在手机地图上比划着,指尖一旋,画了个半大不大的圆,“以伽卡为圆心,应该在不出500公里范围内,但具体位置我们无从得知,那里丛林茂密,不好查起,上次跟踪到一半就被甩丢了,大山里也没有信号塔,那边是几国交界,无人机也过不去。” “而且不知位置是流动的,还是固定的,很多毒贩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过,林问江的生意做了这么大,如果经常换地方,那人力物力将是巨大的损耗,所以我们判断,位置固定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说林问江家中有个密室,如果能知道密码就好了,里面肯定有很多资料可以帮助到我们,对我们而言,也是非常有力的证据。” “现在,先别告诉晚晚她伯母的事情吧,医疗队那边的大部分队员都失联了,等到能联系上,遗体应该会送回国。” “你爸爸是缉毒英雄,你伯父也是,不要辜负他们的希望。但也要保护好自己,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戚腾说完这些后,就离开了。 夜已深,沈知昼却丝毫没有倦意,他走到窗边,注视着戚腾的车子离开,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 他一扬手,推开窗户。 夜风习习入室,他虚掩着打火机的火苗,点了支烟。 六年前,他离开港城去卧底,戚腾就从警局和警校同时离职了。 一方面是与他相关的人越少越好,为了保护他,另一方面,也一直在四处斡旋,打通毒贩的关系,好创造接近林问江的机会。 现今他深受林问江信任,又有戚腾和警方特情化身为“东南亚毒贩”推波助澜,天时地利,就差人和。 身后,突然传来桌脚被碰到的凌乱声响。 “……” 沈知昼掸烟灰的动作顿了顿,回头遥遥一望。 晚晚站在那里,离他不远,她见他看过来,缓缓地,收回了刚才不小心撞到桌腿的脚。 她眼里波光盈盈,分明噙着泪。 他以为是她碰疼了,走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下来了?不睡觉了吗?” 刚戚腾还在时,起先与他只聊些有的没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很浓,明显是怕隔墙有耳。 等楼上灯灭了,他还上了趟楼,确定她睡着了才又下来,才敢和戚腾谈正事。 她现在,是警方要缉捕的对象林问江的小女儿,可她把与那个家有关的所有事,包括曾经的家人给予她的温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与他的关系,与戚腾的关系,又足够微妙。 今晚她出现在这里,夹在两边之间,戚腾显然也很为难。 那她呢,她会怎么选? 沈知昼今晚带她过来,也也只是一时兴起。 他怕她留在那里,林槐会再次伤害她,万一林榣不在她身边——可就算是林榣在,他也不够放心。 林榣说到底,还是林槐那边的人。 他听说了,林榣无论如何都会嫁给林槐的。 “——晚晚?”他掐了烟,察觉到她不大对劲,走过去,又问,“你怎么了?” “沈知昼……” 她一手扶着餐桌的边沿,稍稍才能支撑住发虚的双腿。 她的指尖,死死抠入木质纹理的缝隙中,像是要把他的秘密,他心底所有对她有所隐瞒的事情,全都掘地三尺。 直至指节发白,她抬起头,直盯着他,要望入他心底似的,而她的声音,也一如从齿缝里硬生生地磨出来那样: “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沈知昼一惊。 关于许凌薇的事,刚才戚腾还跟他聊了许久,还有遗体回国如何安放,骨灰处置事宜…… 她都听见了吗? 听到了多少? 他心惊不妙。 “……我在问你,我妈到底怎么了——你伯母,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歇斯底里。愤怒的悲伤沉重地擂痛了心口,涩涩生着疼,几近说不清完整的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脸色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从得知许凌薇的死讯到现在,他一直都装出一副与平时无差的模样。 就算是她现在在面前大声地质问她,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他知道装不了多久,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知道。 “……你为什么,从来都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的话还未说完,豆大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她痛苦地扶额,想说的是后半句话,便被破碎不堪的呜咽声吞噎回了嗓子中: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吗……你是准备像你之前一走了之突然消失那样,还是什么都不说吗……为什么总是要我猜呢?为什么后知后觉的,总是我……” 他叹气,迟迟地出声:“……晚晚。” “你走了那么多年,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她的情绪接近崩溃,揪住他胸口的衣服,无力地拉拽着他,泪眼朦胧一片,“沈知昼……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低垂着眼,看着她这般崩溃的模样,不由地鼻腔也酸了一阵。 头一回,有了想哭的感觉。 “她走也是……她没问过我在这边该怎么生活,没问我……想不想回去那个家,也没问过我……这段时间过的好不好,抛下我就走……你们,为什么都这样……” 她更咽着:“向来是什么都不对我讲,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你们的家人?还是说到底,我只是个捡来的……外人?” ——她怎么是外人? 他心口隐隐生了痛。 一扬手,沉默地抱住她,将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前,任她撕扯着他的衣服,捶打着他,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依然是缄默无言。 这一刻,说什么都觉得苍白无力。 “你如果,在我发现你在当卧底之前就死了,牺牲了……你是不是,到死也不会跟我说……你一直憋着,有意思吗?” 她伏在他胸前,任泪水濡湿了他前襟的衣料,咬着唇,有一下没一下,低低地啜泣着:“……那时候,你会后悔吗?” “我现在,就后悔了。”他沉声地说,拥她更紧了一些,环住她柔弱纤细的肩,揉了揉她后脑勺的一缕发,似是安抚。 “晚晚,我很后悔。” “……” “我很后悔,当时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说的没错……如果我已经死了,死的那一刻,我一定会很后悔。” 她埋在他胸口,听他这么说,又一次开始掉眼泪。 “但我也不后悔,”他说,“如果提前告诉你了,一想到你会为我提心吊胆,时刻担心我死掉,没办法好好生活,好好长大……我会更后悔。倒不如就什么也不说就死了……这样也好。” 她泣不成声。 不仅仅是他。 他从事的是无比荣耀,也无比高危的工作,多少与他相似的人,隐姓埋名,甚至都不能对家人坦白自己在从事怎样的工作,最后就算是死了…… “——就是死了,我也不希望你知道。”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声说,“死了,就死了吧。” “沈知昼——”她忽地怒声,狠狠地推开了他,“你混蛋——” 她都不知,此时,愤和怕,什么更多一些。 “晚晚,”他却不依不饶地挨近了,将拉回了身前,环她更紧,把身形柔弱的她死死地箍入自己怀中,“你不懂的。” “我什么不懂……你还拿我当小孩儿吗?”她彻底炸了毛,用力地,拼命地推着他,哭声不止,“——你放开我!沈知昼,你就是个混蛋——你那么想死,你就去死吧!” “你不是要死吗——死了也不愿意告诉我,那你就别告诉我!你自己说的……都是,全都是……你自己说的……” 她几乎怒不可遏,喘着气,泪呜咽在嗓子中。 一时间,那种可以预见的悲伤与恐惧,如波涛汹涌,一齐席卷入她心房,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一想到他可能真的会牺牲,长眠地下,再也无法言笑晏晏地站在她面前,更没办法像这样抱着她。 也没办法,像个无赖一样总那么恶劣地欺负她,她就觉得痛无可痛,也悲无可悲。 她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面前,多问一句是错,少问一句,也是错。 多问,怕给他添麻烦,怕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让他愈发举步维艰;少问一句,最后真的连他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头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任性,任性地推他,抗拒他,希望他能离她远远的,也希望他,千万不要再次消失在她眼前。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 做个坏蛋活下去也好。 只要他活着。 哪怕多年不联系无影无踪都好,不要是以另一种结束生命的方式消失就好…… “你不是哥哥吗,你,就这么当哥哥的……你还嫉妒林槐,你有什么资格嫉妒他……他起码从不遮掩自己在做什么……你连做个坏蛋都不会!” 她哭噎着,厮打着他,任他直接连抱带扛地给她抱上了楼。 上楼的过程中,她挣扎无休,互相推搡,你来我往,差点儿就将两个人一齐带跌下了楼梯。 他也不恼,几乎是将她扛上了楼。 他紧紧地抿着唇,任她发泄,一颗心,仿佛被她的哭噎和质问,戳得千疮百孔。 他自己都不忍直视。 他抱着她,坐到床边。 被子摊开了一半,显然她让他误以为她睡着,下楼躲在角落偷偷地听了他和戚腾的对话。 “晚晚。” 他伸出双手,捧住她清泪纵横的脸,黢黑的双眸深深看住她,更了更喉咙,艰涩地开口: “是,我是个坏蛋,你一直也觉得我是个坏人,不是吗?” “你怎么能是坏人……” 她终于冷静了一瞬,不再口无遮拦,泪汪汪地看着他,抽抽搭搭着,“我……一直不觉得你是坏人……” “我如果知道你是坏人,怎么会来这里……我会想报警,你知道吗……林槐他们,在我面前,我不止一次想报警……” 他被警察逮捕的那个雨夜,她见到林槐杀了人,第一反应就是报警。 可林榣把她的手机夺过,直接扔出了车窗。 他们表面佯装着她的好爸爸,好哥哥,好姐姐,到头来,却个个都人如蛇蝎,做着谋财害命的勾当。 到头来,却是他这么个她日日夜夜挂在嘴上骂他是“坏人”、“烂人”、“混蛋”的人,是真正的正义和清白。 他苦涩地笑了笑:“那林槐就不是你哥哥了吗?” “不是了……”她摇摇头,埋在他肩窝,“我不要他当我哥哥了。他是坏人。” “我也不是了。” “……你不是坏人了吗?”她满心希望燃起一瞬,却见他眼神愈发晦暗。 并非闪躲,而是暗沉的。 那种于黑暗中行走太久,久不见光的晦暗。 他抬起手指,拭去她的眼泪:“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那你……” “只想当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坏蛋。” 她睁着双清澈水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面容一点点地消失,也一点点的浮现。 若即若离。 可他就在她身边。 鲜活的,温热的,没有死去,还好好活着。 他见她又一次热泪滚滚,忙不迭替她擦眼泪,柔声说:“我知道,你相信我,一直以来,你都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 “我只是怕……最后连你死了都不知道……”她终于冷静下来,吸着鼻子,靠在他身上,“不要这样……不要死,好不好?保护好自己,行吗?” 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死。 六年里,从没有一刻能信誓旦旦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沈知昼,我要你活着。” 他愣怔一瞬,只是抱紧她,淡声地说:“再相信我一些吧,晚晚。” “相信我,很快就会结束了。” 说来讽刺,许凌薇的葬礼没法光明正大地办,她却要去随同林问江一起去祭奠他的亡妻。 毛毛雨下了半个上午就停了,一行人准备出发。 林槐和林榣都在楼下,晚晚在房间换好了衣服,出来时,注意到林问江书房的门大敞着。 他平时谨小慎微,出门从来不会大敞着门。 平素只有他在的时候,家里的佣人才会进去打扫。 她伫立良久。 不知是什么驱使着她,她迈开腿,轻轻地推门进去了。 那个暗门半敞着。 林问江不在。 她不由地想起了那天晚上戚腾对沈知昼说的话,戚腾说,林问江的书房有个暗室,里面可能有警方要的东西。 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摸进了黑暗之中。 里面别有洞天,居然还是个套间,外部装潢雅致,陈设却很简单,书柜,桌椅,普通的办公室式书房的布置,里面的房间里还有张床,林问江若是在家,一般都在这里休息。 她刚准备再走得深入一些,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林栀,怎么还不下去?” “……”她浑身一凛,见是林问江站在她身后,他满面笑意,慈爱地望着她,一如平日里那副慈父的模样。 可那看似温和的笑意,却始终未曾到过他的眼底。 “我……”她倏然一沉气,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看着林问江,轻声说,“我来看看爸爸……在不在。” “你哥哥没告诉过你,爸爸的书房不能随便进来吗?” 林问江虽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却还是温和,走过来,拉上了那扇防盗门。 哐当—— 门应声而关。 门上密码锁闪了一圈儿蓝色,随后“叮——”的一声,便锁死了。 林问江不放心地又推了推,见没什么大碍了,才又对她笑着:“林栀,走吧,该去看妈妈了。” 她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暗自捏紧了拳,指甲死死地嵌入了肉里,忍了忍,再也没掉下眼泪来。 第49章 向晚(9) 雨丝飘落在花束的包装纸上,发出细不可闻的响声。像是她心脏收缩的声音。 晚晚着一身黑裙,捧着束白菊,跟在林槐和林榣身后,随林问江一行人一起步入墓园。 墓碑如丛般错落地叠在眼前。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紧张得有些不敢呼吸。 林槐随林问江,欠身将花束放在墓碑前。 篆刻着母亲名字的黑色墓碑,沉默地与他们面对面,像是尊优雅的雕像,平静地望着他们一行人。 “林栀。”林槐见她一直发愣,好心地催促了一声。 林问江质询的目光也飘了过来,晚晚赶紧学着林槐和林榣,把怀里的花束放于墓碑前。 墓碑上,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名字,并非是许凌薇。 小雨拂面,蒙在睫毛上,濡湿了,粘稠得睁不开眼。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睛,两行泪便从两颊跌了下来。 这不是她的妈妈。 “你对妈妈,应该没什么印象的。”林槐伸出胳膊,亲昵地揽过她的肩膀,“只在照片上见过她吧?” 晚晚全身随即一僵,差点儿连眼泪都不敢流了。 随后便听林槐柔声地说:“妈妈以前总说,想要个小女儿,她最喜欢女孩子了,小时候啊,还经常把哥哥打扮成女孩儿。” 说着,林槐便苦涩地笑了起来:“如果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见到你了,她一定会很开心,她也一定会很疼你。” 她抿了抿唇,不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能掩饰自己的抗拒,很艰难才从嗓子深处磨出一声: “嗯……” 眼泪无休无止。 阴雨绵绵,一阵小风飘过,雨意凉丝丝地掠过她的侧脸。 雨下的更大了一些,泪与雨交杂一处,她心底愈发五味杂陈。 思及许凌薇,她不由地心想,若是许凌薇还在,也一定会好好疼爱她的。肯定不会比这个“妈妈”差到哪里去。 “林栀,妈妈以前还说……” “林槐——”林问江冷冷地打断聒噪的林槐,随后双膝屈下,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边低声地命令道,“跪下——” “……” 林问江厉声道:“你妈要是知道你现在什么样,气都气过去一遍。” “……”林槐不悦地腹诽了,也随后跪下,有些不情不愿的,但还是学着林问江的样子,向墓碑叩了一头。 接着,是林榣。 林榣明显要轻车熟路得多,肯定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晚晚看到她跪下的动作,不由地想,林榣是怎么做到可以对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妈妈”如此虔诚跪拜呢? 看到林问江那副无比虔诚,仿佛拜佛的模样,她顿时懂了。 他们贩毒的,做的是丧尽天良的事,不敢进寺庙拜神,只得拜鬼了。 林榣跪下前,突然拉了晚晚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的,她没站稳,腿一软,险些被林榣拽倒在地。 她愣愣地看着林问江与林槐叩首后,直挺挺的背影,她的心头仿佛横着两把刀。 她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 “林栀,给妈妈磕头。”林问江催促着,“这么多年没回家,跟妈妈问声好。” 她依然无动于衷。 林槐质询的目光飘过来,包括林榣。 所有人都在看她。 因为只有她,矗立于他们之间。 林榣看着她,冷静地说:“林栀。” 她移眸看向林榣。 林榣的眼中,有命令,有不容质询的强硬,还有隐忍。 她咬了咬牙,弯了弯膝盖,终于跪下。 久久都弯不下腰去,直到林问江冷硬着嗓子又命令她一遍,她才勉强地叩了一头。 她伏在地上良久。 死死地咬着牙。 想到沈知昼,想到那扇没法突破的暗门,她只得咬着牙。 她只能忍。 林问江一躬身,她也躬身下去,又磕了两个头。 相同的力道,青灰色地砖的雨渍沾在额前,浸湿一缕刘海,贴在皮肤上。 三叩三拜,算是圆满。 最后她都几近麻木。 额头与坚实地面撞击的声音,在骨骼之间回荡,沉闷异常。 额上一片寒凉的湿意,鼻尖一动,能嗅到白菊茎叶的清香。 结束后,她起身,林榣在旁边扶了她一把。 膝前一片潮湿,膝盖微有些酸胀感,不过不影响她站得稳。 屈膝跪地后起身,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林榣便一直拉着她,跟随林槐和林问江一同走出了墓园。 沈知昼等在车旁十步开外。 他穿一身黑色,上衣是件灰黑色工装夹克,整个人笔挺如杆,面容却仍有一丝难掩的颓丧之气。 融入铅灰色的雨幕里,内敛又深沉。 他在车边等候多时了。 终于看到了林问江一行人出来,林槐打头阵,晚晚和林榣走在最后。 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唇也发白。半截肩膀被淋湿了,雨渍濡湿了衣料。 他走过来,为她撑伞。 一旁的林榣瞥了他一眼,也不推拒,索性伞很大,可以包容下三个人。 “等在这里什么事?”林榣冷冷问。 沈知昼慢条斯理地扬了下下巴,指着林问江,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林榣兀自暗叹。 他来这里,还会有什么事? 林问江现在极为信任他,恨不得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对待。 沈知昼也是按林问江的安排才等在这里。 他要跟随他们回家一趟,来之前林问江提前给他打了电话,要他提前过来等候,说是有要事要找他和几个心腹下属商议。 表面说是“几个心腹下属”,沈知昼猜测,是去林宅谈话,肯定是极具保密性的事,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显然也只有他一人。 林槐经过他身旁时,他察觉到有冰冷的视线扫过来。 他与林槐也有多日未见。 林槐抬眼望见他,他却漫不经心地一扬眉,朝林槐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说了声:“林槐。”算是问好。 林槐眼神凌厉不减,一时间,二人之间硝-烟-味颇浓。 林槐站在车门旁没上去,他也猜到了沈知昼来这里是出于什么目的,林问江最近在准备去东南亚走第二批货的事,他想参与都参与不进去。 问起来,林问江只搪塞他,下一趟再交由他去料理。 可下一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沈知昼现今一家独大,于他而言,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所在,近期大家都议论,林问江是否下一步就是收沈知昼当“义子”。 毕竟他父母双亡,家人都不在港城,眼下林问江如此信任他,他也足够忠心,显然是大势所趋。 林槐的语气贴合着凉风,嗖嗖地钻入他耳中:“好久不见。” 沈知昼先给林榣和晚晚拉开了车门,再略一回眸,缓缓弯起了唇:“好久不见。” 他们是好久不见了。 自从关系交恶,林问江下一趟走货的生意丝毫不让林槐插手,两人之间见面就再也没有平和过,最后索性不再见面。 “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林槐眯着眼笑笑,“一个小时?” 沈知昼不卑不敛地答:“差不多。” “难为你了,”林槐阴恻恻地掠过他一眼,“下次不用等这么久了,跟我说一声,我直接给你在墓园里买块儿地,你住下得了。” 沈知昼笑意不减,却也不恼,就像是从前与他肆无忌惮地开玩笑那样,笑着反问:“跟你埋一块儿么?” “是啊,毕竟你可是我的好兄弟,”林槐也笑,“我爸总强调‘家人的意义’——死都要死一起,这就是家人赋予我们的意义。” 沈知昼眸光冷了一瞬,表面仍笑意斐然:“我怎么知道。” 林槐的脸也冷了大半:“你怎么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他倾身过去,一手拂过林槐要按在腰后枪柄上的那只手,笑道,“我的家人全死了。” 林槐绷了绷西装下摆,遮住腰后的枪,冷哼一声,离开了。 沈知昼转身拉开自己的车门,一手扶着门,望向林槐的背影,缓缓地弯起唇,笑意久久都未消退。 沈知昼把录音笔甩到了戚腾面前,林问江今天下午与他交谈的内容全都从狭小的音响里被复述了一遍。 “就这些了。”他说。 戚腾开了二倍速,仔细辨听,捕捉着对自己有果果用的信息,并拿了纸笔随手记录。 末了,他放下笔,捏了捏太阳穴,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问:“他研究了一种新型毒品的配方,听他所说,利润极高,但成本非常低,可能自己也在培育麻黄草和罂粟什么的。” 沈知昼疏懒地翘着腿,指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说:“要想办法弄到对吗?” “对,从根本切断。看起来正在研究中,还没发散入市场,他应该招了个几个制毒专家,还没有投放进工厂大批量地生产。”戚腾说,拿着录音笔在桌面叩了两下,“这个音频不足以作为证据,要弄到配方,我国有些毒品原料是生长在一些极为特殊的区域,如果知道地点找过去,可以从根源切断毒品的流通。” “我知道了。”沈知昼拎起了车钥匙,起身。 “你干什么去?” “去找你要的证据。” 林问江今晚临时出远门,乘了飞机离开,他也打听好了,林槐还在兰黛醉生梦死,他现在去,是最好的机会。 就算是进不去那个暗门,去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也好。 林榣出门之前给晚晚打了个招呼。 晚晚颇感意外,因为林榣出门几乎从来不会对她讲,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慢慢地有所缓和。 从那次沈知昼被捕,到今日去墓园祭拜林母。 她能感觉到,林榣是把她当了妹妹看待的。 “姐姐。”她在林榣出门之前喊了一声。 林榣在玄关穿鞋,回头问:“怎么?” “你对,妈妈……”她咬咬牙,才能说出这个称呼,“有什么印象吗?墓碑上,是她的真名吗?” ——万一是林问江为了不引人耳目起的假名字呢? “人都死了,”林榣冷冷说,“别勉强自己了。” “嗯?” “不叫她妈也可以,”林榣瞥着她,一手拎过包,“没人会跟你计较。” 她低下头,心底暖意融融:“……嗯。” “我对她没什么印象,”林榣说,“名字应该是真的吧。”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林榣凌厉的眼神掠过她脸,仿佛能勘透她的心。 她有些害怕地别开目光,不敢跟林榣对视,良久,林榣也没说什么,只说:“走了。” 就离开了。 门响一瞬。 于是满室俱寂。 她三步两步地奔上楼,推开了林问江书房的门,推开移动书架,看到了书架背后的那个暗门。 数字表盘亮着蓝光。3x3和0,外加*和#。 今天她在墓园看到了墓碑上刻的名字。 还有下面的生亡日期。 如果没错的话…… 第50章 向晚(10) 晚晚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九宫格按键上有条不紊地按下去,循着记忆里的数字,迅速地试了一遍。 这个密码锁是八位数字,按理说,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出生年加出生月日,这样的排列方式。 林问江虽狡猾,在某些方面却出人意料的循规蹈矩,比如每年不管身在何方,都会在亡妻忌日那天大动干戈地去祭拜,甚至不惜落入警察视线里。 ——这一点她那晚在沈知昼家里,听戚腾说到过。 指尖飞快点过,她输入了林问江的出生日期。 哔哔—— 警告的红光闪起。 错误。 她听林槐无意识地提起过,这个密码锁24小时内只允许输错3次,如果连续输错3次将会被锁死,24小时之后才能重新试。 林问江已经乘飞机离开港城,大半个星期都不一定能回来,大不了她每天来试三次就好了。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试了一遍林问江亡妻的出生日期。 哔哔—— 警告的红光又一次闪起。 还是错误。 不由地想起上次在这边徘徊被林问江抓个现行的情景,他虽总是一副慈父的模样,表面依然笑容和蔼,可她那时分明看到,他的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她的手心已经微微有冷汗渗出。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再输错就只能等明天这个时候了。 她在门边静伫许久,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串她刻意记忆过的数字,比如林问江的出生日期,他亡妻的出生日期,还有林槐的,林榣的…… 她倏忽心念一动,颤抖着抬起手指,组合了林问江的出生年和亡妻的亡故日期,似乎是怕自己后悔一样,迅速地输入。 林问江因为无比思念亡妻,常对林槐他们几个念叨,妻子那年死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随意一试。 林问江这一趟要外出许久,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她每天都可以试三次,锁死就锁死了,只要林问江回来那天别锁住就万事大吉。 她正发着愣,突然,啪嗒一声—— 拉回她思绪。 同时,门开了。 她又惊又喜,盯着那道黑黢黢的门缝儿,手停在半空中,冷汗随之涔涔而落。 她太紧张了。 这个暗门背后的房间,纯粹是把隔壁房间和这件大书房打通了。 暗门内,外部是个很小的书房,只有外面书房不到三分之一大,桌面收拾的有条不紊,放着的一些文件,应该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也不能放在外面书房里被人看到的。 那里应该有戚腾和沈知昼需要的东西。 林问江亡妻忌日刚过,里面还飘着股子烧过香的味道。 她裙摆一扬,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那个女人慈眉善目的黑白照,就摆在书架旁一处高平台上。 照片前放着个小小的香坛,烟熏袅袅,封闭空间内,味道全然未散,反而更浓郁了。 那个女人眼睛乌黑明亮,眉目十分温柔,五官和林槐相比确有几分相像。 不过林槐继承了林问江的容貌特点更多一些。 那乌溜溜的眼睛,盯得她后背生凉,本就是未经允许偷偷跑进来,有一双死人的眼睛盯着她,她更感到害怕。 走过去,她闭着眼睛默念了好几声“对不起”、“我随便看看就走”、“冒犯了”,然后小心地将相框向下叩住。 “啪——”的一声,身后却同时响起了脚步声。 她惊得差点儿把手里的相框拂到地上,勉强半蹲着身子接稳了,听到了男人轻佻的笑声: “——小偷?” 她听到这声音,忿忿地回过头去。 沈知昼斜倚在门旁,抱着手臂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唇边谑意稍浓:“还是,特意打开门等我过来?” “你才是小偷,”她把相框重新放好,稍一掠过照片上那一双乌黑的眼,浑身又不自在了,碎碎念着:“对不起,冒犯了。” 然后将相框小心翼翼地再次叩回了台面。 毕竟不是做什么体面事儿,手忙脚乱之间,差点儿又把香坛给打翻了。 他瞧着她跟只恐惧闯祸而手足无措的小猫似的,情不自禁地,笑声更愉悦:“我可以进来吗?” 一副全然把她当作了这里的女主人的口气。 不过也是,林问江不在家,林槐和林榣也不在,这里能让他征询意见的人只有她了。 她自然知道他来这里肯定是抓住了林槐和林榣也不在的档口,想来试试密码探寻一二。 她瞟了一眼他脚旁放着的一个工具箱模样的东西,不自禁地瞪大了眼:“这是什么?” “工具啊。” “干什么的……” “修理你的。” “……我,”她呶了呶嘴,小声抱怨了一句,“我怎么你了啊……” 他笑了笑,一脚踢开那工具包。 里面是戚腾给他的侦测工具,据说能打开保险柜什么的,还教给他了使用方法,不是很难,于是就给他让他今天拿来试试了。 林问江家里这个门的门锁并不复杂,不用蛮力也说不定可以打开。 不过,显然用不上了。 比工具更聪明的,就在他眼前了。 他不禁心生赞赏,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晚晚,过来。” 她向后瑟缩了两小步:“干……什么?” “帮个忙啊。” “干嘛……” 他走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就给她拉了过去。 她才了然他是想让她帮忙看门,其实她也想进去看看更细致的东西,看看能不能帮他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或者随便什么可以帮到他的东西,于是说:“……家里没人。” 他捏着她手腕儿,目光灼灼地盯住她:“我知道。” “那你……” 她话还说完,他突然俯下-身,在她额顶落下柔和一吻。 “……” 她心跳漏了一大拍。 接着听他低哑着嗓音,柔声地说:“先谢谢你了。” 她脸上热意顿时滚滚而来,烧得她几乎要被揭下一层皮,后知后觉地应了声:“……嗯?”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支使道:“去门边儿站岗。” “……啊?” “你啊什么啊?”他无奈地摇头,眯了眯眼,唇边抿着笑意说,“我被发现了,可是会死的。” “……” “你舍得我死?” “……”她撇了下唇,红着脸别开头,“舍、舍不得。” “那不就行了?”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转身就朝里面走去。 她留在门边,进出不是,遥遥地朝窗子看了一眼,发现他平时停车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也是很谨慎了,估计是怕林槐发现,所以没开车过来。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她正想着,他已经在里面鼓捣了起来。 林问江的书房很暗,大白天没开灯,所以刚才进来的时候,她看到那个摆在房内暗角里的遗像吓了一大跳。 阴森森的,确实很吓人。 沈知昼也没开灯,他避免一切可能留下痕迹的可能,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双黑色皮质手套,又摸出了一支光亮微弱的电筒,打开一个个抽屉,仔细地翻找着。 林问江可能是以为这里足够安全,所以桌子的抽屉上还插着钥匙,都没有拔掉,甚至有几个桌斗还半敞着。 最底下有个抽屉,长而狭窄,上面没插钥匙,锁得死死的。 他拉了拉,没拉开。 “晚晚,”他头也没抬,叫她一声,“帮我把工具箱拿过来。” 她正瞧着窗口发愣,听他这么说,一时有些愣怔,移开目光瞥了他一眼,见他还在鼓捣几个抽屉,她蹲下-身,提起工具箱。 他又说:“不用都拿来,侧面的口袋有一把万-能-钥-匙,帮我找一下。” 她于是又打开侧面的拉链,找到了那个单独放在一个内侧口袋的万-能-钥-匙,举起来问他:“是这个吗?” 他微微抬头,眯了眯眼,看清了:“嗯,是。” 她正准备动身,目光一瞥的瞬间,看到林槐的那辆黑色牧马人驶入了视线中。 她浑身一凛,立刻窜进来:“别找了,快走。” “怎么了?”他头也不抬,继续在其他几个抽屉里翻找,显然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边拿出手机拍照。 “林槐回来了。”她捏着万-能-钥-匙-进退不是,但是想退的心思显然占了上风,往后退了退,小脸都白了,“你快出来……别被他发现了。” 他抬眸淡淡地瞥她一眼,面色如常地说:“把万-能-钥-匙给我。” “别翻了……” “给我。” “不行他要上来了……” “给我,”他又说一遍,似乎是想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压低了声音说,“没事的,晚晚。相信我。” 他伸出戴着只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朝她扬了扬,目光很坚定:“把钥匙给我,放心。” 她紧张到握着钥匙的那只手捏出了一把湿凉的冷汗,金属物什在她手心里滑腻腻的,几乎要拿不稳。 在他的脸色黑沉下来要夺步过来的一瞬,她闭了闭眼,似乎是怕自己后悔,飞快地走过去,把钥匙拍在桌面上。 “给你!” 他轻轻嗤笑一声:“还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别说别的了……”她更紧张了,在这里待得越久,林槐越可能发现他们,她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催促道,“快点吧。” 沈知昼手上没闲着,索性摘下手套打开了那个抽屉。 他眼睛亮了一瞬。 果然,都在这里藏着。 他要找的东西,能敲死林问江贩毒的证据,都在这里,还有那个贩毒工厂的位置,以及林问江要投产制作的新型毒品的配方,都在这里了。 按理说,暗室有外面一层密码锁和保险门保护,本就很安全了,但林问江偏偏把这东西藏在最下层的抽屉里,还带走了钥匙,显然是对谁设防。 是在防林槐吗? 林问江果然,已经完全不信任林槐了。 林槐的脚步响在外面书房的一瞬,晚晚的呼吸都要凝滞了。她进出不是,还在犹豫着,正朝沈知昼匆匆望了一眼,就被他一把给拽回了里面。 他长腿一伸,轻轻一勾,给那个工具箱不动声色地带了进来,然后一把关上了保险门。 叮叮—— 保险门关上时,发出一声尖锐的报警声。 林槐刚上楼梯,脚步一旋,就往这边来。 “林栀——” 林槐试探着往进走,左右却都看不到有人在。 可他明明听到了保险门关闭的声音。 “林栀?你在吗?”林槐扬高了声调,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哥哥回来了,买了海鲜,我叫阿姨过来给你做点儿海鲜吃?” 门后,她的嘴巴紧紧地被沈知昼捂住。 他指缝之间流窜着一股很清淡的皮革味道和洗发露的香气,她再细细一嗅,能从他身上捕捉到沐浴露的味道。 薄荷味儿,鼻息一动,深吸的一瞬,沁人心脾。 他低眸看着她,唇边弯起个浅浅的弧度,丝毫不紧张,反而有些难以掩抑的得意。 她拧着眉,从他眼里读出了恶作剧的意味。 还没作反应,他突然一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柔软的耳垂。 “唔……” 她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憋足了气呜咽一声。 相隔一道门的林槐正要走,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又挪步回来,质询道:“林栀——你在吗?” 她顿时什么声音都不敢出了。 林槐看着那个闪着蓝光的表盘,他自然是知道密码的,但他那天贸贸然地想进去,林问江警告他不要再进入这里。 在他反省好之前,他的生意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他咬了咬牙。 没关系就没关系,他还不稀罕进去,省的老家伙回来发现什么东西被动过了又跟他发脾气。 半天再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只有预示着暴雨天的无尽风声拍合着窗户,卷起窗帘在呼号。 办公桌上的纸张哗啦啦作响,他赶紧三步两步地过去,把窗户合上,于是便出去了。 林栀不在家,可真是奇怪。 门后。 沈知昼两手提起她的手腕儿,将她抵在门后,气息压低了,笑得邪气又性感,低哑的声音里磨出丝丝魅惑的意味来: “怎么不叫了?你叫大声一点——这样,林槐就能发现我们了。” “沈知昼,”她咬着唇,眼泪汪汪的,“你混蛋——” “又骂我,”他佯怒地轻拢了下眉,笑意不减,“我还没干什么混蛋事儿呢。” “你故意的?”她有些无法理解,差点儿被林槐发现的恐惧让她微微颤抖着,“你知不知道,万一真的被林槐发现了——” “对啊,我是故意的,”他笑着打断,反问她,“你不喜欢?” 她咬着牙:“你会死的——你死了,怎么办?林槐有枪。” “我也有。” “你斗不过他的……” 他眯着眼,也不知这会儿同她置什么气,不悦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我舍不得你死……”她挣扎着,害怕林槐再次察觉动静,她的声音只得一压再压,“我舍不得你死,我怕你死,你不知道吗——我刚才都说了……” “我知道,”他眼神倏然变得幽昧,凉薄的气息飘过来,“我还知道,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了。” “……”她缓缓地瞪大了眼。 “不做点什么,是不是都对不起这难得独处的时刻?” 第51章 向晚(11) 她忽地就觉得窒气,瞧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生死都不能入眼的模样,一股酸意,就从心口往上窜。 差点儿就被林槐发现了他在这里,他还有心情欺负她。 他自然也是知道林槐有枪的,加之林槐和他现在关系交恶,如果发现了他了,肯定丝毫不会对他手软。 万一再被林问江发现了呢? 那他之前蛰伏那么久,不就功亏一旦? 这一刻,她考虑问题却比他还要多,没来得及琢磨他刚才对她说的话,门外,又一次响起了林槐的脚步声。 “……” 沈知昼敛去吊儿郎当的笑容,神经一绷,忽然支着手臂下意识地挡住了门,同时,将她拦在了身下。 她也听到了脚步声,不过比他慢了一步。 他蹲下身,她也随之蹲下,他倾身过来,周身的气息将她紧紧包绕裹挟住时,她才听到了林槐的声音。 林槐在打电话。 也不知为什么偏偏要挑这里、在这个时候进来打。 对面好像是林榣,林槐语气不善,让她抓紧时间回家,说是叫阿姨过来做了海鲜。 林问江不允许他们在林母忌日的当天开荤,林槐肯定是怕出去大开饕餮遭人口舌,所以才买了海鲜回来做。 沈知昼屏息凝神,细细辨听,捕捉到了林槐在外面抽屉里翻找的声音,动静不小,带动纸张翻过的“哗啦啦——”的声响。 像是在随意翻看,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的神经一时紧绷。 万一林槐突然进来了怎么办? 林问江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里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全都拍完照,也没都看完。 最糟糕的事,并不是没看完,而是如果在这里被林槐逮个正着,那简直是送死。 晚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蜷在他身下,抬头看到男人绷得紧紧的唇,发觉他的额角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紧张的情绪不比她少。 林槐终究没有进来,打着电话,声音飘飘荡荡,一路就出去了。 但林槐这样反复无常,这也是在他的家里,随时都有可能再上来,万一打开了门发现了他们怎么办? 发现她了倒是无所谓,可是,沈知昼呢? 在林槐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一路飘到了楼下去了,再也细不可闻之时,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胸膛。 “喂。” 沈知昼稍一回神。 他低垂着眼眸,看着她,然后,缓缓地松开力道。 他紧张到四肢都有些发僵,挪动胳膊时,关节隐隐胀痛。 他是害怕的。 她站起来,问他:“看完了吗?” “没有。”他老实说。 甚至,还有很多。 她轻叹了一声,想也想到了,转而,似是下了决心,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他眸色一敛,低声地问:“干什么?” “给你站岗。” “……”他愣怔一瞬,倏忽苦笑起来,“没必要了,门锁着。” “有必要的。”她坚定地说,“沈知昼,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微微哑然。 “我去下面找林槐,给你拖时间,不会让他再上来的,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就给我个信号,”她抬手晃了晃手机,“然后你怎么来,就怎么走。” “我怎么来?”他哂笑着重复一遍,俯下身,凑近在比他矮很多的小姑娘面前,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反正,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吧。”她皱了皱眉,思索着说,“你都没开车,肯定是……怕林槐发现啊。” 他轻笑着:“小侦探啊。” “……才不是,”她低了低头,嗫嚅着说,“我也很怕你出事。” 她语气诚恳,微微夹了丝颤抖的哭腔,他不自禁地有些动容,突然就不忍心再同她开玩笑了,严肃了半晌,闷着鼻子应了声: “嗯。” “答应我,差不多了就走吧,别逗留。” 她轻轻地拉过他的手,凝视他小指的那道疤痕,一直从指根蔓延到指尖,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嘱咐他:“你也别乱来了……短时间内,不要再来这里,四周街道都有监控,万一有人注意到了……” 他沉默着,唇瓣轻轻翕动,倏忽,抿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她:“我想你了,也不能来么?” “……”她轻轻拧着眉,机械地眨了眨眼,面上登时泛起两抹酡红来,似嗔似怪地甩开他的手腕儿,“我很认真地在跟你说,你别开玩笑了。” “我也很认真。”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再开口,声调俨然弱了不少,丝毫没有她刚才义正言辞地嘱咐他时那般坚定了,飘飘忽忽,蕴着些许羞赧,却依旧十分坚定: “那我……就自己去见你。” “你来见我?”他眸光动了动,一瞬的闪烁,让他无法揣摩透彻自己心底是种怎样的感觉,循着意识问,“会不会太辛苦了?” 她也下意识地答:“不会……” “这样可不行啊,晚晚。” “……” “你小时候跟我说,我是哥哥,总是什么都在你之前,所以你很拼命地跑,都跟不上我的步伐。” 他语气淡淡地说着,柔和地注视着她:“在伽卡那年也是,什么都是你主动。你大声地叫住我,生怕我走,你来见我,你让他们救我,回到这边也是。但你没发现么,你虽然长大了,成年了,却还是一直跑在我身后,你没发现你再怎么主动,再怎么跑,都跟不上我么?” “……” 她吃惊地看着他,眼眶泛起丝丝热意。 察觉到他拒绝的意味更多,她咬紧牙,伸出手想打他的胸膛,刚想骂一声“混蛋——”就被他死死地箍住了手腕儿。 他甩开她要行凶的那只手,一手贴过她柔软的脸颊,微凉的指腹在她还没来得及溢出眼泪的眼角轻轻摩挲。 眸色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晚晚,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永远做个小姑娘。你也不用拼命地追赶我,总想为我做什么了。” 他另一手轻轻带过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微微俯下身,黑眸灼灼地凝视住她,“总有一天,换我去走近你,好不好?” “……” 情绪一时无以复加,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还不能哭,他把那些无比艰难困苦的日子都坚持下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的理由呢? 她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陪他坚持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大步走向她,拥抱她,亲吻她的那一天。 “——好。” 吃饭中途,林槐一直给她夹菜,边笑着说: “林栀,多吃点。咱们港城虽临海,但你去上学了,在学校吃海鲜,肯定没有现在在家里吃到的这么好,学校食堂都不会认真做,以后想吃什么回家吃。” “嗯嗯。” 她忙不迭地点点头。 新请来的阿姨手艺不错,做了鳕鱼饼,还有茄汁鲫鱼,还烧了一锅鱼丸海带汤,非常鲜美。 她只顾着想沈知昼的事,一顿饭吃的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看手机,看到他说他已经离开了,这才放心地动了筷子。 这香气袅袅的一桌饭,她本不怎么旺盛的食欲瞬间被吊起。 她有一阵子没好好吃饭了。 “好吃吗?”林槐问。 她轻轻咬了一口鳕鱼饼,细嚼慢咽了一会儿,才温吞地笑笑:“好吃。” “好吃就行,”林槐说,“这些都是哥哥特意给你买的,看你吃得开心,我心情也好了很多。” 她心虚地低头,只顾着吃饭。 “你下午一直在房间睡觉?”林槐问。 “嗯……” “那我回来怎么没看到你?” “可能……我去里面上厕所了吧。”她小声解释,“我也没听到你……喊我。” “哦,这样吗?” 林槐也没多少疑心,他那会儿也只是透过门缝遥遥一望,看到她床上没人,但并没推门进去。 兄妹一个屋檐下,他也知道避嫌的道理。 不过,他和林榣之间,倒是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事。 他想着,一回头,看着林榣安静吃饭的侧脸,不由地就有些恼火。 回来之前,他去林问江的书房去翻文件,什么也没找到,但贸贸然闯入暗室又怕林问江回来责备,旁敲侧击林榣,林榣对他也是一再缄口。 和林问江一样,全然,把他当成了外人。 晚晚又吃了两口,喝了汤就上楼去了。 她看出了林槐对林榣欲言又止,但由于她在这里,所以有些话不方便说。 她走到楼梯拐角,余光瞟到林槐还一直望着这方。林槐边还对她说:“林栀,上去早点休息,没什么事儿就别下来了。” “嗯,知道了。”她匆匆地回应。 身影没过拐角,她突然又拐了一半回来,凝神细听。 她现在,就是沈知昼的另一副感官。 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她都要细致入微地去观察。 一开始,林榣和林槐之间的交谈还算平和,但林槐最终也没把持住他的暴脾气,忽地就拍案而起,突然高喊一声,吓了她一跳。 林槐大声地质问:“为什么不跟我结婚了?” 啪嗒—— 林榣顿时食欲全无,有些烦躁地放下了筷子——这也是头一次,林槐在她脸上看到了“烦躁”的情绪。 她好像,不知不觉地变了。 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知不知道,爸爸现在不让我插手他的生意了,你又这么对我,别人会怎么看我?”林槐怒声道,“一个好好的家里,我爸爸,我妹妹,都看不起我了!林榣,我拜托你为我考虑一下好吗?” 林榣侧头,揉了揉隐隐生痛的耳朵,冷淡地说:“我说了,我只想做个正常人。林槐,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正常吗?” “不正常?”林槐冷笑着反问,“林榣,到底是你不正常,还是我们的关系不正……” “林槐。” 林榣冷声地打断,掀了掀眼皮,目光一瞬寒凉无比:“你这是占有欲。你就是个无比缺爱的男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也不爱我,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折磨?” “——缺爱?”林槐哂笑,“你懂什么是爱么?” 每次他们吵架,问题都成了死循环。 到最后,总能绕回“感觉”的问题上,林槐也是个死脑筋,揪紧了这一点迟迟不松口,最后就成了“她不正常,所以只能嫁给他”这样的死命题。 他们的关系,也的确不正常。 林槐自以为他接受她,和她结婚,是悲悯在外人眼里、在医学鉴定之下那个“不正常”的她。 可他也不正常。 他比她还不懂什么是爱。 也不懂,没有爱的婚姻,只是在互相折磨。 “好,”林槐见她一直缄默无言,深深喘气,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定,“你不嫁给我,那我去娶林栀——” 林榣愣了小几秒,不可置信地微微怔大了眼。 很快,她就看到林槐那一张脸涨的通红,脖子梗着。那种存心和她置气的幼稚、报复,想洞悉她是否在乎的微妙的表情,全都浮现在他的脸上。 林榣虽对其他事物感知起来并不敏感,可对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林槐,她再了解他不过。 她冷冷收回目光,扯了下唇角:“你这样,还不是缺爱么?你懂什么是爱?” “林榣——”林槐怒不可遏。 林榣继续咄咄质问:“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跑去林栀的房间?你别想骗我,你根本没醉彻底,你明明,是醒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她口中磨出。 林槐瞪大了眼。 “林槐,你就是欺软怕硬,”林榣冷哼道,“那天晚上,沈知昼打了你,你第二天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知道,你如果真对林栀做什么,他不会手软的,对吗?即使,你是爸爸的儿子。你也知道,你现在对爸爸而言,已经没他重要了。” 砰砰砰—— 一阵激烈的枪声,响彻在半大不大的屋子中。 震耳欲聋。 林槐发了疯一样对天花板连开了好几枪,头顶的吊灯被击碎了一半的灯泡,闪烁了两下,一下子黯淡下去。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就像是他的自尊心。 “你再敢对她乱来,我也不会对你手软。” 林榣不动声色地起身,冷冷抛下一句,转身,就往楼上去。 她路过拐角,看到了蹲坐在地上,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的晚晚,不由地,停下脚步。 也不由地,想起了那年。 那个凶神恶煞的毒贩来家里寻仇,父母卷了钱跑路,把她和当时尚不经事只会哭泣的妹妹扔在家中。 她情急之下刺伤了那个毒贩,拉着林栀逃跑时,她紧紧捏着她的手,一直哭着喊她“姐姐”。 她那时安抚她说:“别怕,有姐姐保护你。” 原来,她也有过那么柔软的时候啊。 相安无事了几天,林槐成日地不见人,又不知人跑哪儿去消愁去了。 沈知昼怕砸了兰黛的招牌,对毒品把控越发的严格,之前趁着兰黛重新开业去兜卖毒品的几个小喽啰,被他用拳脚警告了一通,再也没来过。 不过,外人也很好理解,做他们这行生意就是这样,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能因为一些蝇头小利招徕警察,否则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跟着林先生,发的可是大财,不会因小失大,失了林先生的信任。 林槐再想去兰黛“溜冰”,就会被人拦在门外。 他们会推拒他说:“沈老板说,兰黛禁毒了。这附近总有警察溜达,林少爷也不想兰黛关门歇业,给林先生添堵吧?” 林槐被哑口无言地堵了回来。 想来他一个毒贩,在自己家地盘想抽两口,他曾经的“好兄弟”还给他明确下了禁令,说不在意都是假的。 他从前跟沈知昼形影不离的,突然一下子就疏远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意的很。 晚晚今天和夏彤在外面,让林榣得了空去接她。 夏彤最近打算养猫,刚把小奶猫接过来,林榣到时,晚晚和她正在公园附近的长椅边儿上抱着猫玩儿。 林榣是不敢养猫的。 她握枪习惯了,生怕自己动作粗野,伤到了这种柔弱的小生物。她站在远处没靠近,默默地看着晚晚和那个陌生的小姑娘逗着猫,也没上前打扰她们。 晚晚看到她来,对夏彤介绍道:“夏彤,这个是我姐姐。” “你姐姐?”夏彤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有个姐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林榣,忙不迭地问,“亲姐姐吗?” “是。”晚晚点点头,然后拎起装小猫的太空包,快步朝林榣走过去。 那只双眼湿漉漉的小猫被捧到林榣面前时,林榣无比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有些抗拒。 “姐姐,摸摸它吧。”晚晚笑得娇俏,怕给小猫弄疼了,她又抱回自己怀里,凑到林榣面前去,“它很乖的,也还很小,你放心,不会挠你的。” 林榣很犹豫。 “摸摸吧,姐姐,”夏彤也朝她笑笑,“就很正常的,跟摸小孩儿一样。” ——很正常? 正常的,是怎样的? 她有一刻的愣怔。 晚晚继续催促:“摸一下吧,姐姐。” 许是亲生姐妹之间的心灵感应,虽林榣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晚晚仿佛能参透她微妙的内心变化。 林榣是想的。 眼神中,透露出想亲近小生物的欲-望。 林榣僵硬地抬起胳膊,不自然地伸出手指,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呼吸都不由地沉了几分,迅速地,摸了一下小猫的爪子。 好软。 “喵呜——” 小猫不安分地叫了一声,捕捉到陌生气息,倏忽伸了一下爪子。 “……”林榣恐怕它挠到自己,也怕她没轻没重的伤害到了它,立马缩回了手。 定睛一瞧,才发现小猫只是伸出爪子舔了舔,并没有想伤害她。 她也没想过要伤害它。 她不由地在心底苦笑,面上,有些不自然地牵了牵唇角。 忘了上一次自己笑是什么时候,只是唇角弯起的一刻,看到晚晚笑眯眯地瞧着她。 她好像,观察自己很久了。 是一直在等这一刻吗? “姐姐,你喜欢小猫吗?”晚晚没戳穿她,只是淡淡地问。 林榣没点头,也不摇头。 “你肯主动摸它,肯定很喜欢吧?”夏彤看晚晚的姐姐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一开始还以为是她不喜欢小猫,这会儿索性松了口气,笑着说,“姐姐,它好像也很喜欢你呢。” 林榣沉默着,看着那只小猫乌溜溜的眼睛,陷入沉思。 晚晚突然说:“是林槐说你不正常的。” 林榣抬眸。 晚晚状似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你看啊,你很喜欢小猫,说明你对它有感情,喜欢就是一种感情。这说明,你一直是个有正常感情的正常人。” “……” 林榣愣怔一瞬,看到晚晚的眼底有泪光闪烁。 “你是我姐姐,你怎么会不正常?” 第52章 薄光(1) “那个东南亚人说,月底会亲自派人来港城提货。” 林问江此行回来,心情都好了不少,眼角细纹都仿佛是被抚平了一般,整个人容光焕发。 据说,那个东南亚人不仅要了一大批货,还给他引荐了几个别的大客户。对方在东南亚那边也是很有头脸的人物,顺便连他一直粉饰太平的木材生意也一并包揽了。 真是喜上加喜。 最近好事不断,林问江轻松地关闭了手上的ipad,抬头看了眼分别坐在办公桌两边的林榣和沈知昼,眉目舒朗,继续说: “正好啊,我干完这笔,就准备歇着了。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没什么精力了,人上了年纪,就越来越不中用啦。以后的事,就都交给你们去替我打理吧,我信得过的。” 林榣平静地点头。 沈知昼坐在另一侧。 他左手的手腕儿支在桌面上,袖口挽在臂弯处,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手臂内侧攀着一道浅疤,是大概两三个月之前,那个来兰黛兜售冰-毒的黄毛胖子挣扎时用刀划伤的。 他的小指也有疤痕。 是那年在伽卡跟康绥的对家打斗,对方狠戾至极,差点儿把他的指头削下来。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能伤及性命的,无伤大碍的疤痕错综在身上。 就是这些痕迹,无时不在提醒他,这六年来的一切,那些以身犯险的时刻,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知道,那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东南亚人,是警方的特情人员,月底来了港城,林问江就会被抓现行。 到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长时间紧绷的神经,长久的伪装,一经松弛被卸下,不知为什么,他心底更多的,居然不是释怀,反而有些空落。 他手里不轻不快地旋着个皮质包浆,雕着繁复花纹的金属打火机,另一手支着下颌,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有你。”林问江话锋陡转,对准了他。 他一抬眸,看向林问江。 “过几天替我去趟伽卡。” 沈知昼扬了下眉,微微讶然。 林问江笑得不无和蔼: “你辛苦一趟过去当个监工,看着把新配方调和进去。那边有专家,你就过去看着,他们怎么做,他们都懂的。往常我都让林槐去的,他不成事,做事太冲动,你比他沉稳小心,就替他去吧。” 沈知昼点头。 那个工厂已经被警方监控了,但需要要等到“东南亚人”和林问江一周后接头了,给他抓个现行才好。 到时候人赃并获,最好不过。 不然,如果先把工厂端了,林问江万一闻到风声提前逃跑了,就得不偿失了。 据说,林问江在警察内部有眼线。 就是目前还不知保护伞渗透到了哪一层,十年前的那次抓捕也是,抓捕过程中,林问江不知怎么得知了警察前来,直接引爆□□逃跑,害得警方伤亡惨重。 现在先沉下气来等待时机是要紧事,万万不可再冲动。 林问江又对林榣说: “对了,林栀也快开学了吧,还有不到两周的样子吧,唉,我最近也太忙了,都没时间陪陪她,真不配当个好父亲。” “林榣啊,沈知昼去伽卡,你也可以稍微闲下来了,你有空也多陪陪她,她是你妹妹。你们分别那么久,趁这会儿培养一下姐妹感情,爸爸以后生了什么大病去世了,你和她,还有林槐,就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林榣面色依然冷冷,默然不语。 这一次,林问江没逼迫她让她和林槐结婚。 其实,林问江也是心疼林槐的。 他的这个儿子虽不成事,做事冲动,也不够冷静,以前招惹过警察差点儿给他惹了一身腥,但怎么说,林槐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唯一的亲骨肉。 如今什么事都不让他插手了,也是怕他的刚愎自用,暴躁无常,迟早有一天会害了他自己。 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正想着,林槐突然推门进来。 他料想到了几人都在,脚步往后顿了顿,故作惊讶地笑笑:“都在呢?” 林问江冷冷瞥他眼,瞧着他一副吊儿郎当没大没小的模样就来气:“门都不敲,给你惯坏了?没礼貌。” 林槐这次意外地没跟他争吵,直挺挺地站进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林榣和沈知昼,说:“抓了个内鬼。” “……” 屋内一时死寂。 咔哒——咔哒—— 沈知昼手心转着打火机玩儿的动作没停,磕在木质桌面上,声响略有些突兀和诡异。 一股寒意从他脊椎窜上头顶。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林槐是为他而来。 林榣刚转眸,观察了一下林问江的表情,发现老家伙的脸,如料想之中黑了大半。 “——谁?” 半晌,林问江冷冷出声。 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内鬼,简直像一颗老鼠屎掉入了熬好的汤内,着实惹人不快。 “是谁呢?” 林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别有深意地瞟向了沈知昼。 林问江和林榣的目光随着他,也看向沈知昼。 咔哒—— 沈知昼摆弄打火机的动作略一顿,掀了掀眼皮,微抬起倨傲的下巴,冷冷地瞧着林槐。 面色如常。 “是你的人,”林槐下了结论,走过来,一手撑在桌面,倾身过去,阴鸷的目光锁住面前面容倦冷的男人,“要去看看吗?” 虎仔满身是血地被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扔回地面。 他的大腿上错综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鲜血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红得要滴下血来。 血痕如鲜艳的蛇蔓草,蔓延而上。 他奄奄一息,气薄如缕,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听到几个男人的其中之一说:“槐哥说让我们先走。” 听话的那人踢了一脚地上的虎仔,问:“他呢?” “槐哥说他过来处理。” “行,走吧。”另一人扔了烟,插着兜走过来,又狠狠地朝虎仔的腹部踢了两脚,听到虎仔在地上连连呻-吟,哂笑起来:“还活着呢?一会儿你就知道,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虎仔阖住青肿沉重的眼皮,意识稀薄之际,不知过了多久,于飘荡的神绪之中,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飘近了。 “别、别打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求饶。 刚呜咽了一声,来人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沈知昼因一路奔来而有些喘不上气,看到虎仔被打成了这样,见惯生死与血腥的他,也不由地心惊肉跳。 “怎么弄的?” 虎仔看清了男人的脸,沉沉低吟:“昼哥……” “你怎么样?”沈知昼沉着声问,手指勾开虎仔的衣领,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势,“谁打的你?林槐?” “是……林、林槐的人……”虎仔吞吐着血沫,满口血腥,半侧牙都碎了,几近说不出话,但还是拼尽了力气劝阻着沈知昼,“昼哥,你快走……他们就是要骗你过来,你快点走……” “是我自己来的。”沈知昼叹气说。 “什么……” “林槐说,抓了个内鬼,”沈知昼抿着唇,眼神倏忽凛冽下去,淡淡地说,“他说,是我的人。” 虎仔辩解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沈知昼打断他,不无心痛地说,“我也知道林槐是骗我过来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不来,你不就会因我而死吗?”沈知昼蹲坐在一旁,垂着头说,“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 “懂吗?”他冷冷问。 虎仔愣愣点头。 他浑身犹如散了架一般,强撑着自己坐起来,靠在墙上,捂着隐隐生痛的胸口喘着粗气,苦笑着: “昼哥是……来救我的?” 沈知昼抿着唇,没说话。 林榣说,让他先过来这里等林槐过来,她会保证林槐不会杀虎仔。但林槐摆明了是要他过去。 “那年在伽卡,也是你救了我。”虎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程嘉树要杀我和阿阚……你说你保证我们俩没有叛变,你替我们做担保。” 沈知昼默然不语,抬眸,看向门外。 外面光线渐弱,时间几近黄昏,一日之中的逢魔时刻。 说不出的诡谲。 “我女儿……要出生了,说真的,我……我还不想死,”虎仔自顾自地笑笑,“昼哥,你识字的吧?” 沈知昼依然不言,目光愈发寡漠。 “之前,阿阚还张罗着让你帮忙翻字典,给我女儿起个名字……” 虎仔抻了抻疼痛的腿,“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也知道……那警车长什么样……你前几天,是不是跟一个警察见了一面?” “……”沈知昼抿了下唇,目光冷冷地横过去。 刚准备掏身后别着的枪,虎仔沾满鲜血的手就按住了他。 “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对林槐说。” “……” 虎仔眼神亮了一瞬,又暗了,不无诚恳地说:“谢谢昼哥来……救我。” “我不是为了救你。”须臾后,沈知昼才淡淡地说,“我是为了救我自己。” “我知道。”虎仔说,“我也是为了救你。” “……” “那年要不是你……我和阿阚早就被程嘉树杀了。”虎仔翻身坐回去,抬起眼,这个废弃仓库的大门口终于出现了几道人影,他有些痛苦地说,“咱们也……扯平了,我也不欠你了。” 林槐和林榣,还有林槐几个身强体壮的手下走了进来。 林榣的脸上掠过阵阵惨白,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沈知昼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惶的表情。 林槐冷冷睥睨下来,看着地上的沈知昼和虎仔,云淡风轻地笑着问:“等我很久了吗?” 然后直瞧着沈知昼:“这个内鬼,我抓到了,你满意吗?” 沈知昼咬着后槽牙,还没作答,林槐就命人将他和虎仔压在了地上!然后拿出了一个注射针管,蹲身凑到他面前去。 有清澈的液体,扑簌簌地从针头里迫不及待地冒出来。 沈知昼的额角生出了冷汗。 他猜到了,林槐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世间最污浊的东西,会侵蚀入骨,会攻破他的意识,会让他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最近闹内鬼嘛,”林槐笑笑,“爸爸的生意到了最重要的关头了,我作为亲儿子,也得为他着想,你们就理解一下吧,到时候如果犯毒瘾了,来找我要,可不能私吞咱们的货啊?” “我……我不要……”虎仔先嘶嚎了起来,血泪交杂的脸拧成了一团:“我不要……槐哥——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可以啊。” 林槐笑着,瞟向一旁脸色煞白的男人。 沈知昼咬紧了牙,依然用一双阴鸷的眼直盯着他。仿佛要用那凌厉凛冽的眼神,将他嚼碎了吞入肚子里。 林榣扬了扬眉,“那就先从你开始吧。” 沈知昼万分厌恶针头穿刺入皮肤的感觉。 从小就是。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让他感到厌恶了。 这一刻,他宁愿林槐一枪杀了他,给他个痛快。 也不想被如此折磨。 “快点——快点开——” 晚晚拍了拍车后座,催促着前头开车的阿阚,急得满头大汗。 “快到了!” 阿阚沿着个大长坡上去,开到了头,终于看到了林问江的那幢豪宅。 没等车停稳,晚晚就奔入了家门。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林榣半小时之前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让她赶紧去找林问江。 林榣在电话里并未多说,她正一头雾水之际,就接到了阿阚的电话。 阿阚问她有没有见到沈知昼,说沈知昼和虎仔一并消失了。正是疑惑之际,她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 回到家,林问江的书房亮着灯,然而人却不在。张嫂说,林问江一小时之前出去见客户了。 她颓颓地返回,阿阚问:“现在怎么办?找不到林先生……昼哥和虎仔恐怕……林槐早就想拿昼哥开刀了。” 说着,阿阚忿忿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懊悔地说:“早知道林槐今早叫虎仔去找他,我就一起跟着去了,最起码……”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 打来的是和他关系交好的一个林槐的手下,跟他报告了一个废弃仓库的位置,说林槐去了那里,说不定沈知昼和虎仔也在。 他挂掉电话,一转眼,就见晚晚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上车!” 去了趟仓库,满地的血迹,但是人已经不在了。 晚晚急得眼泪纵横,阿阚载着她往市区赶时,她也终于打通了林榣的电话。 林榣说,沈知昼已经被送回家了。 她没听林榣说完,也怕林榣说到她不想听的事,立刻挂掉电话让阿阚带她去了沈知昼家里。 一路上,夜风拍合着她的脸。 泪如刀子一般刮过,涩涩生疼。 她边想边哭。 阿阚听说,林槐给虎仔和沈知昼注射了高浓度的冰-毒,虎仔本就受了很重的伤,直接被送往医院,沈知昼也被林榣送回了家。 她破门而入。 他家门没有关,大敞着,夜风流窜,哭嚎不止。 满屋黑沉,她好不容易摸到了灯光开关,奔上了楼。中途被楼梯绊了一跤,膝盖摔得生痛,好像有血流出,她也丝毫顾不上。 卧室内,男人虚弱地横躺在地板上,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揉皱了的纸一般,苍白异常。 他低头,死死咬住臂弯之间的一块儿肉 她顿觉双腿无力,双膝噗通砸在地上,来不及擦越发汹涌的眼泪,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旁。 “沈知昼——沈知昼——” 她很难很难,很难很难,拼尽了全力,才把他的牙齿和那块儿几乎要被咬掉了的肉分离开。 “你别咬了……你松口!” 他意识混沌之际,察觉到有个力道在一直拉拽着他,边还喊着:“沈知昼!你看看我……你别咬了……” “沈知昼,你看看我,你说话啊——” “你别咬了——你快点松开!!” 一瞬之间,仿佛回到了那年在伽卡。 他中了枪,深陷泥沼之中,浑身无力,意识混沌之际,也是她,一直拼了命地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 他终于松了唇齿的力道,齿缝之间,有血腥味儿隐隐在流窜。 “晚晚,”他看着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来了啊。” 第53章 薄光(2) 沈知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林槐,而是她。 女孩子巴掌大的小脸掠过阵阵青白,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将唇死死地咬着,一如他刚才咬住自己那般,仿佛承受着钻骨疼痛的人是她一样。 她心口阵阵发酸,泪眼滂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滚下,凄切地瞧着他,硬生生地唤他: “沈知昼……” “……” 他抻了抻嗓子,声带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应她。 她更咽着,想说话,一开口,却也是几近语无伦次,抽泣了几下,好不容易能绷住情绪,轻声轻气地询问他: “……疼吗?” ——疼? 是什么感觉? 他只觉得后脊背,额头,全是涔涔冷汗。 像是做了个噩梦。 “还疼吗,肯定很疼吧?”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抓过他被咬的血肉模糊的那条胳膊,看到他臂弯处那一圈儿鲜红色的,还渗着血丝的齿痕,心口像被剜了一刀。 “你怎么能……这么伤害自己?”她又气又急地责备他,颤巍巍地,想伸手碰一碰,检查一下他伤口的深浅,却还是不敢,终究是怕弄痛了他,所以只得收回手。 “……” 他疲惫地阖眸,濡湿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神色,整个人虚脱得仿佛褪了一层颜,黯淡了不少。 “很疼,是不是?是不是……很疼?一定很疼吧……伤口好深啊……”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他勉强睁开眼,想抬手,替她擦眼泪。 想哄一哄她。 她怎么又哭了? 他怎么那么没长进,从小到大,就总是惹她哭。 可自从她年岁渐长,就不若儿时那般好哄了。 他还能哄好她么? 像是想证明自己,他稍一抬胳膊,刚伸出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胳膊上的痛楚。 一种肌肤被撕扯而开的阵痛,代替那种有万千只小蚂蚁一般,在他的心肺和骨髓中抓挠的酥麻感,顿时汹汹而来。 他的胳膊仿佛中了一枪,又像是被打断了一样。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丝丝鲜明的血痕,也顺着牙齿磨吮过皮肤慢慢渗出。 那种万蚁钻心般的,酥痒,空虚,虚无缥缈的感觉,终于能够被切实的疼痛所取代。 他也终于能够,从虚脱的深渊里挣扎出来了。 可还是,好痛苦。 好累。 “我记得,你家有……药的吧?” 他意识恢复,眸色也透彻了一层,她的神经也舒缓了一些。 于是她站起身,要替他去找药,“我去找来,给你消消毒。” 他在她起身之际,突然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 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拽紧了她。 “沈……” 她还未作反应,他便将她狠狠向下一拉。 双腿一虚,人跟着倾倒,栽在他的身上。 “你,你有伤……” 她怕弄痛他,压到他受伤的胳膊,不无挣扎。然而他却丝毫顾不上胳膊的痛楚,紧紧地,将她蜷在了怀中。 “别动……” 他沉沉阖着眸,眉心亦拢得很紧很紧,唇苍白得毫无血色,连唇上都是错综的,渗着血色的齿痕。 可见他一个人在这里挣扎了多久。 他一直是单打独斗,在深渊里独自挣扎。 她见他这副模样,不觉又湿了眼眶,便也不再挣扎了,侧躺在地,轻轻地,回抱住他。 突如其来拥住他的柔弱,让他得到了一刻的安心。 “让我抱一会儿吧,晚晚。”他嘶哑着声音,脆弱地恳求着。 人高马大的男人,这一刻,却如此的孱弱。 他仿佛是想把自己缩成小小地一团,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入她细嫩纤瘦的肩窝里,把自己揉入她柔软的怀中。 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安稳下来,享受平静罢了。 不再心惊胆战,不再如履薄冰。 他一直低低地沉吟,不住地恳求:“……就一会儿。” 她的臂弯环住他紧实的腰身,手轻轻拍在他脊背后方,一下一下地,轻柔地安抚着他。 生涩又笨拙,可显然起了作用,他很快舒缓下来。 她的手指掠过之处,能察觉到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寸寸肌肤都绷得僵硬。 如同他一直以此与外界对抗的铠甲。 她不由地想到了他身上错综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枪伤,刀伤,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伤疤。 他终究是只是个肉身凡胎啊。 他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为林槐挡过子弹,可林槐是怎么对他的? 次次以身犯险,他都不害怕的吗?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他低沉灼/热的呼吸滚过她肌肤,渐渐地生出炙意,慢慢地,那如气如缕的炙意,忽得化作了湿凉的液体,渗过她的皮肤。 他哭了。 “晚晚。” “……嗯。” “我真的成了个坏人了。” “……” “我吸毒了。” “……” 她拍他脊背的动作一顿,手在空中停了一瞬。 接着,又一次抚过他坚实的后背,恢复了刚才的节律,拍打安抚着他。 从小到现在,他一直是巍峨的,是高大的,是伟岸的。他头顶青天烈日,是未来的人民警察,铁骨铮铮,傲骨不屈。 小时候,他好像就是她的天。 她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依赖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座大山会轰然坍塌在她面前。 他也是普通人啊。 也会痛,也会害怕,也会脆弱的啊。 她不自觉地泪流满面,拥住他:“那我们就去戒。” “戒不掉呢?”他不无伤感地反问。 她答得痛快彻底:“戒得掉的。” “万一呢?” 她继续铿锵地答:“没有万一。” “……” 这一刻,他脆弱得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向极有主见的他,此时却一直在追问,追问那些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事。 ——哪有什么铁打的人。 只不过,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强,只是因为还没崩溃过罢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 “——沈知昼。”她沉声地打断他,此时,仿佛她才是那个素来喜欢教训她,板正他一言一行的人。 他们好像互换了位置,他反而是那个一直以来幼稚偏激得令人无奈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你不会的。” “……” “不会戒不掉的,”她吸了吸鼻子,说,“我陪你,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戒掉。我们去戒毒中心……天一亮就去。” 他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印象中,他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他不是个喜欢流泪的人。 也不是个,喜欢袒露脆弱的人。 应该是,他坚强起来,去保护她的啊。 他深深地喘气,仿佛是一夜之间,被那个刺入他身体里的针头抽干了所有清明的意识。 也差点儿,就变得不像他了。 “不许再说什么‘万一’了,你要好好活着,”她心痛地说,“会戒掉的,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他刚想说话,她挣开他一瞬,接着,柔软的小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她的拇指在他干裂的、苍白的,咬出了丝丝血痕的唇上轻轻摩挲,强忍着几度要落下的泪,沉声地对他说: “我也一直都相信你,我相信你做得到。” “……” “我也相信你,沈知昼,你不是坏人。不许说自己是坏人了……你只是身不由己,不怪你,是林槐……” 他愣怔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拂开她的手,沉沉地舒了口气,再一次地,将她的纤腰往自己怀里一揽,紧紧抱住了她。 他像是在撒娇,轻柔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肩窝,她顿觉痒意阵阵,他便靠了进来,在她耳畔喃喃着: “你错了,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她气窒一瞬,无名火就从心口往外窜。 然后,听他低沉沙哑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忘记怎么做个好人了。” “……”她听他这般苦涩的语气,一时更不知该说什么话。 无法控制的,眼泪登时就又砸了下来,心里千般万般责备他,却都不忍心说出口。 她怎知,在黑暗中挣扎了那么多年,是多么痛苦? 她又没当过卧底。 这世上,多的是大言不惭,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 她只是,想一直陪着他,如此罢了。 不想这世上,没有人再相信他。 就算他决心要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她也想,一直陪着他。 他的情绪稍稳定后,她把他扶到了床上。 她拽着他胳膊,看到那伤口直吸气,转身下楼去找药箱。 他的意识确实清醒了。 他还给她指点,以前放药箱的位置挪了一下,跟她说现在放在哪里,里面有消炎药和云南白药什么的,还说让她把放在另一处的酒精棉和碘伏拿上来。 还告诉她怎么消毒。 他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自己处理伤口了。 不过那三番嘱咐的口气,倒是真像还把她当个小孩子似的。 她走下楼,没开灯。 似乎是怕面对这一刻,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 她怕她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她也害怕面对,这愈发糟糕的情势。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她双手伏在厨房的水池边沿,打开了水龙头,借由虚弱的月光,看到水槽里随意地扔了两个玻璃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扔在这里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开水龙头。 似乎听到无止无休的水声,才能安抚自己越发躁动不安的心。 水流湍湍而下,冲刷着水槽的内壁,玻璃杯里水满了溢出来,她也没关。 眼泪随着从杯沿渗出来的水,只是汹涌的流。 他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林槐摆明了是想控制他,是想报复他,万一他以后犯了瘾,控制不住自己了,林槐不就得偿所愿? 万一…… 真的像他所说,戒不掉了怎么办? 她无法想象,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并非悲观的人,这一刻却如何也乐观不起来。 反而悲观至极。 泪氲湿了视线,泪珠儿断了线似地砸入水槽里,与水流混为一体。 水流冲刷着眼泪,眼泪也冲刷着水流。 她忽然清醒了一瞬,意识到自己不能提前垮下,他还在楼上,他还在抗争,还在坚持,她没理由这么悲观。 她不会放弃他。 抬起手背,抹了抹眼泪,她转身就要去四处摸手机,想尽可能地联系到戚腾。 戚伯伯肯定还不知道沈知昼今晚发生了什么。 他是老警察,有经验,也一定有办法。 左右却都找不到手机。 此处过于狭小,加上没开灯,只能依稀透过从窗棂投射入内的惨白月光,看清家具和厨房用具的大致轮廓。 找不到手机,她一时有些无措,在原处打了打转,却还是没找到。 她叹气,便放弃了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摸索,转身要去找灯光的开关。 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身后玄关处传来一阵异响。 一股陌生的气息侵袭入内,寒意刚从脚底蔓延爬起,她的下颌就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死死地掐住了。 一个男声冷冽地问:“沈知昼在哪?” 第54章 薄光(3) 她还未回答,男人吭哧吭哧地喘了两口粗气,看向楼上亮着灯的房间:“他在上面?” 她呜呜地低吟,拼命摇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大气也不敢出。 “敢骗老子,就先杀了你——”男人凶恶地说着,随后就掏出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细嫩的脖颈。 她稍稍一动,那单薄锐利的刀刃,就会割破她的喉咙。 “带我上楼。”男人压低声音说。 不等她反应,男人搡着她,跌跌撞撞地将她推到楼梯上。 他几乎是用力气在顶着她走,她几经踉跄站不稳,重重地摔在木质楼梯上。 她也是故意弄出这种奇怪的响声,想让上面的沈知昼察觉到动静。 男人粗鲁地扯住她后颈的衣领,直接将她提起来,最后是拎小猫似地拎着走完了后半截楼梯。 她怕得浑身发抖,可这一刻更怕的是,这个男人会杀了沈知昼。 沈知昼才虚脱了一回,又受了伤,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力气与这个男人抗争,也不确定男人还有没有同伙埋伏在这里。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哪儿进来的。 那刀尖利的薄刃就横在她颈部大动脉血管附近,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而来。 她的浑身都犹如被冷汗冲刷过一遍,涔涔凉意侵袭入骨。 她下楼时虚掩着他房间的门,只留了一道巴掌宽的门缝儿。 男人挟持着她缩在门边,透过门缝,并看不到沈知昼在不在房间内。 他突然收了刀,转而用小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脖颈,钳制住她,另一只手从腰后掏出了一把枪来。 男人低声地警告她:“老实点。” 然后,一抬脚,狠狠踹开了房门。 力气之大,木门摇摇欲坠,险些就砸在地上。 她惊得想尖叫,听男人恶劣地骂起,才看清了床上空空如也,早不见沈知昼的人影。 “妈的。”男人低骂了一声,横声横气地问:“人呢?” 她只是惊恐地摇头,满目惶然。 借由灯光,她这才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她记人的容貌一向记得很牢,很清楚,这个男人与林槐有过来往,虽并非经常往来的关系,但是她确定自己见过他。 她也能肯定,今晚肯定也是林槐让他来对沈知昼下黑手。 男人拽着她进去,在衣柜里,床下,窗帘背后都找了一通,可都不见沈知昼的人影。 他烦躁地骂骂咧咧,转而从口袋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尼龙绳,三五下就捆住了她的双手双脚,直接把她丢到房间角落里去。 男人把枪别回后腰,又掏出了那把匕首。 单薄寒凉的刀背敲了敲她因为恐惧而泛起青白色的脸颊,他冷冷地说:“你给我安静点,不然我杀了你。” 她咬了咬唇,不敢出声。 男人转身便准备去外面楼上楼下找找。 这间房间窗户关得严实,二楼到一楼也有一定落差。他进来之间特意观察过房子的结构,沈知昼应该不可能跳窗逃跑,也没可能那么快就发觉他来。 林槐说他被注射了冰-毒,正是气薄如缕之际,指不定什么时候犯毒瘾发疯呢,这个时候趁他不备来杀他是最好的时机。 晚晚看到男人打开了那扇刚才被狠踹了一脚而摇摇欲坠的门。 他的脚迈出去的一瞬,突然顿了一下,随后另一条腿撤后,又被逼回了房间。 沈知昼拿着枪,抵住男人的胸膛,步步紧逼。 他的眼神随着步伐一点点地阴沉晦暗,苍白的唇轻轻地扯了一下,戏谑地问: “找我吗?” 男人没料到他会藏在暗处,也不知刚才进入这个房间之前他藏在哪里。 他在暗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个房间,给别人制造出他还在这里的假象。 又不知藏在哪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家里有不速之客造访。 “林槐没告诉过你,要枪不离手吗?”沈知昼节节逼退男人,用枪搡着他,将他逼回了房间。 他的唇因为说话张合慢慢恢复了血色。 男人不以为然地冷笑,正要从腰后掏枪,沈知昼眼疾手快地挪动枪口,直接对准他的肩膀上开了一枪。 砰—— 晚晚缩在角落里,她害怕这种刺耳的声音,吓得直尖叫。 “操——” 男人吃了痛,手一软,刚拿到的枪立刻掉到了地上。 沈知昼伸出长腿,一脚踢开了,哂笑着:“就这点本事就想杀我?林槐给了你多少钱?下次记得让他请个更厉害的来。” 男人捂着潺潺流血的肩,那只胳膊痛到几乎要失去了知觉。 “蹲着吧,别动了。”沈知昼又狠狠地搡他一下,正要一脚带过他的腿弯将他击倒在地—— 男人突然后退几步,倏地掏出了那把寒光矍铄的匕首,一侧身,凑到晚晚身边,对准了她的下颌! “呜……”她吓得泪流满面,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却不敢哭出声。 稍更咽一下,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大动脉,和男人的匕首相隔着一层浅薄的皮肉,缓缓翕动着,那尖利的刀刃就要破皮而入。 离死亡只近毫厘。 沈知昼脸色依然有些惨白,这一刻看到男人将刀锋对准了晚晚,他不由地捏了一把冷汗,脸也更白了一层。 他额角渗过冰凉的湿意,低低地喘了一口气,沉声地警告:“你别碰她——” “怎么?怕我杀她啊?”男人恶狠狠地威胁道,“我说到做到,我替林槐杀了不少人,不差这一个——我杀了她,就杀了你!” “你别碰她!” 沈知昼冷冷地重复着,阴鸷的眸中仿佛燃着火,死死地盯住男人,要将他焚烧殆尽。 男人见他露出了软肋,不乏得意,用刀刃轻轻掠过晚晚的脸颊: “你很喜欢她吧?我听林槐说了——喂,我问你,如果她脸上被我用刀划烂了,你还会喜欢她吗?” “……”沈知昼沉重地喘气,缓缓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他放下了枪,妥协了,低声恳求道:“你别碰她……” 男人当即命令:“把枪扔了。” 啪嗒—— 金属壳子敲在地板上。 他扔了枪。 眼见着男人的刀刃离她的脸只近寸厘,他为表诚心,又带过一脚,把枪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去。 他知道,在这样对峙的情况下,没了枪,就仿佛没了手,没了活命的筹码。 他不能再保护他自己。 可他,不能让他伤害她。 她本应在这个年纪,享受和普通女孩儿一样普通的人生,平安喜乐,岁月无忧,可他却一次次地将她拽入了泥沼之中。 ——他不能。 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我跟她换。”他看着男人,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冷静地说,“我现在没有枪了,我过去和她换。你放她走。” “……”晚晚瞪大了眼。 她一直觉得男人只是在威胁他而已,不会杀了她,他是替林槐来,如果她被林槐的人杀了,林问江会放过林槐吗? 林槐肯定不会让人杀她的。 可沈知昼…… 他是不是糊涂了? “行啊,”男人冷笑起来,“你过来,换她。” 他的确没想伤害这个小姑娘,节外生枝惹到了林槐和林问江可不大妙,他可是靠林家父子吃饭的。 沈知昼刚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一顿,继续提出条件:“解开她。” “你还敢跟我提条件?” 男人生怕他耍诈一样,一开始有些抗拒。 但他细细一想,一个小姑娘松开了,还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于是,用刀子割开了绑住她手脚的绳子。 接着他又像是拎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拽起,一手扔开她,然后迅速地摸到了自己的枪,支使着沈知昼: “你——过来!” 沈知昼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 他左臂的伤口还隐隐生痛,强忍着,才能做出妥协的姿态。 男人与他身形相仿,甚至比他更强壮一些,不费力气地,就将本就遭受了一波虚脱的痛苦,没什么力气的他击倒在地。 沈知昼刚挣扎一瞬,男人就死死地踩住了他,忿忿地冷笑着:“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跟个狗一样趴在地上?嗯?你求我一声,我就让你死的痛快一点。” 沈知昼的面颊贴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整个人还是有些虚脱,四肢都很乏力,他稍一抬眼,看到那两条纤细的腿晃在他眼前,她战战兢兢的,还在犹豫走还是不走,不知该不该扔下她。 “走啊——”他拼尽力气嘶喊了一声。 “……” 她被他这一声骇得一抖,缩在墙角动弹不能。 双腿如灌了铅,都不知该怎么发力。 “他都放你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一时气上心头,言辞恶劣地骂道,“——待着等死吗?他手里有刀,林栀,你没看到吗?” 他第一次叫她“林栀”。 这个节骨眼了,他还在想着怎么保护她吗? 她满眼是泪,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着,手足无措。 “小妹妹,你要听话啊,”男人讥讽地笑着,“要不是杀了你我会有麻烦,我可不会放你走。” 男人说着,侧头去看地上的沈知昼,举起了枪,对准他:“我赚的是快钱,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两个,赚的可是两份儿的钱,你说我放着好好的钱不要……” 男人话还未落,腰后,好像被什么贯穿了。 “操……” 晚晚举着一把小巧的,刀刃只有两指宽的折叠水果刀,在鲜血喷薄而出的一刻,将刀刃从他身后拔了出来。 就如她刚才刺入之时那么的果敢,毫不犹豫。 “……”她看着那鲜红的刀刃,有一瞬间的愣怔。 她空洞的眼微微垂下,看向地上的沈知昼。他也吃惊地望着她,似乎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还是为了他。 她浑身颤抖着,眼泪又一次狠狠地掉了下来。 “你、你别想杀他……”她颤着声音说,趁男人无暇顾及刚才被沈知昼开了一枪打伤的肩膀和后腰双重的痛楚,举起刀,又狠狠地刺入了男人的背部! 鲜血喷薄而出,将她的双手,她的裙子,全部染成了血红色! 如一株迎风绽放的曼珠沙华。 她抖着手,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这里,在对谁,做些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伤害他。 她不能,让他死。 “我操……” 男人痛苦地闷吼一声,强忍着全身的痛意,转身就要朝她开枪,沈知昼突然从地上翻身起来,喊了一声:“晚晚,躲开——” 然后一手用力地扭过男人那条受伤的胳膊,男人不堪疼痛惨叫一声,半个人几乎是被旋了一圈,腰都要被拧断了似的,双膝又被沈知昼带倒,接着就跪趴在地! 沈知昼浑身发虚,不确定自己的力气是否能钳制住男人,怕他还能挣扎再去伤害晚晚,他迅速地夺过他的枪,朝他腿上开了一枪! 砰—— 枪响伴随着男人杀猪般的惨叫响彻整个房间! 哐当—— 晚晚手里的折叠刀同时落了地。 男人身上的四个血窟窿,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来。 他的后背和腰部的伤口都是她造成的,她抖着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情绪一瞬间崩溃,哭嚎不止。 她…… 杀人了吗? 杀人了? 鲜血顺着地板浸过她的脚底。 她双腿虚脱,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整个人瘫软在地。 血流汹涌,男人已全然没了力气挣扎。 沈知昼用破碎的尼龙绳,三五下捆住了他,然后扯过床单,将男人裹粽子似地裹了好几圈,把他伤口堵住,避免鲜血再往外流,然后赶紧摸出了手机拨打了120。 他蹲过去,安抚着跪坐在血泊里,不住地颤抖着的她,心口犹如堵着一团棉花,气儿都难上来。 听她哭嚎着:“哥哥,我杀人了……” “我怎么杀人了……” 他痛苦地抱住她,只是一遍遍地安慰着:“没事了,晚晚……没事了。” 他伸出温热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不忍再让她看到那个男人的惨状。 “哥哥,我、我杀人了……”她的泪水一层层浸润过他的手掌,始终嚎啕不止,埋入他胸膛,缩成了一团,抖若筛糠,一直喃喃地重复着:“我……我杀了人……哥哥……我是杀人犯……” “别怕……别怕。”他柔声地安慰着她,出于害怕,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但只得安慰她,“不会死的,不会的……放心,不会的……” 刚才那两刀,都不足以伤及性命,但若是拖的时间久了,救护车不能及时到达,男人很可能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如果死了,那她就成了真正的杀人犯。 好在附近就有个医院,救护车来的非常及时,不出三五分钟,那尖锐的声音就如催命符一般响彻在楼下。 同时,警笛声也跟着响起。 警察和医生全都一股脑地冲了上来。 血泊里,神色苍白的男人紧紧地抱住同样苍白脆弱的少女,他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一遍遍地重复:“别怕,别看了……没事了……” 她不该承受这些。 她应该是一身清清白白。 是他没保护好她。 都是他的错。 “有人报警说在你们家听到了枪声。” 一个寸头警察扫了一眼被担架抬走的男人和眼前的一地血泊。 现在看这情况,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最后他对沈知昼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55章 薄光(4) “你说,都是你做的?”寸头警察敲了敲笔帽,严肃地又问一遍,“不要撒谎,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沈知昼坐在冰冷的审讯室里。 印象里,上次来这种地方还是一个多月之前,在去往隔壁市的途中,他放走了林槐和林问江,以身犯险,故意让警察把他给抓了。 说来可笑—— 从小抱负要当警察的他,却没有一次,像对面的这个寸头男人一样穿过一身飒爽笔挺的警服。 每次他出现在警察局,都是作为犯案者被逮捕,在伽卡进了好几次,在港城也进过,然后就是被关入这样一间黑黢黢的,逼仄的房间里,被审讯来,审讯去。 警察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可却没人问过他,你是不是卧底警察。 你做这些,是不是出于无奈。 他在想什么啊…… 正常的警察,怎么会问这些? 今晚,他的神智的确有些不清楚了。他烦躁地捂着额头。 左臂的伤口在上警车之前,救护车的医生们已经紧急帮他处理过了,扎着紧实的绷带,也不再往出渗血了。 只是还有些痛。 半晌,许是牵扯到了伤口,他才闷声地应了一下: “嗯。” “隔壁那个小姑娘说,刀是她的,她是被挟持的时候偷偷把折叠水果刀藏进了袖子里。” 沈知昼沉沉地阖眸,淡淡地接言道:“都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 “喂,你——” 寸头警察不乏愤怒地敲了敲冰冷的铁质桌面,砰砰作响。 这个男人从进来到现在,问什么他只有一句话—— 都是他做的。 这比缄口不语,更令人愤恼。 “你摆正自己的态度!”寸头警察拍着桌子,怒声说,“枪是你开的,刀也是你的,那个在医院里现在都生死不明的人,也是你捅伤的,怎么什么事都给你做了——揽全责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别人都想撇清关系,只有你一直往自己身上揽事——” “是,”他抬眸,语气凉凉地说,“都是我做的。” “……无可救药。” 寸头警察气得直吊嗓子,咳嗽了两声,拧开手旁的保温杯闷头惯了一口水。 接着,便有同事敲门进来说:“张警官,尿检那边准备好了。” “知道了。”寸头警察应了声,然后冷声对桌子对面的沈知昼说,“你,去做个尿检,我看你精神状态不正常,肯定是吸毒了。” 沈知昼在原地怔坐许久。 直到寸头警察没好声气地又命令一遍,他才慢悠悠地起身,被另一个年轻一些的警察,带着出去,往检验科走。 路过隔壁的审讯室,他不由地顿了下脚步。 一个警察刚好出来,打开了门,他透过门缝,看到晚晚纤瘦萧索的背影。 如一道利刃,横在他心里。 她的裙子上,都是血,腿弯和手上也都是血。 另一个女警察给她倒了热水安抚着她,放了包湿巾在她手旁。她一遍遍地擦着自己手上和指缝中的血。 出来的警察关上了门,自然知道他是她的共犯,冷冷地说:“你看什么看?” “看看我小女朋友。” “……” “警察同志,事都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她从小就爱撒谎,你别被她骗了,”沈知昼收回目光,凉薄地笑笑,有些疲惫地说,“对她温柔点儿,别凶她,她胆子小。” “……” “她耳膜受过伤,怕很大很尖锐的声音,别敲桌子,”他说着,指了指隔壁,“刚才我在隔壁都听见你们砸桌子,声音太大了。” 警察抿了抿唇,才想开口,沈知昼却又重复一遍:“都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 “……”警察一时结舌,看了看他身旁跟着的小年轻刑警,烦躁地骂道,“小李!快带人去做尿检,吸毒吸的脑子不正常了吧?” 小李忙不迭地点头:“是,是。” 然后带着沈知昼就走。 “小李。”那个警察又叫小李。 小李回头:“哎。” “手铐给他铐上,”警察说,“这种吸了毒的,犯了毒瘾发起疯来就是条疯狗,前几天还抓了个吸毒的,给老王的耳朵差点儿咬掉了,忘啦?” “哎,是,是——”小李又应道,忙从背后掏出来一副手铐,伸到沈知昼面前,有些紧张地说,“那个,伸手吧。” 沈知昼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别怕,我不咬你耳朵。” “……” “我喜欢咬女人的耳朵。” “……”小李脸红了。 沈知昼继续笑着说:“女人耳根子软,尤其小姑娘,特别好骗,我一说我是好人,她就信了,我说我不吸毒,她也信的,还差点儿为我把人捅伤了。” 他乖乖伸出手,苦涩地笑了笑,“懂吗你?” 小李腹诽了一句:神经病。 然后给他铐上。 沈知昼突然反应过来。 他怎么说漏嘴是她捅伤的人了呢? 他今天,确实有点儿不正常了。 出了化验结果,戚腾也闻风赶来了。 他的消息四通八达,听闻今晚沈知昼家附近的派出所民警抓了一男一女,说是差点儿杀了一个人,还有枪声,他隐隐就感觉到不对劲儿,觉都不敢睡,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凌晨四点,盛夏时节的港城,天边已经蒙蒙亮了。 海边风大,肆意呼号着拍打着车玻璃,他的心情也愈发沉重。 路上,他派去医院的同事打来了电话,说那个中了两枪,还被刺了两刀的倒霉蛋命大,没死。 最近,他们对林槐监控颇严,同事认出了这个男人经常与林槐往来,便也猜到了,这个男人今晚是去杀沈知昼的。 只是,他还听说沈知昼吸毒,在派出所做了尿检。 怎么会,吸毒呢? 他死死地抓紧了方向盘,心沉重到几乎无法喘过气。他本来明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沈知昼,可谁知,今晚却出了岔子。 他要怎么开口? 他也知道,不是没有卧底在毒窝潜伏多年,抵抗不了诱惑染上毒瘾,最终潦草一生,无法归队。 可他,不希望沈知昼也这样。 那比他的孩子在他面前死去,还令人痛心。 戚腾进入审讯室里时,沈知昼正坐在椅子上,管旁边的警察要了一支烟,刚点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儿着打火机。 他神色颓颓,气色折恹了不少。他们不过几日未见,却仿佛如隔三秋。 见来人是戚腾,他讥笑着:“你是来看我死没死吗?” 戚腾瞥他一眼,扬了扬手,让一旁的警察把门关上出去了。 于是,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二人。 尿检结果就放在桌上。 他似乎和戚腾一样,都不忍心看,所以那张单薄的纸就那么孤独地摊着,谁也没敢碰。 半晌,戚腾整理了一下心情,才开口淡淡说:“你伯母,还活着。” “……” 沈知昼掸烟灰的动作顿了小几秒,忽然一扯唇,就冷笑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还想拿这个骗我,继续给你们卖命?” “是真的,”戚腾说,“之前确认死亡的是另一具尸体,也是你伯母的同事。你伯母在危难关头把自己的队服借给了那个同事穿,所以……” “戚腾——你在玩儿我吗?”沈知昼怒不可遏地干吼了一声,倏忽声线就弱了下来,颓颓地坐回了座椅里,又气又无奈地苦笑起来,痛苦地说,“耍我,就那么好玩儿吗?” “你要我说几遍你才信?”戚腾的语调沉了不少,“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林家父子逮捕在即,我还要利用你做什么呢?我还拿这件事威胁你,欺骗你,有什么意义吗——我也不希望你伯母死!” “……” 沈知昼胸膛深深起伏着,怒意不轻。 他稍稍能从戚腾的话中舒缓自己的情绪,渐渐地,冷静才爬上了主导位。 戚腾沉吟片刻,继续说: “这个消息我也怕是假的,一周前我就收到了,我不确定,还亲自打电话给他们医疗队确认。我们这边也派了专人特意去那边查看,毕竟她是卧底家属,很重要。北非那边前阵子遭遇了恐怖袭击,形势严峻,你伯母他们是被困住了,最近已经有维和队员派去了那边,她也即将被引渡回国。” 沈知昼浅浅地阖眸,深吸一口气,倏地按灭了烟。 戚腾看他情绪稍缓,这才拨过桌面上的那张纸瞄了一眼,然后,他质询的语气就砸了过去: “你没吸?” “不然呢?” 报告沈知昼在戚腾来之前就看过了,他冷冷抬眸,不无讥讽地反问道:“你是希望我染上毒瘾么?听你的口气,很失望?” 戚腾对他这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深感头痛,转手拍开了那张纸,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林槐干的。” “他给你打的什么?”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沈知昼哼笑了一声,那种挣扎过的痛苦,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稍感轻松地说,“我都快死了,你知道吗,我真以为我完了——结果,检验结果出来说,就是一种致幻剂,很多人抽不起冰-毒,就会用那个暂时代替抑制毒瘾。” “那医院躺的那个人怎么回事儿?” “也是林槐派来的。” “要杀你?” “嗯。”沈知昼抿了抿唇,低下头说,“晚晚……把他给刺伤了……我也没想到。” 倏忽,他又抬头,问戚腾:“他人呢?死了吗?” “没有。”戚腾横他眼,无奈地说,“你们两兄妹……我当初就说过,让你离她远一点,你们总是在一块儿……” 沈知昼一下轻松了不少,笑着打断:“怎么?怕我教坏了她?” “是啊。” “那我也太坏了吧。” “你才知道啊。”戚腾责备道,“如果那个人真死了怎么办?防卫过当的结果是……” “还有什么事儿?”沈知昼整个人神绪轻松,疏懒地打断了戚腾的话,懒洋洋地抻了抻酸痛的筋骨,“我就问你一句,什么时候抓林槐?” 戚腾好笑地问:“迫不及待要杀他?” “是啊。”他冷笑,“他这么折磨我,我怎么着也是替他挡过子弹的人吧,也得给他点儿教训。欠收拾。” “你要记住,你是个警察,”戚腾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要用正当合法的手段。你慢慢地收敛一下吧,不然以后你归队了,我真怕你没轻没重地,又用你黑社会的那一套滋点什么事儿,我就替你爸,你伯父,成日给你在后头擦屁股,收拾烂尾。” 沈知昼慵倦地笑了笑,没接话。 他拿过打火机,从烟盒里咬出一支烟,点上。 “再坚持一段时间吧,马上就要结束了。” “你这口气,是又有事儿了?” “不是我有事儿,”戚腾没好气地瞥他眼,“不是林问江么?他让你去趟伽卡。正好,你跟那边的同事把那个工厂位置摸清楚了,还有里面的几个制毒专家什么来头,都去给我查查。” 出发那日,林问江和林槐有事离开,都不在港城。 晚晚非要跟他一起去。 按理说,她跟着也没什么问题,林问江之前就想带她去云南那边旅游,但那次半路就被警察拦截,于是只得折返。 她事先征询了林问江的建议,林问江倒没多别扭,欣然答应,还说让林榣一同去,林榣却利落地拒绝了。 林问江信任沈知昼,当然也知道晚晚亲近他,于是就嘱咐了一些必要的事,然后再三嘱咐沈知昼一定要保护好她。 他们直接乘飞机去南城。 林问江起先还害怕他们乘飞机会被警察盯上,毕竟和东南亚人的交易在即,沈知昼又是关键人物。 但一路的警察,戚腾都替沈知昼,打点好了,不会半道生非,也不劳林问江“费心”。 林榣送他们去机场。 过安检之前,沈知昼趁晚晚去机场洗手间的当口,这才问了林榣:“那天,冰-毒是你换掉的吗?” 林榣正在摆弄手机,听到这句,慢悠悠地抬头,讥讽地说:“想要货找林槐,问我做什么?” 沈知昼音调稍降,质问:“是不是?” 林榣收了手机,一直没说话。 沈知昼见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就作罢了。 那天,和林槐一起来的人之中,他可不认为除了林榣谁会这么做。 沈知昼凉凉地笑着,又问:“那你说,我要不要去问林槐要点儿货假装一下?不然,你也不好解释吧?” 林榣微掀眼皮:“为了我?” 他哂笑:“当然不是。” 林榣敛去眼底多余的神色。 看晚晚从洗手间出来,她把她的登机牌和包,全都甩到了他怀里去,冷冷说:“保护好她,不然……” “杀了我?” “嗯。” 第56章 薄光(5) 阴天连绵,乌云蔽日,积雨云在头顶压了一层又一层。 空姐和煦清甜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机舱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提醒乘客们大小事宜,还告知了乘客们,如果起飞过程中感到寒冷,可以管乘务员要空调毯。 晚晚坐在沈知昼身侧,抱着胳膊,往座位里一缩再缩。 这次出行,她倒是学会给自己穿严实了,长袖长裤的,丝毫也不敢再任性了。也不想他万事都为自己操心。 可飞机上的空调温度太低,风口正朝着她和他的座位,加之机舱外部低气温的几重作用,靠窗而坐的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沈知昼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人还没在座位坐定,当即脱下了外套,转手就盖到她身上。 他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灯芯绒衬衫,人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还把袖子挽起了一半。 他左臂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圈狰狞的浅疤,结了痂。 想起那晚的情景,她看到他的伤疤,还有些触目惊心。 他给她盖上了外套,低声嘱咐了一些话,她都置若罔闻似的,只低垂着眼,看着他胳膊上的疤痕出神。 半晌他要收手回去,她忽然伸出手拉住他,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伤疤周围的皮肤,轻声地问他: “还疼吗?” 他没答,神色如常。把外套给她盖好了。她生得单薄纤弱,整个人缩在他的外套下,身形不堪一握。 他这才问:“还冷吗?” 她摇了摇头。 一手攀过他的那条胳膊,静静地枕上他的肩,掌心覆在他伤疤上。不自禁地又酸了鼻子。 他顺着她饱满光洁的额望着她小巧的鼻尖,瞧着她一直抽鼻子,唇锋呶起,笑着问:“不冷了?” “嗯。”她乖乖点头。 沈知昼在关闭手机之前,接到了戚腾打来的电话。猝不及防的,他刚想摁下关机键,手机就跟疯了似地震动起来。 戚腾在电话里跟他确定了出发之前的大小事宜,还交代了一些去伽卡那边要注意的事情。 接着,戚腾听到了沈知昼那方飞机乘务组广播提示乘客关手机的声音,正要挂电话,沈知昼突然打断他,问: “我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晚晚闻声,在他身侧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她怔怔地抬眸,看向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垂眸,神情不乏疲惫,温柔地冲她笑了笑,一手揽过她纤弱的肩,将她半拥在怀中。 戚腾思索了一下,静了静说:“等你从伽卡回来,估计也差不多了,我这几天打听打听。” “好。”沈知昼一时心绪繁复。 等那边忙音响起,他才慢吞吞地摘下了电话。 轰隆隆的噪音响彻耳畔的一刻,晚晚想张口说话,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膜却像充了水,一下子就塞满了整只耳朵。 她耳膜无比胀痛,尤其是左耳。那年她与许凌薇去伽卡,乘飞机的过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飞机拔地冲向了几千米的高空,机舱外部浓云滚滚。她受伤的左耳耳膜不堪胀痛,几乎要炸裂开一般。 她无力地靠在座椅里,双眼空洞,盯着空气兀自出神,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张口,好像也无法出声。 大脑一片浆糊。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中震颤。 她听不见,那是什么,被他轻轻扳过脸颊,愣怔地回头,只看到他的唇在动。 他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双手晃了晃她肩,唇几张几合,一直在对她说话。 她却始终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茫然地皱眉,眼底潸然。 他立即喊来空乘帮忙,告知了空乘她的左耳受过伤,空乘和他一直在说话,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他们的嘴都在动,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一些的空乘人员过来,拿来一副飞机耳塞给了沈知昼。 然后他们又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沈知昼坐回座位,他一手捧过她一侧的脸颊,眼神沉沉地望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她。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瞧着他看。 就像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清澈空灵,却也空洞得,像是没有生命一般。 他给她塞上耳塞。 刚才乘务员说如果耳膜受损不是特别严重,带着这个等飞机飞高了稳定后,让她一直跟他说话,尝试发声,做咀嚼的动作,可以有效缓解。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她还有事情要问他。 她抓着他的手,急切地晃了晃,红着眼眶,很艰难地,才能发出声音:“我……我妈……” 他给她扣好安全带,揽了揽她肩,然后打开手机备忘录,指尖飞快扫过屏幕,迅速地输入:“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就砸到他的手上和手机屏幕上。 她也终于能发出声音:“……真、真的?” 他坚定地点点头。 然后又在备忘录输入:“很快就回来了。” 她眼眸亮了一瞬,又惊又喜,可这一刻,多种情绪交杂,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唇几经张合,也没说出话来。 他眉目舒倦地笑笑,又输入:“你多跟我说说话。” 她重重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是恢复听力,缓解耳膜肿痛的方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倏忽抬头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名字: “沈知昼。” 他看着她,抿着唇笑。 “沈知昼。” 他依然在笑。 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是听不到声音,耳膜仿佛充了气被隔绝了一样,她还是扬起娇俏的脸,朝他笑: “沈知昼。” “嗯。” 他这才兀自出声,应了她一声,眼眸沉沉地凝视她。 然后反手,用他宽大的手掌,扣住了她细白的小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骨节。 算是回应了她。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 见他也用温柔灼灼的目光回望她,她的眼神一点点氤氲,两颊浮起酡红,转身,突然又靠回了他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说了。” 他顿觉好笑,低笑着问:“真不说了?” 她毫无反应。 “……” 他恍然。 刚下意识地出声同她交谈,才意识到她听力还没恢复。 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浓云遮蔽日光,飞机已经浮在了云层之间,也不再颠簸了。 他看她安静地窝在自己身侧,舒缓了一下思绪,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没反应。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喜欢我么?” 她还是没反应,静静地靠着他。 还是听不见啊。 他没底没来由有些失望,抿了抿唇。她沉沉闭上了眼,一副倦意深沉的模样。 看样子是困了。 他便也不打算多勉强了。 她这般安静,看起来也应该舒服多了,他给她盖好了衣服,又找来乘务员要了条空调毯。 她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他便用另一只手摊开,盖给她。 然后,他也靠回了座椅,闭上眼,想阖眸浅眠一会儿。 他浑身疲惫不已。 尘埃即将落定,他的睡眠质量却没有恢复多少。提心吊胆,神经紧绷已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安稳觉? 不知过了多久,晚晚突然醒来。 她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噪音,不确定是现实中的声音,还是梦里梦见的。 她坐直了身子,在他身畔不安分地动了几下。 他在她身旁睡得很沉。 她侧着脑袋,视线沿着他下颌,望到他沉静的眉眼。 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了,不言不语的,也不会笑着盯着她看,她才有了勇气,抿了抿唇,立刻有了一些勇气,才细声细气地补充完自己刚才欲言又止的话: “刚才就是想说……我喜欢你啦。” 像是在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突然,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隔着海绵耳塞,听到了。一字一句都不差。 她惊喜地摘掉了耳塞,忽然,前前后后乘客们说话的声音,也像声道增强一般逐渐清晰了。 她像是被关入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很久很久,被放了出来,终于能跟外界接触。 她左右回头,正仔细用耳朵辨听周围的声音时,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了。” “……”她一下愣怔住了。 他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眉目舒开,转头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微敛,幽深的眸底,全是她惊诧的面容。 她仓惶地看了他一眼,一刻也不敢跟他对视,转头又陷回座位里,脸红得要揭下一层皮。 “你说什么啊……我、我听不到。” 他像是也当她听不到似的,安安静静地又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见他没了下文,轮到她心底失落。 才后悔了刚才装傻,想晃晃他胳膊让他醒来,他突然在她头顶哼笑了一声: “小骗子。” 长途奔波,早上因为赶飞机,一早就起来折腾了。 下午三点他们到达了南城,晚晚已经倦得直不起身子了。她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到了宾馆的床上。 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听沈知昼说他要出去一趟。 听起来,他没想带她去。 她不觉有些失望,闭着眼睛故意没回应,跟赌气似地不理他,也是在报复他在飞机上,听到了她的表白就没下文的事情。 半晌,听到房内没了动静。 她困意不减,慢慢地就跌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不是开着窗,外面还飘雨的原因,她于朦胧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一片柔软的凉意,轻柔地掠过她额顶。 梦里,梦见他吻了她。 还说:“你乖一点。” 她拼命地跟睡神做抗争,一睁眼。 满是寂然。 他已经走了。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怅然。 ……是梦吗? 晚晚再醒来,已是晚上十点了。 她头脑昏沉,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不觉有些苦恼。 自己睡得如此昏天暗地,昼晚不分的,晚上失眠该怎么办?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于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 外面应该才下过雨,湿意阵阵,飘着凉风。 沈知昼站在外面露台上。 一场雨带来了逼人的寒。 他躬身趴在露台边沿,他穿了件厚重的枪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裹得紧,小翻领设计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分明流畅。 他是那种英气中带点儿邪气的男人,鼻骨笔直挺拔,侧边的廊灯撒下光辉,沿着他眉峰轻轻一拢,攒住的光,尽数撒入他幽深的眼底。 他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雨也应该没停多久。 他额前一缕发沾着潮气,覆着他眉眼,他的眼神被徐徐腾起的青白色烟雾遮得扑朔迷离。 他的瞳仁黢黑幽暗,此时站在那边,神色深沉,静得有几分深沉的肃穆。 她总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 可说不上是哪里。 他指尖一截烟灰扑簌簌落下,旋过半个身子,侧头之际,见她坐在床上,醒了。 他眉眼轻轻挑了一下,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推门走进来。 他径直过来,静伫片刻,又蹲身下来。 房内没开灯。 她只能循着外头廊灯昏暗的光,于隐隐中瞧清了他的轮廓。 他蹲在她床边,那姿势却又像是那年他离开港城前,半跪在伯父的遗像前的姿态。 挺直身子,腰背绷得笔挺。 即使没穿他们警校的t恤,他胸口好像依然拓着一枚小小的国徽。 他展开双臂,伸向她,“晚晚,过来。” 她起先没有回应。 刚醒来,头脑有些昏沉,反应都慢了几拍。 他一直在等。 他好像一直在等。 等一个可以冲破黑暗,见到曙光的机会;等无边黑夜中的一缕光;等一个人,可以在这寒凉雨夜给他一瞬温暖。 她漆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手脚并用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脸颊贴在他沾着潮意的头发上,微微抽气,捕捉到一丝清冽的烟草气息。 他浑身一瞬间瘫软。 这一刻,却不是垮了,只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贪恋地,沉溺在一处温柔乡中。 “你怎么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化作缕缕温柔,缠绕在他心头。 一向对她缄口,一向不愿把一些沉重的事告知她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些情愿扛起一切的倔强,侧头枕在她单薄的肩头上,鼻息微哑,说: “一个朋友去世了。” 第57章 薄光(6) 程嘉树是开枪自杀的。 沈知昼得知深感讶异。 照病例报告和当年医生的嘱咐,以他的身体状况,再熬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结束卧底行动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好的话,坚持四五年、五六年也不是不可。 沈知昼回港城后,就与程嘉树断了联系。 他们身份隐晦,不便再过多来往,免得暴露彼此。后来他只知康氏团伙彻底被警方一举打灭,程嘉树就功成返乡了。 可笑的是,他连他的故乡到底在哪都无从得知。 下午,与他接头的线人对他解释—— 程嘉树潜伏了十几年,一朝功成,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可他日日翘首盼他归来的妻子,在他回家之前,就不幸车祸身亡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抛家弃妻,昏天暗日地在外混了十几年,混不下去了才回来。 全世界都在唾沫横飞地指责他,指点他没良心,无责任,还有脸皮回来,怎么面对家族,面对亡妻。 他的家乡重视家族宗堂,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早对他寒了心,颤巍巍地拿起拐杖,将他赶了出去,连近身他妻子的遗像都不允许。 小小的龛笼里,黑白照上娴静温善的女人还恍若初见那般,温柔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忧的模样。 她为他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他们无儿无女,丈夫跑了,她无人依傍,受尽了外人冷眼,无人伸出援手助她,生活来源全靠她起早贪黑地做做小摊贩生意堪堪维持。 他听说。 旁人问起她他去哪了,去做什么了,她那柔光满目的眼里便多了坚定,只说她信他没学坏。 她说,他是那么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 她说,她信他会回家。 可她,终究却没等到他回来。 大概,他是觉得结束了卧底行动,不需要再在黑暗中苦苦匍匐追寻光明,不用日日翘首以盼,可以回家见到爱的人。 而等他回家的人也已萧索离世,他自己大病抱恙,也是个将死之躯了,生活就此全然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和意义。 于是,便草草撒手走了。 南城当地有个山庙,据说无比灵验,沈知昼第二天和晚晚起了个大早,去了那边烧香。 一路上山,他把她的手死死地箍在手里。 她感到痛楚想流泪,更多的,那酸楚的感觉却是由于听说了他那位朋友的故事。 这里也不是沈知昼第一次来了。 刚来这边的那几年,康泰亨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带领集团内部一干帮众,借着康绥过生日的机会来过这里烧香拜佛。 也不知,心向光明良善的佛,看到他们这群残害人间的毒虫伏在地上低头叩首,会不会在心底冷笑呢。 沈知昼向来是不怎么信这些的。 可他今日屈膝在榻垫上跪立了良久,背影被佛寺的隐隐钟声敲得愈发笔直。 他一抬头,望见神佛低眉温顺的眉眼,眼底就有热意浮动。 晚晚替他去庙里卖香的阿婆那里买了香回来。 他依然在那跪着,双手合十,表情深沉虔挚,笔挺的身影于香烟袅袅中,萧索处益发萧索。 挺拔处,也益发挺拔。 最后他深深伏低叩拜三次,她也跪在了他身侧,跟随他的节律,俯首红尘,低眉叩拜。 直到香快燃到了尽头,他们才起身离开这里。 出庙门时,天罕见地放了晴。 一早来时还阴雨绵绵,无止无休,如今青天烈日,绽开薄雾暝暝,一束辽旷的光就凝在天际尽头,温柔无比。 庙里卖香的阿婆笑着说,南城雨季向来是缠绵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云开放晴,今日这么唐突地乍现天光,真是出奇。 他抬头看天,很久,很久,才牵住她挪步离开。 白昼如炬,他心里却无比晦涩怅惘。 可惜这么美的艳阳天,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第58章 破晓(1) 晚晚离开庙之前,甩开了他手,借口又跑回去了一趟。 她严令不许他跟来,甚至三步一回头地叮咛他,仿佛藏着什么小秘密一样。 她乖巧懂事的时候,让人挑不出毛病。一任性乖张起来,的确还像是没长大。 他笑吟吟望她,嘴上应着“好”,却迈开腿,假意跟了几步。 “……”她以为他真的要跟来,立刻涨红了脸,定在原地,拧着眉,紧张到有些结巴:“你、你别跟来。” 他便站定在了原地。 仰着眸,微微眯起眼,凝视着她,唇边染着一点和煦的笑意。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心神安静地对笑过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激进的流淌状态,变为缓缓的溢散,软化了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方才在佛像前低眉叩拜,被阴云密布的天笼得心神落寞的情绪,也如这天光,一点点地放了晴。 她站在他面前高两阶的青石阶梯上。 阶梯有些陡,她与他上下之时,她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于是他走一会儿,就放缓脚步或者停下来等一等她。 此刻,一束暖阳穿过他们之间,有光河在静静流淌。 她倏忽一抬头,发现她与他,站到了几乎平齐的位置。 他温柔深沉的眉眼,拨开素来的凌厉戾气,正对着她。 她不用再抬头看他,也不用拼了命地,去追逐他的步伐。 他就在她面前。 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终于长大了,他也还在这里。 不是她追赶了上来,而是他一直,就在这里。 他好像从没离开过。 如今还大跨一步,主动地,走到了她面前—— 彼此对视若干秒,他突然一步上前,迈出一条长腿,直接跨过一阶阶梯,踩住树影斑驳的光,和她站在同一级青石阶上。 她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以为他是要强硬带她下山。 他又恢复了那般高大的模样,高处她许多许多,使得她的发顶才到他胸口。 他与她站在同一阶逼仄狭窄的阶梯上,一下缩小了彼此的空间。 近在咫尺。 近到,能听清他心跳的频率。 能感受到他呼吸砸下来的温度。 那天他说,总有一天,他会亲自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主动走到她的面前。 不用她再拼命追赶。 不用她再为他做些什么。 不用她拼了命地长大,去探寻他那些晦涩的秘密,不用她一直努力跟他比肩平齐,不用她翻遍了世界,只为想把他找回来。 她又只得抬头去看他了。 可这一次,不觉得那么累了。 不会觉得如何拼命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不会害怕他再一次消失而感到惴惴难安。 他伸出手,作出个想弹她脑门儿的动作。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立刻缩起肩膀用手心捂住额头。 小时候她惹他生气,他就常用这种方法来惩罚她,有时候力道控制不稳把她脑门儿弹起个肿包也是常有的事。 她算是怕了他这一套。 不过,恍然间抬眸,发觉他好似摘去了这些年因在黑暗中匍匐,而略有些萧索的模样。 仿佛,还是曾经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弹她脑门儿的哥哥。 他或许,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大好的年岁,身上也没有那些可怖的、难以消去的疤痕。 他心向光明,未曾见过黑暗,未曾经历过那些让人绝望的时刻。 她不自觉又红了眼。 要是还能回到以前该多好。 要是他从没离开过,该多好。 他只做个普通人,该多好。 她捂着脑门儿片刻,他的手也没弹下来。 只换了柔软温热的掌心,轻轻地揉了揉她被晴天暖阳晒得暖融融的头发,低声: “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咬着下唇,重重地点头:“你别走。” “嗯,不走。”他应声。 “别走。” “好。” “别再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衣摆,眼底泛起氤氲,语气喏喏的,几近恳求地说,“别,别走了……” 唇角落下柔和一吻,温柔绵长。 瞬间吞噬掉她所有的胆战心惊,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惴惴难安,所有的想触碰,却收回手。 他笑:“我都说了——‘好’,快去吧。” 她这才松开他,坚定地往山上去。 半道,出于担忧似地,还不放心地回头。 可他就站在那里,丝毫不挪,如一棵终于能顶天立地的大树生了根,扎根在那里。 扎根在她心里,屹立不倒。 不曾枯萎。 她终于肯转过头,放心地上山去。 直到到了最顶点,也能看到长阶尽头他还在那里。 再也不会离开。 庙在半山腰,她穿梭在上山下山的香客之间,不一会儿就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等了半天,还是有些担忧。 上上下下的都是些陌生人,这里怎么说也是异地,他一支烟刚点上,立马掐了就跟着上去。 不仅她怕失去他。 他也怕失去她。 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年康泰亨用个假视频威胁他的事情。 那时本能的反应就是——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他失去了爸爸,妈妈,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妹妹。 不想也失去这个妹妹了。 不知不觉跟到门口,遥遥一望,她在卖香的婆婆那里静立,侧颜干净纯真,不曾被纤尘浸染。 她拿了香,转过身去。 纤瘦背影如一缕烟,飘飘渺渺,荡入山间袅袅香火中。 他等在门口片刻,没让她发现他。 她上过香后出来,见他就立在那里。 她不觉有些讶异,小脸憋红,嘴一呶就要朝她发火,他在她张口之前直接将她扛在了自己身上。 脚底一瞬间落差让她惊叫一声:“沈知昼——你干什么!” 然后她忽然就惊觉这里需保持安静。 在周围人受到惊动,投来诧然的视线时,她终于老实下来,一下子软绵绵的像一只刚一炸毛,发现斗不过对方的小猫似的。 他也仿佛得逞了一样,得意不减,将她轻巧地摆弄翻了个面儿,背到自己身上。 她小小声地贴到他耳旁:“你干什么……” 他不由分说地背起她往外走,沿着长阶,稳稳地节节向下。他的声音亦然沉沉而落,回荡在隐隐钟声里,平静地问她: “你干什么去了?” 她有点儿生气,想开口责备他怎么说话不算数,突然就跟上来了,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半天,她却也不挣扎了,安安稳稳地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上。 他背着她下山,她的脑袋在他肩上一颠一颠的,心绪却未曾被打乱,反而越来越平和安宁。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一天。 他带她出去闹了一通,她赖在家门前那个大长坡中央,无论如何也不肯走,撒娇着非要他背她。 以前总可惜那样的日子回不来了,可现在这样,好像也不赖。 她静静地说:“我去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回到港城了,不要出什么岔子。” 他稍感讶异,不过立刻想明白了刚才她为什么执意不要他跟她上来。 她好似与他心有灵犀,眨眨眼,循循解释道:“我直接跟你说,好像很不吉利似的……感觉不太好呢。” 毕竟,尘埃落定之前,他得知了朋友的死讯,心事万分凝重,应该也会感到更加害怕吧。毕竟卧底任务不比其他,变数颇多。 她再说什么要去求他平安的话,表意虽好,但总觉得,不够吉利。 她不希望他出事。 他只低沉地笑了,问她:“就这些了么?” “嗯……”她点头。 “没求点别的什么?” “嗯?” 她稍感讶异,抬了抬头。 瞧着他侧颈的青色血管和坚实的喉结,心想刚才于阳光下看到的那个二十岁的,未从少年的稚气中脱出的他,如今的确从那个印象里总弹她脑袋,哄她开心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铮铮铁骨的男人了。 她喏喏出声,补充完自己的话:“……还有什么?” 他一直缄默。 直到下了山,将她从背上放下来,落稳了,也仿佛他自己的一桩心事落定,才笑着说: “没什么,我不是已经是你的了么。” 他们滞留在伽卡一周左右。 通过这边警方人员的大力协助,他已经成功查明了林问江的制毒工厂的具体位置。 林问江果然是老狐狸,老奸巨猾。 他从业多年,经验老成,自然知道把制毒作坊固定一个位置危险极大,会引起警察怀疑,所以在伽卡遍布了大大小小五六个分业点,规模不一。 多数是在即将拆迁的居民区或者棚户区里,等拆迁后转移走制毒设备,神不知鬼不觉的,踪影随拆迁留下的废墟瓦砾化为乌有,怪不得警察多年来都摸不到他的形迹。 林问江甚至还在一个人员密集的村子公然租下了三四个蔬菜大棚,里面培育了制毒原料麻黄草、罂粟花等等,占地面积颇大。 但培育的百分之八十的农产品,都合法合理地用正常手段向外输出,成了天然的遮掩。 制毒的部分原材料,还是从伽卡当地人手里采购来的。 近年来,伽卡及其附近缉毒力道逐渐加大,罂粟花本就是我国命令严禁私人种植的植物。 先前由于当地管理不善,毒贩与官商勾结,村民们收入微薄,所以晚晚那年来到伽卡时待的那个村子,大部分村民依靠种植罂粟卖给毒贩的方式来维持生计。 近些年整治有力,几乎已经没有人敢在这里公然种植罂粟了。 那个遍布罂粟花的小村落,屋外大片大片诡谲鲜艳的红也已不复存在,长出了一片象征生命蓬勃,欣欣向荣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周围也常有军警巡逻监督。 晚晚站在之前医疗队驻扎的屋子前,这里重新盖起了瓦砖房,整改成了一间二层楼高,占地面积颇大的民宿,老板是个生面孔。 她刚开始还害怕沈知昼直挺挺地立在这里,有先前认得他的人会把他当成毒贩赶他离开。 当地督查力度很大,但凡有人露出跟毒贩接触的苗头,被别人发现举报给警察了,今后的日子可都不会有多好过。 明天就要出发回南城,明晚在南城乘飞机回港城。 晚上,晚晚洗过澡出来,沾着一身腾腾热气。 盛夏时节,民宿里没有空调,她浑身潮热难当,推开窗,在窗边晾了晾汗。 拿手机拨弄了半天,翻到了许凌薇的电话,拨过去后,久久都只有绵长的等待音。 连续打了三四次没人接听,就像之前她得知许凌薇真的死了的那个晚上,固执地,一遍一遍地打过去电话,可回应她的,永远只有忙音。 她抬手揉了揉耳朵。 甚至打开窗户朝外面大喊了几声,想试试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又都出了毛病。 她不禁怀疑自己那时在飞机上耳朵突然听不见了,是否遗留了沈知昼打电话说的话。 还是,她听错了? 直到听到铺天叫嚣的蝉鸣和自己有些傻里傻气的回应,才回过神—— 不,沈知昼说了,她还活着。 而且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不会骗她的。 她便又尝试着拨出去最后一遍,迎接她的,还是只有无休无止的等待音。她悻悻地挂掉电话,正出神之际,沈知昼突然推门进来了。 入夜,天气转凉,他夹了半身寒气进来,眸色低沉,神情万分紧张。 不知不觉地,她在窗边久立,浑身也缓缓泛起了寒意,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了压眼底酸意,清哑着嗓子说: “你回来了。” 他立刻脱掉外套,甩手扔在地上大走过来,警惕地检查着屋子的角落,衣柜、床底、浴室,还趴在窗口向周围望了望。 她一路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在他关上窗后,才疑惑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刚才有人进来了吗?”他转头,用力扳过她肩,担忧地说,“我刚回来,在楼下就听见你在喊,是不是有人进来了,有坏人吗?” 他意识到自己警惕到有些神经质,瞧着她瓷白的小脸,不禁有些心疼。 她单薄纤瘦的肩暴露在空气中,两眼红得像个小兔子似的——她一生病,眼圈儿就泛红。 “谁……” 她的声音还带着哑。 刚才他在楼下,听到了她喊叫的声音,惊吓不轻。 明天要出发,他今天一早就出去和当地警方交接相关事宜。 从港城一路过来到这里,版图跨度之大,最近天气变幻莫测,常是大太阳的,转眼就下起雨。 昨夜她嫌热开窗睡,半夜狂风作怪,她冻得瑟瑟发抖,缩在他怀中蜷作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咳嗽着,今天早晨起来就感冒了。 她洗过澡,只穿了件单薄的绵睡裙,两截纤细白皙的腿,轻轻拨过窗棂浸入的半湾月色,如璞玉一般,在他眼下晃动。 她湿漉.漉的头发丝贴在肩头,打湿了半侧膀子,水气腾腾。还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久久不蒸发,像是要灼伤他似的。 他心口却越烧越灼。 “哪有……什么坏人?”她眨了眨眼,天真地问,“今晚,这里就我一个啊……” 他拧紧了眉。 眼里仿佛有一把利尺,将她上下比量,开了开口正要说话,她的手机却猝不及防地响了。 他心口冒火。 他警惕惯了,自己今天出去,没法带她一起丢她在这陌生的地方一整天就够焦虑的了。 晚上结束都入了夜,想到她一个人呆在这里,他越发心急火燎。 她不在自己视线内,他恐怕她出什么事。 刚才上来时,她没锁好门不说,这可是二楼,但凡有个坏人,破个窗就能进来,她还大喇喇地开着窗户,一点都不怕。 她丝毫没意识到他怒意益发凛冽。 “手机响了。” 她看到打来电话的人是林槐,神色蓦地沉寂下去。 铃声都快响了过半,她这才褪去一脸天真,紧张兮兮地抬头看他,正犹豫要不要接,却是他先开口—— “接。” 语气十分冷硬。 她不紧张她自己,倒是紧张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林槐。 他强压着心口怒意,别开头。 侧脸线条分明紧实,喉结一滚似是有话说,却欲言又止。 “……”她怔了一瞬,没仔细回味他的语气,滑开手机接起,“喂……哥哥?” 那边,林槐听到她柔柔一声,也“喂”了声叫了她名字。 可她身后的男人却突然将她抱在腿面,从背后恶狠狠地咬上了她肩。 第59章 破晓(2) 晚晚可没忘记他上回是怎么欺负她的,这次她学聪明了,“啪”地立马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放下。 林槐的声音戛然而止,于是,整个房间都跟着默了下来。 沈知昼哑声地问:“怎么挂了?不跟他说了?” “不说了。” 她摇头,指腹从他的手背到他坚硬的指骨,点到他指尖,调皮地在他手上慢慢画着圈:“林槐不是我哥哥。” 他语气减缓:“那我还是你哥哥吗?” 她平静地摇头,还未沥干的发丝飘来洗发露的香气,合着缕缕缥缈水汽,萦绕在他鼻尖。她反问他:“你还想当我哥哥吗?” “不想了。”他说,“早就不想了。” 她闭了闭眼,侧着头,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跃动着一簇宁静的光,她的表情与语气也同样安静: “我知道,每次当着你的面叫林槐‘哥哥’,你会很不开心。” 他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地笑着:“你才知道啊。” “我一直知道。”她向后仰,靠在他肩,说话时嗓音带着丝丝透人心扉的哑意,由于感冒,她眼圈也跟着泛红,“我什么都知道,你别把我当小孩儿了。” 他看她眼圈那么红,心像被揉皱,可顾不上心疼她,他忍不住开始责备:“你不是小孩儿了,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不锁好门?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 话落一半,他又冷声:“我出门有没有跟你说过,自己一个人要注意,今天出去不能带你一起。” “……”她终于理亏了,也弄明白了刚才在林槐来电话之前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她微抿着嘴角点头:“就……开了一小下。” “一小下也不行,进来了坏人怎么办?”他语气一下柔和,“算了……” 她情不自禁地转眸看他,他的眼里有星河涌动,潺潺如静谧流水。 “晚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 她还记恨刚才他咬的她那一口。 肩头甚至还浮着隐隐一圈儿的牙印,可听他说完后半句,想炸的毛顿时被抚平,瞬间平和下来,没脾气了。 接着,一把莹润的声音落入他心底:“我知道了。” 他气也消了大半,瞧着她态度很诚挚,眉目舒展开,拍了拍她示意她下去:“早点睡觉,明天出发。” 她老老实实下来。 他刚要起身,倏地却又被她按回去。小姑娘像只小猫似地,轻巧地勾住他脖颈,软软地趴过来,挂在他身上了似的。 她下巴扬起,直勾勾地瞧着他。 他也不动了,温声地笑了:“干什么?不放我去洗澡?” 她摇摇头,噘着唇:“嗯。” 他鼻息一动,倏忽笑声更清朗。 她认真问:“你……真的不生气了吗?” “我生什么气?” “就所有吧,很多事,”她舌尖抵了抵上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思索着说,“很多事,就……林槐的事吧……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不叫他哥哥了……” 她也不想每天假意惺惺,逢场作戏。 沈知昼闻言,似笑非笑道:“那我说,还生气怎么办?” 她皱了皱眉,一脚支着地,垫了垫,凑过去轻快地啄了一下他唇角,喃喃着:“不行,不许生气了。” 他心中一漾,揽着她,一个后仰将她带过来。她讶异低呼一声,才发觉这样的姿势有些新奇,头一回,强势的一方成了她。 于是她鼓起勇气,又对他说一遍:“你别生气了。” 他想说自己不气了,还未开口,她突然伏低了身,喃喃着:“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夜幕在头顶摇摇欲坠,总是捏着主动权的他,意识到自己一点点地溃败,已是方寸大乱。 她吻着他的间隙还在说:“你什么时候不生气了,我就停……” 他轻笑着,拇指指腹贴着她柔软的、泛着诱人红色的唇,仰视她:“你长本事了。” 她被他盯得脸颊灼烫,微微闭上眸,才稍稍能喘过气。他突然一个翻身:“这样可不好。” 她一字还未出口,她那些欲言又止的话便被封在口中。 ………… 最后,他温柔地揉她的头发,不乏得意地笑了笑。她埋着头不敢看他,像是出了个大洋相。 他转身便去浴室。很快,水声响起。 一点点把燥热的空气铺设开,冲散了属于他的气息,她也能抽离出神绪,转身去另一边,开始收拾明天他们要带走的东西。 中途,林槐又打来电话。 她拿着手机,听了会儿浴室门背后的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水声,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才接起。 “林栀,刚才怎么把哥哥电话挂了?”林槐疑惑地问。 “啊,不小心按错了……”她小声撒谎说,“哥哥,有……什么事吗?” “你明天回来是吗?” “嗯,明晚。” “玩的开心么?” “啊,还可以……” “他,现在在你身边么?”林槐吊儿郎当地问着,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明显言有所指,语气倏忽一沉,“哥哥有话跟你说,你避开他一下。” 她捏了捏裙角,自然知道林槐说的是沈知昼,那天她跟他走,林槐就一直黑着脸,看起来老大不情愿。 她不知觉手心捏了一把汗,默默答:“他不在。” 林槐顿了顿,这才开口:“回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躲着他点儿,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知道吗?” 林槐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以前可把他当好兄弟看待呢。现在却轮到他这么教训晚晚,真令人唏嘘。 她迟疑着:“为……” “不为什么。”林槐冷淡打断她,他的口气可真不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晚晚反而听出了他的胸有成竹。 正是心如鼓擂之间,林槐说:“你听哥哥的话就好了。哥哥那么疼你,不会伤害你的。他可能会害你,害我,但是,哥哥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哥哥是在保护你。” “……嗯。” 她心跳久未平复,愣愣地答,从心底依稀却感觉到林槐可能知道什么了。 “算了,”林槐换了语气,问她:“明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啊?” “是你过生日呀。”林槐笑着。这个生日,是林问江当年在福利院领养她和林榣的日子,她想起来了。 林槐继续笑道:“忘了?” 她没说话。 “明晚七点的飞机是吗?” “嗯……” “正好,明晚接到你了,去吃个饭吧,给你过生日。” “……好。”她只轻轻回应了一声,思绪却全然不在林槐的话上。 随后,林槐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挂了电话。 门“啪嗒”一响,沈知昼也洗完澡出来了。他穿了条及膝短裤,上半身水汽莹莹,裹着坚实的胸膛和一线窄腰。 她愣怔一瞬,没顾上脸红,立刻把手机背到身后,慌神地看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眼角轻抬,睨她一眼,她那点儿小动作早已落入他眼底,他只勾唇笑笑,也不说话,走过来坐下,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的一刻,她才有了勇气,提高了声音说:“刚才,是林槐打给我的。” 他声音依旧淡淡:“嗯,说什么了?” 她咬咬牙:“没说什么……但是,他好像查到什么了,让我……躲着你。” “哦。”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才有了反应。 “你就——‘哦’?”她不可置信地反问,拔高声调。 他睨她一眼,手里风口一转,热气突然朝她喷薄而来。 她本来脸就很热了,如此一来,她恐怕自己脸更烫,立刻向后躲了一下,匆匆说: “你不打个电话问问戚伯伯吗?万、万一他发现了你……” 他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样,低眉笑笑,转手关闭了吹风机,同一刻,低哑的声线落下来: “我管不了。” “……什么?” 他倾身过来,长臂一揽,敛低了眉眼瞧着她,一字一顿道:“管不了。” “什么管不了?” “他怎么查我,我管不了。” “那你怎么办……”她又气又急,“你不跟戚伯伯联系一下吗?问问看到底怎么办才好?”说着她还去帮他找手机。 “怎么办?”他按住她,古怪地重复一遍,笑道,“当然是,先把该解决的解决掉。” “……”她一张唇,话还未出口,就全都被堵了回去。 洗澡之前只是开了个头,中场休息片刻,现在才是重头戏。 半道,他又适时地停了下来,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刚才想说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笑,恶作剧意味显然很浓,“现在你可以说了。” “……”她红着眼,唇撅起,看起来气恼异常。却也满颊羞色。 两种表情在她小脸上同时浮现,他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脸,侧开身子,好整以暇地支着头,唇角缓缓勾起笑意:“你什么表情啊,嗯?” 她动了动唇,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我是说……你万一……被林槐发现了怎么办?”她见他满面惬意,更感羞愤,“你就差最后一步了,沈知昼,你努力这么多年,就差最后……出点事,你、你怎么办啊?” 他阖了阖眸,慢条斯理地问:“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你用刀捅的那个人死了,你怎么办?” 这件事已过去了好一阵子,发生后他一直没向她提及过,像是怕给她施压似的,如今提起,却有点翻旧账的意思。 她抿唇,一下觉得理亏,静静低下头。 “你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如果出点什么事,你想过怎么办吗?” 她依然哑口。 “你没想过,可我想过。”他淡淡说,迎上她一瞬抬头投来的诧异的目光。 “你想过什么?” 他一开始没说话,只吻了吻她。她咬着牙,用破碎的声音说:“你想过什么啊……你告诉我啊。” 他声音异常地冷静:“我想过,如果那个人死了,我就替你去坐牢。” 她闻言至此,轰然一愣,狠狠地挣扎了一下,怒声道:“沈知昼,你有病吗——你在说什么混蛋话——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他拥回她,沉沉的声线拂过她头顶,“而且,我还有更混蛋的话没说,更混蛋的事没做呢。” 她怔着心绪,又要开口反驳,一阵小风掠过身后。她闭了闭眼,事已至此,要发生什么她心知肚明,她紧张地揪了一下手边的被子,等了好久,却迟迟没有下文。 他怜惜地吻她,柔声问:“怕吗?” “……不怕。”她摇头。 “我说,你怕我死吗?” “……” “怕林槐发现了我是卧底,然后弄死我么?” 她这才微微颤抖了起来,从心底由衷地感到害怕,刚吞吐着说了个“怕”字,她就痛得呜咽。可心里的痛楚更剧烈,被他刚才的话触到了神经,突然就哭了起来。 他听到她哭,想起来她儿时到现在,总是怕疼的。她骨骼生得纤弱,细皮嫩肉的,他缓声问:“疼?” 她流着眼泪点头,然后,突然拉住他胳膊,急急说:“不……” “不要了?” 她咬着牙,将脸埋入枕头,羞赧与心底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做着斗争,她闷声说:“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沉默下来,稍后,就给彼此了个痛快。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那个长达多年的空洞,也一瞬间被填满了。他不会再离开她了。 下一刻,他就争分夺秒地开始索-取,仿佛是怕下一秒,他也会失去她。 他也,再不会离开她了吧。 她逐渐学会了享受,他也找到了更好的节律,与她一同沉沉浮浮,在天地之间反复迂回。 仿佛坐上了一艘飘飘荡荡的小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沉浮漂游。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在甲板上无休无止地纵情寻欢,从白日到黑天,历经昼晚,把两个人合成一个人,到不了尽头。 也不想去找那个尽头。 不想停下来。 因为,不想失去彼此。 他一抬头,在她氤氲不堪的眼底,看到了一个邀他共往的世界。 他不自禁咬牙,也有些喘不过来气,轻轻拨弄过她被汗淋湿的头发,戏谑地问:“如果我死了,你也跟我一起死好不好?” “好。”她静静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抱他更紧了一些。 他们仿佛,在做世界末日之前的最后一桩乐事。 “我不会死的,”最后他说,“你这么让我上火,只跟你做这一回怎么行?” 他浑身有大大小小错综的伤口,可她是他的解药,慢慢地糅合。 只有她能柔化他,也只有她能治愈他。 ………… 她像只吃不饱的小猫儿,头一次的主动,令他不自禁地凛出一身热汗。最后,他翻身掐住她后颈,热意节节攀升,一同窜入云霄。 两人的视线刚在空气中一撞,他看她满眸氤氲,不自禁地笑起来,随后低下头,吻得彼此神魂颠倒。 稍温存了一会儿,新的一轮展开,她就意识到了,他今晚丝毫没想放过她,也知道了—— 他说的那些混蛋话,要对她做的混蛋事,也真的不是开玩笑。 第二天回到了港城,林槐在机场接上他们,说是要给晚晚过生日,林槐主动过来,估计也是在林问江面前做戏。林问江和林榣已经等在酒店了,接上晚晚后,于是林槐带着她即刻前往。 沈知昼与林槐打了个照面。 你已不是从前那个与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了,我也不会再贸贸然地给你挡子弹,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轮回了一圈虚情假意,沈知昼便走了。 今晚说是晚晚的生日,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林问江借口给晚晚和林榣过生日,顺便把那个才到港城的“东南亚商人”邀请过来了,一群人觥筹交错,虚与委蛇,推杯问盏之间,不知不觉喝到了微醺。 晚晚抬头,看着坐在长桌另一边最上方,在那个东南亚人一侧的戚腾,微微垂下头,害怕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东南亚人是警方特情,而戚腾一直充当的角色是林问江与东南亚人之间的牵线人。 说到底,戚腾现在也是卧底。 晚晚喝了半杯酒,不觉有些微醺,抬眼一见,林槐表面如常地与旁人开着玩笑,并不像昨晚外在电话中警告她让她离开沈知昼那般强势蛮不讲理。 但晚晚越看他笑,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后脊背慢慢窜上阵阵阴风。 时候不早,林榣也喝了酒,没法送她回家,于是林问江便喊了沈知昼过来。 不多时,快散场了,林槐突然颤巍巍起身,借着酒劲儿,说了一大通的胡话,别人拉也拉不住,质问林榣什么时候与他结婚。 林槐这些日子消停了会儿,林问江正觉得舒心,谁知道却又在这里闹腾了起来,在场的还有交易客户,摆明了丢他的脸。林问江万分不悦,扬手叫人送晚晚先走。 林榣的表情愈发寡漠,瞧着林槐发疯,只是闷声喝酒,一字不说。 她还要留在这里,还要忍耐,她却打心底想要离开,可林问江勒令她不许走,一会儿要与东南亚人商量明天交易的事,她必须在场参与。 “榣榣,真的……不爱我吗?” 林槐晃晃悠悠地,都快站不稳了,周围人喊着“槐哥——”、“槐哥——”赶紧上前搀扶他。 林槐见林榣没反应,打直了腰板儿来了劲儿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心中郁结许久,积累了的怨气全都一朝爆发,什么胡言乱语都从嘴里往外蹦。 说完前半句他突然提声呜咽,几近垂怜地望着一脸漠然的林榣,突然指着晚晚喊:“那……我就要娶林栀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你不要……每次都这幅表情,你不要总说着不爱我……” 晚晚愣在原地,虽知道是酒话,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林榣这时扳过她肩,冷冷说:“走吧,他嗑-药了,别理。” 好好的酒局被林槐搅黄了大半,林问江喊着人把林槐拖走,晚晚也不敢多呆,就准备往外走了。 正一回身,见沈知昼就在不远。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一直盯着林槐被拉走的身影,眼底似有幽暗的火光明灭。 他见她出来,神色丝毫未缓,捻灭了烟站在原地,插着兜,动也不动。 她快步地走上前,奔向他,可还未开口说话,他大力地牵住了她的手,直直向脚旁的停车场奔去。 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错乱的脚步回响在空荡的空间,穿过车丛,她被他拽着在车前车后拐,她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他拉上了车。 她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以为他要带她走,不由地紧张起来。 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坐上车后,他一直黑沉着脸,她尝试开口:“你……”他倏忽顺势向后,调整了下座椅,二话不说,直接给她抄到了腿面。 第60章 破晓(3) 地下停车场的白炽灯晕作一团,在头顶摇摇欲坠。 沈知昼的车塞在停车场最里的角落。 他上车没打火,也没开灯,一手半拥住怀里的晚晚,一手滑下了半侧车窗,顺势将座椅向后调整到60°。 小姑娘生得骨骼纤细,稳稳地被他箍在身前抱住。 阿阚不适时地打来电话。 沈知昼一手搭在窗边沿,指尖叩了叩窗沿儿,清冽的嗓音回荡在局限的车厢内,沉沉哑哑地飘荡,透着奔波一晚的倦意。 他简单地对阿阚交代了一些明天交易要注意的事。 与东南亚人的交易地点在港西西海岸一隅的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 地址自然是林问江选定的,临海位置得天独厚,林问江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方便逃跑的条件,还安排了直升机在周围,方便逃跑。 不过警方已经先一步布控,直升机一飞起,就会被击沉坠海,还安排了海警协助。 林问江心思过人,狡猾老练,十年前那次爆炸也是,他把交易地点安排在废弃大楼,事先在周围埋好了炸-药,警察一来瞬间引爆,他和林槐先一步出逃,他们毫发无伤,警方这边没先排查,死伤惨重。 明天就要交易了。 明天,就要抓捕林问江了。 一切就要结束了。 沈知昼总归还是有些难以压抑的兴奋和尘埃落定的期待,可刚进去接晚晚时,瞧着林槐发酒疯,他的心情却在一瞬间寞落,瞬间怅惘,也不确定了。 这条路到头来,走到这里,就到最后一步了。她与他一样,挣扎在白昼与黑夜的两头,夹缝生存,他听林槐说出那样的话,也不确定她能否安安稳稳,毫发无伤。 阿阚说:“昼哥你放心,明天有兄弟们在,保证完成交易。” 阿阚又说:“林先生说了,干完这一票,就让兄弟们回家,虎仔也老久没见他老婆了,他女儿出生了他都没回去,我也好久没见我妈了,这次应该能赚很多吧。” 沈知昼只是沉默。 多年来,阿阚与虎仔与他出生入死,称他一声“兄弟”。他们的交情,不比他之前与林槐浅。从伽卡到港城,反而日渐深厚。 阿阚年少丧父,母亲在家务农,腰背腿脚落了一身大毛病,阿阚说,跟林问江干完这一单,分了成后回家给他妈治病。 贩毒纯属迫不得已,那年跟了一个大哥,贸贸然去了伽卡,知道这是折寿的买卖,一开始还会受到良心拷问,后来便不会了。 他说,世界上多的是可怜人,他可怜了别人,谁去可怜他呢? 虎仔也是小城市出来的,人敦实,心思单纯,在跟着沈知昼之前没少因为头脑一根筋贸贸然地闯祸,沈知昼顺手替他料理过几次,随后他便叫他一声“哥”,忠心耿耿,诚心不二,饶是他上回撞到沈知昼和警察来往,也闭口不言。 当卧底就是这样。 一方面要求得别人的信任,不止毒贩头领,还有底下这些虾兵蟹将,与他们称兄道弟,义结金兰。 可又注定要背叛这种信任。 可是,他们再如何亲密无间地同他称兄道弟,他们都是两路人。 他是警察,他们是毒贩。 成为朋友需要坦诚交心,他戴着面具,身披黑夜游荡了这么久,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遮掩得密不透风,同他们,更谈不上交心。 所以,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挂掉电话,沈知昼沉默了许久。 一片杂着夜风寒凉的寂静充斥在车厢里,晚晚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肩,仰眸瞧着他,担忧的问:“你怎么了?” 他神色半敛,悠悠回神。 按着她腰,依然沉默地拥住了她。 她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事,神色那样不好,刚才直接将她拽上了车也不说话。她又轻声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他淡声地说了“没事”,她的神绪和浑身才放松了下来。她贴到他脖颈,软绵绵趴入他怀,嗅了嗅他周身清冽的香气:“真的?” 他眉宇沉沉,抬眸,平望车头前方对着的那片裂痕斑布的白墙,垂了垂头,下巴厮磨她柔软的发丝,闷声地应:“嗯,真的。”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林槐没有查到……” “没查到。”他立即接话,沉声地打断了她,还她内心一片安宁。 她松了一大口气,轻轻点点头,稳稳靠在他的肩上,连声说:“好,那就好,那就好。” “明天,你待在家里,”他安排着,手轻缓地摩/挲她的脊背,声音于冷淡中透着严厉,“哪里也不许去,伯母明天回国。” 她眼睛一亮:“真的?” “嗯。” 她下巴挨在他心口附近,抬起头,清澈漆黑的眼睛直瞅着他,乖乖地点头,蹭了蹭他胸口,没来得及惊喜许凌薇即将回来,不乏担忧地对他说:“那明天,你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 她细白柔软的手穿过他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紧地包绕住他,坚定地说:“我等你回来。” 他只是点头,一手扳过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额:“等我回来,我们就回家。” “回家?” “我们的家。” 她眼底泛起热意,噙着泪点头:“好。” “乖一点。” “嗯,好。”她只是答应。 温存了片刻,他便放了她坐回座位。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沉默着发动车子,引擎慢慢地颤抖起来,抖得他的心思也愈发不宁。 从伽卡回来,他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戚腾。 他还未说林槐的异状,戚腾却先一步开口,严肃地警告他,要他万分小心林槐。 今晚最好不要与林槐生事。 所以今晚林槐撒着酒疯说要娶晚晚时,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冲上前去。 他要忍,必须忍。 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忍了六年之久,濒死之际,命悬一线之时,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忍耐。 车身甩出地下停车场,平稳地驶上来。经过了一条逼仄狭窄的小道,他方向盘一打,拐入另一条街。 即将经过一个路口撞上前方的红灯,晚晚眼前一亮,突然拽了拽他袖子,指着右侧一条道路,转头不乏兴奋地对他说:“走这条吧。” 他轻慢勾起唇,被她感染得心情好了不少,手指轻抬,拨过转向灯,有条不紊地打了一圈儿方向顺着她指的方向拐进去,边笑着问她: “为什么啊?” 她稳当当地靠回座位里,平视着前方,轻轻地笑了笑说:“快到七夕了,这道路上都是彩灯。” 他侧眸瞥她一眼,有一瞬的失神。 不知多久,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切轻松的笑容了。 他突然后悔遇见她。 如果那年没贸贸然地把她带回家求伯母领养她,她现在不会坐在这里。 可他却也不后悔。 她还算健康快乐地长到这么大,除了碰见林家那么混蛋的一家人,加上他这么个混蛋的哥哥,其他还算不错。 如果她一直在毒窝之中长大,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还能露出这种纯真无邪的笑容。 在伽卡的那些年,他不是没见过毒贩或者吸毒者一家的孩子,表情透着不符年龄的冷漠与麻木。包括林榣,都是如此。 她不应该是那样的。 “你还记得,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在那个行李箱里吗?”他语调轻缓地问她,尽量不去勾起那些可能不大愉快的往事。 小时候她刚来他家时,就总有警察来家中,询问她这个问题。每每她都会缩在他的身后,怯怯地说:“哥哥,我害怕……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给她做治疗和心理康复的医生,除了判断她是由于爆炸冲击了大脑皮层导致了记忆片段丧失之外,还有就是,她可能是自己不愿回想起。 也许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从来不敢往那方面想。但去伽卡的那几年,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也会不由地胡思乱想。 他宁愿她永远也不要想起来。 愿她永远天真无邪。 他在异地,在那么那么远,每每想到他离开的那夜她坐在床边,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质问他“哥哥不能照顾我吗?”时,这种念头就更强烈。 她最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忘了最好。 只记得他,记得遇见他之后的事,那样就好。 她唇边笑意凝了片刻,随后低下头,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我看到林槐……他对我姐姐……” 话落一半,她倏然抬头,眼底涌出泪:“我姐姐不喜欢他……我听见,她那天哭的好大声,她那时才十五岁……她才十五岁……你知不知道,我在家,我晚上都要反锁门睡觉,我害怕他,我真的好害怕……可是我不能走,不能跑,我如果跑了,会暴露你,我得装,装成他妹妹,装出顺从他的样子。” 她一转头,泪眼朦朦地看着他紧绷的下颌与愈发深沉的眼: “你走那天,我问你,为什么你不能照顾我了,你不回答我……直到你走了我才知道,是因为你要走了才不能照顾我——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哄自己,靠自己,我想长大,我那时候就在想,你是不是烦我了,觉得照顾我很麻烦,所以我长大一些,你就会回来了……” 他微微阖眸,右手紧紧地捏住她冰凉的小手。 “我不会再走了。” 她咬着下唇点点头,掩抑着更咽,抬头与他一齐看向前方:“看看灯吧,这里好亮。” 他一抬眸。 并不宽敞的四车道周围光影如炬,明晃晃的彩灯绵延在高矮相近的巨柏和电线杆之间,穿绕过头顶的路灯,明明如火,把一条街都照得亮同白昼。 她低声地说:“多看看吧。” 多看看吧。 多看看光吧。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眸,一瞬间感到了刺目。 脚一沉立刻缓下车速,平稳地沿笔直的道路,在葳蕤稠密的灯火森林中缓慢穿梭。 他依稀记得,这条路没有这么长,可这一刻,却如此如此地绵长,仿佛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一直快到头,前面新换了一层另一种颜色的灯,周遭都浮着一层与后半截有些不搭的白惨惨的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一瞬间,眼前好像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没在记忆中温存多久的爸爸,有揉着他的头告诉他打针并不害怕,要他坚强起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妈妈。 还有只在b超图上见到过一次,没来得及出生的妹妹知晚。 有总一副刻板严肃表情的伯父,和曾经与他勾肩搭背的警校的朋友和同学。 有被林榣一枪狙中太阳穴死在他面前的康绥,有临死前还说不会饶过他的康泰亨。 有被他让人差点儿打得要死的那个吞了货潜逃的黄卷毛胖子。 有那个捅伤了他的小男孩儿,拿着刀,一脸痛苦与仇恨,愤愤地说,杀了他,杀了毒贩,就没人带走他妹妹了。 还有,程嘉树。 程嘉树的眼睛在流血。 那双未曾见过白昼的眼,满是漆黑无助,空洞地,哀戚地看着他。 然后他举起枪,塞入自己嘴中,毫不犹豫—— 砰—— 惊呼声同时响起。 他下意识地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车身向前一耸,戛然停在道路中央。 激出满身冷汗。 他半个人趴在方向盘,低头伏下,沉沉地吸气,呼气,很久很久,才能从刚才那浮现在眼前的可怖的幻象中回过神。 车头撞入了绿化带。 身前身后,车喇叭轰天巨响。 有人暴躁地在他身后打着喇叭,行人四散,四处尖叫,晚晚也吓坏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急切:“你怎么了……不要在这里停车,大马路上很危险——” 女孩子清冽的话音轻轻拨动他的心弦。 他想起了伽卡的那个雨夜,四年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哭着喊他哥哥。那天他都做好了抓不住那个黄毛胖子回去被唐泰恒杀掉的准备。 暗无天日的那几年,无时无刻不想死在黑暗里。 可是那天晚上,他想活下来的念头头一次那么强烈。 顾不上车头还栽了一半在绿化带中,他回身,伸出手紧紧地拥住了她。 她是他的光啊。 第61章 破晓(4) 晚晚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 落地窗窗帘拉了一半,远见天边薄雾暝暝。视线擦着高级住宅区高矮相近的建筑物望过去,可以看到深蓝色的海平线。 黎明从薄雾中抽丝剥茧地破晓。 整个屋子越来越亮,她翻来覆去,却如何也睡不住了,侧躺在床,这令人极为不适的姿势挤压着她的心脏。 心如同被挤压到了嗓子里,跳得越来越快。 她起身,拉开窗帘。 视线之下,林问江的车子平稳地驶出了车库。 一辆套好了假-车-牌的黑色别克,车身泥垢满布,看起来多日未清洗,后车窗蒙着一层灰,车子逐渐缩小成一个小点,化入渐浓的雾色之中,十万分的低调。 她又在窗前静伫片刻。 屋内闷得人喘不过气,拿起手机想编辑一条短信发给沈知昼让他注意安全,但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今日交易,为安全起见,两方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彼此都用无线对讲机交流,为的是避免警察追踪到信号。 头顶滑过轰隆隆的声响。 打开窗户,一抬头,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从头顶低低掠过。 像是一只被雾气打湿了翅膀的鸟。 是林问江的直升机。 她猜,估计是为了方便逃跑留的后路。多年前的那次爆炸也是同样的路数。果真狡猾至极。 她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像往常一样下楼去餐厅吃早饭。 张姨做了牛肉煎饺,两边炸至金黄,边角酥脆,隐隐透着葱香。 林槐自然是没有去的,这件事从始至终林问江都不让他参与,今天只带了林榣和沈知昼。 林槐看起来心情不错,昨天那撒泼犯浑的酒劲儿也全然醒了,又恢复了那个好哥哥的形象,给她的碗里夹着煎饺,还嘱咐她多吃点。 她低头说了谢谢,吃得味同嚼蜡。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林槐问她,眼里迸射出矍铄的光,透着考量的意味,他眼睛里仿佛有一把利尺将她上下比量。 那眼神令她极不舒服,她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轻声地答:“和朋友出去。” “哪个朋友呀?” 林槐显然意有所指。那天他就在警告让她离沈知昼远一点。 她自然不会说是沈知昼,随声答:“夏彤。快开学了,我们去逛街买点东西。” 林槐对她这个朋友有点儿印象,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总爱扎个高马尾,他略一沉吟,温声地笑笑:“需要哥哥陪你们吗。” “不用啦。”她也笑着回绝,眼神和表情都透着疏冷,“哥哥去忙自己的吧,我们两个女孩子逛街,不用陪的。” “那你给我打电话我到时候去接你吧。” 林槐的掌控欲一向都很强,让她浑身都不舒服。林槐仿佛是想在她身上安个gps,时刻掌握她的动向,让她时时刻刻都在他眼皮底下。 “不用……” 她话音落了一半,林槐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震得整个餐桌好像都跟着嗡嗡作响,她也有些头皮发麻,心底兀自叹气,安慰自己马上就结束了。 马上,就不用在林槐面前如此疲惫地做戏了。 林槐晃她一眼,笑笑:“哥哥去接个电话。” 她也弯唇笑,乖巧点头:“好。” 林槐回身之际,她看到他唇角闪过一抹谑笑。 那是个极为冰冷,极为讽刺,极为意味深长仿佛胸有成竹的笑容。 她不由地愣怔,回头一瞬,林槐已经背过她上楼去了。 很快,他的人和略带轻诮的声音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她心里惴惴难安,全身的血液和骨头缝里好似都泛着不安分的因子,在她身体里争分夺秒地爆炸。 放下筷子和喝了一半的粥,她和张姨说先不吃了,然后跟着上了楼。 她故意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蹑手蹑脚上去,直到确认了林槐的声音是从林问江的书房飘来,她便站在门边不动了。 门关的紧,但是这房子建了很久,隔音效果很差。 听了很久她都没听出什么。 林槐一开始把生意压得很低,窸窸窣窣并听不清,直到后来,她听到林槐忽然干笑了一声,不乏狂妄地说—— “那就炸死他啊!” 她浑身一抖。 “我早怀疑他是鬼了,昨天我就派人去那儿埋了炸/药,如果不是,算我多心,如果是,我就过去亲手引爆,亲自杀了他——” “电话打不通的,都用对讲机了,你现在去港西,那边有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交易地点就在靠海岸最近的一个旧仓库,很显眼的,去了就能看到——” “哎,不不不,”林槐又匆匆改了主意,得意一笑,咬牙切齿说,“我得自己去,我得让我爸看看,他那么信任的人,其实是个披着人皮的鬼——” 说着,脚步当即朝门边过来。 晚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僵着双腿窜入了她的卧室,一进房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满脑子空白。 牙将唇咬出了血印,指甲掐入肉里,她都忘了疼。 浑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都不可遏制地战栗发抖。 林槐见她房间门大敞着,出于多心过来看了一眼。 她坐在地上小脸白惨惨的,毫无血色,他不乏关切地问:“林栀,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差?” 她抬了抬头,小心地看着他,刚想打电话给戚腾的那只手握着手机,立马叩在自己小腹部位,抖着唇,从嗓子深处艰难地磨出两个字: “……痛经。” “哎,我还以为你是吃坏肚子了。” 林槐温善地笑着,要过来扶她起来,脚刚一迈出,她出于抗拒他的本能,立马喊:“你别过来——” 林槐吓得一抖,被她这破云一声雷似的声音骇得脚步当即顿住。 她嗫嚅着唇,微微垂下头:“我……裤子脏了。” 原来是不好意思呢。 林槐便也不再向前了。他就站在门旁,顺势倚了倚门框:“哥哥要出去一趟,你如果难受的话就别出去了吧。今晚爸爸回来了,咱们庆功。” “嗯……”她点头,避开林槐视线,“哥哥你先去吧……不用管我了……” 林槐也有正事要做。 他抬起手腕儿看了看表。 现在是早上九点,交易在早上十点半,届时,那个东南亚人会坐小型游艇过来拿货。 采用这样的方式,是为了避开警方的视线,在海上也好逃跑。 不过林槐猜测,那个东南亚人八成也是警方的人。 他想到这里,更觉得刻不容缓。 这阵子,他都在调查沈知昼。 起因是,之前在兰黛碰见个生面孔的小片警儿过来查有没有违禁品。 那天沈知昼和他的几个心腹手下刚好不在,他就装作是兰黛的老板和小片警儿聊了两句,打探小片警认不认识一个叫沈知昼的。 说来也巧,小片警说,他以前在警校有个隔壁班的同学,也叫“沈知昼”,因为这名字独特,所以小片警立马就想起来了。 小片警说,他认识的那个“沈知昼”是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他在警校杀了个人跑了,再也没回过港城。 事故发生时,他们那一届六十多人受到了牵连,校方震怒,他们也因此事不允许在港城入职,毕业后都被分配到四面八方的小派出所去了。 近来是他父母给这边的上头领导送了点礼,才把他调了回来。 小片警话很多,说是因为自己女友在这边,快结婚了,父母在这边给他买了房子,为了方便才费尽心思让他回港城。 林槐倒是不关心他这些屁话,他关心的是——沈知昼曾是警校的学生。 怪不得在港城查他什么都查不到,原来同届的学生都不在港城了。 而小片警所说的沈知昼之前住的那个居民区,也拆迁了,居民四散,港城这么大,根本无从查起。 刚才接了电话终于有了结果,小片警死了,死之前,给林槐派去的人看了他们入学军训的合影。 上面确有沈知昼。一身笔挺警服。 林槐为了应对,昨天也留了后手。 他在那个仓库周围事先埋了炸/药。 □□是最不易被发现的,别说警察了,只要他不说,就是林问江也不知道。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林问江。 当然,更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找回那些自己在父亲面前失去的尊严。 晚晚捏紧了手机,奔上出租车,紧跟林槐之后前往港西。 戚腾也作为卧底陪同东南亚人和林问江交易。 两边达成协定,交易时只使用无线对讲机不用手机,林问江买了检测身上是否有窃听器、追踪器的设备,两边都检查无误才进行交易。 她联系不到戚腾。 同样,林槐也联系不到林问江和林榣。 也是为了他那可怜可悲的“父亲面前的尊严”,他选择自行前往,揭穿沈知昼的卧底身份。 晚晚心急如焚,让司机去港西的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 司机还颇感惊讶地同她攀谈,说那个工地之前出过事故死过人,她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做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跟司机解释。 只是,听到那个“死”字,她的心就抖得厉害。 抖落的,全是一个信念—— 她只想要他活着。 戚腾和假扮东南亚人的警方特情乘一辆小型游艇泊船在岸边,下来时拎了两大箱美金。 现钞美金是毒贩们心照不宣的交易方式。 一般有点名头的毒枭都会被警方盯上,如果账户突然多了来路不明的钱,警方立马就会找上门来盘查,没完没了。 林问江见到那两箱绿油油的美金,心又安了一层。 毒贩与毒贩交易,现钞美金是不成文的规定,交易之前他故意没跟他们说,没想到,他们这么深谙规矩。 林榣用检测仪上上下下检测了一下对方身上是否有窃听器和追踪器等设备,警报没响。 林问江为表诚心,也让林榣给他们这边三个人检查了一遍。 同样警报没响。 林问江是为求长期合作的。 为表诚心,昨天两拨人约好,今天都不带枪。 他也只赌这一次,反正直升机就在不远,他也可以跑。 对方没抢,他人身安全先有了保障。 可他可能到死都想不到,警察真正的口鼻耳目,就在他面前。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毒贩们坏事做到了头,大多都迷信。 今日宜行商,林问江还特意找了个半仙算了这个风水俱佳的交易地点,选了早晨十点半作为良辰进行交易。 晚晚在到交易地点之前就报了警。 她直接说找警局缉毒科的警察接警,她报警说有毒贩在港西的一家旧仓库埋了炸-药。 缉毒科有与戚腾里应外合的警察,如此一来,警方也知道了那边有炸-药,立刻会采取应变行动。 只有交易现场的几人不知道了。 林槐一跺脚赶到。 却没进去。 他在等一个时机。 等快到十点半,在交易之前杀个措手不及,炸沈知昼个灰飞烟灭,不是更解愤么? 让他卧底这么多年的心血成果功亏一篑。 让他死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如今田地,只差最后一步就成功,做鬼也意难平吧? 他情不自禁在心底冷笑。 同一时刻,警方也已在海陆空三方布控,并根据晚晚报的警情,及时调整了抓捕计划,还安排了拆弹人员过来。 如果先一步在林槐进入仓库之前抓到林槐,那么抓捕行动还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可警方终究是没拦住林槐。 林槐朝海面一望,看到了有其余的船只。 这里不通贸易,也非可捕捞海域,除了那个东南亚人,还会有谁的船来这里? ——警察。 他神色一凛。 本还想等到十点半,此时刻不容缓地让司机直接开车到仓库门口。 仓库还是之前他为林问江选的,他知道密码,于是立马破门而入。 林问江正坐在仓库中的沙发上慢悠悠地喝凉茶,与东南亚人高兴地交谈。 沈知昼与林榣分立两侧。 见林槐一到,林问江脸色黑下来大半:“——你来干什么?” 林槐连假意寒暄都顾不上,情绪激动地举起了枪,枪口对准沈知昼,怒目瞪圆了看着林问江,冷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沈知昼容色一冷,与戚腾额角同时生出凉汗。 他捏了下拳,不卑不亢地矗立在原地。 不知是哪一层出了问题,为什么林槐知道了? 可眼下顾不上质问。 林槐话一出,一干人都变了脸色,林问江更是怒不可遏,拍案怒声道:“林槐——你昨晚就给我丢脸,今天你还来做什么——不给我添堵……” “他是警察的卧底啊,”林槐冷笑着打断,“爸,你知道我查到了什么了么?他啊——以前,可是警校的学生——千真万确。” 他说着,一边看着神色越来越阴暗的沈知昼,枪口顶着沈知昼节节后退,讥讽地质问:“为了今天,你等了多久了,嗯?沈警官?” 寒意沿着沈知昼的脊椎节节攀升。 他下意识地向后摸自己后腰,可却没摸到枪。 暗自咬了下牙。 “找枪?”林槐谑意满满冷笑,“你找得到吗?” 沈知昼深深一喘气,一旁,林问江依然不可置信:“林槐,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和知昼相处不太愉快,你不要血口……” “爸——你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林槐情绪失控地大喊,另一手指着仓库门外,“警察可就在外面呢——海面都是警察的船!” 他手一扫,指东南亚人和戚腾,“还有他们!他们可能也是警察派来的——” 枪口狠狠顶住了沈知昼的额。 林槐与他阴鸷的目光一撞,更感暴躁,一手提起他领子,死死地将他按到一旁的石柱上,恨恨质问:“好兄弟?替我挡子弹?我现在让你吃子弹你信不信——你这个骗子——” 说着,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沈知昼内心一片死寂。 甚至还绝望地闭了闭眼。 闭上眼,眼前全是昨晚出现的幻象。 可更多的是晚晚昨晚在他怀里软语温柔的模样。 她说,等他回去。 等他回家。 回他们的家。 四周与他心底同时一片死寂。 没有预想之中子弹穿颅的疼痛和喷涌的血,枪口冰冷,也没有子弹摩擦而出的炽热。 依然冰冷。 “操——” 林槐暴跳如雷。 枪根本没上膛,刚才贸贸然进来,他都忘了检查到底有没有子弹,他忿忿扔掉枪,死死按住沈知昼,又回头暴躁地冲林榣嚷: “林榣,愣着干什么,开枪啊——” “你有枪的吧——” “爸爸肯定让你带枪了——” 今天,的确只有林榣带了枪。 这也是林问江留的后手。 约定不带枪,也是为了给彼此下次交易奠定信任基础。他要给自己留够后路保命。 林问江也不乏焦虑地命令林榣:“开枪啊——林榣!杀了他!” 他窜到沙发后面,抖着手指着沈知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欺骗我——” “这里有炸/药——” 门外突然破云一声。女孩子的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四壁传来冷冽的回响,字字珠玑。 沈知昼心一颤,见她快步地就往他的方向奔来! 她憋着通红的脸,又气喘吁吁地冲他腾喊了一遍:“有炸/药——快走——林槐在这里埋了炸-药——!!” 外面响起警察飒踏的脚步还有警笛的鸣叫声。 林问江终于能相信现在眼前的一切,今天的一切,多年来的一切,都是沈知昼和警察的圈套,他顾不上再忿忿地责骂,和林槐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转身朝后方的窗口撤去! 林问江边惊慌失措地朝林榣嘶喊:“林榣——开枪!杀了他们!” “只有你有枪——” “杀了他们!” 林槐手里捏着炸-药遥控器,也不忘喊:“林榣——开枪啊!” 他还不能引爆炸-药。 如果在这里引爆,可能林问江和他都跑不出去就被炸死了。 这里不比十年前废弃的大楼,那里地形复杂,周围还有山丘,还有迂回的余地。 这边都是平地旷野,一爆炸的话,冲击波可能会炸飞他们! 可林榣,久久未动。 她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就挨在灰黑色枪柄的扳机上。 从小到大,做什么都没得选的她,现在所有人的生杀权,都在她的手里。 多么讽刺。 她抬着冷眸,望向节节后退的两拨人—— “晚晚!过来——跟我走!”沈知昼喊了一声,立刻牵住晚晚的手,和戚腾与东南亚人一起往仓库大门口奔去。 “林榣——开枪啊,打死他们!” 林问江和林槐往窗口那边跑去,直升机就在不远的高空中盘旋。 林榣只消一抬手,几发子弹,就能射穿他们之中谁的头颅。 她就是作为杀手被培养在林问江身边的。 “姐姐——” 她听到了晚晚喊她。 她抬头,看她摇着头,那悲切的眼神好似在说:“不要开枪。” “别开枪,跟我们走——” “别跟林槐走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他了——” 正是出神之际,林槐爬出窗口之前突然又对她大喊:“林榣,你再不开枪我就引爆炸/药把你一起炸死了——” 她这才一震。 多年来,她对林槐究竟是什么? 玩物?妹妹?未婚妻? “林榣——开枪啊!” “你真的要我把你一起炸死吗!” 林槐半个人都伸出了窗沿,高举着遥控器:“你再不开枪,我就炸死你——” 此时,仓库门口已经出现了特警,戴着防弹头盔,举着黑黢黢的一溜盾牌,拿着喇叭大声朝着他们喊: “里面的人听着——不许动——” 林槐神色一凛,林问江立刻拉着他往外跑。 林榣最后举起枪,朝着林槐—— 砰—— 林槐应声倒地,还未看清林榣眼底那一抹彻骨的冷色,意识全无。 林问江恐怕自己也中枪,匆匆抢过林槐手里的遥控器,警告林榣:“榣榣,爸爸和哥哥养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这么无情……你如果敢开枪——我就炸死你——” 林榣缓缓地收了手臂。 她抬眼看到警车已经包围了那架缓缓降落的直升机。 她又开了一枪。 击中了林问江的腿! 同一时刻,沈知昼拉着晚晚的胳膊,疾步向外冲! 他指尖微微生寒,死死捏着她胳膊,要把她骨头捏碎了一样,他大声对警察喊:“直升机会在仓库一百米之外迫降——” “一百公斤高纯度海-洛-因和冰-毒都在仓库里——” “林槐已经死了——里面还有一个人——” 他匆匆汇报了一通后,狠狠地提了一把晚晚的手腕儿,把她整个人拉出了仓库。 “全体分散——” “这边有炸/药——” “全体撤后,听指挥——” “c1小组去狙击直升机——” “b2去抓林问江!” “还有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抓住她——” 沈知昼的嗓音在乱糟糟的对讲机迭次响起的声音中显得沉重而清冽,他边拉着她边质问:“谁让你来的——” “我……” 轰隆—— 她的后半截话,突然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 “小心——” 几乎是下意识,被冲击波炸飞出去的一瞬间,他手臂一环,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被震得脑门发痛。 耳畔是他温热的手。 他记得她耳膜受过伤,害怕巨大的声响。 他还记得。 铺天盖地的烟尘四散飞扬,火-药-味冲鼻而来,混着他周身凛冽的味道,呛得她眼泪直流。 待空气余震结束,她才缓缓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他半侧头磕在了一块儿坚硬的石头上,血沿着他额角潺潺而下,浸湿了他鸦羽一般的睫。 像是流出了两行血泪。 “沈知昼——” 他微半阖着眼,神志在她声音响起的一刻瞬间飘忽。 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十年前经历的那场爆炸,被炸得浑身是血的伯父从爆炸现场被拖出来,他喊他的名字,却如何也叫不醒他。 很快,他的躯体就冷了下去。 再也醒不来了。 他也会像那样…… “沈知昼——” “哥哥——” “沈知昼——” 好熟悉的声音,如那个雨夜一样清冽。 像是,晚晚啊。 是他的晚晚吗? 周围人来人往,救护车的灯光和警车的红蓝光交织不尽。 他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困倦异常。 六年来,头一次这么困。 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沈知昼——”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喊他。 是晚晚吗? “你这个坏蛋——你不许死!” 骂他坏蛋。 他不由地在心底轻笑。 是她。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仿佛坠入无边地狱。 就如那时在黑暗中挣扎,在沼泽里挣扎,无数次地,在死亡边界徘徊之际,他总想那么一死了之。 死了就不会有痛苦了。 那么多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无数次,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梦里。 梦见自己身上盖着国旗。 他站在一旁,看着国旗下的那个人,跟他长得好像。 真想摇醒他,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沈知昼。 你叫知昼,你怎么连白天的模样都没见过,就死了呢。 真可惜啊。 “你不许死——” “坏人都没死——你不许死——”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不由地,下意识地答:“我也是……坏人……啊……” “是,你是坏人,”冰冷的液体,颗颗砸在他血痕斑布的脸上,与血混成了一滩,她声音愈发更咽:“你死了……我就恨你一辈子……你在我心中,永远就是个坏蛋……” 他痛苦地回:“是……坏蛋。” 那就当个坏蛋吧。 他当坏蛋的那些日子,好像也不赖啊。 就是自始至终看不到光。 总觉得有些遗憾。 程嘉树死之前,会觉得遗憾吗? “不行,你不能当坏人——” ——不能吗? 他好像被一团白色的云抬起,然后被置入了一个闪着红光的匣子里。 消毒水味道很刺鼻。 像是在伽卡的那个夜晚。 他满身是泥,早不是清白模样,怎么还有人会把他从泥沼中往外拉呢? 真傻。 他的一只手也被一双温热的手死死地捏住。 柔软,滚烫,把他那些想死的、想一了百了的念头全都融化。 这触感,真的很像晚晚。 他努力地睁眼,可眼睫,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了,还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犹如他每次受伤那般。 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是晚晚吗? “坏蛋不许死……” “你死了,在我心里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哥哥是坏蛋……” 他听到这里,才不自禁地于心底温柔地笑了。 是晚晚。 想到小时候,他欺负她,她也这般娇嗔着责备过他,噘着小嘴憋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骂道:“哥哥是坏蛋。” 他想到。 那时他得意洋洋地说:“嗯,我是坏蛋。” 她却在这边啜泣着回应:“好坏好坏的坏蛋。” “嗯,好坏好坏。”他又下意识地回。 “坏死了。” “是,坏死了。” 她哭声更大:“不行,坏蛋不许死。” “……好,”他失去意识之际,还喃喃地回应她,“……不死。” 破晓(5) 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六年前离开港城的前一晚。 暴风雨将至,将天空堵得严丝合缝,一丝光都不透。远处深黑色的海浪卷起波云诡谲,在益发浓稠的黑夜中层层沸腾。 犹记得,晚晚还小时,总喜欢在周六傍晚去警校栅栏那边等他放学。 她巴掌大的一张娇俏小脸在栏杆之间若隐若现,他带着班里同学在操场跑圈经过,一抬眼,瞧见她了,她就怯怯地躲到一旁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踢着石子。 又在他现身校门口的一瞬,她笑着对他说: “哥哥,我们回家吧。” 从学校出来,绵绵夏日里,迎着晚风与她漫步在海堤。 她一手拿着碗他买给她的绵绵冰,另只手捏着他衣角,把脚下的空木板踩得砰砰直响,然后抬起俏嫩的脸问他: “哥哥,这底下是海吗?” 他说是。 还说,如果一脚踩空,就会掉进海里,被海浪卷入黑洞一般的漩涡里。 万劫不复。 她被他刻意夸张的话吓得小脸发白,再也不敢蹦蹦跳跳,轻缓着步子,老实巴交地拽紧他的胳膊,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走一步,她见没危险才敢紧跟着向前。 其实他没说,那底下只是砂石滩罢了。 那时只会以这种方式捉弄她,可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跌入了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再难翻身。 沈知昼醒来是五天后。 病房里的电视轮播着大毒枭林问江落网的新闻。 港城的警察总署联合西南当地的刑警,以及协助过他们进行缉捕行动的国际刑警,还有国家禁毒委员会,各派了代表过来,开了个新闻发布会。 警方宣布,正式逮捕林问江。 林槐在仓库附近中枪身亡。 失踪了的林榣的通缉令,贴得铺天盖地。 晚晚走进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本就开得不大的声音,在空气静默的一刻戛然而止。电视机屏幕随即漆黑一片,映出她有些愤怒的面容。 满屋似乎只有点滴瓶中的药水滴入塑料管的声音。 滴答滴答。 偶尔还响起病床边仪器猝不及防发出的声响。 可病床上躺着的男人,一呼一吸,丝丝缕缕,比这几乎细不可闻的动静,还要微妙细小。 进错病房的小男孩悻悻地看了看眼前比他高出很多,容貌也成熟很多的大姐姐一眼,吐了吐舌头,扭头就跑了。 晚晚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叹口气。 她默然在房内站了很久,转头望向病床上的男人,走过去,将盛着热粥和熬的乌骨鸡汤的保温瓶放在一旁,搬来旁边的凳子坐在他的病床旁。 胳膊支着脑袋,她怔着眼望着他,思绪一时滞空,小声地说:“刚才电视里放的,你听到了吗?” “坏蛋都被抓了。” “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啊?” “沈知昼,天亮了。” 他依然无动于衷。 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纸。面色比被消毒水洗到发白的被单还要触目惊心。 像是随意被丢弃在这里,无人问津。 她静静地拉过他的手,拇指摩挲过他手背淡青色的血管。 鲜活的,却也苍白。 仿佛下一刻,期间的血液便不再流淌,跳跃的脉搏也会归于平静。 他在这里躺了五天五夜。 五天,能做很多的事。 伯母回来了,他没见到。 她去大学报到了,他没见到。 林问江落网的消息铺天盖地,他没见到。 窗外天空历经白昼黑夜,绽出曙光破晓,亮了一次又一次,他没见到。 她握住他手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想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想弄疼他。 他最好暴跳如雷地起来吼她—— 虽然,他从来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可是没有。 她伏低了头,趴在他手边,额头抵住他手背。 温热的。 手边桌上的鸡汤和白粥凉了一次又一次,她却还坚持往来带,因为不确定他喜欢喝什么,医生还说他昏迷醒来的话,只能吃一些流食,她嘱咐许凌薇剁鸡肉的时候剁得碎一些。 她怕他吃不下。 而不是,怕他再也吃不了。 她咬着牙,忍住眼泪。 不能哭,绝不能哭。 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一哭就要他哄的小姑娘了。 她要坚强。 他什么都能忍,她怎么能连眼泪都忍不下? 牙关越咬越紧,她心思愈发惴惴难安,情不自禁手上用了力量,直到听到了一声犹如低吟的吸气声—— “……” 她惊异地抬起头。 男人躺在床上,被纱布裹住只露出下半部分的眉峰一扫,眼角微垂,黑眸睨下来,疲惫地凝视着她。 她心口一坠,差点尖叫出声。 可他更需要安静,她不能扰他养病,连连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眼底噙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近乎吸气一样低声问: “……你醒了?” 头部受过伤的部位昏沉沉的,纱布仿佛把他所有的意识都捆绑住了。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神志逐渐清明,正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从纱布的孔隙之间发散而出。 抽丝剥茧。 他强撑着身体,喉结一滚,定定瞧着她惊喜与谨慎并存的表情,扯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无奈地笑了笑,垂眸看她: “你劲儿这么大,是个鬼都疼醒了。” 她深深吸气,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五天没进食,依靠生理盐水维持生命体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背的骨峰也益发嶙峋。 她指甲印儿把他的手都掐出了与手背血管颜色相仿的淡青色。 “对不起……”她小声地说,揉了揉他手背,抚平那伤痕。 他没答,静静侧头,看着窗外暖融融的光。 一片和煦。 正午日头正烈,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真不习惯。 他的神经仿佛慢了半拍了似的,甚至还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滑稽,这才回头看着她,淡声回应: “你对不起什么。” 她老实说:“弄疼你了。” “我不疼。”他目光掠过她脸颊,看了看她耳朵,下意识地问,“你呢,疼吗?” “……嗯?”她睁了睁眼,满是疑惑。 “耳朵。” 她还记得那天爆炸发生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捂住她的耳朵。 她左耳耳膜本就脆弱,医生当年就说,如果再遭受重大刺激,可能真的会穿孔失聪。 她眼里不自禁又溢出潮气,静静摇头,咬着唇说:“不……” 然后又问他:“你干嘛那天捂我耳朵……你是因为飞出去时没抱头,才受伤的……” “我害怕,你会忘了我。”他苦笑,“更害怕你什么也听不见。” “听不见?” “听不见我说喜欢你。” 她的脸颊立马腾起炙意。 半晌,他勾了勾唇,轻笑着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略微有些疲倦的笑意,出现在他苍白的脸孔上,透着更深的疲态。 她看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恸,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沈知昼。”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一抬头,见他眼眸泛着光,脸颊就有些热。她微微侧开眸,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跟着糯糯地唤了声: “知昼哥哥。” 半天却没反应。 她不觉心中惴惴,瞧着他又闭上了眼,睡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犹如这五日来那般一样。 她瞬间慌了神。 以为刚才他醒来是她的幻象,着急地推了推他胳膊,看他手背还隐隐泛着她掐过的指痕,才敢确认。 然后着急地问:“那我是谁?你别不说话啊——沈知昼,你有没有忘了我……” “你不是,”他眼皮微掀,鸦羽般的睫上,簇着一缕从窗外跃进的柔和的光,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的晚晚吗?” 是,她是晚晚。 不是林栀,不是任何人。 是沈晚晚。 是他的晚晚。 “是,”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泪,笑着迎上他无比平和温柔的目光,“我是晚晚。” 是你的晚晚。 一周后。 沈知昼归队,回警局报道,记一等功。 戚腾无比自豪地向周围的同事和后辈们介绍身边这位一身笔挺警服,虽形容年轻,但却无比飒爽英朗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英雄。 沈知昼觉得心口都烧了起来。 那枚小小的国徽,就拓着紧密的线印在那里,印在他的骨血之中。再也分不开。 在一众钦佩与肃然起敬的目光中,他六年来头一次有勇气直起腰板,毫无顾忌地穿上了这身飒踏警服,向青天白日,向国旗,向国徽警徽,庄重地敬了一个礼。 随后,举行了严肃的归队与宣誓仪式。 铿锵有力的人声,掷地有声地沸腾在朗朗天空之中—— 宣誓着他们,将以此生最热忱、最忠诚、对祖国人民最敬恳的一颗鲜活赤子之心,赌上性命,赌上人生,与毒品,与罪犯,与黑夜,做穷尽一生的斗争。 那之后,戚腾带沈知昼去了伯父权开宙的墓碑前。 许凌薇和晚晚就等在那里。 见他从当初那个眉宇间还染着寸脱稚气的男人,如今已以一副全新的模样出现,许凌薇眼角不禁有热泪涌出。 握了握他的手:“你来了。” 他点点头。 “你伯父和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欣慰。” ——还有妹妹。 他正这么想,晚晚已经悄悄地把怀中的白菊递给他。 塑料包装纸在怀中不安分地沙沙作响,他抿着唇,深深望她一眼。 他接过花束之际,她也才惊觉—— 六年来,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镌刻在他眉宇之间的颓然之气,却全然未消。 ——见过黑夜,怎么会忘记黑夜的模样。 可知道有无比绚烂的白昼存在,所以,才会咬牙坚持下去吧。 可这种惯常的颓然,如同他的伤疤镌刻在周身,永远无法消退。 沈知昼放下白菊后起身,不自禁地望向天边。 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拉出一条白线滑过晴朗无云的天际,好像是有一把刀,把他的皮肤滑开。 有鲜血涌出,无休无止。 疼痛的,或许无法愈合。 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也不少他—— 突然,有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 他垂眸。 她纤细的手指挠了挠他手心,小脸表情严肃,似嗔似怪,扬起尖俏的下巴,点了点在一旁已经准备开始祭奠仪式的许凌薇和戚腾,小声且严肃地责备他: “你别发呆啦。” 他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回捏住她的手。 这才看向墓碑上那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名字,那个再也醒不来的人。 想到死后连骨灰都没落到一捧的父亲知晓,想到妈妈,和未出生的妹妹知晚,想到了程嘉树。 他也终于能给他们个交代了。 离开墓园后很远,他与她走上林荫大道。 他拉住她手,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 就像那年在海边漫步,她天真地问他木板下是否是海时那样,她这时依然是个问题无休无止的天真的小姑娘,扬起娇俏笑脸问: “你今天去警局,就领了这一身衣服么?” 他步在林荫之下,有斑驳的光落在他脸庞。 暖融融的光尽数被揉碎了,全都落入了他眼底,他的笑容也愈发温柔,却也依然透着抹难以忽视的邪痞: “你不喜欢?” ——怎么会。 她心底这样说,拽了拽他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呶着唇,假意说: “不喜欢。” “哦,那就是,喜欢我不穿——” “沈知昼——”她脸红着打断,直跳脚,“你好坏啊!” “我又没别的意思,”他笑了笑,转眸直视前方。再走不远,就是他们以前常去的海滩了。 他不由地扣紧她五指,加快了步伐。 猝不及防的加速,她步子小,差点儿就跟不上他,着急地低喊:“唉,你别这么快……我、我要跟不上了——” 他顾不上喘气,拉着她,一直朝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奔去,边笑着回应: “怕什么,跑累了我背你回去。” 她脚步戛然一停,突然就顿在原地不动了。 就像是小时候耍赖非要他背她那样,停下来,赌气一样甩了甩他胳膊,瞧他疑惑地回头看过来,她抿着一线皓齿红唇,娇嗔地笑: “不,我要你现在就背我。” 她也有很久很久,没跟他撒过娇了。 他却也不恼,只觉得她这模样十万分的可爱。 他温柔地凝视她,海面那熠熠闪烁的光,堪比夜空的星星,就在他眼底隐隐浮现。 他屈膝半蹲下,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来。” 她愉悦地纠缠住他脖颈,趴上去之前,却顿在原地,担忧地问:“你……伤呢,没事了吗?” “我什么伤没受过?” 他笑了笑,一瞬惊觉,那些曾让他心底发苦的事,仿佛在一瞬间,都成了别人的故事。 好久远啊。 他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可此刻被她的语气感染,却没尝到有多少苦涩的感觉了。 只有她能治愈他吧。 他便又催促:“晚晚,上来。” “啊……” 她磨蹭半天犹豫不决,突然就后悔提出这样任性地要求。 刚小心翼翼说了声“要不算了吧”,他突然从后拽住她两条纤细的腿,将她半个人背上了身。 “啊——” 她吓得一阵发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的肩颈才能趴稳。 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发觉,原来她对他的依赖,数年来,从未改变。 他背着她,缓步地走。 曾经的少年已出落成了个身形坚实的成年男人,脊背比从前更宽敞,使人安稳。 她枕在他肩,手指摩挲着他胸前的印章。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夜晚。 他好像,从未离开过。 “沈知昼。” “嗯。” “你穿警服,不太帅诶……” 他默了一瞬,她却突然尖叫一声:“——你捏我腿干什么!” 他沉声,转头觑她:“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她本想逗弄他,没想到自己先吃了瘪,于是老老实实承认:“啊,很帅。” 他目光中的怀疑全然未消。 “真的!”她坚定地点头,看着他,“真的很帅!很帅!你帅爆了啊啊啊——” 他这才满意地转过脸,背着她继续走。 笑声随着肩背的震颤,于他脊背和脊梁的骨骼阵阵传来。 震得她满心欢喜。 “听说,你们今天宣誓了?” “嗯。” “宣誓了什么啊?我想听。” 他鼻息微动,不自禁地温声笑起来:“就一些很简单的话。” “什么话,我要听。” 他不自禁地缓下步子,踩着脚下斑驳的光点,走得愈发沉稳。 声音也益发深沉:“爱祖国。” “嗯。” “爱人民。” “嗯?” “爱这份荣耀的事业。” “啊,还有呢?” “也爱晚晚。” 爱你就像爱生命。 —————————— (《晚晚》正文完) 番外一:晴昼 晴昼(1) 久未离开的秋老虎在连绵阴雨天里蛰伏了三五日,终于随难得绽出晴意的天空,露出了嚣张的爪牙。 清早九点,一阵暖风揪紧了炎夏的尾巴,携一股腾腾热意汹汹入室。 日头灼人。 窗台一簇垂兰蔫儿了大半,无精打采的。 晚晚被满室炙意扰了清眠,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一条腿横在被子上,揽入怀。 脑袋埋入温柔的棉絮里,半个晚上都睡得不好,这会儿才做了梦。 梦中情景跌宕,繁复冗杂的事件与陌生熟悉的脸孔,不断交织在一起,走马灯一般无休无止。 一开始,梦见的是与前几日天气相似的阴雨天。 沉闷的雨天里,熙攘拥挤的长途巴士上,各色面孔的乘客用云缅周边各个国家的语言大声交谈,古怪的气味在闭塞狭小的空间里争分夺秒地发酵。 她知道,不消多久,车厢会在一刻安静下来。 会有人拦停他们的车。 那群人还拿着枪,会凶暴地破开车门,上车搜人。 她有很长时间没做过这么久的梦了。 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她却偶尔还能梦到。 不过,很久都没听到枪声,慢慢有温暖的光束从漆黑的云层里透出,她的意识也从梦境中慢慢抽丝剥茧。依稀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走到窗边,一下推开了左右两扇窗。 天光大亮,光线灼目。 海滨城市就是如此,饶是这样腥热恼人的天,只要远处海浪翻滚,就会带动徐徐风动。 在窗户边站了会儿,吹了会儿风,人也醒了大半。 她穿好鞋子,打开房间的门出去,一股很清淡的饭香钻入鼻腔,从厨房的方向飘来。 皮蛋瘦肉粥。 她吸了吸鼻子。 雨似乎是昨夜凌晨才停,打开窗向下看,小区花坛里积着一层雨后潮湿的新泥。 依稀还能闻到雨天过后新泥的香气。 她刷着牙,轻快地晃动着腿,徘徊到另一个卧室的门前。 三指宽的门缝敞露着,里面像是个昏晦无光的匣子,把谁给关了禁闭,暗无天日。 窗帘是枪灰色,亚麻质地,厚重,几乎密不透光,也许是为了治疗许久以来的失眠症。 她抬起手。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一道女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晚晚,别打扰哥哥。” 她回头。 许凌薇站在厨房,边搅动着锅里的汤匙,便转头嘱咐她:“让他多睡一会儿,他昨晚回来很晚,又喝了酒。” 她轻轻皱了皱眉。 他很忙,她知道。 归队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常常是一忙起来就昼夜颠倒,她学校事情也很多,多数时候在校住宿,他们也几乎很难在家中打上照面。 她轻轻拉上门。 转身又去卫生间刷了会儿牙,盯着镜子里自己那滑稽又古怪的表情,匆匆洗完了漱。 许凌薇做好了早饭,准备出门上班了。 她对着一面折叠镜慢条斯理地涂防晒,见晚晚过来,侧头挑眼角瞧她一眼:“一会儿哥哥起来了,让他吃点东西再去上班。” “嗯。” “你也是,吃点儿再去上课吧。今天课多吗?” “不多,下午的。” “晚上回家吃饭吗?” 她眨了眨眼,“哥哥……回家吗?” “不知道啊,你一会儿问问他吧,”许凌薇笑了笑,“他以前就最听你的话了,没准儿你跟他说说,他不忙的话就回家吃了——忙的话,也没办法嘛,他们当警察的,忙起来就没个点儿了,他也大了,有自己其他事也不一定。” 其他事。 晚晚抿了抿嘴,便不说话了,心底隐隐盘旋起不舒服的感觉。 埋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 半途,她三番抬头观察许凌薇的背影,几经欲言又止,直到许凌薇拎起了包要出门,她才出声:“妈——” “怎么了?” “哥哥昨晚……那么晚回来,是工作……去了吗?还是有,其他事?” 她知道许凌薇指的“其他事”。 不就是,谈恋爱去了吗? “不是吧,”许凌薇思索片刻,才想起手背还没涂防晒,挤出一溜儿轻缓地摩挲开来,语气缓缓,“之前不是破了当地的贩毒案么,昨晚可能去吃了个饭庆功?他好像喝了很多酒呢,还是同事给送回家的。” “女的?” 许凌薇一怔:“什么?” “送他回家的,是女的吗?” 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低头抿了一大口粥,再要开口,登时咬到了一块儿挺大的姜,辣得她眼睛都红了。 一抬头,许凌薇表情更诧异,静静等她下文。 她其实也不想红了眼眶的,只是如此一来,那些故作姿态的欲盖弥彰全然无用了,于是放下勺子,静静说: “我昨晚看到了。” “哦,”许凌薇倒没多想,也没琢磨她那些小九九和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挎上包穿鞋,“你哥哥也大了嘛,他走那年才二十,现在都二十六七了,也该找女朋友了,昨晚送他回来的那个小警花我见过模样挺好,我看着也挺好的。” 晚晚低头盯着粥碗,没说话。 “晚晚,妈走了。” “哦……好。” - 沈知昼是被热醒的。 家里只有客厅装了空调,他晚上睡觉特意留了半道门缝,还开着一半窗户让风对流,没想到还是沾了一身燥热醒来。 不知是谁把卧室的门给关上了。 昨晚喝了太多酒,这会儿也热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他起身,不耐地拉开门,站到窗户前,窗帘也一把扯开。 灼光如炬,迸射入内。 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好在有清风徐来,外屋温冷的空气冲撞开满房间腾腾热意,让人稍感舒适。 他站在屋子中央,头还有些昏沉,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地板都在发软。 他手臂交叉,顺势从腰部带过背心,想换个衣服。 脱了一半,就看到晚晚就站在门前。 “……”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最近好像是长个儿了,那裙摆窜上一截滑过她膝盖,两条腿笔直又修长。 听说她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体操社,经常在训练。 他略一顿,仔细想想,好像已经很多日子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也没问她在学校的情况。 多数的日子,她在学校住宿,恰逢学校不忙或者周末会回家。 回家的日子也常常是他深夜执行完任务回来,她已经睡了,第二天他还睡着,她就又因事回学校去了。 她这会儿倒是不躲也不回避,就站在那儿,定定瞧着他换衣服。 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的确不是六七年前离开时那般了。 成年男人紧实的腰身和半个胸膛,在她眼前袒露无遗,他前身分布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些骇人。 腹部沟壑均匀,流畅的人鱼线蔓延至裤腰边沿。 线条蔓延进去,然后暧昧地留了白。 那线条一消失,她也不敢看了,跟着抬头,最后瞥他一眼,撅了下嘴,转头就走了。 似乎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 他动了动唇,放下手臂,拉下脱了一半的衣服。 风在流窜。 他刚想责备她怎么不替他关上门,就又想到,明明大喇喇地以为自己还是一个人住的人,是他。 他住回来也就半月有余,经常执行任务不在家,还以为自己还住在自己原来的家中,想什么时候换衣服,关门与否,都不打紧。 正想着,太阳穴隐隐发痛。 扭身过去关了门,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再换好衣服出去,直接去浴室冲了个凉水澡,人也清醒了。 他从浴室出来,一抬眼,瞅见小姑娘抱膝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着薯条。 她叼着那薯条,夹在唇上,一节一节咬进去,余光瞄见他出来,故意没理。 他有些饿了,闻到了饭香味儿,坐到餐桌那边准备开始吃饭。 他不与她交谈,她吃垃圾食品都觉得无味。 扔在了一边,抓起遥控器,随便给电视切了两三个频道,播的都是什么都市青春偶像剧和爱情片。 男女主仿佛被502粘起来了,时时刻刻都能黏在在一块儿。 她想到许凌薇说他也到了找女朋友的年纪,还有昨晚送他回家的小警花,更感心烦,迅速切频道,好不容易找到个正常能看的宠物频道,才放下遥控器。 她看得心不在焉,纯粹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了会儿,听手机震动一声。 她摸了下手边自己的,发现毫无动静,再一抬头,沈知昼的目光同时投过来。 他眼眸深深,带着醒后没多久的慵懒笑意,抬了抬手,虚虚勾着唇,朝她伸手:“晚晚,帮我拿一下。” 她微拧眉,一低头,看他手机就扔在面前茶几上。 不安分地震动着,在玻璃上手舞足蹈,轰隆隆的,动静蛮大,不知是不是她耳膜敏感,越觉得震耳欲聋。 让人心烦。 她虽有些老大不情愿,但瞧着他也没有自己想过来拿的意思,只坐在那儿,微微抬着眸,等她拿过去。 故意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拿起他手机,趿着拖鞋迅速走过去,递给他。 他正要伸手拿,她突然手腕一翻,转手就背到自己身后,抬起下巴,表情不善地睨他:“你昨晚,喝得很醉?” “……”他略一讶异,侧了侧头,看她那副有点儿严肃,又有些拘谨的表情,不自禁地笑着:“嗯,我酒量不好。” 不光酒量不好,还很容易断片。 她想起这点,深深提了一口气,继续问:“那你,昨晚怎么回来的,还记得吗?” 果然,他侧开头想了片刻,摇头答:“不记得了。” “有人送你也不记得了?” 他皱眉,“不记得了。” 表情有点儿迷茫。 看起来,是的确不记得了。 不像是在撒谎。 晚晚对最近他们破获的那个贩毒案有点儿印象。 虽没有林问江的案子那么大,但也是让人头痛的一桩难破获的陈年旧案了。 毒贩之间的信息网密切,而又藕断丝连,沈知昼之前在潜伏的过程中,得到过一些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重要讯息。 一举攻破林问江后,顺带着,通宵达旦地也把这个棘手的案子一并给破了。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问:“真的……不记得了么?” “嗯,不记得了,”他轻轻皱眉,笑得有点儿牵强,“手机给我吧。” 他一边又在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又对她说了什么胡话,或者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混蛋事让她这么惦念。 气氛一时僵持,还有些尴尬。 他正要开口,手机又一次在她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 猝不及防的,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拿稳。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犹犹豫豫地正要还他,他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攥住她背过身拿着他手机的那只手,顺势一拉她,将她直揽到他身前。 她旋了半圈儿,没站稳,一屁股栽到他腿面。 他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清冽沐浴露香气和低沉气息压下来。 从后半拥住她,直接将她手腕儿提到她和他的身前。 他的手包裹着她的绵绵小手,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个女名。 她酸溜溜地小声嘀咕了句:“昨晚,是不是她送你回来?” “……” 他完全不记得了。 想到她从今早起就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轻轻笑了,忽然按住她手指,滑开屏幕之前,在她耳旁低声地问: “喂,你吃醋啊?” “……” 她刚想说是有那么一些,他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直接放在她耳旁,自己也贴了过来。 晴昼(1) 晴昼(1) 久未离开的秋老虎在连绵阴雨天里蛰伏了三五日,终于随难得绽出晴意的天空,露出了嚣张的爪牙。 清早九点,一阵暖风揪紧了炎夏的尾巴,携一股腾腾热意汹汹入室。 日头灼人。 窗台一簇垂兰蔫儿了大半,无精打采的。 晚晚被满室炙意扰了清眠,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一条腿横在被子上,揽入怀。 脑袋埋入温柔的棉絮里,半个晚上都睡得不好,这会儿才做了梦。 梦中情景跌宕,繁复冗杂的事件与陌生熟悉的脸孔,不断交织在一起,走马灯一般无休无止。 一开始,梦见的是与前几日天气相似的阴雨天。 沉闷的雨天里,熙攘拥挤的长途巴士上,各色面孔的乘客用云缅周边各个国家的语言大声交谈,古怪的气味在闭塞狭小的空间里争分夺秒地发酵。 她知道,不消多久,车厢会在一刻安静下来。 会有人拦停他们的车。 那群人还拿着枪,会凶暴地破开车门,上车搜人。 她有很长时间没做过这么久的梦了。 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她却偶尔还能梦到。 不过,很久都没听到枪声,慢慢有温暖的光束从漆黑的云层里透出,她的意识也从梦境中慢慢抽丝剥茧。依稀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走到窗边,一下推开了左右两扇窗。 天光大亮,光线灼目。 海滨城市就是如此,饶是这样腥热恼人的天,只要远处海浪翻滚,就会带动徐徐风动。 在窗户边站了会儿,吹了会儿风,人也醒了大半。 她穿好鞋子,打开房间的门出去,一股很清淡的饭香钻入鼻腔,从厨房的方向飘来。 皮蛋瘦肉粥。 她吸了吸鼻子。 雨似乎是昨夜凌晨才停,打开窗向下看,小区花坛里积着一层雨后潮湿的新泥。 依稀还能闻到雨天过后新泥的香气。 她刷着牙,轻快地晃动着腿,徘徊到另一个卧室的门前。 三指宽的门缝敞露着,里面像是个昏晦无光的匣子,把谁给关了禁闭,暗无天日。 窗帘是枪灰色,亚麻质地,厚重,几乎密不透光,也许是为了治疗许久以来的失眠症。 她抬起手。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一道女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晚晚,别打扰哥哥。” 她回头。 许凌薇站在厨房,边搅动着锅里的汤匙,便转头嘱咐她:“让他多睡一会儿,他昨晚回来很晚,又喝了酒。” 她轻轻皱了皱眉。 他很忙,她知道。 归队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常常是一忙起来就昼夜颠倒,她学校事情也很多,多数时候在校住宿,他们也几乎很难在家中打上照面。 她轻轻拉上门。 转身又去卫生间刷了会儿牙,盯着镜子里自己那滑稽又古怪的表情,匆匆洗完了漱。 许凌薇做好了早饭,准备出门上班了。 她对着一面折叠镜慢条斯理地涂防晒,见晚晚过来,侧头挑眼角瞧她一眼:“一会儿哥哥起来了,让他吃点东西再去上班。” “嗯。” “你也是,吃点儿再去上课吧。今天课多吗?” “不多,下午的。” “晚上回家吃饭吗?” 她眨了眨眼,“哥哥……回家吗?” “不知道啊,你一会儿问问他吧,”许凌薇笑了笑,“他以前就最听你的话了,没准儿你跟他说说,他不忙的话就回家吃了——忙的话,也没办法嘛,他们当警察的,忙起来就没个点儿了,他也大了,有自己其他事也不一定。” 其他事。 晚晚抿了抿嘴,便不说话了,心底隐隐盘旋起不舒服的感觉。 埋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 半途,她三番抬头观察许凌薇的背影,几经欲言又止,直到许凌薇拎起了包要出门,她才出声:“妈——” “怎么了?” “哥哥昨晚……那么晚回来,是工作……去了吗?还是有,其他事?” 她知道许凌薇指的“其他事”。 不就是,谈恋爱去了吗? “不是吧,”许凌薇思索片刻,才想起手背还没涂防晒,挤出一溜儿轻缓地摩挲开来,语气缓缓,“之前不是破了当地的贩毒案么,昨晚可能去吃了个饭庆功?他好像喝了很多酒呢,还是同事给送回家的。” “女的?” 许凌薇一怔:“什么?” “送他回家的,是女的吗?” 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低头抿了一大口粥,再要开口,登时咬到了一块儿挺大的姜,辣得她眼睛都红了。 一抬头,许凌薇表情更诧异,静静等她下文。 她其实也不想红了眼眶的,只是如此一来,那些故作姿态的欲盖弥彰全然无用了,于是放下勺子,静静说: “我昨晚看到了。” “哦,”许凌薇倒没多想,也没琢磨她那些小九九和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挎上包穿鞋,“你哥哥也大了嘛,他走那年才二十,现在都二十六七了,也该找女朋友了,昨晚送他回来的那个小警花我见过模样挺好,我看着也挺好的。” 晚晚低头盯着粥碗,没说话。 “晚晚,妈走了。” “哦……好。” - 沈知昼是被热醒的。 家里只有客厅装了空调,他晚上睡觉特意留了半道门缝,还开着一半窗户让风对流,没想到还是沾了一身燥热醒来。 不知是谁把卧室的门给关上了。 昨晚喝了太多酒,这会儿也热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他起身,不耐地拉开门,站到窗户前,窗帘也一把扯开。 灼光如炬,迸射入内。 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好在有清风徐来,外屋温冷的空气冲撞开满房间腾腾热意,让人稍感舒适。 他站在屋子中央,头还有些昏沉,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地板都在发软。 他手臂交叉,顺势从腰部带过背心,想换个衣服。 脱了一半,就看到晚晚就站在门前。 “……”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最近好像是长个儿了,那裙摆窜上一截滑过她膝盖,两条腿笔直又修长。 听说她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体操社,经常在训练。 他略一顿,仔细想想,好像已经很多日子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也没问她在学校的情况。 多数的日子,她在学校住宿,恰逢学校不忙或者周末会回家。 回家的日子也常常是他深夜执行完任务回来,她已经睡了,第二天他还睡着,她就又因事回学校去了。 她这会儿倒是不躲也不回避,就站在那儿,定定瞧着他换衣服。 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的确不是六七年前离开时那般了。 成年男人紧实的腰身和半个胸膛,在她眼前袒露无遗,他前身分布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些骇人。 腹部沟壑均匀,流畅的人鱼线蔓延至裤腰边沿。 线条蔓延进去,然后暧昧地留了白。 那线条一消失,她也不敢看了,跟着抬头,最后瞥他一眼,撅了下嘴,转头就走了。 似乎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 他动了动唇,放下手臂,拉下脱了一半的衣服。 风在流窜。 他刚想责备她怎么不替他关上门,就又想到,明明大喇喇地以为自己还是一个人住的人,是他。 他住回来也就半月有余,经常执行任务不在家,还以为自己还住在自己原来的家中,想什么时候换衣服,关门与否,都不打紧。 正想着,太阳穴隐隐发痛。 扭身过去关了门,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再换好衣服出去,直接去浴室冲了个凉水澡,人也清醒了。 他从浴室出来,一抬眼,瞅见小姑娘抱膝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着薯条。 她叼着那薯条,夹在唇上,一节一节咬进去,余光瞄见他出来,故意没理。 他有些饿了,闻到了饭香味儿,坐到餐桌那边准备开始吃饭。 他不与她交谈,她吃垃圾食品都觉得无味。 扔在了一边,抓起遥控器,随便给电视切了两三个频道,播的都是什么都市青春偶像剧和爱情片。 男女主仿佛被502粘起来了,时时刻刻都能黏在在一块儿。 她想到许凌薇说他也到了找女朋友的年纪,还有昨晚送他回家的小警花,更感心烦,迅速切频道,好不容易找到个正常能看的宠物频道,才放下遥控器。 她看得心不在焉,纯粹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了会儿,听手机震动一声。 她摸了下手边自己的,发现毫无动静,再一抬头,沈知昼的目光同时投过来。 他眼眸深深,带着醒后没多久的慵懒笑意,抬了抬手,虚虚勾着唇,朝她伸手:“晚晚,帮我拿一下。” 她微拧眉,一低头,看他手机就扔在面前茶几上。 不安分地震动着,在玻璃上手舞足蹈,轰隆隆的,动静蛮大,不知是不是她耳膜敏感,越觉得震耳欲聋。 让人心烦。 她虽有些老大不情愿,但瞧着他也没有自己想过来拿的意思,只坐在那儿,微微抬着眸,等她拿过去。 故意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拿起他手机,趿着拖鞋迅速走过去,递给他。 他正要伸手拿,她突然手腕一翻,转手就背到自己身后,抬起下巴,表情不善地睨他:“你昨晚,喝得很醉?” “……”他略一讶异,侧了侧头,看她那副有点儿严肃,又有些拘谨的表情,不自禁地笑着:“嗯,我酒量不好。” 不光酒量不好,还很容易断片。 她想起这点,深深提了一口气,继续问:“那你,昨晚怎么回来的,还记得吗?” 果然,他侧开头想了片刻,摇头答:“不记得了。” “有人送你也不记得了?” 他皱眉,“不记得了。” 表情有点儿迷茫。 看起来,是的确不记得了。 不像是在撒谎。 晚晚对最近他们破获的那个贩毒案有点儿印象。 虽没有林问江的案子那么大,但也是让人头痛的一桩难破获的陈年旧案了。 毒贩之间的信息网密切,而又藕断丝连,沈知昼之前在潜伏的过程中,得到过一些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重要讯息。 一举攻破林问江后,顺带着,通宵达旦地也把这个棘手的案子一并给破了。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问:“真的……不记得了么?” “嗯,不记得了,”他轻轻皱眉,笑得有点儿牵强,“手机给我吧。” 他一边又在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又对她说了什么胡话,或者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混蛋事让她这么惦念。 气氛一时僵持,还有些尴尬。 他正要开口,手机又一次在她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 猝不及防的,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拿稳。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犹犹豫豫地正要还他,他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攥住她背过身拿着他手机的那只手,顺势一拉她,将她直揽到他身前。 她旋了半圈儿,没站稳,一屁股栽到他腿面。 他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清冽沐浴露香气和低沉气息压下来。 从后半拥住她,直接将她手腕儿提到她和他的身前。 他的手包裹着她的绵绵小手,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个女名。 她酸溜溜地小声嘀咕了句:“昨晚,是不是她送你回来?” “……” 他完全不记得了。 想到她从今早起就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轻轻笑了,忽然按住她手指,滑开屏幕之前,在她耳旁低声地问: “喂,你吃醋啊?” “……” 她刚想说是有那么一些,他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直接放在她耳旁,自己也贴了过来。 晴昼(2) 晴昼(2) “——听。” 他的气息极低极沉,近到,她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可那怦怦狂跳,略显紊乱的声音,明显,却更多地来自于她。 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跟他贴的这么近。 他们甚至,有一段日子没有好好地面对面说过话了。 “喂——沈副队,你睡醒了吗?” 电话接起,那边一道清甜柔软的女声,同时贯入她和他耳。 “嗯。” 沈知昼瞟了又惊又疑无所适从的晚晚一眼,语气沉沉地应。 听筒没有直接贴着他的耳朵,但与晚晚隔着一层薄薄的手机外壳,他还是能听得清的。 她想挣脱,不想听,他又给她按回去。 “昨晚,队长让我送你回去,你喝得什么意识都没了,整个人都糊涂了,大家还以为你酒量很好呢——哎,还好你家是二楼……” 丁惟说着,不乏抱怨。 要不是她酒精过敏不能喝,昨晚队里的一群男人全都喝倒了,代驾叫不来,也不用她一个个地开车送回去。 沈知昼是她最后一个送走的。 晚晚一怔。 原来是电话里的这个女人,昨晚扶着他一路上了楼。 昨夜快凌晨,她起夜喝水,从楼上看下去,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对儿姿态亲昵的情侣,后来看清了,是沈知昼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们叮叮咣咣地上了楼,楼道隔音差,动静不小。 许凌薇去开的门。 晚晚本想他回来了,可以与她多说两句话,没想到整个人喝得酩酊,意识全无,最后竟然还是个女人送回来的。 她翻来覆去,一晚都没睡好。 想起来,许凌薇刚才说的没错。 他今年都二十七了,这样的年纪,是到了该考虑找个旗鼓相当,年龄相仿的女人谈恋爱的时候了。 同事嘛,又是局里的小警花,许凌薇肯定觉得那个女人懂事又体贴,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的。 沈知昼瞧着小姑娘的嘴都快噘着顶到鼻子了,他手伸过去,食指和中指夹住她高高呶起的唇—— 瞧着她又羞又愤地瞪过来还不敢出声,他明亮的眼眸注视她,眯了眯眼,哑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 可这话却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电话那边的女人说的。 晚晚不安地挣扎了几下,三番想从他身上下去,却又被他拉了回去。 他拧着眉,示意她别乱动,她却意外地反骨,斗不过他,就开始踢打他的腿,依然在挣扎。 他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生气,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而那边同事丁惟好像提到了工作的事,于是他无奈地拿过手机,也不打算捉弄她了,手一扬就放她走了。 晚晚溜到一边去,抱膝坐着,警惕地瞧着餐桌另一边的他打电话。 好像他是个随时可能对她做坏事的坏蛋似的。 她那小眼神,又有些后悔自己走,不能“监听”那边的那个女人对他说些什么。 关心? 情话? 还是什么非要避开她,说一些不可告人的耳语呢喃? 他看着她,不由地觉得她这幅表情非常好笑,指尖随意叩了叩桌面,抬起眼皮觑她一眼。 刚一对视,她又忿忿瞪他,别开头。那表情别提多别扭多委屈。 笑意凝在他唇角,他便收回目光,也不看她了,好整以暇地听丁惟转达工作信息,期间闷声回应,长指勾着汤匙,喝着香气四溢的粥。 丁惟说:“队长说,下午你就休息吧,晚上可能要出任务,你在家等电话。” “等电话?别又是到时候故意不通知我吧?”沈知昼轻轻哂笑,语气倏忽沉下,透着严肃,“还有,我不想休息,你们不用把我当特殊人看,我可以正常出任务,不用将我排除在外。” “你以前——是做卧底的诶!你现在很需要休息啊——” 丁惟情不自禁地拖长了音调,慢慢地语气舒缓下来。 她不太理解,为什么沈知昼要这么拼。 他在毒窝里摸爬滚打了六年,她也不是没见过做卧过底的同事,精神状态大多不好,后续甚至还需心理治疗来克服长久以来留下的失眠症等身体或者生理疾病。 可他没有。 局里不让他去的任务,他坚持去;故意不通知他出任务,他总有办法知道警情。 就像是,想拼了命地想证明什么一样。 “队长说了,你不用那么快归队的,”丁惟好言相劝道,“正好啊你昨晚喝的高兴,队长说你就好好休息……” “那你让他自己打电话给我。” “……”丁惟一时气结。 “怎么,怕挨骂么?”沈知昼不乏得意地笑笑。 丁惟想到上回他因为队长不让他参加任务这事儿,差点儿当着戚警监和局长的面摘警衔,立刻说:“算了算了,你不就以前是□□嘛,你有办法——” “那你知道怎么做了?” 丁惟妥协了,有气无力地回答:“今晚有任务一定通知副队你——” 沈知昼笑声愈发沉哑,“这不就行了么?” “……” “我不喜欢别人警告我,给我摆脸色,”沈知昼语气淡淡,放下汤匙,目光顺势瞟到还坐在那儿直瞅着他的晚晚,勾了勾唇,一语双关,“下不为例。” “是,知道了……” 晚晚撇了撇唇,也不知有没有会意。 聊了半天,他似乎也没提及什么与工作无关的事,她也听明白了,起身离开了座位。 她绕过他身边,他顺势牵了她一下,箍住她手腕儿给她拉到怀里,她却又开始挣扎。 他将她抵在餐桌边沿,一手拂开桌面的东西,半拥住不安分的她,低下头吻了吻她唇角,抿着嘴便开始笑,作了个口型—— “你听不听话?” “……”她唇角生痒,微微侧开头红着脸不看他。 丁惟在那边又说:“还有个事儿,戚警监特意提醒我,让我跟你说一下那个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他反问丁惟,心思却完全不在那边的话音上,在这边一手掐住小姑娘的腰,倾身垂眸,凝视着她。 丁惟说:“你刚归队,一个月前他就在提。” “哦,我归队,都一个月了啊。” 他这话的确是对怀里的她说的。 晚晚怔了怔。 是一个月了,一个月来,他都很忙,没空坐下来与她好好说说话。 至少以前,他还是个卧底的时候,他们还有机会好好说话。 “都一个月了,”他笑着说,突然撤开一段手机,靠近晚晚左耳,轻声问她:“那你想不想我——” 她一抬头,看他灼灼注视她。盯得她双颊泛起绯红。 她咬着唇,就是闭口不答,甚至还下意识推了推他。 他也不知她今天怎么就这么反骨,没得到答案,不觉有些失望,这下没强留她,撒手就让她走了,不管她了。 自己个儿靠在座椅里,又听丁惟说:“副队,局里和队里……还是建议你……去做一下心理咨询什么的……” 丁惟知道,他一向不喜别人提这些,也不愿因为他做过卧底,就将他区别看待,不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 但戚腾三番强调让她与他沟通,她又是队里的心理辅导员,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规劝他,她也做好要挨骂挨冷脸的准备,喘了口气继续说: “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 “怕我发疯杀了你们啊?”沈知昼有些无奈,笑得也颇为冷酷,“还是,还觉得我会跟毒贩勾结?” 丁惟匆匆解释:“不,不是……就算是不接受治疗,你得先去做个咨询吧,让医生了解一下……” “我没病。”他淡淡截断她的话,听冰箱那边传来动静,一侧头,看晚晚拿出个巴掌大的水果蛋糕。 他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她。 “这不是生没生病的问题……” 蛋糕在冰箱放了一整夜,冰得彻骨。 上面的水果都凝了一层轻薄的冰霜,猕猴桃和樱桃已经有些不新鲜了。 晚晚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到餐桌边上。 抬头又瞪他一眼。 “……” 他轻轻牵起唇角,不觉哑声失笑。 那边丁惟却还在说:“咱们队里成立了心理咨询室,你知道吧?上次跟你说得很明白了。” 晚晚把蛋糕放到一旁,走过来。 她直接坐到他旁边的凳子上,一手撑着下巴看他,表情不善,但还是耐心地等他结束这一通和那个水灵小警花儿冗长到几乎没完没了的电话。 沈知昼眼角一扬,笑着凝视她,丁惟那边一通大道理他听得心不在焉。 食指指尖一勾,他挑起一块儿奶油,伸到她唇边。 晚晚愣了愣,朝他眨眨眼,凝视他指尖儿那一块奶油,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舌尖卷着清甜入了口中。 他的指尖像是有小猫湿滑的舌头掠过。 卷起一阵痒意。 “心理咨询和必要的心理治疗,是为了让你在卧底生涯结束后回归正常、平静的生活的必要手段。”丁惟继续说着。 他“嗯”了声,瞧她吃的还挺开心,又卷了一块儿奶油。 她舔了舔唇,微微红了脸。 又将他指尖的那奶油卷了个干干净净。 他又喂她吃草莓。 她就像只馋嘴的小猫,风卷残云,一点儿也不剩。 慢慢地,一来二去之间,全都攒成了暧昧。 她舔着唇,还想吃,对他这样喂她很受用,他却忽然眯了眯眸,就将她娇俏的小脸捏了过去。 唇随即覆上来。 将她唇畔的奶油一点点吃干净。 还想将她吃得一点儿也不剩。 她不觉有些吃痛,意识到他是在惩罚她刚才的反骨,不觉低呼一声:“疼——” 然后推开了他,捂着嘴忿忿瞪他。 他挑着眉眼,笑得邪气。 丁惟“心理咨询课”的话音却在那边戛然而止,转而疑惑地问:“副队,你那边有人吗……” 沈知昼懒懒地递过手机,准备让晚晚收个尾他就挂掉了,对她说:“来,跟情敌打个招呼。” 她听他打了这么久电话,自然知道那不是什么“情敌”,但还是怪里怪气地拖长了音调,老老实实地问候了一声—— “哦,嫂子好。” “……” 沈知昼脸一沉。 丁惟在那边也不说话了。 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死寂。 转眼,沈知昼一下子就挂断了电话,语气不乏愤怒,逼近她质问:“你叫谁嫂子呢?今天怎么这么欠收拾?” 她捧起蛋糕,眨着眼,笑意盈盈: “谁让你昨晚那么晚回来,还跟个女人。” “……”他皱紧了眉。 她挑起一块儿奶油涂在他唇边,自己凑上前小心地吃掉,边说: “沈知昼,生日快乐啊。” 晴昼(3) 晴昼(3) 沈知昼印象中上一次自己过生日,还是伯父还在世时。 伯父去世后,他就不曾过过生日了。 更别提在伽卡的那些年,只顾着活命都来不及,除了庆幸自己大难不死,还未曾注意过给自己庆生。 他都快忘了,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可她还记得。 他想说,自己其实很讨厌吃甜食。 唇边她吻过的那寸肌肤隐隐生痒,泛着酥/麻。也不知是不是她涂上来的奶油没被她吃干净,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儿,舔了下唇角。 还有点儿甜。 “你怎么知道是我过生日?”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日期。 最近太忙了,忙到,都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手机上一串字正形圆、陌生得有些熟悉的数字,好像,真的是他的生日。 说来可笑,他自己都压根儿想不起来这回事了。 那年伯父去世,晚晚来到他家后,他就没过过生日了。 当然,也不让许凌薇给自己庆祝——他父母双亡,伯父惨死在大爆炸中,还都是因为十恶不赦的毒贩。 多年来,伤疤成了枷锁,他没勇气去庆祝自己又长大一岁。 因为,那在告诉他—— 沈知昼,又过了一年了,你还没成功为父母伯父报仇,还没有彻底地揪出毒贩,将他们绳之以法。 可现在,明显不同了。 他不由地想起了丁惟的话。 他可能真的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吧?刚才晚晚祝他生日快乐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除了感动,手足无措更甚。 “……啊,”晚晚直瞧着他,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转而就是一脸的理所应当,“你是我哥哥啊——我当然知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了啊。” 他有些好笑地凝视她,随后一勾唇,轻轻地笑了,“还叫我哥哥?” “在家嘛,不好改口了。”她撇了撇唇。 在许凌薇面前对他直呼其名,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他们这一家人就很奇怪,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成了一家人住在了一起。 她看他面色稍霁,自己也心情大好,跟着扬了扬唇,把蛋糕放在桌面上,转身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又回来,将蛋糕横纵切开。 她问:“你下午要出任务吗?” “晚上吧,或许要去。”他答得模棱两可。 “……哦,”她有些失望,抿了抿唇,但又无可奈何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回家吃饭呢……或者,腾出时间好好过个生日。” 她又低下头,一刀一刀地将蛋糕切成扇形块儿状。 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长发滑过脸际,微微垂下的眼睫上错落地凝着一簇从窗外跃入屋内的暖阳。刚才吻过他的唇,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像是涂了唇膏似的,一张一合地徐徐动着,状似不经意地对他说: “蛋糕是我昨晚买回来的,我还记得今天是你生日,想给你个惊喜。我知道,你很忙,妈说,你昨天忙完晚上结束工作就会回家,谁知道那么晚。我等不住你就放冰箱去睡觉了。” 说着,她的语气就有些抱怨,用刀尖儿挑起个草莓,伸到他眼前,仰着下巴,态度颇为倨傲:“喏,你看,水果都不新鲜了,都怪你。” 他笑着说:“是,都怪我。” “你知道就好。” 他不想破坏她的好意,但还是说:“可我也不大喜欢吃甜食。” 他倒是没觉得那草莓有多么不新鲜。草莓颗大饱满,色泽红艳,嫩得能掐出水来。 就像是,她柔软的唇瓣。 她不悦地闷哼了一声:“不吃算了,早知道我昨晚和妈吃掉了,不给你留。” 他再一抬眼,她已将那草莓卷入她口中,鲜红的汁水沾在她唇角,娇艳欲滴。 他默然盯了她片刻,忽然说:“晚晚,把你手机给我。” 她给他一记眼刀,“干什么?” “给我。” 他态度很强硬。 她拗不过他,摸过手机,就放入了他手里,晃了晃另一手的刀,表情颇有些阴森:“你嘛,没时间的话,就出你的任务去好了,我下次也不等你回家了,白等了。” 她的手机是指纹解锁,他拉过她的手,将她拇指按在了解锁键上。 “哎,你干嘛——” 解开后,他迅速地进入日历事项界面,看到今天被着重用标记标出来。 果然写着—— “沈知昼的生日。” 这个手机她用了一年多,向上滑了几下,发现去年今日,也有标记。 他想。 或许他走后,她就一直用这种方式来记住他。 她见他盯着屏幕只是沉默,自己也跟着沉默下来,刚才那些剑拔弩张也逐渐软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想去抢他手机,却被他一手绕开。 他在屏幕点了几下,然后抬头,一双眼幽深不见底。 “沈晚晚。” “……”她一愣。 多久了,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大名。 “回答我。” “嗯……在。” “我很忙,当警察的,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警情,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随时会出任务。” “……嗯。”她点头。 “也不知道任务有多么凶险,随时都带枪,但是也不一定能完全保护自己,可能随时会死,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能再让你为我过生日,我伯母以前也是这么一直等伯父回家的,但是后来再也没等到。” “……” 她听他这样说,眼眶一点点泛了红。 “这样的我,你也愿意等吗?” 他字字顿顿地问她。 她眸光微微颤动,咬了咬唇,轻轻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想说,她等了他很多年。 从那个波云诡谲的暴雨天,穿越绵绵黑夜,终于等到了曙光破晓。 等他从一个好人,变成坏人,又变成好人。 她可以等的。 他把手机还给她,偏了偏头,慵倦地笑了:“那你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我吧。” “……嗯?”她疑惑地眨眼。 “过来,”他一扬手,将她拉到了他身边,按着她坐入自己怀中,抬起拇指,一点点地,轻柔地将她唇边沾着的奶油拭去,瞧着小姑娘波光婉转的一双眼,淡淡地笑起来,“今天晚上我会尽快回来,你不必一直等我。” “……” 她这才看到手机日历的今日,从“生日”的标记,被改成了—— 约会。 当然,还是—— “沈知昼的生日。” 她气息一窒。 他不理会她渐渐泛红的脸颊,继续说:“如果不能提前结束,你就早点睡,明天给你补过。” 这话说得,好像是要给她过生日一样。 她乖巧地点头:“好。” “昨晚我是两点多才回来么?” “……嗯,差不多。” “那么晚啊。” “你才知道吗?”她撅起嘴,不觉有些愤愤。 “以后这样的日子可能还会很多,如果我不能提前回来,你就不要等我到那么晚,早点休息,我会发信息给你。” “……好。”她继续点头。 “以后也是。” “以后?” “以后。” “多……以后?” 他想说,等以后,有了我们单独的空间之后。 可她现在还在读书,有的话说出口实在太早,而那个可以盛满他们一日三餐四季的“空间”,或许在以后的某个时刻,可以被称作为“我们的家”。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下次,如果我很晚回家发现你还醒着在等我——” “……” “你就完了。” 她瞧着他那模样,也不像是在与她开玩笑,只抿着唇,乖巧地点头。 “我知道了。” “还有……” “沈知昼,你今天话很多。” “最后一句,”他凝视她,淡声地说,“我不喜欢吃蛋糕,太甜了,你也不用特意给我留惊喜。” “……” 她还在愣怔,唇上蓦地覆上一片凉薄的柔软。 他从来擅长捉弄她,所谓的最后一句,也绝不是最后一句。他吻她的间隙,低哑地补充完自己的话: “每一次生日,每一年,我有你就很足够。知道了吗?” 她红着脸点头,下意识攀抓着他宽阔的肩膀,情不自禁回吻他,慢慢地,松懈在他怀中。 他无比耐心地亲吻她,从唇瓣到唇角,再撬开她唇齿长驱直入。 热烈又绵长。 不出一会儿她就被吻得七荤八素,仰着身被抵在餐桌边沿,下沉之际,抓了抓他胸口的衣服才稍稍能稳住自己。 可用力时一不留神,就将他胸口的纽扣扯开了大半。 敞露出一片肌理结实的胸膛。 他的皮肤略有些瓷白,泛着一层不同于他本人气质的病态。 他刚洗过澡,未沥干的黑发飘了几缕贴在眼额,微微覆在鸦羽般的眼睫上。 眼神破碎又迷离。 他一把箍住她的手腕儿,提起,直拉她头顶,发现她还握着那把切蛋糕的刀,上面覆满了蛋糕的奶油和水果的汁液。 “你很喜欢吃蛋糕?”他停下吻,眯着眼笑。 她还很小的时候,一过生日,就吵着许凌薇买蛋糕给她吃。许凌薇说那是人工奶油,人工色素,她还小,对身体不好,还会发胖。 她听了,就开始哭。 她说,班里的同学过生日买了个很大的蛋糕,让很多同学都去吃了,唯独落下她。 她好不容易盼到自己过生日终于能吃了,却又不买给她。 别提多委屈。 那晚等许凌薇上夜班去了,他回家看她一个人在家窝着,就牵着她出去买蛋糕吃。买回来了,她吃到餍足才重展笑颜。 第二天许凌薇回了家,发现了扔在垃圾桶的包装,还骂了他很久。 她还记得他的生日。 他也没忘记,每次她过生日时的点点滴滴。 她深深地喘息,眸光乱颤着,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自己都忘了手里还捏着一把刀。 实在是太危险了。 “放下武器。”他邪气的笑着,“不然我算你袭警。” “……” 她也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正犹豫把刀放在哪儿,他突然又捏起她手腕,指尖游走向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刀。 他人顺势倾身逼近了,笑意深沉地看着她,懒声地问:“这东西有这么好吃吗?你从小就喜欢。” 虽很不愿承认自己贪吃,她睁着水眸,还是轻声地答:“好吃……” 他以前从来不吃,也没说过自己不喜欢,她还以为他是喜欢的。 他轻轻皱眉,凝视刀上沾的奶油。此起彼伏地裹了一整面儿,上头还胡乱地涂着一抹草莓酱或是樱桃酱。 看起来,是诱人。 她刚才吃草莓时,表情满足,唇瓣沾惹着草莓的汁水。 也很诱人。 他随意地整了整敞开大半的领子,拿起那刀,抬眼直盯着她。她一双鹿儿似的清澈的眼,也正盯着他。 他忽然侧开头,舌尖卷着刀面儿的奶油,吞了一块儿,入口中。 浅尝辄止。 男人偏头之际,下颌线和脖颈的线条,于微敞的领口毫不避讳地流泻而出,瓷白的肌肤欲盖弥彰地展现在她眼前。 有一种,刀尖嗜血的致命性感。 碎发遮住眼帘,他的眼神也一点点阴鸷下去,于阴影中,泛起一抹浅淡柔和的笑意。 尝的人是他,问的人,却还是他—— “有你好吃吗?” “……” 她正愣怔,他甩手扔了那刀,再一次吻下来,喃喃地自答: “没有。” 晴昼(4) 晴昼(4) 换了个姿势,沈知昼将她抵在餐桌前。 他前胸绽开一片光滑紧实的肌理,因了微微生汗,迎着从窗外投射入内的阳光,泛着一层蜜色的水光。 他俯下身,耐心地吻她。 她两截脆弱如蝶翼的蝴蝶骨轻轻翕动着,酥软沿尾椎骨节节攀升,如电流般直窜脑门儿,意识渐渐迷离。 清早十点半。 细碎热烈的阳光铺盖在彼此肌肤上,气息交换着气息,用体温传递着体温。滚滚炽热,将血液熨得发烫,好似要在某一刻喷涌而出。 情潮铺路,欲-望引线。将曾错失的,现得到的,未来期许的,串成了一条线,穿透彼此的生命。 再也分不开。 最后她趴在桌子上,没了力气。 他却好似还有无休无止的精力,将一条手臂绕到她身前,指尖揩了一块儿蛋糕上的奶油,缀着一抹鲜艳诱人的果酱,汁水淋漓,色泽饱满,伸到她唇边。 她很用力地,一口咬住他的指尖,像在报复他。 他却不觉得痛,反而爽朗地笑着,收了手。她差点儿一头栽到了蛋糕里。 就在此时,门外楼道里响起了轻快短促的高跟鞋声。 踩着水泥楼梯,快要接近家门口。 他们家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差,常常是楼上谁家开个门都能听见,楼上阿姨家还养了狗,一到晚上狗吠起来就没完没了,扰得人睡不着觉。 晚晚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音。 她紧张得脸上的潮红悉数褪成了惨白,急切地低喊了两声“停——”,他却依然无动于衷,在她后方笑得低沉沙哑,能听出克制的意味。 他好似在强压住蔓延在心头的痒意,开口时,声音也几乎犹如从嗓子眼儿里生生磨出来一般: “你怕什么?” “妈、是妈……”她着急地扑腾了两下手臂,腰却还被托着,根本无从挣扎,低低告饶,“她回来了……” 沈知昼本以为是她承受不住所以以撒谎求饶,直到听到了钥匙响—— 紧接着,就传来了钥匙捅入锁芯的声音。 “……” 几乎是刹那之间,他反应极快,提着她整个人携入了自己房间。 外面防盗门开的一刻,他也一脚带上了卧室的门。 满室俱寂。 她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他将她抵在门后,听高跟鞋声又一次稳健而轻快地响了起来。 沈知昼猜,许凌薇可能是忘了什么东西,所以临时回家来拿,所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以前住的那个老式二层楼还能住,此刻,他都在心里暗暗盘算什么时候搬回去了。在这儿也太不方便了。 他低眸看了看紧张地缩在他怀里的晚晚。 她也惊疑不定地瞧他,一手攀着他肩,另一手紧紧抓着乱作一团的鹅黄色睡裙,刚张了张唇,他抬起拇指,按了按她柔软的唇,示意她别出声。 高跟鞋声在门外回荡,亦近亦远。 许凌薇先是在客厅左右徘徊了片刻,要拿的报告书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忘了拿走,今天早上要交给院里的领导,她都开车到了医院门口才想起来,于是折回来拿。 天知道早晨这个时候,港城市中心的几座大型高架和主干道的马路堵得有多么乌烟瘴气,去的时候路上就花了半个多小时,回来更堵了。 许凌薇坐在沙发上休息片刻。 整个屋子静得诡异。 只能听见窗外的鸟叫和风掠过树丛的沙沙声响。 客厅茶几上扔着包吃了一半的薯条。 许凌薇的眉心登时拧紧。晚晚总爱吃这些垃圾食品,说了好几次不要买回来,估计是沈知昼心疼她爱吃给她买的。 她叹了口气,拿起文件起身又走。 一转眼却又注意到餐桌上也是一片狼藉。 切得不成样子的蛋糕,上面的水果几乎被挑着吃光了,奶油七横八纵,像是手指楷过好几次一样。 餐椅在一旁乱摆着,跟进了贼似的。 桌面上两只粥碗,一个是晚晚的,小号儿童量,还是她上回和沈知昼去逛超市非吵着要买回来的。 她说自己要参加学校的体操社,社团的姑娘们都十分苗条,身板儿正,她最近有些发胖,得用小号碗控制着吃饭。 沈知昼那时候还笑话她,都那么瘦了,再瘦就剩二两排骨了。 说着要减肥,控制餐量,还吃垃圾食品,吃蛋糕。 许凌薇暗暗叹气,她拿起那蛋糕准备放到冰箱里,才注意到一个快被奶油和水果淹没掉的小小的印着“happybirthday”的巧克力卡片。 是谁的生日? 沈知昼……的吗? 许凌薇才想起,昨天晚晚放学神神秘秘地提着个蛋糕回来,三令五申跟她说放在冰箱里,一定不要提前吃掉。 原来,是要给他过生日吗? 许凌薇暗叹。 这么多年了,连她这个做伯母的几乎都要把他的生日忘记了,晚晚却还记得。 可是,蛋糕被破坏成这样,蛋糕胚一口也没吃,只有上面的水果和奶油被揩得差不多了。 那他俩人呢? 高跟鞋的声音越响越近。 晚晚憋足了一口气,生怕被发现,羞赧地将小小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沐浴露的香气。 她紧张得额角生汗,抱紧他时发现,他身上也泛起了一层薄汗。 抬起眼瞧他,他却毫无紧张之色。 几乎是心灵感应,他也垂眸看她。男人的眼睫细密而长,眸色漆黑,映满的,都是她惊惶无措的面容。 笑意愈发深沉。 带着点儿恶作剧的意味。 她撅了撅唇,侧开头不敢看他,任凭自己还悬在他身上,他们还紧密相贴。 在高跟鞋接近门边的一刻,他忽然低声问她:“害怕吗?” “……嗯。”她点点头,悄声地应。 他突然就捂住她的嘴,用力地向上,猝不及防的,她痛得直咬他手掌。接着,灭顶的愉悦取缔了疼痛汹汹而来。 身后,门也被轻轻敲响。 咚咚—— 敲得很轻,不疾不徐。 许凌薇很有耐心,可能觉得他还在屋内睡着,昨晚回来的很晚,又喝得那么醉,恐怕打扰到他。 咚咚咚—— 很快,又响起三声。 她的心跳的热烈,两手勾住他后颈,攀住他肩,在他身上沉浮飘摇。他的动作同样不疾不徐,托住她,力图不弄出一丁点声响。 他一手还捂着她的嘴巴,她喘息得十分艰难,紧张与快慰在身体中横冲直撞,把五脏六腑都要搅乱。 许凌薇没得到回应,也没听到动静,狐疑地又去她房间转了圈儿,最后掠过一眼摆在餐桌上的两只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拿着文件关上家门就走了。 晚晚听外面防盗门一声响,高跟鞋声消失在楼道里,这才慢慢地松软了神经,瘫在他怀里。 气喘吁吁。 他转身将她抱在床边,倾身覆下,见她脸上惨白渐渐消去,逐渐泛起越来越深的酡红,弯着唇,轻佻地笑着问: “现在还害怕吗?” “……”她恨恨地厮打他胸膛几下,羞赧得说不出话。 他手掌轻柔拂过她滚烫的面颊,毫不怜惜地笑着:“怕就对了,记住你现在的感觉,以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那怎么办?” 他低头咬住她唇,呢喃着,“能怎么办?” 又一轮的掠夺开始。 最后她玉体横陈地坠在他怀里,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栀子花,折损了枝叶,颓靡的花瓣尽数败落,美得短而热烈。 可是,他却有无数种办法,让她一次次地活过来。 - 中午随便去外面吃了点儿东西,沈知昼开车送她去学校。 港城大学是老牌公立大学,毗邻港北,离棠街很近。 沈知昼从前也算是棠街那一块儿的风云人物,自从他从为林问江效命的兰黛老板,摇身一变成了个人民警察,从前那些在他面前低头哈腰、跟他称兄道弟的□□们一见到他就溜个没影儿。 前几天晚上去棠街盘查,还给金三吓得屁滚尿流。 金三也算是戴罪立功过的,他没卖过毒品,只是以前在毒贩之间牵牵线罢了,也不赚差价,之前盘查林问江之前,他还为警方提供过几个流窜在棠街的小毒贩的讯息。 他以前总跟沈知昼说,他儿子金奂还小,明年高考,得多积点德。 他当老子的混□□起家,已经成这样了,不能让自己儿子也步了自己后尘,被不干净的东西染指。 沈知昼给晚晚送到校门口,不忘嘱咐她:“晚上先回家,我如果不出警就回家接你,我现在要去局里办点事。” “什么事?” “看病。” 晚晚解安全带的手一顿,狐疑望过去,瞧着他手臂搭在车门上,笑得吊儿郎当,以为他又开玩笑:“你什么病?” “不知道,去看心理医生吧。” “……”她小脸白了一瞬。 她当然知道他们做过卧底的,回归正常工作和生活后,都要接受一定时间的心理治疗。之前戚伯伯来家里跟许凌薇提起过这件事。 “……真的?” “假的。”他继续笑,一手伸出,按着她脖子,拉她到自己眼前。 他垂下眼睫,轻轻托过她娇俏的小脸。 她眼眶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半趴在他身前,满脸忧心忡忡:“你心里……那么难受吗?昨晚喝酒,喝那么多,也是因为……” “不是。”他截断她的话。 “那是什么?”她皱了皱眉。 他转而说:“你给我好好待着,没事儿不许往棠街那边跑,知道吗?” 她觉得心烦,挣扎着要从他身上离开,撒着他衣袖,“你别老说我,好像是我家长一样,总这么盛气凌人——我在问你,你到底什么病,是真的不舒服吗,你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要跟戚伯伯,跟医生说——” 他抬起食指轻挨在她唇边。 “……”她话音全被吞回口中。 “我如果有病,也是因为想你。” “……” 她愣了愣,脸颊微微泛起红。 刚要别开目光,又被他托着下巴扭回去,强迫她与他对视。 他目光灼灼,语气很严厉:“哥哥刚才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说什么……”她脸更红了一些。 “晚上,不许去棠街那边,那边最近很乱,在整治,你先回家等——” “哦——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晚晚撇了撇唇,移开视线,无所谓地说,“你说太多了,我记不住。” “记不住?” 晚晚点点头,表情有点儿委屈。 沈知昼顿时气不打一处,“就这么简单的事,也记不住么?” “记不住。”她抬眸看他,眼底泛起狡黠笑意,抿着嘴笑起来,“我就记住了,你说你会想我。只有这个。” 他听到那句“记不住”,火气刚窜了半截,却又被她的笑容和后半句话感染,想发的脾气登时无踪无影,最终撇唇低声地笑起来: “你现在学坏了啊?” “是你教的好。” 她窜上去轻快地吻了他一下,转身就蹦蹦跳跳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临了,好似还不放心似地,又绕回了驾驶座那边,趴在车窗边儿直勾勾地瞧他:“晚上,你如果要出任务,要小心一些。” “嗯。”他轻声应。 “我在家等你。” 他笑意慵倦,“嗯,好。” “如果……今天不行,”她低了低头,掩饰着自己的小失望,抬头又作出万分理解他的样子,“那就明天,或者后天,等你有空……约会嘛……什么时候都好。” 他愣了一瞬,随即笑开了,“好。” “沈知昼。” “嗯。” “你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就告诉我,或者去及时看医生,不要拖,知道吗?” “好。” “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你。你没有病,不要说自己生病了,我也不会把你当成病人,你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找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他鼻息轻动,在心底消化着她的话,随后微笑着:“嗯。” “我去上课了,”她眨着灵动的眼,抿着一线皓齿,甜甜地笑着,“你要想我啊,你不要说话不算数。” “好。”他继续笑着点头,“你快去吧。” “我今晚,也有社团活动,哦对了——金奂也在的,”她倒是还没忘了他以前警告过金奂的事,“你放心,我在学校很安全,我也不会去棠街那边,不给你添麻烦——就算是要去哪里,我们社团都一起出动呢,有男生,不用怕的。” 他的脸蓦地一黑:“那也不行。” 她挑起眼角,很是挑衅:“那你陪我去?” “……”他没空。 何况她们社团活动,他掺和什么? “总之呢,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她郑重其事地说,“该注意的我会注意的,你别把我当小孩儿看了。” 他最后妥协了,只淡声嘱咐最后一句:“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快去上课。” “好。” 她最后与他告别,转身就往校门去了。 他目送她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方向,被一片绿荫和灼灼阳光揉成了一缕烟消弭殆尽,他才收回目光。 坐在车上抽了半根烟,日头正灼人,投射入车玻璃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戴上墨镜准备发动车子,突然就瞧着一个人影从他车头前面擦过去。 叭叭—— 他按了两下喇叭。 金奂顿时顿在原地,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还不改,扭头过来就要找车上的人算账:“操!你他妈有没有素质?对着人打喇叭,你要撞死我啊——” 沈知昼修长手指一按,轻轻压下墨镜,露出一双狭长带笑的眼。 “……” 金奂顿时气势全消,神色一凛拔腿就要跑。 “站住。” “……” 金奂登时蹲在原地,转头回来,无奈地嚷:“大哥——你以前是□□的时候就看不我顺眼,那就算了,我惹不起你!现在你都是警察了,你怎么还跟我过不去?” “都一路追到大学了?”沈知昼随手掸了掸烟灰,笑了笑,“我以前跟你怎么说?让你离她远一点儿,忘了?” “你想多了,”金奂耸了耸肩,“我是她学弟,我还没高考呢……我就是……周末无聊了来这边,跟他们社团一起打打球什么的。” 沈知昼凉凉地“哦”了声:“那你还真是闲。” 金奂努着嘴不说话了。 沈知昼又问:“你们今晚有活动?” “……有吧。” 沈知昼横他一眼:“模棱两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会不会说话?” “好吧……”金奂终于摆正了态度,不大乐意地应,“算是……有。” “去棠街?” “不一定。” “那行,我今晚有事,你负责帮我看好她,出点什么事儿,你就别想好过了,”沈知昼说着,凛冽眼刀直戳着吊儿郎当的金奂,沉声地问,“——记住了?” 金奂消化了一番他的话,无奈地说:“不是,我说,你到底她什么人啊——我以前就想问了,管她这么多干什么,你是她家长啊?” 沈知昼懒懒地掀起眼皮,抬眸瞧他:“我是她男朋友,不行吗?” 晴昼(5) 晴昼(5) “……” 金奂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不行? 沈知昼那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强硬无比的态度摆明了告诉他——不行也得说行,你最好给我离她远一点。 金奂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把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摸清楚了七八分,滴溜溜地望着他,小几秒后,意识到不宜多待于是立刻脚底抹油开溜。 沈知昼目送他灰溜溜离开的身影,再也没叫住他,嗤笑一声掐了烟,这才发动车子往局里的方向去。 仔细想。 他确实不该把自己当做是一个病人,也不应觉得是自己生病了,不能别人一直强调他“生病了”,“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他就潜意识里也这么认为。 晚晚说的没错,他要做的事,就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从前过往那些事,就当做,是一场天光大亮前的噩梦吧。 这么想着,他不由地又想到了晚晚临走前对他说——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把他当做是病人。 从十年前,将她收留在家中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将他视为最重要、最亲密的家人,他是哥哥,也是她的家人,一直以来,她也最听他的话,最信任他。 即使他一身泥泞,她还是会做那个拼了命把他从黑暗与污浊中往出拉的人。 她把他当做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可他又何尝不是。 - 天色正好,教室外温度灼辣,活动小组的一群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商量事宜,大三的学长时任社长,在讲台上吐沫横飞。 有人打开了空调,冷热一激,燥闷渐消,室内温感反而宜人。 没什么事大家就准备散了。 晚晚坐在阶梯教室一隅,听社长说散伙,刚才还昏昏欲睡宛如上了一堂无聊至极的英语课,现在立马打起了精神,晃悠悠起身,开始收拾桌面的东西。 金奂坐在她斜后方,趴在桌子上兴色恹恹。平时他早就粘上来同她闲聊了,今日却罕见的安静。 晚晚听到后面折叠凳“啪——”的一声弹回去,一扭头,金奂就晃出教室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十分。 没什么事儿的话,这会儿就可以准备回家去吹空调了,她还想买点水果切个果盘看看电影打发时间,等沈知昼忙完了接她。 她满肚子都开始盘算晚上去哪里好。 长到这么大,以前当他是哥哥的时候,去哪里都好,只要是他带着她就好,反正疯累了,有他照顾她,有他背她回家。 可是,今天不同了。 手机日历上,原本一个生日蛋糕的标记,被他改成了“约会”。 今天是他过生日,仪式感更足。 她还是第一回,以约会的名义和他出去。 晚晚在此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对此毫无经验。 正准备打电话问问夏彤哪里有好玩儿的,仿佛心灵感应,夏彤突然就一个电话杀了进来,猝不及防的,吓了她一跳。 接起来,夏彤在那头火急火燎,声音如炸雷:“沈晚晚!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真的没办法了——” “……” 晚晚还是头一回见夏彤这样着急,听着那边都有哭腔了,她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下来,温声道:“你怎么了?” 夏彤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攀着手下一辆小推车,站在大马路烈日下,眼泪登时涌出眼眶,嘴一咧就开始哭。 支支吾吾了半天,晚晚一句话都没听明白,边安慰她边问:“你别哭呀,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婵宫,婵宫那边……今晚有展览……”夏彤哭得抽抽搭搭,好一会儿才能压下更咽,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学校也参加了,系主任老师打电话让我把东西送过去……但、但是……” “但是什么?” 夏彤瞅着手里推着的这些东西,又泣不成声:“我下午来晚了,最后一辆送设备的车走了……留下我一个,我现在站在路边好久了一辆车都打不到……” “叫滴滴了吗?” “叫了呀,”夏彤吸了吸鼻子,“婵宫那边的国际时尚中心今天下午三点就封路了,整个港南交通都瘫痪了,出租车都过不去的……那边管制严,还都是警察,司机二话不说就拒载……我东西实在太多了,我就算是找个摩托车,三轮车,一个人也运不过去啊……老师和学姐打电话催我好几遍了……” 晚晚背上书包就往外走,“你现在在哪?” “我在长宁路……” “离学校不远?” “嗯,这边有个咖啡馆,我就在门口。”夏彤抹了抹眼泪,这才冷静下来,“你、你……过来也没什么办法吧……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跟谁说了,刚才脑子一热就打电话给你,你不会很忙吧……你们社团……” “社团今天休息。” “哦……那你过来吗?” “来。” 晚晚挂掉电话,三步五步地奔出了校园。 她们学校是老牌大学,又在老城区,占地面积并不大,教学楼离校门口虽有一段距离,跑一路不出多久就能出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徘徊一会儿,顺手拦停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内开着冷气,从烈日炎炎中一头扎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季节。 和蔼的司机大叔还跟她攀谈:“小姑娘,你今天真幸运坐上我的车,外头热得可不得了呢,刚才我从国贸中心过来,都有人在路上热中暑了!” 晚晚朝他笑了笑,寒暄了两句报了地址正准备走,出租车突然被一辆黑色越野拦停。 那辆黑色越野蛮横地堵在他们车前,车顶还放着个红蓝光交织的警号灯。司机大叔刚才的和蔼态度全无,刚准备打开车窗骂人,看到那个警号灯,又缩回了脖子。 晚晚一抬头,眼刚亮了一瞬,沈知昼就滑下一侧车窗,拧着眉瞧着坐在出租车里的她。 他眼神挺凶狠,虽在笑,笑却也有些狠戾。 好像是她被谁抢走了一样。 晚晚立刻会意了他那眼神,跟司机大叔连连说了好几声“不好意思”,推开车门就下去了,走到车边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他冷声反问。 “……” 她讶然地看了看手机,果然,有他的微信和短信发来。 一定是刚才一直跟夏彤通话没接上他的电话。 “我刚才……在跟夏彤打电话,”她打开副驾驶车门上去,晃了晃腿说,“夏彤你知道吗?就是之前我们俩出去逛街,你还来接过我们。” “不记得了。”他转头觑她,仿佛在汇报工作,声音又平又冷,“我晚上有事。”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意料之中。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大概□□点的样子。”他说着,语气柔和了些,听起来他也不愿如此。 他发动了车子,扭头往大马路上驶去,车身渐渐与川流不息的车丛交汇。 “我先送你回家。” 她噘着嘴,在心里想。 他说的□□点,估计回来就十点多了,他们当警察的,忙起来哪有个准点? “如果太晚了,就改天吧,没事的。你晚上直接回家休息吧,”她小声说,“就……不出去了。” “怎么了你,”他眼角一扬,睨她眼,“生气了?” “没有,没有……” 瞧着她小脸黑了一半,别提多失望多委屈,还要作出一副别扭的表现出非常体谅他的样子,哪里是“没有”? 他不由地哑声笑起来,也颇有些无奈:“本来,我以为没什么事的,结果婵宫那边办了个服装展,我们晚上要过去协调治安,好几个区的警力都要过去。” 晚晚只顾着自己委屈,这才想起这回事儿,眼前蓦地一亮,转头殷殷地瞧他:“哎?你能过去那里吗?” “哪里?” “婵宫?服装展?” “可以啊,你要去看?” “不不不,”她匆匆地解释,“夏彤是我们学校服装设计专业的,这次展览我们学校也有展出,她这会儿也要去那边,还拿着老师交代给她的东西……嗯,很着急……出租车都拒载了,说那边封路了过不去,老师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催。” 沈知昼听她噼里啪啦,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大概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轻笑着:“找我帮忙么?” “嗯!”她重重点头。 他坏心眼地说:“我才不帮,我很忙的。” 她气不打一处,委屈更甚:“沈知昼,你怎么这样……” 一脚油门跺下去,登时吃了个红灯。 他停在一溜儿的车屁股后头,转眸,便朝她笑:“我就是这样啊,你第一天认识我?” “……” 她憋着嘴,气得小脸都涨红了。 “你找我帮忙,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不是吗?哪能你一开口,我就什么都替你做了,嗯?” 他朝她那边凑过去,一条手臂横在她身后椅背上,人倾身下来,眸间含笑,唇轻动着,吐出二字: “求我。” “……” 天气热,车前车后大家可都开着车窗户呢,挤在大马路上,车头挨着车头,做点什么举动一目了然。 沈知昼恶作剧地驾驶座和副驾驶两侧的车窗全都滑到底,一股热风腾腾入内,烧得她脸越来越红。 他摆明了要与左右的路友坦诚相见。 她缩在他身下,半天没反应。 抬头看去,他穿了身笔挺警服,衬得整个人禁欲气质颇浓,虽领口束得一丝不苟,可他这副无赖不羁的模样,似乎还是从前的那个沈知昼。 真是本性难移。 她咬牙切齿地想。 他抬眼看了看前方跃着红色数字的红灯,数字一点点地递减,他似是很耐心地等她作反应,懒声地笑: “快点啊,到时候可别说是我没给你机会。” “……” “我可从来不欺负小姑娘的。” 胡说八道。 她心底恨意更甚。 沈知昼偏头去打量左右的情况,港南那边封了路,这边压车压成了这副鬼样子,估计一会儿去那边得从高架走了。 他正盘算着走哪条路更快,领口忽然被一个轻缓的力道拉了过去。 刚讶异一瞬,她柔热的气息贴过来,轻而快地啄吻了下他唇。他心底腾起喜悦,唇刚扬起一刻,她似乎又觉得不够,重重地碾着他唇,细声细气地恳求: “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求你了,求你帮我这个忙。” 她也不敢多造次,坐回去,眼底泛着光,表情恳切。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恶劣,却又对她刚才那个似恳求又似眷恋的吻非常受用,转头看前方,刚好红灯跳绿,他紧跟前面的车缓缓向前。 声音也愈发清朗明快:“在什么地方?” “……嗯?” “你那个叫什么彤的朋友,现在在什么地方?” “长宁路……有个叫什么的咖啡馆。”她也不记得具体名字了。 长宁路离他们局里非常近,每天开车都会路过两三次,至于什么咖啡馆,比如星巴克、研磨时光等等这种招牌店铺,他都有印象, 转了个弯儿,他好心地提醒: “你早点告诉我,刚才变绿灯我直接可以从另一条路掉头,那样更快。” “你还怪我——”她不自禁扬高声调,想到他如何捉弄她,又羞又气,“耽误时间的不是你吗?我早就跟你说了——” “那就耽搁一会儿,”他淡声地打断,侧眸朝她温柔地笑,沉声说,“我就可以跟你多待一会儿了,不用那么快跟你分开。” “……” “还有啊,你不用开口求我的。”他抿着唇,轻轻地笑,朝她一扬眉,“下次直接亲我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晴昼(6) 晴昼(6) 夏彤拿的东西可真不少,大包小包地堆了一整个手推车。 她人都要在大太阳底下晒化了,见到晚晚了,汗都没来得及擦,又是一通的鬼哭狼嚎:“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抹了抹眼泪,倏而又见晚晚背后跟了个男人。 男人将车停在马路边,人一晃,就绕过车头过来。 他倒是将一身挺括警服穿得笔挺禁欲,领口束起一丝不苟,还斯文有秩地打着领带。男人肩宽腰窄,身形笔直,一米络竞猜“风情”本次秀展的主题。 大家都知道,“风情”这一季的主题,就是一段时间内都可以流行不衰的时尚风向标。 当时夏彤也是因为女神本人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 夏彤曾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和她女神一样的顶尖服装设计师。 又说,能到对方的品牌旗下工作,也是人生一大梦想。 沈知昼将车开上了高架。 港城的高架桥修的错综复杂,环环相扣,不过也是极便利,不出二十分钟就到了港南。 还未下高架,就能看到前方黑压压一片。 警车、武警官兵相继布控协调治安巡逻,会场外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媒体的车与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聚在一处跃跃欲试。 港城最大的高级公馆婵宫对面就是港城国际时尚中心,宛如卢浮宫金字塔般的设计,通体透明,泛着一层淡金色,中间一个大型广场,已聚满了人。 其中一个最大的金字塔伫立在最中,周围分立三个小型金字塔,四周凿通了湾道,将大金字塔孤立出来。 海水暗潮汹涌,在益发深沉的暮色中沸腾。夜幕将沉,依稀能看到会场里流光溢彩,聚光灯与霓虹相继闪烁,说不出的奢靡动人。 夏彤要去的应该是三个小金字塔其中的一个。 沈知昼放弃了用手机通信,下了高架他亮出警号灯和警察身份,载着晚晚和夏彤一路畅通无阻,边用传呼机与同事交流。 现在是六点半,秀展七点开始,已到了最关键时刻。 沈知昼去接了一趟晚晚和夏彤就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会儿那边催得紧,要他赶紧就位。把车甩入了停车坪,他行色匆匆地对晚晚说:“和朋友玩完儿了给我发个消息。” 她点点头。 “我不知道能不能送你回家,太晚的话或许还有事。”他打开手机看了眼同事发来的行程安排表,秀展大概在八点半结束,不过出个意外状况什么的可就说不定了。 晚晚直眨着眼瞧他。 他抿着唇,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淡笑道:“我尽量跟你一起回去。” “如果很晚了呢?” 他有些苦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办。 正在此时,丁惟已快步寻他过来,直喊着传呼机,边喊他:“沈副队,你怎么不回我消息?队长在找你呢,大家都在等你。” 沈知昼笑意斐然,见着晚晚脸黑了一瞬,似乎是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昨晚送他回家的那个。 丁惟气喘吁吁地过来:“你再不过去……” 沈知昼一扬手,将小姑娘揽过来,推到丁惟面前,介绍道: “来,见见嫂子。” “……” 晚晚脸又黑了一层。 丁惟也是讶然,才想起早晨那个电话,不禁也有些脸红。沈知昼来队里这些日子,没见过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同志的女同事们都如狼似虎,垂涎欲滴,说没肖想过是假的。 丁惟脸上笑容僵着,还是跟晚晚解释:“小妹妹,你别误会了,我和副队没……” 沈知昼当即截断她的话:“叫嫂子。” 丁惟:“……” “我是让你喊她嫂子,又不是让她喊你。” 晚晚和丁惟两个人都惊讶地看向一脸笑意的男人。 沈知昼自顾自地嘱咐丁惟:“结束了今晚替我把你小嫂子和她朋友送回家,出点事我拿你是问。” 晴昼(7) 晴昼(7) 晚晚与夏彤从一个场馆穿梭过另一个场馆。 夜幕将垂,夜晚将至,流光溢彩的金字塔形场馆周围亮起了一片灿烂葳蕤的灯光,汇成簇簇光河,散作满天星光。 衣着光鲜的男女在星海之间穿梭,国际交流性盛会,西方面孔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各个国家的语言在耳畔交缠不休,晚晚有些无所适从的紧张。 晚晚帮夏彤把带来的东西从1号小金字塔后门运进去。 这个小型金字塔与中间不远处最大的那个相比,如同小巫见大巫,生生矮了一大截儿。而穿梭在道路与红毯上的男男女女以及媒体记者们,几乎都是往那个方向去。 夏彤抹了抹额角的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给学长打了个电话,说她已经到了。那边把她骂的不惨,隔着电话晚晚都能听到对面暴跳如雷的声音。 挂掉电话,夏彤悠悠叹了口气,向那座大型金字塔投去了艳羡无比的目光,拉了拉晚晚的袖子,哀嚎道: “我真的——好!羡!慕!啊——” 晚晚帮她把手推车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抬头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笑了笑:“羡慕什么?羡慕去那里的人吗?” “是啊,你说今晚我们这里会有多少人来?”夏彤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噘着嘴说,“当然了,我也很羡慕可以在那里办秀的人……我什么时候,也能那么厉害啊……晚晚,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我们怎么去?”晚晚有些好笑地问。 从沈知昼和晚晚接上夏彤,晚晚就听夏彤夸了l’amour和她的女神一路,那口气都像是她隔日就要去l’amour的公司大楼就职了一样。 当然夏彤也表达了自己的这个愿望。 晚晚虽对此没多少兴趣,也不怎么了解时尚圈,但听夏彤如此热烈地夸赞,还是想去那个最大最奢华的场馆中开开眼界。 来都来了。 “我有工作牌的呀,”夏彤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会儿学长拿出来给我,我们戴着工作牌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每个场馆了。” “可那个最大的……”晚晚迟疑一瞬。 才想说“应该需要邀请函什么的吧”,夏彤的学长就出来了。 “夏彤。” 宋明扬叫了一声,语气冷硬,听着情绪就不太好,有些恼怒。 晚晚和夏彤同时被这声吸引,看过去。 尤其是夏彤,吓得整个人一激灵,没忘了刚才宋明扬在电话里对她破口大骂的事儿,整个人登时蔫儿了下来,乖乖巧巧叫了一声: “学长,对不起,我来晚了……” 晚晚抬眼看。 据夏彤所说,宋明扬已经毕业一年,这次是港城大学的服装设计学院被邀请参展,所以参加了工作一年之久的他回来帮忙。 他明显已被时尚圈气息荼毒,穿了件最近流行的新款粉底花衬衫,天蓝色七分裤,脚上还穿了双粉色aj。 人有些胖,穿着花衬衫有点像□□。 晚晚曾觉得自己欣赏不了这种打扮,不过这一套近看起来,居然还挺打眼,好像是他下一刻就要去t台走秀一样。 可宋明扬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来人往,都衣着光鲜,穿衣风格高端时尚,这么一比,他就没什么特点了。 宋明扬过来,牵过夏彤和晚晚手边的小推车,打量了她俩一眼,语气古怪: “你们就穿这个来?” 晚晚打量了一下她与夏彤的穿着。 她今天是去学校上课的,穿了条样式简单的嫩黄色桔梗裙,不亮眼,但感觉还说得过去。而夏彤比她还要朴素简单,就一件简单的马卡龙紫色t恤,牛仔裤白球鞋,感觉真的是来给学院帮忙打杂的。 她们把自己打量个七七八八,宋明扬的眉头却是越拧越紧,他估计也不知道晚晚不是服装设计学院的学生,转手就发了两个工作牌,扔给了她们: “穿成这样就别乱跑了,别给学校丢脸。” “是……” “尤其是‘月宫’那边,不要去,知道了吗?” “月宫”就是最大的那个金字塔。 港城国际时尚中心这边的三四个小型金字塔只用1、2、3、4号场馆如此命名,唯有最大最显眼造型最奢华的那个,以“月宫”命名。 夏彤查过资料,据说那里面有个人工造景的巨景月桂树,最具代表性的造型,是宛若一轮弯月般的巨型t台,所以称作“月宫”。 而据说“月宫”的金字塔外形其实并非金字塔,而是个棱角丰富的锥形建筑,外层玻璃内嵌金粉和铜金色的遮阳漆,所以看起来极尽奢靡,宛若金黄色金字塔,矗立于港南,甚至放眼全港城,都是一道十万分亮眼的风景。 宋明扬说完后就急匆匆地将手推车从后门推了进去。 夏彤拉住晚晚,也随后跟上。 夏彤现在已经忘了宋明扬刚才在电话里是怎么呵斥她的了,美滋滋地拎着胸前的工作牌,别提多高兴,边与晚晚耳语:“一会儿我们找机会去‘月宫’。” 晚晚笑着点点头,流露出期待的神情:“好。” “还有啊,告诉你个秘密,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学长啊,他穿的是女鞋。” 夏彤指着前头飞步行走的宋明扬那双粉得晃人眼睛的脚,掩着嘴,偷偷笑起来,“他脚太小,买不到男鞋……就一直穿女鞋喽,他还跟别人说,这是为了时尚!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他买不到鞋子!” 晚晚还在惊讶,宋明扬突然向后回了下头,喊她们:“跟上啊!愣着干什么!” 夏彤吐吐舌头,悄悄闭上嘴巴,边在心底偷笑,边带晚晚快步飞奔。 - 这边的事情忙完后,晚晚和夏彤终于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 月宫那边灯火辉煌,一片璀璨葳蕤,如同有灯河在金字塔尖儿上浮动。 对比她们这边的惨淡景象,简直比无可比,就连学院的老师也说,邀请他们学校来参加这次的秀展纯粹是为l’amour作陪衬。 夏彤撇撇嘴说,估计是怕月宫周围的几个场馆黑灯瞎火的,从外面看不好看吧。 本来刚来时大家还兴致勃勃,想好好给学校的服装设计专业做做宣传,毕竟港城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也是在国内排名靠前的王牌中的王牌。 可这么一来,几乎都没几个人来他们这边参观,就连几家叫不上名字的小媒体,误打误撞闯了进来,转头问清楚了“月宫”和“l’amour秋季大秀”的地点,扭头就走了。 一点儿都没想留下来看看她们这边的展览。 不过夏彤可管不上这些。 本来她被主任老师学长连珠炮轰炸一般骂了一通,她心情就颇为不快,之前抹眼泪的时候别提多委屈了,这会儿坏心情一扫而光,与晚晚直奔月宫而去。 月宫前铺设鲜红如血的红毯,流泻一路,直直通往会展大门口,周围凿开了喷泉水池,里面洒落着玫瑰、月季、栀子,以及一些交不上名字的花瓣,被水流冲刷而过,喷射向三五米高的高空,点点洒落。 远处灯火辉煌,看样子是媒体记者们都进了场馆,秀展正在进行时,外面人烟稀少,只有工作人员在外徘徊。 晚晚与夏彤也绕着月宫周围徘徊了一圈,没有邀请函,立刻被门口的安保人员赶走。 两人更是手足无措。 这里又没有led投屏,根本看不见里面的状况,两层加厚外墙玻璃之间只有鎏金如流沙般缓缓流淌,一点点地将时间吞噬殆尽。 “怎么办啊?”夏彤哭丧着脸,“都八点了,还有半小时就结束了。” 晚晚摇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只是突破警戒线把夏彤送到这里还可以找沈知昼帮帮忙,但现在她们没有邀请函,连场馆都进不去。 正此时,她接到了沈知昼的电话。 她以为是沈知昼那边忙完了,谁知他的语气却不太好,要她结束后先在场馆待着别出去,他去找她。 他没明说是什么事,但晚晚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要不回去吧?”晚晚说,“我们进不去……待在这里也没用。” “再等等吧……”夏彤有些气馁,但还不想放弃,“万一有机会了呢,我们在周围走走,后面是给晚到的参展嘉宾准备的快速通道,说不定我们一会儿可以浑水摸鱼摸进去!” 于是两人一路徘徊到会场后面。 远处三五百米,连接着一条宽敞的大马路,越过马路的一个拐角,就是波涛翻涌的大海。 海浪拍打着礁石,呜咽声不止。 她们在场馆外完全听不到秀场里的音乐,静谧得只能听到远处海浪翻滚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夜风寒凉。 海边温度骤降,她们二人都扛不住严寒,半天也没逮到夏彤所说的“机会”,于是她放弃了准备离开: “算了我们走吧……”夏彤抽了抽鼻子,不知是真的挨着冻了,还是觉得实在失望,“不等了,进不去了。” 晚晚问:“真不去了?” “嗯……不去了。” 于是,她们又折身往她们的那个小场馆去。 不多时,身后飘忽过来一阵引擎声响。 还未来得及回头,一辆通体哑黑色的科尼塞克,卷着海边的寒风呼啸而过,震颤着大地,旋着一股凛冽气息从身后直冲到她们面前! 夏彤尖叫了一声,拉着晚晚立刻退到了一旁。 那辆顶级豪车一路风驰电掣,利剑一般窜入她们的视线,最终在前方大概五十米处稳稳地停了下来。 其后。 车门缓缓向上打开,先是下来一个女人。 夏彤的眼睛亮了一瞬。 那女人着一身绀青色压纹印花旗袍,腰侧开衩恰到好处,捏出一束婀娜纤腰,笔直白皙的长腿款款流泻,下车后整个人似乎有些疲倦,斜倚在车门边。 女人戴一双烫金黑蕾丝手套,繁复镂空花纹下肤白胜雪。 映衬着月宫泼洒而下的璀璨灯光,她那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双眼中,泛着一层无可言喻的清冷。 夏彤低呼,都有些语无伦次:“是、是陈旖旎……” 晚晚皱眉。 夏彤拉着她躲到一旁的石柱后面,边拿出手机刷与今晚“l’amour秋季大秀”有关的微博,没多久就看到了半小时之前的一条最新消息,出自陈旖旎的“l’amour工作室”: 【l’amour/风情创始人、创意总监陈旖旎小姐今晚因个人事由无法出席大秀。】 底下评论一众哀嚎: “又见不到了!” “陈旖旎本身就没在媒体面前露过几次脸吧!” “别吵了,来看看漂亮姐姐的美貌!” ——附带一张图。 着一袭曳地轻纱,露出一片白皙美背,陈旖旎侧身倚在栏杆上,不远就是优雅巍峨的埃菲尔铁塔。 她眉眼清冷却不失妩媚,眉间簇着寸寸风情。 可她眼底似乎凝着层雪霜,都化作冰雪般的矜冷。眼尾弯了又弯,风情处益发风情,寡漠处却也不失寡漠。 很快这条就被顶到热评第一。 楼中楼热度第一评论: “每次都是这张照片,有没有新一点的啊?” 底下有个貌似“手上有料”的人回复: “明摆着有人将她保护的很好,能轻易给你们露脸?” “谁啊谁啊?” 后面的消息再拉下去,整个评论却都变为“0”了。 明显被人和谐掉了。 前方有动静传来。 夏彤和晚晚同时抬头。 那辆通体流线型的哑黑色科尼塞克,身披黑夜寒光,光泽矍铄。 另一侧车门缓缓打开。 下来了个身形颀长,一身西装笔挺,气度非凡的男人。虽看不清脸,却能看出男人形容倨傲,比这夜色还要喑哑寒凉,令人心生无边畏惧。 他双手束了束微微凌乱的衣襟,裹着窄腰,优雅踱步上前,绕过车身走到陈旖旎面前。 从口袋掏出一块儿真丝手帕,略带强硬地一手捏过她下颌,不顾她如何躲避挣扎,他仔仔细细地用手帕,替她擦拭绯色满满,饱满如果实般的唇。 沈京墨低垂着眉眼,看她眼底迸射出那些熟悉的倔强,唇畔带笑: “还跑吗?” 晴昼(8) 晴昼(8) “当然。” 陈旖旎笑容中讽意满满。 她虽笑得潋滟,然而那笑容的温度却始终未传达入她眼底。多的只是寡漠与无边清冷。 男人唇边笑意亦未减丝毫,反而益发浓了。 “站好,别动。”他微抬起倨傲的下巴,指尖衔过真丝手帕一角,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唇,“小心我改主意。” 她刚挣扎一瞬,立刻安稳下来,靠在车门边,任由他替她擦拭。 眸间却冒着凛冽的怒意。 他改主意,意味着又要把她绑回家。 他不躲不闪地迎上她恨意满满的眼神,轻轻牵起唇,手上动作轻柔缓慢,仔细甚微,好似在擦拭一件绝美难得的艺术品。 一件绝美的、因了自己而被蒙尘的艺术品。 她好似被他囚禁在手掌心。 态度虽和缓,表情却依旧倔强,满脸的不情愿。 他不自禁用了些力道。 用力地、把她那些冷静、跋扈、还有自以为是,一点点地,再次抽丝剥茧般,从她被他吻得氤氲斑驳的唇色之下剥离出来。 他力气大的要命,一手箍住她后脑,令她几乎动弹不能。 男人态度十分强硬,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知道除非他满意,否则不会轻易放她去秀场。在家已经被他折腾得耽误了很久,致使她不得不让助理在工作室的微博账号上通告她不能出席。 虽然她到后面已放弃了挣扎,决心与他耗到底,可他却又开车亲自载她出来。 这么多年,她还是弄不懂他。 真丝手帕微凉光滑的触感,从她氤氲开的口红,微微泛起红的唇角,擦拭到她被他啃咬得有些浮肿的唇瓣。 他仿佛得了逞,不禁哂笑起来: “跟我说一句软话有那么难吗?” “好了么?”她不耐地催促。 “没有。” “我还要去洗手间补妆。” “不许。” “快结束了……” “关我什么事。” 最后在他动作停下的一瞬,她再也没有耐心,冷冷地挥开他手,拎起包,转身一步迈开,就往月宫的方向走去。 沈京墨的手僵在原地。 然后将沾惹着她口红颜色和她唇瓣香气的手帕仔细地对折叠好,恢复了本身的模样,刚想重新放回西装上衣口袋,他突然冷笑了一下,扬手将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点了支烟,于烟气腾腾中目送她离开,唇边始终牵起个浅浅的弧度。 眸色却愈发寒凉。 直到那道绀青色的纤影,化作了一缕缥缈的烟,飘散入夜幕消失无影,他才坐回了车内。 前方不远,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记者不知天高地厚对着他的车一通乱拍。 黑夜里,刺目的闪光灯几乎要晃瞎了人的眼。 他坐在车内随意打了个电话,问了几个问题,听那边唯唯诺诺汇报了两句,微微眯眸打量起那个还不死心扛着相机对他一通乱拍的小记者。 电话那头听他一直沉默,胆战心惊地考量着他的脾气,毕竟他一向不喜自己被人拍到,这家小媒体估计是要遭殃了。 “沈先生,那就……这么做?” 小几秒后,沈京墨闷笑一声,掸了掸烟, “行,斯文点。” - 夏彤拉着晚晚尾随其上。 陈旖旎先从后门晃了进去,门口的安保看到她手中的烫金邀请函,连名字都没看清楚,心猜定是今晚的重要嘉宾,立刻就放人进去。 夏彤紧跟其后,过去后挺直了腰板儿,指了指陈旖旎消失在前方拐角的背影,对安保说:“我们是那位小姐的助理,一起来的。” 安保狐疑地瞅了她们一眼。 秀展快结束了,忙活一天人也疲了,便随意扬手让她们进去了。 迈进玻璃门的一刻,夏彤差点儿兴奋得原地跳起来。 晚晚无奈地笑了:“那你现在干嘛呀?去找她要个签名吗?” “当然了——”夏彤点点头,循着刚才陈旖旎消失的方向拉着晚晚径直而去,边走她边冷静下来想,“但她又不是明星诶,会给签名什么的吗……” 夏彤还上下摸了一下自己:“我没带纸……你带了吗?” 晚晚摇头。 陈旖旎奔去的方向是一层洗手间。 走进场馆,不再被会场外围的双层玻璃阻碍,能听见秀场前台灵动优雅的音乐。 l’amour本次秋季大秀的主题是“月色”,在“月宫”办秀,秀展主题与场馆主题完美契合。 夏彤跃跃欲试,还想溜到前台看秀,可细细一想,秀场图片在微博就能看到,可陈旖旎真人却可能这辈子只能遇见这么一次。 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和晚晚一路直奔洗手间而去。 偌大的洗手间像是个另一处灯火辉煌的场馆。 晚晚腹诽,月宫的洗手间的规模大小,都能赶上她们学校办展的那个小场馆了。夏彤显然与她想法一致,在脚踏入这个宛若宫殿般的洗手间时,狠狠地倒吸了口气。 刚进门越过一个雕塑屏风,是一个巨大的水池,天然盆景摆弄在周围,水声潺潺,在偌大的空间里汨汨回响。 陈旖旎伏在洗手台前,深深喘息。 抬头,看镜中女人。 整张脸因了没了口红的点缀,而略显苍白。他倒是给她擦了个干净。 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杏眼里饱含薄怒,秀眉轻拢,明显的心绪不宁。 沈何晏打电话来。 在那头的语气颇有些吊儿郎当,隔着电话能将洗手间外以及电话那头的秀场音乐合二为一。沈何晏漫不经心地问:“你还来吗?” “我到了。” “你怎么来的?”沈何晏问,人站在二层,透过玻璃看到会场外那辆还未离开的科尼塞克,有意试探,“我哥送你来的么?” “我自己。”她语气冷淡,似是想到了烦不胜烦的事,匆匆要挂,“先不说了,一会儿结束了留一下负责人和几个赞助商,我去道个歉。” “好,”沈何晏在那头笑笑,分不清语气似平淡还似讥嘲,“我等你。” 陈旖旎对镜补口红。 补了一半,听到身后有动静。 越过水池里的潺潺水声,显得有些突兀。 晚晚也意识到自己的鞋子鞋跟过于坚硬,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起来显得十分突兀。 夏彤却觉得事不宜迟,立刻绕到陈旖旎身后,憋红了脸鼓足勇气,小小声地说:“是、是陈旖旎小姐吗?” 陈旖旎目光挪也不挪,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补口红。补完下唇,她轻轻一抿,挑了下眼角,侧开脸拨过一缕发,正了正左耳的耳环。 “我、我喜欢您很久了……”夏彤见她不理,更紧张,掐着晚晚的手,捏出了一把汗,“这次在这里见到您……我很高兴,请问能签个名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她一口气说出来的。 说完后整张脸涨得更红。 晚晚在旁边小声安抚她:“别紧张。” 气氛一时凝滞。 “你们,怎么进来的?” 陈旖旎启了启唇,开口道。 边从镜中凉凉地瞥了身后两个女孩子一眼,抬起无名指,晕开唇锋的口红,整个唇登时饱满潋滟三分。 夏彤愣了愣,抿了抿嘴,不知该怎么答。 “偷偷进来的?”女人挑着眼角回眸晃了眼最是局促不安的夏彤。 夏彤仓惶抬头看她,立刻低下头,脑袋垂下,跟着点了点。 “看来安保该炒了。” “……” “还是学生吗?” 陈旖旎随口问。 接着,就惊奇自己今晚的话怎么这么多。 她几乎从不在媒体面前露脸,也刻意避免与陌生人产生交集,更别说给谁签名这种事了。她就是怕一些流言甚嚣尘上。 可况这两个小女孩儿能一路跟着她到这边,肯定是从后门跟进来的。 说不定还看到了什么。 两个女孩儿明显年纪不大,满眼饱含着清澈与天真。 应该…… 不会害她吧。 “我大、大一……”夏彤轻声说,“我是港城大学服装设计学院的学生!我崇拜您很久了!就是因为喜欢您我才学的服装设计——我以后想成为跟您一样厉害的服装设计师!而、而且……l’amour的每一场秀我几乎都看过!您的设计风格也是我所喜欢的,我奶奶也看过您的秀还有您设计的作品,她说现代人还能穿旗袍真是太好了……”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夏彤声音突然就小了下来。 一激动就口无遮拦。 流行时尚是面向年轻人的,她提她奶奶干什么啊…… “对、对不起……” 陈旖旎却丝毫不恼。 反而被她这话逗笑了,补完口红,她牵起红艳欲滴的唇角,轻笑了声:“所以你跟踪我来这里?” “不……不算跟踪吧,”夏彤眼泪都要出来,“我就想要个……签名……您不方便给也没关系,我见到你——就、就很满足……” 陈旖旎懒懒地接话:“要签名?” “……是!”夏彤点点头。 “可我没带笔啊。” 陈旖旎有些苦恼地偏了偏头,一副要拒绝的态度。 夏彤本来看她这样都准备放弃,谁料她忽然转身,轻轻靠在洗手台边上,抱着一条纤细手臂,说:“那个,你过来吧。” 夏彤受宠若惊地和晚晚对视一眼。 她紧张又兴奋,一时手足无措,晚晚笑着点头安抚:“快去吧。” 晚晚刚说完。 手机震动了一下,闪过沈知昼的名字,然后就没电关机了。 “你、你等等我。”夏彤拍了拍她肩膀,感激涕零。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签哪里?”陈旖旎问。 夏彤灵机一动:“衣服上吧!” “衣服?”陈旖旎挑了挑眉,又笑了起来。 近距离观察,夏彤惊异于眼前这个容貌冷艳的女人,笑起来居然是这么的摄人心魂。虽感觉笑容依然疏离感满满,但却不让人觉得难接近。 刚才在场馆外看到她与那个男人剑拔弩张之时,她还以为她很不好相处,和晚晚过来都报好了会被骂走的准备了。 女人戴着双烫金勾丝黑蕾丝手套。 一身绀青色旗袍,中盘扣,束起她纤细的天鹅颈,在胸前蜿蜒出一片洁白风景,欲语还休。 说不出的风情潋滟。 有一种古典美感。 她的长相也偏古典一些,一双上挑的猫瞳,勾人三分,却又欲盖弥彰。 夏彤背过身,紧张地说:“就签在我背后吧!” “真的可以吗?”身后女人笑声更悦耳。 “嗯!可以!” 陈旖旎本来想说。 曾经她太姥姥告诉过姥姥,衣服是有灵气有生命的。后来姥姥继承太姥姥的旗袍手艺,继续做这一行时,也这么告诉过小小年纪的她。 不过,后来传统风格的服饰没落,姥姥去世后,那些积累多年的传统底蕴,便消失了。 “那我就签在这里了。” 她下笔之前再次向夏彤确认一次。 夏彤点头:“嗯!我会一直留着这件衣服的——” 陈旖旎不知怎么,心情突然大好。 许是被小姑娘的天真澄澈感染,今天沈京墨给她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她食指与中指夹住口红,一挥而就—— “ashleychan” 是她的英文名字。 夏彤又表述了一大堆对她的倾慕与喜爱,秀展临近尾声,她们也不好打扰,于是便走了。 陈旖旎目送她们,也拎起包向外走,接了个电话,整个人浑身一震。 “陈小姐,沈先生和您在一起吗?他中枪了——” “……” 就在此时,会场内响起一通飒踏铿锵的脚步声。 一干穿着武警制服的警察们包抄入场馆。 整个月宫乱作一团。 陈旖旎还没来得及挂电话听懂那边的状况,沈何晏的电话也打了进来:“秀展提前结束了,说有恐怖分子持枪闯入场馆——陈旖旎,你在哪?你跟我哥在一起吗?” 这一边,沈知昼给晚晚打电话,无论如何都打不通,只有机械女声一遍遍地提醒他“已关机。” 从1号场馆找过来,那边人员全被疏散,唯独不见晚晚和她朋友。 他最后来到月宫,一再确认需要邀请函才能进入这里,可外面左右都找不到她。同事见他脸色愈发黑沉,提醒道:“沈副队,队长和大家都去月宫里面了,你……” 他深深喘了口气,套上防弹甲,抬脚奔入了月宫。 “沈副队——” “副队长今天怎么了!队长说等命令啊——” 丁惟先发现了今天和沈知昼在一起的那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就是沈知昼让她叫“小嫂子”的那一个。 两个小姑娘缩在角落,对眼前这一切手足无措。 据说歹徒就藏在月宫之中,打伤了门口的安保闯入其中,现在不知道藏在哪里。 “沈副队呢?”丁惟问。 “去1号馆那边了。” “那边早都封锁了吧?人员疏散了吗?” “疏散了,都很安全。” “那他人呢?” “不知道啊——” 丁惟让同事留下协助布控,转身朝晚晚和夏彤的方向奔去。 她还没忘了沈知昼说如果这个小姑娘出点什么意外不会放过她的话。 然而,她还未接近,一道凛冽的黑色人影突然擦着视线过去。 沈知昼一手还握着枪,就势将满目惶然,完全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的晚晚拉到面前,他愤怒异常地嘶喊: “沈晚晚!你乱跑什么——” “……” 她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吓得双眸一恸。 整个人僵在原地。 周遭也被这一声吓得鸦雀无声。 “外面有枪声,你听不到吗!” “我不是让你在那里待着别乱跑等我吗!” “都死人了——别的人都安全了!” 他明显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紧皱着眉,深深喘粗气,凝视她被骇得手足无措的脸,眸色一点点深沉下去,强压着声音: “你还要我失去你几次?” 晴昼(9) 晴昼(9) 枪声响起的下一刻,空气几乎在同一时刻凝滞。 晚晚还未尖叫出声抱头蹲下,整个人已被沈知昼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隔着坚硬厚实的防弹衣,几乎都能感受到他紊乱的心跳。 她抬头看他。 男人下颌紧绷,嘴角也抿得极紧,仿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经稍一放松就会丢掉性命。 “别动。” 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脸色也愈发的白,满眼都是警觉。 周围一片飒踏,秀场前后的出口已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封死,他拿起对讲机,与对面的同事交流。 “枪声在二楼响的?” “对。” “见到人了吗?” “没……” “去找,”他眉头越锁越深,“还有,参加秀展的人员疏散了吗?” 对面紧迫人声混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响彻在巴掌大的空间里,回答他:“是,目前都很安全。” “提高警惕,找主办方核对人员名单,千万不要有人被绑架了,发现异常立刻汇报给我。” “是。” “三小组在二楼布控,封死出口,注意安全。” “是!” 不知持枪歹徒在哪个方位,警察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人员疏散了,尽力把守好每一道关口,伺机等候,等待下一次枪声响起判断方位。 “沈副队,我们去哪?”周围有同事问。 “原地待命。” 沈知昼深深提气,神经丝毫未得到舒缓。 他低头看着晚晚,眉头轻拢着,虽表面极力地表现出冷静淡定,但盛满担忧和紧张的眼神却还是出卖了他。 他是真的感到了害怕。 怕失去她。 晚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瞧着他,相对无言片刻,她也是真的意识到了,他的确是怕她出事的,刚才跑过来的那一脑门儿汗和发白的神色,告诉她—— 他疯了一般地从她和夏彤最开始在的1号场馆找到了“月宫”这里来。 他是真的怕她出事,也是真的怕失去她。 沈知昼眼前有一阵的眩晕,接着就开始发白。 那些深存于记忆中的紧迫感,好像又一次出现了。 他其实咨询过心理医生这种情况,对方告诉他,压力太大或是情绪长时间太过紧张,出于惯性,即使处于和平稳定的环境,也可能会下意识地感到紧迫和恐慌。 有些东西,烙入他骨血,无法抽离。 “……对不起,”她很小声地说,眼底有波光缓缓流淌,像是要哭,却又在强忍,“我……手机没电了……我应该去那边等你的,不让你担心的……” 夏彤看着面前神情阴沉的男人,也替晚晚辩解,“是我非要来的……” 沈知昼眉心又是一紧。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别的,告诫的话,或是又责备,或是安慰,可需要斟酌到张弛有度的语言,在这一刻显然并没有用。 她明显一副真的认错了的态度,他也不忍再责备。 “真对不起。”她掏出手机,怕他不信似的,给他看了看,语气倒开始有些责怪了,“都怪它关键时刻没电……也怪我没听你的话……让你这么担心。” 沈知昼从刚进入“月宫”就黑着脸。 丁惟瞧着小姑娘都真心实意道歉了,他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赶忙打了个圆场:“沈副队,你也别生气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话还未落。 沈知昼冷冷觑过来,丁惟被他那阴沉凶狠的眼神骇得立刻哑口无言,转而瞧了瞧晚晚,朝她吐吐舌头,表情像是在说—— “对不起啊小妹妹,我可哄不好你家这位了。” 晚晚无奈地笑了笑。 她也哄不好了。 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他就这么生气。 很久了,甚至可以说—— 几乎没有见他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另一边,陈旖旎又接到了沈何晏的电话。 陈旖旎本不想接。 沈何晏刚才来电话说沈京墨中枪受了伤,当时从她心底第一时刻油然而生的,居然不是那些自然而然的快意,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确定的另一种情绪。 是担心吗? 她还未想明白,感受到有凛冽视线向她投来。 周围都是警察,这一刻,一举一动都万分敏感,歹徒未被抓住,无法确定是否是蓄意,也没法确定,是否有人在此刻遭到了绑架,所有行为都很突兀敏感。 在警察的目光,尤其是矗立在其中,与刚才跟她要签名的两个小姑娘其中之一在一块儿的那个身形高大、面色黑沉的男人的目光投射过来时,陈旖旎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悄然背过身,接起电话。 “喂?”她语气疏冷。 沈何晏却不无担忧,在那边先是一通的质问:“陈旖旎,你到底跟没跟我哥在一块儿?你人呢?你到底在哪?” “我在警察这边,”她淡淡说,“我很安全。” “真的?” “嗯。” 沈何晏听她那边也没什么奇怪动静,她人也淡然,便舒了口气:“我在另一边,这边都是秀场工作人员,我们这边也有警察保护。你记着,别去二楼。” “好。” 她挂掉电话的一刻有几分怅然,不知为什么,没法开口去问沈何晏一句:你怎么知道沈京墨中了枪? 他也在会场内部吗? 他在哪? 她问不出口。 面对沈京墨的事情时,那些骨子中固有的坚强与倔强,好像在争分夺秒地破茧,萌发,堵住她的嘴,将她所有的软话全都堵回去。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突然前头有个警察奔过来,满头大汗地汇报: “副队!确认了,无人受伤!” “确定吗?”沈知昼问,“在场馆内的人员的身份都核实过一遍了?” “都核实了。” 那个胖墩墩的警察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打扮特立独行,一袭古典旗袍,矗立在一干防弹衣盔甲的警察之中十分扎眼的陈旖旎。 接着,又瞧了瞧缩在一边的晚晚和夏彤。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折叠过的a4纸,上面是向主办方核对过的今晚出席大秀的嘉宾、赞助商、model等人员的所有名字。 他开始盘问,先是问夏彤: “你叫什么?” 上面自然是没有夏彤的名字的,她低了低头,没底气地说:“夏彤……” 警察找了一遍,没看到这个名字,“没你的名字,你怎么进来的?” “我……” 晚晚向沈知昼投向求救的眼神。企盼他能为她们说句话。 他却眉眼一挑,别开头,虽脸色好了些,但明显还在生气,给她一个“你们自己跑来的,自己解决”的眼神。 她有些泄气。 警察又扭头问夏彤旁边的晚晚:“你呢?你的名字不会也不在上面吧。” “……” 现在情势如此紧张,今晚这个持枪歹徒目标明确一路直奔“月宫”,说不定他的目标就是身在“月宫”中的人之一。 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 发生了这样恶性的袭击事件,上头对此十分重视,队长也说了让他核实好每个人的姓名与身份,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人,因为不知是蓄意还是无差别袭击。 “你叫什么名字?”小警察见晚晚不答,语气冷硬三分。 “沈……”晚晚正要开口。 话音却被沈知昼劫去,他眉目稍疏开,淡声道:“沈晚晚,上面没名字。” 小警察一愣:“副队……” “她和她朋友偷跑进来的,所以没名字,”沈知昼关键时刻出声替她解释,悠悠转眸瞥她,一副“别以为我替你说话我就不生气了”的表情,继续说,“她们俩没问题的,核对下一个吧。” “好……”小警察只得点点头。 周围有同事认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跟小警察耳语:“别死脑筋再追究了,那是人家副队的小女朋友。” “女朋友?沈副队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 沈知昼冷冷转眸扫过一眼。 “……” 周围登时鸦雀无声。 小警察也有些怵沈知昼那眼神,听他冷硬着嗓子催促一句“下一个”,才转而走向了站在一旁的陈旖旎。 询问的话还未开口,陈旖旎便淡淡出言,自报家门: “陈旖旎。” “……” 丁惟先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场的女性颇少,不了解时尚圈偶尔刷刷微博的,也偶尔能刷到关于她的消息,可况今晚这里举办的可是l’amour的秋季大秀。 “陈旖旎啊……” 丁惟心底怪自己眼拙,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她居然第一眼才认出来。 不过,也不能怪她,陈旖旎本身就很少有正面照在网络上流传,没认出来也是情理之中。 沈知昼却不认识她。 他早就对她生疑。 若说是晚晚与夏彤两个小姑娘浑水摸鱼偷摸着跑进这里来看秀还情有可原,可这位却有些奇怪。 秀展人员都被聚集在另一处。 他走过来,一手拿过同事手里的名单,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下“陈旖旎”三个字,略有些疑虑,眯了眯眼,瞧着眼前一脸冷淡的女人。 “你叫陈旖旎?” “是。”陈旖旎抬眼瞧着面前男人,语气依然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是。” “你也是秀场嘉宾?” “是。” “那你怎么在这里?”沈知昼还表示不大相信,“今晚参展的人员全都聚集在别的地方,你可别告诉我是你来晚了。” 旁边另一个同事也过来接言:“来晚的只能从后门进来,安保被杀了,你知道吗?你与他见过面吗?” “你们在怀疑我?” 陈旖旎最厌恶警察对自己妄加猜测轮番盘问,能勾起一些令她十分不愉快的回忆。她皱了皱眉,打量了一圈,几乎是穿个警服的,都向她投来质疑的目光。 惹人不快。 她最讨厌警察。 她转手,从包中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递给沈知昼,抬了抬下巴,态度颇为倨傲:“够么?不够我还有身份证,你还想看什么?” 沈知昼哂笑,接过来细细查看与名单上的姓名比对。 夏彤这时小心翼翼地出声:“她的确是……陈旖旎。” 丁惟也出声:“是她……我微博,见的照片,和本人没什么差距。” 陈旖旎一扬眉,瞧着沈知昼。 更为倨傲。 沈知昼与同事再三确定了一遍,这才打消了疑虑:“不好意思,例行办事。” 陈旖旎冷哼,手指轻轻一捻,将邀请函重新放回了包中。 再没正眼瞧过他们。 同事啧啧在沈知昼耳旁感叹。 “真他妈傲。” 沈知昼无奈地撇唇,笑起来。 一转头瞧着晚晚也在看他,他伸手弹了下她脑门儿:“不许看,后头站着去。” “还生气?”她努了努嘴。 他挑了挑眉,默认了,表情却缓和。 没多久,又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枪响。 顷刻之间,所有人神经一绷,一阵铿锵上膛声,警方的枪口全都对准了楼上。 沈知昼神色一凝,也抬眼瞧着旋转楼梯上方。 枪声离这里不远,能听到就是从楼上传来。 沈知昼转头给了晚晚一个眼神。 她几乎在愣怔之间立刻会意,拉着夏彤,一齐缩到了警方身后。这回倒是很听他话。 陈旖旎也抬头去看旋转楼梯的最后一旋拐角。 她捏了捏拳,指甲陷入肉里,她居然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注意力全在楼梯上方。 脑海里,还是沈何晏电话里那句。 “我哥中了枪。” 是他吗? 沈京墨死了? 旋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男人的皮鞋声响,沉闷而轻缓地在寂静无声的空间中回荡。 突兀,又有些诡异。 沈知昼也听到了那声响。 方才一声枪响后,这一片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一样,所有人都好像被一个真空罩子给套了起来,一呼一吸都得小心斟酌。 “别动,见到人先不要开枪。” 沈知昼低声命令。 周围能听到他话的警察们都沉着地点头,半蹲下来,胳膊挺直了,枪口直指向楼梯。 等待那人现身。 陈旖旎皱紧了眉,不由地提起心弦。 那脚步声逐渐稳步下沉,越来越近。 “全体注意!” 陈旖旎觉得自己仿佛都不会呼吸。 直到一抹烟灰色夹着白,如一缕烟似的现身,她才缓缓地,舒展开了眉头。 随之,在心底冷笑。 没死啊。 在沈京墨优雅踱步走下来,向处在角落的她投去凉薄目光时,她视线才一转,轻轻别开头。仿佛不曾观察过他。 最后送去一抹余光,瞥见他毫发无伤,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纯属浪费。 沈京墨踏过节节楼梯。 身上一件禁欲气息颇浓的白色衬衫上溅上点点斑驳血迹,触目又扎眼,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上不露声色地流露出未消的狠厉之色。 仿佛,是存在于他骨血中的东西。 令人生畏。 他扬手,将烟灰色西装外套随意扔在脚边,慢条斯理地挽起沾着血的袖口,挽到小臂处。 “别动——” “举起手来!” 他见无数枪口对着自己,挽袖口的动作却没停,动作缓慢而优雅。 处理妥善后,他才睨着匍匐在楼梯下的一干警察,还有站在角落的陈旖旎,脸上却没什么惊诧之色,反而气定神闲,一双狭长的黑眸中满是笑意: “不好意思,我是该投降吗?” “举起手!” “有武器吗——放下武器!” 他缓缓地,抬起双手。 继续向楼梯下走去。 陈旖旎瞥见他洁白掌心,微微皱了眉。 他手心有血迹。 明晃晃的,在略有些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是一块污了颜色的凉玉。 很刺眼。 “那个开枪的在上面躺着,我想,你们也不用怀疑我。” 沈知昼扬了下手,让人上去查看。 沈京墨越走越近,陈旖旎看到那血色,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浮现出比头顶灯光还要惨白一层的颜色。 她紧紧闭了闭眼。 一个警察高声问:“你什么人——” “枪呢——” 沈京墨却是不答。 他的确没枪。 他如闲庭散步一般沉稳走下旋转楼梯,一手轻轻拨开还对着自己的枪丛,不顾身侧警察的叫喊和警告,径直走向陈旖旎。 “你再动,我们就开枪了啊——” 他走到她面前。 染着血的手,触碰她柔白的面颊。他自然知道她嘴怕血,却还用血气弥漫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紧闭着的眼睫。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吓到你了吗?” 笑意满满。 却听不出多少真正抱歉的成分。 这种明知故犯的态度,反而像是一种报复。 只要她不安,她忐忑,他就无比痛快。 “……”果然,她微微颤抖起来。 向后躲避着他。 他知道她怕什么。 警察将他包围起来,把他们阻隔而开。 沈京墨透过人群,却是一直朝她笑。对上她惊惶的眼,他眼底慢慢流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色。 是,只要她脆弱,她痛苦,他就无比愉悦。 他很快被左右警察压住了胳膊。 一道血色抹在他脸侧,他微微抬起下颌,就算是深陷桎梏也绝不放低倨傲姿态。 直到警察们从二楼拖下来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警察果然在二层发现了个满脸是血的歹徒,被打得奄奄一息,手骨差点儿被人踩断,枪被踢出了十米之外。 显然与谁缠斗过一番。 对方还是个不怕死的。 那人口吐血沫,被警察拖下来后,还气薄如缕地喃喃:“是……是我开的枪……我错了……别、别打了……” 沈知昼狠狠拧眉。 显然,这人是那个男人打伤的。 歹徒被制服,在二楼把守的警察也下来了。 有一个向他汇报,打斗是在二楼洗手间发生,要不是这个歹徒开了求饶的一枪,估计现在已不成人样了。 陈旖旎也是才发现。 沈京墨的左臂有子弹擦过的伤口,隐隐浮现出血色。他的确是差点儿中了枪的。 然而刚触及那触目惊心的红,她就有些气短,觉得头晕目眩。 一场闹剧持续到临近十一点才解决。 沈知昼直接让另一个同事送夏彤回家,让丁惟载着晚晚跟着他去了趟警察局,核实好了情况再出来,已是凌晨。 沈京墨派人前来与警方接洽。自己再也没现身。 据说,停在月宫外的那辆科尼塞克最先受到枪击。 沈京墨坐在车里差点中了弹,将车漂移出一段距离,躲在月宫附近,见那个歹徒打伤了门口安保一路冲进去,他才敢确定对方不是为他而来。 那时他本可以驾车离开。 可他却又进了月宫一趟,在二楼洗手间又遇到了那个歹徒,发生了缠斗。 前来接洽的男人并为告知警方他为什么不直接开车离开,反而去了月宫。 警方也了解到,这个歹徒就是无差别伤人才选在聚众人多的时候持枪闯入,不过就是个报复社会的小混混。 所谓的代价就是以非法持枪、扰乱社会秩序、蓄意伤人而被逮捕。 人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医生还说打他的应该学过柔道,出手果决狠厉,要不是他求饶的最后一枪惹来了警察,估计被打掉的就不是两颗门牙了。 很晚,晚晚才跟着沈知昼回家。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沉默着开车,摆明了还在生气,又好像是陷入了思考。 今晚有多危险,她也看到了。 报复社会的小混混持枪闯入秀展场馆无差别伤人,她真不敢想象,如果她和夏彤与歹徒正面冲撞,是否能在枪下活下来。 沉默着下车,沉默着,到了家门口。 她还不知如何才能消除他的怒气,整个人却被他拥住。 从事发到现在,她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他略显紊乱的心跳。 这一刻,跳的同样激烈。 他是真的担心她。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发顶,好像在拼尽生命最后一刻与她相拥。 他将她紧紧攥在怀,虽一句话也不说,她却能感受到,他那些强硬的脾气与怒火,都随着夜晚的凉风慢慢地消散了。 然后他紧紧捏住她的手,上了楼。 打开家门,还没旋开客厅的灯。 许凌薇坐在沙发上,面容比夜色还要阴沉。 “回来了?” 晴昼(10) 晴昼(10)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已经开始交往了?还是闹着玩玩?” 灯亮的一瞬,许凌薇这句冷冽严肃的话,却仿佛把晚晚今晚心中的所有愉悦的光,都掐灭了。 许凌薇脸色很差。 晚晚从小就怕她。 那种“害怕”,不是因为许凌薇会打她骂她,相反的,她几乎从不对她出言呵斥,甚至动手。 那种“害怕”来自于,她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妈妈。 许凌薇的个性中,也有威严母亲的影子。所以她感到十分的害怕。 沈知昼扬出手臂,将晚晚拦在自己身后。 她热而胆怯的脸颊贴在他后背,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略有些急促。 大概是真的感受到了害怕。 “跟她没关系。”他语气平淡。透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冷意。 许凌薇抱着手臂,听他这样说,皱了皱眉。 不觉有些恍惚。 她看向面前高大的、早已褪去青涩模样的男人,一晃眼,才发现,过了很多年,她才可以好好地这么打量他。 沈知昼在家人面前,不曾有过棱角锋利的时刻。 他刚来家里的那些年,因为他父母的事,他的个性就有些阴郁了。 笑也是笑的,却总不够真心,能看出那笑意不曾浮现在他的眼底。虽她与权开宙极为疼爱他,将他视若己出,可总觉得,无论如何也贴近不了他的内心。 或许,他当他们只是“伯父伯母”,不像晚晚,现在已经可以开口叫她妈妈。 晚晚也会真的害怕她。 就像是害怕被亲生父母责备那样。 想起今早那个被破坏的七零八落的蛋糕。 沈知昼还小的时候过生日,就不喜欢吃蛋糕和甜食,那时她问起他,他不会说不想吃,只会笑着点点头,乖巧又有礼: “谢谢伯母。” 然后,蛋糕还是一口不碰,闷热天气里,故意不放到冰箱里,隔了夜,奶油都稀掉发了酸,第二天只能扔掉。 许凌薇那时候也不够了解他的这些喜好,煮粥放糖,牛奶也放糖,他闷着头喝光了,抬头擦擦嘴,乖巧地说:“谢谢伯母。”。 转头就将最后一口吐到了马桶里。 那时的他,大概是出于寄人篱下的拘谨和局促,所以万分情绪都拿捏的小心翼翼,从不出言顶撞他们,但也绝不会敞露内心。 不是防备,而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权开宙那时还很苦恼。 说这孩子表面随和亲切,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其实心思很深沉。他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状态,一方面无比迎合,另一方面又将所有心事,所有真实的情绪埋藏在心。 这样下去,人是会出问题的。 后来权开宙在那次缉毒行动中身亡,她听权开宙后来的警察同事说过,那天本来是要派他和几个同去的警校学生去大楼附近探查情况,结果是权开宙临时顶替,只让他们在外围行动。 自那之后,他就变得益发内敛沉默。 在晚晚来之前,他才慢慢地敞露出自己的爪牙。 这种爪牙并非有害,而是一种趋近真实的情绪的表达。 笑成了真心实意的笑,心情不好时,也不会一个人闷坐,他会带着她去海边散步吹海风,回来时,也总是笑着的。 遇到晚晚的事,他就很容易流露真实情绪。 许凌薇那时从他熠熠生光的眸底,看到了些许真切的光亮,而不是刻意包藏的晦暗。 他的确变了很多。 在许凌薇的记忆里,他也不曾说过这种“跟她没关系”的话。这种话摆明了是出言顶撞,明显是要把所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就像是那年权开宙去世,他常常在伯父遗像前跪立,那时她就在猜测,或许他心底一直在说,如果不是伯父替他去,现在说不定可以好好的活着,他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家人。 都怪他。 他心地肯定如是说。 许凌薇在频频回想起过往的这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或许有些苛刻了。 晚晚成年了,上了大学,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 他今天刚满二十七岁,因为卧底行动,他的人生中,有六年不见天光的空白,错过了很多该做的事。 她或许只是感到生气。 生气什么? 气他瞒着她?还是没把她当过一个真正的家人?还是要用那些漫不经心的笑容,来掩藏他真正的想法? 还是那种表面逢迎,喝下一口清甜热粥和温热牛奶,然后转头吐掉吗? “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怎么能跟她没关系?” 许凌薇抱着胳膊,话锋直转缩在沈知昼身后,探头探脑的晚晚。 她倒是跟从前无差,以前还小时,那时沈知昼还没走,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不好的事惹她生气了,就会搬出这个救星,躲在他身后,好像他能为她遮风挡雨。 就算是那时候沈知昼虽没说过“跟她没关系”这种话,也会笑着替她开脱两句,话里话外,常常是将全责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在乎她的。 以前或许只把她当做妹妹才袒护她,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晚晚害怕许凌薇那样凌厉的目光,侧了侧头,将脑袋埋入他脊背,一手还抓着他的胳膊。 “在一个屋檐下,你们非要这样吗?” 许凌薇也不知自己今晚是怎么了,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脾气,嘴巴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是一遍遍质问,“一个屋檐下,你们觉得,有必要这样吗?” 她几乎重复了两遍。 都在问——“到底有没有必要这样?” 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三个人,却成为了家人。可是现在,却频频陷入这样僵持的地步。 沈知昼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许凌薇似乎与他们也无话可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转头拿起包就出了门。 “伯母。” 他在身后喊了一声,声音撞在空旷楼道里,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显得非常突兀。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我值夜班。” 许凌薇本不想答他的,说完这句就僵持到原地,回了下头,表情有几分尴尬,似乎是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末了,好像也消了火,瞅了瞅一直探脑袋的晚晚,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 晚晚立刻又把脑袋缩回了沈知昼背后。 不敢看她。 许凌薇瞧着她那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可表面还是十万分严肃的模样,语气却平和了不少,但还是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继续说: “我待在家里打扰你们了,是吧?行了,我也不打扰了,待在家里惹你们心烦,还得想办法躲我。” “没有。”沈知昼笑着。 “什么没有?”她没了好生气,却又觉得再发火有些小题大做,便作作罢了,“算了,走了。” 沈知昼不禁哑声失笑:“伯母,我送你吧。” “别了,你忙一天了,不是还过生日?” “我送你。”沈知昼很坚持,转头笑着看了晚晚一眼,做了个唇形:“等我回家。” 晚晚露出劫后余生轻松笑意,点点头。 他便关上门出去了。 - 四十多分钟后,沈知昼才回来。 窗外月色皎皎,树影擦着窗户,迎风飘扬,枝叶击打着玻璃,声音凌乱如麻。 晚晚洗完澡坐在自己床上,听着屋外的风声发呆,差点儿就没察觉到他回来。 直到身后拥过一道气息。 他一腿搭在她床边,手臂支撑着自己倾身过来,下巴抵住她柔弱的肩,靠近她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晚晚。” “……”她骇得一抖。 转头瞧见他勾起唇,眸底仿佛有月辉翕动,静静凝视她,显然心情好了很多。 “……干什么呀?”她不自在地别开头,“吓我一跳。” 他快而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身后低沉地笑起来,嗓音沉哑:“很乖啊,在等我回家?”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真乖。”他揉了揉她湿淋淋的头发,嘱咐道,“头发干了再睡觉。” “嗯……” 忽地,察觉到他的气息又抽离开。 她能感受到他下了床,没有拥抱她,也没有跟她说,刚才他送伯母去医院的路上,他们有没有聊起他和她的事情。 在许凌薇眼中,他是哥哥,比她要大,要成熟得多,或许有的事,可以与他好好谈。 他一直没说话,把她房门关上就出去了。 她不觉有些落寞,侧身躺在床上。 没拉窗帘,盯着窗外一轮珠圆玉润的圆月发着神,清风徐徐而入,轻纱般的窗帘飘扬起,拂过她垂出床畔的脚踝。 很快,便有了困意。 她等不到他来,眼皮轻轻阖上,就快要跌入睡眠。 刚睡着的时候,感觉有只手将自己整个人往下拽一样。 她睡得不够沉,像是生长痛一样抽了下小腿,骇然一睁眼,发现床前覆过一道深沉的影。 他展开她床另一边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小心地替她掖好四脚。 最近晚间闷热,常常是睡一身热汗热醒,她也爱蹬被子,盖了跟没盖无差,刚才只顾着犯困,都忘了盖。 她任性地一脚撒开毯子,微微眯着眼,偷偷观察他。 他以为是她朦胧在梦里踢被子,又耐心给她盖好。 他倾身覆下,刚洗过澡,能感到他周身覆着层轻薄水汽,微微夹着寒,飘过她鼻尖。 很近很近。 不像是那年他走,他照顾她睡下,她朦胧中感到有人替自己掖被角,一睁眼,却是满是寂然与无边漆黑落寞。 她拽了下毯子,主动自己盖好,不任性了,睁开灼灼双眼,看着他。 他察觉她醒来,手同一时刻停下,指尖捻着毯子一角,轻声笑:“没睡么?” “你吵醒我了。” 他挑眉,“我可没吵你。” “你……弄醒我了。”她换了个说法。 沈知昼一刻沉默下来,笑意却愈发浓了。他俯下身,一手支在她枕头边,捧住她的脸,吻下来。 他半拥着她,半跪在她床边。 她的床低矮,他生的高大,半个人都可以倾身覆下。 吻很轻柔,像是在诉说心事。他不言也不语,只是亲吻她,她在回吻时,好似能洞察到他所有的心事。 他们是默契的。 以前他就算是什么心事都不说,她都能敏感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 他心情好时她就多闹腾他一会儿,他心情差,她就离远一点。 可他今晚还是什么也不说。 她不由地有些生气,牙齿轻轻咬了口他舌头。 他吃了痛,轻“嘶——”了声,却没放开她,索性起身一腿支在她床边,将她按在怀里,大力地吮吸她柔软的唇。 可没等她餍足,又跟讨食的小猫一样来恳求他,他就放开了她,颇为克制,又有点儿恶作剧似地说: “睡觉吧。” 转身便走出了她房间。 她躺平在床,手臂散在身体两侧,手腕上还有他掐过的触感。 屋子静得令人发慌,她却愈发的心绪难宁,盯着黢黑的天花板,心如鼓擂,如何也平息不了。 好似在大海中冲浪,情绪刚高涨起来,他掀起一个凶猛狼头,将她打落在海底。 她伸出指腹,轻轻摩挲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一股牙膏混着剃须膏的薄荷香,还有男人周身清淡的烟草香。 躺在床上几近难眠,他扰得她困意全无,现在却能睡得安稳。 她想到这里,立刻翻身下床,跃过透过窗棂的破碎月光,穿过满室沉寂与黑暗,赤脚去到他的房间。 晴昼(11) 晴昼(11) 他的房间门虚掩。 她轻轻地推开,力图不制造出一丁点的声音。 满室祥静,能感受到从窗棂透过的风,擦着她的肩膀过去。还有他清浅的呼吸,她一走近了,他的气息好像就包绕在她指尖。 他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厚重的深色窗帘如同一面巨大的夜幕,如同乌云天,看不到半点天光。 他的失眠症很严重,她一直知道。 刚才冒冒失失进来,都没有认真思考过会不会打扰到他休息,这会儿后悔了想走,脚一撤,不留神一下子就踢到了床脚。 她憋足了一口气,痛得她几乎要叫出声。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蹲下身,舒缓了一下痛感,借由从没拉紧的窗帘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微微抬头,能看到他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侧身睡着,宽厚肩膀沉稳起伏。 她小心翼翼地摸到床边,躺上去,委屈地将脑袋搁在他脊背上,胳膊绕过他腰身,边往他那边偎了偎。 “哥哥……” 她小小声地唤他。 长大后,已经不若从前那般可以这样偎在他身后撒娇了。他在以她无法预估的速度成长的同时,她也在慢慢地长大。 慢慢地,在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哄自己;慢慢地学会坚强,学会不去抱怨;曾经在伽卡,他说自己不喜欢小女孩儿,那她就快速地长大给他看。 让他看看,她也是可以坚强起来的。 “怎么了?” 寒凉夜里,响起一把清澈声音。 她察觉到刚才那声音猝然响起时,他的脊背微微震颤,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抬起头,诧异地问:“你还没睡?” “我就知道你会过来,”他翻了个身,把声音带过来。于黑暗中,沉沉呼吸飘扬在她额顶上方,他的嗓音中没有丝毫的倦意,听起来的确是等了她很久的样子,“为什么不在自己房间睡觉?都这么晚了。” 她憋了憋眼泪,又往他怀里窜,情不自禁地将额头贴在他胸口,闷声说:“我就是觉得这些日子,这些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他没说话,凝视眼前一片黑暗。 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头发,感受到她柔热的呼吸洒落在自己胸膛,思绪沉浮片刻,淡淡说: “嗯,是太少了。” “所以,以后还会少吗?”她认真地问,“你刚才送妈去医院,路上……她有没有说什么?没骂我?或者……骂你?” “没有。”他轻笑。 “她没生气了?” “生什么气?”他反问。 “可、可是……”她有些急切地说,攥了攥他胸口,“她那会儿……明明很生气……生气我们在一块儿。” “没有。”他淡淡地笑。 “真的?”她还是有些不信,抬起头,循着微弱的光稍稍能看到他下颌的轮廓,可是却看不到他的眼睛。 这时候,仿佛她说话时凝视他的眼睛,才肯相信他。 可是她看不到。 “嗯,真的。”他说,“真的没有。” “那她那会儿为什么……” “没什么。” 他轻声打断,揽过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拉到自己胸前,下巴搁在她发顶,鼻息轻动,能嗅到她头发上的香气,香草混着柠檬,沁人心脾。 “睡觉吧,我抱着你睡。”他说。 她不安分地动了动:“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他笑,“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啊,”她漫不经心地接言,随后顿了顿,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番该怎么自圆其说,把脑袋埋到他怀里,颇有些嗔怪地说,“你把我骗到手了。” 他轻嗤。 随后似乎是越发觉得好笑,沉沉哑哑的声线飘扬在静谧的空气中,好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 “我把你骗到手?你说的我好像没安好心。” “对啊,你是没安好心,”她回想起许凌薇今晚为数不多质问过他和她的话,突然大概能想明白为什么许凌薇会那么生气,“妈肯定是觉得你年纪大我太多,不该哄骗我这种小孩子……” 说着,她声音弱下去。 她总是在心底告诫自己,提醒自己,在他面前,在任何方面,她都不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可是这个时候,这却成了让她可以任性妄为的理由。 他只是笑,揽着她腰,低沉笑声很轻缓,笑着肯认:“是,我不该哄骗你。” “是啊,你好坏……” 她听到他声音夹着困倦,开始噼里啪啦地说话,好像是怕他下一刻睡着了不会再理会她一样。 “以前别人说,我哥哥是个坏蛋,我还替你说话,我还会生气,但是现在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这么讲,我不会再替你说好话了。” “嗯,可以。”他笑着应。 “真的可以?”她微微讶异,有些迟疑,半晌听他没声音了,伸出手指吗,戳了戳他胸口,“沈知昼,你……睡着了吗?喂,你睡了吗?瞎答应什么?” “你都没睡着我怎么敢睡?” “可是你回答得好敷衍。” “没有,”他笑道,“我在很认真地回答你。” “你都不反驳吗?” “不,”他淡淡说,“因为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 “……” 她一时无言,伸出小手,勾了勾他肩膀,往上窜了窜,笑嘻嘻地问,“那你自己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不言。 随后她感受到一个温热的力道游移到她腰,不自禁地轻轻提气,然后,就听他笑着问:“你说呢?你没尝过我的坏吗?” 她周身微微泛起了热,轻轻喘着气,仿佛这一刻,才把刚才那个在她房间戛然而止的吻连接了起来,得以继续进行。 她贴过他的唇,近乎狂乱地亲吻他。又像只游鱼一样钻进去,吻蔓延到他肌理紧实的皮肤。 他也一刻不得闲,热情地回应。 她的意识渐渐涣散迷离。 “你是坏人。” 她触碰到他肋骨附近的一道浅疤,心口惴惴难平,不断地喧嚣作乱,好像这伤疤是她的。 “嗯,我是。” “你再坏一点,好不好?以后见不到你,我就能多想你一会儿。” 他笑,“要多坏啊?” “特别坏,”她恳切地哀求,“……再坏一些。” 他深深地喘口气,被她炽热的呼吸烫得几近说不出话,有些艰难地问:“晚晚,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好喜欢。” 她全然忘了刚才脚趾磕碰过的痛楚,仿佛这一刻,有刀,有枪,或是什么锐器,在她肋骨下方划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至今日都在潺潺流着血。 “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喜欢你。” “为什么啊?”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喜欢我什么?” 她好像一直是这样,与其说还少不经事时,喜欢他或许是出于对哥哥的依赖,是作为妹妹对他的一种无法轻易割舍的依恋,可现在她长大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了,她还是愿意相信他,喜欢他。哪怕,之前他真的坏的那么彻底。甚至他还亲口承认,他是个毒贩。 他有时会在想,如果他死在伽卡,死在哪里,或是真正的一头扎入黑暗中再也不回头,她是否还能如此笃定地说出这种话。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闷沉沉地敲击在他的心房,好似隔着一层皮肉骨头,能直达他内心,“我只知道,你就是你。那时候别人都说你是坏蛋,是杀人犯,我那时却觉得,你就是你,你是哥哥,对我很好,所以你不是坏人。” 他只得哑笑,沉沉合上眼。慢慢享受。 她说:“哪怕你哄骗我,哪怕……你真的是个骗子,是个坏蛋,你站在我面前,你肯叫我一声‘晚晚’,我也愿意跟你走。” “真傻。”他笑了笑,随后沉默了一阵。 然后利索地掀起t恤,齐整地拽到头顶。 他抱着她,内心更多的,居然不是情/欲,而是有一股暖流,争分夺秒地在血液中叫嚣,要喷薄而出,融化他的生命。 “我问你喜欢我什么,为什么喜欢我,你也不说。” 他靠在她柔软的肩窝,沉沉地笑了,“伯母这么问我时,我居然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安静地听他说,胳膊环住他脖颈,贴近他。 “她说你是不是太小了——我说,‘是啊’。就像是你问我,我是不是坏人一样,我只能说——‘是’。很多时候,别人问起我,我只习惯承认,总觉得命运在我面前,像是一堵墙,它要是想压死我,我也没法抵抗。” “为什……”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他淡淡接言,“以前,我是个很害怕面对现实的人,因为现实对我来说很残酷,我活的非常压抑,因为看不到希望,其实我也很胆小,因为我连欺骗自己都不敢。” “……” “后来,我终于敢面对的一件事——是你还愿意相信我。” 她靠在他肩头,轻轻偎着他。 他揉着她的头发,“我在伽卡的那年,就是刚遇见你和伯母的那年,有人知道了你是我妹妹,发给我一个视频,一个跟你很像很像的女孩子被绑架了,她哭着求饶,我那时候,以为是你。” 她怔了怔。 这件事,她从未听他说起过。 想起来,从他那年去伽卡卧底,到回到港城,再到现今一切恢复如常,他不曾对她提起过,那些黑暗的日子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那些过往,那些折磨过他的黑暗时刻,都如同一道道伤口,从他内心渗透出皮肤,全都变成了褪不去的疤痕。 “我那时候感到非常害怕。”他说,“我知道对方想让我回去,不让我跟着林槐去港城,当然我也知道,我一回去,很可能就会被杀,我还是开车往回走,我只想救你,哪怕我死了都可以。” 她两行眼泪就掉了下来。 “程嘉树劝我,劝我不要那么心软,他说,心软迟早会害了我。”他苦笑起来,拭去她眼角的泪,“是,我是个卧底,我不该心软——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了,我那时还很惊讶——原来,坏人也会有心软的时刻。” “可是,我或许一辈子只心软过那一次。”他说,“我求求程嘉树,我说,我只心软这一次,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心软过。我真的,晚晚,我真的没有,从来没有那么心软过。如果你是我不认识的人,哪怕真的有人被绑架,我可能都不会回头。” “可是想起来,只要是你,我就可以心软无数次。” “你知道吗?我只为你心软过。” 他语气忽地有些嘲弄,“就算是今晚伯母在车上跟我说,不要我跟你在一起了,她说你太小了,她怕我对你只是一时兴起,怕我耽误了你——那时我却在想,该怎么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 “嗯,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就像是之前有人跟踪你,要带你走,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把你藏起来。我只能做这么多,我的能力,仅限于此。” “晚晚,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了。” 她默默听他说完,才说:“其实,你为我做了很多了。” 这回轮到他沉默。 她继续说:“你不用为我做多少,我以前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我现在需要你面对一个事实,不要再逃避。” 他听到她这般严肃的口气,有些好笑地问:“什么事实?” 她抬起头,穿过黑暗看着他。 “事实就是,我很喜欢你,并且以后会一直喜欢你。” 漆黑一片中,他都能感受到她灼热的视线。 “你说过,你差点失去过我,可我也差点失去过你很多次,我也真的失去你了六年,沈知昼,我们之间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所以,以后别跟我分开了。” 他却是不答,只是与她沉默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都稍稍有些困了,他似乎才从思绪中挣扎出来,淡淡一道声音打破漆黑的寂静。 “晚晚,我今天二十七岁。” “……嗯?” “哪怕我七十二岁,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他低沉的笑起来,“你啊,真的是我从命运手里,赢来的第一件战利品。” 晴昼(12) 晴昼(12) 那天之后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不过,只是在许凌薇和她之间。 入了秋,一场场秋雨过后,气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一大早的,许凌薇开大敞着窗户做早饭,外头凉风混着股子海腥味儿侵袭入室。 晚晚刚起床,人受不住寒,立刻在身上罩了件薄外套,去卫生间不紧不慢地洗漱完。 和许凌薇多的话没两句,她埋头就在餐桌前吃早饭。许凌薇也不跟她说话。 母女俩昨晚吵了一架。 晚晚说要和同学出去玩儿,许凌薇古怪地问她:“是不是又要跟你哥出去撒的谎?” 她当即就不乐意了,晚饭没吃完,筷子一摔人就出了门,许凌薇还在身后训斥她脾气越来越大。 晚晚其实也不想这么发脾气的,她性子素来软,但在面对沈知昼的事上,意外的强硬。 许凌薇的脾性也是愈发古怪。 上一回她去超市买东西,小区门口碰见沈知昼下班回来,两个人又开车到海边转了一圈儿。 手牵手回来被看到了,许凌薇就责怪他们,说想单独相处就告诉她,她从家里搬出去,不必每次都躲着她,还撒谎。 其实晚晚压根儿没那意思。 不过许凌薇次次这么说,那语气像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又好像是她和沈知昼的什么事儿,非要瞒着她这个当家长的似的。 有时候特别无理取闹,弄得她十分烦躁,都跟同学开玩笑说,我妈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不过又好像是她又到了一轮叛逆期。 这阵子,母女俩之间气氛的确有些尴尬,一个瞎管,一个也不服管。 晚晚一起床,还偷偷趴在墙边儿看了一眼桌子上有没有她的早饭。 她都想好了,如果有,就当个台阶给下了,如果没有,那她就出去吃,正好今天早上有课。 谁怕谁呢。 结果,有。 于是,她喜滋滋地坐下。 许凌薇还回头看她一眼,她笑眯眯地朝她咧嘴,许凌薇想摆出愠色,最终也没忍住笑意,又嗔又怒地瞪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准备中午的饭。 “你哥哥起了吗?” “没。” 许凌薇现在对晚晚称呼“沈知昼”还是你哥哥。 不过这个称呼,在家人面前,晚晚也觉得比较习惯。 许凌薇从国际医疗队调回了市里的医院,中午经常回不来。 她又不让晚晚瞎吃外面的饭或是点外卖,于是常常是做完早饭连带着把中午的饭准备的差不多,或是炒两个菜,中午晚晚回家直接一热就好。 可沈知昼最近却很忙,有一阵子没跟她们一起吃过饭了。 早上八点。 他起了床,人还没从房间出来,就接了个电话,然后在浴室里冲了澡加之匆匆洗漱完,三五下地穿好了衣服,就准备出门了。 “不吃饭啦?”许凌薇喊他一声。 他只顾着打电话,看着许凌薇,摇头。 “不喝点牛奶?”许凌薇不放弃地说,“你工作那么忙,要补充点营养呀,不然怎么扛得住。” 沈知昼一只手在接电话,另一手很不方便打领带,弄得歪歪斜斜,怎么都打不好。 他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颇为苦恼。 晚晚看到了,甩掉拖鞋,站到餐椅上去,突然一下变得非常之高。 “哥哥。”她喊他一声。在许凌薇面前,她习惯叫他“哥哥”。 沈知昼讶异地抬头看了眼突然窜出一截儿“身高”的她,刚走两步,她一手轻轻拉过他的领带,垂着眼,仔仔细细给他打起了领带。 她表情很认真,睫毛长而卷翘,迎着清晨暖阳,在她眼下覆下一层浅淡的影。 她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很轻巧地就弄好了,然后拍拍他肩—— 这样的高度,触到他肩,几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事,顺带着,她还给他未被吹风机完全吹干,还潮气四溢的黑发理了理。 然后抿着嘴,朝他笑:“行了,你上班去吧。” 许凌薇在背后用汤勺敲着锅边儿,“咚咚咚”直响。 晚晚却不管,颇有些任性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好似要把他的形容贪婪地全都收入眼底。 直到他也露出笑意,她才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还挺得意地瞧了许凌薇一眼。 “疯疯癫癫,没个正行,都多大的姑娘啦,摔倒怎么办?”许凌薇不悦地说着,然后又跟沈知昼说,“喝点牛奶吧,路上你再买点儿什么吃,你们食堂有早饭吧?或者,你路过小区门口,下车买……” 话还没说完,沈知昼修长手指一捻,拿过晚晚喝了一半的牛奶,唇搭在玻璃杯口那圈儿奶渍上,仰头喝下去。 他喉结一滚,运送进去最后一口。 清甜甘醇。 晚晚虽然平时不排斥甜食,但她喝牛奶也不喜欢放糖,这一点倒是与他很像。 她之前与他单独生活过一段时间,他自然是知道她的这些小习惯的,没等许凌薇脸黑下来,他笑着说:“喝过了。” 揉了把俯身趴在餐桌边沿直偷笑的小姑娘的脑袋,转身就出了门。 门边响起一声,这边也安静下来。 晚晚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许凌薇,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立刻低头吃早饭。 许凌薇无奈地瞥她眼,心想她心底别多高兴了,嘴上问:“你高兴了?” “高兴啊。”她不置可否,“我们堂堂正正,可没撒谎。” “你们俩还真是越来越像了。”许凌薇叹了口气,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 沈知昼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 晚晚最近在开秋季校运会,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早早就睡了。 许凌薇在客厅看电视,她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正好沈知昼回来了,他跟她打了个招呼,一脸疲态异常。 他去冲了个澡,出来后,下意识瞥了眼一侧的门,晚晚房间黑着灯。 许凌薇说:“她早早睡了。” “累了?” “开运动会嘛,今天回来就喊着累。” “我今天太忙了,没空去接她,挤地铁回来应该挺累的。”沈知昼擦了擦湿发,走到一旁,简单地跟许凌薇说,“我明天要出远门出差。” “没告诉晚晚?” 他抿着唇,摇头:“明天早上五点的飞机,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估计他明早走时,她还在睡觉吧。 “这次去干什么?” “去协助一下那边的警方,查个贩毒案,小案子,局里说我比较有经验,也熟悉伽卡和云缅那块儿,就派我去了。今天临时的决定。” “嗯,行。”许凌薇不觉也有些困了,反正他这阵子摆明了和晚晚联合起来气她,她也懒得说他们,随手关了电视,凉凉地道,“那你自己考虑好,你是大孩子了,还是要跟晚晚当面说一下,不然啊,她绝对闹腾好几天。” “闹腾?”沈知昼不禁哑笑,“以前也闹过么?” “是,你走的那年,她闹了好几天,说要我找她哥哥回来,说什么——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许凌薇走到电视柜旁边的一个小茶柜上,凝视着照片上一身警服,精神矍铄的男人,无奈地说,“有的话要趁早说,别打马后炮。” 沈知昼心笑,这话怎么说的他好像这次过去随时会牺牲了一样,他出言解释: “就一个很小的任务。” “行了,你们的事也不愿我多说,我先睡觉去了。” 许凌薇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卧室走去。临关门前还问沈知昼:“这次去多久?” “挺久的……”沈知昼这才有些难言,似乎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忍直接对晚晚讲的原因,“估计……要到十二月了。” 许凌薇稍稍讶异,清醒了一些:“这么久?将近两个月呀?” “嗯,去了伽卡,还要跟着缉毒科去周边看看,”他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的,我本来不想去。” “唉,也是好事,”许凌薇苦笑,“你爸妈知道了,肯定为你自豪,你伯父也会很高兴你现在这么有出息的。” 他摇摇头:“没有。” “我先睡了,有问题随时跟伯母说,”许凌薇这才正色,意识到他这趟出去不是一天两天,伽卡那边这几年都不够安定,于是说,“照顾好自己,安全回家。” “嗯,好。” “晚晚那边……” “我这次不会不告而别了。” 许凌薇欣慰地笑了,似乎是说中了她想说的话,这时候反而嫌弃自己嘴笨,突然也意识到,他真的成熟了太多。 “知道就好。” 那边门轻轻关上。 沈知昼有几分怅然,瞧着另一扇紧闭的门,却犯了难。 这么晚了,她在熟睡,他不好打扰,明天一早五点就要出发,没有机会与她道别,该怎么办? 正想着,他踱步回到自己房间,突然听到身后的门轻响了一声。 她娇俏的小脸随着门缝里柔和的灯光一齐透出来,一双眼眸清清亮亮,瞅着他,全然不像是刚才在熟睡的模样。 他正惊讶她怎么不睡觉,刚要开口问她,她突然快速地走过来,攀住他肩双腿夹着他腰,整个人像个小树袋熊似地,轻盈地跳到了他身上。 “怎么了啊?”他笑着扶稳她,靠到墙边。 她依偎着他,埋怨着:“你怎么又要走啊?” 他叹了口气:“工作。” 随后却也不知说什么了。总觉得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诡辩。 他任她挂在他身上,转身轻手轻脚关了卧室的门,带着她进来,怕吵到了许凌薇,边低声地问她:“你刚才都听到了?” “嗯,”她点点头,磨蹭他的肩窝,“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等到现在么?”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快一点了。 他记得她明天运动会还要参加体操比赛,居然为了等他熬到了这个时候,不觉语气有些责备:“等到这么晚,我如果不回来了,你还一直等我么?” “等啊。”她叹气,“多久我都等。” 他抱着她,一时无言。 “什么时候回来?” “十二月。” “啊……今天十月十号,好久啊。” “嗯。” “我会想你的。” “你不想我我回家就打你屁股。” “哼,”她轻嗤,“真坏。”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忽地埋低了头,双腿轻轻地挟了挟他腰身,声音也轻慢了许多:“哥哥。” “嗯?”他现在不避讳她在“哥哥”和对他直呼大名之间切换。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小手探进他衣摆,咬了咬他耳垂: “抱我去你床上。” 他一愣,然后托着她腰,带着她坐到了床边。 天气转凉,她穿了身睡衣套装,上身是开襟长袖棉睡衣,这会儿坐在他怀里,迅速地,解开扣子。 像是怕不这么做,下一刻就会没机会与他温存。 这个时候,不光是她贪恋他,不忍他离开,他也同样。 他不知离开那么久,思念该如何抒发,怎么去表达,于是就想在这一夜,全都宣泄淋漓。 他顺手关了床灯,人便随着她的动作倾身覆下。 过程中,她痛苦又压抑地呼吸,听他也同样如此地喘息。她咬紧牙关,力图不发出声音惊动许凌薇,窒息般的快慰汹汹而来,一遍遍冲刷过她全身上下的感知神经。 她只感受到那些将在未来的两个月中一朝充斥,膨胀到无处安放的思念,在骨子中,在周身的每一寸神经,每一滴血中肆意叫嚣。 最后她都痛得哭了出来,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痛快。 他将她抵在身前,满身都是汗淋漓,喘着气,沉声地问:“晚晚,你愿不愿意等我?” 他知道答案,但是还是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索取。 她只是点头。 “爱不爱我?” 她还是点头。 “想我吗?” 她攀着他更紧了些,一直一直在点头。 晴昼(13) 晴昼(13) 沈知昼回来的那天,正好是元旦前一天。 12月31日。 上完课后,晚晚一直在学校大礼堂陪着夏彤彩排。港城大学要在今天晚上举办一场元旦晚会。 傍晚六点多,窗外天黑得透彻,晚晚抱着夏彤她们服装学院的服装,在舞台下昏昏欲睡。 礼堂的舞台被布置成了个小型的t台,每个学院都要出一个节目,夏彤她们学院的节目是一场小型的服装展。 节律感颇强的音乐鼓点回荡在偌大的礼堂里,晚晚却靠在台下座椅里,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有些无聊。 台上那个穿着身芭比粉曳地长裙的高挑女生,已经来回了三四趟,无论是模特,还有所有工作人员脸上都出现了疲态。 夏彤过来推了推她,顺便抱怨了一声:“那衣服颜色真丑。” 外头还下着大雪。 满世界仿佛都是沉寂的黑杂糅着铺天盖地的白,遮盖住她的视线,白茫茫一片,有如烟尘飞扬。 晚会将在七点半准时开始。 最后一趟彩排结束,有人拿了个大喇叭喊话,说所有人可以去休息了,让他们吃完饭快点回来,准备七点半的晚会。 夏彤顿时如得了大赦,马不停蹄地牵着晚晚去食堂吃饭。 食堂人挺多,排了很久的队,晚晚本来很饿,最后饭端到餐桌上却没了胃口。 夏彤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问:“你哥还没回来吗?” 她点头:“嗯。” “你不会想他想的吃不下去饭吧?”夏彤调笑。 晚晚笑了笑,大方承认:“是啊,我在家也吃不下去。” “他走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吧。” “这么久啊,你没打电话?” “……嗯,打了也打了……” 上次打电话还是一周前。 她也不敢随便给他打电话,多数情况下,打过去是无人接听的,有次他打回来解释说,刚才去出任务了。 他并未描述自己的工作环境。 但伽卡那地方有多危险,她不是不知道,她害怕打扰他工作,后来就变成了三五天一联系。 这几天临近年末,下周就是考试周,所有事情都堆到了一起,她都忘了给他打电话。 草草吃过饭,回礼堂的路上,雪却越来越大了。 寒风拍打着脸颊,隐隐生痛,耳朵像被刀割了一样。港城这鬼天气,一到冬天,湿寒不说,风还很大。 走到礼堂前,一束扇形的,昏黄的光,洒落在雪地上。一片轻柔雪色浸润在暖色的光河之中,像是有金色的柳絮在天空中飘扬。 礼堂里开着中央空调,外面愈发的寒了,风也越来越喧嚣,两人牵着手赶紧穿过光路,直接奔了进去。 暖气扑面而来,晚晚跺了跺脚上的雪,受不住冷热一交杂的刺激,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接着,就听到前台响起了有人试话筒的声音。 一道清澈的,有些熟悉的沉稳女声,对方拍着不太灵敏的话筒,连续地“喂”了几声,似乎在抱怨话筒不好用。 晚晚转头,循声看过去,才看清了是一身笔挺警服的丁惟。之前那个沈知昼的同事,他们局里小警花。 三个月没见,这个警花姐姐头发都长了一些,晚晚差点没认出。 “怎么会有警察过来啊?”夏彤十分疑惑,拉住经过的一个戴着学生会胸牌、学长模样的男生问,“学长,警察为什么会来?” 男生解释道:“分校区,哦就是警校的人过来了,据说今晚要做个禁毒宣传,还有军体操表演。” “哦……”夏彤略一沉吟。 晚晚也才想起,港城大学有个分校区,与这个主校区独立开来,叫做港城警校,但是也隶属于港城大学。 由于一个是综合性大学,一个是警校,所以经常被区别提起,也甚少有人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两个校区离得非常远,平时也想不起来两个校区都属于港城大学。 沈知昼以前就是港城警校出身。 她想到这儿,匆匆抬起头,目光扫视台上一圈儿,发现已经有人在调试led屏了,播放着禁毒宣传片。 那个学长继续解释:“来的人是缉毒科的,今年不是破获了一个特别大的贩毒案吗?” “你哥也会来吗?” 学长走后,夏彤搡了搡她的肩,巧笑盈盈。 夏彤当然知道,这个哥哥不是晚晚的亲哥,以前那个男人还是□□的时候,夏彤就在校门口撞见过晚晚抢了他的烟,直接吻上去。 当时夏彤还吓了一跳。 在她的印象中,晚晚是个挺乖巧温顺的小姑娘,就是那时频频被金奂烦扰,她也是不动声色地拒绝,从来没有过乖张凌厉的时刻,也不曾对谁红过脸,胆子很小——至少是很害怕那种年纪稍大一些,锋芒凌厉的男人的。 晚晚摇头:“不知道。” “我倒希望他不会来呢,”夏彤哼哼唧唧地说,拉着晚晚地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如果来了,你就不能陪我看晚会了。” 晚晚好笑地问:“为什么啊?” “你肯定被他拐跑了啊。”夏彤煞有介事地说着。 晚晚只是笑。 过了会儿又来了几个同学,坐在周围聊起了天,时间在闲聊与她的期待中,过的很快。 他们在旁边有点聒噪,衬托得沉默的她愈发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不够合群。 她拿出手机,瞟了眼台上。 按照今晚的安排,警校的学生先表演完一套军体操,然后请来港城警察局的缉毒科警察做个禁毒宣传,再后面,就是她看了一天彩排的晚会节目了。 想想就很无趣。 可期盼沈知昼会出现,成了今晚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打了个电话给许凌薇,没打通。许凌薇现在在市医院工作,年底考核什么都来了,也很忙。 于是她打了一遍就作罢。 手指放在通话记录上的“沈知昼”三个字上,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不该拨出去。 然后,就听前方响起了主持人轻快的声音。 周围坐满了人。 这个礼堂几乎有半个小体育场那么大,能容纳2000人左右。 黑压压的一片,人浪如潮水,在主持人提示晚会即将开始后,沸腾人声如同浪头打入海面,渐渐消无踪影。 很快,她就看到了戚伯伯带着丁惟和沈知昼,从后台步入聚光灯下。 “……” 她缓缓,睁大了眼。 聚光灯将身形笔挺高大的男人的轮廓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她眼下。 两个月没见,他似乎是瘦了一些,眉宇也更深邃了几分,就像是,那年她在伽卡见到他。 雨夜里,他比夜色还要深沉喑哑,眉间泛着一层淡淡的忧色。 似乎是刻入他骨血的东西。 从伽卡那种地方摸爬滚打了一圈儿回来,那边的条件肯定不比港城,破败又落后,还很危险,路途遥远,一路跋涉,他脸上浮现如何也遮掩不住的疲态。 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就被拉到了这边来。 警方有保护卧底的对策。 在这样公开的场合露脸,肯定不会提到他的姓名,也不会说他以前做过卧底,这是为了避免被毒贩的爪牙发现了苗头报复。 话筒里,男人的声线依然清朗沉稳。 沈知昼简单例行地叙述了一下毒品的危害,底下一众观众听得十分认真。 一开始或许是被眉宇轩昂,气质出众的男人所吸引,后来他讲得很动容,不乏有女孩子湿了眼眶。 他说的极为克制,却有一种魔力,让人无端相信他,似乎经历过什么。 他只是点到为止,那些黑暗的过往,成了伤疤,也成了需要掩藏起来的勋章。 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好。 可气氛还是一点点地慢慢变得沉重,然后,他适可而止,将话筒交给了丁惟。 晚晚的目光落在端坐在报告席上的他,如何也挪不开。 她以前就觉得,他很适合穿这身警服。 从前他还是个警校学生时,就能将一身警服穿得挺括。不过那时的警服并非是警队有编制的制服,说白了,不过是学校的校服罢了。 他很适合。 她一直这么觉得。 现在,他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撑起了警服笔挺的线条,寸寸裁剪得当,仿佛都为他量身定制。 夏彤在她旁边小声调笑:“真的是你哥诶,他真的是警察呀!上次他送我们去港南那边的时尚中心,我还有点儿不信呢……” 她唇边缓缓扬起笑容。 可能是他以前□□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她又在想,就算是夏彤在一边说他是坏人假扮,她也不想去辩驳了。 因为她知道,他就是他。 旁边人听了夏彤的话,也跃跃欲试来问她:“沈晚晚,你哥哥居然真的是警察——” “他好帅啊!是我喜欢的型!” “不是你亲哥吧?” “哎,缉毒警察很厉害啊!我以前还不信晚晚的哥哥是警察,今天一看,还是缉毒警……天哪,好厉害。” “缉毒警还很苦呢——” “唉,是啊……很危险,很辛苦的,每年缉毒要牺牲多少缉毒警察啊……太难了吧。” 晚晚有一刻的恍然。过往的记忆与此刻交叠。 以前,别人听她说她哥哥是警察,都会表示怀疑,甚至有听了那些无端评测的风言风语的人,还会指责她撒谎,说她哥哥明明是个畏罪潜逃的杀人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可能是警察? 他们不信。 可是,这时候,却没有人再怀疑她。 在她长大后学会包藏心事,学会不在用这些言辞去证明什么时,时间已经替她,也替他,慢慢地证明了所有。 led屏幕上宣传片放完的一刻,掌声也同时响起。 台上三个警察,对着led屏幕上出现的五星红旗,庄重地敬礼。 全场起立。 人声将息的一刻,晚晚揣着手机,从后门摸了出去。她绕过楼道一大圈,能绕到沈知昼他们离场的那个耳房附近去。 她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礼堂很大,她一路奔过去,边给他打电话。 会场里音乐声震耳欲聋,透过墙壁都能感受到余音震颤,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他结束这里的报告后,会不会还有事要忙。 只是。 两个月来,有一种情绪即将决堤,迫使她不得不机械地,快速地摆动着双腿,奔向他,去寻找他。 她想见他。 很快,就在一群在后台准备入场的学生群外,看到了那道笔挺身影。 男人身长腿长,往楼道最尽头的透明玻璃门走去。 外面皑皑雪色夹着他的背影,将他的轮廓掐成了一缕烟,好像就要灰飞烟灭。 她突然很怕失去他。 几乎在一瞬间,他停了下来,然后,她这边的电话也接通了。 她顾不上和他通过电话说话,这一刻只想感受他真实的气息,就想看到他,拥抱他,于是三步两步地快速奔向他。 撞到了周围的人,她只得匆匆说声对不起。 像是出于一瞬的默契,沈知昼侧身回头。 他半张侧脸浸在雪色之中,一双眼深沉不见底,本来疲态满满,却在她的身影跃入他眼底的一刻,倦意一扫而光。 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像块儿棉花糖似地黏上来。 他有好些日子没抱她了,走时还是秋季,现在已是严冬,可她就算是穿着有些臃肿的羽绒服,夹在一块儿绵软中,身形依旧纤细瘦弱,不堪一握,被他箍在怀中。 他也是才发现。 从他那年第一次在那个被炸成了废墟的大楼外,发现在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纤薄瘦弱,满眼惊惶,像个被遗弃了的流浪猫似的她,一直到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很多很多。 不再是那个总躲在他身后抹眼泪的小姑娘了。 “想我了吗?” 他轻轻抱住她,低垂着满含笑意的眼眸,看着怀里那张因为天气严寒而微微泛着红的娇俏小脸。 她抬起头,看着他,揉了揉他的脸颊,有青色胡茬扎着她手心,她边重重点头: “想。” “我才回来一会儿,直接过来这边,都没来得及跟你打电话,”他轻声说,“对不起。” 她摇头:“没事,你已经在这儿了。” “我回局里提交一份报告,就可以回家了,终于忙完了,”他长吁一口气,“今晚我们可以一起过个年了——” 随后似乎觉得自己说法有些怪异,轻轻笑着向她肯认:“过元旦,也算是过年吧?” 他说这话时,眼底仿佛有熠熠星光。 “晚晚,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过年了。” 她呶了呶唇。 不知为什么,似乎是被刚才的禁毒宣传片打动,或是想起了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有些想哭。 酸着鼻子,她眼底也泛起了潮意,凝视他,笑着说:“以后都会一起过的。” “你的表情真难看。”他坏心眼儿地说。 没等她拧眉生气,他忽然就拉起她的手。大大的手掌,温温热,包裹着她略带凉意的小手,牵住她,走向礼堂门口。 “陪我回趟局里,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他边走,边侧头朝她笑,“以后的路,我也想跟你一起走。” “一起过很多个年吗?” “嗯。” “情人节呢?” “当然也一起啊。” “你不会……再走了吧?” “我会一直都在。” 步入雪色,远处被雪地映得亮同白昼,玻璃门阻隔着热气,在身后缓缓关闭。 她好像在这一刻,出现了幻听。 有人在小声地议论,他们说,她的哥哥是个缉毒警察。 是英雄。 ———————————————— (《晚晚》全文完) 番外二:遥夜·林榣 《遥夜》 林榣很讨厌意大利男人。 林问江以前被警察盯上梢的那几年,她和林槐在意大利待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个时候,她不住在那不勒斯,住在米兰。 她和林槐假扮青年夫妻,在米兰待了一年半之久。 很小的时候,为了和国际的一些大毒贩交易,林问江给她和林槐请了语言老师,常跑东南亚和云缅,她精通泰语和缅甸语,也学过意大利语,不过只会一些清浅的皮毛。 后来在这边生活,学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话,还带着米兰口音。 所以在那个每天坐在咖啡店角落蹲守的,一脸胡子的意大利男人,请来一杯咖啡,并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地凝视她,朝她点头示意微笑,并要起身过来时,她立刻给端咖啡过来的服务生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她听到身后有意大利老女人笑话那个男人不自量力:“中国女人很难搞。” 那个男人无奈地笑:“中国女人都以为我们想跟她上床,其实我只想请她喝杯咖啡。” 林榣向海岸走。没有停留。 她在那不勒斯待了小半年,刚来时,别人听她说话就能分辨出她的口音是米兰来的。 租她房子的那不勒斯老太太,也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每天好像都在揣测,她这样一个东方面孔,却有着一口米兰口音的中国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偏僻的意大利小镇生活。显得不伦不类。 临海小镇风景宜人,建筑却有些落后。 蓝白红高低不一的房顶错落地自眼前铺开,簇拥着一条狭长的海堤,脚下沸腾着被炎炎夏风蒸热的海浪。 这里经常吸引摄影师和画家过来采风,还有剧组会过来采景拍戏。 她却不像是那种身份地人,以这样一张面孔出现在小镇上,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一开始她不愿多出门惹人耳目,后来会尝试每天无所事事地喂喂鸽子,然后闲下来去咖啡店买杯咖啡。 也会听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们谈论天气、蔬菜、邻里之间的趣闻轶事,偶尔,他们也聊聊这片海。 林榣在港城生活过三四年,对海却并不司空见惯,刚来时,却反而感到吃惊。 难以想象汇成一汪的海洋,在世界各地,却有着不同的颜色。 港城的海是灰黑色,那不勒斯的海是清澈的湛蓝。 清澈到遥遥一望,都能与晴空的颜色汇成一体,偶尔有船只打鱼,鱼撕扯着渔网从海面飞腾而出,像是带过一瞬明澈的星光。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被治愈。 今天又有剧组前来拍戏,她经过那长/枪大炮一样的摄影机时,不动声色地拉下帽檐,低着头经过。 在咖啡馆听几个镇民谈起,是法国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剧组,来拍个小成本的文艺剧情片。 一个东方面孔的日本女人被丈夫家庭暴力后,带着忧伤与满腹心事,只身来到欧洲环游,一路到了那不勒斯,遇到一个灰蓝色眼睛的意大利男人,于是他们相爱。 影视作品里似乎总喜欢把意大利男人描绘刻画的特别浪漫完美,就算是刚才在咖啡馆听当地人谈起,似乎东方女人能受到意大利男人的关照,是一件无比幸运浪漫的事。 可林榣讨厌意大利男人。 尤其,是她的邻居。 她住在一幢二层居民楼里。 包租婆住在一层,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头发灰白,精神头却很足,身材臃肿得有些手脚不便,走路说话都颤巍巍的,爱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宽大连衣裙,不戴胸罩,乳/房要快垂到肚脐眼。 她每次和别人说话,偏偏爱挺着胸,趾高气扬的像只好斗的公鸡,见林榣回来,横声横气地说: “may,jonathan和你的房间这个月的水费超标了。” 意思是,她要补全超出合约里规定的一部分。 老太太挺古板。 这一片算是那不勒斯的棚户区,房子虽不算太破,不过由于镇上限制供水供电,每个月超出的一部分水电费会翻倍计费。 当时林榣来这边租房子,其他几个房子的租主,虽也在合约规定超出的部分不算在房租里,需要租户自行承担,但老太太偏偏还要额外要收一部分钱,美名其曰怕他们再超出用度,提前收费。 林榣不愿多生是非,为这么点儿小事和老太太争执。 当时,她也是看上了这房子靠海。 她是极爱那不勒斯的海的,每天在潮涨中起床,在潮落中睡去,总觉得心也跟着安定,得到治愈。 她也是住进来后,才听说老太太的大儿子在镇政府工作。 她自知自己身份极为敏感,东躲西藏了这么久,也没被发现,那是侥幸,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出一枝一节的事。 于是放下几张钱,直奔顶楼。 沿着长梯爬上去,走到房顶的一处平台。 她没有手机,也从不上网,像是隐居。 手表坏了一直没去修,从咖啡馆回来前看了眼吧台后的挂钟,是下午五点半。 从海堤散步回来大概需要半小时。 夕阳将沉,海褪去了蔚蓝,染上一层薄暮之色,随着太阳西沉,像是一锅沸腾的红色铁水。 她跃过一个小阶梯,绕开左右翻飞着衣服的晾衣绳,顺手拿过放在电箱上的一碗碎谷物,走到平台的另一端。 几十只鸽子飞舞跳跃,它们经常再次泊留,并不怕人,故而林榣过去随手撒下一把谷物,全都涌上来争抢。 她穿着一双绑带拖鞋,□□着脚面,有残渣落在脚背,它们就用嘴啄她的脚趾。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正常女人。 不光是她这么认为,一手把她养大的林问江,还有林槐,都这么说过。他们说,她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他们说,这叫做情感感知障碍。 但是她也慢慢地察觉到,或许自己是被欺骗。 面对鸽子啄她脚背的皮肤时,她会感到痛,害怕,向后横冲躲避; 被咖啡馆里的男人搭讪时,她第一反应是决不能与谁扯上关系,并且她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油嘴滑舌的意大利男人。 讨厌,也是一直感情。 那谷物残渣像是黏在了她脚上,如何也甩不开,她向后匆匆地躲,不留神,扬手就把碗里的谷物扬得一粒不剩。 她像踩到了玻璃球,脚底一滑,脚后跟撞到晾衣架,没站稳,人正往后翻,突然,有什么东西及时地挡住了她。 jonathan是她的邻居。 一个意俄混血的意大利男人,黑色头发,灰褐色眼眸,高挺鼻梁,棱角分明。 他在镇上经营一家小饭店。 逢人总微笑。 她很讨厌他。 这种讨厌的源头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是在咖啡馆拒绝搭讪的男人。 有几次jonathan的妹妹julia在傍晚来敲她的门,julia说她哥哥做了晚餐,他看她总是一个人,也没有朋友,就让julia来问她要不要去他们家吃个饭。 jonathan这一点上,与普通的喜欢打直球的意大利男人不同,他选择让自己的妹妹来邀请她。 但在林榣看来,这大概是一种变向的直球。 她对这里的男人无好感,说是一竿子全打死也不为过,更多的,是出于身处异国他乡的警惕,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于是她频频拒绝。 后来有一次,房东老太太大声地在楼下指责她乱扔垃圾,说有天上楼巡视,发现她房间门口有香瓜的残渣。 她很少吃香瓜,前一天也没买,所以一开始就否认。 老太太却仿佛对她有偏见,高声叫骂表示不信,还要罚她钱,说她破坏卫生。 她为了不引来更多人围观,只得掏了钱息事宁人。 那天晚上她从楼上喂鸽子下来,听到julia大声对jonathan说,晚上要吃香瓜面包,要他烤一些出来。 从那天之后,她就对隔壁这一家人没有一丝好感。 林榣站稳了。 灰褐色眼眸的高大男人也从翻飞的白床单中跻身出来。他扶稳她,见她没事,松了口气般地笑笑,用意大利语说: “鸽子要回巢了,吃不下那么多。” 他指了指落在她脚旁的一地谷物。 她今早出门时装了满满一碗,当然不是今晚全要喂给鸽子。他明显是误会了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天很晚了,它们要飞走了。” 好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 她当然听得懂。 她就是喜欢这个时间上来一个人待会儿罢了。 喂鸽子只是顺手。 一个人待着,无人说话,也没有通讯设备,从国内仓惶偷渡出来,本就不可能再与谁联系。 如果她没猜错,她已经被国内通缉了大半年了。 她喜欢晚上吃过饭就上来这边坐一会儿。 他说的没错,一天黑,鸽子就回巢,它们不过也是喜欢在傍晚时飞过来晒晒太阳。与她的习惯一样,随时停泊,随时飞走。 周围建筑都低矮,只有这块儿耸出一截。鸽子与人一样,多停留一会儿,不过是喜欢舒适区。 她也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吹吹海风,等天黑沉,顺便看看星星罢了。 可这个男人还要多管闲事地一次两次提醒她,好像他是她的谁。 她没道谢,也没说话。转身就下了楼回到自己家。 隔了没多久,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以为是julia或是房东老太太,没想到是jonathan。这次他没让julia过来邀请她,直接开门见山问: “我让julia去买火腿了,如果你吃不惯这边的熏火腿,还有沙拉,想喝酒的话,红酒也有,还有白兰地。” 林榣微微皱眉。 面前男人虽然在笑,表面却出现些许窘色,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直白,毕竟东方女人含蓄内敛的占绝大多数。 因为高出她很多,他要稍稍低下头,才能看到她那双不杂一丝感情,一向冷淡的眼睛。 他抿了抿唇,调整了一下措辞。 “我是说,如果你家没有吃的,或者冰箱坏了,呃,或者……” 林榣没等他说完,就甩上了家门。 —————— 一个周末,林榣起得很早。确切的说,是被隔壁的声音吵醒的。 jonathan他们家很吵,不知道在干什么,像是在搬家,大动干戈的。 林榣像每个清晨一样推开窗户,让房内黏潮的空气冲破窗,把清咸爽朗的海风放进来。就像个天然的空调。 她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有警察。 于是立马拉上了窗。 心怦怦狂跳个没完。 拉紧窗帘,稍稍拨开窗纱,看到那些警察还没走。 警车开到了海岸边,拉着长长的警戒线,好像是有人在海边被杀害,尸体上蒙着黑色的纤维布。 她的心一直在跳。 叫嚣着,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刚从国内匆匆出逃时的感受与现在一样,生怕警察就埋伏在哪个地方准备抓捕她。 听到鸟飞过头顶,都以为是警察的直升机螺旋桨划开空气的声音。 她不敢在她熟悉的东南亚徘徊,偷渡船的船夫载着她一路走,一直到最后还在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于是就不知不觉地漂泊到了这边。 突然响起敲门声。 略有些急促。可外面无人说话。 她吓得一抖,第一反应就是来了警察。 在房间内无头苍蝇一样踱步一圈儿,匆匆要去厨房摸刀,可拿刀属实不像是她的风格。 以前她枪不离手,现今有大半年没摸过枪,都有些不习惯。 她把枪藏在床底下。 房东老太太脾性古怪,不让他们租客在房内养宠物,偶尔会上来巡查。 她摸出枪,提起裙摆,塞进内/裤裤腰。 如果外面是警察,她不开门反而引起怀疑,到时候他们破门而入就更糟; 但如果就这么出逃,她不确定自己会逃掉。 那不勒斯不比国内,在这边她连个偷渡船工都找不到,小镇就这么大,真想找她,绝对能找到。 她决定赌一把。那些警察说不定是例行盘查罢了,毕竟附近死了人。 门还在敲,从一开始的急促变成轻缓,对方似乎有些想放弃了。 她站在门边镜子前,与对方进行心理拉锯。 目光直盯着镜中女人。 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以前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肩,左脸下颚处有一道浅疤,是在那次大爆炸中被飞来的砺石划伤的。 半年来,人稍丰腴了一些,看起来与以前的林榣不是很像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在骗自己。 有半分钟,外面没人再敲门。 但在她刚撤身要离开门边的一瞬,门又一次被敲响。 对方半是试探,半是紧张,动作不疾不徐,似是怕打扰她休息。 直到响起了jonathan的声音,她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下落。 只是稍稍,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他问:“may,你在吗?” 林榣顿了片刻,才答:“什么事?” jonathan似乎对她立刻回答了他有些惊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们餐厅所有员工今天要去西海岸那边野营,你要不要一起过来?我知道这或许很唐突,但……昨晚海边死了人,这边到处都是警察,今天待在这儿也挺没意思的,对吗?” 林榣愣了愣,随后在心底发笑。 这个男人真的有些奇怪。 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做客吃饭,会说“你家冰箱是不是坏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野营,反而说“海边死了人,警察在附近徘徊一天很烦”。 她打开门。 jonathan没想到她会打开门。 林榣抱着手臂倚在门边,抬起头,直盯着他灰褐色的眼眸,似乎要看清这个有些笨拙的男人,是否真的是没安好心。 jonathan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甚至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耸了耸肩,面有尬色: “昨天我给julia做了香瓜烤面包,你如果不介意……” 他说着又停下,在她面前总是在斟酌言辞:“上次的香瓜瓤,是julia倒垃圾不小心留在你家门口的,我听房东奶奶说你还赔了管理费,真不好意思。” 他说着要翻钱包,赔钱给她。 林榣看着他,一直不说话。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处,明显多放了几张,为了表达他的歉意。 林榣的目光渐渐柔和。 身后窗外的楼下还有警察徘徊,她这时突然不是特别紧张了,反而觉得,如果一直待在这里被警察包围住,她反而会越来越紧张。 “你如果直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海边散个步,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她语气平淡而清冷,“你如果问我要不要去野营,我恐怕会想到今晚你想跟我在帐篷里过夜。” 他愣了一瞬,随后咧开唇,露出白齿笑了开来:“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跟你调情?” “也不是不可以。” 她转身去房间,踢掉脚上拖鞋,毫不避讳地脱掉身上的绛色丝绸睡衣外套。 他能看到她内裤的后腰,别着一把枪。 她迎上他有些愣滞的双眼,回眸时,颇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丝毫也没想掩饰那把枪的存在,也没有放下它,直接套上一条鲜红如火的裙子,踩上一双浅跟凉鞋。 “调情,也不是不可以。” 她走上来,见他丝毫不躲也不闪,似乎一点儿都不怕她这个拿着枪的古怪的中国女人。 她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认真地说: “但是你应该知道,中国女人大多比较保守,不会随随便便跟你上床。” 她说完就走出了门。 他看着一道红色晃出视线,轻轻帮她拉上她房间的门,随后不自觉地低笑: “你想多了。” ——————— jonathan开了辆造型有些老旧的白色桑塔纳,载着林榣和julia一直往西海岸那边去。 海边支起了烧烤架,烤了牛肉,德国香肠,还有一些时令蔬菜。 他们到时,jonathan餐馆的员工和朋友们已经把肉烤熟了一轮了,车子刚停下,就有人向他伸出手臂招呼。 当然有人不乏问起jonathan,那个红衣服的中国女人是谁。jonathan解释说,是julia的家庭老师。 林榣听到了,挑着眉冷冷看他。 他却回头朝她淡淡一笑。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自作主张给她新身份,似乎是不想让她不自在,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贸贸然地邀请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邻居的行为有些奇怪。 林榣决心不再追究。 在这里,的确没人认识她。男男女女虽没簇拥她,但给她递餐盘时的态度很热情,还邀请她喝啤酒。 让她一点点地卸除了防备。 可以说,她不曾在这么热闹的、安慰的环境中生活过。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里充斥的,就是血腥,是枪声,是一具具在她面前目光涣散地倒下去的尸体,是那一桩桩沾满鲜血的生意。 有时她总在想,如果没有林问江和林槐,她只生活在孤儿院里,在那里安详无忧,平安喜乐地长大,她会不会活的比现在轻松得多? 或许,以后可以当个女教师? 她也是在jonathan说了她是julia的家庭教师后,julia很配合地喊她may老师时,才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以前她很讨厌小孩儿,尤其小姑娘,哭哭啼啼,矫情又脾性古怪,还难哄。 现在觉得,哄小孩,当老师,好像也不赖。 中途,jonathan给她递过来一杯啤酒。 他笑得有几分慵懒,看起来是喝过一些酒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了酡红,显得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愈发黑亮。 的确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林榣拒绝了。 jonathan似是有些醉了,转手把啤酒递给旁边的朋友,赶走了julia,坐在林榣旁边,问她: “带枪,是怕我跟你调情吗?方便自卫?” 这样半开玩笑的语气,显露出林榣印象中的意大利男人一贯的轻佻。 她淡淡移眸,看向日头一点点陷入海平面,没说话。 “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说,“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向你道歉。” “你以前在英国待过吗?”林榣古怪地接话。 “什么?” “英国佬,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就像你一样。”她态度颇为倨傲地说,冷冷地瞥他一眼。 他淡淡地笑着问:“年纪大一些的英国佬怎么样?” 他说着,用古怪的英式英语口音,发出“oldgoat”这个单词。意思是“老/色/鬼”。 林榣有些好笑,挑了下眉,面上仍是冷淡,用英语回:“很古板。” 他的确听得懂英语,也明白了,她是说他刻意的绅士行为,显得非常古板。 比如让julia邀请她去吃晚饭,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反而问她家冰箱有没有坏掉。 笨拙的,有些可爱。 “你又说我要跟你调情,又说我古板,”他轻笑道,用自己的啤酒杯碰了碰她喝光果汁的空杯子,“你总是想太多。” 她不仅想得多,反而感觉,对什么都很警惕。 东方女性容貌也生得含蓄,可她却有一种含蓄的张扬,等他确定了这个想法,又会发现,她的张扬,也很含蓄。 就像是她藏在裙下的那把枪。跃跃欲试的危险。 让人着迷。 “你不用想太多,”他站起身,转身要往朋友那桌去,决心不再理会她,只淡淡抛下一句话,“你不过是个正常女人,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罢了。一切都很正常,这一切,都很正常。”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一直在重复后一句话。 林榣凝视晚霞,有一瞬的失神。 他说,她很正常。是个正常的女人。 曾经也有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对她说过,她只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喜欢他那样的男人罢了。 那个男人说起话来有些自恋,棱角张扬,却也极其克制。 他是第一个说她是个“正常女人”的男人,在那之前,她只觉得自己就是林槐口中的—— 没有感情的怪物。 杀人机器。 不正常的女人。 她也从来没说过。 她其实,也一直想做个正常人。 正常的女人。 可以爱上谁,可以恨谁,可以喜,可以悲,可以拒绝别人,也可以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应该为追求这种正常的生活而活。 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早早地给自己铺好了出逃这条路,奔波了大半个地球,藏匿在这里的原因。 她不过,就是想做个正常人罢了。 ——————— 傍晚。 海滩上搭起帐篷,jonathan坐在海滩休闲椅上抽着烟,看到julia牵着林榣的手沿着沙滩一直一直向西走。 余晖洒在大地,海面沸腾着。她红色的身影略显萧索。 海浪拍打而下,水花落入海里,像一簇烟花,美得短暂,却也无声无息。 像是谁被刻意地遗忘了。 林榣没有再拒绝julia。 晚上julia要跟林榣挤一间帐篷,她也没拒绝,放julia进来时,小姑娘却被他哥哥抓了回去。 jonathan蹲在帐篷边,看着里面铺被子的林榣,半晌无言,只是说:“睡个好觉。” 林榣再没有说他想跟她调情的话,只回头,轻轻点了点下颌,面色仍是冷冷。 最后,在他撤身要离开的瞬间,她似乎觉得这么告别有些草率,是不是该说个“晚安”或是什么,尝试张了张口,只颇有些艰难地回了一句: “你也是。” jonathan于是又回来。男人的灰色眼眸凝视她。 西方男人长相稍温润一些,眼睛稍漂亮一些,就显得非常温柔,何况这的确是个爱笑的,温柔的男人。 此时表情更柔和,笑时露出一排白牙齿。 “晚安。” 林榣不得不承认,他笑时,她有那么一刻,心动了。 就像是一片枯涸很久的土地,突然淋了一场绵绵春雨——此刻不是春天,也没有下雨,她却觉得满心都湿润。 林榣那天晚上发现。她还是讨厌意大利男人的。 或许有一种男人,嘴上不说调情,言里言外都是想跟你上床,请个咖啡就像是请你喝了春/药。 还有一种男人,嘴上或许不说调情,但他确实是想跟你上床。 他不请你喝咖啡,他想请你吃饭,还会问你家的冰箱有没有坏,还会说,你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想跟男人做/爱。 周围帐篷静得像是一片墓地。仿佛满世界只有他和她活着。 他拥着她,吻得很细心。在这种细腻的吻中,她被他打动。 或许爱不够,或许情还未到,但林榣知道,她需要有个人来滋润她枯涸很久的心。 她需要有个人,把她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女人来看待。 痴迷彼此,在这一刻彻底拥有对方,有个人不会伤害她,不会离开她,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就已经足够。 天还没亮,jonathan拥着她坐在帐篷外的海滩上看日出。 他们做了一晚上,从满天星斗到朝阳喷薄,最后终于累了。 临近天亮,他问她要不要吃点儿早餐,他带了黄油和面包,顺便喝点啤酒,然后他开车,载着她去附近的小镇上买今天要用的食材。 这一番话,好像是把她当做了女主人。 她摇头,额头抵在他胸前。 “跟我做,比起跟其他女人,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告诉我。” 他想了想,笑了一下,老实答:“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女人。但是你是我唯一闭上眼睛,能想起来的女人。” 这话里调情的意味很足。 林榣咬着唇,却不知怎么就想哭。 她这一刻好难过。 也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原来八岁那年林问江第一次教她杀人,她是感到害怕的,她是不想的,原来,那些她不想杀掉的人死在她面前,她是想哭的,她也为逝去的生命而感到悲哀过。 原来,她也会哭。 也会伤心难过,也会害怕失去。 她抬起头,抚摸他眉眼,凝视他灰褐色的眼眸,有些讥讽地说: “我15岁时,被我哥哥强/奸过——他不是我亲哥,但他是我的家人。在那之后,他一直说我们是家人,我只能把他当家人。他说我不是正常人,那我也只能把自己不当正常人。” jonathan一时无言。 空气缓缓酝酿着沉默。 她都做好了他下一刻或许会推开她,愤怒地从帐篷离去,撕下他那些伪善温和的外表,向他的朋友宣扬她的丑事。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 她甚至害怕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很害怕,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拥有的这些温情的东西,又会抛下她离开,还会肆意地诋毁她,把她的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 可他没有。 只是轻轻地拍打她单薄的后背,上面还沾惹着彼此的汗水。 他细细一嗅,她身上泛着一层不属于这个小镇的香气。 他只是抚摸她的脊背。 在她的印象里,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可是,他是笨拙的。 他不会跟她调情,甚至,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只是拍打她。 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还会哭的时候,妈妈没吸毒的时候,也会这么拍打着,安慰她和小小的林栀。 她冷静地说:“其实,我杀了很多人。我哥哥也是我杀死的。” 似乎,是想劝他尽快后悔放弃她。 一边骨子里却又在叫嚣着—— 不要离开我,我把我的伤口,我的脆弱,我的难以启齿,全都展示给你看,求求你同情我,可怜一下我,不要离开我。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要自首吗?” “嗯,迟早会吧。”她说。 后来,他什么也没说,也不问,拉起她,替她穿好她的红裙子,把她的枪又别到了她的内衣里,然后和她在海滩上看日出。 她要放下枪,他却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 “如果这样能让你有安全感。” ——————————— 太阳从海面一点点升起,漫天黑暗散去,她缩在他怀里,感觉世界在一点点变亮。 他跟她交换着,一起抽完一支烟,然后把烟蒂按灭在砂砾之下。好像是把她那些过往,尽数埋藏。 烟蒂就像是偌大的地球上一道微不足道的丑疤,扔到哪里被掩埋,也不会有人再发现。 更不会有人特意去挖出来,然后宣之于众: “看啊!这是个烟蒂!地球上最丑的伤疤!” 不会有人这么说。 好似从今天起,也不会有人再去寻究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说:“其实,你不用用你杀过人这么拙劣的理由来骗我,你只是个正常的女人罢了,不过就是,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跟你调情。” 她愣了愣,随后,不自觉地笑了。 也是那一刻她才发现,真的发生了让她能够会心一笑的事。 以前古板冷脸,不过是,她不快乐罢了。 她这一刻感到好笑的理由却是不是她有多快乐,而是—— 意大利男人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总是刻意绅士,而显得有些古板笨拙的意大利男人,神经粗起来,也真的让人讨厌。 他看她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整个太阳露出了海平面,一时间天光大亮,他牵起她的手从海滩站起来,提议道: “走吧,去买今天的食材,我还要去给julia买条毯子,海边太冷,她会感冒。” 她跟着他走,穿过长长的海堤,走向光的尽头。 好像,又没有尽头。 那边一直是光。 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刻,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会戛然而止。 他轻松地问:“今天结束后,要去看海吗?” “这边没有海吗?”她古怪地环视一圈。 他又默了须臾,像平时一样,在她面前总是在笨拙地斟酌每句话会不会有调情的嫌疑—— 因为,那会让她感到讨厌。 她也沉默,最后,却是她有些不自在的开口:“我家冰箱或许坏了。” “嗯?” 她看着他,勉强牵起唇角。心想如果有面镜子,能看到她笑得估计比哭还难看。 他只朝她笑,眸底仿佛有星光。 “你在跟我调情?”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遥夜·林榣番外 《遥夜》 林榣很讨厌意大利男人。 林问江以前被警察盯上梢的那几年,她和林槐在意大利待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个时候,她不住在那不勒斯,住在米兰。 她和林槐假扮青年夫妻,在米兰待了一年半之久。 很小的时候,为了和国际的一些大毒贩交易,林问江给她和林槐请了语言老师,常跑东南亚和云缅,她精通泰语和缅甸语,也学过意大利语,不过只会一些清浅的皮毛。 后来在这边生活,学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话,还带着米兰口音。 所以在那个每天坐在咖啡店角落蹲守的,一脸胡子的意大利男人,请来一杯咖啡,并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地凝视她,朝她点头示意微笑,并要起身过来时,她立刻给端咖啡过来的服务生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她听到身后有意大利老女人笑话那个男人不自量力:“中国女人很难搞。” 那个男人无奈地笑:“中国女人都以为我们想跟她上床,其实我只想请她喝杯咖啡。” 林榣向海岸走。没有停留。 她在那不勒斯待了小半年,刚来时,别人听她说话就能分辨出她的口音是米兰来的。 租她房子的那不勒斯老太太,也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每天好像都在揣测,她这样一个东方面孔,却有着一口米兰口音的中国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偏僻的意大利小镇生活。显得不伦不类。 临海小镇风景宜人,建筑却有些落后。 蓝白红高低不一的房顶错落地自眼前铺开,簇拥着一条狭长的海堤,脚下沸腾着被炎炎夏风蒸热的海浪。 这里经常吸引摄影师和画家过来采风,还有剧组会过来采景拍戏。 她却不像是那种身份地人,以这样一张面孔出现在小镇上,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一开始她不愿多出门惹人耳目,后来会尝试每天无所事事地喂喂鸽子,然后闲下来去咖啡店买杯咖啡。 也会听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们谈论天气、蔬菜、邻里之间的趣闻轶事,偶尔,他们也聊聊这片海。 林榣在港城生活过三四年,对海却并不司空见惯,刚来时,却反而感到吃惊。 难以想象汇成一汪的海洋,在世界各地,却有着不同的颜色。 港城的海是灰黑色,那不勒斯的海是清澈的湛蓝。 清澈到遥遥一望,都能与晴空的颜色汇成一体,偶尔有船只打鱼,鱼撕扯着渔网从海面飞腾而出,像是带过一瞬明澈的星光。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被治愈。 今天又有剧组前来拍戏,她经过那长/枪大炮一样的摄影机时,不动声色地拉下帽檐,低着头经过。 在咖啡馆听几个镇民谈起,是法国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剧组,来拍个小成本的文艺剧情片。 一个东方面孔的日本女人被丈夫家庭暴力后,带着忧伤与满腹心事,只身来到欧洲环游,一路到了那不勒斯,遇到一个灰蓝色眼睛的意大利男人,于是他们相爱。 影视作品里似乎总喜欢把意大利男人描绘刻画的特别浪漫完美,就算是刚才在咖啡馆听当地人谈起,似乎东方女人能受到意大利男人的关照,是一件无比幸运浪漫的事。 可林榣讨厌意大利男人。 尤其,是她的邻居。 她住在一幢二层居民楼里。 包租婆住在一层,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头发灰白,精神头却很足,身材臃肿得有些手脚不便,走路说话都颤巍巍的,爱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宽大连衣裙,不戴胸罩,乳/房要快垂到肚脐眼。 她每次和别人说话,偏偏爱挺着胸,趾高气扬的像只好斗的公鸡,见林榣回来,横声横气地说: “may,jonathan和你的房间这个月的水费超标了。” 意思是,她要补全超出合约里规定的一部分。 老太太挺古板。 这一片算是那不勒斯的棚户区,房子虽不算太破,不过由于镇上限制供水供电,每个月超出的一部分水电费会翻倍计费。 当时林榣来这边租房子,其他几个房子的租主,虽也在合约规定超出的部分不算在房租里,需要租户自行承担,但老太太偏偏还要额外要收一部分钱,美名其曰怕他们再超出用度,提前收费。 林榣不愿多生是非,为这么点儿小事和老太太争执。 当时,她也是看上了这房子靠海。 她是极爱那不勒斯的海的,每天在潮涨中起床,在潮落中睡去,总觉得心也跟着安定,得到治愈。 她也是住进来后,才听说老太太的大儿子在镇政府工作。 她自知自己身份极为敏感,东躲西藏了这么久,也没被发现,那是侥幸,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出一枝一节的事。 于是放下几张钱,直奔顶楼。 沿着长梯爬上去,走到房顶的一处平台。 她没有手机,也从不上网,像是隐居。 手表坏了一直没去修,从咖啡馆回来前看了眼吧台后的挂钟,是下午五点半。 从海堤散步回来大概需要半小时。 夕阳将沉,海褪去了蔚蓝,染上一层薄暮之色,随着太阳西沉,像是一锅沸腾的红色铁水。 她跃过一个小阶梯,绕开左右翻飞着衣服的晾衣绳,顺手拿过放在电箱上的一碗碎谷物,走到平台的另一端。 几十只鸽子飞舞跳跃,它们经常再次泊留,并不怕人,故而林榣过去随手撒下一把谷物,全都涌上来争抢。 她穿着一双绑带拖鞋,□□着脚面,有残渣落在脚背,它们就用嘴啄她的脚趾。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正常女人。 不光是她这么认为,一手把她养大的林问江,还有林槐,都这么说过。他们说,她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他们说,这叫做情感感知障碍。 但是她也慢慢地察觉到,或许自己是被欺骗。 面对鸽子啄她脚背的皮肤时,她会感到痛,害怕,向后横冲躲避; 被咖啡馆里的男人搭讪时,她第一反应是决不能与谁扯上关系,并且她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油嘴滑舌的意大利男人。 讨厌,也是一直感情。 那谷物残渣像是黏在了她脚上,如何也甩不开,她向后匆匆地躲,不留神,扬手就把碗里的谷物扬得一粒不剩。 她像踩到了玻璃球,脚底一滑,脚后跟撞到晾衣架,没站稳,人正往后翻,突然,有什么东西及时地挡住了她。 jonathan是她的邻居。 一个意俄混血的意大利男人,黑色头发,灰褐色眼眸,高挺鼻梁,棱角分明。 他在镇上经营一家小饭店。 逢人总微笑。 她很讨厌他。 这种讨厌的源头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是在咖啡馆拒绝搭讪的男人。 有几次jonathan的妹妹julia在傍晚来敲她的门,julia说她哥哥做了晚餐,他看她总是一个人,也没有朋友,就让julia来问她要不要去他们家吃个饭。 jonathan这一点上,与普通的喜欢打直球的意大利男人不同,他选择让自己的妹妹来邀请她。 但在林榣看来,这大概是一种变向的直球。 她对这里的男人无好感,说是一竿子全打死也不为过,更多的,是出于身处异国他乡的警惕,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于是她频频拒绝。 后来有一次,房东老太太大声地在楼下指责她乱扔垃圾,说有天上楼巡视,发现她房间门口有香瓜的残渣。 她很少吃香瓜,前一天也没买,所以一开始就否认。 老太太却仿佛对她有偏见,高声叫骂表示不信,还要罚她钱,说她破坏卫生。 她为了不引来更多人围观,只得掏了钱息事宁人。 那天晚上她从楼上喂鸽子下来,听到julia大声对jonathan说,晚上要吃香瓜面包,要他烤一些出来。 从那天之后,她就对隔壁这一家人没有一丝好感。 林榣站稳了。 灰褐色眼眸的高大男人也从翻飞的白床单中跻身出来。他扶稳她,见她没事,松了口气般地笑笑,用意大利语说: “鸽子要回巢了,吃不下那么多。” 他指了指落在她脚旁的一地谷物。 她今早出门时装了满满一碗,当然不是今晚全要喂给鸽子。他明显是误会了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天很晚了,它们要飞走了。” 好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 她当然听得懂。 她就是喜欢这个时间上来一个人待会儿罢了。 喂鸽子只是顺手。 一个人待着,无人说话,也没有通讯设备,从国内仓惶偷渡出来,本就不可能再与谁联系。 如果她没猜错,她已经被国内通缉了大半年了。 她喜欢晚上吃过饭就上来这边坐一会儿。 他说的没错,一天黑,鸽子就回巢,它们不过也是喜欢在傍晚时飞过来晒晒太阳。与她的习惯一样,随时停泊,随时飞走。 周围建筑都低矮,只有这块儿耸出一截。鸽子与人一样,多停留一会儿,不过是喜欢舒适区。 她也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吹吹海风,等天黑沉,顺便看看星星罢了。 可这个男人还要多管闲事地一次两次提醒她,好像他是她的谁。 她没道谢,也没说话。转身就下了楼回到自己家。 隔了没多久,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以为是julia或是房东老太太,没想到是jonathan。这次他没让julia过来邀请她,直接开门见山问: “我让julia去买火腿了,如果你吃不惯这边的熏火腿,还有沙拉,想喝酒的话,红酒也有,还有白兰地。” 林榣微微皱眉。 面前男人虽然在笑,表面却出现些许窘色,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直白,毕竟东方女人含蓄内敛的占绝大多数。 因为高出她很多,他要稍稍低下头,才能看到她那双不杂一丝感情,一向冷淡的眼睛。 他抿了抿唇,调整了一下措辞。 “我是说,如果你家没有吃的,或者冰箱坏了,呃,或者……” 林榣没等他说完,就甩上了家门。 —————— 一个周末,林榣起得很早。确切的说,是被隔壁的声音吵醒的。 jonathan他们家很吵,不知道在干什么,像是在搬家,大动干戈的。 林榣像每个清晨一样推开窗户,让房内黏潮的空气冲破窗,把清咸爽朗的海风放进来。就像个天然的空调。 她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有警察。 于是立马拉上了窗。 心怦怦狂跳个没完。 拉紧窗帘,稍稍拨开窗纱,看到那些警察还没走。 警车开到了海岸边,拉着长长的警戒线,好像是有人在海边被杀害,尸体上蒙着黑色的纤维布。 她的心一直在跳。 叫嚣着,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刚从国内匆匆出逃时的感受与现在一样,生怕警察就埋伏在哪个地方准备抓捕她。 听到鸟飞过头顶,都以为是警察的直升机螺旋桨划开空气的声音。 她不敢在她熟悉的东南亚徘徊,偷渡船的船夫载着她一路走,一直到最后还在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于是就不知不觉地漂泊到了这边。 突然响起敲门声。 略有些急促。可外面无人说话。 她吓得一抖,第一反应就是来了警察。 在房间内无头苍蝇一样踱步一圈儿,匆匆要去厨房摸刀,可拿刀属实不像是她的风格。 以前她枪不离手,现今有大半年没摸过枪,都有些不习惯。 她把枪藏在床底下。 房东老太太脾性古怪,不让他们租客在房内养宠物,偶尔会上来巡查。 她摸出枪,提起裙摆,塞进内/裤裤腰。 如果外面是警察,她不开门反而引起怀疑,到时候他们破门而入就更糟; 但如果就这么出逃,她不确定自己会逃掉。 那不勒斯不比国内,在这边她连个偷渡船工都找不到,小镇就这么大,真想找她,绝对能找到。 她决定赌一把。那些警察说不定是例行盘查罢了,毕竟附近死了人。 门还在敲,从一开始的急促变成轻缓,对方似乎有些想放弃了。 她站在门边镜子前,与对方进行心理拉锯。 目光直盯着镜中女人。 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以前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肩,左脸下颚处有一道浅疤,是在那次大爆炸中被飞来的砺石划伤的。 半年来,人稍丰腴了一些,看起来与以前的林榣不是很像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在骗自己。 有半分钟,外面没人再敲门。 但在她刚撤身要离开门边的一瞬,门又一次被敲响。 对方半是试探,半是紧张,动作不疾不徐,似是怕打扰她休息。 直到响起了jonathan的声音,她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下落。 只是稍稍,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他问:“may,你在吗?” 林榣顿了片刻,才答:“什么事?” jonathan似乎对她立刻回答了他有些惊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们餐厅所有员工今天要去西海岸那边野营,你要不要一起过来?我知道这或许很唐突,但……昨晚海边死了人,这边到处都是警察,今天待在这儿也挺没意思的,对吗?” 林榣愣了愣,随后在心底发笑。 这个男人真的有些奇怪。 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做客吃饭,会说“你家冰箱是不是坏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野营,反而说“海边死了人,警察在附近徘徊一天很烦”。 她打开门。 jonathan没想到她会打开门。 林榣抱着手臂倚在门边,抬起头,直盯着他灰褐色的眼眸,似乎要看清这个有些笨拙的男人,是否真的是没安好心。 jonathan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甚至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耸了耸肩,面有尬色: “昨天我给julia做了香瓜烤面包,你如果不介意……” 他说着又停下,在她面前总是在斟酌言辞:“上次的香瓜瓤,是julia倒垃圾不小心留在你家门口的,我听房东奶奶说你还赔了管理费,真不好意思。” 他说着要翻钱包,赔钱给她。 林榣看着他,一直不说话。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处,明显多放了几张,为了表达他的歉意。 林榣的目光渐渐柔和。 身后窗外的楼下还有警察徘徊,她这时突然不是特别紧张了,反而觉得,如果一直待在这里被警察包围住,她反而会越来越紧张。 “你如果直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海边散个步,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她语气平淡而清冷,“你如果问我要不要去野营,我恐怕会想到今晚你想跟我在帐篷里过夜。” 他愣了一瞬,随后咧开唇,露出白齿笑了开来:“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跟你调情?” “也不是不可以。” 她转身去房间,踢掉脚上拖鞋,毫不避讳地脱掉身上的绛色丝绸睡衣外套。 他能看到她内裤的后腰,别着一把枪。 她迎上他有些愣滞的双眼,回眸时,颇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丝毫也没想掩饰那把枪的存在,也没有放下它,直接套上一条鲜红如火的裙子,踩上一双浅跟凉鞋。 “调情,也不是不可以。” 她走上来,见他丝毫不躲也不闪,似乎一点儿都不怕她这个拿着枪的古怪的中国女人。 她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认真地说: “但是你应该知道,中国女人大多比较保守,不会随随便便跟你上床。” 她说完就走出了门。 他看着一道红色晃出视线,轻轻帮她拉上她房间的门,随后不自觉地低笑: “你想多了。” ——————— jonathan开了辆造型有些老旧的白色桑塔纳,载着林榣和julia一直往西海岸那边去。 海边支起了烧烤架,烤了牛肉,德国香肠,还有一些时令蔬菜。 他们到时,jonathan餐馆的员工和朋友们已经把肉烤熟了一轮了,车子刚停下,就有人向他伸出手臂招呼。 当然有人不乏问起jonathan,那个红衣服的中国女人是谁。jonathan解释说,是julia的家庭老师。 林榣听到了,挑着眉冷冷看他。 他却回头朝她淡淡一笑。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自作主张给她新身份,似乎是不想让她不自在,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贸贸然地邀请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邻居的行为有些奇怪。 林榣决心不再追究。 在这里,的确没人认识她。男男女女虽没簇拥她,但给她递餐盘时的态度很热情,还邀请她喝啤酒。 让她一点点地卸除了防备。 可以说,她不曾在这么热闹的、安慰的环境中生活过。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里充斥的,就是血腥,是枪声,是一具具在她面前目光涣散地倒下去的尸体,是那一桩桩沾满鲜血的生意。 有时她总在想,如果没有林问江和林槐,她只生活在孤儿院里,在那里安详无忧,平安喜乐地长大,她会不会活的比现在轻松得多? 或许,以后可以当个女教师? 她也是在jonathan说了她是julia的家庭教师后,julia很配合地喊她may老师时,才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以前她很讨厌小孩儿,尤其小姑娘,哭哭啼啼,矫情又脾性古怪,还难哄。 现在觉得,哄小孩,当老师,好像也不赖。 中途,jonathan给她递过来一杯啤酒。 他笑得有几分慵懒,看起来是喝过一些酒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了酡红,显得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愈发黑亮。 的确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林榣拒绝了。 jonathan似是有些醉了,转手把啤酒递给旁边的朋友,赶走了julia,坐在林榣旁边,问她: “带枪,是怕我跟你调情吗?方便自卫?” 这样半开玩笑的语气,显露出林榣印象中的意大利男人一贯的轻佻。 她淡淡移眸,看向日头一点点陷入海平面,没说话。 “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说,“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向你道歉。” “你以前在英国待过吗?”林榣古怪地接话。 “什么?” “英国佬,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就像你一样。”她态度颇为倨傲地说,冷冷地瞥他一眼。 他淡淡地笑着问:“年纪大一些的英国佬怎么样?” 他说着,用古怪的英式英语口音,发出“oldgoat”这个单词。意思是“老/色/鬼”。 林榣有些好笑,挑了下眉,面上仍是冷淡,用英语回:“很古板。” 他的确听得懂英语,也明白了,她是说他刻意的绅士行为,显得非常古板。 比如让julia邀请她去吃晚饭,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反而问她家冰箱有没有坏掉。 笨拙的,有些可爱。 “你又说我要跟你调情,又说我古板,”他轻笑道,用自己的啤酒杯碰了碰她喝光果汁的空杯子,“你总是想太多。” 她不仅想得多,反而感觉,对什么都很警惕。 东方女性容貌也生得含蓄,可她却有一种含蓄的张扬,等他确定了这个想法,又会发现,她的张扬,也很含蓄。 就像是她藏在裙下的那把枪。跃跃欲试的危险。 让人着迷。 “你不用想太多,”他站起身,转身要往朋友那桌去,决心不再理会她,只淡淡抛下一句话,“你不过是个正常女人,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罢了。一切都很正常,这一切,都很正常。”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一直在重复后一句话。 林榣凝视晚霞,有一瞬的失神。 他说,她很正常。是个正常的女人。 曾经也有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对她说过,她只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喜欢他那样的男人罢了。 那个男人说起话来有些自恋,棱角张扬,却也极其克制。 他是第一个说她是个“正常女人”的男人,在那之前,她只觉得自己就是林槐口中的—— 没有感情的怪物。 杀人机器。 不正常的女人。 她也从来没说过。 她其实,也一直想做个正常人。 正常的女人。 可以爱上谁,可以恨谁,可以喜,可以悲,可以拒绝别人,也可以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应该为追求这种正常的生活而活。 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早早地给自己铺好了出逃这条路,奔波了大半个地球,藏匿在这里的原因。 她不过,就是想做个正常人罢了。 ——————— 傍晚。 海滩上搭起帐篷,jonathan坐在海滩休闲椅上抽着烟,看到julia牵着林榣的手沿着沙滩一直一直向西走。 余晖洒在大地,海面沸腾着。她红色的身影略显萧索。 海浪拍打而下,水花落入海里,像一簇烟花,美得短暂,却也无声无息。 像是谁被刻意地遗忘了。 林榣没有再拒绝julia。 晚上julia要跟林榣挤一间帐篷,她也没拒绝,放julia进来时,小姑娘却被他哥哥抓了回去。 jonathan蹲在帐篷边,看着里面铺被子的林榣,半晌无言,只是说:“睡个好觉。” 林榣再没有说他想跟她调情的话,只回头,轻轻点了点下颌,面色仍是冷冷。 最后,在他撤身要离开的瞬间,她似乎觉得这么告别有些草率,是不是该说个“晚安”或是什么,尝试张了张口,只颇有些艰难地回了一句: “你也是。” jonathan于是又回来。男人的灰色眼眸凝视她。 西方男人长相稍温润一些,眼睛稍漂亮一些,就显得非常温柔,何况这的确是个爱笑的,温柔的男人。 此时表情更柔和,笑时露出一排白牙齿。 “晚安。” 林榣不得不承认,他笑时,她有那么一刻,心动了。 就像是一片枯涸很久的土地,突然淋了一场绵绵春雨——此刻不是春天,也没有下雨,她却觉得满心都湿润。 林榣那天晚上发现。她还是讨厌意大利男人的。 或许有一种男人,嘴上不说调情,言里言外都是想跟你上床,请个咖啡就像是请你喝了春/药。 还有一种男人,嘴上或许不说调情,但他确实是想跟你上床。 他不请你喝咖啡,他想请你吃饭,还会问你家的冰箱有没有坏,还会说,你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想跟男人做/爱。 周围帐篷静得像是一片墓地。仿佛满世界只有他和她活着。 他拥着她,吻得很细心。在这种细腻的吻中,她被他打动。 或许爱不够,或许情还未到,但林榣知道,她需要有个人来滋润她枯涸很久的心。 她需要有个人,把她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女人来看待。 痴迷彼此,在这一刻彻底拥有对方,有个人不会伤害她,不会离开她,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就已经足够。 天还没亮,jonathan拥着她坐在帐篷外的海滩上看日出。 他们做了一晚上,从满天星斗到朝阳喷薄,最后终于累了。 临近天亮,他问她要不要吃点儿早餐,他带了黄油和面包,顺便喝点啤酒,然后他开车,载着她去附近的小镇上买今天要用的食材。 这一番话,好像是把她当做了女主人。 她摇头,额头抵在他胸前。 “跟我做,比起跟其他女人,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告诉我。” 他想了想,笑了一下,老实答:“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女人。但是你是我唯一闭上眼睛,能想起来的女人。” 这话里调情的意味很足。 林榣咬着唇,却不知怎么就想哭。 她这一刻好难过。 也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原来八岁那年林问江第一次教她杀人,她是感到害怕的,她是不想的,原来,那些她不想杀掉的人死在她面前,她是想哭的,她也为逝去的生命而感到悲哀过。 原来,她也会哭。 也会伤心难过,也会害怕失去。 她抬起头,抚摸他眉眼,凝视他灰褐色的眼眸,有些讥讽地说: “我15岁时,被我哥哥强/奸过——他不是我亲哥,但他是我的家人。在那之后,他一直说我们是家人,我只能把他当家人。他说我不是正常人,那我也只能把自己不当正常人。” jonathan一时无言。 空气缓缓酝酿着沉默。 她都做好了他下一刻或许会推开她,愤怒地从帐篷离去,撕下他那些伪善温和的外表,向他的朋友宣扬她的丑事。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 她甚至害怕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很害怕,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拥有的这些温情的东西,又会抛下她离开,还会肆意地诋毁她,把她的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 可他没有。 只是轻轻地拍打她单薄的后背,上面还沾惹着彼此的汗水。 他细细一嗅,她身上泛着一层不属于这个小镇的香气。 他只是抚摸她的脊背。 在她的印象里,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可是,他是笨拙的。 他不会跟她调情,甚至,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只是拍打她。 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还会哭的时候,妈妈没吸毒的时候,也会这么拍打着,安慰她和小小的林栀。 她冷静地说:“其实,我杀了很多人。我哥哥也是我杀死的。” 似乎,是想劝他尽快后悔放弃她。 一边骨子里却又在叫嚣着—— 不要离开我,我把我的伤口,我的脆弱,我的难以启齿,全都展示给你看,求求你同情我,可怜一下我,不要离开我。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要自首吗?” “嗯,迟早会吧。”她说。 后来,他什么也没说,也不问,拉起她,替她穿好她的红裙子,把她的枪又别到了她的内衣里,然后和她在海滩上看日出。 她要放下枪,他却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 “如果这样能让你有安全感。” ——————————— 太阳从海面一点点升起,漫天黑暗散去,她缩在他怀里,感觉世界在一点点变亮。 他跟她交换着,一起抽完一支烟,然后把烟蒂按灭在砂砾之下。好像是把她那些过往,尽数埋藏。 烟蒂就像是偌大的地球上一道微不足道的丑疤,扔到哪里被掩埋,也不会有人再发现。 更不会有人特意去挖出来,然后宣之于众: “看啊!这是个烟蒂!地球上最丑的伤疤!” 不会有人这么说。 好似从今天起,也不会有人再去寻究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说:“其实,你不用用你杀过人这么拙劣的理由来骗我,你只是个正常的女人罢了,不过就是,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跟你调情。” 她愣了愣,随后,不自觉地笑了。 也是那一刻她才发现,真的发生了让她能够会心一笑的事。 以前古板冷脸,不过是,她不快乐罢了。 她这一刻感到好笑的理由却是不是她有多快乐,而是—— 意大利男人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总是刻意绅士,而显得有些古板笨拙的意大利男人,神经粗起来,也真的让人讨厌。 他看她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整个太阳露出了海平面,一时间天光大亮,他牵起她的手从海滩站起来,提议道: “走吧,去买今天的食材,我还要去给julia买条毯子,海边太冷,她会感冒。” 她跟着他走,穿过长长的海堤,走向光的尽头。 好像,又没有尽头。 那边一直是光。 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刻,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会戛然而止。 他轻松地问:“今天结束后,要去看海吗?” “这边没有海吗?”她古怪地环视一圈。 他又默了须臾,像平时一样,在她面前总是在笨拙地斟酌每句话会不会有调情的嫌疑—— 因为,那会让她感到讨厌。 她也沉默,最后,却是她有些不自在的开口:“我家冰箱或许坏了。” “嗯?” 她看着他,勉强牵起唇角。心想如果有面镜子,能看到她笑得估计比哭还难看。 他只朝她笑,眸底仿佛有星光。 “你在跟我调情?”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