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1章 镜开 “咔哒”。一切由暗即明,荧幕闪动,画面开始呈现。 这是一间教工宿舍,百年老校群楼里最犄角旮旯的一栋,地处偏远,学院多半打发嫩茬儿年轻老师去住。这房子外头看去红砖白阶很漂亮,常春藤舒着千娇百媚的青蔓攀绕着老洋楼,谁路过都忍不住多瞧两眼,可有幸成了老师,进去了这才大彻大悟——原来此芳舍年久多修,内墙的墙面都已层次斑驳,像一张补了无数次妆的倦容。 倦到连数字电视也欠奉,配给宿舍楼每间屋的,都是一台堪称古董级的有线电视。 “长江中下游地区陆续出现大到暴雨……” 少年走过楼道入口,传达室的窗玻璃里透出电视节目的声音,值班的老太太以往总是拦住他嚷嚷: “哎,小同学侬晓不晓得?这是教工宿舍,教师住的地方,你一个学生别总是往里跑。” 但今日,老太太没有盘诘他,或许是她在发呆,老目昏花,黑夜里没觉察他的路过。 他径自上了三楼,叩响了那扇熟悉的铁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的女人探头:“是你?” 少年小声地:“谢老师。” 尽管很迟了,少年又是不速之客,但她是他的老师,也是学校里关系和他最亲近的人,女人在短暂的惊讶后,还是迎他进屋。 泡一杯茶,切姜片添进,外面下着雨,她感觉少年身上湿湿冷冷的,热姜茶能驱寒。 谢老师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桌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来。”少年局促地在沙发前站着。 谢老师:“快坐吧。” 他这才坐下了,手在膝盖上蜷着,拘谨的,没有去碰那茶杯。 “回来怎么都没和我提前说。这么晚了,还有公交到学校?” “……嗯。” “那家里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少年静了一会儿,低头抠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破洞。 “我妈还是想让我退学……” 谢老师沉默了。 已经是大学生了,学生选择读与不读,学校没有权力置喙,她和眼前少年的母亲谈过,承诺给予特困家庭学费减免,希望母亲能够容许孩子把辛苦考上的大学念完。 但是那母亲尖利地拒绝了—— “读什么书?学中文?谁不会讲中国话?你们就是骗钱的!” 她耐声耐气地和那母亲讲理:“孩子很有天赋,您看,都已经大二了,半途而废是不是很可惜?何况再等两年学完出去,他在社会上也好找工作,我问过他,他以后想当老师呢。以他的成绩,考个教师编制不成问题,这是孩子的梦想,教师工作又稳定……” “他当不了老师的!你又不是没看到他的脸!” 母亲一句话就像钝刀劈下来,斩在无形的电流之间。 谢老师感到很愤怒,可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我现在就要让他回家打工!家里没钱了!不要浪费时间!那张脸——那张脸……读了书,又能怎么样!哪个学校会要这样的老师!”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谢老师屋里开着一盏白炽灯,瓦数低,显得昏沉,但还是照亮了少年的面容。 他的面容,谢老师已经看得很习惯了,可任谁第一次瞧见这张脸,都会倒抽一口冷气——半面阴阳脸,也不知生过什么病,青青紫紫的斑痕从额头一直覆盖到脖颈,像遮了一张腐烂的皮。 触目惊心,赤裸裸的不正常。 “有病!” “别靠近他,没准会传染。” “喂!阴阳人!” 伴随着这张脸和他一起成长的,是如影随形的谩骂和嘲笑。 因为有病,因为病得不知掩藏,丑得不知躲闪,少年从小受尽了白眼。哪怕再努力地学习,再温和地与人相处,他仍是像一头游走在青天白日之下的恶龙,得不到任何平等的对待。 很少有人和谢老师一样,能够发觉他正常的那一半脸长得很乖巧,是温柔的。 他总是在温柔而麻木地承受着大家的讥笑,有时候自己也配合着笑一笑,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谢老师看在眼里,他念书永远是最认真的一个,老实本分,分在小组里总是默默地做最多的活儿。别人欺负他,他也总是好脾气地受着,话不多。 “没事的,老师,您能和我聊聊天,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前我在村子里,别人见了我都绕着走,从来没人和你一样那么专注地听我说几句话。” “同学也都很好,至少没有拿砖头砸我。” 他说的很平和,但头总是低着,肩也佝偻,长期背负沉重的侮辱,使得他的脊柱已经长得畸形,被压弯了。 她后来对他说:“晚自习之后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来找我单独辅导,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半张正常的脸露出些窘羞的红。 她认识他这两年,习惯于他微驼着背,来敲她的宿舍门,把他自己写好的论文、散文、乃至于诗歌带给她,请她指点。 这年头很多人喜欢骂娘,却很少有人喜欢写诗了。 他却执着地写着。 同学们笑他,丑八怪写丑东西,酸死了,比你的烂葡萄脸皮还酸。 他笑笑,老老实实地又写。 但现在,他连这一份权力也没有了。 谢老师想着之前的事,心中唏嘘,怜悯地望着眼前的男孩。 少年道:“我这次来,是来向老师告别的。我明天就要走了。” “回老家?” “……嗯,算是吧。” 少年顿了顿:“老师,要是我的病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家就会对我友善一点了。那该多好。” 谢老师的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什么努力都已经做过,可惜她毕竟不是他的家人,她做不了最终的决定,也救不了他。少年的家境一天局促过一天,母亲懊悔让这孩子出来念书,家里毕竟还有一个身体健全的次子,才念中学,有病的那个叫回来,便可换健全的孩子走出去。 她觉得她做的也没有错,作为一个母亲,也要权衡家境,她很公平。 “你……你上次放在我这里,要我替你看的论文,我还没有完全改完——” 谢老师觉得自己就快兜不住泪了,仓皇地变换话题。 “但前面我读得很仔细,你要不要迟一些再办离校手续去,等我全部批掉……” “不了。”他笑着摇摇头,“天一亮,我就要走了。” 她懊悔极了,为什么总觉得还有时间? 为什么不熬一个夜? 又为什么,要去逛街,闲聊,开那冗长无意义的会议? 这里有一个学生将要碎的梦,还有一颗快要跳不动的心,她作为他最后一任的老师,却不能给他的梦献上一捧花束作别。 “对不起……” “没关系的。”他说,“但我最后写了一首诗,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 她忙点头。 他便从书包里拿给她看,纸页很薄,捧在手中仿佛没有重量。 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了,是一首很缱绻的爱情诗,滚烫热烈,却小心翼翼,她曾看过很多大师写过的爱意。从古人的“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到今天的“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眼里有你”,但这一刻,好像都不及少年捧出来的这一页纸。 他什么也没有说破,仿佛说破了也是一种韵律的缺失。 少年是个诗人,知道失了诗意,地位悬殊的爱情,也就只剩下难堪。 “是留给您的纪念。” 丑陋的面庞和正常的面庞都写着温柔。 “对不起,老师,我实在买不起什么礼物送给你。” “没什么比这个更好了。”她背过身,压着更咽,“你、你吃些东西吧,我去给你找茶点。” 借着翻箱倒柜,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谢老师拿了一罐奶油曲奇放到茶几上。 少年礼貌地谢过了,在谢老师的注视下,终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茶杯,却缩回手,轻轻地:“好烫。” 她碰了碰:“怎会?温的。” 但还是给他回去添了些冷水。 少年就着最爱吃的饼干,一点一点地喝了起来。 吃完喝完,夜还长。 他说:“老师,我能在你这里再看一会儿书吗?” “当然可以。” 少年又笑,有些无奈:“都要走了,最后还这么麻烦您。” “没事,你多留一会儿都可以……对了,你回去之后,再给我一个地址吧,我把看到的好书都寄你一份去。你这么聪明,其实哪怕是自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谢老师只能聊作安慰,“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微信上找我。” 少年望着她:“谢谢。” 顿了顿。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或许就……” 他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她宿舍里最多的就是书,因着他容貌丑陋,病态裸露,每次去到图书馆都是焦点,她便请他到教工宿舍来,把自己的藏书借给他阅读。 少年就这样在教工宿舍内读了一整夜的书,好像要靠这一夜,就把这些文字全部带回他的故乡。 他很少有这么自我的时候,从前他不会留到太晚,总担心自己会打扰到老师正常的作息。但今天是个例外。 谢老师没有怪他这最后的任性,只是她陪着他熬到后半夜,确实有些困了,不知不觉伏案睡去。 朦胧间,她听到少年对她忽然又说:“谢老师。” 她含糊地应了他一声。 “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道个歉。” “之前班里失窃……那几个学生总是丢东西,怎么也查不到,害你被批评。那些东西,其实是我拿的。” 她迷迷糊糊地惊欲醒,但身子太倦,沉甸甸地又起不来。 少年略显哀伤地说:“但我没有要那些东西,我一分钱都没有要。他们这样笑话我,我心里其实是有怨恨的……我把他们的包都扔去了草垛里,后来又都烧了个干净。那时候他们怀疑到我身上,但你问都没有来问我,就替我开了脱。其实做这件事的人,确实是我没有错。” “我没有勇气承认,我只在一个人眼里当过正常人,甚至是一个好人。” “那个人就是你。” “老师,我很虚荣是不是?……但是如果连你也对我失望,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是我一生中得到的唯一认可。”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眼神却澄澈,近乎透明,如释重负。 “——我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件……谢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的病好像从我的脸上,转移到了我的心里。要是有下辈子,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正常人……我不想病得连爱的资格也没有了。” “谢老师……” 哗地风吹进窗来,吹得桌上纸页翻飞,像招魂的幡。 而后,一切复归安静。 桌上的茶凉了。 谢老师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书桌前睡了一夜,屋子里很干净,少年是个很懂礼貌的人,但这一天他没有等与老师告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难免有些心堵,她起身,睡眼朦胧地来到客厅。 低头往茶几上一看—— 却整个人如兜头淋了盆冰水,猛地惊大眼! 昨天她给少年倒的茶,已经结成了冰,可是……可是…… 室温明明有二十七八度! 怎么会?怎么会? 她瞪大了乌珠子在屋内寻找,越来越多痕迹让她的心一直凉下去——铁盒里的奶油曲奇饼干,她昨天明明是看着少年吃下去的,但现在看来一块也没少。茶杯里的水冻成了冰块,可也并未缺下去,还有最后—— 最后,那一页含蓄的情诗,内容尚在她心底安卧,他赠她一笺纸作别。 纸却不见了。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那一页纸…… 她近乎战栗,忽然“叮”地一声,手机震动,骇得她跳将起来,劈手夺过,原是垃圾信息。她松了口气,却如梦初醒般想到什么,于是迅速拨了少年的电话。 嘟。嘟。嘟。 心跳和机械音一起颤动。 “喂?” 通了。 接电话的人是熟悉的中年妇人的声音,粗野,但此时又带着些哭腔。她与电话那头少年的母亲往来了几句对话。 心狠狠坠入一个看不进的黑洞里,跌下去。 她听到了—— “……” “是你们!又是你们!!我还没来及找你们!你们倒先打过来!” 女人在控诉,前面说了什么谢老师已经记不得了,她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听到最后凄厉的呐喊犹如棒喝:“他死了!死了!” 血流如冰。 死了? “都是你们蛊惑的!!他和我吵架,跑出去,外面在下暴雨,警察说,那里有一段电缆暴露……” 谢老师耳中嗡嗡的。 激烈的谩骂和哀哭里,她只又勉强听得两句,如鬼如魅,如不属于世间的作别。 妇人在电话那头,凄声破耳: “还找什么?还找什么?!” —— “昨天已是他的头七!!!” 第2章 那时我还是个学生 “昨天已是他的头七!!!” 键盘停止敲击,贺予从教工宿舍的书桌前起身。 不足六十方的房子,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老式电视机还在播放着冗长的诗词综艺,伴随着信号不好时沙沙的雪片声。 沙发还是故事里的那张沙发,茶点,饼干盒子,都还在。 但墙上的时钟是八点零九分,外面亮着路灯,不是深夜。这会儿正值夏日时节,空气湿闷,蛾子在灯下盘旋打转,蚊虫低飞,雨还未落。 少年离开教工宿舍的小书房,推门出去,光影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斜射进来,使得整个空间的光影都有些虚幻,虚幻胜过他刚刚写完的故事。 一个年轻女人躺在沙发上,空调开得很低,她盖了条珊瑚绒毛毯睡着了,面前是几张擦过眼泪鼻涕的纸巾。 贺予说:“醒醒。” “嗯……” “起来。” “不要吵……我根本没怎么睡着……”年轻女人困倦地哼哼,咂了两下嘴,“再躺一会儿……” 贺予刚想再说什么,电视机前的综艺节目开始介绍老电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他暂停了叫醒她的服务,拿遥控器换台。 贺予很讨厌同性恋。 “欢迎各位观众观看我们的医学养生栏目——” 再换台。贺予也讨厌医生和医院。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这次就姑且不换了,以他的品味,这勉强可以作为背景音。 贺予放下遥控板,瞥了还仰躺着打呼噜的女人一眼,转身去到厨房内,打开油腻腻的冰箱,脸庞被照明灯映亮。 他将冰箱里的存货扫了几遍,拿出两枚鸡蛋,一块火腿,又寻摸到一碗隔夜的剩饭,然后他提高声音,问客厅里还在睡觉的女人:“谢雪,你这儿有葱吗?我没找着。” 女人没动静。 “给你做扬州炒饭。” 屋外静了一会儿,贺予再回过头,看到年轻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沙发,扒到了厨房边:“……那要两个蛋,加一大块午餐肉。” 又犹豫着问:“你会不会啊?” 贺予卷起袖子,回头温良尔雅地笑了笑:“外面坐着等。很快就好。” 那个叫谢雪的女人就晃去别的房间转悠了。 她看到了书房里打开的电脑,坐下来浏览了一遍word:“贺予!你是在拿我当原型吗?” 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贺予问:“什么?” “我说——!你是在——拿我——做原型吗??”谢雪抱着他的电脑出来,“这个,鬼故事里的谢老师!” “哦。”少年静了一下,磕碎了一枚鸡蛋,笑笑,“是啊。你就是我想象出来的人。” “艺术来源于现实,谢老师。” “可你写你暗恋我啊?” “……艺术不同于现实,谢老师。” 但他最后一句说谎了。 他确实是暗恋她的。 贺予和谢雪认识了十多年了。 谢雪比他大了五岁,今年是她在沪州大学艺术学院任教编导老师的第一年,而贺予则成了她班上的学生。 谢雪看到编导新生名册的时候曾在微信上惊讶地弹贺予:“真他妈的无巧不成书!我要教的这两个编导班里,居然有个男生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 彼时贺予以手支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停机坪外闪烁明灭的灯光,手机叮铃响了,弹出的是那个熟悉头像。他看着暗恋了十年的女孩的消息,刚想回复,广播里传来机组要求关闭通讯设备的提示。 贺予侧着脸想了想,没有回她,关了手机。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蠢货。 当然是他努力争取的。 ——和贺予自己编的故事截然不同。 他这个少年不但不穷,而且也不丑,他长得非常英俊,药企巨头家的儿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他的高中是在国外读的,但在得知谢雪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为了沪州大学的一名讲师时,贺予用了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思考,然后登上了国内沪州大学艺术学院的招生官网。 几个月后,沪州大学艺术院开学了。 然而新官上任的谢雪谢老师毕竟还是太年轻,不知职场险恶。 负责编导新生一、二、三班的辅导员蒋丽萍是学校出了名的奇葩。据说此人要学识没学识,要修养没修养,全靠和校董睡觉,才在学校里捞了个闲职。蒋老师长得艳丽漂亮,且也不把以色侍人为耻,成天大剌剌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校董搞暧昧,并且对一切颇有姿色的女学生女老师都抱有明显敌意。 谢雪抱着笔记本赶去上课的时候,就看到蒋丽萍一袭红裙及地,还占着自己讲台在和新生交接注意事项。 “不好意思,蒋老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谢雪试着提醒她。 谁料对方一挥手:“等一下吧,早自习时间太短了,我还有最后两项要求没说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刁难,蒋丽萍的最后两点讲了十五六分钟才算结束:“好了,我要叮嘱的就是这些,不耽误你们上课了。那个……不好意思,没记住新老师您姓什么,好好干,别紧张。” 蒋老师踩着五六吋长的猩红色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港风古韵的长裙在她身后高傲地扬起红波,留谢雪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抱着电脑来到了讲台上。 真他妈的要命。 蒋丽萍不说倒还好,她一说,谢雪还真的就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名校学生们大多能力突出,不易服人,他们原本对于年轻老师的信赖度就没有对老教授们高,更何况蒋丽萍临走前还阴森森地蹬了谢雪一脚。 这群人精们顿时就明白了,哦,原来他们班的老师,是个连辅导员都还没记住名字的实习老师。 这还了得?饶是谢雪胸中揣着三把火,也挡不住一个大教室的学生们的口水。职场新人谢老师从自信满满到磕磕巴巴只花费了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就开始两眼发昏脚下发软。 所以她压根没有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的男学生坐在大教室最后一排,慵懒地转着笔,靠在椅背上看着她。 “各位同学好,我是你们的编导老师,我姓谢,叫谢雪。那个……” 学生不买她帐:“老师,你今年几岁呀?” “姐姐要不也和我们一起点杯奶茶?” “老师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谢雪见场面有些失控,不免手足无措,只好纸老虎似的装狠:“安静!我不和你们闹。你们在大学时期,一定不要辜负自己的大好青春,要努力学习知识。再说现实点,我这人很严格,不好说话,给学生判挂科的几率远超我的其他同事。你们自己都长个心眼儿,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贺予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那笑容落到唇角,随意勾住—— 她就一傻逼。 教室里的同学们默默无言,瞧猴似的瞧着她,有男生直接叹了口气,收拾书包,直接就走了。 “喂!同学!你——” “老师,你再凶我也挂不了科的。我还和我女朋友有约会,先走了。” “真有意思,沪大居然会招这种拿挂科来威胁人上课听讲的实习生,我们千军万马独木桥考进这个大学,不是为了给新老师做小白鼠实验的吧?凭什么我们班是你来带,隔壁班却是沈教授啊?我要给校长写投诉信去,不奉陪了。” 谢雪难堪不已。 虽然强作镇定地询问了这几个学生的名字,拿着小板子给他们扣了分,但谢雪明显被打击得很厉害,半天都不能回神,准备好的课件内容也遗忘得乱七八糟,三纸无驴讲了半天,好不容易捱到了预想中会非常有趣的互动环节,却没有任何人愿意主动上台配合。 “老师,我来吧。” 就在她快噙不住泪,几乎就要落荒而逃的时候,教室最后排忽然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谢雪被折磨惨了,都没有意识到那个好听的声音有多耳熟,直接感激涕零地寻声张望着救兵。 然后她望到了那个三年未见的男孩子,谢雪一瞬间惊讶到毫无形象可言地张大了嘴:“贺、贺予?!!?!” 男生坐在课桌前,他眉眼清爽,勾着笑,嘴唇薄得很有特色,有些凌厉,又有些邪,像极了《无间道》里少年刘建明抬起头望向醉酒marry的那一瞬间,有着年轻男孩子发现了猎物时的踌躇满志,以及欲望餍足。 他扬起眉:“好久不见啊,谢老师。” —— 事情就是这样。 回到宿舍后,谢雪就绷不住了,开始发泄性地大哭,贺予喜欢她,但他这人嘴有点儿欠,不太会好好安慰她,居然和她说:“那你自己先哭着,我去你书房写一会儿故事。你不难受了我再出来,陪你吃个晚饭。” “贺予你会不会哄人啊!!” “那你布置的作业我要不要写完?” “……你去吧。” 但等贺予写完故事出来,谢雪已经哭得睡着了。 喊了不醒,他也不急。 谢雪第一喜欢吃,第二喜欢睡。只要给她做好吃的,她一定能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一点哪怕她当了高校老师也不会改变。 十五分钟后。 “……这是个什么?” 低头看看自己端出来的黏糊不堪的“火腿鸡蛋炒米疙瘩”,男生有些抹不开面子,自尊心特别高地对他的老师说:“看不懂么,扬州炒饭。” “你管这叫扬州炒饭?” “……那你不吃算了,我点个外卖也行。”男生板着脸,拿起手机,搜了家评分最高的餐厅,然而还在填收餐地址的时候,教工宿舍的门铃响了。 贺予抬起杏眼:“怎么。同事找你?” “没有呀,我都还没和他们混熟呢。”谢雪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看时钟,“这个点了,会是谁啊……” 她一边说,一边趿拉着拖鞋跑去玄关。 几秒钟过后—— “哥!”谢雪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怎么来啦?你今天不加班吗?” “……!!” 一声“哥”字,霹雳惊天,贺予原本有些痞气,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懒散神情瞬间被打破了,无数阴暗的记忆在电光火石间迅速跑完了他的反射弧全程。 他立刻起身,一把抄起桌上惨不忍睹丢人现眼的炒饭,迅速往厨房垃圾桶方向去。 但为时已晚,谢雪挽着她大哥进了屋。 “哥,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哦,贺予回国了,他现在居然是我班上的学生,他正在屋里坐呢,你俩也好久没见了吧?——哎,贺予!”谢雪叫住他,“你端着盘子去哪儿呢?” “……” 算了。 既然都回国了,总要再遇见他的。 贺予背对着他们站着,将自己面庞上的所有的真实情绪都收拾了个干净,然后他慢慢回过身来,姿态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与面前大了自己整整十三岁的谢家大哥相比,气场上似乎也不遑多让。 他望向那个眉眼间和谢雪有三分相似的男人,那个谢家的一家之主。 然后男生反手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觑过眉眼,略微停顿:“好久不见,谢医生。……您好像……” 他端详着他。 那个男人还和从前一样,眉目冷峻,面部线条锐硬,是非常具有进攻性的脸庞轮廓。他的眼睛好看,和谢雪相似,一双桃花眼,换作任何人有这样一双眼睛都会显得很媚,但他厉害,他硬生生诠释了什么叫相由心生,千里桃花潭都能被他冻成玄冰,兄妹俩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谢雪能很娇,他却一点也不媚,瞳水冰凉,凝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整个人都显得冷硬高挺。 很霸道,很独裁的气质。像个封建专制家族里的大当家,最好再给他苍白的面孔配上一套气场很足的黑绒貂裘,然后衣襟处再配两根军阀银挂链,那就齐活了。 贺予最后温良地笑了,但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您好像还和以前一样,挺年轻的,不见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独裁直男癌谢家大哥正式出场说话了捏~他真的很直男……请大家见谅…… 小剧场: 谢雪:今天的编导班课后作业是写一篇故事,故事要包含爱情,救赎,遗憾三个要素。5000字以内,主角要由生龙活虎到彻底死亡,最好带点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贺予:写好了。 谢雪:在哪里?交作业。 贺予:老师您看《病案本》第一章^^ 谢雪:……你好像变态了点。 贺予:不急,以后还有机会展示更变态的。比如…… 谢雪:比如什么? 贺予:作为一个编导专业的学生我想说,剧透是一种流氓行为。 第3章 我从一开始就有些抵触 这就是谢雪的哥哥,谢清呈。 谢清呈曾经给贺予治过病,当过他们家的私人大夫。 贺予虽然外表看着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给外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良恭俭让,品学行兼优。然而贺家却有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们这位教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得了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 是孤例病,至今有病案记录的只四位患者。每位患者基本状态都差不多,激素系统和神经系统存在先天的缺陷,紊乱时会性情大变,他们平时痛感麻木,疾病一发作,就会发疯,嗜血,具有很强的毁人或自毁倾向,标准反社会人格,肉体上则会出现高烧,错乱等病状,每一次发作都比前一次更严重。 临床称这种疾病为“精神上的埃博拉”,它会逐渐让人的精神崩解,肉体僵麻,身和心加在一起,要死两次。病症步步恶化,就和癌变一样,病人从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逐渐演变成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最终完全丧失民事行为能力,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1号病例到3号病例,在完全恶化之前,都已经受不了折磨死去了。 贺予是4号。 他父母带着他看了国内外很多知名的医生,但都没什么用,医生们认为唯一的拖延办法,只能是先请一个医护人员陪伴在贺予身边,进行长期的监护式治疗,降低发病率。 贺家出于各种原因考虑,最后找到了当时才二十一岁的谢清呈。 那一年,贺予八岁。 但现在贺予已经十九了,谢清呈则已经三十二岁。 谢清呈看上去比以前更沉稳,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他对事情不容易有太大的波澜,所以对贺予的突然回国也没有报以过多的惊讶,他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将三、四年未见的青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无视了贺予客气的寒暄。 以他的年纪和社会地位,他没有兴趣,也必要去和一个二十岁都还没到的男孩子讲场面话。 他只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 “都已经这个点了,这是女校职工宿舍楼。” 贺予微笑,虽然他想骂,您他妈不也来了吗,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说:“我很久没有和谢老师见了,聊得久,忘了时间,真不好意思,谢医生。” “你不用再叫我谢医生,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贺予轻声地:“对不起,习惯了。” “……哎呀。”谢雪在旁边见他俩气氛僵硬,连忙调和,“那个,大哥,你别板着张脸这么严肃嘛……贺予,你坐,你也不用太紧张,大家都好久没见了。” 说着话,她又和贺予拉开些距离,挺客气的——她经常这样,单独和贺予相处时很轻松,举止也更为亲密,可一旦有其他人在场,尤其是谢清呈在场,她又会和贺予保持一个很礼貌的边界。 贺予估摸着,她有这种行为,实在是从小被谢清呈被训怕了。她这位封建社会大当家似的哥是个标准直男癌,而且还是个大男子主义特别重,特别爹的直男癌。 这种人对自己家女眷的安全隐患往往是很敏感的。谢雪小的时候,谢清呈连不过膝的裙子都不允许她穿。有一回学校组织家校表演会,谢雪跳霹雳舞,谢清呈在台下脸都看黑了,小姑娘一下台他就沉着脸问她为什么参加这种乱七八糟的舞蹈排演,然后强行往她身上披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现在虽然才八、九点,恐怕谢清呈也会认为很迟了,贺予和他妹妹孤男寡女混在一起非常不合适。 果不其然,谢清呈进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当家的男人长腿交叠,一边松了颗袖扣,一边抬眼漠然看向贺予: “说说,怎么就这么巧,考了谢雪教的学校,还是她教的专业。” “……” 这姿态真是太爷了,完全的职业病。贺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去医院求助的病人,而医生心情不好,板着脸问: “说说,哪里不舒服。” 贺予这样想着,觉得有点好笑。 谢清呈见他半天不答,嘴角似乎还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更冷了些:“说不了?” “……” 他错了,不是医生问病人。 这语气简直是警察审犯人。 贺予叹了口气道:“没有。” “那就说。” “我觉得在国外不太适应,而且我喜欢编导专业。您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巧,这您让我怎么解释?”贺予笑着说,性子仿佛很耐,“我又不是算命的。” “你喜欢编导?” “是的。” 谢清呈没有再问更多,因为他的目光被贺予端着的“火腿鸡蛋炒疙瘩”给吸引了。 谢清呈皱起眉:“……什么东西。” 贺予很想把盘子丢在谢清呈那张仿佛别人欠了他一个亿的面庞上,然后附赠一句关你什么事? 但是碍于谢雪在场,所以男生还是对她的哥哥礼节性地笑了一下,说:“扬州炒饭。” 谢清呈端详了几秒钟,冷着张爹脸:“围裙脱了,我重做一份。” “……” “你这些年在国外怎么活下来的。” “……点外卖。” 谢清呈看他的眼神就更犀锐了,带着些责备。 贺予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来由地觉得这种感觉很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别墅新修剪的绿茵地上,谢清呈低着头看着七岁的他,凛冽的眼神好像能把他的心脏都检视剖开。 那一天还是贺予的生日,一群孩子在贺家偌大的别墅里玩耍,孩子们玩得累了,就在湖崖边的白砂石地上聊天,讲自己长大了想干的职业。 “我长大之后要当明星!” “我要当科学家。” “我要当宇航员!” 有个小胖子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又不甘示后,左看右看,正好看到管家带着一位年轻的医生从前院穿过。 绿茵茵的草坪,湛蓝如洗的天空,年轻医生怀里抱着一束为了拜访主人而买的捧花,开到灿烂的无尽夏绣球花被淡银色的绸面纸裹着,搭配银柳和重瓣鲜玫瑰,花束上还别致地覆盖了一层点缀用的薄纱。 谢清呈一手抱着花,另一只手则很随意地插在衣兜里。他穿着干净合身的实验室制服白大褂,胸前别着两支圆珠笔,因为没有在正式工作,他的衣服是敞开的,露出里面铅灰色的衬衫,还有被休闲西裤包裹着的匀长双腿。 小胖子看呆了,过了一会儿,伸出短短胖胖的香肠手指,指着谢清呈,声音很响亮:“我要当……我要当个医生!” 忽然风刮得紧了,而卖花的商家包装的他妈太不用心,这风居然把谢清呈怀里花束上的纱巾吹开了,白纱一下子飘在了草坪上空,又于风停时堪堪然落下。 小孩子们齐齐仰头看着那块白纱,而那白纱最后不偏不倚,落到了唯一兴趣缺缺的贺予跟前。 “……”贺予虽然不喜欢家里这些经常会出现的医护啊,药代啊,还有科研员,但他习惯了彬彬有礼。所以他还是低头,拾起那方柔软的纱巾,走过去—— “医生,您的东西掉了。” 他仰起脸,正对上一双瞳水淡漠的眼睛。 大夏天的,却让那时候正在学唐诗的贺予莫名其妙想到了一句话:“雪声偏傍竹”。 谢清呈低头接过轻纱,实验室制服随着动作微微吹拂,像是白鹤化成了妖魅后的羽蜕。 “谢谢。” 这个时候,贺予忽然从他袖口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水味道。 有研究表示,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如何,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对方身上的气息。 意思就是,如果一个人正好散发着你所喜欢的体香,那就更容易让你一见倾心。而如果那个人身上的气息让你觉得讨厌或者害怕,那么你们的未来关系恐怕就不会有什么良性发展。 贺予不喜欢谢清呈的气息。 冰冷、坚硬,像是他从小到大吞下过的无数苦涩的药片,打针之前擦在皮肤上的酒精碘伏,苍白冰冷无人陪伴的病房里弥漫的消毒水味。 他几乎是对这种味道有本能恐惧的,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可是肩膀却被管家伯伯搭住了,管家笑着和那个让他浑身不适的医生大哥哥介绍:“谢医生,这位就是我们老板的公子。” 谢清呈正准备移开的目光停了一下,眸色幽深,凝视着贺予:“……原来就是你。” 那眼神没来由地让贺予联想到手术刀,锋利异常,让贺予有种自己的心会被他剖开来放到显微镜下的异样感受。 年轻大夫说:“第一次见面。以后你的病,可能就会由我进行治疗。” 贺予恐医,温和的女医生都让他抵触不已,何况是这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严肃寒冷气息的夜叉,八岁的孩子登时浑身不适,为了维持风度,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这一幕偏巧给露台上的母亲看到了,吕芝书女士当晚处理完公务,就把儿子叫到书房内,铺着祖母绿绒布的茶桌上摆着一杯温度合宜的热可可,她把热可可推给了贺予。 “今年那个谢医生,你见过了?” “见过了。”贺予家教森严,在母亲面前也一板一眼,并不那么亲近。 吕芝书对这变态儿子很失望,她那时候已经生了二胎,二宝虽然没有长子聪明,但至少可爱嘴甜还健康,所以她完全只向着次子。至于对贺予,她说话就几乎没什么耐心:“他叫谢清呈,以后就是你的私人医生了,他每周都会来我们家给你看病,你一定要好好配合,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随时请他过来。” “嗯。” 吕芝书看着眼前才八岁的男孩这样沉稳,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憷,为了消除这种难受的气氛,她叹了口气,稍微逗了逗他:“贺予,谢医生是和我们家签了卖身契的,如果他不能把你的病治好,那他就会沦为我们家的长工,全年无休,没有工资,连老婆都不能娶,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明白。”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配合,让他的治疗效果打折,耽误了他恢复自由身的时间,害他以后娶不了老婆的话,你就得对他负责,养他一辈子。” 贺予那时候太小了,虽然早熟,但毕竟只有八岁,所以还是被震慑到了。他立刻抬头:“我能和他解约吗?” “不能。”吕女士这几天赶飞机的时候热衷于看民国苦情宅斗剧,转念一想,居然还补上一句更损的,“而且没准他要求的负责方式,是要你来当他老婆呢,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给人做童养媳也挺好的。” 贺予那时候对情爱之事毫无好奇,懒得涉猎,因此还不知道这片土地的婚姻只限于男女,听吕女士这样一说,心理阴影更重了,有段时间连噩梦里都是谢清呈的身影:“不行,我不喜欢你……我不要和你结婚……!” 这个梦魇直到半年后贺继威听闻此事,才被打破。 贺继威当时臭骂了自己老婆一通:“你和孩子胡说些什么?” 又骂贺予:“这种话逗你你也信?平时的聪明劲去哪儿了?你是男的,谢医生也是男的,什么你要和他结婚对他负责,你脑袋装了一个太平洋的海水?” 贺予很是阴郁。 这半年来,一想到如果自己不配合,让谢医生治不好他的心理疾病,他可能就要被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医生当童养媳,他就只能不断故意在谢医生面前出丑卖蠢,希望让这个人对自己留下极坏的印象,哪怕以后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这男人也绝对不会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兴趣。 结果没想到他在谢清呈面前装疯卖傻了半年,最后得来的却是他爸的一句—— “你妈逗你玩。” 如果不是贺予好涵养,他可能已经破口而出直接骂一句“你妈的!”了。可惜贺予被约束得太厉害,八岁的时候别说这种脏话,就连“王八蛋”都不曾进入过他的少年儿童百科词典。 但不管怎样,通过这半年持之以恒的努力,坚持不懈地在谢清呈面前丢自己的脸之后,贺予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件壮举,那就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后来的六、七年…… 不,或许不止六七年,哪怕在他十四岁离开了谢清呈之后,哪怕到了今天,或许在谢清呈看来—— 他贺予,都还是一个大写的、立体的、会呼吸会喘气的大傻逼。 而此时此刻,他手上端着的这碗惨不忍睹的炒饭,在谢清呈眼中,恐怕就是时隔四年,他还是个连碗炒饭都不会炒的绝世傻逼的最有力证据。 男生放下炒饭,把围裙递给了西装革履的谢家当家大哥,神情看似从容冷静,实则有些阴沉:失策了,他就不该亲自下厨的。这不给谢清呈白捡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予:作者好像是个智障。 谢清呈:为什么。 贺予:哪有二十一岁当医生的。 谢清呈:是在校兼职。 贺予:行医执照呢? 谢清呈:私下聘用。 贺予:为什么非得是你。 谢清呈:我好看。 贺予:好看能当饭吃? 谢清呈:我脑子好。 贺予:那为什么非得是二十一岁,太年轻了,我给你算一下,哪怕是八年本硕博连读的那种医学生,进入大学18岁,八年读完也要26岁了,还要再加规培,实习,各科室轮转,我觉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年龄要改成28岁才非常勉强可以合理。 谢清呈:你没看文案吗? 贺予:看了,本故事纯属虚构,但为什么不能真实点。 谢清呈:那也行,我第一次来你家28,你8岁,给你看病7年,分开4年,所以你出场还是19岁,你算过我几岁没有。 贺予:39,也还行。我能接受。 谢清呈:故事再发展一下,随便拉个时间线跨度,比如十年。那我几岁。 贺予:49……也没事,反正我不喜欢你。我是个直男。 谢清呈:巧了,我也是。@晋江文学城,开个中老年耽美深柜专栏,贺予要写。 贺予:说了我不是同性恋,同性恋都很可笑,令人生厌,我是直男,钢铁直。 谢清呈:@晋江文学城开个中老年直男耽美专栏。 贺予:……………… 谢雪:大家不要理楼上俩愚蠢的深柜了……啊大哥我不是说你,呃……总之祝大家七夕节快乐!!! 第4章 重逢时我垂眼看着他 狭小的厨房里传来炒饭时的滋滋油响,贺予和谢雪坐在有些油腻的小餐桌边。 谢雪一扫阴霾,挺轻松地笑着等她大哥把饭做好。 贺予也敷衍着笑着,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厨房粘着招贴画的移拉门被打开,先出来的是一阵熟悉的扑鼻饭香,然后谢清呈走出来,摘了围裙,依旧是衬衫收腰,西裤笔挺。虽然他性情冷淡,但却是个好大哥,因为他父母早亡,他是一家之主,从小照顾晚辈,所以做菜的手艺很不错。 谢雪见她哥卷着半截衣袖,端了个托盘,摆在了简陋的小桌上,哗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蹦起来,帮着哥哥摆盘拿餐具。 “好香啊。哥,你好帅你好帅!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快!饿死我了!” 谢清呈沉着脸:“女孩子不要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不像话。去,先洗个手。” 又对贺予道:“你也是。” 贺予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炒饭了。 谢清呈炒的饭蓬松金黄,米饭颗颗分明——贺予小时候曾经在灶台边观察过谢清呈炒这道妹妹最喜欢的主食,知道好的炒饭需要用隔夜的米,不能太潮湿,也不能过于干燥。米饭下锅前,先在打了蛋液的大碗里翻搅,让每一颗米饭都均匀地裹上金黄色。 等热油烧滚,锅内飞快地下两枚鲜鸡蛋,打碎翻搅,迅速捞起。再下猪油,将裹满了蛋液的米饭倒入平底锅大火翻炒。 但这其实不是正宗的扬州炒饭,谢清呈依照谢雪的口味做过调整,从来不放青豆,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味,三盘热气腾腾的炒饭都是颗粒金黄,油汪汪地在灯下散发着光,里面搁着切作小块儿的火腿,还有滑嫩的虾仁,青嫩的葱段洒在上面,色泽和味道都很诱人。 贺予吃着饭,内心却打着算盘。 他实在有些食不知味,饭桌上谢雪一直在说说笑笑,但因为谢清呈来了,她多半的欢声笑语都是冲着她哥的,他们兄妹俩在一起聊得自若,他反而因为太久没有和这两个人相处而有些插不上话,成了他们聊天的一块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 背景板很不高兴,他得想个办法,把谢清呈给支走。 “还要吗?” 走神间,喷香的炒饭已经被自己默默吃得见了底,贺予回过神来,对看向自己的谢清呈客气道:“不用了。” “哥,我还要的,你给我再添点!” 谢清呈拿着谢雪的餐盘去了,谢雪咬着筷子地对贺予道:“我哥做的可比你好多了,特别美味,你不多来一碗?” 贺予皮笑肉不笑:“能压坏体重秤的人,有你一个就够了,我就不添乱了。” “喂!哪儿有你这样的!你讨厌我啊!” “是你先嫌我做的没他好吃——” 两人正闹着,厨房里传来谢清呈的声音:“谢雪,你在这里放桶水干什么?” “哦。”谢雪立刻停下了和贺予打闹的动作,就像刚才与贺予嘻嘻哈哈的人不是她似的,正襟危坐道:“学校说明天宿舍要停水,我打了一桶水屯着,但是厨房太小啦,放在别的地方碍事,只能先放五斗橱上。” “放这么高,推门不注意掉下来怎么办?” 傻逼说:“哎呀,哥,你不用管,没事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热衷于揪喜欢女孩儿辫子的贺予听着他们俩的对话,那双漂亮清纯的杏眸往厨房扫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坏的损招…… 三人吃晚饭,谢清呈不喜欢打扫,于是贺予作为一个表面上温柔可靠又优秀的男生,自然是主动承担了洗碗刷锅的工作。 “要帮忙吗?”谢雪问。 “一会儿有需要再叫你。”贺予似笑非笑道,转身去了厨房,并且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贺予开始仔细观察角度,他先是把五斗橱上搁着的那桶水往外移了些,移到一个开门正好会撞倒的位置。 再然后,他很淡定地找出谢雪放在五斗橱第二层的吹风机,眼也不眨地放到了水池里,拧开了龙头。 “哗——” 谢雪屯了小半个月工资买的高端吹风机就这样被她浑不疑心的贺少爷给冲成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废品。 很好。 贺予镇定自若地把吹风机擦干了重新塞回柜子里。 前期准备工作结束。 他从门缝里不动声色地望了正在和谢清呈说笑的女孩儿一眼,回身挽起白衬衫的衣袖,安安静静地拧开龙头,开始倒洗涤剂刷碗筷。 那架势,简直大好人一个!五好青年一枚! 然而大概坏事做多了总会遭报应。 就在贺予运筹帷幄精打细算筹备完这一切行动,刚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准备让女主角进来接受这一次他策划的“巧合”遭遇时,他忽然听到厨房外面穿来脚步声。贺予立刻回头,见磨砂玻璃外已经映出了一个高挑挺拔的男士身影。 贺予睁大杏眼,还来不及阻止,就听得谢清呈在外面说:“贺予,我进来洗个手。” “等——” 半个字刚说出口,就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噪音,贺予故意搁在五斗橱边沿的水桶摇摇摆摆的晃了一圈,然后—— “哗啦!” 那满满一桶的水,那按照贺予的计划,本应该落在谢雪头上的水,就这样径直地照着谢清呈的俊脸兜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操! 他妈的一滴也没浪费! 贺予:“……” 谢清呈:“……” 水花飞溅,满室狼藉,功德圆满的水桶骨碌碌地在谢清呈从头湿到鞋的身边来回滚动,最后老大爷遛弯似的,慢腾腾地滚到了客厅外面,在闻声惊恐赶来的谢雪的拖鞋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 谢雪在外面目睹全程,吓得人都抖了。 完了…… 他妈的完了完了完了! 谢雪看着她大哥浑身湿透,慢慢地朝自己转过头来,他一张原本就很白皙的脸庞在一大桶天降甘霖的洗涤之下更显得肤色玉白眉目漆黑,被打湿的碎发垂在额前,正在往下滴着水珠。水珠穿过眉毛,流到他因难以置信而睁大的眼睛里,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然后回过神。 “谢雪!!” 谢雪浑身一个激灵,害怕地把自己缩小了。 谢清呈甩开滴水的额发,怒不可遏地:“早说了别把水桶放在五斗柜上!!” “对不起对不起!”谢雪哆哆嗦嗦地跑进来,又拿拖把又拿纸巾,一边把纸巾递给她哥,一边去五斗柜里翻吹风机,“哥,我也没想到它会掉下来……明明刚刚进出还没事的呀……你先吹吹头发,别着凉。” 贺予在后面心虚地眨了一下温良的杏眼。 谢雪把谢清呈拉到客厅,毫不知情地翻出被贺予用水淋到报废的吹风机,接上电板,一按开关。 没动静。 “咦?” 再按。 还是没动静。 “……” 反复按。 “……哥。”谢雪看着她哥阴沉至极的脸色,几乎觉得自己死之将至,颤声道,“吹、吹风机好像坏了……” 谢清呈觑过冰冷的桃花眼:“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花了四千块买的那台吹风机?” 谢雪差点跪下了。 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啊!!! 本来谢清呈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买个比一台普通电视机还贵的吹风机,当时就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得亏她反复解释这台机器有多好,有多能养护头发,最关键是质量过硬,用个二十年都不会坏。 “我发誓,二十年内我就用这一台吹风机!不然你把我头砍下来抵智商税好了!” 当时的话音还在耳边,谢雪在谢清呈森寒的目光下,只觉得脖子发凉,忍不住后退一步,抬手捂住自己的秀颈。 正不知如何是好,谢雪余光瞥见贺予擦干净手,人模狗样地从厨房出来了,她灵机一动,就像看到了救命的天神,忙不迭地朝贺予哭着奔过去,嚷道:“贺予!请你帮个忙好不好?我吹风机坏了!谁知道这么倒霉!你宿舍有换洗衣服吗?有吹风机吧?能把我哥带过去换一下吗?老师谢谢你了!” “……” 又在她哥面前装得这么客气。 贺予笑笑,很配合:“谢老师,您可真太见外了。” 目光转向谢清呈。 谢清呈后靠在沙发上,线条凌厉的下颌还在往下滴水,一身休闲灰衬衫完全被打湿,布料紧贴在皮肤上,能看到他隐隐绰绰流露出来的胸膛轮廓,还有消瘦的腰身——这会儿他正侧着头,斜着眸,薄唇微抿,面色阴沉地盯着谢雪,似乎是准备大义灭亲把这败家妹妹给人道毁灭了。 贺予看着他,感到轻微的头痛。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最后浑身湿透走投无路要跟他回宿舍吹头发的人,应该是谢雪。 怎么就阴错阳差,成了谢清呈? 他是个钢铁直男,又讨厌医生,完全不欢迎谢清呈老人家莅临他的寝室。 但是没办法,木已成舟,谢清呈都被他弄成这狼狈样子了,谢雪都已经开口求助了,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谢清呈面前,对坐在沙发上神情阴鸷的医生道: “您都湿透了,就别瞪人了,谢医生,跟我回去换一套衣服?我宿舍离这里不远,就十分钟路程。走吧。” 沪州大学艺术学院的男生宿舍是四人一间,贺予带谢清呈回去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室友们都外出觅食去了,屋内并无他人。 “穿这套。”贺予从衣橱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裤,递给谢清呈。 谢清呈面露嫌弃:“运动t恤?”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这种衣服都是读书时期的男生才穿的,他穿这类款式都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连自己以前套上这种衣服是什么模样都不太想得起来,现在根本不适合他。 “你给我一件衬衫。” “啧,真不好意思谢医生,您没得挑。”贺予笑了一下,但此刻谢雪不在了,他也就不装了。 他的微笑忽然就敷衍轻薄的如同一张纱纸,眼底黑沉沉的,什么真挚的感觉都没有,对谢清呈说话的态度也并不再那么客气:“我这儿啊,还就真只有这一件是合适您尺码的,我的衬衫您穿大了。” 谢清呈抬起眼,目光穿过刺到眼前的湿润额发,落到贺予脸上。 贺予拭去了礼貌的伪装之后,唇角的戏谑就显得很明显,对上谢清呈的视线,他略扬起眉:“不穿?不穿您就只好裸着出去了。” “……” 谢清呈狠狠从他手里拽过换洗衣服,板着脸去了浴室。 贺予站在浴室外面等着他换衣服,突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隔着毛玻璃门,和里面的男人搭腔:“对了谢医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一件事。” “您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去您大学宿舍——” “不记得,滚。” 贺予笑了,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清呈就直接否认,那和斩钉截铁的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谢清呈分明也和他一样,是记得关于那桩旧怨的。 冤有头债有主,连件衣服都是他对谢清呈时隔多年的报复。 这样想想居然还有点高兴,多年后翻身,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那您快点儿啊。”没了谢雪在,贺予的尾巴几乎就要在谢清呈面前藏不住了,他笑着往浴室门边一靠,双手抱臂,声线里几乎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按捺的痞气,屈起食指敲了敲磨砂玻璃,“换完咱们还要回去找你妹妹呢。” 几分钟后,谢清呈气势汹汹地推门出来了,砰地一下撞到了贺予,甚至差点把人掀翻在地。 贺予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躬身捂住鼻子。 谢清呈漠然抬眼:“你为什么离这么近。” 贺予疼得要命,彻底不想装了:“……谢清呈,你讲不讲道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他性子上来时,私底下还是会直称谢清呈的全名。 谢清呈顿了顿:“去拿块冰敷一下。” “我上哪儿找冰去?”贺予把手从撞红的鼻梁上拿开,揉着,勉强压着火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顶撞他,“我看你挺像冰的,拿你的手给我敷一敷算了。” 谢清呈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冷着脸给了简明扼要的评价:“太gay。我恐同。” 说着一把推开他的胸膛,绕道走进了宿舍内,四处寻找。 贺予被他弄得也无语:“你说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恐同我比你更恐同……” “吹风机呢?”谢清呈不必恩准男生进行解释。他也懒得听。 “……凳子上。” 谢清呈插了接线板吹头发去了,贺予就站在阳台上,还有些不高兴,他远远地盯着吹头发的谢清呈看,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谢雪的亲哥哥。 谢雪把她哥看得和救世主似的,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 他不明白谢清呈到底有哪里值得去崇拜。 横竖不过就是个老男人而已。 但看着看着,贺予就有些走神了。 他想起以前谢清呈在他眼里,算是一个童年的噩梦。他总是很怕他,又不得不见到他,不得不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仪态尽失。他发疯的样子谢清呈都看到过,他也曾被绑着拘束带疯狂地挣扎着,像一头疯狂的困兽朝他吼叫过。谢清呈那时候看他的眼神很冷静,无影灯下向他走近,他闻到那冰冷的消毒水味,然后针刺破皮肤…… 那时候他觉得谢清呈好高。 又很冷。 力气大,不容置否,阴云般笼罩着他,他好像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 但没想到,几年不见,谁仰视谁,谁俯瞧谁,竟都倒了个个儿。 贺予略垂了眼看着他—— 怎么回事。 现在再看,他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可怕。 也许是因为很多人会对孩提时的一些事物留下虚幻的印象,那些印象是由大脑经过岁月的沉淀酿成的,其实并非原貌。比如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总觉得无比漫长,但回头一看,竟然不过二十来集,再比如小时候畏惧的牧羊犬,总觉得比高头骏马还魁梧,可再瞧老照片,发现那动物也不过只到成年人的膝盖。 也许他对谢清呈就是这样的心理相差。 他的目光停了很久,久到谢清呈觉察。 谢清呈回头,冷眼:“看什么?” 贺予静了一下:“看我的衣服你合不合适。” “……” “确实大了。”贺予说,“谢清呈,我记得你以前很高的。” 谢清呈冷冷道:“我觉得我不需要用身高体型来耀武扬威。” 然后他就转身继续顾自己吹头发了,只是转头前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贺予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童年噩梦也不过就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甚至是有些清瘦的,自己的白t穿在他身上都嫌大,领口下凹处能看到苍白的皮肤,像一汪雪山流落的水,盈在衣服的阴影里。 奇了怪了,自己那时候怎么会那么怕他呢? 不知不觉间,谢清呈吹干了头发,直男不太会捯饬自己,他对着镜子很随意地拨了一下,就放下了吹风机,回过头来对贺予道:“我先走了。你的衣服明天还你。” “不用还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你穿完就扔了吧,也旧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清呈也不再坚持,又拨了拨还有些湿的发尾,说道:“那好吧,那我先走了。” “您不和我一起再去谢雪那边了?” “不去了。”谢清呈道,“晚上还有别的事。” “写论文?” 谢清呈没有隐瞒自己私事的社交习惯,又或许他并不在意,所以他戴上腕表,扣好了搭扣,瞥过贺予:“相亲。” 原本只是和他随口闲聊的贺予闻言,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很心不在焉,甚至还暗中高兴谢清呈终于识趣地离开了,但几秒过后,这两个字终于从他耳中跑完了可绕地球一圈的反射弧,抵达到了脑部终点。 贺予微微惊讶,倏地回过头来,睁大了杏眼。 谢清呈不是结婚了吗? 怎么还要相亲? 谢雪怎么都没有和他提过? 无数想法涌上来,贺予眨了眨眼,从这一片纷乱的念头中握住一缕头绪。 他看着半张脸沉在光线阴影里很淡漠的谢清呈,迟疑片刻,试探着问:“你……离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雪:贺予,我们玩一个游戏吧,我们一人讲一句谎话。我先来,我不喜欢吃炒饭。 贺予:我喜欢男人。 这时,谢医生漠然路过,听到了贺予的发言。他露出了非常厌弃的表情,然后走远了。 他就觉得贺予唇红齿白的挺gay的,果然如此。 妈的,直男癌不能接受同性恋。 第5章 他离了婚 谢清呈似乎并不打算和贺予多说什么,只问了句:“谢雪没告诉你?” “没有。” “那她可能觉得这是我的私事。” 贺予静了一会儿:“你和李若秋不合适吗?” 李若秋是谢清呈前妻的名字。 贺予对那个与谢清呈结为连理的女人印象非常深刻,觉得她有毛病,竟然能够和谢清呈这种又爹又冷的男性走入婚姻的坟墓。 在他印象中,谢清呈好像是无欲无求的,就应该穿着工整妥帖的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身后是卷帙浩繁的书架,身上是冰冷而清醒的药水味。 贺予很难相信谢清呈会去爱一个人,更难相信有哪个人会去爱谢清呈。 可谢医生确实结婚了。 他还记得婚礼当天,他按着母亲的要求去随份子钱,他去得随意,甚至连校服都还没换掉。司机将他载至酒店,他就单肩背着书包,踩着白球鞋,手插在校服运动裤的裤兜里,进了酒店。 谢清呈正在那里迎宾。 婚庆团队给他做了妆造,他站在人群中间,身段笔挺,仪态端庄,漆黑的眉目好像落着星辰。司仪在和他说着什么,四周太嘈杂,谢清呈又个子高,没有听清,于是他侧过头倾过身好让司仪能贴着他的耳朵讲,那张脸在旁人映衬下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透白,好像聚光灯照着的薄瓷,连轻微的触碰都会让之破碎,嘴唇的颜色也略浅,像是血冻在了冰层之下。 皮肤如琉璃世界,嘴唇若霜雪红梅。 贺予虽然不喜欢男人,但他是个很有审美的人。 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感觉,他认为虽然那个叫做李若秋的女性长得也非常好看,不过平心而论,贺予觉得她和谢清呈在一起,那求婚画面或许是这样的—— 谢清呈应该穿着一身白衣,别着惯用的圆珠笔和钢笔,手插在衣兜里如同高岭之花般立着,然后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对人家姑娘说: “我要和你结婚,你跪下谢恩吧。” 当然,他是个很擅于伪装的人,他不会说实话的。 贺予背着单肩书包,笑着走上前,站在英俊的新郎和漂亮的新娘面前,说:“谢医生,嫂子。” 李若秋:“这是…” 谢清呈对妻子介绍:“朋友家的儿子。” 他和贺家有约定,不会在外面说贺予是个病人。 李若秋夸赞道:“真漂亮,多好看一个孩子。” 贺予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绅士风度很足,深黑的眼睛带着微笑:“哪里,嫂子您才是真的花容月貌。” 说着,少年从单肩帆布书包里拿了封好的红包,很厚,温文尔雅道:“祝您和谢医生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个屁。 他那时候就觉得谢清呈这种男人就没谁能忍的了,没想到这场婚姻竟然真的如此短暂。现在看来他还有言灵的能耐? 贺予忍着幸灾乐祸,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就离了。” 谢清呈没说话。 “我记得她那时候很喜欢你。她和你结婚之后来过我家,那时候她眼睛里就没有任何人,只有你。” 谢清呈开口了,他说:“贺予,这确实是我的私事。” 贺予微挑眉峰。 他打量着谢清呈孤高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出国几年回来,再见到的这个人,好像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只是他对谢清呈的变化并无好奇,所以他最后笑了一下:“那算了,祝你相亲成功。” 谢清呈浅淡的目光瞥过他,也没说谢,转身就走。 宿舍门在他身后合上。 因为贺予提起了前妻,所以行在路上,谢清呈不由地就回想了自己和李若秋的那一段可谓极度失败的婚姻。 谢清呈其实知道谢雪为什么不和贺予提这件事。 因为他离异的原因是很让人难堪的——李若秋确实爱过他,但她后来确实又不再爱他了。 她出了轨。 这是谢清呈无法接受的,他这人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知道什么是家庭责任,在某些地方,他的思想是非常保守的。 可她不一样。 她认为婚姻里最重要的是爱,不是责任,所以到头来他们还是镜破钗分,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事发后反而哭着指责他眼里心里都只有工作,嫁给他和嫁给一张冷冰冰的工作日程表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指责其实不无道理,谢清呈知道自己是个没情调的人。 在这段关系里,谢清呈其实没有感受过什么爱意,她追了他好多年,他后来也觉得也还合适,接触了一段时间,也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丈夫该做的事情,该尽的义务,他一样也没有逃避。 但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婚姻。 谢清呈很有担当,但他不浪漫,性子也有些冷淡。他甚至在床笫之间也能维持着冷静和理性,没有沉沦,没有痴迷,像完成一项组成家庭后必须要做的工作,尽到义务,可并不那么热衷。 她的心渐渐的也就凉透了。 她出轨,回头对他说:“谢清呈,你这个人没有心的。你到今天还是不懂,我想要有爱情,不仅仅是婚姻。” 可什么是爱情? 谢清呈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忍着不让自己怒而拍桌。他那时候望着她,望了很久,最后麻木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死水:“那个人喜欢你吗?他有妻有女,你觉得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被问到这句话时,她昂起头,目光里烧起了一种让谢清呈根本就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不管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我只知道他抱我的时候,至少是热烈的。我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不像你,谢清呈,你干干净净,从不拈花惹草,你把钱把家都交给我,但你对我的心跳就像个死人心电图,结婚那么多年,始终是一条直线。”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他曾为他自己不幸的婚姻所束缚,我也一样。现在我想开了,我可以不要名分,不要钱财,甚至不要名声,别人说我是荡妇也好,破鞋也罢,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谢清呈闭上眼睛,手里的烟几乎烧着指腹:“李若秋,你疯了吧?这世上没有爱情,爱情都是人体里的多巴胺在起反应,是你的激素在作祟,但这个世界上存在责任,存在家庭。你烧昏头了要和他在一起,他愿意离婚和你生活吗?” 沉默。 然后李若秋眼里的那种火焰烧得更炙热且疯狂了,她最后含着泪,却无不倔强地对他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 “谢清呈,这世上是有爱情的,它或许大逆不道,有悖人伦,或许下贱到泥土里,肮脏不堪,但它是存在的,和激素和多巴胺无关。” “对不起,我无法再和你生活下去,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我爱他,尽管那是错的。” 离婚这么多年,谢清呈每每想起这段对话,仍会觉得荒谬。 如果所谓爱情就是让一个人明知是错,也要头破血流,明知一脚下去便是深渊,也要执迷不悟,骂名,唾弃,道德,生命,底线……什么都可以不顾。那么在他看来,这恐怕不是一种爱,而是一种病。 他无法与之共情。 他虽然性格很硬,但毕竟直男,还有些大男子主义,妻子出轨,和一个有妇之夫跑了,他到底还是受了伤害。 离婚后的那一阵子,谢清呈依旧工作,写论文,带学生,平时看不出任何难受的样子。但是周围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发现他迅速地消瘦,脸颊微微地凹陷,说话时嗓音里都带着沙哑。 领导出于“万一他挂了,学校会上热搜”这样的担心,对他嘘寒问暖:“谢教授,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休息一阵子吧,千万不要强撑。” 谁料到谢清呈甩了一沓ppt压缩包给他,是最新授课课件,内容之精细,系统之凝练,领导自问就连自己在头脑最清晰身体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很难于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工程。 “还要我回去吗?”谢清呈往办公椅上一靠,修长十指交叠,薄得像轻纸般的人,瘦得像青烟似的形,抬眼看人时竟仍是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冷锐的。 “我确实想休息,但请你确定这课件的第一讲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可以做成这样。” 能做成这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 领导也从他如炬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学校暂时不会上热搜——那不是一种将要枯死之人会有的眼神。 但是几乎没人知道,为了能够好好工作,为了能把支离破碎的情绪压入心底填埋,谢清呈只要回到家,就会坐在屋子里抽烟,抽得不住咳嗽也不愿停下来,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熏成黑色,要把整间房子变成尼古丁的乐土。 他这样子,被邻居家的黎阿姨看在眼里,难受得不得了。 谢家原本家境很不错,他父母都是非常高阶的警司,但后来办案子出了重要差错,双双被调降到了基层。那阵子谢母又生了病,为了给她看病,他们卖了大房子,住到了沪州市老城区的一条小弄堂里,日子过得清贫,但结识了不少热心的左邻右舍。 谢清呈父母去世的时候,谢清呈都还没成年,就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邻居们看孩子可怜,对他们都很照顾,而这些人中,对谢清呈最好的就是这个黎阿姨。 黎阿姨比谢清呈的母亲小一点,喜欢孩子,却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孩。她几乎是把谢家兄妹当自己的宝贝看的,尤其是在谢父谢母都离世之后,这个浮萍野草般的女人,和两个父母见弃的孩子都从彼此身上找到了些不能舍弃的情感。 谢清呈离了婚,黎阿姨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和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似的,打起精神试着给他介绍姑娘。 他呢,也为了不伤黎阿姨的感情,于是都去了,但他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而且对于那些女孩子而言,他也并不是什么很好的选择—— 谢清呈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条件算是很不错的,他长得俊,个儿又高,三甲医院的医生,二十来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唯一的硬件缺陷是他出身不怎么好,没有钱。 然而现在,他是个二婚,当大学教授的工资也没当医生时高,人也不再那么年轻了,于是他的缺陷就变得异常嶙峋膈骨。离婚男士,奔四的年纪,无好房无好车,而且还有一个没有嫁人需要他关照的妹妹在拖油瓶。 脸长得再帅,又不是明星,总不能换来过日子的钱。 姑娘的父母们哪儿能不介意? 相亲和恋爱不一样,第一眼看的说是眼缘,其实是综合条件,所以发生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工作挺好的吧,能顾家吗?” “不能。因为是医学院教授,讲义内容需要很仔细,不能出错,学生问题也多,经常加班。” “哦……那,工资收入不错吧?” “可能要再任教三年左右才会有提升。但我也不确定三年以后我还会不会在高校。” “这样啊……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有个妹妹。” “结婚了吗?” “还没有。” …… 刺探往往尖锐而直白,刀一般把人的条件解剖开,也把对方一开始还怀有希望的笑容削得干干净净。 黎阿姨知道了,急得厉害:“哎,相亲就是要夸自己啊!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别人都是吹牛皮,就侬一上来就把自己往差的说,人家都以为本人会嘴上讲的更糟呢,谁知道侬反着来啊!” 谢清呈原本想说:“我不想再结婚了。” 但是对上黎阿姨焦虑到有些伤心的眼,话到嘴边就改成了:“……我习惯了。对不起。” 黎阿姨瞪着他,瞪着瞪着,就有些更咽了:“孩子,你说你这么好,佛祖怎么就不保佑你呢……我天天烧香天天拜,就是求老天给我家的宝再找一桩好姻缘,那我立刻死了也值得了……” “黎姨,您不能乱说。” “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什么呢,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要是以后过得不如意,我去了地下,我哪儿还有脸见你爸爸和木英……” 黎阿姨是以坚持给他物色各式各样的姑娘,总希望能撮合成一桩姻缘。 谢清呈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个心高气傲的硬汉子,不肯撒谎,也不愿意被挑剔,更因为一些原因,他的心境已经和当年与李若秋相亲时完全不同了,他已很确定自己不会再和任何人共度余生。 可是以他这种当家男人的性格,哪里受得了亲朋好友为他伤心和落泪?他只能接受他们在自己的保护和照顾下过得很快乐。 所以哪怕结果都是可以预见的,他也会为了让黎阿姨高兴些,答应去那些求职应聘般的相亲会。 这次和他相亲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叫白晶,家里有个亲戚在大学里教书,听说也是某知名医学院的。而她自己则在沪州最时尚的mall里做奢侈品专柜的柜姐。 流金落玉的沿海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资产亿万的金主,女孩儿终日在挥金如土的高奢专柜间浸淫,听着往来的男女客户们高谈阔论,不免就产生了自己也非常高贵冷艳的错觉,看人昂着头,先瞅一眼衣服logo,把那些穿阿迪耐克的男孩子全部在心里盖上穷逼的钢印,好歹套一件prada才配和她搭话。 谢清呈来到咖啡馆时,白晶正在和闺蜜打电话:“哎呀,是的呀,你都不晓得哦,我上班天天都能碰到那种傻逼,今天还来了俩母子,儿子穿着什么不知道,估计是淘宝货,要不是我职业素养好,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哎,穿淘宝来逛我们专柜,侬窝发靥不发靥啦。” 做着碎钻的小拇指翘起来,搅着小杯子里的咖啡,白晶听着闺蜜在手机那头回了几句什么,掩嘴直乐。 “那还能买什么?肯定什么都买不起呀,我们专柜一双拖鞋可能都要他们母子半年工资吧。哎,宝贝,而且我和你说哦,你知道那个男孩子上来跟我说什么?他跟我说‘你们这里有棒球帽卖吗?我妈喜欢运动,她今天过生日,我想给她买一顶棒球帽。’。” 白晶笑得花枝乱颤。 “我直接回他说,不好意思哦,我们这个品牌从没有出过棒球帽,先生您不了解我们品牌吗?哈哈哈哈,你没看到他的脸色!特别精彩……哎呀,等一下,和我相亲的那个男的好像来了,我先不和你聊了,回头一起去宝格丽打卡下午茶哦宝贝,爱你!mua!” 只可惜咖啡馆人声嘈杂,谢清呈又在找人,所以没听见她的高谈阔论。 白晶瞧见他左右张望的样子,又符合媒人描述的“个子很高,很帅,桃花眼,但气质很冷”这样的形象,立刻朝他招手:“hi!是谢清呈谢教授吗?” 谢清呈走过来:“嗯。你好。” 白晶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最后目光锁定在了他简约的t恤上,忽然笑逐颜开,声音都嗲了八度:“你好你好,我叫白晶。” 作者有话要说: 注:“侬窝发靥不发靥啦”方言,意思是你说好笑不好笑。 啊,谢哥这种男人就是用来被男孩子睡的,腿长不但很man,缠腰也很好看,手长不但爷们,抓背也很漂亮,还相什么亲,快被睡,快被睡,吸溜吸溜。 小剧场: 人物卡~ 谢清呈 性别:男 年龄:32 身高:180cm 职业:医生。医科大教授。 喜欢的菜:无,能吃就行。 不喜欢的菜:无,别坏就行。 喜欢的颜色:无 不喜欢的颜色:所有花里花哨的配色 喜欢的动物:狗 不喜欢的动物:傻逼 目前有无喜爱对象:无 逸闻: 谢清呈在医院就职时,有一次查房回来,看到自己桌上的咖啡杯被动过,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医生,你是1吗?”,他不知道1是什么意思,随口问了同科室的规培生,得到了对方微妙的注视。谢清呈明白含义之后,一连几个月门诊,都把口罩戴的严严实实。后来他又被一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骨科男医生告白过,对方也腼腆温柔地问他是1吗,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男同竟在我身边”的震撼。谢清呈思想保守,刻板,直男过头,甚至到了直男癌的地步,虽然作为医生,他知道同性恋是一种正常现象,但作为他个人,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群体,更不喜欢那些年纪轻轻的小白脸。 贺予:……最后一句是在说我吗? 第6章 还得去相亲 谢清呈来之前就听说了这小姑娘比较在乎男士的收入,但没想到他和她说了自己工资其实并不算太高之后,这姑娘居然依然没有减退她的热情。 白晶笑眯眯地:“谢教授不愧是知识分子,真的很谦虚。哎呀,这年头这么实诚的男人不好找啦。” 谢清呈:“……” “谢教授好像也很有品位哦,是个很讲生活情调的人吧?” 谢清呈皱眉:“不,我——” “一看你打扮就看出来啦。” 谢清呈:“……” 他不明所以了好一会儿,直到白晶克制不住地对他说:“谢教授,你身上那件t恤是我们专柜的正款哎,当时整个沪州就来了五六件,特别难得,1:1配货也配不到,你真的好低调。” 谢清呈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次相亲气氛不对的原因是贺予随手借给自己的这件换洗衣服。 他琢磨了片刻女孩儿说的话,又想起贺予轻描淡写的——“不用还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你穿完就扔了吧,也旧了。” “……” 万恶的资本主义。 白晶笑眯眯地:“谢教授你不诚心和我约会哦,你这件衣服都快赶上很多人一年的工资了,而且没有点关系很难在国内买到的,你就请我喝咖啡?” 谢清呈道:“误会了。这件衣服是我问朋友借的。” “借的?”白晶瞬间瞪大了眼睛。 后面的对话就有些乏善可陈了,原本眉飞色舞的柜姐在得知真相后,这场相亲就回归到了现实。 白晶对他的兴趣明显减弱,除了强拉着他合影了一张照片之后,就一直在对着甜品拍拍拍,反转镜头对着自己拍拍拍。中途间或有几位客户发来消息,她也毫不避讳地直接语音回复—— “张太太,您放心,那个限量包当然是给您留着的啦,哎呀,您不用给我发额外的谢礼的,这多不好意思。” “王总,您上次要的裙子订货到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来店里?对,是提前按您的尺码改过的,大码,但是前襟要收2cm,您放心,我这里都有记着呢。” 一顿饭吃得异常尴尬,结束之后谢清呈结了账,又低头看了白晶一眼,这小姑娘和自己学生也只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相亲的诚意,完全是为了完成黎阿姨的心愿,因此对小姑娘的种种言行也没放在心里。再加上他又是个大男子主义,于是道:“我帮你打辆车。” “好的呀好的呀。”白晶老大不客气地,“那就麻烦谢教授了哦。” 但这条路是沪州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现在又是晚高峰时间,两人等了半天,来得全是有客的出租。 谢清呈叹了口气:“你如果不介意,我陪你往前走一点,前面那个路口拐个弯会好打一些。” 白晶:“也行吧,不过我八点钟要开个直播,我时间是固定好的,临时爽约粉丝会不高兴,你介不介意?” 谢清呈虽然不玩直播软件,但是谢雪玩儿,因此他多少有些了解,听白晶这样说,他就随口问了句:“你还是个主播?” “是啊,我很努力的,迟早是顶流主播,嘻嘻。” 谢清呈点了点头:“有梦想是好事,那走吧,我不介意。” “谢谢你哦哥哥,你虽然不是很有钱,但还蛮帅的。”白晶笑着追上了他,“对了,我一会儿镜头扫到你,也没有关系的对伐?大家都喜欢看帅哥啦。” “……随你。” 十分钟后,谢清呈非常后悔十分钟前的自己说的这句“随你”。 他实在是和时代脱轨了,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玩的直播居然还有这种形式。白晶从包里摸出根粉红色自拍杆就开始左右乱晃,嘴里说着让他觉得莫名其妙毫无营养的台词,东拉西扯半天,也不知道具体想要表达些什么。 “这里是沪州最繁华的街道,帅哥美女很多,哎大家看到那个路人背的包了吗?那个是高仿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大家想知道怎么鉴别真伪,记得follow我哦。” “哦对,我身边这个是我今天认识的一个帅哥,气质超绝,高知教授,年薪百万,你们看他身上那件绝版t恤,啊,对啊,就是他请我吃的饭,现在他要送我回家。谢谢大家的祝福,谢谢!” 谢清呈简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聋了,刚想转头驳斥她,白晶已经很灵活地把镜头一转顺便切了静音。 “不好意思哥哥,谋生不易,不要拆穿我好不好。” 谢清呈:“……” 他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把虚假的幸福放在网上,用膨胀的物欲去吸引看客。 不过这也就算了,他也不想和小姑娘多计较。 原本这场相亲就该这样隐忍着结束了——如果不是,他们接下来遇到了一个人的话。 那个意外之中的人,是在三岔路口出现的。 当时谢清呈和白晶走了十多分钟路,来到了人少的路边,在那里等车。白晶正眉飞色舞地和直播间的粉丝们介绍当季的高端奢侈品。 介绍到一半,敏锐的白晶忽然从自拍镜头中发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来回晃动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起先没有太在意,但很快地,这团影子居然朝她的方向迅速逼近,等她反应过来时,镜头的画面里已经映出了一个肮脏的老流浪汉的脸,直直地朝她身后扑过来。 白晶一下子愣住了,回头一看,不禁尖叫出声。 那是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糟老头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没人怀疑这衣服脱下来之后就再也穿不上去了,因为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孔洞。老头身边还跟着一只瘸腿黄狗,这会儿也跟着窜过来朝着白晶狂吠。 “闺女!闺女!我可算是找到你了闺女!” “呀!你有什么毛病!谁是你闺女!走开呀!” “不,不不不,你是我闺女啊?闺女,你不认识你老汉了吗?你快让老汉看看,老汉都多久没见着你了……”老人似乎是有精神疾病,一边却流着泪,一边情绪激动地要过去抱住白晶。 白晶吓得花容失色,直播镜头也没关,连连后退,歇斯底里地尖叫道:“神经病啊!你谁啊!滚开啊!” “闺女,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呢?”老头老泪纵横,往前抢了两步,黑灰色的枯瘦手指像从余烬中不甘心伸出的炭,颤巍巍地往前扒拉着,“我……想你啊……爹想你啊……” 他说话一股浓重的中原乡音,显然并不会是沪州人白晶的父亲,谢清呈立刻判断出了状况,把白晶拦到身后,安抚道:“没关系,你躲我后面。” 白晶惊魂未定地:“他好吓人!这种人怎么能在路上闲逛啊,城管不管的吗?啊啊啊!!!” 话音未落,她又歇斯底里地跳着脚大叫起来,原来是老头儿身边跟着的那只黄狗绕过来在她脚边直嗅。 “救命啊!它、它要咬我!这狗怎么回事!没有狗绳的吗?” 白晶边叫边跑,仓皇抓着手机就想打报警电话。 在她看来,老流浪汉本来就已经够可怕了,这种丑陋的流浪狗更是让她惊慌失措,统统都该抓起来!更何况他们还吓到了她,打断了她的直播……噯,等等,她的直播!! 白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直播一直没关,慌忙拿起手机一看。 几秒钟之后,她的瞳孔剧烈收缩,简直不敢相信—— 她那平平无奇的直播间,平时也就二三十个人观看,这会儿却因为这个离奇的突发事件,居然已经在几分钟之内涨到300多人了! 屏幕上的人数还在直线上升,弹幕刷着在线留言: “靠,发生了什么啊,沪州夜惊魂?” “好像是遇到了有神经病的流浪汉,主播!你还好吧?你把镜头对过去啊,想看现场情况!” “刺激刺激,就在我家附近哎!” “那个老流浪汉不会是咸猪手吧,居然要抱主播哎,主播你快去看看!有情况要立刻报警!” 如同氢气球上升一样的弹幕中,忽然有个火箭升空,然后在直播间屏幕上砰地炸开。 白晶浑身一震,这一炸,就把她给炸醒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去做,连忙捋了捋头发,调整镜头,然后在谢清呈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从他背后冲了出去。 谢清呈:“你当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前一秒还胆怯不已的女孩,此刻竟然不顾危险,昂着俏脸站在老流浪汉旁边——但提前注意把自己的昂贵小包反背到后面,以免被老头蹭到。 “你看清楚了,你口音都是外地的,怎么可能是我爸爸?糟老头子,你好色想借机揩油,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啊?不要为老不尊了好不好!” 老头受惊了,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谢清呈意识到那老人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恶意,仔细瞧去,老人脸上的哀戚太深重了,并不像是装的。 谢清呈不由皱眉:“白小姐,你能把直播关了吗?这位老伯看上去状态不大好,他可能是找错了人,你先打城管电话吧,一起处理一下。” 白晶哪里听他的,眼瞅着直播间观众蹭蹭往上涨,她都不嫌老头儿臭了,把自己一张粉脸挨得更近。 “哎,你看看,家人们也来看看。”白晶让流浪汉瞧她举着的手机屏幕,自拍杆加前置镜头刚好摄入两人的全身,“老色鬼,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你对比一下。我会不会是你闺女?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这一身破布,蓬头垢面,你还说你不是来揩油的吗?” 老流浪汉先是一懵,随即就顺着她的指引眯起眼睛顺着自拍杆看过去。 他应该是看清屏幕上两个人的样子了,所以先是一愣,然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不堪,慌忙要往后跑。 他跑了,白晶反而来劲了。 原来让一个有洁癖的主播在瞬间克服心理障碍,贴着一个糟老头子拍摄,只需要蹭蹭地往上涨粉就行。 “大家看看!这就是变相的骚扰!他肯定是假装精神有问题,看我揭穿他的真面目!”白晶追着要把老头摄入镜头里,冲着老头喊,“喂!你过来啊!你不是说我是你闺女吗?沪州这么大的地方,治安这么好,你也敢来碰这种瓷!你也不看看自己那浑身馊臭的模样!你过来!” 老头似乎是清醒了些,但又似乎没那么清醒,眼神一半混沌,一半恍然。 谢清呈在旁边看着,已经确定了这老人绝不是来揩油碰瓷的,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如果要他形容的话,仿佛一只颠沛流离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流荡到江南烟雨里的瘦狗。“寻找”这个词已经成了他的骨像,一眼望去都能看出他是丢了什么东西,一直在苦苦追寻。 但白晶并不在乎这些,她做了大半年主播,自己平平无奇吸引不了几个观众,却对其他努力去经营的同行眼红心热得要命。 曾几何时,她绞尽脑汁也赚不到眼球,便愤恨地跑到那几位知名带货主播下面刷屏辱骂。 今天她骂这个:“你装什么!摆出这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还不都是资本运作起来的?你展示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田园生活!” 明天她骂那个:“一个男人拿着女人的血汗钱,买着豪宅别墅,别人都说了,你们买的每一支口红都是他家的砖下之魂呐!买他东西的女人们还不肯清醒吗?!” 后天她再换一个骂:“说什么自强自立的现代女性,整天就知道卖惨,主播不是你的工作吗?你累但你赚到钱了啊,你挨骂但你赚到钱了啊,给你这么多钱,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没人知道她在被窝里刷着手机时露出的狰狞嘴脸,她在湍急的地铁里,在繁华的楼宇间,在衣香鬓影中,在纸醉金迷里,永远都是那个踩着高跟鞋,努力经营着事业,卑屈讨好着贵客的cindy。 弯着腰,费力地维系着仪态,蹲下身子,纤纤玉手为陈太太李太太们扣上鞋扣,恭敬地鞠躬送他们走出宽阔的金色门厅时,没人知道她有多少次望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背影,想着,有一天她也可以让最高傲的柜姐俯首相迎。 她想要钱,想成名,想红了眼,所以没了恐惧,失了洁癖,也看不清老流浪汉颤抖的嘴唇,老眼里浑浊的热泪。 “你闺女是沪州人吗?还你闺女。像你这种糟老头子,有没有结婚都不知道,就会找理由装疯卖傻出来骚扰女性!你躲什么?刚刚不还一直往我面前蹭吗?让大家看看你的样子啊!来!” “不……不……” 老头子害怕极了,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中发出婴儿般哀哀的,含混的胡嚷。 “对不起……我……是我认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过来!你看镜头!你看看你那一身什么装扮!你出来骗你也收拾得像样点吧!” 屏幕里,弹幕上,不明所以的观众正在为“豪气女主播反杀街头骚扰狂流浪汉”加油鼓劲,礼物刷了起来,气球上升,她的心好像也跟着膨胀了。 老头惊慌失措地躲着,从精神癔症发作认错了女儿的激动,到惊醒过来四处逃避的无助。他在镜头的追踪下,好像一只无处可逃的老狗,和那条他带在身边的流浪野狗一样,被“正义”驱逐得失魂落魄,抱头鼠窜。 “不要拍了,求求你……我认错了……不要拍我了……姑娘,不要拍我了……” 老人浑身都在发抖,双腿在漏洞的裤子里筛糠般打颤。 他在镜头前捂住脸,捂住了脸又想捂住破旧褴褛的衣衫,最后他不知道该遮哪里,好像自己的每一寸血肉,身上的每一缕衣衫都是不堪入目的,都是羞于见人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一个劲地往下淌,他往下缩着,几乎要跪在地上给白晶求饶了。 “求求你姑娘,你行行好……” “我——”白晶不依不饶地刚要说什么,自拍杆忽然就被夺去了。 紧接着她的手机被毫不客气地拿下来,谢清呈把她的自拍杆丢到一边。 “哎!你!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和你说了,这老人看上去是有精神疾病,让你别刺激他。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谢清呈强制退出了直播。 白晶的脸瞬间由粉转红由红转紫由自转绿,走马灯似的姹紫嫣红溜了一圈,最后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对谢清呈道:“管这么多干什么?把我手机还给我!我直播是我的自由!我要赚钱的你知不知道!我要当网红!” “你要当什么都和我没关系。”谢清呈冷着脸,他的爹劲又上来了,训人训得眼也不眨,“但是白小姐,你要脸吗?他看不到他的情况吗!你为了博人眼球,明明知道是错的,你也要选择错误,明明知道后果,也要不择手段,你甚至明明知道你这样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么样的痛苦,你也要拿这种痛苦来换几个关注,因为这种痛苦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缺不缺德!”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少教育我,你是我爹吗?你不过就是今天来和我相亲的一个对象!不用你管!”白晶来了火气,冲上去就要夺手机。 但谢清呈脾气比她更大,一把按住她,居高临下地盯住她,眼神像刀片一样。 “人的尊严在你眼里,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比不上你一场直播吸引的观众。你真他妈畸形得够可以。” “你敢骂我?你个瘪三——” 白晶气得厉害了扑过去扬手欲扇谢清呈耳光。 但谢清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发狠,就把她的手腕拧了过去,疼得她啊啊直叫。 谢清呈冰冷道:“你再闹下去,我不但敢骂你,我还敢揍你。” “你、你松开!你不松开我报警了!我喊人了!” 这条路上人虽不多,可他们闹的动静大,已经有人远远地驻足围观了。谢清呈对此并不在意,他本来就是个会把别人眼光当空气的人,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群中忽然有个眼尖的大妈叫了一声。 “哎唷,要命啦!这老头子怎么回事?” 谢清呈立刻低头看去,老大爷可能因为本身就有精神疾病,认错了女儿之后,又被白晶追着拍摄,大喜大悲之下,心脏受不了刺激,居然嘴唇发青,脸色发白,整个人捂着胸慢慢弯曲成虾子,而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谢清呈: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当时觉得不管怎么样,大老爷们婚总是要结的,现在反正已经结过了,并不想结第二次。 贺予:大哥,你好刻板。 谢清呈:早恋也很可耻。在我看来未满二十岁恋爱的都叫早恋。 贺予:(微笑)……我怎么感觉您处处都在针对我呢谢医生。 第7章 他问我车技怎么样 当过医生的谢清呈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把甩开白晶的手腕,矮下身去查看老人的情况。 在临床上,急性心梗是致死率非常高的急性心血管疾病,而突然的情绪激动是导致老年人这种疾病发作的重要诱因之一。 白晶没反应过来,还在骂骂咧咧。 谢清呈挽起袖子开始急救,回头冲她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病人急性心梗!打急救电话!快点!” “急性心梗有什么……急性心梗?!!” 白晶一下子傻了。 她描着金粉的眼线框不住眼睛里的惊愕和恐惧,女孩瞬间脸色惨白,站在那边呆头鹅似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清呈:“急救电话不知道吗?!” 白晶可能原本是知道的,但骤发情况下,脑中一片空白:“是、是什么?” “120!” “哦哦哦……!”人命关天的事儿,白晶也没料到会这样,慌忙抓起谢清呈丢还给她的手机,就播了急救电话。 “喂?110吗?哦,不是不是!你不要挂!我说错了!我没有要报警,我就是要打你们电话!我、我这里遇到个老人突发急性昏倒炎……哦不是,是那个啥,急性心肌炎……” “急性心梗!” “啊!是!心梗心梗!” 磕磕巴巴结束了通话,白晶舒了口气,稍微缓过了点神,但还是不敢靠近谢清呈和老流浪汉。 谢清呈处理了老人口鼻处的分泌物,要很小心地把人调整平躺姿势避免窒息,这会儿他额头已经全是汗了,抬头对白晶道:“搭把手。” 白晶立刻道:“我不要!好恶心,谁知道有没有艾滋病传染病啊!而且我这身衣服很贵的,被弄脏就报废了呀。” 谢清呈怒不可遏:“艾滋病不会这样传播,你衣服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过来搭把手!” “不要,你这是道德绑架吧?你知道我工作买一件这样的衣服要努力多久,站多长时间吗?而且他发病肯定是有基础疾病啊,又不是我的错,我……” 老头哇地又吐了一大口白沫,白晶看得喉头发紧,差点跟着干呕出来,她连连后退:“你不要勉强我……我不行的。” 所幸这时候围观人群里有个阿姨跑出来,阿姨先是骂白晶:“小姑娘,你有没有良心的啦?你也有老的一天的啊!衣服穿得嘎嘎光鲜,心怎么这么坏啊!” 白晶:“我——” 阿姨翻了个白眼就不理她了,对谢清呈道:“你和我说怎么做吧,我来帮忙。” 而有的时候,人群就是这样,一群人都安静地遥远地站着看着,就都不会主动上前帮忙,而一旦有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其他人也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 一时间,之前那些远观着怕事儿不敢靠近的人都围近了,主动提出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药店可以买急救药的,给他们扇风凉的,就都出现了,硬生生把白晶挤到了一边儿。 但围观群众再热心,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只得焦急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这档口,白晶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很不巧的情况,你们那边进去的路,有一条是地面塌陷大水管破了主干道被淹,根本无法绕道,有一条是老街道也开不进去,大堵车,而且还是单行逆向道,我们要掉头。” 白晶和正在给老人实施抢救的谢清呈转述了情况,谢清呈厉声问:“要多久?” 白晶这会儿也怂了,慌慌忙忙转问电话里:“要、要多久?” “掉头过去,最快也要三十分钟了。” 谢清呈看了一眼老人的状况,三十分钟赶过来,这简直是要命的时间。 怎么就会这么倒霉,现在出事故?而且还是地面塌陷水管破裂主干道被淹! 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马路口忽然闪过两道刺目的车大灯灯光,矩形尾灯也从容不迫地点亮,一辆张着小翅膀的黑色库里南自华灯璀璨处沉稳无声地驶来,然后好巧不巧地,就从单行道驶向了这个事发路口。 白晶对所有豪华奢侈的东西都有着难以克制的直播欲,哪怕在这风口浪尖人命关天的时候,她也下意识地就要举起手机对准这辆大库里南,生怕错过一秒它就要开走了。 可是没想到,那辆库里南居然缓缓开到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白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瞳孔地震,只见她梦寐以求的大豪车的后车窗寂静无声地降下,一个女孩探出头来,冲着她身边正在给老头急救的谢清呈喊了一声—— “大哥!” 白晶:“??!!!” 谢雪:“贺予请我来吃烧烤路过这里,我老远瞅见人影,觉得好像是你,就让他过来看看,真的是你啊……啊!天啊!你身边这个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谢清呈抬头望去,被真皮座椅包裹着坐在另一侧的贺予隐匿在黑暗中,旁人只瞧见他一个沉稳优雅的侧影,轮廓特别英俊斯文,但仔细打量,又仿佛能捉摸到一种禽兽败类的气息。 谢清呈并不想麻烦贺予,但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遇到一个病人,受了刺激,急性心梗,我做了简单处理,不过需要紧急送医。” 谢雪一惊:“救护车呢?” “打了,路况不行,要三十分钟后才能来。” 谢雪一听,立刻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忙跑到老人身边,一点也没有嫌弃老人的意思,只是她不懂急救,茫茫然站在旁边,不知该从哪里配合,急得直冲车上喊:“贺予!贺予你快下来帮忙!” 斯文败类下车,看了老人发紫的嘴唇一眼,当机立断:“坐我车去。” 谢雪是个傻的:“别人不给你让道怎么办啊你看这早晚高峰的。” 贺予冷笑:“他们撞上来试试。” 回头问司机:“老赵你开的稳吗?” “我开的稳但是谨慎惯了,不一定快……” 而且就算贺少你说撞我也不敢撞啊! “那你下来。”贺予挽了一截衣袖,径直长腿一迈上了驾驶座,看也不看就拉下手刹,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上车,十分钟就能到市立医院。” 谢清呈:“你有驾照吗?” 贺予面无表情:“没有。你坐不坐?” “他有!”谢雪真服了他们二位了,尤其是贺予,都这份上了还要和她大哥杠,“他境外机动车驾驶证刚在国内换完本!哥你别听他鬼扯!” 老人在谢清呈的指导下,被小心而平稳地抬到了库里南车座上,一行人都已经上了车,贺予系上安全带正要一脚油门来个生死时速,忽然那只瘸腿小狗冲过来,在已经缓缓关闭的车门外,冲着车上的人汪汪直叫。 谢雪心肠软,看着那嗲着毛瘸了脚却还在车外跟着的小狗,忍不住道:“好可怜……” 贺予看了她一眼,副驾车门再一次打开了:“抱上来。” 谢雪立刻跳下车,手绕过去,举在了小狗两只前爪下面,将那只脏兮兮的小黄狗抱上了车。 小黄狗:“呜呜……” 仿佛感知到自己没有被抛下,小黄狗先是扭头看了看躺在后座的老人,然后抬起毛茸茸的嘴,黑豆般的鼻子感激地嗅嗅谢雪的脸颊,又把扭头把脸凑到驾驶座,伸出湿润的舌,小心翼翼地在青年脸庞上舔了一下。 贺予无视了狗的讨好,一键记忆还原他的驾驶后视镜,骨节秀长的大手握上了方向盘:“打刚才的急救回拨,路上和他们说明我们的情况,走吧。” 不幸中的万幸,老人因为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专业急救,送医又及时,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脱离了险境。 夜间抢救室病房外,谢清呈签了一系列单子,打开手机app结账,却发现钱不太够,正犹豫着该和窗口办事人员怎么说,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隔着服务窗把卡递过去。 谢清呈回头,看到贺予的脸。 “怎么是你?” 贺予:“没事。不用谢我。” 由于老人是流浪人员,没有找到亲属,身份证也不在身上,有些手续很麻烦。如果不是谢清呈曾经在市立医院就职过,而夜间急诊的巡回主任又和他认识,这事儿恐怕也没那么顺当。现在老人虽然脱离了危险,但很多程序还需要对接补办,医院还联系了负责城市流浪人员管理的单位,请他们过来帮忙处理。 贺予他们作为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暂时也走不了。 “那位姓白的小姐就是你相亲的对象?” 垫付了费用,贺予和谢清呈走到医院后花园透透气,贺予这样问道。 “嗯。她人呢?” “和谢雪在地下车库休息,太迟了,两个人都有点困,谢雪不放心,让我上来看看你。”贺予道:“你怎么和这样一个女孩子相亲?” 谢清呈板着脸:“随便吃个饭而已。” “那你不如直接拒绝媒人,我看你也没什么诚意。而且她和谢雪差不多大吧?您都中年了,也不太合适。” 谢清呈这会儿放松些了,他嫌他烦,神经病,32岁中年了?要不是今天贺予帮了忙,他肯定要说小鬼你他妈管太多。但现在这样,他刚把人贺少当完司机又当提款机,也实在骂不出太狠的。于是谢清呈拉着血丝的眼睛觑过去,硬生生把“中年人”受了,冷冷道:“受教了贺少,我也确实不想再和30岁以下的小毛孩多啰嗦。” “……” 小毛孩和中年人针锋相对,互相都讨不到言语上的便宜,谢清呈干脆把脸扭开。 市立医院后花园的紫藤花架走廊很长,谢清呈插在兜里,沉着面庞不吭声地往前走。这条路十年前他常经过,那时候花园还没有完全修缮好,不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景,道路两旁甚至会有无证摊贩趁着城管没来,在这里售卖煎饼果子,粥面饭团。 后来他从市院辞了职,再后来那些年,他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紫藤花路。 大约是故地重游,有些触景生情,谢清呈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了句:“喂,小鬼。” “嗯?” “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是不是都很喜欢当网红。” “我没兴趣。不过赚的钱多,确实有不少人想当。那个白晶是个网红?” “……你怎么知道。” 贺予笑笑:“看出来了。” 又问:“那个老伯发病和她有关是吗?” 夜风吹过,藤萝沙沙作响。 谢清呈说:“他错把人当做了自己女儿,白晶就追着他直播,那病人一直在躲镜头,求着她别拍了,但她听不见,她只看得见自己直播间里进来了多少人,想要关注。” 顿了顿,冷道。 “那算是什么东西。” 贺予叹了口气:“谢清呈,你觉得无所谓的,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改天换命的筹码。你看他们追名逐利的样子很奇怪,他们同样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人和人是同一物种,但又是隔阂最大的物种,常常无法彼此相信,更别提相互理解。有时候两个人互相看着,就等同于看另一纲目的生命。” 贺予说到这里,手机忽然响了。是司机打来的,原来是贺予车开的太嚣张,简直街头一霸,巡逻交警气疯了追到了医院来。 司机:“贺少,咱们请医生给做个解释吧……这是特殊情况…” 贺予:“没事,把本拿给他扣分罚款,不用浪费这个时间。” 他挂了电话。 谢清呈:“你有钱烧的慌?” “对我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比如和公职人员解释。没准还要找记者来写个催人泪下的采访。” 贺予杏眼垂下,黑漆漆的眼底显得很冷漠,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病态,但嘴角又是落着笑的:“那我还不如多和您聊聊天,反正他们干的事儿您也能干,是吧?比如查我驾照。” “……” 见对方脸色难看,贺予嘴角的调侃慢慢地就化到了眼睛里,他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往前,没再瞧着谢清呈的脸,而是随意落到前面某个地方。然后他身子前倾,脸朝谢清呈脖颈处侧过去,头低下来,薄薄的嘴唇在谢清呈的颈动脉不远处停着。 男生就这样保持着略微欠身的动作,眼望着远处,声音低低贴在男人耳边:“哥,我车技怎么样?” 声音更低浑了点,调侃讽刺的意味也更重:“我伺候的哥您还满意吗?” “……” 谢清呈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还在计较他问他驾照的事儿!这人心眼得有多小,嘴得有多损呐? 他沉着脸冷笑两声:“有空再多练练。小伙子别那么毛躁,毕业就可以当个司机了。” 然后他再也不想和贺予废话,寒着脸拂开垂落在眼前的藤萝,管自己走在了前面。 贺予还没挤兑完他,但也可能是调侃出趣味来了,不依不饶地在那边阴阳怪气地:“谢总,那我给您当司机,您给我配什么车?月薪多少?” 谢清呈没回头,声音传过来:“一辆五菱宏光,再给你配点药,爱干干,不干滚。” 贺予插着兜看着他的背影,球鞋在地上踢了一下,眼神病态,轻声低骂:“配点药?……真有你的谢清呈,我可真欠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直男论车技,纯粹就是论真的车技,贺少不服气在那儿讽刺他……因为谢清呈居然以为他没有驾照…… 但,怎么听起来,就都怪怪的…… 直男拌嘴就是清纯不做作简单不多想啊,那要不你们再多吵吵? 小剧场: 大库里南:开在路上,无人敢撞,一辆学雷锋做好事必备的好车! 五菱宏光:五菱宏光造车场,每一个好攻应该拥有一辆五菱宏光! 救护车:……我堵在了一环路上,主干道被水管爆掉的水淹了,另外一条是老城区单行道逆向还堵车……算了,说白了就是剧情需要我不能开到现场,但现实中大家在路上请一定要给救护车让出一条生命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第8章 还把我当佣人使唤 “这个老人叫庄志强,确实是个‘钉子户’。” 半个小时后,民政局下属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来了,和医护以及谢清呈一行人一面道谢,一面解释。 谢雪和硬要挤顺风车的白晶也从地下车库上来,坐在医务室的沙发上,听着具体的情况。 “庄志强老人……唉,他的情况有些特殊,是我们救助站一直没解决的问题。”工作人员搓着手,呷了口护士用一次性纸杯泡的茶,砸了砸嘴叹息道,“大概是三年前吧,他就来沪市了,说要找女儿,但我们查了他的户口,他就是个独居老人,家在陕州的窑洞里,那地方穷得连鸟都待不住,他根本就没什么邻居,打个水都要走二里地,我们的人还专程去访问过他们村的人,都说老人家很孤僻,对他的情况全部不了解。” “那也不是你们推卸责任的理由,这种危险分子,你们不该把他抓起来吗?他影响市容市貌,而且还可能会攻击人哎!”白晶忍不住嚷起来。 “小姑娘,是这样的。”工作人员面露难色,“我们不能抓流浪人员,他们也是社会公民,我们只能安排住处,送医救治……” 白晶恨恨地:“我不管,精神病就应该全都被强制性拘禁,这些不正常的东西,难道不该被隔离起来?” 贺予原本对这女人也没什么好恶,他这人道德底线比较低,也可以说对各种人的宽容尺度比较高,谢清呈和他讲的那些事,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好置喙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 但白晶这几句关于精神病的嚷嚷,那可就真是在贺少的雷区蹦迪了。 贺予的嘴角忽然就带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救助站工作人员擦了擦热出来的汗,说道:“小姑娘,你先不要情绪激动,我向你保证,因为现在看来,庄志强老人的病情确实是有加重的可能,不排除会丧失部分民事能力,所以等他这边情况好一些了,我们会带他去合作的精神病院监护和治疗……” 谢清呈忽然问:“哪家精神病院?” “按现在的这个情况,估计是去成康吧。虽然设施管理上是落后了些,但是宛平那边和我们合作的收容量已经满额了,也是没办法。” 白晶听了,总算满意了,嘀咕道:“这还差不多……” 这边正说这话,急诊科的医生来了。 医生和他们说了庄志强抢救的情况,因为施救及时,已经摆脱了生命危险。如果想进去看一下的话,可以进一个人去看看。 “最好是女孩子,病人意识还是不清楚,一直想找他女儿。” 谢雪起身:“我去吧。” 她跟着医生走了。 贺予原本懒洋洋地靠在会客室沙发上,手肘往后撑在沙发靠背处,低着头神情淡漠地听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她走了,把长腿一收,也准备跟着起身。 谢清呈带着很明显的审视和戒备:“你站住。” “怎么了?” “你成天跟着我妹妹干什么。” 男生坐回了沙发,静了片刻,看似在温雅礼貌地商量,其实杏眼里全是讽刺和调侃:“那您看,我成天跟着您怎么样?” “……” 贺予温沉道:“这儿有您和您的相亲对象,我坐着多不好。给您留个地。省着碍事。” 白晶立刻不负所望,嚷道:“我和他没戏!” 贺予轻笑了一下,没去看白晶,他侧过头,用只有谢清呈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谢医生,您看您是不是年纪大了,魅力不够用了,那么一个小女孩都搞不定。” “……” 缺德玩意儿。 他家祖坟难不成是被改造成茅厕了,怎么生出这么个衣冠禽兽。 谢清呈冷着脸,嘴唇微动:“你赶紧滚。” 贺予笑笑,忽然起身抬手,朝他身后撑过去,谢清呈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斯文败类要做什么,只在贺予倾身压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男生身上的青春期荷尔蒙气息,没碰到都能感受到胸膛的热度。 这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压迫感让同样身为男人的谢清呈非常不适应,他这人很爷们,立刻就产生了雄性领地被入侵的烦躁感。 谢清呈刚要推开他,这个入侵他安全距离的男学生已经自己站直了身子。手里是一大袋子从他身后茶台上拿来的咖啡。 ——刚刚贺予点的外卖,还没分掉。 “哥,我拿个饮料而已。” 贺予看着男人难看的脸色,嘴角拓着的戏谑更明显了,把纸袋里的咖啡分了,递给了救助站的人,医生和护士,又让人给谢雪那边也拿了去,连白晶也有一杯。 但—— “啧,您看,真不好意思,忘了您的。” 顿了顿,他把自己那杯冰咖递给谢清呈:“要不您喝我这杯?” 但他明显没什么诚意,吸管都已经戳进去了,就这样拿在手里,径直递到谢清呈唇边。 他原以为谢清呈会拒绝的。 没想到谢清呈被他惹得来了火气,阴沉沉地抬眼,然后就那样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贺予意料之外的,被小兔崽子伺候的姿势坐着,那色泽浅淡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他抬眼盯着贺予,慢慢噙住了贺予杵在他唇边的那根吸管。 嘴唇含上,然后他就这样盯着他,狠狠地,毫不客气地吸了一口。 谢清呈喉结滚动,充满挑衅意味地咽了下去。 “放边上吧。”然后他松了口,嘴唇湿润,眼神尽是锋芒,“算你孝敬。” “……” 贺予看着他低头张嘴含住吸管的动作,总觉得心里一阵烦热,好像是被恼的,觉得这人真是说不出的欠折腾,他本来是想看他尴尬狼狈,或者恼羞成怒。 可是他居然给了他一个处变不惊,居高临下的姿态。 贺予有一瞬间真起了种冲动,恨不得把冰咖泼他那张冰块爹脸上,然后再看他满脸淌水,衣衫湿透的难堪样子。 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把冰咖啡轻轻搁在了茶几上,低头的一瞬他轻声对谢清呈说:“好啊,既然是您要的,那就一滴都别浪费了。好好喝完,喝干净了,不够就叫我,我再给您送来。” “这哪儿好意思,一晚上又是当司机又是送存折,现在还是外卖小哥。”谢清呈冷笑,拿了那杯咖啡,修长的手指抚过凝着冰珠子的杯身,“忙你的去吧。” 说完向他晃了晃杯子。 贺予黑着脸走了。 周围一圈人看他们这么唇枪舌剑,也看出他俩不太对付,多少有些尴尬,但谢清呈没当回事。 他起身直接在众人的注目下把咖啡扔垃圾桶了,小男生大晚上才点咖啡,他这岁数了这么折腾还要不要睡觉? 谢清呈重新坐下来,一脸冷静地看向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客户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没、没事。” 干笑两声。 谢清呈:“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们确定庄志强没有女儿吗?” 工作人员回神:“对呀,没有,庄志强老人连亲人都没有。我们是要帮助流浪人员与其亲属或所在单位联系的,但是这个老人没有可联系的对象。” 谢清呈沉默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他觉得庄志强的反应并不像是平白无故的癔症,“女儿”一定是他的心结所在。 “闺女……”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老头儿在昏睡中依然喃喃絮叨着那个或许是他臆想中的人,“了不得的女娃,老汉看你打小长大,看你背着小书包读书,看你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 他停了好一会儿,一滴浑浊的泪从皱纹纵横的眼皮子里头渗了出来。 老头的梦呓带上了委屈和更咽:“你怎么就……不能再回来看看你老汉呢……” 谢雪心肠软,在旁边听得直掉泪,经得护士的准许后,主动拉住庄志强的手,在他病床旁边道:“老伯,你不要哭啦。我……我在的。我在陪你哦。你要赶紧好起来……” 她和病人接触的时间不能太长,宽慰了神志模糊的老头儿一会儿,医生就和她说差不多了,该出去了。 谢雪消杀完毕走出急诊抢救室,从包里掏纸巾想擦擦眼泪,但是发现纸巾已经用完了。 这时一只漂亮的手递给了她一块男士手帕。 谢雪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睛,对上贺予温柔微笑的脸。 贺予在谢清呈面前一脸败类畜生样,在谢雪面前却还挺人模狗样,递去的手帕都特别精致考究,雪白的绢布,一点多余的折痕都没有。 “擦擦吧。” “谢、谢谢你。” “没事。” 他早知道谢雪是这个反应。 谢雪生下来不久后,父母就都去了,祖辈也早已不在,她从小就很羡慕别人能大声地喊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是她在每年清明时节,站在谢清呈撑开的黑伞下,捧着一束温柔的白菊,才能小声对着冰冷湿润的石碑唤出的几句话。 所以她最看不得父辈祖辈年纪的人没有子女陪伴。 “医生。”她擦了泪,又和急诊科的大夫说,“等老爷爷转去精神病院的时候,你们和我说一声好吗?我陪他一起。” 贺予微微皱起眉:“你去哪种地方干什么。” “没关系,刚好学校还要让我去和几家监狱以及精神病院谈一谈带学生探访的事。说要给编导班的学生多一些特殊的社会阅历。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谈呢。”谢雪抽了抽鼻子,“都是顺便的。”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贺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走到旁边抱起那只流浪的小黄狗。 小奶狗被贺予掐着肉嘟嘟的腋下举到面前,黄白交错的腿虚空蹬了两下。狗子的黑豆鼻对上他的杏眼,狗有些发愣。 贺予温和地问:“我给你办个狗证,你暂时住我家里,等你主人好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小狗颤颤地发抖:“呜……” 动物常有这种被称之为第六感的能力,它们能分辨出一个人微笑之下的压迫力和病态,于是小狗又害怕又想要讨好他,伸出软软的舌尖紧张地舔了贺予一下。 贺予笑了,指节抚摸过狗脑袋,由着狗舔着他的指尖,眼神幽微:“乖。你比那男人识趣。” 第9章 我不理他了,我要向她 终于把这个意外的插曲处理好,一行人又累又饿,贺予就问他们要不要去吃宵夜。对于这个提议,第一个举手欢呼积极赞成的人,是和他们无甚干系的白晶。 “好的呀好的呀,去吃粥好伐啦?外滩那边有家酒店,做的鱼翅海胆粥那是一绝,去吃那家怎么样?” 贺予转头看谢雪。 谢雪擦了擦眼泪,有些不高兴地瞅了白晶一眼:“我想吃烧烤,吃垃圾街。” “那就吃垃圾街。” 白晶:“啊……这也太……好吧……” 谢雪在场,贺予多少顾及点谢清呈的面子,也问了他一句:“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带这狗去打针,做个领养检查。你要养的话,回头给你送去。” 说着看了眼乖乖坐在他脚边的小黄。 小黄倒是很喜欢谢清呈,绕着他欢快地打转,摇着毛茸茸的黄尾巴:“汪!” 半个小时后。 沪州夜市摊。 “老板,要五十串掌中宝,五十串羊肉串,十串烤年糕,十串烤香菇,一打烤生蚝,再拿五瓶啤酒哦。”谢雪一到烧烤店门口,就熟门熟路地招呼道。 “这种地方会不会很脏啊……我从来都不吃的。”白晶伸出两根手指,恨不得用指甲尖来翻弄油腻腻的菜单。 谢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是你硬要上车,硬要跟来的吗?” “哎哟,小妹妹你这么凶干什么啦。我也饿了呀。”白晶一面说着,一面就往离贺予最近的那张座位上老大不客气地摆好了她尊贵的臀部,“就是麻烦你点清淡点的,太晚了,我怕会长胖。” 谢雪瞪她,凶神恶煞地一拍桌,拔高嗓门:“老板,再他妈的切十个油爆兔头!” 白晶:“你——!” 贺予淡淡地:“那你来二十个吧,我也想吃。” 白晶:“……” 烤串这活儿说简单简单,说难也很难,同样是烤掌中宝,换做伙计烤的就缺了灵魂。而老板胳膊一颠,竹签一震,烤至金黄滋滋冒油的软骨就滴落了多余的脂肪,酥油跌在木炭中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油脂的焦香和四散的星火一同窜上来。隐匿在青烟中的老板就像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鼻翼微动,只一闻就能从烟气中捕捞到微妙的美味因子,知道这个时候该离火了。 于是装盘上桌,趁热呈上,一把烤串的火候个个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些慰藉人心的串烧好像都成了美食界的东家之子,嫩一成则嫌生,老一成则嫌柴,焦酥得宜,咬一口脂香能在口中像雪花般吱呀融化。 谢雪算这家店的熟客,点了一桌子烤串,几乎要把铺着轻薄塑料桌布的小桌压垮。她在对这一桌美味风卷残云,白晶却还端着,尽心竭力地表演了一场川剧里的精髓把戏——变脸。 “贺少爷不是阿拉沪州人哦?”白晶眨着做了半永久的卷睫毛,抹得珠光唇彩的嘴咧老大,“听口音不像的。” 贺予笑着问:“白小姐,您查户口吗?” “哎呀,没有啦没有啦。”白晶忙摆摆手,尴尬地捋了捋头发,“那个,我之前在燕市读过研究生,燕市经济大商管系的。听你普通话挺标准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北方人。” “那您是个高材生。”贺予很斯文地笑了笑,在烤盘里翻捡出一只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兔子的脑袋。 白晶没听出来,继续絮叨:“是啊,所以我在专柜工作主要也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后要晋升管理的啦。在一线可以长见识,我服务过的挺多明星和老板的,前几天还见到了一个演员,就是最近那本黄金档电视——” 贺予咔嚓一声,森森白牙将兔脑壳咬了个粉碎。 白晶噎住了,好像没说完的话都被贺予隔着空气咬碎在她的喉管间,她瞬间感觉脖子有点疼。 贺予微笑,白晶这会儿才发现他有虎牙,但生得不算太明显,要斜嘴笑的时候,才会从他的薄唇下面隐约露出来一点儿。贺予慢条斯理地吃着兔脑浆:“白小姐边吃边说,你既然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也不要饿到,你不喜欢兔头吗?” 白晶慌忙摆手:“我、我平时饭量可小了,只喝几口可乐就饱了,不用不用……” “是吗?”贺予把碎裂的兔骨往盘中一扔,笑了笑,“那真是太遗憾了。” 酒过三巡,白晶虽在言行上收敛了些,但最后实在忍不住诱惑,想去加贺予微信。见状如此,谢雪终于忍不住了,这女的是和她大哥相亲的,加贺予微信干什么?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因此怒气冲冲地说道: “不好意思啊,他微信不能给你。” “为什么啊,你是他女朋友吗?” “我——我不是!”谢雪怒道,开始瞎编,“但贺予有女朋友了,大美女,性格特狠,很会吃醋,比他大好几岁,管他很严,不听话会扇他巴掌,出门也要我看着他老不老实呢。是不是啊贺予?!” 谁料贺予淡道:“你说的那是军统特务。” 草! 谢雪气得在桌子下面踩他。 贺予:“我没有这种女朋友,我也不喜欢很会吃醋性感特狠的大美女。” 他妈的! 谢雪踩得更重了,结果发现自己的脚有点疼,低头一看,绝了,她踩的是桌底架。 贺予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靠在桌底架旁边的长腿收回了,将洒了花椒粉的烤串递到谢雪盘子里,然后转过脸对充满期待的白晶道:“不过呢,小姐,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随意加女孩子的微信,请你见谅。” 白晶顿时难掩失落:“咱们做个普通朋友也不行吗?” 贺予这回连敷衍的笑都没有了,平易近人的青春气似乎在一瞬间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他静静地看了对方一眼。 “谢谢。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说完这句话,等于无形中拆去了对方的台阶,气氛一时僵硬地厉害。 贺予抽了张纸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拿过签子留下的油渍擦拭干净,然后将纸巾一扔,冷淡地乜过那位面色精彩的女士,平静道:“我去洗个手。”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社交白目听不懂人话的,白晶准确接收到了这位金主帅哥对她不屑一顾的冷硬态度,而餐桌上姓谢的那女的显然经历过之前的事情,也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她自觉尴尬,终于找了个托词说是临时有事,灰溜溜地离开了饭桌。 过了一会儿,贺予回来了,见她已经走了,扬了扬眉,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在谢雪身边坐下。 谢雪连翻几个白眼,又骂了白晶几句,然后才吱吱嘎嘎地咬了两串掌中宝,扭头对贺予道:“你刚刚说你有喜欢的人?真的假的,谁呀?” “我逗你玩的。” 谢雪拍了拍胸,又小口抿了啤酒:“哦,那你可吓死我了……” 贺予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望向女孩心无城府的侧脸。 “你看着我干嘛?” “我有喜欢的人你害怕吗?”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还光棍啊,你脱单了我不就不能经常来找你玩儿了?” ……什么傻逼理由。 谢雪:“你笑什么。” 贺予抬起手,拇指轻轻擦拭去她唇角无意沾上的胡椒粉,展开眉目,当做无事发生道:“你怎么吃个烤串还能蹭嘴上。” 其实他想和她告白很久了,从回国起就一直有这个打算。 只是贺予这人考究,他觉得告白这事儿吧,应该是郑重其事的,而不是头脑发热心血上涌,然后不假思索地,在闹哄哄的街头就这样道出自己隐藏了那么多年的心事。 这样想着,他岔开话题:“你以后别让你哥和这种年轻姑娘相亲了,他都老大不小了,本来性格就古板,同辈的阿姨们都受不了他,何况这种女孩。她和你哥的代沟得有多深。” “你干嘛说我哥坏话啊?他对你又不差!” 贺予:“我说的是实话。” “我呸!” 贺予翻了个白眼,无法理解谢雪的兄控:“真的,你把滤镜摘了仔细看看,你哥都大龄二婚男士了,找个贤惠点的性格好的就差不多了,这么年轻的真的不适合他。” “你就省省吧,我哥那么帅那么好,他凭什么将就?” “他帅,成天就趾高气昂斜眼看人,又没人欠他。”说到这里贺予眼前就仿佛浮现了谢清呈那张神色淡漠的脸,想到他微微松口,倾身,齿间咬住吸管的样子。 那架势,就好像哪个总裁在理所当然地被助理服务一样,明明连钱都没有。怎么就能那么气定神闲,挑衅讽刺。 贺予想着就又有点来火,不知杵到“谢总”嘴边的得换成什么才能让他的镇定扫拂干净,才能令他眼神迷茫,面容被狼狈与屈辱所侵袭。 不过,谢清呈那张脸上真的会露出那种脆弱的神色吗…… 贺予从未见过,想了一下,居然也想像不到。 “你在思考什么呢?” 贺予心不在焉地:“想你哥。” “啊?” “……我在想你哥有没有失态无措被人比下去的时候。” “哦,那你死了这条心吧,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他那样过。我大哥特别厉害,可冷静可强悍了,你别看他现在成天西装西裤拿本书,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我们那片最会干架的,有一次一群流氓欺负我,他一个人抡着根钢管就把他们十多个混混给收拾了拎去派出所……后来那群小流氓见到他就差拿地毯给他铺着走道儿了,全部点头哈腰管他叫哥,只有一个人除外……不过那是个别现象,不能作数。” 贺予看着她眼里泛着的光,更不舒服了,笑笑:“你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提起他就面露崇拜,总觉得你哥是你的救世主。” “他就是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当哥地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那你也很听话,很给他省事。” “……哎,我不行,我连他十分之一的能耐都没有。”谢雪一边吃串一边摇头,“哎我不行我不行。” 两人说着话,贺予在闹嚷的酒肆烟火中看着她自惭形秽的样子,觉得她有些好笑,眼神渐渐温柔起来。他想,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喜欢。 他确实不能再等了。 当天夜里,贺予没有回寝室,时间太迟了,他不愿意吵到室友们,于是在把谢雪送回教工宿舍后,他让司机把自己丢到一家常去的酒店,洗了个澡就在蓬松的鹅绒枕头间躺下。 “我到了,你……” 手指飞快地摁过手机屏幕,但思绪在打到一半时就触了礁。 贺予最后叹了口气,把对话框里的内容删除,凝视了微信聊天界面上那个梦游熊的头像半晌,只发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刚要关机,就听叮的一声,贺予以为是谢雪的回复,立刻拿起来看。 但消息居然是救世主发来的,原来是一条转账信息。 “刚才在医院网银设了限,现在我弄好了,钱还你。” 贺予原本就特别讨厌谢清呈这样,加上不是谢雪的回复,更加冷淡。 “我救个人而已,为什么要你付钱。” 谢清呈也特别讨厌贺予这德性,又懒得和他吵,干脆说:“那算服务费。” “什么?” “你给我开车的服务费,我就算现场找个代驾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年轻力壮会飙车的司机。” “……” 他真能耐。 这世上有几个人真的敢把贺少当司机还给他打服务费? 而且这怎么听起来和嫖资一样! 贺予眼神阴霾,正准备再回,忽然不小心退了一下,看到了谢雪的聊天界面。 他又想起了谢雪提到谢清呈时亮闪闪的眼睛,还有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哥一个人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 算了,他好歹是她的大哥。 贺予于是回复:“不客气谢哥,以后您有需要随时叫我,包您坐的舒服,回回满意。” “先给我看看你在国外的车险理赔单再说吧。” 贺予的脸又黑了:他就不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这时手机又震一下。 这次不是谢清呈,是谢雪。 谢雪回他:“晚安!今天谢谢你了。” 她从沪大的教工宿舍浴室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哈欠,刚摸出手机就看到贺予给她发来的晚安。不由笑了,回了他这条消息。 然后她坐到桌前打开手账本,虽说这年头几乎没什么人会用纸笔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总有几朵奇葩有这份怀旧的心,愿意与锈涩的墨水,修尖的钢笔,米黄的纸页一起徜徉在昨日里。 把写字台上的灯调亮,谢雪开始写自己的睡前小记: “今天我哥又去相亲,但是那个女孩子我不喜欢,我觉得……”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可能是提及了谢清呈的感情状况,不免也想到了自己至今单身。 谢雪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闪着路灯幽浮的夜。 她和她哥不一样,她哥是对爱情和婚姻已经很失望的人,活得太清醒,桃花眼乜过来,看谁都显得有些许不耐烦。 但她却是有喜欢的对象的。 眼前隐约浮现那个人的身影,从小到大,时常瞧见他在自己面前晃荡,那么近又那么远。 虽然她清楚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圈层差距太悬殊。何况他还比她年纪小…… 但是如今他们俩都在沪大了,她也看得出来,对他有意的姑娘们一茬一茬比秋天的麦浪更热烈。 如果自己不告诉他,时间也就不多了,就这样错肩而过的话,她以后或许会后悔吧……最终落得和她哥一样的下场——和没有太多的感情的人计较着生活的琐碎,说着言不由衷的誓约,走进婚姻的坟茔,然后某天再从坟茔里诈尸还魂,重新孤身一人,为了不让长辈伤心,还要不停地相亲。 她有时候真的不忍心看她大哥这样,她感觉谢清呈很多时候是在为别人活着的。说什么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可是对亲眷最在意的也是他。 谢清呈过得太紧绷了。 她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但是每次话在唇齿间尚有半截未出匣,当大哥就横她一眼,不是让她好好学习管好自己,就是训她说大人的事儿你少管,你一个小姑娘你懂什么。 其实最不懂感情的人反而是他自己。他活了小半辈子,却只得到过一段非常失败的婚姻。 “我想试试和喜欢的人告白,从小哥哥就要我勇敢点,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也一样。不管成不成功,总是努力过了。以后想起来,我也不会后悔。” 谢雪写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了手账本。 她不知道的是,在几公里之外的酒店套房内,贺予也有了和她相似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咬吸管情节能看得懂其中深意,解读到深层对话的朋友们,那都是应该直接被北京大学录取的人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天贺少要准备和他未来老婆的妹妹告白了(?)答应我甜心们,无论明天看到什么情节都不要惊讶好吗…… 小剧场: 贺予:你哥他就不适合找白晶这样的。 谢雪:那他适合什么样的? 贺予:他适合那种可以撕下他现在这张大佬大当家皮相,把他拆开把他击碎把他弄崩溃的人。 谢雪:…为什么… 贺予:因为我想看。 谢清呈:小鬼喝点睡前奶,早点洗洗休息吧,梦里什么都有。 第10章 告白那天出了事 几天后,贺予定了一家云端餐厅,约谢雪周末晚上见面,打算在那里和谢雪正式表明心意。 谢雪接了他的电话不明所以,一听到有的吃,哗地一下高兴得不得了:“好呀!我来呀!我肯定来!” “那20号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哎?20号晚上?” “怎么了?” 谢雪有些为难:“20号晚上我可能得稍微迟到一点,因为沪一急诊科刚打给我电话,说20号晚上救助站的人就去接庄老伯去成康精神病院了。我也和成康打了招呼,想和他们的负责人谈一下带学生来探访的事……” 贺予叹了口气:“那我改个时间吧。” “可这家餐厅好难订的,我上次打电话去,对方说要提前至少三个月。” 贺予笑了:“没事,你想什么时候去都成。这家餐厅有我家的出资。” 谢雪:“……” 资本好令人厌倦。它让一切都没有了来之不易的喜悦感。 “还是不要啦,挺麻烦人家餐厅经理的,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样。”谢雪说,“那还就20号吧,我尽量把事情快点办完,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也会提前在微信上和你说的。” 贺予以手抵额,笑得更明显了:“好,都依你。” 谢雪高高兴兴挂了电话。 有好吃的啦! 转眼到了20号。 谢雪因为要替学校谈项目,为了显得正式点,她穿了一身沪大校职工的经典款小西装,和救助站的人一起陪同庄志强老伯去了成康病院。 和宛平600不一样,成康是一家私营性质的,很老旧的精神病医院,他们一下车,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臭味,原来是护工正满脸不情愿地在指挥着清运车把那些被病人屎尿污染的床单被褥拉走。旁边还有两个负责给运输车加油的人在吵架,为了汽油有没有缺斤少两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庄老伯有些怕,往后缩了缩,拉住谢雪的手:“闺女,这……” “没事,老伯,只在这里住一阵子,回头就接您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庄老伯这才慢吞吞地跟在谢雪后面进去了。 精神病院的接待处倒是布置的还算温馨,虽然设施都挺旧的,但好歹屋里的味道清爽,配色也很舒缓人心。 “救助站的小张是吧?来办理庄志强老人的暂时监护服务的吗?” “是的。” “领导和我说过了,您这边请。” 庄志强的病症相对较轻,被安排在一楼,谢雪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看了房间环境,放了些心。庄老伯进去之后,一个年纪和谢雪差不多大的护工就笑眯眯地在陪他说话了,他又把对方当做了他闺女,喋喋不休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救助站工作人员随着住院负责人回到办公室,签署了一系列协议。 但和谢雪谈合作的,不是下面这批招待员,而是要到楼上去。招待员本来要陪她一起的,可惜走不开,于是指点了谢雪,让她去三楼24小时值班办公室直接找梁主任。 成康精神病院的第三层是重症区,谢雪坐着电梯一上去,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这里整个气氛都和下面不一样了。 铁窗,牢门,仿佛监狱,充斥在整个楼道里的尖叫和幽哭,又让整个环境恐怖得犹如鬼片里的情景。 走道内的光线虽然很亮,常年开着白炽灯,但那灯光在这种氛围下显出一种不正常的死白色。 “要死啦!要死啦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有病!你们才有病!” “我不是人,我是鬼,不对,我不是鬼,我是人!……我到底是谁?我是人还是鬼……?” 每间病房都是被厚重的铁门封死的,而每扇铁门上都有一个a4框大小的钢化防爆玻璃,透过这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景象。 谢雪战战兢兢地往里走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克制不住好奇,停在其中一个较为安静的病房门口,踮起脚透过窗户往里面看。 一个女人坐在房间里傻笑,整个病房包满了防止病人自杀或自我伤害的软体,没有桌子,没有椅子,连床也是特殊的那种无棱角床铺,垂着黑漆漆的拘束带。 那疯女人就在那里摸着拘束带,亲昵地贴着拘束带,把它往自己丰腴的胸口里塞,一边塞,一边吃吃地笑:“让你和那个贱女人出轨,你看,你现在啊……已经被我剁成一条一条的了……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这么摸着你抱着你呢?老公……” 谢雪又往下一间移去。 下一间是空的,可能病人被带去治疗了。 再下一间是个背影佝偻的男人,面对着墙壁坐在角落里,正拿东西往墙上糊,身影看上去非常安静祥和。然而谢雪定睛一看,发现他往墙上抹的,那居然是他自己的粪便! 再往下,下一间则是个青年,估计是自残地太厉害,他被整个束缚在特制的床上,不知已经捆了多久,他还在不知疲倦地仰头大笑,边笑边哭:“操你妈的!凭什么捆我?我想死!!我想死还不行吗!!你们不让我死,我出来就要杀了你们……!我出来就要你们全部死光!!放我出去!放我走!!” 谢雪越看越发毛,越发毛又看得越入神。 眼睛在玻璃窗上移动,移到下一个—— “啊!!!” 冷不防对上里面一只紧贴着玻璃窗的眼,谢雪吓了一大跳,尖叫出声,退到走道的另一边,紧贴着另一边的房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病房里贴着玻璃窗看她的那个男人是一双斗鸡眼,眼睛大的恐怖,充血,瞧她被自己吓到了,在里面哈哈哈哈地大笑出声,乐不可支,一只酒糟鼻紧紧贴着玻璃,油垢蹭得窗面一片模糊…… 谢雪心跳砰砰,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忽然觉得脚踝一阵冰凉。 她低头一看—— “啊啊啊啊!!!” 这次她叫的比之前还要响! 是手!! 铁门除了上面的窥探玻璃,下面原来还有一个送饭的活页板!! 一只苍白的小手从门的活页板里伸出来,死死抓住了她贴着门的脚踝!!! 谢雪差点给整精神崩溃了,一下子跳将起来,又哭又叫,还直跺脚,小手收回去了,但里面的病人退回了屋子中央,站在一个透过窗玻璃外面的人正好能看见他的位置,那是个小男孩,有白化病,整个人都像是被漂白过似的,连眼珠子几乎都是透明的,在定定地看着她,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 “姐姐……嘻嘻嘻……” 成康的隔音不好,这样一闹,整个走道的病人都觉察了,全都涌到窗玻璃前挤着看谢雪,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病人和病人们对话呼应,还有好几只手从活页板下面伸出来,海草似的飘摆盲抓着。 “有女人来看我们了!” “什么人?医生?” “放屁的医生!探监的!” “是个女鬼!” “抓住她的脚!” 他们当然抓不到谢雪,但他们笑得特别放肆,谢雪有一瞬间简直觉得自己闯进了夜枭成精的丛林,到处都是魑魅魍魉之声。 谢雪再也受不住了,正准备往回逃,不管楼下的招待员要忙多久,她等对方忙完再一起上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救命啊啊啊啊啊!!!”一二不过三,谢雪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嘘。” 谢雪脸都被冷汗所浸湿,惊恐万状地回过头来,却对上一张非常漂亮的脸。 是一个美妇。 那妇人穿着一身很有年代感的复古款红裙子,红色高跟鞋。她年纪有点大了,五十来岁的样子,但依然可以看出来年轻时应该惊人的姣美,哪怕现在像失水变质的蛇果一样干瘪下去,也依然可以看出些当年娇艳欲滴的媚态。 她胸前挂着一个名牌:“梁季成”。 谢雪骤地松了口气,漏气皮球似的,都快虚脱了:“梁、梁主任……” 梁季成笑笑,但不知为什么,面部有些僵硬,好像无法完全调动自己的肌肉组织,只能将那笑容流于表面。 她轻声对谢雪说:“在这里你千万别叫,你越是叫,这些病人受的刺激越大,就越要吓唬你。来,和我去办公室吧。” 五点半。 贺予忽然收到了谢雪的信息:“我应该不会迟到。” 他回她:“你那边谈的都还顺利吗?” “很顺利,对方答应了我们可以让一部分学生来探访,但是要求稍微多了点,我还在和她磨呢。” 过了一会儿:“对了,今天负责接待我的这个梁主任好漂亮,大美女一个,特别有气质。你没跟着一起来真是可惜了。” 贺予懒得理她了,把手机一扔,起身从衣柜里拿衣服,准备出门去酒店等她。 到达酒店的时候还早,经理恭恭敬敬地将他引至预约的天台位置。虽然有包厢,但贺予选择了露台,可以俯瞰整个沪州的风景,而且晚风吹得很惬意,天边的红霞艳丽而庄严。他觉得谢雪会更喜欢这里。 六点零五。 谢雪还没来。 贺予给她发了个消息问她到哪儿了,是不是堵车,消息才刚发完,就听到不远处侍应生的声音:“各位女士先生,请小心台阶。” 他抬眼一看——外面乌泱泱地来了一大群人,好像是某个商务会谈或者某公司的高层聚会。 贺予觉得有点吵,正想着要不还是换个位置,目光瞥过,却扫见其中一个神色淡漠的男人。 贺予怔了一下:“谢清呈?” 谢清呈所在的医学院有个重要活动,几个月前学校就把地点安排在了这家酒店,现在活动已经结束了,是衔接着的晚餐时间。 贺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点子能有这么背,在这种地方约个会,还能遇到谢清呈。 有这种封建大当家在,他还怎么和谢雪表白?!谢清呈没准会把他从顶层扔到下面的江水里去! 谢清呈也看到他了,和同事说了几句,走过来与贺予打了声招呼:“等人?” “……是。” 谢清呈一个好事的同事走过来,见到贺予:“哟,好帅的小伙子,谢教授,你亲戚?” “客户的儿子。” “哦……小伙子和女朋友约会啊?”这世上总有烦人的自来熟,问着毫无边界感的问题。 贺予好涵养,笑笑:“我在等谢教授妹妹。” 同事更鸡血了,扭头朝谢清呈眨眼:“你妹夫好帅。” 贺予看谢清呈脸色就知道,他今天要是敢和谢雪表白,谢清呈就敢把他桌子砸了和他现场打起来。 ……要不然还是算了,改天吧,今天和谢雪吃个饭就好。 “您误会了,是普通朋友。”他这样想着,主动微笑着道。 谢清呈还是皱眉:“你约她有什么事。” “回国之后还没好好请她一次。” 谢清呈刚想在说什么,他们那桌已经在招呼他们两人入座了,同事拉了他走,他没办法,警告意味十足地看了贺予一眼,也就回到了自己那桌去。 六点十五。 医学院教授们的那一桌都开始上菜了,谢雪还是没来。 不但没来,连十分钟前贺予发她的消息,她也还没回。贺予又发了一条问她,还是不见反应。 贺予略感不对劲,他干脆给谢雪打了个微信语音。 没接。 再播电话。 先是嘟嘟嘟的等待音,等了好久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他再打过去—— 真不对了。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谢雪忽然从不接到关机了! 这下贺予确定确实出了些问题,立刻起身,径直出了云端餐厅。经理见贺少这样形色匆忙眼神幽冷,吓了一跳,有点惊慌地: “贺少,是哪里没服务好吗?” “不是。”贺予按着电梯键,眼神越来越凌厉,“你让大堂给我叫辆车,要快。” “哦哦哦,好好好。” 贺予这时候就来火了,他妈的一栋破楼修那么高干什么?上下楼还要换个中转电梯! “叮——!” 被唾弃的电梯总算递达了本楼层,机械暗灰色的门打开了,贺予进去刚要关门,砰地一只手抵在了电梯门上,把电梯门又打开了。 贺予阴狠地抬头,要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耽误他时间,然后就看到那是一只戴着腕表,很秀长漂亮的手,顺着手臂看过去,他对上的是谢清呈神色冷峻的脸。 “出什么事了。” 四十分钟后,一路不知闯了多少红灯分数早就扣完的酒店保姆车停在了成康精神病院外。 贺予和谢清呈一起进了精神病院。 这时候天色已暗,成康精神病院的大厅内亮着灯,一层的几个轻症病人正在护工的陪同下做复检活动。 “你们找谁?” 接待处的护士见贺予和谢清呈面色不善地推门进来,愣了一下,起身问道。 谢清呈:“下午有个女孩,是沪传的老师,来找你们梁主任谈项目。我是她哥,她人呢?” “那应该在三楼吧。”护士打量着谢清呈,忽然就红着脸笑了,“帅哥这是不放心妹妹啊?” 她甜蜜蜜地打趣道:“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们这里是正规医院,不会出什么问题,可能他们谈的久了点吧,而且我们梁主任都五十多岁了,老婆孩子都有,才不会——” “你说什么?!” 贺予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梁主任有老婆孩子?” “是、是啊。”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原本还只是不安的猜测,现在贺予完全确定,出问题了。 手机里还有谢雪发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她那时候和他说—— “今天负责接待我的这个梁主任好漂亮,大美女一个,特别有气质……” ——梁主任不可能是个女的! 贺予立刻向楼上奔去!!! 此时此刻。 成康精神病院的值班办公室内,回荡着悠悠的歌声:“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梁季成”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哼着这首歌,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正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砍着。 风扇在她头顶嗡嗡地转,将光影切割的混乱不堪,但仍是照亮了她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 鲜血已经染红了沪大教师的工作制服……沪大教师工作服…… 是谢雪!!! “梁季成”终于砍截断了谢雪的一整只手,她捧着那断手看了一会儿,表情麻木地把那断手扔掉了,那只手滚在了谢雪已经冰冷的尸身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人物卡: 谢雪 性别:女 年龄:24 身高:160cm 喜欢的菜:哥哥做的菜 不喜欢的菜:没有不喜欢的菜 喜欢的颜色:白色 不喜欢的颜色:黑色 目前有无喜欢的人:有 喜欢的动物:毛茸茸的都喜欢 不喜欢的动物:虫子,蛇 逸闻: 谢雪小时候家里钱不多,没有电脑。她很想要一台电脑,就和谢清呈说,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电脑,就她没有? 谢清呈表示,没电脑她正好可以专注学习。 谢雪说,同龄的小朋友们都在玩电脑,大家慢慢都有了自己的电脑,就不出来和她一起玩捉迷藏了。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的很孤独。但是如果不买也没关系,那她就去和大树一起玩吧。 谢清呈听了忽然觉得很难过,于是他在课业之余打了三个月的工,然后带着攒下来的钱去家电市场,他走到柜台前,和工作人员说:“您好,我要买一台最好的电脑。有颜色适合小女孩的吗?” 第11章 他成了人质 办公室大门紧闭反锁,由于是专门设计过的防盗防爆门,谢清呈和贺予一下撞不开,楼下的接待员觉得不对,也拿着钥匙匆忙赶了上来。 “里面有声音。”贺予说。 谢清呈猛击着门,贺予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脸色这么可怕,整个人都像是疯了,失了魂:“谢雪!谢雪!!你在吗!里面的人听到回话!!谢雪!!” 没有人回应他。 有的只是那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诡谲地在其中盘桓:“丢呀丢呀丢手绢……” “钥、钥匙……钥匙!!”接待员冲上来把钥匙递给他。 谢清呈接过了,手颤抖得厉害,对了两次才对准了锁眼,咔哒转了几圈之后锁解开了,他砰地一下撞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谢雪血肉模糊的尸体在瞬间映入谢清呈的眼帘!! 谢清呈一下子就不行了,眼前骤黑,犹如当头闷棍,天都像塌了下来砸在了他的四肢百骸上,他高大的身子瞬间往前一倾,要不是及时扶住了门框,他可能就这样跪下去也不一定。 风扇还在屋内晃悠悠地转,掀动着浓臭的腥气。 谢清呈不晕血,但是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好像要被这些浓艳的血色给溺死了,他在看到了谢雪的尸体之后就什么也都再看不真切,魂魄在崩溃未至时就已抽离,他开始失去意识,听觉,视觉,触觉……什么都很模糊。 背后好像有人在尖叫,似乎是那个陪同他们上来的接待员,但是他也不确定,他好像什么也听不清了。 只有嗅觉忽然可怕地清晰。 血腥味争先恐后地往他的感官器官里涌,要把他的肺都扯烂撕碎。 他踉跄着走进去,生死和危险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了,哪怕现在里面的凶手能冲上来直接把他给杀了他也无所谓。 ……那是他妹妹!! 他不知道听谁在喃喃:“谢雪……谢雪……” 声音颤抖得可怖。 但,又好像是从他自己破碎沙哑的喉管里漏出来的嗡鸣。 “谢雪——!!” “别过去!!” 忽然有个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将他拽回来,抱住他的腰:“别过去!!谢清呈!!”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也不去挣脱那个人,他只管自己往前,力道大得惊人,他已经麻木了,他在这世上仅仅只有那么一点在乎的人…… 在这一刻他眼前好像忽然下起了铺天盖地的雨,雨是腥的,他在雨水中枯站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亡—— 他父母就死在血泊里,尸体是撞烂的,破碎的,母亲一半身子几乎都被轧成了泥浆,有一只断手滚出很远,他走过去,那只断手就在他脚尖前。 他双目空洞地看着…… “谢清呈!不是谢雪!你醒醒!你看清楚!!” 这句话像是击碎恐怖魔镜的咒,蓦地狠撞在他心口,将他的意识从巨大的恐惧中拖拽回来。 他慢慢扭头,桃花眸中视线聚焦,定在和他说这句话的人脸上。 是…… 贺予。 贺予在和他说这句话。 是假的。 不是真的。 没有死…… 他蓦地回神,猛回头定睛一看—— 刺目的还是那件属于谢雪的制服,但是仔细再看,那团血肉模糊的死尸身高体型上和谢雪并不一样,谢雪的沪大教师制服是被勉强套在尸体上面的,胸膛的部位连扣子都无法扣住……那是一具男尸! 谢清呈脚下一软,离体的魂像在瞬间被强硬地塞回他的血肉,力道之粗暴,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让自己从刚才那种灭顶的惊怖觳觫中泅渡上岸,但他已经浑身湿透,身上眉间都是冷汗。 正常人是无法在这么短时间看出这具已经稀烂的尸体身份的。 光是血腥味就已经让人失去意识,无法保持头脑清醒了。 但贺予是精神病里的孤例,是被称为“精神埃博拉”疾病的患者。并且他是得过精神埃博拉症当中,对血腥接受度最高的4号病案。 他不怕血,疯起来他甚至嗜血。 所以他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判断出死者的身份。 他寒声问里面“梁季成”:“那个女孩呢?” “梁季成”抬起头来—— 她果然和谢雪最后一条信息里形容的一样,是一个极度美艳的妇人,甚至战胜了时光,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过残忍的印记,她远比同龄的女人们漂亮妖冶得多。 谢清呈和贺予身后,那个已经吓瘫在地,并且已经吓尿了的招待员在看清“梁季成”的脸时,发出了一声扭曲的尖叫,或者说是哀嚎。 “是她!!是她!!!” 这时候保安也陆续问询冲上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全部吓得灵魂出窍,只有少数几个人破了嗓音喊出一句—— “江兰佩!!” “她怎么出来了?!!?” 江兰佩是成康精神病院的“长老”了。在这种病院里,包括普通医院的殡仪馆,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太久没有人来认领的“无主”病人或尸体,都被称为“长老”。 江兰佩已经在这里快二十年。 没人来看望过她。 甚至连她最早是怎么来的,都已经因为纸质与电子信息更迭,档案遗失了,找不到。 成康精神病院的人只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疯子,因为她疯得最不明显,别人蓬头垢面,语焉不详,她却每天把自己梳洗地光鲜亮丽,和她说话,她也往往都是对答如流。 但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说的话虽然逻辑上没问题,可内容上却全是虚构的,说白了,就是很像正常话的疯话。 “不要和她多交流,护理完了就马上走,这疯女人很会蛊惑人心。” 这个规矩,从病院的大老板梁仲康立下来开始,到后来梁仲康死了,弟弟梁季成与其他合伙人接管医院,都没有变过。 倒在地上的男人,是真正的梁季成。 江兰佩阴恻恻地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开口道:“不许报警。” “赶紧报——” “我看谁敢报!” 江兰佩刷地举起手术刀,指着眼前的一个个人,眼睛里闪动着疯狂的光。 “我在这儿待了快二十年,我受够了!我现在要出去,我要回家去!我孩子们还在等我!” “你、你哪儿有孩子啊江兰佩!”保安队队长算是个胆子大的,猫着腰上前,颇为紧张地冲江兰佩喊,“你没有孩子啊!你就一个人!我们照顾了你二十年——” “放屁!你们照顾我二十年?你们那能叫照顾?放我走!我现在就要走!闪开!都给我闪开!否则……否则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还有一个女孩儿在哪里!!” 贺予和谢清呈听到这句话面色都很难看。 谢清呈:“她人呢?!” “你当我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他们就可以把我抓走!” 谢清呈铁青着脸,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 江兰佩往后退两步,刀尖刷地指向他的胸膛,那锋利的手术刀还在往下淌血:“你干什么?说了别靠近!” “你抓她为了让她当人质,是吗?” “……” 谢清呈抬起手,盯着她的眼睛,蓦地,握住了那柄血淋淋的尖刃。江兰佩尖叫着要把刀刃从他手里抽出来,谢清呈的手掌心瞬间就被割破了,血不住地往下流。 “你干什么——你不要她的命了?你——” 刀刃被谢清呈带着,抵在了他自己胸口。 周围所有人都色变了。 谢清呈眼也不眨地说:“我来。” 江兰佩僵住了。 谢清呈慢慢地松开自己攥着刀刃的手,一字一顿:“我来代替她。你立刻把她的位置告诉他们,让人把她给我带到我面前!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傻,我他妈要了你的命!” 江兰佩考虑了一会儿,但她脑子也是有些乱的,考虑不过来。 谢清呈的眼神太骇人了,她盯着,这么一个分尸杀人魔,居然被他压得有些透不过气,干脆也不再多想,一把将他拽过来,刀刃就抵在谢清呈的脖颈动脉处。 贺予:“……谢清呈!” “那小姑娘在b3009,我的房间。” “早看过了!别上她当!”一个保安大叫道,“江兰佩!你房间根本没人!!” 江兰佩冷笑两声:“床挪开,底下有个木板松动,撬开来,是一间非常小的暗室。你们最好一起过去,除了那小姑娘,还有别的惊喜等着你们。”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有三个准备去了。 江兰佩忽然道:“等一下!……你们所有人,都把手机拿出来,丢在地上。” “……” 所有人只能照做,一台台手机被扔在了地面,留下通讯工具后,三个保镖被允许到不远处的b3009找人,而其他人则继续留在这里。 不过一会儿,去了的保安跑回来了。 那三个人不知在暗室里看到了什么,果然脸色都灰的像是搅拌不均的半干水泥。他们拿床单充当临时担架,把昏迷的谢雪抬过来。 谢清呈一看谢雪就受不了了。 心脏受不了。 他一方面是总算彻底松了口气,谢雪确实是没事,估计只是被灌了些什么药,昏过去了。另一方面他又很崩溃,因为谢雪的衣服被脱了,现在是夏秋之季,天气很热,学校制服脱了之后她身上就只剩下了单薄的白色蕾丝内衣。 谢清呈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他抬手—— 江兰佩:“你干什么?不许动!” “这他妈是我妹妹!”谢清呈松了自己的衬衫,在江兰佩颤抖的,狠抵着他的刀刃下,把衣服丢给了贺予。 他双眼通红地命令贺予:“给她披上!” 贺予不用他说,已经接过衣服给谢雪穿好遮住了。他把她抱起来,她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贺予转头问谢清呈:“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清呈厉声道,“还有什么办法,遇到你就倒霉,当初的辛格瑞拉你怎么就没翻一翻,把里面的毒药当糖吃了毒死你就干净了!” 贺予一下子眯起眼睛。 他知道谢清呈这句看似在埋怨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但他知道,江兰佩可不知道。 江兰佩道:“你们都跟我上楼顶。” “上了楼顶,我就放了他。” 杀人犯要逃跑,抓了人质怎么说也该是“给我叫辆车,不许报警,我开出去就会放人”。这江兰佩果然是个看似正常的神经病,她居然不往下走,要往天台走。 天台能有直升机? 但她既然这样命令了,其他人也只能照着做。 江兰佩说:“走!你们先走!走在前面!到最楼顶去!快走!” 她催促着他们一个个往上,等所有人出去了,她才架着谢清呈,小心翼翼地往上挪。 成康精神病院地处荒僻,离城区较远,天台灯光稀疏,夜风很大,吹得人身上冷汗干透,直起鸡皮疙瘩。 江兰佩命令所有人都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了,自己退到水塔旁边,手术刀仍然抵着谢清呈的脖颈。 谢清呈说:“目的。” “我说了我的目的就是逃走!” “那不是你的目的。” 江兰佩:“你知道什么?天上的人会来接我……”刀刃紧紧地压着谢清呈的皮肤,已经有血淌了出来。 她踮起脚,轻声对谢清呈耳语:“到时候你们都得死。” 谢清呈在谢雪安全之后,整个人就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头脑很清醒,自己的命在他眼里确实不算什么东西。 他对江兰佩冷道:“既然是这样,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反正按你说的,最后都得死。” “你——!” “不敢杀吗?” “……” “你在等什么,天上的人?天上哪儿有人,雾霾那么重,星星都没有。” 江兰佩幽幽地:“反正你们等着,就是了。” 她说着,这会儿大概也觉得体力跟不上了,她毕竟是个五十左右的女性,一直踮着脚绷着身子胁迫谢清呈,还要分出精力来提防其他人,她有些受不了。于是她余光在水塔周围扫了一圈,找到一根别人施工检修时用的麻绳,她一边用脚把麻绳钩过来,一边还是紧抵着谢清呈的咽喉。 然后她开始绑他,结结实实地把他捆在了水塔上,打了好几个结。 谢清呈冷笑:“业务挺熟练。这二十年在疯人院就尽练这个了?” 女人似乎被他触了痛处,“啪”地一记响亮地耳光,抽在他脸上,啐道:“闭嘴。” 她把他捆结实了,往后推开几步,总算松了口气。 眼中闪动着仇恨的光:“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畜生东西。” 他们身后,那几个保安忍不住在小声私语,没去救谢雪的问三个去救了谢雪的:“江兰佩房间真的有密室?” 那三个保安的面色可比其他人难看太多了,有两个完全回不过神来,盯着江兰佩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只有一个勉强还能接话:“有。” “里面是什么?” ——里面是什么? 那三个保安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江兰佩听见了,她慢慢回过头来,手中握着那柄尖刀。 她笑笑:“是什么?” 笑容里的仇恨逐渐就像烈火烧上来,烟熏火燎的气息仿佛在这一刻实化—— “里面是什么呢?哈哈……哈哈哈哈……是爱!是特别特别亲密的疼爱……!对不对?”江兰佩扭曲着脸,她确实是个疯子。 三个保安中那个唯一还能说话的以手抱头,他年纪挺大了,有女儿,因此很痛苦地开口:“梁季成奸辱她。” “!!!” “已经十多年了……每晚上都这样做,不管她身体怎么样……每晚梁季成都在那暗室里留张照片,进去之后,四面八方,全部都是……” “哪儿止呢。”江兰佩轻悠悠地笑,“看到角落里那具骷髅了吧?” “……” “那是梁季成带来的‘小点心‘。”她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对他们说,但声音却放的很响,嘶哑的,像是乌鸦在嘲哳叫哀,“他在外面吃,怕掉点心屑,怕香味把猫惹来!他就带到疯人院,我的房间从一开始就有暗室,只有他和他哥知道,他们吃那个点心……小姑娘受不了屈辱,撞墙死了!” 她每多说一句,听闻者脸上的骇然就多一分。 只有贺予的脸始终是平静的。 而谢清呈是恨怒更多。 “点心自己撞死了,不能被倒在垃圾桶里,难处理,就一直丢在暗室,拿硫酸浸,肉很快就没了,骨头也不剩太多……但他们还留了点,给我看,吓我。让我别寻死,死了也是同样的下场。”江兰佩回忆这些事情时,脑子因为受到刺激太厉害,又有些浑噩,讲话开始断续,但脸上的疯狂一点没少。 “我装作很怕,我每天都迎合他们……后来他死了……就只有一个弟弟……呸!那个弟弟比他还恶心,彻头彻尾的色胚……”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报警啊!!!” 小护士听不下去了,满眼是泪:“你报警我们可以帮你!” “我的话有谁会信!我是个疯子!疯子!!他们让你们别和我说话!离我越远越好!你们就天天给我吃药!吃药!敷衍我!有谁听过我说话吗?有谁信过我吗??!”江兰佩怒喝道,“我是精神病!所以我在你们眼里就是洪水猛兽!不需要认真聆听,不需要真心关切,我敢告诉你们什么?我告诉了你们,梁季成回头就能杀了我!” b3006像是一口生锈的熔炉,里面浮沉着近二十年的欲望与罪恶。 因为有病,在正常人眼里总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判断,疯女人和疯人院的主任,谁都只会相信后者。慢慢的,女人床下的暗室,就成了一个青天白日所照不到的蜘蛛巢穴,女人的血肉在蛛网上腐烂。 “我恶心你们。” “我恨你们所有人!!” 江兰佩说到这里,眼里的光变得更恐怖了,声音慢慢地轻下去,抱着头。 “没人可以帮我……我早就……我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了……我只能……我只能回天上去。” 她猛抬头看着他们。 “你们都得陪我。” 话音落,她忽然发觉其中一个保安看她的眼神很古怪,似乎透露着某种不该有的紧张,她愣了一秒,忽然反应过来,倏地回过头去—— 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劲风袭面!她勉强避开了,但随即被对方的长腿狠狠踹着压倒在天台粗粝的水泥地面,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阴云夜幕背景下,那个赤裸着上身,肩膀劲瘦,神情凌厉的男人。 “那个结,你……你怎么可能……” “忘了告诉你。”谢清呈冰冷道,“我父母都是警察。你这个结,我他妈从小玩到大。” 第12章 凶手化作了火光 江兰佩被摁在地上,双眸充血,呼哧气喘,嘴角却挤出一丝癫狂的笑:“哈哈哈哈……警察……警察有什么用,警察都是垃圾!这些年有哪怕一个警察发现我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吗?没有!都是脓包!” 她神志浑噩,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就会钻到里面去半天出不来。 骂骂咧咧间,她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到了嘴里,她把发丝啐出来,眼神更为凶恶—— “现在怎么样,你要杀了我是不是?警察?你要杀了我掩盖你的失职是不是?” 她说着,脸上浮现出艳漠的笑,受制于人,眼神竟还是嘲讽的。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这样,废物!什么用也没有,就会把你们的无能宣泄在女人身上!我被人当了二十年的牲口……你知道我靠什么记得时间吗?我靠那个死东西挂在墙上的照片!我每天看着那些恶心的东西,最早一张我才二十九岁!二十九!!!” “我今年五十啦……咦?或许是五十二?五十一?又或者五十不到?”她又迷迷瞪瞪的,丹唇上浸着的笑诡艳像是一盏兑在酒里的鹤顶红,“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出来了。” “你知道我怎么出来的吗?” “我花了那么多年,我哄他,我捧他,我是个疯子痴女,他看不上我却要搞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找回他那些可怜的男性自尊……哈哈哈哈……我捧得他昏了头,这些年他对我越来越没戒备,有一次他脱裤子时居然把我房门的钥匙都落在了暗室里。” 她仿佛说悄悄话,又捺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但我没拿。” “我那天晚上把那个钥匙交给他,问他这是什么。他看到钥匙就变了脸色,可又见我是傻的,就放了心。他确定我是真的病得太厉害……连钥匙都不认识了,哈!”眼神忽然变得很尖锐,嗓音也是,“哪个人能过这样的日子二十年不发疯!” “他就拿那个钥匙调侃我,好像觉得我是个得了逃生门窍也不知道用的死狗!他不知道他眼神里那种得意我全看见了,我恶心得想吐!但我能装啊——谁说神经病不会伪装?我装的太好,完完全全地骗过了他,后来他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无所谓,只要他把钥匙落下,我就偷偷出去…我把整个疯人院的砖都摸遍了!但我不走!我要让这些男人都下地狱!” “终于我把一切都策划好了,就在昨天……我趁着他又把钥匙落下,我拿着它,等到夜里,我出去……悄悄地偷来了一把刀。”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刀子,血色已经在银亮的刀刃上干涸了,凝固成一种丑陋的熟褐色。 谢清呈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松力,这个女人就会重新暴起,把刀子往他胸口刺进去。 她脸上的兽性和攻击性太强了。 看天看地,都是憎恨的。 二十年让她从一个单纯的病人,变成了一头磨牙吮血的困兽。 “我把刀子藏在床下面,他又来了,用他那油腻腻的嘴往我身上蹭,我迎合他,手往褥子下面伸,然后……” 她瞳孔里好像喷溅出当时仇杀梁季成时的鲜血,还有惨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热的血啊……” “你说,这么心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热的血?不应该啊……!” “后来,我把他拖去办公室…想要把他分尸,但是我听到门外有动静,从门缝里看到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当然不会让她破坏我的计划!我等了那么多年!所以我把尸体藏进柜子里,别上他的名牌,我走出去……去和你妹妹说话……” 她扭曲着脸,像是在和谢清呈叙述,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女孩长得好看,竟然还有点像当时被带回来的那个撞墙死了的‘小点心’。我猜……嘻嘻,是小点心转世啦……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其实我也不太记得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了,不过就是和她差不多的岁数,我觉得这真是宿命,我把她骗去办公室,趁着她不注意,给她喝了迷药……我当然知道哪个是迷药,看不起精神病是你们这些正常人最可笑的地方,我太认得那种特制的迷药了,我不听话的时候姓梁的就给我整杯地往下灌!” “她昏过去了,我把她拖到暗室去,我想等我报了仇,她的亲人来找她的时候…一定…一定会把这儿翻个底朝天!不像我……不像我……我……” 她说到这里,眼神又黯淡下去,神情竟似有些孤寂。 谢清呈锋利的目光盯着她:“所以你原本是希望事情结束之后,有人在找她的时候也找到那间暗室?” “……”女人没有回答,僵硬扭曲地笑了一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把你妹妹关到暗室去之后,我又把梁季成从衣柜里拖了出来——我要在那里,在那个,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和他同归于尽!就我和他,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没有别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要亲自,要一点点地把他分尸挫骨——” 她一顿,盯着谢清呈的眼神里多了些刻骨的仇恨。 “可你们来了。” “你们打扰我,让我不能在那个地方给他最后的报复!” “你们打扰我……你是警察是不是?你是警察。你们警察都是向着恶人的,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迟早也会向你索命——!” 仇恨、决绝、狰狞、疯笑。 几乎都要从她那张面孔穿出来,变成长长的獠牙,刺穿眼前这个男人。 但谢清呈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警察,我也没打算杀你。” 女人一抖,意料之外的。她龇着牙,突着眼: “那你想干什么?” “他想带你去报警。”贺予把谢雪交给旁边一个护士姑娘安顿,走到谢清呈旁边,夜色里很难瞧清他的表情。 “让你把这一切都告诉警方。” “我不去!”江兰佩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不去!没人会信我!!我不去!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但贺予慢慢走近她。 谢清呈回头,厉声道:“你过来干什么?!” 贺予说:“谢清呈,你不理解她。” “你和她谈了那么久,除了被她骂,她理你没有?” 男生走到他们身边,拉开谢清呈,把江兰佩扶起来,江兰佩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猛地拿刀要捅向贺予! 但贺予不错眼珠地和她说了一句话,她的手瞬间僵住了。 他说:“江兰佩,我也是个精神病。” 少年与她的眼睛只有一拳不到的距离,杏眼映着疯女人的眼。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最近的谢清呈之外,谁也听不到,他慢慢地把手抬起来,一边盯着江兰佩的眼,一边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攥住那把冰冷的刃。 只要这时候江兰佩回神抽刀,他一定会受伤,但贺予看上去太平淡了,他浑身紧绷但面色瞧上去一点波澜也没有,就像在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母亲、正常人对话。 “你知道吗?我也是个精神病。” 刀,被悄然无声地换到他手里。 江兰佩直到失去利刃才猛地意识到危险,她面色惨白地盯住贺予:“你——” 但他没有任何要伤害她的意思。 他屈起指节,缓缓将女人散乱的额发掠开,捋到耳后,他盯着她的眼:“我是孤例症,你看我的眼睛,你是个疯子,你看不看得出同类?” 江兰佩还是满脸戒备,但她确实在盯着贺予仔细地看,甚至,是在闻。 贺予没有任何表情的,非常平静地由着她像动物一样,以最原始的方式在他身上确认,或许每一类人都有他们自己确认安全的办法,或许疯子的兽性和第六感就是要比普通人要强。 江兰佩最后低声地:“你是。” “我是。” “谁害了你?” “天生的。” 贺予淡淡地:“我连复仇的目标都没有。” 江兰佩:“……” “不过,我虽然是个病人,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会相信。” “为什么?” 贺予笑了,云翳散开,惨白的月色下,他的眼底好像被渡上了一层霜雪似的亮银,露出来的侧牙显得很森冷,很锋利。 他贴过去,如同在和病友分享什么战胜病魔的妙法,温柔地低声耳语:“因为,我和你一样,会装。” “你装愚钝,我装正常人。” 他盈着眸底那池冰冷的霜,微笑:“装了十九年了,没几个人发现我有病。我们都需要点保护色,是不是?” 江兰佩神情有一瞬恍惚,但她很快又清醒过来。 “不……我已经杀人了,我的伪装结束了——” “你信不过他们,或许能信我。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兰佩睁大眼睛听着。 贺予抬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唇上:“很快,警察就要来了。” “!!”江兰佩瞳孔猛地一缩,“这算什么?他们报了警?!他们还是报了警!他们狡诈——” “是我报的。”贺予神情很冷静。 “你为什么要……我们是一样的……你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你应该……你应该……”女人语无伦次起来。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贺予说。 “但你不想要梁季成死了之后依旧身败名裂吗?二十年时间,你就这样白白让他死了,死了还成了个受害者,没准还能被当做个优秀企业家追思,墓碑前摆满鲜花,一个个不明所以的病患家属前来哀悼他,而你成了个杀人犯,臭名昭著,报纸头版印着你最丑的一张照片,所有人都在说你是个不知恩图报的畜生,你受的罪没人知道,死了之后还要低他一等被人唾骂。——你算一算,你值不值得。” “……” “把一切都告诉警察,你未必就是死路一条。梁季成的死后名都算完了,你可以让他的人和他的名死两次。”贺予侧着头,轻声地在她耳边说,仿佛是一种蛊惑,“多划算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这样去做?” 江兰佩一瞬间似乎被他说的有些心动。 也就是在这时,警笛的声音像遥远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这个耸立在黑夜里的精神病院奔袭而来。 “下车!” “都下车!!” 江兰佩目光一动,挣扎着起身,那些保安见此情景纷纷露出了要制住她的打算,但贺予很温柔地把她扶了起来。 “我陪你去看。” “你去看一看,前面那个……或许还有光亮的出路。” 江兰佩如同被蛊惑,颤抖着往前走,走到天台的扶栏边,猛地用手攥住冰冷生锈的铁栏杆,抻长脖子往下张望。 她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亮作一片,乍一眼看去,竟是她多年以来在“囹圄”之中从未见过的景象。 好像她承受的所有冤屈,耻辱,苦难,都能被照亮,那个昏幽二十载的暗室,也能被这光明曝于青天白日之下。 她看着看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她慢慢地回过头,夜风里,她红色的长裙——那件梁季成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假借关爱无主病人的名义,替她买来给她穿上,却又常常淫狎地从她身上扒下的裙子,在夜色里吹得哗哗作响。 “……好亮啊。”她轻声地喃喃道,“就像天亮了。” “谢谢你。” “但是……” 和她丹唇中漏出的最后几个音节重叠在一起的,是楼下警察们的扩音机呼声—— “所有被困人员请冷静!所有被困人员请冷静!不要搭乘电梯!尽可能寻找身边的水源!湿布浸润!掩住口鼻!压低身体!消防同志已经赶到!如有可能,请用身边任何明显物品进行救援标记!马上将对你们进行救援!!” 江兰佩的眼神黯淡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二十年,足够让我恨上所有人。” “在你们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计划就走到了最后一步。” “小伙子,我不能再回头了。” 好像在印证她的话,忽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响!! 天台上困住的工作人员们惊慌失措地涌到边沿去看——精神病院的布草房附近位置,一扇紧闭着的门窗终于被里头汹涌的火舌气浪猛烈炸开! 江兰佩在火光中慢慢道:“成康病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梁季成在病院里设置了很多个暗室,里面囤着汽油,还有燃烧装置…他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说,只敢在我这个傻子面前显摆,说他只要按下他办公室的那个隐藏启钮,十分钟内就会烧起来…” “他做贼心虚,这鬼地方烟雾报警系统和监控系统早坏了,他在我床上做那种事情的时候还在和人打电话谈论这件事。全给我听了个清楚。这些年我对成康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我本来没打算要到这一步的,但你们偏偏要在我分尸的时候赶过来……我不愿意到警察手里,在等你们去暗室救人的时候我已经按下了那个按钮。” 谢清呈:“你——!” “对,我把你们带上来,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火势蔓延开来,谁也走不了,大家一起死了,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现在再要回头。”江兰佩凄楚一笑,两个字落地可闻,“晚了。” “太晚了……” “我晚了,你们也晚了……” “不晚啊!!!!” 疾风中是一个陌生的粗嘎嗓音在大喊,江兰佩蓦地回头,发现是特训消防员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未燃烧的墙体部分借着保护绳锁攀爬上来。 那消防员是个穿着防护服的狗熊般的汉子,估计也没听清他们前面在说什么,爬上来就听到这个被困的阿姨在这边晚了晚了的。 这不怀疑他业务能力吗? 消防小狗熊不干了,大声嚷嚷着:“不晚啊!我很快了啊!快点都过来!赶紧趁现在下去!这火马上就烧到北边这面来了!!快点快点!!女人和小孩先走!!” “我!!我先!!!” 小护士吓傻了,看到消防员和看到天神下凡一样,哭着跑过去,陆续有几个消防员都通过绳梯爬上来了,赶在火势失控蔓延前将他们带走。 谢雪和其他女性工作人员是第一批被带下去的,消防冲着江兰佩喊:“姐!!你过来啊!!你一个人站这么远干什么!我们带你下去!我们会保护好你的别怕!!带你回家了!快啊!!” 江兰佩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她站在高高的水塔之下,大风吹着她一身血色长裙。 可,家在哪里呢? 她又是谁呢? 她得救了,能去哪里?她疯了那么久,她早就不记得外面的世界了,她的世界是一方幽室,数千照片,满腔仇恨,无限凄凉。 她要和这一切,一起下地狱的。 她就是在等火烧上来,等着火蔓延开,把一切黑暗都带到天上去,化作长夜结束后的第一缕晨曦。 “姐——快过来——!” 底下的窗户被气流爆破之后,火势再也不是无声无息地蔓延了,它成了火龙,愤怒嘶吼着大吐黑烟,火光映亮了这一片黑暗的天穹。 江兰佩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她停下了。 仰头看着身后的水塔,那储备水塔很少启用,里面的水不多——不,那不是水。 她的嘴角掠开凄冷的笑。 那是她无数次趁着梁季成不知情,偷了钥匙悄悄溜出来,从储备点弄来的汽油,而她的裙衫胸襟处,藏了最后一样可以让她去“天上”的东西。 …… “贺予,过来!!!” 谢清呈陡地反应过来,一把拽过贺予的手臂,往反方向狂奔。 也就是在他们回奔的同时,江兰佩微笑着,从胸口处取出了一枚钢制打火机,嚓地点燃,向那个不断在往下滴着汽油的水塔掷去—— “……咣!!!!” 火光轰然卷起,在瞬间将江兰佩整个身影席卷裹挟!! 谢清呈带着贺予扑倒在地上,身后是滚滚热浪,消防员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张开双臂,昂着头,以一种期盼着天神的救赎,想要往天空飞去的姿态,被烈火卷入其中。 谢清呈和贺予回头:“……” 星火四溅!浓烈焦臭的大火猛吐出骇然黑烟!一股张牙舞爪的盘扭黑烟烟柱形成了,那浓烟仿佛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哀嚎,腐烂的人生,那烈火在癫狂蹈舞,裂天碎地,暴怒的火与烟齐齐朝着硬生生被烈火撕开的黑夜上空,沉重击擂,扯裂穹苍,排山倒海,汹涌而去—— “二十年了,我谁也不再信任。” “我没有退路了。” “天上的人会来接我,我要到天上去。” 永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些谜捏,比如贺老板什么时候报的警这些……我知道包北们可能都有疑问,不要急,后面慢慢说~ 小剧场: 谢清呈:拿绳子捆我是最蠢的事情……别说双警家庭了,你知道学医的时候我打了多少手术结方结滑结吗?我单手都能打结。 贺予:我记住了,以后会留心的。 第13章 我们劫后余生 谢清呈是最后一个跟着消防员从绳梯下去的。 他下去的时候,火势已经开始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了,滚滚浓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好不容易脚着了地,救援人员就奔过来检查他的伤势。 谢清呈在人群之中看到了谢雪,几个医护正围着她,他连忙过去:“她怎么样?” “您是……” “我是她哥哥。” “哦哦哦,您放心,她没事的,生命体征很平稳,药效过了就能醒来了。” 谢清呈这才松了口气。 救护员上下打量着这个赤着上身的高大男人,食色性也,虽然不是时候,但这么帅的男人多看两眼工作都能更麻利。 但谢清呈没意识到自己肩背修匀,窄瘦颀长的腰线深深陷入银扣皮带里的样子有多撩人,他这人又冷又爷,通常不太会顾及自己的样貌,也不太在意旁人的目光。 这不,救护员一个劲在看他,可他看完谢雪之后却只知道面向还深陷在火海中的成康病院。 谢清呈仰头望着火焰熊熊的天台,一时间百感交集。而目及之处,又可以看到还没有被救出的那些病人在窗台上惊慌失措地尖叫,用手拍打着铁栏封死的窗户。 “救命啊!!” “救救我们!火!火烧过来啦!!” “我还不想死…救我!救救你们救救我!!” 那些栏杆原本是为了防止病人跳窗逃离设置的,现在却成了紧急救援的最大绊脚石,原本可以搭绳梯迅速从窗口救援的办法被切断,唯一的路是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挨个房间开锁救人。 凄声哀叫就和厉鬼发出的一样,整个成康精神病院真如江兰佩所诅咒的,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离布草间最近的那个病房,有个老人一直在哭喊,可他喊的是他的父母,老头子痴呆了,又常常发疯,子女嫌弃,将他送到了这里。 或许他心里也模糊地知道,他死了,他们才会开心。 只有已经作古的父母是深爱着他的,他在濒死前哀哭嚎啕得像个孩子,不住地喊着爸爸妈妈…… 消防试图强行破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人的房间离着火点太近,他就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之下,被大火吞噬,一只手还维持着要从铁笼里探出来的僵硬姿势…… 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究竟是一个因为生病被遗弃了的老人,还是一个思念着父母的孩子。 消防员嘴唇颤抖,回头朝人群中大吼:“钥匙呢?你们逃出来的时候有谁带了钥匙吗?” “没、没有……谁还记得……” “挂在三楼主任办公室呢!”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窗玻璃和碎屑木渣一起弹出来。 被救出的一个护工站起来道:“同志,你们不要再进去了!!太危险了!!” “是啊……来不及的……根本救不出来……” 甚至还有人轻声说:“那些都是重病的……楼层越高病得越重,救他们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周围乱做一团。 谢清呈忽然看到混乱处,有一个孤独的身影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燃烧的大楼,继而往无人注意的树丛深处向北门绕去。 谢清呈吃了一惊—— 贺予?!! “不好意思,借个面罩。” 谢清呈说着,判断了一下火情,抓了两个防护面罩就跟着贺予的方向奔去。 “哎!同志!”救护员猛地回神,他妈的,是帅哥也不能这么任性啊!她大喊:“你干什么!不要再进火场!!!” 但谢清呈根本不理她,猎豹似的紧盯着贺予的背影又追了上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再次返回火场里——他要去干什么? 贺予并没有往消防员聚集的北门走,他抓了一个还未来得及撤下的绳梯,直接上了才刚刚脱身的天台。谢清呈跟在他后面上去,其他人再想跟已经来不及了,火舌已经烧了过去,将底下半截软绳瞬间烧成了灰。 贺予一个翻身越过了天台栏杆,他看了一眼水塔下面,那里只剩一团焦黑的蜷缩的人体在燃烧着,是江兰佩的尸身。 他砰地打开了门,看了火势,然后往主任办公室跑。 谢清呈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当然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他在贺予打开防火铁门时一把抓住了贺予的胳膊,非常严厉地训斥他:“干什么你!不要命了?赶紧跟我走北门下去!!现在这边火还不大,还来得及。” 贺予盯着他的脸看,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你上来干什么?” 谢清呈懒得和他废话,眼神锋利:“你他妈的跟我下去!” “不行。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我要救人。” “你——” “他们是我的同类,只有我能救他们,只有我来得及让他们都出去——你听到下面那些人怎么说的。那个老人就在他们眼前被活活烧死,还有更多人的等着送命,可是他们说,算了吧。” 贺予的眼神几乎有些可怖。 他轻轻地:“——精神病不值得救,遇到这样的事,都被放弃——都该死。”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刺骨的冷笑:“你也是这样想的吗?谢医生?” “那是因为真的来不及了……你理智点!你不可能一扇一扇门打开。”谢清呈的声音都是哑的,“没有时间了。” 贺予没有再说话了,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挣开了谢清呈的手,往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很幸运,办公室那一片区域和火势最大的区域隔了很大一片洗手间,当时建筑偷工减料用的全是瓷砖连个木框子都懒得嵌,现在这一片区域却成了火焰蔓延最慢的地方。 贺予在屋子里找到了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钥匙板,就往火还没烧到的三楼部分病房去了。 “救命……” “救救我们!!” “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呜呜呜,是魔鬼的火烧过来了吗?是魔鬼的火!!” 走道里的灯早已熄灭了,走道两边尽是哭声,但更多的房间里,却连哭声也不会再有了…… 钥匙板上对着门号,贺予拿着最近的一串就开始开门。 谢清呈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第一扇门打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啊啊啊乱叫着,谢清呈一看心就冷了——这根本不受控制。 普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失去理智,何况这些病人? 女人尖叫着,没头没脑地反而就要往火烧过来的方向跑。谢清呈正要阻止,却见贺予伸手将她拽了回来—— “别往那方向!” “她不会听你的——” “火!有火啊啊啊啊!!” 乱做一团时,谢清呈忽见得寒光一闪! 竟是贺予握着一把刚才从办公室一并带出来的刀刃,在掌心抹过。 血一下子就从创口渗了出来,谢清呈一时还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做,但脑海中似乎有个久远的数据记忆,已经在蠢蠢欲动,他还未将之读取,本能却已经让他寒毛倒竖了。 下一秒,他就睁大眼睛看到贺予把钥匙板上的其中一串环解下来,并在上面也染上了自己的血,他轻声地,却不容置否地对那个疯女人道:“拿着这串钥匙去开门,开一扇门,就分给里面的人别的钥匙,命令他们去开更多的门。要快。你们速度越快,能救出来的病人就越多。快去。”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之前还歇斯底里的女人,在这一刻像是忽然被打了什么镇定剂一样,在闻嗅到贺予的血腥味的瞬间,眼神就变得非常冷静—— 好像贺予的血,通过嗅觉,激起了她脑颅内的某种反射反应,让她也随着他的情绪被摆布。 女人接过钥匙串,立刻向其他铁门奔去。 整个命令过程非常短暂,但谢清呈却看得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冷了—— 病案4号贺予,他成年后的病症异能是…… 数据测算档案里,一直被标注存疑的“血蛊”!! 精神埃博拉症缺乏临床数据,只能通过前面三例病案,以及一系列数字模拟,进行病情的推测。而可以确定的是,罹患这种精神病的人,除了每个病人都会有的基础特征外,还有各自带有一种病症异能。 简单地说,就是疾病在个体里变异了,每个人的基因不同,会让这种病变异分化的方向也不同,这种变异往往随着患者的年纪一起发展,在成年后完全显露,并且趋于稳定。 1号病案,当时产生的病症异能是——闻嗅。 疾病改变了她的嗅觉神经,她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一般而言,狗的嗅觉神经所占面积是人类的四倍,1号在病症变异后,嗅觉达到了普通人的八倍以上,空气里任何一点微小的气息都在刺激着她的嗅神经,将她折磨得愈发精神失常。 2号,3号,都在他们死亡前表现出了他们独特的病症异能。 而4号贺予,在谢清呈离职之前,他还没有显现出任何病情异化的征兆。 谢清呈原本以为,或许精神埃博拉的个体变异不是绝对的,贺予也许是个例外。 却没想到,他是数据模拟推算中,算出来的那个最可怕的变异可能—— 血蛊。 所谓血蛊,就是贺予的血在一定条件下,对精神病这种特定人群,有诱导麻痹的作用。就好像血清素一样,能够使病人的情绪立刻镇定下来,同时又像毒品,刺激着患者大脑里的奖励机制,让患者产生一种“只要听他的话,就能得到更多”的错觉,从而引发了病人被贺予的语言所控制,仿佛“中蛊”一样的效应。 当时实验室推算出来的只是一种猜测,数据模拟出“血蛊”这个变异方向时,有些研究员甚至是不相信的。 可现在—— 门,被病人们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 速度快的惊人,开了一扇救出一个,就多一个帮着开门的人,钥匙很快就被分光,那些疯狂的病人在血蛊的刺激下,简直就成了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贺予神情冷峻地穿行在其中,像是控制着那些病人的精神领袖,他走到走廊的最尽头,那里是唯一可以逃生的北口方向,消防员的声音已经在楼道口徘徊了,他们很快就要上到三楼来。 但与此同时,楼道尾端的火焰已经卷近,咆哮火龙般嘶吼着向他们奔来,裹挟着滚滚呛人的浓烟,像要以令人窒息的毒气和毁天灭地的高热将他们扑杀在这条森然的甬道里。 这里没有水,无法打湿布匹遮住口鼻,只能加紧速度。 贺予站在防火门前,微微侧过脸,向所有病人下了指令:“尽量低下身,往我这个方向,下去找消防。快。” 病人们如同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一拥往前,以惊人的速度和秩序,向安全通道奔去,科幻片里被操控的丧尸也不过如此…… 当最后一个病人跑下去,火势已经很近了,烟气浓度越来越高,几乎到了要趴在地上才能呼吸的地步。贺予看着走近他,神色相当难看的谢清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侧过身子让谢清呈也进来。 砰地一声重响,安全通道阻火门砰地在他们身后关上,暂时隔绝了越逼越近的火龙。 冰冷的杏眼在黑暗中注视着震愕的桃花眼:“谢清呈。你别告诉任何人。” 谢清呈面色青得厉害,但他最后一言不发地把手中的一个防毒面罩递给了贺予。 “拿着。走了。” 火舌猛地撞上了消防门,贺予和谢清呈跟着那些被救出的病人一同往下奔去…… “哥!!!哥!!!!!” 谢清呈和贺予在消防员的接应下,最后两个跑出来时,迎接他们的是两声几乎破音的嚎叫,谢清呈一摘面罩,就看到已经苏醒了的谢雪满面是泪地朝他冲了过来,跑得连消防员给她找来的鞋都掉了。 “哥啊啊啊啊……大哥!!大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你是不是要吓死我!!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连你也要抛下我了!!!哥呜呜呜呜呜……” 她一下子扑进谢清呈怀里,把谢清呈抱得那样紧,几乎要将他的腰都勒断,周围的爆炸声和惨叫声还在继续,有的人是真的救不出来了……她害怕得那样厉害,好像浑身的血都被抽尽了,只有一张薄薄的画皮还留在人间,只有在紧紧拥抱住她哥哥高大的身躯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哭边呼吸着谢清呈身上的味道,她好像才重新有了心跳,血色才重新被灌回到她身体里。 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淌,污脏了她花猫似的脸,她张着嘴毫无形象可言地大哭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地嚷叫:“你不能和爸爸妈妈一样不要我!!你不能和爸爸妈妈一样不要我啊大哥!!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没事了。没事了。” 谢清呈很少会有接受这样浓烈感情的时候,他是个很有家庭意识的人,可是他对家人的爱往往是内敛的,甚至是以指责的形式表露的。 但这一刻他也有些受不住了,他抱着浑身发颤披了件长外套的妹妹,低头亲了亲她乱蓬蓬的鸟窝头,眼圈也有些泛红。 “没事了,谢雪。” 谢雪在谢清呈怀里嚎啕了好一会儿,又看见了贺予。 她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情又崩溃了,又哭着扑到了贺予怀里——不,准确的说,她应该是把贺予拽过来,把他和她大哥一起环住,于是贺予就被迫和谢清呈也紧靠在了一起。 贺予那张斯文英俊的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情,他还从来没和一个男人抱那么近过,尤其那男的还是谢清呈,感觉很不自在——看谢清呈的表情,他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但两个人都碍于谢雪的面子和情绪没有动,由着她强硬地让三个人环抱着,在一片混乱中圈出属于他们的团聚。 “救命啊!救命!!同志!这里有人!我在这里!!” 成康病院的电梯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叫着,他属于成康最老的一批领导层,前阵子和梁季成去打马球跌断了腿,现在只能坐轮椅出行。今天要不是单位临时有点工作需要他处理,他也不会回来。 男人在轮椅上打着战,裤裆已经全湿了,尿水顺着裤管往下流,他第一次体会到不能自理的病痛有多可怕,烈火正在朝他的方向逼近,他哪怕知道不能坐电梯,甚至电梯都已经坏了,还在不由自主地疯狂地按着那个键钮。 “快!快…来人,救命…我有钱…谁救救我…我有很多钱!” 因为紧张,他脸颊的肌肉在剧烈抽搐痉挛着。 忽然——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一个戴着防毒面罩,消防模样的人从乌漆漆的安全通道跑了上来,看到了瘫在轮椅里的他。 男人如见天神:“同志!!救我!!快救我!!!” 他的鼻翼激动地忽闪,苍白的鼻肉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子,瞳孔兴奋地收缩,映出对方拎着消防设备向自己走近的身影。 然后,他愣住了。眼仁猛地收拢! 那个穿着消防服的人,隔着眼罩闪过一丝森幽冷笑,紧接着把手里的设备打开……那不是灭火装置!那是…… 汽油!!! “你、你是——!” “成康这烂摊子是兜不住了,我是他们派来‘打扫卫生’的。”面罩下来传来沉闷的男声,“你那些钱,留着到下面去慢慢花吧。” “不!!!” 轰隆!! 汽油和火机一齐扔在了男人极度恐慌完全扭曲了的脸上,那张脸最后像是蒙克呐喊里歪斜的面孔,整个被火光卷扭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不相瞒,我写着写着也真的很馋谢哥的身子…吸溜吸溜…到底还是有一丢丢的软科幻元素…但大概可以忽略,也就是为了搞剧情用的啦啦啦啦啦啦~ 小剧场: 什么时候会爆发正道的光: 谢清呈:需要的时候。 贺予:和精神病相关的时候。 谢雪:和吃饭相关的时候。 卑微作者:写睡谢哥的时候(?)每天都在问贺予什么时候可以醒醒,你老婆你不睡吗?先不睡哪怕亲一口也行妈妈求求你了死直男救命啊!!! 第14章 谈起往事和秘密 “谢清呈,你刚才为什么跟我进火场去。” 好容易安抚了谢雪,让她乖乖坐回凳子上和其他被救援人员一起休息,贺予和谢清呈又接受了消防大队严肃的批评,批评结束后两人走到一边,贺予用余光看了眼正在点烟抽的谢清呈——那烟还是他问警察要来的。他觉得他看不透谢清呈之前的举动,于是就这样问道。 “你去的那半边还没有到特别危险的地步。”谢清呈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这回才是彻底放松些了。 星火在他指间一明一暗的,烟灰簌簌地下了场雪。 “说说你的情况吧。”谢清呈掸了掸烟灰,望着前方,“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问的是血蛊。 贺予:“……你走之后不久。我去私立病院复查的时候遇到一个精神病人,碰巧发现的。我用我的血作饵,他们就会听我的话。——你知道这种情况?” “知道。”谢清呈轻轻咳嗽,又抽一口烟,尽量说的轻描淡写,“血蛊,是一种精神埃博拉的变异分支。……你这种情况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吧?” 贺予笑了笑,眼神有点阴:“只有你知道。” “……” “我要是哪天想杀人灭口了,把你弄死就好了。” 谢清呈白了他一眼:“你试试。” 那警察给的烟不对谢清呈的味儿,太骚了,居然还是个爆珠薄荷,谢清呈抽着呛了好几次,有些烦,把烟按了。 “这事儿你别再和其他人说了。医生也别说。” “我没那么傻,谢清呈。”贺予淡淡的,他也真是个贵公子,都经历了这么多了,他还是人群中最衣冠楚楚的那一个,看样子斯文英俊的不得了,旁边好几个被救出来的人都在偷瞄他。 “精神埃博拉已经是孤例症了,再有这种让精神病人对我唯命是从的能力,我以后别想安生。” “但是谢清呈,你要记得——” 他忽地凑过去,杏眼漠然打量着谢清呈的脸,缓缓移动着:“你这双眼睛,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唯一一双眼。” 他离得很近,睫毛都像要碰到谢清呈的眼睫,那声音低缓地抵入谢清呈耳中,在乱象中,只让他一个人听见。 像是呢喃,又像是威胁。 “你的这张嘴,是唯一会泄露真相的嘴。”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谢清呈的嘴唇上,好像会抚弄那薄淡的唇瓣一样,来回踅摸着,他的目光很轻,里面藏着的威慑却很重。 而谢清呈身上现在披了件衣服,是消防给被救援人员准备的。 贺予在他面前站着,一面盯着他的脸,一面抬手将谢清呈的衣领整了整——这种整衣服的方式在外人看来是他客气,但只有谢清呈和贺予彼此心里明白,贺予给他整衣服时用的力气很大,领口被不动声色地扯紧了,依旧是一种警告和胁迫。 他整完就特别温柔,特别斯文地笑了一下:“所以,这个秘密——” “您可含好了,含住了。” “好好含紧在里面,别让它掉出来。” 谢清呈森冷地:“你在威胁我?” “我哪儿敢。是提醒而已。”贺予的手从谢清呈领口滑下来,叹息道,“我也只是想要过普通日子。” 谢清呈真是懒得和这神经病废话。 贺予这是何必? 他如果真的会把贺予的这种病况说出去,根本就不会提醒贺予别再向任何人暴露病情。 但是贺予不是这么想的,贺予对谢清呈没有那么高的信任度。 他只觉得谢清呈这张嘴儿现在在他看来,成了一个他很想堵住的威胁,最好再往里面狠狠塞些东西,就和被绑缚的人质一样,让他含得连话也说不了,这样就不会把他的秘密漏出来。 谢清呈看着他:“你说你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又为什么要冒险进火场用血蛊抢时间救那些病人。” “因为想和是从来不一样。”贺予说,“我想当个正常人。但我始终是个精神病。” “我进去救人,第一是因为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那一边,我知道来得及。第二,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人和人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共通吧?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我觉得比起你们,那些人更像是我的同类。我唯一和他们不同的,只是伪装的比较好而已。” 贺予淡漠道:“如果连我都觉得他们的命可有可无了,那还有谁会把他们也当做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就像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一个正义组织,一个黑帮联盟。无论怎么样的人,都是需要同类的。 因为绝对的孤独,会把人逼疯。 贺予就是这样一个太过孤独的人,没谁能理解他的病痛,别人都只能听他的形容,流于表面地知道他的痛苦,那三个与他完全同病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只能去相似的人群里,试图找到一点点和世界连接的浮桥。 但这样的贺予同时也很危险,他可以蛊惑那些同类的心,他的血液就是对精神病人的嘉奖,他的言语就是那些人不可违抗的命令。 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去犯罪的。 ——也难怪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更难怪他想堵唯一知情人谢清呈的嘴。 谢清呈:“同类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连命都可以不顾。” 贺予冷淡道:“医生,你不会懂我们。你在光明处,黑夜是你看不到的。” “……”谢清呈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有血蛊,为什么之前在对付江兰佩的时候不用?” “因为不稳。”贺予说,“我的血也有一定可能会让病人疯得更厉害,那种情况下我赌不起。不像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 “你也真是,人都在对方手里了,还和我说辛格瑞拉的事情,你这样豪赌,就不怕我反应不过来?” “我这样赌,是觉得你挺聪明的。”谢清呈淡道,“而且我上次去你寝室换衣服,你想和我说的不就是辛格瑞拉吗?” 贺予静了一会儿,终于低头嗤笑,谢清呈也抬手抵了一下额头,两人之间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些劫后余生的轻松与缓和—— 是,他们俩都还记得那件事,没想到成了及时报警救命的暗语。 那是贺予大概八九岁的时候。 谢清呈当时觉得贺予除了基本的医疗项目之外,也需要多出去散散心。很多医生会认为,对于精神病人的治疗,大多需要依靠药物,但是谢清呈是另一学派观念的,他认为精神状态是人对于所处环境的一种反应,不应该把精神病人当作一个单独的病案个体和社会割裂开来,药物无法在精神疾病的斗争中起到决定作用,一个病人能不能走出来的关键,在于重新建立他与社会,与家庭之间的桥梁纽带。 于是,他把这个意见和吕芝书说了。 吕女士在打着商务电话的百忙之余,抬起眼不好意思地对谢清呈笑笑:“我没时间,谢医生,你带他去吧。” 谢清呈压着火:“他是你的孩子。” 吕女士谈生意谈出惯性了,头也不抬地:“我给你加钱。” “……” 然后吕芝书就拿着手机高谈阔论地走了,她好像首先是一个商人,然后才是一位母亲。胖胖的贵妇人自始至终都在电话里笑眯眯地叫着“张总,李总”的,视线从未落到谢清呈身上哪怕一次过。 更别提站在谢清呈身后的贺予了。 谢清呈回身低头,却见贺予对于母亲的举动并没有在意,他好像已经很习惯于这样的亲子关系了,正坐在沙发上眼也不抬地给自己剥一只金黄灿烂的大橘子。 那橘子比他的手还大,剥到一半,贺予没有握住,橘子落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去了茶几底下。他跳下沙发,想伸手去捡,视野里却映入一只鲜艳欲滴的平安果。 “掉在地上的还吃?”谢清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软,他把平安果递给了贺予,拾起了落了灰的橘子。 “明天我带你去游乐园。” 于是第二天谢清呈就带了妹妹和贺予两个人一同去了游乐园。谢雪性格好,爱笑,会照顾弟弟,贺予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 但是回来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好不容易打到车,三个人都已淋得够呛,而贺家别墅在远郊,距离有些长,谢清呈就把俩孩子先带去了医学院宿舍。 谢清呈的大学宿舍也和现在贺予的学校一样,四人一间。 他带着俩落汤鸡回来的时候,室友们都忙着在实验室搞项目,寝室里空无一人。 “哥哥!你养的仙人掌开花了!”谢雪一进屋就熟门熟路地扑到谢清呈的书桌上,灿笑着拨弄起了蛋壳盆栽里簇着一圈鹅黄色小花的仙人球,“哇……好漂亮呀。” 她显然已经不止一次来她哥的宿舍串门了。 谢清呈给两人各泡了一杯热姜茶,不由分说地塞到俩孩子手里。 “趁热喝完。” 谢雪喜欢辛辣的食物,捧着姜茶就唧唧地喝了起来,一杯热姜茶很快就见了底,贺予却不行——少爷吃不得刺激性太强的东西,低着头捧着杯子半天也喝不进两口。 谢清呈去浴室洗手了,贺予正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一杯热辣冲鼻的东西,旁边谢雪却一声满足的喟叹:“好好喝哦。” “……”贺予侧过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谢雪也扭头,冲他嘿嘿地笑了,眼睛直往他杯子瞟:“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很喜欢。”贺予淡道。 “怎么可能,你看你这么久了才喝这么一点点!” 贺予笑了一下:“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舍不得喝。” “……哦……”谢雪好像被说服了,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正准备把目光转过去。 贺予直到这时候才把自己早就想拱手送人的马克杯递给她:“给你。” “哎?你、你不是喜欢吗?” “你想喝我让给你。” 小傻逼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感激地接过热姜茶。 贺予不忘淡定地叮嘱傻逼:“喝快点,不能被你哥哥发现我把我这杯让给你了。不然他又会训你。” “嗯嗯嗯。”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的谢雪感激涕零,咕咚咕咚以极快的速度一口气把热茶喝了个见底,还差点被呛住,“咳咳咳……” 贺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我最喜欢喝姜茶了。”谢雪缓过劲儿来,眼睛温润,捧着尚有余温氤氲的马克杯,悄声对贺予道,“小时候天下雪,我们住在小巷子里,没有取暖的东西,我哥就给我泡这个……” 明明是那么艰难心酸的经历,她说的时候,瞳中却是一闪一闪发着光芒的。 好像在回忆什么无比有趣的往事一样。 谢清呈洗完手回来了,他看了并排坐在自己宿舍床沿的两个小孩儿一眼:“你们俩喝完了?”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交换了秘密,贺予很淡定,谢雪有些慌张,飞快地点了点头,只是她在点头时,因为喝得太撑,忍不住微张小口,小小声地打了嗝。 谢清呈没有再管他们,回身去衣橱里找换洗衣物。小姑娘学散打的地方就在医学院附近,每次上完课都是一身热汗,谢清呈特意给她备了几件干爽的衣服,方便她过来换,这时候倒也派上了用场。 “要贝拉还是要辛格瑞拉?”当大哥的在衣柜里翻找着,从他那淡薄嘴唇里说出来的却是两个柔软的童话公主的名字。 小女孩很高兴:“要贝拉!” 谢清呈递给她一套淡黄色的公主裙。谢雪欢呼一声,捧着裙子噔噔噔跑去洗手间换衣服了。 谢雪走了,贺予还湿漉漉地在床沿站着。 谢清呈在衣橱里又继续找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干了一件非常不是人的事情—— “你穿这套吧。” 贺予接过衣服,展开来一看,淡定地:“谢医生,您弄错了。” “没弄错。” 贺予僵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眼睛微眯着,神情逐渐浮现了无法掩藏的阴冷。 “您递给我的是裙子。” 而且还是辛格瑞拉的蓝色公主裙。 面对贺予压抑着的怒火,谢清呈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居然笑了一下,只是他那张凝霜含雪的脸庞哪怕是笑着的,都让人分不清是冷笑还是真的笑。 “你没得挑。我就只有这一件是合适你尺码的。” 贺予:“我想我可以穿您的衬衫。” 谢清呈抱臂,往高低床的梯子上一靠,自上而下睥睨着他:“小鬼。我的衬衫你穿大了。” “……” “不穿?不穿你就只好裸着出去了。” “……” 外面雨声不歇,成了当年这段对话淅淅沥沥的背景音律…… 成康精神病的火势慢慢地得到了控制,消防员相继进入,警察也忙着做调查。谢清呈和贺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往事的倒影。 贺予说:“你当时还和我说,我不亏,公主裙口袋里有一颗糖,建议我翻一翻口袋,算是给我的精神补偿费。但我说你给的那是毒药,我才不吃。现在想想,你那时候真的很缺德。” 谢清呈:“……不记得了。” 说着就要走。 “骗鬼呢你。”贺予一把抬手将他的去路拦了,手撑在谢清呈身后的大树上,眯起眼睛,“不记得了?不记得你被江兰佩抓住的时候,怎么为了提醒我翻一翻你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和我说辛格瑞拉里的糖果?” 谢清呈一点也不心虚,面色冷淡:“巧合。” 贺予就来火了。 他觉得自己当时把谢清呈带回宿舍还给他一件t恤穿真是便宜他了,现在看来,就算叫个闪送也得给他弄件婚纱穿穿,还得是情趣款大腿带蕾丝内扣绑带的那种,丝袜都给他穿上,不穿就把他拷起来丢床上硬套上,不然羞辱不到他,因为这男人也太不要脸了! “不记得了是吧?” 他低头和他说。 “那您以后可得小心点,别再把自己给弄得那么湿……”贺予的眼神慢慢溜过谢清呈的眉眼,他轻声道,“不然下次我给您穿的,可能就不是旧t恤了。” 谢清呈面对他的威胁,反应是抬手拍了拍贺予的脸:“放心小鬼,你没机会了,弄湿了我也可以裸着出去。” “什么裸着?”一个警察走过来了,一看是刚才闯火场的俩神经病,立刻道,“不可以再裸着进去了!多危险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不裸着也不能进去……” 贺予温柔一笑,眸眼温良:“是啊,我正说他呢。多危险啊,是不是谢哥?” “你说他干什么?不是你先跑进去你哥他才跟进去的吗?”小警察瞪他们,“哎,算了。你俩伤口都处理好了吧?处理好了跟我们回一趟派出所,今晚有的忙了。” 因为案件影响大,牵扯人员多,大家都要被依次仔细问询,做好笔录。 警车分批把相关人员带回派出所,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忙不过来,所里给他们收拾了几间休息室,让没有轮到的人在休息室里先度过这个混乱的夜晚。 谢雪也跟在谢清呈他们后面来了。 她是个女孩,就和一个女护士被安排在了一间,贺予和谢清呈被安排在了她们隔壁。 谢雪进去小憩前,人已经缓过来不少了,她因为全程昏迷,见到的血腥场景没几幕,所以没啥大的刺激,反而已经开始安慰起了那个惊惶未定的护士姐姐。 “没关系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先休息,轮到我们会有警察来叫的。” “我睡不着呜呜呜呜呜……” “你睡不着我给你唱歌吧,丢呀丢呀丢手绢…” “啊啊啊啊不要唱这种阴间歌呀!!” 谢雪不明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就冒出这首歌了,感觉昏迷时一直有人在我旁边唱…那我换一首吧,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护士:“???” 谢雪显得很沮丧:“脑子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给你讲个笑话吧。” 谢清呈和贺予被安排在了一间休息室。 “你们两位睡这里,条件不是很好,将就一下。需要什么东西随时找我们。轮到你们会有人来叫。”小警察匆匆交代完事情就走了,还有一堆证人要安排呢。 谢清呈就和贺予一起推门进了屋。结果一看屋内布局,两人全都僵住了—— 这还真是个临时收拾出来的休息室…… 一间房内,就他妈一张沙发床。 怎么睡?? 作者有话要说: jj建议我稍微修一下文案捏,所以刚刚修了一下==如果不符合要求我可能还得再修一下,不知道修文案会不会跳出来更新,如果跳出来各位包北也不要管,我只在晚上九点半左右更文~其他时间跳出来就是在修东西~~比心心~~~ 小剧场: 人物卡 贺予: 性别:男 年龄:19 身高:189cm 喜欢的颜色:黑 不喜欢的颜色:紫,粉,蓝,白 喜欢的菜: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不喜欢的菜:有很多不喜欢的,尤其是辣的 喜欢的动物:冷血动物 不喜欢的动物:大部分人类 目前有无喜欢的人:有 逸闻: 贺予因为长得很好看,有一张斯文秀气的脸,所以在读书时曾经被男生骚扰过。最后的结果是此人被贺予打断了小腿骨。贺予不知道谢清呈当时给他公主裙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是不是这个无良医生想泥他,因此耿耿于怀了很久。他对于别人泥塑他的行为是非常反感的,所幸他后来长到189cm之后那些人终于开了眼,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再也没被男人当面骚扰过。 贺予:谢清呈你说,你承认,你那时候是不是就是想泥我? 谢清呈:我衣柜里确实没有男款童装。 贺予:你就是想泥我,你等着拷床上被强迫穿婚纱吧你! 谢雪:我问一下,为什么一定要穿婚纱? 贺予:成人公主裙不就是婚纱吗? 谢雪:…… 谢清呈:(冷笑)小鬼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第15章 我们睡一张沙发床 两人站在这狭小的休息室里,休息室是刚腾出来的,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这么一张旧沙发床,一张放衣服的椅子,陈设简直和某些该被严打的洗头坊似的,看上去非常诡异。 贺予:“……” 谢清呈:“……” 贺予把手机随手一丢,回头对谢清呈道:“要不你休息吧,你年纪大了。” 谢清呈沉着脸:“我有到需要被让座让床的地步吗?” 贺予累了这么久,也不想花精力在和谢清呈掰扯上:“算了,这沙发床也不小,我睡觉不扰人,你介意吗?” 话说到这儿就算是小伙子风度翩翩让步了。 贺予没和人睡过,床对他个人回忆而言,也就是个休息的地方,但谢清呈不一样,结过婚的男人对于和别人同睡一张床,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因此谢清呈微微皱了皱眉:“我不困,我坐着就好。” 但他脸色有些苍白,尽管一直强撑着,眉眼之间也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掩藏不了的倦怠。 贺予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怕我半夜发疯把你给杀了?” 谢清呈:“……你鬼扯些什么。” 这精神病少男心思还挺敏感。 谢清呈也真的困了,一天这么折腾下来,哪怕是禽兽力气都该用完了,他是在没力气再和贺予多折腾,叹了口气:“那就睡吧。” 他说完就倒头在沙发床上躺下了,侧着身睡着,面对着墙。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床的另一边微微下陷,然后他听到了贺予在他身后不远处躺下的声音。 谢清呈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很不喜欢卧榻之侧睡着旁人。尤其贺予年纪轻,体热,哪怕两个距离不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谢清呈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热度和气息,周围一安静下来,就连贺予轻微的呼吸声他都能听见。 谢清呈放松不了。 他从来都是个当家人、保护者的姿态,很小的时候谢雪睡他旁边,后来是李若秋,他勉强能放入自己领地的,是那种需要依靠他的女性。 但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气场是不一样的,那种同属于雄性的荷尔蒙气息让谢清呈很不适应,贺予给他的侵略感太重了,他不习惯。 于是他又闭着眼皱着眉,往床沿挪了挪。 再挪一挪。 再…… “您再挪下去,就该睡地上了。”忽然一个凉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贺予忽然起身,撑着手,没等谢清呈反应过来,就直接压过去,半个身子都若即若离地覆在了他身上,属于少年的气息就这样强硬而莽撞地冲着谢清呈贴着撞去。 谢清呈睁开桃花眼:“你干什么?” 贺予误会了谢清呈远离他的意思,还以为谢清呈是嫌他有病,因此他起了点恶意,把身子压得更低了,嘴唇贴在谢清呈颈侧,说话时嘴唇下露出些隐约的齿尖,他轻声道:“犯病了,想杀你灭口。你要不要现在就逃啊。” 犯他娘的神经病! 贺予犯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谢清呈知道他是心里不舒服,故意在贬损自己,因此语气非常冷硬:“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我拿手机。”贺予非但没有下去,反而压得更低了。 谢清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拿手机,都受不了这个被打破的安全距离,贺予离他实在是太近了,他呼吸间一时全是另一个年轻男性身上的热度。 谢清呈侧过脸忍了片刻,觉得太不舒服,他一下子起身,攥住贺予的手腕,身子如猎豹弓起,肩胛骨犹如蝴蝶舒展,不由分说地就将贺予狠狠反压在下面,算是给了他一个教训。 “……”贺予轻声地,“你扑我干什么,你不是怕我吗。” “我怕你干什么?我教你老实点。” “……” 贺予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哥,您弄得我很疼,知道吗。” 在意识到谢清呈只是反感男性离他过近,而不是想远离精神病之后,贺予就没再反抗了,由着谢清呈紧紧握着他的手压制他,由着男人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很淡,淡得甚至有些病态。 “好好好。我老实。要不劳驾您把手机递给我吧。” 谢清呈对于被压迫非常不爽,但是换作他俯视同样身为男性的年轻人,他又没那么不舒服了,归根结底他就是太爷们了,他不喜欢任何在同性面前被入侵被压制的感觉。 因此他也懒得再和贺予废话,起身去旁边找了一下,果然找到了贺予的手机。估计是刚才没在意放着的。 他把手机递给了贺予。 “谢谢。”贺予接过了,仰头划开屏幕,漫不经心地,“谢医生,我们俩都是男的,性取向也没什么问题,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没和男人睡一张床过?” 谢清呈声色非常冰冷:“我习惯了一个人。” 贺予笑笑,还在看手机,长睫毛随着他的呼吸微颤,在屏幕光照下像是渡了一层霜:“那你以前和嫂子也分开睡?” 语气挺讽刺的。 谢清呈知道他今天看着那些精神病人,有种兔死狐悲伤的感觉,别看他神情淡淡的,其实心情很不好。 但他心情再不好,自己也没什么责任和义务成为他发泄不爽的垃圾场。 再说他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谢清呈看着他的眼神更冰凉了,近乎是一种训斥: “睡了,别再吵我。” 翻了个身又躺了回去。 但说是要睡,其实谢清呈还是很难入眠,贺予就简单多了,他年纪轻,根本没打算真的休息,只是躺着舒服罢了。他静静盯谢清呈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怎么就这么爹味儿,训他和训儿子似的。 有机会真得找条婚纱强迫他穿上看看,要是他穿了,那估计一辈子都别想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贺予这样想着,左右无聊,就又打开手机购物网站,输入“婚纱”两个字。 跳出来的款式都很正常,非常漂亮,非常庄重,好像达不到最佳效果。 贺予思忖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谢清呈的背影,又垂眸补充了一个关键词。 “羞辱。” 这回页面可太精彩了。 什么吊带黑丝吊带白丝吊带蕾丝,捆绑情趣,半透纱裙,种类繁多,款式齐全,贺予刷着刷着,眉毛都微微挑了起来。 挺有意思的啊,人类的想象力在寻欢作乐上真是无边无际。 他每看到一款感兴趣的,就拿着手机,对着谢清呈的背影虚比着看一看,想象了一下谢清呈哪天犯到他手里,被他捆着换上这些衣服的样子,一点也不困了。 他小时候挺怕谢清呈,但是雄性在成长过程中往往是这样的:幼年时横在他们面前越巍峨越具有压迫性的山岳,长大之后他们就越想要颠覆,只要颠覆了那些冰山雪原,把位置倒过来,少年们就会感到自己是真的成熟了,掌握了渴望许久的主动权。 所以贺予才会觉得顶撞谢清呈是一件让他能获得极致快感的事情。 可能是刷得入了神,贺予一不留心,手滑点进了个直播页面,手机居然还忘了关静音。 于是,这个不足十平米的逼仄休息室内,就传来了主播嗲嗲的声音:“这款情趣婚纱真的超美的,新婚之夜穿上,老公肯定把持不住……” 贺予:“……” 谢清呈:“……” 贺予:“……” 他希望谢清呈睡着了。 但很遗憾,谢清呈转过了身来,用一种非常冷冽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和从前一模一样,刀刃似的,好像要把贺予的心都剖开来。 “你在干什么。” 事已至此,贺予也不想隐瞒什么,微微一笑,挺绅士的:“刷购物网站。” “买婚纱?” “不买不能看吗。” 谢清呈也是看他烦得不得了,因此冷笑:“看什么婚纱,给谁穿。” 贺予眼波流动,无声地琢磨了一下,心想,如果他说,给你穿,谢清呈会不会直接把他杀了? 警局杀人不是什么好事,会给人民公仆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于是贺予风度翩翩地:“这好像和您也没太大关系。” “……”谢清呈面色凝霜,冷道,“把手机关了。别再看这些有的没的。年纪这么小,对象都没有,刷这种东西。” 他语气很有些冷淡,眉眼里又染着些嫌憎,贺予多少被他弄得不太舒服。 他凭什么管他这么多呢。 他们俩又算什么关系? 贺予忽然很想惹他一下。 所以他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静了片刻,慢慢地,颇为讽刺地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您不用替我着急,谢哥,我很快就会有对象的。” 顿了顿,又道—— “到时候还要向您取取经,您是长辈,是过来人,结过婚,还离过婚,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对女孩子好。回头我向谢教授讨教,教授记得多给我些指导。” 说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笑容里痞气和恶意更重了些。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您说您和李嫂结婚也那么久了,她怎么就没孩子?” 谢清呈脸色已经沉了:“……” 这白天在所有人面前都装得斯文精致有涵养的男生,在此刻就和回了洞穴脱了人类衣冠的恶畜似的,杏眼慵懒地往下一瞥,声音带着点调侃的笑:“您该不会是不行吧?” 几秒沉默后,回应他的是谢清呈拽着他的衣领就把他狠狠摔在了地上,连同他的枕头,被子,全部扔了下去,活活把贺予埋了。 贺予虽然想惹他,但没想惹得他反应这么大。 谢清呈是真的火了。 他是对性不热衷,很有些冷淡,然而这兔崽子在那边鬼扯的是什么东西? “贺予。” 谢清呈盯着他,眼里嗓音里都是冰渣。 ——“你他妈幼不幼稚。” 说完他起身整了整衣服就走了,休息室的门在他身后被“砰!”地狠力甩上。 谢清呈到派出所门廊外抽了支烟。 他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李若秋的事情,但贺予什么痛刺他什么。 他现在往廊门柱子上一靠,衣衫散乱,头发也是乱的,一丝不苟严谨冷峻的样子被剥落了,青霭再一熏,眉间藏着些烦闷,眼里拉着些血丝,枯槁干燥的嘴唇咬着烟滤纸,眼神空荡荡的,流露出平日难见的颓美气质。 路过的警察都忍不住侧目,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男警官飞快地跑过来,给他递了罐冰啤:“同志,心情不好啊?理解,今晚这事儿吧——哎?谢哥?怎么是你?” 谢清呈回过神来,把目光落在那个男警官身上。 “……陈慢。” 陈慢是谢清呈的熟人。 陈慢的原名其实叫陈衍,但是因为他做什么都有点快,他家里人实在是希望他能稍微静下来点,于是就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陈慢,渐渐地,大家也都更喜欢叫他陈慢,而不是身份证上的陈衍了。 谢清呈和陈慢认识,是因为他哥。陈慢他哥也是个警察,还是谢清呈爸爸的徒弟,但后来牺牲了。陈慢高考就填报了和他哥一样的专业,现在正从基层慢慢做起来。 “谢哥,你怎么也扯进这案子里去了。”陈慢一见是他,快节奏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在他身边站着,把啤酒打开了,递给他。 “说来话长。”谢清呈叹了口气,咬着烟,接过了冰啤,朝陈慢略微一倾算是谢过,然后就又心烦地靠在了柱子上,望着夜色。 陈慢见他没打算解释,陪他站了一会儿,说:“谢哥,你冷不冷啊,我衣服要不给你……” “没事,不冷,大热天冷什么。” “按节气都已经入秋啦……” 谢清呈正烦着呢,觉得这孩子絮絮叨叨的话真多,就说:“你走吧,我没什么心情。谢谢你的啤酒。” “真没事儿啊?” “真没事。” 陈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等。”谢清呈忽然又叫住他,“回来。” 陈慢又飞快地回来了。 谢清呈一把扯住他的警服,他俩也算是很熟的关系了,从很早就有往来,谢清呈没和他客气,伸手就往他警服里摸了包烟出来。 陈慢虽然不抽烟,但是整个警局上下不抽烟的是少数,他揣着盒烟,跑科室的时候也方便办事。 谢清呈顺走了他的烟,然后才把他制服整好了,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哦。那你少抽点啊哥。你现在这烟抽太狠了。” 谢清呈又不理他了,就那么靠着柱子把烟抽完。 没一会儿,他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谢清呈特不耐烦地:“你晚上不干活?” “我干什么活。” “……” 谢清呈回过头,原来不是陈慢去而复返,是贺予走了出来。 谢清呈一看是他,眼神更狠冷了些,二话不说就把视线转开了。 贺予在他旁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很勉强地开口:“谢医生,对不起。” “你和嫂子的事情我很抱歉……” 谢清呈一直压着的火在这时候终于迸出来了,贺予实在太不懂事,惹他太多。他因为性子冷静,一直都算是忍着。 但这个道歉就像一种讽刺,更触怒他。如果贺予不这样彬彬有礼地和他说话,他倒还受得了,他一听着贺予这人模狗样的抱歉就动怒,因为这意味着贺予其实没有太大诚意,只是跟他爹妈一样,仿佛生意人为了和气似的走个过场,连道歉模板都像是个资本家的宣言。 他所有的烦闷都在这时涌上心头,哗地一下就把陈慢刚塞给他的啤酒全泼贺予脸上了。 “你抱歉什么?” 冰冷刺骨的啤酒往下淌,却比不过谢清呈的语气更冰。 “我没听出你有抱歉的意思。你那一套伪装在别人面前可以,在我面前什么用都没有。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过?” “……”贺予没吭声,他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敢用酒水泼他,他甚至都未及反应。 “还有。”谢清呈狠狠道,“别再说嫂子,我和她已经离婚了,哪怕没离婚,我也不是你亲哥,她也不是你嫂子。今晚我看着你很烦,别让我再见到你!” 贺予静了片刻,一字一顿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把说出来的话咽下去?” 水珠流到他的黑眉之间,贺予当真是个变态,这一会儿,他居然还能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只是那笑容显得温柔得有些可怖:“还是要我跪下来和你说对不起才有诚意。” “你什么都不用做。” 说着谢清呈就把空了的啤酒易拉罐给生生捏了,盯着贺予的眼睛,把易拉罐丢到了垃圾桶里。 “贺予,你只要记着,我虽然感情生活很失败,但也轮不到你嘲笑我,因为你这样虚伪又病态地对别人,同样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真心去喜欢你。——你刚才不是说你很快就要去告白吗?你去试试。” “……” “我不管你喜欢的是谁,她要能跟你一个月以上,我他妈跟你姓。”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来了。陈慢是情敌,盆友们欢迎陈警官~ p.s.jj要我更换一下标签,带一丢软科也得打个相关的标签,于是随便打了一个异能,毕竟没有异病标签== 小剧场: 呃今天的小剧场不知道写啥,就来说说初设的小贺吧~大家不用当真,那个设定我写了挺多的,觉得不好玩就弃了,机器人世界构架太大,会花很多很多很多时间在世界观上和剧情上,但我胸无大志,我更想写谈恋爱== 原本的小贺是个,连血都是冷的非法机器人==年龄对他而言,就是个出厂设置。高科幻背景,科技很发达了,人也不显老,谢医生年龄也可以再大好多。可惜低科就不能这么浪了,包包叹气(???) 如果代进初稿小贺,今天的剧情就会这样: 谢清呈没控制住对着他的主脑泼了他一脸水。 贺予死机了。 全文完。 第16章 却一直吵到离别 贺予和谢清呈在整个调查过程中,都没有再理会过对方。 调查结束后,谢清呈径自带着谢雪打车回家了,谢雪想等贺予一起,但谢清呈没允许,一句话不说摁着谢雪的脑袋就把她塞进了出租车里。 贺予就那么安静地背着手靠在柱子上望着,也不吭声,也不勉强,像一只知道了自己被遗弃却不能跟上来的狗,弄得谢雪心里很不舒服。 “贺予……哥,我们要不等等他……” “进去。” “可是……” “进去!” 谢雪:“……那贺予,你回家和我讲一声哦。” 谢清呈:“说完没有?走了。” 谢雪还想再讲些什么,贺予安静地站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等谢雪在车内坐好,他只是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就目送着他们的车开远…… 谢雪往椅背上一靠,忍不住叹气:“哥,你们俩又怎么啦?” 谢清呈坐在副驾驶懒得搭理她,把从陈慢那里顺来的烟拆了,刚想点上,想到谢雪坐着,又作罢了,他就这么干咬着烟,一只手肘搭着敞开的车窗,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都市夜景。 谢雪小声地:“贺予他是不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啦……” “……” “哥,你也别太怪他,他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是阴晴不定了些,但本质还是挺好的,我都听说了,这次事情要是没有他,没有你们俩一起及时发现我出了事赶过来,情况可能就更糟糕了,他……” “他什么他。”谢清呈终于开口了,他把烟拿在指间,语气特别沉冷,“让你离他远一点,你整天和他混在一起干什么?” 谢雪也有点委屈了:“可是他挺好的,对我也好,对你也恭敬……” 谢清呈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 他恭敬。 他恭敬个屁! 全都是在人前装模作样装的,他还不能把贺予的病告诉谢雪,谢雪只看到贺予平时对他温良恭谦的翩翩君子模样,他背后在贺予那边受的气,说出来连亲妹妹都不会信,他只能这样生受着。 “哥……” “你闭嘴吧!” 谢雪只好闭嘴了。 家人之间就是这样,劫后余生的那一刻,想的是这辈子绝对不吵架了,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讲话温和沟通。 结果等劫后余生的温情buff一过,还是该爹的爹,该训的训,照样和以前一样骂骂咧咧,半点区别也没有。 真他妈是个限时温情buff。 谢雪委屈,但谢雪没办法。谁让他是她哥呢? 唉算了算了,她不宠他还有谁宠他,她就只好惯着他这家长脾气呗…… 她这样想着,在后座抱着手臂,有些无奈地瘪瘪嘴。 也不知道贺予这么优秀这么儒雅道德品质这么好的一个男生,他哥为什么老让她离远点离远点,而且好像对他时不时意见还挺大的,真是莫名其妙…… “哦……”过了一会儿,谢雪说,“对了。” 谢清呈懒得理她,谢雪也知道她哥的意思是,你他妈有话就往下讲。 于是她小心翼翼道:“刚才我在休息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我……” 谢清呈没问“他”是谁,仿佛兄妹俩都默认“他”就是“他”。 “你怎么回他的。”谢清呈问。 “我还能说什么呀,我就说没事。没有和他多聊。” 谢雪顿了一下:“哥,你心情好点了吗?” “你觉得他会让我心情好吗。” 谢雪没办法,只得凑过去,从后座把头往前探,小猫似的扒着椅背边沿,试图以卖萌引起她哥的注意:“那你看看我吧,你看我好好的,你心情好吗?” 谢清呈:“……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这些危险的地方。” 语气总算是稍微缓和了一点。 谢雪忙说:“好啦,知道啦……” 车子绝尘而去。 第二天,成康精神病院的消息登上了报纸头条。 虽然当时被逼上天台的那些人都向警方提供了一系列证词,证明江兰佩发病杀人纵火一案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个女人被拘禁了近二十年,生不如死的往事。但很可惜,梁季成已经死了,梁伯康死的比他弟弟还早,其余可能知道案件细节的高层,也都已经不在了,有几个正是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江兰佩点燃的复仇之火,仿佛像长了眼睛,吞噬掉了所有曾经沾染上这份罪恶的人。 她的照片果然如贺予所言,被选了最丑的一张,登在了新闻版页上。但哪怕是那样一张照片,她依然显得很惊艳,死去的女人直直地从报纸上望出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强悍,又染着一丝迷茫…… 记者在她的照片下面写:“江兰佩也许并不是她的真名,由于纸质档案的更迭,她的信息已经缺失,警方正在努力通过她的遗骸进行基因比对,但因跨时太远,也未必能有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广大市民如有线索,可联系有关部门,电话:138xxxxxxxxx 别墅内,贺予合上了报纸。 精神病院,精神病人,在这一阵被推上了舆论风口,不管是肥腻大叔,还是黄毛丫头,论起来都头头是道,俨然一个个社会学医学专家。 在大多数人眼里,精神病人会被习以为常地冠之以“他们”,与之相对的,当然是“我们”。无论他们再可怜,都是成不了我们的。 但是精神病是怎么产生的呢? 贺予想到了以前谢清呈和他说过的一番话。 “绝大部分精神病,都是正常人类对所处不正常的环境做出的反馈。强迫症,抑郁症,躁郁症…这些患者的生活圈中,一定有一样或者多样不正常的氛围对他们进行着挤压。比如校园霸凌,网络暴力,比如对女性残忍的性侵害,比如不平等的社会关系,这些不正常的氛围,这些对’他们‘造成重大心理打击的罪魁祸首,很讽刺,几乎全部都来源于家庭,职场,社会,来源于’我们‘。” “要修复一个精神病人的情绪,我认为不到迫不得已,就不应该是把他关起来,而是应该让他走出去,像个正常人一样,重新成为我们。” “笼子是留给犯人的,不该留给已经遭受了太多痛苦的病人。” 贺予不喜欢谢清呈,但他认同谢清呈说过的这些话。 谢清呈能在他身边留这么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让贺予觉得,他好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像昨天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把握住尺度,确实冒犯了谢清呈,那他至少会愿意出去和谢清呈道个歉。 可谁知谢清呈看惯了他的伪装,就觉得他道歉也是假的,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啤酒。 贺予想到这里情绪就变得很阴暗,他闭了闭眼,竭力把那种冰珠子顺着脸颊淌下来的耻辱感撇去脑后。 算了……不要再想了。 至少谢清呈只是骂他泼他,没有真正地像那些人一样把精神病当动物一样看待。 如果自己当初进了像成康这样的疯人院,病情可能早就比现在更严重了。 江兰佩在里面二十年,她的病情究竟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她或许本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贺少,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老赵敲了敲他的房间门,在得到允许后进来向他汇报了一些情况。小黄狗怯怯地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摇着尾巴。 “我已经和救助站的人打过招呼,也和贺总说了您的意思,庄志强被暂时安顿到了我们的疗养中心。不会送去宛平了。” 贺予说:“好,辛苦了。” 庄志强也是福大命大,住的楼层低,第一时间就被消防抢救了出来,他好歹和他们也有缘份,经过这件事,贺予没打算对之束手不管。 再说谢雪也一定在意他。 成康大火灾里受到牵连的人都有了一个礼拜左右的长假,以此来调理身心。 日子还要往前看,既然从炼狱火海出来了,那就更要高高兴兴的,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贺予心想,谢清呈不是说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吗?不是说如果有谁能和他在一起一个月以上,谢清呈就跟他姓吗? 好。那他偏要和谢雪在一起。 他要和谢清呈最亲密的人在一起,要把谢清呈的妹妹从他身边夺走——到了那个时候,谢清呈怕是得改叫贺清呈了,也不知道那男人会是怎么样的心境。 想到这里,贺予都有些轻微的愉悦感。 ——那张不可一世,严肃冷峻的脸庞……会不会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于是贺予在休息了一个礼拜后,很快地回到了大学校园内。 他准备好了打谢清呈的脸,向谢清呈最珍爱的妹妹告白。 在一座别墅的露台上。 户外灯不亮,昏沉沉的,旁边环绕着几只逐光的飞虫,光线湿润地像发了一层白毛汗,虚笼着一张背对着露台大门的软椅。 软椅上坐了一个人。 看不到背影,推门进来的属下,只能看见那个人的半截手肘,斜搭着椅靠。 “是吗?出现了那些精神病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功逃脱的情况吗?” “是的,段老板。” “有意思……”椅子上的那个被称为段老板的人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互帮互助?成康是个精神病院,不是教小朋友们讲文明懂礼貌的托儿所吧。这事真是反常。” 下属头上冒着冷汗:“段老板,成康的监控原本就是残坏的,而且发生大火之后,没有坏的那些也全部都被破坏掉了。我们想调取当时的记录,但实在是……” “我就没指望能从梁季成那个废物那里调出什么有用的记录。” 段老板停了一停。 “警局那边,给出什么消息没有?” “那边倒是有,有几个精神病人说,当时好像有病友给了他们钥匙,让他们互相帮着开门,但是更多的内容,也从他们嘴里套不出来了。” 段老板轻轻地冷笑:“给他们钥匙,让他们开门,他们就会听吗?” “……” “那可是在火海。生死关头。” 下属一个激灵:“段老板,难道说——” 软椅上的男人没再答话,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随意搁在面前涂写的纸。 上面写着两个字,但又被圈起来,打了个问号。 那两个字是: 血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卑微作者:陈慢暂时先退一下,下次再让谢哥来派出所找他==但是陈慢的存在迟早会让贺老板醋上的……是吧贺老板?你看陈警官也不差啊,人家也年轻,也帅,也符合一个年下攻该有的基本素质,他还公务员呢。贺老板你慌不慌。你要有点危机意识。 贺予:请问您,我为什么要慌一个公务员。 陈慢:听说你在我们所里搜索sqyh物品,麻烦你配合我进行调查。 谢清呈:他搜什么sqyh物品了。 陈慢:谢哥你不用管,你冷不冷,我衣服借你穿。 贺予(微笑):哦,真贴心,然后再送他一杯冰镇啤酒让他泼我脸上? 第17章 我和他被关一起了 经过成康精神病院一案,谢雪成了学校的传奇老师。 她重回讲坛之后,没有一个学生迟到早退不说,场场课还都教室爆满,其他班的学生没事也来蹭课,甚至连表演班的大四班草都晃晃悠悠来望了她两眼。同学们全都想看看这个传说中从变态杀人狂手底下逃脱的大锦鲤。 还有更离谱的传说,说把谢雪照片打印下来挂宿舍门上,全宿舍都不会挂科。 但谢雪不知情,她自信地认为,她的编导课行情之所以空前火爆,那一定是自己上课太有趣了。 “哎呀,我真是教导有方园丁奇才啊。”谢雪美滋滋地对给她送来学生作业的贺予说,“哎对了,贺予,你身体好些了吗?学校要给你颁奖呢,虽然你闯火场这种莽撞的行为不值得效仿,但校长说你心地善良勇气可嘉……” 贺予笑笑:“好多了。那个奖主要也是颁给我爸妈看的。” 贺继威和吕芝书知道了这件事,听说儿子没大碍,居然也没回来。尤其是吕芝书,她这人经常笑面待客,玩笑话也说的一茬接一茬的,不熟悉她的人都会觉得她很风趣很注重家庭和生活。 然而像谢雪谢清呈这种和她认识久了的人都清楚,她的幽默是假的,和蔼也是装的,对于她而言,外面的生意比起只是受了些刺激的长子而言,自然是生意重要。 但同时她又给校方打电话,让董事会给学校施压,说要好好宽慰贺予。 其实贺予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冰冷的褒奖。 谢雪有些语塞,她觉得贺予挺可怜的,也不想继续谈论贺家的事了,忙找了另外一个轻松点的话题:“呃,那个,说起来,周五学校有游园活动,你之前受了那么大折腾,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散散心,和同学们一起高兴高兴,要不要来参加?” “不了,我周五有点事。” “这样啊……”谢雪面露遗憾的神色,“好可惜,我本来还想着让你陪陪我的。” 贺予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了她脸上:“你要去?” “我必须得去啊。”谢雪从办公桌后面摸出一只硕大的毛绒狐狸头,然后又捞呀捞,捞出了一截雪白尾巴,“你瞧瞧。” “这是什么。” “九尾狐人偶套头。学校安排的,每个专业的老师都要派一个去扮接引玩偶,我运气好差,不但被抓了壮丁,而且抽签还抽到了最无聊的一个活动场。” “……别的人如果太傻,通常运气都会不错,你怎么智商低了运气也是e。”贺予叹了口气,还是问,“被发配去了哪儿?” “中心湖改建的梦幻岛。”谢雪垮着脸,也懒得计较贺予挖苦她了。 “那鬼地方说是梦幻岛,其实就是学生们挂了几个灯串,打了星空投影的小废岛啦,和平时都没有什么大区别。而且距离又远……唉,今年本来都要取消的,结果校长认为这是传统项目,就还是留下来了……” 她丧气地把狐狸套偶尾巴一扔,瘫在座位上。 贺予接过她丢在桌上的雪白毛绒尾巴,若有所思地瞧了片刻,虽没再说话,但心里却有了个主意。 转眼到了周五。 烘焙教室里传来烤糕点甜蜜的奶香味。 贺予打开烤箱,把做好的蛋糕用洁白的油纸铺垫,装入盒中。然后替阿姨仔细收拾好了自己借用的烘焙教室,走了出去。 游园会正在热闹地进行着。 说自己没空来玩儿的贺予提着谢雪最喜欢的鲜奶油芒果慕斯,单手插着兜,悠悠漫漫地在校园里踱了一圈。 他玩了一轮迷宫环游,套了一只小狗布偶,白色的萨摩耶玩偶像是微笑天使,被他抱在臂弯里,巧克力豆似的滚圆眼睛乌溜溜望着他。 “快看!” 旁边小女生们握着小拳掩在嘴边,偶有几句对话飘入他耳中。 “是贺予学长!那个在火场里把老师救出来的学长……他真人比照片帅……” “啥学长啊,你个傻丫头片子。他是学弟!!编导1001班的!” “哎?学弟好高……看起来一米八几,不,感觉都快到一米九了……” “我有个朋友是他们班的,那个女生说贺予家特别有钱,人长得还帅,成绩也好得没话说。” “那不是和卫冬恒学长一样?” “得了吧,卫冬恒那个毫无男德的男人,心比天高人比花娇,你还管他叫学长啊?叫学姐算了。仗着自己家壕,娇贵得和什么似的,上周表演5班的班花去和他表白,你知道他说什么?” “什么?” “——就你?你也不照照镜子,要我送你一套护肤品吗?” “……” “但是贺予不一样,他脾气特别温柔,超有礼貌,都不会和人大声说话,哎,这次他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谢老师,哪里找这么好的男孩子去啊。” 贺予听她们这样议论自己,朝她们笑了笑,女生们啊啊小声叫着“他听到了”,害羞地呼啦一下散远了。 贺予温柔儒雅地收敛了笑容,目光幽沉—— 真应该给谢清呈听一听。 他怎么会没人喜欢? 不过,他对这些学妹学姐并没有任何的兴趣,只有那个人…… 是他唯一想要的。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贺予拿出来一看: “贺老板,你真的要我把索桥砍断?” 信息是大二户外运动社的学长发来的。 梦幻岛在沪州大学的花园湖中央,岛心设有他们户外运动社的露营地,平时营地都是这位学长在管理。 贺予回复:“索桥年久失修,留着挺危险,砍了方便校长重新再搭。” 学长:“可是校长开学时刚找工人维护过,梦幻岛划给了我们社团管理,这么短时间内坏了的话,是要我们户外运动社赔钱的,虽然只是一座小浮桥,但是修起来也要3000多……” 发送完这条消息后,学长的手机忽然发出一声哗啦碎银响声。 “支付宝到账—5000元。” 贺总的消息接踵而至:“麻烦学长您砍彻底点。” 穷苦学长:“……” 资本家的沟通方式好简单干脆。 按照游园会图纸上写的攻略,“九尾狐”会在鸭子船渡口等学生,陪着想搭船的学生一起前往梦幻岛。 贺予往枯枝败叶堆积的湖岸走去,果然瞧见穿着九尾狐套偶服的谢雪在等前来搭船的学生。 白狐静静地坐在船上,九条尾巴的其中有一条还垂到了湖面,随着轻舟的晃动,一轮一轮荡开涟漪。 他向白狐走近,碎叶在脚下发出微弱的吱呀声,九尾狐人偶在走神没听见,直到他站在了岸边—— “谢雪。” 九尾狐愣了一下,才从鸭子船上回过头来。 贺予笑了:“没想到我会来?” 他又看了看四周:“你这被发配的确实太偏了,我要是不来,这鬼地方也没谁会来打卡,那你就得干巴巴坐一整天。” 九尾狐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是那么认同他说的话。 “你觉得还有谁会来慰问你。你哥吗?” “……” 贺予温声道:“你哥都快更年期了,又得被逼着大龄相亲,成天给小姑娘气得要喝太太口服液镇定,估计是没什么功夫顾及到你。” 九尾狐:“………………” 贺予轻巧地上了船:“走吧,我陪你。去梦幻岛。” 虽然是中心湖,但校园内的湖泊也大不到哪儿去,鸭子船划了两分钟不到,两人就抵达了“土坷垃”梦幻岛。 岛上果然一派凄凉荒败的景象,只象征性地挂着几个灯串,露营营地随意散落着一些帐篷搭建器材,上面积了一层厚灰——这个季节蚊子太多,户外运动社开学一个月,还没组织过一次活动。 贺予道:“照顾你生意,哪里盖章?” “……”九尾狐动了下脑袋,给他示意了个方向。 贺予看着对方这一身行头又觉得好笑:“这么热的天,你一直穿着不闷吗?要不我替你拿下来。” 见他对自己伸手,九尾狐冷冷后退一步。 “……不要?” 点头。 “……啊,成,那你戴着吧,热坏了别找我哭。” 九尾狐漠然垂下雪爪垫,做了个双手抱臂的动作。 贺予望着它:“别说,还挺可爱的。保持着不要动,一会儿哥哥给你在服务表上打满分啊。” “……” “接着带路吧。” 盖戳的地方在梦幻岛中心,那里摆着一张简易小课桌椅。九尾狐沉默地靠在树边,头转向远方。 贺予盖完章回头,觉得好笑,又觉得谢雪戴着这头套是挺沉的,而且以他喜欢欺负人的性格,谢雪越不想他摘头套,他越是想把它弄下来。 于是他见九尾狐把脸转向别的地方,忽然心生一念,悄无声地走过去,靠近了,猛地抬手一摘—— 笑道:“谢雪——” “!!” 怎么回事?!! 被忽然摘了头套顶着一头乱发回过脸来的,哪里是谢雪?分明是目光阴鸷的谢清呈!! 贺予:“……” 谢清呈:“……” 谢教授的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紧抿半晌,最后抬手粗暴地把自己额前凌乱的碎发抓上去,眼神刺刀般扎向贺予,淡薄的嘴唇下隐约可见雪白齿尖。 他森森然道:“你他妈有病?” 贺总看到是谢清呈,脸色就沉了:“不是,你为什么要钻到这个破布偶里面还不告诉我?” 谢清呈把头套往贺予怀里一扔,皱着眉从这破布偶里面出来。真是难得,精英谢教授向来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想不到也会有让贺予瞧见他头发乱糟糟地从玩偶里爬出来的狼狈模样。 “告诉你干什么?一路上说那么多废话,盖完章你就可以滚了。” 贺予不甘心地盯着他:“谢雪呢?” “她嫌热,让我来替她。……谁一天到晚忙着相亲还要喝太太口服液?” “……” 贺予对上谢清呈手术刀般锋利的目光,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笑笑:“您别介意。无心之言。” 这是两人警局分别后第一次见面,最初的惊悚完了之后,气氛就有些尴尬。 尤其是谢清呈,他那天泼完贺予后觉得其实也没必要,他一惯是个很冷静的人,那天也实在是情绪压力太大,贺予又刺的他太准,他才失态和贺予吵起来,否则以他的性格,他真的不至于要到和一个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男孩子计较的地步。 这时候贺予又和他道歉了,谢清呈捋着乱发的手停下来,语气稍微缓和,打破这诡谲的气氛:“……算了。你今天不是没空吗?” “……嗯。你怎么知道。” “谢雪说她问过你,她本来是打算让你替她的。结果你说你今天有事没空,她就没好意思再开口。” “……” 贺予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回答谢清呈,只把头套和萨摩耶玩偶都放在了一边,以手加额站着消化了一会儿,然后背过身去,提着装有芒果慕斯袋子,往回走。 “……我今天出门就该看一眼黄历。” 然而,当贺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回到梦幻岛渡口时,瞧见的却只有已经停泊在对岸耀武扬威的鸭子船,小船来回晃荡,金黄色的喙在水波的扭曲光照下仿佛拉扯成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这才想起自己为了把谢雪困在岛上独处表白,让学长在自己登岛之后把所有交通工具都切断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贺予眉尖微微抽搐。 “怎么了?” 身后脚步响起,不用回头,岛上第二个带毛喘气的灵长动物只有谢清呈。原来他计划的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岛,正好告白。现在倒好,孤男寡男共处一岛,还是和他最讨厌的男人。 他越想戾气越重,甚至有点渴望在这荒郊野外把谢清呈双手反剪拷起来绑在树上往死里折磨,折磨足一整晚,折磨到谢清呈面色苍白满身草屑昏过去死过去,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其他人来,告白不了他亲自弄死这男人也可以,总之不要浪费了这他精心布局的无人之地。 谁让他非要坏他的事儿啊? 谢清呈脱了套偶服,整个身段就显得颀长而修冷,气质陡然变了。他走到贺予身边时,贺予仿佛又闻到了那种似有若无的冰冷药味和消毒水味。 贺予闻到这味道就受不了,定了定神,收了那不切实际的犯罪欲,又把头重新转了回去: “船不知道为什么到对岸去了。” “……可能是操控室在遥控。”谢清呈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没关系,还有一座浮桥,你跟我过去。” 五分钟后—— 谢清呈沉默地看着大半截桥身都已经沉在了湖里的简陋索桥,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索桥也断了。” “啊,真不幸。估计有人整蛊。”贺予面上装作镇定和冷静,但内心却很阴沉——没错,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再过一会儿你还会发现手机还没信号呢。 他原本是打算和谢雪在这小岛上待到半夜,为此他还特意设法搞来了一套高考同款信号屏蔽机。 不,应该说比高考同款还厉害,因为那台机器的程序是他自己改设过的。 贺予在这方面手段很硬,他无聊时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就去集中专注度研究计算机系统入侵,以及信息干扰。 程序入侵需要争分夺秒地和对方防火墙比能力,对他转移痛苦遏制病症很有效果,练了那么多年,副作用是让他不小心混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顶级黑客。 当然,他是不会和学长说那个屏蔽器是他自己设置的。他只让学长开启设备在对岸守着,以此保证谢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要来个人想去梦幻岛,就说这个活动太无聊,已经临时关闭。 本来他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独处告白计划。 为此他还特意叮嘱学长: “记得等在岸边,到晚上十二点之后,再把船划过来。” “好的,贺老板。” “不管中途我们怎么对外求助,你都不要理我们。我想在她面前演得像一些,不然她容易起疑心。” “没有问题,贺老板。” 贺老板现在看着谢清呈清瘦高挺的背影,有些轻微的头疼:怎么没有问题?这问题也太大了…… —— “等一下,对岸有个人。”谢清呈沿着土坷垃梦幻岛走了半圈,发现了守在对岸的学长,“我叫他。” “你叫他没用。”贺予叹了口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还是我来。” 谢清呈:“怎么我没用。” “孝敬您,我尊老爱幼总行了吧。” 贺予现在烦得不得了,懒得和谢清呈废话,管自己和对面的“僚机”打起了招呼。 十五分钟后…… 口干舌燥的贺大公子往树干上一靠。 谢清呈淡道:“孝敬完了,还有力气吗?” 刚成年的男生自尊都特别高,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行,但贺予又实在无法解释,干脆靠着树转到了另一面,都不想看到谢清呈,拽了一把及膝的狗尾巴草不耐烦地拍打着周围的蚊虫。 贺予站了一会儿,越想越烦躁,把折了的草一扔,转身往树林里走。 谢清呈:“你去哪里?” 男孩子嗓音都喊哑了:“……我去营地喝口水。” 走远了一段距离后,贺予拿出另一个设置过不受屏蔽的手机,铁青着脸给学长发了个消息:“出了点差错,麻烦你让我们离开。” 学长很快就回消息了,不忘向资本家拍马屁:“贺总不错啊,演得很像!连这条信息都是装的吧?” 又过几秒。 “贺总,我记着呢,你之前告诉过我,让我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放你们回来。我做事,你放心,十二点后再来接你们,如果有其他人接近梦幻岛,我也会把他们赶回去的,别紧张,好好享受二人时光吧。” 贺予:“……” 要他在这孤岛上享受什么? 享受谢清呈吗? 如果杀人不犯法他确实可以把谢清呈拷起来扔草堆里享受一整夜,现在让他享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我有个问题》 贺予:佛祖,我有个问题。我就想问一下我到底有没有一次告白是顺顺利利能把话说出口的。 佛祖:肯定有的。 贺予:什么时候? 佛祖:估计等你和她哥告白的时候吧。 谢清呈:我有个问题,如果杀人不犯法你打算怎么折磨我一整夜? 贺予:凌迟啊,割喉啊,@?%啊,&#?啊……折磨人的办法我有很多。 小恶魔:啊,这么正经的折磨啊?我还以为…… 谢清呈:你以为什么? 贺予:你以为什么? 小恶魔:…没什么。看佛祖也在小剧场我就不说话了。我不想被净化。 谢雪:佛祖,我有个问题。 佛祖:你说。 谢雪:贺予之前请我的那家要提前三个月预定的餐厅,他什么时候能补回来。为什么上次告白还是豪华酒店,这次就荒岛敷衍了啊?那我的饭呢?我饭呢?我那么豪华一顿晚饭呢? 佛祖:…… 第18章 想起他离职的那一天 法治社会,贺予当然不可能把谢清呈丢到草丛里折磨报复。 但横竖是走不了了,两人最终都认了命,返回了营地。 四目相对,只能闲聊。 由此可见亚当和夏娃也不一定真的是爱对方,可能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了,他们总不能老是和树上的蛇说话。 谢清呈:“小鬼。” 除了谢清呈之外,没有其他人叫过贺予小鬼。 而且使用这个称呼,多少意味着谢清呈此时是打算和贺予好好沟通的。 贺予侧过头:“嗯?” “……你手上的伤好了?” “痊愈了。”贺予笑了笑,“谢医生关心我手上的伤干什么?您那天在警局不是恨不得再给我一刀。” “…你知道我是真的不愿意再听人提起过去的事情。” “那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是真的想和你说对不起?” “……”谢清呈抬起眼来。 贺予依旧带着笑,却目光冷淡地看着他:“我说话就是这样的,谢清呈。那天我没有缺乏歉意,更不是你说的什么资本家发言。我从小到大都是你们在要求我要控制好情绪。你是不是辞职太久了,忘了自己以前亲口对我说过的话。” 几许沉默。 然后谢清呈说:“我确实辞职很久了。” “四年了。” 谢清呈:“……一直都还没好好问问你。现在,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说完贺予又笑了一下:“您不用担心,不管我是怎么看待您个人的,我都很认同您的医疗理念,您对我的教诲,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 谢清呈看着眼前面色冷淡的青年:“那很好。你的病需要你自救。无论换哪个医生,最重要的都是你自己的心态。” 贺予静了一会儿,低头笑了:“您听听,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耳熟呢。 “啊。”他顿了顿,眼底泛着冷,“想起来了。这话您曾经对我说过的。我还记着呢,谢医生。” “就是您走的那天吧……” 就是在谢清呈离职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前,贺予和谢雪一起在图书馆看完书,天下雨了,贺予撑着伞送谢雪回家。 “谢谢你哦,陪我走了这么多路。” “没关系。” “要不要进屋坐一会儿,虽然我家挺小的……” “不会打扰吗?” “怎么会,我还怕你不习惯呢。”谢雪笑着,拉着贺予的手就往回家的那条巷子里走。 谢清呈不在家,但是李若秋在。 那个女人坐在书桌前,正在和人发信息,脸上带着些克制不住的笑意,连小妹进屋了都没有抬眼,只随意地说了声:“谢雪回来啦。” 贺予和李若秋见面不多,进了屋,很客气地说了句:“李嫂,打扰了。” 李若秋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啊,贵客贵客。快坐吧。” 她匆匆地起身,要去给他们泡茶。 贺予笑了笑:“嫂子,不用忙了,我就送谢雪回家,很快就走。” “这怎么能行呢,你坐,我去给你们俩拿点心。” 她扭身去了。 谢雪悄声道:“嫂子人挺好的,热情,你拒绝她,她反而要生气。” 李若秋确实是个性格很强的女性,从和她短暂的几次接触中,贺予就能感觉得出来。更何况寻常女人哪有想和谢清呈这种爹系冷漠男结婚的。 他坐下来,沪州巷子里的老房子很逼仄,是个通间,用帘子隔开。读初中的男孩子已经发育长高,该懂的不该懂的,也全都已了解。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谢清呈的私人领地,他的目光瞥过了屋内陈设,在纱帘半掩的那张双人床上停了片刻,有种微妙的感觉。 很难想象谢清呈和李若秋做那些事情的样子。 贺予守礼节地把视线移开了。 “茶来了,来,还有点心,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李若秋笑着操持着家里的事物,端来了一壶热茶和糕点,托盘里还有一碟切好的水果,“尝尝吧,点心是我自己烤的。” “嫂子您真是客气了。” 李若秋掩嘴就笑,一双巧目轮流打量着贺予和谢雪。 虽然这两个孩子差了些岁数,但是男孩子到了青春期长得很快,贺予今天又没有穿校服,就一件黑色秋款高领衫,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已经接近180cm的个子让他看起来并不那么像个初中男生。 他坐在比他大了几岁的谢雪旁边,身高和模样居然都很般配。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谢雪:“……” 贺予:“……” 李若秋:“……” 过了几秒钟,李若秋扑哧一笑,没忍住,摆了摆手:“你们聊,你们聊,我上黎姨家坐会儿去。” “哎。”谢雪道,“嫂子——” 李若秋已经婷婷袅袅地走了。 她临走前那种姨母笑,傻子都知道她往什么地方想了,谢雪登时就有些尴尬,小脸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那个,不好意思啊贺予,我嫂子她这人喜欢看偶像剧,她看着看着吧,她看到什么她都容易多想。” “没事。”贺予垂眸喝了口温热的茶,他觉得李若秋的误会让他挺受用的,笑道,“我不在意。” 他原本就挺喜欢谢雪的,李若秋误会了根本不算什么。 “对了,明天你哥不值班,但是他要来我家处理点事情,你要不要跟他一起来?等他事情处理完了,我带你去吃烧烤。” 谢雪一听有的吃,兴高采烈地就答应了。 然而,那天晚上,贺予回家的时候,发现客厅的灯亮着,推门进去,吕芝书就在屋里坐着看报纸。 贺予有些意外。 吕芝书和贺继威通常都是不在家的。贺家两套常住的别墅,一套在沪州,一套在燕州。在燕州的是主宅,贺予只在五岁前住过,后来就被带到了南方。他弟弟不一样,弟弟要读书,又习惯了和当地那群纨绔朋友斗鸡走狗,看到自己那位十项全能的哥哥就心梗,因此几乎都只待在主宅。 兄弟二人隔江而住,父母得了空,自然都更愿意陪他那位天真可爱的宝贝弟弟,除非有什么事,不然很少有来陪他的时候。 “……您怎么回来了?” “刚出完差。”吕芝书放下报纸,对长子说,“坐吧,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读初三的男孩子放下了书包,脱了鞋走进来,母亲需要仰视着他。 贺予垂睫:“您说吧。” 吕芝书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喝了一口,才道:“明天是谢医生来替你看病的最后一天。这之后,他就不再是我们家的私人医生了。” 贺予没料到是这样一件事,怔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自己似是冷静地:“……怎么这么突然。” “嗯。没有提早告诉你,怕你知道了纠结。” “……为什么?” 吕芝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道:“钱款已经在进行结帐,明天他把事情和我交接好,也会和你打招呼。不过这之后——” 她又喝了口酒:“你就不要再多和他们家的人来往了。”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并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我下午派老赵去接你,他和我说你去了陌雨巷谢医生家里做客,和他妹妹在一起。”吕芝书叹了口气,“说实话,你挺让我失望的。孟母三迁,择邻而居,当父母的都希望儿子周围是一些令人满意的同伴。” 她打量着男孩子已经很颀长高大的身材,目光上移,又落在贺予已显英气的面庞上。 “尤其是女伴。” 客厅里沉寂了许久。 然后贺予问:“这是谢医生的意思?” “离职是他的意思,让你离他们家远点是我的意思。”吕芝书坦荡荡地承认了,堆起笑容,走到贺予面前,抬手仰头,将他的额发往后捋了捋。 “但我觉得,我的意思也是谢医生的意思,他也不会希望结束一段工作之后,还和别人有着不必要的关联。他这个人特别清醒,这是我和你爸爸都很欣赏并且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 “不信你明天可以自己问问他。” …… 第二天,谢清呈来了。 在所有的手续都交接完毕,他给他做了最后一次病情监测,然后谢清呈对躺在治疗椅上的男孩子淡淡地开口:“你妈妈应该和你说过了。” 贺予:“……” “从明天起,我就不在你家了。” “以后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不要像以前一样选择自我伤害的方式转移注意。还有,无论换成哪个医生来替你看病,你要记得,最重要的始终都是你自己的心态。” 年轻的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果然没有带上任何私人情绪—— 吕芝书是对的,在谢清呈心里,他和贺予的边界,一直是很清楚的。他们两家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贺予是贺家大少爷,是贺继威的儿子。 而他只是他们家请来的一个医生。 对于贺予而言,如果一直依靠着一个医生来疏导精神上的困境,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清呈很冷静,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可以给病人照顾,支持,给与强大的精神鼓励,但该告别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留恋。他处理医患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干脆和干净,所以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好了小鬼,那么祝你早日恢复康健。” 青春期刚至的男孩子压着心里的火,望着他:“……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了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谢清呈有反应。 贺予说:“好。你没有,我有。” “……” “谢清呈,过去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医生,他们让我吃药,给我打针,以看待一个独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只有你不一样。” “我确实是不喜欢你,但我把你的话完完全全都听了进去。” “因为只有你,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应该融入社会的人。你和我说打针吃药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联系,去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才是我能撑下去的唯一出路。” 贺予停了一下:“谢医生,虽然我和你不算太亲近,但是我……” “……” “我……” 贺予说到这里,半天都说不下去了,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 “我以为你不仅仅把我当一个病人在看,你也把我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我确实把你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那你就这样突然走掉吗?”初中男生体态已经长开了,带着些怒意时,他的气场其实很可怕,已经有了压迫性,“正常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吗?” 谢清呈静了片刻:“贺予。我知道你觉得这件事很突然,本来我确实应该提前告知你,但是我和你父母都沟通过,尤其是您的父亲,他算是我的旧识,也是我的雇主,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必须先尊重他的意思……” “那我的意思呢?” 谢清呈说:“我只是个医生而已。” “我也是你的雇主吧。”贺予盯着他,“你就不问问我的意见。” “……”谢清呈叹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伙子。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但你还是个学生,雇我的价钱也不是你出得起的。” 贺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那时候已经很沉稳了,在成人的应酬之中,甚至也能够进退得当,不失仪态。 可他一想到谢清呈和谢雪都要走了,他忽然又变得很无助,竟然脱口而出:“我有很多零花钱,可以——” “留着买蛋糕吃吧。” “……” 谢清呈很理性地和他说:“我不是一块蛋糕,你父亲不给你买,你就能自己想办法花钱得到。我来给你看病,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的人情。我不可能违背他的意志,你明白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你走?” “他没有要我走。”谢清呈说,“是我自己要走的。你刚才不是问我,这样的离开是不是人和人之间一种正常的关系终结吗?” 谢清呈看着贺予的眼睛。 “是的。” “尽管你在我眼里也是个有感情的正常人,但我和你建立的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哪怕你最亲近的父母都不可能陪同你走完一生。” 谢清呈顿了一下:“现在我和你的医患关系已经到了要结束的时候,那我就应该走了。这是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一种很正常的关系终结。” “……” “我和你父亲最初约定的时间,也就是这七年。” 谢清呈说到这里,重新望向贺予的眼睛:“你的病,在这个阶段已经不适合有人再继续这样陪着你了。你迟早都要靠你自己,来走出你内心的阴影。你明白吗?” “……所以你和我母亲一样,也都认为,今天过后,我们之间,我和谢雪之间,就不用再有不必要的联系了,是吗?” 谢清呈:“你有需要我们帮助的时候,可以随时联系。” 顿了一下:“其他时候,确实没有太大的必要。” “……” “还有,你母亲把你和谢雪经常单独出去玩的事情告诉我了。”谢清呈说,“我作为她的家长,也确实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他说到这里,打量了一下读初中的男生,得体而冷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年龄差得很大,你对她也只是一份依赖,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不好听的说法,对你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贺予没纠正他那太过古板太过天真的想法,只说:“所以你认同我母亲的做法。” “我认同。” 贺予盯着他看,看了很久,然后他靠坐回了椅背上,支着脸,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像是云翳遮日,把他好不容易裸露出来的一寸心房给遮掩得严严实实。 贺予笑着说:“医生,你真的……冷静得让人觉得,你没有病,但比我还没有心。” “好。既然您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您走吧。” “我会好好记着您说过的话,很冷静地自救着,很冷静地活下去,也祝您今后仕途坦荡,一路顺风。” “但是——” 话锋一转。 “谢雪虽然是你妹妹,她也有她的自由,不管你们说什么,我还是会去找她。” 谢清呈皱起眉头,目光变得很严厉:“她是个女孩子,你也已经十四岁了,你有点距离感。为什么非要跟着她?” “因为她不像你。” 光影在地上切割成一道线,他们分别在光与暗之中,像是被一折两半的碎片。贺予说:“她是我和世界连接的,唯一一座桥梁。” 谢清呈沉默片刻:“那你应该另找一座的。” 时间到了,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无法和贺予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那一天,贺予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从黄昏,到深夜。 贺予想,谢清呈其实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谢清呈讲话总是很有道理,是他和他说,希望他当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常人,是他和他说,人可以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他甚至还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贺予觉得他哪怕离谢雪很近,谢清呈作为兄长,也是能接纳他的。 但是这一天,他从谢清呈的选择中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多了。 雇佣关系实在是人际关系中最清白简单的一种,无论持续十年还是二十年,当这段关系结束,就可以钱货两讫,没有半点人情纠葛,谁也不欠着谁。 一个私人医生,拿钱办事,无利走人。 和以前那些医生相比,谢清呈并没有任何地方是特殊的。他甚至比其他那些将他视作异类的医生更残忍,因为他骗了他最久,从他的热血与痛苦里,拿走的利益最多。是他让他误以为自己建立的关系是可以永固的,是他让他误以为他对谢雪的喜爱是能够被家长接受的。 但他都错了。 贺予想着这段旧事,看着谢清呈的脸。 那么多年过去了,谢清呈还是当年的谢家长兄,到底一点也没有改变。 他依旧不愿意谢雪与他单独相处,依旧以一个很霸道很独裁的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他妹妹身前——就连劝诫他想开点的话,都一模一样。 谢清呈或许是个很好的医生,有值得他称道的医疗理念,有公正的思想,有对患者的责任。 但很可惜,他没有心。 “还在想以前的事?” 谢清呈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唤回来。 贺予回过神,说:“……您提到了,我也就想了。仔细想一想,您也确实不太可能记得我以前说话是什么态度。” 贺予最后笑了:“毕竟我们也就是一段已经结束了的医患关系,我说的对么?” 谢清呈还未答话,但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亮起了一道光,紧接着“砰”的一声,夜幕中烟花盛放。 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在临近结束时,总以这过于灿烂的花火作为压轴。 数声震响,万花齐放。 谢清呈说:“对。” 在这光辉璀璨中,忽然响起了闷雷轰隆——阵雨。烟火生来炽烈而温柔,到底比不过闪电悍横又冰冷,很快就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远处学生们嬉笑着纷纷逃进教学楼或宿舍里避雨,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热闹的尘俗间。 贺予依旧维持着那虚薄的微笑,在暗下来的天色中,说:“那一起躲个雨吧谢医生。我想按您这么清醒的思路分析一下,除了医患关系外,现在您还是我老师的哥哥,您要是淋湿了,我在她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顿了一下,依然有些讽刺地:“已结束医患关系的两个人,一起躲雨属于正常行为,没有越矩和失态,对吧?” 谢清呈知道他心里其实还是抵触自己。 但谢清呈也没更多耐心和宽容心去哄他了,冷道:“对。” 贺予笑笑:“前面有个山洞,您先请吧。” 这边贺予和谢清呈在岛上找地方避雨呢,那边学长还在兢兢业业地拿钱办事,守着入口,不让参加游园活动的其他人接近。 学长寻思着这个点,大家也应该玩的差不多了,不太可能有谁这么无聊,还大老远跑到梦幻岛上盖个戳,所以心态放松了许多。 “哎呀,这个雨真大啊。”他感慨地坐在鸭子船上,很是三八地往岛上望,希望能看到些什么。 但距离太远了,他之前只隐约瞧见贺予和一个身材挺修长的人在一起,他近视眼,看不太清,就觉得那美女挺高的,估计都快一米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踩了个高跟鞋。 学长觉得贺少的口味真是独特,喜欢这么高的高妹。 唉……资本家的人生真让人羡慕。 他想着想着,都有些心痒起来了,挺想知道现在下雨了,岛上那两人是怎么相处的,他俩上去都没带伞,梦幻岛上就只有一个山洞,平时很少有学生去,又是学校监控布局的盲区。学长听说某些情侣特别喜欢半夜来这洞里打野战,他估摸着,以贺予这种长相这种家世,而且还花了那么大心思追那个180美女,那现在肯定已经得手了。 要不要发个短信向资本家兜售个套啊。 学长想着,摸出了手机。 告白之夜全垒打,这才符合现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是不是? 学长于是开始编辑信息,打算发给贺予那个没被屏蔽的手机,去搙资本的羊毛—— “贺老板,岛上山洞里有个急救箱,箱子第二层有几盒避孕套,您如果需要,就去盒子里找找,用了记得给我发个红包……” 第19章 总算不吵了 “贺老板,岛上山洞里有个急救箱,箱子第二层有几盒避孕套,您如果需要,就去盒子里找找,用完记得给我发个红包……” 信息刚刚编辑完,发送出去,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小同学。” 黑市学长做贼心虚,差点一个侧翻栽进水里。 对方身手非常利落,一下子就把船稳住了,笑道:“小同学,吓到你了?” “啊,没、没有。” 学长抬头看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年纪总有个三四十了,穿了个汗背衫,人字拖,看起来邋遢的要命,也不知道是做什么,但眼里却透着一股精光。 人字拖笑问他:“你这个船,用不用啊?” “哦,船啊。”学长信口胡扯,“船,坏了。” “……坏了?” “对啊,船底漏洞,开不了,只能停浅水区。” 人字拖:“这么巧?你们通往这个岛的索桥,好像也坏了。” “是啊。”学长理直气壮地,“我砍——咳,估计给人砍坏的吧。你谁啊?” 人字拖笑得龇一口牙:“我学校的电力检修工。这不接了通知,去岛上看看。你看,工具箱都提来了。” 学长一听是学校的工人,有些心虚了,轻咳了几声,左顾右盼,然后凑过去:“大哥,我和你说实话吧,今天岛上有土豪学生告白,整个都包下来了,你想想,咱们能干那种,坏人姻缘,被驴子踢的狗事吗?不能吧。” 人字拖恍然大悟,眼睛亮亮的,也很三八:“哦,包岛告白啊。这么浪漫,你们年轻人真会玩哈。” “那可不是。”学长一拍大腿,两指一并,搓了搓指腹,“主要是,有钱。” 人字拖笑吟吟的,居然也很善解人意。 “那行吧,那你这船,什么时候能开啊?” “估计得后半夜了吧,主要我就怕他们小情侣,一告白,一把持不住,初尝禁果,欲罢不能,迟一点也是有可能的。”学长见大叔是个好说话的,也跟着八婆起来。 男人嘛,凑在一起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难免有些眼泛贼光。 学长贱兮兮地说:“要不叔叔你明早再来吧,明早他们肯定走了。其中一个是学霸,绝对不可能翘课的。” 人字拖嘎嘎大笑:“他妈的,美人都拖不住学霸上课的脚步。” “那可不是嘛,不然怎么是学霸呢。” 大叔又和学长侃了两句,拎着工具箱就走了。 走到无人处,他停下来,点了根烟,从工具箱里掏出个手机,那是最老款的砖头机,市面上早就绝迹了:“喂。郑队,宽限几个小时吧,今晚岛上上不去了。……问题?没问题,就俩学生在那儿包岛告白呢。嗯,行。行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上去看。” 他把烟灰弹了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咱们这个线人,也太谨慎了些,信息都不愿意发,每次要给咱们情报,就他妈一定要写在这种学生留言簿上。还说什么这样最不引人注意……唉……得了,我回局里去了,你说我来拿个情报还要被小屁孩喂一嘴狗粮,我这警察当的容易么我……” 人字拖碎碎念地走了。 梦幻岛岩洞内。 洞穴不大,里头又黑,若非一场豪雨骤临,谢清呈觉得正常情况下不太会有人愿意来此一游,然而当他猫着腰进到洞内时,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借着手机的幽光,可以看见假山岩洞里丢着几样常见的户外活动装备:风灯,油布,牛筋折叠小椅,狼眼手电,甚至还有一套野外小炊锅具。 “秘密乌托邦。” “什么?”谢清呈回过头。 贺予把手机电筒往岩壁上一照:“这上面写着。” 谢清呈这才发现湿润的假山壁墙上有着古往今来历代豪侠留下的墨宝——全是意外闯入这片秘境的学生的涂鸦。 而最大的几个题字,就是“秘密乌托邦”。 谢清呈对这些涂鸦没兴趣,扫了两眼,就坐到了岩洞口去看雨。 但贺予是个读编导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文字,他往往都愿意仔细读一读。 “大佛陀昔救众生,诞登彼岸,何不渡我脱离书海?” “周先生一生吾爱,奈何相识时他已为人夫,求而不得,思之如狂,狂不能言,唯有长守。” 贺予提灯照壁,边看边念,摇摇头:“好文艺,都这么苦情。” 又照另一边。 那一边倒是好,内容五花八门,他又念:“高等数学早日滚出大学课程。” “快毕业了,希望我能成为大导演。加油。” “此处避雨相……” 贺予忽然声音就轻了,没念下去。 谢清呈反而好奇:“相什么?” “……没什么。” 谢清呈不信,回过头一看,顿觉语塞—— “此处避雨相爱,感恩天赐良缘。” 下面还留了那二位野鸳鸯的名字,被一个硕大的爱心圈在一起。 此情此景,不免尴尬,难怪贺予没念下去,谢清呈漠然道:“几年不见你是得了阅读障碍症,看东西一定要读出来才行。”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这些人都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可能早忘了自己还在这里刻过这样的内容。”贺予抬手摩挲过一段斑驳的字迹,“也许有的人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也不一定,但这些字却还留着。” 谢清呈冷道:“那你要不要也写下自己的墨宝,以供后世瞻仰。” 他本来只是一句嘲讽,没想到贺予还真的低头挑了块薄薄石片,在墙上寻了个空位,若有所思地:“有道理,你说我写什么呢。” 贺予说完,还瞥了眼谢清呈,目光里又带着些无法掩饰的嫌弃。是啊……此处避雨相爱,感恩天赐良缘,多少耳熟能详古典烂漫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白蛇向轻舟里的许汉林笑着借一把伞,贝尼尼在雨幕里为尼可莱塔铺一整道可以步下长阶的红毯。 如果在这里的是谢雪,也许这个晚上会令人愉快很多,也许他们还可以效法前人,在那两个因雨结缘的学长学姐的笔迹下,刻一句“我们也是”。 可惜现在困在岛上的是谢清呈。 直男和直男困在一起本就很无聊,何况他们的关系还不是特别好。 谢清呈觉察到他目光不善,于是报之以更不善的眼神:“你看我干什么?” “对不起,我没别人可以看。”贺予抛了两下石块,随意划拉了几个字:“梦想成真。” 石头粉末簌簌落下。 贺予写完了,把石头一扔,回过身来:“医生您要不要也幼稚一次?” 谢清呈眼神微闪,最终又把目光移到了外头的瓢泼大雨中,如雾般朦胧的暖色灯光中,他的侧影薄得像一张风吹即逝的浣花纸。 “不用了。我的是白日梦。” “哦。”贺予随意道,“那您说说,是怎样的白日梦。——我可以问吗?没冒犯您吧。” 外头风急雨骤,谢清呈很久都没有说话,就在贺予以为他懒得和自己多言的时候,谢清呈望着岩洞外汇聚成流的雨水,挺平静地说了句:“我以前不想当医生。” “你现在也不是医生。” “我最早的时候没想过要学医。” 贺予这回有点意外了,杏眼抬起来:“那你想学什么?” 谢清呈起身回到岩洞里,盯着贺予斫下的“梦想成真”四个字,然后道:“……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他这谎言说的毫无诚意,十分敷衍,甚至连眸底的怅然都懒于打扫,贺予几乎怀疑他是在借机羞辱自己的智商。 谢清呈转过脸,似乎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回到洞中,问贺予:“有吃的吗。” 这会儿确实也是饭点了,贺予带到岛上来的食物只有一块芒果慕斯,那是他原本为谢雪做的。 不过现在好像也只能贡献成他们俩的口粮了。 贺予反正对谢清呈没什么兴趣,既然谢清呈不想提起自己从前的人生规划,那他也无意追问。 他把蛋糕拿出来,递了一块给谢清呈。谢清呈大概是饿得厉害,看也没看,接过就很快地吃了起来。 “有纸巾吗?”谢清呈爱干净整洁,吃完了,还问贺秘书要纸巾。 贺秘书看了眼周围,见牛津帆布桌上有个急救箱,这种箱子里也许会有纸巾一类的东西,于是走过去找了找。 灯太暗了,他找到一包看上去大小差不多的,就丢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接过刚要打开,突然觉得包装盒触感不太对,怎么是个纸盒? 再定睛一看。 谢清呈:“…………” “怎么了?” 谢清呈冷漠地把杜蕾斯给贺予扔回去了。 “你长没长眼睛。” 贺予一看,静了几秒,默默地又把这盒子放回了急救箱里。 真他妈绝了。 还是带橡胶颗粒的那种延时情趣款。 不过这两人脸皮在这方面都有点厚,贺予对事物的接受度普遍比较高,无非就是闹个乌龙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谢清呈呢,他性格沉稳冷静,不容易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而且他本来就是已婚离异男士,虽然他对这种事情不是很感兴趣,但看到成人用品也不会大惊小怪。 谢清呈只是皱了下眉头:“你们现在这些学生,怎么这么乱。” “还好吧。”贺予淡道,“更乱的您还没见识过。” 说着,他又留意到医药箱旁边放着的一本本子。 《乌托邦留言簿》 这种本子通常就是树洞本,留言的人会隔空接龙前面的内容,尽管前面的人未必还能看到,但后面再来的人可以继续加入进去,连着看起来也很有意思。 当然了,这种簿子最后大多都会沦为恋爱交友本,内容估计挺精彩的。 贺予念头一转,拿起那本本子,对谢清呈道:“谢医生要不要见识一下,这本本子里应该有很多内容,能让您更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一些。” …… 左右无事,两人也就一起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这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笔迹,主要都是写爱情宣言,交友启事,秘密告白之类的。 翻着翻着,忽然,贺予“嗯?”了一声。 “谢清呈,这里有人提到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热烈庆祝学生宝贝们开学,本文将于9月1号入v(???夺笋呐,缺德plus) 小剧场《如何让谢清呈失态》 谢雪:往哥哥头上倒水,并且拿出一只四千块购买的吹风机,吹风机还坏了。 结论:没有用,他只会严厉地训你几句话,并不会失态。 陈慢:把他的烟都拿走并且死不认账? 结论:没有用,他会从你的衣服里直接搜出来然后冷漠点上。 学长:把杜蕾斯盒子当纸巾盒子递给他? 结论:没有用,他虽然有点性冷淡,但不是处男,他也不可能害羞,最后的结果是他会冷静地给你扔回去然后问你长没长眼睛。 贺予:(照着卑微作者给的台词本念)……谢清呈,如果我睡你你会不会失态? 谢清呈:没睡醒?没睡醒接着睡去。 第20章 可我却被他抓包 谢清呈本来看得没那么仔细,听贺予这样说,重新看了一遍。发现在a4大小的纸页最角落,有个框,框上写着“男色交流群”,而自己的名字就很高频率地出现在这个框里。 “……”谢清呈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两人一起阅读着上面的文字,他妈的,居然全是一群小零。 那群小零在哪儿巴拉巴拉地讨论周围几个高校哪儿有零圈天菜——说白了就是在搁这儿无1无靠找日呢。 第一个提到谢清呈名字的是个圆珠笔写的,字迹褪色,有点年数了,写字的人说隔壁医学院新来了个教授,叫谢清呈,特别帅,气场很a,又冷,很想被他睡。 下面就开始有人嘲笑他骚断腿。 但是不久之后就有新的留言加入,画风就开始不对了:“卧槽!楼上的学长们都不要笑了,如果有机会再看到这个留言簿的话,你们亲自去医科大瞧瞧,真他妈帅的让零流水,他腿好长,肩宽腰瘦,整个人挺拔得杆标枪似的,西装一穿领带一打真是要我狗命,我遇见他之后连续做了三天春梦都是他……” 后面就更夸张失控。 “好想被哥哥疼。” “听说谢教授离婚了,没准就是同类。” “天啊,真的吗?要是同类的话,被他睡一次我可以单身一辈子。” 贺予看完这段之后沉默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 他要是再因为赌气不调侃他,那可就成傻子了,这可是现成的大笑话啊! 于是贺予笑了:“谢医生,没想到。你是零圈天菜,他们都想你睡他们。你要不就牺牲一下自己,翻个牌子吧。” 谢清呈脸色非常难看,抬手就要翻页。 贺予按住书:“我还没看完。” “翻了。” “再等等。” “翻。” 贺予带着嘲笑:“就一会儿。” 谢清呈觉得自己丢了颜面,把书页用力翻了,贺予笑得特别缺德,又往下看,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谢清呈专场。 但他翻了没几页,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贺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是在同样的“男色交流群”里,谢清呈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又一起看下去—— “怎么前面都是零在交流,这里是1的交流群。麻烦推荐一下学校里的漂亮少年。” 一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之后。 贺予的名字出现了。 “贺予呀,他看起来和谁都客气,但其实贵气的要命,和谁都有很强的距离感。而且他长得特别秀气斯文,虽然个子很高,皮肤白得和姑娘一样,我看过他打球,力量感非常好,睡起来肯定特别爽。” “楼上疯了?那是贺家少爷。” “就是这种身份才更好睡啊!!真的让人心动。” “……你们不知道贺予不但打球很厉害,打人也很厉害吗?他清秀是清秀,可学校泳池里你们没看到他脱了衣服之后的游泳运动员似的身材吗……他一拳下去你可能会死。” “但我还是想要他……” 谢清呈看完了,对脸色铁青的贺予说:“精彩。你以后晚上出门带个防狼手电吧,实在不行害怕了打我电话也可以,看在我们以前认识,我还能送送你。” 贺予:“翻页。” 谢清呈抬手,堪堪按住了书本,淡漠道:“我还没看够。” “……” 贺予阴郁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似乎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和谢清呈掰扯上了。他把那留言本子的那两页直接扯下来,拿打火机点了。 点完之后他还拿了张纸巾,面无表情地把他触碰过书页的手指擦拭干净。 贺予在那儿贵少冷脸,谢清呈也不再和他说话了,一个人继续随手翻了翻那本本子。 岩洞里很久都没人声,外面是哗哗的大雨。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等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八点时,这场磅礴雷暴已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了。谢清呈抬起秀长冷白的手,正准备合上留言簿,然而就在本子将合的一瞬间,谢清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目光立刻移回了刚才无意瞥过的一角。 “……” 谢清呈的手顿住了,他调亮了风灯,神情专注而严肃,把目光锁向了那个角落…… 几秒钟之后,贺予听见背后传来谢清呈沉冷到有些异样的声音。 “贺予,你过来看看这个。” 那是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夹着的一行字。 “wzl将在最近遇害。” 这行字是钢笔写的,字迹歪扭,像是左手写成,但令人移不开眼的是,在这行话的最后,那个人还留下了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怎么也没让人想到的名字—— “江。兰。佩。” 外面闷雷轰鸣,洞内落针可闻。 “……” “江兰佩不是在精神病院关了二十年吗?”最后是贺予先打破了沉寂,轻声道。 谢清呈皱眉沉思:“……虽然她后来拿到了钥匙,有很多次自由出入的机会……” “但那恐怕仅限于成康精神病院内。”贺予接着他的话道,“你觉得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再进来?还跑到沪大的梦幻岛山洞里,在这样一本不起眼的树洞本上留这样一句话?”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的。 “而且看这个字迹很新,像是最近几天才留下的。”谢清呈借着探照灯的光仔细观察着本子上的红字,“这个wzl又是谁……” 两人对着这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思虑了良久。 贺予忽然道:“我想起来,这几天在校园内听到过一个传说。” “什么?” “有学生觉得,江兰佩这个人虽然恐怖,但是很惨,很具有传奇特色,而且她死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是厉鬼最喜欢的红裙子。那些学生就杜撰了一种说法,说如果对谁怀恨在心,就可以把设想对方的死法,把死亡方式写在纸上,然后用红笔落下江兰佩的名字,江兰佩的鬼魂就会替你手刃仇人。” 贺予停了一下,继续道:“但那仇人必须是男人,女性不行。” “为什么?” “因为报纸上刊登了江兰佩的经历,杜撰出这个谣言的学生认为,江兰佩的恨意是只针对男性的。” 贺予又看了看本子上的字。 “你说会不会是最近有人来过这座岛上,在翻阅这本本子的时候,看到了前人的留言,然后想起了江兰佩鬼魂行凶的传说,刚好那个人和之前写留言的人一样,都厌恶这个叫wzl的男人,所以心念一动,把本子上单纯的情绪发泄,变成了一种正式的诅咒?” 谢清呈摇了摇头,拿出手机随意拍了张照,算是留了个档,然后说:“回头我把这本子带去公安局,我总觉得江兰佩这个人,和你们沪大是逃不了关系的。” 贺予眼中光线微动,他轻轻地:“我也这么认为。” “哦?” 贺予说:“学校制服。” 谢清呈叹了口气,目光凝沉:“原来你和我想的一样。我估计公安也有差不多的想法,我这几天在你们学校里见到了便衣,有几个是和我父母共事过的老刑警,好像在查一些事情。” 江兰佩杀害梁季成的那一天,有一样细节是看似不起眼,但很蹊跷的。 ——江兰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谢雪身上的沪大校工制服给脱了,穿到已经死亡的梁季成尸体上,然后再实施分尸和虐尸的行为? “每一个精神病人的举动,通常都不是毫无缘由的,尤其这种针对性特别强的异常活动。”谢清呈说,“江兰佩的案子依我看,迟早会查到你们学校的某些人头上。” 贺予抬起手,笑笑:“某些人肯定不是我。” “……” “她关进去那年我可能都还没出生。” 谢清呈显得有些头疼,他说:“这也不是你和我要管的事了,出去之后把本子交给警察,由着他们去查吧。” 贺予嗯了一声,说到了成康精神病院,他忽然问谢清呈:“对了。” “什么?”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们那天赶过去的时候,谢雪真的已经遇害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谢清呈将黑眼珠漠然转向他:“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我比任何人都盼着她好。” 谢清呈略有些烦心,没听出贺予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只是烦躁地随意敷衍了一句:“我也是。” “但她如果真的有事——” “那我只要没死,也会和现在一样生活。”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那一次,甚至没有转机,没有挽回。 他看着父母冰冷的尸体就这样横在瓢泼大雨里,身后是黄白相间的警戒线被拉起,穿透耳膜的是姗姗来迟的刺耳警笛。一辆货车的车头在剧烈地燃烧着,冲天的火光中,他看到母亲仅仅只剩下了半边身子。她大睁的眼睛茫然盯着他站立的方向,一只被车轮碾断甩出的断手就在他的鞋尖前。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无法再活下去了。 但是,十九年都已过去。 贺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他这么说,很久都没再接话,他用一种莫测的眼神望着谢清呈的脸,然后他很轻很冷地笑了:“谢清呈,你真不愧是谢清呈。无时无刻不活得那么冷静,失态对你而言只是一分钟的事情。” 谢清呈说:“人不能一辈子活在悲伤里。发生了的悲剧,哪怕当下根本无法接受,最后也会被慢慢消化。与其沉溺在痛苦中站不起来,不如别浪费这个时间,调整好了自己,去做该做的事情,别让更多的悲剧发生。” “……啊。”贺予轻轻地说,“好一个人间大清醒。” 说着他就不想再和谢清呈共处一洞,这时候外头的雨也不再那么大了,他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贺予散了会儿心,直到十二点整,他发现对岸开始有了动静。 原来是兢兢业业拿钱办事的学长已经完成了任务,掐着点把鸭子船划了回来。 他一见贺予,就很兴奋,站在摇晃的船上拼命挥手:“怎么样!我很守时吧!贺老板告白成功了吗?” 说完急不可耐地往贺予身后张望。 “哎?老板娘呢?” 告白什么? 岛上就一个人间大清醒,让他和谁告白? 贺予对船上那傻逼报之以微笑:“这好像不是学长应该多问的事情。” “瞧你,还害羞,哈哈哈,我懂,我懂。”对方朝贺予充满暧昧意味地挤眉弄眼一番,然后伸出手机支付宝二维码。 “尾款。” 贺予翻了个无声无息的白眼,拿出自己至今零格信号的手机,寒着脸划拉一下:“……请你先把屏蔽器给解开。” 学长解开了屏蔽,又很兴奋地:“我发你的信息你看见了吗?在另一个手机上。” “什么信息?” 贺予拿出另一个手机一看。 “贺老板,岛上山洞里有个急救箱,箱子第二层有几盒避孕套,您如果需要,就去盒子里找找,用完记得给我发个红包……” 学长露出八卦的眼神,悄声凑过去: “还是特殊延时款呢,保证老板娘腿软。” “……”贺予微微一笑,“以后别把那种东西放在急救箱里了,多缺德,学长你说是吧?” 学长看出资本家不爽了。 学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这是没吃到啊! 他不由得对那个还未露面的180美人敬佩不已。 他本来以为美人没有跟着贺予过来,是因为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呢。 看来大美女是个富贵不能淫的冷美人啊! 贺少好惨,怎么就看上这么个难搞的对象。啧啧啧,钱打水飘……钱打水飘…… 学长不吱声了,收完款,也识趣,打电话让另外一个朋友再从仓库里弄了条皮划艇来,两个人先走了,把鸭子船留在岸边给贺予用。 贺予处理完了作案现场,正准备回去山洞里叫谢清呈出来,可一回头,他愣住了。 那个男人已经站在月色林间,手插着裤袋里,背靠着其中一棵柏木,正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树荫处冷漠地听了多久。 贺予:“……” 谢清呈点了根烟,神情寡淡,和审犯人似的:“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他慢慢地把淡青色的烟圈吐出来:“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特殊技能: 贺予:顶级黑客,血蛊 谢清呈:帅 谢雪:吃 陈慢:快 陈慢:“……我怎么觉得就我的特殊技能听起来怪怪的……” 贺予:“男人不可以说快。” 陈慢:“你这种1圈天菜有脸说我?” 第21章 她则被我抓了包 与此同时。 沪州大学的风雨体育馆内,支着几排学生临时搭建的商摊,热闹非凡。 此处原本是游园会来的人最少的地方之一,但因为外面下雨,户外项目无法进行,大量参加活动的学生就都聚在了这里。 “这里有表白邮筒哎。” “原来是在这里啊,我找了好久,总算找到了。” 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围着一个胶囊邮筒,争先恐后地在表白信写上收件人的名字,投入其中。 这是特意为害羞的社死星人准备的邮筒,避免了当面给人送情书的尴尬,沪大的每一届游园会都会出现,非常受学生们的欢迎。 谢雪坐在角落里,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写完了一封信,她把信用洁白的信封枚好,仔细打量一番,然后一笔一划地在信封上写上了那个她所暗恋的男孩子的名字。 女孩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到胶囊邮筒边,正准备把告白信投进去,忽然一滴血珠落了下来,滴在了信封上。 谢雪一愣。 “哎,小姐姐,你流鼻血了……”旁边的人看到了,立刻从包里翻出纸巾,“来,快擦擦吧。” 谢雪忙仰起头,拿纸巾捂住了鼻子:“谢、谢谢。” 怎么这么倒霉,忽然就流鼻血了? 她已经很久没流过鼻血了,仔细想起来,那都还是小时候的事情。 “您的这封信……要不我给您换个封吧……” “啊,没事,没事没事!我乱写的!写着玩的!不重要!不重要!”谢雪生怕别人看到信封上的名字然后笑话她,为了赶紧蒙混过去,她手忙脚乱地就把沾着血的信封投进筒里,然后头也不回捂着鼻子地夺路而逃了。 告白邮筒边的学生这才反应过来:“哎?刚刚那个好像是谢老师……” 谢雪跑出一些距离,想给她哥打了电话,问问突然流鼻血了是什么情况。 然而打了半天都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播。” 谢雪:“……” 哎……难道她哥已经回宿舍睡了? 谢雪万万没想到,自己大哥根本还没睡。甚至因为代替自己去当九尾狐人偶,被贺予困在了岛上长达好几个小时。 而贺予的这种行为,最终被她大哥逮了个正着。 现在,这二位爷站在水岸边,彼此均把手插在裤兜里,脸上眼里都挺冷的,就互相那么对望着。 谢清呈在等贺予的交代。 “……良辰美景水中月。”贺予最后悠悠地说,“今晚的月色很美。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说人话。” “我也觉得你好看,想和你约会。” “你他妈要点脸。”谢清呈掸了烟灰,“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贺予慢慢的就不笑了,大抵也是知道这样也哄不过去,于是终于敛去了轻佻的假面,眼神变的幽暗起来:“……既然你都听到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碰上谢清呈冷锐的眼神,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简单捋了一遍。 “好。我有个喜欢的人,我原本是打算和她告白的,但她没来。这样说您理解了么?” 谢清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又觉不出来。 他的注意力被贺予有个喜欢的女孩给引过去了。 “你们学校的?” “是。” “谁?” 贺予笑了:“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吗。” 谢清呈直起长腿,慢慢走到贺予面前,他站的地方地势高,因此尽管身高上不如贺予,此时此刻,他还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桃花眼里仿佛渡着一层月光。 “贺予,你知不知道你有什么疾病?” 贺予淡道:“精神埃博拉症。” “那你没痊愈没控制住你找什么对象。” 贺予静默须臾。 他仿佛早就预料到谢清呈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回过眸来,轻轻地说:“不是你曾经说过的么,我应该重新建立与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你鼓励我去和别人相处,去找友情,亲情,去寻找爱。而且你之前不还说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永远只是个小鬼。” “我那是气话。”谢清呈眼神锋利如刀,“你那么聪明,你听得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承蒙您看得起了。”贺予说,“我也只有十九岁,没您想的那么通透。” 谢清呈神情严肃:“你长点心贺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失恋郁郁寡欢?正常人都能被爱情逼疯,弄得死去活来,你需要的是平稳冷静的心态,等所有指标正常之后你爱找谁找谁,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问都懒得问一句。” 贺予想到了谢雪的笑靥。 挺有意思的,谢清呈还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谢雪,他不知道都已经是这样的反应,要是他知道了今天打算困在岛上的是他的亲妹妹,可能已经一个巴掌直接狠狠扇在自己脸上了。 谢清呈:“你这些年,有没有做到能完全掌握住自己的情绪。如果没做到,你有什么资格去谈喜欢。” 贺予深色的眸望着谢清呈的眼:“我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就是我觉得我能控制好自己。” “你实在太自负了。” “自负?”贺予重复,轻轻地问,“谢医生,十九年来我有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 “我就不能有这样的权力,是吗。” 谢清呈:“你根本不知道这种疾病之后的表现,而且你还是血蛊变异患者,你——” “谢教授。”贺予平静地打断了谢清呈的话,“您已经不是我的私人医生了,我知道您中年寂寞,孤枕难眠,喜欢管些年轻人的闲事也是正常,但是我想我的这件事,和您实在没有太大关系。” 谢清呈被他这种语气冲撞得也有点来火:“……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我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何况你的病我替你看了七年,养了七年的狗关照一下也是无可厚非,何况是人。” 贺予低头笑了,舌尖舔过齿面:“啊,真是可惜了,我不是您养的一条狗。” “……” “夜深了,我不想在这儿继续喂蚊子,您上不上船?”贺予放了系舟的铁索,带着些讽刺对谢清呈道,“坐了这么久,腰疼吗?需要我下来搀您扶您吗?” 两人结果又是不欢而散。 谢清呈回宿舍之后冲了个澡,想了想,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给贺继威打了个电话。 “是谢医生啊。好久不联系,好久不联系。”贺继威对谢清呈倒是挺客气的,“我正想着要不要打给你呢,真是好巧。” “贺总也有事找我?”谢清呈略感意外。 “是啊,我想问问你成康精神病院的事。” “……”谢清呈明白了。 贺继威重重叹气:“我这几天大致了解了些情况,贺予那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听说他出事时是和你在一起的。” “是。” “派出所的人告诉我,说那天你一直在照看他,真是谢谢你了。” 看来贺予没有和贺继威说过完整的情况。 谢清呈不喜欢莫名其妙被谢,于是就把成康事件的经过大致和贺继威说了一遍,当然并没有提到血蛊的事情。贺继威听完沉默半晌:“……原来是这样。这小子。唉……” 谢清呈略一斟酌,说道:“贺总您以前对我很不错,所以哪怕我不再受聘于贺家,看到贺予,也还是会留意他的状况。我想问的是,贺予这些年,病况都还好吗?” “好了很多,托你的福,你当初不是说他到了那个阶段就该自己独立了吗?我一开始还挺担心的,没想到他控制得挺好,就偶尔不舒服了要打针吃个药,其他什么状况也没有。” “那他药物依赖严重吗?” “这……”贺继威有些犹豫了,苦笑,“你也知道,我和他妈妈工作都很忙,他吃药的事情我们也实在没法太关注……听管家说,还行吧,没有特别厉害。怎么了?是他有什么异常表现么?” “……不是。”谢清呈迟疑了片刻,没打算把贺予打算谈恋爱的事和贺继威说,“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而已。” 贺继威道:“你要是愿意,随时也都可以回来,像你这样的医生,对于贺予而言是最合适的,找不到第二个。” “贺总您说笑了。”谢清呈道,“我离开医疗系统太久,连行医执照都已经到期了。” “你当初来的时候也只是个学生……唉,算了……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不提了。不过谢医生,你和贺予现在离得近,有空的时候,能不能麻烦你稍微替我看着些贺予?他看似成熟,其实年纪还小,很多时候会意气用事,做些莽撞冲动的事情,我和他妈妈实在顾不上他。有时候确实也挺担心的。” 贺继威说到这里,又道:“但谢医生要是没时间,那也不必勉强……”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他毕竟是我照看过很久的病人。”谢清呈道,“还是贺总的公子。这都是应该的。” 两人寒暄几句,就各自收了线。 谢清呈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贺予对他而言是个特殊的病人,其中纠葛了一些很复杂的人际关系网。 但是贺予毕竟也大了,连贺继威的话贺予都未必会听,有些事情,实在是他无法控制住的。 他也只能暂时观察着了。 谢清呈头疼地起身吹干了头发,换了个件干净衣服,虽然贺予确实不适合谈恋爱……但他要告白,人家那个倒霉姑娘也未必会答应。 先等等看吧。 想到这里,谢清呈拿起了从秘密乌托邦带回来的留言簿,推门下楼,打了一辆出租,往派出所驶去。 “今年的告白胶囊也太重了……” “到底有多少情书啊。” “大家都那么害羞,不肯当面说的吗,哎……” 结束了游园活动,几个负责清场的学生搬运着活动器材,其中就有那只庞大的告白邮筒。 “哎!你别踩我脚……哎哟!!” 手忙脚乱间,其中一个学生踉跄栽倒在了地上,告白邮筒也随之落地,劣质的塑料挡板摔开了,里面的信封哗地洒在塑胶走道上,夜风一吹,散落的信纸也长了腿儿似的往四面八方跑。 学生大惊失色:“不好!” 这可都是少男少女们的告白信啊,都还没送到当事人手里呢,怎么能弄丢?学生赶紧拍拍身上的泥,赶猪崽子似的去追。 但被风吹开的信实在太多了,他们俩实在捡不过来,只好扯着嗓子喊路过的同学们帮忙,学生们也都很热心,三张五张地帮忙把告白信从各个角落围追堵截回来。 贺予路过的时候,正好就看见这样一番景象。 作为人前的温良恭谦贵公子,十佳楷模,他当然帮着学姐学长们一起去拾那些“落跑情书”。 “谢谢啊,谢谢!” 学姐忙的头也不抬,连连鞠躬。 旁边的姐妹掐了她一下,小声地:“是贺予!” “啊!!”学姐尖叫起来,仰头一看,果然是贺予,顿时心跳八百迈,磕磕巴巴地,“学、学弟好……” 贺予笑了一下,把信递给她,又继续去帮忙拾了。 有一封信卡在了篮球场边的树丛旁,贺予走过去,把那洁白的信封捡起来,掸了掸灰,却愣了一下—— 那信封上有血迹。 血迹遮掩下,依旧可以看到一行很娟秀的字。 “卫冬恒收。” 卫冬恒是艺术院表演系大四一班的班草,也是贺予的老熟人。 他们俩的名字,是沪州的富商交际,谈论各位少爷时出现频率最高的。原因无他,主要贺少和卫少各方面条件都很相似,连生日都是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然而这二位少爷养成的结果却截然不同——贺少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而卫少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骄奢淫逸。 卫家是军政世家,然而可能是某一个祖宗的坟头不幸给改成迪厅了,天天有人坟头蹦迪,居然蹦出了卫冬恒这么个败类。 卫冬恒从小到大,飙车、逃学、和臭流氓炸街,给卫家捅了数不清的篓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可能早就被这位爷给捅成马蜂窝了。圈子里的家长们恼羞成怒地说过多少句“你看看贺予!再看看你自己!你有哪里好!”,圈子里的孩子们就泪眼汪汪地顶撞过多少句“你们看看卫冬恒!再看看你们孩子!我有哪里不好!” 整个沪州大学都知道卫冬恒狂到天上,学校提供给表演系学生试镜的机会,卫冬恒都不演,他读表演系是因为这是沪州大学艺术院分数线最低的一个专业,他是进来混文凭的。 贺予不甚在意地想—— 也不知道哪个眼瞎了的女生会写情书给他。 正准备把信封带回去,贺予顿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重新看向信封…… 卫冬恒收……卫冬恒收…… 然后他怔住了。 是字迹。 这个字……他不会认错的。 他像是被无形的闷棍狠抽了一下—— 这是谢雪的字! “怎么了,哟,有信洒了?”这时候一群男生打完了篮球,擦着汗从球场里出来,其中一个人随意一瞄,就看到了贺予手里的那一封。 男生顿时笑了,回头:“卫少,今年你又大丰收啊!” 球场里出来了一个男生,个子和贺予差不多高,眉眼狷介,染着一头漂过的银色头发,打着五个耳洞,一脸的轻狂不羁地痞流氓相。 正是卫冬恒本人。 卫冬恒和贺予的目光对上了。 卫冬恒先点了点头:“贺少。” 贺予也和他点了下头,眼前却一直晃着“卫冬恒收”四个字,一笔一划都是他熟悉的筋骨。 卫冬恒本来是对这种傻逼情书没有任何兴趣的,但因为信拿在了贺予手里,他多少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血迹。 卫冬恒一皱眉:“恐吓信?” 贺予非常冷漠,甚至连嘴唇动的幅度都很轻微:“……好像是,不如我替你扔了吧。” “情书我没什么兴趣,都是要进垃圾桶的,相信贺少很能理解我的这种行为。不过,恐吓信我倒是第一次收,要回去好好看看了。”卫冬恒朝贺予笑了笑,从贺予手中把信拿走:“谢了。” 贺予习惯性地淡道:“客气。” 卫冬恒走了之后,贺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清晰的意识。 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的是谢雪写给卫冬恒的告白信,回头正好看到那两个负责胶囊信箱管理的女孩正满眼兴奋地望着他,于是贺予走了回去。 “请问那封有血迹的信……” “哦,那是大锦鲤谢老师写的。” “对呀,就是她,可能秋季干燥,她写了一半流鼻血了,还是我递给她的纸巾。” “……好。”过了片刻,贺予轻轻说了声,“谢谢你们。” 当天晚上,贺予回到寝室,洗漱后沉默地往床上一躺,一夜无眠。 谢雪一直以来也都认识卫冬恒。 小时候卫家少爷来他们家玩,谢雪也在,每次都和自己一起组队针对卫冬恒。他那时候以为,谢雪是讨厌这个眼比天高的男孩的。 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若是没有十分在意,又哪里来的格外针对? 念高中的时候,谢雪和卫冬恒同一所学校。 谢雪读高二,卫冬恒读高一。 谢雪读高三,卫冬恒读高一。 后来谢雪毕业了,卫冬恒还在读高一。 这货愣是用留级三年成了圈内奇谈,还美其名曰自己蝉联三届高一级草,觉得自己很牛逼。 他从来不守规矩,谢雪在学校的时候,门口执勤,卫冬恒就一脸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要违规在午休时出校门吃烧烤。她怒气冲冲地劝阻他,却得到他的无视,还有跟在他后面的一帮社会流氓的嘲笑。 “卫哥,这是咱们小嫂子吗?她管你管得好严,说你敢出去就要扣你分哎!好怕啊,哈哈哈哈。” “嫂子,你个子好矮,胸也好平。” “卫哥!小姑娘真的在本子上记你违纪啦!你怎么都不哄哄她?” 那群流氓男生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哄的起哄,戴着值周红袖章的谢雪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冲着卫冬恒单手勾着书包扬长而去的背影踮着脚怒喝道:“卫冬恒!你这个垃圾!你宇宙第一讨厌!!” 可说是宇宙第一讨厌,又为什么要在大学毕业之后来沪州大学艺术院当老师呢? 她是科班出身,成绩优异,明明可以去试一试工资更高专业更强的燕州戏剧大学。可那时候她在微信里和贺予说自己没有自信,还是应聘难度稍低的沪州大学吧。 贺予当时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谢雪一直是个很勇敢的人,比她还勇气可嘉的,除了谢清呈,他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怎么会连去尝试应聘的自信都没有。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原来是谢雪追着已经考入沪州大学的卫冬恒跑。 而他浑然不知,辞了国外高等院校的offer,跟着她跑。 ……很可笑。 贺予一直躺在自己床上。 他就这样安静而麻木地想了整个夜晚,直到天明破晓。 “贺予,早上有课,你起了吗?一起去吃早饭吧。”室友在帘子外催促他。 贺予应了,起身。 但是坐起来的一瞬间,胸口忽然缩起一阵绞痛,然后猛地散向四肢百骸。 “……”他抬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微凉的额头,拿了床头的药片,低声道,“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走吧。” 贺予不舒服,谢清呈这一晚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到派出所的时候,人就已经有些不太对劲了。 不知道是在岛上着了凉的还是怎么回事,谢清呈觉得头一直发晕,伴随着轻微的耳鸣。 他把那本写有蹊跷留言的本子交给了值班民警,又将事情前后和对方说了一遍,就往回走。 可才走到台阶处,忽然脚下一软。 “谢哥?” 他勉强回过头,发现是正在帮同事搬资料的陈慢。 “谢哥。”陈慢迅速跑过去,谢清呈突然晕的厉害,被他一把扶住了腰,这才站稳。 陈慢紧张地上下察看他:“你怎么了?” “不知道,头忽然有点晕……” “你脸也很红啊,我看看……哎呀,怎么这么烫!”陈慢手忙脚乱地把他架起来,扭头和同事喊了一嗓子,“那个,小周我东西你先帮我处理一下,我带人去趟医务室啊!” 第22章 他被我折腾到发烧 派出所的医务室缺乏诊断设备,也就处理外伤比较多,谢清呈最终还是被陈慢带去了医院。 陈慢忙着在夜间急诊挂号,拿药,等血检报告,谢清呈就靠在医院冰凉的铁制椅子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陈慢从窗口回来了,手里拿了张刚打出来的检测报告单。 那报告单上写着一行让陈慢怀疑自己眼睛瞎了的字——芒果过敏。 “同志,您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过敏源是什么吧?”夜间急诊科的医生推了推眼镜,对谢清呈说,“这也太不注意了,看看这指标,多吓人啊。” 一边说着,一边笔走龙蛇,鬼画符般开了一堆药。 “我们一般都给这种反应严重的病人打抗过敏针,不过他这种程度要连打三天。如果工作忙的话,最近还有一种盐水,今天夜里挂完就行了,你们看看要哪种。” 谢清呈不喜欢抗过敏针,更不想连着三天跑医院。 “挂水吧。”他说。 两人就去输液室了。 谢清呈身子不耐受,吊针如果打快,他会泛晕,还会想吐,所以等护士走了之后,他自己就把点滴调慢了。 陈慢忙来忙去,飞速地把所有手续都弄好,然后在谢清呈旁边坐下来。 他盯着谢清呈闭着眼睛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哥,你不是从来不吃芒果的吗?” 谢清呈觉得晦气得不得了:“我他妈倒霉眼瞎不成吗?” 陈慢无辜被骂,也习惯了。他哥是谢清呈父亲的徒弟,他从小也没少和谢清呈接触,知道这位大哥的性子,大哥丢人的时候你最好装作没看见,要是敢啰嗦,那结果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肯定得挨一顿批。 陈慢叹了口气:“你坐着,我给你去倒点热水。” 他很快去而复返,拿了一只纸杯,热腾腾地递到谢清呈微凉的指尖边上:“哥,喝一点吧。” 谢清呈这才睁开眼睛,接过了,喝了几口。 “到底谁骗你吃的芒果啊。”陈慢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轻声道,“也太他妈缺德了。” 谢清呈喝完了水,语气总算稍微缓了下来:“讨债的……” 可不是讨债的吗? 他想。 每次遇到贺予都没什么好事。 他当然知道自己芒果过敏,而且反应很严重,除了皮肤会泛红发烫之外,人还会发高烧。这种水果是他从七八岁开始就知道回避的生化武器,就连馋芒果从馋到流口水的妹妹,也只能迁就他,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绝对不会把任何芒果口味的东西带入家门。 时间久了,他已经忘记了芒果是什么味道,和贺予在梦幻岛的时候天色又晚了,看不清蛋糕胚子里的水果夹心,竟然把芒果慕斯当黄桃蛋糕吃了下去。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睡一会儿,你急着回去吗?” “哦。”陈慢忙道,“不急,我不急。我陪着你。” 谢清呈实在太累又太不舒服,垂了睫毛就靠在椅上睡着了。 输液室空调开得有些低,再加上病人在输液时本来就容易畏冷,陈慢见谢清呈睡梦中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体感温度不合适,于是起身脱了制服,把藏蓝色的外套盖在了谢清呈身上。 感觉到了暖和,谢清呈的眉头慢慢展开了,陈慢专注地看着他英气硬朗的面庞,丝毫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缓慢…… “换瓶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急诊护士来了。 护士是换班护士,替了之前那一个,结果走过来一看到谢清呈,愣了一下—— 她是谢清呈在沪一医院的老同事,但是关系不怎么好,见挂水的人是他,脸就有些沉,目光也在谢清呈和陈慢之间来回打转,还在谢清呈披着的警服上停了几秒。 陈慢不明所以,很客气:“麻烦你了。” 护士冷笑了一下,拖腔拖调地:“不客气。这你什么人啊?” “……我……”陈慢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我朋友。” “哦,朋友。”护士笑笑,“警官同志真辛苦,半夜把朋友送来,还贴心守着。” “……”陈慢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的,但也没往心里去,护士换完瓶就扭腰走了,一路上还掏出手机啪啪啪地往同事群里输着发了些消息。 谢清呈输上液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三大瓶以最缓慢的速度挂完,醒来时已经是早晨。 他是过敏体质,不易好,反应又剧烈,这会儿拔了针还是很难受,陈慢就对他说:“哥,衣服你先披着,别着凉。” 谢清呈没什么力气,应了一声,披着陈慢的制服就往外走。 医院大厅里此刻已人潮汹涌,沪一医院本就是最多人的地方。陈慢拿了病历去把口服药给取了,让谢清呈在人少一点的地方等。 谢清呈闭目靠在墙边,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脚步声靠近——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谢清呈以为是陈慢,睁开眼:“都好了?” 说着,也没看来人,直起了身子:“今天辛苦你了,走吧。” “……谢清呈。” 声音入耳,谢清呈蓦地抬头。 对上的是一张轮廓分明,很英俊斯文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把他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贺予。 贺予盯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谢清呈脸色顿时变的很难看。 更何况他们昨晚在岛上又是吵架吵崩的,谢清呈和贺予重逢之后,好像每一次见面都会发生口角。归根结底是贺予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觉得谢清呈可怕,对谢清呈敬畏有加,他已经学会了换各种角度顶撞这个男人,好让这个男人不舒服,而他自己爽到。 谢清呈并不想让一个年轻人看他笑话,眉眼逐渐变得冷锐,腰背挺的很直,没有任何病态的样子:“没什么。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他打量着贺予:“你又来医院干什么。” 说着,目光下垂,落到了贺予拿着的医院药品袋上。 贺予把袋子不动声色地往后,淡淡道:“室友生病,我开车方便,替他来拿点药。” “……” “……” 两人四目相对,均在隐藏着真实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贺予说:“你肩上的衣服……”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陈慢的制服,雪白西装衬衫外,警察制服往肩上一搭,确实很抢眼,难怪贺予能在往来的人群中立刻瞧见自己。 “朋友的。” “你在等他?” 谢清呈敷衍地点了下头。 贺予此刻心情也很不好,谢雪的情书给他的刺激太大,平时服用的药压不住,他是来开新药的。其实他刚才看到谢清呈,他都不太想理。只是想起谢清呈是谢雪的哥哥,医院撞见了,总该问两句。 这时候他也不想和谢清呈再多说什么了,更懒得去见谢清呈的朋友。 他说:“那我先走了。我还有点事。” 贺予就走了。 谢清呈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他知道贺予的病症加重时,有些药只有三甲医院能配到,会不会是…… “谢哥。”这时候,陈慢回来了,打断了谢清呈的思绪,“药开好了,我送你回去。” 他注意到谢清呈的目光,也顺着看过去,但贺予正好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中。 陈慢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清呈说。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碰到了罪魁祸首? 谢清呈说:“走吧。” “哦哦好,哥你小心点台阶。” 半个小时后,陈慢开车将他载回了沪医科单人教工宿舍,陈慢把制服外套往门口衣架上一挂,然后就去厨房冲了药剂,递给谢清呈,看他慢慢喝下去。 “哥。”陈慢想了想,“你刚才在医院是不是遇到什么熟人了?” “……” “还有啊,昨晚有个护士来给你换瓶,态度也怪怪的。” 谢清呈这次搭理他了:“那护士是不是长脸型,嘴唇下面有颗痣,大概三四十岁?” “对。” “那是以前跟着一个老医生的周护士。”谢清呈说,“没什么,她和我是不太对付。” 谢清呈吃了药,又觉得累,在沙发上躺下了。 他想想还觉得挺烦的,不管是沪一医院的老同事,还是贺予,都让他挺烦的。谢清呈烦的时候就喜欢抽烟,尤其昨晚在输液室,他熬了一整晚都没有碰火机,这会儿就把胳膊从眼前移开了,对坐在他旁边的陈慢说:“来根烟。” 陈慢大惊失色:“你不能抽烟!你这个指标——你自己看——” “看什么,我是医生你是医生,烟。” “没有,不给!”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给?” “不、没——”陈慢结巴了。 谢清呈一把扯过他的衣襟,精准地从警服衣兜里搜出了一包利群,翻了个白眼就拆开抽了支咬在了嘴里。 陈慢:“……” 谢清呈:“火。” 陈慢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没办法:“谢哥,你这样真的不好,要是叔叔阿姨知道了……” 他也是不小心提到谢清呈的父母,结果谢清呈脸色难看,陈慢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小声念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就把打火机不甘心地递给了谢清呈,眼睁睁看他慢性自杀。 谢清呈抽了几口烟,苍白修长的手垂在沙发边,仰头眼神放空,望着天花板。 然后他和陈慢说:“忙了一晚上了,耽误你事。谢谢了。你先回去吧。” “……这怎么叫耽误……” 但谢清呈不能再指着陈慢忙里忙外了,他坚持道:“你回去休息吧。” 陈慢没办法,想了想:“哥,我担心你,我感觉你这芒果过敏肯定是被哪个缺德孙子坑的,谁要招你你跟我说啊,我现在是警察了,我能收拾他——” “你能什么?”谢清呈终于转动眼珠,看着旁边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用力抬手把他帽子给往下一扯,遮住他半只眼睛,“你能你能的,肩上都没几朵花你能什么?我告诉你,回去老老实实当你的民警,别没事逞能。你哥已经走了,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了,你给你家长省点心。” “……我知道了……” 陈慢默默低下头。 谢清呈又脱力般往软垫上一靠,整个人很颓然:“回去吧。” 陈慢只得走了。 这孩子人是好孩子,但就是太莽撞,凡事都急吼吼的,谢清呈知道他当警察是为了什么,他哥当年死在了扫黑行动中,他想给他哥报仇。但傻小子太笨,能力总不够,最后只给分到了派出所,没有进他哥当年在的刑侦大队,他心里头其实一直不甘心,谢清呈都看得出来。 但谢清呈觉得这样再好不过。 他哥从前就是跟着自己父母太紧,一步步越卷越深的,他心里本来就对陈慢家里有亏欠感。 现在陈慢当个基层小民警,每天抓抓贼,给老大爷找找狗,再好不过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往上升。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第二天早上,谢清呈才被手机铃声吵醒。 “喂。” 电话是谢雪打来的,小姑娘在宿舍里边打电话边洗漱呢:“喂,哥啊……哎?你嗓子怎么了?” “没事,吃饭时没注意,吃了个芒果。” 谢雪:“什么??!!你过敏你还——” “我都说了是没注意,你有什么事?” “哦没事没事。”谢雪说,“就是和你打声招呼,我们今天下课之后有秋游活动,要去南市。” 谢清呈咳嗽几声,只觉得身如火烧,烫得厉害,说道:“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不可以和任何人单独去偏僻的地方,我和你说过,成康病院的事是你运气,万一……” “好啦,我知道啦。你放心!哥,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谢雪怕打扰谢清呈休息,就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她琢磨了一番,又给贺予打了个语音—— …… 谢清呈又睡过去了。 他这人很会照顾别人,但不太会照顾自己,陈慢带他回来之后,他除了吃了两颗药,就是抽了几支烟,到现在连饭都没吃过。他病得难受,懒得生火,反正不管怎么样先睡着。 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模糊中,谢清呈隐约听到门锁咔哒的声响,意识像游放空中的风筝,被扯着线从睡梦中拽回来一些。 他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有人进来了。 他恍惚间以为是谢雪,只有谢雪有他宿舍的钥匙。 她不是要出去秋游了么,高校这种活动新老师不太方便缺席,她怎么跑来了…… 谢清呈这样想着,还是翻了个身,不愿意被妹妹吵闹,并且下意识地想要卷被子,可惜卷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卷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连衬衫袖扣都没有松开。 正烦躁地皱了皱眉,身上忽然就一热。 进他屋的人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上盖了张空调薄毛毯。 谢清呈想睁眼,却实在困得厉害,簌簌微动的睫毛里只隐约映出了一个高挺的男生的侧影,然后就又合上了从沉重的眼皮。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宿舍的地板被人勤快地拖洗过,门窗也被打开了透气,带着些微潮湿的微风吹拂着窗帘,雪白薄纱在夕阳余晖中来回摆动。 谢清呈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只胳膊从被自己焐热的空调毯子底下伸出来,手背遮在眼前。 房间里有另一个男性说话的声音,似乎在打电话:“嗯……好。那我过几天就来。……没关系,你们要的时间不长,我也想积累些专业外的经验,不算麻烦。” “放心吧冯姐,假已经请好了,知道你们困难,不会有什么意外。” “嗯,好,那我挂了。” 病恹恹的谢清呈终于意识到这个声音是贺予的声音。 谢清呈猛地坐起身,一个激灵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贺予正好打完电话,从厨房里面走出来。他手里端着个木托盘,走到他身边,托盘在茶几上放落。 盘中一只美浓大碗,里面是满满一碗鸡肉粥,鸡汤应该熬了很久了,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粳米在高汤中炖煮入味,每一颗米都裹满吸收了味醇色白的高汤汁,雪白的鸡肉浮沉其中,粥上还撒了一点香脆的白芝麻。 “……你醒了?…既然醒了,就趁热喝了吧,我照着网上菜谱做的。” 停了几秒,又道: “我看到你桌上的化验单和药单了。” “……” “你昨晚是去急症挂水了。是不是。” 谢清呈以手加额缓了一会儿,从沙发上坐起来。 等确定自己喉咙不会再像破风箱那样凄惨了,他才重新开了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贺予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太冷静了,冷静里有带着些说不出来的阴郁。 谢清呈尽管身在病中,还是隐约觉察出了他的反常。他顺着贺予的手看上去,发现这青年的胳膊上缠绕着一圈绷带,再往上,那双始终低垂的杏眼似乎还带着些红。 谢清呈又想起他在医院里开的药。 但他还没问什么,贺予却俯了身,手越过谢清呈的肩膀,撑在他身后的沙发靠上,低头看着躺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开口了:“谢清呈,你芒果过敏这么严重,为什么要在医院和我说没事。” “……谢雪告诉你的?” “对。她让我来看你,说你不舒服,和她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 男生逼视着他:“是我给你吃的。是我把你弄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在医院你也不肯和我说实话。” “……没什么必要,你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我芒果过敏。”谢清呈语气很平冷,“我找别人就可以了。” 这句话却并没有让贺予满意,相反的,贺予盯着谢清呈的眼睛更多了些危险的东西:“……我觉得我也没有恶劣到这个地步,把人弄成这样了会甩手不负责。” “……” “所以在你们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 你们? 谢清呈皱着眉——除了他,还有谁? 但贺予似乎情绪不佳,谢清呈也没有再多问。 贺予静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说了句:“……算了。” 他起身给谢清呈倒了杯水,又把谢清呈的化验单收拾了,看着上面过敏反应的可怕数值,叹了口气。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谢清呈出于给他治病七年的本能,喊住了他:“贺予。” “怎么?” 谢清呈微微皱眉:“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那你手腕上的纱布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今天去医院开的药——” 贺予一边披上校服外套,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药的事情已经和你说过了,是给同学开的。手腕上是你灶台太乱了,我收拾东西时被烫的。” 胳膊一伸,那纱布就隐没在了宽大的高校制服袖子底下。 贺予又静了一会儿,然后好像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停顿片刻道: “我还有晚自习,先走了。你记得给谢雪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来过了。” 谢清呈应了,但看着他,还是觉得隐隐地不对劲。 想了想,问:“谢雪都去秋游了,你怎么没去?” 青年低头弯腰系鞋带的动作顿了一下,从谢清呈这个角度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只能瞧见半张隐没在阴影中的下颌,线条凌厉而秀长。 “太无聊了,很多都是表演系的人,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不想参加。” 用力系上鞋带,不等谢清呈再问,贺予已推门而出。 第23章 我们卷入的杀人案还未结束 几天后。 谢清呈的病痊愈了。 这一日他和谢雪两个人在沪大食堂吃饭,谢清呈看到碗里的鸡汤粥,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多天没见过贺予了。而且朋友圈也刷不到任何属于那个人的消息。 他皱了下眉头,想起了那天贺予的不寻常。 谢清呈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但他不是个完全无情的人,更何况他还答应过贺继威替他看着点贺予。 于是等谢雪端了餐盘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就问了她贺予最近的情况。 谁知面对哥哥的询问,谢雪倏地睁大双眼:“啊?你不知道?他请假去杭市拍戏了,他没和你说嘛?” 谢清呈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他读的不是编导吗?” “哎,时间很短,演小配角救个场,是在校门口买早饭的时候被人看上的。他自己也有点兴趣,而且说白了就他那个长相,以后台前还是幕后真说不好。他又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有机会积累经验的事,他不会错过的。” “……怎么这么突然。” “还不是因为那个剧组原定男五号临时出了状况。本来选的演员确实是表演班的,结果那孩子进组之前在校门口骑自行车和出租撞了,脸上摔了一大口子,缝了好几针。剧组赶着紧地要找人顶上,就找到了贺予……” 听她这样说,谢清呈模糊想起来了贺予那天在他家里打的那通电话,好像就是在谈这件事。 谢雪絮絮叨叨地:“可是有一点我觉得挺奇怪的,这剧本我看过,特别烂的小网剧,以他的审美应该是瞧不上眼的,但他突然就答应了。尽管时间是不久啦,他那个角色只要去个十天左右就好了,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我请假的时候情绪也不怎么样,我和他讲话,他都爱搭不理的。” 谢清呈听着,神情渐渐有些严肃。 他回忆起那一天贺予手腕上敷衍缠就的绷带,医院的药袋…… “贺予他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坏事?” “没有啊!”秋游之后,谢雪的状态不知为何好了很多,居然还有点桃花盛开的滋润感,她咬着冰激凌勺,过了一会儿才犹豫了一下,迟疑起来,“我也不太了解……应该没有吧……” 谢清呈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眼睛亮晶晶仿佛心情很不错的谢雪。 他感觉她这两天特别开心,自打旅游回来,她就经常拿着手机啪啪啪回一堆消息,半天都不抬头。也不知道在和谁聊天。 朋友圈也是,她以前发的都是类似“xx路新开一家xx餐厅,有没有小伙伴一起去拔草?”,这两天居然莫名其妙的文艺起来了,要么发些谢清呈皱着眉也看不懂的青春文学摘抄,要么就是些奇怪照片,比如一片湖水两片树叶的,昨天深夜还发了个映在墙上的影子,灯光模糊,谁的影子根本看不清楚,可能是她自己的,配文是:“嘿嘿,小白毛。” 谢清呈当时还回她了,回她:“小白毛是谁?” 谢雪过了好久才答:“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谢清呈:“不要在朋友圈发这种没意义的东西。赶紧睡觉。” 谢雪回了他一个吐舌头的笑脸,过了一会儿谢清呈发现她把头像也改了,改成了一只看着另一个方向的天鹅。 想起这些细节,谢清呈问:“那你呢。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事?” 谢雪的脸一红,扭过头,继续咬勺子,把秋游时发生的一个秘密,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也、也没有啦。” 谢清呈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肢体动作,害羞的表情细节,目光逐渐变得深邃锐利起来。 “对了,哥。”谢雪在谢清呈的盯视下显得有些心虚,她试着错开话题,“我在秋游时给你和贺予都带了些特色点心,你周末有事吗?” “没有,怎么了。” “我……呃,刚好学校里有个会议走不开,点心又容易坏,你要是没课,就替我去一趟杭市探一下贺予的班,顺便把东西给他吧。” 谢清呈皱了皱眉,虽然他觉得谢雪好像有什么情况在瞒着他,但他也没再追问什么。 “行。”他答应了,反正他也并不是很放心贺予的病情,可以顺便去剧组,看一下对方的精神状况。 这天傍晚。 成康精神病院的废墟外。 黄白相间的警戒线拉着,风一吹,警示带簌簌颤动,后面的焦黑土地也扬起了碎屑尘埃。最近赶来这里的市民很多,有的是来鲜花哀悼,有的则纯粹是猎奇心理,来瞧个热闹。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个不抢眼的男人,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男人挤在人群中央,盯着成康病院的一片焦土,微凸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种迟疑又惊恐的矛盾神色。 “……是啊,都死了啊,没有一个高层活着。” “莫非真是江兰佩的怨魂在索命?” “那女人死的时候穿了一条红裙子呢,听说这种鬼是最厉害的了,难怪那火像长了眼睛一样,把和梁季成合作的那些人都烧死了……” “哎唷,蛤都蛤色勒!” 眼镜男听着周围人群的议论,颤抖得愈发厉害,这么热的天,他硬生生出了一大身汗,背都快浸湿了。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回去—— 他要回家。 他父母分居已经很久了,他跟着父亲住,也是“组织”里的人。但在他父母共有的财产里,在他小时候住过的老宅子里,有一个保险柜,柜子中有一叠尘封的资料,边角都已经被虫蛀掉。 那是江兰佩真正的档案。 他父亲曾经和他说过,一旦自己出事,就把这叠资料交给警察,然后去自首,哪怕进监狱也没关系,至少能捡回一条命。 他胆小,跟着父亲也只算是接触了点组织上的皮毛,那天警察来他家调查,他什么也没敢说,六神无主间还吓吐了,但是现在他回过了神来……他看着报纸上的死亡名单,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想死……他不想被索命,他害怕极了,迫切地希望把保险柜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跑到派出所去—— 曾经他害怕警笛,噩梦里只要有警车的鸣笛声,他就怕的惊坐而起,抖如筛糠。但是现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警察才能够救他。 他这样想着,在进入那片二十年前还算高端小区的别墅群后,就开始发足狂奔,他怕极了,害怕“那些人”追上他,又害怕江兰佩的鬼魂追上他。 红艳艳的火舌,红艳艳的鬼裙。 “啊……啊!!!” 他越想越怕,跑着跑着,忍不住叫出声,尿都迸了出来,眼镜在油腻腻的鼻子上挂不住。 他夺路奔进老别墅的花园里,一下子闯进门内—— 他太害怕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座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老宅子,为什么会门没锁,只虚掩着大门…… 眼镜男头脑已乱成一锅粥,呼哧气喘地往地下室奔去,朽坏的地板像是一具具成康病院死去的病人尸骸,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叹息,他精神都快崩溃了,嘴唇哆嗦得不受控制。 救命…… 救命…… “砰”地一声,地下室的门也被他撞开了,他急忙往保险柜冲去。 他记得密码呢,他父亲虽然猥琐好色,年轻时常被他那好强的母亲所看不起,后来两人离了婚,但那密码居然还是他母亲的生日。 想起来,他母亲年轻时也爱烫卷发穿红裙,那时候流行香港风,很多漂亮女性都爱照着画报里的港星打扮。最时尚的就是那大波浪大红衣。 眼睛男的手指颤抖着旋转旋钮,一下,两下…… “咔哒。” 保险柜的门开了。 他把手往里一伸——! 几秒过后,他整个人就像过了电一样,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近乎抽搐。 没了!! 那一叠资料!!没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万念俱灰惊恐交加间,他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答一声,落在了他的眉心之间。 他全身的骨头都像要四散逃跑了,却还被皮囊困囿着,只能绝望地待在他的身体内。 滴答。 又一声。 又是一滴热乎乎的东西,这次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腥的。 眼镜男眼珠暴突,剧烈地喘着气,慢慢地,五官扭曲地,抬起脸来——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死在楼梯上的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枪,脑仁被打穿了,血流了一地,已经被轰残损的眼睛勉强还能辨出个模样,眼珠子正朝着他的方向定定看着。 女人看上去是自杀的,但是眼镜男知道绝不是。 因为那是他的—— “妈……”眼镜男失声喊道,不知道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悲伤,“妈!!妈!!!!啊!!啊啊啊!!!!” 他母亲是不住在这里的啊……他母亲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难道她也知道这一叠档案?她也想取得这一叠档案,来保全她的儿子吗? 眼镜男崩溃了,一下子扑软到地上,眼泪鼻涕汗水血浆,糊满了脸庞,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啕,到最后已不知道是在喊什么。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 “哒,哒,哒。” 穿着特制的,最高科技的反侦察鞋套,眼镜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脑后抵上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 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地笑唱:“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泛黄的档案袋,被那个人从他身后,递到了他眼前。 微热的呼吸就在眼镜男的耳鬓边,来人柔声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你……” 眼镜男没有敢回头,牙齿咯哒咯哒地直打颤。 “你妈妈也是。” “……” “你老子是一只胆小怕事的仓鼠,对老板太不忠心,还在家里藏着这种东西。”那个女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太不应该了……他以为老板不知道吗?” “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笑了:“不忠心的人,还想知道什么答案?” “……” “地狱里去问吧。” 这是眼镜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几秒钟之后。 “砰!!” 一声枪响震落了地下室的灰尘。 女人绕开一地黑红色的血浆,冷漠地处理好现场,然后她低下眼,独自看了一会儿江兰佩的档案资料,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栋荒废的老楼…… 第24章 他进了我宾馆房间 “昨日夜里,城郊金玉兰花园居民听到两声枪响,居民报警后,警方赶到现场,在一栋荒废的老宅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女性死者易某婷,52岁,男性死者梁某勇,26岁。两人系母子关系,分别为成康精神病院院长,梁季成的妻子、儿子。” “警方在老宅内发现死者遗书,两人均与成康案有关,疑似畏罪自杀……” 周末的黄昏,谢清呈坐在高铁上,看到了这条推送消息。 他微微皱着眉,点了进去。 报道不长,这种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事情越严肃,字数越少。 梁季成有妻子和儿子…… 他想起来了,那天在成康病院,接待他们的小护士确实说过一句话,说梁季成有妻子有孩子,正是这句话让贺予立刻反应过来谢雪遇到的“梁季成”是假的。 那两个都人自杀了么…… 谢清呈略微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太舒服,但他毕竟不是个警察,再加上报道的内容实在太少了,甚至连张马赛克图片都没有,想深思也没线索去深思。 他于是关了手机,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前好像又晃起了那一日成康病院天台上的火光。 江兰佩在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说二十年没有一个人找到她想起她。 她要化作厉鬼,让整个成康也变为地狱。 这算不算一种冥冥中的因果轮回? “您好,您所搭乘的g12xxxx次班车,还有十分钟抵达杭市站,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感谢您的乘坐。列车前方到站,杭市站。” 高铁组的广播声把谢清呈从沉思中拉回来。 他和邻座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在小姑娘红着脸的避让中拿着礼盒去了过道,等候下车。成康案毕竟已经过去了,他就没有再去多想成梁季成妻儿的事情。 贺予接的戏是小成本网剧。 编剧是新人,导演是新人,演员是新人……因为投资太少,所以人都是新的,道具都是旧的。 新人也有新人的好,大家都没有经验,脸上还没酒桌烟气中熏出来的油,鞋底还没脂粉名利里沾染过的泥,大多数人的一颗心都只被薄薄的胸腔所包裹,互相拿出来看看,不说多真,但至少不完全是假的。据谢雪说,整体气氛还算不错。 坐的士到达剧组的时候,正是吃饭前的最后一场戏。 谢清呈来之前,谢雪是和在剧组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的,他到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带去导演的监视器旁坐着,等人,顺便看看戏。 贺予正在拍摄。 老实说,谢清呈来之前并不知道贺予到底是进了个什么组。看了半天大概知道这就是个狗血烂俗至极的青春校园言情故事。 贺予在剧里是一个默默喜欢了女主很多年的男炮灰,是个资本家,确实和他本人的气质很符合,而这场戏正好拍到资本家告白被女主拒绝,然后独自离开。 这戏要在暴雨里拍,毕竟五毛投资的剧,群演连导演的大姨妈祖奶奶都给拉上了,人工降雨自然能省则省。抠门制片人遇到老天爷赐的豪雨,便开始丧心病狂地拉着演员反复折腾。 贺予于是就在大雨里重复着这场高感情爆发的戏—— 虽然不是相关专业出身,也是第一次表演,但贺予这段感情控制得很得体。 倒不像是在演戏,而是私人感情的肆意宣泄。 谢清呈觉得很意外,其实不止他意外,在临时搭出来的雨棚子里,监视器前的所有人都意外。 “哇,这位小帅哥他真的不是学表演的吗……”工作人员把剧本卷成小话筒,超低声地问。 一整条拍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穷逼剧组在旁边搭了个专供演员休息换衣的简易棚,贺予拍完就进去了,半天没有动静。 谢清呈给他发了消息,又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才有小助理撩开帘子出来,撑着把黑色碳素柄的大伞跑到谢清呈等着的棚子里,请他进内。 棚子很窄小,只一张白色塑料户外桌,几把椅子。 谢清呈进去的时候,贺予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擦头发。听到动静,他掀起睫帘看了谢清呈一眼。 这一眼有点出乎谢清呈的意料。 他以为贺予状态会很不好,刚才那样歇斯底里的重感情戏,连棚子里旁观的工作人员多少都会受到影响,默默掉几滴猫尿,没想到下了戏的贺予却神情淡漠,还酷酷地戴着蓝牙耳机在听音乐,修匀的左手搁在桌上,指尖散漫叩击着节拍,整就没事人一个。 他看起来甚至比之前在医院遇见时,还要精神正常。 “谢雪和我说了您会来。”贺予摘了一边的耳机,随手往桌上一扔。 他甚至朝谢清呈笑了一下:“过敏好了?” 谢清呈的心略微松了些:“不好我就该死了。” 目光瞥过贺予的手机屏幕:“在看干什么?” “新闻。”贺予说,“成康精神病院的后续。梁季成老婆儿子昨晚死了,报道说疑似自杀。你也看到了吧?” 谢清呈应了。 贺予微笑:“这种人也有老婆儿子……也有人喜欢过他。” 谢清呈没听出他言语间的阴郁,把谢雪托自己带来的特产礼盒甩在贺予怀里。 “谢雪给你的。” 贺予捧着这份沉重,静了片刻,说:“谢谢。” 谢清呈心安理得地受了,在棚子里站了会儿,问道:“不说梁季成了,说说你。你怎么突然想演戏?” “我想多一些尝试。正好遇到机会,这个角色我也喜欢。” 谢清呈点了点头,拉过一张椅子落了座,信手点了根烟。 但火还未点上,就听得贺予说:“能别抽吗?” “……” 从小就见父母的宾客吞云吐雾,贺予对抽烟有着说不出的抵触。 谢清呈于是把烟放回了盒子里,但齿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这是个很上瘾的动作。 贺予看着他:“你以前不抽烟。”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清呈好像在沉默,又好像在思考,最后抬起眼,淡淡道:“忘了。” 男人顿了顿,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隔着塑料简易桌看向对面的男生:“你演得确实不错。我以为你入了戏。” 贺予舌尖抵了一下齿背,然后浅笑起来,他是经常笑的,无论心情好与坏,阴或晴,笑容对他而言并不是情绪的表达,而几乎凝铸成了一种他在社交时习惯性佩戴的假面,是随意喷洒的迷幻剂,极具蛊惑性,让人窥不见他的真心。 “没,我哪有这么傻。演别人编出来的东西,谁会当真。” “那你怎么演的。” “就和说谎一样。我这些年来不都在伪装吗?”贺予眼睛盯着谢清呈,那声音轻的只有对方才能勉强听到,“我有病。但我装成一个正常人。” “……” 贺予说完,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把玩着桌上的那枚耳机。 耳机被他当陀螺似的在桌上转。 谢清呈道:“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事,跑出来演戏是为了发泄情绪。” 贺予仰头,向谢清呈望去:“我演的有那么好?” “还行。手腕上的烫伤怎么样了?” 贺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但很快又松开了。 他坦然地、随意地、几乎是毫不在意地亮给谢清呈看。 “没事,但是拍戏需要,不能有那么多疤。做了些处理。” 妆造给他做的处理就是在他手上绘了些精致的文身,大多是些梵文。禅宗的庄严和文身的狠戾混淆纠葛,倒也符合角色那种内敛阴冷的脾性。 贺予问:“好看吗?” “很难看。搭配你这身校服更难看。” “高中时期没有文身,一会儿换装的时候会重新化,想办法盖住。”贺予说,“你等会儿还留着看戏吗?估计要拍到挺晚的。” “不看了,你穿校服的样子我看了快十年,眼睛都起茧。” 不过虽说不看,谢清呈还是问了句:“你晚上演的是什么?” “一场考试的戏。”贺予说着,有些嘲弄地笑笑,“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拎去宾馆吧,我把我的房卡给你。……你今天是住剧组宾馆吗?不住就算了,我下了戏自己带回去。” 谢清呈看了眼谢雪之前发给他的安排信息。 “我住8062。” “那就在我隔壁。” 谢清呈应了,确认过贺予没发病,也就接过了贺予递给他的房卡,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了,毕竟明天还要早起赶班车回去上课。 谢清呈刷卡进入贺予房间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房间符合一个大学在读男生的气质,床上扔着几件没洗的衣服,角落里有一只篮球,几双运动鞋,桌上摆着两本书。 谢清呈把点心盒子放在了贺予书桌旁,然后就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等他披着酒店雪白宽松的浴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写字台边时,手机忽然响了。 电话是陈慢打来的。 “谢哥。我来你宿舍找你,你今天怎么不在?” “我在杭市。” 陈慢愣了一下:“你身体才刚好,你去杭市干什么?” “看一个病人。” “……什么病人啊……你不是很久都不当医生了吗?” 谢清呈点了根烟,现在总算是可以抽了:“一个小鬼,和你差不多大。……比你还小点。” 电话那头陈慢不知为何顿了好几秒。 然后很唐突地问了句:“男的女的?哥,你怎么还特意跑过去。” 谢清呈抽了口烟,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还是说:“男的,他爸和我有点关系,他的病之前又都是我在看的。不然我也懒得管。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慢的语气又莫名轻快了起来,他笑着:“我也就随便问问。” “……你去我学校找我什么事?” “哦,我妈做了些秃黄油,我想着给你送过去,拌面吃特别香。” “你放谢雪那儿吧。” 陈慢大惊:“不可以!她那么能吃,什么都不会剩给你的,算了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那也行。” “哥,你声音听起来挺累的,你好好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谢清呈懒懒地:“嗯。” 他也没和陈慢客气,挂了电话。 陈慢这孩子以前还没那么粘他,他亲哥走了之后,他又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阵子谢清呈经常去看他,后来陈慢恢复过来了,也就时不时地往谢清呈家里跑,跑到最后谢清呈都嫌他烦了,他才稍微消停些。 不过陈慢说的对,他奔波了一天,是真的有些累,于是就这样披着睡袍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这一合眼,就睡过头了,醒来时他看了眼桌上的电子钟,晚上十一点十分。 这个点贺予应该已经回来有一阵子了,只是自己刚才睡得太沉,没有注意到任何外面的声音。 没办法,他明早就要走了,贺予开戏又很早,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面,于是谢清呈想了想,拿起桌上那张薄薄的卡片,去了隔壁贺予的房间,好歹先把卡还给他。 敲了几遍门,却没动静。 谢清呈想起傍晚时贺予在暴雨里来来回回地重复拍摄,估计这男孩子是累睡着了。他垂下了手,俯身打算把房卡通过门缝底下推进去,然后发个信息给贺予,等他第二天醒来就会看到。 但指尖还未将房卡推进去,谢清呈就忽然发现—— 贺予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光线不是很明朗,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不过透过门下面的缝隙还是能很清楚地确认里面的光亮。 谢清呈心里没来由地打了个突,他起身敲门的声音不由响了些:“贺予,你在里面吗?我来还你房卡。” 没应声。 谢清呈拿出手机播了贺予的电话,没过一会儿,一门之隔的贺予手机铃声响了。 对贺予病情很不放心的谢清呈最后敲了两下门,然后朝着紧闭的灰褐色房门提高声音道:“贺予,你再不出声,我就刷卡进来了。” “……” “你听到了没?” 还是没有回应。 谢清呈把半旧的卡片贴上感应条,滴答一声轻响,门开了。 屋内拉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有很浓重的酒味。 谢清呈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目光在卧室里扫了一圈,然后在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男孩子。 最坏的猜测在这时成了真,谢清呈气不打一处来:“……你!” 男孩子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龙,动了一下,没太大反应。 谢清呈终于看到了他伪装之下的真相——他的直觉并没有错,贺予不是无缘无故替人救场,跑来剧组消磨时光,他是真的状态不对,需要发泄情绪。 其实贺予从知道谢雪喜欢卫冬恒之后,就发了病,但不算最严重的情况,还能克制。 他觉察到自己不对劲后,就立刻去医院开了药,后来又到剧组排遣。可每日白天他在人前还能装一装淡定,一到了晚上独处,就克制不住了,为了不让病情恶化,他就把带来的药都乱七八糟吃了下去,心里还是有些堵,又喝了酒。所以谢清呈进屋之后,看到的就是满地散乱的酒瓶,还有药盒。 贺予在滥服药剂。 谢清呈辞职之前就特意和贺继威说过严格控制药物的重要性,如果这些药也失效了,贺予病情再恶化,就只能被送到病院物理控制。 他甚至都没有说“治疗”。 就和在成康精神病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样——控制,拘束带,电击,囚禁——一切的一切都起不到痊愈的作用,只是让他堕为恶兽,戴上镣铐嘴套,不能伤害他人。 贺予将会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医生都看不得病人作践自己,谢清呈朝贺予走过去,语气里多少带上了些怒意:“……贺予。” “……” “贺予。” “……” “贺予!” 男生终于动了一下,那双漂亮的杏眼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下转动,慢慢地移到了落地灯光晕里,那个还披着浴袍的谢清呈身上。 “是你。” 然后没等谢清呈回应,他就把头靠在床头柜上,轻轻地:“啧,我的天……你进来干什么啊。” “……” “我就是工作太累了,喝了点酒,没什么事,你走吧。” 酒精让他控制住了嗜血的暴力因子,却让他头脑昏沉,一向聪明的青年在这会儿编不出任何像样的谎话,事实上,他也太累了,他也不想再编。 “走吧,不要多管闲事。” 回应他的是手腕上的疼痛,还有属于男性的牵扯力量,他没回过神就被整个人拽了起来,丢到沙发椅上,浑浑噩噩视野模糊间,贺予只看到了谢清呈那张熟悉的严峻的脸—— 一双桃花眼。 贺予像被刺了一下,蓦地把脸转开去,目光直直地侧过去盯着墙角一个毫不相干无辜入局的装饰画。酒店俗套的梵高星空,扭曲的夜,混乱的星。 他鼻音沉重,声音竭力沉稳,但已经响了起来:“谢清呈,我说了我没事,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醉酒你也管?” 谢清呈说:“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像什么话。” “……” 贺予懒得理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也就是这个时候,谢清呈借着昏暗的落地灯光看清楚了他的手腕—— 描摹涂绘上去的文身已经洗去,化妆师用以遮盖的粉底也不复存在,裸露在青年手腕上的,是一道深刻的,落下不久的刀疤。 谢清呈的心一下子沉了。 “你他妈又割腕!” “管得着吗你!又不是割你的腕!” 谢清呈真想不管他了。 但想到精神埃博拉症,想到贺继威从前和他说的话,谢清呈还是咬牙道:“好。我不和你吵。我不和你吵行了吗?” 说着他就走到了贺予的书桌前,那上面有个盒子,是药盒。 “赶紧给我把这些吃了。” 从书桌旁边回来,谢清呈端了一大杯热水,拿了两枚他重新选过的,带镇定作用的药片。他递给还是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的贺予。 贺予把脸偏了偏。 “你要自己吃还是我给你硬灌进去?” “……” “吃了。吃完我他妈就不管你了。” 实在不想再在他面前狼狈,何况贺予喝多了酒,多少有些头脑昏沉。他最后还是恹恹地抬起眼,从谢清呈手里接过了药片,捧着水杯送服下去。 “吃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谢清呈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他抓过贺予的手腕:“坐下。” 贺予冷着脸要把手抽回来。 谢清呈:“给我坐好了。” “不是说我吃完药你就不管我了?”贺予把头往墙上后仰着一靠,喉结上下攒动。 谢清呈没回他。 贺予闭上眼睛:“……你让我就这样自己安静着,行不行?” 青年的长睫毛簌簌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别烦我了。” 他似乎真的是颓丧了,濒死的鱼在还有求生欲时会翻腾蹦跶,而他现在像是听天由命,就等着最后一口氧气从胸腔里漏走。 谢清呈攥着他的手腕,垂着桃花眼看着他,很严厉:“你遇到了什么事?” “……” 谢清呈:“你是个精神病人,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错的是病不是你。七年了贺予,我以为你不会再讳病忌医。你就这样轻贱你自己。” “……”贺予的手腕还被抓着,就这样仰着头皱着眉,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酒精和药物的催化下越跳越局促,快得几乎令他心慌。 谢清呈的手扣着他,就像在号他的脉。 要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把他竭力隐藏的心思和病灶都看透都刺穿。 贺予隐约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他本能地开始挣扎,手腕要从贺予的掌心中抽出来,两人拉扯得厉害了,贺予的醉意愈深,他最后往身后墙上一靠,仰起头,喘了口气,胸膛一起一伏着。 “谢清呈,你不放手是吧?” 男孩把头一偏,再转过来时眼眶都是血红的,一半因为醉,一半因为恨,他冷笑:“是,我是不开心,我是不高兴,我是控制不了自己,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你全预测对了,满意了?要来看笑话,看着了?” 谢清呈沉着脸:“你以为你笑话有多好看,我替你爸看着你,是怕你出事。” “你怕我出事?”贺予几乎是讽刺的,红着眼眸,“我们的医患关系已经结束了,你替他看什么?他付你钱了吗你替他看!我爸他白嫖你你也干!” 贺予说完这句话,狠狠将自己的手一抽,这次终于从微出神的谢清呈掌心中把手腕抽了出来。 谢清呈不知道现在年轻人嘴里白嫖的意思,一时有被惹到,严厉地训斥:“说什么东西!什么嫖?他是你爸!像不像话你!” “你这么听我爸的话,干什么都冲着他的面子,那你找他去,让他给你工资再说,我反正是雇不起你。”贺予醉得有点厉害,精神又很压抑,冷笑着,盯着谢清呈,“你真一定要管,我也只能白嫖你,白嫖就是不付钱的意思,谢医生,你愿不愿意?” “……” 谢清呈看着贺予的眼睛。 湿润的,空洞的,自嘲的,嘲他的……哪怕那样浓深的睫毛遮着,哪怕周遭的光线昏暗如是,那双眼睛还是能传递出芜杂的情绪。贺予仰着脖颈,侧着面颊,眼尾似乎停泊着泪,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就这样斜靠着,睨着他,问他。 “这样没意思吧,啊,谢清呈?不愿意吧?” “多管闲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割个手腕又不会死,你让我心安理得地发泄发泄行不行?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杀人没放火我他妈自残还不行吗?我抑郁我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是不是都他妈想逼死我啊!够了吗!” 贺予的脑子是越来越混沌了,意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逝着,他平时对谢清呈话不算太多,醉意上来了才会变得暴躁多言。 谢清呈就这样低头看着他,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然后—— 他忽然抬手,盖住了贺予的眼睛。 目光被遮挡,贺予怔了怔,一把握住谢清呈的手腕——他用的力道并不轻,但他的声音很轻,轻的近乎耳语。 “谢清呈。”他被他蒙着眼,手掌下露出来的嘴唇一启一合,“你想干什么?” 第25章 我吻了他 “谢清呈……你想干什么?”按照正常逻辑,作为一个医生,一个长辈,这时候都应该给予对方适当的安慰。 但是谢清呈没有。 他低下头,蒙着贺予的眼睛,由着贺予的大手紧紧箍着他的手臂。 谢清呈说:“我告诉你贺予。我对你没有太多耐心。你这样乱服药物,自残自伤,我和你好好说话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忍耐度,你不要不识好歹,还用这种讨人厌的目光看着我。闭上眼晴冷静一会儿,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谢清呈的力道很大,压制着他,他说的话并不安慰人,可是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通过他的手,抵入贺予的心。 贺予慢慢地不动了,他的头脑还是很晕眩,他就这样坐着,维持着这个被蒙眼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眨了下眼。睫毛在谢清呈手掌心里动了一下。 谢清呈感到他略微平静了些,正要放松一点,忽然注意到贺予除了手腕有伤,脸颊侧竟也有细小的淤血。 谢清呈简直无语:“脸上怎么回事?……你拍戏还自残到脸上去?” “……我走戏的时候在乱石坡上磕的。” “你觉得我还会信你?”贺予:“……不信算了。你出去。”贺予催他,因为烦躁,意识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混沌。 青年露在谢清呈手掌之下的薄唇启合,几乎是费力地维持着清醒:“出去啊。”谢清呈是真的看他这样光火:“我最后和你说一遍,贺予。” “哪怕你认为我可能是不了解你,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但是我告诉你,有病就要治,这不丢人。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要人帮你镇痛,你心里透不过气就要按时吃药,觉得药苦你可以吱声,可以吃糖,讨一点甜的没人会怪你。你没有必要强撑。更不应该自我伤害。” “……” “你オ十九岁,贺予。说难听点你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也就是个孩子。你可以喊疼,可以讨要糖果,没有一个医护会笑话病人怕苦怕疼。“成康精神病院那么大的危险都过去了,死里逃生你应该高兴才是,有什么事儿值得你那么不开心?”贺予没说话,靠在墙上,胸膛沉地起伏。 谢清呈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呼吸慢慢缓下来,看着他的鼻息由重转浅。贺予的眼睛被他遮住了,他看不见那双杏眸此刻的神情,但是他觉得贺予似乎比刚才挣扎的少了。 谢清呈迟疑片刻,抬起另一只手,掠梳起青年散落在额前的,汗湿的碎发。贺予往后轻轻缩了一下。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 谢清呈怔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湿润了。 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几乎没见过贺予真的掉泪,最多也就红一圈眼眶,一时间他的手竟然不敢松开,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感知错了? 可是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席话,让本就越醉越深的贺予跌入了梦醒难分的汪洋里。贺予想起了谢雪。类似的话,谢雪也对他说过。 在他小时候,她歪着头问对自己看似客客气气实则爱答不理的那个男孩子。 “弟弟,你不开心吗?” “……” “听说我哥哥和你爸爸认识,他是来给你家帮你爸爸工作的,我们俩以后也会常常见面呢。”小女孩说着,拉住他的手:“我告诉你哦,如果你不高兴,可以问我哥哥讨巧克力吃,除非你有蛀牙不能多吃甜点,不然他不会笑话你的,也不会拒绝你。我就经常这样问他要巧克力吃,你看!我今天早上还讨了一颗呢!”说着从小花裙子的衣兜里掏啊掏,果然掏出一颗牛奶巧克力,她笑得裂开嘴,把甜软的巧克力塞到他冰凉的掌心里。 “送给你吧,虽然你有大房子,但是你没有我哥哥给的巧克力呀。” “……” “我叫谢雪,你叫贺予对不对?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是我的朋友啦。” “……” “以后要高高兴兴的哦,不开心的话,就来找我玩,我最会逗人开心了。我可以陪你整天……”孩子真是最容易满足的,对于他们而言,整整一天就已足够,是非常久远的时间,几乎等同于成年人口中的一辈子。所以,孩子们会把整整一天说得郑重其事,而成年人,则会把一生一世说得淡写轻描。醉醺醺之间,贺予恍惚以为今天还是十年前的那一个午后。 他和谢雪都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天。 贺予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收紧了力道,握着谢清呈桡骨分明的手腕,一寸一寸,不容置否地将谢清呈遮着他双眸的手拉下来。暖光灯洒进青年昏沉黯淡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由暗到明的不适应,贺予的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忽然就有些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了。他静了好一会儿。 而谢清呈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杏眼中自己的倒影。 “这些话……”最后贺予低声说。 他盯着他,但视野已有些朦胧,对不准焦距。 “你以前也和我这样说过。”谢清呈皱起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青年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向他的每一个毛孔。 但他不知道贺予脑中回想起的是与谢雪的初见,他也不知道贺予已经几乎神志不清,搞不清楚人。他只觉得贺予这句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我现在想知道,如果我很不高兴,你又能陪我多久。” “……” “多久?”谢清呈回过神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话。” “……” “回答我。”贺予这时候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太过于强势了,看着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狼一般的目光,好像雄性野兽在看一个决意要离开他的雌兽。这种眼神是他从来没有在谢清呈面前暴露过的。 谢清呈本能地觉得脖颈发寒,他那么强悍的人,甚至都已感到了不适。 “你醉了。贺予,你先起来。”那酒的后劲大,贺予意识越来越乱了。他嗯了一声,却没松手,支着脸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逐渐朦胧:“你骗我,你也当我傻。”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谢清呈越来越觉得紧绷,血肉深处的原始基因开始拉响警笛,感到危险。他发现他和贺予沟通不了了。 贺予现在的半发病状态,使得他就像一座孤岛,他整个人是封闭的,只说自己想说的事,而拒绝别人去刺探他的内心。 同时,谢清呈也意识到这里不是贺家,没有拘束带,也没有特制的镇定针。 他其实根本不应该和这样的贺予独处。 现在贺予药也吃了,那药效用大,过一会儿他就该睡了,有事还是等明早这人清醒点了再说比较稳妥。 谢清呈于是想起身:“算了,那今晚你先自己休息——”但是很可惜,他的这明白劲儿,终究还是来得迟了点,他的手被贺予紧紧抓着,半寸不曾松开。 贺予一直盯着他的眼看。 而谢清呈的眼睛是他和妺妺谢雪最像的地方。 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只是气质不同,谢雪的桃花眼很温暖,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她对生活的好奇与热切,而谢清呈的桃花眼很冷,明明是人世间最该含情的眼型,却硬生生被他的气场斫出锋利冷锐的模样。 如果换作平时,贺予是绝不可能弄混的。然而现在他心境低落,醉着酒,宾馆的灯开得也不敞亮,惺忪迷离,不过就是渴睡人的双眼。 贺予看着看着,终于彻底辨不真切了。 “好。你一定要走,是吗?” “你干什么。”青年不答,又问:“我问你。你要走是不是。”谢清呈用力挣开他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贺予低头嗤笑,他原本长得很周正斯文,可一旦不控制自己的时候,他骨子里的那种病态和邪气就会恣意妄为地散发出来。 谢清呈看着他唇角的那缕薄笑,忽觉不寒而栗。 他倏地起身,准备起身离开,可腿才来得及迈出一步,手腕就再一次被青年“啪”地握住了。 紧接着,谢清呈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被一股属于年轻男性的强势力量拽近身前,贺予起了身,一手攥着谢清呈的腕,一手箍着他的腰,近乎莽撞地将他抵在了附近的茶吧长桌上! 谢清呈的后脑“砰”地重重磕在了坚硬的茶几上,他闷哼一声,眼前眩晕:“贺予——!”不怪他无法反应,这过程太狠戾,袭击又来得太快,好像巢穴里的恶龙蜷着沉睡不管入侵者的叨抗,却在某一刻忽然耗尽了耐心,于是巨龙张开可怖嶙峋的庞硕之翼,森然有力的龙爪狠狠划过洞壁,在乱石堕雨中将闯入他领地的祭品猛地推上石床。 下一秒就要撕咬血脉,埋齿于颈。 但其实以谢清呈的力道,这会儿要挣脱也不是不可能。遗憾的是,谢清呈太直了,他第一反应就以为贺予嗜血暴躁的病症又要发作了,想不到任何偏颇的地方去,所以他错过了最后的逃脱时间。 落地灯的线板被两人踉跄沖撞的步伐牵扯到,灯砰得摔在了厚地毯上,暗去了。而同时谢清呈和贺予也被绊倒,贺予把谢清呈重重地压倒在了桌子中央。 呼吸粗重,酒精弥漫。 黑夜中,只有一点借着窗外城市灯光才能瞧见的轮廓,贺予的视线将之细细描摹,落在那双再熟稔不过的桃花眼上。 夜色里,醉意中,很多东西都被模糊化了,贺予低头俯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心里的裂缝开始剧烈地生长。 他低下头,那么久以来压抑的不甘、痛苦、空洞和暗恋,都在这一刻石破天惊地顶开沉积岩,化作伤心,化作了颤抖的眼睫,化作了死死扣着谢清呈臂腕的手,化作泫然坠落的一滴热泪。 那滴热泪落在了哪里,贺予不知道。 但是谢清呈的挣扎却顿住了。 他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胸膛。 “贺予,你……”话还没有说完,俯首垂头于他胸膛上方更咽的青年就忽然捧住了他的后脑,闭着眼寻过去,温热微湿的嘴唇不由分说地,蓦地噙住了他微凉的唇瓣。 谢清呈如遭雷亟,蓦地睁大眼睛,时间陡然静止,他脑中一片空白。混乱之中他什么也感知不到,甚至连推开贺予的意识都没有转过弯来。贺予在亲他,呼吸炙热。那种吻的力道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浓烈又滚烫,急切又哀伤。 谢清呈不是没和人接过吻,他和李秋若是睡过的,但是他挺冷淡,李秋若也矜持,两人在一起像是在演戏,彼此都没什么热烈的火花。 现在他却猝不及防被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压在身下吻住嘴唇,迎面而来的是属于青春期少年滚烫的气息。年轻男生的吻和成年人不太一样,没什么技巧,但却烫得可怕,嘴唇相触,唇瓣交缠,谢清呈本能地挣扎,却被贺予死死摁住。 “唔——!”年轻人的欲望太直白了,是克制不住的,好像你要是不帮帮他纾解,他就会无助到死。可你要是没来得及抽身,他的热甚至会肆无忌惮到将你的骨融化。 谢清呈一瞬脑神经就绷断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这是真的还是噩梦?直到贺予又一滴泪落下,这次是落在了他脸颊,顺着他的面庞淌到了鬓发内,谢清呈才倏地从这惊世骇俗的背德举止中彻底震醒,猛地反抗起来。偏生贺予把他当成了谢雪的替身,哪里愿意放开他,扼着他突突直跳的颈,稍稍分开些,就又纠缠着吻过去。 谢清呈的力气很大,但这件事发生得太冲击他的内心,他没反应过来时贺予已经占了压制他的上风,甚至还抱着他的腰把他往床上带。” “贺予…贺予!你他妈的看清……我操……”谢清呈一个大老爷们,当然受不了这种事,他从房间出来的很随意,这时候还穿着酒店的浴袍,贺予的手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就握在他的腰侧,手掌带着不可忽视的热度。谢清呈头皮都快麻了,他虽然开始反抗,且也是足足有180cm的成年男性,但贺予比他年轻,身材也比他更高,别看这兔崽子唇红齿白挺漂亮的,可他锻炼得很好,脱了衣服可见腹肌,力量爆发起来其实很恐怖。 贺予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谢清呈清醒过来要挣脱就没那么容易,而且这他妈还是贺予的初吻。 未经人事的十九岁处男,性压抑了这么多年,第一次亲人是什么概念? 那就和灾年开荤的畜生没什么区别。 哪怕贺予这回是醉着的,病着的,意识模不清的,他也能感觉到舒服和刺激,他堪称暴力地扯着谢清呈的头发,逼他不许逃脱,谢清呈被他扯得疼得要命,眼眶都红了,但估计是气的急的。 尝了腥的男生根本不放过他,感觉到谢清呈的狠力挣扎确实不好对付,就干脆把手从他的头发上移下来,又从谢清呈的颈脖子后面狠狠扼住。 谢清呈抬脚猛踹,贺予生受了,却借着这力道,一下子把之前死都不肯往床上去的男人用力按下去!“你——!” 谢清呈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柔软的弹簧床垫上,然后贺予就滚烫地压了下来。 谢清呈胸膛都绷紧了,震撼太大,瞳仁紧收缩……他躺在贺予的床上,那床上甚至还丢着几件贺予这几天在剧组换下来的高中制服,没洗,有少年的汗味,枕头旁还有几本贺予看了一半的教参,这种学生气息十足的床铺让谢清呈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被高中男生强辱的错觉。 贺予是真的分不清人了,意识完全被欲望牵着走,闷声不响地死死扼着谢清呈的脖子,盯着他看,等着他的力量在他身下一点点地流失。 十几秒钟后,谢清呈的脸都被掐得涨红了,而贺予的眼神有一瞬非常恐怖,好像要把谢清呈的那双桃花眼挖出来似的。 但那一瞬过去之后,他忽然又变得特别无助和绝望,他怔了一下,慢慢松开谢清呈被扼着的脖颈……空气重新灌入谢清呈的肺部,谢清呈大口大口地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对不起……”贺予似乎稍微清醒了些,他眼神混乱,对他说,但其实是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想…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慢慢地闭上眼睛,英挺的鼻尖摩挲着谢清呈的颈侧,不断地去轻吻那被他掐出指痕的脖颈。 滚烫的嘴唇在他动脉边喃喃:“我没想伤害你……”谢清呈气得浑身颤抖,脑血管都快崩了,贺予吻过他的颈,又凝视着他,再一次炙热而不容反抗地吻住了谢清呈的嘴唇,痴迷地含住对方,大手深深没入谢清呈凌乱的黑发之中逼迫他承受着自己的亲吻掠夺……这回竟然还想撬开他的齿关把舌头缠上去! 谢清呈再不能忍,狠狠晈了口贺予的嘴唇,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他借着这个机会偏过脸,避开青年过于炽热的呼吸,冲贺予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疯了?松开……!喝这么多,你脑子是不清醒了,你给我滚起来!”可推抵向贺予胸膛的手却被青年扣住了,竟还是十指交扣。 谢清呈登时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没给贺予一个过肩摔。 而这时候,贺予的第三滴泪落下了。 落在他的眼前。 随之触上的是贺予的手指,指腹摩挲着谢清呈的桃花眼廓。 谢清呈没来及开口再骂,就听到了贺予轻声的叹息,他眼神模糊,着谢清呈的脸庞,屈起手指,触碰过男人的脸颊:“谢……”顿了一下,后面的声音轻了一轻。 所以谢清呈只听到了一个“谢”,却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雪”字。 而贺予已经俯身下来,宽阔的肩背将谢清呈整个压在下面,头侧过去,轻声在他颈侧呢喃:“我喜欢你……” “我是真的喜欢你……” 第26章 酒醒以后 “我喜欢你……” “……” “我是真的喜欢你……” “……” 青年垂着头,嘴唇在谢清呈唇上半寸之地喃喃着,额前碎发垂落,眼神迷乱而炽热。 他紧紧攥着谢清呈的手,而谢清呈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撞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如果说他刚刚只是愤怒和意外,这一刻他则震惊得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他甚至连反抗都震忘了…… 谁喜欢谁? 贺予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 他们俩都是男的,而且贺予从来没有表现出同性恋的倾向,自己还比他大了十三岁…… 他躺在宾馆贺予的床上,浴袍凌乱,浑身是汗,迟缓僵硬地转头看着黑暗里伏在自己身上的男生,却不知道那男生望着他,目光穿过他,望向了那个与他相似的女孩。 “我真的很喜欢你……” “……” “你听话,不要和他在一起……” “……” 这句话一出口,谢清呈才慢慢地在震愕间回过神来,最终咬牙道:“……你他妈的!” 贺予这是喝多了,他妈的认错了人! 他把视线从贺予脸上移开,只觉得之前所有疑惑不解的事情都在瞬间串联成珠——贺予接的戏,他的忽然发病,他之前在梦幻岛上说想和一个女孩子告白,颠来倒去的醉酒之言……一切都成醍醐灌顶。 他全明白了。 贺予这是和那个倒霉女孩儿告白被拒了…… 谢清呈忍不住抬头扶了下前额。因为之前那一番男性之间打架般激烈的厮搏,他的额前已经全部是汗了。他一面烦热地把散乱汗湿的额发抓上去,一面胸膛剧烈起伏呼吸。 被贺予掐过的脖子还在隐隐作疼,但疼不过他的头,他觉得今天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见了鬼的事儿,但又不由替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感到庆幸—— 这罪幸好是没遭在人家女孩子身上。 还有贺予。 精神埃博拉患者本来就需要冷静、克制,减少情绪波动,越理性越好,爱情这种事情太磨人,能少碰就少碰。但谢清呈感觉贺予现在像是得了“谢清呈ptsd”,什么人的话都愿意倾听,就是不愿意听他的,不遵医嘱。 果然闹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也幸好只闹到了这个局面,还能收场。 谢清呈被身材高大体温滚烫的青年压在身下,捋清状况后,他沉郁着脸,手抵在贺予的心口:“你他妈的……给我从我身上起来。” “起来!!” 贺予的眼神从刚才起就已经很涣散。 他服下去的药开始发挥了作用,安眠效果渐渐地上来了,他还盯着谢清呈看,但手上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人也不再那么疯,呼吸逐渐的趋于稳定。 他眼神里甚至有了片刻的清明闪烁,但意识只聚片刻,很快又散了开来…… 谢清呈乘着这个机会狠力将他挣脱,抓着浴袍从床上起身,手腕都一阵一阵地抽疼。 贺予终于静下来了,又或者说药物总算麻痹了他的暴力因子,所以贺予被他狠狠地推开后没有再做什么。 他空荡荡地睁着眼睛,半晌,轻声地:“…你知道吗……我找不到桥了……” “什么?” “找不到……我走不出去……” “我……我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几句轻声的喃喃,不是和谢清呈说的,不是和任何人说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空洞,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仿佛是对着一片黑暗发出的呓语。 贺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谢清呈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桥,他今晚快被折磨疯了,他忍着怒气和不适,面容紧绷,把人丢到床上,扔了床被子给他,然后转身就去了洗手间刷牙漱口。 谢清呈有些性冷淡,不喜欢和人产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更别说是被同性亲吻了。 他恶心得不得了,自来水从龙头里哗哗地流淌出来,洗了半天,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撑着流理台,总算缓过神智,抬起眼来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淌着水珠的脸庞。 年轻人的感情就是一笔烂帐,随便翻一翻都会鸡毛乱飞,如果不是犯到他头上,他根本连看都懒得看这账本一眼。 真他妈的见鬼。活见鬼。 替贺继威看孩子看到这份上,贺继威是该给他钱,不给钱说不过去。他回头就应该找贺继威要去。 谢清呈沉着脸缓了好一会儿,抬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然后把龙头拧上了,走出去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发呆。 他出去的时候,贺予已经药效上来睡着了,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的样子很乖,就和他平时那三好学生十佳楷模的样子没区别,完全不是刚才那个对他纠缠不休的畜生。 谢清呈看得阴沉,拧开宾馆赠送的矿泉水想喝一口消消火,但嘴唇一碰到瓶口就猛一阵抽疼。他嘶地抽了口冷气,抬手一摸,发现自己的嘴唇竟已被贺予咬破了——他活了三十二年,还从来没谁敢咬破他的唇角。谢清呈脸都黑了。 他重重放下矿泉水瓶,也不管贺予喜不喜欢,点了根烟开始在房间里抽,让躺着睡觉的小畜生吸够了二手烟,他才把烟屁股摁灭。 ……算了。 算了吧! 最后他想,他妈的亲了就亲了。还能怎么样? 他是个男的,不会有什么损失,除了恶心点,倒也没任何问题。而且归根结底,这不过是个误会。 谢清呈是个很理性的人,他不会在一个愚蠢的误会上浪费太多感情。 理性地考虑一下,现在更重要的,其实是贺予目前的状况。 他这回算是亲身经历了一次贺予现阶段的发病了,很神经,而且还只是半发病,还是控制住的情况。 那要是完全犯病呢?那还得了? 贺予的情况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乐观。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他早料到了如果贺予恋爱,病情肯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波动。 那天他在岛上阻止贺予去告白,不仅仅是为那个姑娘考虑,也确实是把贺予也考虑了进去,可是贺予不听。 贺予和他说:“十九年了,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可我不能有这样的权力,是吗?” 他那时候看着贺予的眼睛,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予这个孩子他是从小看到大的,病得太深。心理和生理双重深渊,他在里面徘徊了十几年快二十年,却找不到一个出口。这种病人心里的戾气很重,精神疾病发作的时候甚至会变得极端暴力和嗜血。 然而贺予却都选择了内耗。 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恶龙巢穴,嘶吼哀嚎也好,以头抢壁也罢,他从没有出去伤及无辜,只在暗无天日中独自承受这些折磨。 —— 所以,那个他所不知的女孩,是贺予追寻的一束光吗? 谢清呈回想着刚才贺予在他身上落下的泪,想起男孩子更咽着说很喜欢她,不由回过头,再次看向已经在床上沉睡过去的青年。 所以,他才会离开学校,才会无法承受,才会触发了心里的沉疴吗? 谢清呈抬起手,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自己被贺予吻过的嘴唇,在“这畜生真可恶”的心情之中,多少生出了些“这畜生真可怜”的感慨。 但谢清呈也确实是受的刺激太大,又没深思,只把贺予刚刚说的那个“谢”当作是贺予半清醒半糊涂之间看到他念出的名字。没往谢雪那个方向去思考。 在谢清呈的概念里,贺予和谢雪虽然是同龄一代,但毕竟还有五年的差距在这里,差了五年在他眼里就不太可能有什么男女之情了,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贺予对谢雪有什么非分之想。 更何况,贺予才几岁?十九,都不是二打头的,搁古代都没弱冠,就一未成年。 说句实话,在刻板主义的谢清呈看来,十九岁男生恋爱都算是早恋了。毛都没长齐书都没读完就想着恋爱。心都还没定呢,谈着能长久吗?万一谈出意外了,他能领女孩儿去民政局打个证盖个章吗?靠他自己一个人,他能养一家三口外带四位老人吗?没有父母资助,他可以给孩子赚足奶粉钱让妻子怀孕期间不用担心生计吗? 废物,都不能。 那就还是个少年,不是男人。 谢清呈当然不会把这种人和自己未来妹夫划上等号。 这时床上的男生似乎因什么而感到不高兴,在梦里皱了下清秀的眉头。谢清呈不想再看他,更不想看那张已经凌乱不堪的大床。 他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贺予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抬手掠过散乱的额发,捂上微凉的前额。 宿醉后人的记忆就像已经砸碎的瓷片,再要修补拼接起来,难免会被碎瓷的棱角划得疼痛。 贺予忍过颅内上发条似的抽疼,昨夜发生的事情被逐渐还原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他想起了混乱之中自己那个认错了人的吻,整个身形一僵,立刻意识到—— 他……好像是……亲了谢清呈…… “……” 贺予第一反应是希望自己在做噩梦,但是嘴唇被咬破的位置还隐约有血,舔一下伴随的是再清醒不过的刺痛,昭示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 作为从小到大兼收并容的学生楷模,贺予有着学霸的典型特质:他对各种事物的接受能力很高,反应速度也快。但这件事实在是超出他的阈值了,他坐在床上发愣,脸色苍白。 这时,房门口传来滴的刷卡声,大门猛地拉开,贺予眼睁睁地看着昨晚被自己无意性骚扰的对象沉着面庞从外面走进来。 谢清呈一夜没睡,回自己房间出了好几个小时的神,这会儿已经很冷静了。贺予睡醒前他刚好洗漱完毕,进来就瞧见这神经病已经醒了,正顶着一头乱发,睁着杏眼望着他。 看上去居然还有点无辜茫然,再加上那张唇红齿白漂漂亮亮的学霸脸,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一样。 禽兽。 谢清呈直接抄起沙发椅上贺予的t恤,甩在了禽兽学霸的脸上,盖住了那两道令他烦躁的目光。 冷声道:“起来。” 禽兽学霸拉下白t,很有些艰难地开口:“谢清呈,昨天晚上,我们……我和你……我是不是……” 谢清呈森森然道:“是。” 贺予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谢清呈:“但这种破事就别再多说了。” “……” 贺予又是一怔,他没想到这位哥一开口就是一副拔吊无情的冷漠态度,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错误,他几乎都要怀疑昨晚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亲错了人,而是谢清呈想蓄谋已久借机骚扰的他。 拔吊无情谢清呈往电视柜上一靠,双手交叠,神色冷淡且严肃地看着对方:“把你衣服穿端正,我有话要和你谈。” 两人昨晚发生了那么令人尴尬的肢体接触,哪怕是误会,也足够令人心虚。 贺予亲人嘴短,换平时肯定已经顶撞过去了,但今天实在有些缓不过来,谢清呈怎么说,他就照着怎么做了。 “你是去和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告白了是吗?” “……没有。” “你还打算瞒我?你昨晚自己说了什么你不记得。” 贺予模糊都还记得些,但他这会儿头脑都不太清醒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那是认错了人。我没和那个女孩告白,我只是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算了,我和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你要笑就笑吧。” 他抬起眸:“我知道你心里很高兴,一切都按着你所说的发展了,没人喜欢我,我也没有控制好我自己,你说的一切都应验了,你高兴了?” 谢清呈盯着他:“我高兴你没有疯得更彻底。” 顿了顿,见贺予满脸的戒备,贺予似乎以为他应该说的是——这位病人我思考了一晚上给你整了两套治疗方案你看你是想化学阉割还是物理阉割二选一不要客气。 谢清呈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不休,挺幼稚的,而且浪费时间。于是直接道:“……算了。贺予。” “这事就这么算了。” 贺予看着他,学霸都是习惯抢答,特别畜生的那种学霸连在床上也不例外,所以贺予问:“但是?” “但是——”谢教授严厉地扫过他的面容,对他的抢答很不满意,接着道:“我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你现在的状况非常差。实话和你说,你爸爸之前和我通过电话,确实是他请我平时替他多看着你一点。你这种发病之后滥服药物,甚至还企图向所有人隐瞒的行为,很不应该,所以……” 贺予的爹——谢总开始训话。 贺予还是有些没缓过来,脑袋里嗡嗡的,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爹说了什么,他只听了个开头就没有往耳朵里去了,还能是说什么,肯定是饶不了他。 但是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来也没要谢清呈管过他,是谢清呈自己要闯进来接近他,他们俩都是对同性毫无感觉的直男,要说倒霉,自己也同样倒霉,又不欠他什么。 幸好昨天自己没有把谢雪的名字说出来,不然事情恐怕更难收拾…… “……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爹已经训完了,做了个总结。 “你听进去了吗?” 贺予抬起头,迎上谢清呈那直掉冰渣子的目光。 谢清呈也是讲口渴了,抄起旁边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喝了昨晚没喝的水,冷淡道:“……要是你愿意,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前面讲的内容,贺予其实都没怎么听,隐隐作痛的宿醉脑袋只接收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这句话,但作为一个习惯了优秀的学生,他本能地就点了下头。 谢清呈自上而下睥睨着他,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好,等你杀青回来,你就来医科大找我。” “……” 贺予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在神游中答应了他某个要求,于是终于彻底清醒,沙哑着嗓子问:“等等。对不起,你说什么?” 谢清呈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语气十分生硬:“你还有什么条件要和我谈吗?” 贺予心想,什么条件? 他连他刚刚上嘴唇碰下嘴唇轻描淡写地讲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真要命,他到底答应了谢清呈什么? 而另一边,谢清呈觉得自己对贺予实在算是宽容的。 他甚至都没有和贺予计较昨晚发生的破事。当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再提那个令他头皮发麻的亲吻。 贺予现在这个病症状况,他没看到也就算了,看到了也不能不管,且不说贺继威的面子,就算是个普通病人在他面前这样,他也不可能袖手无视。 虽然他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亲力亲为地治疗,但控制一下贺予的情绪,给点指引去疏导,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何况在这过程中,他还可以顺便指使贺予给自己当一当苦力——贺予这个劳动力在他听话的时候还是很好使的,聪明伶俐,耐磨扛用。自己要是能和以前一样拿着用用,也算扯平了自己被狗舔了一口的账。 一石二鸟的事情。 见贺予走神,谢清呈又不耐烦地简单重复了一遍:“杀青之后,你来医科大学,按我的要求去磨练磨练自己,给我做做事,分散分散注意力,别整天萎靡不振的东想西想。你既然有喜欢的人,那就该及时去调整心态,早一些学着把情绪控制住。你不会吃亏。” 贺予沉默片刻道:“……她现在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谢清呈叹了口气:“你喜欢的女孩年纪不大吧?” “……不大。” “以后的事情说不准。更何况,哪怕她之后仍然不喜欢你,你也可能会有重新看上的姑娘,到那时候你如果能管控住自己的病情,也是好的。” 贺予又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贺予低头,垂落的眼眸里有些微嘲讽,“是没关系。” 他想到了自己在警局时与谢清呈的对话。 那时候谢清呈说,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喜欢他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失败。 他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掴了一巴掌,他那时候想着,要是自己和谢雪在一起了,他一定要看谢清呈失态,想要看谢清呈崩溃,可是现在,一切都反着来了。 反而是谢清呈看到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如果这时候再退却,那就真的在他面前尽失了颜面…… 贺予闭了闭眼,笑了:“其实说到底,你是特意来看我洋相的是吗?” “你要这么认为,那也可以啊。” “……” 对上那个男人淡漠而带着挑衅的眼神,贺予心中阴沉渐深。 他是真的很讨厌谢清呈的这种神态,从小到大他看了无数次,每次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谢清呈的冷漠,还有那种令人望之生厌的强势感。 他沉郁了好一会儿,最后抬头望向谢清呈:“你要我帮你做事分散注意。要做什么?” “还没想好。”谢清呈很随意地,“不过,你以前跟过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为了让你多吃点苦,折腾是不会少的。” “……您这是打算整我吗?” 谢清呈顿了一下,略微扬起眉尾:“你怕了。” 贺予不想输了颜面之后还要失去自尊:“您说笑,我没有什么是怕的。” 谢清呈听了他的回答,低头摸出一根烟来,咬在唇齿间,含混不清地:“但愿你是认真的,不要来了三天,就哭着说要放弃。打火机在床头,给我递一下。” 贺予没理他,管自己下床去洗手间刷牙漱口——虽然昨天那个吻早已什么余韵都不剩了,但贺予还是觉得很恶心,想到自己昨天认错了人,居然亲一个男人亲的那么意乱情迷,他就更觉浑身不适,想着一定要把自己洗漱干净。 进浴室前,他还回头瞥了昨晚自己意乱情迷的对象一眼。他这回倒是很清醒了,很正人君子了,好像昨晚把人摁在床上发情似的亲吻的不是他自己:“吸二手烟不能算在您给我的磨练里,这和慢性杀人没有区别。您要抽,请外面抽去。” 说着关上淋浴房的门,洗漱去了。 盥洗室里。 贺予对着镜子,指腹抹过昨夜被谢清呈咬破的嘴唇—— 他掬一捧水浸上脸庞,然后握上龙头。 青年的手背筋脉微突,用力将龙头拧紧,水流失蓦然停止,他直起身子,看着镜子里的人。 什么磨炼他?他不就是想接着看他笑话,折腾他,利用他吗? ……他这次,真是不慎犯在谢清呈这老流氓身上了。 第27章 他去见了陈慢 谢清呈这种钢铁直且性冷淡的大老爷们,可能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男生在心里骂成老流氓。 更何况那个男生前一天晚上还小流氓得要死地把他按在身下强吻,吻得呼吸急促热血上涌还差点把舌头都伸进去。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现在有些小男生,仗着自己漂亮,仗着自己成绩好,仗着自己这岁数搁几百年前就一未成年,就真的很会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的学霸借着演戏缓冲了一下自己失恋的伤心,但这个戏算救场,角色戏份不多,而且剧集本身也很短,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杀青返回学校了。 回去前他给谢清呈发了条信息,然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也就是贺予返校的这天,陈慢一早上约了谢清呈一起去墓园。 小警察刚刚独立破了自己手上第一起案子,觉得很值得纪念,想去和他哥叙叙。 “是跨省的呢。”陈慢提着果篮纸钱,来到他哥的墓碑前,他在墓地里行走也是急吼吼的,差点被旁边的灌木绊一跤。 “跨省自行车团伙盗窃案。”谢清呈说。 陈慢的脸就红了:“自、自行车也是车,那也是人民的财产……” 谢清呈没理他,从他手里接过果篮,将贡品摆上,纸化了,空气在火焰的热度里产生了一种扭曲感,他看着墓碑上那个非常年轻的警官的照片,还有那一行描着金粉的字。 陈黎生之墓。 陈黎生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谢清呈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就记得他和陈慢不一样,是个很严肃很稳重的青年,带着还很小的陈慢来他们家做客时,总是一口一个“麻烦了”,“不好意思”。 他被杀害前,留给同事的最后一条信息,也是:“今天有点事,可能会迟到,不好意思。” 谢清呈看着黑沉沉的墓碑,说:“你弟弟也是个能独立办案的警察了。” 陈慢着急地补了一句:“以后会更厉害的,我想转刑警大队去呢。” 谢清呈摇摇头:“你智商不够。” “……” “你家的智慧基因全点你哥头上去了。” 陈慢知道谢清呈不希望他往上爬,爬的越高,上头的风越大,稍有不慎被吹下来,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因此谢清呈才总是这样和他说话。 陈慢不生气,嘀嘀咕咕地又和他哥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点了根烟放在他哥的供品台前。 “哥,有一天我会破掉你没有完成的案子的。”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道。 “……” 谢清呈知道陈慢是在说自己父母被杀的那桩案件。 那个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绝不是正常的车祸,警队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死在办案过程中,追封不了烈士,制造车祸的凶手也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三证都指向一场大车失控的事故,最终只能那样结案。 要说得罪的人,他父母曾经都是高衔,牵扯的大案要案不胜枚举,想要报仇的黑恶势力,贩毒组织……太多值得怀疑的对象了,在线索中断的情况下,根本就无从查起。 谢清呈自己也不是没有为他父母的死因追查尽力过,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太清醒的人,哪怕泪未干,心已死,也都要挣扎着,去看向那条通往未来的路。 谢清呈已经上完了香,见陈慢还要一会儿时间,也就管自己四处去走走,他父母的墓不在这个陵园,这里的地很贵,有些带纪念堂的墓价格都超过二线城市一套房了,每年的管理费也高的惊人,仅那些有钱有权的人才躺的起。 他走着走着,来到一座雕塑面前。 雕塑葬是仿照欧洲模式的一种丧葬,墓碑上往往用等人高的大理石斫刻出死者的模样。这座矗立在静谧墓园里的雕像,凿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戴着厚厚的眼镜,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 雕像下面写着: “秦慈岩(1957—2017)” “他最后未能医治的是人心。” 谢清呈认识秦慈岩。 他俩……曾经是同事。 秦慈岩是沪医科的著名校友之一,是神外领域的泰山北斗。数十年前,秦慈岩毕业于沪医科,后赴美深造,学成归国。他曾在母校任教,也曾带领团队钻研学术,半世艰苦,一生美誉,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大可以一盏台灯一杯温茶,清闲度日,安享晚年,然而秦老先生选择了留在一线。 外科医生,不动刀只动笔,那是不行的。 所以在六十岁从燕州退休之后,秦教授回到了家乡,被返聘于沪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也就是谢清呈待过的那一家医院。 然而,就在四年前的一个黄昏,六十岁的秦慈岩在办公室里收拾公文包准备回家给老伴过生日,忽然来了个胡子拉渣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篮子水果和一面锦旗在门口张望。这男子自称是一位病人的家属,大老远赶过来,就是想当面谢谢秦主任对他母亲的活命之恩。 秦慈岩有不少这样的病人,见男子浑身冒汗,脸色溏白,想必是赶了很久的路,于是就请男子进了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老医生埋头倒水煮茶时,这个形容畏葸的年轻男子悄悄地起身,从水果篮底部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秦慈岩笑着泡好茶转过头的一瞬间——面目骤变!目眦狰突!大喝一声,暴起杀之!! 这就是四年前举国震惊的易北海杀医案。 后从警方调取的监控录像上来看,罪犯易北海将秦慈岩老医生按在墙壁上,照着老医生的胸腹部连捅了十三刀,鲜血喷满了那间并不算太宽敞的办公室,桌上的手写病档,凶手带来作为掩护的锦旗,全部洒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殷红。 易北海在闻声赶来的人们到场时已浑身是血,简直辨不清是人是鬼,他当着众人的面将秦慈岩的尸身高举,在惊呼声中将这位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医疗事业的老人从打开的窗户口扔了下去。 ——砰!! 血肉模糊的尸体,在高处坠落后彻底支离破碎。 易北海把头从窗户外伸回来,洋洋得意地站在血泊,举着滴红的尖刀仰天狞笑,口中高喊着:“报应!让你骗钱!杀死你!杀死你!” 可是,是怎样的血海深仇呢? 竟能让一个年轻的家属,对一个两鬓花斑的老医生,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警方调查后公布的真相,让整个社会都愤怒了,舆情滚油似的翻沸着—— 原来,易北海的母亲是个脑胶质瘤患者,其肿瘤为恶性,并且生长的位置非常刁钻,连看了好多医院,都没有医生敢动这台手术。 这个单身母亲怕极了看病烧钱,不想医治,想等死,但她那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岁了,还整日游手好闲,不找工作,她又怕自己一蹬腿去了,这儿子再也没人照顾,于是又不敢死。 拖拖拉拉,断断续续,这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她听说沪州第一人民医院的神经科很有名,并且医生们医德都不错,有些菩萨心肠的看着病人可怜,还会想办法为贫困的病人筹措资金,或作减免,而且手术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好。 母亲怀着一腔希望,背着一麻袋家乡的土特产海货,坐着绿皮车来到了这片陌生的热土。 但来了之后,楼宇千层,阡陌万道,母亲迷迷瞪瞪,什么电子支付生活方式也不会,连找个医院都花了很久。最后医院是找到了,号子也不会挂,她又胆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 到了下班的时候,总算有医生注意到了这位迟迟没有离去的,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女人。 医生问明她的来意后,要了她的资料,给她留了个电话,说会帮她想想办法。 这位母亲的厚厚一沓病历副本,就这样被递到了第一医院的神外科室内。当时那些医生们讨论了什么,商量了什么,公众都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母亲确实如愿以偿得到了减免,顺利排上了手术,满怀感激地等待着生命的曙光降临。 而自始至终,她那远在家乡的、好赌成性的儿子,都没有赶过来陪母亲哪怕一天。 术费虽减免,但在沪州这样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繁华都会住着,对那位母亲而言,开销也依然是很大的。女人节衣缩食,住在散发着一股子黄梅天潮湿臭味的小旅馆,睡八人房,一只高庄馒头掰三份,泡着爱心摊位接来的热水喝。 到了月底,女人的老破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她儿子,内容自然是雷打不动——来问母亲要钱的。 “妈在沪州看病,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这个月实在没有多下来的……” “什么?”电话那头的年轻男子勃然大怒,嗓门几乎要穿透这老病女人的耳膜,“没钱了?那我这个月怎么办?谁来养我?我不管!你得给我想办法!我他妈饭都没得吃了!” 女人佝偻下身子,攥着掉漆的手机,期期艾艾地,倒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真的没钱了,妈刚来这儿的时候,路都不熟,花钱坐过几次公交,现在都记住啦,都可以步行去,还有看病的钱,现在也少下来了……我再省省,下个月一定有……你别急……” “谁让你去沪州看病的?”男子依旧火冒三丈地嚷道,“都和你说了!那地方就是骗骗那些有钱多得没处花的傻子的!你去凑什么热闹?县城里还不够你瞧的吗?看你一天到晚能吃能喝的,能是什么大病!浪费钱!” 女人听着,大颗大颗的泪从蛛网似的眼尾褶子里滚下来,滴到小旅馆油腻腻的水泥地上。 儿子还在发火:“你怎么就那么急着要把钱都给那些医生送去啊……那些医生都是要赚你钞票的你知不知道?天天就发人命财,盼着你这种傻逼生病,好去排着队地给他们送钱!不然他们医院怎么开下去?现在好了,钱都给他们骗光了,弄得你连你孩子都养不起,呸!” 易北海咒骂着撂了电话,不想和女人再啰嗦半句,气哼哼地披上衣服,从床底下翻出压着的最后五十块钱,往村口的暗赌坊子走去。 女人伤心欲绝,一度都不想再治了。最后还是市医院的医生劝慰了她,又和易北海进行了沟通。 最后易北海终于不耐烦地表示,要开刀就开刀吧,反正别从他这里拿钱就好,他也不想花这时间和精力赶来沪州,电话里确认手术风险,留个录音,到时候风险书让他妈自己签字就行。 尽管程序上不那么正规,院内颇有异议,但念着秦慈岩的威信,一切还是进行下去了。住院,调理,术前沟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终于到了开刀的日子。 医生再一次和那个孤独的女人确认手术风险,告知她肿瘤位置生得十分凶恶,如果不做手术存活期预计只剩三个月,但做手术要面临的危险也是巨大的,手术如果失败,可能会有抢救不过来的风险。 “那我想再打个电话,好不好?” 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胆怯地问道。 手机递过去了,女人哆嗦地按了一串号码,想要在进生死门之前和儿子再说两句话。 但是嘟嘟嘟的漫长等待音过后,答复她的,只是和昨日一模一样冰冷的机械音。 易北海嗜赌,一赌起来昏天地暗,是断不会有闲暇去接老母来的电话的。 女人最后缓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眼睛湿漉漉地,抽着鼻子笑了笑:“谢谢医生了。那个……” “什么?” 女人踟蹰着,看得出她很纠结,似乎是赧于出口。 负责术前准备工作的小医生温柔道:“阿姨,您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没事的。” 女人就有些畏惧似的,问了句:“痛不痛啊?” “嗯?” “手术啊,痛不痛啊?”女人问这句话时,脸也臊红了,薄薄血色从蜡黄色的皮肤底下挣扎着探出来。 “哦。”小医生反应过来,笑着宽慰她,“不疼的,阿姨,会有麻醉,就是能让你暂时昏睡过去的药,一点痛苦都没有,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女人听着小医生温柔的描述,眼里竟多少溢出了一些类似于“憧憬”的情绪。 一点痛苦也没有啊…… 她被推入手术间时,望着医院走廊上方洁白的天花板,还有簇在她身边全副武装的护士与医生,她脑中仍然想着最后听到的这句话,枯朽的唇角隐约勾出了一点点卑弱的笑痕。 给她主刀的医生是秦慈岩,秦慈岩年事已高,那一天他已经上了三台大手术,自己身体也有些不舒服,但这台手术确实太难,他必须亲自操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绿色的防护衣下,老医生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镊子。” “纱棉。” “再递两块纱棉。” …… 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但浑身肌肉是绷紧的,关键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二助,二助在拿手术盘的时候发现了老师的身子有些微的打摆。 医生是医生,但医生有的时候,同样也是病人。 在二助紧张地望着秦慈岩的时候,秦慈岩也意识到自己不行了。他慢慢地把手上不能暂停的动作一丝不苟地做完,然后以尽量不引起人恐慌的镇定声音说:“我眼前看不清东西了,一阵一阵的眩晕。” 他说着退了两步,想再讲些什么,但眼已一黑,他往后倒了下去…… 这是秦慈岩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有高血脂,颈侧有严重血栓,因此常犯头疼恶心,却从没有到晕眩昏迷的地步。 医院里类似意外很少发生,但并非没有先例。规培时医生们也早就被清楚地教过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手术当怎样由剩余的医生来通力完成。只是女人的肿瘤位置长得实在太险恶,哪怕后来的医生们倾尽全力,手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母亲不在了。 儿子倒是忽然变得十分孝顺,他不得不孝顺,他每月都眼巴巴地盼着当妈的那一点微薄的补助,更何况她死了,他的保姆、厨师、佣人……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易北海如坠地狱,怎么也不能接受。 思前想后,自然是医生们的不对。 他们一定是贪他母亲口袋里的最后一点儿钱,所以才忽悠她开刀住院。 补助?减免? 天上哪里会掉这样的馅饼,他们一定是嫌在她身上赚的钱不够多,想着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拿来做免费的医学试验,所以骗他那可怜的,孤苦伶仃漂泊在异乡求医的老母亲,来做他们刀下的冤死鬼。 易北海越想越确信,他躺在床上,外头是漆黑的长夜,小村庄夜枭怪叫如笑,在他脑内不断盘旋成仇恨的漩涡,将他整个人裹挟进去。 第二日,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无钱再赌、四处欠债的易北海摸出了家里生锈的一把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戗亮了,包进厚厚的脏垫布里。 然后,他去村口的小店威胁店主给了他店里所有的现金,踏上了前往沪州的路…… 几天后,易北海杀医事件犹如一声巨雷,炸痛了整个国家的心脏。 媒体上,平台上,充斥着对事件的震惊,对罪犯的愤怒,对秦慈岩的缅怀。 但渐渐地,一些滑蛇毒蝎就借着乱象出洞了。 “秦慈岩是否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医者仁心,悲天悯人?” “易北海母亲之死确实存疑。” “易北海是值得同情的,他和母亲生活得一直很穷困,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小孩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啊……” 诸如此类哗众取宠的文章和论点开始被一些公众号和大v轮转。不少人为博眼球,从秦慈岩的学术论文质疑到秦慈岩的人品,还认为他既然年纪大了就该退休,没必要留在工作岗位上放不下权力,最后害人害己。 更有甚者,开始想方设法对秦慈岩以及其家人进行所谓的深扒。一会儿说秦慈岩女儿怎么嫁了个外国人去了国外定居,外国人有什么好的?这简直是拿着祖国的钱供了个卖国贼嘛。 一会儿说秦慈岩妻子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她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那一定是因为想要他的钱,没准都不是正房,大家伙儿再用力扒一扒,说不准还能扒出是小三上位。 受害医生的私事居然成了这些人的迷药,让他们闻不见医院里还未散去的血腥,肆意沉沦进了一场剥食隐私嚼吞人心的狂欢中去。 还有某个大v,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十多年前秦慈岩前往抗灾一线救治伤员的新闻纪录片,大v深谙如何兴风作浪而不受惩罚,他什么也不说,但偏偏只截取了秦慈岩一行人在救护车上因为太累太渴,旁边的小医生心疼老师,开了一瓶葡萄糖递给秦慈岩喝的那段画面。 评论区:“我没有不尊敬秦老先生的意思,但是有一说一,在这种灾区物资都很紧张吧?给病人抢救肯定都不够用,他这一口下去就喝这么多……有没有考虑过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灾民?” “他喝葡萄糖给钱了吗……” “专家们权力都很大的,你看他想给人家免手术费就免手术费,怎么可能喝葡萄糖给钱啊。我认识沪一医院的内部人员,他们说专家都黑得很,一场手术下来红包不少于五位数,如果你看到他们减免了病人费用,其实就是有的时候他们要拿病人去做一些风险试验的,不然怎么锻炼医术。” 但最让人感到震惊和心寒的,还是对易北海的行为界定。 通报调查公布,易北海竟然是个间歇性精神病人。 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虽然后来各种证据显示,易北海在谋杀秦慈岩时,精神状态完全是正常的,没有任何不能自控的状况,易北海依然被宣判处以死刑,但在这过程中,各方的拉扯,社会上一些令人不解的舆论,还是让当时的很多医护人员们感到无比愤慨和伤心。 这些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念念不忘地在评述着…… 谢清呈想着当年的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 “谢清呈?” 背后忽然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人惊诧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28章 我也见了陈慢 谢清呈回头,真是巧了,今天陵园大酬宾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赶在今天来上坟。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以前在沪医科的几位同事。 说是同事,其实也不能算,他们是秦慈岩的学生,大多属于神经外科,和谢清呈不是一个科室的。 谢清呈说:“……很久不见了。” 那几个医生中,就有之前夜间急诊给谢清呈换盐水瓶的周护士。 周护士果然和谢清呈很不对付,她脾性又比较急躁,是个直肠子,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谢清呈,你什么意思?你……你来秦老师墓前干什么?” “……” “你赶紧走吧,秦老师的墓不应该是给你这种人祭拜的。” 谢清呈:“我没打算祭拜。我只是不慎路过。” “你——!” 听这人这样说话,旁边几个医生也忍不住了。 有医生冷笑:“谢教授在沪医科日子过得好吧?” “好日子过到有时间来墓地闲逛了,当老师的就是要比当医生悠闲。” 谢清呈淡漠地看着他们:“怎么了各位,我做的事情是有罪,还是有错?你们要当秦慈岩,那自己当就是了,何必希望人人都走他那条路。” “谢清呈!”周护士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语塞,一张马脸拉得老长,“你还要不要脸!” 谢清呈道:“我觉悟低,我要命。” “……你走,你赶紧走!” “就是!别让我们再在这里看到你!” 小医生们情绪控制不住,几乎就要在陵园内掐死谢清呈,结果吵闹的声音太响,把墓地管理员给惹来了。 穿着灰衣服的管理员忙不迭地拉架:“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庄严肃穆!轻声低语!” 他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标牌。 然后又语重心长道:“你们这样子,会惊扰长眠者的呀,有什么怨有什么仇,那你们外面解决去,出了墓园,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别在里面这样大声嚷嚷!” 周护士大白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出了墓园谁还愿意再见到他。见了他这张脸我都窝火……” 谢清呈冷道:“看见你们这些蠢人的脸,我也觉得很晦气。” “谢清呈你——!” “谢哥!”正当这会儿,陈慢祭拜完了他哥,听到这边的喧哗,赶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他穿着一身警察制服,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静了静。 周护士则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她认出他来了。 又是那天夜里守在谢清呈身边的那个年轻警察…… 陈慢:“怎么了?” “没什么。”谢清呈桃花眼一一扫过这些医生的脸,然后对陈慢道,“走吧。” “哦……”陈慢估计他们之间是起了什么矛盾,但是谢清呈可能不想啰嗦,于是道,“谢哥,你小心,这儿刚下过雨,地上好滑。” 两人正准备走,周护士实在恶心的无法容忍,她想起之前在沪一医院发生的一些事情,又看着谢清呈现在衣冠楚楚的背影,一股强烈的厌憎感在她胸腔里激荡,她也不知怎么想的,看着陈慢和谢清呈关系亲密,朝着谢清呈就啐出几句: “谢清呈,之前医院里在传你是个同性恋,我还替你说过话。现在看来,谢教授很有本事啊,连警察你都能勾搭到床上去。有个小警察晚上跟你睡觉白天鞍前马后地伺候你保护你,这下你可非常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会——” “你他妈鬼扯些什么!” 这回是陈慢怒了,他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要冲上去和周护士斗。 谢清呈一把拉住陈慢:“你让她说。” “可是她这样骂你——” “走了陈慢,你还穿着制服,当心你这身皮。”谢清呈冷冷地警告他,陈慢被这提醒浇得稍微清醒些了,胸口上下起伏着,咬牙狠瞪了那些人一眼,最后跟着谢清呈离开了墓园。 两人在回去的车上,陈慢还气得要命,一直骂骂咧咧。 “怎么可以这么侮辱人……” “谢哥你当初的选择也没有错……” “凭什么这样绑架你,凭什么这样说你……” 谢清呈倒是挺淡定的,对方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往他心里去,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什么人也没遇上。 陈慢:“哥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 “我干什么要生气。” “他们、他们那样说你——” “他们是秦慈岩的关门弟子,周护士更是秦慈岩招进医院来的。看我不顺眼都很正常。” “他们还说,我和你、我……我……” “同性恋?” “……” “我又不是同性恋,他说他的,不影响我什么。”谢清呈说着,拿出一个上午都没怎么看的手机,解锁了屏幕。 因为要去陵园,他给自己的手机设置了静音模式,这会儿才看到贺予给他发了个消息。 贺予:“我今天返校了。我们的约定什么时候开始?” 谢清呈皱了皱眉。 他突然想到了在宾馆里那个混乱下的激吻。 他不由地有些不适,回忆起最早沪医科是怎么传出他是同性恋的,也都拜贺予这兔崽子所赐。 就是因为贺予那时候来医院看他,小男生个子长太高,明明还只是个初中生,都快窜到一米八了,没穿校服就把当时还没嫁人的小周护士唬的一愣一愣的,以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哥哥,跑去要他的电话号码。结果贺予那个缺德孙子为了不伤小周护士的心,又为了避免尴尬,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笑着和人家说了句:“啊,可我是谢医生的男朋友,我来等他下班的。” 谢清呈想到这里就有些烦,叹了口气把手机又锁屏了,懒得回贺予。 “我睡一会儿。”他和陈慢说,“下午还有课。” 陈慢还在絮絮叨叨的,不期然听到谢清呈这样说了句,他就住口了。 “哦……那哥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谢清呈就睡了。 破碎的光影透过树梢落在车窗上,又淌过谢清呈轮廓分明的脸庞,线条修长的脖颈,略显苍白的皮肤,最终深藏在了周整妥帖的衬衫下…… 这个男人浑身都散发着冷静,冷淡,又强悍的气质。 不知为什么,陈慢想到刚才在陵园里,周护士朝他们说的粗话,说谢清呈搞了个警察上床,他的心就颤了一下,愤怒里又带上了些非常微妙的感受。 他的视线踅摸过谢清呈的眉目,鼻梁,最后停歇在谢清呈凝冰冻血似的嘴唇上,谢清呈醒着的时候,这嘴唇里说出来的就不会有几句好话,语气都很硬,但现在他闭着眼睛睡着了,那嘴唇似乎又显得很软…… 陈慢渐渐地,就看得入了神,呼吸间的热度,似乎也比平日重了那么一点。 沪大。 初秋的校园已经没了太过聒噪的蝉鸣,但是枯叶似乎看不惯人世间的宁静,纷纷坠落枝头,学生们走过,踩得咯吱作响,喧闹于是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从树梢到了地面。 贺予拖着拉杆箱回来的时候,好巧不巧地,在校门口遇见了仰着头靠在小卖部门口站着的谢雪。 “……你怎么了?” 他本来想绕过去当没看见,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自己也没有和她告白过,而且卫冬恒也未必会接受她的喜爱,他们俩至少还能先保持着朋友的关系相处。 谢雪拿纸巾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不知道啊,秋燥吧,又流鼻血了,哎……你回来啦。怎么都没和我提前说。” “……这有什么好提前说的。倒是你,总是流鼻血要去看,自己请个假,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没关系没关系,不至于那么大惊小怪。” 贺予:“什么大惊小怪,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说要陪我去医院,算我有良心还你不行吗?” 谢雪懵懵的,像是鼻血流傻了:“隔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贺予叹了口气,又抽一包纸巾递给她:“习惯了,都不知道你这记性是怎么考上大学当上老师的。” 他看着谢雪换了一张干净纸巾捂住鼻子:“……流鼻血的事儿和你哥说过了吗?” “我哥他忙呗,我不打扰他。” 这时候谢雪余光瞄见一个人从远处过来了,那个人还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谢雪的脸忽然诡异的红了。 她趁着贺予还没注意到来人,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推了推对方:“那啥,你不是刚回校吗?赶紧收拾东西去吧。你放心!再流鼻血我就先去医务室看看,实在不行我再到医院嘛,我一会儿还有个教工会,我先走了啊。” 贺予:“……那你走吧。” 谢雪就走了。 贺予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拖着行李箱独自往寝室行去。 他现在没打算再把自己的心意告诉谢雪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尤其是在宾馆里失控强吻了谢清呈的那件事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过,但他确实还是一个具有危险性的病人。 他无法肯定自己以后是否还能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 如果他更疯了呢? 所以,或许谢清呈才是对的—— 他应该先走出来,尽力达到让谢清呈能够认可的稳定状况,到那个时候,他再去和谢雪表明心意也不迟。 反正他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贺予认为卫冬恒这种流氓,不会真的和谢雪在一起。 贺予回到寝室,室友们刚好都不在,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坐下休息的时候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未读信息。 发件人是谢清呈。 谢清呈一天都没理他了,直到这会儿才终于纡尊降贵地回了他一条消息: “晚上六点,医科大第三实验楼门口等我。” 他要兑现和谢清呈的约定,开始接受对方所谓的“磨练”了。 六点钟。 贺予准时到了医科大实验楼下。 但是他等了约莫快半个钟头,谢清呈才出来。 谢教授大概是刚给学生上完专业课,穿着一身雪白干净的实验白大褂。沪州初秋的天气尚热,溽暑余韵盘踞未消,他课程结束后就把白大褂的扣子松开了,露出里面浅灰色的休闲西装和笔挺的西裤。 谢清呈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工作卡,“滴”地刷卡走出大楼移门,一阵穿堂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高高扬起,他习惯性拿写字板抬手遮了一下这阵风,脚下步子却没停,就这样自实验楼高高的台阶上从容不迫地走下来。 贺予一手拉着单肩书包的背带,一手往兜里一插,冷眼看着他。 “您好没时间观念。” “下课迟了。”谢清呈说,“等了很久?先跟我去吃饭吧。” 医科大的餐厅味道很好,比沪大要好,谢教授和贺予去了那里。 这时候饭点已经过了,只有几个现点现做的窗口还开着,偌大的饭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迟来的学生。 谢清呈在其中一个窗口刷了员工卡,然后拿着一张食堂大妈潦草写了菜名的取菜纸回到了餐桌前。 等炒菜的时候,他们旁边来了两个男生,居然是手牵手的。谢清呈一开始都还没注意,结果那俩男生面对面坐着聊了会儿天,高个子的那个男人就凑过去,在另一个皮肤白皙的男生脸颊上缠绵地亲了一下。 谢清呈:“……” 贺予:“……” 恐同直男在遇到男同的时候,步调惊人的一致,两人都不用等对方的反应,就一起站了起来,移到了最旁边一桌。 贺予:“你怎么也……” “我受不了。” “……你不是医生么。” “医学理念和个人生活是两回事。”谢清呈把顺手从冰柜里买的两罐啤酒推给了他一罐,然后啪地打开易拉罐,啤酒雪白的酒花涌了上来,他喝一口:“大老爷们为什么要和同性在一起……不会觉得很别扭?” 贺予也开了啤酒,和谢清呈碰了一下,道:“我不得不说,谢医生你的有些想法,我真的很认同。我以前还被男同学告白过……他送了我一大捧玫瑰花。” “那后来呢?” “我打断了他的小腿骨。” “……” 食堂窗口的大妈探出脑袋,扯着嗓子大喊:“19号两份麻辣干锅好了,来拿!” 谢清呈起身拿着取菜单去了。 那两份麻辣干锅,一份是鲜亮红艳,放足了干椒朝天椒和花椒的辣子鸡丁,酥脆鸡块藏在爆炒过辣椒海里,油汪汪的脆嫩葱段点缀其中,大火爆过的蒜片在堆叠成山的鸡块干椒中温柔地释放着撩动味蕾的浓香。 这份是属于谢清呈的。 另一份,虽然名字还是叫麻辣干锅,但里头无麻无辣,是一锅小排,南卤混着洋葱粉炸到外表酥脆,内里多汁,肥厚的杏鲍菇划了十字刀花,缱绻成卷,京葱葱段切的豪迈,在其中尽职尽责地勾出鲜菇和肉类的汁香,哪怕食堂的灯光并不那么炽亮,这锅鲜香脆烫的硬菜还是闪动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柔光,更别提冲鼻而来的蒜香南卤味,直击腹胃。 谢清呈把酥炸小排那一锅推给贺予。 贺予:“……”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你不喜欢?” 贺予道:“我不是很喜欢炸食,而且我腐乳过敏。” 他笑了笑:“您不会在借机报复我喂您吃了芒果的事儿吧?” “……我有个熟人,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每次来都喜欢吃这个。我以为你们年轻男孩子就喜欢这种东西。你过敏就别吃了,重新点一份。” 贺予不那么在意地:“哪个熟人?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上次在医院那个,你也没见着他。” 谢清呈刚说完这句话,正准备把员工卡给他,忽然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放下了筷子:“……说曹操曹操到,我接个电话。” “喂,谢哥,我在你教学楼附近呢,你下课了吗?”陈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贺予模糊可以听见一些内容,但并不是很清楚。 谢清呈看了贺予一眼:“我这里有个病人。我今晚和他有些事要说,你怎么来了?” 陈慢停了几秒:“我、我下班刚好路过,你早上不小心把你的笔记本落车里了,我给你带过来。你要有事你就先忙。” 贺予对这个曹操倒是有些兴趣,他对所有能和谢清呈建立稳定关系的人都有一定兴趣,想了想:“没事,人都来了,一起吃顿饭吧,正好这份香锅我吃不了,您不是说他喜欢吗?” “你不介意?” “不介意。” 谢清呈就告诉了陈慢位置。 贺予重新去窗口选了一份清淡的海鲜砂锅粥,又要了几罐啤酒。 当他点完餐时,陈慢正好急吼吼地走进食堂,他提了个纸袋,里面是谢清呈的笔记本。 贺予则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单手拿着三罐啤酒,目视前方,挺淡漠地背着单肩书包从窗口走了回来。 他们在谢清呈的餐桌前相遇了,互相看了看。 两个年轻人都长得抢眼,陈慢很清爽阳光,贺予非常漂亮优雅,是正常人一眼瞥过去目光都会停留片刻的那种长相。 对视间,微微一怔。 贺予觉得陈慢有点眼熟,陈慢似乎也这么觉得。 但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陈慢是个很和气的人,回过神来,先冲贺予笑了一下,贺予向来在人前知书达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搁古代再变个性,贺少就和大家闺秀似的,轻易不可能失礼,所以他也对着陈慢客气地笑了笑。 “你好。” “你好,警官。” 陈慢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贺予:“谢教授提过你。”而且我在医院里看到过谢清呈披着你的制服。 谢清呈看他们俩站的和后宫剧里贵妃见答应似的,皱了皱眉:“坐吧,站着干什么?” 陈答应是个警察,很有人民公仆的谦让素质,笑道:“同志,你坐吧。” 贺贵妃是从小和父母出入商务场合惯了,很讲资本主义的客套礼让,微笑:“先生,你先请。” 人民警察猝不及防被叫先生,有些不适应,挠挠头,挺拘谨地坐了。 资产阶级冷不丁地被叫了同志,倒是很自若,笑了笑,也跟着坐下。 他们俩人都没有具体自我介绍。 现代社交场合就是这样,遇到朋友的朋友,通常不会把自己的姓名给报了,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隔阂,也清楚彼此就是一顿饭的缘分,不会深交。报名字也就没有必要。 但这丝毫不影响二位年轻人的友好沟通。 两人毕竟年纪相仿,共同话题多,再加上贺予本身就有种“谢清呈的熟人我都想看看是什么奇葩”的心理,话题一带,两个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居然就能从游戏聊到球星,从球星聊到赛事。 聊到后面陈慢和贺予两个年轻帅小伙笑得都挺开心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交流,简直就和国共达成了统一战线似的。 谢大哥和他们中间仿佛出现了一道东非大裂谷般的代沟,居然一句话也搭不上。 “……哈哈哈哈对,那个球是太厉害了。” “封零决杀,确实罕见。” “英国那场你看了吗?” “我那天值班,看的回放……” 俩小年轻让中年男人烦了:“你们吃不吃饭了?” 陈慢立刻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和同龄人聊的太投机了,连忙给谢清呈递了罐啤酒:“哥,你喝。” 贺予不动声色地低头,屈起手指轻抵额角,把唇角的一抹嘲笑隐匿掉。 他就是故意的。 谢清呈在医院是这个人陪的,那说明他们关系应当还不错,贺予就对这警察的性格产生了些兴趣,想看看什么人能容忍谢清呈这种爹男。 现在一看,确实是个心理非常阳光的傻小子。 陈慢这会儿开始怕冷落谢清呈了,不太敢和贺予聊天,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清呈讲话。 一餐饭吃得差不多了,贺予估计接下去也没什么可聊的,于是笑道:“谢教授把正事和我说一下吧,说完我就走了。” 谢清呈也不留他,给了贺予一份名单:“这些是经常旷课的学生,给你一个星期,去和他们逐一沟通,看他们一个星期后情况没有改观。” 贺予接过来一看:“怎么都是女生?” “男生那一份在我这里。” 贺予仔细看着名单。 谢清呈:“我这里男生名单和你的人数是一样的,这星期我也会找他们谈话,下周大课上我会点名,如果你的数量不及我,就算你输。输了要替我干活。” 贺予:“这很难成功吧,您是老师,威胁他们挂科他们不就都回来了。” “容易做成功的,还叫什么锻炼。你干脆直接要求我喂你喝奶得了。” 贺予不想和他多啰嗦了,学霸是不怕挑战的,于是他把资料随意往单肩书包里一塞:“走了,一周后见分晓。” 说完也很客气地和陈慢点了点头,笑道:“警官您慢慢吃,以后有缘再见了。” 贺予走了之后,陈慢问谢清呈:“哥,他是病人吗?看着挺开朗的。” “……他就是有点小问题,失恋了。他爸不放心,让我做点开导。” 陈慢顿时震惊:“啊?他这么帅也能失恋啊。那女孩儿眼界也太高了……” “长得帅有什么用。”谢清呈说到失恋就想到杭市,说到杭市就想到贺予那个没长眼的吻,想到那个吻就有些不舒服,冷着脸对陈慢说,“你看他那既不会赚钱又不能养家的样子。” 陈慢不知为何静了一下,然后笑道:“哥,我能赚钱,还会养家。” 谢清呈根本没在意,只当是年轻帅小伙之间莫名的攀比心:“挺好,趁年轻,赶紧找个对象吧。” 陈慢:“……” 谢清呈淡道:“多吃点菜。” “好……” 第29章 他犯规 几天后,沪医科。 谢清呈办公室内。 “呜呜呜谢教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没有心!我不是人!我辜负了您的信任,辜负了党和国家对我的期望,我以后再也不旷课了呜呜呜……” 谢清呈坐在办公桌前,钢笔尖划过纸面,在名单上打了个勾,眼也不抬地对对方说:“好。回去吧。” 男生痛哭流涕地走了。 对付问题学生他有的是手段,这个临床医学专业的男孩子嚣张跋扈地进来,不就泪流满面着出去了?走之前还向谢清呈频频鞠躬,更咽着保证自己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后再也不翘课了,翘课也不翘谢教授的课。 谢清呈合上笔记本,手指交叠于身前。 这些学习态度有问题的男生都已经和他保证了今后一定端正自己。除非贺予也能把另一张表格上的女生全部规劝上岸,否则这一局贺予真玩不过他。 他仪态笔挺地坐在办公椅里,只觉得胜券在握,于是淡淡地想了一会儿该如何调教输了的小学霸。 漫不经心地思量了片刻,手机忽然响了。 “喂。” “谢教授,是我。” 打电话来的是法医系大一的一个女生。 和贺予一样,这位女生也是个学霸。虽然她出现在了贺予的谈话名单上,不过她却是谢清呈最规矩的学生之一。 她是谢清呈特意安排进去的。 作为一个研究尸僵巨人观比研究迪奥香奈儿投入得多的冷酷女士,她被特许专业课不一定要来,原因无他,主要这位高冷女神自学起来比跟着班级进度快得多。 这种学神兼女神往往落落寡合,她和班里同学都不太来往,不是所有老师的话都听,但是她对谢清呈却很尊敬。 一来是因为谢清呈专业确实过硬,能激发女学霸的慕强心理,二来则是因为她当初申请自主学习,学校并不允许,还是谢清呈替她争取来的机会,说要因材施教,所以女学霸对谢清呈心存感激。 “谢教授,那个叫贺予的男生来找过我了。” “他怎么说。” “倒也没一上来就劝我好好学习,他说他是您派来要和我谈谈心的,约我明天和他去喝杯咖啡。” “你去,但别听他劝。” “我知道啦,您这个忙我肯定帮到底。”女学霸道,“不过谢教授,他是隔壁沪大的吧,也不是我们医学院的,您怎么和他认识的,他是您亲人?” “熟人的儿子。”谢清呈说,“他父亲以前帮过我忙,儿子遇到些问题,我帮着教一教。” 他这也是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贺继威,他也许不会管贺予这么久。 “哦。”学霸也不多问了,“那我知道了,我做事您放心,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我先去看书了,挂了。” 谢清呈收了线,把手机往兜里一扔,收拾教参回了宿舍。 当然,谢清呈也知道贺予不是省油的灯,他冷眼旁观着,一周才过两天,那些心思未收的女孩儿就陆续回到了课堂上,人数一个一个地增多,到了周四的时候,除了女学霸之外的十一个学生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回到教室里坐着了。 女学霸是最后一个。 周四下午,学霸抱着问题本子,过来向他求教,谢清呈解答完了之后问:“贺予找过你了吗?” “找过了。”扎着马尾,利落干练的女孩回答道,“一周找了两次,都是和我一起喝的下午茶。” 但女孩儿说到这里,居然迟疑了一下,然后道:“只不过他……他并没有和我谈什么旷课之类的事情,就真的只是请我出来走走,谈谈心。” 谢清呈微微皱眉。 都周四了,还没讲正事? 还有三天这周就翻篇了,贺予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出神间,女学霸忽然轻咳一声:“谢教授。” “嗯?”他掀起眼帘,心不在焉地,淡淡瞥了她一眼。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谢清呈已经把解题的钢笔从桌上拿起来了。 但是女学霸下一句话就让他又把笔盖盖上了—— 学霸问了个和学习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个,贺予是不是沪大编导1001班的?” 只有谢清呈这种钢铁直男,才能在姑娘的话都问到这份上了,还不理解对方存着什么心思。他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抱着笔记本站着的铁娘子,她打听这干什么? 最后只得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是。怎么了。” “没什么。”学霸果断道,把笔记本一摊,成功分散了老师的注意力,“谢教授,这是我这周整理出的和您的专业有关的问题,麻烦您帮我解答。” 转眼到了周日。 女学霸给他来了条消息:“谢教授,您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了一天,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可以找您谈一下吗?” 于是晚上六点半,谢清呈按约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五楼,回廊的最尽头处,沿着长长的走道行来时,他完全没认出站在扶栏边的那位女生是谁。 他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口,都开始摸钥匙准备开门了,却还自动无视了那个近在咫尺的女孩儿,甚至当对方开口叫了声“谢教授”,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看那个少女,而是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永远清汤挂面头白t加牛仔裤的学生。 “…谢教授,我在这里。” 谢清呈回头:“……”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后脑“砰!”地直接撞上了办公室的铝合金防盗门,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脑袋半眯着眼。 “教授!您没事吧?” “……我没事。” 他撞一下是没事,倒是眼前的女孩儿看起来问题比较大。 女学霸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松开了自己一直扎着的马尾,让造型师将头发吹得蓬蓬松,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纯白色薄纱连衣裙,纤瘦的双腿像玉斫而成的,笔直往下,线条收尾在一双黑色缎面高跟鞋上。那高跟鞋有着银亮的搭扣,缀着她幼嫩的脚踝,衬着她藕粉色的指甲。 谢清呈上下确认了好几轮,才得出鉴定结论,这确实不是赝品,真货无疑。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隐隐绰绰有某种预感。 果不其然,女学霸下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她的来意:“谢教授,那个,我来是想和您说,我今天又和贺予出去了一次,这次他和我谈了让我回教室上课的事,但是他也把你们之间的约定也告诉了我。” “……” “谢教授,虽然我很尊敬您,但我觉得您这样乘人之危不好,实在不是为人师表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谢清呈原本准备拿钥匙开门的手就停住了:“……贺予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他说了他和喜欢的人告白没有成功,您让他多磨练磨练,所以给他设置了很多难度很高的挑战。” 谢清呈一抬手,骨节分明的修颀手指抓过额发,将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烦躁地抓乱,有几缕墨发垂下来。 他就在这散乱的墨黑后面,用一双冷锐的桃花眼瞪着她,啧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开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顿了顿,又道: “……算了,你回去吧。” 但女学霸并没有走,还是以学霸的坚持,炯炯有神地凝视着他:“老师,您要体会一下贺予的心情,不要在这个时候为难他。我觉得这件事真的是您做的不对,希望您以后有机会,能和贺予道个歉。” …… 贺予这是给她下了血蛊了吧。 谢清呈的神情冷了许多,目光自碎发下刺出来:“我请你回去,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但是回去之前我想和教授您坦白,您和我私下里的约定,我也已经告诉贺予了。” 谢清呈:“……” “没办法,他对我真诚,我也不想骗他。您把我列在名单上是专门为了赢他这件事,我实在无法替您隐瞒。” 这小叛徒最后居然还不忘彬彬有礼地给谢清呈鞠了个躬。 “请您见谅。” 说罢小姑娘就转身,跺着高跟鞋婷婷袅袅地走了,愣是走出了谢清呈认识她这么久以来都没有走出的猫步。 谢清呈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但他实在没法和女学生计较,只得咬着牙低低地念:“贺、予……” 光影晃动。 面前不远处,有脚步响起。 然后—— “谢教授找我?” 谢清呈蓦地抬起头来,头发更散乱了,目光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钉过去。 在他眼前转出来的,赫然是插着口袋,背着单肩书包的高个子男生,那男生神情舒展,从容淡然,宽阔舒朗的前额下面,一双杏眼睥睨垂睫,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贺予居然一直都在走廊尽头处的一个哥特式大圆柱子后面藏着,女学霸不知道,谢清呈也不知道。 在女学霸替他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时候,在谢清呈被学生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贺予居然就那么双手插兜气定神闲地靠在那根该死的、三人合抱的哥特柱后面听着。 这他妈还是人吗? 谢清呈青着脸,目光阴鸷:“你——” “哦,您可不能说我。”贺予一抬手,做了个嘘的动作,微眯着的眼睛里竟似带着旁人绝对无法觉察的痞气。 他自上而下地望着谢清呈,冷笑道:“是您先找人算计我,合着伙不让我赢。我想办法这样对付您,也不算我卑鄙吧?” 谢清呈:“……” 输都输了,再啰嗦丢的只会是自己的脸。 谢清呈于是咬着牙根,不再多言。 好一会儿过后,谢清呈才道:“你怎么骗的她?你看看她现在打扮的那鬼模样,还有没有学生该有的样子?吊带衫超短裙……” “不好吗。”贺予绕过来,往谢清呈咫尺处一站,一手仍插兜,一手仍攥着单肩包的带扣,区别只在于离得更近了之后,他低眸垂着眼睫毛看着谢清呈的动作就更赤裸。 “那您说,学生该有什么样子。” 他逼近他,好像要把他钉穿在门板上似的。 “文化衫,牛仔裤,高马尾,不化妆?” “谢医生啊,”他叹了口气,“我其实很早就想告诉你,有病的不止是我,你也得看看。你掌控欲太强了,直男癌知不知道?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穿个吊带裙你还觉得不知检点。” 走得更近一步,几乎要垂下脸来,鼻尖对着鼻尖。 这个距离异性会觉得暧昧,但俩人都是男的,也没有同性的性取向,因此这就成了带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的距离。 这种信息无需特别的语言解释,自然而然就直直没入谢清呈的血肉里。 谢清呈被贺予逼得往后靠在了冰凉的门板上,这会儿回过味儿来,觉得非常不舒服。谢清呈不想和他废话了,抬手抵在贺予结实宽厚的胸口。 “算了。我不和你废话,你让开。” 说罢,将人狠狠把一推,而后揉了揉右腕,垂下胳膊横了他一眼,从他墙一般堵着自己的身边,沉郁着走了出去。 “……等一等啊,谢清呈。” 走出十几米开外,贺予却又转头,在他身后悠悠地叫住他。 谢清呈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但他阴郁地站了一会儿,还是铁青着脸侧过头来:“干什么?” 贺予扬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从书包里掏出来的名单:“这局你输啊。” 这还不算,完了这败类还把名单往包里一塞,然后拿出了一块粉色包装纸包着的东西。 贺予一边抬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他,一边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包装丝带,悠悠道:“教授虽然是在和我玩锻炼游戏,但您输了也该有惩罚吧。不然多没意思。” “……” “您说说,您作为教授,又是长辈,还是我前私人医生,却这样不守规矩,您说我该罚您什么好。要对您怎么样,才算给了您一点点教训?” 输了人不能输风度,愿赌服输。 谢清呈冷漠道:“你想怎么样。” “好可惜,我呢,还没想好。” 贺予温声道。 “先欠着吧,等我以后想到了再一起算。” “一起算?” “嗯。我觉得你接下来还会输给我。” 谢清呈这回火有些压不住了:“贺予,你不要太猖狂。” “不敢。”贺予笑了,这样说着,却很“敢”地用挑衅的眼神把谢清呈踅摸了一遍,“不过谢教授之后最好还是不要作弊了,您技巧不好,只要动一动,就很容易被我发现。” 他语气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 嘴上说着,手上已经撕开了粉色包装纸。 那原来是一块巧克力,不过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并不是外头买的,而是某个新手笨拙的手作。 “您刚才不是问我怎么和人家沟通的吗?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请了两次下午茶,今天陪她去了手工巧克力课而已。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别的学生都嫌她不合群,阴阳怪气,其实她挺好相处的。只是没什么人会在玩的时候主动邀请她。” 他说着,啪地咬断了巧克力块,含了一小块褐色的可可凝脂在两排雪白的齿间。 然后背着单肩包,从谢清呈身边走过。 错肩而过时,这男生看都不看谢清呈一眼,杏眸笔直地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地把巧克力咬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 “好甜啊。” 学霸说完就走了,丢给了谢清呈一个夕阳里斯斯文文的背影。 同一时间。 暮色斜沉,沪州某别墅内。 女人的高跟鞋踩过露台的砖,红色的裙摆掠过男人的腿。 “段总。”她笑着偎在男人身边坐了,替男人点了支烟。 “梁季成家里的东西都销毁了?” “全干净了。” 段老板笑了笑,接过她递的烟,抽了一口。女人撩开大波浪长发,顺势想依过去索一个吻,段老板侧过脸,避开了,在她颈脖子边闻了一下。 “今天和几个人睡过?都是味儿。” “还不都是为了您?”女人懒懒地,“什么时候可以对沪大下手?我陪那几个校董睡着都睡烦了,油腻腻的老东西。” “那些校董是老东西,黄总就不老了?我看你挺喜欢他的。” 女人娇媚地拿指尖摆弄着头发:“黄总那是人老心不老,越活越有风度。不过……”她笑笑,“我更喜欢段总您……” 段老板竖起手指,点在她的软唇上,淡淡道:“你要再这样不规矩,我就得和你家黄总去说了。你猜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女人僵了一下,勉强笑道:“我和你闹着玩嘛。那么严肃。” 段老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挺冷静地:“好好做你的事去,我看出了成康病院那个意外后,下面有好些人蠢蠢欲动,不太安分。你再陪那几只仓鼠玩一阵子,等我们这儿养的黑客从美国购置的设备来了,震慑耗子们的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他抬起女人的下颌,端详着她的眉目。 轻声慢语:“到时候技术靠黑客,但打扫沪大的仓鼠笼子的事,还是要靠你和她。” 灯光照在女人的面庞上,那是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那竟是沪大的女老师,蒋丽萍! “下手多狠都没事。”段老板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的委屈……做完之后,你就不用再在那群老仓鼠之中,去当个‘窃听器’了……” 第30章 谁喝奶 转眼又过一周。 这周的周末,谢清呈没有住在医科大——他要回沪州市区的那个旧宅看看。 他们兄妹读大学开始,老宅就不常住人了,再怎么说也是男女有别,那不足四十方的蜗居之地让谢清呈和谢雪都生活得有些尴尬。 不过因为他俩和街坊邻居关系都很好,黎阿姨更是把他们疼得像亲妈一样,所以兄妹二人隔三差五都会回来,和黎阿姨吃顿饭,住上两天。 最近谢清呈手头事情很多,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正好这周得了空,于是打了个电话给谢雪。 “周末去黎姨家,我开车来接你。” 没成想谢雪说:“我前天晚上路过那边,已经去看过她啦。” “……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谢雪话头咕噜一转,“我就是没事闲逛呀。” “从沪大到陌雨巷要换乘三班地铁,而且那附近什么大型商场也没有,你自己闲逛到那里去?” “是、是啊。” “谢雪,你别和我在这里撒谎。”谢清呈语气骤冷,“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雪哼哼唧唧半天编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干脆慌张地“啊”了一声。 “哥,我手机没电了。” “谢雪!” “真的没电了,我挂了啊,哥你自己去吧,我周末还有点事,记得帮我向黎姨问好!拜拜!” 谢清呈还想再说什么,回应他的已经是手机一串嘟嘟的忙音。 …… 谢清呈掐了通话,寒着脸将手机往桌上一扔,走到宿舍阳台上,心烦意乱地抽完了一整根烟。 谢雪不去,他还是得回去的。 不仅是要去看黎姨,还得收拾收拾屋子。虽然不常住人,但那毕竟是他和谢雪真正的家。 于是周五晚上下了课,谢清呈拾掇了些简单的私人物件,坐着地铁回到了陌雨巷。 那里是城内少数没有拆迁的破弄堂之一,还是当年做租界时造的,暗红色的砖,粉白色的边,政府每年都拨款将外表修缮得尽量漂亮,却依旧改变不了美人迟暮的天命。纵横交错的晾衣绳像脂粉盖不去的皱纹,细节处剥落的油漆是黯淡了的唇彩,这些小矮楼横亘在气派敞亮的现代建筑间,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坐在年轻人中央拍照的祖奶奶,颇具时代特色。 谢清呈进了弄堂里,有些大婶爷叔正在收衣服,见了他,就和他打招呼—— “谢教授,侬回来哒?” “谢医生吃了吗?爷叔这里煮了点玉米吃不掉,一会儿给你送去啊。” 谢清呈和他们应了,然后侧身拐进那个停满了破自行车的楼口,进了自家院门。 街坊们最早都管他叫小谢,后来谢雪长大了,嘴远比他甜,和别人的交流也比他频繁得多,所以“小谢”这个亲昵的称呼就给了妹妹,而他多半被他们客客气气地称呼为谢教授,谢医生。 唯一不叫谢清呈职业名的长辈,是黎阿姨。 谢清呈和她家是一个门堂,他进屋把带回来的换洗衣服一放,就去敲黎阿姨家的门。 “吵吵吵,作死啊,大晚上的——” 敲了半天,黎阿姨家的小红破门没开,倒是阁楼上住着的爷叔把窗户一开,勉强歪着伸出个毛发稀疏的脑壳儿,但骂了一半,发现下面站着的人,爷叔就收敛了唾沫星子。 “哦,原来是谢医生回来啦。” “爷叔,黎姨呢?” “哎哎哎,她前几天见过小谢嘞,就觉得侬不会跟着那么快回来嘛,所以她今朝去她小姐妹那里了。” “去她朋友那里了?”谢清呈微皱眉。 “是啊,哎呦,侬又不是不晓得侬黎姨的咯,人来疯一个,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疯癫颠和小姐妹搞什么旗袍秀,玩得来个开心。估计这两天都不会回来的。” 谢清呈:“……” “谢医生饭吃过了没啦?”爷叔瞎唠完了,就招呼谢清呈,“没吃过么上来和爷叔一起吃。” 谢清呈和街坊向来是不客气的:“吃什么?” “吃芒果。”爷叔从窄窗里探出一只谷树皮般的老手,手里捧出一只黄澄澄的剥了皮的大芒果。 谢清呈:“……” 老顽童见他神色,嘎嘎笑出声,几络稀疏的头发在风中乱颤:“瞧瞧你,瞧瞧你,一本正经,眉头紧锁,哈哈哈哈哈,发靥。” 谢清呈:“……算了,您自己吃吧,我回家了。” 说罢甩门进了自己家房间。 屋内一分两半,拿简单的蓝色帘子拉着隔开,靠着窗口能看到外面风景的是谢雪的住处,虽然空间狭小,不过窗口摆着好几盆可爱的多肉植物,还有盛开的月季花。床是她读初中时谢清呈给她换过的公主床,上头摆着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和抱枕,床沿一侧捱着的墙壁上还贴着已经褪色了的明星海报。 谢清呈把自己的外套往自己床上一丢,修长的手指穿进领带扣里,扯松了,透了口气。 他的床摆在靠着门的位置,也是拿纱帘隔了一下,他活得不那么讲究,一张老式木床从他爹妈那一辈用到了现在,老家具结实,三十多年兢兢业业风雨陪伴,还是很牢靠耐用。 忙了一周,谢清呈太累了,他倒了点水吃了点药,在床上躺着睡了一会儿,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黎姨不在,他也懒得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于是摸出手机随便点了一份外卖。 点完还没把页面关掉,一条微信提示就跳出来了。 贺予:“你在哪儿?” 谢清呈懒得回。 第二条信息又弹出来了:“我来医科大找你,没看到你人。” “……” 谢清呈累得不想打字,能少打就少打地回复:“家。” 贺予倒是好像字多不要钱:“你在家?你回家了吗?谢雪是不是也和你一起?” 一直紧绷的人,一旦回到安心的领域,彻底放松了下来,就很难立刻上紧发条。 谢清呈就是这样,他平躺在老式木床上,松着领带和衬衫最上面两粒扣子,整个人都懒懒软软的,连手指都懒得动了,直接摁着发语音,嗓音有些慵倦的沙哑:“你烦不烦啊你,她没和我一起,周末了,还来找我干什么?也没奶给你喝。自己不会点外卖,还要人陪?” 他平时对贺予说话也不至于这么呛。 主要之前被贺予发现他作弊,他有些丢身段,又没想好该怎么扳回一局,因此整一周都没找过小鬼。 现在贺予主动弹他了,他也来火,想要休息,不想操心神经病。 神经病果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来了条文字消息。 “我有些无聊。” 谢清呈继续毫无波澜地语音:“和你同学玩儿去。” 文字消息:“我想来找你。” “你听不懂我说话贺予?我周末,要休息,而且我在我自己家,你也就小时候来过几次,不记得路。”谢清呈烦躁地拒绝他,但可能是因为平躺在床沿,人又累,不免带上些柔软的鼻音。 贺予又是一条文字消息:“您放心,我记的很清楚。” 谢清呈:“……” 也是,不然怎么是学霸呢。 “你别来了,没工夫招待你。除非你又病了。你病了吗?” 文字消息:“没病。” “那就别来。” 接着发文字消息:“你上次输给我,我还没给你提要求是不是?” 谢清呈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脸照的蓝莹莹的,愈发死气沉闷:“……贺予,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回对方的消息没有马上回,似乎在思量。 就在谢清呈等得失去耐心准备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睡的时候,贺予又来了一条消息,这次居然直接是语音。青年的嗓音条件很好,一池温沉,字字含蓄。 只是说的话却很恬不知耻。 “我没发病,但心情不怎么好,想着在别人面前都要装,挺累的,但在你面前不用,所以我来找你散散心。” “……我是操场吗?你没事就来我这儿散心?”谢清呈对着那好听的音色发火,“贺予,你有什么心理障碍,之前躲我躲得比狗还快,结果上次让你得了些甜头,你现在还自己追过来,怎么,还上瘾了?” 贺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可能之前眼睛里一直都追着谢雪,心里总有一点期待。 现在这种期待没了,他的视线也不愿再让谢雪瞧见,于是他只好选择把目光转开。 在这茫然无措中,他终于发现了谢清呈是他排遣心结的最佳对象——谢清呈很了解他,而且…… 而且谢清呈的眼眸,至少是和谢雪相似的。 他看着,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多少有点宽慰。更何况让谢清呈输给他这种滋味真的很有趣,是他之前没有意料到,也从没想象过的。 谢清呈或许说得对,他是有点上瘾。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等着谢清呈对他的再一次使唤,却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一周过去,不免有些烦闷,于是今晚才纡尊降贵地给他发了这样的消息,并且在谢清呈一次又一次拒绝之后,冷着脸忍不住文字消息改语音消息,希望对方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悦。 “我现在就过来。” 谢清呈烦得直接把手机往墙上一扔,贺予那欠揍的语音还在逼仄的老屋内自动播放着—— “您一星期没找我,不会是怕了吧。”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他妈怕你个鬼。” 贺予是个实干派,说来也就真的来了,谢清呈原本指着他记岔了位置找错人家,但当老破防盗门被不疾不徐地敲响时,谢清呈知道,指望贺予的智商下降,还不如指望贺予走在路上掉进施工中的窨井盖里来得实际。 “笃笃笃。” “……”躺在床上累到断电的谢清呈动了下手指,仍不想起身。 贺予发挥了当代大学生尊老爱幼,文明守礼的优良品质,也不催,也不走,谢清呈不起床,他就这样每隔一会儿,就不轻不重地屈起食指敲几下门。 他甚至都不急。 他不急,楼上老当益壮听力好得很的爷叔却急了,爷叔一把推开阁楼窗:“敲敲敲!敲这么久不会问一句有没有人啊!耶?侬个小伙子眼生,侬找哪个啊。来参加社区公益,慰问孤寡老人呐?” …… 真他妈丢人现眼。 躺在床上装死的孤寡老人谢清呈被迫起身,一把拉开防盗门,对楼上喊了句:“没事爷叔,我熟人。” 一边攥住外面站着的青年的衣领,猛地把人从半敞的门缝里拽入屋内。 “你给我进来。”破破烂烂的防盗门砰地在两人身后合上,门上贴着的“福”字因为力道太大,还震颤着歪了几寸。 谢清呈黑着脸,把贺予摔在墙上。 “想干什么你。” 贺予靠着墙站着,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洗衣服清香,还有年轻男孩子在太阳下晒久了弥散出的气息,隆盛的青春味道。 这味道登堂入室,和谢清呈屋内潦倒慵冷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 贺予扬了扬眉,竖起手指了指楼上:“别人不是都说了?我来慰问孤寡老人。” 说着绕过抵在自己身前的谢清呈,啪地把屋内的大灯打开,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小伙子根本没有义工志愿者的含蓄,浑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最可气的是在家里转了一圈之后,这位义工同志居然还回过头来,很有礼貌地对被他慰问的“孤寡老人”提要求。 “谢哥,我有点饿,可不可以给点吃的。” 谢清呈烦得要命,抬手把自己垂下来的额发抓上去:“喝奶去吧你。” “您有奶给我喝吗?” “……”谢清呈没好气地从纸箱里翻了一盒舒化奶扔给他。 贺予看了一眼:“这奶不够纯粹,我从来不喝这个牌子。” “……” 谢清呈眼神如刃,薄唇如霜:“那少爷你要喝什么?要不要我找个人给你现产点?” 第31章 他真是不要脸 不纯粹的奶被冷落了。 而谢清呈自己点的外卖就是两只包子,一只肉包,一只菜包。 贺予不喜欢吃肉包,觉得肉多太油腻,可给他菜包吧,他又觉得人家菜叶子没有认真洗干净,那姿态就和旧社会大老爷的姨太太似的。谢大哥最后一面寒着脸,一面打开冰箱,好容易从冷藏室内翻出一袋馄饨。 谢大哥问贺姨太:“隔壁邻居包的,最后一袋,纯天然无污染,就这个了,你吃不吃?” 贺姨太的目光瞥过大哥的眼睛,鉴别出当家的大男人忍耐度已经到临界了。 他毕竟是来散心的,真要把谢清呈惹烦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于是贺予笑笑,那漂亮清秀的俊脸瞧上去竟然还有些内敛的意思——虽然是装的。 “那就麻烦您了。”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义工界的魔幻现实。 只见得被慰问的孤寡老人谢医生阴郁着脸,紧抿着薄唇,举着木柄勺在电磁炉前守着锅里的水沸腾。 而上门慰问的大学生志愿者,贺予同学则很自觉地站在离谢清呈直线距离尽量远的地方。君子远庖厨,他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安静淡然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贺予初中的时候,跟着谢雪来过几次,当时李若秋还在呢,屋子里摆着谢清呈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照片已经没了。 但好像不止是李若秋的照片,有几个位置的旧照摘除痕迹明显更早,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贺予感觉他初中来的时候这些照片可能就已经不在了,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谢雪身上,没有太留心。 “你要不要醋?”谢清呈问他。 “要啊。”贺予说,“我自己加。” 屋内很安静,隔着墙,能听到陌雨巷里蜗居的邻居们细碎的动静。人在世上就像细胞在体内,运作时间错落有致,细胞们新城代谢的周期不同,而人们活得也各有各的节奏。东家在洗碗刷筷的时候,西家灶台点火的声音才刚刚响起。 贺予靠在窗棂边,看到有一只变色龙爬过了窗台。 他伸出手,变色龙居然也不怕他,由着他摸了摸它的脑袋。 贺予这人的气场就是这样,冷血动物从来都与他很亲近,不避他,或许是把他当作了同类。 但谢雪最喜欢的就是毛茸茸的温血宠物,最怕的就是虫蛇蝎蛛。 如果谢雪看到这条变色龙,一定会大惊失色惨叫连连地把它赶走。 贺予摸着变色龙的脑袋,变色龙享受地眯起眼睛。 贺予想,或许他和谢雪有些地方是确实太不一样,以至于她不喜欢他,却喜欢那个卫冬恒。 现在他站在这里,站在谢雪度过了童年与少女时期的地方,那些原本可以抚慰他心境的,属于她的生活气息,此刻都成了茂盛的荆棘。 根源深入泥土,枝桠直刺苍穹。 人心一旦长了棘草,就连天地都会跟着生疼。 贺予感到不太舒服,于是和变色龙轻声道了个别,就从谢雪的窗台边走开了。 等谢清呈把馄饨盛好,一回过头,就发现大学生义工贺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躺在了自己床沿,并且还拿枕头盖住了脸。 谢清呈:“……你干什么。洗澡没有,就往我床上躺。” 贺予没说话,依旧拿枕头盖着脸,也和变色龙似的掩藏着自己。 谢清呈就说:“你还不吭声?” “……” “再没动静我就当你被闷死了,打电话给太平间抬你。” 几秒沉默之后,大概是为了免遭进太平间的厄运,贺予总算抬手,把枕头扯下来一点点,露出半张侧脸,杏眼在枕头后面望着谢清呈,表情很嫌弃:“你床上的烟草味好重。” 谢清把碗一放:“嫌烟味重就别赖着,起来吃饭,吃完早点回去,我要休息。” “我上次来你家里烟草味还没那么重。” “那都多久之前了。” 也是。 贺予想。 那个谁,李若秋在的时候,谢清呈还不抽烟。 估计嫂子不允许吧,谢清呈这人挺冷淡的,但是他又很负责,很有男子担当,妻子如果不喜欢,他肯定会想办法让着对方。 贺予躺在谢清呈的床上,看着谢清呈淡漠的侧脸,忍不住起来自己第一次到他家时,李若秋笑盈盈地去帮他准备点心茶水,他坐着等的时候,无意间就瞥见过这张纱帘半掩的大床,那时候他心里就觉得挺奇怪的,因为他不太能想象的出来谢清呈和女人睡觉的样子。 谢清呈那张严肃的,冷峻的脸,也会有情欲染上的时候吗? 谢清呈皱眉:“在想什么?” 贺予温雅地:“在想人生。” “……” “谢哥,你后来也没再去相亲了?” “我没打算再婚。” “您也才三十多……”贺予慢慢道,“您不孤独吗?” 谢清呈漠然看了他一眼:“你的问诊范围真宽,太平洋医生。” 贺予笑了。 估计谢清呈就一性冷淡。 “馄饨吃不吃了?不吃我倒了。” 贺予到底也饿了,总算顺着谢清呈的意思起身,坐到小桌边。 谢清呈给他的椅子还是谢雪小时候用的,又小又矮,贺予189cm的身高坐在那上面非常别扭。谢清呈又丢给他一瓶醋,给小朋友一个勺,最后冷冷添了句:“要不要围兜?” 贺予倒也不和他计较,侧过脸微微一笑,看起来很乖,但眼里捎着的刻薄暴露了他挑衅的意味:“那医生您不如直接喂我吧?” “……” “给。”说着还把银勺递还给谢清呈。 谢清呈寒着脸:“滚去自己吃。” 不过那馄饨确实有点烫了,贺予想要稍微凉一些,于是拿起手机管自己先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会儿。 谢清呈的爹性控制不住:“你吃饭就吃饭,打什么游戏。” 贺予头也不抬,指如翻飞:“这不是游戏。” 谢清呈低头看了他的屏幕,确实不是游戏,好像是一堆飞速运转的代码。 “什么东西。” “练练手,黑客指令。” “你们不是都用电脑吗?” “我自己设置过,电脑上操作的我手机端也都可以。”贺予淡道。 谢清呈对这种事情没太大兴趣,也不怎么了解,但他大概知道贺予的水平,应该是很厉害的那一种。不过贺予只是把进攻别人防火墙当一种需要凝神专注的游戏,没干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两分钟。” 贺予最后啪地按了一下确认键,数据定格在某一知名网站的突破界面上,他抬手看了看表。 “这次速度还行,可能是急着想吃馄饨。”他笑着又把页面关了,他只想和对方防火墙玩,对里面的数据信息毫无兴趣,就像一个性质古怪的大盗只喜欢开各种高级锁,锁开了之后却懒得行窃。 谢清呈:“……” 贺予放下手机,这时候馄饨的温度刚刚好适口,他就低下头开始慢悠悠地吃他的馄饨。 手制馄饨外面很难买到,贺予很安静地把一整碗水上漂都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回头望着谢清呈。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代码。” “再来一碗。” “你当开盖有奖啊还再来一碗,隔壁邻居包了送我的,你刚吃的是最后一袋,再要没了。” “那你会做吗?” “……”谢清呈抽了根烟叼上,含混不清地,“会也不煮给你。” 说着啪地擦亮了打火机,微侧过头咬着滤嘴,将香烟点着。 贺予眉头皱得很深:“谢清呈,你到底什么时候染的烟瘾,这么重。能不能别抽,统共这么小一屋子,被你搞得烟熏缭绕的,我气都透不过来。” “这你家我家?”谢清呈吸了口烟,毫不客气地就往贺予的方向呼出去,然后在淡青色的烟霭间看着他,“你吃着我煮的馄饨,坐着我家的椅子,躺着我的床,盖着我的枕头,还在这里人五人六地给我提要求。气透不过来你回去,你家别墅绿化非常好,空气一定清新。门在那边。” “……”贺予无话可说。 谢清呈掸了掸烟灰:“走不走?” “……” “不走记得把碗洗了。你在别人家很客气,别在我这儿就一点活儿也不干。” “……” 洗就洗。 少爷好歹是出过国的人,也不是不会洗碗。 水流声哗哗中,谢清呈倚靠在窗棂边吸完了一整支烟。 他原本挺累的,但被贺予这么一折腾,一来二去就没了什么困倦的感觉,困意过去又抽了烟,人反而清醒起来。他打量着贺予在水池子前洗碗刷筷的样子,青年未留刘海,很清爽地露着线条秀朗的前额,这时因为低着头洗碗,额前有些许垂下的碎发。年轻人皮肤紧绷,哪怕这样略显昏沉的灯光照着,侧颜仍然好像会散发出柔光。 青春的很,清秀的很,那败类的禽兽的味儿只有挨得很近了才能闻得到。 人又很聪明。 谢清呈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想。 这样的学生如果没有精神疾病,应该百战百胜,要什么姑娘有什么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女孩子,竟看不上他。 “你家这笼头该换了,出水也太小了。” 贺少纡尊降贵洗完了馄饨碗,关了水龙头,把洗碗时扣上的衣袖放下来,擦了擦自己湿漉漉的手。 谢清呈:“我们现在回来的少,懒得换了。” 少爷在这方面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说:“那下次我让老赵来找人给你换了吧。还有你这屋里的灯……” “灯怎么你了。”谢清呈没什么好脸。 “灯也太暗了,弄得和鬼屋一样。再暗下去,房间里站着的人是谁你都看不清。” 谢清呈被他嫌弃得有些来火,哪有这样吃完饭放下碗就开始挑刺的。 他因此冷笑一声:“这好像不是你的屋吧。” “再说没长眼睛能把人弄错的是谁,是你吧贺予。” “……” 他这话一出,贺予就有些接不上了。 在杭市宾馆里把谢清呈当女人按着亲,还从桌上亲到床上去了,这对贺予而言确实是不太能接受的事实。 贺予声音低下来:“这事儿你不是说不提了吗……” 谢清呈翻了他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提。堵不上你这张嘴。” 正尴尬着,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为了摆脱这种尴尬,贺姨太清了下嗓子,竟然在这一瞬间被挤兑出了些低三下四的味道:“我去开门。” “您好,顺丰快递,请问是谢先生家吗?” 贺予把门打开了。 一个小哥在外面擦了擦汗:“那个,谢先生是吧?您今天下过一个预约单,说有东西要寄,要我上门来取件的。” 贺予回头,挺客气地:“谢先生,顺丰来取件。” “……”谢清呈想起来了,从随身带回来的东西里拿了个纸盒走过去,“对,我是有个东西要寄。” “生活用品,寄到苏市,你看一下预订单。” “好勒没问题!” 快递员确认无误,正要盖上进行外包装,贺予抱臂在旁边站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等一下。”他阻止了快递员的即将封箱的动作,接过纸盒,把里面装着的衣服拎出来一看。 须臾死寂。 刚才还亲人嘴短低三下四的贺予提着衣服慢慢回过头,气场阴沉:“谢清呈。” 谢清呈面色不变:“怎么。” 贺予:“……你把我借你的t恤挂咸鱼卖二手了?” “你自己说不要了,你这衣服二手挂5000都有人抢,我留着只能当抹布。”谢清呈平静地承认,“有什么问题。” “什么有什么问题。我有精神洁癖你不知道?我用过的东西毁了都不愿意给不认识的人。” 谢清呈漠然道:“你这是精神并发疾病的一种。正好,克服一下。” 说着把纸盒夺过来,塞到不知所措的快递小哥手里:“寄掉,买家说寄货到付款。” “谢清呈!” 快递员迟疑着,左右看看:“那……这到底是寄,还是不寄啊?” 姨太:“不寄。” 当家:“寄。” 快递员擦汗:“……要、要不二位再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谢清呈的独裁主义又冒了出来,“我说寄就寄。” 讲完还瞪了快递员一眼:“快点,我下的单。” 谢清呈的眼刀没几个人能接住,快递员连声诺诺,飞快地打完了面单就迅速跑路了。 留下因为私人物品被卖而一脸阴云密布的贺予,还有因为赚了五千块钱而心情略好的谢清呈。 “你不是不高兴吗?走吧,我请你吃夜宵。” 贺予站了一会儿,受不了了,板着脸,一把拎起丢在床上的单肩书包,肩膀撞开谢清,头也不回地推门走出去。 “您自个儿吃去吧!”他咬牙切齿道,“别眨眼就把卖我衣服赚的五千块钱吃光了。省着点!吃不够打电话给我我亲自送货上门喂您!” 恨恨丢下几句话,青年挎着书包离开了谢清呈家。 司机早在巷子外头等候了,贺予侧过长腿矮身进了车内,郁沉着脸让司机将车窗完全合上,看也不看一眼窗外的俗世热闹。 司机:“少爷,您是不是身体不适?需要我送您去医院吗?” “用不着。”贺予黑着脸往座椅上一靠,“我今天都不想再看到穿白大褂的。” 手机震了一下,穿白大褂的给他发了条信息: “下周一来我办公室里干活。” 贺少拉着脸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第32章 我真是很冤枉 再窝火,周一的时候,贺予还是按时背着单肩书包去了隔壁高校,敲了敲门。 最靠门口那个位置的老师:“请进。” 贺予彬彬有礼地:“您好,我找谢教授。” “谢清呈你学生。” 谢清呈从办公室内间出来,令贺予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他今天居然戴了副眼镜。 谢清呈以前是不近视的。 “来的正好。”谢清呈干脆道,“进来。” 贺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戴眼镜的样子,挺帅的,让他的凌厉少了几分,书卷气重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 可惜谢清呈一开口说话,就又是让贺予不欣赏的态度:“我要你用这些材料做几个课件ppt,另外这里还有一些文件要转换成电子版。里面有很多都是医学数据,我对软件的精确性不放心,图片转文字容易出错,你手打完之后多检查几遍,明白了?” 贺予看着他桌上一本本大部头医科著作,几乎全可以拎出来充当杀人工具砸死人。 “谢教授,您知不知道科技可以解放人类。” 谢清呈把一部《普心》和一部《社心》砸在他面前,书桌为之震动,电脑屏幕为之颤栗。 “但我也知道人类不该过分依赖科技。干活吧,从这两本里我红笔划出来的内容开始。” 贺予看着那两本厚砖头书,里面还夹了很多批注纸,硬生生又把书撑了快一倍厚。他尽量保持着好涵养,毕竟他现在正坐在谢清呈的办公室里,而同屋有好几个教授都还没走。于是他低声对谢清呈说: “您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没有。我只想锻炼你的耐心和毅力。”谢清呈端着咖啡站在他旁边喝了一口。 贺予:“……” “我要求不高。你做仔细了。”谢清呈丢下一句话,扔给贺予一罐红牛,然后转身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贺予微微眯起他的杏眼。 他打开谢清呈的电脑,光标移到 同时被投影仪强势放大的还有广告弹窗,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对着屏幕外所有眼镜震碎的学生们搔首弄姿。 全体同学鸦雀无声。 谢清呈倏然回首。 贺予:“…………” 千古奇冤。 这回真不是他…… 第33章 他这是自投罗网 课件乌龙发生后,贺予和谢清呈解释了好几次。 但谢清呈爹性太重了,又是个教授,其他胡闹可以既往不咎,唯独这件事让他无法释怀。过了好些日子,谢清呈也不怎么愿意搭理他。 替贺予调整心态是一回事,贺予惹了他又是另外一回事。谢清呈雷区被人踩了,不给对方点颜色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苍天在看,给颜色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日,谢雪打了个电话给谢清呈。 “哥啊,沪大和医科大有个百年校庆联欢活动,这件事你知道吗?” “怎么了?” “哦,活动里有一项,是咱们两个学校联合拍个影视作品,不上线的那种啦,到时候会放在校园网上,也会组织联欢观影。” 见哥哥没有打断自己,谢雪又叨叨地继续说下去:“虽然只是拍着玩儿的练习作品,但是因为沪大和医科大双校的百年华诞,校方还挺重视的,给了很多资金,让我们老师组织相关专业的学生好好拍摄。我觉得这个机会特别难得,我已经开始认真写剧本了。你能来当医学指导吗?” 谢清呈虽然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是谢雪开口,还是道:“你把方案发给我,我看看。” “哦哦哦好呀!一定哦!你要给我捧场的!” 挂了电话没多久,谢雪就发了一个完整的策划文档给他。沪大师生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拍摄方向,因为要和隔壁医科大互动,所以他们出的策划稿里,这个校诞影视作品的名称就暂定为《百态病生》,单元剧,讲的是社会上各种各样病人和边缘人群的遭遇。 谢清呈坐在办公室里喝着清咖,点开文件大体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个作品需要的演员很多,谢雪已经在文档上标明了一些被学生们报名报掉的角色,但还剩了十来个空着。 照理说学生们对于这种热闹的剧演兴趣会比较大,能有角色剩下,估计都是因为不怎么讨喜。 他看了一下,果然没错。 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色里,有的是给病人端屎倒尿的护工,有的是妊娠反应激烈的孕妇,还有的则是和对手有亲密互动的同性恋。 以沪大的态度,哪怕是练习拍摄,只要会在学校留档的,都会要求学生们真实演绎,意思就是演护工就真的要倒屎尿,演孕妇就真的要吐,演同性恋也真的要亲要抱。再加上这回可是双校百年华诞,那就更不可能放水。 如果这些棘手的角色没人报名的话,最后都得抓壮丁。 谢清呈仔细看完策划案后,想起贺予对自己课件的那通操作,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他思索片刻,拿起手机拨回了谢雪的号码。 “你的邮件我看完了。” 他靠在办公椅上,转着笔杆,慢悠悠地说。 “我可以去当医学指导,但是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哥你尽管说!” 谢清呈的桃花眸里映出屏幕上停驻着的某个同性恋人物小传。 他眼神淡漠地扫过后面一串占据了整页ppt的文字:“我觉得有个角色,可以让贺予试试。” 尽管谢雪对于谢清呈这种“带人进组”的行为感到迷惑不解,但贺予本来就是相关专业的学生,之前又救场接了个小破剧,长得还帅,这种人虽然现在读的是编导,以后是当台前还是做幕后都不得而知。 谢雪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他哥和贺予关系不错,毕竟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可能他哥想给孩子一个锻炼的机会,于是便欣然答应了谢清呈的要求。 老师亲自抓的壮丁,贺予不好拒绝,于是几天后,贺予下了晚自习,就来到了《百态病生》单元剧的排演组。 他要排演其中《病爱》这个反应同性恋生存现状的剧本单元。 谢清呈走过去的时候,贺予和另一个主演正在对戏。 贺予原本就是个新生,又非表演专业,平时不用去早功,也没上过太多表演课,虽然之前在草台班子剧组救场演过男五号,但那个角色本身就和他有共鸣,所以演起来还算轻松。这会儿领到个同性恋角色,算是把他给折磨惨了。 谢清呈倚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和之前在杭市的那次探班他看到的演技相比,贺予的表演水平简直是断崖式下滑。 不,说断崖式下滑都是客气了,应该说断东非大裂谷式下滑才准确。 他演的那是什么啊,台本上写的是一段男主和同性情侣隐秘而甘甜的私下约会,两人都要表现出青涩的爱与欲,结果谢清呈看了半天,压根没看出来贺予的表演里有爱,ai演技都比他要出色。 “你有多爱我?你会为我放弃什么?”对手男生资质倒不错,演得深情款款,环着贺予的脖子问道。 贺予淡道:“很爱你,你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 接下来的一幕应该是贺予凝视了初恋情人许久,忽然爱欲汹涌,克制不住低头亲吻了对方。 然而贺予盯了男生一会儿,那表情难看的不得了,对方哪里像他的初恋情人,根本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哥,亲我啊。”男生搂着他的脖子,因为是在走戏,不用特别在意连贯性,所以他见贺予漠然不动,就晃了晃胳膊柔声道。 他不柔声还好,小嗓门一放软,贺予彻底绷不住了,一把将他推开,苍白着脸问导演:“对不起,能借位吗?” 负责这个单元的是导演专业的研二学霸,特别轴的一个酷学姐,她无情摇头:“别人那边可以商量,我这里不能,我报演员要求的时候就写清楚了,我的戏不接受借位。” 贺予:“……” “不过现在只是走戏,你也没必要让他真亲。”学姐导演又转头对男生道,“还有你,你别用力过猛,你得让人家贺少克服一下心理问题,是不是?毕竟他不是你,你是我校出了名的基佬,他是我校出了名的直男。” 小男生被叫基佬还挺高兴的,他和那种躲躲藏藏的同志不一样,但又过于极端,认为所有人都必须接受lgbt,不然就该打开历史的棺材把异端都封进去给慈禧老佛爷陪葬。 贺予是相对比较克制的人,他恐同,但不会直接说出来,小男生就认为他也是可以被掰弯的那种类型,演起来热情四溢。 所以谢清呈欺负贺予,故意让贺予来演这个角色,也是打蛇打七寸。他看着贺予一副晕车的样子,脸色青得几乎能和五月枝头的酸梅媲美,总算舒服些了—— 贺予小时候很好带,但是自从他俩重复后,贺予的心和身高一起往上窜,再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敢和他较劲。 直到这会儿,谢清呈冷笑着看他束手无策的样子,才总算找回点曾经碾压他的感觉来。 他这样想着,饶是生着张严肃冰冷的脸,棱角都禁不住有些软化了。 真挺好笑的啊。 “哟,谢教授。”导演看到《百态病生》的医学指导来了,正好这会儿也中场休息,给贺予调整的时间,于是就和谢清呈聊了起来。 “贺予真不行,他演这个演的太差了。” “是吗。” “唉,您要不和他说说,您给他讲一下同性恋群体就和正常人一样,那爱情嘛,有什么差别?您看他演的就和个死人似的,我真是受不了了……” 谢清呈点了根烟,说:“那就把他叫过来吧。” 他说着,嫌这里吵闹,就去了排演室的舞台帷幕后面等人。 过了一会儿,脸色铁青的贺予刷地一撩帘布进来了,红色的天鹅绒幔帐在他身后飘摆着。这里被帘子遮着,没有其他人,他一进来就砰地把谢清呈往墙上推,力道用的很生猛,谢清呈指间的烟碰落了灰,整个人被他紧紧按在冰冷的墙面。 “谢清呈,你是不是想要我弄死你。” 谢清呈身高也很高,被贺予按着,却也不显得弱势。 他那双桃花眼淡漠地打量着贺予:“我说了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学会冷静。” “……” 轻声的讽刺染着烟草味,熏绕在两人的呼吸间,谢清呈低声地:“你听不懂啊?” “……” “松开我。” 几秒钟之后,贺予想着自己也不能真把他掐死了,狠狠将谢清呈一推。 “你知道我讨厌同性恋还让我演。” “怎么。”谢清呈抬手咬住烟,从贺予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他细白的牙齿,“你连这点情绪都克服不了,其他还谈什么。” “你这是公报私仇。” 谢清呈笑了,有些嘲讽:“那就算是吧。……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 “好好去演吧。”谢清呈抬手整了整贺予的衣领,在昏暗的帷幕后面,他抬起眼悠悠地看向被他折腾惨了的青年。 “我很看好你。” “——贺予,回来了!开始了!”外面导演在喊。 贺予森森然盯了谢清呈一会儿。 “你给我等着。” 谢清呈漫不经心道:“去吧。” 贺予沉着脸又出去了。 排演再一次开始。 这次可更糟糕了,贺予之前看上去像晕车,现在看上去已经像晕船,要了命的那种。那个男生越缠着他,越要带着他入戏,他反抗得就越激烈。简直牛不吃草强按头。 接下来的时间,贺予和男生又把那段剧情演了几遍,但贺予的表演实在太差,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的演绎都可以罗列出不下十种错误,没一遍顺利过的。 酷姐导演又一次喊:“卡!”,然后卷着台本对贺予破口大骂:“祖宗!你是机器人吗?你的肢体动作能不能稍微舒缓一点!别好像要被强暴了一样行吗?你是爱他的!你很爱他!他是你的初恋,你才十五岁,你很天真,很莽撞,你把未来想的很美好,你有满腔的勇气和整个社会为敌,你到底懂不懂这种感情啊?大哥!已经第五遍了!你能不能走走心啊!” 也亏是贺予在公众眼里脾气好,那种反社会人格没有翻到明面上来,大家都觉得他三好学生十佳楷模,才敢这样对他蹬鼻子上脸。 但贺予也实在没什么心力给学姐记仇,他都快被男生过于炙热和真诚的眼神给逼得发病了。 学姐一卡,他就由着她骂,自己抬手覆额,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原地走了几圈平复心情。 兜圈子的时候他瞅见了谢清呈,气得差点没当众扑过去把这悠哉悠哉长腿交叠倚靠在墙边的罪归祸首给活活掐死。 谢清呈冲他冷冷笑了一下,低头掏出手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于是过了三秒,贺予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对不起导演,我有条消息,我看一下再开始。” “快点看!你演的那么差还那么多事儿!” 贺予点开谢清呈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发给他的信息。 “干爹”给你发来一条消息。 “干爹”是贺予给谢清呈的备注,因为他觉得他实在是太像封建大家长了,有时候简直比他亲爹还爹。 谢清呈:非常敬业,我等着看你吻戏。 贺予神情瞬间阴冷到了极点,把旁边女生吓了一跳:“怎么啦?” 谢清呈转头抿起嘴角,看上去又冷又静,贺予发疯仿佛和他没任何关系。 贺予缓了口气,杏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瞪着谢清呈,那目光好像要把谢清呈狠力按住然后钉穿钉死在墙壁上:“……没事。” 就在这时,学姐导演那边传来她特有的大嗓门:“啊?是吗?有这道理吗?” 众人成功被导演吸引了注意,原来是演员指导过去和她说了些什么,她感到很诧异,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对方。 但这个学姐至少是敬重前辈的,她迟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也行,试一下也没关系,就按您说的做吧。反正他演的也够烂了。” 说完导演远远地朝贺予招手:“学弟,过来一下!” 贺予扪心自问,自己活了近二十年没怕过什么,但她这一招手,他居然有点不愿上前。 谢清呈长腿交叠,坐在椅子上一脸淡漠地用口型催促:“去啊。” 贺予没办法,只得用“你死定了!给我等着!”的眼神狠力瞪了谢清呈一眼,然后上刑场般朝导演那边走去。 谁料导演朱唇一启,轻描淡写落下谁也没想到的几个字:“贺予,你换个对手先试一下吧。” 贺予怔了一下,皱眉:“换对手?” “对。”导演小手挥挥,不怎么耐烦地回答道。她见贺予的对手戏小男生也震惊地想开口抗议,不等他发言,立刻安抚,“只是暂时换一个,你别急,安静点,今晚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然后又对贺予继续道:“在场的随你挑,随便拉个阿猫阿狗,你看着顺眼的就好。给你们时间交流,演一小段来我看看效果。” 贺予先是不明所以,但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眯起了眼睛,然后慢慢回过头,回头时舔了一下牙根,咧嘴时连虎牙都没有藏好露了出来。 “不用挑了导演。” 他望向还心情甚好靠在墙边看戏的谢清呈,微笑道: “就他了。” 导演:“……你要和我们的医学指导对戏?” “不行吗?” 导演面露难色,低声对贺予道:“你换一个吧,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又是那么有名的教授,不好办。” “我对其他人没什么感觉。我就看他稍微顺眼点。”贺予温柔道,“学姐,你就让我和他试试吧。” 酷姐导演凶归凶,毕竟还是个钢铁直女,被帅哥这样温声软语的一哄,很难不动摇。 “那、那行吧……那我去和他说……” “不用。我和他认识,我去和他说就行。”贺予笑笑,人已经朝着谢清呈走了过去。 谢清呈已经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脸色很微妙地看着贺予朝自己行来。贺予在外人面前很客气,非常绅士地握住了谢清呈的手,又把他往没人的帷幕后面带。 红帐一落下,绅士的脸就变了。 从温文尔雅,变得败类流氓。 贺予在红罗帐的滚滚飘摆中靠过去,贴着谢清呈的脖颈,轻声喃语:“谢教授,您想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一种报应,叫现世报啊。” 第34章 那就对个戏吧 贺予和谢清呈在帷幕后面沟通呢,酷姐导演想,今晚可能没那么早能收工了,于是想打个电话给单元组的总负责老师蒋丽萍,希望她能和教学楼负责人打声招呼,延迟一下小礼堂关门时间。 “嘟……嘟……” 随着导演的电话拨过去,等待着。 学校的宾馆套间内,蒋丽萍的手机在床单上震动。 但是手机的震动不算什么,宾馆的褥垫动静远比手机激烈得多,女人没有接电话,在与男人的纠缠中露出沉醉的媚态。 过了好久,动静才停了下来。 “哎,要不是你刚才那通电话,催命似的催,我还可以更久一些。” 事完了,精壮的男人点了根烟,这样对他床上的女人说。 蒋丽萍懒懒地往他身上一靠,媚眼如丝:“已经够折腾人的了,你还想干嘛呀。” 男子嘎嘎一笑,因为被吹捧,露出了分外得意的神情:“比起你其他男人怎么样?” “哎唷,你扫兴。”蒋丽萍娇嗔道,“其他男人都是露水情缘,你才是我心里认定的老公呢,我等着你和我求婚啊。” 男人更是飘飘欲仙,抱着她道:“别人满足不了你,只有我满足得了。那就趁着我老婆在美国出差,我们俩多当一会儿野鸳鸯吧。” 蒋丽萍咯咯地笑起来,柔软丰腴的身子颤动着:“你总算是恢复些精神啦。前一阵子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模样。” “唉,前段时间是因为……”男人说到这里,打了个激灵,没再往下说。 蒋丽萍佯作不知其中原委,莞尔一笑,身子依偎过去。 “老公,和我在一起你还心不在焉的,真讨厌。要不我们再玩一会儿,你想玩什么样的,我满足你?” 男人又被她撩着了,激烈地吞咽着口水,要与她再赴云雨:“……你可真是……令人忘忧……来,宝贝儿……再陪我玩玩……” 蒋丽萍笑着迎了上去。 “打不通。”小礼堂内,导演再一次挂了通话,很愁苦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和旁边的学妹道,“那只能抓紧时间了,管礼堂的大伯特别鸡婆,一板一眼很难沟通的,让贺予快点。” 学妹:“贺予正劝着谢教授呢。” 那哪里叫劝,分明是两个人的交锋。 帷幕后面,贺予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清呈的表情。 谢清呈做梦也没想到贺予能疯到这份上。 拖自己下水? 这是嫌在宾馆那次亲的还不够恶心? 谢清呈冷道:“找我配合你走戏?” “不行么。” “你神经病。”说着就想走。 “你自找的。”贺予按住他,盯着他,他盯得很用力,像要把谢清呈浑身骨头都拆落捣碎了,“事到如今你别想跑。是你先故意折磨我,有罪你就和我一起受着。” 谢清呈:“是你先对我的电脑动手。” “那个跳出来的网页是个意外,我和你解释很多遍了,你顶多中年焦虑,不至于老年痴呆吧?”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畜生。 人前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连半点难看的神色都不会摆到大家面前,谁都觉得他是十佳青年。但他把谢清呈堵到角落里的时候倒是面具一摘,屁话连篇,骂人不带脏字但损得一绝。 谢清呈冷道:“你他妈才青春期智障。” 说着就要甩开贺予掐着他左腕的手:“没工夫和你闹,我也不是演员,另外找个小姑娘陪你演去。” “小姑娘多不得劲啊。”贺予道,“同性恋不就该和同性演吗?” “那就滚去随便拉个小男孩。” “瞧您说的,哥,他们都不如您。” 贺予也真是被谢清呈的骚操作气疯了,他把伪装在谢清呈面前卸载得丝毫不剩,一声含嘲带气的哥叫的就像个穿着衣服的畜生。 “你真是……”谢清呈深吸一口气,用全新的目光审视这位自己带了七年的兔崽子,“病太重了。疯特了,宛平路600号哪能把侬放出来呃?” 贺予抬手指了他一下,眼神上下游移,唇角落拓着此时此刻除了谢清呈视角,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到的痞气:“您看,沪州话都被您给气出来了。” “……” “您知不知道您声线挺软,讲沪州话就更软了,完全不像在骂人啊?” 谢清呈铁青着脸:“你和我演这种戏不想吐?” 这位祖宗居然微微一笑,然后表情迅速阴沉下来:“哥,吐也吐在您嘴里。一滴都不会浪费。” 谢清呈:“……你他妈!” 对于他狠戾的咒骂,贺予唾面自干,笑容不坠,更绝的是他还不忘提醒谢清呈:“你妹妹的剧,你总希望我能演好吧?我都牺牲自己了,你跟着倒霉也没什么不可以。” “谢雪的剧你难道不想演好?” “哦,那可说不准。”贺予稍微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目光垂下来看着他,语气上听不出几分真几分假,“我又不喜欢她,普通朋友而已,你觉得我真的不高兴了,还会不会管她。到时候麻烦的可是她,不是我。” 谢清呈瞪着他。 桃花眼对着杏眼,里头暗流汹涌。 谢清呈的左腕仍被贺予牢牢捏在掌心里,他们俩僵持着,谢清呈的脉搏就这样通过指腹,通过骨骼,通过青灰色的静脉,通过二人贴合着的皮肤,准确无误地传抵到了贺予的信息接收器官中心。 “……好。” 谢清呈咬着后槽牙,豁出去了:“好。行。我演。” 他一边说,一边记仇似的点头:“我他妈演总行了吧?你满意了没?” 贺予盯着他,慢慢地就卷开了半缕浅笑,那笑容挺温柔,但不知道为何让人看得有些毛骨悚然。然后他松开了谢清呈清瘦的细腕,抬手,替谢清呈整了整被他拽乱的白大褂和里面的衬衫。 谢清呈由他的手在自己的领口处摆弄,目光冷冽:“但说清楚,这次连正式走一遍戏都算不上,你们那个学生导演心里也清楚,只是给你找感觉,不可能来真的。必须借位。” 贺予轻声在他耳边说:“好啊,抱你就已经够肉麻了,你以为我愿意真亲?” 说着放下替他整好衬衫衣领的手,最后拍了拍谢清呈的肩,笑容又在一瞬敛去,神情阴暗:“谢清呈,这回互相折磨完了之后就算扯平,休战吧,不然我真要吐了。” 谢清呈想,怎么着,是抢他台词今晚就能领到多加一根鸡腿的盒饭吗? 两人撩开帷幕走出去,各自脸上都很平静,仿佛从没什么激烈的对话发生。 走戏开始。 —— “你有多爱我?你会为我放弃掉什么?”谢清呈冷漠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词,气场强硬悍劲,哪里是在谈情,分明就和当家老爷在太师椅上审话似的。 哪怕后面加一句——“你今天不交代清楚老子打断你的腿”,那都毫不违和。 “我的爹啊我去……”导演捂脸,就在直接准备喊停的时候,演员指导阻止了她。 “再等一下。” “他这个对手太糟了,他不可能……” 演员指导是个老戏骨,笑着:“不急,再看看嘛。” 那一边,贺予已经接了谢清呈的台词:“很爱你。” 导演愣了楞,重新扭回头。 啊?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惨不忍睹? 虽然不能说什么飙演技,但贺予的表演至少是能看的程度了。 贺予:“很爱你。你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 “……”谢清呈继续淡漠地背台词,“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贺予就真的开始不错眼珠地凝望着自己。 那目光是有温度和触感的,从他的眉宇滑至鼻尖唇角时,甚至有些痒,从他唇角落至颈间时,甚至有些热。 “哥,我看着你的眼睛了……” 因为谢清呈在肢体动作上一直不怎么配合,贺予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凑近谢清呈薄冰似的颈边。皮肉之下就是颈动脉,动物弊害的天性让谢清呈本能地感觉危险,瞬间浑身绷紧,几乎就要罢演将贺予推开,眼睛也转了开去。 贺予的嘴唇贴在离颈动脉寸许远的地方停住了。 “你让我看着你的眼睛,为什么你却不肯认真看我?”贺予即兴发挥,温热的呼吸将这一声几近叹息的低问送抵谢清呈耳畔,直接顺着肌肤毛孔血肉动脉钻进去,猛地扣响心田。 谢清呈头都麻了,一句“你疯了吧”含在唇齿间,蓦地转过眼珠不可置信地瞪向他。 这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贺予状态确实不错,甚至比演员指导预想得还不错。那个老指导原本要贺予换对手,是因为他发现贺予和原对手演员的入戏程度差得太厉害了。原对手本身就是个出柜男生,对贺予还抱有明显的好感,但贺予明显是不习惯、甚至不喜欢被同性接触的。 这种情况下,对手的入戏不但不会钓他的戏,反而会让贺予心生强烈抵触,不知如何进入状态。就好像一个喝醉了的人和一个清醒的人永远无法在一个频道对话,贺予需要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清醒的人来引导他。 而谢清呈虽然完全不会演戏,但他对贺予的引导效果显然非常的好。 贺予对他没有任何戒备,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性取向,直男而已,不管是亲或抱又会有什么私人感情?在这种认知下,贺予表演得非常自然,谢清呈回望过去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一双深情缱绻的眼睛。 贺予侧过头来,演那个十五岁的,克制不住私密爱欲的少年,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眼神渐渐变得渴切,他的嘴唇从谢清呈的颈侧,移到谢清呈的唇边。 稍微错开了些距离,但彼此的呼吸都已丝丝入扣地交缠在了一起,像热吻后带出唇舌的湿润的春水。少年看着眼前的男人,进了戏里的状态,每次呼吸又烫又急,仿佛要实化,要深深地交缠狠埋进对方的灵肉之中。 “……”谢清呈整个人有些僵硬。 他又想起了在杭市宾馆里的那个夜晚,贺予喝醉了酒,也是这样炽热地在自己身体上方俯身望他。那种属于少年的热和欲,正狠狠地压迫着他。 人对自己不熟悉的情绪和事物总会带有几分不适应,何况这两道目光还离得那么近,冲得那么莽撞用力。 谢清呈事后麻木地想,他被刺得非常紧绷,脸色苍白,戒备全开,也是正常的吧? 周围那些人在笑什么?! “好,卡!” 导演对这一遍效果很满意,及时喊了停。 他一喊停,谢清呈立刻沉着脸把这个比自己小了太多的男生推开了,而贺予眼中的柔和也在瞬间荡然无存,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谢清呈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又要笑不笑地乜着眼把谢清呈上下扫了几遍。 “……你……是不是抱着个冰块演,就会比较深情?”导演以手撑腮,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瞧完了全程,如是问贺予道。 贺予垂下睫毛:“可能是找到了点儿窍门吧。” 窍门就是,他深信自己演得越真诚,就越能把谢清呈恶心到。 而看现在谢清呈面如死灰的样子,很显然,自己已经达成了目的。 导演很高兴,看了一下表,还都来得及:“那好,那就趁现在,赶紧正式拍了吧,来——” 她招呼和贺予搭档的男生:“小赵过来,争取一遍过啊!大家加把油,在今晚小礼堂关门前……” “砰!” 话还没说完,礼堂的门就被人重重推开了。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就见到礼堂管理员气喘吁吁地说:“关门了,关门了,赶紧地结束你们手上的工作!” 导演来火了:“哎,我们场地借用的时间还没到好吗?您看这还有四十多分钟呢,怎么就——” 管理员还没说话,忽然间,礼堂里响起了一个个扁平的机械音。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全场的人都是一愣。 因为那个声音,竟然是齐刷刷地从每个人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我操!我手机怎么了?” “跳出个视频!” “我的也是,怎么也关不掉!怎么回事?!” 谢清呈啪地打开自己的手机,还能用,app开启都正常,但是手机的左上角出现了一个无法关闭的弹框。他还未及细看,礼堂外面就走进来一帮穿制服的警察。 为首的那个沉声道:“学校内出事了,已经有一起杀人命案发生。今晚宵禁,赶紧都回宿舍去。” 礼堂里死寂片刻,随即发出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啊啊啊!!!!” 第35章 唉,又见命案 谢清呈和贺予是最后从礼堂里出去的。 他们到外面时,看见学生们都在老师和警察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往宿舍方向走,学校的广播正放着通知:“请各位同学冷静,不要落单,如有在偏僻位置的学生,立刻和你的老师,室友,同学取得联系,请大家有序返回宿舍……” 但是广播的声音仍然压不住学生们的吵闹。 露天处,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机,或者盯着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沪传广电塔。 那是学校专门为广电艺术生打造的高楼,完全仿正式电视台建造,塔身可实现灯光全覆盖。 然而此时此刻,控制台系统已经被黑客入侵了,电视塔整个都被锁定成了一种刺目的红色,就像一把沾血的利剑,猛刺在大地上,上面以黑体投放了几行估计数千米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字。 w, z, l, 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除了广电塔楼外,沪大这一片所有的智能手机信号也被对方的软件锁定了,大家的手机都还能用,但就是有个小屏幕框关不掉。 成千上万个小窗口瞬间把夜色里的沪大变成了荧光星河,可惜星河里的每一颗星星播报的都是恐怖诡异的画面。 谢清呈重新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发现那个视频里的文字和广电塔上的是一样的。 写的都是:w,z,l,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但视频里,每一个字母下面,都有一圈非常诡异的电子小娃娃,小娃娃们围成一圈坐着,其中有个女娃娃笑嘻嘻地摆动,站在圈外,手里拿着块猩红的手绢,就像小时候玩的丢手绢游戏一样。 w字母后面,那个女娃娃已经把手绢丢在了其中一个电子小男娃后面,小男娃在跑,女娃娃笑眯眯地在后面追。 忽然! w字母后面的那个女娃娃追上了男娃,女孩子嘻嘻笑着,攥住被她抓到的电子男娃娃的头,一把拧了下来! 几秒钟后,整个学校内的所有手机,再一次齐刷刷地发出了幼嫩扁平的歌声:“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无数的手机扩音器让这轻柔的儿歌声变成了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合唱,响彻了整座校园。 学生们看着这一幕,愈发惊恐交加,挤在一处,有的甚至连宿舍也不肯回,觉得大家一起赖在露天之下更安全,胆子小的甚至已经抽泣起来。四周不停地回响着电话铃声,铃声和歌声居然还能重叠,都是学生家长打来的。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加上现在又是电子通信时代,沪传发生的这件事很快就通过各个社交平台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关注。 “喂,妈!我没事……但我好怕……” “呜呜呜爸爸!我和同学在一起!嗯!我不乱跑呜呜呜……” 一片混乱中,谢清呈也立刻给谢雪打了电话,在得知她正在家里和黎姨包馄饨之后,松了口气,简单地和她说了一下情况,让她注意安全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一个小时给他报一次平安。然后也没再和她废话,就挂了电话。 他结束通话之后,发现贺予正安静地看着他,两人视线对上,贺予又把目光移开了。 “……”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贺予并没有人关心。 几乎所有人都接到了来自亲人或者朋友的消息,但贺予的手机始终是安静的,像一潭死水。而男生的神情也和死水一样平静。 谢清呈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丢手绢的歌声结束了,所有人的手机上都忽然闪现出了一张硕大的照片。在照片出现的一瞬间,两人就听到他们旁边的警察轻轻地“操”了一声。 那警察的传呼机器里随即也传来他们队长愤怒到极点的声音:“这他妈是警方刚才对现场摄录取证的照片!怎么到了他们手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的照片。 照片内容诡谲猎奇,极具冲击力,是一具男尸,他被勒死在一张凌乱的大床上,舌头伸得老长,浑身赤裸,只有脚上被套了双红色高跟鞋。 这大床房对于各位学生而言可真太眼熟了,这不就是沪传自营的宾馆吗? 每年开学季,很多学生家长来送孩子报到,都会选择在这家酒店落脚。酒店环境不错,持沪传学生卡能打个折,迎完一波开学的家长潮,后续就是学生情侣们细水长流的生意光顾。 这下人群中“我去”的惊呼感叹声此起彼伏,大多还都是男生,因为女生胆子相对更小一些,很多看到这死亡画面就已经哭着掩面把头转开了。男生对这一类视觉刺激接受度相对要高,很多男孩子都看清了这就是自己和女朋友常去滚床单的地方。他妈的,现在温柔乡成杀人场了!以后哪里还敢在这里开房,看到同款大床都要阳痿。 贺公子没有光顾过这种平民酒店,再者说,他也没有女朋友可以带去开房,因此他皱了皱眉头,一时并不明白周围那些男生“我去”里除了惊恐,为什么还夹杂着些卧槽感。 但他从画面中解读到了另外一些内容,他回过头,也顾不得之前和谢清呈的互相攻击了,径直望向谢清呈的脸。 然后他从谢清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怀疑—— 成康精神病院。 这种杀人手段和成康精神病院有着微妙的呼应。 首先是着装,死者明明都是男性,却在死时被换上了具有女性色彩的衣服配饰。梁季成是全身女装,这具尸体则是红色高跟鞋。 第二是音乐。贺予和谢清呈都绝不可能忘记江兰佩在办公室里分尸时轻轻哼唱的歌,当时他们以为谢雪遇害了,而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的就是疯女人森幽的哼唱:“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第三是wzl这三个字母,正印证了他们俩曾经在梦幻岛山洞里看到过的神秘留言。 逐渐的,意识到江兰佩类似杀人手法的学生越来越多,人群中滋生出弥漫着恐惧意味的窃窃私语。 “……江兰佩…” “对,是丢手绢这首歌,她杀人时就在唱,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双红色高跟鞋像不像报纸上登的江兰佩的照片里,她穿的鞋子?” “天啊,听说‘鞋’代表的就是邪气,还有‘送你走’的意思……” 有个学生可能是吓傻了有些失控,尖叫着喊了声:“真的是江兰佩!江兰佩厉鬼索命!!!” 这嗓子一喊,周围就像炸开了锅。 之前贺予就和谢清呈说过,江兰佩惨死之后,因为她的遭遇和她的死亡方式,学生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一种“只要写上渣男的名字和死法,落款江兰佩,那女人化作的厉鬼就会来索其性命”的说法。 现在这张照片无疑呼应了这种校园怪谈,再加上无数台手机的放大投射,学生们的情绪难免会受到极大的刺激。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混乱,负责疏散学生的警察和老师们举起了手里的扩音喇叭,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在那边大喊: “安静!!!各位同学!不要拥在这里,跟着老师回宿舍!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学生们赶鸭子似的又被往前赶,但一双双眼睛仍然盯着杀人照片。 平日里过度保护的结果就是,学生们对此类画面的承受阈值很低,真的看到这种血腥恐怖的场景时,反而更加挪不开视线了,又恐惧又害怕,越害怕越要看,越要看就越混乱。 安保疏散工作本就困难了,偏偏这时,大家手机视频的画面又变了。 死者图片消失,霸屏的内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wzl丢手绢死亡游戏上”。 但是和刚才相比,画面有了细微的变化。 w后面,被准确地打上了死者名字“王剑慷”,他名字旁边的丢手绢小电子人已经黑了,所有微笑着在玩游戏的小人都僵在那里,画面定格在了小男孩的头被拧下来的那一幕上。 而在w王剑慷下面,那个z字母,它后面跟着的电子小孩们本来是静止不动的,现在却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拿着红手帕的电子小女孩笑嘻嘻地绕着圈子跑,在“小朋友”们后面徘徊,随时准备把手绢丢下…… 第二轮杀人游戏,已经开始了。 谢清呈和贺予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在梦幻岛留言簿上的那句话“wzl将在最近遇害。” 当时他们都以为wzl是一个人的名字缩写,从来没怀疑过这居然是三个人的名字开头…… w,王剑慷死了。 z,又会是谁? 突然,贺予的手机响了。 贺予愣了一下,在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时,用了一秒钟的停顿,才不那么适应地接起了电话:“……爸。” 贺继威正从机场出来呢,就看到了秘书给自己发的沪传视频杀人案的消息:“你们学校怎么了?安保工作怎么做的,怎么能出这种事情。” 贺予没接话。 贺继威:“你现在在哪里。” “学校礼堂门口。” “我让李局派人去接你。” “不用。”贺予看了周围一眼,人都快堵成沙丁鱼罐头了,更何况谢清呈还在他旁边站着,他要是这时候被一辆警车接走了,估计谢清呈嘴上不说,以后看他的眼神就会又低个八度。“不用了,警车开不进来。我一会儿回宿舍去。” “那万一有什么状况——”但贺继威这会儿也听到贺予那边混乱的动静了,他停了下脚步,叹了口气,“你现在周围有熟人吗?” 贺予看了谢清呈一眼。 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算不算是他的熟人。 还是像他们俩之前都认定的那样,他俩之前,也就是一段干干净净结束了的医患关系而已。 “喂?贺予你在听吗?” 贺予刚想说话,就听到手机那边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你走慢一点,我有个东西落飞机上了,要去和机组说呢。” “……”听到那边的动静,贺予的眼神淡了许多,“没关系爸,我这边有认识的人。” 说着看了眼谢清呈。 “我和谢医生在一起。” “谢清呈?” “嗯……” “他和你一起干什么,他在替你看病吗?” 贺予其实也说不上。 谢清呈从宾馆那次之后,就一直在给他找茬,好像也没怎么认真替他疏导过心理。 可是他莫名地就好像好了许多。注意力竟不完全集中在谢雪那件事上了。 他之前一直没觉察,他对谢清呈现在没太多信赖度,总觉得谢清呈就是在趁火打劫,找自己麻烦。但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谢清呈给他的一种治疗方式。 精神埃博拉症除了生理,也有很重要的心理影响因素,谢清呈不是纯药物治疗流派的,他更注重的是对患者精神世界的引导和建立。有时候说他有点偏向唯心主义也挺合适。 这也是谢清呈不适合做短期咨询,却适合做长期陪护的原因,他这种治疗师通常不会反复强调:“你有病,我们来谈谈,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 他往往是在平时,以一种最贴近生活,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对病人进行心理干预的。他一直想让病人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在心理治疗这方面,有时并不能看过程中医生说的有多专业,多天花乱坠。 其实最终人们要看的,是病人得到了怎样的安慰,有了怎样的精神状态改变。 贺予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和谢清呈吵吵闹闹,绞尽脑汁地对付他给自己使的绊子,居然还真的从最初的失恋打击中,走出来了不少。 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微微出了会儿神,抬眼看着谢清呈:“……” 贺继威:“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又怎么了?” “没事。”贺予轻咳一声,把视线从谢清呈身上转开,“对,他是在给我看病。” “这个谢清呈……之前留他他不肯,请他他不要,偏要做义工。” 贺予总不能说自己之前在宾馆发病把人给啃了,刺激了谢医生,谢医生看不过才顺手管管的。只得尴尬道:“他……他就是偶尔看看。不是固定的。” 贺继威顿了一下:“那行。那你跟着他,别回自己寝室了,毛头小孩子聚在一起有什么安全可言,你跟着你谢医生,和他回他的宿舍。” 贺予:“……爸,这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从小带你带到大的,这点事情他愿意帮忙。” “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 “一码归一码,在雇佣关系外不还有人情?不然他干嘛还偶尔给你看看病?再说了,他在我们家又没有闹得不愉快,干什么算的那么冰冷那么清楚?你不好意思说就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 手机那头再次传来了贺予弟弟的声音:“爸,你走这么快干嘛,谁呀?贺予?” “……我知道了。”贺予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不想再听下去,“我先挂了。” 收了线之后,贺予把目光落在谢清呈身上,轻咳一声:“那个——” 谢清呈:“你爸让你跟我回去。” “……你听到了。” 谢清呈嗯了一声,和贺予顺着人群往前走。沪传现在封校了,谢清呈无法回沪医科,但是他可以去谢雪的宿舍,他刚才和谢雪说过,也知道电子锁的密码。 两人好容易跟着拥挤的人潮回到了宿舍,谢清呈开了门。 “进来吧。” 客厅灯被按亮,屋里居家的气息驱淡了刚才在外面那种震慑人心的压迫感。尽管恐怖行动还在继续,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更像是隔岸观火,和看警察与凶手争斗的电影一样,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更何况这是谢雪的屋子,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茶几的垃圾零食,抱熊布偶。 而且还有两碗小浣熊杯面没有丢。 贺予:“……” 谢清呈:“……” 很难恐怖的起来。 谢清呈把门关了,松了一颗领口的衣扣,沉着脸就开始替谢雪收拾垃圾。 贺予看着这无处落脚的客厅,他以前虽然也来过谢雪住处,但谢雪都会自己先收拾一下再请他进来。 没想到不曾打理过的房间居然是这样的,堪比回收站现场。 他一时觉得这比王剑慷被杀现场的照片还震撼人心,很难把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屋子和谢雪平时清清爽爽的模样联系起来。 他背着手靠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问了句:“……平时也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谢清呈当爹当的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地把谢雪扔在地上的一只狗熊拾起来,拍了拍干净,重新摆回柜子上。 贺予:“…………” “你去烧点热水,泡两杯茶。” “……好。” 贺予泡茶的时候发现谢雪丢在水池里的茶具也是两套,滤渣袋里有一些茶朵,是谢雪不太喜欢喝的红茶。 他脑中隐约有什么闪过,但是还未多想,就听到谢清呈在客厅和他说:“拿茶柜第三层的藏茶,我喝藏茶。” 贺予应了,集中了注意在谢雪那堆乱塞的点心和饮料里找他的“谢总”要的藏茶,也就没有再去思考那个红茶茶包和两套茶具的事了。 屋子很快被收拾干净,谢清呈看上去特别凌厉特别精英特别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层面的他而已。 一个能在自己还是个少年时,就开始把小了他八岁的妹妹拉扯带大的男人,绝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贺予泡好茶端着托盘出来时,谢清呈正在弯腰收拾地毯上扔着的最后一摞书。 他俯身的动作很好看,因为腿很直很长,腰又细,低下去的时候衣服是绷直的,衬衫下的劲瘦腰身能被看的很明显。 见贺予来了,他直起身子把这些书抬手放回书架,就侧眸看向他,下颌微微抬起,示意小贺秘书把他的藏茶放在已经很干净的茶几上。 贺秘书:“我泡的是雪地冷香。没拿错吧。” “嗯。” 谢总收完东西去洗了个手,就在沙发上坐下了,扯松了衣领。 虽然隔着墙,他们还是能听到外面人声喧闹的声音,警笛的声音,甚至,只要谢清呈稍微侧过脸,就能通过客厅窗看到那座宛如血红色审判之剑的塔楼。 而手机里,z后面的那个小女孩丢手绢还在旋转。 谢清呈:“黑客?” 贺予:“肯定是。锁定范围是这个区域的移动电子设备和广电塔。” 他说着,大概是觉得谢清呈和自己的手机同时播放这个视频很烦,又大概是出于黑客争强好胜的习惯,他打开了手机,开始输入一段代码指令。 “……有些意思,他们用的是美国的最新设备,我接触过一次。”没过多久,贺予就轻声说道,“这个设备辐射范围广,但有bug,摆脱控制其实不难。”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破译代码,在向对方的防御系统进行代码突破。 几分钟后。 贺予的手机果然安静了。 他的手机脱离了对方的技术辐射,他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到一边。 “就这么简单?” “我的技术应该不能算是垫底的。”骇客暗网排行前五的贺予很谦虚地说,“他怎么也不该犯到我头上来。” “那整个区域的辐射你能阻止吗?” 贺予笑了一笑:“不行,没正版设备,做不到那个地步。而且这是警方的事情。我把自己卷进去,反而容易成为被调查的对象。你的手机我也不设保护了,留着看看视频。” 他说的有道理,谢清呈应了。 贺予在谢清呈对面坐下,问:“对了,你认不认识那个王剑慷?” 谢清呈是沪医科教授,王剑慷十有八九是沪大的某个工作人员。贺予这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谢清呈喝了一口雪地冷香藏茶之后,闭了闭眼睛,后颈往沙发上一靠,居然吐出两个字:“认识。” 第36章 我拿了谢清呈的电话 王剑慷是沪大的对外交流部主任,四十出头。 因为工作关系,王剑慷的人脉很广,经常要和外面的人吃饭见面。 谢清呈和他也见过一两次,觉得这男人很烦,后来见着他就绕着走,所以充其量也就是个“认识”,谈不上“了解”。 “鬼神之事我是不信的,他既然死了,多半就和成康精神病院的事情脱不了关系。”谢清呈又饮了一口茶,淡道,“而且,和江兰佩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贺予转头看了看广电塔:“成康这事儿动静闹得不小,背后恐怕不是一个精神病院这么简单。” 这不用贺予说,谢清呈也知道。 能把学校的电视塔都给操控了,辐射范围内的所有电子通讯工具被非法统一投放视频,还能在这样的高度戒严下盗取警方的照片,沪州市公安局的局长这会儿估计得送急症心血管科去。 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还公然挑衅,背后的人有多嚣张,不言而喻。 而且这事儿居然牵扯进了沪大,沪大又是谢雪现在就职的地方……谢清呈想着,头有些隐隐的痛,他下意识地摸了包烟出来抽,但看了眼贺予,觉得他又会有意见,所以还是走去了阳台上。 贺予听到身后轻轻的火机声,回过头望去,见夜色里亮起一缕微弱的光。 谢清呈把火机凑到烟边,火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和纤长的眼睫,给他镶了层温柔的绯边。然后他收回了火机,只剩烟上烧着的火在一明一暗地闪着。 像萤火虫一样。 谢清呈抽完了一整支烟,就轻轻咳嗽着从阳台回来了,拉上了玻璃移门。 “我去煮点宵夜。”左右也是烦,今晚估计很难睡着了,不如吃点东西熬着,看看结果。 谢清呈问贺予:“要什么?” “鱼子酱和紫胆刺身。” “滚出去。” “……那都可以。” 谢清呈就去了厨房。 他做饭很利落,而且干净,就像进行一次手术,一切都是清晰的,井井有条的。抽油烟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贺予低头看起了手机。 微信消息量已经爆炸了。 主要是同学群里,全在讲今晚发生的事情,估计整个沪大没有一个人能合眼,哪怕都老老实实跟朋友同学们待在寝室,大家的眼睛也全望着手机视频。 “z到底是谁啊。” “z肯定是那个被害目标的姓,我姓许,太好了,我没事。” “呜呜呜呜他妈的救命啊!我姓张!” “没事同学,我姓赵,从来没有这样嫌弃过自己的姓,我也睡不着了。” 甚至还有几个傻逼自发地组成了z和l开头的同学群,说要在群里抱团取暖互相安慰。 还有人指出:“只要丢手绢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肯定就是锁定目标杀人了。我们整个寝室都在看那个丢手绢视频,太可怕了……” 新闻推送也跳到了主页上。 不过贺予点进去看的时候,显示的就已经是内容被发布者删除,估计这个点网警已经在加班加点地删审相关信息了。他能理解这事儿,情况没有控制住,又不知道究竟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背后的利害关系,牵扯人物,全都还不清楚,官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消息迅速在网上散布,否则很容易造成谣言泛滥和群众恐慌。 贺予有个家庭群,那个群里基本没什么人说话,他合理怀疑父母和弟弟还有一个三人小群,反正他这个神经病永远都好像是家族外的存在。 但今天沪大出了这样的事,吕芝书还是在群里发了个消息:“事情你爸都和我说了,你和谢医生回家了告诉我们一声。” 贺予:“到宿舍了。” 贺继威:“拍个照片。” 贺予叹了口气,这是觉得他可能在敷衍,搁这儿查岗呢。 他就起身,一拉厨房门:“谢清呈,我爸要我拍张你的照片。” 谢清呈皱皱眉:“我等会打给他电话就行了。” 贺予最好他这么说,也不想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了,他把手机一扔,走到谢清呈身后。谢清呈正在煮面,闻上去挺香的。 “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你做饭。学一点。” 谢清呈也就不赶他了,他这会儿正要煎两个荷包蛋,单手打了蛋往平底锅里倒时,他才发现自己因为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系围裙。 他虽然会做饭,但却讨厌自己身上有油烟,眼前的煎蛋又要管着,于是侧了侧头,对贺予说:“帮个忙,把围裙给我拿来系上。” 贺予:“……”自己真成他小秘了。 “看什么,还站着干什么,快点。” 贺予没办法,只能去门后面取了围裙——那一看就不是谢雪用的,很干净很素的围裙,估计就是谢雪为谢清呈准备的。 “这玩意儿怎么系?” “……你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不是不会系,我用过,但是没给人系过。” “自己琢磨。” 贺予琢磨一下也就清楚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就走到谢清呈身后,把围裙绕过去给他系上。 系的时候贺予又一次发现谢清呈的腰很细,之前只是冷眼看着,这回是拿绳子环着他的腰侧绕过来,还要在背后打上一个结扣。 贺予比谢清呈高一些,谢清呈站在灶台前,贺予站在他身后,垂了眼给谢清呈仔细把绳结系上了,重新抬起眸时,正好看到谢清呈低着的脖颈。 很白,近乎透明的瓷白色。 后颈侧边,有一点小小的朱痣。 贺予以前从来没有这个角度看过谢清呈的脖子,小时候是没他高看不到,再见面时也没从背后认真打量过谢清呈的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谢清呈的脖颈很漂亮,他下意识说了句:“谢清呈,你颈后侧有颗痣。” 还补了一句。 “红的。”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又是在贴着颈的位置,谢清呈的雄性本能让他感觉有些被刺到,他一下回过头去。 傻逼直男真傻逼。 这种情况下,他回头确实是出于男性的领地意识,想要确认自己的安全性,并且拉开距离。 但傻逼直男也没考虑到,贺予的声音都已经这么近了,手还在他腰那边放着给他系围裙,这时候回过头来,那是什么距离? 贺予的嘴唇一下子就碰着了谢清呈的侧耳,甚至还因为两人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温热的嘴唇还在脸颊上触到了一点。 蜻蜓点水似的轻触,野火燎原似的尴尬。 僵硬极了。 贺予:“……” 谢清呈:“……” 耳侧是许多人非常敏感的地方,谢清呈也不例外,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他还是感觉到了属于男孩子低缓炙热的呼吸,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同性给他的压迫感和进犯感是很强的,他冷冷抵着贺予的胸膛,把对方推开了。 两人的脸色一时间都非常难看,盯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 那也是谢清呈自己回的头,贺予不可能道歉,谢清呈更不可能。 你干什么? ……很显然,问都不用问,这只是一个直男无脑导致的惨烈巧合。 彼此僵了一会儿,锅里忽然传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贺予回过神,对谢清呈道:“焦了焦了!” 谢清呈立刻回头,果然煎蛋的一面已经发黑了。 “……” 他从八岁起煎蛋就没焦过,今天真是倒了血霉了。 谢清呈压着火,把平底锅挪开了,又对贺予道:“在这里杵着干什么。出去。” 说完还抽了张厨房湿巾,面色沉冷地擦了擦被贺予嘴唇碰到过的耳侧和脸颊。 贺予:“……” 这种不慎的嘴唇触碰,和之前故意整蛊的对戏不一样。 贺予也觉得挺不自在的,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就出去了。回到客厅后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感觉谢清呈那种眼神太冷了,带着明显的排斥和俯视感。 贺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从小就被谢清呈压制着,上了大学之后再遇见谢清呈,他就慢慢地在纠正自己对谢清呈源于童年的阴影,甚至已经很多次拿到了两人关系里的主动权。 但就凭刚才那眼神,贺予立刻又被勾进了回忆里——谢清呈还是谢清呈,还是能用刺刀似的眼神,冷静地,挑剔地,俯瞰着他的一切。 谢清呈其实还是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 贺予心不在焉,以为是贺继威等不耐烦了打来的电话,随手就接了。 “喂。” “喂,谢哥,我刚刚结束任务能打电话,就看到你学校附近出事了。哥,你等一等,我现在就过来,我挺不放心你的……” 贺予把手机拿的离自己远了点,才发现他弄错了,他接的是谢清呈的电话。 而来电显示的,是个备注为“陈慢”的人。 听声音是个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少年。 还一口一个哥的,叫的非常自若和亲密。 贺予和陈慢之前是见过的,两人和谢清呈在食堂吃了顿饭,还聊了好一会儿天。 但很可惜,当时他俩都没有自报姓名。 时间隔的又有些久了,加上声音在电话里会有些失真,所以他俩谁都没听出来对方的身份。 贺予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太舒服,他看了眼还在厨房刷锅重新煎蛋的谢清呈,起身走到阳台去。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 贺予拉上了阳台门,非常礼貌地开了口:“请问您是?” “哎?不是谢哥吗?”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谢医生的朋友。” “哦,那你叫我哥听电话吧。” 贺予带着笑,嗓音却更冷了,他说:“谢清呈好像没有弟弟,您是哪儿来的亲戚,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陈慢顿了一下,他也不傻,听出这接电话的人在这儿挑刺呢。 陈警官毕竟是警察,从来都只有他审别人,哪儿有别人一上来就审他? 而且仔细一听,对方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性。这个时间点,出了这种事,还能和谢清呈待在一起的年轻男孩子,会是谁? 陈慢一时也想不到,他也把那天那个相谈甚欢的饭友给忘了。 他对贺予起了警戒和猜疑:“你又是谁。哪个朋友?谢哥朋友就那么几个,我应该都认识。” 贺予笑了,眼睛望着猩红色的广电塔,这使得他的瞳色看上去有些深幽。 他其实没必要自报家门,但他还是说了句:“我叫贺予。” “他没和我说起过你。” 贺予神情未动,望着塔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谢清呈的交际圈确实没有多少的重合度。 这个姓陈的…… “贺予,怎么了?”背后的移门忽然被拉开,谢清呈站在那里。 “…有个电话,我拿错了,就接了。” 谢清呈:“谁的。” “陈慢。” 谢清呈一听这名字就过去把手机从贺予手里拿过来了,转身去屋内接了电话。 贺予沉默地站在原处看着。 谢清呈是个很淡漠,不太容易对别人表现出兴趣和关心的人。除了谢雪,基本没有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过度关注。 但这个陈慢好像是个例外。 贺予莫名的更不舒服了。 第37章 它撞死了他的父母 “你朋友?” 过了一会儿,谢清呈挂了电话进屋了。贺予就这么问道。 谢清呈没打算和贺予多解释,估计贺予贵人多忘事,也早就把一饭之缘的陈慢给忘了,于是只简单道:“算是。” “他说刚结束工作要过来。” “我没允许。” 谢清呈打发了陈慢,就把煮好的面条从厨房里端出来。他忙碌的时候贺公子在旁边大爷似的看着,也没上去帮忙的意思,只知道问陈慢的事。 “他为什么这么主动找你。” “都说了是朋友。” “挺年轻的吧,几岁了?” “和你差不多。” “谢教授好多忘年交。”贺予说,“您就没有代沟吗?” “……” 谢清呈觉得他莫名其妙,啪地把筷子一放,眼神冷下来:“你银河系警察?问那么宽,我的社交圈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予不语了。 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回过神之后他确实也觉得自己神经了,在意这些干什么。 谢清呈把盖着溏心荷包蛋的一碗面推到贺予面前。 “吃你的,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 此时此刻。 沪大某教学楼一间办公室内,张勇蜷缩在办公室黑漆漆的角落里,办公室大门紧闭。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脑门上淌下来,他拿汗巾去擦,但汗巾都已经湿透了,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他的小猪绿豆眼一直紧盯着铁门的方向,这是外人想要进来唯一的入口。他已经盯了很久了,从王剑慷的尸体照片曝光时,他就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 毕竟拉去成康精神病院的那些生物实验,他也设计参与了,而且占有那些丧失了正常意识的女人,也成了这些男人在谈大事时,一种约定俗成的权色交易。 精神病院的女人也有很漂亮的,有些甚至还是被他们骗进去治疗的沪大的学生,她们又乖,又听话,能激起很多男人的蹂躏欲,还很安全。 不太有人会去关注她们的精神世界,把她们的话当回事,有些女人被折磨疯了,甚至是健忘的,回头他们对她做过的事都能忘的七七八八。 怀了孕也没关系,他们和梁季成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梁季成很清楚该怎么处理,知道找那些嘴严的研究员把“罪证”处理干净。 可是…… 可是这一切最早也不是他想做的啊! 明明是那个老前辈唆使他,拿巨大的利益和性资源诱惑他,让他为他办事,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出了事,可以一起兜。 成康精神病院被烈火付之一炬后,那男人还安慰过他们,说都处理干净了,最多查到梁季成那一层,其他的都是死无对证,让他们不要担心。 可王剑慷突然就惨死了。 他和其他一个兄弟的姓氏也被挂在了杀人视频上,后面跟着可怕的丢手绢游戏暗示。 张勇看到广电塔时,刚刚从教学楼出来。他瞬间就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一边毫无头绪地狂奔,一边惊恐交加且不假思索地给“那个人”打了电话。 电话通了。传入耳中的是非常悦耳的舒缓音乐声,隐约还有外籍按摩师在轻声询问力道的声音。 他们的命都要没了。 那个人却还在做spa。 “喂…喂!”张勇目眦欲裂,又恨又怕,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了愤怒,更压不住恐惧。 “喂!!” “哦。”对方笑了,“张主任啊。这么晚了,不睡觉,有什么事吗?” 张勇气得脑血管都要崩了,嗓音也变得很扭曲:“你装什么!王剑慷死了!他死了!!你说成康的卫生都已经打扫干净了,让我们不要担心,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你说啊!” “嗯……舒服,肩膀那边再用力点儿。”那个人和按摩师用英文说了几句,又慢吞吞地对张勇道,“兄弟啊,成康的卫生是打扫干净了。但是狗那边死命嗅着不放人,非要闻地上的血腥味儿,都闻到咱们家门口来了,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不管!你该去想办法!你拿走的利益最多,你……” 可对方笑着打断了他:“张主任,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不公平的,您也是成年人了,怎么这个道理都还不明白呢?” 张勇汗流浃背,他盯着手机,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帮他了,甚至会害他。 与虎谋皮,往往就是这样的结果。 张勇抬头望着血红色的电视塔,如梦初醒一般,把可以追踪信号的手机扔到了树丛里,然后朝着教学楼方向狂奔而去。 现在,他正瑟缩在其中一间办公室内。 沪大的楼舍那么多,办公室和教室加起来,不说一万也有一千。 他躲在里面,把带定位功能的智能表都摘了,应该就是安全的。只要躲过今晚,他就去自首。 他想好了,他不能再有侥幸心理,自首也许还能获得减刑,不至于落得像王剑慷那样浑身赤裸着被活活勒死的结果…… 想到王剑慷的死法,张勇又是一阵战栗,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江兰佩的身影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红衣服红鞋的女鬼要来把他也带走。 “呸!”他哆哆嗦嗦,小声地给自己一点勇气,“呸呸呸!想什么,没有鬼!这世上没有鬼!” 可仿佛是为了推翻他的说法,忽然间—— 一声女人的轻笑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响起:“嘻嘻……” 张勇吓得猛跳而起,五官变形:“谁!谁?!!” 又没有声音了。 好像方才那轻轻的笑,是他产生的幻觉一般。 张勇肥腻发汗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他特意选的这个办公室,只有门,没有窗!办公室很小,甚至连个能藏人的柜子也没有!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张勇整个人汗湿得都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活鱼,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 然后,就像一场杀人游戏里,必然带有仪式性的一个环节。 歌声再一次响起了。 “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可他身上已经没有手机了啊! 这个扁平的电子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哪里有手机?他怀着一线希望,安慰自己——是有人把手机忘在这个办公室了吗? 张勇几乎站不住了,艰难地分辨出声音发出的方向。 他缓缓的,顺着歌声,把那双鼓胀如牛蛙似的眼睛,往上移动,往天花板的方向……头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勇发出一声整个教学楼都能听见的惨叫—— 是空调检修口!!! 空调检修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红衣黑发的女人正从架空层里面冷然俯视着他,然后冲着他,幽幽地笑了。 张勇原本就有心血管基础病,这下顿时脸白胜鬼,嘴唇迅速发青,还挂着佛牌的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 张勇的一口气没有上来,他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两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教学楼的天花板都是龙骨吊顶,上面留有很大的空间,以往学生们都对上面跑来跑去的猫鼠习以为常了,空调也是老式的那种外掀盖式的检修口,张勇没有意识到,那上面的空间足够一个活人爬行。 女人打开检修口,从里面跳下来,手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 “你……是你……!” 张勇在极度的惊恐中还是看清了女人的脸——好妖冶的一张脸,闭月羞花,娇不可言。但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蒋丽萍!! 是蒋丽萍!!! “你既然看到我了,今天就肯定不能活着了。”蒋丽萍微笑着向他走近,“你要怎么死?刀?枪?都是很痛快的死法……” “你、你是他们的人?!你、你竟然不仅仅是个破鞋,你还是……你还是他们的人!!” “对,我是他们的人。”蒋丽萍嫣然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天愿意混迹在你们这些腐臭不堪的油腻老男人中间?” 张勇往后退……往后退……他捂着心脏,踉跄跪着往后挪,余光瞄着后面的铁门——然后—— “砰!” 他不知从哪儿爆发出的力量,或许是骨子里的求生欲,让他像个野生动物一样发足狂奔,狠撞开门就往外跑去。 蒋丽萍眼神一暗。 他跑? 跑也无所谓。 这周围早已是步步杀机,他不过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她知道她不必追上这个已经趋近半疯的男人,更何况她也不可能追着他跑出去,外面都是警察,否则她何必通过龙骨吊顶从天花板的架空层过? “老板,张勇从4406教室跑了出去。”蒋丽萍用特制的联络麦贴在朱唇边轻语,“3出口方向。我走6出口,让你养的人来接我。” 张勇屁滚尿流地逃出了这栋教学楼,他的尖叫和动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警察和警车往他的方向迅速靠近。 张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做梦都会害怕的警笛竟然会成为上帝的救赎曲,他淌着满头的汗,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救命!!我自首!我举报!救我……那楼里有杀人犯……!!” 他气喘吁吁地奔跑着,胸前的佛牌一晃一晃,张勇到这时候都还没有发现佛牌一个小孔洞里闪着的电子信号幽光…… 心里有亏,求神拜佛,拜来的是什么? 怕是魑魅魍魉。 同伙的算计早已布下,你跪下求神的那一刻,就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看着你,看到了你的软弱和犹豫。 那是组织上的烂肉,迟早要被剔除。 “救救我…救救……” “救命啊啊啊!!!” 这一圈守着的警察听到了他的尖叫,立刻全副武装地朝他跑了过来。 张勇眼里闪着激越的光,他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警察的方向跑,像是条暴风雨中努力向岸上泅游的溺水者—— 他不要死,他不要死…… 就快了…… 马上…… 他都已经可以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警官紧张而坚毅的神情了,他哭着把手伸向他们,伸过去…… “救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我——” “砰!!!”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 秘密的倾吐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张勇在跑过岔路口,就要与警方汇合的一瞬间,停在岔路边的一辆学校食堂冷冻车忽然发出恐怖的引擎咆哮声,接着就冲正准备投诚自首的张勇猛撞过去! 所有人都在瞬间不得不猛刹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张勇在瞬间被那辆车撞飞在墙上又砰然弹回! 咔的一声,是脑壳碎裂的声音,血溅了一地,张勇在落地前就已经咽了气,肥胖的身子重重栽在地上。那辆货车亮着前大灯,冲着地上那具尸体再次碾压过去,顷刻就将张勇的半边身子轧得变形…… “郑队!” 几许可怖的沉默后。 忽有个眼尖的警察大喊,声音因为短时间内的巨大刺激微微地扭曲:“快看!那辆车的驾驶座上没有人!是无人驾驶!车子是自己动的!!怎么会这样!!” 负责这起突发案件的郑敬风是个老刑警,他就在这附近,张勇被撞死的这一幕他正好看了个一清二楚,见此情景,老刑警忽然想到什么,十九年前的某个案件仿佛就在眼前重演,当时惨烈的画面急剧闪过,郑敬风倏然色变! 他大声冲所有人喊:“趴下!都趴下!!” 轰隆!! 爆破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那辆冷冻车空空如也的驾驶座上,忽然窜起了一阵火光,紧接着就把整个车头部位全部包裹到了炸开的烈焰之中…… 郑敬风呛咳着从地上爬起来,喘着气往那辆半燃烧的钢铁机器看去,无人驾驶的车辆,撞人后自燃的驾驶室,地上被碾碎一半的尸体……老刑警脸色在通亮的大火中变得非常非常的难看…… 他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天…… 眼前的情形,和那一天,几乎是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在于,那时候车轮地下躺着的,是他的两位同袍,一对夫妻。 —— 谢平,周木英。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第二个被标记者,死了。 轻柔诡谲的童谣再一次通过无数电子移动设备,回荡在沪大校园上空。 整个校园像是巨人的胃,在几秒沉寂后,上下翻腾,成千上万的师生们发出的惊呼和喊叫,像是一场声波地震,击在耳中,隆隆闷响。 无数脑袋低垂下来,惊恐交加地盯着手机屏幕。 z字母后面的丢手绢电子小人也停止了,电子女孩抓住了电子男孩,男孩倒在地上,身后是一条鲜红的手帕,电子火光从小男孩身上烧了起来。 几秒钟过后,杀人视频再一次改变了模样—— 又是一张照片,俯拍远镜头拉伸。 照片中大火燃烧着,吞噬着冷冻车的车头,张勇的尸体倒在那个燃烧怪物前,半边身体已经被碾成了糊…… “又有人遇害了!” “我认识他!张勇!!学校对外交流处的主任!” “z是张勇……” 这一幕通过投屏,倒映在了上万双眼睛里,其中有一双眼睛是锐利的桃花眸,此刻正大睁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谢清呈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在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他怎么也没敢相信,会在今天,会在这一日,在这场视频连环杀人案中,看到同样的……车子自动撞人后爆炸燃烧的情景。 他像是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狠狠勒入了一片浓重的黑暗中,视频里的张勇死亡照片竟就在这时和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交叠重影。 那场持续了十九年的噩梦…… 那个,他始终追寻不到,最终只能黯然放弃的答案…… 谢清呈血液冰凉的手没有拿住杯子,杯盏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谢清呈,你怎么了?”贺予觉察到身边的人情绪不对,谢清呈的状态和他们看到第一张照片时完全不一样了。 王剑慷遇害时,谢清呈是以一个正常人的态度对待的。他看,分析,遵守警方的要求,回到宿舍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界限很分明。 但张勇这张照片一出,谢清呈没有再理会贺予,甚至没有一句分析,他拿着手机,青白着脸想了一会儿,拨了个电话,径自去了谢雪卧室,当着贺予的面关上了门。 贺予只来得及听见他和那个接电话的人说:“郑队,是我……” 第38章 谢清呈,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张勇的死亡照片已经消失了,现在留下的,是最后一抹血红色的文字—— l。 丢手绢杀人游戏最终场,正式开始。 “你告诉我你们锁定的l到底都有谁。” 卧室内,谢清呈狠抽了一口烟,一只手抵在墙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压着太阳穴,桃花眼仁上浮,紧紧盯着远处广电塔上的那一抹血光。 电话里的郑队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清呈克制着情绪:“我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给我名单。” “……” “前一阵子我把沪大发现的一个留言簿送到了派出所,那上面写着wzl将在最近遇害,落款是江兰佩。我以为是对你们警方有用的东西所以我送了回去。你不用瞒我,那种本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而且还能和今天杀人视频上的信息对上号。” “小谢……” “那是你们线人的留言,是不是?” 谢清呈直刺要害,对方连一句否认都说不出来。 谢清呈咬着牙:“所以wzl要遇害这件事,你们早就知道了,但恐怕线人也是一知半解,他只能把知道的信息写在本子上,给你们提醒,让你们破译——wzl,算一算日子,你们应该已经为这条消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足够锁定出一个名单。郑敬风,你别和我说你没有这东西。” 郑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瞒不过你小谢。你听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换成谁,谁都受不了,但是……” 郑敬风的话锋一转,谢清呈的烟星燎着了指侧,烫得人微一颤。 “但是,我们必须要保密……” 谢清呈忽然暴起,他显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候:“保密?什么保密?我爸妈死的时候你们查不出任何东西,最后定性只是一场车祸!我那时候和你们说了多久?我曾经付出了多少代价去求一个答案?!你们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证据都找不到!那么多年……我因为还有一个妹妹,后来我放弃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但现在这些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你和我说保密?” “谢清呈,你毕竟不是警察,你要冷静……” “我他妈是被害人的儿子!” “……” “杀我父母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今天有可能找到一个活口去问。”谢清呈双目赤红,额头抵着冰凉的窗棂,“你说。你要我怎么冷静。” “……” “你要我怎么信任你们郑敬风。十九年了,你们没有给我一个答案。现在就连这个视频杀人的黑客倒计时入侵你们也无法阻止,你不用和我说,我都知道那些人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多少可能性他们这次还能全身而退?” “郑敬风郑警官,你明白十九年只知有黑暗,却等不到一个真相是什么感受吗!我一直都在忍,一直都在等。” “……我明白。可是……” “我理解了你们十九年,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这一天。” “……我理解的,我理解的……”对方喃喃,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清呈顿了顿,字字带血。 “郑队。你如果真的理解,就把l的名单给我。” “……” “不然我自己想办法去找。” “……” 几许沉默。 郑敬风最后还是道:“唉,小谢啊,你听你郑叔一句劝吧……” 他接下来还语重心长地说了些什么劝解的话,可那却成了最后一根压垮谢清呈的稻草。 他忽地暴起怒骂,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座椅:“滚你妈的!那有什么用?你别再来和老子说这种废话!!!” 谢清呈将手机重重扔在了桌上,额头紧贴着墙,因为情绪激动,而磕得青紫浮红。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谢雪,都没有见过他的这一副面孔。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也是红的,爬着血丝。 他静了片刻,重新望向广电塔。 广电塔和这几万台手机的投屏是实时同步的,l后面的丢手绢电子游戏正在慢慢地进行着。 谢清呈竭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指重新拿起手机,调整了一下呼吸,去拨陈慢的电话。 “嘟……嘟……” “喂,谢哥。” “陈慢。”谢清呈哑着嗓子对电话里的人道,“……有一件事,你看看你能不能帮我。” 陈慢停了一下:“哥,只要是你让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但是……” “……” 陈慢的声音变得非常难受:“但是我知道你现在想做的是什么。” 谢清呈实在忍不了,又摸烟,勉强摸出来一根咬在齿间,却点不上火。 他烦躁地把火机扔一边,重重咬着那层滤纸。“你知道?” “我知道,现在几乎整个沪州的公安都在监测这件事情。沪大的移动信号端口被入侵,强行传输死亡视频,我们的人虽然已经拦截到了黑客——但又收到了匿名威胁,如果我们把视频阻断,沪州好几个地点会出现爆炸袭击。现在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但这一点我们赌不起。”陈慢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谢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 “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知道你是想找到l,阻止他被杀,问出当年杀害你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是哪个组织。” 陈慢说到这里,声音有点更咽了:“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我大哥当年就是为了替你爸爸,替他师父讨回一个真相,他才……他才……” 电话那头传来陈慢抽着鼻子的声音。 谢清呈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管有些发苦。 陈慢没有当着他的面哭,但隔着电流,他的泪好像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你不能帮这个忙是吗?”谢清呈轻声地问。 “我不能……这是规定……我、我也只是个基层,我接触不到那么高的秘钥,而且我……我是个警察……我……” “……”谢清呈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可以骂郑敬风,哪怕郑敬风是他的长辈。但在这件事上,他永远骂不了陈慢。 他只是无限倦怠地说了句:“那就算了。” “谢哥,我——” 谢清呈已经挂了电话。 他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地在他周围流逝,他整个人都是冰凉的,从指尖,到内心…… “爸!!妈!!!” “别过去!谢清呈!别过去!!!” 十九年前的暴雨夜,他在终于反应过来倒在血泊里那两具冰冷的尸身是谁时,他失控地要朝他的父母扑去。 他爸爸的同事抱住他,好几个人,全都涌过来,阻止他。 “凶手是谁?凶手是谁?司机是谁!!” “……” “你们让我过去……你们让我再看清楚一点,会不会是弄错了,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那些警察都在流泪,但抱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小谢,你不要这样。” “司机逃逸了,我们会查的……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可他们给了他什么交代? 他后来才知道,没有人逃逸。调出来的监控里,那辆车根本是无人驾驶,似乎是被什么远程装置给操控了,直直地向他父母撞去,然后那个装置启动了爆炸程序,大火瞬间烧上来,把驾驶室内的证据烧了个干净彻底。 干干,净净。 干净到十九年了,都未能侦破。 谢清呈躺在床上,越来越觉得冰凉,他颤抖的手点不上烟,勉强打开手机,从里面找出一个文件,不停地看着其中的画面。 “咔哒”一声。 卧室的门开了。 而这时,谢清呈闭上眼睛关了手机,他的手机上,开始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 有他父母的老同事,有谢雪,也有陈慢。 他谁的都没有接,由着电话铃一茬接一茬地响着,刺痛他的耳膜。 “叮铃铃……” 忽然,手机铃声停止了。 随即响起的是关机的声音。 谢清呈拿胳膊遮着额和眼,这时候才微微睁开眸,透过屈着的手臂,麻木地望向那个把他手机关掉的青年。 “我都听见了。”贺予说。 “……”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父母是这样走的。” 谢清呈偏过头,他到底是没有哭,只是双眼通红得厉害,他想起身出去,这些事情是贺予无法理解的。 谢清呈并不想和他说太多。 他坐起来,用还是微微发颤的手拿起烟,点了几次火,手上都没有力气,点不了。 火机被接过了,咔嚓脆响,贺予替他点亮了那枚zippo,凑到了谢清呈唇边。 “……”谢清呈接过来,抽了一口,浑身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了一些。 贺予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把烟抽完。 他觉得谢清呈其实很厉害,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情绪失了些控制,没有失态,更没有精神崩溃。 但这样无助的谢清呈,在他面前依然是罕见的。 他显得很脆弱,而贺予习惯了他的强大,这样脆弱的谢清呈,找遍了所有人,都没有谁肯帮他能帮他的谢清呈,让贺予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要把手伸给他的感觉。 他看着谢清呈那么绝望却又缄默的样子,忽然间,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想起来了。 那很像是发病时的自己,八岁,九岁,十岁……每当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就会是这样的无助,但又这样的沉默,什么都不愿和人说。 而那时候的谢清呈,是怎么对自己做的呢? ……太久了。 贺予感到意外,他怎么就还记得。 还是谢清呈成了他的私人医生之后吧……他第一次发病。 那天别墅内落针可闻,安静的像一座荒冢。 他独自坐在开着绣球花的石阶上,也不哭,也不闹,摸出一把尖锐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割开自己的血肉,好像在处理一副与自己无关的皮囊。 贺予发病的时候,很喜欢闻到血腥味,他嗜血。尽管伤人的权力没有,但无论怎样对自己,总都是没错的。 他冷漠地看着鲜血顺着自己的手流下来,感受着自己的心脏长满苔藓,残忍的感觉从内核延伸向肢体…… 忽然,无尽夏的繁花深处,有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来—— “喂,小鬼。” 贺予吃了一惊,立刻不动声色把刀刃藏好,手背到身后,然后在自己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收拾出一方净土,堆砌上小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他抬起头,发现从花间走出来的人,是那个穿着白大褂,还很年轻的谢清呈。 谢清呈扬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藏什么。” “……没什么。” 贺予从来不和任何人交心,自然希望他走开。 袖子里的锋利刀片贴着皮肤,他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想用它来对别人施暴的欲念。 但谢清呈攥住了他的手腕,逼迫他把手伸出来,沾血的刀子当啷落地,谢清呈看到他手腕上鲜血淋漓的刀口。 贺予浑身紧绷,等着他责骂自己。 可是等了很久,他只等到医生一句:“……你不疼吗?” 他愣住了。 他的父母都知道他是有病的,但他们似乎以他的疾病为耻。尤其是他的母亲—— “你不可以去伤害任何人,你要学会自我调节,我能理解你生理上的难受,但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精神上的痛苦?看来你还是不够坚强。” 他安静地听着母亲诸如此类的训诫,像每一次接受教诲一样。他照着他们的要求去活成一张张奖状,一盏盏奖杯,一句句夸赞。 他是支离破碎的,每一片血肉都要放到显微镜下供人检视。 他不能出错。 所以,每次发病时,他都会把痛苦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内化到自己结了厚茧的心里。 他必须是优秀的,他连疼都不能喊。喊了也没有用,没人会真正在意。 渐渐的,他竟丧失了呼痛的本能。再也无所谓了。 就像童话故事书里磨牙吮血的恶龙,棘皮利爪,却没有飞出过自己的暗礁。他折磨的是自己内心,啮咬的是自己肢体,他把那些会让人失望的变态病症,都转化成了无法轻易示人的伤疤。 只要不去害人,他的病就没有错过吧? 每一道腥甜的血印子,都是他打在自己身上的烙印,都是他为了做一个正常人,而选择自我束缚的枷锁。 他自己的血,是他为病魔送上的唯一祭品。 这些他都早已习惯了。 可偏偏那个私人医生要挣动他自缚的铁索镣铐,要踏入他森寒无光的恶龙巢穴,要触摸他身上深浅不一的疮疤,然后问他,喂,小鬼,你不疼吗? 他的内心发出幼龙微弱却震怒的低吼,却在男人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伤口时拖着血淋淋的残躯仓皇避闪,刺棘丛生的龙尾焦躁地拍打着。 他不习惯被询问。 更不习惯被关心。 他说,我不疼。 我不疼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伤人的,你们不要关我,不要盘问我,不要靠近我,走开…… 手却被捏住了,年轻的医生将他一直掩藏在下面的胳膊拽出来,捋开了他的衣袖。 冰冷的刀片掉在了地上。 目光所及之处,是这个年幼稚嫩的孩子在发病时,为了克制自己的伤人冲动,在自己身上用刀尖划出的一道道的口子,温热的血还在纵横交错地流。 幼龙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甚至跌落了乖巧温驯的人类面具,露出后面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丑陋小龙的脸。 他拍打着长满荆刺的龙尾,喝吼时展露尖尖的利齿,以所有的戒备,着急地将这个入侵者逐出自己的巢穴—— “不关您的事,别碰我。” 年轻医生没有管他的反抗,双手绕过他的咯吱窝,将小小的孩子一把抱起来,扛在肩头。 “别动。” 贺予挣扎起来,他厌恶极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厌极了他衣袖里淡淡的药涩味。 他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暴虐,咬着牙轻声地威胁,也是警告。 “放开我,不然我可能会伤害你……” “……” 医生淡道:“你打算怎么伤害我,有具体方案吗。” 回到别墅里特意收拾出来的治疗室,医生把他往柔软的儿童小沙发上一扔,砰得甩上门,然后去抽屉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转过头来时,贺予只看到谢清呈一双幽深冷锐的黑眼睛。 那是第一次,他没有被当做一个“榜样”凝视和羡艳。 他好像在这样的眼神里,忽然就成了一个笨拙的孩子,失误和可笑都情有可原,甚至伸手问人讨糖吃,也是没有错的。 所以他愣住了,都忘了跑走。 谢清呈在水池边洗手消杀,然后说:“手伸出来,我给你包扎。”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予别过头,攥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个人。 谢清呈微微扬起眉:“你习惯了血腥味,习惯了暴力,甚至因此而无所谓自我伤害,是吗?” 贺予轻声道: “是。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不想麻烦您治。” 谢清呈淡漠道:“我是拿钱的。” “……” “小鬼,你觉得自残是一件正确的事吗?嗜血疯狂,内心扭曲,是一件该被忽视的事吗?” “你连自己都要伤害,你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血腥味闻多了,就什么人情都没有了,慢慢地,越来越疯,越来越麻木,一生活得都像草木顽石,你不遗憾吗?你不疼吗?” …… 这些对话,就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那样。 哪怕谢清呈后来走了,与他关系淡了,他始终都还记得那一天,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把手伸给他,然后问他。 你不疼吗。 你怎么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 贺予看着这个男人垂着头把最后一点烟抽尽。 他忽然说:“谢清呈,你想知道警方锁定的l是谁,是吗?” “……” “你不要难过。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谢清呈蓦地抬起头,睁大桃花眸看着他。 “别忘了。”贺予说,“我也是个黑客。” “……” “他们使用的设备是最尖端的,出于习惯,那种设备一面世我就了解过,刚才我也已经拦截了对方对我手机的攻击。他们的程序我大概都清楚,这些人雇佣的技术员,未必是我突破不了的。” 贺予没在和他开玩笑。 他的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是庄重的。 像是在和一直以来,以不可逾越的姿态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山岳宣告,他早已成长,不再是当年无尽夏里的那个无助的男孩。 谢清呈一时间很茫然,头脑一片空白,思绪都是乱的。 过了很久,他听到自己在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贺予静了一会儿,忽然,他把手伸给他。 就像谢清呈当年,有勇气把手伸给那个疾病发作,抑郁成疾,暴力嗜血,自残自伤的孩子。 “因为曾经,你也对我做过同样的动作。” “……” “谢清呈,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但是……” 无尽夏绣球花的香味好像又从那一年的盛夏飘来,站着的人向坐着的人伸出手—— “谢医生,我也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第39章 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恨 谢雪的卧室有一台笔记本,她是现代社会罕见的那种不设密码的奇葩。 贺予打开笔记本,双手在键盘上翻飞移动,杏目紧紧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在他深黑色的眼底极速掠过。 几分钟后,贺予修长的手指按下了回车。一段被破译的信息跳出来,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l居然已经不是个排查范围了。”贺予盯着弹框里那行字,轻声道,“原来警方早就已经明确知道了wzl分别是谁。” 谢清呈这时候已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他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腰背紧绷,直挺挺地站在贺予旁边,俯身看着笔记本上的代码。 那是内部的通讯信息,贺予截获的有三条。信息内用了一部分暗语,但对于已经了解了一部分内情的两人而言,意思其实很好猜。 “王剑慷,张勇已遇害。” “有内鬼,换频道。” “排查卢玉珠信号出现的最后位置,动作快。” 别说是谢清呈,就连贺予也怔住了。 最后一个人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人群中看起来最老实简单的那一类人。 她今年四十来岁,在学校的医务室帮忙,非常爽朗健谈的一个阿姨。贺予和谢清呈都因为一些事去过沪大医务室,还都和她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是她……? 同一时间,沪大教学楼旁,张勇遇害现场附近。 郑警司僵坐在指挥车里,一双豹目充盈着血气,身后的警察们都很沉默。 他们都听到了郑敬风刚刚在一通电话里被一个男人破口大骂。这个男人是谁,老警察都知道,年轻的哪怕不知情,也听出了个十一二三。 但最让他们哑然无声的,是眼前两次未能阻止的谋杀案。 大火还在烧着,一部分警员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拍照,保护,寻证。 郑敬风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勉强平复了一下内心。 “还能联系上那个提供情报的线人吗?” 他的徒弟摇头:“从留言簿被人发现,送到我们所里之后,线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他那一阵子就已经不安全了,wzl是他最近能给我们的最后一条信息。” 郑敬风重重靠回椅背上,手指捏着睛明穴。深叹了一口气。 沪大wzl将被杀害,这是线人提前就给了他们的警示。 江。兰。佩。则是线人与警方约定好的标记落款。 但是那个神秘组织的水太深了,高层之间的消息有时候都不会互通,很多传讯用的都是暗语,所以线人给警方线索时,他也不知道wzl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照模照样地把这条加密信息传达给了警方对接人。 郑敬风花了有一段时间,终于利用各种侦破手法,各方线索关联,破译出wzl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这是神秘组织故意带有误导性质的加密语言。 而破译出来的那三个人,分别是王剑慷,张勇,卢玉珠。 三人均与案件有牵扯,并且将在近日被“打扫干净”。 线索侦破后,警方一面要保护线人,一面又要与这三位完全属于“黑暗”的目标进行沟通保护,其实很不容易。他们绝对不能和王,张,卢三人说实情,否则就会打草惊蛇,只能24小时派人盯着他们,一有情况就开始行动。 可是,说是24小时盯梢,谁也不可能专注到每分每秒。更何况线人也只知道他们遇害的大概时间,而无法确定具体究竟是什么时候。 王剑慷是个色鬼,最喜欢背着老婆偷情。这种偷情的爱好使得他在行事时,本来就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他遇害的地方是在学校酒店,前往目的地时他去过宿舍楼,和同事换过一辆车。当天学校有会议,教职工穿的衣服都是统一的制服,王剑慷换车之后,便衣误把他的同事当成了他,导致有一个多小时的空档,没有能够盯住他的梢。 一个小时后,王剑慷被勒死在了酒店,并且被凶手换上了女鞋。 张勇性格谨慎,胆小。既想要钱,又害怕事。 他可能也觉察出组织上层对他的不信任了,警方曾经想从他入手,向他许诺会保护他的安全,让他把已知情报透露出来。 但这种人警敏多思,对谁都缺乏信任,面对便衣的试探,这绝世傻逼的第一反应是,认为便衣是假的,是组织为了确定他的忠诚度派来的。 他因此严防死守,什么也不肯说,并且在那天之后,他为了表达衷心,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上层。 从此跟踪张勇这件事变的异常艰难和危险,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警方盯梢张勇时,那个神秘组织的人,也在更暗处盯着警方。 张勇的追踪因此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差和时间差,在他被撞死的最后几个小时前,他曾经给警方打过电话,但后来他见王剑慷被杀的照片,又担心手机定位系统不仅仅可以帮助警察找到他,也极有可能成为组织挖出他的踪丝,便把手机丢了。 他在见到蒋丽萍之前都还抱有自己可以逃脱一劫的侥幸心理,躲在无人的办公室,自以为没有了一切可以追踪他的电子设备,可以获得安全。 但张勇没有预料到,他随身携带的佛牌里,早就被组织留下了追踪定位器…… 最后一个已知的活口,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三个人里最棘手的那一个。 因为她和前几个油腻腻的图财害命的色鬼男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利益。她是因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天然的仇视公检法,仇视社会。 卢玉珠走上犯罪道路的情况很特殊,她曾经是他们县城里的第一个女研究生,毕业后返乡反哺,当了他们老家的县委书记。 然而,某一年,省城来了个实习记者,那实习记者新官上任三把火,满腔都是朴素的正义感,决定要暗访下面村子里的违规违法行为,一心想爆出个猛料来。 卢玉珠性格上很有些大大咧咧,加上地方小,反腐倡廉工作要和民俗民风进行撕扯,她大事上分得很清楚,但小节上确实有些地方没有做到位。她家里有人收了些项目上的礼金,数量不多,也就是村子里约定俗成的一个人情数额,最多就够买头猪。 结果记者大笔一挥,给她在那头猪后面硬生生加了一串零。 这还了得,小县城里出了这么大一个贪官,还不得停职彻查? 本来这事儿吧,查一下也就过去了,也就知道那是个缺德祖宗十八辈子德的记者写出来的谎言。但卢玉珠倒了血霉了,那届县委书记正好改选,和她争那个位置争的死去活来的对手,那户人家最好的一个朋友,正好就是负责这个案件的工作员。 县村闭塞,往往比大城市黑暗得多,卢玉珠给他们几经陷害,伙同布局,竟就真的坐实了贪污受贿的罪名。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孩子两岁大,锒铛入狱的时候,小孩儿才刚会含含糊糊地叫一句妈。 等她出来时,她的丈夫已经有了新欢,女儿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被继母抱在怀里,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卢玉珠最后心如死灰,背井离乡,离开了他们那座小县城。 记者以为自己在声张正义,夸大笔墨写的一篇报道。小县城底层部门里,不被上级所知的黑暗交易,丈夫的软弱和背叛……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都落在这个女人身上,几句话,几笔钱,一张县委书记的交椅,就毁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卢玉珠因为有案底,出来之后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她洗过碗,当过护工,做过家政……时间都不长,雇主知道她以前的经历后,或委婉或直白,都是要把她辞退的。 在活的最困难的时候,卢玉珠去做过台。 那些来玩弄她的人里,她见了太多职业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些最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后来,有个客人见她手脚利落,谈吐间又不像是个没读过书的,出于好奇,就问了问她的经历。卢玉珠本来也是没想多说的,但人总有脆弱的时候,那天她没有忍耐住,就在灯光暧昧的包房里把一切都说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客人抽了支烟,想了想,给她写了个地址,如果她愿意,可以去这个地址找他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会给她安排一份安定体面的工作。 卢玉珠就是这样来到沪大医务室当护工的。 她在这里做了很久,大概两三年前,上级公检法部门来彻查陈年冤假错案,查到了卢玉珠当年那个贪污受贿案,给她翻了案底,双规了那名记者,将当年涉事布局的有关公职人员全部抓了进去。 年轻的检察官亲自登门向卢玉珠道歉,并送上了赔偿金,他身后跟着的是他们县城新任的公检法职能人员。 卢玉珠那时候刚给几个学生拿完药,看了看他们,笑了一下,挺平静的:“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吧。这点钱你们自己留着,我不收。” 检察官问她为什么。 她冷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觉得这些钱,买不买得了一个人的一生?” “……” “我的人生都已经被毁了,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能让我回到二十五岁那一年吗?” “……” “你们能把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家庭还给我吗?” “……” “你们走吧。” 但检察官坚持要她收下补偿。 卢玉珠说:“那你们就拿这笔钱去成立个什么基金会,去教教那些媒体,求求他们在落笔写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谨慎一点,公正一点,保留一点。他们大笔一挥痛快了,眼球和钱财都赚够了,蝗虫过境一样,留给当事人的呢?” 她笑了笑,当年县城里最雷厉风行的年轻女书记,现在眼尾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 “那是一辈子的狼藉和痛苦。” 卢玉珠,是绝对不会投靠警方的。 但问题是,这样一个在心理上非常远离警方,却对组织高认可,高服从的人,组织“打扫卫生”,为什么要打扫到她的头上? “卢玉珠没有携带任何电子通信工具,但也可能是她使用了别人的手机,我们追查定位不到。”负责信息侦查的警察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对郑警司汇报着情况,“目前这个区域有15890台手机在进行信号收发,要全部定位也完全没有意义。” 另一个女警接完了电话,上到指挥车,脸色非常之凝重,和郑警司说:“郑队,跟踪不到,卢玉珠的反侦察能力是我们这些年见过的顶级水平,她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并且配备了干扰装置,依目前的状况看,也就只有那几个甲级在逃犯能和她并论。” 郑敬风没说话,一双豹目紧盯着还在旋转着“丢手绢”电子小人的广电塔。 那刺目的l字母,就像沾着血的弯钩一样。 l…… 老刑警一直在想,l是不是他们破译弄错了?或许代表的不是卢玉珠?这样一个高忠诚的女人,究竟有什么被她上级杀害的必要。 这是三个人里他唯一感到不确定的。因为从对方的杀人动机上而言,杀死卢玉珠并不符合常理。 尽管确实也没有别的目标出现了。 但直到这一刻,郑敬风仍在想,这个字母l……是不是还有别的他们不曾挖掘到的深层含义? 第40章 一起阻止他们吧 沪大教工宿舍。 “卢玉珠的个人经历都在这里。”贺予迅速查了相关档案,和谢清呈两个人在屏幕前看过去。 “这人没有被杀害的意义。” 最后一行信息刚看完,贺予就很干脆地下了结论。 “她彻头彻尾是对方的人。” 谢清呈:“那她为什么要被‘打扫’干净?” “打扫……” 贺予琢磨着这个词,陷入了沉思。 俗话说得好,只有同类最了解同类。 和郑敬风不一样,贺予是个黑客,他会更了解更注重信息传输方面的问题,而且他在逻辑思维上,也对对方的理解力更高。多年的精神病伪装,异于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将他的头脑折磨得非常扭曲,紧绷,敏锐。 他思索了一番,看着窗外如血红之剑的广电塔,沉吟几秒,继而从“打扫”这个词汇里,联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沪传广电塔后面的那个建筑,眼中掠动着近乎恐怖的光影。 l。 对了……这整个事件中有个看似正常,其实毫无必要存在的东西。 一样重复的东西。 广电塔。 它在整个视频杀人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仔细想想,竟是什么单独的作用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它的职能就是和手机视频实时同步杀人进度。它与手机视频的职能完全重合了。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把广电塔弄得像一把审判之剑一样矗立在那里?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吗?覆盖全区域信号就已经够嚣张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贺予表情凝重。他已经意识到,广电塔被控制,其目的或许根本不在播放杀人进度,而是…… 而是因为这座塔的附近……或许有需要他们精准控制的某些信号源! 正因如此,对方黑客不想被广电塔的信号所干扰,所以干脆把广电塔也控制了,并伪装出一副杀人仪式感的样子。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在于实现周围信号覆盖的稳定性。 l……l…… 广电塔周围有哪些值得被注意的建筑? 第二食堂……风雨操场…… 还有就是,贺予此刻目光已牢牢锁定的—— library。 档案博文楼。 也是学校的图书馆之一。 江兰佩在成康精神病院被关了近二十年,成康的案子和沪传广电塔杀人案现在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组织上要打扫卫生…… l,仅仅只是指卢玉珠的“卢”吗? 他们要打扫的,仅仅只是“人”吗? 长达十多年的黑暗,一定涉及很多纸面上的记录。正常人之间尚且需要合同约束,那种组织不可能把任何约定都流于口头,时间再往早推,更不可能使用电子版。 那么如果有案卷,不论是记载他们做的事,还是记载卷入案件的人,十多年,二十多年时间,会累积多少文本? 最重要的那些,他们会放在自己身边,但是不那么重要的那些边角料呢? 会不会被拿出来,存放在合作者的领地中,像是某种互相掣肘的“契约”?约束着黑暗中的合作双方? 王剑慷,张勇,都是学校的高层。他们是神秘组织的合作者,获得了一部分的边角案卷,他们会放在什么地方?那些案卷也许很庞大,不适合存入银行保险柜,他们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人知道,那么…… 有什么地方,是整个学校存档资料最多,也最不会有人去查阅的? 答案就是那一栋此时此刻还掩藏在广电塔血光之下,看上去沉默而不起眼的档案楼。 每一座百年名校都有这样一栋楼,里面摆满了大摞大摞的卷宗,尤其是沪大,哪怕现在都有电子档了,这所学校还保留着要把每个毕业生成绩单,论文,试卷以纸张形式存档的古老传统。 沪大的档案楼可以追溯出一百多年前某位学生写的论文答辩原案,楼内的档案袋多到花上十天十夜也整理不完。 l,图书馆,卢玉珠。 如果她不是被打扫的人,那么她就是…… 贺予回过头来,对谢清呈说:“你如果相信我,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档案楼。但我的判断不一定是对的,从这里去档案楼要二十分钟,我们还要避开巡警不被发现,可能二十分钟也不止。我的猜测一旦错误,你可能就没有机会接近这个或许知道你父母死亡线索的人了。你考虑一下,要不要这样做。”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冷静地对别人发号施令,替别人规划指导,但这一刻他面临的是他父母十九年不曾追查清楚的死亡真相。 他的头脑几乎已成一片乱麻。 所以,尽管谢清呈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妥的,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捋清楚面前的棋。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唯一能给他一个方向的,居然会是贺予。 会是这个小鬼。 心烦意乱间,谢清呈将桌上的烟盒拿了,然后他深深看了贺予一眼。 谢清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贺予。 以前他的眼神总是俯视的,哪怕贺予比他高了,从他那双桃花眼里透出来的气质,也还是在看一个需要向他绝对服从的少年。 但这一刻,谢清呈的目光是平视的。 “……”他对贺予说,“我相信你。” 贺予的心猛地一颤。 更别说谢清呈顿了顿,竟看着他,又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谢谢你。” 贺予过了几秒才回神:“……没事。” 他说着,压下自己内心那莫名其妙的震颤。 “没事。”他重复,抓过自己的手机,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哥,你等我一下。” 他回身迅速用手机连接了电脑,登录了一个暗网,搜索了一个软件,用万事达付了款,下载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这是他们使用设备的黑客镜像软件,虽然只是最基础的一部分镜像。”贺予说,“但够用了,以备不时之需。” 谢清呈望着他,那种不妥感又涌上来了。 如果是平时的谢清呈,一定能立刻明白不合适在哪里。但是这一会儿他的思维像是半凝固的胶水,转动的太艰难。 于是当贺予把软件支持全部都设置好,把手机揣进兜里回头看着他,和他说:“走吧。”的时候,谢清呈虽然有一瞬间的停顿,但还是应了。 他跟着贺予一起往档案馆方向奔去。 档案馆内。 卢玉珠神情轻松,把蒋丽萍送到电梯口,将一张移动硬盘交给她。 “整理出的重要资料都在里面,段总知道密码。” 蒋丽萍接过了,低头摩挲着,过了一会儿她对卢玉珠说:“卢姐,你看你要不要……”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卢玉珠说,“这件事需要一个收尾的人,闹的那么大,老板是给了所有合作方血淋淋的警告,让每一个躲在暗处的人都封住了嘴,知道了背叛他的下场,知道哪怕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只要老板想动手,他们也依然性命不保。但是那些猎狗,尤其是猎狗头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案子查下去。否则,他们的乌纱帽就会丢掉。” 她笑笑:“我太知道那些人为了一顶乌纱帽,能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了。” 蒋丽萍:“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卢玉珠说,“我就是整件案子的境内执行凶手,我必须误导警方,让他们以为江兰佩和境外势力有关系,我是那个势力为了给江兰佩报仇而策划的这一切凶手。” “现在,所有可以给警方完成三证链的东西都我都已经留下了,他们查到最后,得到的证据只能证明是一起跨境犯罪,而那个境外机械制造业的老板已经在长达十年的对峙中于几个月前被段总控制,段总就等着把证据引到他们身上后再在境外把他们杀了。那么大的一具巨人尸体,替我们组织顶替成康案和十九年前的那些杀警案绰绰有余,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情。” “现在,境内只要能拿我交差,大部分猎狗就会撤了。在逃的人员他们都不会花主力去追,而剩下那些不甘心的,都是单枪匹马,孤掌难鸣。”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时间,对蒋丽萍道:“丽萍,你快走吧,王剑慷和张勇的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落到他们手里你就完了。段总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应你?” 蒋丽萍看着卢玉珠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的人已经到了。我马上就能走。” “那你快去吧,郑敬风也不傻,等他回过味来,也许就会追到这里。” “卢姐……” “走吧。”卢玉珠说着,抱了她一下。她们俩都是藏在沪大的组织暗犯,某种意义上,也算共患难过的姐妹。“你一定要小心,组织里有警方的线人,这次计划要不是被提前泄露,进行的应该更加顺利。” 蒋丽萍:“我知道。” “那个线人,至今没有露出马脚……他暗中害了我们这么久,抓到他了之后,你们一定要让老板把他碎尸万段……” 卢玉珠咬着后槽牙,眼里迸射着一股狂热的,精亮的光,“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我会在地狱里看着的。” 蒋丽萍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了她。 几秒钟之后,她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门在两个女人之间缓缓合上,隔住了阴阳。 电梯上升。 卢玉珠转身往下,去了更深的档案馆地下室里。 那里已经埋好了多路火线,起爆器,档案馆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已经被她给杀了。哪怕有线人通风报信,郑敬风到底还是输给了她,没能在她完成布局前找到她的位置。 他们总是那么无用,十多年前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 总是迟到。 迟到的正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曾经用她的人生教给了她这个道理。 她现在打算用她的生命,把这个道理还施彼身。 卢玉珠走到了地下室中央,重新地,仔仔细细地把一切都盘查了一遍,这是组织给她的最先进的一套装置,她不懂爆破,但是她懂一定的程序。 只要她按他们的要求搭建好了,按下起爆装置,他们的人就能远程操控,在五分钟内完成所有装置的同时引爆。 卢玉珠走到在蛛网似的线路中安静地站定,她镇定地环顾着四周,知道这些东西一旦爆炸,整个档案馆,别说这二十年,上百年的卷宗档案都会付之一炬,那个曾经把她从坐台小姐的生涯里救出来的人,就能获得“干净”。 “段哥。”她轻轻念了一句她平时从来只敢在心里呢喃的,斗胆包天的称呼,“我来替你打扫卫生了。” 她轻笑一声,把起爆装置按了下去。 “段老板。” 在沪州某个酒店套房内,一个叼着雪茄的技术员正盯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脸色非常之难看。 “引爆远操系统突然被人拦截了。”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沪大广电塔的男人冷淡地问:“被警方拦截了?我花了那么大价把你聘过来,你却玩不过警方,这钱,你收的倒也安心。” “不是警方。”技术员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眼珠子因为紧张,在高度近视的啤酒瓶盖眼镜后面像牛蛙一样鼓起,“入侵端口不是我们熟悉的端口。” “……”男人像是来了些兴趣,“……那是?” “暂时查不出来,但是看手法,我感觉……我感觉对方是……” “是?” 技术员吞了口唾沫:“edward。” 话音落后,静了几秒钟,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之前一直没有说话,躺在躺椅上刷着微博,看关于沪大广电塔的讨论。虽然这些内容很快就被封杀删除了,不过消息此起彼伏,时不时刷新一下,还是有些看头。 但听到edward的名字时,女人的手停住了。 她问技术员:“你确定?” “我、我也不能确定,但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拦截掉我的系统的,又是这种手法,知名的黑客里,除了他,我暂时想不到其他人,我……” 段老板淡笑了一下:“是他倒也容易了。先看看是不是他。” 说着吩咐了身边的秘书:“给贺予打个电话。” “嘟……嘟……嘟……” “段老板,他没接。” 男人微微侧过一只深邃的眼珠,斜乜着女人:“我真是要恭喜你了,吕总。你有这么好一个儿子。” 女人从椅子上起身,高奢定制的丝绸裙子裹着她臃肿的身躯,她走到落地窗边,外面的都市夜色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慈眉善目的,八面玲珑的商人颜面。 这女人赫然是—— 吕芝书!!! 吕芝书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她的表情有些难堪。 但她还是勉强笑了几声,和那个男人说道:“段总,我也该恭喜你啊,如果不是他,今天这事儿就很难收场了,是不是?是他反而倒也好办。因为以我儿子的性格,他是绝对不可能自己主动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一定有谁陪着他。”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下手机。 家庭群里,贺予的消息还停留在:“我和谢医生回宿舍了。”这条上。 吕芝书眼神复杂,把手机递给男人:“你尽量别伤了他,想个办法让他把这件事赶紧停了。” 男人扫了眼屏幕。 “令郎和谢清呈又在一起了。” “估计关系还挺好。”吕芝书巴不得把这件事和自己家的人撇清关系,就一股脑儿都往谢清呈身上推,“我这儿子我知道,谢清呈的性格他不喜欢,但在精神上,他却一直拿谢清呈当目标在仿效突破。估计今天这事儿是谢清呈想要查吧,他就那么巴巴地上赶子送上去了。想要在他的精神偶像面前表现。” “精神偶像?”男人翻看了一下聊天记录,过了一会儿,对技术员道:“那就去调几段老录像吧。也该给孩子碎一碎他的……叫什么来着?哦……偶像滤镜。” 段老板走到电脑旁,继续吩咐:“网上公开的和我们内部的,都要。我来和你说具体是找哪些视频。” 男人成竹在胸地冷冷一笑——这件事,贺予是为了谢清呈才做的就好。 要贺予停手,其实再容易不过。 只要,看到谢清呈的那些过往。 吕芝书的这个儿子,就一定不会向他的谢医生伸出援手。 第41章 因为真相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五分钟。 卢玉珠想,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结束了。 引爆器的嘀嗒声回响在地下室内,像是很多年前,县城老宅子里的摆钟,在她尚且平静的人生里,嘀嗒嘀嗒地叩击着。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宁静顺遂地过完这一辈子。 突然—— 就像当初那个毛头记者打破她的人生一样突然。 死亡倒计时竟然停了。 与此同时,卢玉珠听到身后电梯仓轰鸣的闷响。 她蓦地扭身回头,看到仓门缓缓洞开,里面站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男人。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目,里面溅着锋锐的火光。 谢清呈从银灰色的电梯仓里走出来,目光如楔,戮入心腔。 贺予猜的一点也没错。 卢玉珠就在这里,他进入档案馆之前,手机上下载的镜像软件就触发了高强度信号提醒。贺予进行连接扫描,发现这里甚至还布着引爆器。 不止一台。 不幸中之大幸,这些引爆器是可以被镜像软件操控的,这才使得贺予能在进去前攻破对方的防火墙,阻止了倒计时。 他们闯入前并没有通知警察,时间已经不允许了。而且他们已确定警方也有内鬼,通知了只会更易生变。 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卢玉珠要以自杀式行动,替她的恩人把卷宗罪证,统统“打扫干净”。 “我知道倒计时只有五分钟。但现在它已经停了。”谢清呈盯着女人的脸,“我们能聊聊么。” “倒计时已经停了……倒计时怎么会……” “那要感谢你们老板喜欢高科技啊。”一个温柔如缎的声音在谢清呈身后响起。 卢玉珠这才发现电梯深处还站着一个人。 刚才谢清呈的气场太有冲击力了,从缓开的仓门里步出来,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她的心上。以至于让她一时没注意到隐藏在大型电梯暗处的那个青年。 那青年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秋款高领衫,看上去很随意平和,甚至走出来的时候还在漫不经心地玩手机,如果将档案室换成书店或会所,他这身打扮这副眉眼,也一点都不违和。 青年冲她笑了笑:“卢老师,科技确实是个好东西。” 但他没有和卢玉珠说太多,对方的技术员正在疯了般对他刚刚绑架的程序系统进行攻破。贺予温柔贴心地打了个招呼,就又靠在墙边继续与对方去打这无声无息的程序战,眼神沉淀,凝聚汇神,再也没去管谢清呈和卢玉珠之间的对话。 卢玉珠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哪怕遇到这种情形,她在短暂的震惊后,就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你们不是警察。”她打量着他们,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些。 “不是。” “狗都还没闻到这儿来,你们能先来。”卢玉珠眯起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谢清呈没打算和她多废话,单刀直入:“十九年前,我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一辆无人驾驶的车撞过去,撞击后车头发生自燃,销毁了有效证据,手法和刚才你们的人杀害张勇一模一样。” “……”卢玉珠道,“所以你父母是该被扫清的背叛者,还是两条警犬?” 谢清呈:“他们是警察。” “那死的很好,一点也不冤枉。追封烈士了吧?”卢玉珠嘲讽地扭出一张笑脸。 “没有。” 卢玉珠的笑僵了一下。 “他们不是死于任务中,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被仇杀的。尽管他们身边的所有同事都明白这件事不是巧合,也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但只要无法自证,那就是一次意外。” “……”卢玉珠的眼神微黯,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遭遇过的事情。” 谢清呈顿了一下:“我知道那么多年得不到一个公正的回应是什么滋味。卢玉珠,不是所有警察都是罪大恶极。” “……” “我十三岁的时候父母就牺牲了,在我印象里他们没有做过任何愧于良心的事情。事实上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在给像你这样的人追讨真相,洗刷冤屈,而被残忍杀害的。” “卢玉珠。”谢清呈说,“我知道你恨当时构陷你的记者,经侦,所有相关人员,你背井离乡,受尽苦难,三年前的翻案对你而言已经太迟了,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 “可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给那些背负了莫须有罪名的人沉冤昭雪,又有多少你看不见,你不知名的记者,警察,检察官,在竭尽全力,甚至最后连性命也送了进去?他们是为什么要为了过去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为了那些……或许翻案了当事人也再不能原谅的事情,去付出他们的鲜血,青春,甚至是生命?” “因为迟来的真相虽然无法改变过去。” 谢清呈的声音都在微微地颤抖了,他好像不仅仅是在和卢玉珠对话,也在和那个困顿了近二十年的自己撕扯—— “但是至少,可以让未来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它可以让受尽冤屈的活人,重新抬头。可以让无名而死的烈士,九泉安葬。可以卸下受害者肩上的沉重枷锁,可以让法网在外的人知道什么叫天理昭彰。” “它不能弥合过去的伤口,卢玉珠。”谢清呈说着,声音很冷静,情绪也压抑着,可是红了眼眶暴露了他其实已经很崩溃支离的内心,“但是它不是没有意义的。真相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在检察官找到你,所有人向你鞠躬致歉的那一刻,你有没有一种……堵了十几年的气,终于在心口烟消云散的痛快?尽管那种痛快伴随着无边的痛苦,但是那一刻你终于能喘息了。” “……”卢玉珠眸光微动。 “你等到了,卢玉珠。我等了也快二十年,我还没有等到。” 卢玉珠:“……” 谢清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为你的冤屈而流血牺牲的人。你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们一直在追讨公正弥补错误,为了不是他们犯下的错误,去讨一个公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去讨一个公道……你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十多年了,哪怕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的孩子也不再认识你,哪怕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清骊县的县委书记卢玉珠是什么样子了,但那些和你素未平生的人却还没有肯放下你的卷案,你以为他们做这些,就真的只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对不起?……至少我父母不是的。他们当警察,是为了赚钱,为了养家糊口,是把它看作一份职业。可他们说是这样说的,最后却为了这份职业去死了,没有什么钱,没有把他们的孩子养大。他们走的时候我才十三岁。” “卢玉珠,你也是一个母亲,你能想象我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吗?” 卢玉珠之前只是沉默,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子狠狠地一颤,似乎天上有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和她一样,是一个被迫离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在默默地望她看她。 “她半边身子都被压碎了。我亲眼看见的。” “被你们的人。” “……” “她做错了什么呢卢玉珠?她一辈子都没讲过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她只郑重其事说过的一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每个普通人都在困顿时渴望一个真相,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有点光明的东西去相信,才能有奔头活下去。” “她希望她肩上的警徽是光明的,是可以被每一个无助求援的人信任的东西。但你的同伴,你的组织,你们的人,杀害了她。” “她的肩章都被碾成了碎片。” 卢玉珠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谢清呈说:“你该恨的不是警察,你该恨的是那些陷害你,毁谤你的罪犯。……回来吧卢玉珠。有些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卢玉珠看上去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十多年的错综人生在她身体里撕扯打转。最后她抬起头来,对谢清呈开了口,嗓音竟有了一些沙哑:“……我很遗憾。” “……” “我很遗憾……”她喃喃。 但是—— 但是,她又说: “你知道吗……这句话,是替我翻案的检察官找到我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卢玉珠轻轻地:“我当时觉得,我很遗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你过得凄惨,但与我无关。” 她望着谢清呈的眼神非常复杂。 停了几秒钟后,她接着往下说下去:“但现在我和你说,我很遗憾。我感觉到了,我在想,也许……也许他当时并没有与我无关的意思。他确确实实,是真的替我感到扼腕。只是——” 话锋转了。 卢玉珠在苍冷的地下室灯光下,慢慢地说:“……有的事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我们的人是迫不得已,牵连无辜。再或许,确实是有罪有错的,可在我最绝望,最无法坚持的时候,是我们的人救了我。给了我一块容身之处。” “……” “没有他们,我可能已经在这漫长的追溯和等待中自杀了,太痛苦了,我根本等不到翻案的那一天。” 卢玉珠对谢清呈缓声道:“我无法说你是错的,我也知道我是错的。但是我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属于黑暗。光明是我所陌生的。” “不管错与对,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死也不会背叛他。” 谢清呈:“……你觉得他救你不是在利用你吗?为了这一天,为了有人豁出性命也要为他们守口如瓶!死亡倒计时有五分钟,还可以远程操控,他们为什么不带走你?要让你在爆炸中与他们要销毁的东西同归于尽?” 卢玉珠笑了一下:“你看轻了他。” “……” “他说过要带我走,没有打算丢下我。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因为事情闹大了,警告给足了,他总要留几个境内的人给警方结案收底。”卢玉珠说,“如果我想活着,我大可以在按下按键之后逃离,他甚至都留给了我反悔的时间。” “但我不想。”她说。 “我不想落到警察手里,我不想再回那个关了我太多年的地方。我不愿意再接受任何的拷问,不想再做任何的配合。死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可怕。” “活着,才令人感到漫长和绝望。” 卢玉珠说着,缓缓往地下室深处退,退到灯光外,退到黑暗里。 她不想走上前。 她也不能再走上前。 她背过手去,后腰处有一把手枪。 她没有动过枪,那是组织最后给她的东西,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够瞄准,但总要试一试……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一言不发,飞快点着手机屏幕的黑衣青年身上。 是的。 她再也记不清曾经的清骊县县书记卢玉珠的模样了。 她心脏抽紧,无声无息地咬着牙,颤抖地把枪扣打开…… 忽然—— “叮”的一声信息鸣响。 正在打程序战的贺予一顿。 他设置了信息屏蔽,但这条讯息是对方技术员穿破壁垒发来的。两人的交锋间,对方却给他发了一条匿名的消息。 是一个视频。 匿名消息:“edward,我查到了你和他的身份。你先看看这个,再考虑要不要替他做到这地步。” 第42章 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什么视频? 看上去似乎是和谢清呈有关。 贺予冷静地瞥了眼急速上移的代码,对方要赶上他的速度还需要一段时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这种视频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干扰他的注意发送的? 他把信息窗关了,没有再理会。没有分心。 但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却又阴魂不散地跳了出来。 “edward,我知道你是个罕见的精神病人,你在攻破我们防火墙的同时,我们也调查了你的密档。” 贺予的手一顿。 他的病症虽是被保密的,但就诊资料在私人病院和私人医生那边都有留档,对方黑客技术很高,根据一些线索,在短时间内锁定他的真实身份并调取重要资料,不是没有可能。 紧接对方发来了第三条。 “那个谢清呈是在欺骗你,利用你,你不好奇他为什么突然不当医生了吗?” “……” 第四条。 “不要为他卖命了,看一看这个视频吧。” 视频框再一次出现了,蛇蝎一样对着他穷追猛赶。 贺予意志力没那么薄弱,他依旧没有点开。 但那毒蛇的齿确实啮咬到了他的血肉,他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对方要在短时间内摧毁他的注意力屏障,切入的点必然十分刁钻。 不得不说,对方黑客弹框出来的内容,确实就是他一直以来最耿介于怀的事情。 —— 谢清呈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一意孤行,执意离开,甚至连他那么放下面子,那么狼狈地开口挽留,谢清呈也只是说,我受雇于你的父亲。 我是你聘请不起的。 贺予很难忘记掉那时的心情。 他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紧密关联着的人,一个是谢清呈,一个是谢雪,而就在那一天,那一晚,都化作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幻影。 他那么尽力地活着,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从不肯向心魔屈服,努力了整整七年。 那一刻他的内心其实很崩溃。 但说到底,他最后也没有真的怨恨过谢清呈,贺予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去理解各种各样的人,他后来想,他是能明白谢清呈的选择的。 毕竟,只是一段简单的医患关系。 只是一份拿钱的工作。 他们既非亲也非友,谢清呈完全有理由随时离去,谢清呈临走前也没有骗他诓他,把道理说的很明白。 他没什么好怨恨的。 他确实是无法释怀谢清呈的突然别离,但是—— 后来他想,至少这个人曾经来过,带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条,让他有勇气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这个人,曾经告诉他,精神病患者需要与社会重建桥梁,不该被孤立,他不是社会里的异端。 贺予想,就冲这一点,他也应该谅解他。 谢清呈总能说服人心,得到别人的谅解。 就像刚才谢清呈和卢玉珠之间的对话,贺予也模糊听进去了一些,谢清呈的口才一直都很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很能以理服人,打动人心。 想着这些,贺予瞥过卢玉珠的神情,他清楚地看见,卢玉珠的内心是有动摇的。尽管她在泥泞中扎根太深了,这短短的对话,到底无力与她十余年的痛苦做抗衡。 但她确确实实是动摇过的。 谢清呈说服卢玉珠是为了得知父母死亡的真相,那他对自己呢? 是否又全是真诚的,没有隐瞒的? 贺予没有点视频,但他的眼神到底有些游移了,落在了和卢玉珠对峙的谢清呈身上。 而就只是这一片刻的恍神,对方的代码指令竟直追了上来,在贺予回神的一瞬间,已经冲破了防御临界!! “滴——滴——滴——” 引爆倒计时重新恢复正常,并且已更快地速度开始运走,对方的技术员将五分钟数读的每秒间隔时间重新压缩到最小阈值,爆炸再也不是五分钟倒计时,而变成了短短一分十几秒! 贺予蓦地回神,暗骂一声,现在果然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迅速重新集中注意,输入指令硬生生隔去了视频干扰,细汗从他光洁的额头渗出来,一双杏目紧盯屏幕,手指翻飞如虚影,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动作。 而另一边,卢玉珠确定了,就是他。 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是在用手机干扰着组织的远程操控,那个谢清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 她不动声色地,慢慢地踱过去,眼珠锁定在谢清呈身上,好像在与谢清呈周旋,但余光其实关注的是贺予。 缓缓地,越来越近了,她解开手枪的保险栓,那里面有十一发子弹。 贺予飞快地输入一串指令,按下确认键。 红光跳出。 已拦截!! 疯狂的倒计时再次被勒住了。 贺予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刚想向谢清呈比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眼皮就忽然一跳,人类的第六感让他觉得脖颈发刺,他猛地扭过头去—— 也就是在同时,卢玉珠从腰后拔出手枪,朝着贺予狠按下了扳机!! “砰!!” 子弹出膛,卢玉珠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手臂酸麻,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她这一枪打得太歪了,打到了资料档案柜上,整个柜面被冲击地凹陷下去,弹片爆开了玻璃橱窗,蛛网似的皲裂而后炸开。 “贺予!” 谢清呈顿时惨白了脸,猛扑上前!! 卢玉珠被谢清呈直接扑在地上压制住了,但是手上的枪始终不松,她挣扎着,冲着与她短兵相接的谢清呈嘶吼着,谢清呈的胸膛离她的枪口是那么近,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危险,但他不松手。 “你让开!”她头发蓬乱,目眦欲裂地朝他叫道。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谢清呈的胸口,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对他开枪,“否则我也要了你的命!” “你可以要了我的命。卢玉珠,但你不能对他,对一个孩子下手。” 谢清呈死死压制着她,低声咬牙切齿。 这一句话说的很轻,是在混乱中低沉地说给卢玉珠听的,可惜夹在卢玉珠疯狂的叫喊中,贺予终究是没有听见。 卢玉珠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愤怒咆哮。 内心的禁忌被打开了,第一声枪响毙去了她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柔软,属于卢玉珠的理智和温度流失地越来越快。 天上那个母亲流泪的眼睛,她慢慢地就看不到了,她自己本就是个被孩子抛弃的女人。 她是被抛弃的…… 眼前擦过种种往事。 县民的拥戴,走马上任时的喜悦—— “卢玉珠就是厉害,咱们县的第一个女研究生!重点大学毕业的,回乡来当书记啦,又是第一个女书记!了不得!要给县里多办些好事啊!” “卢书记,谢谢你帮我们村修了路,建了希望小学,之前拖了那么多年,他们就是东拉西扯地不肯干。” “卢书记,谢谢你,要不是没有你,俺妈肯定要逼着俺嫁人了,俺,俺想读书……谢谢你帮着俺,让俺有书好念了……谢谢,真的谢谢……” “卢书记,你为啥不收咱们的谢礼呢……那么多书记走马上任,谁也没有像你一样,真正地把咱们乡民的生活放在眼里,替咱们做了那么多事……” “谢谢你。” 谢谢…… 忽然,如晴天霹雳,云端坠入深渊。 “卢玉珠,有人举报!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请和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 “玉珠……” “妈……麻……妈……麻……” 大深渊的尽头,仿佛一直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含含糊糊地喊不清,那孩子伸着手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不停地喊她:“麻……妈……” 几年后她回来了,那个伸着手的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另一个年轻女人后面,不敢靠近她。 “你、你是谁……?” 你是谁? 卢玉珠想,她是谁呢? 肮脏的酒店洗碗间,污浊的桌布和碗碟中央—— “卢玉珠,利索点,你不是农村出来的吗?这点活都干的这么慢。” “她可是个研究生呢。” “咦?研究生来刷碗?” “读的好像还是很时髦的专业,计算机信息安全……真奇怪,那她是为什么?” “卢玉珠,人事部重新查阅了你的档案资料,你以前坐过牢!这样的事情在应聘时是不能瞒报的,你走吧,这个月的工资给你结清,明天你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腥臊的按摩间内,男人们的狎昵面目之间—— “小美人还挺不好意思。” “摆什么谱?婊子!不就是出来卖的?给你钱还那么多废话!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你还敢咬我——!!” “啪”地一巴掌! 一巴掌,又一巴掌。 有声的,无声的,有形的,无形的,从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掴向她的脸颊。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手指死死抓抠着地面,满手满掌的血,好像想从其中挖出一点点光明和真相,然后捧给那些人去看。 她是错了。 她做错过,她是收了钱……可那只是一头猪的钱,是乡里不成文的规矩,甚至都不是她亲自收的,她都不知情…… 为什么要沦落到家破人亡,孑然孤寂,无处容身!! 为什么…… 百口莫辩,天网昏沉。 她期盼着有谁可以去让她信任,能够给她带来希望,可是她等了很久,等到心都枯死了,等来的却是一次失望接一次失望。 “我姓段。你叫卢玉珠是吧?是个研究生。” 突然有了一星火。 是一个男客人打火机引亮的光。 男客人只是来散心,图个新鲜,随便跟着狐朋狗友来玩玩的,并没有想发泄欲望的意思,他对这种廉价场所的女人也毫无兴趣。他看她觉得有趣,就在那一星一点的光亮里,慢悠悠地吐出点烟霭来。 “读了那么多书。”他把打火机往茶几上一丢,看着她,“为什么来做这个。” “……” 或许是男人的目光太平和了,里面没有掺杂着任何瞧不起人的意思,甚至是专注的,认真的,怀有真正的兴趣,想要了解她。 卢玉珠岌岌可危的心城,忽然就在那一刻遭到了在沉重的撞击。 她忍了几秒,亦或者十几秒,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一下子跪了下来,就在那那客人面前掩住面庞,失声痛哭…… 自己昨日的哭声,昨日的绝望,仿佛就在眼前,卢玉珠朝谢清呈怒吼道: “你别想阻止我保护他!!” 人的潜力是很可怕的,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然猛地把自己被压制的手抬起来,指向了旁边的贺予。 贺予并没有逃走,相反的,贺予意识到谢清呈的危险,就上来要帮着同伴。换做从前,卢玉珠应该是欣赏这样的少年的。 可是—— 她竭力地把手腕抬起,扭曲,转向……尽力对着贺予,紧攥着枪,扣、住、扳、机——!! “砰!!!” 穿耳震心! 一击未中,卢玉珠杀红了眼,面目神情破碎支离,额角的青筋暴突着,牙齿龇着,像是人,又像是被人豢养的兽,她被谢清呈扑在地上,手却不肯松,发了疯似的全往贺予身上扫—— “嘭嘭嘭嘭嘭!!!” 谢清呈根本没有顾忌自己的危险,在这么近的枪击之下仍然不肯松手,但卢玉珠爆发出了仿佛人类濒死挣扎时才有的力量,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也无法立刻夺她的枪。 卢玉珠没有把一颗子弹浪费在谢清呈身上,只一连串地朝阻止她引爆档案馆的贺予扫射着。 “砰砰砰!!!” 冷不防一声闷响。 谢清呈睁大眼睛,蓦地回头,瞳孔骤缩—— “贺予!!!” 青年还是受伤了,因为他不肯离开,因为他直到这一刻还是没有丢下谢清呈逃走,他被击中了。 贺予捂着肩膀,侧身重重靠在墙上,血迹从他伤处涌出来时,最初并不明显,因为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服,红与黑交织,昏暗的灯光下热血也不鲜明。 但是…… 他抬手去捂住枪伤,冷白的五指一盖在伤口上,就被大股大股的鲜血所浸透,红渗在苍白的指上,顿时触目惊心。 谢清呈的视野都像是被染红了。 卢玉珠见自己打中,粗重地喘息着,她维持着被谢清呈按在地上的姿势,看着贺予喷涌的鲜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可怖,刺穿耳膜,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流到蓬乱的头发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手松了,枪跌落在了地上。 谢清呈见状起身,立刻向贺予奔去,贺予那只受伤的手还想再拿起手机,想把没有写完的指令写完,但是他试了两次,手抖得厉害,手机啪地一声砸在了地面,屏幕上已全是鲜血。 “贺予,你……” “……我没事。我们必须走了,谢清呈。” 贺予眼神狠冷,盯着卢玉珠的面庞看,他脸色惨白,冒着汗珠,话却是对着谢清呈说的。 “你从她嘴里,套不出任何东西。这个人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你错过这次活口会很遗憾,但是不走就来不及了。” 像是验证了他说的话,贺予再也无法输入程序后,对方的技术员迅速突破了防御墙,再一次将引爆器的控制权掌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贺予皱了皱眉。 他并不是那么怕受伤的人,血对他而言更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但可怕的是他受伤的那只手无法再抓握任何东西了。 一切都已经失控。 “快走。” “276……275……274……” 倒计时是飞快的,被压缩过的,谢清呈架起贺予,侧过头,用那双血红的桃花眸,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瘫倒在一地引爆线网内的女人。 卢玉珠犹如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时不时笑得颤抖一下,眼泪却又落了满面。 她抬起胳膊,捂住眼,上半张面容在流泪,下半张面庞却在疯狂地大笑着。 谢清呈重重闭了闭眼睛,扭头的一瞬间像是慢动作—— 像是把视线,从十九年前父母冰冷的尸身上移开。 但是—— 卢玉珠那支手枪里,居然还有最后一发子弹!! 她哭着,笑着,癫狂着,听到他们要走了,本能地拾起那支被她刚刚松开的枪,向他们瞄去…… “趴下!” 谢清呈一心注意着贺予的伤口,又是完全背对着卢玉珠的,这次是贺予发现得更快。 “砰!!!”的一声! 贺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根本没有想,只是一种恶龙保护财物的本能。他猛地把谢清呈压下去!那一发最后的子弹,竟又一次击中了他原本就受伤的那个位置—— 只是稍微偏上了一点。 这次贺予的身子直接痛的一颤,在谢清呈怀里软了一下,血就当着谢清呈的面溅了出来。 谢清呈头都麻了,他一个医生,他这一刻竟然这么无法面对淋漓的热血…… “你为什么……!!” 贺予不吭声,黑眼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似乎他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是啊…… 为什么啊…… 倒计时还在疯狂地继续着,谢清呈不能再耽搁,他一把架起贺予,携着受伤的男孩子,从楼道口奔了出去…… 贺予的血很热,顺着他的肩背在往下淌,谢清呈一路往前跑,没有再管往事如何,没有再管他就这样错失了最后一个活口。 他抱着贺予跑出去,死死抱着他,他和贺予说:“没事了,我带你走。” “……别在意……我不怕这些,谢清呈。”贺予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身边响起,在脚步纷乱的档案楼走道,然后到大厅。 贺予还是很冷静。 “我不怕死,不怕血,也在乎痛,你记得吗。” “……” “可能就是太不怕死了,刚刚我才会那么去做。” 贺予的唇色都开始淡下去了。他说。 “没事的。” 但是谢清呈感觉到在乎了,感觉到痛了。 谢清呈紧紧抱着他,贺予因为一瞬间失血太多,脸色都白得有些可怕。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十九岁。 正常孩子还在问父母讨要零花钱,高高兴兴地打着游戏,心无旁骛地读着书籍,无忧无虑地感受着蓬勃的生命在体内抽芽,期待着无限的光明。 贺予呢? 他明明知道自己眼前只有黑暗,在他的前面,只有三个早已经逝去的精神埃博拉病人在向他狞笑,告诉他这一辈子都将没有天明,只有长夜,没有出口,只有死路。 可他还是咬着牙,想要挣扎着爬向那个或许拥有希望的未来。 童年,纯真,欢笑,无忧。 这些词汇,都和贺予没有半点关系。 他才十九岁……不管多厉害,多无所不能,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孩子。 谢清呈在这一刻终于从父仇母恨带来的混沌中清醒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之前的不妥感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不该把贺予卷进来的。 凭什么呢? 贺予是他的什么人? 这个孩子已经够努力了,自己其实只给了他一点点最基本的,作为一个私人医生该有的关心,怎么值得这个孩子搭上性命危险陪自己往火坑里跳进。 谢清呈捂着贺予伤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以前从来没有为贺予感觉到有多痛过,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照看,一种怜悯,可这一刻,青年的热血像是要顺着他的皮肤,他的背脊,扎进他的心里,刻入他的骨髓深处。 是的…… 他们只是一段医患关系,只是最清楚的雇佣关系,如果说自己还因为人情纠葛以及精神埃博拉症的特殊性,应该对贺予报以稍显独特的关注,那么贺予不一样。 贺予是不欠他任何东西的。他看待他,其实并不该有任何面对医生之外的感情。 然而贺予还是跟来了。 只因为谢清呈说,他想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很想找到凶手。 可那对贺予而言,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事情啊…… 谢清呈带着贺予跑出去,他死死捂住贺予肩头的伤,沙哑地说:“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你不要再多说话了。” 贺予很安静。 安静了一会儿,这个青年只轻轻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我真的没事。但是——” “但是,我就想问你一件事。谢医生。” “……” 他的呼吸就在谢清呈耳边。 很热,却又好像带着些冷。 “我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忽然不再愿意当医生?真的只是合约到期那么简单吗?” “……” “为什么我怎么留你,你都不要我。” “……” “七年了谢清呈,我爸都说雇佣关系之外还有人情。我今天……我今天真的很想问问你。”血还在流,贺予不看一眼,他黑色的眼睛在漫长到可怖的夜里,只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清呈。 那眼神,就和那一年无助到突然很幼稚,幼稚到想用零花钱挽留他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哪怕再耐痛,感知再麻木,受了两次枪伤,他仍是会疼的。 贺予的声音很轻,许是跑得急了,听来有些沙哑:“谢清呈……你那时候对我,就真的一点多余的人情也没有吗?” 第43章 想不到,真相是这样 “谢清呈……你那时候对我,就真的一点多余的人情也没有吗?” “……” 谢清呈那个方向是逆着光源的,在深夜的黑暗中,贺予看不清谢清呈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只觉得那只撑着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谢清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贺予又问——他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是平静的。好像越可怕越危急的场景,对他而言就越不算事。 “……” “……你是骗了我吧,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时间到了,是吗?” 那个孩子的眼神。 这个少年的眼神。 就这样,平静的,幼稚的,固执的,但又好像是……冷漠的。在这样,直兀兀地望着他。 掘地三尺,求不到一个答案。 谢清呈忽然觉得无法面对他这样的眼神,他闭了闭眼睛:“……我先带你出去。”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坚持着带贺予跑出档案馆。当他们从寂静无光的室内,跑到喧嚷嘈杂的室外时,眼前是警灯旋转,耳中是警笛长鸣,一时如坠入万花筒的世界。 郑敬风的人也已经发现了l背后真正的意义,推测出了所在位置,红蓝闪光如同潮水,从四面抄近。 当谢清呈紧紧抱扶着血流不止的贺予,走下台阶时,郑敬风嘭地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 这次任务的刑警队长脸上布满了寒霜,豹子似的眼睛里透着关切与愤怒,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像在他的面庞上演着皮影戏,刀光剑影,精彩得很。 “谢清呈……” “档案馆要爆炸了。你不能让人再进去。” 这是谢清呈靠近郑敬风后说的第一句话。 郑敬风看起来很想掐着他们俩的脖子把他们都拿铐子拷上,但他的眼睛对上谢清呈的眼睛……那双和周木英非常相似的眼睛让他竟在最后一刻,变得不敢与之对视。 谢清呈脸颊上沾着血,郑敬风不知道那鲜血是谁的,但那血迹让他无比的愧疚。 是,他是不让谢清呈靠近,谢清呈不是警察,没有资格参与那么多。 哪怕眼前的一切关乎着他父母十九年前的死亡悬案。他也只能和谢清呈说,这是秘密,你必须交给我们。 可是组织的行动力往往低于个人,越正规的组织越是如此。更何况现在局内恐怕是有黑警,更何况对方团伙似乎还是善用高科技的跨境犯罪团伙,所以谢清呈把问题交给了他们十九年,到现在他们还未能给谢清呈一个落地的答案。哪怕是档案馆的破译,因为各方的掣肘,他们来的也比谢清呈要慢。 “赶紧往回撤。”郑敬风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多问,立刻把视线从转到了对讲机上。 “档案馆起爆,全部后撤!” 他说完之后就把谢清呈和贺予带上了警车,自己最后一个上去,砰地关上了门。 上了车,周围所有人却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谢清呈。 不远处的广电塔似乎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灯光投影,谢清呈一眼瞥过去,那里不再是猩红色的丢手绢死亡游戏了,上面晃动着人影画面,也许是个广告,但他没有来得及细看,车子已经咆哮着启动。 这时候校园的大路上已经基本疏散无人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红蓝光闪,逃也似的行出数百米,然后—— “砰!!!!” 身后传来闷雷般的震颤声,随后是石破天惊般的巨响,伴随着四面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的尖叫。 轰隆隆…… 档案楼果然爆炸了…… 砖瓦如山崩裂,骤然掩盖过往。 谢清呈靠在车上,只要通过后车窗玻璃,就能看到档案馆方向腾起的滚滚火焰,卷地之风般把罪与罚都裹挟进去,绞成齑粉,碎成再也无法拼凑的残片。 谢清呈闭上了眼睛,自始至终,都没再回头。 线索都成碎片,他也……回不了头。 …… 过了很久之后,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停止。 车内很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案发现场。警车停了下来,警察陆续下车,外面是呼呼的风声,远处火焰噼啪声,还有…… 忽然—— “你有什么不满?” 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很响,是车内的好几台手机一起发出来的。 “你有什么不满,你去和院方说。” 谢清呈顿了一顿,睁开眼睛——是他被震的出现幻听了吗?他怎么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 “不要在这里和我理论。” 不,不是幻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睁眼—— 是视频! 传输到整个沪大范围内的那个手机视频竟然还没停止! 除此之外,广电塔上也在播放着与手机投影相同的内容。 他在看清广电塔投影的视频的那一刻,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些警察看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本不该有的古怪。 视频已经播放了有一些时间了,至少在贺予和谢清呈出来前,广电塔就已经被视频画面所占据。 谢清呈打开自己已经关机的手机,手机立刻就被黑客的强盗信号所绑架,他收到了那个和广电塔实时同步的视频画面。 那是好几年前的自己。 他穿着沪一医院的制服,雪白的衣襟上刺有淡蓝色沪一纹章,胸口别着塑封工作名牌和两支笔。周围的场面很混乱,医院内的病人们在围观,他站在自己的科室门前,面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 谢清呈立刻就知道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了。但是—— 他面色微变,去看贺予。 贺予皱着眉,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已经清楚了这段视频就是刚才那个黑客想让他点开,看一看“是否值得”的视频。 他的肩膀还在流血,有警队的医生在替他紧急处理伤势,对方和他说:“我给你清创止血,但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贺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谢谢。” 疼、血、甚至是死,对他而言,确实都并不算什么。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光线变化的灯塔。 画面还在继续着。 视频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嚎叫:“你凭什么要我出示相关证件?你凭什么要保安来盘查我?我就来看个病我容易吗?你们医院专家的号那么难挂,号子都被黄牛抢走了!要加五百块才能买到一个看病的位置!凭什么啊?” “人穷不但得死,还得受你们医生挤兑,被你们区别对待是吗?你以为我想这么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啊,我凌晨四点收了摊我就在你们院外头等着开门,等着排队,我有时间和你一样弄得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吗?我真不是什么坏人!” 可是年轻的谢清呈冷冷地望着那个抱着膝盖哭倒在他面前的妇人,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神情漠然:“出了易北海那件事之后,你这样在我诊室门口坐着,却不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女人:“我只想看病!!” 谢清呈面无表情地:“你想要治病,我也想要安全,麻烦你,别在我诊室前坐着,该去内科就去内科,该去神经外科就去神经外科,我这儿和你手里攥着的号子对不上。” “可其他地方人都坐满了,地上又不让坐,我好容易找到个空位,我只想歇一歇,站了一天了……” “这话你留着和保安说吧,我就是个拿钱看病的。不想有因公殉职的危险。” 周围的病人们原本并不想和医生起争执,都还拼命忍着怒气,但眼见着女人被谢清呈凶得直掉泪,谢清呈讲话又那么咄咄逼人,不由地怒从心中来,有人冲着谢清呈吼起来:“你干什么啊!你没妈吗?易北海就是个个例,你不用一棍子打死所有病人吧?像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简直和秦慈岩先生根本没得比!你也配当医生?” 谢清呈眼睑抬起,露出一双锐利到有些刻薄的桃花眼:“不管你觉得我配不配,我就是个医生。” “我觉得为了一个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个神经病杀害更是冤枉到可笑,医生只是一个职业,别一天天地渲染着无我牺牲,进行着道德绑架。” 他的嘴唇一启一合。 “一个医生的命,永远比一个无法自控的神经病的命重要得多。你明白吗?” “……” 后面视频画面就乱了,群情激愤中有谁推搡着拍摄者,画面晃动得叫人看不清,只能听到患者们激动的咒骂。 无数台手机都在播放这个画面,一个个荧幕窗口闪着光,将这一切迅速散到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一时间,车内的手机,无论是谢清呈的,还是警队其他人的,只要没有调为完全静音模式的,都在不停地震动。那是一个个聊天群和个人发送给他们的消息。 贺予坐在警车座椅上,由着医务人员在处理他肩上的枪伤。在观看视频的过程中,他始终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安静地看着广电塔。 看着那段对方黑客试图发给他,他却选择了不打开的视频。 谢清呈觉得心在往下沉。 原来是这件事。 对方为了干预贺予,曝光了他的这件事。 他忽然很想和贺予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解释的,他不再去看视频,他很清楚自己当时都说过些做过些什么。 那其中藏着他根本解释不了的罪孽,藏着他必须要坚守隐藏的秘密——此时此刻,就这样被翻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在乎,当初他那么做那么说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后自己一定会有冤屈,一生都有非议,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死守那个秘密的准备,也很清楚自己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 可是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沉静的青年身上…… 贺予的肩膀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医生拿止血绷在处理了,血液的腥甜依然弥漫在这半密闭的警车指挥车内。 谢清呈没来由地想到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第一次平视这个青年的时候。 贺予把手伸给他,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连陈慢都选择了服从规矩。 但贺予说:“我可以帮你。” 那只伸过来的手,修长,宽大,干净,漂亮,连指甲都修剪的非常整齐,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没有血,没有伤。 只有手腕上隐约的旧疤,但都已经痊愈了。 —— “你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你也曾经向我做过。” “……” “我没有忘记。” 刺目的鲜血扎痛着谢清呈的眼眸。 而阻止不了的视频画面,也同样戮入贺予的视野里。 画面又变了。 是在医院会议室。 谢清呈似乎完成了某个很出色的学术报告,院方正在对他进行职称认可。 但下面鼓掌的同事们并不热情,时间线应该是在他与病人起冲突后不久。 院长让他说几句感言,谢清呈站起来,眼眸平静地扫过下面的一个个人。 他没说感言,他说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本院进行报告,我已经决定辞职。” “……” 几个没带脑子的实习医生还在机械式的拍巴掌。 但是拍了没两下,实习医生就回过神来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长大,和底下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是他们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大夫,能力强悍得仿佛像个变态。在他之前,沪一医院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年纪的副主任医生,哪怕他前阵子有些不当言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哪个医生一辈子没和几个病患起过冲突? 可是谢清呈说,他要辞职。 院长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僵硬,干笑两声:“……谢医生,你先下去吧,工作上的事,会议结束了再说。” 医务主任也在强颜欢笑,拿过话筒:“谢医生这阵子是心情不好吧。秦教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接受不了,谢医生和秦教授的科室近,从前同事关系一定也很不错,当时你又亲眼目睹了秦教授的牺牲,你有些情绪我们都能理解……” “我和秦慈岩不熟。”谢清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有因为秦教授心情不好。” “我只是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 下面有秦慈岩的学生忍不住了:“谢清呈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我老师为医疗事业奉献了一生,你怎么——” “但我不想。” “……” “医生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职业,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但我不觉得在这个岗位上牺牲生命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座各位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因此热泪盈眶,甚至引以为荣,要不顾安危,抢救程序上存在问题的病患。秦教授可敬,但他最后出事是他咎由自取。他为什么要给一个精神病的母亲,在手续不完全的情况下动刀。” 秦慈岩的学生们霍然而起:“谢清呈,你——!!!” “恕我完全无法理解。” 会议室乱做了一团,小医生的悲愤全都压不住了,喷薄而出:“你说什么风凉话!” “什么咎由自取?你觉得秦教授的死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清呈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谈论精神病人的?是你一力支持要让他们生活在社会里,要对他们宽容,把他们当做普通人对待,现在你怎么变了?出了事你就怕了,对不对?秦教授出事那天你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牺牲在岗位上的,你怕了!” “你看着他被血淋淋地抛下去,你看到他办公室里的血,你畏惧了是不是?你怕哪一天遇到这种事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接触的全是精神病人,你比他还危险的多!你怕你就直说!没人会笑话你!你别贬损秦教授的牺牲行不行!” 谢清呈冷淡道:“对,我是怕了。” 小医生咬牙切齿:“那你还说什么对精神病人一视同仁——” “请问你们对癌症病人是怎么说话的。会直接说很遗憾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眉眼如霜雪般寒冷:“你们也不会这么说吧。” “真相是真相,语言是语言。我作为一个精神卫生科的医生,我必须要给病人希望和鼓励,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当做一个正常人对待着。” “但各位扪心自问,你们有谁会对有危险性的精神病患者真的不存在芥蒂?你们谁愿意与他们单独相处,甚至把自己的性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些病人。” “……” “你们谁做的到。” “所以……你说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你根本……你根本……你根本就是个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虚伪小人!!” 谢清呈不和那失了态的人吵,他依旧非常的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冷血。他说:“秦慈岩或许是个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上班穿上这身衣服,是看病的医生,我下班脱了衣服之后我有家庭,有妻子妹妹需要照顾。我没他那么高的觉悟。” “……” “你们想当秦慈岩就当去吧。” 谢清呈说着,把刚刚获得的评职胸牌摘下来,放回了红绒布垫着的缎盒里。眼神极为清醒,极为冷静—— “我只想做普通人。” 视频放到这里,画面忽然闪动两下。 蓦地熄灭。 wzl死亡游戏倒计时已经结束,警方再不能容忍对方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对信息传播的控制权是早就可以夺回来的,只是因为牵扯了沪州无辜居民的恐怖袭击让他们不敢妄动,只能任由对方嚣张。 到了这时,他们总不能再让画面继续,上面下了命令,热闹了一晚上的“血腥之剑”广电塔终于像是从魔鬼的操控中清醒,被断去总阀。 砰的一声,大断电的声响。 犹如舞台谢幕,广电塔整个失去了光彩,瞬息间不见半寸光辉,它在今夜的“暴走”后彻底归于了死寂,像瘫倒在校园中央的巨兽,没了任何生机。 广电塔后面,大火还在烧着,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档案馆上空的夜色。警察们围站在陷落于熊熊烈焰中的那栋百年老楼附近。有人拨打了119紧急通讯。 校园的各处都是喧哗声,今夜无人入睡。 而车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视频没了。 画面结束了。 但贺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广电塔——他非常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可怕,就这样看着已经彻底黑去的灯塔,一动不动。 —— “绝大部分精神病人,都是正常人类对所处不正常的环境做出的反馈……” “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不正常的气氛,这些对于‘他们’造成重大心理打击的罪魁祸首,很讽刺,几乎全部来源于家庭,职场,社会,来源于‘我们’。” “贺予,你迟早要靠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 “你需要重新建立与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 “我祝你早日康复。” “喂,小鬼。” “你不疼吗……” “……” 当年谢清呈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撬开了贺予内心枷锁,让他多少愿意视谢清呈为不同的鼓励,那些在贺予曾经极度困顿时,给与过他的安慰,在这一刻都如芥子尘埃般浮上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荒谬冰凉。 贺予看着灯塔。 灯塔无光,他的眼底也黑的可怕。 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这些视频拍摄的几乎同一时间,前后相差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谢清呈就辞去了他的私人医生一职,然后就仿佛要脱出龙潭虎穴,远离什么恶性传染病病人似的逃之夭夭了。 医生在给他清创,手臂上那个枪伤,竟好像忽然剧痛了起来。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全身发冷? 又为什么面色苍白? “……贺予。” “……” “这件事我……” 贺予听到旁边谢清呈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待着谢清呈把话说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谢清呈没有继续了。 这些话确实都是他说的,无论起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其中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亲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那一个。 那么,他也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这个少年多做解释。 这一瞬间贺予忽然觉得很荒谬——他原本就讨厌医生,他一开始也厌憎谢清呈,谢清呈是靠什么获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多少对他敞开了一点内心的大门? 不就是所谓平等的对待,不就是将他视为正常社会的一份子,支持着他从黑暗的恶龙巢穴里走出来,去碰一碰外面的万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后,在谢清呈离职前,这个男人又说了什么呢? 贺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谁毫不容情地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为隔着沉甸甸的岁月,落在脸上时,力道已经不那么重了,贺予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只是血肉间,隐隐的,终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好了。伤口暂时给你包扎了,我派个人送你去医院。”负责医务工作的警队人员对贺予道,“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辆车上吧。” “……” “同学?” 贺予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太让人觉得恐怖。 谢清呈的手机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进来,关心的,着急的,确认的……目的不同的电话都在此刻疯狂地涌入。 谢清呈没有去接。 他看着贺予的侧影。 而贺予只是温文尔雅地和那位警队里的医生说了句:“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长腿一迈,步履从容地下了车。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这会儿他要提前先走了,他才终于愿意停下来,微微侧了脸,警灯的红蓝光在他光洁的侧颜描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光边。 他轻轻笑了一下,火光在他暗色的眼里闪烁:“谢医生。想不到,真相原来是这样。” “……” “装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是牺牲太多,真是辛苦你了。” “……”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贺予觉得当真是太讽刺。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当作异类。 是谢清呈走进他孤独的巢穴,给予了他一个美好的信念,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甲胄,让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找到通往正常社会的桥梁。 他是那么坚定的相信着谢清呈的话,哪怕再是讨厌他,哪怕被他划得那么界限分明,哪怕谢清呈曾经走得那么无情,他还是理解他,还是傻子一样捧着那几句鼓励他的话,披着他给予他的盔甲,执着的,过了那么久。 可那甲胄里面,原来是带着刺的。 他以为它能抵御住外面的冷嘲热讽,可它却在猝不及防时,从内里触发千根刺万柄刀,它伤及他,从头到脚。 谢清呈给他的信条是假的。 连他也骗他。 “谢清呈,你如果那么害怕我,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不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不用和我讲那么多违心的大道理。那样,也不至于……” 贺予停住了,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的身影很孤独,声音竟还是非常冷静的——就像谢清呈曾经期望的那样,就像谢清呈曾经教他的那样。冷静至极。 贺予最后只是笑了笑,他淌的热血还在谢清呈掌心,他的冷笑已飘零风里。 而后他彻底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警队的人,往另一辆车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曾经 眼前,仿佛又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固执地,无助地,却又拼命隐忍着,望着他。 在他要离开贺家的那一天,他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属于病患的珍贵东西。 但是他的心太硬了,对某些情绪又不那么敏感,何况他当时还被许多事情缠了身,没有什么心思仔细分辨一个孩子的情绪。他于是本能地不相信那双眼睛里,是带着医患之外的感情的。 他一定要走。 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是被他丢弃的。 是被他在秦慈岩事件的乱潮中,狠心松了手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被病痛的逆流卷进漩涡中时,曾经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一只把小爪子递给人类,信任过人类,却终究被人类所欺骗,被折了翅翼,抽脊断爪的幼龙。它呆呆趴在岩石上,受了伤,小翅膀小指爪上都是干涸的血,却为了龙的面子,不肯吭得太重。 贺予是个很有自尊的人,所以他尽量克制地说—— “谢清呈,过去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医生,他们让我吃药,给我打针,以看待一个独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只有你不一样。” “因为只有你,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应该融入社会的人。你和我说打针吃药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联系,去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才是我能撑下去的唯一出路。” “谢医生,虽然我和你不算太亲近,但是我……” “……” “我……” “我以为你不仅仅把我当一个病人在看,你也把我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他这样高的自尊心,最终还是被逼着说出了那样近乎幼稚的话。 “我有很多零花钱,可以——” 可以雇你。 我可以留下你。 能不能,不要走啊? 能不能留下来。 谢清呈那时候以为,贺予有这样强烈的不舍,或许全部都是因为谢雪,或许连贺予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其实不是的。 他闭着眼,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贺予小时候拒绝打针吃药,被他扛在肩上,那双手从挣扎到顺从,就这样安静地伏着,搭在他的肩头。 “谢医生。” “谢清呈。” 声音从稚嫩,到变声期的沙哑。 再到后来,成了一句含着伤感,却硬生生被倔气和冷漠所覆盖的—— “——谢清呈,你没有病,但你比我还没有心。” ——你没有心…… 我的病还没有好,还那么重,你为什么就抛下我…… “砰!”刺耳的枪声,迸溅的鲜血,淌在他掌心的鲜血,少年在黑暗中冷得透彻的一双杏眼。 他说,谢医生,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你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被抛弃又被伤害的幼龙,是不是面对那个把它的天真与热切踩在脚下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神情? 肩上的力道和温度好像就此消失了。 谢清呈闭着眼睛。 只有掌心里,仿佛还沾着鲜血的余温。 “很累了吧。” 忽然间,有一个人在他背后说话,肩上的力道又回来了,有一只手按在了同一处位置。 他睁开眼,在警局。 按着他肩膀的人,是郑敬风。 他刚刚在走神,于混乱与忙碌中,想着和贺予的那些往事。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谢清呈坐在问询室内,面前的小刑警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记录全部做完,他和郑敬风打了个招呼,收拾资料走了出去。 虽然谢清呈不是郑敬风的亲属,但郑敬风毕竟和他父母关系特殊,还是在调查过程中进行了回避,直到这时候他才来到了问询室。 “烟?”郑敬风试探着和谢清呈搭话。 “好。”谢清呈疲惫地开口。 郑敬风递给他烟,在他对面坐下了。谢清呈点了火,把烟滤嘴咬上,火机在桌上推给他。 抽了一口,他慢慢把倦怠的眼睛抬起来。 郑敬风和他四目相对。尽管对眼前人的性格早有所知,那一瞬间郑敬风还是被谢清呈的目光触动到了。 太坚硬了,太锐利。 像刺刀,像磐石,像他死去的父亲和母亲。 又或许更甚。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时候再看他,除了生理性的疲惫,这双眼里竟然没有太多脆弱的情绪。 郑敬风给自己点烟的手不由得轻抖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谢清呈嗓音微哑,这让他至少稍微像是个正常人了。 “你进来,总不会是干坐着的。” “……因为该说的道理我不想说了,你心里都清楚,但你还是要那样去做。”郑敬风叹了口气,“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进来之前,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你。” “……” “但进来之后我发觉没有太大的必要了。”老郑看着谢清呈此刻近乎无情的一张脸。 谢清呈咬着烟拖过烟灰缸,把烟从干燥的嘴唇间拿下来,磕去了烟灰。 “是没必要。” “但你知道吗?我看着现在的你,我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 郑敬风长叹了一声:“我想到你小时候……” “……”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在念小学。那天你妈妈感冒,你自己主动要求去食堂帮你妈打饭。”郑敬风刚毅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回忆的柔软,“你妈妈喜欢喝西红柿鸡蛋汤,你那时候个子不高,站在汤桶边,够不着大勺。我看到了,就走过去帮你……你抬头和我说谢谢的时候,我一看你的眼睛,都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周木英和谢平的孩子。” “……” “后来你经常来办公室做作业,累了就披着你爸妈的衣服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等他们下班。单位里很多人的孩子我都见过,你是话最少最懂事的那一个。” 郑敬风也吐了一口烟圈,头往后仰了仰,目光追逐着烟而去。 “我后来忍不住好奇,问你爸爸,这孩子是怎么教的。他笑着和我说,没人管你,你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我觉得老谢真是够炫耀的,不服气,我就跑来问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这么厉害……你给我看了散打比赛的奖状,那天刚好颁完奖。”老刑警道,“然后你说……” 郑敬风:“你想当个警察。” 谢清呈:“我想当个警察。” “……” 这句话是同时说出来的,说完两人都有些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郑敬风才道:“别的孩子在那个年纪被问理想,大多都是个模糊的概念。你不是,我一看你眼睛里的光就知道,你是认真的。大概是你从小就有这样清晰的打算,所以你活的总比同龄人清醒,目标明确。” 谢清呈抽完了烟,又点一根。 郑敬风:“你少抽点吧。” “没事。”谢清呈说,“你继续。” 郑敬风叹息:“……但你那时候的镇定也好,冷静也罢,都还像个正常人。我现在看着你,真的,我挺为你担心。一个普通人是无法承受你这样的心理约束度的,这会把人逼疯。小谢,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紧绷。” “我没觉得紧绷,也没觉得累。”谢清呈说,“你不用替我想一些弱点出来,我很习惯我现在的状态。软弱是女人该做的事情,和我无关。” 郑敬风被他两句话就气得头疼,抬手点了点他:“你这男权主义真的有问题。你要改改。幸好我们队里的女同志不在这里,不然你长再帅,你都该被她们翻白眼,并且我还会觉得你活该,她们翻的好。你什么陈旧破思想!” 谢清呈不在意这些东西。 他拨弄着烟滤纸:“寒暄也该结束了。郑队,聊正事吧。” “哪件不是正事?”郑敬风瞪他,“我问你,你的命不是正事?外面那大广电塔投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不是正事?你是没看手机,现在网上都吵翻了,你真行啊谢清呈,那么一个□□组织被你惹的专门找了你的视频免费投送,你说这算不算正事?还有档案馆爆炸时你和你那个小朋友两个人在里面,是,我是相信这事儿就和你俩交代的一样,但上面能那么认为吗?程序能那么走吗?你还要接受调查,你那个小朋友也是。这算不算正事?还有,你——” “他的伤怎么样了。”谢清呈打断了郑队的滔滔不绝。 老郑愣了一下。 这是他进屋以来,谢清呈问的第一句有点人味的话。 谢清呈对贺予是内疚的。 他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内疚感,尤其是这种年纪比他小太多的人。 说难听的,有时候谢清呈看这些小年轻,都不太像在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这并不是说他没把他们当人,而是说他没有太把他们对自己的感情太放在眼里。 贺予也是一样。 尽管谢清呈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从贺予七岁起到十四岁,他都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但是谢清呈从来没有把贺予放到过一个能和自己正常对话的高度去过。 他总是在教贺予该做什么,除了单方面的指教之外,他从来没想从贺予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更没觉得他能从一个少年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这是第一次,谢清呈注意到贺予已经长大了。有着他无法忽视的喜怒哀乐,个人意愿。 谢清呈想起贺予临走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又看着自己身上渐干的热血,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对贺予有了病患之外的情绪触动。 他又问了一遍:“郑队,他怎么样了。” “你那小朋友是吃错药了吧。”郑敬风摇摇头,“非亲非故,陪你进档案馆。” “还有你,你怎么可以由着他和你一起闹。跟你一起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谢清呈垂下眼睫。 他当时真是糊涂了,整个人都被十九年来的痛苦撕扯,意识支离破碎,他和贺予一起去档案馆的时候,只想着杀害父母的组织或许在今天就会有一个答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这种行为已经太过冒险。 直到卢玉珠把枪拿出来的那一刻,他才陡地清醒。 可惜已经迟了。 “你应该庆幸卢玉珠不会用枪,否则你们俩都该死在里面。就算你不死,他死了,你怎么面对他父母?” 说到这里,郑敬风抓了抓头,烦得要命:“说起来,他还是贺继威的儿子,你真他妈行,贺继威的儿子你也敢拿着用。他父母的电话全打我们上头领导那边去了,在问是怎么回事呢,幸好只是打在了手臂上,还没伤着骨头。不然我看你——我看你——” 他狠狠拿手指凌空杵了谢清呈几下。 “我看你怎么收场!”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 贺继威其实给他打过了几通电话,但是他没想好能说些什么,于是没有接。 后来贺继威给他发了消息,他说:“贺予为什么要跟你做这种事情?” 这也是谢清呈所不知的。 或许是因为贺予从前真的很看得起他的理念,七年的陪伴让贺予觉得他们之间或许不仅仅是医患那么淡薄的关系。 但现在—— 那些视频播过之后。 原本的答案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贺予临走时的眼神很冷,冷得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甚至比初见时更为冰凉,像是看着一个骗子。 仔细想想,贺予以前哪怕嘴上说着再讨厌他的话,也从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他从没有对任何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哪怕是发病时,嗜血狂暴,心狠手辣,但他所有的发泄也都是针对他自己的,所有的伤害他都选择了内耗。 谢清呈是他第一个用那种可怖眼神剜过的人。 “唉,好了好了,现在你那个小朋友没什么大问题,你也不要多想。”郑敬风误会了谢清呈的沉默,手在办公桌上交叠,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他和你一样,该走的程序都要走,该接受的调查都要调查。他父母那边,我们会先解释清楚,后续该不该上门道歉,你自己看着办。” “……嗯。”谢清呈心烦意躁,第二根烟也抽完了。 他要去拿第三根。 烟盒被郑敬风按住了。 “你要不要你的肺了?抽抽抽,有你这样抽烟的,啊?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别人抽烟了,怎么搞的你现在。” 谢清呈:“我烦。” “烦你也不能这样抽。” “……” “我他妈也知道你今天烦的要命,我也烦的头疼,我孙子发烧了39度在医院呢我一个电话都没时间打回去。”郑敬风屈起手指敲敲桌子,“忍着吧!等我把事情和你说完!” 谢清呈叹了口气:“……行,你说。” “你刚才口述的时候我都在监视器那边听了,你讲的话我也全部相信。但是我告诉你……”郑敬风讲到这里,眼神有些闪烁了,刚才硬邦邦的语气也因为一些原因松垮了下来,“你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按我的猜测,卢玉珠的死亡是早就已经策划好的,她是他们那个组织留下来‘兜罪’的人。为此他们还遗留下了一些证据和线索,可以把今晚这些谋杀案的直接凶手都推到她身上,并且三证齐全,符合结案的条件。” “今天这事儿闹的太大了,你知道越大的事情,越需要尽快有个交代。下面工作的人不是傻子,确实知道很多细节上存在很大漏洞,但上面某些人,顶不住太大的压力,证据链齐全的事情,他们或许不会细查,甚至迫切地希望能够立刻收尾。” 谢清呈不能抽烟,就在玩火机,把火机玩得咔哒咔哒响。 “并且上面有保护伞,是不是。” 刀刃般的目光抬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把,有多大,但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是有这把伞在。” 郑敬风:“……你不要问我,我他妈知道个屁。” “确实不该问你。”谢清呈往椅背上靠了靠。 这里是警局,郑敬风能说什么?更何况他要是真知道伞是哪把,还至于这样僵坐在这里? “其实他们今晚这个行动的目的也很明确。”郑敬风说,“第一,要把档案馆的痕迹打扫干净。” “第二,闹那么大,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像张勇这样,因为性格软弱,对他们的组织粘性不高,有可能投靠警方的人。今晚的广电塔死亡游戏,他们是杀鸡儆猴,做给‘张勇们’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哪怕有警察追踪保护,他们也可以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杀人。他们在震慑所有合作方与手下。” “第三,他们想给成康的事情做个收尾,抛出死士卢玉珠,或许之后还会抛出其他的替罪羊,他们在利用我们之中某些人希望把影响压到最低,迅速结案的心理,把整件事就此了结。后续哪怕有警察要往下追查,那也只是他们个人的行动,势单力薄。……我不排除内部确实有大鬼的可能。” 郑敬风说到这里,重新把目光落到谢清呈身上。 “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最后一件事。” 谢清呈其实已经知道他是指哪一件,但他还是问:“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在最后放你的那些录像。” “……” 放录像恐怕是因为对方当时已经通过某种手段知道了干涉卢玉珠的人是他和贺予,这个只要盗获学校的一部分监控就能猜出来。 对方采用这种方式,让贺予不再为谢清呈所用,说明了一点—— 这个组织已经知道贺予有精神疾病。 并且已经了解谢清呈曾是他的私人医生。 这件事鲜为人知,郑敬风不知道,就连谢雪也不知道,谢清呈为贺家工作那么多年,对外说的全是与贺继威的药企项目有关。 谢清呈曾往这个方向思考过,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过贺继威,但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荒唐。贺继威是贺予的父亲,也曾经给过谢清呈挺多帮助,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随后谢清呈也意识到,其实贺予有精神病这件事,不能算一个铜墙铁壁的秘密,贺家的那么多佣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人多口杂,其实很难靠这一点锁定到某一部分人群上。更何况对方还有进出各大信息网站如若无人之境的黑客。 “我问你话啊,小谢。”郑敬风见他又出神,烦躁地直挠头发。 “不清楚。”谢清呈仍然没有把贺予生病的事情告诉郑敬风,“可能是监测到我阻拦卢玉珠,想给我点教训。” 郑敬风将信不信地掀起眼皮子瞪着他。 谢清呈眼也不眨地回望着老郑。 最后郑敬风叹了口气:“很好。那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他把自己的手机推给谢清呈:“你自己看看吧。” 网上已经炸开了,一来是因为谢清呈的言论确实有些刻薄不妥,触到了很多人的痛点,而且还带上了秦慈岩教授。 二来是因为,这样一个犯罪组织,在丢手绢杀人游戏之后,居然特意播放了一段与谢清呈有关的老视频,这视频虽然早就在网上有流传,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人看,几百的点击率都没有,总不会是对方组织觉得谢清呈帅才把他放上去的。大家也不会知道这个视频的作用是为了离间当时在谢清呈身边的黑客贺予,于是纷纷猜测谢清呈和这起恐怖案件的主谋会不会有联系。 一时间众说纷纭,谢清呈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已辞职医生,现沪医科教授,竟然直接就冲上了热搜。 “好看吗?”郑敬风又是无奈,又是恨谢清呈不听他的劝,感情复杂地纠葛在一起,最后居然还带了点长辈的嘲讽。 这时候外面有他徒弟在叫他了,郑敬风起身,拍了拍谢清呈的肩,叹息道:“真不错,明星也没你长得帅。但可惜你这张嘴怎么就那么负面。你那时候是吃了什么失魂药,我都不信你能讲出那样的话。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什么叫没怎么回事?那是你吗?我他妈还能不了解你吗?你要是不趁早解释清楚,你看后果会怎么样,现在的舆论都已经——”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郑队?”谢清呈看着他,“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屁个心里话,我认识你和你爸妈两代人加在一起都四十多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 可是对上了谢清呈的眼神,郑敬风的语气最终又软下来:“……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逼你,反正你想干的事头破血流都没人能拦着,服了你了,行了吧?” “……”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去看看你那个小朋友。” 看得出这句话是郑敬风最后才选择和他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发高烧,但伤口处理及时,也没感染。” 谢清呈抬起头来,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 ——莫名的高烧是贺予精神埃博拉症发作时的症状之一。那他…… “不过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你,他好像情绪挺差的,除了必要的回答什么话也不多说。”郑敬风叹了口气,“……他人已经医院去了,回头你自己联系着看吧。” 第45章 他无所谓生死 贺予确实没有肯见谢清呈。 他像是决意彻底从谢清呈身边蒸发掉一样,任何消息给他,都是石沉大海。 医院谢清呈也去了,但贺予不习惯公立医院的吵闹,很快转去了私立,谢清呈连门都进不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对谢清呈而言也可谓混乱。 谢雪,陈慢……关心他的老街坊,同事,领导,有各种各样的人找他,询问他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被一个□□组织挂到广电塔上去。除此之外,他还要时不时接受警方传讯,去警局配合完成调查,走完程序。 他知道网上已经因为这件事吵得热火朝天,但是这竟然不能影响他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坐下来看一眼社交平台。 谢雪就不说了,哭着和他打了好久的电话。她问他在哪里,要来找他,却被他不容置否地拒绝了,也没告诉她具体位置。 幸好谢雪从来没有看到过父母死亡现场的照片,谢清呈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和自己一样陷入漫长的绝望里,一直没有向她描述过父母具体的死因。 谢清呈希望她知道的得越少越好。 陈慢也来了。 陈慢和谢雪不一样,他是完全知情的。所以他来的最早,谢清呈还在接受第一轮调查时他就到了。 他不隶属郑敬风他们局里,是请假赶过来的,他一进门就抱着谢清呈,那么急躁的人,竟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 “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谢清呈看到他下颌淡青色的胡茬,看来这两天这孩子没有心思好好地捯饬自己,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陈慢的背。 后来调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陈慢又来接谢清呈回家。 这一日,谢雪原本也要来的,但是她因为连续精神压力太大,人很不舒服,谢清呈就让她请个假回陌雨巷好好休息,黎姨会照顾她。 他和陈慢一起回沪医科教工宿舍去了。 高校教工宿舍是分等级的,比如谢清呈住的就比谢雪宽敞,当然也不否认谢雪屋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而谢清呈的单身宿舍堪称家徒四壁级别的冷清。 “哥,你休息休息,睡一会儿,我给你做些吃的。” 陈慢进厨房去了。 谢清呈的宿舍他来了不止一次,熟门熟路。 抽油烟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谢清呈疲惫地躺在沙发上。 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自己芒果过敏发烧的那一天,贺予也来过这里,在厨房照着菜谱忙碌过。 谢清呈打开手机通讯录,划过那些堆积未读的消息,最后找到了贺予的名字。 聊天记录仍然停在自己问他情况的那些信息上。 贺予依旧没有回他。 谢清呈想了想,从通讯录里找到了他的号码,又一次给他打了过去。 毫不意外的,电话响了几声,然后就被挂断了。 谢清呈轻轻叹了口气,他连女人都不会哄,更何况要哄一个负气的少年,而且那少年现在根本不止是生气,更是心伤,心冷。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抬手抵住自己的额头,过了很久后,他疲倦地放下手机,转身去了浴室。 洗完澡披着浴袍出来时,陈慢正在客厅餐桌前摆着碗筷。 “哥,你要不要……”话说一半,抬起头来,陈慢就停住了。 他看见谢清呈披着雪白浴袍,慵倦靠在了窗棂边,含烟点火。 谢清呈的头发还在滴水,但他懒得擦了,水珠顺着他的颈流下来,饱满晶莹,像藏着些说不出的欲,慢慢揉进浴袍衣领的阴影之下。 谢清呈心情不佳,没有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抽了口烟,轻轻咳嗽着,转头看向陈慢:“你刚刚想说什么?” “哦,我、我说…”陈慢红了脸,可惜谢清呈精神状态太差,屋内光线又不好,他没有看清。 “我说你要不要蘸点醋,我下了些饺子。” 谢清呈心不在焉地:“……都可以。” 陈慢就又飞快地回厨房里去了,回身时差点被地上的接线板绊了一跤。 谢清呈则在窗边把烟抽了,想了想,还是给贺予又发了条信息: “档案馆的事,还是要和你说一声,谢谢。” 烟灰簌簌飘飞,落在风里,像温柔的水精灵,飘在水里。 谢清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对不起。” 他知道贺予想听的未必是这两句。 贺予的心是被视频上他说过的那些话伤到的。 但谢清呈不知道那该怎么解释。他不想,更不能解释。 “哥,饺子煮好了,你快来吃吧。” 谢清呈关了手机屏幕,走到了餐桌边。 陈慢煮的饺子是之前黎姨包了送来的,皮薄馅大,里面是融着鲜汤皮冻的春笋猪肉馅。 陈慢做了干捞,汤是单独盛的,这样凉的快些。谢清呈也是又累又饿,一口气吃了三十来个。 陈慢这时才轻声道:“谢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你还记得我哥走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的吗?” “你跟我说,过去的事情,再难过也是无法改变的。如果还打算继续活下去。迟早都得重新收拾好自己。” “……” “你还和我说了伯父伯母的事情,我那时候年纪太轻,什么事都转不过弯来,我问你为什么不一直追查下去。你和我说,答案是很重要的,但有的时候,人不能为了一个答案就困在泥淖里出不来。” “你很想知道伯父伯母真正的死因,想知道陷害他们的凶手……但如果你把所有的精力都孤注一掷投入其中,你就无法好好地支持着家庭运转下去。你还有妹妹,还有……” 谢清呈说:“谢雪已经长大了。” “……” “这件事换成十年前,我会忍耐住,不去盘问真相。因为得到真相的代价也许是我付不起的。” “但现在谢雪已经成人,我没有妻子,孩子需要养。我已经自私了十九年,现在终于是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杀父杀母的线索摆在那里,我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陈慢在谢清呈面前很少有声音响的时候,但听到这里他忍不住了。 “哥你什么意思?意思是你现在死了也无所谓了,是吗?你只要把妹妹养大了,看我们都独立了,你就觉得如果你死了,对于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情,是吗?!——谢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他的声音在发颤。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 陈慢忽然觉得谢清呈这个人太可怕了,他可以在一个计划里去考虑周围所有亲人的生死安危,但是他竟根本不会把自己的命算进去。 谢清呈在衡量自己是否能送命时,取决的条件竟然不是“我想不想活着”,而是“我现在死了,我照顾的那些人能不能独立存活下去。” 他在巨大的威胁面前,甚至是有自毁心理的。 “你活着……你活着就是为了别人?只要把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了,你就觉得自己的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是吗?!” 谢清呈叹气,拿了根烟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可以抽了。” 陈慢忽然站起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铁青着脸将他的烟,连同火机,连同烟盒一起拿走。然后当着他的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谢清呈没有起身,他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他说:“陈慢,我没有觉得我的命无所谓。” “那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但一切都是有主次排序的。在我看来,把谢雪养大,曾经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排在追求真相前面。现在这件事已经完成了,而我也没有什么牵挂。追求真相在这时候就会变得很重要。” 陈慢红着眼眶说:“可你的性命也很重要。” “……” “在我看来,比真相重要。” 谢清呈说:“你是警察。” 陈慢说:“但我还是陈慢。” “……” 屋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说话,只听到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的转动声。 最后是谢清呈不忍见陈慢这副样子,他叹了口气,错开了话题,说:“你坐下来吧。陪我吃点东西。” “……” “别再闹了,坐下。” 话到这里,对谢清呈而言已经算是让步。 陈慢虽然很不甘心,但谢清呈的气场太强了,他从来没有办法违抗太久。 僵硬着坚持了几秒钟后,他只得在谢清呈的盯视下缓缓坐了下去,重新拿起了筷子,眼泪却掉在了汤里。 市区某别墅内。 “什么?!你说贺予是血蛊?”吕芝书愕然看着眼前的人,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消化过来,“段总,你不会是开玩笑……” 段老板翻着面前的报纸:“吕总有这样一个儿子,应该很高兴才是。” 吕芝书抹着红指甲的粗短手指抓了抓头发,她的眼睛里载满了震惊,喃喃自语了一会儿,才对眼前的男人道:“他……他作为4号病案,早就被组织判断成了没有什么能力的残次品。这些年我也就把他当普通病人一样照养着,从来不认为他有病情变异的能力,你们……你们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研究价值……” 段老板笑笑:“那很显然,是人都有出错的时候。” “……” “成康病院病人逃脱,后来调查出来,当时返回火场的人,一个是贺予,一个是谢清呈,他们进去之后,病人们就以非正常的速度被救出来了很多。虽然他们和警察说的原因是,有些门没有锁,只是从外面扣了一下——但这个理由说服警察可以,说服不了你我。” 段老板喝了一口沏得严实的普洱茶,悠悠地对吕芝书道:“不过吕总不用担心,贺予既然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人。” 吕芝书眼神游离,摇摇头:“不,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 “人心都是肉做的,血浓于水,他哪怕现在不是,以后也迟早会站在我们这边。哪个儿子会违抗母亲呢?”段老板皮笑肉不笑的。 吕芝书:“……” 老普洱入口甘醇,段老板又饮一口。 吕芝书道:“段总,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无法和你打包票。如果他真的有了血蛊,他也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件事……” 段总哈哈地笑了起来。 “吕总,这个原因,是不是你太偏心?连我都知道你和你们家老贺根本不怎么陪伴长公子,他的内心当然就离你们很远。但通过广电塔这件事,我看他未必是那么冷漠的人——你们之前给他请的谢医生,只不过多陪伴了他一会儿,多尊重了他一点,他就能为姓谢的做到这个地步。” 提到这点,吕芝书反而很有些忿然。 “那一枪要是真打在了他的要害,那……” “你不是还有贺鲤吗?贺鲤对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吧?” “……” 段老板戏谑地端详着吕芝书的脸色,那就像是一滩没有搅拌均匀的奶昔,红红绿绿的。 “以后你和老贺的慈爱记得分一点给长子,贺鲤是个正常孩子,知道你喜欢。但现在贺予有了血蛊,他要是能死心塌地跟着我们,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省去了很多强人所难的麻烦。”段老板用分茶器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红汤,温和道,“这事情吕总慢慢去做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点点地多给他些关注,他迟早会谅解你之前对他的漠视。不急这一时。” 他这次给吕芝书也倒了些茶汤,抬手示意。 “小沈这次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还真不错,吕总尝尝。” “……” 见吕芝书僵着不动,段总的眼神更尖锐了一点:“你啊,一向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你们家老贺才能被你骗了那么多年——你的演技并不比黄总手底下养的那些小明星差。但演戏嘛,可以入戏,也可以穿帮。吕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吕芝书像是被他的话刺着了痛脚,有点站不稳。 段总笑了笑:“我们都是多久的合作伙伴了。我甚至比你家老贺更了解你。吕总过去的那些事,只要你足够配合,我就会一直替你瞒着贺继威的,你尽管放心。坐吧。” 他把茶杯推得离吕芝书更近了些。 “尝一尝,你不是最喜欢茶吗?” 吕芝书终于慢慢地在他面前沙发上坐了下来,被骇得有些发凉的手指碰了一下杯沿,适应了温度,才端起来品了一口。 茶咽下去,单宁生涩。 吕芝书强颜一笑:“是不错。” 段总见她神思不定的样子,淡道:“吕总好好去做就是了,怀柔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的事情,你也不必压力太大,令郎也才十九岁。精神埃博拉变异症越到后面才越厉害,先放着他慢慢磨练,日子久了再和他摊牌。我相信到那时候,他会愿意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吕芝书:“那……你打算怎么磨练他?” “看着吧。”段总挺轻松的,好像在玩一个很有趣的游戏,“走一步,瞧一步,他本来就是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我倒觉得,也不必对他做太多的计划。而且这阵子他应该被他那位谢医生伤的厉害,年轻人受了些打击,应当由着他自己好好调整调整,就先随他。” 他说着,倾身过去又上了些水,准备接着过一遍茶叶。 “我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次视频杀人,该震慑的耗子也都震慑了,成康和沪大的尾,得盯着收干净。我们给了狗一根骨头,必须盯着它们啃完,既然已经把它们引到了境外的替罪死羊身上去,那就别让狗再追着嗅来。” 段总说完,施施然给自己烹上了热茶:“对贺予好一些,但记得要自然,要是贺继威发现了不对劲,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吕芝书看着茶盏里自己面目肥臃走样的倒影,许久后,喃喃:“……好。我知道了。” 第46章 一直欺骗着我 贺予确实疯了。 惊魂夜过去已经很多天,他其实早已出院了,但是没和任何人说,也没有回主宅。 现在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恶心的,是虚伪的。他在沪州市区的某新盘拥有一套平层,拿了钥匙后他也不怎么过去,此刻他选择了一个人住在那里。 他刚看到谢清呈那些视频的时候,很受打击,可是清醒过来后,他又并不甘心。 他在医院冷静了一些的时候就想过,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 会不会是那个犯罪团伙别有用心,谢清呈的往事被断章取义了。谢清呈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抱着这样的期待,抱着最后的希望,回了家——他想要亲自去确认,不想被任何人打搅。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被翻出来的那些事,远比他在视频上看到的那冰山一角来得更残酷。 真相太可怕了。 他查得越深,病得就越厉害。 桌上是控制病情的药物,他吃了几颗之后就没有再碰过。 因为根本没有用。 他亲自调查的结果让他的内心世界更为崩塌,已经不是一些药片就能控制住的了。心脏像是生了青苔,整个人感官都是麻木的,他想杀人想噬血,道德和法律在他眼里忽然变得很不值得一提。 也是,精神埃博拉症发作时命都不算什么,一个人不怕死了,还会怕什么社会的游戏规则? 贺予坐在黑色单人扶手沙发上,手机铃声响过好多次,是谢清呈发来的消息打来的电话,但他不接也不读。 他只是抬着眼,看着面前一整面的白墙。 五米多的层高,墙面宽绰犹如电影院里的巨大银幕。 而此时此刻,墙上密密麻麻投影了成千上万条聊天记录。 ——这是过去许多年里,目前所有可以通过黑科技从云端痕迹进行恢复的——谢清呈的私人收发信息。 和贺予有关的信息。 贺予是顶级黑客,他一直都有这种变态的能耐,但有能力并不一定真的会去做某些事情,就好像这社会上有很多人有能力杀人,但有几个会成为真正的杀人犯?贺予心里是有一条明确的界限的,那条界限他过去从来没有跨越过。 可一朝撬开尘封的大门,踏入其中,才看到里面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看着血都冷了。 尽管时间隔得太久,消息恢复残缺不全,但能得到的信息也已经足够充分。 从最早可恢复的内容开始,他看到父亲给了谢清呈高额聘价,请他来给自己看病,可谢清呈最初并不那么愿意,并且说3号病例已经死亡了,临死前有严重的暴力攻击倾向,虽然他很同情贺予的遭遇,但是他实在不想把时间在耗费在和精神埃博拉病人长期的纠葛上。 “照顾这种病人没有结果,也没有太多的意义。我想用这个时间去做一些更值得做的课题。” 贺继威给他发消息:“贺予是不一样的。他年纪还太小了,他和三号病例一定不会走同一条路。我知道精神埃博拉症对你而言不会没有任何的吸引力,谢医生,麻烦你看在我之前和你的交情上,你至少来我们家里谈一次。见一见我儿子。” “贺总,我另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而且我不太赞成其他医生和您说的那种陪伴式疗法,长期和一个医生保持关系,会让病人产生依赖心理,到时候强制结束治疗,就像戒毒一样,反而更容易影响病人的情绪反弹。” 贺继威:“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这样试一试。” “……” “谢医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至少见他一面,好不好?” 来的时候这般艰难,千央万求。 走的那一天呢? 离职那一日—— 贺继威:“谢医生,你还是决定要结束这份工作。” “是的。” “合同之外,毕竟还有人情。你一直对贺予很好,有时候甚至会为了他和我争吵……” “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是一样的态度。因为这是我拿了钱就该做的事情。” “但是贺予已经对你有依赖心理了,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和贺总说过,长期的陪伴式治疗会对病人造成这种影响。这其实都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 贺继威:“谢医生,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谢清呈:“可他对我而言,和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区别。” 谈话还没结束。 贺继威说:“谢清呈,你如果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强留,但合同就算提前解约,我们原本约定的是十年。有些报酬,我答应你的,就不能全部兑现了。” 谢清呈:“没事,我不在乎。” 都说到了这份上,贺继威也算是明白了再和谢清呈讲什么都没用了。 他的留言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变成了:“……那你想想怎么和他说吧,你走的太突然,总得想办法让他尽快接受。” 谢清呈回的倒是干脆:“如果贺总您没有异议,我打算和他说合同原本的期限就是七年,这样他心里会舒服点。但也需要你们的配合。” “……” “谢清呈,这件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秦慈岩的事给你的打击就这么大,你就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 “贺总,没有什么绝不绝的,这就是一份工作。” “我不可能,也从来没有带上过更多的感情。” “我必须离职。” “不能等合同期满?” “不能。” “……谢清呈,你这个人的心,真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冷。” “那是对他最善意的谎言。” 窗外的城市灯辉闪闪烁烁,巨幅广告牌不断变幻,映照在贺予客厅的光芒流淌着,像粼粼水波,冲刷过投射在墙上的数万条信息。 流水带走了铅华,贺予好像今天才看清谢清呈的脸。 他对他的耐心,平等,接纳,都是假的。 是照本宣科,是虚与委蛇,是纸上谈兵,哄他骗他的。 就连离别时说的合同期限,都并非真实。 那时候他还真的信了。 信了谢清呈是时间到了,所以决意离开。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么…… 十年。 原本谢清呈该陪着他,一直到他高中毕业。 但是出了秦慈岩的事情之后,谢清呈宁愿削减报酬,都要毅然决然地离开自己。 他是有多怕? 他伙同了贺继威一起欺骗自己,却还能这样淡定自若,言之凿凿地讲着大道理,告诉自己这是一段关系正常的别离。 道理全是谢清呈的,而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无理取闹的丑角。 太傻了…… 都是假的。 假的!! 谢清呈那些曾经支持着他,在他病发的痛苦中,给予他力量,让他挣扎着守护住内心的话,确实只是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说的场面话。 就好像一个外科医生对癌症晚期的病人说:“你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 其实医生心里早知道没有希望了。 又好像警察在劝想要轻生的年轻人:“你不难看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总会有喜欢你的人,快下来吧,把手给我!” 可是那警察是真的看不到轻生男孩丑陋的面目,肥痴的身躯吗? 那也只是最虚无的安慰而已。 谢清呈的医疗理念,那种引导着他走向社会的理念,曾经给与了他十年的内心支持,哪怕谢清呈最后选择了离开,贺予也没有对他心怀怨恨。 他尽力去理解了谢清呈所说的大道理,理解谢清呈所谓的,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关系的终结。 他最后和谢清呈的选择和解了,也和自己和解。 但没想到,这些全都不是谢清呈的真心话。 只是一个医生的治疗手段,一些漂亮言语。 甚至连他告诉自己的合同期限都捏造的。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谢清呈和自己在食堂吃饭时,遇到了一对同性恋人,那时候他们俩都很不自在,起身换位。 他有些意外,问谢清呈,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也看不下去? 但谢清呈那时候和他说,医疗理念,和个人想法,是两样割裂的东西。 作为医生他确实认为同性恋没有任何心理问题,可是作为谢清呈个人,他从自身情感上是无法接受这种同性关系的。 所以现在贺予也看得很清楚。 作为医生,谢清呈愿意引着他走向社会,把他视为正常人。 可作为谢清呈,他没有和他建立任何的感情,他不但自己远离他——贺予不禁想起来,谢清呈还曾经让谢雪离他远一点。 谢清呈怕了,他逃了,他宁愿不要更多的报酬,也要让他和他的亲人,都与自己拉开距离…… 贺予靠在扶手沙发里,支着脸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嘴唇很薄,侧面看过去,勾上的弧度很有些诡谲。 “你们医生,就这么虚伪吗?” 他轻声低语,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白墙呢喃。 肩上的伤还缠着绷带,血色渗出,隐约有些钝沉的痛感,蛇毒似的顺着疤痕蔓延到指尖,心里。 “你身上好一张人皮啊……谢清呈。” 贺予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之前那些事情,做的都和笑话一样,什么克制着自己的内心,什么摆脱疾病的控制。 这些年,他到底在努力什么,执着什么,又在相信什么呢? 他慢慢闭上眼睛,除了肩膀上的枪伤,手腕上的伤疤似乎也在隐隐作痛着。 他想,谢清呈怎么可以虚伪到这个地步。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懵懂无知地跟随了那么久。 他和他说,有病不可怕。 他告诉他,痛了可以喊疼,可以要糖吃,没人会笑话他。 他一字一句地叩开他坚硬的心城,他曾以为谢清呈向他伸来的是一双温暖的手,可原来,那只是一把冰冷的刀而已。 贺予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谢清呈的刀往他的内心深处去戮。 太可悲了。 贺予活了十九年,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假面,从来不和人说什么真话,也没有得到过别人太真心的言语。 这十九年的病痛中,竟只有谢清呈问过他一句—— “你不疼吗?” 你不疼吗…… 贺予慢慢地从扶手沙发间站起来,抬起手,摁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看着面前铺天盖地的冰冷信息,像迎面吹来一场刺骨斫心的风雪,他低下头,弓下身,慢慢地笑了…… 真有意思,他竟然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痛的可怕。 这就是疼吗? 关联着欺骗,关联着徒劳无用的努力,关联着他的愚蠢和孤独。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一直一直麻木下去,当草木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被谎言诛心? 他一页页,一张张,一条条地去看,逐字逐句地去看,每一个字都好像割在他心上的刀。他原以为他的心有很厚的茧,然而这一刻却痛得好像连血肉皮囊都不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 贺予抬起手,触上额头,指尖冰凉,四肢麻木,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忽然起身,近乎暴虐地扫掉面前茶几上所有的东西。 碎片哗啦砸了一地! 他喘息着,要把投影遥控找到,他举起来,他要把这潘多拉的魔盒关上——!! 然而……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这些星云爆炸般的信息里,一条属于谢雪的消息。 发送于六年前。 他生日那一天。 “哥哥,黎姨生病啦,我在陪她挂水呢,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呀?医院这些手续乱七八糟的,我头都大了,要是你在就好了……” 贺予最开始看到这条消息,只是觉得头脑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了一下,像一只飞蛾落在了蛛网上,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 可几秒钟过来,他蓦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条消息,粘着蛛网的蛾子开始疯狂地挣扎,扑腾,翅膀振落磷粉,扇动起记忆里的山呼海啸—— 六年前? 他的生日? 那一天…… 那一天,谢雪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第47章 太痛了 六年前。 寂冷的贺宅。 没有欢笑,没有陪伴。 虽然家里的佣人们按照贺继威和吕芝书的吩咐,给贺予准备了蛋糕,但是贺予没有去吃。他的生日,父母不在,都和弟弟在燕州,他们说今天有很重要的客户要谈事情,只能看谈完了之后,有没有时间再赶飞机回来。 他也没有太多朋友,和同学大多客气又疏远,邀请他们来生日会,未免太过紧绷。 那一天,谢清呈也不在沪州,他有个会议,确实是像谢雪短信里所问的那样,出差去了。 就连天公也不作美,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刮着呼呼狂风,贺予站在客厅里,欧式的全明大窗在这一刻成了变幻莫测的诡异水墨画,框着外面的骤雨滂沱。 当——当——当—— 别墅里的大钟每隔一小时就响起一次,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叩击出钟面上的时间。 从下午,到黄昏,到夜幕降临。 “少爷……别等了,贺总和吕总说,今天回不来了……”管家于心不忍,小心翼翼地上前,给贺予披了件衣服,“早些睡吧。” “没关系,其实今天也不能算正式的日子。”贺予回头,居然还是笑的,“您忙去吧,一会儿我就休息。我再看会儿雨。”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就下去了。 是真的没关系,无所谓吗? 根本不是的,他只是在等—— 他觉得,这世上,应该总有一个人,是能冒着风雨来到他身边,想起他,念着他,在黑暗中陪伴着他的。 他也不是那么坏的人,总不至于要受到那样的惩罚,孤独到这个地步,是不是? 他等着。 等着…… “贺予!贺予!!”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就是在午夜的钟声将要敲响的时候,他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女孩微弱的声音在风雨里显得很渺然,如同幻觉。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急忙奔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外面的是气喘吁吁的谢雪——唯一一个,与他相熟的异性。唯一一个,在他身边陪伴了很多年的玩伴。 谢雪披着雨衣,脸上额上都是水,冰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但抬眼瞧着他的时候,却是暖的。 她吸了吸鼻子,一面笑着,一面把雨衣脱了,露出底下小心护着的生日蛋糕。 “总算赶上了是不是?” “……你怎么来了……” “我不想你一个人过生日啊,那样多可怜。”谢雪擦了擦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淌的水,“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味的蛋糕,天啊我快被淋死了,这么大的雨,活见了鬼……” 贺予在那一瞬间,心里的怨恨好像都散了,空缺都被补全了。 他攥住谢雪冰凉的手,把她拉进来,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些沙哑。他说:“我想,我也不该是一个人啊……” “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十三岁生日快乐啊,贺予。”女孩灿笑起来,成了昏暗别墅内最明亮的那一缕光芒。 后面的事,因为时间久了,贺予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只记得,后来他再去冰箱里找那块没吃完的巧克力蛋糕,却已经没有了。 当然,连同那块蛋糕一起消失的,还有保姆为他烤制的那些他一口未动的点心。 看他脸色阴沉,保姆不等他发火,忙解释:“那些东西不新鲜了,要吃坏身子的,所以才倒了……您要是还想吃,我们今晚再做。” 可再做的,也不会是谢雪雨夜带来的那一只蛋糕了。 贺予说:“没事,算了。” …… 贺予看着面前的投影,如坠冰窟,他明明记得,那天,谢雪是来过的啊。 他那一天……是……是有人陪伴的,有人想的起他…… 可是—— 投影上的信息是贺予亲自寻回破译的,云储存痕迹备份,绝不会假。 “哥哥,黎姨生病啦,我在陪她挂水呢,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呀?医院这些手续乱七八糟的,我头都大了,要是你在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翻出电脑,指翻如飞,表情几乎扭曲,眼神趋近疯狂,好像要掘开信息的坟冢,开棺曝尸,找到沉埋已久的真相。 他极速地检索那几日的信息。 谢雪的,谢清呈的,贺继威的,吕芝书的。 真相犹如一具不腐的艳尸,在云信息库里,朝他绽露出凄诡嘲讽的冷笑。 假的…… 假的…… 假的!!! 因为事情过去很久了,大量聊天记录都不能再被抓取,但成功还原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证明,谢雪在那一晚,在他最需要她的那一晚上,她—— 根本就没有来过。 贺予甚至还看到了她第二日发给谢清呈的消息:“哥,贺予问我去不去他家玩,给他过生日,但黎姨昨天病的那么厉害,我实在是忙晕了,都忘了回他,真是不好意思,你能替我和他道个歉吗……我不敢和他解释……” 谢清呈:“你不必要和他走的那么近。” …… 再检索下去。 时间线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 更是触目惊心。 他翻到了某一条记录。 是谢清呈和贺继威之间的对话。 “贺予似乎会在无助时产生某种臆想。他想象的对象是你那个小妹妹。”贺继威说,“我最近无意中发现的,他和我说的一些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谢医生,这种情况……” “对他而言是正常的。”谢清呈回复,“我一直知道他的这种行为。” “怎么会这样……” “贺予缺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但是他的内心又不肯真正地向任何一个同龄人敞开。他的思维是特殊的,是早熟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那些人,大多都不太能理解他。长期的封闭导致他需要一个感情宣泄的出口,这个时候距离他最近的同龄人,就很容易成为他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倒影?” “是的,一部分有自闭症,或者其他心理问题的孩子,会在成长过程中想象出一个朋友,在那个朋友面前,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地递交出去。那个朋友或许是完全不存在的,又或许是部分存在的。他们被患者想象出来的意义,在于完成患者内心强烈的渴望。” 谢清呈又给贺继威解释了一条:“其实不止是罹患心理疾病的孩童,哪怕是正常的孩子,在孤独时也会产生一些非现实的幻想,比如在班级里受到了排挤,没有朋友,他们有时就会给自己假想出一个朋友来,认为那个朋友只有自己看的到,只有自己能交流,这是孩童的一种自我心理保护的本能。” “只是没有得病的人,他们分得清这是自己的想象,是幻觉,并不是现实,他们很清楚这是自身渴望的一种慰藉感。但像贺予这样的孩子。他其实很难认清这一点——尤其他进行的还是部分想象。” 贺继威:“部分想象的意思是……?” “谢雪确实是存在的,是我的妹妹,是在他身边的朋友里,与他走的最近的那一个,对他也确实很不错。”谢清呈说,“但是我的妹妹我清楚,她待人接物一直都很热情。贺予虽是她的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却还没有到挚友的地步,有些事情她不会去那么做。” “然而对于贺予而言,他的精神需要被支撑,那些谢雪不去做,但是他希望她能做到的事情,就会由他自己进行补全想象。他只有这一个朋友,他不想对这个朋友失望,他的潜意识就会反复说服他自己,使他完全相信那些事情就是发生过的,是谢雪确确实实做过的。” “可这实在太玄,我很难相信——” “这一点也不玄,人脑是非常复杂精密的仪器,一个人的记忆如果出现偏差,并且被反复强调,不断重复,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就像有的人,有时会把现实和梦境弄混,又比如所谓的曼德拉效应。” “曼德拉效应?” “这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但适合用来解释。贺总可以理解为群体性记忆错误事件,去网上搜一下就能见到很多案例。比如……米老鼠有没有穿背带裤?” 这次贺继威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消息,似乎是被谢清呈在这样严肃的对话中忽然问了这么可爱一个问题弄懵了。 “穿了吧。” “没穿。但有很大一部分人相信,它一直以来就是穿了一条背带裤。这就是曼德拉效应。是一种错误记忆被人脑不断加深后,产生的固有印象。” “贺总可以这么认为,米老鼠等于我妹妹,是确实存在的,但她其实根本没有背带裤。而贺予靠着自己的想象,补全了那两道并不存在的背带,并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才是事情最真实的样子。” 贺继威:“……那,这是不是妄想症?” “不能这么定义。对于贺予来说,这只是他的自我保护,自我宽慰,自我救赎。”谢清呈发了这个消息后,过了很久才有了后面一条—— “贺总,恕我直言,您和吕总对他的陪伴实在太少了,哪怕是内心健康的孩子,都很少能忍受这样的忽视,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病人。” “他得不到关爱,但是又好强,或许也不能说是好强,只是他知道他哭了也没有用,他恳求也没有用,任何办法都无法令他获取到他所需要的回应,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内耗,习惯了自我防御。他投射的谢雪,其实一直都是他自己的倒影,是他的内心在安慰着他自己,是他在借着谢雪的嘴,向自己诉说那些想要听到的话。” “……” 贺予看着这些尘封的信息,他想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渴望…… 比如,我会一直陪伴着你。 比如,他一直等不到的,一句面对面的,祝你生日快乐。 这些话,不都是他深切希望有人诉诸于他的吗? 可是他一直都等不到…… 谢清呈的消息:“因为没有人对他说,而他又是个自尊很高的人,也不可能自己对自己说,他的大脑就只能靠着部分想象,既满足了他的愿望,又维系了他的尊严。这是一种人对自己的心理保护机制,您也不必太担心。” 贺继威的消息:“这些你早就知道?” “大概观察了有一阵子。这件事我无法告诉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谢清呈说:“但我一直让谢雪离他远一些。谢雪也不是那个他应该产生感情依赖的人。我和她都不是,贺总。我们迟早是要离开的。” “我是个医生,我不是贺予的亲人。我不可能在一个病案上耗费一辈子,谢雪更是如此。我只能给他以疏导,而他缺失的,想要的那种爱,我给不了他。我妹妹也一样。” “……” 后面的消息,贺予没有再看了,也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 他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够多了。 谢清呈一直在骗他,谢雪也是假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曾经给了他最强大的信条鼓励,让他相信他总有一天可以回归到正常的社会中去,一个则给了他最温柔的陪伴,在每个他绝望无助的时候,她都会及时地赶来他的身边。 像那个瓢泼大雨的夜里,她敲响了他的门,在风雨里喊着他的名字,摘下雨衣,捧出他想得到的那一块巧克力蛋糕。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那块蛋糕,那个谢雪……根本就不存在。 而他这样可怜的,卑弱的自我安慰,竟也全都落到了谢清呈的眼睛里,被那个男人俯视着,掌握着。 从来没有人爱过他。 是他像个傻子一样!他太傻了,太痴了,太渴望走到人群的温暖中,为了当个正常人,为了收起丑陋的青面獠牙,他从自己鲜血淋漓的颅内缔生出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谢清呈看见了,但他说—— “我不可能在一个病案上耗费一辈子,谢雪更是如此。我只能给他以疏导,而他缺失的,想要的那种爱,我给不了他。我妹妹也一样。” 可是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拥有爱,又为什么要连自己都骗呢? 什么样的骗子,会欺世欺人,最后却把自己骗的最深。 只有最穷最穷的骗子会这样。 他有的太少了,流的泪又太多,他连一句生日快乐都得靠想象获得。如果不欺骗自己,他还能靠什么这样微笑着活下去? 所以哪怕是在自己面前,他都戴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死死地扣着,不肯摘下来。他连自己都诓骗。 谢清呈说得对,他是有尊严的。 他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病人,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疯子,他知道以贺家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摔下来瞧他的丑态看他的尸身在他的鲜血上狂欢,为此他愈发的好强,他根本不希望把自己的疮疤亮给任何一个人以获得怜悯。 贺予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很久。 久到时间都好像变得有些模糊,他目光薄而锋利,一遍一遍掠过面前这片冰冷的信息潮汐,最后锋利的目光也好像被潮汐侵蚀了,变得支离而恍惚。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张假面,和血肉共生,此刻却被谢清呈残忍地撕扯下来,他抬起手,无声无息地触碰到自己的脸庞。 疼。 好疼啊…… 疼得让他的心,让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好像就在这一夕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谢清呈的信条是假的,谢雪的亲密是假的,他给自己的安慰是假的,最后连他的自尊,连他用以保护自己的硬壳,那一张面具,也是支离破碎的。他直到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那张可笑的小丑似的脸,竟已在谢清呈面前暴露了那么多年。 所以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傻!冒着生命危险去陪伴那个人,或许就为了一句认可,为了报答从前谢清呈给他过的那一线希望…… 他连命都不要了,竟是为了去讨好一个骗子,讨好一场弥天的谎言! 贺予轻轻笑了起来,躬着身子,靠在墙上,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像是坟墓里的厉鬼诈尸还魂,内心的病魔披上斗篷在暗夜里游曳而出,他以手加额,笑声近趋癫狂,似怒似恨,似悲似疯,眼泪不住地从面庞上淌落…… 真是太痛了。 他看到谢清呈在他面前向他张开手,手掌中央却躺着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这才是真相。 他看到谢雪笑着向他递来巧克力,再一眨眼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这才是真相…… 他又看到…… 他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狂风暴雨,老宅内的古董座钟敲了十二下,夜深了,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 可没有人敲门。 始终没有人敲门。 他就那么一直等着,从天黑,等到天亮,风雨都停了,长夜也央了,而他却等不到一句真心实意的生日快乐。 这,才是真相。 他又看到他躺在拘束床上,针剂刺下,口鼻被蒙,他像一只濒死的兽在挣扎着在哭喊着,可是他却喊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一座孤岛。 没有桥。 这他妈才是真相!真相!!! 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为了与内心深处的病魔抗争,为了努力地活下去,他骗天骗地,骗了自己好多年…… 这一刻。 贺予靠着墙,肩上的绷带已经被他报复性地扯开了,他让自己的伤口崩裂鲜血横流,只有血腥才能让他感到快慰感到真实感到他确确实实是活着的!他有一具皮囊,流出来的血时温的,他是个活人,他活着……他活着…… 他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手指节节泛白,青筋根根暴突,他像瞎目断爪的恶龙,失去了温柔对待的珍宝也失去了赖以藏身的洞穴,他被迫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身上每一处丑陋的伤疤都能被人随意检视和嘲笑。 梦,终于是醒了。 他挣扎了近二十年,他还是个疯子。 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 他除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什么也没有。 他竟什么也没得到过。 第48章 疯魔 太痛了。 合同的骗局,谢雪的真相,谢清呈的欺瞒,头也不回地抛逃…… 十九年如在梦中,他以为他伪装得很好,欺骗着众人,其实他才是那个被骗的最惨的疯子。 贺予抱着头哀哀嗥叫着,像是落入了陷阱里浑身是血的困兽,那声音都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了,他嗓音喑哑撕裂,眼睛里茫然与疯狂半掺,他就这样抱着自己在角落里坐着,怕冷似的蜷坐着。 什么信条? 谎言! 什么温暖? 幻觉! 他是个神经病,是个妄想症患者,是个丑陋的,可笑的,荒唐的,滑稽的,把伤疤暴露在人前而不知的傻子! 那一瞬间他显得很可怜,像是一个母体中将死的婴儿,他与外界是隔绝的,脐带断了,呼吸不了,他沉在无边无际的窒闷里,只能在水里发出的呐喊,不能被岸上的人们听闻。 他只能紧紧抱着自己,所有的温暖都是来源于自己的…… 都是他给他自己的安慰罢了。 贺予攥着自己的头发,僵了很久,眼神越来越红,内心越来越暗,他最后不再悲嗥了,他静静坐着,身子舒展开来,头仰着,看着天花板。 然后他起身。 他看着饰柜,里面倒影着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陌生得可怕。 “砰”地一声! 他忽然就把骨子里压着的黑暗和暴戾猛地挥发出来,抄起旁边的金属装饰,就发了疯似的往饰柜上砸去!! 这一下犹如打开了恶龙的枷锁,他内心的魔鬼出了洞,腾了空,在咆哮着嘶吼着降下仇恨的雨——他彻底疯魔了,贺予吼叫着,几乎砸碎了家中所有的东西,把自己弄得伤口恶化,血腥十足,但他也根本就不在意。 他撕下了窗帘,敲碎了电视,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废墟—— 他的内心死亡,总该有些什么为之祭奠。 这疯狂的发泄不知持续了多久,哪怕这栋楼隔音再好,楼下的邻居也受不了了,跑上来敲门,贺予猛地把门推开,鲜血淋漓的手里是一根从窗轨拆下来的钢管,身后是满地的狼藉,一双眼睛血红,死盯着对方。 “有什么事吗?” 邻居吓尿了,腿一软,却被贺予揪着衣领拎起来站直。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邻居上好的丝绸睡袍上都沾了贺予的鲜血。 贺予又森森然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没没没!”邻居没想到一冲眼就是这么血腥暴力的场景,屋内那个面色苍白容貌漂亮的男生看起来邪性得就像电视里的那种神经病厉鬼似的,邻居哪儿还敢说什么,两腮狂抖,两股战战,拱手道,“哥,大哥!您随意,您高兴就好,您高兴就好。” 贺予把他推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邻居几乎是爬着滚回电梯里的,还没沾到家门就哆哆嗦嗦地哀嚎:“老婆——老婆救命啊……” 贺予的发泄因这人的到来被打断了。 他喘息着,侧身回头,一眼望去,整个家哪里还像是家? 分明就是战乱现场。 贺予红着眼扫了一圈,觉得确实没东西给他砸了,他横手就把钢管一扔,踏过这一片废墟,青着脸往浴室走去。 他看着皲裂的镜子里,自己那张脸。 因为裂缝,他的倒影是四分五裂的,犹如他在社会上露出的千容千面。 贺予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嘴唇从颤抖慢慢变得平静…… 怆然已过,疯狂已过,此时此刻,他剩下的唯有平静——平静得可怕。 暴力发泄完了,整个巢穴都毁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还是该去外面,他此刻已经无所谓什么正常不正常了,他就想要露出那不正常的样子,张开他嶙峋狰狞的双翼,从他的暗洞里飞出去,冲那些所谓的正常人嘶嗥。 镜子里的青年慢慢地抬起眼来,一只淌血的手蓦地抚上脸颊,缓然抓过去。 嘴角,落下一抹看似绅士斯文,其实再也与往日不同的冷酷薄笑。 远在沪医科宿舍楼的谢清呈隐有不安,眼皮跳了好几下。 他和陈慢吃了完饭,陈慢帮忙把桌子收了,就准备回去了。 临走前陈慢对他说:“哥,明晚我再过来。那个……” “嗯?” “你最近就别上网了,挺烦的。”陈慢轻声说。 谢清呈知道他是指网上关于广电塔投影的事情,不过陈慢多虑了,他本就不是个会太关注网络信息的人,何况现实已那么凌乱。 谢清呈应了,送走陈慢之后,他在楼下重新买了包烟,一边抽着,一边和谢雪打了个电话。 谢雪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黎姨陪着,多少舒服些,兄妹俩正讲着,手机忽然有电话进来,他也就叮嘱了谢雪几句,结束了通话。 电话是郑敬风打来的。 “喂,老郑。” “小谢啊,我们队里有人刚见着那个跟你去档案馆的小朋友了。” 谢清呈的心一紧:“他出院了?” 郑敬风哼哼唧唧地应了,但他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他道:“是啊,对了,你那小朋友几岁?十八?十九?我给忘了……” 谢清呈:“……你问这干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问呐,不是你让我万一有事和你说一声的吗?” 谢清呈的指关节都微泛白:“他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唉,我发现他们资产阶级和我们无产阶级就是有鸿沟的,他妈的,十八十九岁,老子还在部队里起早贪黑地训练了。你那个小朋友,估计是出院了但心情还是不好,刚刚开了辆豪车就去空夜会所了……哟,你看我们这工作群里都有消息了,听说他都快把跑车开成了火箭,好不容易在会所前拦住他了,他配合倒也配合,但态度他妈恶劣到离谱,下了车砰地一甩车门让人直接把车拖走滚蛋,省着他出来还要找代驾。” 谢清呈:“……” “还有空夜会所,你知道那地儿吧?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说它违法吧,它也规规矩矩地做生意,没过线的勾当,但是夜场里这些事情乌烟瘴气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谢清呈深吸一口气,眼前又浮现了贺予从前温柔懂事的面庞,无论那是不是装的,最后都成了广电塔前沾着血的,冰冷的回首。 “我知道了。”谢清呈抬手扶额,靠在窗边对着手机说,“谢谢你了,老郑。” “那成,你以后多听我的,别再钻在你父母的事儿里出不来。你的心也该透透气了,我看着你这样,我都受不住。” “……好。” 挂了电话,谢清呈披上外套就往空夜会所去了。 他想着贺予年少时站在别墅沙发前,不舍自尊,却又不舍别离,那样哀哀地,固执地,却强作没事地望着自己。 “谢清呈,我有很多零花钱,我可以……” 我可以雇你。 我不想被沉入漩涡里,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吗…… 那些贺予说不出的言语,发不出的求救,他一直都没有看见。贺予的尊严让他在谢清呈面前保存了最后的尊严,但也失去了最后一次寻求帮助的机会。 那一年,他离开了他。 然而再见时,贺予也没有太过怨恨他。 甚至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这个孩子陪着自己进了龙潭虎穴,最后差点将性命赔上。 贺予把手伸给了自己时,曾说有一个人对他做过同样的动作。 可谢清呈那样做,是因为身份,因为工作,因为在其位谋其事。 这孩子却又是为了什么? 谢清呈闭上眼睛。 郑敬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说贺予去了空夜消费,说贺予态度恶劣…… 他知道,贺予以前从来不这样。 为了讨一句认同,为了旁人的眼光,为了重新融入这个社会,为了与病魔做顽强的抵抗,贺予从来不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从来不服下梅菲斯特的毒酒,他不肯堕落,不肯认输,他活得比寻常人努力十倍百倍,什么都要做到最完美。他太怕让人失望了。 一个病人,想靠着自己的努力,别让别人放弃他,别将他和前面死去的一号二号三号,划上等号。 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呼救。 所以他才那么怕出错,怕自己不够优秀,怕别人眼里的失望。 但他最后还是被抛下了。 —— “……谢清呈,你没有病,但你比我还没有心……” 那一声带着克制的讽刺,那一声实则是叹息和央求的讽刺,他听见了,却听不见少年其中藏着的哀求与泣血。 谢清呈知道。 有些事情,确实是他辜负了。 那个孩子曾经是那么的信赖他,尽管他对他并没有多好,只是公事公办,可是那对贺予而言,竟然已是难得的真诚与平等。 所以贺予骂的并没有错,是他太狠心,一直没有做对,从来没有做好。 空夜会所内。 “哎呦,贺少,稀客,稀客啊…” 会所经理是个特别伶俐的老爷叔,西装笔挺油头粉面,人也滑得和油水里窜出来的老鼠似的。 刚才贺予在和交警说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都听着了,贺予虽然不怎么来空夜,但毕竟是圈里的人,之前要帮家里处理关系的时候,也陪客户来这里放松过。 通常贺予自己都只是小坐,谈吐温雅地陪人聊一会儿天,气氛炒热了,他就去楼下签单挂账,让经理把消费记他卡上,自己也就走了。 今天不一样。 经理目光如炬,发现贺少今天身边没有带别人,就他自己一位。而且沪大发生的事,整个沪州都传遍了,作为事件的主角之一,贺予有什么心理应激啊,反常行为啊,那在经理看来都再正常不过了。 估计小伙子中了枪之后,寻思着这日子不能过的那么乏味,所以总算想通透了,和他那群同辈公子们一样,打算来这里找一找人生的真谛。 贺予在经理眼里就是行走的黑卡,经理鞍前马后,笑脸相迎。估计贺大少说要他妈出来作陪唠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妈打个长途热线再买张早班机票。 “贺少,您今晚要去几楼?我立马给您安排最好的服务……” 贺予出门前只简单地把自己手臂上的枪伤处理了一下。现在还是简单的素黑长袖高领秋款衫,牛仔裤,甚至还戴着学生气的棒球帽,但透过帽檐的阴影,能看到他那双杏眼笼着成年社会里都罕见的阴霾。 他抬起头,纸醉金迷的空夜之光淌过他幽暗的眼。 他说:“顶楼。” “……” 顶楼都是一间间大包,私密性极好,包厢的工作人员也是他们老板亲自教的,个顶个的聪明伶俐,要谈任何生意做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合适的地方。 当然,消费也是天价。 经理心想,贺家大少这也真是的,要去顶消还不捯饬一下,得亏今天遇到的是他,不然就这一身简约随意到了极点的学生打扮,换成哪个没眼力劲的手下,估计能把少爷拦下来。 经理想到这里暗自庆幸自己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不然以贺少今天这么反常的样子来看,他被惹了会不会砸场子那都不一定。 “你带路吧。”贺予手插在牛仔裤里,淡道。 经理忙舒腰鞠躬,笑脸相迎:“是是是,来,贺少您这边请。” 第49章 深堕 贺予平时不喜欢这种脂粉气特别重的销金窟,但现在只有这里,能让他寻到一点属于人间的血肉热气。 “贺少。” “贺少好。”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在敞开的包厢门前迎接着他,低眉催首,连眸都不敢抬。 空夜会所是纸醉金迷地,酒池肉林城。娱乐城经营规范,但里头的服务生个顶个的盘靓条顺会来事,一楼舞池里来寻欢的也往往是俊男美女。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愿意私下被带出去,到了私人关系这层,那也就是午夜里正常的男欢女爱,谈恋爱嘛,艳遇嘛,谁也管不着。 因此空夜门外总是豪车如云,夜一深,许多肤如凝脂的腿就跨上了老板们的车座,笑吟吟地依偎在旁绝尘而去。 贺予今夜来这里,其实很有些恶意报复的心思,坠进泥潭里,让他有种自毁的快感。 这种心态就像是一个学生耗费了全部心力和积蓄,却始终金榜无名,从前再是刻苦努力,当那股支撑着他向上的力气再而衰三而竭,待再落榜时,也就自暴自弃了。 贺予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他想要听好听的谎言,又为什么要受那样的苦难? 在空夜会所这种地方,他坐下来就会有人上赶子凑近了,一晚上他都可以听到不带重样的温言软语。他根本不用自己欺骗自己,他只要花钱,就有的是人想要骗他哄他。 他们才不会像谢清呈那样半途就跑了,跑了还要嫌他零用钱太少。 “贺少,这是我们这里最伶俐的一批服务员,负责您的包厢,您要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她们说就是了。” 贺予在沙发上没有起身,神情漠然地看着值班经理在得了他的允准后,从外头带来的两排服务生。 这些都是娱乐城的头部员工,姿态万千,笑着鱼贯而入,站在经理后面,由着经理介绍。 经理一圈介绍完了,也就乖巧地下去了,顺手给贺予带上了门。 “贺少,您想玩什么游戏吗?” 尽管客人脸色不善,但这些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还是甜笑着,试探着他的态度。 贺予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开些酒吧。倒也不好意思让你们这样干巴巴站着。” 厚重的镀金酒水单递上来了,真他妈是杀猪的地方,万以下的酒罕见,十来万二十来万的酒却不少。 贺予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眼也不眨地把前面的都勾了遍,然后目光落到一瓶叫59梅子香的特调酒上。 他陪客户来过这里很多次,知道这是什么特调酒,酒水后面跟着的那一串零,还有三个燃烧的心形符号,都在告诉着点单的人,这种酒会给人带来怎样的体验。贺予以前签单结账的时候,几乎在每个单子上都能看到客户点的梅子香。 “闻上去觉得很高级,但是……”有个狐朋狗友曾半醉半清醒地在贺予耳边笑着推荐过,“又很轻佻下贱。贺少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贺予把59梅子香勾上了,随手把酒水单递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姑娘。 姐妹们互相看了看,眼里都透着些喜悦和兴奋。 刚进屋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客人不那么好对付呢,没想到长得又帅,脾气又好,人还大方,哄都还没哄就要开最贵的酒叠香槟塔。 “贺少玩色子吗?” 贺予笑笑,淡道:“只怕你玩不过我。” 女孩娇嗔起来:“那我玩不过,贺少总该怜香惜玉让让我呀。” “就是嘛……” 温软的身子靠近了,在他身边,腿侧,手旁,贺予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她们——是的,以他现在的地位,他只要不去求一个真心实意,什么样的讨好奉承,是他买不到的? 酒开了,塔叠了,浮光粼粼里,女孩们笑作一团,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贺少为什么一个人来?不和朋友们一起么?” “贺少可以和我们说一说之前沪大发生的事情吗?真是传奇啊,好想听你讲……” 言笑晏晏间,贺予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看了一眼,面目微动——是谢清呈打来的。 “谁呀?” “没事。”贺予在短暂的沉默后,以手支颐,随意在屏幕上一划,拒了这通电话,对眼前正在说着笑话的女孩道,“你继续。” 女孩见贺予似乎对他的笑话感兴趣,讲得更是眉飞色舞。 几秒钟后,谢清呈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铃声不止,反复在催,有大胆的姑娘掩嘴笑道:“贺少的女朋友?” “说笑了。” 贺予第二次拒绝了谢清呈的通话。 这一次消停的时间久了些,但一分多钟后,铃声还是响了。 贺予正想拒接,指尖停在屏幕上,顿住。 ——这一次不是谢清呈,竟是谢雪打来的。 他迟疑片刻,还是接通了。 “贺予。”谢雪在手机那一头喊他的名字。 “……嗯。” “贺予……我,我想问问你……我哥那天在学校里,到底和你经历了些什么啊。”谢雪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这多少让贺予脸上饰于人前的虚伪笑意敛去了。 “为什么他以前的录像会被突然投放到杀人视频上去?我前些日子不敢看……今天上网仔细搜了搜,发现好多人都在骂,你知道吗……还有人公布到了我们家的地址,还往我们家门上泼了油漆……我现在……我现在真的特别难过……我也不敢打给我哥,就算打给他,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他还一定会怪我为什么不听话去搜这些东西。我……” 女孩讲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手机里只剩下她抽泣的声音。 销金场的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笑吟吟替他倒酒。 贺予抬手,温柔又病态地抚过女人的长发,但眼底的光泽却沉了下来,他在听着谢雪的哭诉。她的崩溃和绝望透过话筒,直兀兀地浸到了他的心里。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贺予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卫冬恒,谢雪暗恋卫冬恒,但出了事,她还是选择找了自己。他心里多少感到了一丝安慰,可随即又意识到—— 卫冬恒好像是因为家里有老人去世,最近请假去他爸部队那边了。他爸那边是军事重区,连信号都不太有。再说了……暗恋而已,贺予想,也许卫冬恒连谢雪是哪个老师都不知道,谢雪当然不可能找他。 “贺予……”谢雪抽泣道,声音像受伤的小奶猫,“我该怎么办啊……我想给我哥做些什么,所以我,我开了视频去解释,可是……呜呜呜呜呜……” “可是我想好好和他们说,却几乎没人愿意冷静完整地听我把话讲下去……他们总是听到一半就开始骂,或者根本就不听……还说我是骗子,说我不是他妹妹,是……是……” 她吸了口气,没把是什么说下去,抽噎了一会儿,才无助道:“他们觉得我想利用杀人案炒红自己,举报了我的视频……还有人说我爸妈是幕后凶手……贺予你知道的,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想死者为重,能不能不要连死去的人都牵连上……可他们……他们却……” “他们却让我出示爸爸妈妈的火化证明……!” 谢雪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 贺予的指节微微泛白。 他已经太习惯对谢雪好了,听到她这样哭,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想出言安慰,甚至是替她解决问题,但话已在喉间,他又立刻想起了他看到的谢清呈与她之间的往来消息。 那种属于人类的温度,又慢慢地,从他早已病朽不堪的心里退下了潮去。 他安静着—— 一个声音在叹息着劝他,说谢雪虽然没有想象中对他的那么那么好,可是她毕竟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对他至少也是最亲切最温柔的那一个。也已经够了。 但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刺他伤他,说他不必再有任何的仁慈和顾念,不要再那么愚蠢下去。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谢雪。”最后,贺予这样说道。 “嗯……你……你说……”谢雪抽抽噎噎的。 贺予坐在奢靡流金的包厢内,问那个此刻正蜷坐在破旧小屋里的女孩:“那天,黑客投送给整个沪大移动设备的视频,你也都看到了。” “看到了……” “你哥是个精神病学相关的医生,他说出这样的话,会被攻击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网络本就是一个情绪化程度高于现实的世界,失去了肉身的约束,人的精神是更具有冲撞力的东西。他被骂,我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他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啊……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很认真负责地做着他该做的工作,他从来没有敷衍过,这些你都也知道的……” 贺予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几乎从来都没有打断过谢雪说话:“我知道。” “但我还知道你哥哥其他的一些事。包括他一直让你离我远一点。” “……” 谢雪显得有些茫然了,她似乎不知道为什么贺予的态度会忽然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贺予这样的言语。 贺予却很平和,平和得近乎妖邪。 “谢雪,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 “……” “这些年,在你心里,你听着你哥这样告诫你,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怀疑过我也有病?” “我——” 谢雪不期然地被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整个人都愣住了。 有没有? 有没有过? 在过去无数的日夜里,她有没有因为谢清呈的话,而产生过一丝犹疑? 她心底是否也曾怀疑过贺予其实也是个病人,所以谢清呈才会在贺家住这么久,才会这样对她耳提面命? 她真的是百分之百没有猜疑吗? “我……”谢雪是个不太会说谎的人,她迟疑了,犹豫了,呆呆攥着手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可是你怎么……哪怕你是……那也……不对,不对,你那么优秀,肯定不会是……” 贺予睫毛轻动,垂着云翳,轻轻笑了。 他说:“是啊,我不是。” 女人点了根烟,想要给贺予递上,贺予接过了,看了一眼,又笑着递还到女人手里,斯斯文文地摇了摇头。 他看似心平气和,实则眸间都是病态的阴影。 “那贺予,你能不能——” “不能。”贺予温柔地说,“谢雪,对不起。我不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笑着,但是心脏的钝痛又地裂天崩般在他胸腔里锥落,他把玩着女人的头发,手指尖冰凉。 “我今晚有些事,我走不开身。” “……” “换别人陪你吧。”贺予嘴唇启了些,“我们俩之前,或许也没那么多的深情厚谊,不是吗?” 电话那头的女孩愣住了。 似乎从来没有瞧见过贺予这样的面孔,从未听过他这样柔和优雅,却又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又或者,那里面的感情太深太沉了。 竟已把过去那个她所熟悉的,贺予本人所熟悉的——那个少年,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贺予不等谢雪再说什么,挂了电话,笑笑—— 他真是一点没有想错,有谢清呈在,原来他过去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劳无功,有谢清呈在,他和谢雪一开始就不可能在一起。 不,以谢清呈的目光看去,不止是谢雪,或许他贺予就根本不应该和任何人产生亲密无间的关系。 “贺少,接下来想玩些什么呢?”见他结束通话,依在他身边,离他最近,最娇俏的那个女孩向他嗔道。 她的指尖不规矩的在他腿上轻触摩挲。 贺予把手机放下了,自上而下睥睨着她,淡道:“把你的手,拿开。” “我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就触碰我。你规规矩矩地给我坐好了,别在这儿自作聪明。否则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他的阴晴不定让女孩吓了一跳,屋子里顿时静了。 其他人也都纷纷坐直了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予不理她们,自顾自地喝酒,甚至还开了那瓶59度梅。 “贺少,这酒……”领队想提醒他。 贺予说:“我知道这是什么。” 他很清醒,只是开了那酒,并没有喝。至于喝不喝,什么时候喝,这些都要看他最后的心情。 气压低沉,姑娘们也就不敢吭声,就这样僵了半天,直到她们穿着七八吋高跟鞋的腿脚都站酸了,外头陡然间响起一阵喧哗声。 “先生,您这里不能进去……” “先生——先——” 忽然—— 包厢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贺予睨过眼,冰冷的视野中,站着的竟然是穿着白衬衫和修身西裤的谢清呈。 他一直不接谢清呈的电话,谢清呈便自己闯了进来。 门口守着的值班经理大惊失色:“你、你这没眼力的东西!你怎么让人来这儿了?” 谢清呈身后跟着的那个巡场也是面色如蜡,还未回答,就听得靠在沙发上的贺予懒懒地说:“……算了吧。” 声音里带着些刺骨的冷嘲。 “他身手很好,你们拦不住也正常。” “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他进来坐吧。” 贺予的话是接那两位管理的,但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清呈。 谢清呈因为来得急,呼吸有些急促,正微微张着嘴唇喘着气,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垂落了几缕在眼前,一双锐利的眼睛含着火,像落在潭水中的朱砂红寇。 贺予注视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挺平静地说:“谢医生,请进。” “啊……这……”跟在谢清呈后面劝阻了一路的巡管登时舌桥不下。 还是经理眼明心快,谢清呈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两天网上都传疯了的人,之前又和贺予一起经历过沪大惊魂,他觉得这二位祖宗一定是有什么要了命的过节,旁人最好还是有多远躲多远,不要被飓风卷入中央。 于是忙给巡管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迅速撤离了现场,顺带关好了被谢清呈推开的门。 屋内两个人互相看着,谁都没有说话。 但在他们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他们都知道,自己眼前的人,也和自己一样—— 离上一次见面才过了那么几天,然而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态,却已翻天覆地,高低对调,竟都大不相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贺予……一个去夜场会所消费了一堆天价酒却连别人触碰他一下都要发火的死处男……人家小姐姐也就是觉得你可爱想碰一下又没想干嘛…… 看到这种场面我就很想做个和往日的攻的对比: 他大哥:夜场这种算什么,小场面。 他二哥:封了。 贺予:确实是小场面。我要你们最好的包厢最贵的酒最漂亮的服务员……阿姨走开你别碰我。我碰你可以,你碰我不行。 果然是…… 冷宫幽怨皇后(燃:?滚!),冷宫正经公主(熄:?滚。)多金贵妃姨太太(予:?呵。)的区别啊…… 第50章 我不再如昨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包间内,贺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也给谢清呈倒了一杯,示意身边的女人给谢清呈递去。 谢清呈没有要。 贺予十指交叠,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说:“谢医生。其实您要是真的想和我好好说话,这杯酒,您还是喝下去比较合适。” 谢清呈压着复杂的心绪,站着俯视着他,尽力维持着冷静:“贺予,你该回去了。” “别这么说,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我什么人。”贺予笑了,他身边的娆媚女人又点了根烟,贺予这次竟然接过了。 他那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清呈,微微松开口,噙住了烟滤纸,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优雅从容地吐出来。 青烟散落。 贺予是会抽烟的,他有时在交际场为了融进整个氛围里,会浅笑低语地来一根。只是他不喜欢,私下里从来不碰。 所以在今天之前,谢清呈竟也从来不知道,贺予明明是个最厌恶吸烟的人,但他拿着烟的姿势可以很从容,甚至是娴熟的。 “给谢医生也递一根吧。” 女人依言把烟又点了,送到谢清呈面前。 谢清呈没接:“我不抽。” 贺予一下子就笑了,夹着烟的那只手抵了抵额头:“我的天……谢医生您这人,确实是虚伪得够可以,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 谢清呈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你先和我回去,你想问什么,只要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 贺予听谢清呈这样讲,终于从懒洋洋地斜躺着,变成了懒洋洋地坐着。他坐起了身子,手肘往后搭在沙发背上,然后略带叹息地点了点头。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很多。”一双犬一般的杏眼抬起,但此时此刻,他眼神森冷,倒更似狼。 “比如……” “比如,你之前为什么忽然就不愿意继续留在医院了,又比如你为什么忽然就避我如蛇蝎猛兽了……” 他顿了顿,还是没打算把谢雪的事情,以及合同的事情告诉谢清呈。 只这些就已经够了,何必再牵扯更多,更增自己的愚蠢。 “谢清呈——”贺予眼仁上浮,冷冷地瞧着那个男人,一字一顿,每一寸言语都碎在臼齿间,“这些事,我当时,确实都不知道。” 谢清呈闭上眼睛:“……这就是你跑到这种盘丝洞自甘堕落的原因?” 盘丝洞的姑娘们:“……” 贺予笑得更明显了些,这就使得他平时不外露的虎牙森森然露了出来,原本温柔的面目因这微妙的变化而骤然显得有些阴邪。 “谢医生,第一,这地方可是正经营生,黄赌毒不沾,人服务员长得漂亮服务周到碍不着您什么事。我十万块开一瓶酒我总不至于要一群歪瓜裂枣伺候着。” “第二——谢清呈,请问您为什么总是这样抬举您自己呢?” “……” “您算是谁,我去到哪里,做什么事情,难道还会受您的影响?” 笑容蓦地敛去,只留一面沉云。 “谢教授,我知道年纪大了的人喜欢端着拿着,加上您这教授当得不错,学生里少不了追着捧着您的,难免让你飘飘欲仙,走到哪儿都习惯把自己当回事儿。中年人有这毛病我可以理解——但话要说清楚了,我做事只是因为我高兴。” 贺予轻轻点了点烟身,将烟灰掸了,往后一靠,未拿烟的那只手张开,枕靠在沙发背上。 “与您没有半分关系。” 谢清呈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眶里都拉着血丝,嘴唇色泽也有些不正常的病态。这简直比贺予前几次重病时的状态还差,他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想要探一探贺予额头的热度。 贺予发病的时候往往都是高热状态,谢清呈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病症,因此习惯性地就有了这样的动作。 可他的手腕却啪地被贺予握住了。 贺予看上去并没有用力,但五指收拢,不动声色,力道其实大得不容置否:“嗯。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他从谢清呈的手腕之后望着谢清呈。 “我觉得我和您的关系,从没亲近到过您想碰我就可以随便碰的地步。”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能感觉到谢清呈的力气渐渐松了,眼神里的光也渐渐暗下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贺予松开了指,而谢清呈垂下了手。 “……贺予。无论你信不信。”良久后谢清呈侧过脸,回避了贺予堪称阴冷的目光,说道,“当初那些话……我说的不是你。我没有指你。” “哪些话?”贺予故作迷茫地偏着头想了想,然后咧嘴笑了,“哦——‘为了一个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个神经病杀害更是冤枉到可笑。’——说得好啊,言之有理,您又何必要再多做解释?” 他环顾四周,淡淡地:“我们这里难道有谁是神经病吗?那种人不应该都被关起来,锁进牢笼,扣上拘束带,处以电击,灌以药物,必要时直接操刀切了脑袋里某些神经,怎么能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您说是不是。” 谢清呈没有答话,这包间里站着的旁人太多了,而贺予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其实是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他实在也不方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多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抬起桃花眼,问他:“你能先让这些人出去吗?” “为什么。” “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 贺予笑笑:“没必要吧。” “……” “谢医生,说教这种事就免了。你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和他们阐述真理,何必偏要犯到我身上?我对你而言也没什么特殊的。你对我也一样。这样很好,我不希望再把这种关系复杂化。” “……”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走吧。” 以谢清呈的脾气,从前肯定是要严厉地批评他,并勒令他听自己的命令了。 但是谢清呈现在在贺予面前是理亏的。 谢清呈最终只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回去。你父母都不会希望看到你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提贺继威和吕芝书倒还好,一提这两个人,贺予的情绪就更阴暗了。 他盯着谢清呈的脸。 说了那么多,还是绕回到他父母身上。 贺予想到了谢清呈和贺继威发的那些消息,那可比和自己说话时真实多了,也许在他心里只有贺继威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吧。 还有离职的那一天,自己曾经放下过尊严,狼狈到甚至想用零花钱来挽留住这个男人的脚步。 因为他觉得,只要谢清呈走了,谢雪也就不在了,他会重新陷入可怕的孤独里无法自宽。 他那时候和谢清呈说,我有很多零花钱,我可以…… 可是谢清呈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和他讲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并且告诉他,自己的雇主首先是贺继威,你贺予并不可能雇得起我,这些可有可无的钱,不如留着去买些蛋糕寻点快乐。 其实当时贺予就应该知道,在谢清呈眼里,他始终只是贺继威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谢清呈可能理都不会理他。 这个念头让贺予原本就很阴冷的心,更加趋近疯狂。 但他脸上还是淡淡的。 他端详谢清呈良久,想着贺继威,想着广电塔,想着谢雪,想着自己从来未得到过的真诚……他心中恨极了谢清呈。 他真想撕碎他。 贺予这样想着,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慢慢把杯中的酒喝完了,他抬手给自己又倒一杯。 忽地一看,谢清呈面前的杯盏竟还是满的。 贺予不由地更恼,冷笑:“谢医生真是不懂规矩,哪有人来道歉,先拿人父母压着,却连个酒也不陪。留着这些,是想养鱼吗?” 说着就又拿了一支空杯,随手抄了一瓶已经打开的酒,往里面倒满。 “坐下,既然来了,就先陪我坐着喝一会儿。喝完再说。” “……” “谢医生您不抽烟,难道说也不喝酒?” 谢清呈知道自己今日是不会再占主导地位了。 既然贺予这么讲,他也就没有废话,在贺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喝你就走是吗?” “不知谢医生愿不愿意舍命陪我这个小人?” 包厢内很安静,所有人像是被他们俩身周的气场所影响,大气都不敢喘。 在这一片心惊肉跳的死寂中,谢清呈的手探过来,探进那看不见的腥风血雨里。他拿过了搁在大理石几上的高脚酒杯,“当啷”移到了自己面前。 晃动的酒色里,朦胧的灯光中,谢清呈眉目冷硬得像冰池之中的水成岩。 他举起那一盏干红,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了贺予新给他倒的另一杯酒,眼也不眨地饮了下去。 烈酒入喉。 贺予终于又笑了:“好。谢哥真是好酒量。” 他一侧头,眼睛犹自盯着谢清呈,却对旁边的女郎说:“再给他满上。” “……”领队却变了脸色。 她鼓起勇气,俯身悄悄地在贺予耳边说了几句话。 贺予一怔,目光扫及桌上刚刚自己倒给谢清呈的那瓶酒。 “!” 59度梅子香……? 他、他竟无意间给谢清呈倒了这瓶催情酒……! 这酒贺予原本是打算今天自己心情不好喝着放纵的……竟然不慎给谢清呈灌了下去。 这酒—— 贺予蓦然抬眼去看谢清呈,但对上的是对方冷静又冷峻的一双眼。 酒性还没发作,他还毫不知情。 但贺予知道,谢清呈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了。 “闻着,初尝,都是很高级的味道,但喝下去,却又是下贱轻佻……” 当时那个朋友喝得半醉,在他耳边说的这句话,又浮了上来。 他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刚刚倒酒的时候,他怎么就没看清?! 心律极速狂飙。 冷汗下来了。 但是随后,在长达几十秒的沉默中,贺予的内心由愕然,到冷静,由冷静,到疯狂—— 他迅速意识到错误已经铸成,难道他还要赶紧送谢清呈去医院吗? 他绝做不到。 况且这酒喝了送去医院也没用,催情催欲而已,又不是有毒。 他不出声地,紧紧盯着谢清呈看。 盯着他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身段,盯着他严肃自持,非常威严的脸。 然后——忽然间,因为这无意的巧合,有一个念头,倏忽在贺予疯狂的内心里萌生,接着一下子燃烧了开来…… 这或许……就是天意安排? 这是报应—— 这是谢清呈的报应……!他自作自受,天都看不下他虚伪的样子,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巧合。 谢清呈是人,是人便有欲,欲盛而求不得,就会狼狈不堪,跪求施舍。 贺予无声地盯着他,他忽然想,谢清呈如果被酒烧了心,跪在他面前,语无伦次,欲望深浓,仪态尽失,那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盛景? 谢清呈已喝完了酒,放下杯子:“这样够了吗?” “……”贺予不答,他的那个念头还在忽悠悠地转动着,诱惑着他,但因为之前那杯酒乃是无心,并非蓄意,他一时还有些迟疑。 谢清呈说:“如果不够我再陪你喝。” “我可以喝到你满意了,愿意走了。只要你今晚别自甘堕落,只要你别在这里胡来。” “……”贺予怔了一下,抬眸,“为什么。” 谢清呈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因为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误,就不应由你来付出代价。” 混沌之中,贺予的心被猛地一触,就如同当年,谢清呈第一次和他说,精神病人也该被平等对待时一样,狠狠一触。 但他随即又觉得很愤怒。 他为自己而愤怒,为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会因为这个人的三言两语而心动? 极度的愤怒反而催生了狠心。 刚才还存有一丝犹豫的贺予,在这一刻终于定了他内心的恶念。 贺予慢慢地往后靠,完全地,靠在了沙发背上,轻声叹息:“谢哥……你看,你又在哄我了。” “……” 忽然的称呼转换,似乎让谢清呈看到了些希望。 谢清呈望着他。 贺予支着侧脸,仍是叹息的模样:“……可我怎么就还是愿意被你哄呢。” “贺予……” “……谢哥,你告诉我,这一次你和我说的,都是真心的吗?” 谢清呈凝视着他,不知为什么,心有些难受,他说:“是真的。” 贺予安静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脸上竟又露出了如同当初那个幼龙般的神情:“那你不骗我?” “我不骗你。” “那我们拉个勾吧。” 贺予慢慢地往前倾身,他说着很幼稚的话,好像他也喝多了似的。 只是在谢清呈尾指伸出的那一刻,贺予忽然将拉勾的动作,改为了张开整只手,穿过去—— 冰冷冷地—— 触摸上了谢清呈英俊的脸。 他嬉笑着看着他,幼龙的纯,就在谢清呈的眼皮子底下,渐渐地,全部化作了恶龙的阴森。 “天真啊,谢清呈。你还真要和我拉勾吗?” “可惜这次,是我在骗你。” “我又怎能再轻易信你呢。” “……” “你把我伤的那么深。” 谢清呈眼里本来有一点明光的,这一刻又黯了下去。 漫长的数十秒寂静。 少年看着男人眼眸中熄灭的火。 “这样吧。”贺予想了想,说。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抽了那支59度梅,示意玲珑心窍的女人拿了空杯,亲自斟满了大半盏,递到谢清呈那一边。 领队大惊失色—— 她以为贺予知道了就不会再给眼前这个男人喝这瓶烈性酒了,刚才那个剂量下去都已经很难收场,怎料得贺予这次干脆又倒了快满杯? “看你这个样子,我也有些感动。”贺予淡道,“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只是你要让我瞧见你的诚意。” 第一杯是误倒。 这第二杯,他要哄谢清呈心甘情愿喝下去。 “我的要求也不多,你再接着喝几轮。喝到我满意了,我就和你回去。……我不勉强你,但你如果真的开始在乎我,总不会连这一点事情,你都不愿答应。”贺予抬眸,“你看行吗?” 谢清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片刻后,他再一次端起了贺予给他的酒杯。 “只要你回去。我喝。” 贺予看着他仰着头,喉结吞咽滚动的样子。微醺的情绪里烧起一片浓烟滚滚的怨恨。 ……喝了吧。都喝下去。 这酒喝多了,报应也就来了。 报应。 贺予又一次这样想。 他将看尽他丑恶的欲望,看他在女人面前失态,苦苦纠缠,却求而不得的样子。 那才叫真正的业报。 叫颜面尽失。 房间里的侍应们都大气也不敢喘了。 她们看出贺少根本就是存了心想整眼前这个男人,他咣地就把59度梅倒在大号红酒杯里了,而且看这意思,他是打算让他面前的男人把整整一瓶酒都喝干。 有两个靠后站着的女人看得心惊胆战,互相拉了拉超短裙的裙角,小声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站着陪他们呗。” “我好担心会出事,这酒上次一个老板稍微喝的多了点,他带来的那个情妇就快被折腾死,一会儿万一贺少让我们陪他该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那、那也可以拒绝,我们这儿本来就只是招待着喝个酒而已,其他那都是你情我愿的私事……就算是贺少他也不可能强迫我们……” “可是……” 她们俩的声音略响,被前面的领队听到了,领队回眸警告性地瞪了她们一眼,俩姑娘立刻不敢再做声,低着头,各自心里都直打鼓。 第三杯已经下去了。 谢清呈脸上泛起了薄红,眼神也微显凌乱。但他还没有意识到那酒不对劲,只是看着眼前的男生。 他抬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带着些酒意上头的鼻音:“……贺予,差不多了,你别再闹了,和我回家吧。” 贺予的声音变得很轻柔,不再像他一开始见到谢清呈那样冰冷。 他又给谢清呈倒满了一整杯,推过去,蛊惑着他:“好,我当然会和您回去。您这么有威信,您的话我都会听……来,谢哥,再喝一杯,这杯下去,整瓶就差不多喝完了,不要浪费。” 谢清呈靠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那双桃花眼被酒熏得有些湿意,脸上也起了些红。但他依旧西装笔挺,衬衫扣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想要逾矩的意思。 他饮下了第四杯酒。 可这酒都灌得差不多了,谢清呈却还是自制力很好,看都没看那些艳丽的女人们一眼。 看来人装的时间长了,总还有几分演成了真的,是不是? “……”贺予沉默着。 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他想,或许是谢清呈单身太久了,他应该给谢清呈一点催化。 于是他抬眸,瞥了站在谢清呈旁边的两个女人一眼。 那俩姐姐琉璃心窍,瞬间便明白了该做什么,一个笑着端起酒杯,一个从沙发后面绕过去,软洋洋地坐下,要往谢清呈身边靠。 “帅哥……” “听贺少叫您谢哥哦,那我也这样称呼您好不好?”女人身子很软,娇柔地抬脸对着谢清呈的耳侧呵气如兰,点了蔻丹的手靠近了谢清呈宽阔的胸膛,指尖碰上他扣的严谨,很有禁欲意味的衬衫扣。 男性的衬衫领扣,本身的设计方式就是方便他人来解系的。 那姑娘见谢清呈面庞俊朗,极具男子汉气质,挑逗中又带了几分真切的喜爱:“谢哥,不如我再来陪您喝一杯……” “啪”地一声。 女人一个激灵。 她纤细的手腕被谢清呈紧紧攥握住了。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眼里竟有了几分清明,他一把将她甩开:“下去。” 女人:“……” “下去。别给脸不要脸。” 女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很有些尴尬地看向贺予,不知贺少什么反应。 然后她看到贺予堪称可怕的眼神。 贺予倚靠在沙发上,一只手肘展靠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年轻人修长的腿架着,一直盯着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看。 眼神很冷,算计不成,贺予终于不再装了。 他的目光凝成了冰,里面流淌着霜。 “你……”谢清呈头疼得厉害,身上也一阵一阵的,泛起可怕的烧热,“你到底走不走……” 贺予轻叹息:“说不到两句软话,就又是呼来喝去。谢哥,您真是个没有心的东西。” 顿了顿,唇角却绽开一个森冷危险的笑—— “嗯。我倒是愿意和你走了,但你现在,还走得了吗?” “……” 谢清呈一寸一寸抬起眸来,眼眶都像是烧着的。 他这会儿终于感觉到不对了,59度梅的力道已经开始疯狂地往他四肢百骸冲撞。谢清呈喘了口气,他的身体有了肉眼可见的酒精不耐受的反应,就在贺予的眼皮子底下,谢清呈原本苍白的皮肤泛出些不正常的薄红,雪天里冰砚台中凝冻了的胭脂似的,酒色好像渗到了他的骨头里。 “你这个酒……” “有点贵。”贺予温柔道,“但却是好酒。” “……你……!” “谢医生对我那么好,我当然要好好款待您。是不是?” 谢清呈蓦地站起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贺予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怒火烧上了他一直压抑着的内心,他一把扫了茶几上的酒盏,酒瓶乒乓碎了一地。 他跨过茶几,一把扼住贺予的衣襟:“你他妈疯了?!你居然……贺予……你居然……” “我居然?” 谢清呈气得嗓音都在颤抖,他哪怕再愧疚,遇到了这种神经病干出来的事,还是气红了眼:“你敢给我下药——!” 第51章 我要让他向我俯首 谢清呈气得嗓音都在抖,他哪怕再愧疚,遇到了这种神经病干出来的事,还是气红了眼:“你敢给我下药——!” “哥,别乱说。”贺予指在唇间抵了一下,随即屈指放落,低眸浅笑,“这就是几杯酒而已,什么药不药的。何况也没人强迫您,都是您自己自愿喝下去的,您怎么喝高了,反而还怪起我来了呢?”谢清呈听他这番言论,气得更厉害了。 “你荒谬……贺予,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 “……”贺予静静笑着,依旧保持了十二分的温柔,可那温柔又持续了不过几秒,他似乎还是被谢清呈的最后一句话惹到了临界。他不想装了。 于是温柔倾覆,少年翻了面目,蓦地发难——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忽然一把拽住谢清呈的头发,将人狠狠地往下一拽! “砰!!”谢清呈身体本就虚软了,猝不及防间被他按着,后脑猛地磕上了大理石桌沿,疼得他低喘了一声,血立刻淌了出来。 “啊呀!!!”有胆小的姑娘见状,生怕闹出大事,忍不住尖叫出声,惶惶然如同惊弓之鸟。 贺予站起身,冷漠地垂眼看着谢清呈。 这点血只不过是皮肉伤,看起来可怕,死不了人,倒是血腥气刺激得贺予发疯狂,他冰寒的面容上,一双黑眼睛像烧着扭曲的火光。 “听着,谢清呈。你别再这样和我说教。”他揪着男人的头发,让对方仰头看着自己,然后手下移,拇指缓缓摩挲着男人的嘴唇,一边轻声道,“你不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来教训我。”男人的嘴唇很凉,少年的拇指很烫。可是烫的却融化不了凉的,谢清呈嘴唇里还是没有漏出什么软话来。 眼眸盯着眼眸。 然后,像是被擦着了火,贺予忽然非常恼怒,干脆直起身,重重一腳踹在谢清呈胸膛,连同茶几都带出去些许远。 哗啦!! 酒盏碎了一地……姑娘们非常惊恐地避让开了,受惊的鸟雀般挤在一起,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两个然冲突暴起的客人。 贺予带着终于发泄出来的愤恨,望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我最讨厌你满口谎言训我的样子。 你现在腿都软的站不住了,就应该学着跪着躺着。闭上你的嘴。这才像话。”他说着,垂了杏眼,斯斯文文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地,重新在那真皮沙发上坐下。 谢清呈半靠在茶几边,胸口被踹的厉害不由地轻轻咳嗽。 他很少有被打的经历,年轻时一般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年纪大了稳重了,又不需要用暴力来解決问题。这是他第一次被这样砸了后脑又被踢在地上,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还在读书的男生。 谢清呈根本感觉不到痛,他抬手捂了一下颅侧的伤口,血满了掌心,他只觉得怒到出离,眼前的景象都发虚了,但更可怕的还是体内那种越来越强烈的骚动感。 他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他一直都是个对欲没有太大反应的人,可过量的药酒饮下去,沉淀了一会儿已开始发挥作用,化学药剂几乎要把他体内所有的因子都烧灼起来。 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压下那种恐怖的战栗感,可是没有用,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衣服穿在身上都热得厉害,好像整个身体都被欲望裹挟,简直要将人活生生烧死。 “贺予……你他妈的……” “你还有精力骂我,那看来这黑店的酒是兑水了?”贺予漫不经心地推了一下身边那个浑身颤抖的女孩。 “你。去把客人扶起来。”女孩虽然害怕得不得了,可是没有办法,还是小脸煞白地挨近了谢清呈,低下身去扶他。那种柔软甜腻的香味被谢清呈闻到,就像要加剧59度梅的烈性一样,谢清呈喘息着很力推开那个女孩。 “走开。” “我让你走开!”女孩实在吓得不行,崩溃了,小声抽泣着往回跑,像要缩到角落里。却被贺予一把拦住了。 贺予不错眼珠地望着谢清呈,但手却将女孩拉了下来,他示意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手抚摸着蜷跪在自己脚边的那个女孩的头发,但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就好像在抚摸什么猫猫狗狗。 “谢清呈。”贺予道,“你都是离过一次婚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知道怜香惜玉。”谢清呈抬起烧红的眼来。 眼前是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少年,陌生得可怕。过去那么多年,贺予虽是个岩洞中的恶龙,犄角獠牙,龙尾凶狞,但他其实一直能瞧见人类面庞上一丝一缕的情绪,尖尖的爪子还未触及人类的面频,就知道要收拢锋锐,不要引得人们的惧怕。 只是今天,他不想再伪装自己了。 他把谢清呈的愤恨尽收眼底,内心却了无波澜一一他原就是这样残酷且麻木的人,不是吗? 贺予将旁边的红酒温柔又不容反抗地倒给吓得失魂落魄的女孩,让着她含着泪,呛咳着喝完,一边迫着,一边又无尽体贴地轻抚着她的背:“没事的。”他说完,又对谢清呈道:“您看看您,把别人都吓成了什么模样?这人您要是瞧着不顺眼,那就告诉我,我给您去一个招待,一直换到您满意的为止。” “……”谢清呈颤抖的手扶住自己的前额,不发语,他体内的药劲已经烧疯了,开始意识模,产生了血都在燃着的错。 他就这样靠在茶几上,喘着气,双目熏红,整个人不受控地在地上颤抖着,人类在原始欲望前面是极卑弱的,哪怕是这样冷静又克制力的男人,还是无法阻止身体被药物撩起热欲。 贺予的手指将少女的长发绕了一圏又圈,他示意另一个女郎说:“換你吧,你去好好伺候。 伶俐点。” 谢清呈:“……别过来。”女郎进退两难:“……”贺予淡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服务生心一横,把谢清呈搀扶着,尽力往沙发上带。她的力气小,谢清呈又沉,搬弄间女人不慎摔在了谢清呈怀里—— “啊呀……”.女人轻呼。 谢清呈头都麻了,他确实很久没有过房事了,和李若秋在一起时他不热衷,李若秋之后他基本就是个性冷淡,连自己解决的次数都非常少。然而现在他被煽风点火,药酒让他体内的热意在剧烈地翻沸,那柔软的身子往他身上靠,他愤恨欲死,可还是有了他不想有的反应。 那女人其实也喜欢谢清呈这一款的,长得又帅又高,男子汉气概特别重,欲望烧灼时身上都是男性特有的荷尔蒙气息,偏偏又那么禁欲自持。 她心下一动,就环过手臂搂住他,特别主动地贴上去……谢清呈蓦地闪开了。他嗓音哑得厉害:“你走开……” “……哥……”谢清呈厉声喝道:“我叫你走开听到没有?!”贺予在对面冷眼旁观着。 他觉得这男人是真他妈的能忍能装,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能克制着自己,严肃,自持连碰都不愿意碰那投怀送抱的女人一下。 这是在人皮披在身上久了,连脱下来都不肯了,是吗? 那些服务生中有胆小的,自然也有胆大的。 有个姑娘见谢清呈始终连看都不看自己姐妹们一眼,灵机一动,想向贺予剑走偏锋地讨好,便充当狗头军师,低声道:“贺少,您看,您这位朋友……” “他会不会是……”贺予没反应过来,冷着脸:“是什么?”姑娘没直说,而是道:“贺少,我们这里,也有长得好看的男服务生的。” 贺予过了三秒才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 ……“不是。用不着。”谢清呈是钢铁直,那种娘们唧的小gay过来,直接把他弄恶心了倒是真的。 小姑娘却一副他是不是您也不一定就知道的表情。 来他们这地方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荒唐事她们没见过?贺少还是太年轻,缺乏想象力了。 当然,这种不恭不敬的念头只能在她心里打转,既然贺少拒绝了,那她也自然就不再吭声。 但因姑娘这番话,贺予莫名想到了之前在梦幻岛,他看到的留言薄。 留言薄上确实有好多零,都垂涎谢清呈这个男人,还说他纯爷们气质重,说他是零圈天菜。 再反观自己呢?以前从来都只有被男人骚的份,留言簿上那些瞎了眼的狗东西还说想上自己。 贺予想着就更窝火,就连这方面在外人看来,都是他弱势于谢清呈。他不如谢清呈。 可是现在是谁在谁面前无力反抗?他俯视着谢清呈此刻皮肤泛红,眉目隐忍的姿态。竟很有几分脆弱的样子。 真应该让那些管谢清呈叫哥,认为他无坚不摧的死gay们来看看,这就是他们心中的零圈天菜?那么欲又那么凄惨的样子,被酒精烧成这样了还不去动那些女人。 他当被上的那一个还差不多! 这个念头让贺予内心微微一颤,却也不知为何而颤。只是好像他一想到谢清呈被上,大脑皮层的某根神经就像被电击了似的,受到了些微妙的刺激。 恍神间,忽听得“砰!”的一声。 贺予回神,女孩们也吃了一惊,竟是因为谢清呈身体上太痛苦,忍得难受,竟蓦地将茶桌旁的一个枝型落地厚玻璃灯架捏碎了。 他痛苦地在地上翻侧过身,手上青筋暴突,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其实明明可以纾解他热的姑娘们就在他旁边,可他宁愿把自己折暦死,也一定要坚持着,一碰也不肯碰,一瞥也不愿瞥。 姑娘们见多了小人色鬼,平日里往往忙着周旋推拒。 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君子,她们怔愣之下,都有些替他难过了。 终于,领队开口了:”贺、贺少,您看要不然,咱们換一种解決方式吧……” “要是有什么仇什么怨的,私下里,以后再说。今天就先算了,好吗?”领队一姐毕竟是个有良心的人,胆子也大,更何况她们这里生意点到为止,真的出了格,派出所的茶都不够她们喝一壸的。她见谢清呈的情况真的太差了,反抗得又激烈,心里打鼓,还是聚起勇气低头和贺予轻声建议。 “……我们这儿也是小本营生,界不能越,不然真的兜不住,还请您多谅解……”贺予没吭声,盯着谢清呈看,捏着高脚杯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 这人虚伪到极点,就成真了吗? 他没有逼得他在这些女人面前露出丑态,反倒是被谢清呈弄的场面失控……那领队姐,那些女服务生……她们看着谢清呈的眼里竟全都有些佩服和怜悯了。 贺予站起来,慢慢走到谢清呈面前。 几秒沉默后,他淡道:“算了。这确实是我和他的事。你们都出去吧。”姑娘们如蒙大赦,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这两个疯子今晚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得了贺少的允准,纷纷逃也似的走了。有几个临走前还挺难过地看了谢清呈一眼,希望他今天别有什么事儿。 包厢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贺予俯视着谢清呈在地上痛苦的样子—— 到头来,还是自己失败了,是吗?还是自己是丑角,而他谢清呈是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 他还是逼不出他的丑态,他的告饶吗? 贺予在这片欲望腾的光影中看着,从他宽阔的额,看到他线条伶仃的下颌,目光再往下,瞥见谢清呈动着的喉结,真实的反应……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谢清呈居然连果衣扣都没有乱掉。 这男人的男性自律和自尊,就有这么高。 谢清呈在火烧灼的痛苦中颤抖着,却还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慢慢抬起眼,对眼前的少年说:“……你现在……完了吗。” “……” “如果闹完了,你就该和我回去了。” “……” “贺予,是你输了。” “……” “你……”谢清呈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又是一阵情潮涌上来,让他蓦地闭上眼睛,沾染着血的手指紧紧攥茶几边沿。 太难受了……每分每秒都是极大的煎熬,他得花最大的自控力,不让自己在贺予面前做出任何长辈不该做的事情。 他必须要克制住。 他不能……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潮红的面容淌下来,喉结不停地滚动。 而贺予的目光就这样随着谢清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重新移上去,对上了谢清呈那双眼晴。 那微颤的长睫毛下,一双桃花眸也浮盈了湿润的气息,明明已经被梅酒浸软成两汪潭水了,与他对视时竟还是那么冷静。 贺予觉得胸腔中那种滚烫的火气在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他的心脏,他是真的戳不进这男人的盔甲深处,碰不到他的软肋,摸不到他的真容吗? 不……他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因为谢清呈是个骗子。 ……骗子……骗子! 贺予来了怒意,冷笑着,忽然抄起一杯酒,微倾了玻璃杯,酒色如滴血淌落,渗进了谢清呈微敞的衬衫里。 他故意刺激他,玩弄他。 行啊。 他不是不肯吗? 他不是要放那些女人走吗?他倒要看看这男人现在打算怎么忍!真能忍到出人命吗?! 冰凉的酒水蛇一般蜿蜒在谢清呈滚烫的皮肤上,激得谢清呈微微打了个战,忍不住喘了口气。 但他对上贺予的眼晴,那一口气就在半途被他晈在了牙关间齿缝中。 红酒很快从白衬衫的布料纹理中渗透出来,像是在谢清呈的胸腔处了一朵花,又像积了一汪血。 杯酒就这样一点点释尽,到了最后,酒全洒在了谢清呈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单宁苦涩的气息一一贺予恼怒极了,一把掐住谢清呈的脖子,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你装!你给我装!你要装到什么时侯?!”谢清呈的体温很高,在贺予掌心里居然烫得他有些麻痒。 谢清呈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个人,不是畜生,你知道……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 “人能控制自己。”谢清呈嘴唇轻颤,这样说道,眼里是对贺予极度的失望。 贺予好像被他的这种眼神,还有他的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 谢清呈仰靠着在他身下,可是这一瞬间贺予知道一谢清呈竟又换回了从前的角度还是在俯视着他。 他被惹得极恼,刚刚才在屋子里爆发过的怨怒又迅速地起死回生,于此时此刻全都涌上心头,他简直快被逼疯逼死了,只有谢清呈的狼狈和失态,谢清呈的崩溃和鲜血能救得了他。 可怎么才能让谢清呈狼狈? 怎么能让谢清呈失态! 连这么多酒灌下去了,那些女色也勾引不到他。 想到那些女孩子贺予还有些来气,除了喂喂酒,她们也做不了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煽风点火如何能到位?何況她们只被谢清呈呵斥下就心胆俱裂了。 都是废物。 都没用! 看来人到了最后,想达到什么目的,还是得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 “我们这里也有好看的男服务生。” “谢清呈纯爷们,零圈天菜。” “贺少1圈天菜,很想睡贺少……”留言簿的文字和女服务员的言语交织在起。贺予恼怒地想,凭什么外人总是觉得谢清呈强于他? 连在这种事上他们都觉得他才是弱势的那。可现在是谢清呈无力反抗地倒在他面前,他想上随时都可以上!什么纯爷们,什么天菜……被睡了还不是和一个女人没区别?到那个时候那些傻子就会和他一样,知道谢清呈什么都是装的!一个被男人睡了的“纯爷们”而已……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贺予就被自己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荒唐。 太荒唐了。 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他们俩都是男人,而且还都是直男,他干不出这种事儿来。男人是多恶心的东西……那种属于同性的身体……可是……可是难道要他垮着张脸向谢清呈认输俯首?在折腾了那么久,灌了整一瓶59度梅之后,自己还是输给了谢清呈? ……那他这一辈子恐怕都要在谢清呈面前做狗,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现在是虎难下了,他没有想到给谢清呈灌酒很容易,但要这个男人失态竟有这么难。 贺予慢慢地走近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场覆水难收的闹剧。 谢清呈已经很难受了,今晚不做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但谢清呈又是那么强悍一个人,宁愿自己被折磨到死,也绝不肯去欺负那些可怜的女人。 贺予盯着他眼神涣散,情欲迷茫的脸……看着他微微张开,喘息着的嘴唇。 他当然不喜欢男人的身体。 可是他思量着现在唯一剩下的一条路……一条尽头处或许有示弱的谢清呈在等着他的路。 他怀着这种心情,端详着谢清呈此刻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自己在这次意外中,竟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很早之前就想得到的答案——那就是,谢清呈在床上是什么模样的? 从前他看着李若秋,看着谢清呈家的婚床,他脑子里就会窜出这样的好奇来。贺予他从没意识到,如果真是个钢铁笔直的男性,谁会去想象另一个男人在床上动情的姿态呢? 可他偏偏就是想过很多次。 他觉得谢清呈太冷了,太严肃,太禁欲和一个女人抵死缠绵的样子,是他无法猜测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有了答案。他真实的、近距离地看到了谢清呈被望折磨的脸庞,被情酒烧热的身体。 然后他发现,尽管其他男人的身体都是丑陋的。 但谢清呈因为太禁欲太克制了,竟好像和他印象中那种已婚男性不一样。罪恶又艳丽。像被蛇缠绕着的神明。 他看着这具熟悉又不熟悉身体,看着这个曾经在他面前非常强悍高大的男人,在麻木的内心里品琢着自己复杂的情绪——他发现自己有的更多的是一种直冲头皮的猎奇感,还有那种,疯狂的,复仇的刺激感。他今晚是真的疯了。 失去了理智。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被摧了——谢雪是假的。合同期限是假的。谢清呈说的话是假的。他现在完全就是一种认知颠覆的状态。 如果换成从前,贺予或许会坚定地认为男人就是不能碰的。再是什么理由都不能。 可是今晚。 他他妈的十一年的信仰都被谢清呈给毁了。 他整个精神世界都被颠覆了。 他还差这个? 性又算得了什么? 他出来放纵自己,本来就是要做从前不会做的事,要惊世骇俗,要灭人前那个愚蠢的贺予。 那么,比起泡夜店睡女人,更丧心病狂的是什么? 这答案,显然已是呼之欲出的。 贺予越想越觉刺激,这是一种要与过去的自己作对的刺激,是一种完全要把从前的自己毁灭掉的刺激。 他想自毁。 也想同时毀了骗的他那么惨的谢清呈。 他的视线在谢清呈克制着情欲的面庞上踅摸着。 目光的味道都开始慢慢地变了……贺予知道男人上男人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可他是侵略的那一方,那和过去那些男的强抗他不一样……他还是遵循着雄性本能的那个。 而谢清呈呢? 谢清呈作为一个直男,就算他忍不住睡了个女人,那事后恐怕也只是有些接受不能,丢人现眼而已。可如果谢清呈真的被他给上了……那……将心比心,这对一个大老爷们而言,是不是更大的打击? 想通了这一节后,贺予忽觉醍醐灌顶,自己刚才真是太傻了,他是个变态,从今往后他就要做个彻彻底底的变态。他就该拿最离谱最残酷的方式去毁人己,走什么女色诱惑的常规路? 何况现在谢清呈都欲火烧身成这样了。 如果在这过程中,他还能成功让谢清呈被自己刺激到,那可就更好笑了一谢清呈想要他,谢清呈不顾颜面也想要他。说出去都能要了姓谢的一条命! 贺予真是疯了,疯到战栗,疯到无所不为,疯到不计后果,于是——“啪”地一声。 就在谢清呈意识模糊间,他的手腕忽然被贺予扼住了。 昏暗的包厢内,谢清呈听到贺予低沉的声音,年轻男孩逆着光面对着他,身影高大挺拔,气势竟是说不出的迫人可怕。 “我输不输的,您现在断言还太早了。”贺予湊近他颈间,在他动脉边轻轻呼吸着,蛇般危险又诱软地喃喃,“谢哥,您和我,我们俩过了今晚再说吧。” 第52章 要与他共沉深渊 (1) 谢清呈并不知道贺予此时已经因为认识崩塌,信条毀灭,竟然已经产生了从里到外要推翻自己过去准则的念头。但他在被贺予按住的那一刻,还是然抬起那只贺予没有握住的手,抄起旁边一只酒瓶,紧接着眼也不眨地,砰地一声击碎了。 贺予眼神一暗:“你要干什么?”谢清呈此刻已经被59度梅折磨得热焚身,生理上无法遏制的反应让他觉得精神崩溃,但他哪里是那种会轻易屈服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粗重地喘息着,抬起那双眼晴,猎豹似的盯着贺予的脸,而后——他举起那破碎的酒瓶,眼也不眨地就往自己臂腕上狠扎下去!! 血一下子涌出来! 谢清呈蓦地上眼,咬住苍白的下唇。剧烈的痛感把他勉强从欲热的泥淖中拽了回来,谢清呈慢慢放下那血的凶器,把头往后一仰,胸膛起伏着,靠在茶几台面上。 贺予脸色非常难看地盯着他——看着他喘息的样子,看着他紧绷的衬衫染着酒色的衣襟,看着他在淌血的臂膀。 他一面看着,一面死死攥着谢清呈的手臂,指缝间一点一点渗入那温热的血珠。周围静了。 谢清呈在这短暂的清醒中,一边尽量调整着呼吸,一边用那湿润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少年缓了一会儿后,他沙哑地开了口:“……贺予。我问你……” “你其实……还是在意那些老视频里我说的话,对不对?”贺予一语不发,由着谢清呈的血珠像泪滴似的,顺着他的指间,一滴一滴地落下,溅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止是老视频。 他想,连过去那些年的消息,他都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但贺予最后还是冷笑着,慢慢道:“这个问题你问过我了,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答案我不在乎,谁还在乎这些?” “可是你不那么善于说谎,你如果真的不在乎,今天就不会这样。”谢清呈脸上都是细汗,他不停地喘着气,知道自己冷静不了太久,他只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贺予劝得理智点,至少劝得清醒点。 贺予:“……” “小鬼……说实话……我当年……”谢清呈讲这些东西,实在要耗费很大的力气,药性太烈了,很快又重新开始蔓延,开始占据他的血液,流至他的指尖,谢清呈用力闭了闭眼睛,张开眸时眼睛里都是痛苦的水汽, 但他还压抑着,喉结咽了咽。 “……我当年……之所以不愿意继续留作你的私人医生,并不是因为怕你,惧你,担心你会成为第二个易北海,而我会成为下一个秦慈岩,都不是。” “——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已经十四岁了,贺予。我可以陪你七年,或者再一个七年,但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当你毕业了工作了我还陪着你,当你成家了带着孩子了我还陪着你,这是不现实的,我只是一个医生而已。”“你早都要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离开了。”谢清呈顿了顿,把贺予的身影收在自己的眼睛里。 “贺予……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这世上多少人活得不容易?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你就去医院门口看看,去重症监护室门口看看,去抢救室门口你去看看。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至少还活着,你不应该……”可贺予这次并没有完全理解透他的意思,贺予烧得一颗冷冰冰的心都烫了,他几乎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怒火,他猛一把授起谢清呈的短发,扯着他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说我不应该吗?” “我不应该什么?!谢清呈…我有多痛,你真的知道吗!” “麻木闭塞,情绪失控,发起病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空的,像锈了,像蛀了,每分每秒都在想不如死了算了。我和你说过的。过去七年我和你描述过无数遍……但你还是体会不到。” “你是为什么要来给我看病?啊?既然你觉得我应该去医院看看,觉得我的痛苦比起那些患者算不上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来?觉得有趣是吗?世上罕见的精神埃博拉症,哪怕到燕城最老的医院都查不到相同的病历档案。多有意思,谢教授觉得这个临床样本足够新鲜,能为你的科缀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不对!”贺予压着嗓音,眼瞳里的光都因怒意而发着抖。 “你说的病人们——癌症病人也好,渐冻人也好,至少旁人都明白,那是什么病,有多严重,他们多少也能找到可以同病相怜的人,报团取暖,互相鼓励……我呢?” “我就是你们的一个研究标本,有趣的疯子,笼子里的怪兽,新鲜吗谢清呈?看完了玩够了就走了,最后还要附赠一些可笑的谎言来欤骗我!还要和我说这个不应该那个不允许,你不觉得残忍吗谢清呈!!”到了最后,几乎成了厉声的质问。 谢清呈眼底似乎有什么光晕低掠着闪过但他垂了下睫毛,那缕光影很快就消殇不见了。 “……我还是那么觉得,贺予。“他说人能活着,无论是孤独,还是痛苦,只要你自己想救自己,最后总是能把你的难处趟过去的。除非你还没有死,就先选择了放弃。” “人心是能够很坚强,贺予,你该相信的不是我,你该相信的,永远是自己的内心。” “你说的真轻巧。”贺予盯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恨意里剥离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你说的真轻巧……谢清呈。你又没有病没有痛,你大可以上嘴唇碰下嘴唇指责我选择了放弃。你懂什么?换作是你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你又能做的有多好?——谢清呈,你才是那个最喜欢逃之天天,甩手走人的人医治不了离开贺家的是你,见势不妙辞职转行又是你。”他几乎是削尖了字句要往谢清呈那张刻薄的颜面下面戳进去—— “你虚伪到令我恶心。” “你装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你还在装!”如果说之前,贺予还尚存一丝理智。 那么这一刻,贺予是彻底火了。 他扯着谢清呈散乱的头发,不管谢清呈表情有多难受,把人强拽起来,扔在了大理石几旁更宽敞的长沙发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回身去抽了另一瓶还未开过的59度梅,面无表情地将那烈酒起开。 谢清呈看到这酒,头都炸了,他已经灌下去了一整瓶,欲热已经让他很崩溃了,可贺予他妈的又开了一瓶!“你到底要干什么……”哪怕是谢清呈,这时候声音里也有一丝恐惧了,他强撑着软绵无力的身子,想要从沙发上支撑着坐起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坐起,贺予就拿着一整瓶烈酒回来,甚至连酒杯里都懒得倒,直接扼住谢清呈的下颌。 谢清呈本来人就已经不行了,近距离再见到那一瓶比他脸还大的洋酒,脸色刷地白了下去,终于放弃了好好说话,失色怒骂道:“你他妈的疯了?你不想闹出人命你他妈就给我滚开——” “对,我就是疯了,你现在才知道?晚了。”贺予没有丝毫情绪地说完这些话,仰头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掰开谢清呈的唇齿,硬生生把自己喝过的酒,那刺鼻呛人的59度梅灌入了谢清呈口中。 “咳咳咳……”谢清呈挣扎得厉害,那瓶酒洒一半在地倒半在身,被谢清呈喝进去的虽不算太多,但毕竟呛人。待贺予一松手,谢清呈就伏在沙发上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腑里的气全都咳出去。 酒混杂着血,血交缠着汗。 谢清呈整个人都在发抖,是震怒的,也是被又开始疯狂啮咬他的欲望给逼的。 他觉得体内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啮咬自己的骨头,身体酥麻滚烫,陌生得可怕。他脸上又开始涌起了情潮,但比情潮更分明的是他的怒焰,他彻底愤怒了,咳完之后,喘息未定,就回过头来,狠转着脸盯着贺予,什么狠话也都往外说了:“你做的这是什么畜生事!畜生都干不出你这事!你真是疯了贺予……” “这就畜生了?那谢教授您可真没见识还有更畜生的呢,不如我现在演示给您看看?”贺予说着,随手把还晃荡着一点残酒的玻璃瓶往地上一扔,而后欺身向前,重新把正要坐起来的谢清呈按回了柔软的沙发间。 他锁着他的双手手腕,额发下垂,俯视着被酒精浸透了的谢清呈,那眼神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气。 谢清呈喘息道:“贺予……”贺予听他这样叫自己,声音里竟透出了些恐惧的意味,他小腹竟涌起一阵兴奋的快感,眼睛里则泛着猩红的光,幽深的可怖。 他压在谢清呈身上,轻声地,温柔又变态地哄:“别怕。嗯?”少年的唇齿之间还残留着一些59酒度梅,他舔了一下,回味似的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自己也要喝这个?” “……” “因为我厌憎你,我厌憎男人,如果没有这酒,有些事我恐怕是帮不到位,也服务不好。”贺予说着,抬手拍了拍谢清呈的脸颊:“谢哥,我对您一向是很孝敬的,您特意来找我,我却没把您招待好。这说出去,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所以这些人您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但您现在不是自己喝高了,觉得不舒服吗?”他在谢清呈愕然几秒后终于露出惊惧神色的眼睛里,狠狠扯开谢清呈的衣扣,那严谨扣上的领扣一下子开了,露出下面泛着潮红的皮肤。 “那我帮你啊。”贺予这会儿被他惹的是连慢慢地勾撩他的心都没了,谢清呈不惜自残也要清醒——这让他意识到只靠药物是没用的。 他现在很疯,他只想猛力地撕碎一切掩盖在谢清呈身上的伪装,想到这一点,他就更没有什么性别上的障碍了。 他掐着谢清呈的下颌,一字一顿地:“我今天可以亲自让您舒服。我亲自伺候您爽到。” ——他和他的骗子医生。 今晚,就他妈共沉沦吧! 可他做好了颠覆自己的准备,谢清呈却没有,谢清呈疯了:“贺予!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一个结过婚的人你问我?”贺予死死摁住在他身下疯狂挣扎的男人杯59度梅下去,贺予自己的感官也变得非常敏感,撕碎谢清呈的伪装对他而言本就是很刺激的事情,再加上这个男人现在衣衫凌乱,血迹斑驳,浑身烫热地在自己下面滚着挣扎着,蹭的他居然很来火。 贺予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他,像要把他的血肉都剜出窟窿。 “谢哥……他的呼吸很热,声音轻轻地拂在谢清呈鼻息间,“你说我要干什么……”谢清呈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何况还是个性冷淡,再何况,谢清呈知道贺予也是个直男,甚至还恐同。他之前哪里会往那种疯狂离谱的地方去想? 直到贺予一手将他的双腕攥着举过头顶,手开始解他的衬衫衣扣,谢清呈才如五雷轰顶,桃花眼蓦地睁大了。 他血色全无,不可置信地紧盯着贺予,时间仍是不敢确认这是真的。 但他看到贺予那张年轻的脸——无所畏惧的,嗜血的,病态的,变态的,疯魔的——只想嚼食谢清呈全部尊严的,那张脸。 谢清呈知道贺予是真的疯了,他蓦地在贺予指掌之下挣扎起来,尽管那挣扎早已微不足道,他暗哑地低喝道:“贺予你……你他妈……我没事……我不要你帮!你滚开!你他妈给我滚开!! 你想怎么样!!”贺予在他一贯冷静的脸庞上,看到了恐惧、失色、崩溃……这些情绪强烈刺激了贺予的昧蕾,让他的念更加贪婪地膨胀。他压制住软倒在沙发上的谢清呈,指尖如刀俎,一寸一寸地要将谢清呈的血肉剖在自己身下。 他笑了笑,英俊的面目都显得有些扭曲:“谢教授,谢医生,谢哥,您应该什么都懂。”声音沉炙,烫过谢清呈急促起伏的胸口。 “我今天要伺候您一整个晚上,您一会儿记得叫的大声点。”他说着,空着的那只手游弋下来,指尖抚摸过谢清呈颐抖的嘴唇。 谢清呈蓦地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快被逼疯了,但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越往后力量流失的越快。 “你他妈要是敢……你……”贺予根本无所谓他骂什么,沉着脸就开始扯谢清呈的衣服,谢清呈的手挣脱出来一只,但推他抵他都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只能死攥住皮带扣。贺予因为血欲跟着上来了,手不松,反而低头就开始咬他,咬出血来,舔舐他的血,从唇角一路往下——谢清呈被狠吸了血,就像濒死的鱼,猛地睁大眼晴弹了起来,却又被贺予发狠地摁住。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备受刺激了,热欲也在疯狂地啮咬着他,在过量药酒的催化下,他确实本能地渴望着炽烈的纠缠。 人的欲望非常上头的时候,对象哪怕是同性都不那么重要,这是兽类的本能。 但谢清呈又记得他是个人,而且是贺予的长辈,是贺予父亲的故交,他绝不应该,也绝不能够这个样子。 他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痛苦,激烈的欲与极度的恨交织在一起,他无法忍受地把脸转到边去。 贺予饮了谢清呈的血,感受着谢清呈的颤料,然后他眼看他,看到那张布满了潮红又痛恨交加的英俊面庞,他忽然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刺激。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谢清呈。 是在为谎言和骗支付代价的谢清呈。 这种凶猛的欲念烧得贺予的眼眸也微微发红。 报复的快感好像能让恶心也变得不再恶心,征服的刺激则可以让排斥也变得不再排斥。 贺予忽然开始恨自己想通得太退,没有早点寻到这种撕碎谢清呈的方式。 纠缠间,谢清呈的衬衫扣子已经被他完全松开了,裸露出了下面沾着酒色的肌肤。 他的胸膛很宽,肌肉不夸张但是紧实有力,线条凌厉,干脆,完全是一具成熟男性的身躯。 贺予不喜欢男人,但他又因谢清呈现在的样子而感到一阵血沸——谢清呈不是说,什么都不能给自己吗? 他不是觉得,他不应该得到爱吗? 那个总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从小制着他,教训他,骂他,威胁他,欺骗他,最后走了之还说他雇不起自己的谢清呈。 那个讲台上冷峻平,曾受无数学子仰慕,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谢清呈。 一个熟男。纯爷们,成熟,强悍,冷漠,气质刚毅到足够吸引很多女孩子,和女人结过婚。任谁都认为他绝不会雌伏于人,任谁都联想不到他也能被睡一一这样一个男子气概十足的男人。 可现在却被他压制着,自投罗网,躺在他身下隐忍着颤抖。 他要的东西,他要的热度,其实谢清呈都可以给他。 谢清呈自己就可以给他! 年轻男孩子喉结滚动,热不可耐,血沸如汤。 “谢医生,您可千万要记着,今晚的事情,是您喝高了难受了,可怜巴巴地需要帮助。 我呢,我和胆小懦弱的您不一样,我宁愿牺牲自己也要照顾好您。您不用谢我。乐于助人是我应该做的。”他说完这句话,把谢清呈的整件衬衫都往下扯落,然后从旁边抽屉里翻出了根黑色的拘束带,这地方这种东西倒是备得齐全,他把谢青呈的双手给紧紧缚住了。 “我还记得您在天台是怎么挣脱江兰佩的绑缚的,您放心,这是个强盗结,您绝对解不开。” “贺予你……滚开……滚!”贺予没有滚,相反的,他俯着身子,盯着那双眼睛瞧了好一会儿,然后手往下摸,摸到谢清呈冰冷的金属皮带扣上,皮带扣被解开时发出脆硬的声响。 谢清呈闭上眼睛,耻辱从颅内炸开,向四肢蔓延。 但是身体的刺激不是假的,他的肉身被激素和药物所控制,变得不属于他,他竟无法克制住那种极度渴望纾解的念。而贺予也把他那种情潮汹涌的反常模样尽收眼底,这让他起了玩弄的心,虽然很嫌恶同性的身体,但他还是把手覆了上去,然后他盯着谢清呈的脸,明知故问地:“哥,您不是性冷吗?” “那您现在怎么成这样了。”俯地愈低。 呼吸在耳:“而且我还是个男的。”谢清呈愤极欲死。 “放开……他哑声道,“你他妈的……给我放开……”贺予挑逗着谢清呈,但又觉得确实不习惯,他于是把手松开,俯身过去又要吮吸谢清呈的唇上血,谢清呈猛地别过脸去,贺予的嘴唇贴在了他柔软汗湿的耳根,滚烫的热度让他头皮都在发麻。 “躲什么?又不是没亲过。”贺予一把将他的脸掰回来,然后再次低头噙了上去。嗜血只是一种病理性冲动,但嘴唇贴上的一瞬间,他似乎感到了比血腥味更能让他享受到的一种刺激感。 人或许就是这样,有一道坎在那里,没有迈过时,只觉得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森林,怎么也不肯前去。可一旦迈了第一步,嗅到了林间甜膩的野花香气,犹豫的脚步就会快起来,心道原来这里是这样一片天地,也没什么可怕,就再也没觉得之前的排斥是什么事儿了。 他之前也昒过谢清呈,但他那时候脑子不清醒,记不得太多细节了。这时候滚热湿润地亲下去,血很快就被舔舐干净了,可他没有松开。 他依旧噙着那浸润了酒气的,柔软的嘴唇——谢清呈那么冷那么硬的人,嘴唇却是非常柔软的,像酒渍浆果,软肉在他唇齿间被含着,好像能化开似的。贺予只觉得脊椎处像是有一阵微弱的电流窜过,刺激酥麻,可惜这种滋味没能持续太久,忽地——!唇上就一阵狠痛! “……谢清呈,你敢咬我?”贺予摩挲着自己淌血的嘴角。 谢清呈唇间惧是嫣红,眼眶也是红着的,他说不出太多话来,喘着气。 贺予盯着他看了须臾,看上去像是要发火,谁知竟忽地冷笑,意味不明,然后又不怕死地低头要再与谢清呈交換一个血腥味十足的亲。 谢清呈是真糊涂了,忘了他渴望血,也不觉得痛,这样只是火烧浇油,让他倍感刺激罢了。 嘴唇再一次吻上,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年轻人这种事情免不了急切,欲望又强,又里野蛮不克制,竟就这样要亲着他撬开他的齿关,想把舌头也伸进去纠缠。谢清呈自然是不肯,红着眼闷声不吭地紧闭着,恶心得厉害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发了狠又要去咬人。 但贝齿松一点,男生就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似乎浑不怕他的利嘴尖牙一般,谢清呈恨地浑身发抖,刚要狠狠再咬下去,贺予意料之中地就着接吻的姿势把他从沙发上抱坐了起来,抱到自己腿上。 坐在贺予腿上,谢清呈的脸色就変了。 遇过大风大浪,站在最危险的手术前也处变不惊冷静无比的谢清呈,在这一刻怵得头皮发紧,怎么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骇然间都忘了要咬贺予,被贺予密密实实膩膩乎乎带着羞辱和探寻的意味缠绕遍了整个口腔,待从怖惧中反应过来时,贺予已经出来了,但嘴唇和嘴唇还是贴得很近,轻轻动一下都会再碰到的距离,将离未离的,似乎下刻又会在亲上去,严丝合缝地粘缠在一起。 “谢清呈……”睫毛轻颤,额头抵着额头贺予嗓音沉哑,极轻地说,“你咬,你晈得越重,淌得血越多我就越快活。”他侧过头去,贴住谢清呈搏动的颈,那地方有贺予之前发疯啮破的创口,血色将干未干,像一滴红痣。 贺予的嘴唇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着那个脆弱的地方,亲密如同情人耳语:“你不要忘了,我是个一变、态。”说完之后,贺予抱着谢清呈,动作更是过火。 谢清呈喘息着,他一面觉得产生这样的接触很舒服,无论是不是同性,喝了59度梅的人都是要发泄的,但他同时竟又还是能握住那丝清明的理性,他哑声说:“贺予,你放手,你要是敢,我就……” “你就要怎么,要告诉谢雪?要我替你拨通吗?告诉她,她天神似的哥哥正被她的学生亲了抱了,马上还要在一起过一整晚……”谢清呈混沌中如遭雷殛,脸上半寸血色也无。 “不要?那给你报警?可这事儿我也没强迫你吧,是你自己要喝的,喝了你又难受,酒后乱性而已,你以为他们能管着什么?最后无非是我和你一起上花边,我不要脸不介意,就不知道教授您以后往讲台上一站,您的那些学生们会以怎样的目光看您。”冷笑一噙,近距离审视着谢清呈苍白的脸。 “让我想想……嗯……被隔壁学校男生睡过的男人?”谢清呈闭上眼睛:“……” “我这人特别讲理,都给您选择的余地。手机就在这儿,用不用都随您。”谢清呈:“……”贺予知道,他这是没办法了。谢清呈也有无助的时候。 他盯着谢清呈又看了一会儿,好像要把这男人此刻的面目深深刻入脑中似的。 谢清呈看过他的愚蠢,那么多年却不告诉他。 那他也要看谢清呈失态,而原来只要这样做,他要的,就都能如愿了。 贺予这样想着,发兴奋,于是又去吻谢清呈的唇,这么冷的人,却有这么软的血肉含在齿间,好像能被他化了揉了一样。 谢清呈虽没选择打电话让人他离开,但在59度梅子的催磨下,饶是万蚂噬心,他也忍着没有一丝回应。他的桃花眼潭凝成了霜冰,睫毛像挂着霜,于是纠缠了一会儿后,原本还感到满意的贺予又不满意了—— 他觉得自己像在亲吻一尊冰像,不管怎么撩拨怎么折辱,谢清呈都一声也不吭。 真冷啊。 冷得叫他恼,又让他更迫切地想砸碎这坚硬的冰层,就像冬日破冰求鱼,打开他,挖碎他,凿穿他。 然后汲到冰下软得不能再软,多得不能再多的水。 这个念头闪过,贺予只觉得自己的野心又胀大了很多,凿冰求水的欲望急切得可怖。而谢清呈无疑是感受到了,只是他的手被绑带缚着,酒性又烈,浑身都软,挣脱不得,只能用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他。 贺予的手在衬衫松垮下摆的遮掩下覆着他抬眼与谢清呈四目相对。半后,像是被谢清呈明明含着水却还是狠戾硬冷的眼神刺激到,青年的血烧起来,他似乎就觉得哪怕这件勉强遮在谢清呈身上的衣冠都得了事了。 谢清要禁欲清整,他就偏要把他弄得满身狼狈,呈现在自己视野之下。贺予看着怀里的男人,谢清呈的衫早就已经滑落到手肘处挂着了,紧实宽平的胸膛尽数暴露在男孩子的视野之中。 那皮肤上还有淡红色的痕迹,是贺予刚才吻过的。 贺予幽深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久——他曾是他买不到的一块蛋糕。一个留不住的人。他甚至还要让自己的妺妹远离他。 好……好。 就让谢清呈自作自受,自己来还吧! 贺予只觉得自己疯得厉害,他再也不想忍了,最后一点内心的坎也被自己的疯劲冲破他一把将谢清呈抱起来,手紧紧箍着谢清呈的腰,拖着他将他往包厢的内室抱。 内室是一个体息间,布置得很暧昧,光线黯淡不说,床上还撒着玫瑰花瓣。贺予径直就把谢清呈往床上抱着扔上去,然后不等谢清呈挣扎起身,就把自己沉重高大的身子压上。 到了这个地步,谢清呈就算再直,也真的相信贺予是要说到做到了。 他被缚着的双手经脉暴起,指甲深深陷入掌中,剧烈颤抖。 “你……”他最后哑声道,双目血红,“你滚开……滚下去……我不是个女的……!你他妈的……松手!!”贺予根本不和他废话,他也喝了酒,又被谢清呈这副样子撩得脑热,他一声不吭地就把床头柜拉开,急躁地在里面翻找,找出了一盒避孕套,粗暴地拆开了,然后就当着谢清呈苍白的面庞,扯下自己的拉链……在进行下一步之前,他盯着谢清呈的眼,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声音很轻,但却好像能让人的心腔都跟着共振。就如同巨龙堕入深渊时的低鸣。 “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真正地爱过我,至少以后会有强烈的恨。” “……那也是好的。”贺予迅速地给自己勃起到硬烫的性器戴上了套。 他随便谢清呈怎么骂,根本不打算和谢清呈废话,他现在眼都已经烧红了,一点理智也没有,就想要干眼前这个男人。 他一把握谢清呈的腰,把谢清呈的长腿抬起来,握着戴着套的性器就要往里送。 谢清呈和同性上床就已经够受不了了,照现在这样看,贺予他妈的还是想直接做全垒,他不满足于亲吻抚摸或者手口,他是次就要进去。 谢清呈彻底崩溃了:“你滚!你给我滚!你他妈的疯了贺予!你疯了吗!!”回应他的是贺予更粗暴的把他的腿折下去,强迫他的腿缠在他的腰上。 贺予的嘴唇侧过去亲了一下谢清呈的腿侧,这让谢清呈在极度的怖惧和震怒中又无法克制地产生了爽利的刺激。 贺予亲了一下之后就又要往里捅。 这也真是处男干出来的事情,而且还是个直男处男干出来的事情,贺予皱着眉,捅了几次都对不准位置,好不容易把滚烫的龟头都已经抵在谢清呈穴ロ了,却又因为那地方太小,根本插不进去。 他烦得不得了,下身又硬又烫,急于操到谢清呈身体里的欲望都快把他逼疯了,他盯着谢清呈下面的眼睛里都透着不正常的血光。 “为什么进不去?”他呼吸急促地问谢清呈,还在试图往里挤。 谢清呈整个人又痛又失神,脑中无数念头在爆炸,精神上极大的羞辱和肉体上疯狂的刺激让他根本无法正常地思考。 贺予急死了,箍着他的腰把他拖得更近,少年的热汗冲撞在谢清呈的鼻腔里,成了一种强烈的催情剂,少年的汗都下来了。滴在谢清呈紧实的腰腹胸膛,他屁股往前拱,不停地撞他顶他,粗暴地促他:“你放我进去……” 谢清呈的眼睛都血红了:”我放你妈的……你给我滚!”贺予也是第一次操穴,情绪和情欲激动上来,呼吸都喘得厉害。他阴恻恻地盯了满身潮红的谢清呈一眼大概因为进不去实在难受的紧,他就有些无师自通拿手指去探那个幽秘的小洞。 “……!”谢清呈低喘一声,随即死死咬住下唇,他的脸都白了,手指当然是进的去的可他活了那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被哪个人这样干过,他又痛又羞辱,也不觉得爽,甚至都被弄得前面有些耷拉了。 但贺予却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幽幽地看着谢清呈,手指急速地在谢清呈的后穴里模仿着性交的动作抽插,插得谢清呈盾头不断摇头,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手指感觉到那后面松些了,就又急不可耐地增加到了两根。 第二根手指插进去极速抽插的时候,谢清呈更加受不了了,他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眼神一片混乱。 他是个医生,他知道男性之间的性行为最后一步是怎么做的,他知道按贺予这种直男加处男的做法,他今天肯定要吃尽苦头谢清呈意识游离间本能地转过头想寻找润滑……然后他看到了,在贺予拉开了还没关上的抽屉里就有一瓶润滑剂。 不过那是女用的,哪怕是男用的谢清呈也根本不可能开口。 他是要脸的,再大的折磨面前,再剧烈的精神刺激面前,他都是要脸的。 所以他只是看了眼那东西,然后他就把视线转开了,抬手想要用伤痕累累的手臂遮盖住眼,好不面对这丽梦般的画面。 贺予的手指已经拓到了三根,但谢清呈下面还是很涩,套子上虽然有油,可对于男性而言是不够的。他这时候想起来刚刚谢清呈侧过头去时那种异样的眼神,他在激烈的欲望中稍微抬回来一丝清明,瞥过杏眼。 然后他看到了柜子里一瓶润滑,上面隐约还有女用高潮等字样……贺予喘了口气,稍稍起身,掐转过谢清呈的脸,也不说话,但那动作就像是对一只母狗,要对方乖乖等着,极具羞辱性质。 他去拿了这罐润滑,挤开了,湿粘粘地沾在手上他往自己戴着套子的性器上抹了抹然后又沾了些,猛地送到谢清呈的后穴里! 谢清呈闷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贺予用手指粗暴地抽插着他的后面。 这润滑对女性里面是有催情效果的,对男性没有那么强的刺激性,不过有湿润出水的作用就已经够了,贺予这次明显发现手指在谢清呈后穴抽起来容易了很多,他眼神幽黑地盯着那淡色的穴被他的手指插得张一合,润滑剂在抽插过程中发出咕叽叽的声音,边沿还溢出了白色的乳液。 贺予觉得自己的呼吸更热了,下面硬得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他一下子把手指抽出来能感觉到谢清呈的小腹在微微抽搐,手指抽出时还带了湿粘的水。他把套子调整了一下,扶着性器再一次抵上了谢清呈柔软下来的后穴。 “谢清呈。”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干事的贺予,在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疯劲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热欲。他拿龟头ー下下要捅不捅地翟着谢清呈的后穴,逼着谢清呈的腿缠着他的腰,然后倾身,一把掐住谢清呈的下颌,“你知不知道我要操你了。” “你他妈……” “你这里没被人操过吧?那就好好感受着。感受清楚你是怎么被我干进去的,就像你以前干你老婆一样。”他说着,就粗暴又猛力地把那一直膩歪歪顶在软穴外的粗虬性器猛地顶到了里面!“啊!!”谢清呈猝不及防,睁大了眼晴大叫一声,整个身子都抖了。 贺予也喘了一声,润滑剂的水浆一下子被贺予顶得溢出了好多,噗嗤一声溅在两人交合的肉体之间。 两人一时都没再出声,屋里是疯狂的情潮和热气,这一切发生的都光怪陆离,像是一场荒诞不堪的梦。可这确是真的。 谢雪是假的,他操了谢清呈却反而是真的。 这世道……谢清呈崩溃极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纯爷们,可是这刻他却被一个还在读书的男孩子用性器狠狠顶入,像个女人一样双腿大张着被狠操了进去。他甚至能感觉到贺予的性器官因为强烈的刺激在他体内搏动震颤。 这种威觉比死还令他痛苦,可是药劲带来的情欲又让他在瞬间像得到了某种近乎变态的刺激。 贺予一插进去,咬了咬牙,自己的头脑也有点发蒙发热。 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男人上床,所以他也完全没有想到操到一个男人。 谢清呈也是混乱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刺激,药效让他的身体对各种性爱的接受度都更高,反馈都更强。他因为被贺予奸辱,一开始是回不过神的,双眸里的光非常地失神散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贺予的顶弄发出沙哑的叫床。但随着体内的那种入侵感和酥麻感越来越强,谢清呈有些清醒过来了,他一意识到那种可怕的,情欲深浓的低哑叫声竟然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就蓦地咬住了嘴唇,怎么也不肯再发出半点呻吟。 贺予就冲他刚才那几声低叫就已经够了。他听到了他谢医生从来不曾发出过的,发情时的声音,他备受刺激,抱着谢清呈的腰就加快了打桩的速度,一个劲地往那柔软吮紧着他的地方狠操。“ “啪啪啪……”床垫在激烈地晃动着。 肉体的撞击声也回荡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休息室里。 因为贺予的速度从缓忽然到急,顶着谢清呈里面就没轻没重地猛操,谢清呈下子受不住,一张英俊面庞上的神情都彻底乱了碎了,身子随着贺予的抽插而被不断摇晃着。 贺予插了他一会儿,听不着声,又不满足了,他低低喘了一下,俯视着谢清呈的脸不住地去刺激他,羞辱他:“您不是最正经了吗?嗯?哪个正经医生会被自己病人操得叫床……您再叫啊,您那声音是勾我呢是吧?您是不是很想被插成这样……您里面一直在吸着我……自己没有感觉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插得更凶很,有几下几乎要把囊袋都狠抵进去。太爽了。 从来没有感觉到过那么爽的滋味。 贺予只觉得快感一阵一阵灭顶,谢清呈里面热得厉害,润滑加多了,又湿,抽插间套子周围全是一层白浆,渍渍水声不停地在提醒着床上抵死纠缠的两个人——他们做了。一个男人和另个男孩,一段根本不该有的关系。 他在操他,疯狂地,凶狠的,渴望着热意的。 肉体撞击的啪啪声谢清呈低低的喘息声贺予低沉的污言秽语,还有大床吱嘎吱嘎沉重的摇晃,在整个房间内不停地回荡。 贺予操得极有快感,沉沦刺激间,感觉到腹部有什么东西硬热地蹭着他,他低头看了一眼,眸色更深了。他缓了一下,在一个狠狠深入埕进谢清呈颤抖汗湿的身体里时,俯身在谢清呈凌乱的耳边,低声喘道:”您看您都被我操那么硬了。”“……我操你妈!”谢清呈眼神凶狠,几乎像要吃人,可是声音却发不出太响的,他整个人都乱了。 贺予咬他的脖颈,下面又一拱一拱地慢慢磨他,套子滑地裹着性器,在他里面抽插搏动着,甚至能感到少年性器上耸起的狰狞筋络,谢清呈的腿都在抖了,体内一阵一阵酥痒紧缩的快感像是要逼疯他他几乎又要叫起来,但是他生生地忍住了。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之前说的话,人和畜生是不一样的因为人可以在欲望面前自控。 他控制不了生理的反应,但他至少可以控制他的查活他的声喜他的心他的心。 贺予的眼神变得非常冰冷,但又非常狎昵:“您这张嘴这样要强,是想要我今晚就这样操射您,是吗?” “滚你……妈的!唔!”回应他的是贺予禽兽一般的狠力顶撞,顶的水花四溅,谢清呈一时承受不住,眼前阵阵发黑,贺予这几十下顶的又猛又又急,不要命了似的,粗暴得厉害,谢清呈呼吸都上不来了,竟就这样被他生生操得神志游离,视野混乱,半晕半醒,身子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 黑的,眼前全是黑的。 但肉体的感觉又很清晰,能感受到下体疯狂地被贯穿,某个地方则又被顶得刺激得让他恨不能死。 还有贺予的汗,从胸膛一点点淌落下来离开青年不断晃动的身子,-滴一滴地滴到谢清呈的小腹上。 麻的,酥的。 崩溃极了……“您以前不是说我没钱雇您吗?现在呢?别说雇您了,我正在操您,您觉得还满意吗?”模糊间是贺予带着些旧恨的低喘抵入他的耳廓,继而是贺予将性器拔了出来,换了个套子就又狠又猛地抵了里面开始狂撞。 贺予的面容伏在谢清呈汗湿的颈间,在不断冲撞蚌壳内的柔软时,细嗅着男人身上被他逼渍出来的香气。贺予在强烈的刺激中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香气”来形容谢清呈身上味道。 他一贯是讨厌谢清呈的气息的,像薄薄的纸,冷冷的药,会令他联想到医院里苍白的墙,刺鼻的消毒水。 可混杂着被他淫出的热气时,那味道就好像有了质变,冰成水,水成雾,谢清呈就浸在这暧雾里,从那个总是漠然冷淡的医生,变成了他身下狼狈颤然的玩物。 征服和报复的快意,让谢清呈身上的气息仿佛成了罂粟花的香。 他一晚上搞了谢清呈太多次,没了平日里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倒真是个愣头青的小伙子,一遍遍失控地顶撞着。 谢清呈后来在这过程中几乎没有吭声,连喘息都压着,下唇被自己咬的斑驳见血——他的身体被药诱催得很热,被干到某个位置的时候又很爽,爽得前面都被顶硬了,顶射了。可是他的内心却支撑不住。 他本来就是个直男癌,还是个自视甚高的爹味直男癌,而且还性冷濙,贺予对他做的事情简直比杀了他更让他无法承受。 他的睫毛都被汗湿了,透过汗水望出去,昏沉的视野里是青年健硕的身形——或许是为了增加羞辱,这一晚直到在这这张大床上,直到现在,贺予的衣服都没脱,只是拉下了牛仔裤的裤链。 男孩衣冠楚楚,而男人已寸缕不着。 忽然手机铃响,惊了贺予。 贺予倾身拿过手机,看了眼来电,以沙哑的嗓音接通了电话。 “喂。” “还没睡吧”电话是贺继威打来的。 没睡。贺予一边用力顶着身下的男人,一边低沉地回他老子的电话。 “伤怎么样了?” “都好。”我和你妈过几天回来,这一次就不很快回去了,你记得回家吃饭,别一个人住在外面。”贺继威顿了顿,问道:“这么晚了,你回家了吗?”贺予他当然不会告诉贺继威,他没有回家,他在会所和一个比他大了十三岁的老男人上床。而且那男人还是谢清呈。 但是这种念头让他觉得刺激,原本就已经很硬热的性器又粗大了几分,插在谢清呈的穴里,一下一下地往前缓慢而狠力操弄着,顶得他身下的人连脚趾都绷得紧了。谢清呈脸上身上全是汗,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贺予一边操着他,一边低沉地:“玩呢,和朋友” “哦。”贺继威说,“那你早点回去,太迟了,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省着别人带坏了你。” 贺予扼制不住冲动地压着喘息往深里去了去——他觉得这样地操着太磨人了,止不了他内心的渴,他于是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到一边。然后他把谢清呈抱起来,抱到床边上,自己走到床下,就在床沿压下去打桩似的狠干这已经神智快崩溃的谢清呈,一边应着贺继威的话,一边用力地一下下想从谢清呈嘴里逼出声音。 谢清呈被撞得摇晃,大床也跟着额动,发出砰砰的闷响。 贺继威没注意,或者他根本不会觉得贺予能出什么私生活方面的问题,于是依旧和贺予讲着事情。 贺予心不在焉地听着,间或嗯一声敷衍他然后又低下头去亲谢清呈的薄唇,吮吸着一边抵死深探,带着床垫发出闷响,一边湿濡地亲吻着,潮湿的水意渗入耳膜。 谢清呈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睛,饱含着愤怒地看着他,恨极了,低声地:“贺予……”贺予没想到他真的敢出声,微抬起身,一把捂佳了谢清呈的口鼻,眼神凶狠,却凝神屏息。 贺继威果然停了一下:”你朋友?” “嗯。” “哪个?” “……您不认识。”贺继威被蒙混过去了,贺予狠狠盯着谢清星的脸,神情如虎似狼,恼恨比欲望更多他自上而下打量着谢清呈,这个浑身上下都已是自己打下印记,甚至连脸颊上都被自己恶意抹上了湿粘情液的男人。 “那爸,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一会儿就回去。” “好。“手机暗了,贺予的眼瞳颜色也暗了,他猛地掐住谢清呈的脸,说:”你有种?” 谢清呈银牙咬碎,声音哑得不像话,却仍冰冷凶狠:”是你自己犯贱。”这样的驳斥和辱骂,换来的是贺予揪住他的头发,把他从床沿拖到床中间,自己翻身上床,抱着他的腰逼他跪趴下去,而后贺予的手臂从他背后绕过去,一手撑着凹陷下去的床垫,一手紧握着他的腰,掐的一片青紫,他覆在谢清呈身上,报复性地疯狂顶撞起来。谢清呈想要往前爬,却被他又粗暴地扯着头发拽回来,力道凶过之前任何一次。 谢清呈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捣碎了,散架了,腿软得几乎支持不住,眼前又是一阵阵黑,他感到贺予的手绕过去按着他的腹部,然后贴着他的耳根一边喘息边骂:“嘴还这么硬?你要想被操死你就直说!虽然我觉得男人恶心,但只要你想,我就满足你。”谢清呈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伏在凌乱淫靡的床褥间,他手腕的束缚已经被贺予松开了,但实在没了什么挣扎的力气,手背高高弓起,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攥着皱巴巴的床单。忽然间,这只手就被贺予扣住了,他的手疊着他的指,像要永远镇住他似的,十指交错着,贴着床垫。青年身上滴下汗,落在谢清呈背上,烫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像是滴蜡。 谢清呈又痛又爽,趾微微绷起,他能感觉到贺予在精力非人地操了他快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又要射了出来,隔着薄薄的空气套都能感受到那个埋在他体内的硬热性器在危险地搏动着,又胀又烫,在贺予的狠顶中几乎要成了烙铁,深插到他的腹部让他产生了自己的肚子都要被顶穿的错觉。 ”啊……啊啊……啊!”他在最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理智,忍不住沙哑地叫出了声,药性让他的身体变得敏感异常,他不受控制地吮吸紧咬着那个不论他心理上有多排斥,都给他身体带来疯狂到近乎恐怖的快感的性器,湿润地缠着它感受着它突突地跳动。最后在贺予粗喘着趴在他身上,把屁股狠狠往前拱着,几乎要将囊袋抵在里面,股一股射出来,射在套子里的时候,他竟也就这样被一个男生操着后面射了出来……他喘息着,一双眼睛都渙敬了,浑身是汗竟就在这样猛烈的顶弄中和发泄中,被干得昏了过去。 【修改版】 因重新修文后需要字数和原本相同,以下放出特殊番外,为《病案本》之前的草稿。对,我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草稿,光这个版本,老娘就有15w字的草稿,微笑。 在这个番外中,大家可以看到谢清呈,贺予,谢雪,陈慢的某版本设定。不过以后也应该不会放出全部15w字,因为我觉得写得不够好,所以才全部删了重写的。大家请当平行架空番外,看看这个版本的人设乐一乐。 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蜡烛,而是一支由我们暂时拿着的火炬,我们一定要把它烧得十分灿烂光明,然后交给下一代的人们。 ——萧伯纳 “第59号白鼠,充电2700天,目前情况,白鼠一切指标正常。” 电流沙沙,不久后,基地信号台有人回复那个科研员。 “收到。” —— 2030年,医学领域有了一项重要的科技革新:细胞充电技术。 这项科技将主要被利用在抵御器官衰竭的领域上,能够焕活衰老的正常细胞,让人实现青春永驻,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延长了许多绝症病人的寿命。 但是,技术方兴未艾,就被立刻叫停,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有悖伦理,而且缺乏严谨的临床观察。 按照这项医学发明的逻辑,只要能维持充电速度一直大于细胞损毁速度,理论上来说,人就可以逆转重疾,不老不死。 这是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就有的梦想。诱惑越强,危险越大。 没有人能知道细胞充电的副作用是什么,它的动物实验观察周期注定是人类历史迄今为止最长的,需要做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确定它的安全性。 而人类文明,同样也需要这样漫长的时间去做好面临这次医学大变革的准备,建立全新的立法系统,去保证未来人人年轻,人人不死的社会如何正常运转下去。 所以这项技术甫一冒头,就被国家封禁,掌握在了最高生命科学院里。正规的试验将秘密而长久地进行。 只是这个时期,各大垄断财团也已经发展成了让各个国家无法完全控制的一头头可怕凶兽。它们嗅到了永生的气息,就像猎鹰般俯冲下来,叼走了这一禁果的残片。 于是,有一些秘密私人试验,也以这项技术为基础,延展开来…… 但是2030年的普通民众,还没有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正在产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顶尖技术,在这个阶段,只属于精英里的精英,而平民甚至连信息获取的渠道都不会拥有。 盛年的男人、女人,耄耋,黄口,芸芸众生,他们还是混里混沌地重复着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在996,007里消磨一生。他们不知道能战胜死亡的医学研究已经初见曙光,他们还在像过去的一二十年,过去的一两千年一月,习惯着生老病死。 也习惯着,被垄断寡头们所豢养的每一天生活。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医学变革的拐点,从这个表面看去与21世纪之初并无太大区别的年代开始…… 酷热的夏天,办公室的空调正极力与外头滔天热浪抗衡,兢兢业业地营造出一隅清凉。然而它如果能感受到此时此刻屋子里的气氛,或许就不用这么劳神费心,因为它伺候的主人天生自带一股冷意,人们通常把这种冷意浅显地解释为——气场。 谢清呈坐在办公室里,那么热的天,他依旧习惯性地穿着正经的衬衣西裤,修匀高大的身段被妥帖地包裹在这禁欲而严谨的装束里,连扣子都不松半颗。 这位严谨无欲的男性,今年三十七岁了,年纪加上英气严厉的长相,冰雪斫成的面容,让他显得很有气场,此时此刻,他正双手交叠,看着眼前那个前来咨询的大学生。 大学生纤眉檀口,香腮雪肤,眼含情唇带笑,一切看上去都完美符合大众对于美女的定义。 只可惜,这是个男大学生。 “谢医生,我真的好难过,他就是个渣男,撩人没有心,做事不带套,我被他欺骗了那么久的感情,到头来就换一句只是玩玩而已!天啊!我不活了!!”男大学生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拈起谢清呈桌上的纸巾,盈盈拭泪。 “哈哈哈哈!!” 男大学生:“?” 能发出这种狂笑的,肯定不是面前那位成熟而冷漠的美人。 大学生的眼睛轱辘一转,就落到了这间屋子里唯一还剩下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谢清呈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是在他之前就进了办公室,在和谢清呈说些什么东西的。他进来落座后,小警察还没来得及走,他就开始了他的讲述,于是小警察一下子没忍住,就哈哈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男大学生怒瞪他,“这有什么可笑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警察双手合十,向他拜了拜,“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并不是在笑你。这样,你们接着说,我先出去,等咨询完了,我再进来。” “你早该出去!”男大学生羞恼道,“真讨厌!” “哎呀,对不起嘛,我这不是警务工作做到一半,以为你就是进来随便问个什么问题,没想到是私人情感,不好意思啊。” 年轻警察摆摆手,正忍着笑想要走,而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清呈终于开口了—— “陈慢,你不用出去。”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拿起笔,扯了张白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修长白皙的双指点着那张纸,推给了对面坐着的大学生。 “沪一医院11楼,心理咨询科室。我的同事庄医生有二十年临床经验,适合你。” “可是……”大学生泪水涟涟,“人家真的受不了,需要谢医生您的安慰嘛。您才是我们大学聘来的客座医学指导教授,呜呜呜,又不是这个什么……什么……”他瞄了那纸条一眼,看到医生叫庄木,很嫌弃地,“听起来就像是个木头桩子。” 谢清呈:“……” 大学生咬着下唇,眼含秋波地小声叫他:“谢医生……” 谢清呈禁不住一阵恶寒。 虽然他作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很清贺同性恋并非疾病,但剥离开他的职业之后,他就是个钢铁直男。他讨厌同性恋,尤其讨厌这个圈子中非常女性化的那种人……好像圈内都叫他们什么……总之是个数字,他没记住。 但反正就是眼前这种类型。 “你听好。我是神经外科的医生,在你们学校当客座医学教授,也只是负责在专业上对学生进行指导。”谢清呈血色淡薄的嘴唇一启一合,一双浅灰色的眼睛虽然看着对方,但却明摆着在漠视别人,“我不是心理咨询师。甚至不是你们学校的校医。所以,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心理需要。” 他说着,屈起指节,再次敲了敲桌面上的白纸。 “建议你去找对应科室的医生。” “我……” “没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记得带上门。” 大学生听得直眨巴眼。 ——不是!学校里的零们不是都传言客座教授谢医生是个绝世帅1吗???他来撩汉之前连澡都洗干净了,就幻想着一步到位直接全垒,来个香艳至极的大学办公室激情y,谁知道谢清呈居然赶他走! 他这么美又这么主动的0,这个1怎么就不动心呢?哪里出错了? 小零瘪着嘴,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地走了,走前太不心甘,还是忘了关门,最后是那个看起来笑嘻嘻的不是什么好货的小警察走到门口,朝他摆了摆手,把沉重的胡桃门关上了。 噼里啪啦电光闪过,小零一愣,随即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啊!难道谢清呈和那个小警察有关系? 惨遭拒绝的悲伤顿时被八卦之情冲得一干二净,小零立刻窜回去扒窗沿,探头探脑想瞅瞅里头发生了什么,可惜那办公室的窗户拉得很严实,小零啥也瞧不见。正急得抓耳挠腮,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慵懒带笑的男孩子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呢?” 小零倏地回头,顿时腿软。 “贺少爷……” 贺少爷,贺予。 学校里出了名的优等生,他个子很高,眉眼偏深,鼻梁高耸挺拔,一双眼睛是不可见底的黑色,嘴唇抿着的时候看起来温柔乖巧,成熟间尚能看见些少年的青涩。 “什么少?都什么年代了还称少爷呀?”男孩子的声线犹如华美的织锦,织锦触手温软,而他的声音叫人闻之生情,笑道,“你叫我贺予呗?” 之前小零只在学校干部公告栏、校园网、街拍朋友圈瞧见过贺予本人,只知道圈内姐妹们都管他叫“讨厌的死鬼~”,说他“长这么帅,怎么是个直男,真可惜。” 小零是个很公正的零,对此番言论非常不屑,也曾阴阳怪气地在某个姐妹的评论区留言—— “直男就不能长得帅吗?你知道直男有毒别碰不就好了,呵呵。” 但当他亲眼观其人,闻其声之后,他很想和那个把他永久拖黑的姐妹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 贺予这人的面相,照片上瞧不全乎,只让人觉得他是个很正经很斯文的富二代,大一学生会会长。然而趋近观之,就能发现他那种青涩和正经,那就像学校卫生检查时的干净寝室一样,不过就是敷衍罢了。 他瞧人的时候,哪怕不笑,都是泛着些温柔。虽然理着清爽干净的学生发型,却也淡化不了那双黑眸子里的潭水,反而给他染上一层蓬勃的青春之气。 再加上他优渥的家境地位,傲慢的学业排名,整就一个神憎鬼厌的祸害。 要知道,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能被称为祸害的。比如办公室里那位爷就不行,为啥呢?太冷漠了,美则美矣,却毫无亲近之感。 不像贺予,是直男能吸引gay,是gay也能吸引少女。 那个零瞧着他,忍不住就有些春情荡漾,嘴角隐约有口水挂着,表情也变得呆滞迟缓。 贺予似笑非笑地:“你怎么了?” 小零回过神来,惊慌地抹了抹口水:“啊,没什么,没什么。贺少你来这里是……找谢教授咨询?” “是啊。”贺予目光上抬,落到了了紧拉着的窗帘上,笑着问,“教授在忙吗?” “嗯……你最好不要进去。刚刚办公室里有个警察,我看着吧,觉得好像和谢教授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贺予讶然扬眉。 小零举起自己一只手,比划成一个圈儿,又竖起另一只手,比划出一个1,横过来,在圈儿里来回动了两下。神情严肃地对贺予说:“贺少你看懂了吗?” 贺予:“……” “所以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俩了,容易长针眼。” 随即又表情一转,手捧心脏,眼泛桃花:“不如和我去喝杯咖啡吧,我请你呀!” 贺予静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劲爆消息,然后才对小零温和笑道:“怎么能让你请我,你看起来比我小吧,也是大一的新生?该是我请你才对。” 今年大四的小零登时心跳加速面色潮红,在心中呐喊,这是个直男!直男!稳住!! 贺予天性恶劣无耻,好端端的客套话,他偏要说得让人心神荡漾,但他的意图不在于招蜂引蝶,而在于让对方心神荡漾后再突然伸手一巴掌把人扇醒。好像这能让他有多高兴似的。 这不,他懒笑着瞧那小零陶醉的模样,就补上一句:“但是我不能和你喝咖啡。” “为、为什么?” “一来,是因为我约了谢教授,不管他在干什么,三点钟一到我就会准时敲门进去。这是他的上班时间,回答学生的问题是他的工作。” “哦哦。”小零肃然起敬,不愧是大少爷,就是有气概,讲道理立得住脚! “第二嘛,我有喜欢的人了,正追着,你长得那么好看,像个女孩儿,跟你一起喝咖啡怕被误会。”贺予笑道,“这事儿我以为全校都知道了呢,看来我招摇得还不够?” “……” 小零刚刚温热起来的心又被冻住了,不但冻住,还差点碎成玻璃渣渣。 全校都疯传新晋男神阔少帅哥贺少在追新来的性感女老师。看来这是真的? 他不甘心地问了句:“你、你真喜欢谢雪老师?” “喜欢啊。”贺予回答得不假思索,干净清爽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低眉敛目的样子,桃花轻佻瞧不清了,倒有几分校园恋爱电影里那种青涩男主角的韵味,“特喜欢。” 妈的!狗直男有毒! 小零含恨,转身就走——妈的,气死他了!!澡白洗!!! 与此同时。 办公室里。 陈慢笑得直打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表哥,你这个,哈哈哈对不起,你这兼职工作做得也太难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算是职场性骚扰了吧?哎,我就在你面前,你要不要报警啊?” “滚。” “对不起哈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陈慢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没忍住。” “你好歹是个警察。自律点,也要点脸。” “但我也是你表弟嘛,虽然是远房的,在表哥面前我要啥脸。”说完还高高兴兴扮了个鬼脸。 谢清呈头疼地叹了口气。 其实陈慢说的也对,这兼职工作真的非常烦人。他自己是沪一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医生,但医院和沪州传媒大学有合作,之前从他们医院要一个教授去当客座辅导,每周五下午来学校坐一会儿办公室。 他原以为这是个闲差,结果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的小孩子,也不知受的是什么教育,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成天想着的就是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比如想和他谈恋爱。 可那些学生也不想想,他比他们年长了近二十岁,并且还是个离异二婚。 他离异的原因,是妻子出轨。 谢清呈扪心自问,虽然自己对伴侣就不算很热情,但身为丈夫该履行的义务,他一件都没少履行,哪怕妻子是隐瞒了不孕之症和他结的婚,他也没有因此而冷落她。 可到头来还是镜破钗分,她和一个比他年纪小了十来岁的男孩子跑了,指责他眼里心里都只有工作,嫁给他和嫁给一张冷冰冰的工作日程表也没有什么区别。 离异之后,倒也有热心的邻家大婶张罗着给他介绍姑娘。 他去了,但那些女孩子和他接触过一两回,就都没了下文。原因无他—— 谢清呈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条件算是拔尖儿的,他长得俊,个儿又高,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有车有房,三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 唯一的硬件缺陷是他眼睛不好,因为从前出过试验事故,两只眼睛都烧坏了。 严格地说,他是个残疾人。 “但那仿生机械招子也好看啊,而且大娘不和你说,你也瞅不出来吧?那是国际最了不得的技术,和打娘胎里原厂出厂的眼珠子也没啥区别!”媒人唾沫星子横飞,如是和姑娘说叨着。 姑娘合计一番,觉得是这么回事,也就不计较谢清呈眼睛的伤残了。 然而离婚后,谢清呈的房车归了前妻,也不再那么年轻了,于是他身体上的缺陷就变得异常嶙峋膈骨。他现在的条件是二婚男性,近四十岁,无房无车,而且他本质上是个失去了光明的人。 脸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吧? 这条件搁谁谁不要,哪怕人家姑娘不介意,姑娘的父母们哪能不介意?都嫌弃得厉害。 “他那仿生眼,再仿生也是假的啊,虽说现在医学是发达了,瞎了还能这样恢复,但怎么说这男的都是残的啊,残的不能要。万一过两年他这眼睛坏了,还得去医院换,哪得多少钱?你也不知道算算账!” 谢清呈一双漂亮的浅灰色眸子垂着,听完了对面母女这样的窃窃私语,也就推脱说自己觉得两人性格不合适,结了账就走。 留媒婆气得直跺脚。 ------ 第52章 要与他共沉深渊 (2)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jj说,强制爱情节不能有,哪怕没有具体描写,有这个情节也不行,所以正文内容被修改为以下没有强制爱的内容,这并不是我想写的东西,所以我放在作话,这样不占字数,不收钱,你们可以选择不看: 谢清呈并不知道贺予此时已经产生了疯狂到离谱的念头。 他以为贺予还只是想看他出丑,看他失去冷静,失去理智。 因此他在被贺予按住的那一刻,忽然抬起那只贺予没有握住的手,抄起旁边一只酒瓶,眼也不眨地,砰地一声击碎了。 贺予眼神一暗:“你要干什么?” 谢清呈没有说话,只是粗重地喘息着,抬起那双眼睛,猎豹似的盯着贺予的脸,盯了好几秒,而后——他举起那破碎的酒瓶,眼也不眨地就往自己臂腕上狠划下去! 血一下子涌出来! 他蓦地闭上眼睛,咬住苍白的下唇。 剧烈的痛感把谢清呈勉强从混乱的泥淖中拽了回来,谢清呈慢慢放下那沾血的凶器,把头往后一仰,靠在茶几台面上。 他看着贺予。 贺予也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看着他喘息的样子,看着他染着紧绷的衬衫下面,胸腔起伏,看着他在淌血的手臂。 这时候谢清呈暂时理智些了,然而他的反抗,却愈发激起了贺予内心深处想要撕毁他的疯欲。 贺予死死攥着谢清呈的手臂,指缝间一点一点渗入那温热的血珠。 而谢清呈在这短暂的清醒中,一边尽量调整着呼吸,一边用那湿润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少年:“……贺予,其实,你还是在意那些老视频里我说的话,对不对?” 贺予仍旧不说话。 他看着谢清呈的血珠像泪滴似的,一滴一滴地落下,溅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止是老视频啊,他想,他连过去那些年的消息,都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可贺予最后还是冷笑着,慢慢道:“你问过我了,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答案——我不在乎,谁还在乎这些?” “你不那么善于说谎,你如果不在乎,今天就不会这样。” 谢清呈脸上都是细汗,他不停地喘着气,知道自己冷静不了太久,他只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贺予劝得理智点,至少劝得清醒点。 贺予:“……” “小鬼……说实话……我当年……”谢清呈讲这些东西,实在要耗费很大的力气,药性太烈了,很快又重新开始蔓延,开始占据他的血液,流至他的指尖,谢清呈用力闭了闭眼睛,张开眸时眼睛里都是痛苦的水汽,但他还压抑着,喉结咽了咽,“……我当年……之所以不愿意继续留作你的私人医生,并不是因为怕你,惧你,担心你会成为第二个易北海,而我会成为下一个秦慈岩,都不是。” “——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已经十四岁了,贺予。我可以陪你七年,或者再一个七年,但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当你毕业了工作了我还陪着你,当你成家了带着孩子了我还陪着你,这是不现实的,我只是一个医生而已。” “你迟早都要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离开了。” 谢清呈顿了顿,把贺予的身影收在自己的眼睛里。 “贺予……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这世上多少人活得不容易?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你就去医院门口看看,去重症监护室门口看看,去抢救室门口你去看看。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至少还活着,你不应该……” 可贺予这次并没有完全理解透他的意思,贺予烧得一颗冷冰冰的心都烫了,他几乎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怒火,他猛一把挼起谢清呈的短发,扯着他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我不应该?我不应该什么?!谢清呈……我有多痛苦,你真的知道吗!” “麻木闭塞,情绪失控,发起病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空的,像锈了,像蛀了,每分每秒都在想不如死了算了。我和你说过的。过去七年我和你描述过无数遍……但你还是体会不到。” “你是为什么要来给我看病?啊?既然你觉得我应该去医院看看,觉得我的痛苦比起那些患者算不上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来?觉得有趣是吗?世上罕见的精神埃博拉症,哪怕到燕城最老的医院都查不到相同的病历档案。多有意思,谢教授觉得这个临床样本足够新鲜,能为你的科研缀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不对!” 贺予压着嗓音,眼瞳里的光都因怒意而发着抖。 “你说的癌症病人也好,渐冻人也好,至少旁人都明白,那是什么病,有多严重,他们多少也能找到可以同病相怜的人,报团取暖,互相鼓励……我呢?” “我就是你们的一个研究标本,有趣的疯子,笼子里的怪兽,新鲜吗谢清呈?看完了玩够了就走了,最后还要附赠一些可笑的谎言来欺骗我!还要和我说这个不应该那个不允许,你不觉得残忍吗谢清呈!!” 到了最后,几乎成了厉声的质问。 谢清呈眼底似乎有什么光晕低掠着闪过,但他垂了下睫毛,那缕光影很快就消殇不见了。 “……我还是那么觉得,贺予。”他说,“人能活着,无论是孤独,还是痛苦,只要你自己想救自己,最后总是能把你的难处趟过去的。除非你还没有死,就先选择了放弃。人心能够很坚强,你应该永远相信你自己。” “你说的真轻巧。”贺予盯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恨意里剥离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你说的真轻巧……谢清呈。你又没有病没有痛,你大可以上嘴唇碰下嘴唇指责我选择了放弃。你懂什么?换作是你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你又能做的有多好?——谢清呈,你才是那个最喜欢逃之夭夭,甩手走人的人——医治不了离开贺家的是你,见势不妙辞职转行又是你。” 他几乎是削尖了字句要往谢清呈那张刻薄的颜面下面戳进去—— “你虚伪到令我恶心。” “你装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你还在装。” 贺予扯着谢清呈散乱的头发,不管谢清呈表情有多难受,把人强拽起来,扔在了大理石几旁更宽敞的长沙发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回身去抽了另一瓶还未开过的59度梅,面无表情地将那烈酒起开。 谢清呈看到这酒,头都炸了,他已经灌下去了一整瓶,□□已经让他很崩溃了,可贺予他妈的又开了一瓶! 然而,就在这危急关头,外面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刹那间天地为之色变,宇宙为之震撼,在那电光闪烁中走出来一个人。 “我叫箫卫式。”他说。 “我是来帮助两位飞升的。” 谢清呈和贺予不知所以,两人都愣住了。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时空会突然被这样一位名叫“萧卫式”的怪人击破,而且对方还上来就和他们说,他是来帮助他们俩飞升的。 “等等,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们不用知道那么多,听我的,都听我的。” 萧卫式说完之后,蓦地抽出了一把闪着绿光毒蛇般的长剑,执剑朝着谢清呈和贺予就被他各自刺了一记。 这时两人才发现,那柄剑并没有实体,只是一道光照在了他们身上。 “你干什么你神经病啊!没看到我们在讲话?”贺予怒道。 箫卫式说:“我要开启你们的abo属性。让你们在关系升华之前,受到对方的信息素影响,双方都想和对方在一起。” 只听得嗖嗖两声,贺予身上发出了黑色的暗光,谢清呈身上则发出了白光。 一股龙舌兰酒的信息素从贺予身上散发了出来。 谢清呈身上的信息素不用说,当然是消毒水味。 箫卫式做完这一切就满意地消失了,深藏功与名。 贺予:“什么叫abo?” 又一怔:“谢清呈……你……!你怎么忽然这么香!” 谢清呈没说话,但他也觉得贺予很香了。 系统提示:abo就是你俩要在一起,你们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分化,贺予分化成了alpha,谢清呈分化成了omega。 而且因为喝多了酒,谢清呈的分化反应很快就来了。因为是正常人被强行点化成了omega,不和alpha结合他就会死亡。贺予,你看看你要不要和他结为伴侣,这样才能救他的命! 贺予虽然很恨他,觉得他骗了自己,但他不想让谢清呈就这样死去。 贺予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说:“谢清呈,不要怕,我来帮你。” 于是在贺予的热心帮助下,谢清呈度过了分化期。 他们在会所的这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53章 【修文架空番,非正文设定,可跳过不买】 留媒婆气得直跺脚。 谢清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肯撒谎,也不愿意被挑剔。时间久了,原本就不怎么烫热的心境变得更冷,算是有些性冷淡。这样一来,中年残废的失明之人,靠义眼视物,又没什么夫妻之事的热情,他不好再耽误人家姑娘,于是也就认了命,再也不去相亲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看学校里那些傻乎乎追求他的小女生总觉得很不耐烦。 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腔热情,昏头昏脑,做着荒唐的梦,喜欢和叔叔们谈恋爱。但说到底,不过都是些不负责任的行为。她们只知道寻求一时刺激,丝毫不考虑未来怎么样——不过也是,这些女孩儿都是如花般的年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去挥霍,在她们眼里,时间是廉价的,而多巴胺无价。 他怎么可能陪她们浪费精力。 而在骚扰他的人群中,还有一种比春梦女孩儿更让他讨厌的东西—— gay。 在谢教授看来,那就是群变态,娘娘腔腔,挤眉弄眼,浑身上下半点阳刚之气也没有。他是无法理解什么审美的多元化,在他眼里,1就是1,2就是2,是男孩子就应该有男性的样子,染头发打耳洞甚至还抹口红。 有病? 他的婚恋价值哪怕再跌停板,也不用gay来给他送温暖吧? 现在看起来,在如今这阴盛阳衰的世道,也就他表弟陈慢还正常点了。毕竟是个刑警,该有的气魄还是有的。 “表哥哥~招魂~来归~” “……” 当他没这么想过。 谢清呈把陈慢凑近扮可爱的蠢脸推开,掀起眼皮,浅灰色的眼眸微微转动,乜向他:“把你的话说完,你也可以走了。下午三点,我还有个约。” “谁啊,谢雪姐吗?” “她上课。和一个学生。” 陈慢笑得贱兮兮地:“又找你谈论前男友是渣男的那种啊?” “你这警察当得很闲吗陈慢?” 琉璃眸子一瞥,谢清呈冷峻起来,陈慢也是怕的。 吐了吐舌头,收敛了。 “那说正事儿啊。”陈慢拿出手机,刷地一推,虚空中出现了一张照片的投影。这是这个年代很常见的随机投影技术,能够随时随刻把手机里的信息投射到半空。 “这个星期第三次了。咱们分局又收到了这东西。” 谢清呈一看,发现那是警方拍的一封信,信的原件自然不会带来,但从照片上也能清晰地看到信件内容。 最常见的宋体打印字,组成了简短的一句话: “沪一医院很快就会发生命案,谁也不能阻止。” “大概一周前我们滨江分局刑大第一次收到这封匿名信,快把我们局长给吓秃了,虽然他本来头发也没几根。”陈慢解释道,“主要这不前阵子佛州刚出过一起恶性杀医事件吗?当地警员办事不利,乌纱帽都跟着遇害医生的脑袋一块儿掉了,咱们李局十分重视,赶紧地就往你们医院派便衣,24小时轮轴盯着。结果啥事儿也没发生。” 陈慢手指又在手机屏上划了一下,划到了第二张。 “你再看这个。这是三天前收到的,一模一样的内容。” 再划一下。 “这是今天收到的。” 甭看,还是同一行字。 谢清呈淡漠道:“恶作剧罢了,都哪个年代了还玩预告杀人。” “确实不排除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是目前寄件人还没查出来,对于这种信件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如果直接上媒体挂公告,又怕引起社会恐慌。所以吧,唉。”陈慢挠了挠头,“这几天除了往你们医院加派人手,我们还在挨个通知,上到你们那位老气横秋的院长,下到和蔼可亲的保洁阿姨,我们都口头解释了一遍。” “所以你跑传媒大学,是来提醒我的?” “对呀,上头让我今天把手上这组全部通知完,你是最后一个。”陈慢说着,关了手机投屏,煞有介事地,“这位先生,请您认真听取警方提示,提高警觉,不走小路,遇到可疑人员,请及时拨打报警电话110,当然,您还可以拨打我的私人电话1391……” 吟唱还没完,就对上谢清呈冷冽的眼神,陈慢声情并茂的演说就断了,弟弟老实缄默,剩下的话都封存在了口中。 谢清呈:“知道了。” 但他这是不想和陈慢再多废话的意思。 谢清呈作为家族中的长男,一向都只有他训诫这些弟弟妹妹们的份,但对于弟弟妹妹们给他的意见,他是连掀起眼皮看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陈慢也没办法,没趣儿地砸吧了两下嘴,最后从怀里摸出张表格:“这是知情书,以及案件保密协议。表哥你懂的,局长不希望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把这事儿往外说,免得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谣言就和兔子似的窜得飞快,来,签个字。” 谢清呈没把这种低劣的警告信放心里,他见过的风浪太多了,深谙真正的恐怖事件总是无声无息的,用如此拙劣的杀人预告,背后不是个孩子就是个傻子,闯不出什么大祸。 因此他心不在焉地签了个字,把表还给陈慢。 这时候也差不到到点了,墙上的指针越来越趋近三点的位置。 谢清呈想到接下来要见的那个人,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对陈慢说话的语气也更加得不耐烦:“结束工作了?” “结束了结束了。” “那你可以走了。我还没结束工作。” “好说好说。”陈慢把表格接过了,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哎呀,表哥,你这身份证一栏还没填……” 谢清呈横了他一眼,简直连嘴皮子都懒得和他动:“我身份证号什么你不知道?” 陈慢:“例行公事问一下嘛,主要我就想赖到三点钟,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奇葩来找你,之前那个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谢清呈:“出去。” “哦。”再不走就要被砸笔砸本子了,陈慢摸了摸鼻子,说了声表哥再见,乖乖出了门去。 而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站在外面的那个个子高高的,十七八岁的男生。 两人差不多的身高体型,但门外那个男生大概因为还是学生的缘故,没有陈慢那么有攻击性,虽然高大挺拔,但看起来有一种内敛气质,青春茂盛,轻慢懒散而不嚣张,墨黑柔软的头发末梢微微打着卷,在夏日的风里拂动着。 这是个乍一看很乖很斯文的一个男孩子。 陈慢心想,小帅哥看着很正常,瞧样子是个来正经问教授问题的。 于是在对方幽深的黑眸的注视下,露出个亲切的笑,解释道:“我这儿刚刚在安全普法。” 男孩子微笑:“嗯。” “……” 怎么气氛有点怪怪的? 陈慢摸摸脑袋,又朝对方笑了两下,跑走了。 他一走,贺予就站在了屋内,一双深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谢清呈,头也不回地反手将沉重的办公室门关上。 “咔嚓”一声,落了锁。 然后这个年轻如原野雄狮的男孩子,逆着光,一步一步走到谢清呈面前。 他居高临下,笑得有些轻浮:“安全普法?” 谢清呈掀起眼帘,浅灰色的义瞳里,好像映出了这个男生温柔乖巧的身影,又好像他只是淡淡扫过,不愿把他在眸中装载。 “和你没有关系。” 贺予啧了一声,似是无所谓,又似调侃地:“谢哥,你对我始终是这个态度。” “我对你只能是这个态度。还有,不要叫我谢哥。” “……” “做正事吧。” 贺予被冷冷地训了,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只笑了笑。 “好啊。你说什么我还能说不吗?就听你的,谢教授。” 他低着眼帘,长睫毛在鼻翼处投下温柔而模糊的影。然后抬手,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校服白衬衫的衣扣。 谢清呈把用过的特制针头和注射剂都丢到了相应的垃圾桶里,摘下来薄薄的橡胶手套。 “打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种未上市的特制针,是打进脊髓里的,实在痛如剜骨。 贺予半赤着上身,雪白的衣衫蜕在腰际。针就是在背脊中央刺入的,现在谢清呈给他贴上了止血纱布,他坐在凳子上,咬着下唇默不作声,额头渗着细汗,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种情况下,哪个医生不会让患者多留一会儿?打个狂犬疫苗人大夫还会叮嘱坐三十分钟再走呢。 但谢清呈却不想和贺予多啰嗦。 贺予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慢慢把衣服穿好,低下眸扣着衣扣。 他很厌憎谢清呈,但那厌憎都藏在心里,面上他对谢清呈的态度很好,就好像一池浮着青萍的水,流于表面的斯文与轻佻都能被看见,唯独这些浮萍之下的幽深,谁也瞧不清。 他甚至还能在疼痛稍微缓解后,朝谢清呈扯开一缕温懒的浅笑:“就这么急着赶我啊?你也太不够意思。” 谢清呈把脸转了开去。 这办公室里的少年和男人不一样,同样是一件衬衫,谢清呈穿得一丝不苟,贺予却只将衣领扣到倒数第三颗,裸露出紧实的胸膛,还有颈脖上挂着的刻着安息经的狗牌。 “嗳。” “干什么?” “刚外面有个学生可说你和你表弟是那种关系。” “什么?” “……”贺予尽管还痛着,却忍不住咧嘴扯开一个笑,“你也真是惜字如金,就是被你省掉的那个字,你念个第四声你就明白。” 谢清呈琢磨几秒,他的智商琢磨别的很快,琢磨这种事情瞬间就会变成上古windows98系统。 但windows98也不是反应不过来,谢清呈明白了之后,脸色登时就变得很阴鸷。 “这些学生没得救了。” “这么快就下死亡通知书啊,你看看你这耐心,啧啧。”贺予摇头,“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急,最起码还能给点紧急抢救临终关怀。” 顿了一下,挺温柔和善地望向谢清呈,把那些恶意全部藏垢于黑漆漆的眼底。 “你看。”他舔了下舌尖,花花公子似的笑嘻嘻的,“我不就是谢哥你关怀回来的吗?没有你的话,我可能连高中都读不完。” “你高中本来就没读完。”谢清呈冷冷的。 贺予想了想,笑得更莫测了:“也是。” 又道:“你看这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可,二十年? 眼前这男孩说到底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哪里来得二十年?更何况他那言下之意,二十年前竟是他的高中时期。 如此诡谲的一句话,在寻常人听来就像鬼故事一般。 而谢清呈只是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生出半寸意外。 贺予也知他不意外,兀自叹道:“要是没那技术,我也早就死了。” 【第n稿架空番节选结束,仅供看早期人设娱乐,请勿与正文人设挂钩,这一版其实只有开头有趣,后面写的不好,应该不会全草稿15w字放出来】 第54章 但我没付钱 包厢里拉着厚重的窗帘,日光照不进来。谢清呈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他只觉得浑身酸痛,意识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昨晚那些可怕的记忆才像车祸现场一样狠狠撞入他脑内。他昨晚是被……谢清呈双目赤红,他有那么一瞬间坚信自己是太累了,做了一场噩梦。 他甚至闭上眼晴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内心微弱地希望自己还躺在医科大的宿舍里,或者是陌雨巷的老宅里。 但是都没有。奇迹没有发生。 他还是躺在这间散发着淫乱气息的会所休息室,躺在连被褥都掉了一半在地上的大床上,身上未着寸缕,狼藉不堪。贺予已经走了。 谢清呈睁着猩红的眼,强撑着身子想起来,结果下身传来一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剧痛,他又重重地跌回了床上。贺予唯一干的人事,是他最起码戴套了。 现在谢清呈在床上稍微撑起身子,就能看到几个用过的避孕套被扔在床垫上,里面的内容让他屈辱到连指甲尖都泛起了耻辱又愤恨的红。 是,他是对贺予有歉疚感,他是觉得自己从前太过无情,从未把贺予放在一个能够和自己对等交流的位置上看待。 在发生这件荒唐的事之前,他已经想要和贺予重新建立一种新的关系,是和医患无关的,他和贺予之间的关系。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少年产生长久的羁绊但在贺予不假思索地把手伸给他的那一刻,谢清呈爹性十足的内心终于被触动了。 他在那一刻发现,也许有的事情真的是他做错了,少年只是年轻,感情并不会比任何一个人来的薄弱,不管如何,他当初也许不该采取那么決绝的方式离开。他想只要贺予能够宽宥,这一次,他愿意陪他很久只要贺予需要,只要他还能够。但贺予却犯下了一个完全在谢清呈想象范围外的畜生事。谢清呈死也接受不了。 一个直男,把另一个直男给睡了。 而且一晚上做了多少次,床上的套子就可以说清楚更可怖的是昨晚自己还因为药酒的原因,最后居然那么失态的,像疯了一般趴在床上被干的流水,甚至被操到了反复高潮最后张着腿连射都射不出来了,后面却还在疯狂地吮吸着贺予的性器,被他干的腰都在摇晃一想到这些情景,清醒过来的谢清呈简直耻辱欲死,恶心欲吐。 他把手抬起来,架在眼前,遮住了,忍了好一会儿,没有忍住,抬手砰地杂碎了床头柜上的灯。 贺予最后操的爽了,是把谢清呈手上的拘束带给扯断了,谢清呈手腕上到现在还红痕未消。 谢清呈想,幸好贺予走了,如果贺予还在这里,自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精神失控的事情来。他都快被贺予弄疯了。 “叮——”和衣物一起被扔在地板上手机响了。谢清呈烦的要命,没打算去接。 可那铃声无体无止地响了下去,一个接一个。好像不把他从这性事的坟里挖出来就誓不罢。 谢清呈怒骂一声,还是撑着酸痛的身子,勉强够着了手机,拿来一看。是陈慢打来的。 “哥。” “什么事。”陈慢吓了一跳:“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 谢清呈深吸了口气:“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没事我就挂了,我这儿有事。” 陈慢忙道:“家里出了点状况……” 谢清呈因为昨晚的事情受了太大刺激,心跳的厉害,身子一阵一阵发虚,这时又听到陈慢这句话,冷汗都出了一背,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着青白:“发生了什么?” 半个小时后,谢清呈穿着皱巴巴还带着酒渍的衬衫出现在了会所大厅。 他一开始连站都站不起来,下床时腿是软的,一动就能感觉到陌生又可怖的钝痛。谢清呈攥着床头柜角,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极恨而极耻。 出包厢前,他非常艰难地在淋浴房里冲了个澡。他一贯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但他现在穿一件衣服都要花很久,重新套上西裤时更是痛到面色惨白。 他深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佯作没有发生任何疯狂失控的事情,白着脸,从包厢内走了出去。 这会儿他几乎是咬着牙在走路的,耗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腰杆挺得像平时一样直。 但会所的工作人员看到他,还是吓了一跳。 谢清呈的皮肤太苍白了,像是一缕夜色里走出来的幽魂,轻薄如纸。 “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谢清呈:“不需要。” “那先生请您把昨晚的账结一下吧。” “………” 谢清呈以为自己聋了。 “先生?” “……”谢清呈爷们惯了,被上了一整晚并不能改变这一点,尽管他觉得贺予真是家太无耻了,但他付钱就付钱吧,这是大老爷们该做的。 他于是铁青着脸:“好。我付。” “那先生请问是刷卡还是……” “刷卡。” “请和我来服务台。” 服务员噼里啪啦在电脑上一顿操作,拉出一份单子。 谢清呈习惯性地问了句:“多少?” 账单递过来,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昨晚包厢的消费一共是168万。” “………………” 谢清呈抽卡的动作停住了,他拿过账单看了眼,上面的天文数字让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出了问题。 确实是,168万。 昂贵的酒水费,服务费,房费,损毁物品赔偿费。 谢清呈抬起手扶了一下额头:“……我去打个电话。……有烟吗?还要一件干净衣服。” 168万的账单都已经挂上,谢清呈彻底自暴自弃了,再添些消费也是九牛一毛。 借用了盥洗室换上了服务生给他拿来的衬衫,谢清呈靠在流理台边,用颤抖的手敲了根烟出来,垂了睫毛打上火。深深地吸了口,而后拨通了那个他此刻恨不得杀了的人的电话。 如果他有钱,他宁愿自己支付这些钱款,可惜他拿不出这离谱的168万过夜费。 168万…… 真是个吉利到丧心病狂的数字,他被贺予上了整整一夜,敢情他还要支付168万的酒水费服务费和房费? 他要了什么服务?按摩棒服务吗?! 这畜牲还他妈的就这么跑了。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谢清呈眼里拉着血丝,暴躁地摁灭了通话,又去点贺予的微信,用力输入几个字符,然后点了发送键。 没想到微信立刻发出了提示音,贺予居然秒回。 谢清呈顿了顿,还是阴着脸把正准备扔一边的手机拿回来,定睛一看: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谢清呈:“………………” 鲜红的惊叹号映在谢清呈倏然睁大的眼睛里,谢清呈不可置信地瞪着屏幕看了半天,以为自己眼瞎了。 贺予把他拖黑了? 谢清呈低低“操”了一声,嗓子哑的冒烟。 贺予居然、有脸、把他给……拖、黑、了?!?!! 得亏谢清呈不玩某些社交软件,不然他就会意识到贺予的行为很像当代某些特别无耻的青年,就是约完炮之后秒删对方联系方式的那种。 但这也并不妨碍谢清呈急怒攻心,毕竟他觉得再怎么说,昨天这么恶心的事情发生之后,要删也是他删贺予吧? 轮得着贺予拖人吗? 谢清呈很少有非常失控的时候,但他此时啪地把手机往池上一扔,抬眼时镜子里的男人凶狠的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蹂躏过的雄兽。 “贺予……!!” 另一边,贺大少爷是真把付钱这事儿给忘了。 他这会已经没那么疯了,酒带来的效果也下去了,但他的心有点乱。 他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着的,可感觉又有点不对劲。视野一聚焦,就近距离看到谢清呈狼狈不堪地躺在他床褥间,而自己整个人伏在谢清呈身上,脸贴在谢清呈颈窝边过了夜。那姿势就像一只伤痕累累小龙,远渡重洋飞了太久,终于找到了温暖湿润的巢穴,小龙一路飞得又累又渴又孤独,终于汲足了水,在新窝里咂巴着嘴缩起翅膀,蜷着尾巴心满意足地睡到天明。 可醒来之后的小龙就怔住了。然后昨晚那些破碎疯狂的记忆就像雪片似的狂涌着回来。 贺予觉得自己十多个小时前一定是被魇了,被鬼上了身,那59度梅恐怕不是酒,是一杯迷魂水,两口不恐同。不然他怎么能干出这种疯魔的事情还那么激烈那么激动?这可是个男人! 他把一个男的给…… 贺予低头看着谢清呈的脸,掰过来,手指摸那血淋淋的嘴唇。 谢清呈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这种触碰,嘴唇微微颤抖着,人又像被揉皱的一页薄纸,惨白,纸面上还落几点朱砂。这样一张英俊硬朗,与女人毫无关联的面庞…… 贺予端详良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 荒诞。 疯狂。 厌憎。 可血肉竟还深埋于斯,未曾于墟场抽退。他看着他,就像恶龙看着石床上献祭的人类——龙厌憎人,本该把人驱走,或者一口活吞的,绝不该和人疯到床上去。 他现在就像逐渐从疯魔中回过神的异畜,打量着自己铸下的罪孽,眼珠子里映着这个被自己折磨到堪称残损的人类。 他平日里恶心同性恋恶心得要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时真是气晕了还是喝晕了?哪怕再暴力,再狂躁,他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在这个男人身上发泄出来。 他的病让他从心脏开始就是发麻发冷的,这会儿更是如坠冰窟,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满床的混乱,脑子里挥之不去都是谢清呈缠着他的身子在他眼眸之下痛苦与欲望交织的样子。 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贺予心绪冰冷,麻木地盯着谢清呈昏迷过去的脸庞看。 他怎么就…… 他脑内既翻涌着报复过的刺激,又浸透着疯过头后的冰凉。 他觉得很不适应,但又感到一口恶气终于出了,谢清呈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骗他?谁让他骗了他七年又四年…… 于是他一面恶心着。 一面,又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绽开一朵恶之花。 他忽然觉得自己为这一场疯狂的,罪恶的纠缠,应该留下些什么作为纪念。 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而且这之后,他就不会再想看到谢清呈的模样了,相信谢清呈也同样恨他入骨,不会愿意再见到他。 所以他想了想,最后从蛇蜕般纠缠在一起的衣物里,翻出自己的手机,对准了这个还昏迷不醒的男人,拍了几张他睡熟时的照片。 而此时此刻,贺予就看着那些床照,看着谢清呈睡着的样子。照片里的谢清呈显得很虚弱疲惫,嘴上还有明显的破痕咬痕,一眼就能看出他睡之前和人做过什么事。而且还是弱势的那一方。 贺予盯着,残暴麻木的脑内,不停回放着谢清呈昨晚在他身下的破碎模样。 还有谢清呈那几声没有克制住的沙哑声音。 贺予心里冷凉地想,什么性冷淡,昨晚他在他这里失了几次?果然谢清呈的一切都是装的。 但不知为什么,血却又有些热。 正出神,手机进了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 电话那头传来那个昨晚上还低哑地叫的很好听的声音。 此刻却像霜雪一样冷。 “贺予。”谢清呈说,“你他妈还要脸吗?!” 十几分钟后,上完人就跑的贺予驱车回到了空夜会所。会所的高顶大门打开了,服务生低头迎贺先生进来。 贺予看上去和平常一样,干净,简练,绅士,有礼。标标准准的楷模风范。 绝不会有哪个人能把他和乱搞男人这码子事儿联系在一起。 贺予一进大厅门,杏眼一扫,就扫到了立在服务台边,脸色极其苍白难看,但居然还能腰细腿长笔挺站着的谢清呈。 就如同贺予看起来像个知书达礼的书香门第温柔客一样,谢清呈瞧上去也不像刚被一个少年折磨了整整一夜。 他已经换了件雪白的衬衫,头发洗过梳过了,大哥的气质和贺予从前看他的时候一样,锋利寒冷,似一把刺刀。 贺予的目光将他由上而下打量。 这两人的关系毕竟不一样了,不干净了。 贺予此时看他,那眼神就好像能剖开谢清呈工工整整的外衣,看到底下的血肉肌骨。好像谢清呈根本就没穿衣服。 谢清呈则在瞥见贺予的一瞬间,血压就上来了,只是因为在人来人往的大堂,他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因此才硬生生克制住了要把贺予踹死捅死的冲动。 “贺先生,这是您昨晚消费的账单。” 服务生把单据递过来。 尽管深谙这个行业的服务礼仪,但今天这事儿还是太诡异了,服务生小姐姐在电脑上核包厢消费时,看到跳出来的一项一项内容都觉得触目惊心,啊……敢情这是把整个包厢都给砸了啊…… 打架了吗? 肯定打架了。 但再往下一看,又看到了房间里的润滑油也在单子里,避孕套也不例外,小姐姐就又震撼了一把。 打完又把人睡了? 这真是缺了血德了啊!! 她被激发起了母性的同情心,把账单递给贺予的时候,声音都软了八度,充满了同情的意味。 对,她同情的对象居然是贺予。 贺予看起来太漂亮了,虽然个子高,但穿着衣服时瞧来颀长,俊秀,眉目间别有一番读书人的斯文尔雅。 不像谢清呈,人都不舒服到快撑不住了,脸上还能端着副冰雪凛冽的模样。 所以服务小姐姐竟然误以为那些套全是谢清呈用在贺予身上的。 她想,谢清呈这么帅,一定是个吃软饭的,吃完软饭,把贺少折磨了一晚上,回头他还要把贺少叫来刷卡。 真太不要脸! 贺予结付完毕,小姐姐鞠了一躬,大着胆子用鼓励的眼神看了贺予一眼,然后用职业素养拼命克制住想要翻谢清呈这畜牲一个白眼的冲动,扭腰踩着高跟鞋走了。 大厅休息大转台边,就剩下了贺予和谢清呈两位。 贺予:“……” 谢清呈:“……” 得亏这二位大爷都是在人前要脸的心态,这才不至于在会所大堂和对方因为昨晚的事吵起来。 大堂的福禄喷水帘哗哗地流淌着,成了两人静默对视时的背景音乐。 谢清呈在双目赤红地盯着贺予。 贺予那张脸庞虽是人模狗样,可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除了谢清呈谁也留意不到的疯劲。 那种疯劲好像在和谢清呈无声地较劲,好像在浑不要脸地说,是啊,我做都做了,从此往后我也不打算与你再相见,你能把我怎么样? 最后是谢清呈站了起来,在旁人眼里,谢清呈依旧是挺拔的,来去如风的。 但贺予却看出了他步履间的一丝颤抖。 谢清呈走到贺予面前,步步沉重震心,眼神极其骇人。 贺予心里居然有一瞬的发怵,竟又有了想转身就跑的冲动。但他随即又觉得这种冲动太荒唐,那是谢清呈从他幼年时就带给他的压迫力,到现在居然还刻在dna里,会偶尔作祟。 他立刻把这种毫无必要出现的幼年阴影挥掉了,并发誓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尤其是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 贺予冷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片刻后,他反而笑了,轻声慢语地:“谢哥,您现在,是不是恨到想要杀了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谢清呈:(无情嘲讽)听说昨天那一章后有人因为“放我进去”这句话而被嘲笑了一整天。 谢雪:谁呀? 陈慢:谁呀? 贺予:……谁、谁呀? 第55章 我没逃啊! “谢哥,您现在,是不是恨到想要杀了我啊?” “杀你?”谢清呈银牙咬碎,一字一顿:“你倒是不傻,你逃了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贺予竟没想到他会这么开口,刚刚收拾出来的从容与阴狠顿时被豁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属于少年的窘迫来。 男孩子瞬间不笑了,脸色微微发青:“我没逃!” “你没逃?” “……我那不是逃,我只是……我……” “你只是?”谢清呈眯起眼晴,步步紧逼。 “你只是早上醒的早了点,穿上裤子觉得神清气爽,看看外面天气不错,想着最好来个放松身心的健康晨跑,为了不被昨天的烂帐打扰,你把老子电话和微信都一起拖黑了,然后觉得万事大吉直接离开了房间,高兴地连自己开的单都忘了结。是吗?!” “……”贺予的脸色更难看了,中了毒似的。 “你真他妈垃圾,贺予。你就一犯了事儿只会逃的垃圾。”贺予铁青着脸,尴尬和愤怒里有些委屈,甚至都有些屈辱了:“我说了我没有逃!我这不接到你电话就回来付钱了吗!”谢清呈也火了:“你有脸?老子要你付这钱?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爹没说假话,他要卡里有168万,那他真能自己付了,压根不会叫贺予这孽障回来。 他也是男人,他用得着贺予付房费? 谢清呈一直怒骂贺予。 贺予也急赤白脸地回瞪着他。 两人尽管都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掩盖不了的。 刚刚那个收银的小姐姐在远处服务台偷瞄观望,忍不住又翻谢清呈一个白眼。 ——妈的,这大男人一晚消费少爷168万怎么还把小少爷整委屈了呢?不要脸到了极点! 相互对時许久,贺予心里压着一口气,也不和谢清呈讲这个了。他重新调整了呼吸,用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贺予恨恨地说。 “我人已经回来了,要不你问前台再要把刀,直接把我杀了?”他盯着他,语气中带着些凶狠的讽刺。 “直接把你杀了?”谢清呈冷笑一声,“想太天真。我他妈是想拿刀一刀一刀活活解剖了你!”贺予听了,早有预料地笑了笑,眼仍有些红,脸色仍有些青:“好……好。没关系。”他又重复一遍:“没关系。” “随你怎么说都没关系谢清呈。不管你是想把我活別还是鞭尸,我都无所谓。死不死的对我而言其实根本不重要。反正死活我也就是个没人待见的东西。 少年讲这些话的时候,唇角落着的弧度说不出是讽刺还是自轻:“你知道吗……从前我信了你说的那些谎话,蠢得要死,去努力了那么久,一朝信念崩塌,都是拜你所赐。” “我其实宁愿卢玉珠的枪再打得准一点,一了百了,我现在就不会那么恶心。”他深色的眼珠转动,目光落在了谢清呈身上,嗓音里压着某种痛苦的情绪。 “您也是这么想的吧?要是我那时候就死了,会更干净,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倒霉。”谢清呈手指狠点了点贺予,豺狼虎豹似的很劲。 但在贺予说到卢玉珠的时候,谢清呈的心其实被不期然地撞了一下。贺予或许是故意,或许是无心,但是档案馆卢玉珠这件事,就是谢清呈认为他亏欠了贺予的。 谢清呈有万般恨意涌上,可耳边仿佛传来当时那一声枪响,猩红的血从贺予的肩头流出来,刺得他视网膜都疼了红了。 这时枪声又化作藤蔓,将他的暴怒勒扼住,让他不至于狠一巴掌扇在贺予脸上。 “……贺予。”最后谢清呈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他身体又难受,精神折磨又大,和贺予在这儿耗了一会,嗓音已是沙哑地不像话。虚弱的,冷极的。 “你今天要和我论这个是吧?” “好。那好。那你给我听着,我哪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哪怕不愿意继续冒着风险当一个医生,我哪怕亏欠了教我的人,要被从前的同事部视,唾弃,瞧不上……” “但我不该被你这样折磨。” “我或许有些事处理的不够完美,让你心里有怨恨,但我在为你治病的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真正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自己想想看,你这样做卑不卑鄙。”他深吸了口气,在强烈的头疼和眩晕中,带着湿润的气音喃喃:“你自己想想。”如果说刚才的对话还只是让贺予难堪。 那么现在,贺予却是被他的这番话狠地触痛了伤疤。 他原本不打算和谢清呈多废话的,谢雪的事情他也没打算和谢清呈再多说。可是这一刻他蓦地忍不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贺予一把将谢清呈拽到了盥洗室咔哒锁上了门。 “你让我想什么?” “啊?谢清呈,你让我想什么!” “你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吗?”贺予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清楚!——想症,自我保护,虚无,谢雪在我记忆里做出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来自于我求而不得的自我麻痹和想象,我都清楚!”谢清呈的脸白了一白,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缕游魂了。 “我什么都知道……”贺予眼神疯狂,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都像刀在划着谢清呈的脸:“谢医生,您也什么都知道,但您不说,您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犯傻,您担心我对她纠缠太过,又担心我知道真相不能接受,所以您拖着时间,您什么都不告诉我,却时时刻刻提醒她要远离我.”贺予说:“七年了,连我老子都知道我所依赖的朋友不过是幻想中的东西,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只有我自己越陷越深这出戏,您看得满意吗?” “是不是很好笑啊谢清呈?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很自大,根本不曾把我的内心放在眼里吗? 我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部分想象的人,我连想要点安慰,都得靠一个部分想象的人! 谁都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关心过我。连生日都只能一个人去过.靠着幻想得到一句祝福,一块蛋糕。”贺予掐着谢清呈的脖颈,盯着他的面频。 谢清呈的脸色是白的,但皮肤是烫的,这个男人昨天被自己折了一整晚,虽然还能强撑,但贺予一碰之下,就知道谢清呈已经发烧了。 烫热萦在指尖,贺予死死盯着他。 很久之后,贺予听到谢清呈说:“……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这样去做,我还是会让她远离你,还是会选择不告诉你真相。 贺予被他触怒了,猛地把谢清呈撞到然洗室的黑色瓷砖墙面上,黑沉沉的砖着男人纸一般苍白的面容。 如果不是掌中的温度那么烫,贺予简直会觉得谢清呈是雪做的,就要这样融化掉。 谢清呈轻轻咳嗽着,眼神却和初见贺予时一样的冷锐锋利。 “贺予。 “……”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你承受不了。” “这是最上策。无论你怎么想,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觉得我有过错。 其实谢清呈原本想说,我是欠你的,贺予,我过去欠了一份对你的真诚,你选择把心交给我,你把你自己的内心捧在掌心里,踮着脚仰着头给我递过来,我却只把你当做一个病人看待,看不到你眼里迫切的渴望,渴望有个人真心实意地陪伴着你。 确实是我太不近人情。以后不会这样了。 虽然我不太会温言和语地对待一个人,我可能依旧会很固执,很冷硬,但我愿意成为你的桥梁,因为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你选择了给我以帮助,是你为了那一点点我都不曾认为是恩惠的鼓励,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 你想要的,我或许不能完全给你,但是,我可以不再是谢医生了,对于你,我就是谢清呈。只要你还愿意。 ——这些都是他在昨晚之前,心里所想的,想要去做的。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谢清呈不想再和贺予说这其中任何一句话,身上的滚烫,隐私处的痛感,眼前的晕,这些都是贺予的疯狂在他体内烙下的耻辱之印。 那一点属于谢清呈的感情,似乎就在这一夜间,被一笔勾销。 谢清呈被贺予掐着脸颊,散乱的额发下面,是一双与过去无异的,刀刃般锐利的眼。他狠推开贺予,当着对方的面,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又觉烦躁,嘶啦一声将烟在贺予身的墙面上摁灭了。 谢清呈逼视着贺予,眼眶有些泛红。 “那七年时间,我作为一个医生,做了我所有该做的事。” “但你为了这些,犯下昨晚那种破事,贺予,我告诉你,你就他妈的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说完直起身子,绕开贺予,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大步往外走去,手在搭上门把手时,却被贺予一把按住了。 “我操你妈的你还要干什么?!”谢清呈猝不及防被贺予抵在盥洗室的门上,他的桃花眼都淬了火了:“我现在没工夫再和你在这儿浪费时间,我家里有事,我要回家!你他妈给我立刻滚!”贺予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掐死谢清呈,他原以为谢清呈人都被他进去过了,在他面前总该弱一点软一点了,可是并没有。 谢清呈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加冷硬,就像冰层下的水沉岩,字句都凉。 他的这种态度无疑让本就精神疯狂的贺予发暴躁,心中血腥暴力的念头狂风骇浪般翻涌,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许现在有把枪在身边他都可以把谢清呈杀了留一具不会反抗的听话的尸体。 但他攥佳他,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摁在门背上时,两人的呼吸交错纠缠,贺予听到谢清呈因为吃痛而发出的那一声闷哼,他却又僵住了。 昨晚在床上的一幕幕就和走马灯似的被唤醒,从他眼前急掠而过。 “你放开我……你他妈给我……滚!!”谢清呈因为发烧而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挣扎,贺予在几许微妙的沉默后,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有感觉了…… 这个反应谢清呈还未觉察到,贺予已经发现了,但这无疑让他备感震愕,他一下子被自己惊到,立刻站直了身子,睁大了杏眼,好像谢清呈带了什么媚药春毒似的,不敢再靠近,昨晚那件事是个意外。 并且,他自己也是喝了59度梅催情的,他不认为完事之后他还能对谢清呈有什么想法。 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完全出于天意湊巧,因一杯酒倒错而起,连蓄意为之的一夜情都算不上。他怎么还能对谢清呈再有任何反应? 谢清呈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贺予既然一下子把他松开,那就是好的。 他喘了口气,盯着贺予,那眼神充满戒备,而后他调整好自己被揉乱的衣领衬衫摆。 那付衫其实是小了些,会所只有一些备用的简约款,尺码也并不全,谢清呈180cm的身高,这树衫码子现在是没有的,袖口短了,露出一截雪色手腕。 谢清呈很少穿短袖,哪怕再热的天,都是长袖衬衫西装革履。 尺寸合适的西装是不太可能让男士露出手腕偏上的位置的,所以谢清呈的腕,贺予很少见到。哪怕是在昨晚两人做的时候,他也因为情绪太激动,感官太热切,他的眼睛只长时间地盯着谢清呈的脸看,生怕错过谢清呈任何一瞬脆弱狼狈的表情。那时候他的生命只沉浸在软洼湿热里,体会着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爽利。 那种感觉太刺激,所以他并没有去太关注谢清呈的其他部位,哪怕自后面叠按着谢清呈的手背时,他也根本无瑕分心去瞧那手腕一眼。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谢清呈手上是有纹身的,他很早以前就见过。 而此时此刻,他又一次瞥见了谢清呈苍白的左腕,那骨修色薄的手腕上方,有一道长长的、纤细的、淡烟灰色的字母文身。 “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贺予着那文身,太多年了…如果不是这一场交集,他都快忘了谢清呈手腕上的这字迹。而谢清呈扯端正了自己的衣服,最后狠剜了贺予眼,转身推门而出,砰地关上了盥洗室的大门。 贺予一个人站在里面,面对两个人方才凶狠纠缠的地方。 他静了好一会儿,让自己荒唐的欲,和自己躁郁的心都静下来。 眼前不停地晃着那一段文字.耳边则是谢清呈冰冷的,却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的声音—— “那七年时间,我作为一个医生,已经问心无愧。”“你为了这些,做出昨晚那种事情,贺予,我告诉你,你就他妈的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自己想想。” “你自己想想看”于是冷不丁的,一页旧章就被疾风蓦地吹开,恶龙确实清晰地回忆起了他幼年时的一件往事。关于这纹身的往事。 第56章 我也没学他啊! 那时候他念初中,这个时期的少男少女,好像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连骨骼都在青涩而蓬勃地萌芽。 贺予个子一天天抽高,少年的身量变得很挺拔,变得高大,而嗓音却骤然变得低沉,过去的衣服他再也穿不上了,新裁的校服过了半个学期就开始显得有些短,因此他常松两颗白衬衫的扣子,鞋子码数也总得往大了选。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外,社交的气氛也在改变。 他身边忽然多了很多叽叽喳喳的女孩,会在他走近的时候突然集体不吭声,却又在他离去之后爆发出嘻嘻哈哈的脆笑。 他的抽屉里除了自己整整齐齐的教科书外,开始出现各种颜色的信封,里面封着香气扑鼻的纸,写着让他无聊不已的肉麻情话。 更糟糕的是有时候他还会被堵在学校的某栋教学楼楼梯口,面对一个他连五官都记不住的女生,收下她满怀期待递过来的礼物,然后他还得文质彬彬地笑一笑,给与她适当的肯定与安慰,尽量不伤人感情地拒绝对方。 每每遇到这些事情,贺予都一个头两个大。 他承认他是要比高几个年纪的卫冬恒来得虚伪,同样是炙手可热的好模样男生,卫冬恒就会翻着白眼地拒绝别人,把“我很贵,女人不配”写在脸上。 而他只能把面子工程做得很体贴。 谁让他是学霸,是最让师长省心的优秀楷模。 而卫冬恒只是长得帅而已,是个人都知道姓卫的就一垃圾学渣。 贺予于是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的拒绝,拒绝完了还得给学姐学妹们附赠安抚工作,他感到不耐烦,尤其他左等右等,等来了无数女生的示好,却迟迟等不到谢雪给他的情书—— 是的,贺予在青春期伊始,就确定了自己对谢雪的心意。 他会格外地关注谢雪,瞧上去不动声色,但其实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谢雪的一举一动,耐着性子听谢雪大谈她喜欢的各色男明星,试图找出她喜欢的人的共性。 最后贺予以秒解奥数题的智商,得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的结论—— 谢雪是个兄控,她认可的男人,多少都有某些地方,会像谢清呈。 那些演员啊,歌手啊,人设或是不羁,或是傲慢,或是沉冷,或是不屈,身上总有些属于谢清呈的气质。 这倒是不说谢雪有恋兄情结,想和她哥谈恋爱,那当然没有。只是说谢雪似乎认为她哥虽然直男癌一个,臭毛病很多,但她从心底里是敬佩谢清呈的,她的择偶观在当时无疑也受到了谢清呈的影响,觉得和她哥哥类似的男人最靠得住。 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甚至谢雪自己都没有察觉。 但谢雪下意识地就会说—— “啊呀,这演员好暖,他做饭的样子好像我哥。” “啊呀,这演员好帅,我哥也是这样打球的。” 或者就是:“啊呀,这演员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啊……我哥说男生就该有男生的样子,应该阳刚点啦……” 贺予这人自负,一向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品味也不错,不明白谢清呈那种被时代砸在沙滩上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因此一开始也并不愿意妥协,而是想把谢雪的审美给纠过来。 可无论他是温良恭谦,还是骄奢淫逸,只要谢雪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类似于谢清呈的气质,谢雪就会对他毫无兴趣。 “你衬衫扣子不要松开,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最好是穿春秋款长裤,学校发的运动短裤太休闲了,不适合你。” 后来谢雪想了想,居然还翻出了一张她哥读中学时的旧合照,一本正经地指着最角落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说:“你看,这样就会比较好看”。 上面的谢清呈很年轻很英俊,但在贺予眼里堪称过时至极。哪儿有人这么刻板地穿着全套校服,还清洗得这么干净,好像下一秒就要进icu所以浑身都消了毒似的,连老照片也掩盖不住t恤的洁白。 还有那双腿,白瞎了这么长的腿,全给盖在长裤下面,一张合照周围所有人都是夏装短裤,就谢清呈裹着春秋款,一脸心静自然凉的冷漠样。 这不有病吗? 这哪里好看了? 但谢雪说:“就是好看啊!还有他当时理的这发型,穿的这衣服,哎呀,虽然脸不像,但这沉稳的气质就很像无间道里吴镇宇演的那个倪家当家大哥,好帅好强好优雅,比你们现在这些男生帅很多!……没说你啊,你还行,不过你气质上像无间道里的那个少年刘警官,反派,有时候笑起来有点痞。” 谢雪那阵子喜爱看无间道,一部电影翻来覆去地看,脱口而出的都是里面人物的名字,然后感慨:“哎,我们家的基因真是太优秀了。我哥真的太帅了。” 贺予看了照片上清俊正气的少年几眼,冷着脸把相框倒扣:“哪里帅了。” 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又把相框翻回来,再看几眼,冷道:“丑。” 这回没机会倒扣了,谢雪把相片从他手中夺回了,愤愤地:“呸!你就是嫉妒我漂亮!嫉妒我哥英俊!” “……” 和这婆娘没什么好说的,嫉妒谢清呈英俊也就算了,嫉妒她漂亮是什么鬼……不对,嫉妒谢清呈英俊也不可能。 他那么好看,全校的女孩子一半都给他塞过巧克力或情书,他为什么要去嫉妒一个无聊的过时老男人? 他才不在意谢清呈是什么模样。 但那天,把谢雪送出自己家之后,备受打击的贺予坐在书桌前把玩着手机,不停地把屏幕摁亮又熄灭。明暗在他眼里一闪一闪地交错着,明的时候他眼里只有手机的光,暗的时候,屏幕上却映出了少年已经显出英气骨相的脸。 贺予盯着屏幕倒影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声,然后又一次解锁屏幕,委委屈屈地输入了—— “无间道吴镇宇”六个字。 按下了搜索引擎。 那个溽暑的午后,少年就坐在书桌前,书桌下是学生运动短裤,还有一双晃着的白皙紧实的长腿。他淡漠地盯着屏幕里那一堆无间道的剧照,看着那位冷峻的黑道大哥,一边盯着一边沉着脸,好像人演员欠了他一个亿似的:“一板一眼,这气质哪里好了……” “好吗?帅吗?” “……一点也不帅。” 然而第二天一早,有事暂住在贺家的谢清呈从客房里打着哈欠走出来时,差点撞到了贺予的鼻子。 谢清呈怔了一下,起床气未消地瞥过去:“小鬼,你干什么?” 说实话,当时谢清呈叫贺予小鬼,就已经不太合适了。 贺予青春期到了之后身段窜太猛,谢清呈总习惯了低头俯视他,但在这眨眼功夫间,他就得习惯于平视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男孩子,而且对方还越长越高,也许再不过多久,他就得学会仰视他——大概正是因为如此,谢清呈那阵子对贺予的态度一直很不友善。 而且还会下意识在贺予叫他时,低头往下看。 结果不是看到贺予的校服短裤和大长腿,就是看到贺予穿着42码运动鞋的脚。 但那天有些例外。 那天谢清呈一眼睨去,瞧见的不是贺予的校服短裤,而是熨烫妥帖的春秋款正装长裤。 他愣了一下,视线再往上移。 好家伙,贺予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换了一件特别干净,简直白的发亮的t恤,领口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就连头发也换了款式,少年的脸原本有刘海遮着的,现在换成了更清爽的露出额头眉毛的发型。 看上去还挺眼熟。 可谢清呈没想起来究竟像谁。 “……你换造型了?” 贺予撇了下嘴,板着面孔,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憋了好一会儿,才和毒气攻心似的铁青着脸问了句:“你觉得怎么样?” 谢清呈莫名其妙地,但还是仔细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还行,比之前顺眼。” “……哼。” “但就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哼!” 贺予翻了个白眼,趾高气昂,讳莫如深地走了,留下谢清呈还不太清醒地抹了把脸,喃喃:“小鬼发什么神经……” 贺予那天的装束,自然是获得了谢雪的大力赞扬。 “哇!帅哥你好帅啊!” “你今天特别好看!” 贺予一边在心中痛快,一边装作对她的夸奖浑不在意,淡淡的:“我怎么没觉得,只是头发长了点,我让托尼随便剪了几刀。” “真的超帅!” 贺予心中愉悦,但脸上的表情更加深邃冷淡。 于是打那天起,男孩就开始刻意研究谢清呈这个老男人的穿着打扮,气质细节,然后一边啧啧感到嫌弃,一边勉强向之靠拢。 结果有一天,贺予在谢清呈卷起袖子洗手时,忽然留意到了谢清呈左手手腕偏上的位置,那一道字迹非常小,纤细倾斜,宛若手链的英文文身。 当时贺予想,谢清呈有文身好像挺奇怪的,难道他少年时也曾轻狂不羁的叛逆过? 作者有话要说:贺予,你真是……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小剧场: 贺予:谢清呈最难看了!他品味最差了! 几小时后—— 贺予:咳,让我看看谢清呈今天穿了什么…… 第57章 只是文个身 “看什么。”谢清呈洗完了手,抽了两张面纸擦拭干净,淡淡瞥了贺予一眼。 少年贺予就问:“谢医生,你手腕上……” 谢清呈眼神一暗,低头注意到自己的衣袖卷得太高了,露出了手腕偏上的部位,于是立刻就想把袖子放下来。 但贺予后半截话已经问出来了:“文的是什么?” “……”谢清呈顿了几秒,板着脸把袖扣松开,袖口扯平了,眉眼漠然,“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为什么文这个?你喜欢坟墓?” 谢清呈翻了他一个白眼,抬着手腕重新把袖扣扣端正:“我喜欢济慈。” 贺予那时候和谢清呈顶嘴还不多,虽然心里想的是“你喜欢济慈也不需要把他的墓志铭文胳膊上”,但见谢清呈面有不虞之色,显然懒得与他多废话,于是也就没再多问了。 大概谢雪就喜欢他哥这种身上携带墓志铭的诡异品味。 少年这样想着,当天晚上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纹身店。 笑容可掬的店主迎上来,抱着几大本厚厚的图册给他看,他低着头在满页神佛飞天,魍魉浮屠中寻了一会儿,打断了店主口若悬河的推荐。 “有墓志铭吗?” “最受欢迎的是这个飞龙文身,您看这指爪,这——啊?墓志铭?” 如此诡异的东西,纹身店当然没有样本,但店主见多了五湖四海的牛鬼蛇神,来文身的客人们提出过千奇百怪的要求,因此只在短暂的吃惊后,就热情地推荐他:“墓志铭没有,小帅哥如果喜欢酷一点的文字的话,六字箴言挺火的。” 贺予很斯文地笑笑:“那我自己找找吧。” 他最后给了店主三行诗—— 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这么长可能会疼很久,而且还要多文几行呢,要不然找个短一点的?” 贺予说:“没事,就要这个。” 其实诗人的墓上还有更短的拉丁墓志铭,但他想要的是和谢清呈一模一样的,犹如手链般镇在腕上的长句,所以他选择了这一段墓碑上斫刻的诗歌。 他的一切都不曾消失, 只是沉没在了变幻莫测的汪洋里, 化作了繁灿的珍奇。 店主卷起贺予的衣袖,吃了一惊:“啊呀,你这儿好多疤呀!怎么弄的呀帅哥,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好像还都是刀疤?” 贺予皱起眉:“有刀疤不能文吗?” “可以,当然可以,要不我给你文这条最明显的疤痕上,还可以盖住……” “不用盖住,我要文在手腕偏上面一点的地方。”贺予示意了一下,“就是这里,麻烦你了。” 诗句文好了,在少年的手腕上火辣辣地烧灼着,被细细撕裂的皮肉泛着红,微倾的文字由特制的药水渗入皮肤。 贺予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付了钱离开了小店。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纹身的药水过敏。 一觉醒来,昏昏沉沉,不但手腕上的字迹红肿模糊地看不太清,就连头都因为过敏反应而烧痛起来。 偏偏那一天还是他那位倒霉弟弟的入学庆典日,贺继威和吕芝书都在燕州陪着次子,这也就算了,吕芝书还打了七八个电话要贺予记得开电脑和弟弟视频—— “你一个当哥哥的,又一直是大家的榜样,总要祝弟弟学业顺利,对不对?” 贺予的性格孤僻,很有尊严,什么软话弱话都是不愿意说的,再加上他本身对父母的态度就很疏远,自然不可能告诉吕芝书他病了。于是撑着身子起来抱了台笔记本,蜷在沙发上,在约定的时间打开摄像头,遮上完美无瑕的假面,非常得体地给视频对面的人送去祝贺,然后…… “啪”地一声。 通讯画面还没结束,一只骨相秀长的手就从他身后探出来,不由分说地把他膝头搁着的笔记本合上了。 贺予吃了一惊,扭头仰脸,看到沙发后面站着的谢清呈。 谢清呈宽肩长腿扑克脸,垂着桃花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病了就好好休息。” 贺予:“我刚和他们说到一半。” 谢清呈站在沙发后面,伸手摸了一下在沙发上扭头望他的贺予的额头。 他的手微凉,触在贺予滚烫的皮肤上说不出的清爽,贺予本能地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眯着眼睛就往前贴,脑袋去轻轻拱着蹭谢清呈的手,舒服得一时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小鬼,你发烧了。” 谢清呈摸完他额头,俯身从盘坐在沙发上的贺予膝头拿起了那薄薄的笔记本。 贺予蹭了一半回过神来:“我的电脑……” 谢清呈没打算把电脑还给他,而是说:“这只是一个入学庆典而已,倒是你自己,怎么突然发了这么高的烧,都没有和别人讲一句。” “没关系,这点小事,您不用管那么多。”贺予又想去够谢清呈手里的笔记本。 谢清呈把手上的东西拿的更高了:“你是我的病人,我不管你,还能指望谁管你。” “……” 贺予隔着沙发靠背,攥着谢清呈的胳膊,瞪着他,几次想开口反驳什么,却都找不到合适的话。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他伸手拽着他,他回头看着他。黄昏的风吹拂着雪白纱帘,油画似的厚重光芒从微敞的窗沿里流照进来。 也许是那个时候,生病又孤独的男孩子太可怜了,谢清呈一向冷冽无情的眼神,竟多少有了几分柔软的错觉。 “贺予。”他说,“你活得太紧绷了,你不可能面面俱到,样样完美。” 贺予:“谢医生,您只是个医生,这些事不用替我考虑,您把笔记本还给我吧,我得把事情做完。” 两人对峙着,最后谢清呈还是抬起笔记本电脑,轻轻敲了一下贺予的额角:“遵医嘱。” 接着谢清呈的眼睛就一垂,无意间扫到了他袖角下隐约露出来的一小截皮肤。 他皱眉:“你手怎么回事?” 贺予触电似的,立刻撤了拉着谢清呈的手,想把自己的袖子扯好。 但谢清呈已经先他一步反手攥住了贺予的胳膊,然后撩开了贺予的长袖—— 谢清呈:“……” 贺予:“……” 谢清呈:“你去文身了?” 贺予:“没有。” “你这手腕上不是文身药水?” “……” “你没事找事吗?你才几岁?学校允许你这么做吗?” “……”贺予不吭声,但看不见的龙尾巴在身后猛烈而焦躁地拍打。 谢清呈的目光在他的手腕和他的脸之间来回逡巡,半晌之后,他好像明白过来了:“……贺予,你是不是……在学我?” 这一下可真是踩痛了小龙崽子了。 男孩子登时急赤白脸,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狠狠用眼神剜着谢清呈,那脸色难看的像吃了剧毒蘑菇一样。 “你是在学我吗?” “………………”贺予从沙发上跳起来就要走,“这是纹身师设计的,谁要学你,你一点也不帅,一点也不好看,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品味……” 但他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迈了没两步,脚下就一阵虚浮,好像踩着棉花,然后眼前天地旋转,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像小时候那样被谢清呈拦腰抱了起来,扛麻袋似的扛在了肩上。 问题是,那时候贺予确实还很小,甚至不到谢清呈的腰。 而现在…… 贺予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转过头来,也不装乖了,捏住谢清呈的后脖颈:“你放我下来!太丢人了……” “不想我给你一个过肩摔,就把你的小破爪子从我的脖子上挪开。” 贺予:“……你先放开我!我都十二岁了!” “倒过来念都没我年纪大,个子窜得再高也是个读初中的小鬼。” “谢清呈!!” 谢清呈顿了一下,依旧淡淡地,但声音里竟好像带着些越界的笑意:“贺予。想不到你这么崇拜我。” “谁崇拜你了!!” “你喜欢雪莱?” “才不是!我喜欢坟墓!” 一路吵嚷。 直到现在,贺予都不知道,当时那一点明显不属于医患之间的浅淡笑意,是不是他那时候烧得太重,因而产生的错觉。 更何况时间过去了太久了,很多细节贺予都记得不再那么真切。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的是,那一天的夜里,谢清呈把他背回卧室,给他打了一针抗过敏,然后就去了卧室露台和吕芝书通了很久的电话。 贺予躺在床上,隔着落地玻璃门,听不见谢清呈在和吕芝书说什么,但他可以看到,谢清呈不断抬手揉按着眉骨,似乎在谈话间压抑着什么情绪,到了最后,谢清呈明显地言辞激烈,那一晚上,他是生气了。 谢清呈站在阳台上,拿着手机,对着吕芝书说了很重的话,眉眼间都是戾气——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 贺予在枕被间看着他和自己母亲努力沟通的样子,这样想着。 真的没有必要。 这种讨来的关心,求来的怜悯,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谢清呈推门进来了,贺予为了不让自己更加心烦,在他进来之前忙转过身闭上眼,佯作睡着。 他闻到了谢清呈身上浅淡而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裹挟着明夜的月色寒气,并不似从前那样难闻。 谢清呈在他身边坐下,看了他一会儿,那时谢清呈也以为贺予已经睡熟了,所以声音很轻,只是他一开口,贺予还是听出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是与吕芝书争辩久了,却依然无济于事的那种疲惫的沙哑。 “算了。”男人淡淡的说。 月色清冽,洒在床前,一声算了,不知为何显露出了些许从前从未有过的温度。 “小鬼……你好好休息,这几天我没事,我可以陪你。” “……” 那一刻—— 好像就是那一刻,贺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剧痛。 那是他几乎从未清晰感知过的滋味,好像有一把锈涩的刀子,原本和他的血肉已生在一处,却被这句带着叹息的句子猛地唤醒,开始在他胸腔内扭动着想要拔出。 他一下子痛得呼吸不上,却还要安静着,不让谢清呈发现他还清醒。 他知道谢清呈是交涉失败了,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只是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谢清呈之前,甚至都没有哪怕一个人,会为了他的不孤独,而这样努力过。 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人,会在贺鲤和自己之间,选择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向那一对仿佛陌路的父母,问一句—— 为什么。 贺予的脸侧在暗处,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谢清呈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有一滴泪渗出,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淌落在了鹅绒枕被间。 他就在这样陌生的心脏钝痛中,一直沉默着,一直伪装着,直到最后假的也成真的,他真的逐渐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贺予退了烧,醒得很早。 晨光透过随风轻飘的纱帘照进来,窗外鸟雀清啼,他的头脑像被洗过一样地清晰—— 他眨了眨眼睛,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翻了个身,刚想起来,就看到床边枕着胳膊,额发微垂几缕的谢清呈。 那是他第一次瞧见谢清呈睡着的样子。 很平和,很淡然,宁静透亮得好像一个薄薄的灵魂,像夜色过去后落在窗棂前的第一缕晨辉。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下移,落在了谢清呈的手腕上。 谢清呈枕着自己的左臂睡着,因为熟睡时扣子松开了一颗,袖口敞落,那一段肤清骨秀的细腕就这样裸露在外面,苍白得有些刺目。 贺予望向他手腕上那行之前就瞥见过,但从未逐字细看的字—— “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贺予离开了会所,心乱如麻,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又是为什么要回忆起这些往事呢? 无论过去怎么样,无论谢清呈当时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和他说,小鬼,没关系,我可以陪你,那都是假的。 谢清呈当时给了他多大的触动,后来毅然决然地离开时,就等于在他心上刺了多深多狠的一刀。 其实这些年,贺予不是没有在静夜中想过,为什么谢清呈非得要走。 是他做的不够好吗? 是他没有如他所愿成为一个正常人吗? 初三的那天,十四岁的他站在谢清呈面前,硬邦邦地杵着,甚至都没有勇气开口问那个男人一句——谢清呈,你告诉我,那天你和我说的话,你给我的温度,是我想错了吗? 是我误会了吗? 那一切,都是你口中简简单单,干干脆脆的医患关系,是不是? 七年了。 谢清呈,你顺手给条无家可归的狗看病,都该看出一点点的感情了吧? 那你为什么可以分的这么清楚,为什么可以走的这么干脆……你为什么可以满口大道理,说着雇佣,合约,规矩——而仿佛遗忘了你也曾偶尔对我露出过的,那一星半点的,或许不该属于医生的怜悯和温情。 他被抛下后,觉得太耻辱了。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重的伤害,觉得谢清呈是一巴掌火辣辣地掴在了他的面颊上。 以至于贺予后来从来不愿意去回想这一段往事——反正再怎么想,也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他有的太少,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边角废料似的感情,就会敝帚自珍,可笑地珍藏着,还以为得到了无价之宝。 多么显眼丢人。 贺予的高傲让他把过去的那一点点的触动,都亲手掐死,然后无情地盖棺封存。 直到此刻—— 贺予闭了闭眼,回忆的棺椁被打开了,眼前又回想起谢清呈在露台上和自己母亲不亢不卑地争辩的情景,想起他疲倦地推门进来时,那一声落在自己枕畔的叹息。 算了。 小鬼。 这几天我没事,我可以陪你。 “……” 谢清呈给了他信仰,给过他陪伴,但谢清呈后来又走得那么彻底,那么心狠,他永远可以做到冷静清晰,利弊衡量分明。他会愿意研究精神病学,但也会因为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离开医院,他会一边说着对精神病患者一视同仁的好听话,一面又说人的性命有贵贱,医生的命比精神病人的命贵重得多。 谢清呈这个人太复杂太矛盾了。 贺予竟觉得除了昨晚那个在他身下真切地被折磨到无力的男人,谢清呈的哪一面都是不真实的。 都是假的。 那是万花筒一样的人,而他太年轻了,他看不透他。 少年烦躁地走了好久,什么目的地也没有,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谢清呈家附近。 —— “你让开!我家里有事,我要回家!” 刚才谢清呈在与他争吵时留下的这句话,此刻又回荡于他耳畔。 贺予站在马路牙子这边,手插在裤兜里,神情木然,远远地看着马路牙子那边陌雨巷入口的混乱情景,那里甚至有很多警察。 他大概知道谢清呈家里遇到的是什么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雪莱墓题字。有多种翻译版本,尤其是第二句,很多版本会翻译成蒙受了一场海难,不过我选择了进行文中的这一种表达~ 第58章 他也不是神祇 贺予站着的位置比较远,挺偏的一个角落。 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眼下,这个并非什么名胜古迹也不是网红景点的小巷子被围的水泄不通。好多举着手机的人都在叽叽咕咕。 而就在不久前,谢清呈回到了陌雨巷。 谢清呈当时是打车回来的。 —— 他因为昨天和贺予疯了太久,醒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再加后续付钱吵架纠缠,回到陌雨巷时天色已暗,正常情况下,这个点大家都应该在家吃晚饭了。 但陌雨巷门口却并非如此。 谢清呈打到附近的时候就发现巷子门口站了很多民警,民警们正把一些高举着手机在拍照拍视频的人挡在外面。 “车就只能停这里了。”司机看前面是条单行路,这样说道。 “那就在这里停,谢谢。” 谢清呈结了账,长腿才刚迈下出租,眼前忽然泛起刺目闪烁的白光。他一瞬间以为是自己身体太难受,眼花了,后来才发现是那些被警察阻拦着的围观群众在对他疯狂拍照和录像。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明星来了。 “就是他!” “谢清呈,你能回答一下广电塔杀人案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的视频为什么会被犯罪份子投放?为什么不放别人的就放你的?你和成康精神病院有关联吗?” “网上说你也卷入了对精神病妇女实行软禁和猥亵的策划中,你怎么不打算澄清?”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侮辱秦慈岩教授?他那可是国士无双!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就你还能当医生当老师!早点滚进监狱里去吧!!” 谢清呈来之前就已经大致已经知道了情况,因为沪大广电塔一案,他们家现在成了站在风口浪尖的倒霉鬼。有人在网上散布了谢清呈家的住址,于是拍视频的小网红也好,思想朴素的路人也罢,都开始像嗅着了血腥气的食人鲳,扎了堆地往陌雨巷涌。 别说他家被泼油漆了,就连左邻右舍也跟着受到了牵连。 黎姨冲出去和他们理论,却被拍了视频发到了网上,说这是谢清呈的妈,泼妇在撒泼呢。 谢雪则被说的更离谱,直接被指认成是谢清呈的小老婆,是个小三。 发视频的人因此赚了好大一票流量。 后来谢雪哭着报了警,警察来了,陈慢也来了,把这些人都赶到了巷子外,闹得厉害的几个直接被陈慢送进了派出所喝茶。 其他人见状,虽然不敢泼油漆扰民了,但还是有不少围在巷口不肯散,他们知道谢清呈肯定会回家的,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拍他!” “谢清呈,你看一下镜头。” “……” 看你妈。 谢清呈根本不理他们,还真就大佬出街似的甩上车门沉着脸就拉开警戒线往里走了。沪州的小破出租车,硬生生被他带出了黑道大佬的超跑架势。 “哥!哥!!” 巷子里倒是安静,谢雪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一看到谢清呈,就飞扑过去,九十多斤的重量附赠加速度,谢清呈本就疼得厉害的腰差点被她给撞断了,往后退了两步。 这换作平时,她大哥随便就能单手接住她,甚至还能抱她原地转好几个圈,现在谢清呈连这一扑都承受不了,谢雪愣了一下,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哥,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谢清呈轻咳一声,“没站稳。” 陈慢也走过来了:“谢哥。” 左邻右舍的都在院子里,爷叔,姨娘,摇着蒲扇,赶着蚊蝇,见着谢清呈回来了,都望着他。 没人说话。 黎姨穿着花睡衣坐在老樟树下抹眼泪,一双旧拖鞋都穿反了,趿拉在脚上。 谢清呈抱着谢雪,安抚着拍着怀里女孩的头和背,环顾四周——因为之前大量拍视频的网红涌入,这条从来破旧但清幽典雅的巷子里被闹得乱七八糟,刘爷叔家的花盆被砸了,赵姨娘的篱笆被掀了,就连隔壁王大姐儿子养的哈士奇的狗窝,都被挤成了一堆烂木头堆。 那狗傻站在旁边,估计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它寻思着它不是拆家的王者吗?这些人怎么比它还畜生,把它的狗窝都拆了呢? 更刺眼的是谢家连同周围两户的墙面门窗,上面被泼了血一样的油漆,还有人用猩红色的喷漆写了几个歪七扭八触目惊心的“滚”字。 谢清呈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好,面对这样的情景,竟也没有被击溃,他甚至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也是,昨晚的事都经历了,现在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的。 他只是觉得连累了别人过意不去,沉默良久,回头对院子里那些一言不发的邻居,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晚风沙沙地在院落里吹着,吹过枇杷树,常春藤,还有老姨娘老爷叔的睡裙睡衣。 过了好一会儿—— “小谢啊……” 张奶奶开口了。 谢清呈没回应,他以为这是在叫谢雪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邻居们叫过小谢了,大家觉得他冷,又厉害,都管他叫谢教授谢医生。 小谢还是他念书时,他们才用的称呼。 直到张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伸出老树皮似的手,攥住他的胳膊,他才意识到她喊的其实是他。 “那个,小谢啊,你不要怕啊……我们大家把手机都放屋里头了,谁都没有拿在身上,这里不会有人拍你害你的……” 谢清呈怔了怔。 他这会儿才看到张奶奶浑浊的老眼里盈着些担忧的泪。 “没事好孩子,回家好好睡一觉,外头有警察呢,他们进不来,院子我们会打扫的……不要想那么多,没事,没事啊。” “是啊,小谢,没事的。” “那都一群披着人皮的鬼,你别把那些网红太放心里。” “对呀,而且我这篱笆都扎了十多年了,弄坏了正好换新的。” “谢哥哥,我的狗窝也可以换个大狗窝了,这还是啊呜小时候买的呢,它现在睡都嫌挤了。” 谢清呈刚才在外面挺麻木的,没什么感觉,言语暴力对他而言是最无所谓的东西,不过尘埃浮屑,无需介意,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对方,只要不伤到人就好。 但这一刻,他看着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们,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滚烫的,可又是钝疼的。 “……真的很对不起,打扰你们到这个地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他看到了刘爷叔家养在院子里的那一株白兰花也被踩坏了,亭亭如盖的花树倒在了乱泥碎陶之间。 他的心也像是被陶盆的碎片割伤了,看着刘爷叔已经佝偻的身影:“……这还是孙姨娘以前种的。” 孙姨娘是刘爷叔的老伴,得了肺癌,早几年去了,她生前最喜欢白兰花,这一株是她二十多年前亲手栽下,那时候她还是个嗓音洪亮的大姐呢……刘爷叔也是个身板笔挺的大叔。 二十年风雨都没有摧折的花树,却在这一夕涌来的人潮踩挤下,被拦腰折断了树干。 刘爷叔看着树干里的年轮出神,每一轮都像是过去好岁月的影,是她的笑容泛起的涟漪。 谢清呈是个硬汉,但这一次,他在沉默许久后,他的声音却仍压不住,有些沙哑了:“……叔,对不住。” “……啊呀,没事的呀,小谢。”过了好久,刘爷叔才愣愣地回过神来,他拄着拐杖走过来,拍了拍谢清呈的背,就像小时候那个在钢铁厂工作的大叔,用铁塔般的大手拍着那个少年一样。 “没事的,就是一棵树,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树……树可以……再栽嘛……” 但是老头儿说到这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泪。 谁都知道再栽也不是那一棵了,栽树的人成了泉下骨,树也终究随之芳华去了。 刘爷叔擦干了泪,生着皱纹的面庞上,努力捯饬出一抹笑意:“这树当时还是你给婉芸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呢。你爸妈帮她一块栽的,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吗?我都还记着呢。” “对的呀,小谢,阿拉都住了一块廿多年了,侬是怎样的人,侬爹娘是怎么的人,阿拉会的不晓得?外头怎么说,侬和小雪都还有邻里邻居,伐要得慌,晓得?快进屋休息吧,洗一洗,侬看侬恰力个样子。” “就是说啊,快去洗洗吧,脸色那么难看,哎,侬爹娘活着要心痛啊心痛死了……” 谢雪从谢清呈怀里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所有人,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埋头到她哥哥怀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谢清呈反复谢过又道歉过,终于带着谢雪他们回屋了。 陈慢和黎姨也进了他们房间。 从屋内往外看去,窗上洒着的油漆就更像是狰狞舞爪的血。 谢清呈:“……” 陈慢:“谢哥,你不要太担心,这些人就和蝗虫过境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他们这算是寻衅滋事,我请了同事好好找他们一个个算账。这几天陌雨巷都会有警察守着,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谢清呈轻轻咳嗽,他原本就浑身酸痛,人又在发烧,这会儿完全是在强撑,只是屋子里灯光暗,没有人看出他很明显的病态来。 他敲了根烟出来,想点上,看到了黎姨,又把打火机放下了。 “……” “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啊……” “小谢,当初秦教授的事,中间是有什么误会吧?你……你从前回来提到他几次过,都是很尊敬的,你说那些话……那肯定……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黎姨擦着泪,“你能不能想办法,去解释解释?啊?这样有一些人就不会再追着你,难为你了……” 谢清呈:“……” “小谢,你说话啊。” 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长夜。 屋内最亲近的几个人就在身边。 谢清呈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钢制打火机,点亮了,光又熄灭,点亮了,但光又熄灭…… 最后他把火机扔到了一边,闭上眼睛,嗓音沙哑疲惫,却很坚定,很固执:“没有。” “……” “没有人冤枉我,是我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确实看不惯秦慈岩做的那些荒唐事。我那时候心态变了,他和我关系也不太好。那就是我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是我欠了考虑。” “……” “可是哥——” “我不是完美的,谢雪。你哥也只是个普通人,会怕,会担心,你那时候才那么小,我亲眼看着他被杀,我没有办法再在医疗系统坚持下去……我怕了,我离职了。事情就是这样。” 几许沉默。 谢雪的声音像是无助的小猫:“……哥,你连和我们,你都不能说真话吗?” 谢清呈出了很久的神,眼睛里仿佛闪过过往的幽灵,他最后闭上眼,低了头,手合十,抵在眉心间,他轻声地:“我说的,就是真相。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这一夜的谈话,最终还是以漫长的沉默作为了终结。 谢清呈是个很固执的人,这一点,房间里的三个聆听者都非常地清楚。 “这张卡里有三万块钱,黎姨,您拿着。邻居家损坏的那些东西,我们不可能说不赔就不赔了。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件事,他们也不会无故受这个连累。”谢清呈说,“剩下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处理,您安心在家里,别往外跑去。” “小谢……” 谢清呈的眼睛和他母亲是很像的,和周木英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和周木英一模一样的硬气。 黎姨的心又抽了一下。 她是济慈堂的弃婴,年轻时当过沪州夜总会的坐台小姐,伺候那些毛巾老客,别人都说她是个裤裆发臭的婊子,周木英在扫黄打非的任务中审了这个女人。 黎妙晴那时候谁都不服,叼了根问警察要来的烟,坐在审讯室内,一句话也不肯交代。 她说我就是个臭裤裆的婊子,怎么着,你们抓了我,我回头还出去卖,要你们管! 周木英说,黎妙晴,你才十七岁。我不想把你送进去,那地方你进去了,出来之后你整个人生就都沾上墨了。 我知道你没有父母,没有家庭,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们办公室的电话,这个,是我家里的电话,私人的。 你有什么事情你找我。我不仅仅是个警察,我也是个女人,是个妈妈。我不想看着一个都还没成年的女孩子走这样一条路。 你叫我木英吧,不用叫我周警官。 我可以帮你的,你不用怕。 当时,就是那样一双桃花眼,在审讯室望过来,望向她。 黎妙晴觉得的身子像是地震了,震源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后来就成了周木英三教九流的朋友中的一个。 这段关系维系的很稳定,周木英对这个失足少女一直关照着,逢年过节都可怜她,让她上自己家来吃饭,从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 周木英和谢平落魄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黎妙晴就在自己住的陌雨巷给他们打听了一个二手房交易,因此和他们成了邻居。 之后二十多年风风雨雨,黎妙晴再也没有接触过那些肮脏不堪的皮肉营生,她做旗袍,当裁缝,给周木英缝了一件又一件华美的袍。 现在黎妙晴都已经两鬓斑了,周木英是泉下骨。 她给周姐姐做的最后一件旗袍,是周木英的寿衣,很漂亮的锦缎,她特意缝了长袖,好掩盖住周木英的断臂。 因为黎妙晴知道,周警官不仅仅是个警官,她还是个女人,是个母亲,是个妻子。 她是爱美的。 她是最美的……有那样一双坚定的,明亮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仿佛隔着岁月,望着早已面有皱痕的黎妙晴。 谢清呈:“这么多事儿都过来了,这一点对我而言真不算什么东西。” 黎妙晴一声叹息,终究什么也不再多说了。 谢清呈安顿着女人和女孩儿歇下。 外面开始下雨。 夜更深了。 谢清呈披了件秋款外套,拿了两把雨伞,一把递给了陈慢。 “早些回去吧。” “……哥,你今晚不住这儿吗?”陈慢有些意外,他以为按照谢清呈的性格,今天是一定会陪着谢雪的。 但谢清呈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额头像火烧一样烫,身子绵软无力,更别说某处那难以启齿的痛和麻。 如果陈慢仔细一点的话,就会发现谢清呈今晚根本没怎么坐下来过。 “不住了。学校有点事,要先回宿舍去。” “那我送你吧……” 谢清呈推开门,外面吹进来一阵秋雨的凉意。 “不用。”他掌了黑色碳素柄大伞,裹紧了秋款风衣,走进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没有办法再伪装太久,他能感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渗透了,潮热一阵又一阵地上涌,他的脸很烫,眼眩晕,一半的神识都好像被生生抽离了肉体。 陈慢:“那你……” “走了。今天辛苦你。你也早点回家。” 走到巷子外,都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还有人冒着雨在外面苦等着,谢清呈都佩服他们的毅力。他在警戒线内叫了辆的士,车来了,他收了伞就钻进了出租里,把爆炸般的吵闹和闪光灯都隔绝在外。 他一上车就撑不住了,疲惫地往后座上一靠,抬手阖眸:“……” 的哥:“大哥,去哪儿啊?” “……” “大哥?” 对方叫了第二声,谢清呈才从烧热的模糊中缓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去医院的。 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去,去了该怎么和医生说? 会所小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和狠劲,他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宁愿带进坟墓里。他怎么和医生解释发烧的原因? 他自己就是医生。 回去吃点消炎药就算了。 这样想着,谢清呈把唇齿间的医院,换作了:“沪医科教工宿舍楼,麻烦了。” 的士绝尘而去。 谢清呈没有看到陈慢在喧闹的人群间站着,站了很久,小警察眉头担忧地皱起,最后返身先回了陌雨巷内,过了一会儿又跟出来。 他更没看到在马路对面的24h便利店里,贺予正坐在玻璃橱窗后面,喝着杯咖啡。 而后贺予把咖啡扔了,压了压帽檐,走出了便利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如果周木英活着,她对陈慢和贺予的看法》 周木英:陈慢是个好孩子,就是做事太急了,应该学会慢下来。 陈慢:……我这几章出场还不够慢吗伯母? 周木英:贺予,小朋友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警察说的,来,和我来一趟办公室,让我问问你在会所那天都发生了什么,清呈那么强势,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贺予:是,阿姨,他欺负我,我都被人嘲笑了好多天了……(委委屈屈) 谢清呈:…… 注: “对的呀,小谢,阿拉都住了一块廿多年了,侬是怎样的人,侬爹娘是怎么的人,阿拉会的不晓得?外头怎么说,侬和小雪都还有邻里邻居,伐要得慌,晓得?快进屋休息吧,洗一洗,侬看侬恰力个样子。” 方言。意思是“对的呀,小谢,我们都住在一块二十多年了,你是怎样的人,你父母是怎么样的人,我们会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和小雪还有邻里邻居,不要担心,知道吗?快进去休息吧,洗一洗,你看你累的那个样子。” 第59章 不过是女友而已 谢清呈回到了宿舍。 他一进屋就不行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让自己冲到淋浴房,伏在流理台边,一下子吐了出来。 那么多烈酒,还有药,他硬生生耐了那么久,在所有人面前都维系着一贯的强势,甚至在贺予面前,他都连腰都不曾弯一下,软一寸,他始终身段笔挺,像一杆标枪。 他这样做,为的就是不在贺予处丢了身之后还丢了人,到这时候只剩他了,谢清呈才终于耐不住地软了身子,剧烈吐起来,直吐得连苦胆都像要呕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像被蒙上了一层黑纱,看什么都是黑的,糊的。 不行。 他不能撑不住…… 他得去吃药,然后…… 谢清呈在哗哗打开的水龙头下冲洗着自己的脸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意识在毫不容情地远离他,不顾他的苦苦哀求。 最终谢清呈一个步履虚软,在洗手台前倒了下去。 昏过去之前,他恍惚看到宿舍门被人打开了,陈慢拿着从谢雪处讨来的钥匙,一进屋就焦急地左顾右盼,最后他看到了倒在冰凉瓷砖上的谢清呈。 “谢哥?!?!” 谢清呈朦胧间听到陈慢的声音,他强撑着想站起来,他想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 可是别说手脚没有力气了,就连眼皮也变得非常沉重,他的视网膜前只有一团晃动的黑影,他只知道最后陈慢跑过来,紧张地跪下查看他的状况。 再往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清呈再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很久了。 他躺在单人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被子,手上挂着点滴,他觉得点滴的流速有些快,让他不舒服,他想动,却只有指尖能轻微地在被面上移一移。 “……” “谢哥。” 见他醒了,守在旁边的陈慢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攥住他的手,急吼吼地问。 “你怎么样?难受吗?还难受吗?” “……没事。你怎么……” “我不放心你,问谢雪拿了钥匙,跟你一起回了宿舍,然后我就看到你昏了过去。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你都39.8了,医生说你炎症高烧,再拖下去得出大事。”陈慢兔子似的红着眼,“你怎么就不吭声呢?你怎么就……就……” 谢清呈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流回体内。 他闭着眼睛缓了片刻,慢慢地转过头。他的手臂是露在外面的,手掌上有酒瓶碎片刺出来的疤,手腕上还有贺予勒出的绳结印子。 他下意识地要把这些耻辱的罪证收回到被褥下面去。 但陈慢显然早就已经发现了,他望着谢清呈:“……是有人打你吗?” “……” “有人因为那些视频,因为那些流言,那些传闻所以对你动手了吗?” 谢清呈轻轻咳嗽着:“……你看我像不像被人揍了还无力还手的人?” “可是——” “我心情不好,自己伤的自己。”谢清呈声音低哑,这样对陈慢说道,“……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陈慢看上去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但谢清呈不想让他再盘问下去了。 他说:“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买碗粥吧。” 陈慢神思不属,顶着一头乱发出去了。几秒钟后他又着急火燎地回来,原来是神游得太厉害,忘了拿手机。 陈慢走了之后,周围就很安静了。这是急症病人输液的地方,一个一个床位之间用浅蓝色的帘子隔开。谢清呈隐约可以听到旁边病人因为痛苦而轻轻抽泣的声音,他睁着眼睛,忽然间倒也有些羡慕。 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哭过。 这种发泄的权力,似乎从来也不属于他。 喉咙干得像是火烧,嘴唇犹如无水的荒漠。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一拉一合,谢清呈以为是陈慢回来了,他睁开眼睛—— “谢医生,是我。” 谢清呈:“……” 来人是沪一医院急诊科的一个主任。 主任性子很沉稳,对事情的观察更是细致入微。对于秦慈岩事件,他心里一直就有些和别人不尽相同的看法。 因此他对谢清呈并没有任何意见。 “给你送来的时候,做了些检查。”主任隔着口罩看着他,“……谢医生,你房事还是注意点,虽然心情不好,但也不能用这种暴力的宣泄方式解压。” 谢清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我只是看到了你身上的那些痕迹,其他没看,你别多想。” “……” 主任把头扬了一下,往门口那个方向示意:“出去的那个,你男朋友?” “……普通朋友。” 他当医生的时候和这主任关系不算亲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觉得这主任有些眼熟,大概也是气场相合的微妙原因,以前他在医院的时候,两人属于还能说的上话。只是谢清呈这会儿倍感耻辱,因此一张硬劲的脸绷着,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原本也不打算多作解释。 但主任继续道:“那还好,要是个警察有这种暴力倾向,也该去精神卫生科看看。” “……”谢清呈到底被他惹烦了,还是开口,淡道:“你误会了,是女的。” “啊……”主任略抬了下巴,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却挺平静的,显是没有把谢清呈的鬼话当真,“那这女人是该好好教一教了,野成什么样。” “……麻烦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行吧,那你好好睡,估计你这几天烦的事情很多,难得有个安心好觉,今晚是我值班,你尽管放心。” 说完就抱着速记本走到帘子边,抬手一拉—— 结果外头竟站着个人。 是陈慢。 陈慢已经买完粥回来了,刚才就站在帘子外,听到了他俩的一部分对话。 现在他呆呆地站在原处看着主任,一张面庞由青白慢慢涨得红紫,连耳朵根都红得发亮。过了一会儿,眼珠子又不由自主地转了一下,落到了同样面色有异的谢清呈身上。 说起来,这也实在是巧合,因为陈慢本来是想直接进来的,结果模糊就听到里面在说什么房事节制,他就愣住了,像是触了电,他提着粥,脑子却比粥还要糊。 主任打量着陈慢的脸:“……你干什么。” 陈慢:“……” 谢清呈:“……” 陈慢咬着嘴唇不说话。 最后是谢清呈咳嗽了一声,主任才放过了陈慢,没再盘问下去,管自己离开了。 垂帘内外,只剩下了陈慢和谢清呈两个人。 陈慢往前走了一步,但又立刻停住了,好像再往前,就会踩到什么界线,会知道一些能刺痛他的真相。 “哥。你……” “……” 陈慢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你是找了个女朋友吗?” “……” “新嫂子?” “没。”谢清呈烦极了,又尴尬,也不想说太多,多说多错,“就心情不好,随便找着玩的。” 但陈慢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这句话换成别人说或许他会信,谢清呈出去随便玩? 全天下男人一夜情谢清呈都不可能搞一夜情,他是最刻板,最负责的男人,最不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谢清呈见他一脸的不相信,更烦躁了,甚至想摸烟——当然是没摸到。 “你为什么要……”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伤心,只道陈慢是觉得他不该做这种事情。 于是平静道:“我现在是单身,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这样做也没什么错。” 他说着,抬手抵了一下自己尚且烫热的额角,几乎是有些淡漠的:“我和你们说过的,不用把我想的太高大,我就是个普通人。七情六欲,什么都有。” 陈慢更住了,猛地把脸偏了一下,提着粥,吸了吸鼻子。 他把粥给谢清呈放旁边的小床头柜上了。 “那个……我……我想起来……” 他说:“……我想起来刚才还有东西落在小卖部了。我得去拿。” 陈慢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步履甚至比他以往的快步伐,还要更匆忙一些。 逃似的。 逃到夜间急诊大厅,陈慢深吸一口气,眼眶发红,怔怔地站着,脑中乱作一团。 他耳中不断萦绕着刚才听过的话。 他知道谢清呈肯定是和什么人睡了,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狠抽似的疼。 可他连问一下那个人是谁的勇气都没有。 在谢清呈眼里,他永远就是个孩子,谢清呈会照顾他保护他,但从不与他交心,更不会向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如果让谢清呈知道,他对他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陈慢担心自己以后就再也不能和谢清呈好好相处了。 可此刻,他的心抽得太紧了。 他想,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是个怎样的女孩儿? 陈慢闭上眼睛,他实在很痛苦,就因为他不是个女性,所以他永远没法对谢清呈说出他的喜欢,是吗? 可陈慢并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那个让他恨的滴血的罪魁祸首,那个“女孩儿”,就靠墙站在角落里,手插着口袋,远远看着自己从急诊输液室出来。 贺予已经尾随了谢清呈他们一路了。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个围着谢清呈忙前忙后的人是谁。 贺予认得陈慢。 上次在食堂,这人和自己吃过一顿饭。和谢清呈很熟。 陈慢在明处,心里不舒服,贺予在暗处,心里毛刺刺的,也觉得不太舒服,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舒服。 他虽然讨厌谢清呈,然而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清醒过来的他又觉得自己不至于真的让谢清呈出什么大事。 可一路跟随的结果,就是他在沪医科楼下,亲眼看着陈慢半抱半背着昏迷不醒的谢清呈上了车…… 贺予目睹全程,觉得,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谢清呈的病是他折腾的,他什么都不怕,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有脸面对医生。 他不需要另一个人来替他惹下的孽债收尾,尤其是谢清呈清醒的时候才刚刚骂了他“出了事就只会逃跑”。 他想,他没有逃。 是谢清呈自己忘年交多,鞍前马后地替他收拾着,要抢自己的活儿做。 谢清呈在病房内挂水的时候,贺予就一直在外面站着。他很想知道谢清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但是有陈慢在,他又不能再去问。 明明是他弄到谢清呈发烧的,可那么久了,他连输夜室都进不了。 直到现在陈慢出来。 贺予远看着他,发现那小子脸色很难看,天塌下来似的,心中顿感不安。 ——难道谢清呈的情况很糟糕吗? 他绝不是关心谢清呈,但人是他干的,他为了自己的尊严,也总得负点责任。 再然后,陈慢走近了…… 贺予看清他的眼圈居然有些泛红,更是一怔,竟有些不知所措。 谢清呈到底怎么了? 贺予脸都有些白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在产房外等待的年轻爸爸,进也进不去,问也问不得,焦虑得不得了。正烦躁着,忽听得—— “哎,同志,你是谢清呈的家属是吧?” 急诊输液室忽然有个护士跑出来。 陈慢愣了一下,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病人医保的血检报告应该出来了,刚才你少拿了一份,麻烦你再去拿一下。还有刚医生开的那些药,尽快去支付费用领取。” “哦……好。” 陈慢无精打采地去了化验单领取窗口,拿了谢清呈的验血单。 然后又去另一个窗口结算医药费。 但他的心情实在太差了,做事很是心不在焉,结果拿药付钱的时候,刚拿的那张验血单就从一堆东西里飘了下去。 单薄的报告单就像一片雪,落在了急诊大厅冰冷的地砖上。 “……” 贺予目光一凝。 那是谢清呈的单子…… 他经过了几秒钟的思想挣扎,压了压帽檐,趁着陈慢还没发现,直起身子走过去,拾起了那张雪白的纸张。 那一瞬间贺予有了一种很古怪的联想,好像自己是个渣男大学生,担心初夜冲动套没戴对,一不小心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现在正在偷看女友的验孕报告。 “……”贺予甩了甩脑袋,想把这荒唐离谱的念头甩开。 真是疯了。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激,他的思绪都不正常了。 贺予低头仔细看谢清呈的血检报告—— 只是白细胞升高了很多,看来是发炎了。 其他倒还好,没有什么大事…… 那刚才那小子哭什么…… 贺予稍微松了口气,睫毛微微上抬,目光落在报告单最顶端的“谢清呈,男,32岁”上。 他的指尖摩挲过那几个细小的印刷字。 刚打出来的报告单,还带着些机器的余温。 触上去就和那男人的皮肤一样…… “不好意思小哥,这是我的东西。” 陈慢忙了一圈,终于回神发现验血报告丢了,回头找过去,就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正拿着那报告仔细地看。 可惜陈慢情绪太低了,贺予又戴着帽子,因此他没有看清贺予的脸。 因此他错过了和罪魁祸首对峙的机会,只把贺予当个普通病人,和他说:“对不起,麻烦您把这份报告还给我。” “……”贺予的目光笼在帽檐的阴影下面,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不会松手的。 但随后他又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松手? 难道他真是渣男大学生,谢清呈真是他女朋友,他手里确实是怀孕孕检报告? 真荒唐。 可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还是冷道:“你弄错了,这是我的。” 陈慢:“我刚才明明……请你让我看一下。” 贺予不给他看,那细长冷白的手指攥着化验单,背到自己身后去。 “这是病人隐私。” “我就想看下名字!因为我刚刚掉了这单子,就在这附近……” “我女友的孕检单你也要看吗?” 陈慢哑了。 贺予自己说完也觉得离谱,但可能是因为之前他脑子里在想这有的没的,所以脱口而出就是这样的拒绝。 这话太有威慑力了,陈慢一个毛头小伙子,听到孕检单这三个字,哪里还好意思再纠缠。 他涨红着脸,不敢去看对面那个年轻男孩的眼睛,尽管他心里觉得挺荒唐的,因为他虽然从未仔细打量过贺予的脸,却也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岁数比自己还小的学生。 现在这些大学男生干的事真是…… 陈慢磕磕巴巴地:“不,不好意思,那应该是我弄错了。” 贺予冷着脸,把谢清呈的血检单放到自己的裤兜里:“就是你弄错了。” “那我再去找找……” 贺予不理他,揣着那张其实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顶多能证明谢清呈被他上了一整夜的单子,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第60章 有欲念 第二天,谢清呈出了医院,回宿舍了。 陈慢虽然陪着他,却一直不怎么说话似乎有些状况外。 分别的时候陈慢站在谢清呈宿舍楼下犹豫地唤了声:“谢哥……”谢清呈:“……”但对上了谢清呈利的眼,陈慢最终还是嗫曘了:“你……你自己好好体息。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 谢清呈觉得陈慢的情绪很怪,但他没有往陈慢或许暗恋他这个惊悚的方向去想。他觉得陈慢大概是接受不了他一夜情的事情,这理由确实蹩脚,可除了用它来打发陈慢,谢清呈也实在想不到任何更合理的解释。 他堂堂七尺男儿,总不可能承认他被一个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男孩子睡了。 这事儿对谢清呈而言,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谢清呈静了须臾,说:“走吧,谢谢你了。”他要往楼上去。 陈慢撑着呆呆站在雨里,又一声:“谢哥。” “没、没事,您注意息。”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慢咬着嘴唇,憋了好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您和那姑娘还联系吗?”谢清呈顿了一下:“你会和一夜情对象有联系吗?” “我……我不做这种事。”但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谴责谢清呈不守男德似的,连忙摆手:“对不起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确实不应该做这种事。”谢清呈漠然道,“我现在也很因一时冲动而后悔。” 陈慢望着他。 谢清呈:“以后不会了。我觉得恶心。”他说完就上楼去了,陈慢一直有些泛白的脸色在听到谢清呈最后两句话的时候,才终于有了些血色。 整整一周后,谢清呈病恹恹的状态才彻底过去,但身上的吻痕还没全消,在学校讲课写板书时更要注意袖口是否拉严实,因为他的手腕上至今还有淡淡的勒印。 那是当时被缚住双手肆意侵入的证据。 谢清呈后来没有再和贺予联系过,贺予拖黑了他,他则直接删了贺予,医科大和沪大都是在校园内开车绕圈要很久的百年老校,要是真想对某个人避而不见,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他想,就当是做了场噩梦吧。 不要再回头了。 这世上有很多无奈又可恨的事情,最终往往得不到个令人满意的交代,再是恶心,有时候只要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结果。 谢清呈经历过很多,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午夜梦回时,还是会常常惊醒。病好了,烧退了就连那些伤口也在慢慢地意合,只是谢清呈原本就对欲爱抵触的内心变得更加病态。 他不受控制地反复梦到贺予那张笼在恨意和欲望里的脸,梦到他们做过的事,然后募地从床上惊坐起,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谢清呈终于面露惊慌与脆弱,大口大口喘息着,把脸深埋入掌中,汗湿重衫他点一根又一根烟,甚至吃安眠药入睡。 某天洗澡的时候他看到折腾的痕迹终于都消失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但他没有任何轻松的神态——他知道他被烙下了附骨之疽,对床事的怖惧和厌恶生长得越来越蓊郁。他的记忆在不停地刺痛他,提醒着他,他竟然曾在贺予面前那样失态,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发泄了。 一直压抑着,甚至已经不太有的欲望。 他叫过,颤过,失态过,这些回忆就像抽落的鞭痕,不断地刺痛他,羞辱他,折磨他。他不得不打开电脑,点出海月水母的视频,看着那些浮游着的古老生命,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他想,他不能就这样深陷下去。 几天后。 贺宅。 “回来啦。”贺家难得灯火通明,那温暖的光芒让贺予走进大厅时了眉,就好像一个已经习惯了冷清的吸血鬼,古堡的静谧和黑暗,才是他所熟悉的。 吕芝书和贺继威竟然都在。 贺予和谢清呈做过之后回过一次别墅,就是那天尾随谢清呈去了医院,却又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之后。 那时候他觉得心里不自在,特别空落,他当时刚被极致的刺激浸润过,马上又骤然一人,不免空虚,心烦意乱间就回了主宅,好歹有管家佣人陪着。 但第二天他就走了,后来他也再没回来过。直到今天。 贺予虽知道他父母最近会回沪州,不过他原本以为他们不会久留,他正是因为心情烦乱不想看到他们才又离开去避避的。 没想到等他再次回家的时候,吕芝书和贺继威都还在。他很不习惯这种迎接,因此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也许也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可他随即又意识到,他从来也没幻想过父母会回来陪他好好吃一顿晚饭。 他们是在他的妄想中都不曾出现的。 “外面冷吗?妈给你煮了汤,羊肚菌鲍鱼四物汤……” “妈。”贺予静了一下,这个人类最初学会的字对他而言似乎有些生涩,“我对这种海鲜过敏。”大厅里顿时变得安静。 吕芝书有些尴尬,朝贺继威看了一眼。 贺继威咳嗽一声:“没事,吃点别的,我让人给你做了开水白菜,吊了好久的汤头,你以前最喜欢。”贺继威虽然也不怎么和贺予亲,但他至少比吕芝书靠谱,他知道贺予喜欢什么。 贺予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人一起在餐桌前坐下了。气氛一时更僵硬了。 贺予不记得上一次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坐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太久了。他看贺继威和吕芝书的脸,甚至都是陌生的。 对他而言,父母似乎更像是微信联系人里的那两个头像,那些扁平的声音。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燕州?”贺予问。 “不急啊。”吕芝书立刻说,肥胖的脸上堆了甜腻膩的笑,因为堆得太满,甚至有些摇摇欲坠,“你弟现在也住校了,我们不用看着。何况贺予啊,你快把妈给吓死了,那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们——”她没有说下去,竟似更咽。 贺予冷眼看着,经历了电视塔事件,他的心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变得非常的冷且硬。 但他也懒得和他们多废话,最后轻轻笑了笑:“没事。我现在很好。”餐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画面看似温馨,实则暗潮汹涌。 “我吃完了,可以先上楼吗?” “啊,好。你去吧,去吧。”吕芝书虽然被贺予弄得不怎么舒服,但她毕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连对儿子都可以做到皮里阳秋,“好好休息,妈明天给你炖鸡汤好吗?” “……随便吧。”贺予淡道,离了桌,径自上楼了。 吕芝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上走廊深处。 贺继威:“你为什么忽然对他这么好。别说他了,连我都不适应。”吕芝书:“我对我儿子好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可是他亲妈啊……”贺继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起身:“我公司还有点事我明天得去趟青岛。”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你说,我想过了,之前是我欠他太多,我得好好补偿他,你也别出去太久,工作嘛,哪儿有孩子重要……”贺继威叹了口气:“.这话你嘴里说出来很让人怀念。” “像是你刚怀他的时候告诉我的。”贺继威笑笑,眼神很深,竟似有些难过,“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吕芝书:“老贺……”贺继威已经转身走了。 贺予躺在卧室床上,不用和吕芝书贺继威虚伪客气之后,他的眼神就有些散乱。 他看着天花板,和过去的一周一样,他一个人独处发呆的时候,就会捋着之前的事“咚——咚——咚——”不期然的,老宅的大座钟又敲响了。 声一声沉闷浑厚地叩击在他心里,就像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就像那个他站了很久,也等不来哪怕一个人的陪伴的十三岁生日夜。 想到那个生日夜,他不由地又想起了谢雪。 不但他的父母从没有多少关心过他,就连谢雪也只是他在极度孤独和极度病态中部分想象出来的一个人她是真实的,但又非完全真实的,得知了这一真相,他对谢雪的感觉变得很复杂。 其实一切都早有预料的,是不是? 他以前总是觉得谢雪记性不好,有些东西他还清晰地记得,可她却说没有印象。 他那时候还和她说,真不知道你这记性是怎么样考上大学的。 他从来就没怀疑过那些事情或许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一场他脑内的狂想。 那个“她”并不存在,并不全然真实。 甚至连他的潜意识,都知道他在进行着自我保护,自我欺骗。 他曾经写编导课的作业,写一个头七回魂的男孩。男孩死后的灵魂叩响了老师的门,他坐下吃点心,喝姜茶.然而等老师第二天醒来,桌上的饼干ー片未少暖心的姜茶也冻成了冰。 男孩根本没有来过,是假的,是一个不存在实体的魂他的大脑能编出这样的故事,难道不是在投射他自身对谢雪的想象? 故事里不曾动过的曲奇饼干,故事外不曾存在的生日蛋糕。 故事里冻成了冰的暖心姜茶,故事外一颗冷到连跳动都太艰难的心。 他的意识不是不知道。 甚至,他现在仔细回首,从一个梦醒者的角度看过去,他是能分辨出梦与现实的。 身在梦中时,梦醒不分,可一旦睁眼了,他能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就像谢清呈说的那样,谢雪确实对他很好,但那种好不是独一无二的,不是没有边界的。 她把他视作关系亲近的朋友,可是她有很多的朋友,并不只是贺予一个。 他从来都不是特殊的。 这是比谢雪喜欢别人更令他倍受刺激的真相他的感情支柱居然只是一场幻影。 连喜欢这种对于普通人而言再正常不过的感情,到了他这里,竟都成了奢求。 贺予胡乱想着,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息了,谢清呈过了痛苦的一周,他也没舒服到哪儿去。人类的肉体根本无法接受那么高强度的连续剌激,尽管心情很乱,他还是吃了几片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会所之夜后的第一次深眠。 这天夜里,贺予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一双堕人深陷的桃花眼,因这双眼之前诱他误坠过无数次桃花源,他一开始以为是谢雪。 他以为自己又在幻想了,他心里那些卑弱的希望又化作谢雪的模样来自我安慰。 可是梦境渐漸清晰,他蓦地惊觉那并非一双巧笑倩兮的眼。而是冰冷的,锋利的,仇恨的,刚毅的。又带着些狼狈和无助。 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包厢里被灌下了59度梅的谢清呈的眼。 梦因意识而生,明白了之后,他梦境里的一切都开始具象化。 他再一次看见谢清呈那具身体深陷在黑色头层软牛皮沙发中,皮肤苍白,像是被报置在黑丝绒珍宝盒垫里的晶石,白得几乎透明。那原本洁净的衬衫衣襟,全被红酒浸透,布料紧贴着肌肤,勾勒出紧实的胸肌,胸一起一伏。 谢清呈被他折磨得很狼狈,整具身体就像从水中打捞出来的,全是汗。那线条紧绷的,纯阳的,悍劲的火一般的躯体……在湿濡的水意里挣扎。 药性片刻不肯停歇地纠缠着他,谢清呈受不住了,难耐地扬起颈,手攀着沙发,仰着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手腕暴露,左腕上有一行纤细的字——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 那一行字,贺予从看得真切到模糊,最后什么都瞧不清,只觉得字如魔咒,摄魂出体,于是他鬼迷心窍地上前……手啪地被谢清呈握住。 桃花眼成了桃花瘴。 那一声贺予之前从未听过的,动情的,沙哑的叫声就这样在梦里又一次响起。 而后唇启喘息,眉眼迷离,颈部的青筋诱蛇般颤抖着,几近成妖,蛇蜕除落,露岀凡俗情欲,诱男人发狠啮咬,吞吃入腹,化骨缠绵。 魔到连骨血都不剩。 贺予醒过来时,整个人都还在激烈地喘着气。 手腕上的表冰冷地蛰伏着,镇着他汗涔涔的胳膊,贺予躺在别墅的胡桃木大床上,鼻息间冲入的是凉席特有的草木腥甜。窗外的天际才微微冲出一线蟹青色,连光的嫩芽都算不上,时候还早,凌晨四点多,别墅里的佣人们各自酣睡,只有他从梦中浮泅,直至清醒,后背的汗发冷,人发寒。 他腰上盖着秋季的薄毯,盯着嵌着黄铜片的天花板,这些黄铜衬片像是一面又一面的铜镜,他躺在床上就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贺予喉结滚动,眼晴一眨不眨,仿佛一具刚被梦魇吐出的躯壳。 可躯壳是不会有欲望翻沸的,少年知道薄毯下遮着自己未释然的滚烫孽债,从陆离光怪的梦里逾期到现实中来。 急求一些湿软温热的镇慰。 他的手指尖在床上微微动了动,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怎么会梦到那一晚的谢清呈呢? 他当时睡了谢清呈,自认为是没有任何情欲的,他只是知道这种方式最能让谢清呈颜面尽失,而他那时候很疯狂,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宁可自己跟着坠入泥潭,也要裏得谢清呈一身泥浆,看他面目狼狈。 他原是打算用那场因酒而生的疯狂报复,给两人的关系划上一个体止符的。 他甚至在那一夜所磨后,就像个约炮渣男,把谢清呈的微信都拖黑了,没打算再联系。 可为什么会又梦到谢清呈,梦到那一声让他连腰窝都酥麻的沙哑叫声?他又不是同性恋,他怎会陷入其中? 贺予闭上眼,抬手遮着额头,他越不愿靠近哪段回忆,哪段回忆偏偏不甘心地浮上来,薄毯之下掩藏着的欲念受到刺激,开始告诉他什么叫原始本性。 他忍着。 汗却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呼吸也变得浑浊粗重,他竭力地躲避着这种令他自己感到厌弃的雄性本能,却还是被扑杀在地。 他原本是很嗜血的,那一晚却嗜了男色之欲。在此之前他没有亲过任何人,没有抱过任何人,更没有深入过温柔乡,品过燃情水。 二十左右的处男开是很要命的,这时候的男孩子体力巅峰,好奇又重,空闲还多,大学城附近那么多酒店多少能说明点问题。贺予虽在很多地方很特殊,但确实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无法抵御这种人类从伊甸园里就被毒蛇诱惑着服下的欲望。 男孩子吃过了,吃到了,就——难免要想。 难免想要。 最终他受不了这种刺激,蓦地掀开了薄毯,米粗暴地抓过了手机。 解锁屏幕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透在耳中,却如鼓擂。 贺予僵了好久,才僵硬地挪动手指,在剧烈的自我挣扎间,点开了相册。 相册中保存着他拍下的几张谢清呈当时熟睡的床照,他看着屏幕,梦境瞬间与现实重疊。 照片的细节清晰,连谢清呈锁骨上浅淡的吻痕都能看到。贺予一瞬间就想起了当时两人抵死缠绵时的那种火热,耳边仿佛响起了当时唇舌缠绕的粘膩声音。 这些照片贺予在那天离开会所后就再也没打开浏览过了。 他不愿在结束关系后,对谢清呈依旧怀有某些欲望,于是就没再瞧。 然而这时候不知抱着怎样诡异的心思,他有把那个重重保护着的加密文件打开,在挂着遮光窗帘的别墅大床上,贺予举着手机,像是冷不防被什么重物扑倒了,压得胸膛都喘不过气来,潮湿灼热的画面将他摁在席间,撕开他的男性本性。 画面中谢清呈未着寸缕,额发凌乱,嘴角还有淤痕是他们接吻时贺予咬的……只一眼,贺予蓦地闭眼,一下子把手机关灭。 少年的热汗瞬间淌了一身。 他疯了? 心脏砰砰直跳。 跳得越来越荒谬,他也越来越恶心。 真是疯了……他又不是同性恋! 对,自己一定是没睡好,又病了,疯了。 贺予丢了手机,铁青着脸下了床去,赤着脚帯着一身热气进了浴室,冰冷的水声一直响着,冲了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出来之后他就把手机从照片页面退出去了,躺在床上额发湿漉漉地刷了会儿社交网站,想要尽快分散注意。 夜间的互联网并不寂寞,无眠的人们都还在上面释放着灵魂的花火。 贺予刷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地就在搜索栏搜了“谢清呈”三个字。 ……人有时候放空了就会这样,会在笔记本上下意识地涂写脑海中回荡的名字,打字也一样。 但无意识地输入谢清呈的名字,对于贺予而言,还是接受不了,觉得真邪了门了。 贺予回了回神,就想退出去了,但在退出去之前,他然注意到了一条消息。 第61章 有情绪 那是一条施压帖,直接艾特了沪州医科大学,要求谢清呈离职。 贺予仔细看了一下。 随着广电塔事件的发酵,被盯上的已经不仅仅是谢清呈和他身边的人了。 乌合之众带来的压力有时可以造成雪崩,连沪医科都受到了波及。 不断有群众写信,在网上发帖,找有关部分投诉,质疑沪医科不应该聘用这样一个教授。且不说谢清呈和那些黑恶势力会不会有关系,光是冲着他讽刺秦慈岩的那些话,他就不应该在秦慈岩的母校任教。 这条是转赞评特别高的一条,其他乱七八糟还有很多。 贺予冷漠地看着,他觉得,谢清呈这是作茧自缚,活该如此。 谁让谢清呈说了那么残忍的话? 可是当他关上手机,无声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时,他又觉得他们骂他,他其实并没那么高兴。 那是他和谢清呈的私事,他觉得世上唯一能够因为精神病言论要谢清呈付出代价的人,只该是自己。 这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真是多管闲事。 但事情终究不像是贺予想的那么简单的。 几天之后,此类帖子越来越多,到了沪医科无法回避的地步。 学校的领导思量再三,还是找了谢清呈谈了话,想问问当初的事情有没有什么隐情。 谢清呈的回答,和他之前在老宅里对谢雪一行人的回答如出一辙,这一次甚至没有任何的停顿,他说,没有。 “我当时情绪冲动了点。说话没有经脑子,说的重了。没有隐情。” 领导叹了口气,很惋惜地:“唉,谢教授啊……” 就让谢清呈去了。 这样的事,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一次言论不妥,谢清呈嘴上说的很刻薄,但究其根本,他也没真的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人们甚至连他拿药品回扣都扒不出来,只能说“听说他故意给患者推荐贵的药”,或者“听说他做一次手术就要收患者五位数的红包”。 但事实上只要稍动脑子,用一用眼睛,就会看到谢清呈并不是个外科医生,他根本不动手术。可惜要看到谢清呈个人简介上的“心理医生”四字介绍,大概需要买个显微镜,而键盘义士们向来坦荡磊落,两袖清风,故而囊中羞涩,并不能斥巨资购置。 所以他们看不见这四个不重要的大字,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再者说,视频里因为牵扯到了秦慈岩,秦先生国士无双,说的都是体谅患者的话,做的都是病人为重的事,谢清呈与他就职于同一医院,后来又去了秦慈岩年轻时任教过的沪医科就职,两相对比,谢清呈顿时举止如狗,该遭唾弃。 于是舆论风浪迟迟不息,最后校方明知傻逼,也不得不做出些表态。 深秋转冬时,谢清呈接到了沪医科的处理方案—— 停职检讨。 校长也很滑头,没说具体停多久,大概是想等舆论过了之后就马上把谢清呈拉回来干活。 停职也好。 谢清呈想,他的精神状况现在真的太差了,这多出来的时间,正好给他自己调整一下心态,这不是辞退,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 而谢清呈停职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很快地就在关注这件事的人群中传了开来。毕竟沪医科做出这个决定原本就是为了平息风浪,所以校官博第一时间发了公告。 这条公告谢雪看见了。 陈慢看见了。 两人都火急火燎地给谢清呈打了电话,又都被谢清呈给三言两语打发了。他手里还抱着一只装了办公用品的纸箱子,要边打电话边拿着太沉,实在懒得和这二位废话。 谢清呈走到校门口停着的破车边,把箱子往后备箱一扔,按了钥匙正准备上车回陌雨巷老宅去好好睡一觉,等睡清醒了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安排停职的这段时间。 但车门拉开,腿还没迈上去,谢清呈就看见一个青年站在停车场旁的一棵老樟树下。 ——贺予。 会所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了,谢清呈被他折磨得太厉害,这十几天,他一直在药物和尼古丁的帮助下尽力地逃离贺予带给他的阴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贺予似乎也没打算再出现在他面前,谢清呈觉得这事儿就要这么慢慢过去了。 他永远、永远,都不用再见到这个人。 但贺予此刻又真实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和十多天前一样,满身满眼的危险气息,是一个与过去气场再不相同的姿态。 谢清呈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撕开了所有好不容易结痂的心理疮疤,那些疯狂的,扭曲的,炽热的,耻辱的回忆,在两人目光对视间,一下子全涌在了眼前。 “……” 谢清呈想当没看见。 但那年轻男孩子好像是特意跑来落井下石,背靠着扶栏,手插在裤兜内,正神情莫测地望着他。 贺予说:“你停职了。” 谢清呈理都没理他。 停车场没什么人,贺予也不必伪造出他往日在人前平和的模样。 他往前走了几步。 谢清呈真是看在他的枪伤,看在贺继威的面子,才没有要了贺予的狗命。他沉着脸:“让开,你挡着我出库的道了。” 贺予根本不理他,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谢清呈,半晌,轻声道:“谢清呈,你已经年纪大到听不见我和你说话了吗?” “你再不让开我他妈上车撞死你。” 贺予目光幽幽的,不依不饶地在他脸上踅摸,忽然笑了:“你撞吧。” “要我给你系安全带吗?” “……” 见贺予确实不打算腾地,谢清呈也不打算走了,砰地甩上车门,大步来到他面前,这十几天来日夜折磨着他啮咬着他的愤怒和耻辱感在这一刻全涌上心头,在眼里烧成了一片烈焰:“贺予我他妈的告诉你,你心理有问题找你主治医生看去,病得太重就去宛平路600号申请一间病房,别在这里披着张人皮招摇过市,你这个畜生。” 贺予的唇角弧度略僵,侧过身子,倾身贴谢清呈耳边:“谢清呈,告诉你。我现在没有主治医。” “以前倒是有一个,我信过他,然后就被欺怕了。” “……” “另外,您和我说话的时候,最好轻一点,毕竟我是畜生的这个秘密,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 他侧着脸,偏着头,嗓音压得低,说话时隐约露出一点细小的虎牙。 “现在啊,是您风评差,我名声好。您指责我,旁人只会觉得有错的是您。您都这样了,就别再给自己找更多的不自在了,好不好?” 这个姿势旁人看过去,只会觉得他俩关系亲密,学生在和谢教授说什么男人之间的悄悄话,并不能瞧见表象之下的暗流汹涌。 贺予说完之后抬起手,拍了拍谢清呈的脸。 这一下是真要命了。 会所一夜后,谢清呈就无比排斥与贺予的肢体接触,他像是被十万伏特的电流击着,又像是应激反应,刹那面色惨白如雪,猛地将贺予的手甩开:“你到底想怎样。” —— 他到底想怎样呢? 其实贺予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热,心里很热,身上也热。 且不说他对谢清呈的个人人品怎么看。也不说网络上的那些事情。 这些都不是最让贺予迷茫或无措的。 其实今天驱使着他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来找谢清呈的,是另外一个事实—— 他这几天发现,自从那晚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冲动心烦之下,瞧了手机里谢清呈的照片做了某些举动之后,他就好像上了瘾。 哪怕知道不应该,哪怕他自己也很恶心,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每天早上晚上,甚至夜里醒来,都要看谢清呈的那几张照片,然后一边想着那一晚上的事,一边疯了般发泄着心口几乎要把他逼疯的热意。 已经好几天了。 对于自己这种离谱的行为,贺予最后归咎为人类正常的反应。 他这人很爱干净,很高傲,不喜欢碰那些肮脏的男女关系,虽然在学校里男的女的都有喜欢他的,每年收到的情书都可以当废品卖,但他从来没什么兴趣去做这种事。 可在荷尔蒙最活跃的年纪,一旦做了,沉溺其中也是正常的。 因为确实太享受了。 他想,这就是雄性本身的欲望而已,他只是因为第一次本性是阴错阳差在谢清呈身上释放的,所以就自然把这种灭顶的愉悦和谢清呈关联在了一起。 他当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心同性恋。 然而,此刻面对谢清呈锋芒尖刻的逼问,贺予又确实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得知男人停职后,特意跑过来落井下石。 对一个都已经拖黑的路人,有这样的必要浪费时间吗? 贺予原本只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他,现在在谢清呈那双冷锐的桃花眸逼视之下,他渐渐感到很难堪。 这种难堪让他阴郁,让他刻薄,让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一个理由,能够反击谢清呈。 最后他总算勉强拾掇出了一个还算像话的。 男生淡道:“……嗯,让我想想。也许是因为听说你现在没了工作,所以我想来返聘你?” “贺予,你他妈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谢清呈比他更森然,“我没有失业。” 男生平静地看着他,一点也瞧不出对男人有别的想法:“你停职也不知道要停多久,那么你要靠保底工资过活吗。” “我拿残疾人补助过活都和你没任何关系。” 贺予笑笑:“谢教授,您确实和我一点私人交情也没,但我想了想,您人虽挺讨厌的,医术却不差,纯粹的雇佣您,也没什么不好,算是废物利用。” “当初是我主动辞职的,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觉得我还会回去给你看病?” “啊,您好像误会了。”贺予依旧温文尔雅,吐出的字句却极欠揍,“给我看病还轮不到您。” “之前收容庄志强的那个疗养院,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让您有个职位。”贺予神情寡淡,任何一个人看着他这张正经脸,都不会相信他曾在宿舍床上对着谢清呈的几张照片做过那样荒诞不经的事。 顿了顿。 “也算之前在会所一时冲动冒犯了您,给您的一点补偿。” 太无耻了。 谢清呈鼻梁上皱,面目如豹,蓦地火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什么补偿——” “那晚上……” “那晚上发生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 “……” 贺予原本也想把那一晚的事揭过,毕竟他没打算和谢清呈再继续这种变态的关系,更没打算承认他第一次搞的是个男人。可这话谢清呈比他先出口,他却又不乐意了。 贺予慢慢地眯起眼,终于有些窜火了。 他的手蓦地撑过去,将谢清呈抵在车窗和自己之间:“谢清呈,你是不是阿兹海默?” “你他妈帕金森!” 贺予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眼神愈加幽暗:“谢教授,沪州的生活成本这么高,没记错的话,您之前的工资刚好够您一个月的花销吧?还要买书买文档,贴钱搞科研,顺带替谢雪存嫁妆。谢雪万一以后看上个富二代,要想让他们家满意,嫁妆的金额我算算……” 他静静算了一会儿,抬起黑眼睛,平静又近乎怜悯地瞧着谢清呈:“您好像得从秦朝就全年无休打工至少到2200年。” “……” “其实来我这儿过渡困难时期也没什么。”他声音更轻了,用只有谢清呈能听到的嗓音在他耳边说,“我这几天想过了。您好歹是我睡过的,虽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感觉最好的那一个。但那晚上我睡了您那么多次,您也勉强可以算是我的人了。我对您负点责也是应该的。” 谢清呈几乎都要疯了,贺予那种把他当个女人对待的态度,让他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 他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杀了贺予。 什么贺继威,什么枪伤,什么过往……他都不想管了,他是真想要贺予的命。 他的情绪无疑正确而彻底地传达到了贺予的眼睛里,贺予有种模糊的直觉—— 他觉得谢清呈简直想把自己一口咬死。 但那种恨不能嚼血吞肉的愤怒中,却又好像夹杂着一缕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一闪而逝,他都未及看清。 谢清呈最后好像就是靠着那一缕情绪,把自己的恨意生生压下。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贺予,你别笑死我了,你那天什么表现我喝高了但我都还记得,你睡过很多人?你他妈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以为我只和你睡过我不懂我看不出来是吗?是你没经验还是我没经验,你骗的了我?” 贺予脸色铁青。 他森然道:“我就是和人睡过,和很多人。” “那你他妈的真是杀人犯啊,难道之前和你睡的没告诉过你,你技术差得能要人命?” 这可是十九岁二十岁处男的死穴。 贺予知道自己技术肯定不好,但越不好就越要装,越不想让人说,他顿时被触怒了。 男生猛地把谢清呈拽过来,把他压在车上,眼都红了:“我技术差?那晚上是我把你弄出来了四次,你敢说我技术差?” “你他妈要点脸。”谢清呈忍着浑身的不适,抬手拍了拍贺予的面颊,“那晚上发生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用不着我来提醒你,换条发情的狗也不比你逊色。” 贺予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拆了,一字一顿地:“看来没找条狗陪您,还是我的不是,是我没伺候好了?” 谢清呈狠将他一推,不愿再与他纠缠:“滚吧你。” “……” “滚。” 贺予怒极反笑,叫住他:“谢清呈。” “……” “你别那么意气用事,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整个沪州现在除了我,没人敢收留你。” 谢清呈蓦地回过头来,神情冰冷异常:“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哪怕饿死,都用不着你来同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每天蜷在你的蜗居,吃泡面?” 他正无比讥讽又怨恨地俯视落魄的男人,忽听得背后一个出离恼火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重重的东西就砸在了贺予的后脑勺上! “你怎么不去死啊贺予!神经病!” 贺予被砸得极痛,原来又是一只厚重的坡跟女鞋。他眼神阴霾,一回头看到谢雪怒气冲冲地奔过来。 他和谢清呈都惊到了。 有一瞬间谢清呈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贺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俩私下再怎么恶心对方,也没打算把两人之间的丑事抖到人前。尤其不想被身边的人知道。 但谢雪跑得近了,他们俩看到她愤怒却没什么惊讶的表情,知道她估计来得也不久,或者贺予说那些肮脏下流话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所以她没有听见。 光是她听见的内容就足够她愤怒了。 什么蜗居?什么整个沪州只有我敢收你? 如果不是她今天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贺予能和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相信贺予会有这样衣冠禽兽的一面,更不相信她哥和贺予之间的相处还会有这样的模式。 她原本就因为谢清呈最近的遭遇伤透了心,护哥宝的心态完全被吊起来了,此刻见贺予都对谢清呈变了态度,这样落井下石,她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扯开贺予,双手张开拦在谢清呈面前,眼睛里好像会烧出个火焰山来:“不许你顶撞我哥!!” “……” 贺予看着她气吞山河的样子,一时无言。 她到底以为她有多大的斤两? 从前他让她,护她,暗中欺负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帮她,所以她才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不知天高地厚。 可如果他不在乎她了呢? 收拾她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要难。 她敢拦在他面前,拿东西砸他,和他叫板? 贺予简直觉得有些可笑了。 但是,谢雪终究是谢雪,哪怕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的慰藉幻想,她也是一直以来对他最好的那个同龄人,他的心从剧痛到麻木,至今日似乎再无更多期待,可他到底不会真的对谢雪动手。 贺予只是近乎冷漠地看着她,唇角扯了扯,冷漠里又带上些讽刺。 “你不识好人心么?我这是在帮他。” “你帮什么啊你!你就是在冷嘲热讽!我都听见了!”谢雪像只炸了毛的母狮子,用贺予从未见过的凶悍,怒喝道:“你为什么忽然这样对他?你也信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是不是?我告诉你贺予!你用不着恶心我哥!他停职就停职,我们家还有我呢!他哪怕不工作,我都可以养他!” “……”谢清呈看着她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大老爷们惯了,很少会对妹妹说任何的软话,也不太习惯于细细咂摸亲人之间的温情。但这个时候,有种软洋洋的东西还是在他坚实的胸腔内蠢动起来。 贺予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幸好没被砸出血。 他阴郁地看了谢雪一眼:“你那点实习工资有多少?够你买烤串的吗?” 谢雪铆足劲:“要你管!你怕是有什么大病!大不了我不吃烤串!这辈子我都不吃烤串也死不了!你走开!” 见贺予盯着谢雪,眼神愈发不善。 谢清呈把谢雪拉了过来,谢雪还在情绪激动地咒骂:“有俩臭钱了不起啊!有钱了不起是吧?啊?!就知道羞辱人!你信不信我这学期让你挂科!综合日常我给你扣到零分我!你以为你谁啊贺予!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有病这么渣!神经病!渣男!” 神经病在贺予这儿几乎就是龙之逆鳞,更何况出之谢雪的嘴,就更加诛心。 贺予神情比刚才更阴冷了:“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她就算骂你一百句,你能把她怎么样。” 说话的却是谢清呈。 谢清呈把谢雪拉在自己身后,逼视着贺予,声音不响,语气却极冷硬:“有我在这里,你能把她怎么样,贺予。你想怎样他妈给我试试。我今天弄不死你我和你姓。” “……” “你不要忘了,我现在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名誉对我而言也不重要。除了谢雪,我没什么可在意的。你要敢动她,我就跟你玩命。” 贺予:“……” 谢清呈安抚了女孩两下,眼睛却仍盯着对面的那个青年。 “上车,谢雪。” 谢雪还气得要死,不依不饶的:“贺予你妈的——” “不要说脏话,上车。” “……” 谢雪被硬塞进了车内。 谢清呈砰地把副驾驶的门给她关上了,抬眼再次看向贺予,锐利的目光从眼中转到眼尾,瞥过去,桃花眼上浮,落拓成一个再鲜明不过的三白眼。 他就这样白了贺予,然后绕过去要往驾驶位走。 走到贺予身边时,贺予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谢清呈,你……” “我最后和你说一遍。”谢清呈一字一顿,“你立刻从我眼前,给我滚。” 他说完猛地甩开贺予的手,走路带风上了车,狠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 贺予在车窗外阴沉着脸,目光下垂,看着里面的人。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外面说了些什么。 谢雪想降下窗户骂他,被谢清呈制止了:“不用理。” 谢清呈目光冷的可怕,他不再看贺予,对谢雪说:“回家。” 第62章 真香 兄妹俩相依为命,在贺予面前走了。 他和哥哥闹翻,和妹妺也没好结果。 贺予阴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好像和其他人从来都没有太紧密的关系。甚至连和他的父母,弟弟,都淡得像是白水。 只有谢雪和谢清呈,曾与他来往最深。 他好像连在欧洲时,都没有现在这么不适应过。 因为那时候谢雪只要生谢清呈的气,就会找他打电话,小小地吐槽谢清呈的独裁专制,两人一起开着玩笑说一会儿,贺予心里的某种块垒,好像就能在这种对话中被慢慢宣泄掉。 实在闷得慌的时候,他还会发个仅谢家兄妹可见的朋友圈,佯装头疼脑热。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发此类消息,谢清呈就一定会出于职业本能,回他一句“吃药。”然后他就可以理成章又无比高傲地回复“没事。”那他的内心就更痛快了,神经病都在短期内不治而意了似的。 但现在,都行不通了。 贺予开始在这样的寂寞中,习惯于上网搜谢清呈各种的消息,真的假的他都看。 他发觉自己虽然是个黑客,但却远没有那些网友那么会丧病地扒人。他居然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如谢清呈读初中时居然经常打群架。 比如谢清呈父母去世后,他居然曾经休学过一阵子根本不回家,妹妹也不管,好像独自去了燕州,同学听说他还在那时候好像去过什么夜总会鬼混,后来出了点事,不知为何大半年都音讯全无。 当然还有一些一看就很假的,说谢清呈爸妈是黑警,谢清呈其实是黑帮老大。 除此之外,事情还越演变越离谱了,谢家兄妹的各种私人信息被泄露得越来越厉害,谢清呈的照片也越来越多,那天在陌雨巷外被人拍的,走在路上被人拍的,和谢雪吃路边小店被人拍的……甚至还有从他同学那边弄来的校园照。照片上少年谢清呈侧着脸,神情严肃,看得出从小就不怎么爱笑。 贺老板把这些照片一张-张地全部保存下来笑纳了,作为友情回报,他把那些人的信息端一个一个都黑掉,还设置了一个在线木马。言论上的事情他没兴趣管,但只要传播谢家兄妹的照片和私人信息,他就让对方电脑瘫痪手机死机。 爱德华贺予为此编写的病毒程序指令是:传播此类内容设备格盘,发布此类容设备程序全启,直至烧掉电板。 没人能在互联网信息领域和他撒野,他是在国际排行前五浮动的大黑客,甚至在技术上长占过第一,因为他不犯案,不闹事,只是黑着玩,才于暗网综合排在前五。 但毋庸置疑,他在这方面手段堪称恐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一个能和他真正实力对打的哪怕广电塔案的那个黑暗组织高价雇佣的黑客都只能被他碾压当时他们手里有正版设备还能被贺予用盗版不完全设备拦截,要不是后来用了视频分散他的注意力,可能最后他们只能跪下来哭着管他叫edward爸爸。 只要进入信息领域,那就是贺予的天下。 但黑客老师的尊严没能维系太久-对,计算机系统安全是没人玩的过他。 可他没想到网友的言论有时比他的技术更缺德——贺予干干脆脆断掉了所有传播链后,再刷微博时,突然看到了这样一种说法:“大家发现最近那个病毒了吗我们发现了问题,好像只要传过谢清呈私人信息的都他妈中招了!谢清呈是不是个黑客啊!“太可怕了吧这个男的。” “我感觉应该不是他,但肯定是他身边有人。” “肯定有人啊!之前广电塔不也是黑客作案吗?谢清呈肯定和顶级黑客有关系,你看现在网上干净净,一点他的私人信息都没了。 “天,那谢清呈还挺有手段的,没准是他哪个小情人干的,之前不是传他是gay吗?黑客多半都是年轻男人搞不好就是医为这个他才保护他,他小老公看不得他被肉。”贺予:“……” 他本来想当没看到的。 网页都已经退出去了,想想又不甘心,还是返回去在那条“小老公”的高赞微博下面回复“放你妈狗屁。”恨恨地点了出去。 他才没有保护他,谢清呈那样欺骗他,看不起他…他还刚和谢清呈吵完架,被他和他指着鼻子骂成那样,他又不犯贱,为什么要帮他? 他也不是谢清呈小老公……这什么恶心称呼。 贺予心又堵了。 他觉得自己被刺痛了。 实话说,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个心思,做这样的事情。 而且他最近依然常常想起那段床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面隐约还有当初文身失败后的伤疤,浅淡的褐色。 谢清呈手腕上也有文身,细瘦的字体绕在腕上像链子像蛇。 在谢清呈难耐地反抓住床单时,他曾扣住过谢清呈的手,两个人的手腕厮磨相蹭,十指热汗涔涔地交扣时,那文身仿佛要把他们的手紧绕在一起不离分。 贺予又被自己恶心到了,他摇了摇头,打开抽屉吃了颗药,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洗个脑催个眠,把这段记忆给删掉。 真是太荒唐了……“妈呀,累死我了。”这个时候宿舍门忽然开了。 回来的室友是年纪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人生追求就是死在姑娘们的温柔榻上。 而以他最近一天据说约炮三个网红的勤恳程度来看这个目标显然已经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微笑了。 “真见鬼,新认识的那个漂亮姐姐如饥似渴,欲求不满,我腰都折了她还嫌不够,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大吃顿生蚝补补,兄弟们,你们快看看我这面黄肌瘦的样子,唉,迟早精尽人亡啊!” 打游戏的胖仔从厮杀中匀给他一大白眼:“妈的,凡尔赛啥呢?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花花公子美滋滋地对着宿舍的落地镜自照:“哎呀,好累啊,明天还要再约一对姐妹花呢。”胖仔骂人:“花个屁!你没得花柳病真是中国医学界+大未解之谜之!”两人一个笑嘻嘻,一个骂咧咧,唇枪舌剑好一番,向来不太爱参与到这种话题中的贺少忽然咳了一声。 胖仔和花花公子对视一眼,都以为贺予对他们俩这种粗鄙的谈话有意见,于是不吭声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贺予放下书,想了想,回头望着花花公子,那瓷白的脸上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意图:“我问你一件事好吗?” “你、你说。”贺予优雅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膝头放着一本英文精装《夜莺颂》,问的却是:“你有没有试着约过男人?”这也难怪对方一愣,半天缓不过神来了。 傻了好久才回答道:“没有,开玩笑,我纯直男,纯的!纯直男就根本不会约男人。” “贺予继续问,语气更温柔了,甚至温柔的有些可怕,“那纯直男做梦梦见男性,你听说过吗?”对方又愣了愣,然后在贺予和善的注视下果断道:“没听说过,谁啊,太搞笑了,这人肯定gay。” ……“贺予我和你说,如果有直男告诉你,说他梦见过男人,你万记得提防他,这年头这种傻逼深柜太多了?你怎么了?什么表情?”贺予淡淡笑了一下,垂了翘睫毛:“……没事。没什么。”无人窥见他眼底之色,似地府阴森。 贺予想,这花花公子的话也是不能信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花花公子第一次开不是在一个男人身上所以他当然不懂。 可是让他心情沉郁的是,他最近想要再一次感受那种疯狂快意的欲望越来越强,梦到那一晚上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次醒来,看到一片极致刺激后的罪证。他都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少年初尝禁果,血热气盛,开了就容易上瘾,容易欲罢不能。 谢清呈是他第一个经历过的人,所以他本能地会标记这一具身体。会习惯于回想那一夜的事情。 他这样说服自己,每个湿热的早晨,他醒过来,在学校发的枕被躺着,拉起遮光帘。 他着嘴唇,在宿舍床上,想着谢清呈刚毅修长的身,骄做在黑暗混乱的夜色里,想着他们如雨季的兽,深陷在凌乱湿的交颈间,他回忆着当时的滋味,然后在室友的鼾声中闷头大汗,对着谢清呈的照片,将自我无声而激烈地发泄。 而这之后的贤者时间,他又会无比的后悔,甚至入自我厌恶。 贺予想,自己真是疯了。 他就这样沉溺于堕落中,有一天,男生居然还觉得男人的照片不够看了——毕竟当时拍的就只有一张半身照,几张脸部特写,虽然吻痕生动,但其他部分得全靠回忆和想象,确实不能让人一直满足。 于是他拿起手机,打开了黑名单,迟疑片刻,点开了谢清呈的头像,想看看谢清呈最近发了什么消息没有,来点新鲜的。 结果他发现谢清呈把朋友圈给关闭了。 男人的朋友圈只剩一条淡色的线,仿佛谢清呈在不悦时,在性压抑时,那薄薄的,紧抿的唇。 “贺予伸手触摸那一道线,眼神危险。 这世上没有贺予想要破解却解不开的社交软件,没有他想看却看不了的状态内容。 网友口中的保护谢清呈信息安全的“小老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动手花了不到半分钟,就无耻地攻破了谢清呈的微信屏蔽。 可黑客技术施展之后,踏入谢清呈的朋友圈,“小老公”晃晃悠悠也并没有寻找到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谢清呈已经很久没有发过动态了,最后一条还是一个校务转帖。 对,这世上没有他想看却看不了的状态内容一除非对方确实没发。 贺予最后还是悻悻地关了手机。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子,贺予戒毒似的,一直想要戒掉这种感觉。 可是就和瘾君子一样,他的内心虽然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身体却受不了诱惑,感受过极乐便太容易复吸。 贺予为此还特意上了p站,浏览了几部异性片,试图找回一点直男的自我修养。 但这办法却也无法奏效。 平心而论,p站热度最高的几个女演员确实不错,长的好看,身材曼妙,声音也很好听,可惜他直到审完所有高分片子都还很冷静,甚至还就着女演员的表演,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整杯现磨咖啡,就像个无情片员。 他经历过的真实,并不是屏幕里那样的。 那一晚的记忆,概括起来就是湿热,疯狂,爽。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谢清呈这男人看着挺高挺强悍的,但腰却那么细瘦,他手一握,就生出一种会把谢清呈握碎捏坏的刺激感。 谢清呈又是容易留的皮肤体质,手腕上一道勒痕,绳子解了好久,竟也是消退不掉。 还有谢清呈的声音,涧中泉声似的,很轻,却能穿石,贺予那么硬的心,生生地被他那低沉沙哑的男性嗓音凿了一个缺口,热意汨汨地往外涌流。 贺予之前从来想象不了谢清呈这个样子-这个冷锐悍戾,身上总是着烈性烟草气息的纯爷们,会失了神,乱了眸,疯了般和他在人性的深渊泥淖堕落下去。 太热了……所以每一次戒断都是失败的。 他戒不掉他。 贺予有几次对自己发了气,都气到在贤者时间把谢清呈的照片删了,可一动情,他又忍不住利用黑客技术将之复原。复原以后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悲,这就张脸,一个连腰都没拍到的半身,漂亮是漂亮,谈得上什么刺激?再结合当时他“拍完两散”的心态,这切居然煽情的仿佛是在与爱人离别前,缠绵后,留下用以慰藉欲念,永寄相思的清晨睡颜。竟是怅然更多。 可贺予偏偏就是在这怅然里如此沉迷,沉迷到甚至有些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心。 他没有办法,他因那惑乱人心的欲望,受不了回忆的勾引,于是又想用枯槁的嘴唇狠狠吮吸上那蚀骨浊心的鸦片——一吸之下,那一晚的声色顿时化成无尽青烟,将他的身子严丝合缝地包裏其中,成了他怎么也挣脱不了的茧。 贺予觉得自己真是病得太重了。热毒,瘾欲。谁能解?他心里是清楚的。 但是那个人连一点鲜活的动态都没有。贺予手中拥有的,竟就只剩那几张黑暗里拍下的,残缺的艳和欲。还有从网友那里搜刮来的,同时被他从整个互联网端掉的一堆绝版照。 可惜网友上传的那些照片都不算太好看,根本没本人好看。 怎么拍的啊?废物们。 “小老公”对网友们很失望,烦的厉害。 人的阈值是会随着刺激不断提高的。 终于,看得见摸不着的“网络谢清呈”彻底满足不了少年了。 男生躺在宿舍床上,开始后悔。他一想到谢清呈还没停职的时候,自己只要开不到十分钟的车,从沪大到沪医科办公室,或者是教室,他就能天天看到那个男人。 他就会莫名的有些懊丧。 他之前,是为什么一直不肯去呢? 看一眼又不会变成同性恋,能让自己舒服的事情,为什么不饮水解渴? 他如果当时去了,就能看到那个和他在黑暗里疯过的男人,西装妥帖一丝不苟地站在讲台上。那张曾经在自己耳边发出过破碎低沉的喘息的嘴,在讲述冷静的言论和正经的知识。 贺予熬得睡不着。 终于,在又一个夜晚靠着想谢清呈释放压力后,开了草上了瘾的死处男蓦地起身,再次把自己关进淋浴房冲了半天。 当他拧上宿舍的廉价淋雨蓬头时,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很乱。 他想,再这样下去不行。 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他再多看看谢清呈现在的样子,再和谢清呈多吵吵架,最好再被他骗一次,那他定就会和初见时一样抵触他,嫌憎他,觉得他身上的消毒水气息难闻,恨不得离他远一点。 对,一定是这样的。 这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贺予想,他得再去会会谢清呈。 机会很快就来了。 校园剧《百态病生》经过一系列的补拍和后期制作,将在下周五被搬上学校的校内剧院。 那一天,剧院里会安排沪大和沪医科的学生共同观看演出并且颁奖,而作为负责人之一的谢雪,她必然会参加这一次活动。 贺予打听了一番,知道谢清呈也会来,连几排几座他都弄了个清楚。 谢清呈之所以会来这种热闹场合,是因为最近又爆出了几个大社会热点新闻,广电塔的事已经从风口浪尖慢慢地降下去了,关注的人不再那么多,沪大的剧院又很宽敞,上下三层,容纳好几千人,过程中又黑灯瞎火的,不太有谁会去注意他。 “你要订座吗?”替他打听情况的学姐问他,“你是参演,你应该有vip最前排的座位是不是?” “我有朋友要来。”贺予说了个谎。 学姐:“哦……” “麻烦您帮我留b2230这个位置。”学姐自然很愿意帮帅哥这个忙,很快地通过学校內部的票务系统,把校内剧《百态病生》首映的票子给贺予打了一张。 b2230就是谢清呈后面的座位。 贺予拿着这张票,看着票上劣质打印机戳上的时间日期,心中默默地有了些期待。 等首映的那一天,他早早地就去了沪大校剧院,入了座。 等了很久,他前面的两个座位一直没有人。 电影已经快开场了,照灯一下子熄灭,封闭的观影厅内只有几个观众席上散出的手机幽光,片刻后,大银幕亮起,广告开始播放,五光十色的散光在黑魃魃的大厅内流淌。 这时才有人卡着点到了剧院内。黑暗中贺予看不到谢清呈的脸,只看到了他一个模糊的侧影,但只要一个侧影就够了,他就能认得出来。 可令贺予没想到的是,谢清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个一直和谢清呈走的很近的小警察,竟也跟来了。 第63章 不,他不香 《百态病生》校园首映日定在了周五,那警察恐怕是特意请假陪谢清呈来的。 剧院光线偏暗,贺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戴着棒球帽,戴着黑色口罩,沪大这种打扮的人也不少,因为艺术学院有很多童星出道的明星入学,他们在校内也常作这副打扮。寻常的那种帅学生有些也不喜欢抛头露面,黑罩和帽子是标配。 所以谢清呈并没有留意到后面这个男生。 “陈慢,你的爆米花。” “谢谢。” 贺予双手抱臂靠在软椅上听着,一边眉毛挑起。 陈慢。 原来这个条子叫陈慢啊…… 贺予忽然想起了之前他替谢清呈接的那通电话。当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对,就是这个名字。 他原本就有些冷的面庞更降了几度,黑罩和帽沿之下的那双杏眼几乎都凝上了寒霜。 他继续不吭声地,漠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知道陈慢是谢清呈的熟人,但是熟到这个地步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百态病生》是沪医科和沪大联袂制作的双校庆电影,只在校内播放,也就是说,回馈的观众仅仅是沪大和沪医科的学生。 有这警校毕业的条子什么事? 再者说,陈慢他做了什么吗?他是这剧的动作指导还是警务支持?都不是。 那他来凑什么热闹。 贺予的心态现在其实挺扭曲的。 他一方面咬死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认为自己对谢清呈的那种渴望无非就是正常的生理渴望,他怀念的是那种疯狂的欲念纠缠,而非是谢清呈这个人。 但另一方面,他又因为男性的独占天性使然,觉得自己吃过的东西别人就不能碰了,哪怕是自己不要的,也轮不到其他人沾手。 所以他现在看陈慢的眼神就是很冷,狼在盯着觊觎自己猎物的鬣狗似的。 陈慢觉得自己脖子一刺,本能地摸了一下,回头看看。 谢清呈:“怎么了?” 陈慢:“没什么……忽然有点发毛。可能空调开低了。” 他就在谢清呈旁边坐下了。 电影开始。 单元剧,一个个小单元切开来是个独立的故事,但又有一根暗线在其中穿引,将故事里的人和事最终串联起来。 电影有两个小时,同学们看得入神,因为参演的全是自己学校的人,遇到某些劲爆的情节,大家难免要和当事人起哄,因此剧院内比正常影厅要热闹许多。 贺予全程也没怎么看电影,就在那边后面看着谢清呈。 他特意定了谢清呈侧后方的位置,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谢清呈的脸。 在荧幕的闪动中,那张轮廓硬冷的面庞犹如覆着轻纱,轻纱的光芒变幻莫测,让谢清呈的面容看上去如同沉在水里的珍物,紧绷的皮肤散发出淡淡的柔泽。 贺予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他真的不好看。 他这样想。 如此近距离看一个冷漠男人,那简直就和自我惩罚一样痛苦。 但他目光倒是从没移开过,惩罚自己惩罚的很彻底。 直到谢清呈看着屏幕,眉头微微皱起,贺予才意识到荧幕上已经演到了自己出场。 他的戏份也不算太多。剪辑之后就更少了。 “你有多爱我?你会为我付出什么?” 银幕上贺予和学长的那对同性情侣在对话。 那段就是谢清呈曾在排练时,帮助贺予对过一次戏的情节。 带着吻戏的一段剧情。 现在再回头去看,谢清呈和贺予的感觉都有些微妙。 当时他们俩还都连亲一下都觉得恶心呢…… 可等片子释出时呢? 他们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都已经做过了。 贺予看着谢清呈垂下了眼睫,似乎电影里的贺予勾起了他某种极不舒服的回忆,他把目光转开了。 过了一会儿,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 贺予:“……” 谢清呈这阵子过的估计是不太好,脸颊微微下凹,下巴有些淡青色的胡茬,没有剃得特别干净。 他闭着眼睛闭了一会儿,头就微微地往前点。 竟然睡着了…… 贺予坐在后排看着他,心中气闷,想怎么这么吵闹他也能合的上眼? 又过了大概十多分钟,陈慢好像有一个剧情想和谢清呈讨论,于是侧过头要和他谢哥说话。结果一转头,就看到谢清呈低着脸,已经睡得很沉很沉。 陈慢:“……” 剧院空调开得低,他担心谢清呈发烧刚好,身子骨受不住。 他觉得他谢哥这么强大一个人,这几年的身体状况却越来越不好。 也不知道是吸烟太多,还是他给自己的工作压力太大,谢清呈最近总是咳嗽,而且视力也没以前好了。 甚至有好几次,陈慢看到他读书对电脑都戴起了眼镜,而谢清呈从前的视力,好像是五点三五点一。 陈慢叹了口气,轻轻把外套脱了,小心翼翼地盖在谢清呈身上。 贺予阴冷地看着。 他越看越不舒服,被进犯了的恼怒感也越来越重。 然而不过多久,陈慢望着谢清呈,忍不住做了另一件事,让贺予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陈慢谨慎地,小心地,去轻轻地触碰了谢清呈搭在观众席扶手椅上的那只手。 谢清呈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他实在太疲倦了,连日来他承受了太多折磨—— 父母的死因线索刚一出现就在他眼前中断。 他刚想把贺予当做自己真正的亲近之人,就被贺予用了那么疯狂的办法报复。 秦慈岩的事情像是沉积已久的淤泥,却又在狂风巨浪间被重新翻搅上来。 被公布的私人信息,被泼上的鲜红油漆,被无辜牵连的邻里…… 黑夜中,那些他身边仅有的朋友亲人沉默无声的眼。 “哥,你连和我们都不能说真话吗……” 他不能。 那么多事情压下来,整个世界,偌大人间,没有一个人他可以去倾诉。 他是个缄默的守密者,在大深渊里,从不在意光会不会降临。 这些事情,这般压力,叠在一起,天上地下,除了谢清呈,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坚强到他这个地步。 他很淡然,非常平静,已经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委屈。 他甚至不觉得孤独。 那么久以来,他连一滴泪都不曾轻易掉过。死直男癌很有性别固化观念,他认为,软弱是女人的事,以及废物男人们的事,和他无关。 他这人是几乎感觉不到痛的。 但他到底是血肉之躯,至少会感到累。 他太累了,所以陈慢去碰他的手时,他只是本能地动了一下指尖。 谢清呈并没有醒过来。 陈慢也不看电影了,就那么看着他,心里翻涌着万般滋味。《百态病生》里刚好有一节是反应同性感情的,也就是贺予演的那一段。 陈慢看着觉得很触动,他觉得现实和那个片子里演的无比相似,同性之间的好感确实都是极难宣之于口的。他喜欢着谢清呈,却不敢说。 此刻因为谢清呈的沉睡,因为电影触动了心,陈慢多少受到了些诱惑,他低着头,凝神屏息地,将自己的手整个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手指叠着手指。 掌心扣着手背。 那是贺予曾经在床上才对谢清呈做过的事。 贺予像是完全融在了黑暗里,只有皮肤是苍白的。 他戴着口罩,谁也瞧不见他完整的脸,情绪像是一摊被打翻的颜料盒。 他连看都不想看陈慢一眼,真是可笑,什么垃圾,好色!一个同性恋,当初他怎么在食堂就没看出来? 这警察才几岁?二十几?喜欢谢清呈他不觉得自己口味太重吗? 而且他们俩还都是男的。 真是令人不齿…! 还有谢清呈。 平时不是挺警觉的吗?睡死过去了? 被人这样摸着手都感觉不到,废物! 贺予心态已经扭曲得堪比蒙克画风。 他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谢清呈的睡颜,还有谢清呈被陈慢握住的手。 然后—— 他再也受不了了。 眼见陈慢入神地望着谢清呈,侧过脸去,离男人被银幕光镶了一层淡蓝色光晕的面庞越来越近…… 再睡你就是傻子! 贺予怒从中来,哪里还坐得住,抄起他座位上带来的冰柠檬苏打水,二话不说,直接就照着谢清呈泼了下去!! 陈慢:“……!!” 谢清呈:“……” 陈慢靠近谢清呈的举动被打断了,立刻坐直了身子,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 而谢清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睡得好好的就被劈头盖脸淋了一瓶子的苏打水,好一阵透心凉。 小警察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回头怒道:“你怎么回事?你干什么?!” 贺予帽檐压得很低,长腿交叠在后面坐着,淡漠而优雅地:“真抱歉,没拿稳。” 他声音轻,场面又混乱,还夹杂着电影里的动静,谢清呈和陈慢谁也没觉察他的身份。 陈慢皱着眉对贺予道:“你看看他!他都湿透了!” “……算了没事。”谢清呈一贯比较冷静,既然是后座学生不小心的行为,发火也没任何用处。 但他确实是被淋透了,陈慢坐他旁边都没事,那学生的水不偏不倚全洒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一滴不浪费。 谢清呈看了看自己湿漉漉黏在身上的衬衫和秋款外套,叹了口气,低头和陈慢说了句:“我去后台找谢雪借个风干机。你坐着自己先看。” 然后他就离场了。 贺予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连接着舞台后台的安全出口处,他静坐片刻,还是不动声色地起身,跟了上去。 谢清呈借了后台化妆间用。 沪大剧院如果在演话剧,这里就是一派人来人往的忙碌景象,但这时候是在演电影,化妆间就是空置的,没有人。 谢清呈找谢雪拿了钥匙,谢雪很吃惊:“哥,你怎么湿成这样了?” “……后排学生不小心把水打翻了,没事。我去借个吹风机。” “哦,好,吹风机有好几台呢,更衣室里那个固定式的最好找,你去看看。” 谢清呈就进去了。 里面三间更衣室,都嵌着壁挂式吹风机,沪大前几年装修,校长还很骚地给更衣室装了个感应灯,谢清呈一拉开帘子走进去就见得黄铜色的灯光亮起,照得镜面透亮清晰。 真是有够狼狈,不但衣服湿了,连头发也湿透了。 谢清呈拉上红色天鹅绒挡帘,松开了湿透的上衣的扣子。 镜子里的男人很高大,宽肩窄腰的,被浸湿的衬衫紧贴着修长的身段。但这一阵子,他确实是太憔悴了,衬衫扣全松开之后就能看到他实在瘦了太多,皮肤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太鲜明的血色,就连嘴唇的色泽都是偏淡的。 更衣室内有一只圆凳式更衣椅,给人穿鞋换衣的时候用的,但谢清呈习惯了紧绷,他更愿意站着,于是他就那么站着打开吹风机,吹起了自己的短发和淋湿的衬衫。 噪声太响,有人来了,他也没有听见。 直到红色天鹅绒被掀开,迎宾感应灯再一次骤亮了。 谢清呈蓦地回头,竟对上了贺予的眼。 “谢清呈。” 贺予轻声说。 他已经把帽子和口罩都摘了,露出一张极俊美,但又极阴森的脸来。男生打扮得很简约,是秋款休闲衫,牛仔裤,甚至还穿着球鞋。 谢清呈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忽然明白了—— “……刚才是你?!” 贺予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他挤进更衣间,一把攥住谢清呈的手,将他猛地推到了更衣镜上。 “是我,可惜你发现的太迟了。” 第64章 未删减 这换衣服的地方很狭窄,硬挤进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身高还都在180cm以上,未免显得太逼仄了,一个人呼出来的灼热气息,就好像会被另个人瞬间吸入肺腑里。 经历了之前那些操蛋的事情,谢清呈哪里还愿意和这变态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内,他用力挣开贺予的手,双目如炙,压低声音:你让开。”贺予松开他,低眸淡笑:“怎么不吹了,你吹啊,我在这里看着。 “让开。” “不用那么急。你看,你头发还是湿的。贺予再次抬起手,指尖掠过谢清呈还在滴水的发梢,被谢清呈挥开了。 他不以为意,甚至连睫毛都没动一下,指尖又往下掠过敞开的衫,触到了谢清呈瘦削的腰侧。 一瞬间过电的酥麻激动感从腹部烧上来,那一晚上疯狂的回忆全笼了回来,贺予垂眸看着谢清呈的腰腹,不自觉得连眼眶都烧红了,嗓音也哑了八度:“这里也是湿的。”谢清呈冷不防被他碰了腰,也是骤觉悚然。 但他冷静惯了,不会轻易炸起来,大吼大叫那种行为在他眼里堪称失态,他的声音依然不响,只是严厉了很多,出鞘的刺刀似的,就要削上贺予的颈。 “让开!” “嗯。我让开,让你出去找那个条子?” “条…”谢清呈顿了下,才意识到贺予说的是陈慢。条子这种属于侮辱性质的黑话,是不应该从贺予这种读书人嘴里说出来的。 但贺予的温文尔雅只是表面,橫竖他就是个畜生。 谢清呈眯起眼睛:你一直盯着我们?”我们。 所以他们俩是“我们”,是吗? 贺予又是一阵阴冷冷地窜火。 想起之前的桩桩件件,从医院披衣服,到出事打电话.正常男人谁会这样关注另一个男性长辈?自己真是瞎了眼了看不出来!竟和这种人一桌吃了个饭,还相谈甚欢。 这口气堵在心底,越堵越闷,贺予着谢清呈看了好几秒,忽然恶很很阴冷冷地:谢清呈,你就是个傻子。那个条子就是个死变态走后门的,你和他走那么近你想被他怎么样?”谢清呈也火了,他以为贺予纯粹是没事找事:“你别把你的扭曲心态加在别人身上,鬼扯什么?”贺予心口的熔岩在流涌,他眯起眼,瞧不出喜怒:“我鬼扯?如果不是我,你刚才都要被他给亲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就知道睡觉睡觉,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你有病吧贺予!”谢清呈彻底光火了,“他亲我?他オ几岁?你妄想症也要有个度!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神经病。” “你看上他了?”谢清呈咬牙字一顿:“你是不是不知道现代汉语词典里有个词叫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会对你这么好,特意请个假来陪你看电影,怕你冷还把衣服脱了给你盖,你动动脑子行吗!”贺予见谢清呈根本不相信自己,气得头都快冒烟了,“他就是想要你!” “你鬼扯些什么?”谢清呈怫然,“他和你根本不一样。” “他和我不一样?对,陈警官确实和我不一样,阳光灿烂,乖巧听话,那你喜欢他是不是?” “我和你没什么话可说。”谢清呈根本不想再理这疯子,要出去。 贺予抵住他,两人就在这捉襟见肘的狭促之地缠斗起来。 贺予制着这个让自己好多天都无法睡一个安稳觉的男人,被对方打得闷哼一声,却生生受了,而后掐着谢清呈的脸,逼他转过头来,森森然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离那警察远点。 我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你疯了吧贺予?我离谁近离谁远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贺予突然就变得没什么表情,但他越无表情,便越可怖,窥不见他的心似的。他盯着谢清呈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阴冷,带着几分病态:…我看你真是更年期了。忘性太大。”他忽地把自己的手机甩到谢清呈面前,划出那个连续陪他度过了好几个荒唐夜晚的照片,直抵在谢清呈面前! 谢清呈一时还没看清,等视线对了焦,他才发现那上面竟然是自己的照片!尽管那只是半身睡颜照,但光就颈侧锁骨那些吻痕,谢清呈已能回忆起当时的动作有多激烈,令人耳赤,横陈的欲望几乎要穿屏而出,他只花了一秒就辨认出了这是那天晚上的相片。他和贺予过夜后的照片。 谢清呈的头脑嗡地一声,有些轻微的耳鸣。 一阵极怒冲向大脑,谢清呈的脸一下子白了又红,血色一直从眼尾蔓延到耳根处。他劈手要去夺,可贺予早有算计,比他更快,将他死死按住。你到底想干什么!”谢清呈看上去快把牙给碎了。 “我本来只是想留念的。但是——”贺予攥着谢清呈柔软的黑发,逼他去看他手机里的罪证。 他瞳色幽深地盯着谢清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现在发现,它真正的用途,好像是治疗您的阿茲海默。” “……” “您之前不是都忘了我是您什么人,忘了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了吗?”结果一瞧见照片,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到底是谁让您这个空窗多年的男人,在那一晚爽成那样的。比什么药有效。 “谢哥,您现在,不会不认我了吧?”青年的话语和手机的画面烧红了谢清呈的眼眸,谢清呈应付过很多事情,但这么畜生的事还是第一次。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想把脸转开,但贺予不肯,狠而毫无怜惜地攥着他的头发,逼他与自己对视,他干脆闭上眼睛,睫毛微微地额抖。 “贺、予……” “嗯。你再多叫几声,我爱听。”谢清昰蓦地睁开眼,神情阴狠至极:“你是同性恋吗?”贺予本能地:“我不是。” “你不是那么这种荒唐的行为就该他妈结束了!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哪怕我曾经伤害过,刺激过你,现在也该扯平了,你滚好吗?滚!”谢清呈说着,铁青着脸,狠击在贺予胸膛,也不管自己疼不疼了,猛地把贺予的手拽开。 而后转身,连衣服都不打算要回了,反身就准备走。 然而才碰上更衣室的天鹅绒幕,一只手就砰地从他身后穿过来,抢在他面前猛地将帷幕拉紧。 玄关感应灯又在这时候适应了人体,熄灭了去,屋内霎时一片黑暗,像极了恶龙之穴,连光源都没有,只能听到青年低低的喘息,黑暗中贺予一双眼闪着狼样的光,他挨近了谢清呈,手慢慢下移—— “咔嚓。”谢清呈听到自己腰后传来了帷幕搭扣被扣锁上的声音,那么轻,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以为我不想就这样收场吗?”贺予眯起眼睛,现在唯一的光源就是镜子周围镶嵌的那一圈夜光冷萤火灯。 幽的冷色调灯,映着镜子里两个挨得太近的人。谢清呈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贴上的是冰凉的镜面 “贺予,你给我让开。”贺予没让,说:“谢清呈。我跟你说,我好热。” “……” “你知不知道我最近都很热。热得像中了暑。”或许是周围黑了,气氛使然,他的嗓音也低了,滚烫昏沉,确实是热的失了理智的样子。“你呢?” “……” “谢清呈,你就一点也不热吗?”他说着,手忽然握上谢清呈的腰,操他抱他,将他抵在更衣室的镜子上,把那具半赤着的劲瘦上身揉碎在掌心里,贴着自己的胸膛腰腹-一在碰到那男性的滚烫的肌肤的一瞬间,贺予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好像十多个夜晚的春梦都在这一刻成了真,渴得快要死了的旅人忽然能痛饮一汪水。 他也不管是对是错,是不是应该如此了。 男人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年轻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欲望上头,被激素和荷尔蒙所操控的,理智简直就是连散沙也不如的东西。 他疯了般在黑暗中抱住谢清呈,被陈慢刺激出的独占欲,之前肉体交缠产生的渴望感,都在这一刻烧了他脑内的保险丝。他湊过来,低下头,在他脖颈间蹭了蹭,低声道:“谢清呈,好热,我想你给我解解。”深秋寒时,他的血得沸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热?但贺予的手已经在一片混乱纠缠中,在只有镜面光的更衣室黑暗里,固执地搭在了谢清呈的腰扣上。只听得皮带扣清脆的金属声响,谢清呈脸色大变,折磨得他好几个月惊出冷汗醒来的噩梦在这一刻重新扑杀回来。 他猛地捏住贺予的手,死死地,狠狠地扣住。 “松开。”贺予没松,男孩子执拗地扯着男人的皮带,眼神和动作里都着一股子疯劲,重复着浑热的喃喃,又像是威胁:“你给我弄一弄。 “你他妈当我是开按摩店的?滚你妈的!松手!” “谢清呈……”谢清呈攥着贺予的手腕,与他较着阴劲,一字一字道:“贺予,我今天可他妈没喝酒。你手指要不要了?不要老子他妈给你一根一根全撅断,我最后说一遍——松开!”贺予盯着他的眸子,两人贴得那么近,一个人呼出来的气就能完完全全地被另ー个人吸进去,瞳仁几乎也抵着瞳仁。 谢清呈眼里的火太重了,几乎要把贺予烧为灰爆。贺予瞧了一会儿,笑了笑,然后笑容蓦地消失,他根本不松手,面无表情地把谢清呈拽着拖到墙边,在谢清呈的怒骂中把人用力掼到墙面上,整个人压了上去。 谢清呈哪里会束手就范,气得眼冒金星,反身就往贺予那边揍去,两人在狭小的更衣室野兽般撕搏,彼此心里都含着一汪沸腾的火,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拳一腿地砸足了十成十的力道。这拳脚暴力——谢清呈是压了这么久的火终于等到了这无人之地,可以顷刻爆发,贺予的心情则更复杂,他被之前的床事冲击太大,烦了很久都觉得这种反应是不对的,但他又根本戒不掉那种从那天起就对谢清呈产生的不正常的欲。 他无法自宽,却又上瘾,卧底吸了毒般,一边自我厌憎,一边沉沦极乐。 明明一开始避谢清呈避得比什么都快的人是他,现在吃过了,得了饥渴症似的总是想要和这男人纠缠云雨的又是他。 贺予越往后就越要了命似的想要他,像正在长身体的男生一样,怎么也喂不饱,怎么也要不够。 谢清呈揍了他的脸,嘴角的血都渗出来了,但他只觉得血腥味很甜,他猩红着眼勾着唇,痛快又扭曲地笑着,抓着谢清呈的头发把要出去的他又拽回来,承受着能把肋骨都打断的力道,去锁住他,去亲吻他。 在这激烈又沉默的肉搏中,他感到一种心里的淤塞被发泄出来的快感。 他甚至醍醐灌顶地想,自己当初干完谢清呈,何必要做了婊子又立牌坊地把谢清呈给拖黑了?他就应该早点捋通这一节,这样谢清呈或许连和陈慢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天天疲于应付他,被他侵占于办公室里,在夜晚的操场上,在放学后的教室。 他也不必白白纠结和浪费那么多个夜晚,全作了自我惩罚。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打了,大概是两败俱伤的缘故,两人打架都很,贺予的嘴角破了,谢清呈的手腕上全是指痕。 谢清呈哑着嗓音说:“我以后不出现在你面前行不行。你把这东西彻底给我粉碎了!不要恶心我也恶心你自己!” “不好。贺予说,那声音无赖,听上去还有些像在撒娇,“我不要。” “谢清呈,人都是会变的。”谢清呈隐约觉得不对:“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忽然觉得我们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谢清呈的眼眸倏地睁大,他看贺予发疯的任何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更可怖。 贺予说这些话时,目光偏执而宁静,好像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且漠然到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你看,我之前都失恋了,你还记得吧?失恋的人没有一个寄托很容易想要寻死觅活,你不如就照顾照顾我,在床上陪着我我这心里头的病,就不会把我逼死了。而你的性冷淡,或许我也可以替你医好呢?” “这很公平,你也不亏,而且我毕竟年轻,你和李若秋结婚时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吧……那和我的感觉不样。” “你用用我,试一试?”他说着,身子贴下去,年轻男人滚烫的体温让谢清呈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被强制触碰的感觉令他几欲干呕。男孩子猛地把他翻过身来,逼着他面对着镜子。“治不好我可以不要钱的。”谢清呈从没想过还能有这种玩法,贺予真是无师自通的人才,他逼着赤着身子的谢清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然后他在他后面,用炙热坚硬的身子碰着他的尾椎,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那种直冲头皮的恐怖。 而这个可怖的人,从他背后贴住他,外面就是几千个学生热闹的剧场,而电影的演员之一,就在这无人的漆黑更衣室,在镜面投射的疯狂与荒唐中,逼着谢清呈看两人身体纠缠的景象。 谢清呈颤声道:“你他妈还想要钱?”“您如果经济紧张,我也可以义诊。”贺予这会儿倒是有闲心和他说笑了,他自后往前强制性地抱着谢清呈的腰,亲着他的耳坠,而后抬眼看着镜子里那个羞耻至极愦怒至极的男人,对他说:“只是我做义诊的话.那就要你配合我一点了。 医生,我们来相互治病,好不好?”他说完,一把将谢清呈的脸掰过来,不容反抗地,吻住了那薄薄的唇。这嘴唇十多天前他也曾疯狂地亲吻过,而后来他又避之如蛇蝎地没有靠近过,却在梦里反复地重现。 贺予眼前闪过谢雪、吕芝书、陈慢的影子他似乎感到阵由衷的快慰,一种把所有人的倒影砸碎在地的快慰。 一种践踏了所有人,报复了所有人,刺痛了所有人的快慰。 他的嘴唇都被谢清呈咬破了,但他根本不在意,不就是血腥气?他最喜欢这个味道。谢清呈咬牙道:“你敢——” “嗯。我不敢。”他轻笑,然后吻他,手指扼在谢清呈的颈间,在含混的亲间,他低声而温柔地对几乎要拧断他的脖子的谢清呈说,“我哪儿敢啊。”他越说还越煞有介事了。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事情,你要是不愿意那当然也可以。 “不过,谢清呈这些照片,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无非睡颜而已,可我要是发给谢雪, 你猜她会问我什么?” “……!!!” “如果她问起我,为什么我能拍到你睡着的样子,你猜,我又会怎么回答她呢?” “贺予,你……!”贺予亲吻谢清呈骇到苍白的耳侧,轻轻笑了:“我这个人疯起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手指无声无息地往下,再一次覆上冰冷的皮带金属搭扣。 贺予感觉到谢清呈的腰身紧绷,谢清呈还是蓦地攥住了他的手,制止他。 贺予的瞳色暗下来,又不笑了,淡淡的:“谢清呈。你可想好了。” “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贺予了。你们全都让我觉得很恶心,我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看你是要和我起舒服,还是要赌我会不会把我们俩之前做过的事情和谢雪说。 贺予等着,他等着——男人死死按捺着,抖着,等了很久——很久——谢清呈到底是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贺予神情幽晦,最后堪堪绽开缕冷笑。他知道他拿捏住了谢清呈最柔软的七寸。 谢清呈这种直男癌,有时候在乎自己男性的颜面,会比在乎性命更重。 私底下的事,终究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有了第一次,只要条件合适,就能够有第二次。 贺予只要豁得出去,拿会所发生的事情做筹码,谢清呈短时之内就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谢清呈一定会这么选ー一直背后狼藉,总比人前脸要好。 于是贺予嘴角落着笑,一只手伸进半敞开的衫,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绕到前面轻柔地覆盖在了谢清呈的手上。 他的这只大手一直搭着谢清呈的指尖,用男人的手指,去自己缓缓地拉下西裤链。 就这么一个动作,被镜子倒映出来,却让更衣室内的空气都像被点燃了一样,温度节节攀升。 咔哒一声,西裤冷硬的皮带金属扣被松开了。 男生在男人的后颈处轻轻吻了吻,然后满足地喟叹。他抬手,手指节屈起,寸寸抚过谢清呈冰冷的侧脸轮廓,而后闭上眼,换作用鼻尖蹭过,犬一般的姿态,亲昵缱绻的动作却藏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威胁,他温柔地说“这就对了……” “我的谢医生,您要乖乖的。”更衣室太小了,就那么一点地方,当贺予把谢清呈的西裤强制性地解下来,手探进去时,这里的热度简直像要将里面的两个人熔成湿润的泥,而后重新密密地合在一起。 贺予侧过脸去,一边用手隔着谢清呈的裤在捉弄似的把玩着,一边湿漉漉地着他的耳侧,把他的耳垂含到口中,缓慢地舔弄着,湿淫靡的水声让谢清呈感到脊柱都在发麻。 少年明明从来不喜欢男人,然而真的上了头,去做这种事的时候,竟是渴切远大过反感。虽然手心刚隔着布料碰到男人性器的时候,他还免不了有些膈应,但转眼一看,谢清呈面颊已浮上极尴尬又羞辱的红晕他那张膈应也就被兴奋取而代之,继而烟消云散了。贺予的手绕在前面,不断抚摸着谢清呈的性器他多少有着不甘的意味在里面。 因为这些天他想着谢清呈做了太多次了。 他原本是想看谢清呈狼狈的,可是最后在无人之处最狼狈的却是他自己。 贺予觉得自己好亏,他觉得谢清呈这个已婚离异男就是不好,谢清呈经历过女人,经历过床事,不像他那么没经验,不像他一样没日没夜一颗心就想着那一晚上的事,反复地要想,反复地想要。谢清呈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要他。这种念头让贺予的内心愈加晦暗,他发了地更用力地去亲咬着谢清呈的耳朵,手上也没闲着,直接在情色地捏了一番之后,把谢清呈的内裤也给脱了下来。谢清呈一下子把脸转了开去。 贺予却按住他,逼着他面向镜子,一边他,一边低声道:“看着。” “……”镜子里的画面淫歴到了离谱,完全超出了谢清呈的想象。 贺予站在他身后,一手慢慢套弄着谢清呈没有什么反应的性器,一手扼谢清呈的下颌,逼着他把脸仰起来。 他自己也注视着镜子,像注视着过去夜里那些错乱不堪的春梦。 说话时虎牙轻微地咧出来,牙尖抵在谢清呈的颈边,下一下,轻轻地碰着:“好看吗?” “……贺予……你要做什么你就做,别想着法子在这里折腾……”谢清呈这时候已经知道反抗没什么用了,他被他逼得眼睛微红,却还强自镇定地说这句话。只是他声音里那细微的颤抖, 还是被贺予像捕捉血腥似的捕捉到了。 贺予的手从扼着他的下颌,变为从后面环住他,青年埋在他颈边深吸一口气,吸毒似的,而后半阖着眼睛,情色地用力地抚摸着他的胸膛,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双眼睛幽幽抬起,往镜中觑。 瞳色里带着近乎妖邪的疯劲。 “怎么能叫折腾。”他嗓音浑沉,“这叫做爱。” “谢医生都三十了,结过婚的人,这个词还要我教您吗?”谢清呈耻辱之下又想把脸转开,人却被贺予狠按,整个按在了镜子上,被迫更清晰地看到那荒淫的画面。 贺予的手在男人的性器上反复套弄着,但谢清呈如何会有感觉,不管他怎么弄,那秀气漂亮的一根东西就是没有任何的回应。少年觉得更不甘了。 他都已经硬得受不了了,硬的内裤裤头都已经微微湿润。 可谢清呈真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的眼瞳间不免染上一层薄怒,干脆決定不再伺候谢清呈的欲望一真当他是治病的? 谢清呈没回应就没回应吧,他自己爽就行了。 他因此有些嗔怒地把谢清呈翻转过来,让谢清呈的背靠着冰冷的镜面,近距离盯着谢清呈的桃花眼。 “你还真是个性冷淡。没吃春药就一点精神也没有。”谢清呈恨得切齿:“正常男性谁和同性会有反应?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这三个字在贺予这里有时会是禁忌词。所以谢清呈说完这句话,回应是贺予啪地一声扇了他。 一记耳光,而后粗暴地就要把人往下按。 “你跪下,替我把拉链咬开。”威逼谢清呈做爱已经是极限了,贺予要在性爱上再因为一时生气或一时冲动想这样羞辱谢清呈,那是想都别想。 谢清呈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却还是站住了,怒喝道:“你他妈做什么白日梦?”贺予盯着他闪着锐利冷光的眼。 他承认他确实是个变态,他看到这样的谢清呈会更加的兴奋。 他刚才打谢清呈打的并不重,只是因为“神经病”三个字在这时候猝不及防刺痛了他,他本能的一种反射性攻击行为,又饱含着他在性爱上天生的一点施暴欲望。这会儿他盯着谢清呈的眼,却又不由自主地把手摸上去,去摸他刚才扇巴掌的地方。然后把嘴唇贴上去,一点一点地亲。 一边亲,一边低声呢喃:“刚刚还和您说要乖,您就又不听话。”说罢手按着谢清呈的肩膀,想把男人往下狠压。但这是谢清呈的底线了,谢清呈薄瘦的肌肉绷得极紧,一时半会儿竟也让贺予无法用强让他低头。 贺予冷笑一声:“您还真是倔啊……做都要做了,这又有什么区别?我刚不也伺候您吗?” “伺候?”谢清呈烧红着眼,“我只觉得恶心。” “贺予的嘴唇从他的脸颊慢慢移过来,轻覆在他的唇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嗯……那你可以试一下更恶心的。”他倒也不勉强谢清呈跪下用嘴替他口了,那种拉扯太过强制,要消耗的体力太大,浪费在这方面没什么意义。他于是只强拽着谢清呈的手,大手紧紧覆着谢清呈的手背,往下摸去,用谢清呈的手指却解他自己的拉链,脱下内裤,然后逼着谢清呈僵硬的手摸上他弹释出来的,尺寸惊人的性器。 他的性器很烫,很大,胀的厉害,上面都耸起了狰疗的青筋,前面分泌着一点湿粘,他引着谢清呈去摸那湿粘滚烫的阴茎。 谢清呈在那一瞬间无可自制地额抖起来。 男人的头脑是冷静的,气场是冷静的,甚至连过分恐惧的声音都不会发出但是颤抖骗不了人。 贺予一下子便被他的这种反应取悦了,贺予一边控制着谢清呈的手,不让他有机会弄痛自己,一边又低头找到谢清呈微的嘴唇,缠腻湿粘地吻仼,深深地吮着舔弄着,发出细微的水声,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就这样歪地把谢清呈抵在镜子上一边摸着边亲了好一会儿,直到镜子都要被两人身上的热汗也氤氲了,他才松口。 作为一个心理有病的变态,贺予的吻在缠绵深入里,总是着些暴力的,谢清呈又不是那种软弱的人,因此亲完之后两人嘴唇都有些破裂,谢清呈的嘴角甚至有些血。 贺予静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伸出一小截柔软的舌,把那点血迹舐去,接着又像要拥走对方肺里所有的空气一样,重重地吻下去。 他一边逼着谢清呈给他撸,控制着男人的手,一边侧头转纠缠地与谢清呈舌吻着,继而又转至耳侧,再从耳朵转低下头,去亲他的颈侧,细白的牙齿咬着吸血一般。 然后他忽然直起身子,喉结滚动,接着单手将谢清呈的两只手都往上攥着按过头顶,逼近他,看着他。“您其实也挺会摸的。摸的我很舒服,硬得都胀了。”说着压着谢清呈情色而大力地往前顶了顶,湿润滚烫的性器就抵着谢清呈的腹部狎昵地磨着蹭着。 “感觉到了吗?”他的性器磨着他的肚子,贺予在谢清呈耳边低语,“等会我就这么硬地操进您里面去。”“谢清呈眼睛通红,却连话都不想说了。激烈的挣扎,他曾经有过。但是那没有用。 所以不如更冷地对待他的无耻。 贺予半闭着眼睛,拿鼻尖轻轻蹭了蹭他,而后把他翻了个身,重新让他以面对着镜子的姿势站着,自己在他后面,指尖去抚弄谢清呈色的乳尖。再用一双大手情欲意味十足地揉着他的腰臀,那被谢清呈抚慰过的尺寸惊人的性器昂扬着,又贴着男人的股缝磨蹭势待发,湿湿黏黏。 “谢教授……”他低声地叫他,呼吸就热乎乎地拂在谢清呈皮肤上。“我一直想问.他嗓音浑沉,带着细微的电流一般触得人浑身发麻,“那天晚上你被我干的射成那样,是很爽吗?” “你后来有没有想过我们那晚上做的事情?” “想过吗?” “……” “说话。”大概实在是逼得火了。谢清呈蓦地转过眼,低声咬牙:“我想你就是个废物,你连怎么做都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脸问这些。”贺予眼神果然暗了暗。 “那你又有多好?你和你前妻一开始不会那样吗?”“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贺予,你……”贺予问完了这句话,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想听回答。 他不想听谢清呈以前是怎么和女人做的,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于是他一口咬住了谢清呈的颈侧血管,伸出舌尖,细细地舔舐着。 他的吻栖在谢清呈的脖侧,慢慢地又往后移,最后停在谢清呈后颈处的那一滴红痣上。他吻着那颗痣的时候,谢清呈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了,好像被他咬住了什么要命的软处。“不过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那天后来被我得都流水了…队在我身下,喷得床单上都是教授记性这么好,总不至于忘了这件事。我插进去了就能让你爽李若秋可以吗?”谢清呈怒道:“可以你妈!你离不离谱!她是个女的!哪里像你这变态……”谢清呈一直在骂他,自然,这也是贺予意料之内的。但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谢清呈嘴上说什么,他只是很渴很急,很想再一次听到那一晚上,最开始谢清呈没有反应过来时,被他操的发出的那种沙哑的叫。 贺予于是任他怎么说,打定了主意要让谢清呈明白男的也好女的也罢,能让他爽成那样的只有自己。谢清呈这个男人太刻板了,不会玩,不愿意玩,冷情。正常女人和这种男人上床是很没劲的,感受不到对方难耐的热情甚至会让女方很受挫。 但当这种人被压制侵略的时候,主动权就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贺予又不是女人,什么刺激玩什么,只有他可以带着谢清呈下到情欲的深渊里。他密密实实地亲着他,又湿又热地磨蹭了一会儿,手指就开始往那个让他这些天想的要死的幽穴里捅,往里面一点一点地插。他手指插进去之后就不算温柔,到底是有些急,几乎算是有些粗暴草率地一直在下面抽弄着,模仿着性交的动作,做着扩张。他学什么都快,记什么都深,上次哪里做的不对,哪些做的刺激,他都记得很清楚。这回都能重新调整过来,然后尽数用在谢清呈身上。尽管动作略急,但他手指插进去的时候,弄了一点更衣室自带小台上摆着的护手霜。于是插着插着,那小穴从干涩就有了些湿润。少年一下ー下地插着男人,等手指不被咬的那么重了,贺予就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抽出来,拉下拉链,掏出自己的性器,抵着谢清呈的后面,然后另一只手拍了一下谢清呈饱满挺翘的臀。 “啪”的一声。 男生嗓音更哑了一些:“放松点,我要干你了。” “你他妈不用在这儿给我口播进度……”贺予又狠掐了一下他的腰:“您也不用急着现在嘴那么硬。等我开始操了,您看看您还说不说得出话来。说着就又粗暴地自己撸了两下硬得发痛,渴了太久的性器,然后就抵着谢清呈缩的小穴,一点一点地密密插进去。 性器只进了一个头,贺予就喘了一声,眼童黑得湿润,整个人立刻回味到了那一晚上强烈的刺激。他能感觉到那个地方在激烈地吮吸他又抗拒他,却不得不被他剖开裏着咂着,这些天来他想的发疯的那种操穴的快感一瞬间全回来了。 他舒服地喘着气,另一只手紧紧箍着谢清呈的腰,把他困在镜子与自己中间,手臂上的青筋都因为力量的释放和快感的上涌而微突起。 而谢清呈难受得脖颈都筋都暴出来了,咬着牙一声也不肯吭,额头尽是细汗。 与重温初夜的小伙子不一样,谢清呈是被强上的那个,他又是个心气特别高的大老爷们,他被插进去了那么一点,浑身的肌肉就都绷紧了,一张脸因为耻辱而涨得通红,在原本冰白色的皮肤下洇晕开来。他的手用力撑着镜面,汗像是冰层融化后的水,将他笼在一片昧的湿润中。 贺予一直在把那一点已经捅进去的性器往上细细密密地顶着,一开始因为两人都很有些紧绷,进的又深又慢,整个过程也就犹如慢镜头延长,火热得倒影在镜面中。 但他到底还是太急了,只要让他进去了一半,他就也没再怜惜什么,于是忽然——一声闷哼。 不期然的狠力顶入,毛头小伙儿再也忍不住了,他真的快渴死了渴疯了,他对着谢清呈的照片撸了那么多次,越到后面就想他的身体想的越发疯,蹭着毛毯都想要射出来,这时候谢清呈的小穴已经吃进了他半,裏得他爽得犹如过电。他哪来还能再多等,强行整个急切地插入男人的后穴内!! “……!!”这种突如其来的入侵和痛感让谢清呈简直像是要在镜子上被入死。他尽管不像第一次那样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叫出了声,但他还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贺予进去了,他紧抱着谢清呈,声音哑地不像话:“哥,你身上都是汗,里面也热。咬着我呢。” “好热……好湿……”谢清呈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了,他的冷静像是被这滚烫的入侵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的皮肤那么绯红,这切就像噩梦的重演,又把他拖回到那一晚的泥淖中去。 可对贺予而言,这却是春梦的重现,他又深深地往那湿热紧的穴里顶了顶,爽的粗喘了一声,黑眼睛里全是燃起来的热欲。 他激烈地亲他,从脖颈往下,亲到锁骨,亲到肩侧,到额抖的蝴蝶骨。 他深嗅了一下。 沙哑道:“谢清呈.你身上怎么怎么忽然这么香?”谢清呈的嗓音比他还哑,红着眼低声道:“香你妈,你鼻子有病……”这会儿少年操到穴了,这点事情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只有亲了他一下:“好香。”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喝到了水,男学生爽得厉害,脊柱都因那种重温到的快感而战栗。他抱着谢清呈就重重的插了起来。 贺予一动,谢清呈就真的受不了了,没有了春药的影响,那种被侵入的耻辱感是那么清晰,更可怕的是,贺予这次完全是任意妄为,他来得急,随身又不会带着套,所以贺予是直接插进来的,中间一点隔阂也没有,贺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让他更兴奋了,他像所有急切的刚尝腥的小伙子一样,本能地就往深热的地方不停地顶弄,喘息粗重,顶得又深又猛。 更衣室里的温度攀升得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烤箱,里面的一切都要融掉化掉。予的顶撞时急时缓,缓的时候是把谢清呈按着,整根抽出去,又狠狠撞到里面。但急促的时候,是抵着谢清呈小幅度而快速地抽插,那种感觉更让人感到室息,性器不完全抽出来,抽一点就深插进去,顶得又快又急,快感几乎是疯了似的往上堆。叠攀升的那种甬道抽搐着紧紧吮吸的感觉,不知是因为想了太久,还是因为这次没有了套子的阻隔,变得愈发滚热刺激,爽得让贺予简直失去理智,顶撞时的力道越来越悍猛,插得越来越急促,屁股一个劲地往前面深顶,撞得男人浑身都在额抖,少年一只手还紧紧地抚摸揉搓着男人平坦的小腹,好像在感受着自己进的有多深,顶的有多重,能不能就这样隔着男人薄薄的腹部肌肉感觉到似的。 “我操……”贺予操爽了,都不再是平时那种斯文冷静的模样了,他粗话都往外冒,喉结性感地上下滚动着,性器一个劲地往谢清呈里面送,小伙子是真的憋疯了,操的又急促又深入,要把身下的男人活活干死一般。整张脸上都被热所笼罩。怎么会这么爽……为什么操这个男人会这么爽? 贺予根本停不下来,他觉得谢清呈甬道那么热那么紧,裹着他吮着他媚着他,密密实实地咂着他,他都快被勾疯了。 可谢教授被操到眼都红透了,给男生报在镜子前火热饥渴地插了好一会儿,根本逃也逃不掉,简直产生了一种会被这样按着活活插到室息的恐怖侵占感。更可怕的是,谢清呈以前和李若秋上床的时候,从来都是很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礼貌。像是完成举案齐眉的夫妻间必须要完成的一项义务,从来没有过什么疯狂离谱的行为。 但他现在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却在学校的更衣室里和一个才读大一的男孩子发生性关系,而且舞台前还有好几的同学们就在观看电影。 男生的入侵又深又急,充满着欲念,热切以及滚烫的冲动。全部透过皮肤,透过骨骼,透过两人湿漉漉黏糊结合的地方,猛地渗入他的体内。 “谢教授,你真的……太舒服了……好爽……”贺予顶弄着他,深黑的眼睛直直望着镜子里交欢的两个人。 在最初那种疯狂的瘾头被谢清呈的身子伺候到止了些渴后,他稍微缓过来了些。 他喘了一声,忽然从谢清呈身体里抽出来,黑眼睛望着谢清呈在他眼里堪称性感的脸,胸膛起伏着,手拉过更衣室里唯一一张椅子,在上面坐下。 这一次,贺予自己是面对着镜子做的,他把谢清呈拉过来,手握着自己的性器撸动了几下。坐下来。他说,喉结滚了滚。 少年的眼神很湿润,带着些欲望里的痴迷,却又有着不容置否的疯狂。 谢清呈毕竟是个男人,身体是受不了这样被粗暴凶狠地插那么久的,他再是厉害,腰也被贺予弄软了,腿更是发颤,一直都在靠毅力强撑。 少年拽他,他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男人就这么被强拽着到贺予跟前,眼前就是那刚才在他体内疯狂抽插的孽根。谢清呈眼睛都屈辱地泛红了,蓦地把脸转开。 贺予却随手把他丢在旁边的领帯套在了谢清呈的颈上,挂在男人半开的衬衫前,裸露的胸膛上他用这根领帯拽着他,把他往下拉。 “坐下。自己吃进去。”谢清呈不肯,摇了摇头,也不愿意出声,只是手撑在镜面上,让他能坚持站着。 贺予仰头轻声道:“您这么不乖,我怎么给您治病呢?” “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一团烂账算不清。但我希望您也是能爽到的。”谢清呈还是摇头,他这会儿连眼圈都红了。旦估计是男人生受屈辱给气的伤的。 贺予着他,盯了会儿,収了ロ气,暗骂一声,抬手抱住他的腰。 倒也真是不指望男人能主动了,贺予把谢清呈抱过来,手上用力,逼着他腿分开,挂在他腰边,然后又调整姿势,一手握着自己的欲望,一手握着谢清呈的腰,引着他一点一点地重新用那湿润的小穴吞吃掉自己狰狞搏动的性器。 这个过程非常刺激,贺予抱着他,从他肩头望过去望着镜子,能清楚地看到谢清呈下面是怎样瑟然屈辱地含着他,把他收缩着含进去的。 当他整个没入其中,又被湿润滑热紧紧包裹的时候,他先是在里面紧抵着,密密地蹭着磨着,然后也不急着抽插,就这样深埋着,在谢清呈体深的可怕的地方磨蹭着。 “哥,你吃得好深……”贺予抚摸着谢清呈的背,触碰那漂亮的肩胛骨。 一边轻轻动着腰,往上点一点地顶。 “你自己能感觉到吗?” “你想看你下面被操的样子吗?”贺予倒也是实干派,他不在乎谢清呈的回答,询问只是斯文败类一个心血来潮的礼节性流程。 他调整了座椅,自己背对着镜子,让谢清呈面对着。其实从谢清呈这个角度看过去,因为贺予的身体遮挡,并不能看到两人交合的地方但却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是怎么双腿大张坐在一个男孩子腿上,被顶得上下起伏的。也已足够屈辱了。 而这个姿势下,贺予一抬眼就能看到坐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脸,能看到谢清呈怎么被他一下一下往上缓慢而深入地顶着,顶的发颤的。少年就那么仰着头,让男人跨坐在他腿上然后往上顶弄着,拱着怀里的人。这个姿势是坐姿骑乘,尽管谢清呈不肯动但因为重力的原因,贺予进的特别深,好像要把人的肚子都顶穿一样。 贺予小幅度地轻轻操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些忍不住了,力道又开始发发猛,自上而下将谢清呈的臀部顶得啪啪作响。更衣室里一时全是男生粗重的喘息和肉体急促碰撞的声音,还有抽插时淫靡的水声。 谢清呈从来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体会过这种刺激,下子受不了,在贺予的猛顶打桩下身子微微发抖,蓦地抬手撑住面前的镜子。 然后他就近距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坐在那个男生的身上,长腿被迫分开着,一下一下地承受着男生激烈的抽插,腿都随着两人的律动而额抖着。 贺予低低地喘,插得又特别重,特别深好像要把这段时间压着的欲望都在今天变本加厉地入进男人的体内。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哪怕不路过更衣室,一定也能听到他们疯狂做爱的声音,能听到贺予插谢清呈的动静,贺予似乎根本无所谓别人发现,一点也没打算压抑自己,插得越来越痴,越来越用力。 如果这个时候外面走过人,就会看到更衣室的红幔帐下面,那张穿鞋在不堪受重地抖动着,角磨擦着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闷响。 两个男人的腿交缠在一起,地上是落着的西裤,视野往上抬一点,是谢清呈紧绷的脚趾,苍白里透着些血色,病态又性感。 那子晃的越来越激烈,贺予的体力惊人,颠弄中迫得谢清呈的身子在他腿上摇颤着,他一下一下拍着谢清呈的臀,手指情色地抓着那饱满的臀部操捏。喉间是雄性发情时得到性欲满足时的低沉喟叹。 “真舒服……哥,操你真的很舒服……” “你就是要被男人操的,你知道吗?吸的太紧了……妈的……你吸我吸的太紧了。” “操!”贺予平时从来不说什么脏话粗话,可是他在谢清呈身上发泄兽欲的时候,展现的是一副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见过的面容。 欲热横生的,粗的,野的,非常兽性的。 而比他言语更让人面红耳赤的是他炽烈沉醉的深插下一下粘粘湿湿的,插的狭小的更衣室里尽是湿润的水声,前列腺分泌液和肠液润滑着,让这狂野火热的交姌变得愈发疯狂。 谢清呈被插了好久,久到他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久到他以为自己会被困在这里插到室息,插到死亡,更衣室的空气太热太稠了,他漸地连呼吸都跟不上……然后——“谢哥。”贺予忽然很沙哑,近乎是有些动情地在叫他。 那声音简直和李若秋第一次满怀期待地和他做爱时一样。 但贺予又是不一样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娇软的意味仿佛在请求男人的怜惜。 可少年的嗓音里却是压不住的莽撞,镇不住的情潮,甚至好像有一种要把他生吞了的激烈情绪似的。虽然也软,也炽,也纯,却不会给谢清呈任何主动的机会,更由不得谢清呈避让。 那声音好像在告诉他——他给他的,他全部都要生受下去。 “谢哥……我感觉我要……”少年急喘了一下。 喉结滚了滚,大概因为太爽了,爽的魂魄都要出窍,他都没把这话接着说完。而是更用力更疯狂地插了起来。 “啪啪啪……”凳子剧烈摇晃。 贺予紧箍着谢清呈的手臂上都青筋暴突,皮肤也越来越红,发出的爽到的喘息越来越重。 谢清呈真的是受不了了,他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可贺予操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呼吸的声音也越来越重了,脖子上的动脉耸起,他看着谢清呈的眼神都不再一样。 谢清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里的那根东西在抽插中变得比之前还硬,还烫的可怕甚至还有些许的战栗,他也是男人,他知道贺予是要射了。 谢清呈到了这一刻,终于再也装不了镇定了,他扶着贺予的肩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要……别射在里面……你……你先出来……”嗓音里都有些颤抖了。 “你射外面贺予……你射在外面……”可那声音在贺予听来简直带着一丝哀求。 贺予只觉得内心的雄性侵占欲和施暴欲被更深地取悦了。 他哪里肯抽出来? 他回应给谢清呈的,是非常粗暴的力道。 年轻男孩子不容置否的按着男人重新在他腿上坐下,因为谢清呈刚才站起来了一些被狠按住重重坐下的时候反而让贺予进的更深了。 “……!!!”谢清呈忍不住闷哼,贺予也爽的粗喘一声干脆就势将他托抱着站起来,将他抵在镜子上,让他整个人凌空,唯一借力的点只能是被他插的地方,还有背后冰冷的镜子。 这个姿势让谢清呈蓦地睁大眼睛,太可怕了……那么深那么重……贺予根本不完全抽出去,就那样抽出来一点就狠命地往里耸,插的极快极狠,啪啪地嚢袋撞击声和插了许久终于有了些非常润湿的水声混在一起,性器在他体内硬烫惊人,突突搏动,然后全程都忍着没有叫出过一声的谢清呈终于在最后,能清晰地感受到要被贺予粗喘着狠猛地內射的时候,他终于承受不住这种耻辱,沙哑地叫了出来,嗓音里甚至有了那么几分非常明显的惊恐的意味。 “贺予!你……你别……不要射……你出去,你出去……射里面……啊……啊!!”可他一边大叫着,贺予一边已经抱着他,低沉急促地喘着,很深很猛很浓地射给了他,往他身体里,一股一股地,浓重地抽搐着射出来.射到最深的地方,好像要把男人的身子给射透,留下永远抹灭不了的印记。 谢清呈顿时崩溃了,真的是被操到崩溃……他双腿大张着,被迫环在个男学生的腰侧,胸口像濒死一般起伏……莫大的被凌辱感和可怖的刺激感让他眼尾不收控制地生生淌下了生理性的泪……贺予也压在他身上因为兴奋和刺激而粗重地低叫着:”哥,你下面好会吸,吮得我好舒服……”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发出一声的谢清呈,终于在被这样持续滚烫的激烈内射中,承受不住地失了神地叫着:”啊……” 他沙哑的叫床声让贺予更加受不了了,贺予拼命耸动着顶着他,想要把他插死入死一样边突突跳动着射出浓精,一边狠狠地插他,插得整个更衣室的预制板墙都在”砰砰砰”激烈地震动颤抖。 谢清呈整个人都像是被这个事实轧得支离破碎了,那么强悍爷们的一个人,此刻眼尾却是屈辱的生理性的泪,淡薄的嘴唇还在失神地喃喃:“不要射进来……别射……别射……”可他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贺予的性器在他里面抽搐着,搏跳着,真的内射了属于那个年轻男人的,一股一股的,渴了忍了许久的精液,猛力地,持续不断地在他体内射出,射得极深,极浓,这种陌生的可怕感受让谢清呈浑身都在不可遏制地发抖……贺予在射精结束了之后中还在因为雄性想要让性爱对象受孕的本能,不自觉地往他身体里拱,插在里面不肯拔出,屁股紧紧嵌在谢清呈的双腿之间,依旧突突搏动抽搐的性器一边往里狠塞着,缠绵地顶着,一面一阵一阵地抽搐着,射出最后一点余精,性器把精液都温存地堵在抽搐湿粘的小穴里面。 贺予也是第次在一个人身体里射精,在今天之前,他不会想到那个人会是谢清呈……是一个男人……是谢清呈……被他操的那么湿润,那么狼狈,那么凄惨,又不得不张着腿承受了他第一次射的人……他从剧烈的性刺激中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谢清呈的脸,一面让性器在谢清呈里面轻轻抽搐着,一面轻喘着,不肯眨眼地望着怀里的那个浑身汗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男人。 忽然,他再也忍受不住,不知胸腔内是怎么样的一种陌生又滚烫的感情在激荡,他蓦地低下头吻住了谢清呈微张着喘气的嘴唇。 好薄好凉的嘴唇,但亲上去那么软,他闭上眼,下面还抵着不肯退出来,上面地也湿润缠绵地胶着着,辗转角度地着。 贺予吻着他,傾下身子,一手慢慢地把几近虚脱神志模糊的谢清呈轻轻在唯一的那张软凳上放下,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探下去,去摸谢清呈的小腹。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予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战栗,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不止是自己,谢清呈对他而言好像也不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把自己射到一个人的身体里。和那种戴套的意义,甚至完全是不一样的。 十九年来……他第一次操穴,第一次内射,竟然都在这几天,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生了。 贺予吻了谢清呈很久,才慢慢地松开他,嘴唇移开了点,但两人唇角均还沽着暧昧的湿痕。 贺予摸着谢清呈的小腹,眼神幽深复杂:“……我射在里面了……好多……感觉你肚子都要被我弄大了”这样离谱无耻的发言,回应他的是谢清呈慢慢回神的眼睛,而后是一记发了很的颤抖着的耳光——”贺予,我操你妈的——!”未曾掴上。 贺予早有预料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这次没有和谢清呈计较,而是由他骂着,自己侧过脸,在那纤细的纹身上,闭目轻轻吻了下去。 “哥,你坐着吧。” “我来给你穿衣服……” 第65章 又好气 这次贺予是临时起意。 谢清呈被他折腾到不行,年轻男孩子是真的饿惨了,吃的又心满意足,给谢清呈穿上衣服后还抱着谢清呈蹭了又蹭,亲了又亲,亲到后来又有点火起。 如果不是后来有学校的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儿呢,电影播完要颁奖了,他百分之一万会再来一次。 “哥,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谢清呈结束后疼得厉害,十多天前的那种感觉,那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又在这一次像烙印似的,再次深按在了他的身上。 但比之前更难受的是那种身上的腻感,上一次贺予至少是全程做了保护措施,谢清呈事后除了疼倒也没什么更刻骨的不适。 哪里像现在,他连走动时都会因为某种感觉,而白了脸色。 他一言不发地在陈慢身边坐下,陈慢松了口气:“这都快一个小时了,我差点要去找你。” 谢清呈坐在椅子上都是僵硬的,他的腰背挺着,绷直,不肯有半点松懈,更不可能让陈慢看出他的任何不适。 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讲,他的精神都快被刚才两人那种疯狂的,越矩的,不计后果的行为给整崩溃了。 “没事。”谢清呈顿了一会儿才麻木地说,“你管自己看电影。” 陈慢点了点头,但他目光触及谢清呈的衣领,顿了一下,手抬起来—— “你要干什么!” 谢清呈现在是草木皆兵,尽管他根本不相信贺予说陈慢是个同性恋的事情,可他还是本能地把陈慢的手腕攥住了,用的力道很重,把陈慢都吓到了。 “哥……你、你领口处有一根头发。” “……” 谢清呈自己捉了,那头发比自己的略长一些,想也知道是谁的。 他压着指尖愤怒的颤抖,寒着脸庞,把那断发丢了。 “有湿巾吗?” 陈慢还真有,翻出来递给了他。 谢清呈把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了,仿佛那上面沾染过什么病毒,沾久了会让他浑身都烂了似的。他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和厌弃感,把那用完的湿巾丢了,闭上了眼睛。 电影已近尾声,谢清呈返场后不到五分钟,片尾和主创人员表就已经打了出来。 但是席还未散。 下面是颁奖环节。 沪大的各项评比是在学期中后阶段就都出来的,通常都会在这种大型汇演的最后进行颁奖,除了校园电影制作的奖项外,新的学生会主席名单,奖学金获得者名单,十佳优秀青年名单,也都会在今天揭晓。 当然,这些获奖的学生自己,都早已经被老师通知到位了。 “被评选为新学生会宣传委的是……” 名字一个个报过去,学生们依次上台领奖,接受下面的掌声。 “新学生会,男生会主席,经校方决定,是编导1001的贺予。请贺予同学上台接受校长授勋。” “……” 谢清呈就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更衣室和他鬼混的畜生按要求在后台换上了沪大的学生制服,白衬衫休闲西裤,衣冠楚楚斯文优雅地走上台,笑着和校长握了手。 台下的花痴女孩们还有一些花痴男孩们都在用力拍着巴掌,拼命抻起头,想要更清楚地看到贺少那张品学貌兼优的尊容。 “我们贺予同学品学兼优,谦虚内敛,我们希望他作为新的男生学生会主席,能够为同学们做出更优秀的表率,为母校做出更多的奉献。” 校长把男生会主席的徽章给贺予别在了学生制服胸口。 贺予因为个子太高,校长又是个有点佝偻的老头儿了,所以他很贴心,很谦和地弯了些身子,又在校长给他授完勋后笑着微微欠身鞠了个躬,睫毛卷长,眉眼温柔。 “他好可爱……” “而且好绅士……” “又礼貌……” 谢清呈的心火从胸腔烧到了眼眶,他绅士?他有礼貌?他还可爱? 刚才在更衣室的是谁啊?是这位吗? 贺予这边还在接受校委诸如“谦虚有礼”,“质高德洁”的褒奖,奖杯拿了一个接一个,可除了谢清呈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在万众瞩目下言笑晏晏,风度翩翩的学霸少年,在上台颁奖前的十五分钟不到,还在后台纠缠着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三岁的男人。 那张凶狠深缠着亲吻谢清呈的嘴,此刻正在台上讲着冠冕堂皇的话,嗓音温柔质雅,赢得阵阵掌声。 可十五分钟前,这张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 他还在亲吻着谢清呈的耳根耳廓,什么令人羞愤难当的肉麻话都往男人耳中送。调情的话说的粗暴又肮脏。 谢清呈还能感觉到那种余韵,连最轻微的动作都能被毛骨悚然的湿热折磨得难受欲死。 而那个把他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穿着最正经最妥帖的制服,胸口别着象征着学校最高认可的徽章,在台上拿着话筒,斯文英俊,不疾不徐地演讲。 谢清呈沉着脸看着他。 慢慢地,眼神模糊,他回想起了刚才在更衣室内发生的对话…… 这一次,他确实是答应了贺予。 但其实最后让他妥协的,并不是照片。 他只是从照片这件事上,诊断出贺予病的太重了,而且太难缠了,对他完全就是病态的雏鸟情结。 而谢清呈是很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的人,他必须集中精力去完成他心里藏着的那件事。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别想拦着他的脚步。 他在那条无人知晓的路上,走的算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除了死亡,什么困难都不可能阻挡他。 贺予对他的这种欲念,其实也是他的拦路石,很烦。所以他宁可答应贺予,随便打发他,敷衍他,答应和他继续这种关系,哪怕自己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至少这样,贺予不会再浪费他的时间。 以前陈慢觉得谢清呈这个人恐怖,其实这是真的。谢清呈是真的恐怖。 陈慢觉得他不怕死,好像随时想着死。 但陈慢没发现的是,谢清呈更恐怖的一点是—— 他完全不把自己当人。 不止是陈慢——甚至谢雪,黎姨也都没有发现,谢清呈他一直都在把自己当机器,当利刃,当盾牌,当刀鞘,当可以付出的筹码,当可以让恶龙停止嗜血的祭品。 唯独不把自己当个活人。 正因如此,谢清呈后来愿意了,他答应了贺予——如果这个选择可以让他的生活回到正轨,别让贺予再来烦他,给他闹任何意外。那么事到如今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一个不把自己当活人看的人,是不会太看重这些事的,这事儿对他而言虽然生理上的应激刺激是很大,但在他的人生观念中,其实连个芝麻都不如。 谢清呈很可怕,他自己不需要自己,而这世上除了谢雪陈慢和黎姨,可能也没人需要他。 事实上,谢清呈有时觉得到了今天,谢雪陈慢长大了,能照顾黎姨了,连他们三个没了他也不是不能生存。 那么就是说——这世上无人离了他就不能活。 所以谢清呈把自己拆成无数份,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血肉骨头丢出去打发前进路上遇到的野狗恶龙。 事情想明白了,也就这么简单。 他没这个美国时间和贺予每天上演你纠缠我拒绝的戏码,他最后干脆选择用自己来打发这条疯了的龙,然后把生活拉回正轨。 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是真的,没有心。 小畜生不一样。 小畜生没那么多想法,不知道谢清呈是怀着这种恐怖的心态和他继续这种关系的。 他下了领奖台就回去找谢清呈。 此时此刻,他心情特别好,谢清呈终于答应他了,十多天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最真实的笑容,现在像不要钱一样大放送。 谁知下台一看—— 谢清呈已经走了。 座位是空的,陈慢也不在了。 贺予站在原地,人和笑容都一起静默在陆续离场的人潮里。 他一回寝室,就把谢清呈从黑名单里拖出来了。 尽管他依旧不喜欢同性恋,也不喜欢谢清呈,可是,性和爱是两回事,自然是可以分开来看的。 他觉得他依旧可以做他心安理得的直男。 所以和之前在会所的那一次不一样。 会所第一次,他走了就把人给黑了。因为他太天真。 更衣室第二次,他又急着把人放出来。因为他忽然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最初他还能在做完谢清呈之后眼也不眨地把人拖黑,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到了后来,梦里睡里竟都是和谢清呈颠鸾倒凤的情景,少年人的血热全都被那一夜开荤激了出来,怎么熄都熄不掉。 有些东西,发生了就是回不去了。 更衣室内复吸上那一款名为“谢清呈”的毒,他到现在还是觉得太刺激,刺激到简直连病都要好了。 直男看着手机屏幕,仅仅是一个微信头像,那双漂亮的杏眼都有些痴迷。 “谢清呈。”他打字,“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读了一遍,语气似乎不够和缓。 贺予平时并不会顾及自己的口吻在谢清呈看来舒不舒服。 可想到自己刚才被他弄得那么舒服,贺予就觉得至少自己现在给他的感觉也不能太糟糕。 他现在不想让谢清呈觉得他太讨厌。 于是他又改:“谢哥,你觉得刚才我给你病治的怎么样?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吗?” ……不合适,想也知道谢清呈不会回他。 贺予把内容又删了,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应该发文字,应该发语音。 他都和谢清呈这种关系了,发语音才是最合适的,而且还能让谢清呈听到自己真实的语气,免得误会。 贺予斟酌一番就开口了,声音居然还挺温柔的,但又多少有些生涩,听上去就和爱侣新婚之夜醒来后的第一声招呼一样,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嗓音都因为太郑重其事而变得十分陌生。 “咳…谢哥……” 贺予按着语音键,迟疑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个,你在哪儿?我开车来送你。” “……” 不对,赶紧把消息划掉,不能发送出去。 谢清呈最讨厌别人照顾他,谢清呈太爹了,什么“我帮你”,“我送你”,“我照顾你”在他那儿都是禁忌词。刚才他在更衣室说“我来给你穿衣服”,谢清呈有气无力地让他滚,还是他执意给谢清呈扣的衬衫。这会儿再说要开车送他,他肯定更来火。 贺予于是又想了想,这回终于想清楚了,他现在是决定要和谢清呈继续这种关系了,人又刚刚被满足,就和所有求偶中的雄性一样,小龙自然也挺低三下四的,收了指爪獠牙,语气近乎于哄了:“谢哥……那什么…” 他想起来谢清呈这人特别喜欢争强好胜,而且喜欢一些竞技性很强的项目,说白了就是特别爷们。 傻逼直男转念一想,居然想出了个惊世骇俗的事后讨好办法—— “我们家有投资一个市郊休闲庄园,那里的户外运动场很不错。明天我请你去打高尔夫吧,还是说……哥你更喜欢赛马?我陪你骑马好吗?” 他的同性知识不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做完,谢清呈怎么可能还能打高尔夫,高尔夫打他还差不多。 还他妈的提议赛马…… 男的和女的能一样吗?他完全不知道他哥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还以为这是最对谢清呈口味的讨好方式。 真是直男到了极点。 消息发送。 贺予松了口气,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他十九年和任何人说任何一次话,都还没那么紧张过。 连掌心都在微微出汗了。 当然他知道谢清呈是有可能不回他的,所以他特意一发完就把手机锁屏了放远点,打算过一两个小时再看,说不准也有意外发生。 但没想到手机很快就震了一下。 贺予在佯作镇定地喝水,听到那么迅速的回复,差点把杯子给摔了。 “咳咳咳……”他连连呛咳,擦了擦不幸溅在脸上的水渍,压着内心的期待,故作矜持和淡然地把衣服整了整,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水,这才屈服于渴望,拿起手机,划开锁屏。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差点闪瞎他眼睛的鲜红色惊叹号。下面还附加一则消息: “干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贺予:“………………” 他原本还很愉悦的面色在刹那间就青到了极点,好像被高尔夫球棍猛击了后脑,又像是被马当胸踢了一脚。 谢、谢清呈把他删了? …… 谢清呈他居然敢把他删了?! 贺予一时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闷着,简直毒气攻心,气得眼前阵阵发晕。 自己只是黑了他,聊天记录都还在,想反悔随时还能拖出来。他倒好,删了个痛快,半点余地都没有留。 他怎么删自己……! 贺予一气,做事就冲动——他在别的事上都挺沉得住气的,唯独在谢清呈这里习惯了任性。他当即出了门,上了车,一脚油门驱车赶到了陌雨巷。 雷厉风行一路,却到叩响了谢清呈的房门时都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或者干脆他可以什么也不说,只骂人,骂完就走。 门开了。 但开门的人却是陈慢。 贺予脑中嗡地一声,表情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如今陈慢在明,贺予在暗,贺予知道陈慢的性取向,陈慢却不知道贺予早和谢清呈睡过,因此陈慢见了贺予,还保留着当初食堂相见时的和善。 一见他,陈慢就认出来了,他笑了笑:“是你啊。” “……”贺予阴沉极了,他的目光在陈慢身上扫了一遍,但面对除了谢清呈之外的人,他还是很沉得住气的。 “是我。” “上次见你都过了好久了,你……”陈慢说了一半,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道贺予神色不善,他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他。 “那个,同学你……有事吗?” 贺予淡道:“我找谢清呈。” “……哦。”陈慢虽有疑惑,但还是回头,喊了谢清呈两声,没动静。 “你等一下,他在洗澡,可能没听见。我去给你问。” 贺予的神情更是僵冷,脸色都有些微微发绿。 陈慢去而复返,神情有些微妙,他之前看贺予都是带笑的,这次却仔细打量了这个同龄人的脸,带着明显的探究意味。 贺予对人一直客气,但对陈慢却没了任何好态度,森森然睨回去:“看什么看?” 陈慢不答,刚才语气里的欢快平和也没有了,他对贺予说:“谢哥说不想见你,让你回去。” 他是斟酌过的,谢清呈的原话是让小畜生滚回去。 但贺予还是光火了,他阴恻恻地看着陈慢:“那我要是不走呢?” 陈慢的脸皮没他那么厚,一下子涨红了:“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你让他出来。” “谢哥不愿意和你见面,你总不能强求……” 贺予冷冷看着陈慢面红耳赤和他吵的,甚是心堵,再想起剧院里陈慢又是偷着摸谢清呈的手,又是想要亲谢清呈的脸,一点都不光明正大,就是个心思龌龊的死同性恋,他就想当胸一脚朝他踹去,反正踹伤踹死了他也未必兜不住。 这种念头越来越鲜明,几乎就要付诸实践。 然而这时—— “陈慢,你先回去吧。” 陈慢侧了身子,回头看去,谢清呈已经洗完了澡出来了。他披着浴袍,领口扯得很高,完全掩住了底下的红痕,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正看着他们俩。 第66章 忍不了 陈慢虽然不放心,但他从来都不太敢忤逆谢清呈,于是走了。 谢清呈来到门口,站在贺予面前。 贺予还是领奖时的装束,沪大学生校服,配着勋章。 谢清呈扫了一眼:“我真是要恭喜你了。男生学生会主席。” 贺予:“……”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有什么想说的? 当然不可能形如怨妇,责问这男人为什么要删了自己。 但刨地三尺,也再寻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理由。 贺予不答,谢清呈则慢慢眯起眼睛,审夺着他。 那种眼神让贺予感到恼火,又感到不安——从小他只要欺骗了谢清呈,或者有什么事情瞒过了谢清呈,谢清呈就会以这种目光逼视他。而他显少在旁人处得到这种像x光一样要把他穿透的眼神。 他本能地焦躁。 他用目光踅摸着谢清呈的脸庞,到浴袍的衣领,到顺着黑发淌落的水珠。 陈慢不知道谢清呈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洗澡。 但贺予却是心知肚明。 正因为太明白了,他觉得很不舒服——谢清呈都答应他了,他俩以后少不了纠缠,他就这么急于把他留下的痕迹洗干净么? 而且谢清呈还允许陈慢和他一起回家。 甚至……甚至谢清呈对陈慢是那么得放心,那么随意,陈慢在家,他也可以管自己洗澡。 谢清呈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陈慢两个字,忽然就成了附骨之疽,让贺予备受折磨,让他的眼神都染上一层锈色:“那他呢?他来这里干什么?” 谢清呈蓦地就有些窝火。 其实陈慢来,只是因为他之前落了一些述职报告在谢清呈家里,顺道来取的。谢清呈对陈慢不设防,再说这屋子本来就太小了,他担心这么近的距离,陈慢会觉察到他身上那种不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所以哪怕陈慢在,他也坚持先去洗了个澡,把那些东西从身体里涤干净。 怎么到贺予嘴里就有了那么肮脏不堪的感觉? 谢清呈眼神发寒:“你有病吧贺予,他来这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他是我什么人,你又算是我什么人?” “……他是你什么人我不知道……”贺予沉默一会儿道。 “但我是你什么人……”贺予神情变得极阴沉,半个多小时前的舒心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的眼神里又笼上了那种谢清呈所熟悉的病态,“你洗干净了就忘干净了吗?” “你自己答应我的,你刚刚才答应我的。” 谢清呈用一种几乎没有温度的眼神盯着贺予,在这种锋锐眼神的逼视下,任何举止都像是不值一提的。 谢清呈在第一次和贺予发生关系后有应激反应,然而他不是个废物,一旦当他重新调整心态站起来,那么他内心的强大,会让任何伤害在他面前都近乎无效。 “……你听着贺予,我答应了你,那也是答应了你床上的事情,下了床你什么也不是。我们俩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说话间,衣襟散开了些,露出了下面薄冰似的皮肤,一个多小时前贺予在他身上留下的吻痕,就是凝在冰面下的桃花。 夭艳,却极冷。 没有生命的活气。 一滴水珠落下来,顺着谢清呈面庞的弧度滑落,到了下颌,滑入颈侧,贺予的视线就顺着水珠的痕迹不动声色地望下去。 蜿蜒湿润,直到锁骨…… 谢清呈冷冷地把浴袍整了整,打断了他冒进的目光。 贺予重新抬起头来,对上那两池极冷的桃花潭。 “你没有什么事,就走吧。总不至于尝了点新鲜,就一直没完没了下去。”谢清呈每字每句都在刺他,“那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而且显得你——” 他顿了一下:“很没见识。” 贺予的神情变得很难看,他似乎一方面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承认自己确实很没见识,所以他之前甚至骗谢清呈说自己不是第一次,谢清呈也不是让他感觉最好的那一个。 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谢清呈早看出了他的鬼扯,他们在会所的那一次,他那么急躁,不得要领,在那边忍得满头薄汗,太阳穴青筋都在跳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磨了好长一段时间。 谢清呈又不是处男,他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小伙子是在给自己的颜面找补。 “……” 贺予盯着谢清呈还沾着水珠的脸,气愤道:“我这次找你,不为那事儿。” “稀罕。”谢清呈说,“那是为了什么。” 但这会儿贺予更加不能承认自己来找他是因为删人的事儿,不然更丢人。 于是贺予随口就胡扯。 “因为我病了。” “……” 贺予说:“我病了,我要你给我看。” “……” “你还记得你曾是一个医生吗,谢清呈。” 他不提这个倒还好,一提这个,谢清呈就觉得无比的恼怒。 如果他不记得,早就该和贺予一刀两断,有多远离多远,哪里还会有现在的这些破事?所以短暂的沉默之后,谢清呈抬手撑在门框上,眯起眼睛,他终于不那么冷静了,冰冷面罩的碎痕下,他露出的是非常凶狠的一张脸。 “我记得很清楚。” 积压了太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排山倒海而来,谢清呈蓦地掐住贺予的脸颊,另一只手肘撑着门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一字一句的力度却好像能把人皮从贺予这禽兽身上狠狠扒下来,然后鲜血淋漓地甩在地上。 “但希望你也能记得我四年前就已经离职了。” “你病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低浑的声音就在贺予耳畔,带着滚烫的热度,说的却是直掉冰渣的句子,“不过你要是死了倒可以托梦来通知我,我心情好的话,也许会去你坟头给你上一炷香。畜生。” 说着直起身子,拍了拍贺予的面颊。 “滚吧。” 话音未落,忽地瞳孔一缩。 冷不防指尖被贺予狠狠咬住,齿间沾血—— “谢清呈。”贺予紧盯着男人的脸,舌尖扫过谢清呈的指尖。 谢清呈沉着脸抽了手,手腕却冷不防被贺予反攥住。 贺予低头先是扫了一眼那诅咒似的反复出现在他春梦里的刺青,然后舔了舔自己沾着血腥的嘴唇,纯粹为了恶心谢清呈似的啧舌回味:“你的血是甜的。” 谢清呈几乎要掴他一巴掌,怕动静太大引来邻居,他低声道:“撒手。” 贺予没有撒手,他反倒是攥得更紧了,在和谢清呈的僵持下暗暗用阴劲把谢清呈的手腕抬起来。 低头,眼仁却上浮,在光线并不算太明朗的老宅门口,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 贺予好像要把开荤后得不到纾解的怨气和热气全都凶暴地狠狠贯入谢清呈体内似的,掀着谢清呈的腕子,让他暴露出内侧文身,然后在那读书人细嫩的手腕内侧,发了狠地咬下去。 如淬毒汁。 谢清呈面庞紧绷,手上又疼又麻,但他不能出声,只能在昏暗中与贺予的那双眼互相盯着,较着劲。 “你记着。谢清呈。”最后贺予终于松口了,把谢清呈的胳膊一扔,“你是我父亲的故交,是我的私人医生,还是我睡过的人,我对你而言必须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再让我听到你说,我算你的什么人。” 他的血好像令他餍足了,又好像更渴。 “还有——别再和陈慢走那么近。因为他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他就是对你有那种下流肮脏的心思。” 谢清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无比嫌恶地说:“贺予,你现在有资格说别人?” “我凭什么不能说。” “你不觉得心虚吗?到底谁是同性恋?你不是吗?你有什么脸说人家陈慢?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脸!” 贺予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刮子,脸颊微搐,薄唇紧抿,还沾着些未干涸的血。 他脸色青得厉害,他想和谢清呈说,完全不一样,我和你干那件事并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觉得爽而已,那既然不是喜欢,就谈不上恋,也就不是同性恋。 但他嘴唇只动了一下,谢清呈就把他推出了房门外:“滚。滚远点。” “我不滚。你都答应和我继续了——” “对,我是答应你了。但现在我累了,要休息,你提供的夜间服务已经结束了,明白了吗?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贺予:“……什么夜间服务!是互相治疗——” 谢清呈神情阴鸷:“那今天的疗程已经完了,我现在感觉很好,非常好,你这位赤脚郎中可以走了吗?” 然后他就要关门。 当着贺予的面紧紧关上了大门。 门却被贺予固执地抵住了。 “谢清呈,你不要逼我……” 谢清呈一言不发,只用力关门,力气之大,贺予的手指都在门框处被夹出了一道红印,年久失修的老铁门,边角甚至带着些毛刺,在两人沉默的对峙中,贺予的手背甚至被割破了,开始渗血。 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似的,看着谢清呈。 他在这样的争执中被消耗着耐心,现在已经趋近疯魔了,哄也不成,劝也不成,谢清呈还是拒他骂他,要他怎么样? 贺予只能摘了面罩,露出人皮面具下面那张恶龙般的,伤痕累累的丑脸。 语气温柔到病态,令人毛骨悚然:“好。很好。你这么信任他,信任你那个陈警官,是吗?” 谢清呈森森然:“他至少比你正常。” 贺予忽地屈起手肘狠抵开房门,而后抬起手,淌血的指爪贴住谢清呈的胸膛。 他逼近他,在他耳边呓语:“没事,你觉得我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你的那些真心话,我在视频里都听过了,你的虚伪,我也早就见识过了。我无所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反正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真心地爱过我,平等地看过我……” 声线更是柔了八度,好像要化作丝线,软软的,却又冷冷的,要绞住谢清呈的颈。 “我都习惯了。” 他忽地手上发力,把谢清呈推进屋里,铁门和木门都在他们身后砰地关紧,贺予很贴心,倒是记得把门给反锁上了。 只是锁门时,他就发泄般地开始把谢清呈反按在门板上接吻。 谢清呈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体力。 这才纠缠完了多久? “贺予!你不要在这里发疯!谢雪她可能会回来……” 连谢雪也已经不再是贺予的安全词了,他只是稍微顿了一下,继而他给了谢清呈答案——他将他摁在书桌上,桌上写了一半的论文散了一地。 提什么不好,提谢雪? 贺予眼神幽冷,心头的旧疤像被扯了一下,淌出了血,他于是更凶狠地去啮噬谢清呈的侧颈,好像在亟求某种能止血的药。 是的,谢清呈在他的人生中,就好像药,总能镇压些什么,又像是冰冷的义肢,总能够填补些什么。 以前是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现在也可以填补他渴望的爱情。 尽管谢清呈和他曾经期待的对象并不相同,谢清呈既是个男性,也不温柔,对他也不好,他和他在一起,像是寻一个勉勉强强用来补漏的人,就好比一颗假的牙齿,一截痛失臂膀后新填上的金属,虽然总有些不够圆满,但至少能够顶替那些要了命的空洞。 有总比没有好。 贺予这样想着,在黑暗中,低声对谢清呈道:“她有事,她不会回来的。” “你陪着我吧。” 声音冷静,倒不止像是个疯子,而是孤独偏执到了极处,自暴自弃的回答,像发疯又像乞求。 窗外是白昼。但少年说—— “天黑了,谢清呈。你别赶我走。” “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第67章 他是 gay 恶龙无家归去,偏要宿在人处。似是央求,却又抱着谢清呈不放,大有要把更衣室里没尝够的新鲜再尝遍的意思。 龙标记了一个人,可那个人转头就把自己清洗干净了,龙很不甘心,拍了拍尾巴,自然想要再标记他遍。 几个小时后。 谢清呈目光涣散,躺在枕被间。 虽然之前他心理上已经重新建立了防线,选择了敷和接受,生理上却依然不行。 而现在,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为了解决误他时间的障而答应贺予持续这种关系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了。因为小畜生的体力也太好了……简直更影响他的安排了。 贺予懒懒地躺在他身边,手指绕着他略微长了些的黑发。 “哥。刚才我表现好吗。”少年人的欲望很旺盛,只要看着谢清呈脸庞上浮现哪怕那么一丝情欲,贺予就好像由尾椎窜上了电,什么累都不记得了,年轻男孩子的精力怎么也用不完似的,只想求更多。 和谢清呈纯粹只想打发才和他上床不一样。 如今,谢清呈的身体对他而言是一种镇定剂。 无论谢清呈说得再狠,态度再決绝,只要贺予睡了他,人就会安定下来,牌气就会变得很好。 他的心情平和下来,刚才的争执在这一刻,好像都不算什么了。陈慢也不算什么了。反正陈慢也吃不到,馋死他。 贺予这会儿看谢清呈的眼神到底是温柔很多的,那种温柔里剥落了平日阴森的意味,很纯粹,就像一个正常的恋爱中的十九岁少年。 可惜谢清呈不看他。 贺予又叫他:“谢清呈。” 谢清呈没反应。 贺予碰了碰他的唇角“你疼吗?”谢清呈不理。 贺予又抱着他的腰,吻他的肩胛至锁骨:“你舒服吗?”谢清呈理他了,谢清呈说:“你可以滚了吗?”贺予笑笑,倒是无耻:“我好累了,我的那么努力你都不体谅我?我想你陪我睡会儿。”谢清呈冷冷地望着天花板,半晌说:“你现在真是一点也不恶心男人了。” “我恶心的。”谢清呈冷笑:“我真没看出来你做的事和同性恋有什么区别。”贺予就沉下脸来,静了许久,他说:“这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少年很偏执,极力证明什么似的:“那我也只和你这样。” “……”谢清呈慢慢转动眼珠,目光落到了贺予脸上,只是那视线很凉,凉过窗棱上的雪,“你只和我就不是同性恋了,你他妈荒不荒唐。”贺予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的内心深处似乎也知道这是错的,不过强词夺理罢了,但他还是选择对自己内心的盘诘视而不见。 他说:“我不喜欢其他男人,我就愿意和你做。” “我不要别人。” “谢清呈,我不喜欢男人。” “你瞎了吗,我就是男人。” “你不一样,你是例外。”谢清呈沉默片刻,语气里似乎藏着些冰冷狠戾的刀影:“为什么?” 贺予也不知道原因,难道是初次情结?但这话自然是说不得的。 他可是“睡过很多女人的贺予”。 于是他随口道:“你……长得好。” “谢谢了,那我要是把脸划了,我们是不是就能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了。”男孩子没想到自己的随口换来了这种反应,蓦地惊,起身俯看着他:“谢清呈!”但随即涔涔冷汘凉下来,他盯着谢清呈的眼,又抬回了冷静:“不,你不会的。” “我怎么不会。” “你是个惜命的人。你把生命看得很重。”谢清呈桃花眸慢慢合上,喉结滚动:“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我把我自己的命看得很轻。”贺予忽然发了狠,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他压低声音,厉声在谢清呈耳边道:“你要是敢,我就把你锁起来,把你的脸蒙上,然后折腾你到死——!”谢清呈睁眼,那双桃花眼极冷地看着贺予:“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我这张脸了?以前也没见你觉得我有多好看。”贺予答不出来。 他最后只狠狠对谢清呈道:“你,你总不至于为了我去毁个容,难道我在你眼里这么重?”谢清呈不语,良久后,声线像冰泉淌过余温尚热的床褥,他冷笑:“这倒也是。” “你又算得了什么呢,贺予。”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叹息。 贺予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他不喜欢他叫他贺予。 他发觉谢清呈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小鬼了——自从会所那夜后,就再也没有。 因为这种不爽感,贺予又纠缠了谢清呈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傍晚时,陈慢又打了个电话过来。 他还是不太放心贺予和谢清呈之前的状态,想问问怎么样了。 谢清呈当然不可能和陈慢说实话,便道:“……没事,之前有点误会,解释开了就好了。” 陈慢又和谢清呈聊了几句,然后说过几天下班想来谢清呈这里吃扬州炒饭。 贺予就那么淡淡然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然后在谢清呈挂断后,吻了吻谢清呈微凉的嘴唇一陈慢只能听这嘴唇里说出来的话,他却能含之吻之,把冰冷吻到湿濡灼热。 “谢哥。”末了他微微拉开些自己和谢清呈的距离,两人的呼吸都还不由自主地有些急促,但谢清呈的眼珠子却已是冷彻的。 贺予凝视着那双招子,然后说:“你起来给我做炒饭好吗?还想要碗粥。” “……”谢清呈想,绝了。 贺予眼神里有因陈慢而起的霾,嘴上却撒娇似的讨价还价说:“你要我走,那我蹭完饭就走。”无论是同性之间还是异性之间,都罕见主动方爽完了一整晚之后,还要求承受的那个人起床做饭的。 正常人通常而言会亲自去厨房洗手作羹汤,或者叫个宾馆的客房服务送个餐,哪怕是古代的昏君宠幸个宫女,完事儿之后也至少会嘱咐太监们去侍候人家。但贺予不要脸,属于特例。 而谢清呈呢?谢清呈原本是想骂他的,但他实在累得厉害,看着贺予也厌——起争执需要耗费精力,而他现在连看贺予眼的力气都不想使。 更何况他也不想让贺予觉得自己被折腾到失了力气,他一贯觉得自己纯爷们,是要强的。 谢清呈为了让他早点滚,一言不发地起床做饭,面庞冷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腰很酸疼,更有难言的不适感,但这些难受都被谢清呈内化了,现在从他的脸上,贺予能得到的只有无尽的漠然。像一片废墟,入侵者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叫人欢欣鼓舞的珍宝。 贺予穿好衣服起身去厨房看他,内心莫名从平静到焦躁,从焦躁到失落,又从失落到茫然,他沉着脸倚在门框边,不停地絮絮叨叨,以此来减轻自己心里的烦闷感。 “谢清呈,香油搁少点。” “谢清呈,葱切细一点。” “谢清呈,不要这么早放盐。”他刻意挑三拣四,但他其实不会做饭,鲁班门前弄大斧,指点得毫无道理。 他以为男人会像以前一样,会转头对他破口大骂——可男人没有。 他说什么,谢清呈就神情寡淡地做什么,像厌弃到了极致之后,一言不发的应付,毫无感情的打发。 这种沉默对比之前谢清呈至少还愿意和他争吵的态度,更让贺予心烦意乱。 他走过去,忽然从背后抱住谢清呈的腰,侧过脸亲吻谢清呈的颈,手搭在谢清呈的腕上,让他放开煮粥的勺。 谢清呈一开始没理他,桃花眸定定地望着煤气灶跳动的蓝色焰火。 最后大概实在被贺予缠得烦了,终于头也不回,冷冷地丢了一句:“你要发情还是要吃饭。”但他冷淡,贺予好像就觉得越有味,消毒水的气息都好像成了深浓的费洛蒙,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兽性,他在人前一贯是衣冠楚楚的——准确地说,在和谢清呈上床之前,哪怕是在人后,他也很绅士,没碰过什么女色。 谢清呈好像一个引着他走入伊甸园密林深处的长辈,无论是否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开始,最后的结果都是他让他进到了那里面,少年入进去之后忽然懂了什么,骨子里有种原始的望被点燃了。 然后他就无时无刻地想和这个第一次包容了自己的男人,在充满了兽欲的禁地里抵死缠绵,品尝这对他而言尚属新鲜的刺激。 贺予垂着眼睛,吻着他的后颈,说:“让粥慢慢炖一会儿吧。”深秋寒日里,灶台生火,屋内远比屋外热,老式窗玻璃于是蒙了一层白雾,里外什么也互不能看清。 但是冷不丁有一只手撑在了窗玻璃上,那手苍白胜冰雪,骨相秀长,撑在上面的时候带着些痉挛,细细看去的话,还能瞧见那手抵在窗玻璃上一下一下地颤动。 然后有另一只看上去更年轻的手扣上去,扣着原来那只手的手背,五指覆住五指,紧紧地抓扣着,这回连细看都不必了,窗户激烈地晃动着,几乎是岌岌可危,就要被震得碎裂。 就在这时,屋內闷响,那两只手都自窗玻璃上挪开了,玻璃上被带出一道清亮的印,在新的水汽还未氤氲覆盖时,透过那道擦出来的印子,可以隐约看到厨台上的那个男人被换成了仰躺的姿势,能够瞧见他散乱的黑发,宽直的肩胛,目光再抬上,就能瞧见站在厨台前的青年神情炙热的脸庞。 孤独的龙嚼食石床上的人类祭品时是不是就是这样狂热又痴迷的神情? 答案是无声的,就像冬天的风雪暖雾,很快地又把玻璃窗上的清痕给遮住了。里面发生了什么,窗雾很浓,于是谁也看不见,他们的声音很低,刻意封着,于是谁也听不清……末了,只有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窗沿缝隙里微弱地透出来,微微变了调,漏入风雪里。 黑影晃动,雾里看花,是黑色的发,玉色的背,交缠的孽缘,好像一个抱起了另一个。 恶龙低头,用他伤痕累累的喙,昒着人类的肩。 屋内太热了,激情余韵像化成了一池温泉水,浸着汗湿的两个人。 “以后不要给陈慢做饭。”贺予的声音还带着些轻微的喘,兽一般的野,有些执物,还有些神经质。 “我不喜欢他,他是个讨厌的gay。”他依然有脸说这种话一明明自己还在温软乡,他却有脸厌憎地说别人是gay。 谢清呈一做完就把他推开,他倒是冷得快,只有胸膛还略显急促地起伏着,透过湿润额发望出去的眼神却已经很冷,冷得让人透心凉。 “退一万步,贺予。他哪怕是gay也比你好。”最后他终于微启嘴唇,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地对贺予开口,“他哪怕是gay,也从来没有对我表现过这样无体无止的兴趣。不像你。”顿了顿,讽得刺骨。 “好一个。”字字平静,却如刀锥,“彻头彻尾的,异性恋。 第68章 我不是gay 彻头彻尾的异性恋又忘了把自己从谢清呈的号码黑名单里放出来。 他后来见了谢清呈好多次,每次都只想缠着谢清呈多抱抱他,每次都是回到家才猛地想起——哎呀,又忘加回微信了。 其实贺予完全可以直接用黑科技把谢清呈添回自己的通讯录。 但是他没那么做,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就失去了添加对方的意义。 而且谢清呈现在对他的态度令他有些不舒服,他甚至都很少骂他了,只是和他公事公办似的睡觉,像上班,像应付甲方,然后就不理他。 或者说,很少有理他的时候。 贺予一开始沉迷于性,后来渐渐就觉得有些难受,他不知道以前的谢清呈到哪里去了,他想要从他的身体里挖掘出一些从前谢清呈管他、骂他的影子。 哪怕是骗他的,那也可以让他饮鸩止渴。 可是谢清呈没有。 谢清呈不骗贺予了。 但谢清呈眼里,也再没有贺予了。 少年的心和欲渐渐都得不到满足,他好像拥有了一个真实对待他的男人,但又好像没有。 这种关系浑浑噩噩地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学期末的时候,谢教授复职了。 此时冬季已至,广电塔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秦慈岩的风波渐渐过去,学校又悄无声息地把谢清呈请回了讲台,贺予在一天晚自习后背着书包,骑着新买的单车,穿过飘着微雪的两座高校,来到了医科大的教工宿舍门口。 这是谢清呈复职后,贺予第一次去找他。 复职是件好事,贺予想谢清呈的心情也许也会好一些。他于是三步并两步上了楼,口中呼着热气,钥匙轻快地在手指间打转。 “谢清呈。” 谢清呈不在,倒是有个女老师碰巧从楼上下来。 “你找谢教授?”女老师打量站在谢清呈门前的贺予,把他当做了自己学校求真存善的学霸,程门立雪。 她说:“去图书馆找一找吧,这破宿舍冬天空调制热不太行,他可能在图书馆备课。” 贺予就去了。 其实这时候才是立冬,但铅灰色的天空已经飘起了雪,今年江南的冬是格外冷而长的。 自习室人很多,他一直找到三楼靠窗的一个偏僻位置,才瞧见了谢教授清隽的侧影。他近来瘦了些许,也许是因为年纪增长,又乏于锻炼,总是透支体力熬夜做研究,好像有做不完的研究似的。真奇怪,他怎么有这么多论文要写要做要整理呢? 而且现在谢清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贺予远着走过去,瞧见他一直在轻轻地咳嗽。 书桌上有一只保温杯,谢清呈咳得厉害了,想给自己倒了一盖子温水,但倾杯时才发现水没了,他又懒得起身,于是又不太高兴地把杯子盖上,拿起笔继续在书上写些什么。 笔尖沙沙划过纸页。 却在须臾后顿住——有一只一次性杯子装载着热水,搁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撞上贺予的杏眼,男生刚从图书馆饮水机那边打了水给他,然后拉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谢清呈神情冷淡,收拾书本和笔记本准备走。 笔记本却被贺予啪地摁住了。 “你去哪儿?其他地方都没座儿了。” 谢清呈本来想回宿舍,但转念一想,在图书馆里这个神经病不至于发疯,如果回去难道不是自投罗网? 就又沉着脸坐了下来。 贺予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冬衣,背着单肩帆布书包,裹一条宽大的温暖围巾,线条凌厉的下颌和薄的有些痞气的嘴唇都被掩住了,只露一双犬似的杏眼。他看起来和医科大那些知书达礼的学霸没什么差别,因为额宽眉黑,鼻梁挺立,甚至看上去更讨人喜爱。 很温柔的样子。 只不过谢清呈知道那是完完全全的假象。这个人是有病的,附骨之疽,不可拔除。 还疯到自己身上。 “谢清呈,上次就想问你。”贺予浑然不觉得自己被讨厌,自若地坐在谢清呈面前,玩着谢清呈的笔,“你怎么戴眼镜了?” “自然是因为恶心东西看多了,眼瞎。” 贺予不以为意,笑笑:“近视多少度?” 谢清呈不理他,低头管自己写东西。 不期然青年的手伸过来,将他的眼镜自鼻梁上摘了,在自己眼前比划了一下。 “好晕。怎么这么厉害,你以前视力还挺好的。” 谢清呈劈手把眼镜拿回来,往脸上一杵,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谢清呈用眼是太没用节制了,贺予知道。 他一天要读很多大部头的书,那些书往往蝇头小楷,晦涩艰深,正常人读不过三行就能与周公相会。 贺予并不理解为什么以他这个学界地位,年纪轻轻就是翘楚,却还要这样争分夺秒地做研究。旁人可能还会认为谢清呈是天生对医学很感兴趣,一天不学会死,但贺予却清楚谢清呈最初的梦想并不是投身杏林。 他应该对医学是没那么痴迷的。 那么可能就是…… “你很喜欢教书吗?” 谢清呈头也不抬:“我喜欢钱。” 他在列一串公式,他可能觉得公式比贺予好看的多,这之后就完全不打算再理睬贺予了。 图书馆要求安静,贺予也不好一直和谢清呈说话,省着周围挑灯夜读的医学生们有微词,于是他也就不再开口了。他从书包里拿了一本《救猫咪》,一边无聊地翻一翻,一边在反思自己好好一个沪大艺术院的学生,为什么要来医科大气氛森严的图书馆里浪费时间。 他抬眼,然后瞥见了谢清呈放在一旁的手机。 把人家手机拿过来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谢清呈的反应,可惜谢清呈全神贯注地在写他的备课教案,根本没有注意到贺予拿走了他的通讯工具。 贺予莫名地想,这个时候是不是亲他一下他也不会觉察? 他这样想着,内心就有点蠢动,但碍于周围都是学生,他也没神经到明面上来,于是就把这微弱的火苗掐灭了。 他拿着谢清呈的手机解了锁。 这次他记得要当面加微信了。 密码很简单,无非就是12345,屏幕开启之后,贺予就拿着他的微信扫了自己的二维码,把自己加了回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发现谢清呈还是没反应,略有些失望。 他是真的很想惹谢清呈对他生点气,那样的谢清呈便没如此看得见握不住。 于是他想了想,在谢清呈的手机上修改了自己的备注:“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帅的男人。” 保存。 退出去看了看,觉得自己不是通讯录第一个,甚至还排在陈慢后面,于是他想了想,又修了一下备注。 “啊,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好帅的男人。” a打头,如愿以偿第一位了。 做完这一切后,他拿自己的手机给谢清呈发了个他自己无聊时做的表情包,那表情包也很绝,是他把之前在会所拍的谢清呈的睡颜,和一张自己靠在枕头上的自拍p在一起的。 他觉得这画面还挺好看挺和谐的,还往上面加了些漂浮的半透明水母特效,外加土味文字早上好。 “叮咚。” 消息声让谢清呈回过神来,发现手机在贺予手里,沉着脸夺过:“你在干什么?” 贺予不说话,由着他把手机从自己手里夺走了,睨过眼睛看着他,终于如愿以偿看到谢清呈见到备注和表情包后的脸色由白转青。虽然谢清呈已经见过了这照片,但现在看到这么傻逼的照片p图表情包,以及这么愚蠢的备注,还是震到了。 “贺予!” 凶狠的语气。 贺予很高兴:“教授注意场合,您专心看书。我静个音玩个手机。” 说着就在谢清呈狠锐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地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横过来打僵尸。 谢清呈面若沉铁,把这傻逼表情包删了,倏地起身,收拾书准备走。 贺予的长腿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他:“去哪里啊?快坐下。” 谢清呈没理他。 贺予更温柔了,和声软语地道出几个字:“还是你想回家。” 谢清呈看上去离爆发不远了,但他终究还是权衡了利弊,紧紧咬着后槽牙,重新坐了下来。但他没什么心情看书了,把笔记本重重一合,转头望着窗外。 初雪如絮飘飞,美则美矣,但和贺予一样,都是美而刺骨的东西。 贺予就管自己打游戏。 两局打完,正准备和谢清呈再聊几句,忽然有两个医科大的女生犹犹豫豫地靠近他们这桌,却不是冲着教授来问问题的,而是—— “请、请问你是贺予吗?” “怎么了?” 和他目光对上,两个女生立刻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我们……我们之前看《百态病生》校园剧,觉得你好帅,想问问你,能不能……” “能不能给我们俩签个名。” “就在我的本子上可以吗?” “我想签书包上……” 贺予顿了片刻,最后他笑着瞧向谢清呈:“——谢教授您借我一支笔吧?” “我有笔我有笔!” “我也有!你要圆珠笔还是水笔?” 贺予却只乜着谢清呈,薄薄的嘴唇拓着笑,天生有些得意,又天生带着些温柔:“我想要钢笔。” 这年头很少有人会带钢笔。 但谢清呈手边就有一支。 两位女生不是谢清呈的学生,不过谢清呈也算是医科大的知名人物,她们认得出,于是迟疑地开口:“谢教授,能不能……” “借、借用一下您的笔?”另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接着她的同伴把话说了下去。 谢清呈和贺予目光无声对上了,谢清呈刚想说不能,就又觉得这样反而会和贺予多废话很多,于是冷淡道: “……可以。拿去。” “谢谢!谢谢!”女生雀跃地捧过了他老人家的签字笔,殷勤地递给了贺予。 贺予见谢清呈又没什么活人的热气了,笑容敛去些,他存了心地要招惹他,于是把笔接了,却又目光幽深地交给了谢清呈:“谢教授您能替我蘸点墨吗?多点,别太干了。” “……” 他以为谢清呈这次总该拒绝了。 谁知谢清呈冷着脸瞥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地拧开了墨水瓶,汲了些蓝墨水,丢给贺予:“拿去吧。” “……”他淡漠,他不在意,贺予的心便堵着了。 少年一点笑容也没有了,接过来,手指若有似无地在谢清呈指边碰过:“谢谢。” 两位女孩子得了贺予的签名,如获至宝,捧在胸口。好闺蜜互相交换了一个难掩兴奋的眼神,又鼓起勇气—— “那——” “那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谢清呈虽然没有管他们,但他又不聋,这些对话都在他的耳朵里被听着。 他认为贺予以这伪装得假到不能再假的客气,是必然会答应女孩们的这个小要求的。但没想到贺予这一次却没有点头,而是客气地拒绝了她们。 女孩们有些失落,但瞧着怀里的签名,又喜悦起来。 两人谢过贺予,兴高采烈地走了。 谢清呈头也不抬地管自己写论文:“你为什么拒绝她们。” 贺予被他问了这一句非常淡的话,都来了劲,重新有了精神的小龙似的,看不见的尾巴都摆起来了:“啊,我为什么要答应她们?” “你乐在其中。” “您只看表象。”贺予顿了顿,“我现在只加能给我带来乐趣的人。” 谢清呈淡道:“那你把我也给删了吧。” 贺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真的当着他的面又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翻开通讯软件,再然后—— 在谢清呈的凝视之下,大喇喇地给谢清呈标记了一个置顶。 谢清呈:“……” 【请打开作话,不要屏蔽,作话里面还有不计费的1000多字剧情。这些你们可以免费看。 看到新的锁章不用惊讶,对,还是被恶意举报的。】 第69章 我约他看电影 “你傻啊!你看那军官的下半张脸你都知道,长得和卫冬恒一模一样……肯定都是卫家的人……” “听说卫冬恒之前在宿舍和家里吵架呢,他大四最后一学期好像不来学校了,他爸让他去西北。” “去西北干嘛啊?” “不知道……不过他爸自己不就是西部战区的首长吗?大概觉得儿子太败家,抓过去好给他点颜色看看。” “……卫冬恒那流氓性子,他能答应吗……” 学生们嘀嘀咕咕地从军用吉普旁走过了。 “……二哥。” “哦,来啦。”军官回头,笑嘻嘻的。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脸冷漠的卫冬恒。 “我发给你的集合时间是三点整,你真成,四点十五了才出来。你这要在我们部队,我得把你扔到山上让你跑个拉练,十五公里起步,看着你是我弟的份上,勉强打个折,十公里必须。” 卫冬恒心情似乎很差,他说:“你别拿你那套来管我。” “哎哟小祖宗,我可不敢管你,我哪儿够格啊。”二哥笑得花枝乱颤的,“那啥,回头有咱爹亲自管你,你可有福要享啦。” “你别和我提那老不死的。” “行,不提就不提。”二哥还挺高兴的,大概部队待久了,出来放风格外兴奋,尤其来的还是这种美女如云的艺校,他就忍不住有点三八,“哎,我问你啊。” “干什么!”卫冬恒很抵触他哥这种忽然凑过来的油腻行为,按着他哥的头把人推开了。 二哥眨眼:“和你谈的那个小美女呢?” “……” “你刚才那么久没来,是和人话别去了吧?怎么都不干脆带过来给哥看看,这多见外呐。” “看你妈!就你也配看?” 卫冬恒粗声粗气的,把书包卸了直接摔在了他二哥脸上。 二哥终于憋不住劲儿了,在那儿嘎嘎狂笑:“他妈的老三,你也有今天,你是哭了吧?我一看你那眼睛就知道你哭过,哎说真的,要不你把她叫过来,我请她吃个饭我们再走,不然你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的……” “我又不是去当兵!我去给卫司令当他妈的苦力!我还不能回来了我?” 二哥啧了一声:“悬。” “滚吧你!” “真不带小美女来见见啦?” “滚啊!” 与此同时,沪大无人的多媒体教室,谢雪擦了擦眼泪,稳了稳情绪,独自从里面走出来,锁上了教室门。 这栋楼没有安排什么考试,空荡荡的,了无生趣。 她神思恍惚,愣愣地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个银头发的男孩子上了军用吉普,车子咆哮着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看不见了。 她的眼泪忍不住又落下来,但她抬起手,看到自己手指上新戴上的那枚戒指,又努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没关系……只不过半年而已…… 她发了会儿呆,然后丢了魂似的背着包独自下了楼,却没想到在教学楼外的空旷草地上,遇到了两个完全在她预料之外的人。 因为太伤心了,谢雪一开始还没缓过劲。 但几秒后她忽然意识到不对了—— 那两人是贺予和……她哥? 这个组合太奇怪了,彻底把谢雪从伤春悲秋中拖拽了出来,她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但他们俩之前不是吵开了吗? 现在怎么这样单独从一间空教室走出来?还在拉拉扯扯的? “你走开。” “我送你吧。” “走。” “我——” “你到底走不走。” 谢清呈一直冷着脸说话,没什么表情,在一个转角处,谢清呈猛地把贺予推开了。他的神色太寒峻,眼神太锋利,语气又不容置否,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予被他推得狠了,脸上终于浮笼了些冷色。 他就这样在原处看着,而谢清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贺予望着谢清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回过身时,却正好撞见了还没有来得及躲起来的谢雪。 在那一瞬间,贺予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了个现行。 “你怎么在这里?” 狭路相逢短兵相接,这还是他们俩吵架吵掰了之后第一次单独照面。其他时候虽然也见过,不过都是在课堂上。 谢雪心情正差呢,刚好逮着送上门来的畜生发泄。她厉声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不去考试在这里?你和我哥刚才在干什么?” “……我们没干什么。” “你撒谎!”谢雪凶起来,“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和你到这种没有人的地方来,你是不是又在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贺予叹了口气,“姐姐,我能欺负他?你刚才如果在看,就应该看到他是什么态度,我才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人吧。” 谢雪犹豫了。 刚才那一幕虽然古怪,但听两人对话,确实是她哥的态度更差。而贺予和之前她在停车场偷听到的那一次比,实在温和了不少,停车场那次是贺予在损人,在侮辱谢清呈,这回却是谢清呈在骂贺予在听,连一句狠话都没回敬。 谢雪紧绷的神经缓下来一些:“那、那倒也是。” 她又瞪贺予一眼:“我量你也不敢——你为什么没去考试?” “太简单,我提前交卷了。” “……” “老师,你不会连提前交卷都觉得有问题吧?” “你提前交卷去见我哥?”谢雪猫儿似的嗅到了一丝腥气,警觉地盯着贺予。 “我写的差不多了刚好看到他从外面走过去。” “所以你和他不吵了?” “……嗯。” “这还差不多。”谢雪嘟哝着,“你当时就真不是个东西,他都出了那种事了,你还跟着外人一起骂他……” 贺予淡道:“在那件事上,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谢雪刚下来的脾气又蹭地往上窜:“你说什么?” “广电塔的视频你也看到了,他红口白牙地说出那些话,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作为一个医生,被指责无可厚非。” “贺予!原来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改变!”谢雪大为光火,“你这是文绉绉地说什么畜生话!你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对他……你对他那么一点信任和了解都没有吗?” “我怎么没有信任过他。”贺予说,“我曾经,非常非常地信任他。” 还有后半截话,贺予没有和谢雪说——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是正常人,很多事情你们都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身在其中有多痛苦。 所以谢清呈说的那些话,在你们听来,或许并不算什么。 在我这里却刺耳锥心。 更何况还有那些聊天记录,合同欺骗……这些事情你们都不知道,当然可以毫无芥蒂地选择相信他。 我做不到。 “但真相就是真相。” “那你看到的,你听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谢雪嚷道,“真相只有我哥他一个人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是!当初他是自己离职的,他是在秦慈岩去世后不久就离开了医院,但你以为他心情能好得到哪里去吗?” “他那时候从医院辞职回来,我嫂子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你只要看到过他当时的眼神——贺予,你只要看到过他那时候的眼神,你就不会说他得到了解脱!” “他说的不是真话,他不是因为害怕才逃回家的!” 谢雪的声音喑哑了,里面生着太多的委屈和坚持。 “他的眼睛不会说谎,他那时候的眼睛里只有痛苦,没有畏惧……” 她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 或许她想和所有人都说上这一番话,但是她知道不会有太多人相信她。此时遇到贺予,积压了那么久的悲伤情绪就在这样决堤了。 她低下头,拿手拼命抹着眼睛,抹着她才刚刚为卫冬恒掉过泪的眼,这一次却又是为谢清呈哭的,她抽噎着大哭道:“我……我哥哥他,他不是个逃兵……!!” 我哥哥他不是个逃兵。 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 —— 不是逃兵吗? …… 那他为什么要走? 放假了,贺予在自己家里待了很多天,每当空闲时,他耳中都回荡着谢雪这句哭腔破碎的倾诉。 他再一次陷入了这个之前折磨了他太久的问题的思考中。 谢雪的话,无疑是给了他一些触动的。 虽然每回想一遍当初看到的信息,对贺予而言都是一种切骨的折磨。 可只要有一点微光,他又会飞蛾扑火地往那边去。 想触碰真相,哪怕化为灰烬。 贺予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中,一遍一遍地想着,那些信息,那些证据,全都指向着谢清呈的软弱和逃离,还能有什么隐情? 谢雪说:“如果你看过他当时的眼神,你就不会说他得到了解脱。” 这和贺予目前全部的证据完全是相悖的。在他看来,谢清呈离开医院后,他应该高兴,应该痛快,应该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从此可以安居乐业。 可谢雪说,他当时的眼神很痛苦。 ……那会不会是谢雪看错了? 会不会是谢雪和从前的他一样,对谢清呈滤镜太深,信赖太重,所以她被谢清呈的表象欺骗了? 贺予不知道。 但她的话确实是在他心里重重地掷了一块石头,让他原本已经凝死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贺予忽然很渴望知道当时谢清呈的最真实的状态——表露出来的状态。 可现在谢清呈是绝不可能和他多聊这件事了。 他只能自己辗转反侧都在想着这些对话,他在想——谢清呈……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如果有,那么谢清呈隐瞒的事情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男人的一颗血肉铸就的人心里,究竟还藏了多少不见天日的秘密…… “贺予。”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卧室门外响起。 贺予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母亲。 吕总日理万机,最近却常在沪州老宅待着。她一开始说要多陪陪自己,贺予也没当回事,就当她随口一荡,没想到她这次还真的就不走了,不但不走,吕总还亲自洗手作羹汤,时不时地想要和长子谈一谈心。 贺予非常的不适应。 但他还是打开门,垂下眼睑看着那个胖胖的贵妇人:“妈,怎么了?” “我这……不是看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头,我有点担心。”吕芝书侧过脸,想要越过贺予看一看他窗帘紧闭的室内。 贺予不动声色地站得偏了些,把门挡住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您不用紧张。” “妈也是关心你……晚上妈订了家酒店,那家酒店的红烧肉是一绝,有时候啊,这越普通的食物,就越难做的好吃,一旦做的好吃了呢,那就是难得的享受。你要不要——” “我晚上有点事,要出门。” 吕芝书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但那差点坠落的笑痕,很快又被她粘腻的性格给重新黏在了肥硕的脸上。她的腮帮子抖了抖,虚伪中透出些可怜来。 “贺予,妈都回来这么久了,你也不陪妈多聊聊天……” “……下次吧。”贺予说,“下次一定。” 他适应不了这样肥腻厚重的温情,就像个吃素惯了的人忽然吞了一口颤然然的肥肉,更在嗓子里不疼不痒,但就是腻得恶心。 他在吕芝书复杂的目光里,披上件外套,离家去了。 贺予自己开了辆车,一路漫无目的,但大概是一直在想谢清呈的事,所以回神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到了陌雨巷附近。 来都来了,贺予干脆把车靠边停了,这时候,他忽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附近的小饭馆里出来,踩着积雪吱吱呀呀地走。 是谢雪和谢清呈。 贺予本来想下车去谢清呈家的,想到谢雪还在,有诸多不便,于是把手机从车载支架上拿下来,想了想,给谢清呈发了个消息。 他不知道该发什么,余光瞥见街头贺岁大片的广告招贴画,于是垂了睫毛打字,问谢清呈去不去看电影。 谢清呈没回他。 贺予又发:“我车就在你家对面那条街。” 谢清呈回了:“我不在家。” “那刚才在门口和谢雪吃麻辣香锅的是谁?” “……” “出来。我今天又不做别的,就看个电影,你躲我干什么。” “我和你之间没有别的交集。” 贺予就有些火了。 “谢清呈你和我见面就只能是约炮是吗?那也行,那你想在电影院做,我也可以满足你。” “……” 贺予打完这些字,还补上一句:“你不想见我,我就过来找你。怎么和谢雪解释你自己想办法。” 他知道这一招虽老,虽无理取闹,但对付谢清呈很有效。 谢清呈这个人脑子很清楚,所以他在“看电影”和“引起谢雪怀疑”之间,肯定会选择前者。 果然,没过多久,谢清呈出来了,尽管脸色非常难看,他还是坐上了贺予的车,砰地甩上了车门,把好端端的一辆超跑的门,甩出了出租车上客的架势。 贺予倒也不生气,笑笑:“贵客您去哪儿?” 谢清呈一点也不想和他说笑,冷道:“你不是要我陪你看电影?” “想去哪家影院?” “都他妈随你。” 同一时间,公海某小屿上。 在逃嫌疑犯蒋丽萍舒舒服服地晒了个太阳,往岛上的别墅走去。 走到大门口时,她遇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那个女人坐在轮椅里,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差,气息奄奄,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没有生气。 听到她走过来,女人微微睁开了眼,近乎渴望地,看了一会儿她年轻貌美的容颜。 她把目光转向遥远的海平线:“……哎,我没有时间啦。” 蒋丽萍停下脚步,很恭敬地和她行了礼,又柔声劝道:“安东尼还在外面呢,他去照着段总的吩咐,给您找‘初皇’的数据记录,一定能找到的。” “来不及啦。”女人说,声音像是从被闷住的旧音响里发出来的。 “初皇……到底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它是rn-13服用者的最全面模拟系统,只是一组数据,现在拿回来再研究,也来不及啦,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原来的样子啦。” 蒋丽萍:“……不会的,还有希望的……段总在想办法,您不要这样悲伤。” 女人嗤笑一声:“悲伤?不。阻止我死去的办法没有,但能让我活着的技术,哪怕没有初皇数据,我们也有的是……” “只是。”她顿了顿,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悒郁,“我不想以那种方式活下去。你明白吗?我讨厌男人。” 蒋丽萍:“……” “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老妇定定地盯了她几秒钟,转开了视线,“你不过就是一条舔着黄志龙那个老男人的狗罢了。也不知道他有哪里好,把你迷成这样。” 蒋丽萍强颜笑了下。 “对了,你家黄志龙的新电影,马上要开了吧?” “嗯。” “那你怎么打算?” “我会想办法回国,回公司的安全屋藏起来。公司有些事情只有我做最靠谱,黄总需要我。” 老女人又哼了一声:“你倒也是个情种。” 蒋丽萍不语。 老女人又继续看海了:“还有几周啦……再找不到初皇的数据,那就要进行手术了。那男孩子的尸体还新鲜,再拖下去,怕是就不好用了。” “……” “如果你回去了,替我找沪州的那个老皮鞋匠人,给我按着那男孩的脚订一双红色高跟鞋捎来吧。”老女人说,“要像老香港电影里的那样,就是你经常穿的那种。我们那个年代,就流行那样打扮……” 蒋丽萍垂下眼睑:“是。夫人。” 第70章 吻他于酒吧 沪州某电影院。 “当当当当”片子开场音效响起。 “咔哒”一声。 影片带开始转动,荧幕亮起,故事拉开序幕,呈现于观众眼中…… 这时候已经是寒假了,上映的都是寒假档和贺岁档,这些片子很多都是豪华阵容,精致特效,画面美到每一帧都像是盛放的昙花。流量露肉,戏骨撑台,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经费燃烧的焦糊味道。 至于剧情,烂到让人头皮发麻。 贺予一开始还仔细在看,看到女主角一言不合就为了男主不听解释杀了自己养父养母时,他有点支持不住了。 而支持不住了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 坐在他左手边的一对情侣开始腻腻歪歪,不管银幕上血溅三尺,只管自己亲得昏天暗地,两人一边啃嘴皮子还一边叽叽咕咕地打情骂俏,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其实隔壁座儿全能听到—— “宝贝儿,再亲一下。” “啵!” “再一下。” “你讨厌嘛。” “再一下再一下。” “不要啦,专心看电影啦。” “听话,就再亲一下,你不亲我我亲你了哦?” 贺予这人是这样的,如果旁边没有人在调情,他确实可能对谢清呈做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但旁边一旦有人这样做了,他就会对此毫无兴趣。 现在那一对狗情侣闹得厉害,他到底比较淡定,一点表情也没有,抬手拿起可乐,咬住吸管,冷漠地吸了一口。 但那两人越亲越腻歪,贺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借着银幕晃动的微光,乜了那对狗男女一眼。 这一眼就有点瞎了。 他发现那俩抱在一起亲热的好像不是男人和女人,尽管其中一个男性的声线偏高,有些雌雄莫辩,但很显然,这二位都有喉结……都是……gay……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恐同人士贺予一口可乐差点呛到了气管里:“咳咳!” 谢清呈正支着侧脸看着烂剧,旁边贺予突然的咳嗽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咳……没事……”他不是很情愿地抿了下嘴唇,然后轻声道,“我旁边坐了俩同性恋。” 谢清呈往贺予左边瞥过去。那对野鸳鸯还在拿电影院当如家快捷酒店,亲的热火朝天就差当场翻云覆雨了。 谢清呈:“……” 电影太烂,旁边的观众又在播放现场gv,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消遣方式,谢清呈觉得他们差不多可以走了,不要浪费自己人生中的一百二十分钟。但就在他刚准备和贺予这么说时,他旁边那对情侣可能是欲火焚身,无法自制,个子高一点的那个男的拖着另一个,两人矮着身子起身就走。 “对不起,借个道。” 二人亲得腻歪,现在提前离场,去了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贺予沉默片刻,开口了:“……这片子你还看吗?” 谢清呈把纸巾丢进垃圾袋:“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看,是你要来的。” “那走。” 两人同时弯着腰起身,也对邻座道:“对不起,麻烦借个道。” 邻座是对老夫老妻,估计是之前走的那俩gay亲的太激烈了,而这对情侣耳朵又尖,听得很清楚,也知道那对gay提前离场是去干什么。 gay离场时,银幕上正在放当红流量小生的洗澡镜头,妻子是那小生的粉,瞬间被那俩人挡住了视线,本来就有些窝火。 没想到这次贺予和谢清呈一前一后离开时,又放到了流量明星露胸包扎伤口的剧情,谢清呈个子很高,哪怕低了腰也依旧阻碍了对方欣赏小鲜肉的胸肌。 妻子崩溃了,这么烂的片她还坐到现在就是为了看肉,结果居然两次全被打断了。她是个暴脾气,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用整个电影院都能听到的嗓门大吼一声: “你们搞同性恋能低调点吗?一对接一对的欲火焚身离场开房你们烦不烦啊!” 全场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哄堂大笑。 贺予和谢清呈都没料到有这出,谢清呈冷道:“你弄错了,让开。” “你们不是吗?”妻子觉得自己错过流量露肉,值不回票价了,声音扯得老响,抬手指了指谢清呈身后的贺予,对谢清呈道,“你们刚才在那儿亲得那么激烈,以为我没听到啊。” 谢清呈:“你听力有问题就早点去看,那是隔壁座儿,人已经走了。” 妻子叉腰:“推卸什么?敢做不敢当?我都没好意思说你们!变态死同性恋,真恶心!” 放映厅的人都开始看戏,只觉得现场话剧比烂片精彩。 谢清呈原本对这种事情是不那么在意的,说他同性恋他也无所谓。 但现在他和贺予的关系确实非常的不清白。 所以现在这其实是谢清呈的软肋,谢清呈正好被那女人刺到了痛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森然道:“我说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贺予知道越解释越乱,越描越黑了,于是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腰,低声道:“算了,走吧。” 谢清呈冷道:“你戳我干什么?本来就不是。” “哟,好意思搞基不好意思承认啦?看你们这种男的就恶心,同性恋怎么不去死啊。” 如果换做平时,谢清呈一定不会动怒,但这几天他压着的火气实在太多了,此刻全往上冲,厉声道:“怎么说话的你!” 贺予拉住他,难得严肃:“算了!” 那泼妇见谢清呈真的发了狠,吓得畏缩一下,但转眼又发现贺予不愿意惹这件事,就又凶悍起来,拔尖了调门嚷道:“干什么!还想打我啊?是你们腻腻歪歪打扰正常人观影感受的好不好?真讨厌!这影院就不该放你们这种变态进来!这座位消过毒没啊?别他妈的让我们这种无辜观众染上艾滋病了!” “谢清呈,走了。” “松开!”谢清呈的衣袖被扯着,回头对贺予怒目而视,“拉着我干什么!” “……”贺予叹了口气。 要不别管他了自己先走吧。 贺予这样想着。 却在余光瞥见后座的一个男生偷偷举起手机准备拍摄视频时,一下子皱起了眉。然后他几乎是没有过脑子的,脱下外套往谢清呈头上一盖,直接挡住了谢清呈的脸。 这个举动让他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他自问并非善人,这种会被偷拍了发到社交平台上的场面,他该遮住的不是自己的脸吗? 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死活呢…… “贺予,你干什么!”谢清呈不明所以,低低怒喝着。 贺予将他按住了。 “你别动,有人在拍。” 女人翻了俩大白眼仁,尖酸刻薄地:“都亲密成这样了,还不是同性恋呢?装什么装啊,喜欢搞男人的东西。” 谢清呈抬手要把外套拽下来,但贺予见状当机立断,一把握住谢清呈的手腕,将人一拉,不由分说就拽离了现场。 直到两人走出昏暗的放映厅,离开电影院,坐在了楼下的24h小酒馆,谢清呈都还没缓过来。 “你干什么不让我说?” 贺予叫了两杯酒,坐在谢清呈对面双手抱臂:“你和她吵什么,没必要,出了厅谁都不认识谁。” “……” “更何况我都看到后面有人举起手机在录视频了,你想把这事儿闹大?” 谢清呈静了片刻,烦躁地摸出烟来点了一根,可他才刚把烟凑到血色淡薄的唇边,正要抽,被贺予直接拿了按灭了。 “你不许抽。我讨厌吸二手烟。” 谢清呈将打火机一把拍在桌上,他抬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别过头去低声骂了一句:“真活见了鬼,我干嘛在这儿和你浪费时间。你说你他妈没事找我出来干什么?你没别人可以找了是吗?” 贺予也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 他说:“是。” 谢清呈:“……” 贺予说:“我是没人可以找了。想轻松点,不用戴着面具见人的时候,我只能找你一个。你到今天才知道吗。” 谢清呈又把目光转开了,他们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沪州的深冬夜,阴了整个白天,积了沉甸甸水汽的浓云,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落冷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了窗玻璃上,很快就把外面的霓虹灯影润成了模糊的七彩色,那彩色是绚烂的,却也是湿润的,一滴一滴雨水最终汇聚成流,落成泪。 酒保把他们要的酒端了上来。 谢清呈闷了一口,压低了声音,切着齿,他终于在这一瞬间把压抑许久的情绪露出来了一些:“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没腻吗?这种无聊的,不正常的,根本不该存在的关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我不知道。” 谢清呈上了火:“你还没玩够吗?” 贺予也喝了口酒。 他放下杯子,那个在他心里盘桓了很多天,至今得不到解决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被启开了一个口子:“谢清呈,你要这样问我,那其实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如果你告诉我真相,我也就同样回答你的问题。” 谢清呈干脆道:“说。” “你当初为什么忽然辞职,不再当个医生。” “……”哪怕是谢清呈这样习惯了冷静,并且已经对贺予没什么情绪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住怒极了,他蓦地抬眼,极其凶狠地看着贺予:“这个问题你他妈已经问了我很多遍了!” “可是。”贺予道,“恐怕还没有一个人从你嘴里得到过完整的,真实的答案。是不是?” “谢清呈,我想知道,你到底还藏了什么真相在心里。” “贺予……你别以为你和我上过几次床,你就是我什么人了。身体上的事我不放在眼里,我也确实玩不过你。但内心上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我这里求一个答案!” 他的这种反应,完全在贺予的意料之中,他要真能如实和贺予说,那恐怕才是世界末日了。 贺予因此也不生气,垂着眼睫,目光来回搓挼着谢清呈的嘴唇:“你这张嘴是不是只有在床上被人亲的时候,才会软一点?” 谢清呈抄起酒杯就要把里面的内容泼在贺予脸上。 贺予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了:“同样的套路不要在我身上用太多次。会失效的。” 谢清呈猛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那刚露出来一些的淡如烟霭的刺青在一瞬间又被掩盖于长袖之下:“我回去了。你自己喝吧。” “别走。”贺予拦住他。 “你还想怎么样?电影你也看过了,想要知道别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谢清呈说,“我说了是真相就是真相,你给我让开。” 贺予望着谢清呈的脸,他的眼睛里只映着谢清呈,但这男人的眼睛里有灯火有风雪,有酒吧里喧闹的来往人群。 唯独没有自己。 他忽然烧起了心火,把那些他原本并不打算对谢清呈说的事情烧上了喉头—— “你确定你告诉我的就是真相?” “……” “说这种话你不心虚吗谢清呈?” 谢清呈态度很强硬:“我和你这种畜生有什么好心虚的。” 贺予把他抵在吧台与自己之间,尽管谢清呈是个很高大的男性,但在贺予眼里就是可以困住锁住的,贺予忽然轻声道:“我问你,当初你和我爸爸签订的合约,到底是几年?” 谢清呈眼中的光影微不可查地轻动了一下。 但贺予还是捕捉到了。 “你那时候和我言之凿凿地说,就是七年。正常期满,不打算再续,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结束,让我看开点。” 贺予的睫毛在酒吧光影间颤动着,声音比鼓点更低沉:“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可恨的骗子?” 他一边挑拣最刻薄的词往谢清呈身上刺,一边又眼也不眨地盯着谢清呈的秋毫神情,他发现谢清呈在被他撕下谎言的伪饰后,仅仅只有不到一秒钟的失神,而后就还是那张硬冷刚毅的脸—— 谢清呈确实是太冷静了,他甚至没有打算再辩解。 “你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 “贺继威告诉你的。” “我用不着他告诉。”贺予说,“恐怕谢医生您还没有发现,我已经不是那个想用零花钱挽留你,却被你用大道理打发,建议我去买块蛋糕尝尝的可怜小鬼了。” “……” “承蒙您关照,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要查什么过往,有的是自己的手段。” 谢清呈终于把目光转过来,落在了贺予脸上。 他的瞳仁中倒影了自己的影子。 这莫名让贺予一阵兴奋。 “不错。”最后谢清呈说,“那件事我是骗了你。是十年,不是七年。但那又怎样,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以为我是你们家的包身工,想要提前离开也不行?” 贺予道:“瞧您说的,哪敢,您不是都已经做了提前离开的事儿了吗。” “那你现在是想怎么样。” “谢医生您还是那么聪明。知道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翻起旧账。” “你有什么废话就说。” 酒吧的镭射旋灯转过来,璀璨的华光掠过谢清呈的眉眼前额。 贺予望着他,望着这一朵自己曾经囊中羞涩,买不到的高岭之花,曾经留不住的镜花水月,然后他轻声吐出两个字来:“三年。” “……” “你再陪我三年。和以前一样。” 谢清呈看他的眼神像是觉得他疯了:“再回去给你当私人医生?” “对。” “……现在几点了,你该洗洗睡了。” “谢清呈。我爸那时候给你的,我现在也全都可以给你。我自己已经赚了很多钱。”贺予很坚持。 “留着以后娶媳妇吧。” 一句话就让贺予彻底黑了脸。 —— 留着买块蛋糕吃吧。 留着以后娶媳妇吧。 五年前和五年后,面对他的零花钱和他赚的钱,谢清呈的态度都是属于一个长辈的,极度理性的,甚至带着讽刺的态度。 贺予怫然道:“我没这打算。” “那你打算怎么样?继续和我上床吗?上多久?一年不够,要三年,五年?”谢清呈的眼神非常残酷,“你不腻味吗?你这个无聊的同性恋。” 贺予低喝道:“不许你再胡说了!我不是同性恋!” “是,你确实不该是,你别给人同性恋群体丢脸了,你就是个畜生。” 贺予看着他那张天怒人怨的冷静脸,谢清呈脸上的情绪甚至还没有刚才在电影院被误认成gay来得丰富。 贺予估计是脑子抽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他也不管谢清呈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难听了,他只最后逼问他:“你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什么。” “回来做我医生,陪我。” “该睡醒了吧你。” 谢清呈说着,耐心到了头,翻了个白眼就要走。 贺予砰地将他按在了黑色砖石雕琢的吧台上,他和谢清呈有了床上关系后,一直脾气就还挺好的,但这一刻,他的眼神里又有了些狰狞和模糊:“好……好。那我恐怕就要想办法让您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丢人了。” 谢清呈脸色微怵,他们刚才这一下闹得动静有些大,周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他身子紧绷起来,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他实在想不到贺予现在还能怎么让他丢人。 他连广电塔秦慈岩事件的侮辱都能淡漠置之,有什么能—— 谢清呈没来得及想完。 贺予已经攥着他刺有文身的手腕,镭射灯球旋转,他把他压在吧台上,然后当着那么多夜生活的妖男怨女的面,蓦地低头—— 重重地,近乎粗暴地,吻上了他。 第71章 似疯狂 谢清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 像有什么轰然破碎了,又像有什么剧烈地爆炸开,烧上来。 他大睁着眼睛,脑中的理智弦在这一刻被彻底熔断。 他根本不相信贺予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贺予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同性恋,初中时因为有男生向他告白送他玫瑰,他还打断了别人的小腿骨。 可是他现在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酒色光影之中,当着宾客、侍应生、酒保……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接吻。 谢清呈确实很冷静,但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范畴。 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烧得滚烫,震惊极了。 然而贺予粗暴地吻住了他的嘴唇,唇瓣交缠,谢清呈完全没有他的这种吻技和不要脸,他脑子还是懵的,直到两人的嘴唇接吻间短暂地分开,他才蓦地回过神,刚想趁这机会转过脸,却又被贺予攥着头发拽回来,更用力更深缠地吻了进去。 一时间呼吸时全是少年的炽热气息,谢清呈活到现在都没和人这样激烈地接吻过,更别说是在公众场合。 更别说他是那个被动被亲的人。 更别说亲他的还是个学生,男生。 谢清呈回过神来时,气到浑身都发抖,眼睛在瞬间就烧红了。 但周围的人哪里这么认为? 他们和电影院的那些观众是不太一样的社会群体,更开放,更爱瞧热闹,这时候已经纷纷起立鼓掌,笑着看热闹。 “二位行啊!” 还有小流氓吹口哨:“帅哥们,楼上有情趣酒店啊!狗粮给我们吃够了你俩就可以去楼上办事了!” 谢清呈的男性自尊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但他刚一开始猛烈挣扎,就见贺予的薄唇还犹带与他缠绵时的湿润,在距离他嘴唇不到半寸的距离,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地笑:“哥,我吓你的。其实这样还好啦,在酒吧都正常。” 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咱们只是讨个热闹,不过您要是继续闹腾,那就是笑话了。您想让人看笑话吗?” “……” “反正我不怕丢脸,我都随您。” 也真是酒吧光线暗,而且本来那镭射光就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照着谢清呈的脸,旁人也瞧不出他面色铁青。 贺予又温柔地蹭蹭他:“不过要是你答应我,回来我身边,我就马上放了你。” “我只希望你去死。” 贺予眼中透着种不太属于人类的疯光,但他依然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有些可怕,又有些像撒娇:“哦……那我就继续下去好了,我们在这里把全套做完吧。” “……!” 如果说之前谢清呈的脸色是青,现在完全就是白了,死白。 因为贺予脑子不正常,他的思维逻辑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他现在已经是自暴自弃的状态,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忽然把原本的底线当做垃圾野草去践踏狠踩。 谢清呈以前看着贺予的那双漂亮杏眼,能一眼就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在犹豫,什么时候又是认真的。 但他现在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离得那么近,可他什么也看不清,那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他再也看不透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小鬼。 贺予真是神经病,他的手甚至都已经在摸索他的扣了。 周围的叫声更响了,拍桌敲椅的,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在拍。 不过贺予好歹在这一点上还算是个人,他无所谓自己被拍到,但他另一只空闲的大手直接把谢清呈的上半张脸全蒙住了,从额头眉眼到鼻尖,只露出一双微微喘息着的薄唇和仰着的下巴。 贺予见他僵住不动了,最后又笑着说了一遍:“谢清呈,回来吧。” 谢清呈扪心自问自己没有怕过什么,但这一刻他真是被贺予怵到了。 太疯了。 这个人到底还属不属于这个社会?他到底还有没有理智? 贺予蒙着他的眼,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谢清呈不想被他这样亲,蓦地又不说话了,由着贺予炙热地,去亲吻那无情的,薄凉的唇。 “……” 谢清呈明明是被他亲到不说话的。 男孩子却合了眸,蹭着他的侧颌,说:“哥,你要是不理我,我就认为你是答应了。” 他问的时候是闭着眼的,问完却又蓦地睁开,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凝视那张被他十指半蒙住的脸。凝视那薄薄的唇。 好像只要这嘴唇一开口,还没说出一个不字,就会被他重新粗暴地吻住似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厌憎同性恋,更厌憎被当做同性恋,但只要能得到谢清呈的陪伴,这样的事情他都不假思索地去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清呈浑身僵硬,木在那里,反手撑着的吧台木边都被他生生捏出了可怖的裂痕。 有一瞬间他简直想真的杀了贺予。 但是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贺予在长久的僵持着,没有得到谢清呈明确的拒绝——因为谢清呈脑子都快气晕了,也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么神经的阵仗,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件事情毫无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但在贺予眼里,这就是默认。 所以他最后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谢清呈,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免得周围那些围观群众拍到谢清呈的脸,眼神表面阴恻恻的,深处却带着极度的欢愉。 他抬起手指,神情病态,动作却极度温柔,少年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男人的耳缘,也不管怀里的人身体有多冰冷僵硬。 他抱着他,在吧台舞池边轻轻摇晃,仿佛一个孩子终于买到了那块渴望已久的蛋糕,他低着头,轻声贴在他耳边说:“哥,你好乖,你答应我了。” “……” “那我就不为难你了。” “你听话,我就还是你的小鬼。” “……” 毛骨悚然的温柔。 “这一次,你可得好好待我。不能再骗我了,知道吗?” 酒吧的热闹从来都不缺,这边大家看完了一段,那边又有别的感情燃起,贺予和谢清呈吻完了,就渐渐不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贺予松开谢清呈,谢清呈看上去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冷静过头的人,或许连这样强烈的刺激,给他带来的余韵都是麻木。 尽管已经没什么人举着手机,但贺予是个私人领域意识非常强的人,他不介意别人怼着自己的脸拍,却在乎自己碰过睡过的人被拍,所以畜生归畜生,整个过程中他都很注意给谢清呈挡脸。 现在他又把自己的运动款棒球帽摘下来,给谢清呈戴上,拉低了帽檐。 他似乎心情好了不少。 贺予对谢清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谢清呈用一种冷得不像活人的眼神看着他。 贺予浑然不觉,笑了笑。 倾身和吧台后面的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酒吧里偶尔会有顾客上台抢dj饭碗,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示爱,有的是为了勾引,有的是出于无聊,还有的纯粹就是青春期男孩子爱出风头爱炫耀。 贺予也不打算弄清楚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他只知道他忽然有点想这么做,那他也就做了。 他和驻场沟通好,走到台上,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吉他。 贺予垂下睫毛,在苍白的聚灯光下,弹了首谢清呈从没有听过的曲子,那歌词是英文的,旋律舒展旖旎。 男孩子弹曲子的指法轻巧,叩击弦板时还会对着下面的看客笑一下,侧面隐约露出的一点点虎牙。 他看上去自在又温文,弹一曲谢清呈并不知道的歌。 歌声旋律轻柔,台上玩着音乐的男生似是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目光触上半隐匿在黑暗中的谢清呈的脸。 贺予远远看了谢清呈一会儿,觉得对这个结果无限满意,尽管谢清呈并不看他。 临近结尾时,他低下了头专心来了一段指弹,最终放下吉他,仰起头迎着打落在他身上的聚光,他慢慢闭上眼睛。 光线中尘埃飘飘浮浮,却又无法在一时半刻间真正落定,台下的人鼓起掌来,贺予在那一刻觉得很舒服,远比从前当个紧绷规矩的十佳青年要舒服得多。 他想,以后他要的,就必须直接去要。 别人不给,他就不管不顾地去索取。 他从前太克制太温柔了,得到夸奖和认同有什么用,到头来努力成那个狼狈样子,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像现在,只要他无所谓颜面,他就什么——都能得到。 紧攥在手。 只可惜,这种满足感并没有延续太久。 几天后,贺予准备好了一切,甚至亲自把谢清呈以前住的客房打扫干净,确定谢清呈会住的很满意舒服后,他高高兴兴地打了个电话给对方,问谢清呈什么时候来。 结果贴着话筒的笑,慢慢地就凋敝了。 成了凝在唇角的霜。 他等到的是男人思考过之后,彻底拒绝的答复,他听着电话里那个男人冰冷的声音时,脸上甚至还带着大扫除后一点点未擦干净的灰。 男人说的明明白白: 这件事不可以。 贺予刚想提照片,谢清呈速度居然比他还快,不等他出口,就直接道: 你发。你他妈想发就发。但你只要敢发给谢雪,我们从此彻底不用再见,连床上关系也到此。你自己考虑。 兴奋忽然散去,只剩灰头土脸的狼狈。 谢清呈的意思很清楚了,各退一步,床事就算了,反正上床对谢清呈而言,想明白了就是身体上的消磨。谢清呈已经把这件事看得非常淡漠,贺予无法用这种方式伤害到他什么,更无法用这种方式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现在看来,可悲的反而是贺予。 因为贺予把自己给迷失了。 但谢清呈没有。 上床在最初的心理应激反应过后,已再也不能给谢清呈的造成什么撼动,他调整心态,有时甚至会把贺予看成是个送上门来的小姐。 尽管他并不需要这种服务,小姐也不是这样服务的,但这种心态可以让他回到他习以为常的高位。 ——回去当私人医生则不行。 那是社会地位上的事,是雇佣方面的事,他如果答应了这个,便是身与心都输给了贺予。而且很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所以他拒绝了。 不得不说。谢清呈拿捏贺予,其实远比贺予拿捏谢清呈来得更娴熟。 谢清呈是对的,在两人的欲望纠缠中,看似吃亏的是谢清呈,但真正把自己弄丢了的人其实是贺予。 谢清呈还是那个冷静的,无情的谢医生。 收到对方明确的拒绝后,贺予很阴郁,仿佛从春暖花开的人间四月,又堕回了砭人肌骨的寒冬。 他原本怀揣希望,甚至信心满满,都已经端端正正坐好了,要等着那个四年前弃他而去的人回来。 结果等到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梦破灭了,又一次。 贺予不得不在家里待着,药不断地往下服。 人骤喜骤悲就容易生病,他又病了。 精神埃博拉症是一次发病严重过一次,贺予感觉自己冷得像冰,可体温却破了40摄氏度,睁开眼睛仿佛连视网膜都是烧枯的。 他躺在床上,给谢清呈发消息,他说,我病了我病了。 我病了谢清呈。 我病了,谢医生。 没有回复。 谢清呈或许觉得他是在说谎,或许觉得他死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他始终没给贺予一个回音,而贺予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病得越来越重。 贺予不在意,私人医生来了又去,换了好几个,都无法缓解他的症状。他后来干脆不让人再来扰他了。 免得他还要尽力克制住强烈的伤人欲望。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书架上有几本专门讲述世界罕见疾病的书,他抽出其中一本来看。 那本书里有一种让他印象很深刻的,叫做“骨化病”的案例。 讲的是国外有个看似正常的小男孩,在他六岁那一年,打球不小心骨折了,医生给他按照常规治疗进行了手术,但是手术过后,男孩的腿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肿胀得越来越厉害,周围出现了骨质增生。 为了恢复健康,男孩前后进行了三十余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最终医生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个男孩的肌肉组织是不正常的,只要受到外界的伤害,男孩的身体就会开启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生长出坚硬的骨头,来对抗体外的冲击。 “类似渐冻症,但又更可怕。”谢清呈当年和他解释过,“他不能受到任何撞击,哪怕是最小程度的。正常人磕碰一下,也就是产生一点淤青,但他的碰撞部位会长出骨头。慢慢地,患者整个人都会被骨头所封死,不能动弹。” 病案里的男孩历经了漫长的病痛,看着自己的血肉逐渐硬化成白骨,最后在他三十多岁那一年,结束了这痛苦的人生。 “因为他的骨化症,医生无法对他进行手术救治,他生前也不能做哪怕有一点伤害的化验——连抽血都不行。所以他临终前有个心愿,他希望医生能够更好地研究他的这种病例,今后如果有不幸和他罹患同样疾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可以过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于是他选择把遗体捐献给了医院。”谢清呈那时候对听得入了神的男孩说,“他的骨架现在仍然存放在博物馆里。” 书籍上也有照片,透明洁净的展柜中,一具扭曲的遗骸静静凭立着,下面写着他的名字,生卒年月。 以及一句“他离世时,全身的骨化率已达到了百分之七十。” 但贺予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和男子遗骸相邻的展柜,也有一具类似的遗骨,看上去体格更小,肋骨几乎全部黏连成了一片,非常可怖。 “那是另一个女孩子。”谢清呈觉察到他的目光,说道,“当时的通讯不发达,他们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他不知道在他忍受着无人可知的孤独时,其实在海峡另一头也有一个女孩得了相同的疾病。那个女孩是在他死后,才得知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够同病相怜的人。” “不过那个女孩很乐观,没有因为骨化病而放弃生活。她专注于时尚,给自己设计了很多特殊的衣裙参加活动……她死后,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后来人们把他们的遗骨并排陈列在医科博物馆里。他们生前不曾见面,或许死后能够互相支持和安慰——这是博物馆负责人的一点愿景。” 当年的谢清呈合上书,对发着烧,有些困倦的贺予说。 “也许也有人和你忍受着同样的病痛,只是你不知道。也许那个人也很努力地活着,只是你也不清楚。贺予,你不要输给别人。” 年幼的贺予烧得迷迷糊糊的,渴血,但又浑身无力,他陷在柔软的厚被褥里,眯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谢清呈的脸: “那我死了之后,也会有人和我并列存放在博物馆里吗?” “你的骨头恐怕没什么展示意义。”谢清呈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先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 可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有人是为了钱,有人是为了权,有人是为了名利双收,有人是为了爱与家庭。 而这些东西,如今好像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抛弃了他,就是他对此毫无兴趣。 贺予随手把玩着一把文具刀,吃了特效药,还是没有显著的效果,他坐在窗边,看着下面忙碌的佣人,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在遏制不住地想象着把他们的喉管一个一个切开的场景,他就把视线转了开去。 手在颤抖,瞳仁收缩得很紧,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他推出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和以前一样,要把对别人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腕上的刀疤和文身痕迹已经很淡。他偏着脸看了一会儿,执着刃,懒洋洋地划下去—— n-o-t-h-i-n-g……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纹身师的声音:“这段话有点长,会很疼的,要不然换一个吧?” “没事。” 没事,就要这个。 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字母逐一显现,鲜血像蛛丝一样淌下来。他想,也许这就是谢清呈想看到的,他的业报。 他哪怕现在死了,谢清呈知道了,也许都会放一挂鞭炮庆祝吧…… 少年静默地在别墅二楼的窗沿坐着,外面是大片大片的火烧霞光,刺目到令他逐渐地就睁不开眼。他恍惚地厉害,身子摇晃着,然后…… 好像一下子很轻,晚风吹过脸庞,带给他久远的温柔。 他往前倾,往下坠…… “砰!” —— “!!少爷!少爷坠楼了!” “天啊!救命啊!!” “快打急救!!快点打急救!!!” 第72章 我就是个疯子 八岁那年—— 屋子的门打开了。 “谢医生,早上好。爸爸让我来和您打招呼。他希望我能和您多聊聊天。” 他装作乖巧,但也有些真实的懵懵懂懂,就这样站在那间镂刻着无尽夏花纹的客房门口,朝坐在书桌旁的年轻医学生鞠了个躬。 那个医生回过头来,淡淡打量着他:“进来坐吧。” 然后,是十岁那年—— 他跑过长长的走廊,手里是一张特殊的化验单。 “谢医生,谢医生。” 那扇门又打开了,是被男孩子推开的。 谢清呈在窗棂边站着,看一本《夜莺颂》,男孩闹出的动静让他皱了下眉,天光花影里,谢清呈对他说:“进屋前先敲门,和你说了几次?” “我这次的指标都快正常了!我好起来了!”他忍不住兴奋,脸上有跑出来的细汗,“您看,医生您看。” “你再这么情绪激动,就又该恶化了。” 谢清呈合上诗集,脸上神情很寡淡,但还是向他随意招了下手:“进来吧。给我看看。” 再然后,是十四岁那年—— 外面阴沉沉的,他站在那扇厚重的大门前,站了好久,然后他敲门。 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少年一眼就发现这屋子变得很清冷,谢清呈的行李已经收拾完了。 答案是什么都已很明白。 可他还是像个濒死的患者想要求生似的,不甘心地问了他一句:“我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 空荡荡的衣柜,干净的桌面,墙角的旅行箱,所有的静物都在无声地回答他。 可他却只望着谢清呈,倔强的,好强的,充满自尊的,却又卑微至极地再问一遍:“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清呈手上搭着一件熨烫好的外套,他叹了口气,说:“你先进来吧。进来再说。” 最后,还是十四岁那年—— 谢清呈走后不久,贺予也要出国了。临出发前,他独自来到这扇紧闭的客房门口,男孩子当时的头发有些散乱,细碎地遮住了眼。 他就这样低着头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他抬起手,笃笃敲了敲谢清呈的房门。 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门开了。 贺予的心提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望进去,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是风吹开了门。 客房里很昏暗,里面像是一个空朽的坟冢,像一场冷却的幻梦。 他走进去,唯一可以证明谢清呈来过的,是他最后留给贺予的那一本讲世界罕见病的书,书就被放在临窗的桌上,他木然将它打开,扉页留着谢清呈淡蓝色的钢笔字迹,筋骨笔挺,隔着字就能看到那个挺拔的人。 致贺予: 小鬼,终有一天,你会靠你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我希望,我可以这样相信着。 谢清呈 赠 少年抬手触上那笔锋冷峻的字,试图从里面汲取到一点残存的温柔,那或许可以让他与他一别两宽,从此相忘。 然而贺予从来也没有承认过,在后来的好多次梦里,在泰晤士河畔,在西西里的沙滩,在寒雾迷茫的丹麦极夜,在灿烂热烈的西班牙夏天。 他都从枕上梦回沪州的老别墅,梦到那个幽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梦到那雕刻着无尽夏暗色花纹的木门。 然后他梦到自己敲门,一遍,又一遍,声声无助,次次绝望——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打响了,在他用以自救的梦里,他梦到那扇沉重的门再一次被人从里面打开。 谢清呈站在客房内,像贺予小时候任何一次需要他时那样,神色淡漠,却又是那么可靠,像世界上最好的大哥,最坚强的男人,最让人依恋的,离不开的医生—— 男人自上而下望着他,好像中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只淡淡偏了下头,和从前一样,说了句:“是你啊,小鬼。” “那,进来坐吧。” —— “进来坐吧。” “小鬼……” 可是最近什么都变了,最近,哪怕是在深夜的梦里,贺予打开门,门内也没有任何人。 他再也回不到十四岁之前的走廊,推不开那扇充满着光明的门。 心脏忽然痛得那么厉害…… 以致于,贺予蓦地惊醒一—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额头前被缠着纱布,手腕和脚踝也是。 卧室拉着窗帘,ai音响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播放着新闻。 “震惊全国的沪大视频连环杀人案……警方透露……这是报复性谋杀,警方在卢玉珠的遗物中找到了她购置黑客设备的证据,卢玉珠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她曾任清骊县县委书记,是当地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卢玉珠当年攻读的专业,就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专业,警方怀疑……” 因为蓝牙信号弱,声音时断时续。 “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蒋丽萍,目前在逃……两人与被害均有不正当关系……或许……成康精神病……她们二人正是由江兰佩杀人事件得到的灵感,想制造类似传闻中‘江兰佩厉鬼索命’的恐怖气氛……但并不排除两人知晓江兰佩事件与之有更深层的关联……” 音箱里讲蒋丽萍在逃的事情。 贺予躺在床上,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梦里的门消失了。 他想起了自己不小心坠下楼的事情。 他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还活着啊……他也没觉得有多惊喜。他就那么木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报道很多,诡异杀人案就是流量密码,什么猎奇的说法都是层出不穷。 贺予之前对这件事还挺关注的,但这一刻从昏迷中醒来,再听到收音机里播这东西,他只麻木地觉得—— 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忽然,床边传来一个声音:“贺予,你醒了?” 贺予动了动头,这会儿才发现吕芝书居然在。 她回来了,正忧心忡忡地坐在他的病床边,见他睁眼,忙道:“你之前——” 几秒的寂静后。 贺予开了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我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在说这话时,对她的存在报以了一定的神情上的惊讶,然后就木然道:“说了让你别管我,你总是待在沪州干什么?” 吕芝书没有得到她预想中母子见面后温馨的情形,贺予没有对她的陪床感激涕零。 她没想到他一醒来就是这样的口吻,不由地就僵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呢?” “那您要我怎么和您说话?一口一个尊称?我现在没这心情。我有病知不知道?我对你们温良恭谦那都是装的,这就是我的真面目,受不了了?受不了回燕州找贺鲤去,别在我眼前一天天地晃。” 吕芝书顿时气的厉害,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蕾丝透视装,但人又太过丰满,加之被贺予气得颤抖,瞧上去活像是一只颤巍巍的肥硕蜘蛛:“……妈知道从前是妈冷落了你,但你也不至于……你也不至于……” “我希望您继续对我冷落下去。”贺予眼神冰冷,“我已经习惯了,您明白吗?” “……” “请您出去。” 吕芝书还想说什么,贺予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可怖了。 “出去。” 她踉跄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贺继威也回来了,吕芝书下楼的时候,就在客厅遇见了他。 贺继威没想到一进门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被儿子气得掉泪的妻子。 吕芝书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软弱过了。 她走下楼,在沙发上坐下来,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泪,扭着头也不看贺继威。 贺继威:“……你和他吵架了?” “他刚刚醒来。我想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想给他再找个私人医生,最近看他药吃得太多,你也知道这种药最后如果失效了,他的精神状态就没有什么化学办法可以控制得住。”吕芝书吸了吸鼻子,仍然没有转头,盯着茶几的一角,好像那一角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也是好心,我也是关心他。我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 贺继威:“……” “但他就是不听,对我敌意太重了。”吕芝书又抽了几张纸巾,响亮地捻着鼻子,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老贺,你帮我劝劝他吧。” 吕芝书又堕下泪来。 “我是真的委屈……你说,你说我为了他,我付出了那么多,他都不知道,我是为了他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对我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我真的是太委屈了。” 她说着,把脸埋到粗短肥胖的手掌中。 “我也是个母亲啊……” 贺家的家庭关系其实是非常微妙,扭曲,而且古怪的。完全不是正常家庭该有的那种气氛。 贺继威看了吕芝书一会儿,沉着脸说:“我上去和他谈一谈吧。” 贺继威就上了楼,来到了贺予卧室。 父子难得相见,黑发人又卧病在床,下一秒大概就要上演父亲热泪含眶,更咽自责的情景。然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贺予脸庞上,贺继威和吕芝书不一样,他平时严肃,讲道理,但这一刻他却有些绷不住了,上去就厉声呵斥他:“贺予,你学会寻死了是吗?” 贺予生受了这一记耳刮子,脸上眸间居然半寸波澜也没有,只是脸被打得偏过去,再回过头来,嘴角处有隐约的血痕。 贺予就沾染着血,笑了笑:“我的天,您怎么也回来了呢。我也还没有到需要你们俩一起出席我葬礼的地步。” “你说什么浑话!” “您往后退做什么呢。” “……” 贺予的目光落在贺继威的皮鞋上,在少年阴阳难辨的笑容咧开来时,他看到贺继威无疑是往后退了一步的。 他略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脚,目光又移到了天花板上。 还是淡笑着:“别怕。我这不是已经被你们好好地捆着了吗。” 贺予的床上是有很多道拘束带的,他有病这件事,贺继威和吕知书瞒着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他们自己。虽然贺予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残忍伤害过其他人或者动物,但几乎所有医生对他的暴力评判等级都达到了和变态杀人狂差不多的指数。 贺继威面颊鼓动,半晌说:“这是为了你好。” 贺予在拘束带里随意动了动,微笑:“谢谢。” 贺继威:“……什么时候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了,也不说?” “我好像是个神经病,”贺予漫不经心地,“您指望我说什么?” “贺予,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得不被送到病院强制隔离。”贺继威压低了声音,眼神有些复杂,“你想失去自由吗?像个动物一样被关起来?我和你妈替你隐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尽量正常地——” “就是为了能够让贺家尽量正常地运转下去,长盛久荫。”贺予目望天花板,淡笑着。 贺继威像是被割了声带似的,陡地沉默了。 “而不是哪天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贺家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品学兼优的长子,原来是个疯子。隐藏得真深。原来贺家这么烂——还是做医药的呢,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他转过头来,手脚被缚,却言笑晏晏,气质恐怖:“我说的对吗?爸爸?” 贺继威脸色灰败,神情很愤怒,但那愤怒里似乎又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贺予的愧疚。 贺予看不见,眼神是空的。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还留着我干什么。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贺继威似乎想说几句软话,但是他和大儿子见面的次数实在寒碜得可怜,他又位高权重,发号施令惯了,柔软对他而言远比坚硬更难。 “……” 贺予在床上侧过了脸,不想看他老子。 屋内静得可怕。 而在这寂静的过程中,贺继威的眼神慢慢地从愤怒变为了愧疚,从愧疚变为了悲痛,从悲痛最终又尽力归为平静。 他开始为刚才一进门给贺予的那一巴掌而后悔了。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 他知道了贺予坠楼——虽然楼层不高。 他看到了吕芝书被贺予逼得那么难堪。 他那一瞬间的疲惫和怒火,后怕和焦虑都是最真实的,裹挟着他的手,不受控地就抽在了贺予脸上。 他虽然没怎么陪伴过贺予,但确实也没打过贺予,这是第一次。 无论他对贺予有多淡,他们都是父子,他见贺予疯到这个地步也不吭声,说不气,那是假的。 他这会儿受不住了。 拉了把椅子,在贺予床边坐下。 父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贺继威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贺予睁开了眼。 贺继威松开他的带子之后,又是好久没说话。 父子俩面面相觑,沉默的厉害。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间卧室了,他在这沉默中,将视线转移,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贺予空荡荡的床头。 他决心开口了,语气显得很疲倦,但也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不近人情了:“……贺予。我记得,你床头柜上原来有一张咱们三个人的合影。” “那还是你四岁时候的照片吧,我们一起在黄石公园照的……” 贺予也开了口,语气还是很冷,但好歹是回他了:“那照片我已经丢了十年了。” “……” 明明是装潢如此精致的别墅房间,这一刻却冷得好像冰窖。 贺继威叹了口气,想敲一支烟出来抽。 贺予说:“我不喜欢二手烟。你如果要抽,那就出去抽吧。” “……”贺继威咳嗽一声,讪讪地把烟收回去了,“我烟瘾不重。不抽了。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激动了。” “贺予,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吧。” 如果这句话换到十年前,贺予会心软。 换到十五年前,贺予甚至会哭。 但是现在,终究是太迟了一些。贺予的心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这一点微薄的温柔,只会让他觉得心脏被打搅了,却感知不到任何明朗的情绪。 贺继威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怨我们,自从你弟弟来到这世上之后,我们确实陪你陪得太少,我不想多辩解什么,做的不好就是做的不好,我们对你的忽视实在是不能推卸的一个事实。” 父亲把玩着那支未点燃的烟,低声说道。 “那不算是忽视。”贺予淡道,“说是厌恶好像更贴切点。” 贺继威的手抖了一下。 他也发觉贺予好像变得更狠锐了。 以前贺予不会这样直白地和他说话,哪怕心有不满,口头的客套和礼貌,也总是在的。 贺继威盯着卧室里铺着的厚实羊毛地毯,半晌道:“……贺予,她不是在厌恶你。” “她只是在厌恶她自己的过去。” “……”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继威搓挼着指间的烟,他在和自己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说,他早已经决意要和贺予有这样的一次对话,但他此刻坐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着,斟酌着。 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口:“贺予,有些事情,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还太年轻了,那时候甚至都还没有成年,我担心说了之后,你心理上会更难受。而你妈妈,那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痛的疤。她更加不可能亲自去揭开,引着你触碰。” “但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贺继威说,“或许你听完,你就能不那么自暴自弃,你也能……你或许也能,稍微理解她一点点。” “我已经足够理解——”贺予蓦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听我说完吧。”贺继威道,“我很少和你这样单独谈些什么。这一次请你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你有任何的不满,你有任何的愤恨,你都可以和我发泄。这样可以吗。” “……” “你是我儿子,而我也知道为了一些事情,我始终让你牺牲得太多。” 良久的静默,最后贺予重新躺回了枕褥之间,抬手用胳膊挡住了眼前,似乎不看到贺继威就会让他稍微变得理智一点。 “你说。”最后他冷冷道,“我听着。” 第73章 我为什么是疯子 贺继威在他安静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叹息的:“要是你床头的那张照片还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对那张照片还有多少印象了,那是你母亲为数不多的几张年轻时的相片。你四岁的时候她还依稀有些少女时的模样,不像现在……” “她不喜欢看到自己未婚前的样子,我们家的老相片几乎全都被她处理干净了。但你从那张合影上,应该隐约可以知道,她二十来岁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尽管那张合影上她也已经很有些走样了,可是眉目之间那种俊俏的轮廓还在。” 贺继威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些深情,但那种深情是从过去飘来,致以豆蔻年华的爱人的,就像老照片一样,已经微微地泛黄。 他闭眼须臾,叹了口气,重新睁眸,望着地毯,继续低声叙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商务应酬,生意往来——这些是很耗人心,会让许多人从风姿绰约,变得肥头大耳。但那不是绝对的,至少你看这些年,我也没有变得太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裙,笑得很纯真,那是真的漂亮,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就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她人也非常善良,没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最喜欢的就是养猫逗狗,种花种菜,还有读书——那时候谁看到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她的。她和现在……”贺继威嗟叹的意味更重了,抬起手,合十,指尖触着眉心,“真的是截然不同。” “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最后选择了我,我们结婚了之后没多久,她就有了你。” “……” “但是好景不长。” “我们家主营的是生物制药,你也知道。你妈妈那时候怕我辛苦,下实验室,盯设备,她都会帮着去做。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你妈妈在怀你的时候,接触到了实验室泄露的病毒。明明每一道把关都是很苛严的,那么多年从未出现过一次失误。” 贺继威哪怕是闭着眼睛在讲这件事的,也可以通过他紧蹙的眉宇看出他的痛苦。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说她必须要进行治疗,而那种治疗一定会导致胎儿死亡,他们要她提前去做引产。她不肯——她的体质不太好,孕前医生就说过,她估计是很难怀二胎的,所以她对你的到来格外珍视,她觉得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而且那几个月来,她每天都抱着无限期待在盼着你的出生,和你说话的时候比和我说话的时候还多——他们要你离开她的身躯,要判你死刑,她不肯。” “所有人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看作一个胚胎,一粒种子,只有她因为怀着你,每分每秒与你血肉相连,所以她从你的胎心都还没有分化的时候,就已经深爱着你,她说你是上帝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早早地就给你起好了名字,叫你贺予。” “我们劝了她很久,包括我,对不起。”贺继威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爱她胜过爱你,我是不希望她出现任何意外的,我也不断地恳请她引产,以后没有孩子,或者领养一个孩子,都可以。我不想失去她。” “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她是个看上去很好说话,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她每次都哭着说不要伤害贺予,她说你很怕,她能感觉到,只有她可以保护你——她认为是她的错,是她太疏忽了,才导致了那次的感染意外。” 那个少女、女人、母亲、妻子,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仿佛犹在耳畔—— “别杀他……我能感觉到他……那是我儿子……” “不要动他……可不可以不要动他……你们伤害我吧,怎么样都行,是我的错,我害了他,我想让他活着……他才那么小……你们不要杀他好不好……”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回忆这段对他而言也太过惨痛的回忆了。 他压抑了好一会儿,才能尽量平静地把往事再叙述下去。 “她那时候精神都快崩溃了,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对她进行强制引产,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的预判是她根本承受不起,如果你死了,她会跟着一起丧失活下去的热情。每个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是那种母性特别强的女人,她无法接受因为她的失误而导致的,你的死亡。”贺继威说,“更何况她还很可能再也做不了妈妈了。” “她那时候终日以泪洗面,人瘦的脱了型,焦虑和恐惧让她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些异常,更别说她染上病毒后还各个器官都开始衰退。她几次从家里跑走……她觉得我们会趁着她睡着要了你的命,她想捱到九个月生产,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拦她了。” 贺继威又是一声长叹:“真的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她会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的。所以在最后一次把她找回来之后,我去找了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那个病毒对她造成的伤害,同时又能尽量保护你,让你在最后一个月安然度过。——他们最后,提供给了我一种药物。” “rn13。” “这是实验室制造的一种细胞再生药物,可以对受损的细胞进行完美修复。” 贺予怒了,觉得他是在敷衍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可以让细胞完全修复的东西!” “有。贺予,你冷静点。有的。”贺继威说,“但你说的也对,rn-13的细胞修复是不完全的,尚在非常初期的研究阶段,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不过从后来的初皇数据来看……” 贺予恶狠狠地:“什么是初皇数据?” “你看过《生化危机》,记得里面的redqueen吗?” “初皇就和redqueen一样,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承受住rn-13的全程治疗而不被折磨到死。它是个模拟数据,象征着一个进行过细胞再生的人类。而所谓初皇数据,就是以此推算出来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对各种疾病的自愈能力。” “具体的我也没法和你解释太多,但rn—13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希望。所以尽管它很危险,没有做过人体试验,是完完全全的违禁药,我们还是使用了它。这是所有最糟糕可能性里,唯一也许能得双全的破解法。”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草率了。”贺继威说,“但是我没有办法。孕期焦虑症,妄想症,抑郁症……叠加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完全就是混乱的,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折磨到死……那我宁可赌一把。” 窗帘轻轻飘摆着,也像是在对昨日发生的事,道一声叹息。 “结果是,rn13确实战胜了她体内的病毒,以惊人的速度再生了她受损的细胞。她的心情平复下来,最后生下了你。” “但是rn13注定是一种不成熟的药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细胞再生这个命题,是对人类疾病发出的最终挑战,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初皇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而已。这药确实具有很强的修复功效,甚至连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转,使患者得到挽救。可是它的副作用也在你和你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 “尽管当时的药剂师给你们使用的剂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谨慎,可这一切都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妈妈激素分泌开始变得异常,她的容貌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贺继威似乎直到今日,还很难把丑陋这个词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尽管这已经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但是他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太太,在众多仰慕者中选择了他的女孩,他仍然能记得她最美丽的样子。 贺继威艰难道:“身材也开始走样了……你四岁的时候还勉强有个过去的影子,不像现在这样。” 任谁看过去,都像一只贪婪肥硕的蜘蛛。 美人在芳华正茂时失去艳丽的容颜,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痛苦的事情。 吕芝书一开始还没有觉察,但慢慢地,她就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在社会地位上的“器官衰竭”。 一张姣好的容貌,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善意和方便。 她从小习惯了接受那些羡艳的,爱慕的,欣赏的目光。 人们对她总是友善的,她不知道属于另一种女性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最初还沉浸在身为人母的喜悦中,没有顾及镜子里逐渐像一块融化了的雪糕一样的自己。但后来…… “不好意思,这座位有人了。” “不行,不能通融。” “大妈,这件衣服您穿尺码小了,要不我再给您拿一件更适合您的吧?” 她行走在社会中,忽然什么都变得那么陌生。再没人殷切地讨好她,男性们不会因为和她说话而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她被称作大妈,被漂亮的小姑娘们在背地里嘲笑她痴肥的身子,松垮的体态。 她惶惶然地,好像一只被剪掉了胡须的猫,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才好。 更令人伤心的,还是每个旧识第一次看到现在的她时,都会流露出的那种震惊的眼神——无论是否有所掩藏,那种眼神都太过尖锐了,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越来越抑郁,发脾气,砸东西…… 有一天贺继威回到家,发现她在院子里生了一把火,佣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把她还是个姑娘时的那些衣物,鞋子,照片……全都付之一炬。 她笑着回过头来,有些下垂的脸颊抖了抖,抖落些狰狞的快意。 ——她和过去没有关系了。 她是茧里出来的,异变的人。 “你妈妈变了。”贺继威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厉害……别说是你了,就连我,有些时候也认不出那竟是她来。” “她爱你,但是她太害怕从你身上看到她过去的影子——让她想起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她自己一直在竭力忘记那些东西。” “她不再喜欢猫猫狗狗,养花种地,她甚至从我身边绝对地独立了出去,她靠着自己经商,赚钱,当她得到了那种社会地位的时候,她能从别人的恭敬中,依稀想起她年轻漂亮时,所有人对她的那种温柔态度。” 贺继威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伤感:“贺予,她其实真的很可怜。” “……你不要太责怪她。她没有办法好好面对你,连我都觉得异常的愧疚,更多时候,都是在照顾着她的心意。” “她不是只喜欢贺鲤,只是贺鲤更像她现在的样子,她可以不用想起那段对她而言至黑至暗的曾经。” “你的病……也是rn13造成的,她一直都很愧疚。每一次你发病,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折磨。直到现在她还时常活在那种痛苦里,她有时候睡着了,我都还听见她在说……” 贺继威顿了一顿。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的原因,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湿润了。 贺予麻木地听了很久,此时才轻声问:“……她说什么?” 贺继威垂下头来,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偶人。 “她说,是她的错。” —— 女人在睡梦中喃喃: “是妈妈的错。”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 贺继威的嗓音有些哑了,他清了一下喉咙,但还是很浑沉:“……她说完,她又在梦里笑,笑得有些像个疯子……我认为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从那段往事里得到解脱。” “尤其是在她生下了贺鲤之后,她发现她还是能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有过后悔,但是她确实变得更加强硬了,很多时候连我都没有办法与她好好地沟通,她似乎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你妈妈的内心想法,现在已经没谁可以完全知晓了。但是贺予,我可以确定的是。”贺继威转过头去,望着始终躺在床上,几乎一语不发听完了全部内容的那个少年。 “……她曾经是用生命去爱过你的。” “……” “哪怕……哪怕她如今变得面目全非了……我想她最内心的深处,也应该还留有一份和当初一样对你的爱。” 不是光线的原因,贺继威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红了。 那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把那段痛苦的伤疤剥离展现。 “所以,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多少也应该……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善意……在她想重新关心你的时候,她是要踩着过去的刀尖,向你走过来的。贺予,看在曾经只有她一个人,不要性命也想要你活下来的份上。” 贺继威的声音更低哑了些:“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贺予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贺继威似乎看到有一滴水光,从贺予一直遮掩着脸庞的手臂下面淌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滴水光很快就淌进了鬓发里,消失不见了。 而贺予翻了个身,不再仰躺着,而是背对着他。 “您出去吧。”他轻声地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吗?” · rn13这种药物,是导致精神埃博拉症的罪魁祸首。 贺继威用的时候,属于急病乱投医,再加上与他合作的那个外国制药方也不是那么正规,这药似乎还是他们从美国某个科研机构拿来的,他们不可能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他。所以rn13可能会对受者造成精神刺激的情况,贺继威并不完全了解。 等到他知道前面曾有一些记录在案的人体试验者得了类似疾病时,已经迟了。 吕芝书没有患病,但她的秉性骤变,容颜走样,和得了精神病也没太大区别。贺予则没有那么幸运,他成了精神埃博拉症的4号病例。 贺继威发现自己儿子身上出了这种症状之后,曾与那个外国药企对峙,但那个药企内部变动,江山易主,原老板被残忍杀害,新上任的总裁对此知情极少,且也不想帮忙。 后来,贺继威与那个外国药企再也没有了合作与接触。 但是既成的事实还是无法改变的。 贺予在床上躺了很久,因为拉着厚重的窗帘,难辨晨昏,只有摆钟的声音,始终在这静谧的卧室内回荡着。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贺予才起身,他走到书柜前,从一本破旧的《百年孤独》里,抽出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黄石公园的间歇泉,那是他和他父母唯一一次三人旅游拍摄的相片,相片上他还很小,被年轻的贺继威抱在怀里,旁边是一个体态中等,容貌依稀还有些秀美痕迹的女人,她微笑着,黑色的卷发垂在肩膀上,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戴着渔夫帽,依偎在丈夫身边。 他摩挲着相片上女人的脸—— 很久很久之后,贺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 吕芝书在西厨厨房亲自准备早餐的时候,看到贺予破天荒地下了楼,来到了餐桌边。 贺继威还保留着老习惯,尽管现在早已不是纸媒时代了,但他还是喜欢在清晨的时候一边喝早茶,一边看完一整份报纸。 “起这么早?”贺继威从报纸上把视线抬起来。 吕芝书听到动静,回过头,见自己讨好了那么久不见反应的儿子居然在今天愿意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了,一时连平底锅也没拿稳,差点摔地上。 尽管贺予的神色还是很淡,她还是感到这是极大的进步。 “贺予想要什么?咖啡?茶?” 贺予平静地:“都可以,谢谢您。” 一顿早餐下来,吕芝书能敏锐地接受到贺予释放的信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无法与他们太亲近。 但他至少也不是高筑城防的态度了。 他在试着和他们接触。 吕芝书因此备受鼓舞。 “贺予啊……” “嗯?” “妈给你找了一个新的大夫,也很年轻,容易和你沟通,你这几天状态不好,你看要不然,就让他来给你看一看病吧。” “……” 新的大夫吗…… 贺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那一年抱着一捧绣球花,初次来到他家的谢清呈。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最后轻扣了三个字出口:“都随您。” 第74章 你为什么又要走 私人医生来了,确实如吕芝书所说,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眉眼英挺,身段纤修,外文名叫安东尼。 安东尼医生态度很不错,脾气也好,看起来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可贺予连他的名字连同脸庞都记不住,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这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开始给贺予进行催眠治疗。 安东尼医生:“贺少,请您躺下,放松,跟随我做三次深呼吸……” “想一想你过去遇到的,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如果没有怎么办呢。” 医生愣了一下,随后道:“那就想一想你所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贺予闭上眼睛,就开始想了。 他希望什么发生呢…… 也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降生过。 也许他希望自己也好,吕芝书也好,都能够不受药物影响,是个正常的人。 再也许…… ——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 他在治疗师的催眠中闭上眼睛,意识慢慢地回到了几天前…… 他梦到他坠楼后,刚刚醒来的那个时候。 他在和贺继威争吵:“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对话和现实中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在安东尼的催眠效果下,故事的走向开始逐渐改变了—— 现实中,贺继威当时是接下去和贺予解释了rn13的秘密。但在这个梦里,贺继威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门忽然被敲响了。 贺继威像是松了一口气:“请进。” “贺先生,谢医生现在已经到了,在楼下等着呢。” 是了。 贺予一怔,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谢清呈能回来。 他是那么渴望着,又是那么畏惧着,所以催眠梦境里的自己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竟是浑身一僵,想要起身,拘束带却紧勒着他,铁片哗啦作响。 “我不需要再看医生,是谁让你们请他来的?” 少年越是渴望便越是畏惧,他挣扎得就像恶龙要逃离铁链的束缚,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疯劲,连传话的佣人都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让他回去!” “你以为他有这么好请吗?!”贺继威厉声道,“要不是听你坠楼了命差点都没了,他连看都懒得来看你!” 贺予听着更是屈辱又气急:“那就让他等我死了再来我墓前看我!” “你再说死不死的,我就……” 贺继威又扬起手。 贺予冷眼看着他,杏眸眨都不眨,紧紧盯着贺继威的脸。 “……” 贺继威的手颤抖着,又放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最后的眼神似乎无比怅然,无比焦虑,却又无比疲惫。 “请谢医生上来吧。”他对佣人道,“我还有很多事。……晚了误点飞机,我先走了。” 贺予一时间愤恨极了,狠锤了下床沿,震得拘束带的环扣哗啦作响。可惜他不能转身,也不能盖被蒙脸,最后只能死死闭上眼睛,浑身绷直。 好像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一点都不想在谢清呈面前这么丢脸。 一点也不。 但是贺继威和佣人先后远去,无论他内心有多抵触多不情愿,恨得百爪挠心,他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而后停在他床边。 他战栗着,因为太过渴望而战栗着。 即使是催眠,是梦,贺予好像依然能够感受到那隐约的,属于谢清呈的气息。那是非常冷的消毒水气息,能让人联想到手术刀,针管,医院苍白的病房。 他以前闻到只觉得冷,现在却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热。 那个人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谢清呈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梦境里的贺予一僵,似乎在一瞬间被满足到了极点,而梦境外的贺予闭着眼睛,眼睫下似乎有泪。 原来,这就是他在病痛时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啊。 他希望自己的拘束带,是由谢清呈亲手解开的。 他希望谢清呈能够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能够相信他是真的病了,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很好……”安东尼医生观察着他的状态,继续引导着他的催眠,声音轻柔,近乎蛊惑,“很好,不管你梦到了什么,继续往下去想……你要相信自己能找到那条出去的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 如触逆鳞。 贺予的梦世界忽然动摇了。 出去的路? 什么是出去的路? 他想到现实中谢清呈冰冷的眼神,想到谢清呈决绝地和他说:“我必须离开,你迟早要靠你走出自己内心的阴影。” “我不是你的桥梁,贺予。谢雪也不是。” “贺予……” 贺予。 一声声,冰冷刺骨。 贺予蓦地坠回梦中,他仍然躺在床上,拘束带还是谢清呈替他解开的,但是周遭场景忽然变得很阴暗,谢清呈的脸也很阴暗,像是蒙上了一层冷色调的滤镜。 他梦到谢清呈的薄唇一启一合。 他知道谢清呈是想告诉他自己回来的理由。贺予隐约已觉出那个理由会让他无比刺痛。 他简直想从催眠中立刻逃离。 可是没有用。 梦里的谢清呈一字一顿说着决绝的语句,而他无处躲藏:“虽然我确实恨不得你死了,但我这次会负责你到烧退伤愈。你不用误会,我来,是因为你父亲给了我很丰厚的报酬。” 谢清呈的声音极冷,没有任何感情。 “那些报酬是你付不起的。多到足够让我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你。” “……” 梦里的贺予被刺伤了,像被谢清呈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痛极伤极。 梦外的贺予也开始呼吸急促,紧皱眉头。 他想摆脱这个梦境,可这个梦亦是他不得不破的心魔。 贺予于是在私人治疗师的催眠下,陷入了更深的心世界。 他继续梦下去,梦里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扇尘封的客房大门。 这一次的梦里,谢清呈回来了,谢清呈住回了贺予为他精心收拾干净的房间内。 但催眠里这个因为贺予坠楼而回来的谢清呈,非常的冷漠。他几乎从不关心贺予,每天记录完了贺予的体征数据,然后就扔给他一支针管,盯着他打完,却连药都懒得亲自给他推。 贺予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因为男孩子可笑的自尊心,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谢清呈给他针,他就自己沉默地打了,然后谢清呈又把针剂收走。 全程没一句对话,就像默片。 但后来,贺予的内心在这种沉默里越来越烦躁,他渐渐地也就不想再配合了。 梦不断地重复着,延续着。 终于,在谢清呈照例给他做了病情监测,又递给他一管针剂时,贺予坐在卧室的温莎椅上,却没有接。 他忽然很平静地,但又近乎绝望地问谢清呈:“谢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拿这些针剂做别的事情。” 谢清呈没怎么在意贺予的神情,说:“你看起来也没那么想死。” “是吗。你又了解我了。” 贺予嘲弄地笑笑,忽然抬手拿起了针管,眼也不眨地扎在了自己身上,但这次却不是静脉注射,而是随意扎进了皮下血肉,而后药剂推入—— 谢清呈倏地色变,立刻上前,但已经迟了,贺予的那一片皮肤迅速泛青泛紫,肿了可怖的凸起。 “可是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活。”贺予淡淡的,换一般人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他脸上却连半寸波澜也没有。 好像那针是打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似的。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谢清呈面色铁青的脸庞,眨也不眨,移也不移,冷淡地把针拔了,那里面的针剂只剩下了一点,另外的全部成了贺予皮下越来越难看的淤肿。 贺予不以为意,把针管重新递到谢清呈手里,一字一顿:“给你。你来。” 谢清呈白着脸,似乎也被他这种疯子般的举动骇到了。 贺予说:“必须是你,谢清呈。” “否则我今天一针也不会打的。”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可是仔细分辨,言语里竟然也藏着些隐隐的伤心。 “你既然是因为钱来的,那么拿钱办事。总要做好。” 谢清呈回过神来,闭了闭眼:“你别逼我也把你捆起来。” “那你捆吧。”贺予淡漠的,“和我父母一样,你捆。你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梦里的谢清呈好像被他惹得脑仁发疼—— “贺予,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到底要怎么样?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了,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在乎谢清呈。 他看不到谢清呈的时候会烦躁,看到了却同样也平静不下来,谢清呈成了他心里一根尖锐的刺,拔与不拔都要了命的难受。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厌恶同性恋,绝不可能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总会在不留神时,想起谢清呈在床上的样子,他一开始好像也只是想着谢清呈的身体,后来甚至去渴望谢清呈的感情—— 他太煎熬了。 总感觉透不过气来,心脏闷得发慌。 梦里,两人还在僵持着,最后,贺予对谢清呈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不想这样的。” “谢清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我坚持了十九年,为了别人和我形容过的,那个或许会有的‘平静’。” “现在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爸妈一直让我装成一个正常人,以免被疯人院抓进去,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逾法乱规的事情,我确确实实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尽管很恶心,很辛苦,尽管有苦不能诉,有病不能喊。尽管我要不停地观察周围人面对喜怒哀乐的反应,然后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我确实做到了。” “十九年,一个该活在疯人院的人,活在了正常人的社会。一个该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行走在笼子外。我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病态会暴露,会从人人仰羡,变为人人喊打。我拥有的朋友,全部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真面目是怎样的,他们只是在和戴着一张假面的我来往。” “我能和谁说一句真话?我曾以为至少你的妹妹,谢雪她能和其他人不一样。可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我是有病的,谢清呈。”他说到最后,面带笑容,神情凄怆,诡谲疯魔,可怖至极,他戳着自己的心脏,“我他妈的有病!谁知道了真相还愿意同从前一样看我待我?我一辈子都要活在一张正常人的面具下——坐牢还有一个期限呢,我病愈的期限又在哪里?” 声音到最后都在颤抖。 “十九年了。谢清呈。”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在你之前所有医生都没有办法很好地减缓我的病症,是你给过我希望又把我推回到深渊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你恨我吧谢清呈——你知不知道我也恨你!” “我从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他妈就恨极了你!” 贺予是个几乎不说脏话的人,但这一刻,在催眠营造出的梦里,他却有些失态了,太久的混乱在他心里发酵,他控制不住自己血里心里四肢百骸里的冲动。 他在梦里冲谢清呈发脾气,像个真正十九岁的男孩子那样,没有理智,没有章法,没有深思熟虑,把喉咙里闷着的话蛮不讲理地,不管不顾地都倾了出来。 他骂着骂着,眼圈都泛红了。 他说:“我真恨你,谢清呈。” “现在你也恨了我,你说你要是当初看也不看我一眼让我死了该有多好,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们彼此的人生里都可以少一个仇人,没很多痛苦。” “我和你,我们也就不会互相厌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梦里的谢清呈没说话,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静默了好久之后,男人转身:“……我让助理上来给你打针。”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谢清呈?!你是看到我怕了?”贺予神情堪称暴怒,语气却又平静地可怖,“还是你嫌碰到我脏了。” “你想怎么认为都可以。”谢清呈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贺予。”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们彼此的人生里都可以少一个仇人,没很多痛苦。” “请你控制好你的情绪,不然我只能真的用拘束带捆住你。” “……好。那你趁早捆。赶紧捆!”贺予仰头,红着眼眶笑了笑,声音幽幽的,“不然你迟早会后悔的。” 谢清呈没再理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而就在催眠梦境里的谢清呈推门而出的一瞬间,现实中躺在治疗椅上的贺予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成了一个濒死的脆弱的生命,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又要关上,他知道谢清呈连在催眠的梦境里都不愿意久留了。 他的离开似乎从他胸口抽走了最后一缕人气。 贺予蓦地惊醒,大睁着眼睛,费力地呼吸着。 一行泪顺着他的眼尾堪堪滑落下来。 私人医生安东尼坐在椅子边看着他,见他醒了,就从容地给他倒了水,药,又递给了他纸巾。 “你心里有一件很折磨你的事,也或许是个很折磨你的人。” 贺予:“……” 安东尼医生:“把药喝了吧,至少你现在已经看清了自己这次发病的病因。” “病因找到了,你自己就能想办法克服和战胜它。” 医生拍了拍贺予的肩。 然后对汗湿重衫的他说:“今天的治疗结束了,贺少,请尽量地控制自己,别再想那件事,或者那个人了,好好休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结束了本章的演出后。 谢清呈:你出息了,能找人接替我的工作了。 贺予:是你自己不回来!是你自己不要我!是你觉得我在说谎你不理我! 谢清呈:(冷漠地看他) 贺予:……行了哥,是我错了,我错行了吗? 第75章 谢清呈,你回我啊 在新的私人医生的催眠和治疗下,贺予的这一波病情终于过去了,伤口也逐渐愈合。 催眠梦境里,谢清呈的身影越来越淡。 而贺予在梦里回到那个幽长走廊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吃了很多药,做了很多次治疗。 十几天后,贺予终于恢复了正常。 那一天,贺予和家人一起将私人医生安东尼送走了。吕芝书对医生千恩万谢,贺予也和他握了握手。 “谢谢。” 年轻的安东尼笑了笑:“你记得要调整心态,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己慢慢地,彻底地摆脱你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个心魔。” 那个心魔如今是谢清呈。 贺予很淡地笑一下,点了点头。 他说,谢谢医生,我会的。 安东尼坐上负责接送他的专车,引擎发动,车子离开。 私人医生坐在舒适的后座,打开手机,点出相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光线从外面的树荫间照落,透过车窗,切割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那里面—— 竟赫然是一张谢清呈的照片! 安东尼把手机按灭了,重归黑暗的屏幕上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双桃花眼,仿佛能和刚才照片上的谢清呈的眼睛重合…… 手机忽然震动,他点开消息。 段:“怎么样?” 安东尼想了想,回复:“他对我应该有个不错的印象。以后还会再见的。” 段:“好。” 安东尼把聊天框退出去了,又给贺予发了个消息:“贺少,你要慢慢调整自己,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打我电话。以后我就是你的私人医生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陪伴你,照顾你。” 贺予在走过别墅草坪时,收到了这条消息。 他站在与谢清呈初见的绿茵地上,看着这条安东尼发来的信息,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吕芝书:“怎么了?” “没什么。”贺予说,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回廊上。 很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谢清呈,谢清呈对他说—— 第一次见面。以后你的病,可能就会由我进行治疗。 贺予望着那个早已没了谢清呈身影的地方,静了片刻:“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吕芝书还想再问,贺予却不愿再说了。 吕芝书只得讪讪地,又试探性地:“安东尼医生还好吗?” “好啊。”贺予心里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残忍的报复感,尽管这似乎报复不到任何人,“他是最好的一个。比谢医生好多了。你们怎么早没找到这么好的医生?” 吕芝书仿佛松了口气,笑着:“你喜欢,那就太好了。” 贺予垂了眼睫,重新看向手机,却没有回好医生安东尼的消息。 他退出了页面,点开了相册,那里面几乎全是“坏医生””谢清呈的相片。 多的近乎痴疯。 “……” 贺予感觉自尊被自己给刺痛了。他转过了视线,闭上了眼睛。 长冬已临。 无尽夏,终于开至尽头了。 又过几日,吕芝书在某个午后端着一碟子点心和热茶去书房找贺予,彼时贺予正在看金寿福译注的古埃及《亡灵书》,她敲响了门,得了允准后走进去。 “贺予,寒假剩下来的时间,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没有,怎么了?” “哦,是这样的。妈给你联系了一个剧组实习的工作,你不是学编导吗?刚好妈有个生意上的伙伴,是个制片人,他们公司最近有个项目要开,剧本和项目介绍我都给你拿来了,我自己也看了看,比你上次那个网剧的阵容大多了,妈觉得你能在里面学到些东西,就想着让你跟组好好地感受一下……” 吕芝书近乎是讨好地在和贺予说着这件事。 末了因为看不出贺予脸上的任何情绪,她又有些紧张:“当然,你要是不愿意,或者有别的安排,那就当妈没说……” 贺予凝视着吕芝书明显很紧绷的神情。 确实是……难以适应。 他已经很难感受到什么叫做父母温情了,尽管知道了吕芝书的过去,但知道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面对吕芝书忽然春回大地般的关切,他其实是非常别扭的。 但黄石公园的老照片,就像照片里的间歇泉一样在他眼前涌现,他一面感到不适,一面又尽力地接受了这份迟来的温柔。 他说:“谢谢妈,我考虑一下。” 吕芝书讪笑着,似乎还想和他再亲切地聊上几句,但俩人之间隔着十多年的空白,荒了那么久的盐碱地想要生出花草来,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想不到什么好的话题了,于是只得拍了拍贺予的肩,脸上涨腻着一层肥油。 “那你好好看书吧,妈不打扰你了。” 电影相关的内容,吕芝书确实已经发送到了他的邮箱里。 他点开看了看,是一本主旋律电影,内容非常伟光正,讲的是公检法职能人员为了给基层百姓寻求正义而热血奔赴的故事,主角是警察,检察官,律师。 每个人审美不同,贺予喜欢的是那种有些扭曲,涉及边缘群体,刺痛道德底线,叩问复杂灵魂的文艺片,对单纯的伟光正电影毫无兴趣。 但吕芝书的意思他也知道,参与主旋律项目对从业人员而言很有好处——如果他以后真的要在国内走这条路,而不是去法国英国意大利当文艺片导演的话。 他看了看跟组时间——他只需部分跟组,吕芝书在邮件里说的很清楚,她已经和制片打过了招呼,给他在导演身边安排了一个助理性质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摸鱼镀金加学习,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等开学他就可以回去。 他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 从贺继威和他说的那些话,到吕芝书刚才逢迎到甚至有些可怜的脸。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新医生”安东尼发的消息。 继而又想到了他的“旧医生”谢清呈—— 这么多天了,谢清呈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其实他们之间的关联,一直都是靠着贺予单方面的邀约,如果贺予不主动找他,恐怕从秦朝等到20000年,谢清呈都不会给贺予发哪怕一条消息。 贺予的病又一次好转之后,他开始反思,想自己是不是太疯了一点。 他明明不喜欢男人,对同性的身体甚至是厌恶的,只因第一次食了禁果,是在谢清呈身上,就真的毛头小伙子开荤上了瘾,日复一日地纠缠于他。 被谢清呈漠视一次,他尚且不在意,可漠视多了,连他自己心里都生出一种不确定来——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 一定要非他不可吗?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两人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还是他不慎坠楼前的,他发给谢清呈,他说:“谢医生,我病了。” “谢清呈,我病了我病了。” 但谢清呈以为他在说谎。谢清呈对他置之不理。 贺予在此刻忽然更醒了一些。 他又一次强烈地产生了想要戒断谢清呈这枚鸦片的念头。 想起上一次他排遣心意,就是去杭市剧组接剧,而这种一天要烧上百万经费的大项目想必更是忙碌,或许他也能无瑕再想那个男人——他的“心魔”。 于是第二天,贺予在餐桌上和吕芝书说起了这件事,表示愿意接受她安排的这份工作。 吕芝书的欣喜溢于言表,但面对她的热切,贺予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她接下来就会伸出一根和蟾蜍似的舌头,流着涎水舔过自己整张脸颊。 他很快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吕芝书毕竟是为了他才变成如今这样模样的。 “宝贝。”她抱住他,踮起水桶似的粗壮小腿,拍拍他的背,“你从来就没让妈妈失望过。” 在拥抱了他之后,吕芝书立刻联系了她生意上的朋友,安排贺予进入组内进行学习。 一月份。 电影《审判》预备开机。 司机开车将贺予和吕芝书一起送到了影视城。 这也真是破天荒头一次了,日理万机的吕总居然会亲自陪着长子来这种项目现场——虽然她不会留太久,毕竟不方便,她当晚就会回去。 “黄总,哎呀,黄总您气色真不错,恭喜您啊,《审判》开机大吉。”吕芝书的车径直开到剧组宾馆门口,总制片黄志龙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了。 黄志龙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性,非常孔武壮硕,大概快六十岁了,有俩孩子。他两鬓虽斑,但精气神很足,正装一穿依旧是钻石王老五,眼里还透着一股子很多年轻人都未必会有的精光。他看上去挺正派的,手上还戴着一串佛珠。 贺予对这人也多少有些了解,业内非常知名的制片人,还是跨境娱乐公司的老板,手下每年无数练习生入选,也有无数人被淘汰,身遭珠环翠绕,美女如云,但据说他一直深爱着早年不幸离世的发妻,罕见花边新闻。 黄志龙对吕芝书挺客气的,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一通热情招呼,吕芝书向黄志龙介绍了贺予。 “犬子就要拜托黄总多提携指教了。” “哪里,哪里,吕总说笑了,吕总您这么信赖我,公子又是少年英气,一表人才,能和这样的年轻人一起做个项目,这是我这老头子的荣幸啊。” 和杭市那个寒酸小网剧的剧组截然不同。 电影《审判》的排场各方面碾压小网剧一万倍,当然,人心隔肚皮,剧组里大家的对话也油了不止十万倍。 贺予倒是无所谓,习惯了,只是他自从知道了吕芝书少女时的样子,再看她现在这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笑容和阴雨天的蘑菇似的一茬一茬地在脸上油汪汪地生根抽苗,他的心情就多少有些复杂。 和主创一圈吃完了饭,吕芝书醉醺醺地上了车。 贺予倒是还很清醒,他很有礼貌地先让前辈们走了,然后才随黄志龙的车一起回了酒店。 黄志龙:“小贺啊,今年几岁了?” “快二十了。” 黄志龙笑着道:“真是年轻。……我见过你弟弟,挺可爱一孩子,你与他各有各的长处,我都非常喜欢。吕总贺总有福气啊。” 贺予听他说起贺鲤,便也心知肚明:“黄总和我母亲认识很多年了?” “哦。”黄志龙笑道,“太多年了,我都记不太清楚有多久了,总之是老朋友啦。所以你在这里,你不用有任何的拘束,有什么想学的,想尝试的,都可以和我说。” 他冲他眨了下眼睛:“但是有件事说在前头,我手底下那些小姑娘,你可得离得远些呀,哈哈哈。” “黄总是怕我招惹走您的人?”贺予淡笑道。 “哪里,你长得那么帅,我是怕她们来招惹你,回头你妈得找我算账。”黄志龙喝得稍微也有些上头了,姿态放松了些,“这就是些戏子,配不上你。” “黄总说笑了。” 黄志龙还没说够呢:“真没和你开玩笑啊,别说那几个小姑娘了,那些男孩子你也离远点儿。现在的男孩子,难说。” “……” 末了,黄志龙一扶额,笑叹道:“哎,今天实在有些喝高了。” 贺予客气道:“那黄总就回去早些休息吧。” “好,好。”他摆了摆手,“小贺啊,我让张助给你安排好了房间。那些男演员啊,女演员啊,我都不放心,回头真出什么事,我和你妈交代不过去。我给你安排到技术指导住的那一片儿了。” 黄志龙喝了口矿泉水,道:“我们这片子,你也知道,和公检法职能部门都有合作,那我们要严谨,肯定要他们的人来指导嘛。” “嗯。” “那边都是我们剧组请来部分跟组的警察啊,律师啊什么的……哎,那肯定都没演员好看,你跟他们住一块儿,那我就放心了,不会和吕总交代不过去。” 贺予:“……” 搞了半天还是在担心他会乱睡漂亮小姑娘。 贺予也懒得和黄总再废话,到了地,和人一起进了电梯,客客气气地先到黄总的楼层把人送走了,然后才按张助给他的房卡去找自己的房间。 七楼。 电梯门叮地打开了。 贺予踩着厚实的地毯走了出去。 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走廊上很安静,这原本是再平静不过的一个夜晚,如果不是他在走道口遇到一个人的话。 ——谢清呈。 贺予脑中嗡地轰鸣,他怎么也没想到,私人医生不当,微信不回,仿佛人间蒸发似的谢清呈,此时此刻竟然就站在走道敞开的窗边,静静地抽一支烟! 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都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对方,都很震惊。 烟燎到了手指,谢清呈冷不丁地被烫了一下,他回过神,面上的神色由愕然到冰冷,就这么腰背笔直地站在敞开的窗边看着贺予,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是贺予先开了口。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清呈吐了口烟,目光冷硬,一语不发地盯着贺予看了片刻,转身就要往回走。 好像所有的催眠治疗都无效了,贺予在又看到他的这一刻心血翻涌如沸,烫得厉害,烫得他连眼圈瞬间都红了,他伸手,一把拽住他:“谢清呈,你——” 就在这时候,靠他们最近的那扇房门打开了,陈慢走出来,拿着谢清呈的手机:“哥,谢雪找你。你一会儿给她回个电话吧。” 贺予感到自己刚刚冲向沸点的血,一下子就冷了。 冷到了冰点。 他眯起眼睛。眼眶仍红,却已由滚烫的火,变为了冰凉的锈。 这么多天了,他的父母要他接受新的医生。 而他的新医生,要他忘记旧的那个人。 就连谢清呈也在用沉默告诉他,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一刀两段。 好像忽然全世界都在对他说,你放谢清呈走吧,让他走出你的世界,那样对你对他,都好。 所有人都在催他放弃,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苦苦坚持着,无论催眠怎么抹,都无法完全抹掉谢清呈的影子。贺予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明明是恨他的。 他明明怨他抛弃了自己又欺骗了自己。 可他还是坚持着,忘不掉。 直到这一刻,他看到谢清呈竟然和陈慢共处一室,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蹩脚。 贺予被刺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安东尼的所有治疗似乎都在一瞬间失效了。他非常非常慢地问谢清呈:“……是他带你来的?” “……” “你这些天都和他在一起?” 谢清呈转过脸去,看着外面的街景,掸了掸烟灰,不说话。 贺予心口忽然就猛地窜起了憋着的那股邪火,眼睛里闪着冷光,死死盯着在窗边长身倚立的谢清呈: “我问你话呢!这些天你都和他住一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小鬼到底该不该抱抱》 假设1: 贺宝:谢清呈,要抱抱。 谢清呈:不抱。站起来自己走。 贺宝:呜呜呜呜呜… 谢清呈:起来。 贺宝:(踉踉跄跄起来了。) 假设2: 贺宝:要抱抱,谁来抱抱? 安东尼:我可以抱你起来。小心不要摔倒。 贺宝:(被抱起来了,一直没有学会走路) 结论: 谢清呈:我需要他独立。有一天可以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安东尼:我需要他离不开我。必须要我来陪伴。 但结果—— 贺予:我不能没有谢清呈。谢清呈,抱抱。 谢清呈:?这不是我要的治疗效果。 安东尼:?这也不是我要的治疗效果。 第76章 绝了陈少 “我问你话呢!这些天你都和他住一起吗?” 贺予脸色差极。 他看上去简直又快要发病了。 他的新医生用了十多天才把他的情绪控制住,他的“旧医生”似乎只需要一瞬间,就能让他的理智土崩瓦解。 他死死地盯着谢清呈。 谢清呈也不遑多让地冷对着他。 最后谢清呈拿着烟,沉静地看着他:“贺予。你弄清楚了。” 修指一弹,烟灰落下:“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 贺予在这一刻竟莫名地想到了谢雪。他之前喜欢谢雪,谢雪却只把他当个普通朋友。 后来他阴差阳错和谢清呈上了床,但事后却是他坠入了迷障,而谢清呈重拾回了主动权。 他曾以为自己是把谢清呈拆吃入腹了,谁知道他吞的是一捧不融的雪,饮的是一块不化的冰。 饮冰很容易,含入口落下腹就好了。可那冰是消化不了的,反倒是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冻疼了,让他浑身热血都凉透了。 他是注定要栽在一个姓谢的手里是吗? 气氛一时僵硬到了极点。 最后是陈慢开口了。 陈警官虽有些愣,但还是认出了贺予:“……那个……你好。又见面了。你也是剧组请的指导?” 贺予理都不理他,只又冷又恨又固执地望着谢清呈。 谢清呈却转过了头:“陈慢你来的正好。这个人喝多了,身上都是酒味。请你把他送回他的房间。别让他在这儿发酒疯。” 贺予身上的酒味那是晚上饭局熏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没多喝。 但陈慢信了,不然正常人谁敢对着他谢哥这样讲话? 陈警官道:“我送你回去吧,你房卡呢?” 贺予一把将陈慢推开了,眼神像是要在男人身上生生穿出一个洞来:“谢清呈,你知道我没发酒疯,我是在问你话。”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静,声音也非常平稳,但只要没有瞎,都能看出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在烧灼着他的内心。 贺予真的是恨恼至极—— 他可以允许谢清呈出现在任何地方,反正谢清呈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又不喜欢他。 可是唯独陈慢不可以。 谢清呈怎么还能和他住在一起? 而且过去的那些日子……他过得那么痛苦,神志浑浑噩噩,还从楼上摔了下来,如果不是楼层低,也许他就这么死了。 但谢清呈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真的不想和谢清呈说他坠楼的事,那实在太软弱了,太卑微了,贺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他明白谢清呈对他的态度后,他并不愿意以此来博取谢清呈注定不会给予的同情。 他宁愿谢清呈永远不知道他坠落楼宇的事,宁愿佯作从来无事发生。 可这不意味着他真的不在意谢清呈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这个陈慢——这个陈慢是个什么东西?之前在剧院里,陈慢在他眼皮子底下去握谢清呈的手,还想趁着人睡着偷偷亲吻谢清呈的脸。 他提醒过谢清呈不止一次了,谢清呈为什么就是不信他呢…… 如果不是今天他撞见,如果不是他碰巧也来到了这个剧组,陈慢要这样和谢清呈住多久?他们会做什么事情? 当他在家里备受折磨饱经痛苦的时候,在他始终不肯忘记谢清呈的时候,在他苦苦等着谢清呈的一点回应和消息,哪怕回个“嗯”字也好的时候—— 他们俩会在房间里做什么事情?! 贺予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那些念头都像长着尖锐指甲的小精灵,在撕扯着他的血肉骨骼,挖出他的暴虐因子。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可怕,而谢清呈眯起眼睛。 他也感受到贺予那种不正常的,没有理智可言的情绪了。 贺予幽幽道:“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话。谢清呈。” “……” “你要我当着这位陈警官的面再说一遍吗?” 谢清呈神情微动。 他虽然不知道过去一段时间,贺予经历了什么样的病痛折磨,也不知道贺予是真的病了,更不知道贺予从楼上摔了下来。 但他能感觉到这一次见他,这个年轻人的棱角已变得比之前更为锋利。 谢清呈其实不太确定贺予现在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以前贺予有很多在乎的东西,比如谢清呈绝不相信以前的他会做出那种在酒吧公众场合与一个男性接吻的事情,但现在贺予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看贺予的表情,好像真的会毫不在意地把那些恬不知耻的话都摆到台面上讲。 陈慢也觉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了。 但他的想象力还不够支撑他能直接联想到谢清呈曾经被贺予给上过。他只是觉得这两人大概有什么不太方便和外人说的矛盾,因此只是站在一边,没有插话。 贺予:“你到我房间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谢清呈掐灭了烟,最后还是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你别逼我。” “你弄清楚了,现在是你在逼我。” 贺予森森然:“……我要你跟我走。去我房间。”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看我敢做什么。”贺予红着眼道,“你试试。” “我试试?”谢清呈眯起眼睛,“好。我现在就试试。” “谢清呈——” “干什么?”也许是贺予太过咄咄逼人,甚至在陈慢面前也没有顾忌谢清呈的面子,这让谢清呈蓦地也光火了,“你还没完了是吗?” “贺予,我告诉你,你要说什么你就说。你要做什么你就做!” “就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真会怕你。” “……” 或许是谢清呈眼里的怒火太盛了,贺予还真就找回了那么点理智来。 ——不,又或许他理智下来,并不是因为谢清呈发了火,而是因为谢清呈的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某种让贺予看着觉得非常不舒服的东西。 那种能刺痛贺予尊严的东西。 那种好像被谢清呈当做垃圾一样处理的感觉,让贺予的阴暗冲动收敛了那么一点点。 谢清呈目光如刃,锋利地逼视着他,两人对峙良久。 最后谢清呈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了。那么,就请你回你自己房间去。” “……” “回去。”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压抑了,陈慢背靠着墙,默默在旁边看着,他实在不太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忽然就闹成了这样——更何况之前报纸上还报道这个男孩子陪着谢清呈闯了档案馆,中了枪,如果那枪偏了,贺予甚至连性命都会丢掉。 他觉得无论如何,按照谢清呈的性格,谢清呈一定都会从此把这个少年笼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会善待他,会保护他,谢清呈一直都是个会知恩图报的人。 贺予是做了什么才让谢清呈对他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现在这样? 贺予没有离开,脚下像生了根,但他也没有再往前,他只是那样沉默地,无声地,紧紧地盯着谢清呈的脸。 他的眼神很阴狠,很固执,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目露凶光,眼眸却逐渐地红了。 那么多天来的委屈和病痛就鲠在喉咙口,正欲发泄,然而就在这时…… “哈哈哈,好啊,好啊!” 离他们很近的一扇房门忽然打开了。 房间里的光照在地毯上,里面走出来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正笑眯眯地和屋里的人道别。 “那现在这个问题我们暂时就这样解决,明天还要麻烦张律师和男主再沟通一遍。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到这么晚,统筹排的时间太紧了,实在没办法……” “不用送,不用送。张律师您好好休息,您留步。” 这胖子花臂,大文身,文的内容很离谱,是hellokitty。 “……” 他的出现,让走廊上的三个人都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三个人都回了些神。 这位hellokitty是《审判》的制片之一兼总编,叫胡毅。 胡毅此人出身地位不低,父母都是上将,年轻时在总政歌舞团工作相恋,胡毅子承祖业,能力和人脉都很了不得。不过胡毅是个心眼不坏的大直肠子,地位和名利并没有腐蚀掉他的内心,做事很有底线,不像很多蹩脚资本家,那叫一个利欲熏心丧心病狂,满口扯谎两面三刀,只要被那种人不幸骗了一次,那就会被坑的体无完肤,一辈子都不想合作第二次。正因为胡毅从不吃绝户,所以无论黑的白的,都能和他搭上些关系,而且能有长期搭档。 胡老师一看这情景,拍了下脑壳就咧嘴热情招呼:“哎哟!贺少!陈少啊!” 贺予怔了一下,hellokitty叫他贺少没问题,那陈少是…… 他蓦地转头,第一次将目光真正地落在了陈慢身上。 胡毅还在那儿滔滔不绝:“那个什么,贺少,黄总应该和你说了吧。我这儿有场讲律政的戏发现逻辑上有瑕疵,特急,正和张律师讲呢,晚上就没来参加接风宴。贺少你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是在怪我吧!” “胡老师说笑了。”贺予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他,一边还在打量陈慢。 胡毅见状,接着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没怪我就好,哎,贺少,我没想到你和陈少居然也认识。” “……” 陈少…… hellokitty又一次管陈慢叫了陈少。看来不是误称了。 可这人不是只是个小警察吗?什么时候能让hellokitty在他的姓后面冠一个“少”字? 胡毅又不是白痴瞎子,不可能认错人,也不可能随便管一个人叫少。贺予又忽然联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陈慢的时候,是在大学食堂里,那时他隐约就觉得陈慢有些面善,但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莫非…… “……看样子你们好像不是很熟啊?”胡毅眼轱辘一转,瞧出他俩之间的距离感了。 他立刻笑道:“来来来,那我介绍一下,陈少,这是贺继威贺总和吕芝书吕总的儿子,贺予。” 接着又一拍陈慢的肩,扭头对贺予道,“贺少,这是我发小。” 陈慢有些尴尬,他觉得hellokitty实在很自来熟,他和这位老师倒也不能算发小,只能说自幼相识。 这话就得说回来了——陈慢的母亲,居然是某首长的三小姐。 当初这位大小姐为了和陈慢他爸结婚,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她家死活不允许,说她脑子有病,要给一个男人做小,去当二婚太太。大小姐气得厉害,就毅然决然地和家里断了关系,私奔到沪州,和他爸生下了孩子。 首长家再不肯,那也没办法,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总不能把孩子塞回去吧。 这桩婚事最终还是被陈家认可了,但是嫌隙已生,陈慢除了小时候生病去燕州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外,大多时候,他都不会和他外公外婆家往来。 不过话虽如此,陈慢还是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陈黎生不一样。 他好歹有一半是少爷的血,更何况,首长年纪大了,心也越来越软,女儿生气不肯认他们,老头儿却越来越念起这个从小受了不少苦,没怎么和外公外婆享着福的外孙。去年老头遗嘱都立好了,陈慢就是按着正常外孙的份额继承的遗产,一分不少,甚至出于愧疚,老首长还多给了陈慢一套燕州的房。 所以陈慢的地位其实根本不比贺予低,两人竟是差不多的社会等级。 陈慢这次来剧组,正是因为老首长觉得挺有意义,想给自己这个从来没在身边得到过太多好处的外孙拓点机会,顺便也让他长长见识。因此特意打电话让人安排陈慢去做指导的。 ——“回头名字往名单上一挂,多光荣啊,这电影能进去就是好的,有意义。” 陈慢不想去。 但转念一思考,他觉得谢清呈前阵子被整得那么惨,能进这种组安静安静,淌掉些泥,那也是件好事,于是就说想和谢清呈一起去散散心,这才有了两人同时出现在《审判》剧组的情况。 “哎,对了,贺少,陈少,你俩之前还见过吧。”胡毅介绍完了,忽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小的时候,我有印象,那天我也在呢,燕州那个大联欢会。咱们一起玩捉迷藏不是吗?和一群小孩儿一起……” 他这样一说,陈慢和贺予互相看着,两人眼神同时一闪,竟是一起想起来了—— 难怪这么眼熟! 他们小时候确实见过一次……当时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聚在一起,孩子们也混在一起玩,陈慢和贺予分在两个组里,两人都是队长,所以都对彼此都有些印象…… 贺予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原来是你。” 他忽然就戒备全开,高大的身周仿佛散出了触手可及的寒意。 然后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站在窗边的谢清呈一眼,目光里闪动的光影又静,又冷,看似沉沉稳稳,但暗潮之下的阴森之意,竟是比之前还要甚上太多。 如果陈慢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小警察,贺予未必会那么放在眼里。 但是他原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三代——! 贺予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仿佛有獠牙生出,简直想要立刻咬断谢清呈的颈将他拖回自己的巢穴里,哪怕咬得浑身是血也没关系——到底是他轻视了谢清呈。 难怪谢清呈可以漠视他到这个地步。 难怪谢清呈不要他不回他丝毫不理睬他。 背靠大树好乘凉是吗? 贺予觉得自己的血都冷了。 ——有如此听话的陈慢在,是个正常人,还是个不吭声的贵公子,自己这个病得要死讨人嫌的累赘,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予的嘴唇隐约被自己咬出了些血,他看着他们,静了片刻,慢慢地,沾血的薄唇绽开一朵恶之花般残酷的冷笑:“啊,看来谢医生这是,另谋高就,当了陈公子家的私人医生了。” 他硬生生收敛去他全部的狼藉情绪,再望向陈慢时已是十分淡漠,甚至还沾染着些自我折磨的戏谑:“陈公子觉得他好用吗?” 作者有话要说:傻白甜小剧场 《神奇宠物店》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家宠物店。店里养着一些漂亮的小动物,等待买家青眼。 狗狗龙是其中长得最怪的那一个,因为他既是狗,也是龙,他有龙尾巴,有尖尖的牙,却有着狗狗的杏眼。狗狗龙觉得自己很可爱,可是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日复一日,就是没有人要他。 狗狗龙身边的狗狗和猫猫都被主人接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蹲在店里发呆。 为什么没人要我呢?他想。 后来,宠物店要搬去别的地方了,店里没有进新的小动物,而老动物里,就剩下了狗狗龙一个。 狗狗龙终于伤心了,他难道是一只很讨厌的小动物吗?他想结束这样的等待和漂泊,想把自己卖出去。于是他问店长小姐借了一块木板,一只蜡笔。 狗狗龙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出售狗狗龙,价格好便宜。” 然后他抱着木板,迈着小短腿跑到门口去坐下,睁着大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还是没有人愿意带狗狗龙回家,他们大概都觉得他有病,否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动物呢?狗狗龙在夕阳里慢慢地耷拉下了脑袋。 店铺快打烊了,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个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他面前。 他一下子仰起头,充满期待地抱着木牌子,看向眼前人。 哇…那是一个很高很英俊的男人,好像是个医生,正低头仔细打量着他。 狗狗龙竖起了耳朵,摇起了尾巴,他急切地举起牌子给他看。 医生淡淡地读着牌子上的字,他虽然并不想买,但还是问了句:“……很便宜吗?” “嗯嗯!” “多少钱呢?” 狗狗龙摆着尾巴,奶奶地嚷:“168万!” “……我没钱。” 狗狗龙急了,尾巴晃动得更厉害,跳起来抱住他的腰:“免费!免费!” 医生一点也不想养小动物,他太忙了,没有什么闲心,但是狗狗龙把头埋在他腰间,小爪子不肯松地抱着他。 医生抬眼往宠物店的橱窗看去,发现宠物店要搬迁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怕坐车吗?” “嗯嗯!” “晕车吗?” “嗯嗯!” “……真是没有办法。”医生叹了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虽然说是免费,但也不可能真的一分钱不给。 他把狗狗龙放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朝以为不要他了瞬间耷拉下尾巴的狗狗龙招了招手:“自己走,和我去付钱。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狗狗龙站在金红色的夕阳里,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竖起了耳朵,眼睛里都是亮光,他露出尖尖的奶牙,兴奋地跑过去,又扑在医生腰间:“你好!我叫贺予!” 医生身上是寡淡的消毒水味,但闻着居然也不觉得刺鼻。 “……你好。小鬼。”最后医生和他说,“我叫谢清呈。” 第77章 绝了表哥 “陈公子觉得他好用吗?” 陈慢虽觉他语气不善,但也不明所以,皱了皱眉:“你误会了,谢哥不是我私人医生,他一直都是我朋友。” 贺予微笑,眼神如冰,一言不发。 陈慢还是那样不知所以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也是谢哥的朋友。” 贺予笑得更加斯文儒雅了。 他心里很折磨,其实很想把谢清呈拽过来,当着陈慢的面把那男人推到墙上报复性地吻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谢清呈弄脏。 但他被谢清呈刺痛的自尊心到底让他没有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甚至是极平淡,带着些鄙薄意味地说:“说笑了,我和他,我们也只是合作人而已。” 有胡毅在,三个人谁也不好再多讲什么,各怀心事回了房间。 但是一回到房间,贺予就绷不住了。 他坐在沙发上出了会儿神,始终无法摆脱心里的烦闷,最后他下楼买了包烟。 万宝路,谢清呈最近常抽的一款。 贺予站在路边,修长的手夹着烟,慢慢地,优雅而病态地抽完了一整支。眼神随着烟头的光一明一暗。 等他再次回房后,他就联系了总制片助理,要把自己的房间换到陈慢和谢清呈隔壁。 “原来那个房间靠机房设备太近,我睡不着。” 助理哪敢懈怠,立刻马不停蹄地给贺老板换了个房。 贺予犹嫌不够,看了看房间格局,硬生生把床搬到了紧贴着谢清呈他们房间的那面墙边,然后他在床上倒下来,闭着眼睛由着阴暗情绪啃咬着自己的躯体,好久之后他才拿起手机,给一墙之隔的谢清呈打语音。 这宾馆隔音并不算太好,贺予在靠墙的地方躺着,就能隐约听到隔壁谢清呈的手机铃声在连续不停地响。 还伴随着陈慢的声音:“哥,你电话!” 然后是谢清呈的声音,有点远,很冷很平静,以致于他说了什么,贺予并没有听清。 但是很显然,他最后没接。 他没接,贺予就继续打。 陈慢:“哥,他又打来了……” 谢清呈还是没接。 等打到了第三次,贺予终于听到了谢清呈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贺予刚想说话,谢清呈已经把通话调成了单向静音模式,这样他就不用听到贺予的声音,然后他直接将手机扔到了电视边: “市委书记xxx,昨日前往xx区敬老院,看望当地的空巢老人……” 贺予:“……” 看样子谢清呈是打算让他听一晚上的夜间新闻,让散发着正义之光的新闻洗涤他肮脏不堪的灵魂。 但尽管魔音穿耳,贺予仍然没有挂断通话。 因为他可以听到谢清呈和陈慢之间的对话。 “哥,要不我去和他说吧,你这样冷处理也不太好……” “不用。” “……你们怎么了?之前不是还挺好的吗?” “你去洗漱吧陈慢。”谢清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早点睡觉,明天你还要去现场盯他们那场警局的戏。” 陈大少爷实在是太乖了,贺予听到他竟然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只是稍微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耳机里就传来了窸窣的声音,陈慢去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贺予躺在床上,安静地听着,他虽然平时不留刘海,但是他的发质黑软,不仔细打理的时候,梳在旁边的额发就会垂乱一些到额前。 新闻一直在放,谢清呈也一直没说话。 贺予还是没有挂。 少年望着天花板,耳机里播放的内容已经从市委书记探访孤寡老人,到某社区的宠物狗学会了叼着篮子出门替主人买菜。 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听着。 贺予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他的心中一直堆积着沉甸甸的块垒,而现在他知道了陈慢的身份,知道了谢清呈这些天都在干什么,都和谁在一起,这种块垒就好像植物似的生出了粗虬的根,往他心脏血管的深处扎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谢清呈算什么,他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个上床的对象而已。 自己现在只是图一时新鲜,尝够了,迟早就会腻的。 可是手机就是挂断不了。 “古井原浆,地道好酒……” 那一边,已经在放广告了。 贺予听到谢清呈下床走近的声音,然后搁在电视边的手机被拿起。 短暂的沉默。 或许谢清呈也没有料到贺予可以耐着性子听那么久的电视新闻,当他看到语音通话仍在持续时,他确实是静了好一会儿,手机里没有别的声音。 然后贺予听到谢清呈和他说了一句话: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贺予答不上来。 他眼神幽暗地望着天花板,拿起手机,凑近唇边。 他说:“谢清呈。” “……” “你这样的难看老男人,二婚还没钱没情调,身体又不好,人家红三代是看不上你的。你要是和他在一起,你就是个傻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多扭曲的心理,才酸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不知道谢清呈有没有听到这些话,有没有把他那边的静音解开。 但是谢清呈最后直接把语音挂了。 贺予再给他拨过去时,他已经关了机。 辗转很久,贺予都没有睡好,他把手臂枕在脑后,一双杏眼紧盯着吊顶,窗外偶有车辆途径,光影被机械化地切割,在天花板上犹豫鲸鱼游曳似的掠过。 而他像是鲸落,一具死尸似的沉在深海里。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腐烂了,不像在杭市的那一次,他还能感觉得到痛。 他整个人都是冷的。 像是已经麻木了。 渐渐的,夜深人静了。 有两个女孩从宾馆七楼的走道里经过,正巧走过贺予门前。 躺在屋内还没睡着的贺予能听到她们对话的声音。 “今天的活动特别有意思……” “是呀……哎,那是什么东西?” 姑娘们瞧见宾馆走廊的尽头,放着一只约有两米多高的玻璃柜。不过那东西看上去也不完全像是个柜子,更像是一种胶囊仓。 走道内灯光偏暗,玻璃柜里模糊有一大团阴影,两个夜归的姑娘一看,竟觉得像一个人形。 “啊…!!!” “这是……” “有、有死人!” “玻璃柜里有死人!!!” 这一叫可不得了,贺予从抑郁中惊醒了,他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两个女孩吓得花容失色,见有个高大年轻的小哥哥出现了,踉跄着往贺予那边跑。一边跑还一边指着反方向:“那里——那里有一个死人!在柜子里!” 也许是她们的尖叫声太响了,不一会儿,贺予隔壁的门也开了。 谢清呈走了出来。 贺予和这个几个小时前被自己打过骚扰电话的男人目光对上,谢清呈把视线转开了。 陈慢也从屋里跑到外面:“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 女孩:“那、那个柜子里……直突突地……就那么……就那么站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一定是死了……” 她吓得面色溏白,和她的同伴一样,很快就说不出连贯的话来了。 谢清呈:“我去看看。” 他走过去了,贺予原本也想跟过去,但陈慢比他走得快,贺予见陈慢去了,便不愿再往前。抱臂沉着脸站在远处。 谢清呈走近一看便清楚了。 他回头对那两个女孩说:“没事,道具。” 女孩:“啊……?” “《审判》剧组的道具,过几天拍摄用的。”谢清呈拿手机电筒照了柜子内部。 果不其然,借着手机清晰的光,女孩们看清了玻璃柜里站着的只是一个逼真的硅胶假人。 女孩们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恼怒又有些好笑的:“谁把这种道具丢在这里啊。” “是啊,太缺德了。” 陈慢:“8楼是服化道的工作间,可能是运上来的样本。暂时放在这儿。” 女孩们这才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走了。 谢清呈打量了那个玻璃柜里的假人一眼,觉得那假人让他不太舒服,大概是因为恐怖谷效应,假人做的太逼真了,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把视线转开了,往房间里走。 回头的一刻,他看到贺予已经返身回了隔壁的房间,似乎当着陈慢的面,他连话都不想再和他多说半句。 贺予的房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谢清呈正觉轻松,然而过了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发件人:贺予 消息内容:谢清呈,他是gay,我最后提醒你一遍。而且你们非常不合适,你是二婚,他才二十几,你没钱没地位,他外公是王政委,你们哪儿哪儿都不配,他凭什么看得上你?你别回头被他骗了还给他数钱。早点清醒吧。 “……” 谢清呈觉得他毛病,把消息删了,回了屋,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在玻璃柜后面,楼梯口阴影处,站着一个穿着黑雨衣雨鞋的恐怖男人,那男人躲在阴暗处,半藏在雨衣下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便宜你们了。”雨衣男阴森森地自语道,“本来今晚就想动手的。要不是上头忽然把目标换成了更大的……” 他嘻嘻笑了两下,把刀慢慢收回去。 “算了,今晚就不‘钓鱼’啦。” 《审判》第一天的拍摄不算太顺利,有好几处地方都出现了意外状况,演员发挥也存在一定问题,这种影片的主创都是真的老艺术家,非常较真,不肯自降格调,几番打磨,天已大暗,误了散戏时间。 “今晚看来是要很迟才收了。”场务坐在灯箱上叹道。 冬夜天寒,导演定了一箱热饮外卖送到剧组,在休息的各组人员围了上去,一人一杯拿了揣手里,无论喝不喝,都能暖暖身子。 贺予在导演旁边学习,盯着监视器盯得眼睛都疼,但好歹稍微转移了些注意力。 等一场重头戏拍完下场,贺予才来到饮料箱边,里面剩下的大多是果茶了。他不喜欢喝果茶,低头翻找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一杯热朱古力,但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却不紧不慢地把那杯朱古力从他眼皮子底下拿走了。 贺予抬起头来,天色很暗,晚来欲雪,而这里又没大灯,他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来人。 结果他对上了谢清呈的眼。 贺予:“……” 谢清呈:“……” 谢清呈今天在隔壁b组。今日ab两组都被安排在同一个场景地,也是主创们腕大钻硬,居然敢在第一天就排这种大场戏。开机首日用的演员、指导、替身、群演就非常庞杂。 谢清呈是这会儿才瞧见贺予,不然他可能都不会靠近。 沉默几许,他低头拿起那杯热朱古力,又拿了一杯果茶,转身就走。 也得亏他走了。 贺予觉得自己现在看到落单的谢清呈,就很有些病态的冲动。 他的精神病让他想乘着谢清呈没人陪,把男人拖进自己的洞穴里活拆了。 想要把祭品拷在石床上,让人类再也不能不听它的话,否则它就把这祭品的四肢都拧断折掉。这是恶龙的本能。 谢清呈既然做过了恶龙床上的人,哪怕成了骷髅,都应该腐朽在他的领地里,连尸骨都不能让人沾染。 贺予闭上眼睛静了静,压下这种不适合在此刻发作的妄念,拿了果茶,沉着脸回了摄影棚。 比起外面,摄影棚里倒还算暖和,不过他的心比刚才还冷—— 因为他发现专业支持需要,谢清呈和陈慢都已经从b组到a组来看拍摄情况了。而刚刚他让给谢清呈的那杯朱古力,谢清呈直接递给了在里面等着机位架好二次拍摄的陈慢。 虽说谢清呈并不是故意的,贺予也没和他说这是自己刚翻到的热饮,但贺予就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寒着脸坐在自己的塑料椅上,问助理要了一份作废的通告单,想了想,低头写了几个字,然后把通告单叠成了纸飞机。 纸飞机直兀兀地朝谢清呈背后飞去,掷在了谢教授的肩膀上。 谢清呈回过头,就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贺予一手支着侧脸,一条长腿架着,姿态懒散,目光漠然,靠坐在塑料椅中央。 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这个漂亮到近乎阴柔的男孩只略显挑衅地扬了一下眉,然后就翻着白眼,神情散漫地把脸转开了。 谢清呈拾起纸飞机,那上面好像隐约有几个字。于是他把叠纸打开,看到废旧的通告单上鬼画符般落着贺予心情欠佳时再难看不过的字迹—— 好喝吗?二位喝的开心吗? 谢清呈看完了,面目比平时更冷。然后他当着贺予的面,把通告单对折,一撕两半,径直扔到了垃圾桶里。 贺予没吭声。 他知道谢清呈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反应,但他偏就要这样去做,然后看着谢清呈那张比外头天气更寒冷的脸。 谢清呈回过头去,和陈慢说话是眉眼间犹沾风雪。 而贺予盯着谢清呈,眼神一点也不干净。甚至远比镜头里影帝对情人演出来的欲念更直白烫热。 他又是阴冷,又是火烫,觉得心里有一簇小火苗在慢慢煨炖着什么东西,那东西逐渐热起来,冒了个泡。他把脸转了开去,喉结无声无息地上下滚了滚。 等谢清呈走到一个休息帐篷里坐下,贺予就找了个理由从导演旁边离开了,他跟着进了那个帐篷里。 谢清呈掀起眼帘,见是他,原本就很冷漠的眼神愈发降了几度,凝了霜寒。 贺予一进帐篷就有些烦,他原本是想找机会和谢清呈单独说话的,谁知道这帐篷里围着塑料便捷桌坐了好几个在休息的工作人员。 “还有座位吗?” “这里还有张凳子。”有个工作人员见进来了个大帅哥,而且还是导演助理,立刻起身,从角落里找了张塑料凳,给贺予擦了,递给他。 “谢谢。” 工作人员顿时羞红了脸。 不过她羞红脸也是给瞎子看,贺予拿着凳子就在谢清呈桌子对面坐下了。 这是一张长桌,大家都围着这桌子坐,上面丢着些杂物,有几个员工在扒拉盒饭。 贺予挺爱干净的,换平时,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他才不愿意待着,但这会儿他坐在谢清呈正对面,眼睛里一点灰尘也没有,只有谢清呈那张低头玩手机的脸。 谢清呈似乎打定主意不看他了,宁可盯屏幕都没再抬头赐给贺予半寸目光。 贺予打量着他——这会儿什么“要把人戒掉”,“不会再对谢清呈上瘾”,“谢清呈是个难看又贫穷的二婚烟鬼老男人”这种话他全忘了,空气里这么多人的呼吸混杂在一起,他好像也只能闻到谢清呈身上冷淡的消毒水气息。 特别欲的一种味道。 贺予凝视着他的目光越来越不清白,如果目光可以实化,可能谢清呈的西装都被贺予解开了也不一定。 但可惜人类的目光是一种非常诚实的东西,它质朴,直白,不知遮掩,难以成为内心的共犯,至于宽衣解带,它更没有这种犯罪能力。 贺予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要,他以前对人都挺淡的,对那些沉迷在酒肉声色中的同圈公子们向来不屑一顾。 他没想到荤腥是这样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谢清呈不看他,他就低头给谢清呈发消息。 “谢医生。” “您装看不到我?” 谢清呈的手机在震了。 他显然是看到了消息。 贺予等着。 但谢清呈没回。 他心里的野草又开始疯长,谢清呈越是不理他,那种内心的压抑感就越强,而越大的压迫力下,人就越容易干出变态的事儿来。 贺予也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敢在这样人员密集的场所,给谢清呈发了几张之前他p过的“早上好”照片合影。 “……” 这一次,贺予看到谢清呈拿着手机的手都紧了起来,指关节微微泛白,面庞的线条也绷得更紧,浑身都散发出刀刃般锋利又冰凉的气息。 这略微镇抚了贺予阴暗病态的内心,他伸长腿,慢慢地,在桌子下面去一下一下地碰谢清呈的脚。 谢清呈在这一刻终于抬起眼来,一双眸子非常地锐利,虽然神色难堪,但竟还是冷静的——他没有想和贺予发火,和畜生发火又有什么用? 他漠然地回望着贺予,那眼神就像在盯着一个发情的畜生。 贺予在这样的注视下,莫名想到谢清呈之前被他整得狼狈不堪时说过的一句话: 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人有自控力。 谢清呈没说话,但贺予好像又从谢清呈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句话。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恨—— 他曾经是有自控力的,是谢清呈把他的自控力拆得七零八落,那他难道不该负责吗? 谢清呈在他枕上目光涣散的时候,那就和被深刻标记,然后失去理智的雌性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他怎么有脸这样冷漠地看着他! 谢清呈要把脚拿开了,却被贺予的腿不容抗拒的抵住。 谢清呈:“……” 贺予:“……” 桌上大家都很放松,各顾各的,有的聊天,有的吃饭,有的玩手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汹涌,桌子底下的暧昧纠缠。 贺予像要把自己的目光嵌进谢清呈的瞳内,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男人。 他陡地起了很强的报复心。 然后他低头打字:“谢医生的腿什么时候这么有劲了。” “之前在我这儿好像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您其实很喜欢我那么对您,所以才装的没有力气?” “对了,陈公子知道谢哥你和我睡过吗?他知道你和我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越打越不像话。 如果让沪大给贺予颁奖的那些院校高层知道,他们评选出来的“十佳优秀男青年”,“学生会男主席”,“新生楷模”,“校特级品学兼优奖学金获得者”,华誉加身受勋无数的贺予居然能发出这么下流的消息,恐怕那些老耆宿的眼镜都能震碎,碎得四分五裂。 “那个陈慢我一看就知道,他根本就不合你的心意。你和他在一起如果是看上了他的地位,还是趁早算了吧。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你要什么和我说,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 “啪”的一声。 谢清呈重重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力道之大,让周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回头呆看。 谢清呈根本没打算把这事儿闹到台面上来,但是他太光火了,力气确实没收住,这会儿他也不想让旁人看热闹,因此只字不言,最后极克制,极阴冷地盯了贺予几秒,然后起身就准备出去。 而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子一掀一落,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谢清呈的目光微微一顿。 贺予是背对着门的,但见谢清呈的神情,他估摸着是陈慢也休息了,进来了。 他现在看都不想看到陈公子,甚至想得到一块降维打击的橡皮擦,把陈慢的存在从这世界上擦除抹净。 所以他没有回头。 直到对方的声音响起:“……谢医生,你也来了。” 那是一个属于成熟男性的低浑嗓音,而且居然也散发着一股子消毒水的气息。 贺予此时才转了身,看到门口站着的是个穿着很考究的男性,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手插在口袋里,姿态稳重,眼神平和。 男人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贺予脸上。 他略微扬起眉:“这剧组熟人真多,确实是大剧——表弟,你也在?” 如果说刚才谢清呈见到这男人只是有点意外,这会儿听到男人管贺予叫“表弟”,他哪怕再冷静,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个男人就是之前谢清呈被贺予搞了一整晚搞得发烧,送夜间急症后,给谢清呈看病的沪一急诊科主任。 但同时,他居然也是贺予的表兄。 主任算是贺予的远方表亲,血缘有些淡了,两家也不怎么来往,贺继威和他们家长辈的关系甚至还很僵硬,只在家庭大聚会上才偶尔相见。他们压根漠不关心对方,感情比邻居还浅薄,因此贺予之前竟然都不知道这位表哥也是沪一医院的医生。 贺予都不知道,谢清呈就更不知道了。 沪一太大,职工之间未必全认得熟,主任和谢清呈的来往也并不密切,不过联合会诊,以及医生大会时见过几次。 谢清呈觉得自己虽与他接触不多,却还顺眼。 没想到这个急诊科主任,竟然是贺予的远方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贺予:我看完雨衣杀人狂,我感觉我们这个电影不应该叫《审判》。 谢清呈:那叫什么? 贺予:《大逃杀》,看看谁被杀。 第78章 我接个船戏 主任过来,也是做急症方面的指导的,不过需要他现盯着的场次不多,过两天就要回医院去了。 那大表哥人都来了,哪怕关系再淡,贺予也总不能干晾着他。 正好这时候有演员需要问谢清呈一些专业上的问题,助理跑来请人,谢清呈也就离开了。 贺予就陪大表哥去棚子外走走。 主任也抽烟,身上也有消毒水味,但闻起来不知为什么就和谢清呈不一样,贺予只觉得很冲鼻。 “你和谢清呈也认识。”主任问,用的是陈述句。 “家里人和你说过?” 主任抽着烟道:“没。报纸上看的,之前沪大那件事,上面有详细报道。” “……” “那些老视频被放出来,他在很多人眼里算是身败名裂。”主任道,“你还和他走这么近吗?” 贺予没有回答主任的话,但他倒是意识到了。 这表哥也是沪一的,当年的一些事情,也许他知道些具体情况也说不定。 于是贺予问:“那两个视频拍的时候,你也在现场吗?” “你还真问对人了。我在。” “那现场……” “就和视频里拍的一样,没有冤枉他。不然你以为什么,视频是合成的?”主任挑起眉,戏谑地看着贺予。 表兄弟俩并肩走着。 过了一会儿,主任道:“不过我倒是觉得,谢清呈这个人藏得太深,他好像一直在隐瞒着某个秘密,不想被人知道。” “……你这么认为吗?” “嗯。人在心里有事的时候,往往是精神紧绷的。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非常冷静克制,每分每秒都是戒备全开的模样。那就是心事重的典型案例。”主任弹了弹烟灰,“不过你要是真的想知道,你自己问他就是了。你俩在沪传广电塔案件里,也算是患难与共吧。” 他不提这茬倒还好,一提这茬,贺予的眼神就又暗了些。 主任:“怎么,他连你也不肯说?” 贺予道:“没。我和他也没那么熟。” 由于和主任有了这段对话,下戏的时候,贺予的心情实在不是很好。 他没有跟着导演的车回酒店,反正今天的棚子离宾馆也不算太远,他就和主任结伴,兄弟二人一边散步,一边往回走。 谁知道途径一片夜市摊子时,贺予看见了收工后一起在吃宵夜的谢清呈和陈慢。 主任显然也瞧见了。 谢清呈坐在这种油腻腻的街头小店,确实是太过抢眼的存在,他气质清贵冷肃,腰背挺拔笔直,很难被人群所掩盖。 他似乎是想抽支烟,陈慢劝他,还把他的打火机按着了,谢清呈懒得理他,径直起身,去问隔壁桌的一位花臂大哥要了个火机,啪地点燃了滤纸。 陈慢只得把火机还给他。 主任:“我见过这个人。他是个警察。” 贺予纠正:“他是个肩上连朵花都没有的警察。” 主任又认了一会儿:“上次看就有点眼熟……他是燕州王政委的外孙吧?” 陈慢虽不认祖归宗,可论地位到底还是个和他差不多的三代,这是贺予这些天来一想到就不舒服的事情。 偏偏主任说完这个还不算,他还不咸不淡地又来了句:“他们俩是一对儿吗?” “一对什么?”贺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主任扬着眉:“还能是一对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我在急症值班,谢清呈发烧了,被送到医院来,就是这个警察陪着他。周护士说更早之前还有一次,也是这位陈公子看着他挂水。”没想到这些医生一个个表面上看起来很正经,其实八卦得够可以。 主任说:“虽然他俩承认是没承认,但上回我连谢清呈身上的吻痕都看见了,你说他都直接把人弄到高烧要送医院了,我都怀疑这小警察看着挺老实,其实是个暴力狂。” 暴力狂不动声色地听着,半点风声不露。 但他心里也熬得难受—— 那些吻痕都是他留下来的,是他们俩激烈地上过床的罪证,和陈慢又有什么关系? 告别了表哥,回到宾馆后,贺予那种嗜血狂躁的欲念更深了。 电梯门打开,他往房间里走,想要尽量不看到活人,免得有想要起暴力冲突的愿望。但走到自己房间附近的时候,他正好看见谢清呈他们的房门是打开着的,门外停着一辆手推车,估计是谢清呈在电话里叫了客房服务,要清扫浴缸。 贺予对他这种喜欢泡澡的习惯很了解,以前谢清呈在他们家小住的时候,只要白天太忙碌,他晚上通常都会要泡个热水澡缓一缓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 果然,他稍微侧头看了一下,就瞧见一位客房服务员在淋浴房里洗洗刷刷。 “……” 他知道现在谢清呈和陈慢还没有发生过什么,谢清呈根本不相信陈慢是gay,别说清扫浴缸了,换床单都不能意味着他们之间有什么污脏事。 但谢清呈不污脏,陈慢可太猥琐了。 贺予冷漠地想——陈慢他偷亲谢清呈。 贺予觉得,你要真是个汉子,你就光明正大地亲,大不了就是被扇一巴掌骂一顿,结果呢?陈慢不敢。 贺予不无阴暗地想。 在gay里,陈公子都是个废物。 但他还是很不舒服,想到谢清呈会在这个房间里泡澡,陈慢就在外面,他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更差,贺予把视线移开了,打算接着往自己的房间走。 谁知道目光一偏,又看到了他们房间里的两张床。 两张床都叠得很整齐,只不过轻易就能分辨出哪张是陈慢的,因为陈慢那张床上扔了个psp,还有一套警服。 陈慢那张床靠着墙。 “………………” 贺予铁青着脸回了自己房间,砰地甩上门,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卷起袖子,把自己昨晚好不容易移到墙边的大床又移了回去。 他绝不要和陈公子靠这么近。 贺予烦闷难当,听到隔壁的客房服务员要走了,也不知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着,竟然把人喊住了。 “请问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贺予看似沉静地说:“麻烦您帮我也把浴缸清洁一遍,谢谢。” 客房服务走了之后,贺予就和谢清呈一样泡了个澡,躺进里面的时候,他感受到温热的水压,仿佛能把胸膛的空缺填满。 他没开浴室灯,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在温水里躺了一会儿,由着水波静静荡漾着。 陈慢的身份。 表哥的话。 谢清呈冷峻沉静的背影…… ——“他有秘密,他一直都很紧绷。” “他连你也不肯说吗?你们在沪传广电塔事件里也算患难与共。” “他们是一对儿吧?……谢清呈被送来的时候身上有吻痕……” 贺予的呼吸渐渐沉重,有一种酸胀的感觉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那曾经企图要戒断谢清呈的念头,殇灭的彻彻底底。 他一面怨恨不甘,一面抵触排斥,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少年茂盛的欲热。 那甚至比他病症里的嗜血狂暴还要难以抑制,他尚且能够压制住伤人的冲动,却克制不住他想要狠狠占有谢清呈的旖念。 是,他是无法从谢清呈那善于伪装,满口谎言的嘴里撬出一句真话来。 谢清呈确实什么也不肯和他说。 但是至少在床上,谢清呈被弄到失神的时候,那张脸是真实的,掌握在他手里的情绪,也是半点不掺假的。 他不相信谢清呈和李若秋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么,世上唯一看过谢清呈那副姿态的人,也就只有自己。 他想着这些,总算在心理和生理双重的压抑下得到了一丝慰藉。 可当他清醒一些,换上干净的衣物走出浴室时,贺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竟莫名地感到镜子里发梢淌水的孤独少年,似乎有些可悲。 “贺老师,您在吗?” 头发吹完,外面忽有人敲门。 这年头互不相熟的社会人,都习惯尊称对方为一声“老师”。 贺予把门打开,外面站着的是黄总的助理。 “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小助理推了推眼镜,面对贺予她还是很紧张,“这是剧本,这是接下来几天的通告,还有这个,这是一些有短台词和戏份的人物名单。黄总说这些角色他们原本也是要找有经验的群演来接的,他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也选一个试一试。” 由于备受总制片黄志龙先生的关注,加上他妈吕芝书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要黄总多给贺予安排些不同的实习和体验机会。 所以贺予除了日常在导演旁边学习之外,黄总还把友情客串给安排上了。 贺予把那一叠厚厚的资料接了:“谢谢,辛苦你了。” 晚上贺予就一个人在床上看了很久的剧本,黄总助理做的很贴心,把那些客串的戏份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划了出来,还做了个目录梳理,看起来并不费神。 贺予全部看完之后,发了个消息给黄志龙,用万变不离其宗的客气套路,谢过了黄总的特殊关照。 然后他选了一个角色说有兴趣学习客串。 黄总一听那角色的名字就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贺予会第一个把那个角色淘汰的。 “你没在和我开玩笑吧小贺。” “我是说认真的。” 在微乱的床铺上,通告单散着,其中后天的那张单子上,标了一个客串人物,被贺予最终圈了出来,选定了他。那个人物的名字旁边,赫然有一行红笔字高亮提示: 此角色有床戏。 而通告单的备注栏里,则清清楚楚地写着:本场需心理医学专家跟组指导。当日专家:谢清呈。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如果贺予是个女孩,追谢清呈会不会好追》 贺予:我和你开个房,168万。 谢清呈:我卖身都要把房费付了,因为我不想欠女孩子任何东西。 贺予:??? 贺予:我替你挡枪。 谢清呈:真的不必了,女孩子保护好自己比较重要。 贺予:??? 贺予:我有你的会所照片。我天天晚上看! 谢清呈:删了吧,守点女德。 贺予:??? 贺予:谢清呈我想和你在一起。 谢清呈: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你觉得追求这种刺激有什么意义吗? 贺予:??? 结论:好像也没有容易多少…… 第79章 你看我怎么拍 临时搭建的小休息棚内。 谢清呈和贺予面对面坐着。 贺予要了那个让剧组棘手不已的角色,黄总估计这会儿都在偷着乐。 这种角色戏份非常少,就是个龙套,但难度又十分高,还有尺度不小的床戏,很多人都介意。casting去科班拉个人,人家基本都不愿意来,找个群演,又怕尬戏,而且编剧写的是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黑社会老大,相貌英俊,气质高贵”,上哪儿找那么个临时龙套去,其实是特别烦的一件事。 结果贺予说他来。这简直是天降甘霖啊,黄总能不给吕总烧高香? 拍床戏这事儿其实很讲究,事先要商量得非常清楚,脱不脱,怎么脱,脱到哪里,要演出什么感觉,深情的,玩弄的,急切的,克制的,经验丰富尽在掌握的,青涩茫然一无所知的,都得事前讲明白。 导演在拍戏前,特意找贺予沟通了一番,沟通完之后导演都要热泪盈眶了—— 黄总打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位救世主啊? 贺予几乎什么条件也没有,导演小心翼翼提出的需求,他都非常配合地接受了。 他说他学的也是幕后,很能理解导演的难处,更能明白导演想要将作品完美呈现的那份匠心。 他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要和本场的心理指导专家谢清呈,单独多谈一会儿。 “您也知道,我没有经验。”贺予非常谦虚,简直要把“清纯良善”四个字给炼化成衣披在身上,“很担心会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想请谢教授提前多教教我这个戏。” 他似乎干净到连“床戏”两个字都不好意思说。 众人一致觉得,这真是苦了贺少了。 看看,多有修养的一孩子啊,他为了艺术也算是献身了。 孩子就这点小要求,导演能不答应吗? 立刻把谢清呈请来给他做单独的心理辅导了。 这场戏是露天的,讲一个黑社会老大在野外和他对手的女人偷情。 说是偷情也不对,那女的其实也喜欢这位年轻英俊的男人,但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内心上过不去这道坎,加上自己丈夫还重病,她在最初偷腥的情潮过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尽管心里难受,她还是要和情夫分手。 男人不愿意,就将车停在了荒凉的郊外,把情妇给睡了,整个过程中,黑社会老大也好,情妇也罢,他们内心都是深爱着对方的,但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已经将这份爱变得太扭曲。 黑社会老大在回国接手他父亲盘子前,还是个心理医生,他在言语上很能诱导女人,那个女人从排斥到迎合,最后完全都软在了情夫怀里,然而因为内心的痛苦和欢愉都太蓊郁,她回去后不久,还是因为承受不住双重的煎熬,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冬季风大,剧组在露天荒道外,搭建了许多移动棚子。 贺予和谢清呈此刻就在其中一间,棚子落着厚重的挡风帘,大家都知道他们俩在谈事,没人会进来。 谢清呈在抽烟,外面哗哗的下着大雨,山区的冬夜非常冷,他的脸庞在寒夜中没有太多的血色,那一明一暗的烟火,反而成了他身上最明亮的一点色泽。 “这种心理状态很疯狂的床戏,谢教授觉得该怎么演啊。” “不知道。”谢清呈没有丝毫表情。 贺予笑笑,忽然把他手里的烟拿过来,夹在自己修长的手指间。然后低头就要去吻谢清呈的嘴唇。 谢清呈蓦地抬手,制住了他的手腕:“你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是你不教我,所以我只能在你身上自学。” 谢清呈把他的手甩开了。 “这个角色是你本色出演。”谢清呈冷冷地隔着微晃的马灯看着贺予,“你用不着我教。” “……” “这种畜牲事,找个心理医生来问,那也是纸上谈兵。不像你自己。贺予,你亲自做过。” 谢清呈言辞锋利,贺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手,含住那支从谢清呈嘴里夺走的烟,他慢慢地咬住湿润的滤嘴,甚至微抵舌尖将那截对方咬过的地方舔了一舔,一边盯着谢清呈,一边深深地抽入。 烟霭呼出的一瞬间,他把烟拿开了,重新递到谢清呈唇边,垂眸道: “您既然这样说,那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吧。对了……这支烟好呛人,您要接着抽吗?” 谢清呈当然不会抽贺予含过的烟,他接过那支烟,把它在桌上,当着贺予的面,就在贺予手边,嘶啦一声摁灭了。 贺予没吭声,不错目光,与谢清呈对视。 顿了须臾,他目光搓揉着谢清呈淡薄的,犹沾烟草味的嘴唇,轻声说:“谢清呈,你就这么躲着我吗?” “可惜你躲不了。” “实话和你说,我确实也没打算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演变态床戏的心理意见。只不过我得在开这场戏之前单独和你待一会儿,然后呢,等演的时候,我也要时时刻刻看到你,这样我觉得我才能发挥好。” “没什么比你本人的脸更能帮助我入戏的了,只要看着你,我就能想起那些晚上我们俩做过的事情,想到谢医生你是怎么颤抖的,想到你的腰有多劲,生气骂我的样子有多勾人……” 谢清呈抬眼,没有半点温度地看着他,在正常情况下,谢清呈这种冷静的人是不会被轻易激怒的。 他看着刚才还在导演面前表演“我是纯情处男优等生”的贺予,现在和个畜牲似的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唯一的反应只是这样抬起眼,然后说了句—— “你要不吃点退烧药吧,你这样上去,我实在很替和你对戏的女演员感到不安。” 可他嘴上说着不安,眼里只有讽刺的冷意。 贺予蓦地不语了,片刻后,他眸色幽寒地望着他。 “您现在倒是知道管我了。之前我给您发那么多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哪怕我病死了,您都不会再搭理一个字呢。” 谢清呈冷道:“你是不是听力有问题?我担心的是和你对戏的女演员,不是你。” “……”贺予是真想一巴掌扇在谢清呈那张脸上,然后告诉他自己是真的快压抑死煎熬死了。他妈的,他还在那里说风凉话。 可是一巴掌扇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他曾经在会所当胸踹了谢清呈一脚,把男人踹的都一下子站不起来了,但谢清呈还是用那种不屈的,冷静的眼神看着他。 一巴掌能解决什么?又能挽回什么? 贺予于是只淡笑了一下,笑容带着些阴痞,他迫近他: “那您给我退退烧?” 谢清呈抬手看了下表:“离开戏还有十五分钟,以你的水平,估计够来个三次了。也不是不可以。” 贺予脸色微微青了一下,皮肤上轻微地印出了个咬牙切齿的动作。 他觉得谢清呈真是存心想要用这种冷静的气场气死他。 “您还真是什么鬼话都往外扯,是我太久没和您独处了,您连自己上一次是受不了撑不住昏过去的都忘了。” “谢医生人到中年忘性大,看样子我应该多给您加深些印象才是。” 谢清呈调了一下腕表,冷淡道:“恐怕你最近都没什么机会了。好好忙吧。” 说完他起身,就准备出去了。 贺予本来想拉住他,但又觉得这样自己未免显得太卑微了些。 于是他的指尖只是轻微动了一下,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他只是站在帐篷深处,目光深深地盯着男人的背影,说: “你知道吗谢清呈。” “……” “我特别想和你演床戏。” “我演的时候会想着你的脸的。你在监视器前好好看着,和我演戏的不管是谁,我心里想着的上床对象都是你。” 谢清呈站在已经被他掀开了半卷的暖帘前,听完贺予的言论,给了个临床诊断意见:“超过40度就去找你表哥看急诊吧,别烧坏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留贺予一个人站在还留着他淡淡烟草味的帐篷里,表情阴晴难测。 贺予这个畜牲,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他前一刻还荤话说的眼不眨,后一秒就能川剧变脸,和外人们做出温文尔雅的完美表象来。 谢清呈这场确实也得在主创棚子里看监视器中贺予的表现。 贺予拍戏前先走过去和编剧他们打了声招呼,灯光充足的地方就可以把他的脸看得很清楚,他做了一个很阴柔斯文的妆造,乜着眼望过来的时候,嘴唇带着些温柔含蓄的笑。 看上去,竟还有些第一次面对床戏时的害羞腼腆。 “放松点。”黄总说。 “哈哈哈哈贺少,一会儿清场的,脱的也不多,别紧张。”胡毅说。 贺予谢过了,走到谢清呈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谢清呈:“……” 贺予不动目光地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和谢清呈彬彬有礼地说:“谢医生,多谢您刚才的指导了。希望我等会儿的表演,不会让您失望。” 那么客气的一句话,只有谢清呈和贺予两个人才知道,里面隐藏着多少湿润的秘密,如暧昧的摩斯码。 谢清呈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他拿着烟,腰背站得笔直。 黑眼睛静静地回望着贺予。 “我拭目以待。” 贺予眼眸垂了,唇角落着微笑,侧着身,助理在他身后打起伞,他与谢清呈擦肩而过,走入已经搭好的拍摄现场。 床戏容易尴尬,导演清了场子,让无关人员都避开去,下着暴雨的车边,导演拿着剧本,和贺予他们又最后讲了一遍戏,然后鼓励了两位演员,就关了麦克风,让他们俩坐在要进行表演的车上,互相适应一会儿。 女演员是剧组费神找来的,虽然是三线,但是长相和经验叠加在一起,已经是剧组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她在和情夫最后一次幽会旅途中,打算和对方挑明分手。 这一天,她穿着红吊带睡裙,头发也没有梳得太整齐,在宾馆里坐着,忽然就说想开车出去兜兜风,她就这样上了男人的车,两人一路开得沉默无言,驶出了很远之后,她把想法都和对方说了,男人蓦地停了车,接下来便是那段车震戏。 女演员虽然拍过很多角色经验丰富,但演床戏,她还是第一次。 她很有些紧张,不敢看贺予,在那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拨弄着拨弄着,又觉得贺予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还是个学生,自己好歹是前辈啊,怎么着也该带着些他。 于是她清了清嗓,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闲谈。 “小伙子,紧张吗?” 贺予笑笑:“还好。和你差不多。” “没事,一会儿你就当镜头不存在。别太担心。” “谢谢。” 女演员见弟弟也没太紧绷,自己也跟着稍微放松了些,她终于有勇气转头看贺予的眼睛了:“谈过女朋友吗?” 贺予看似一个很亲和的人,但其实距离感和分寸感都挺重的,他笑而不语。 女演员自顾自说:“我有个朋友教我说,你如果谈过朋友,一会儿实在入不了戏,你就闭上眼睛,尽量去想象对方的样子。” 贺予又温柔地说了句:“好。谢谢。” 女演员眨了眨眼,脸有点红。 给他们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导演就要求正式来一遍了,第一条开始。 前面一段文戏,全是女演员的独白,女演员这段戏没有问题,演得挺动情的,说的声泪俱下,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贺予按下手刹,冷冷回过头来:“你说够了吗?” “你让我下车吧,我想走了。” 女演员松开了安全带,要去开车门,贺予一言不发地上了锁,将她拽过来:“你有这么讨厌我?非要这样对我是吗?” 女演员:“我是个母亲!我有丈夫有孩子,我丈夫还是你的对手,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痛苦吗?你饶过我也饶过你自己不好吗?” 贺予说:“你根本就不爱你丈夫。你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这一点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女人不听,还是流着泪去掰车门,低声道:“我得回去。” “你如果要走,我就第一个拿他下手,你留在我身边,他才能苟延残喘地多活一阵子。你给我坐回来,你要敢下车回到他身边,我今天就敢直接撞死你。” 女演员惊怒,不敢置信地盯着情人的脸,好像第一次看清他似的:“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简直是个疯子!” 导演说:“卡!倩倩,你这个情绪不对。” 倩倩是这个角色的名字,导演一般直接叫演员剧中的名字,更方便演员入戏。 女演员缓过神来,擦了擦泪,老实虚心地听导演指教。 可惜导演是个特别酸的掉书袋读书人,福建口音又重,女演员则是个北方女人,两人交流起来实在有些费力,鸡同鸭讲,云里雾里。 最后贺予听明白了导演的意思,说:“我来吧。” 他问女演员:“姐,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台词有什么问题。” “没有呀。” “你看。”贺予很耐心,“剧本上写你很纠结,很伤心,但你骨子里是个性格强硬的人,也很聪明。你提出了分手,对我的反应,你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尽管我说你敢走我就杀了你这么重的话,你确实感到了一些惊讶,不过由于你之前已经见过了我太多次杀人,你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我是个怎样的狠角色,所以这种惊讶的程度,不会太高。” 女演员说:“可、可我刚才演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这可能是南北方人之间性格张弛度的差异。 贺予想了想,从随身别着的麦里和导演沟通了一下。然后对女演员说:“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回棚里问一问具体情况。” 女演员:“那我也——” “你坐着吧。”贺予替她关上车门,尽管女演员也有一个随组的生活助理,但这会儿雨实在太大了,她的睡裙又拖又长,万一溅着泥水很麻烦。他说,“我去就好。” 贺予返回了导演棚内。 监视器前,主创一行人都坐着,谢清呈在最角落,看不出任何表情。 贺予瞥了谢清呈一眼,但现在不是调情的时候,他又很快把目光转到了导演和胡毅身上,与他们俩低声交流了一会儿。 三个人其实都是幕后工作的人,对语言的敏感度也很高,商量起来并不费事。贺予迅速和他们完成了沟通,正准备要回露天现场去,但手还未碰到暖帘,外面就有个人把帘子掀开进来了。 是今天在附近跟b组的陈慢。 陈慢迎面和贺予撞了个正着,陈公子朝贺予笑笑,贺予淡漠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目光落在他提进来的一袋外卖热饮上。 “……谢哥胃不太好,这里太冷了,我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我就下去买了些热牛奶。” 陈慢一贯很急,贺予还一言未发,他就连珠炮似的和对方解释,解释完之后他就侧身进去了,猫着腰到谢清呈身边。 “哥,给你的,暖暖身子。” 贺予侧头扫了他们一眼,谢清呈似乎也很意外陈慢来了,但他确实抵御不了热饮的诱惑,接过了陈慢递给他的纸杯。 陈慢小声地:“吸管在这里,你们这边还要多久……” “我们这儿才刚开始,你自己先回去吧。” “没关系,我等你一起。” 尽管声音很轻,但贺予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窸窣轻响。 贺予忽然把暖帘放了下来,也不走了,他返身回到了导演身边,低眸垂睫地在导演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导演有些意外:“没事吗?我特意清场的。” “摄影打光他们都还在。”贺予平和道,“也不差再多几个。您得盯着监视器不能走,不过谢教授他们还是应该看着现场。也许有什么问题调整起来更快,这样效果还能好些。” 救世主都这么说了,又确实是在替表演效果着想,导演很是感动,答应了他,起身回头,点了贺予要求跟过去看现场走戏的人。 “胡老师,小张,谢教授,你们和贺予现场去一下吧。” 谢清呈抬起头来,隔着陈慢,目光落在了人模狗样的贺予身上。 贺予倒是很淡然,看也不看他一眼,眉宇间似乎还有些阴鸷的意味。 ——对,他就是明摆着不让陈慢和谢清呈能一起坐着。 张助理和胡老师都已经起身,最终谢清呈也站了起来。 谢清呈已经感觉到了贺予的挑衅,感觉到了贺予的没事找事,他不想把陈慢连卷进来,更不想贺予再在陈慢面前说什么过了头的话,于是嘴唇几乎轻微不动地对陈慢说了句:“你先回去吧。” 然后他走在最后,跟着已经头也不回往前的贺予,去了野外床戏的摄制现场。 第80章 你听我说私语 野外摄制现场的雨下得很大,工作人员搭起了遮雨油布,好让其他人站在里面避雨。不过所幸现场也没留太多人,站着并不嫌挤。 贺予上了车,把沟通完的结果和女演员说了:“我们删一句台词。” “哪句?” 贺予点了点她手上的本子:“这句。” 女演员又把台词念了一遍:“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简直是个疯子!” 贺予说:“对,你只说最后一句就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声音轻一些。你把那种惊讶的情绪,更多的转变为和爱人沟通未果,他理解不了你的痛苦,你心如死灰的感觉,你试试。” 女演员喃喃地琢磨了一会儿。 然后她看着贺予,轻声说:“你简直是个疯子……” 贺予点头,通过随身麦对导演说:“导演,我们再试一次吧。” 这一遍果然顺利许多,虽然还不能打八、九十分,但至少勉强能合格,两人进行了一番高情绪的对话。 女演员很意外,导演喊卡之后,她问贺予:“你怎么知道这样演会好?你以前演过这样的戏吗?” “没有。” “那你……” “我见过这样态度的人。” 贺予顿了一下,目光略侧,落到隐在打光布后面站着的谢清呈。 谢清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在看他表演,而是低头玩着手机,十有八九是在和陈慢发消息。 贺予收回目光,那种阴沉的感觉更甚了。 稍事整顿,第二段剧情又开始。 这一段,就是床戏了。 一镜到底,车震床戏的一开头是讲贺予被艾倩倩再一次坚定地拒绝,盛怒之下两人发生争执,艾倩倩被他激得情绪失控,推搡间贺予按捺不住内心的暴躁和占有欲,低下头,把她按在副驾驶座强吻,然后吻戏逐渐升温,变成那段车震。 表演开始。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人?”镜头之下,贺予阴沉地抬起杏眼。 青年演技青涩,但气场却是对的,端的一张豺狼虎豹的脸。 他俯身过去,逼视着她,嘴唇翕动:“艾倩倩,你和我什么事都做过了,现在突然要做什么贞洁烈妇,你可不可笑。” 女演员:“你住口。” 她用的是贺予之前带给她的情绪,依旧端着,冷静和伤心居多,愤怒还压着。 这种情绪是对的,能勾到贺予的戏。 贺予低头笑了笑:“你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还带着三个孩子,我纡尊降贵看得上你,你实在是不识好歹。” “你别说了……” “你自己也知道,你和他是回不到过去了,你已经被我弄脏了。” 女人:“这是我最后的选择,无论怎么样……我不后悔……” “你有选择的资格吗。”山雨欲来风满楼,贺予眼神沉幽,里面暗流汹涌,然后未及对方反应—— 他夹着烟的手按在车座上,将座椅放下,动作忽然粗暴,低下头去吻她,女演员睁大眼睛…… “卡!”导演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那个,倩倩啊,你情绪还是不太对,我们得再聊聊。” 导演是个细节狂,贺予松开女演员,给了她和导演沟通的时间。 他自己则在这时侧过脸,一双犹带剧中阴沉疯狂,又非常漂亮的眸子一掀,再一次似有若无地从谢清呈身上瞥过。 结果这一次,谢清呈还是没有看他。 ——电影里那么狎昵的台词,扭曲的爱意,和贺予进行床戏的同样是个结过婚的角色,同样是这样混乱的关系。 他演的时候,眼睛望着女演员,想的却全是谢清呈在床上的样子。 但谢清呈却好像一点也不愿意做出这样的联想,谢清呈甚至都不愿分给他半寸眼神,他白白地在原地作戏良久,招惹不了那个男人内心的丝毫波澜。 贺予不舒服了。 他看女演员还在和导演沟通,就径自下了车,砰地甩上车门,雨幕里他手插着口袋,脸上的表情介于“贺予”和“年轻的黑道老板”之间,这种气质像软剑蛇鞭,看似不那么坚硬肃冷,但谁都知道狠起来也足够要命见血。 众人都有些戚戚然。 他钻到挡雨油布帐下面,和胡毅客气地点了下头。 胡老师:“贺少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呀——” 所有人的注目里,贺予笑笑说:“我心理上有点儿把握不准,找谢教授谈一下。” 这里人太多了,雨又太大,如果没有下雨,他一定会找个理由把谢清呈拉到旁边齐人高的芦苇从里,在苇草的遮掩下狠狠地吻上谢清呈那冰凉的嘴唇,以此来发泄心中过炽的怨气——谁让他不看自己。 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如果大雨天的拉个人众目睽睽钻苇塘,那还不如直接拿个扩音喇叭喊大家好介绍一下这人和我有一腿。 他只能在都是人的油布下,在忐忐忑忑,湍急不息的雨声中,站在谢清呈面前,盯着他的眼,阴柔地,温声温语地:“谢教授,您说说,我刚才演的情绪对吗?” “……”谢清呈周围的人都知道谢清呈刚才根本没在看戏。 其实谢清呈非常负责,其他人的场次,需要他看的,他都指导的很到位,一点表演的细节他都不会错漏。 其他人估计谢清呈今天可能是有什么事,所以贺予演戏的时候,他才在玩手机。但大家也觉得谢清呈真是倒了霉了,贺公子居然亲自过问。 那他怎么答? 谢清呈掀起眼帘,静静地看着贺予:“我没看你演。” 众人:“……”真直接。 贺予笑着低头:“谢教授,导演要您指导我,您就这么指导啊?” “因为你之前和我沟通时说的情绪都是对的。”谢清呈说,“我认为我甚至没有必要继续站在这里。” 贺予不笑了,一双杏眼黑沉沉地,凝视着他:“请您继续站在这里。” “……” “没有您,我心里就没有底。” “……” “今晚不管有谁等您,请他回去吧。您得看着我。”贺予森森然道,“我和您说过的——只有您站着,才最方便我入戏。” ——他的原话本该是无论我和谁演床戏,我心里想着在睡的人都是你。 现在人多,他不会这样讲,但是谢清呈哪里能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看着贺予说完话之后无声无息咬了一咬下唇,那一点虎牙又尖尖地露出来了,与之出鞘的是旁人角度瞧不见的邪佞。 尽管这对话确实在感情上有些过线,但听到的人想了想,估计是这俩之前剖人物心理时,谢清呈和贺予说了些什么,贺予需要谢清呈在现场才能完全把那些话想起来,情绪激发出来,因此也没太在意。 导演的狗腿子小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提醒了一下谢清呈接下来就不要玩手机了,仔细看看贺予的表演有没有需要指正的。 这一条又将重新开始。 贺予回到车内时,女演员显得很有些无助。 ——因为她还没能和导演达成内心共鸣。 导演一直在试图让她自己明白那段床戏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到底应该表现出什么嘛,你再好好想想。” 女演员面对腕儿那么大的导演,本来就慌,眼见着导演有些火了,就更是无助:“我……我应该表现出惊讶。” 她只敢按剧本上的内容说。 贺予一回来就看到她这样窘迫,想了想:“姐,你试一试转过头去。” “包括等会儿演床戏的时候,你应该是激烈抗拒的,不用顾及我什么,你要是高兴,想咬人都可以。” 顿了顿,贺予又补了一句。 “但是那种抗拒不是完全仇恨的抗拒,你的内心其实又很喜欢这个男人,你明白吗?” 他说罢,还让她不要那么紧张。 导演给了时间,让两人酝酿情绪,以及商量接下来表演细节,等重新打开录像开始时,导演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或许因为贺予本身学的是编导,他比大多数他这个年纪的纯演员要通透,大胆,也放得开。 女演员得了点拨和引导,情绪也慢慢步入了正轨。 争吵,落泪,气氛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温。 麦克风收到贺予沉缓的威胁声,步步逼人,而被逼的女演员从强自冷静到愤怒,从愤怒到伤心,两人的对话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氛漩涡,慢慢地就把那些原本还心不在焉的工作人员们的目光吸了过去。 谢清呈也在角落里冷眼看着。 别说之前贺予特意让他过来别玩手机,只论现在的气氛,这粘度也太高了,所有人都开始被卷进去,他若刻意转开,反而显得古怪。从他这个角度瞧不见贺予本人,却能看到摄像的小屏幕,屏幕上投影出青年的侧影,像阴云垂落,把女演员压制得无处可退。 贺予低下头,女演员把脸猛地转开去,却被对方以更凶狠的力道掐着下颌掰了回来。 女人吃痛闭上眼睛,闷哼。 贺予不理会,手撑着座椅,一根烟在指缝间燃到了尾,他浑不觉痛和烫似的,眼也不眨直接捻灭了火,然后再一次照着女演员被他强制掰起的脸庞吻了下去。 一瞬间,荷尔蒙的张力几乎要穿破屏幕。 现场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开始变得凝粘,贺予亲吻着女演员,控制得很好,只是嘴唇相近,并非真的舌吻,但不断变换角度,似是深探入里,在外人看来的确是缠绵至极的亲热。 浓重的感情隔着屏幕传来。 麦克风收到了女演员在这样气场下,微弱又难耐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感情竟听不出是演的,还是真的有些意动…… 很多工作人员的脸都看红了,编剧和导演助理对视一眼,知道总体的气氛是再好不过的,会让人看的心跳加速,可两位演员却连衣服也没有全脱,只到凌乱,却也足够火候。 演到最后,贺予松开女演员,对方眼神发愣,檀口微张,背贴在皮质座椅上,整个人几乎都要软成泥。 但她总算在导演看不下去又要喊卡的一瞬间,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所饰何人,身子仍在抖,却蓦地紧绷起来。眼神也骤然绝望冰冷下去。 于是一双眼欲未消,又催出悲恸,还带着些女演员本人及时补错的仓皇。 那种仓皇放在监视器里看,似乎也能理解为角色的仓皇。 导演看着镜头里女演员含泪的漂亮眼睛,心想都拍到这里了,总也有能用的,而且长镜头这样重的情绪,演下来不容易,于是这条便算了,喊停的动作缓下去。 女演员慢慢拾掇回神志,这样屈辱地望着贺予。 “你这样对我,我只会恨死你。” 贺予按剧本演,这时候角色的火已消了,理智回归,看到喜欢的人如此神情,心蓦地一痛,陡然间又后悔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擦她的泪,被她打开了。 贺予垂下手:“……对不起。” “……” “你别恨我。” “好,卡!这条过了。机位调整,演员休息一下,等会儿再来第二条。” 一场戏好几个角度拍摄,其实没什么一条过的,哪怕拍的合适,也会多留几条,方便剪辑。 也就是等会儿他们还要再来一次。 贺予直起身,从助理那边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女演员,他克制得很好,尽管他确实有些在情绪里出不来,但那种情绪是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的,与女演员无关。他完全把自己沉浸到了之前与谢清呈的那些荒唐事中。 他很想看谢清呈这一次是什么反应。 于是披上上衣,走到油布下面,然而—— 得到的结果还是很令他愠怒。 谢清呈看是看了,但他现在在角落里抽烟,神情极淡,好像半点都未受到刚才贺予表演的情绪波及。 “……” 他怎么就能无动于衷? 贺予想。 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尽管他不在意那些工作人员,但那些工作人员里,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即使未敢与他对视,他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或躁动,或尴尬,或不安,或脸红心跳的因子。 这场吻戏他这么投入,多半有故意要演给谢清呈看的意味在里面。 但其他人都有反应,唯独这个人没有。 谢教授抽着他的烟,轻轻一呼就是一片迷离的人间四月天,他像天上人,云里雾里看不见。 贺予今晚的愤怒几乎到了极点,谢清呈不分给他半寸眼神,他便管自己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沉着脸不说话。 他本身气质平易近人,长相还有些阴柔之美,不过演变态年轻黑老板才更接近他的真本色,这时候借着入戏的由头,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我有病,你们离我远点”挂在脸上。 他周围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靠近。 助理凝神屏息地给他递了水,他仰头喝了,却好像不渴,拿水漱了漱口,然后往塑料椅上一坐,气压低沉地开始看后面的剧本。 大家仍没从气氛中出来,除了雨声,周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耳闻。贺予来回哗哗翻着剧本,忽然邪火上涌,还是捺不住,啪地合了本子。 “可以别抽烟吗?” 冷不防一声带着怒气的斥责,吓得众人心尖一抽。 左顾右盼,吸烟的人只有导演的特助小张和谢清呈。 小张之前也抽,贺予根本没管人家,能忍就忍。他的不满是针对谁,心窍玲珑的一想就能明白。 零星有人朝谢清呈望去。 谢清呈不想多啰嗦,有时候冷静的回应比发火更能解决事情,所以他把烟熄灭了,顿了顿,淡淡对贺予道:“不好意思。” 贺予蓦地回头继续翻剧本,也不再看他。 在这比深海还压迫五脏六腑的气氛中,新机位被迅速架好,小张松了口气:“来,各位老师回来了,第二条。” 第二条开始。 这一条拍得比前一条更激烈,因为戏里那种混沌暴戾的氛围蔓延到了戏外,裹得女演员越陷越深,她竟是超常发挥,演得极为动情。 贺予则在镜头下吻她,假动作尺度把握得很好,可也比前一条看上去更痴缠,好像拿定主意,不管那人看不看,他都要往最切骨的方式演。 演到深处,喘息着分离,女演员揪紧了他的衣服,眼尾堪堪落下两行泪来。 “我……”她更咽着,“我……” 这一条她最后的结束词是“你这样对我,我只会恨死你。” 可她的心被吻得软透了,喉头更着,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卡在哪里,我了半天说不上来。 导演在监视器前气得和周围的人小声直叹,连拍桌子,眼见着再等下去不行了,干脆就要喊停。 然而就在这时,贺予忽然接了她忘词时,演着恨,演着怒,带着慌,带着怯的反应。 贺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了一种和前一条完全不一样的神情,他是绝望的,炽烈的,仿佛要触死南墙,飞蛾扑火,又疯又冷:“没关系。那从今往后,你就恶心我,厌弃我,恨我吧。” 距离很近,谢清呈站在油布篷下面,外面瓢泼大雨也盖不住贺予的声音。 于是他听到了这句话。 冷静了一整个晚上的谢清呈,终于在贺予这句话出口时,蓦地僵了。 ——他们第一晚深堕时,贺予俯在他耳边,曾和他说过类似的句子。 一种野火般的恼怒和震愕烧向他的四肢百骸。 贺予这是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加了密的,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释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谢清呈盯着监视器屏幕—— 监视器上青年的眼神狠绝,沾染着不计后果的狂热,一如那个荒唐到他亟欲将之在记忆深处乱葬的夜晚。 贺予还不肯停,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谢清呈与他共沉沦,于是他讲了他们那一夜疯狂时,他说过的另一句话: “从来没有人真实地爱过我,至少以后会有强烈的恨,那也是好的。” 满室寂静。 这台词改得太震撼,情绪太令人心颤,导演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击节抚掌:“好!卡!” 贺予没有立刻收,他睨过眼睛,望向镜头,逼人心魄的一双眼,想要直直地戮进镜头外某个人的心里。 收了戏,胡毅对这条的即兴非常满意,笑着揽过贺予的肩和他絮絮叨叨。 贺予结束了表演,又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他长睫毛一掀,回到导演棚子,在监视器前细看效果时,有意无意又瞥了所有同行的人一眼。 然后他顿了顿,眸色更深。 谢清呈不在了。 他看了一圈,整个棚子里都没有了谢清呈的身影,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消失在了雨幕里。 第81章 我在雨中吻你 谢清呈是直接从拍摄现场走掉的,连导演棚都没回。 所幸这已经是今晚的最后一场最后一条了,贺予在监视器前看了自己演的内容,和导演沟通了一会儿,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可就在这时候,陈慢走到了贺予身边。 陈慢还真就没走,他见所有人都回来了,只有谢清呈不见踪影,于是跑去问贺予:“你看到谢哥了吗?” 贺予不答。 陈慢又问了一遍,语气里似乎有些焦躁的意思。 贺予慢慢抬起头来,拉上书包拉链:“你直接打给他不就好了,问我干什么。” “他手机没电了,之前还问我借充电器,我都没来得及给他……”说到一半,看清了青年眼里的冰渣子,陈慢蓦地住了口。 贺予笑笑,笑容甜蜜而幽森:“你弄丢了人,怎么问我要。陈警官,你不是和他更熟么。” 说完笑容又倏地拧去了,阴晴不定堪称病态,把书包单肩一挎,插着口袋就走。 他估计谢清呈还没走远,而且十有八九走的是比较安静的小路,于是上了保姆车之后,他让司机往岔路上开。 冬日显少有这么滂沱的雨,下得车窗一片模糊,但贺予还是一眼认出了不远处那个身影,他心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便让司机追上去。 司机摸不透贺予喜怒无常的内心,但从后视镜一瞄,觉得贺予脸色不虞,认定贺老板是看这个男人不顺眼,于是把车开得飞快,车轮故意碾过一个水洼,很狗腿地溅了谢清呈一身泥浆。 “……” 谢清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手还插在裤兜里,一张俊脸铁青,原本挺括的风衣还在往下滴泥水。 保姆车的自动门缓缓打开,车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却让谢清呈眉目间的霜雪更寒了。 “你有意思吗贺予。”谢清呈看清了保姆车里的人是谁,便每个字都像冰刃,“你幼不幼稚!” 贺予坐在保姆车里,停在谢清呈面前,被他骂了,却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他想,谢清呈这么狼狈,这么恼怒,有这么大反应,都是被他惹的。 那个陈慢太傻了,不管是送奶茶还是送温暖,谢清呈的回应永远都是淡淡的。 贺予早就用自己的七年人生试验过了,谢清呈这个人,你对他好是没用的,对他温柔更是白费力气,这男人没有心,焐多久都焐不热。 只有粗暴和侮辱才能让他把他那高贵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 还是自己做的更对——没人能得到谢清呈的爱,但他至少得到了谢清呈的恨。 贺予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在意谢清呈的爱这件事本身就很不正常,他面容柔美慵懒,架着长腿十指交扣懒洋洋地靠在车座上,打量着大雨中谢清呈的面庞。 他说:“谢教授,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就走了。上来吧,我带你回去。” “滚吧你。” 贺予依旧是笑着的:“您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火气还这么大,谁招你惹你了?” 谢清呈当然不能说是贺予的台词惹着他了,司机还在支棱着耳朵听。 贺予看着他浑身湿透,又冷又恨的样子,觉得自己内心的某种欲望被极大程度地取悦了,他从旁边拿了把黑色碳素手柄的伞,一截手腕探出去,砰地撑开。 雨声瞬间扩大了无数倍,在伞面上忐忐忑忑忐忑忑。 他依旧高坐于保姆车上,但倾了倾身子,把伞递给谢清呈:“不想上来的话,这个给你。” 想了想,长腿往前一伸,一只脚踩在车外舷上,一只脚随意垂下,他身子俯得更低,嘴唇贴在谢清呈耳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说:“哥,你就这么恨我啊?” 谢清呈是冷静的,但他再冷静也受不了贺予在公开场合把他们俩在会所包房那一晚的话说给所有人听,明着暗着挑衅他。这会儿贺予言语中又包藏着太滚烫的调侃意味,谢清呈终究没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了贺予凑过来的脸上。 啪地一声,司机抖了抖,没敢回头。 贺予脸被打得微侧,过了片刻才缓然转过脸来。 他冷不丁挨了十足十力道的一记耳光,白皙的脸庞霎时浮起几道指印,但他不在意,反而一把攥住谢清呈的手腕,隔着布料,慢慢揉过谢清呈遮掩在袖下的文身。 然后居然露出雪白的齿,笑了:“好疼啊。” 身子弯的更低,几乎要把谢清呈压下去:“右脸在这里,要打吗?” 谢清呈咬牙道:“你不怕痛,总不至于连羞耻感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耻。”贺予微拉开了一点和他的距离,忽然把撑在两人头顶的伞一倾,暴雨在瞬间哗地噼啪落了满地,淋湿了探出了一半身子的贺予,还有谢清呈。 贺予就这样把伞斜着,不偏不倚,用黑伞遮住了司机的视线。 “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好。” 谢清呈猝不及防就被他扯着手腕拉近了,两人在暴雨中以极近的距离对视,贺予不断用目光揉搓谢清呈淋湿的漆黑眉浓深睫,揉得很用力,几乎就要把自己的视线揉进他的血肉中骨髓里。 心中有翻烫了很久的熔岩,贺予就隔着这一把薄薄的伞,借着黑伞的遮掩,忽然一低头—— 大雨瓢泼,他在雨中蓦地吻住了谢清呈的嘴唇。 “!!” 终于又亲到了。 唇瓣甫相接,贺予脑中就嗡地一声,浑身都像过了电,整个身子都爽得发麻。 他原本是没想要在这里亲谢清呈的,身子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但湿濡地吻住之后,竟觉出和刚才与女演员演床戏吻戏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演得很好,这时才惊觉自己并不懂,一个沉沦着发泄着,胶着的湿吻,哪里会是他演的那样? 被欲热所刺激,被绝望所包裹的男人,并不会是他刚才演得那么干脆的就能收场的。 这种吻就是引线,要焚了他内心的理智,他恨得几乎想立刻下车去,把谢清呈摁在泥泞狭促的窄巷里,揉碎他的血肉,在疯狂的雨水里,将之深深入死。 又怜的想不管不顾地把谢清呈拖上车,抱住冷得微微颤抖的他,除却他湿透的布料,用自己的滚热贴上他的冰凉,把人好好焐热了,入热了。 这才是压抑了许久的感情。 他和女演员床戏的时候没有领会到,演得终究太假。 温热的唇瓣含吮着冰凉的薄唇,夹杂着雨水的湿甜。幸好雨声很大,大伞又遮着,司机什么也看不到听不清——但谢清呈不能动,哪怕惊怒至极也不能动。 伞柄在贺予手里,兔崽子想松手随时就能松。 谢清呈也不能吭声,如果让司机发现了他们在一伞之后,大雨之中接吻,那么难堪的只会是自己。 他只能在回过神之后咬住贺予的嘴唇,好让他疼到松开,但换来的只是贺予血腥味更重缠得也更深的吮吸,贺予吻得太深,几乎要把谢清呈肺里的空气全部都榨干,要了对方的命。 不知多久,这个吻才结束,谢清呈面上冷静,但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如果他手里现在有把刀,他或许会直接把发疯的恶龙一刀割喉也未可知。 而贺予呢,他的眼神都好像被雨水下湿了,就那么湿漉漉地望着谢清呈,下唇还往外渗着鲜血。 他松了谢清呈的手腕,却抬指一点一点地抚摸着谢清呈的眉眼。漆黑的眉目,英挺的轮廓,指屈起,掠过男人高挺的鼻梁,然后在被他吻得殷红的薄唇处流连。 他的指节贴着谢清呈的嘴唇,而谢清呈没有半点温度地对他说:“你摸够了吗?” 贺予能感受到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哦,原来这个人还有热气? 他凝视着他,收拾了自己的神态,目光中又只剩下了讥讽。 男孩子沉默须臾,用极轻的声音对男人说:“你看,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耻。不愿被司机发现的是你,不想承认我们之间的烂账的人也是你,我什么都无所谓,我什么也都不在乎。” 谢清呈嘴唇还沾着血,目光像冰一样:“……你疯够了就走吧。” 冷到极处,连“滚”这样带有情绪的话,都不愿再说。 贺予没答话,而是把手从谢清呈唇边移开了,那指节上还沾染着谢清呈唇上的血。 贺予却抬手,略低头,抬睫盯着他,然后轻轻地,亲吻过自己指上的红。 谢清呈:“……” 在整个吻血的过程中,贺予的眼都一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着他。 “谢清呈,我这个人很难拥有什么正常人的感情,所以你恨我也让我很高兴,你的血也让我很欣喜。” 说完,直起身子,把伞又正了打回谢清呈顶上,伞柄递给对方。 谢清呈不接,把伞打落在地,溅碎一地汪洋。 “贺予,你知道你哪里有病吗?” “不是脑子。” 谢清呈在雨幕里极冷地注视着他:“是心。你心里有病。” “你把血当药,把恨当医,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他妈是自甘堕落,禽兽不如。你让我很失望。我觉得我过去在你身上花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再不值得。” “……” “那些时间对我而言其实很宝贵,现在我却觉得只是喂了狗。” 谢清呈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往车子绝开不了的人行窄路行去。 贺予舔了舔嘴唇,杏目幽深。他慢慢靠坐回车上,拿了车内的毛巾一下一下慢慢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司机从后镜看到他的嘴唇嫣红,似有鲜血,虽不知血因何而染,却仍觉极为骇人。 有的秘密是不容窥视的,司机只敢轻声细语地问:“贺老板,那……咱们现在走吗?” “走啊。”贺予笑笑,随手把毛巾一扔,眼神寡淡森冷,如疯如魔,但语气居然还是很客气的,文质彬彬,斯文知礼,“麻烦您送我回酒店,谢谢了。” 司机抖了一下,车内开着暖气,有一瞬间却觉得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回到宾馆内,贺予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 嘴唇的血已经凝固,结了暗色的痂。他抬手轻轻触碰,回忆刚才的一举一动。 谢清呈说他把血当药,把恨当医。 他觉得很可笑。 难道他想? 可他拥有爱吗?他拥有真正的药吗?他拥有那座通往正常社会的桥梁吗? 谢清呈还说过去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精力都很宝贵,现在看来是喂了狗…… 到底是客气了。 只怕谢清呈内心深处不止觉得是喂了狗,狗尚且会摇尾乞怜,谢清呈应该骂他是中山狼。 那男人可以骂得更狠一点。 反正他不在乎了,他早就不在乎了。 在男人离开他时。在广电塔的视频下。在谢清呈说精神病的命不值一提时,在他反复向谢清呈说自己病了却始终等不到谢清呈一字回复时。 他就已经无所谓了。 他甚至觉得他们就这样互相折磨到死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结局。 但贺予无法逃避的是,刚才他吻谢清呈,完全是出于一种身体上的莫名冲动。 这个举动和之前在酒吧里的亲吻还不一样——那个吻至少是带着些目的性的,他当时想要让谢清呈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自己的要求。 可刚才那个雨伞挡住的吻呢? 好像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心而起,似乎并不是哪个正常男人会做的。 但他又竭力安抚自己可悲的自尊心,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这和他睡谢清呈一样,他吻谢清呈,只是想要让对方觉得难受罢了,其中并无任何爱意。 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最后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怎么也睡不着。 贺予暗骂一声,起身去了洗手间,刷地关上了磨砂门。 在腾腾的热气中,他的额头蓦地抵住冰凉的瓷砖墙面,淋浴房的灯没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陷黑暗里。蓬头喷出的激流冲击着他的后背,飞溅于他的血肉之躯。 他闭上了眼睛,他想,这确实是,见了鬼了。 由于广电塔事件后,贺予犯病太频繁,持续时间又太长,一个需要内心冷静的人,起起伏伏的感情那么多,他的病症开始加重。 照理说今天这样一些小摩擦小刺激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可是贺予还是病发了。 他在淋浴房冲凉过,平复过自己,可是到了半夜,他的病症还是剧烈地外释了出来。 温度计上的刻度逼近三十九,想要见血,想要摧毁东西的欲望开始腾腾地往上窜。贺予吃了一把药,勉强捱过了后半夜。 清晨时,一夜未眠的他隐约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动静。 贺予翻出手机看了眼通告。 通告上显示这是陈慢最后一天现场指导了,需要有他跟组盯看的戏将在今天结束。 这场戏开得挺早的,通告上的安排是早上六点就要出发。 估计这动静就是陈慢折腾出来的。 贺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拿着手机再往后翻了翻,发现谢清呈还得在剧组待到年前。 也就是说,今天过后,空气中的陈慢pm2.5指数就该下降为零,没陈慢了。 隔壁房就将只剩下谢清呈一个人。 仿佛是沙漠中下了一场雨,意识到这一点后,贺予被精神埃博拉症折磨了一整晚的内心竟突然好受了许多。 如果不是他在这时候听到谢清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今日的章节结束后—— 贺宝(因为演出太累恢复了狗狗龙幼年体):谢清呈谢清呈,你真的放弃我了吗?(委屈脸) 谢哥:嗯。 贺宝:能不能不要放弃…呜呜呜呜呜啊秋!(因为吻戏时淋雨感冒了,打了个喷嚏。) 谢清呈:……说了很多次了,入冬衣服多穿点。你看看你,穿的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 说完谢医生脱下外套,披在了幼年体狗狗龙的肩上…… 第82章 再遇当年人 如果不是他在这时候听到谢清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的话。 —— “没事,我送你。”谢清呈说。 “哥,你再睡一会儿吧,你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别那么多废话了,走吧,我今天没事,回来一样可以休息。”谢清呈的声音停了一下,“你的行李箱呢?” “在衣橱里面。” “那要随身带去吗?还是下午你再回来拿。” “不回来了,拍完我得直接走,我妈说外公他们今晚到沪州。” “行。”谢清呈说,“我帮你拿着,走吧。” 门一开又一合,两个人的脚步声,以及拉杆箱的滚轮声,一同渐行渐远。 贺予蓦地起身,头发微乱地坐在床上。 他没听错——谢清呈陪着陈慢去b组了。 昨天陈慢来看谢清呈,今天谢清呈又去送他。 陈慢这个死同性恋,临走前还恶心到了自己。 贺予顿时不愿继续在房间里躺尸了,尽管烧得厉害,暴虐和嗜血的渴望又在心里燃得那么炽盛,他还是决定起床出门。 他也要去现场。 陈慢跟组指导的最后一场是警校的戏,大群戏,几百号群演要盯着,拍摄地点则是附近的警察学院,实地取景。 贺予捯饬好自己过去的时候,晨曦已盛,他们已经拍了一段,现在正在调整部分群演走位,其他没轮到的人都在各自休息。 人太多了,贺予一开始并没有看到谢清呈,找了一圈,才发现陈慢和那个男人站在一棵白梅树下。 谢清呈背对着他,正在朝霞漫天中,和陈慢说些什么。 贺予距离有点远,他们俩讲话的内容贺予只模糊能听见一点。 “……没关系嘛哥,反正是演戏,又拍不到你的脸。” 谢清呈在说话,但贺予没听清。 陈慢笑得更明朗了:“你就当哄哄我,给我的杀青礼物?” 这回谢清呈的声音倒是能听见了:“你又不是演员,要什么杀青礼物。” 陈慢要的是什么杀青礼物呢? 贺予走得更近时,就看得很清楚了。 刚好这时候谢清呈也转过了身——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个挺拔的背影,而是谢清呈英俊的面容。 贺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谢清呈穿的居然是警校的制服。 男人警帽压得略低,将他深邃的黑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里,银扣皮带紧扎着,腰线完全被勾勒出来。这身藏蓝色的冬季正装将他的身段衬得格外修长,气质则愈发肃杀冷锐,严谨严格。 白梅树下,他一回头,倒也不知是花更透冷,还是人更透冷。 谢清呈转身的时候有风起了,点点白梅落下,像下一场皓然微雪,雪吹过他的制服。他的目光一瞥,瞥见了贺予,略微怔了一下,而后他抬起手,整了整帽檐,就又干脆地把目光从贺予身上转开了。 他是真的不想看到他。 贺予不用怎么琢磨就知道谢清呈为什么会穿成这样了—— 虽然群演要提前到组里化妆换衣,但这种警校生现代造型其实很方便,基本不用折腾太多,尤其是谢清呈这种衣服架子,换个制服也就可以了。他是来陪陈慢的,但闲在旁边站着总有些不自在,于是就依着陈慢的意思,也去做了这场戏中的群演之一,反正是远景,凑数而已,不会有清楚的面部放出来。 这要换作其他群演角色,谢清呈未必就会答应,但这身藏蓝色的制服是他年少时渴望着,却又最终放弃的梦。在剧组里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端端正正地穿上全套,多少也算是一种对执念的回报。 贺予看习惯了他医生制服的样子,书卷气很重,尽管冰冷,但雪白的衣袍让他身影间多少透露出些圣洁的气质。 但他没想到谢清呈更合适的其实是警服。 他太挺拔了,无论是肩章,腰带,银扣,还是深藏蓝的制服正装西裤,都正好称着他干练的气质。警服比医生制服要修身许多,他的宽肩长腿被勒出最漂亮干净的线条,整个人就像一柄冬夜凝霜的刺刀,锋利,寒冷,霜刃一倾,月华寒流。 贺予发着精神疾病导致的高烧,这种烧热状态他早已习惯,并不会太影响他什么。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热得厉害。 谢清呈是在陈慢的请求下穿上的制服。 他是穿给陈慢看的。 如果不是自己跟来了,便什么盛景也瞧不见。 这个念头啮噬着贺予的内心。 尽管谢清呈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不必废话”挂在了脸上,但贺予还是走了过去。 “谢清呈。” 陈慢回过头,见到他,脸上笑容一僵:“你有什么事吗?” 贺予不分陈公子半寸目光,他走过去,在谢清呈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垂睫看着眼前人。 然后他抬起手…… “啪。” 手腕被谢清呈扣住了。 藏蓝色肃冷气场下的谢清呈更见锋芒,他也盯着他,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贺予安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他病了,浑身都很热很烫。 谢清呈握着他的手腕,他不相信谢清呈感觉不到。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 贺予都不知道谢清呈的心是有多冷硬了,他的病态和烧热就这样直直地穿抵至谢清呈的胸膛,谢清呈却不问他一句。 他等了好久。 谢清呈就是不问他一句。 他唯一和他说的,只是和陈慢一模一样的。 ——你有什么事吗? 白梅寒凛的暗香在这一刻浮幽而来。 贺予最后淡笑着,很自傲,却也很可悲地说:“没事。没什么。” 他挣开谢清呈的手,指尖捻起落在谢清呈肩章上的一朵寒梅。 “我只是,看到你的肩上,落了一朵梅花。”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朵梅花却在指间没丢,被他仿佛遗忘了要扔掉般,放进了衣兜里。 这段大群戏的拍摄时间很长,贺予突然来了,被主创看到,立刻安排了他去棚里坐。 贺予发病时渴血,坐在人堆里等于放个吸血鬼在活人中间,所以他自然而然是拒绝了。 正式拍时他又看不到人群里的谢清呈,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先离开,去同样在警校拍摄打斗爆破戏的a组看看。 这个选择确实没错,a组今天虽然用的人不算太多,场面不算太大,但是要拍的内容都非常血腥激烈。 镜头里主角被人围追堵截,枪鸣刀闪,血溅五步,有几个大尺度镜头,摄影追得太近了,道具假血浆都直接飙在了镜头上面,给画面蒙上星星点点的斑驳。 贺予看着多少有些缓解病症的作用,他这些场面当镇定剂,等导演喊停,重架机位时,他干脆起身去现场走了走,尽管那满地鲜红是假的,看着倒也舒心。 闲逛时,贺予目光无意间瞥见一个群演。 是一个女人,头发一大半都白了,穿一件花棉布棉袄,演的是混乱场面中逃散的群众。 贺予的视线一碰到她,就在她脸上停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何,他似乎觉得这个女人很有些面善。 但世上长得相似的人挺多的,贺予也没太在意,挺平静地就把视线又移开了。 几秒钟过后—— 贺予忽然猛地一僵!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被蓦地擦亮。 他立刻回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了那个女人的脸。 错不了……!!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看上去比当年更狼狈,更衰老,皱纹已经锈蚀了她的脸庞,让她的五官都不再像当年一样清晰,但贺予还是认出了她来。 因为他重复看谢清呈那个广电塔视频,实在太多遍了。 这个女人—— 赫然就是当时在视频里,和谢清呈起争执的那个“患者”!!! 群演在休息时大多都是无精打采地瘫在一边的。 这个妇人也不例外。 妇人没什么文化,但喜欢演戏,从老家那不幸的婚姻中逃出来快三十年了,愣是没有再回去过。她刚到城里来的时候揣着一腔热血,希望自己今后也能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主角命的,她的一辈子都是龙套。 她唯一拥有的高光时刻,就是广电塔案件爆发后,像病毒一样在网上疯狂传播的医闹视频里,自己与那个医生的争吵。 妇人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不太会上网,何况黄土地里长出来的女人,身上到底还沾着些泥土的质朴气。她倒是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地想攀着这个视频走红。但她还是很乐意和自己身边的人说:“你们看了那个视频吗?那个和医生吵架的人是我……” 如果有人出于好奇继续问她了,她就又会用一口浓浓的乡音地解释。 “我当时也怕……但是……” 女人口音太重了,讲话又颠三倒四,很多人听了个开头就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更多人听完结尾还不知道她表达了些什么。 于是大家就从一开始的好奇,很快就成了冷漠。 最近与她相熟的那些龙套都喜欢叫她祥林嫂了。 他们常逗她:“祥林嫂,当初是怎么回事啊?你去看的什么病呀?” “不是那么简单——” 女人一开始还着急解释。 后来她也明白了,大家无非就是都不相信她,在打趣她罢了。 她也就笑笑,皱纹里淤积着尴尬的红,嗫嚅着不讲下去了。 “倒还真有些祥林嫂讪讪的样子。”有人这样评价她道。 女人很清楚剧组折腾起来会很累,这会儿正趁着架机位,往走廊阴凉处就地一坐一歪,也不管脏不脏,养足精神要紧。 不期然地,有人和她轻声说了句:“您好。” 她愣了一下,回头对上贺予的脸。 只看脸,她也知道这是剧组里与她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物。 多年曳尾涂中,让她形成一种可悲的本能,她的自尊已经麻木了,见到权贵,条件反射地慌慌张张起身,连连道歉:“啊,不好意思,我这就走,这就走。” 她还以为她挡着他的路了,或者是躺的地方穿帮了。 贺予喊住了她:“请您等一下。” 女人更惊恐了,惶然不定地望着他。 直到他说:“请问您是广电视频案里,那个被谢医生为难的病人吗?” 女人:“……” “是你吗?” 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是我……你是……?” 贺予静了片刻,笑笑:“警校外有个咖啡馆,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我有点事想问您。” 咖啡馆很安静,这会儿不是高峰期。 贺予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服务生来了,怀疑的看着这对怪异的组合。 一个蓬头垢面,形容猥葸的老妇人,以及一个面目英俊,衣着考究的年轻帅哥。 既不像母亲陪儿子,也不像富婆养小白脸。 服务员因此迟疑着:“两位是一起的吗?” 老妇的脸上的皱纹好像因为尴尬而更深刻了,布在泛红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个脱水的紫皮核桃。 贺予冷淡地看了服务生一眼:“对,麻烦来两杯咖啡。” 贺予的目光压迫力太强,服务生顿时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了,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两杯咖啡端了上来。 妇人此时已问明了他的来意,很紧张地:“那个……我也不能说太多啊……我答应过那个医生的……” “没事。”贺予把糖罐递给她,温和地笑了一下,“您想说多少,能说多少,我都听着。” 妇人舔了下嘴唇,好像很渴似的。 她低着头想了半天,这些日子她虽然逢人就念叨那视频的事儿,可是确实也没讲太多不该讲的内容。 尽管她也不明白当时那个医生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但是她收了他的钱,那就该按着他的要求完成任务。 她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眼前的青年和她身边那些龙套不一样,他不是随意来听个热闹,而是真的在意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反而让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她紧张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觉得太苦,差点呛出来。 “咳咳咳……” “阿姨,您擦擦吧。”贺予递给她纸巾。 妇人连耳朵都红了:“对不起……” “没有,是我考虑不周。不好喝吧?”贺予又把服务生叫来了,换了杯热茶。 他一直没有催她,她慢慢地,也就稍微安下了一颗心。 她仔细想了想,面对真的想聆听的人,她反倒迟疑了:“……其实什么也不能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他让我保密的。” “没事,那我问吧,您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如果连点头摇头也不可以,那就只当我请您喝些饮料,不用那么在意。好吗?” 女人的两只脚在桌子下面不安地搓动着。 对付这种老实简单的女人,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贺予:“阿姨,您刚才说那个医生让您保密,但您在视频里却和他在吵架,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们的争吵并不是真的。” 女人:“……” “您那天出现在他科室外,按现在网上的一些说法,说是您形迹可疑,挂了一个妇科的号,却反复在精神卫生科门口徘徊,引起了值班医生的怀疑,他看您手上号不对,甚至已经过号,但您没去妇科,还一直停留在他门口,所以他认为您可能有些精神上的问题,就让保安来赶您,并且和您发生了矛盾。”贺予隔着咖啡的热气望着她,“那么您当时是确实患有精神疾病吗?” 女人毕竟憨厚,忙摆手:“我没有啊。我没病的。” “那您去医院,坐在他诊室门口,是为了什么?” “……” “是医闹吗?” 他当然知道不是,但女人慌了。 女人道:“我、我从来不做那缺德的事情啊,我虽然穷,可我也不会闹治病的医生啊。” 贺予盯着她:“阿姨,您好像完全不憎恨他。尽管他当时和您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叫来保安赶您走。可是您现在的反应,却是——您不能多说,要替他保密。” “……” 贺予平静道:“您真的不太会说谎。” 女人的脸更红了,窘迫地望着他。 “您是个演员,那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做一个猜测?”贺予问。 女人不吭声,脑袋埋得低低的,几乎垂进胸口。 但鸵鸟般的姿势也无法让她逃避贺予轻轻的声音:“也许,您是谢医生出于某个目的请来的搭档,是他特意让您在他的诊室门口,演了这样一场您和他商量好的闹剧。” “他事先没有告诉那您任何他的目的,只是请您和任何人都别说出真相,您拿了钱,做了事,也就按着他的吩咐离开了——这之后过了很多年,就在您都快要淡忘这段往事的时候,广电塔杀人案的视频忽然在网上大肆传播,您这才想起来曾经还接过这样的一个活儿。” “阿姨,是这样吗。” 女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贺予每多说一句,她的眼珠子就瞪得越大,到最后竟像要暴突出来一样:“这、这……你……你怎么会……你怎么……” 她想说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但她太惊愕了,竟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 可是贺予也不用她说更多了,他的脸色变得很沉,眸色变得极深。 他已经从她的脸上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有料到更新到这章存稿的时候会刚好是万圣前夜… 小剧场: 老天爷:谢哥万圣节警服y,贺予你喜欢吗? 贺予:他又不是穿给我看的! 老天爷:但你可以强吻【节日限定款】警校制服·谢清呈,陈慢不可以呀! 贺予:那你倒是给我安排上啊! 第83章 你也病了吗 贺予回到b组现场时,一颗心都在胸膛内腾腾灼烧着。 他想起表哥说过的话,再想着刚才那位妇人暴露的表情,这些都让他觉得谢清呈身上就像披着层层叠叠的衣衫,除落一件,下面还有一件。 那人像一团没有实体的雾,他的血是冷是热,皮肤是冰是温,好像直到现在贺予也无法亲手感知到。 贺予只确定了谢清呈确实还有更多的秘密在隐瞒着他。 隐瞒着所有人。 只是——谢清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所不了解的? b组这会儿正好也在休息,贺予回去之后就看到了陈慢,陈慢在和导演沟通,身边没有其他人。 他把目光移开了,在人群里疯狂地搜寻着谢清呈的身影。 然后,贺予看到了。 谢清呈坐在警校操场的花坛边抽烟。 贺予走下台阶,穿过半个操场,朝他走过去,然后一把攥住了谢清呈的胳膊。 “你跟我来一趟。” 谢清呈回神,在看到贺予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很愤怒,但他很快就把这种愤怒压了下去,似乎觉得在贺予这种人身上,哪怕生气都是白费力气。 “你阴魂不散的,到底想做什么。” 贺予不吭声,一路拉着他,把他一直拽到附近教学楼一间无人的教室,他先让谢清呈进去了,然后自己跟着进去,砰地甩上了门。 他没有回头,眼睛直直地盯着谢清呈,手却背过去,咔哒一声将门上了锁。 面前是穿着冬款警官正装的谢清呈,非常英俊挺拔,简直让人想扯下他的制服吻上去。 贺予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对谢清呈的复杂情绪都快把这聪明大脑的cpu给挤崩溃了。 面对表哥也好,面对妇人也罢,他都游刃有余,甚至可谓轻松,只有对上谢清呈的那双眼睛的时候,他仿佛和触电了一样,思绪都是麻的。 “贺予,你有完没完。”那双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 贺予本来是想立刻问他那个女人的事情的。 但是警校教室门上锁之后,他闻到谢清呈的味道,他的脑子像被猛地冲击了一下。 嗜血病欲忽然涌起,随之而起的还有少年的冲动,贺予看着这个封存了太多故事的男人,心中的焦躁愤恨急速上涌。 他甚至来不及发问,那一瞬间他望着他,眼眶熏红,他想骂他,想要他,想拆开他,想剖析他。 太多疯狂的情绪涌上,让他一时难受的都快爆炸了。 他竟是说不出话来,红着眼,不得不立刻发泄。 于是贺予上前两步,做了和谢清呈独处时的第一件事情—— 他的手绕过去,掐住谢清呈的后脖颈,然后将谢清呈整个带着压在讲台上,侧过头去,报复似的,宣泄似的,狠狠地咬住了谢清呈的侧颈!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谢清呈低而浑地闷哼了一声。 那轻轻的声音像星火从贺予脊椎窜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腥甜的血味,刹那间充斥了贺予的口腔。 恶龙吸着了祭品的血。 热的。 甜的。 比镜头里那些飞溅的假血浆刺激得多。 汩汩温热从谢清呈被刺破的皮肤下涌出来,恶龙的牙齿尖锐,咬着人类的颈不肯松开,在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下谢清呈的热血时,他不由得发出了声满足的低叹。 刚才那种焦躁不堪,几乎把他逼得发疯的情绪,似乎就在这样的血色交缠中略微地止歇了下去。 持续的病症高热让贺予的身子温度很高,紧贴着谢清呈的时候,仿佛隔着衣物也能熨烫到对方的血肉。 谢清呈想要挣开他,但贺予不松手,反而将一身制服笔挺的男人压在讲台上,纠缠间还扫下了讲台上的几本警校教参和宣传杂志。 “松开……” “贺予,我让你松开。” “松口。” 贺予觉得他的嘴太烦了,沾血的薄唇从他颈间微抬起来,然后侧过去,堪称粗暴地吻住了谢清呈的唇,封住了他那令人扫兴的冷静声音。 贺予死命地纠缠着他,他从来没有发现接吻竟然能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既能抚慰他心里那个属于正常少年的欲望之兽,又能镇定精神埃博拉的渴血之症。 谢清呈见好好讲话无用,便发了狠地反咬住他,这次接吻比他们从前任何一次的吻都要热烈,暴虐,腥甜。 但可能是谢清呈真的激惹了贺予,也可能是贺予这次实在太不识相了,他从来没有被谢清呈咬的那么重还不肯撤离过。 最后到底是谢清呈吃了亏,他性子冷淡,不会接那么疯狂炽烈的吻,他开始喘不上气,口腔里第一次那么浓重地饮进了贺予的血,深入到喉管中间,逼得他承受不住地想要咳嗽。 贺予这时才放开他了,他的嘴唇湿润,嫣红,那血色不仅仅是谢清呈的,也是他自己的。 谢清呈也尝尽了贺予的血腥味。 “我他妈真想就这样搞死你。”贺予还压在他身上,双手制着谢清呈的腕,不让他动。但是身子总算稍微直起来了些,拉开了一点距离,这距离可以让他更清楚地看到谢清呈在他身下制服凌乱的样子。 他极恨,极怨,极焦躁地说: “真的,我现在就想这样做——也许这样做了,你嘴里才可能会有那么一两句真话。是不是?” 谢清呈好不容易能透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着。 他的藏蓝色外套已经在纠缠中被扯开了,里面是淡蓝色的警服衬衫,贺予还想去解他的制服皮带银扣,于是松了一只摁着谢清呈的手。 谢清呈怎么可能由着他胡来,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暴起翻身,猛地将贺予反压在桌上,而后就是十足力道的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贺予脸上。 “你他妈畜生!” 贺予被打了,脸都立刻浮了红痕,却不觉得痛,反觉得爽,他本来就变态,病症加剧了他的暴虐心,这种发泄式的暴力只会让他身心愉悦。 “你再骂两句。” “我说你,畜生。”谢清呈直接拽着他的头发就把人扯起来,往黑板上撞,而后又猛地一推,再直踹一脚,径直把贺予踹在了地上,身后桌椅板凳哗啦倾倒。 他喘着气,扯正了自己的藏蓝银夹领带,重新将外套衣扣一颗一颗扣好,双眼如刃似锥,血红地盯着贺予。 贺予也不起身,他慢慢地擦了唇角和脸颊的血,只略微直起了身子,那些倒伏在他身后的桌椅废墟似乎成了他的宝座,他就那么倾身靠在上面,抬起幽深的杏眸,阴恻恻地端详着谢清呈,打量着谢清呈。 然后他抵着齿背笑了,他仰着头吃吃地笑了好一会儿,呼吸之间都是血,却感到说不出的快意。 病态被满足的快意。 “你知道我是发病了吧,谢清呈?” “……” “我病得越重,就越不在乎你的这些行为。你哪怕现在拿着刀戳了我的心,我也只觉得万分喜悦——因为我不痛,可你会一辈子欠我。你再也别想装得清白。” 贺予喘了口气,一双眸如狼似虎地盯着那个男人。 “你实在是太善于伪装了,谢清呈。” “……” “你这人的伪装层层叠叠,茧中套茧——我问你,你究竟哪一层才是真的?” 谢清呈森然道:“你在鬼扯些什么,你他妈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贺予只是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等他终于不笑的时候,他把手伸给男人:“你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说出你过来这三个字的时候,刚刚沾过贺予大量鲜血的谢清呈,脸色忽然有点白。 他皱起眉,好像瞬间很不舒服,透出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但贺予没有觉察到,又说了一遍:“你过来。” “我给你听一样东西——谢清呈,我告诉你,没有什么事情是一直能被隐瞒住的。你听着,你仔细听好,然后我今天为什么要找你,你就该全明白了。” 谢清呈在原地白着脸站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地,向他走了过去。 贺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在点那个录音播放键之前,他看着谢清呈黑沉沉的眼—— “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吗。” “……” “你愿不愿意猜猜看?” “……你有什么就直说吧贺予。” 贺予冷冷笑了:“但愿你听完之后还能在我面前这么淡定。” “也但愿,当你听到她的声音时,你还能记得她曾经和你有过的一面之缘。”唇角扯开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一字一句地把后半句话说完——“一戏之约。” “啪。” 录音开始了。 那是贺予和老妇人在咖啡馆对话的全部内容。 音频并不长,谢清呈听完全部后,沉默的时间都要比录音的时间更久。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贺予慢慢问道:“怎么样,好听吗。” 谢清呈:“……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就在这个剧组。”贺予慢慢地放下了手机,“看来你没打算否认。” “……” “你们为什么要演这出戏?谢清呈,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 谢清呈闭上眼睛:“这是我的私事。” 贺予把头往后靠了靠,擦着唇角的血,然后再一次将目光落到谢清呈身上。他是被谢清呈给惹着了,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私事。”黑眼睛盯着他,也不打算在公与私上和对方多费唇舌了。他只道:“你的私事我问几句也是应该的。” 目光游曳:“你人都是我的了,你的事我凭什么不能知道。” 谢清呈最受不了的就是贺予这种话。仿佛把他在当一个女人看待。 他睁开眸,脸色迅速沉下来,比之前的颜色更难看。 “我希望你要点脸面,贺予。” “我希望能听到点真话,谢清呈。” 贺予无意中用沾着鲜血的嘴唇说出这句类似命令的话语。 不知为什么,谢清呈听到这句话后,身子忽然微微晃了一下,面上的血色竟又骤然少下去几分。 而这一次,很不幸—— 贺予注意到了。 他先是没有在意,但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怔,紧接着眯起眼睛,盯着谢清呈突然不舒服的样子。 “……谢清呈。”贺予问,“你怎么了?” “我……”回应很快,像是不由自主地做出答复,但话未出口,便被生生勒住。 谢清呈胸口上下起伏,因为在隐忍着什么,切齿的动作清晰地透于脸庞上。 接着他蓦地转过脸去。 贺予的神情更难看,要刨根问底的语气也更坚决了:“说,你怎么了?” “……” 那种病态的白更明显了,谢清呈的背微微颤了一下,他僵在原处,看上去他似乎确实想说什么,但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控制住了。 在漫长的沉默后,谢清呈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 他咳得太厉害,身子往后靠,靠在了教室冰冷的瓷砖上,一双眼睛都咳红了,抬起来,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望着贺予。 在这一刻,贺予看着他异常的反应,心里剧烈震颤,难道说…… “谢清呈,你这是……” 他没有立刻讲下去。 眼前谢清呈的样子,让他骤然联想到了之前的一段经历——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 当时他还在国外留学,去到一家疗养院,遇着了个症状严重的精神病人,医护在旁边劝阻无用,只能强行上镇定剂拘束带。 但那个外国病人很健壮,一下子就挣脱了,用法文大声嘶吼着,唾骂着,殴打着对方。 “老子杀了你们——让你们关我!让你们这样对我,哈哈,哈哈哈哈!” 贺予当时自己也不舒服,他那天自己也受了点伤,在流血,原本心理就嗜血暴力,如果想要尽快冷静,自然看不了这样激烈疯狂的场面。 他心中烦躁,口中便也开了口,用法文呵斥:“闭嘴。” 贺予原本只是路过时一句无心之言。 可谁知道,那个疯子的脸忽然就白了。 定定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那病人的痛苦似乎还在体内横冲直撞,要化作尖叫破体而出。 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少年看,竟真的狠命地把叫声掐灭在嗓子里。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随着贺予的一句“闭嘴”,真的锁扼住了他的喉。 当时在场的那些医护都愣住了。 “你、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贺予回答,自己也感到意外。 这事儿在医护那边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后来认为这应该是巧合。 但只有贺予意识到,不是的。 他细看着病人苍白的脸,看那因为隐忍而暴突的青筋。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像清晨的雾一样惊人地弥漫开。 在医护都散去后,他径自走到那个喘息着的病人面前。 病人坐着,贺予睨着眼睛看着他。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他用法语下了一个最残忍的命令—— 他试探着,轻轻地说:“jeveuxquetutesuicides.” 然后—— 仿佛一个恐怖的真相从浓雾里破出。 那个病人的本我意识似乎在急剧地反抗,这让他脸色泛出痛苦的苍白,身子也在微微打摆。 贺予幽镜般的眼睛里映出他挣扎的样子。 他离病人很近,病人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过了几秒,又或许十几秒,那个男人抬起手,似乎在与那无形力量的撕扯中终落了下风。 他的眼神涣散了,抬手——竟真的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贺予吃了一惊,他在对方真的快把自己给掐死前回过神来的,立刻喊住他—— “停下。你停下!” 男人这才脱力般垂下了手,高大魁梧的身躯就像进过了高温熔炉似的,一瘫在地,几乎要化为泥浆。 贺予就是在那之后,发现自己只要给精神病人嗅及自己的血气,再以命令的口吻与之对话,对方就会无法控制自己,按着他的要求行事。 而在成康病院内,他从谢清呈口中得知了这一能力,名为——血蛊。 此时此刻,贺予目光不移地盯着谢清呈的脸。 那种被血蛊所强迫,又想要竭力挣脱无形枷锁的样子…… 他太熟悉了。 错不了。 谢清呈他……他这次竟也同样受到了他血蛊的影响!! 就像一道利剑斩开迷雾和黑暗。 贺予的眼珠都闪着细微的,颤抖的光束。 他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喃喃地:“……谢清呈,你……” 令他更加确信的是,一向非常冷静的谢清呈,就连刚才那些荒唐场面都能强硬处之的谢清呈,竟在这一刻不敢与他的目光相触。 而是忽然转身,铁青着脸大步朝门口走去。 谢清呈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锁舌上,咔哒一声转开了锁。 紧接着他就要拉开门出去。 然而贺予在这时从他身后追上,砰地一声重新将那扇教室门重重合拢。 他的一只手穿过谢清呈的脸侧抵摁在门上,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握住谢清呈的腰将他强制性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没有错……没有错…… 贺予的瞳孔都微微收缩了—— 错不了的。 谢清呈那么沉冷的一个人,这时候在他掌心下手心里握着的腰,竟然是在剧烈颤抖着的。 那种颤抖就像面对着他的命令,失了控,却又不甘心,想要尽力挣脱蛛网的蝶。是想要逃脱血蛊命令的战栗…… 贺予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惊讶,震怒,愕然,兴奋,狂喜,大恸……一切水火不容的情绪竟在此时全部于他胸臆中泛滥成灾。 “你……你是……”贺予看着那个被困在自己胸膛与教室门之间的男人。 那个总是一丝不苟,严峻强悍的男人。 他简直不敢置信地,声音都变了形:“你也是吗?” “……” “谢清呈,你难道也是吗?” 一声比一声凶狠,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疯狂,一声比一声绝望。 “你也是吗?!!” 他的绝望来源于他不肯相信谢清呈也有精神上的问题,无论怎么样,谢清呈在他眼里总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一个非常能控制自己情绪和心态的人。 他甚至还是个医生。 如果这样的人都会在社会的催折下罹患精神疾病而旁人不知,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认为疾病是可以被人心战胜的? 那是能让谢清呈都兵败的魔鬼。 贺予喘息着,猛地扯过谢清呈的头发,逼他看着自己。 颤抖着光晕的杏眼,对上死水般的桃花眼。 鼻尖几乎就点着鼻尖。 谢清呈闻贺予身上的血腥闻得比之前任何一个被下血蛊的人都重,受到的影响都大。 贺予的喉结滚了滚,他看着他,动作病态地不住抚摸着谢清呈的头发。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着,声音轻下来一些,却还是发抖。 里面藏着的情绪,比声音响时更可怕。 他沾血的唇,就贴在谢清呈微微喘息的嘴唇之上,甚至连一寸距离都不到,他轻喃,或者说,他下令—— “你告诉我。” 他死死掐握着谢清呈,贺予丝毫不怀疑谢清呈今天脱了警服之后,腰侧会有大片的青紫。 他紧握着他,像是想从不住滑落的流沙里攥出一截真相的脉络。 他眼珠里闪着激越的光影,声音却越来越轻。如同巫傩的喃语。 “你告诉我。你也是吗?” “……”谢清呈痛苦地皱起眉宇。 “说实话谢清呈。”贺予要从这个男人身子里探到隐藏着的秘密,他的心砰砰地跳着,那么热,眼睛都渐次烧红了。 “你也有精神类的疾病吗?” 作者有话要说:jeveuxquetutesuicides杀了你自己。谷歌一下翻译的……然后在推特刷到“喜欢”小姐姐指出的法语语法,已修改~感谢~ 恭喜贺予获得万圣限定款制服谢清呈卡片…… 今日无责任ooc小剧场: 谢清呈,一个装a的omega,在被贺予强制标记之后,还有了孩子,此事还被分化为alpha的谢雪发现……雪妹非常愤怒,但完全不知道那个成结标记了她哥哥还让她哥受孕的alpha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嘶哈嘶哈…… 第84章 你不肯说出真相吗 “你也有精神类疾病吗?”————陡地凌厉。 “你给我说话!” “……”一遍一遍的逼问之下。 谢清呈在贺予身下苍白着脸,慢慢地闭上眼睛。 作为谢清呈本人,一个大老爷们,他不会对贺予有半分畏惧,但是血蛊的力量横霸道,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这和之前不一样,之前他从未沽过这么多血,但这次他吸入太多贺予的血气了,甚至唇齿之间还有刚才两人激烈接吻时贺予留在他口腔中的血腥味。 他这次是直接喝了贺予大量的血了。这种接触剂量和普通的闻嗅血蛊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所以不管他的内心有多强大,他的身体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恐惧,在进犯性极强的血蛊面前,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 “谢清呈……”谢清呈的腰在贺予的掌中发抖,被抱着时,甚至有种可怜的意味,这是之前贺予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贺予低头看着那个男人的脸,从垂落的睫毛,到薄淡微凉的嘴唇.只是这个男人的身子哪怕再可怜,气场都是硬的。 谢清呈竟还能忍着。 他的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细密的汗,在一身藏蓝色的警用正装衬托下,脸色显得愈发苍白。 “……” 最后他竟好像靠着毅力生生捱过去了,看来血蛊也是有峰值的。最高的强迫性峰值过后,逼诱的力量就在慢消失。 谢清呈的颤抖逐漸地平息下来,汗已经出透了。 他睫毛簌簌,抬起眼帘,轻声开口:“贺予。”声音很虚弱,极沙哑,但却是清醒了。 “你知不知道,现代社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上的疾病。” “……” “你的血蛊能在我身上起效,是因为我不仅仅闻到了你的血,我还喝到了你的血一所以哪怕我有那么星半点的心理问题,饮了你的血之后,你的血蛊都是能对我产生效用的。”他说的很慢,脱力似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他说到这里,抬起手,慢慢地要把贺予推开。 贺予却没动:“你还在骗我。”谢清呈:“……” “你对我说的话怕是有一半都是假的。这一次我知道你还是在骗我一一你为什么非要当个骗子!谢清呈?” “……” “你告诉我的,你告诉别人的东西,到底有哪件是真实的!?”谢清呈没有作答,他虽然摆脱了血蛊的霸道力量,但那种精神被引诱和控制的恐怖余韵还在他血液里晕散着。 这使得他的头都有点晕,人也很虚弱。 他靠着门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贺予的手打开,坚持要往外面走。 这种行为无疑是在贺予本就很焦躁很狂乱的內心火上浇油,贺予握着谢清的腰就把他带了回来。 “砰”地一声,重重按在门上。 “你不告诉我实话,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谢清呈就像刚经历过一次殊死搏斗的人,眼神都是有些散的,聚不拢焦,涣散地看着他, 语气仍硬——“松手。”回应他的是贺予把他的双手握缚着举过头顶,按在门背上。他盯着他。 然后,他忽然低头亲他。 亲的很重,因为谢清呈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抵抗,他的舌头很快地就伸进来,在谢清呈湿软的口腔内翻搅,想让谢清尝到更多属于他的血的味道。 这个吻亲的很恣意,因为少了些反抗,所以竟有些入骨缠绵的味道。 待贺予稍稍松了些,嘴唇从被他吻得湿润的唇上移开,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只是贺予的急促是带着欲热的,谢清呈只是纯粹生理性的缺氧,所以才呼吸变急。 “你听着,谢清呈,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就再用次血蛊。”贺予用沾血的唇瓣轻轻触碰着谢清昰的嘴唇,下颌,再复往上,碰那高挺的鼻梁。 “我用到你说为止。” “你用多少次都是这个答案。”谢清呈说,“我可以挣脱第一次,就可以挣脱第二次。不信你试试。”贺予盯着他,真是恨极了他。 他是真的想弄死谢清呈,想从他的冰冷的身体上剖出所有隐藏着的秘密。 可是他又很受不了谢清呈这种难得一见的虚弱模样。 或许谢清呈身上也有一种他看不见的蛊,一种与欲望相关的蛊,不然他怎么一看谢清呈发抖发颤,无力弱势,他就克制不住地想要抱他亲他。 而且他又不喜欢男人……他从来就不喜欢男人……不喜欢男人的贺予盯着不肯听他话的谢清呈,少年的喉结滚了一滚,再一次噙上了谢清呈已经被他吻得嫣红的嘴唇。 “身体说实话和嘴说实话,你总要选一个。看来你更喜欢选前者。” 唇湿地交缠,吻着吻着就变了昧,欲望烧起来的气息越来越重,谢清呈是不想再咬破贺予的舌了,于是贺予反就变本加厉地把自己伸进去,吻得火热炽烈,舌头缠绕吮吸间发岀湿濡的声。 他真是要给谢清呈逼疯了。 他想要的答案。 他想饮的血。 他想上的身体。 都属于同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在他怀里身下,可是又那么硬劲,那么强势,由着他被各种情绪折磨得思之如狂,意识和肉体都随着谢清呈的一举一动被摆弄着。 到底是谁操控了谁呢? 热烈的吻到后面就逐渐变了昧,少年的渴望是呼之欲出的,既然谢清呈不肯说实话,那贺予也不想就让人这样白白走了,他总要从谢清呈身上得到点什么,去镇他内心的空洞。 于是搓的力量更大,一只手肆意游走着,另只手捧搂过谢清呈的后颈头颅,侧过脸换着角度亲他吻他。 他可以肯定谢清呈以前和李若秋没有过这样的热吻,因为谢清呈显得非常不习惯,谢清呈显然不会是这种去主动亲别人的人,而李若秋是个女的,估计在这男人面前也强势不起来,不可能这样去与他纠缠。 贺予亲着亲着就又要去解谢清呈的衣服——他已经很久没和谢清呈做过了。 至少对他而言,是过了很久。 加上这些秘密和情绪一刺激,贺予想触摸真实的谢清呈的渴望就更重。接吻接了太久,他微喘着气,分开了些,脱胶时亲的太湿的嘴唇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啵的一声,那声音让谢清呈眼眶略微泛红。 贺予的眼睛红得比他更厉害,里面是情欲和不满织缠的天罗地网,直直地朝着谢清呈纠缠去。 “你不肯和我说实话,就不要怪我这样对你了。”他说着,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动作堪称粗暴他的手搭在了谢清呈制服的黑色银扣皮帯上,心火烧得太炽,他想要直接进入正题。 但谢清哪里愿意在这里,紧紧攥着皮不让他动,无声地和贺予纠缠着,指节根根泛白。 他目光又冷又,側青筋都在突突地跳着,跳的发疼,他可以和贺予上床,但是穿着警服和贺予上床却是他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情。 于是贺予在这样的搏动中并没有占太多上风,谢清呈这次太愤怒了,两人说不上是在缠绵还是在打架,彼此身上都受了些结结实实的伤。 就在这时——贺予的手机响了。 贺予没打算去接,继续扯着谢清呈的制服,侧过头在男人白皙的颈边亲吻着。 但那铃声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不停,到了最后真是有些让人烦心,贺予暴怒地拿出手机要把它关了。 一看,六个黄总的未接电话。 第七个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 贺予实在没办法,烧红的眼狠狠了谢清呈眼,缓了口气,按了通话键——“喂。”吕芝书来了。 来之前没打招呼,想要给儿子一个惊喜。 贺予听到黄志龙在电话里和他这样说的时候,盯着被自己推在门板上乱了制服满头是汘的谢清呈,竟不由地咬牙切齿。 他妈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你快来吧,他们说你在现场,吕总就直接去了,正在导演棚等你呢。” “……”挂了通话后,贺予费了一会儿功夫オ让自己缓下来。 几许寂静。 最后贺予抬眼对谢清呈说:“……今天陈警官搬走了吧?”他嘴唇是嫣红湿润的,手在门背上支撑着,另只手抬起来,拍了拍谢清呈的脸。 “等着。晚上我来你房间,找你继续。”吕芝书不是一个人来的。 贺鲤放塞假,也从学校回来了,今年贺继威和吕芝书都不在燕州过春节,准备留在沪州,他和贺予不样,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冷遇,在电话里又哭又闹,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得抽抽噎噎地跟来了沪州。 贺予心里正为谢清呈的种种行为冒着火呢,冷不防就和许久不见的弟弟打了个照面,眼神没控制住,蓦地一冷。 贺鲤念初中,长得远没有贺予那么好看。 但眉目间多少还有些贺家的影子,总体而言,还是周正的。 “贺予来啦。”吕芝书和贺鲤正在导演监视器旁看东西,回过头见贺予进来,她忙捧出新出炉的笑脸,又推贺鲤。 “去和哥哥打招呼。”贺鲤呶呶嘴,很像个瘪三:“我才不要……”贺予得亏是在谢清呈那边吸了血,又发泄过了情绪,没有那么暴虐了,不然就按早上那种病况,他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当众打死这个弟弟。 这会儿他能控制自己了,很濙地笑笑,他倒是不失礼:“好久不见。”贺鲤瞅着他就有些眼红。 照片和视频到底和真人还是有差距的,贺予真人远比视频里更好看,挺拔俊美,皮肤雪白,嘴唇不知为什么比平常还要嫣红,像雪地里的梅。 但他又很高,除了脸过于精致,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女性的气质,反而透着种很强的压迫感。 自己别说各个学科比不过他读书的时候,就连样貌都差了不止一个次元。 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贺鲤心态能平衡吗?要不是这么多年父母都更疼他,他没准能活得比贺予更扭曲。 他唯一高兴的就是听说他哥有病。 具体什么病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正常。 他有时候甚至阴暗地想,要是贺予病死了,长大之后也就没人和他争这些家产了一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有时候连最卑穷的人家也不如,子女间见惯了尔虞我诈,兄弟之间互相坑对方坐牢的都不算新鲜事。 贺鲤在燕州,狐朋狗友多,耳濡目染的更厉害因此难免会有这种险恶的念头。 贺鲤年纪越大,越不如贺予,对贺予的敌意就越深,也更能明白从小被圈内人和贺予比到大的卫少有多不爽。 说起来他倒宁愿认卫冬恒当哥呢,卫冬恒什么都垃圾,可以衬托他的优秀,正合他心意。 贺予睥睨着初中生,一双眼晴不用花什么功夫就已经把贺鲤的心理活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冷笑声,抬手拍了拍贺鲤的头,看似亲切,用的力气却不小。 “个子变高了。”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打我!”贺鲤一下子跳起来,往后猛退,向他妈忸怩作态地告状,“妈,他打我——”然而让贺鲤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妈这次居然没有帮着他说话,反而轻咳了一下。 “你哥那是太久没有见到你了,高兴,什么打你呀,他打你干什么?你这孩子。”别说贺鲤目瞪口呆了,就连贺予也略微扬起了眉,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吕芝书。 吕芝书走过来,抱了抱贺予:“我接了贺鲤回来,特意先来看看你,明天我就让人去沪州收抬收抬家里。”能被家人时常陪伴,这也是贺予曾经梦寐以求过的心愿。 现在即将成为真的,竟没有太多的兴奋。 大概是期待久了,也就麻木了,中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人的心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吕芝书又道:“晚上一起吃顿饭吧。”贺予刚想说自己晚上有事,吕芝书就道:“安医生出差在这附近,他晚上也想来呢。”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再拒绝也不合适。 贺予好不容易熬走了陈慢,结果今晚又要抽出时间去用餐,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因此表情也就非常淡,连装出高兴都不那么愿意。 “行。”到了晚上,安东尼果然来了,但他好像不愿意进剧组,只在贺予预定好的餐厅里里等着他们。 几个人入了座,安东尼仔细地打量了贺予一番说道:“贺少最近状态不太好,是吗?” “……没有。”安东尼:“我给你发消息也没回呢,所以有些担心。正好出差在这附近,特意来看看你。”贺予怔了一下,他想起这事儿来了,还真有些尴尬。他倒不是故意不回安东尼医生的消息,只是他收到安东尼慰问他病况的信息时,正在看着谢清呈的照片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当时想都没想就把安东尼的信息框划掉了,事后也没想起来。 因为安东尼工作尚算负责,牌气又好,贺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倒了杯酒敬他:“不好意思。工作太忙,有时就给忘了。”安东尼倒是很宽容:“我是你的私人医生,你不用和我道歉。” “雇佣关系也需要彼此尊重。” “是吗,可我这人觉得,雇佣之外也有人情啊。”安东尼说着,笑笑:“时间越久,感情越深。希望以后能与贺少有更多的情谊。” “……”贺予静了一静。 他觉得安东尼这句话曾经是他非常渴望听到的。 只是当初他盼着能说出这句话的,是另一个人。 贺予垂了眸,没再说什么,与安东尼碰了杯。 一饮而尽前,他看着安东尼的眼睛,隐约觉得安东尼和那个人长得竟有几分相似…这是他之前未仔细打量他时,从没注意到的。 可惜安东尼终究是安东尼。 安东尼永远也不会是谢清呈。 不是谢清呈,那么他所说的任何他渴望的话,也就都没有了作用。 一餐饭就这么枯燥地结束了。 安东尼还有事要忙,临走前,他给贺予留了药。 “记得按时吃。”贺予谢过了,一家人先送走了安东尼医生,然后贺予托词有事,也先离开了饭店。 他一走,贺鲤就委屈了:“妈,你怎么忽然对这药罐子这么好,我不喜欢你对他这么好。” “他也是你哥,我们以前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些。”看到贺鲤的表情,吕芝书又立刻补了一句,“不过妈最疼的永远都是你。”贺鲤还是嘀嘀咕咕的,显然他的野心比贺予大很多。 他是从小被宠爱大的。 他只想做“唯一”。 井不想做“最”。 贺予倒是不介意这些有的没的,他对这个家的心基本就是死的,死了的心再拿到暖房里去热,也实在拨弄不出什么炽烈的火来。 他径自回了酒店,拿黄总的权限要了张谢清呈房间的房卡。 今日尽管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有一点是总算能让他愉悦些的,那就是陈慢走了。 他身上还沾着些与母亲弟弟交际应酬时染上的酒味,人却清醒,他进电梯间的时候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这个点谢清呈应该已经洗过澡要睡觉了一贺予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脑中又浮现起了在杭市那晚,谢清昰披着浴袍被他压在身下误亲的样子。 吕芝书没能焐热的心,蓦地热了热。 贺予在昏暗的走道里站到了谢清呈房门前,厚颜无耻地刷了房卡,门咔哒一声开了,里面的光比外面更暗,只有房间深处一盞夜灯亮着。 贺予做了个不请自入的人一亦或许他自己并没有这个意识。 反正在他眼里谢清呈就是他上过的,那他进他的房间又有什么不可以。 然而才走进去了一步,贺予就听到了昏沉沉的房间深处,那张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喘息声,他现在又不是处男,哪能不知道这意昧着什么,他一下子愣住了。 第85章 我们又遇凶案 然而才走进去了一步,贺予就听到了昏沉沉的房间深处,那张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喘息声,他现在又不是处男,哪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愣住了。在他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怒火就已经冲上了头,他几乎是狠狠把客房大灯的开关给捏拳捶开的,一时灯光大炽,贺予烧红着眼冲进去,一把将那翻滚的被子掀了—— “谢清呈,你——” “我草你妈你有病啊!” “啊啊啊!天啊怎么会这样!” 床上传来一男一女的尖叫,被愤怒冲昏了头的贺予这才看清楚那对在翻云覆雨的情侣哪里是谢清呈和陈慢,分明就是剧组两个小配角演员。 男女演员这会儿也看清他了,顿时从愤怒变得骇然。 贺予:“……” 男女演员:“……” 虽然是配角,但这种大戏里,请的也不是十八线,这两位也是戏骨,男的女的都小有名气,所以贺予知道他俩都已经结婚了。 那男的前一阵子老婆还怀孕了,在微博上晒甜蜜孕期照,还上过一次热搜。 但这会儿他俩躺一张床上,却显然不是一张结婚证上的人——二位老师搁这儿偷情呢。 “你……你怎么进来的……” “……”贺予静了片刻,漠然道,“拿错房卡。这不是2209?” “这、这是2209啊……”女演员颤声道,“我、我刚换的房……我那个房空调坏了所以……” “这房间不是有人住着的么。”贺予根本懒得管他们偷不偷情,他对此毫无兴趣,娱乐圈的烂事里偷情这种事最不新鲜,因此他连表情都没有,丝毫不意外,只直接了当地问:“他人呢?” 女演员小心翼翼地,先捧起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抖着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我问前台要换房,她就顺手给了我这张卡……是……是前面那个客人退房了吧……” 贺予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女演员在后面哀叫道:“哎!贺老师,您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贺予去前台问了2209房客换去了哪里。 大概是因为他神情凝肃,前台查了之后,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他退房了。” “退……” 贺予一噎。 退房? 他看过统筹的后续安排,正常情况下谢清呈要再过好一阵子才能结束指导工作。 可他不是换房而是退房,那他住哪里? 他找不到人,就给谢清呈打了个电话。 “喂,谢清呈。”贺予以为谢清呈会挂他电话,没想到对方却接了,他攥着手机,身子都因着急而微微前倾,“你在哪里?” 谢清呈沉默一会儿:“贺予。” “嗯。” “你他妈不会自恋到以为我真的会在房间里等你回来被你上吧。” 上不上倒不是最重要的,他就想和谢清呈单独说说话。 “我看你脑子是让门给夹了。” 谢清呈骂完他,舒服了,这才把电话挂断。留贺予面色不虞地站在原地。 “……” 你自找的。 贺予想。 他走到宾馆大堂休息处坐下,啪地打开了手机里的黑客软件,利用刚刚结束的信号收发,没用一分钟就定到了谢清呈目前所在的位置。 谢清呈在南街一家砂锅粥店。 贺予不想有别人跟着,保姆车也没叫,问剧组助理借了一辆普通到他连牌子都不认识的私家车,径直驶去了粥店。 到的时候才发现谢清呈并不是一个人。和谢清呈在一起的是副编和一个执行制片。三个人刚刚吃完了宵夜,正站在门口等车。不过刚才接电话的时候谢清呈应该是去旁边接的,毕竟那么私密的事情,他不会想让其他人听到。 “啊,贺少。” “贺老板。” 贺予降下车窗时把那俩姑娘吓了一跳,谢清呈也略微意外,不过很快就猜到了是贺予又用了他的黑科技,脸色就更加沉。 “贺老板也来喝粥吗?”执行问。 贺予顿了一下,笑笑:“只是路过。这么晚了,你们去哪里?” “我们刚刚在谈明天的拍摄。明天不是那场研究院的内容嘛,导演觉得道具上还是有问题,我们正准备带谢教授去现场看看呢。” “那上来吧。”贺予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解开了车门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清呈,“我散心,正好带你们。” 帅哥的车谁不喜欢坐呢。俩小姑娘高高兴兴地爬上了车后座。 副驾驶自然是给唯一的男士让出来的,她们总不好让谢清呈这大老爷们和她们挤在一起,虽然心底乐意,但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谢清呈站在风雪里,和贺予对视了几秒,没有办法,沉这脸迈出长腿上了车。 他大概是太窝火了,上车后也忘了安全带,就沉着面庞转头看着窗外。 直到贺予的少年气息靠拢,谢清呈才蓦地回神,寒声道:“你干什么。” 贺予离他很近,倾着身子,这个角度后面的两个女孩看不清,他垂着睫毛,放纵着眼睛里的欲望,也闻着谢清呈的呼吸。 “这车是借的,被拍到了扣分会很麻烦。所以,麻烦谢教授您体谅一下。” 他说着,手探过去,扯了带子下来,咔哒一声锁了扣。 “我要给您系安全带。” 副编和执行在后面快快乐乐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清呈不想和贺予多废话,连发火的情绪也不愿施舍。 他只冷淡道:“你有嘴,我也有手。请你提醒我,不用替我动手。” 贺予笑笑:“好。下次一定。” 车子启动,向次日的片场驶去。 拍摄地是个棚子,离这儿不远,但周围都是田埂,除了少数工作人员外,没有其他人。 这场戏本来是贺予他表哥来盯的,但是医院急诊科不像大学研究所那么工作规律,大表哥忽然接到了调令得先回去医院,剧组这边他只能远程follow。 一行人进了棚内,工人已经基本将第二日的场景按图纸完工了,只是细节上还有很多待推敲的地方。执行和副编按刚才在粥店和谢清呈沟通的那些内容,开始一一调整起来。 谢清呈和道具负责人也简明扼要地说清楚了他的意思,然后就和贺予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这整个棚子现在都被布置成了高科技地下实验室的样子,氧气舱,玻璃皿,手术台,无影灯…… 各类道具设备一应俱全,仿真度极高,有些甚至是真的机器,剧组专门问合作医院租来的。 谢清呈站在其中,瞥过那些在墙角矗着的巨大培养罐,好几个罐舱挨在一起,各个都有两三米多高,里面存放着道具做出来的假人,浸泡在化学溶液里,人物做的很真,头发海藻般飘浮着。 这些就是那天在宾馆走道上被误会成装了死人玻璃柜的道具。现在装了水,看上去就更诡异了。 他的目光有一瞬恍惚,但很快又把思绪拉扯回来。 “你搬去哪儿了?”贺予靠在他旁边,忽然这样轻声问他。 谢清呈知道贺予这种人,你要真不告诉他,他自己也能查出来,隐瞒也毫无必要。 于是冷淡地说了个酒店的名字。 “为什么搬去那里。” “因为在其他酒店,你没有随便拿别人房间房卡的权限。” “……” 真是一针见血。 “住外面多贵啊。你那么节省……”贺予也戳谢清呈软肋。 谢清呈点了支烟:“我退了房,剧组给了我房补。” “………” 傻逼剧组真傻逼,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资本家贺少要睡的人,他们居然给房补让人住外头去了! “咳咳咳咳!”这个棚子的走道太窄,在里面抽烟会影响到其他人,果然执行小姑娘有些受不了地咳嗽起来。 谢清呈立刻把烟掐了。 贺予看了他瘾头发作的样子,靠着墙站了一会儿问:“咱们出去走走吧。” 见谢清呈眼神,他又补了句:“就门口,外面都有人。你也不必这么怕我。”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真给你自己长脸。” 谢清呈说着就往外走。 贺予追上去:“那你不怕我为什么换宾馆——” “我嫌你烦。” “……” 外头天寒飘雪,原野皭然。 谢清呈靠在棚外默默地抽一根烟,贺予就一直在他旁边站着——他有很多话想问谢清呈,但他知道不会有一个答案。 他也有很多事想和谢清呈做,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渴望。 雪越下越大了,夜也更深,工作人员完成了手头上的事,陆续离开现场。 谢清呈烟没抽够,懒得回去,拿出手机想给执行发消息,问她们什么时候好,结果一看信号——零格。 “这里就是这样的。”他问了旁边一个正在装箱上车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披着雨衣,脸瞧上去眼生。他把一堆看不出用场的道具往车后备箱一放,其中一个道具箱沉重硕大,他搭了个上货梯台还有些费劲。 谢清呈给他搭了把手。 工作人员:“谢谢。” 谢清呈:“没事。” “要信号是吧?”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和他解释,“这里信号覆盖特别差,时有时无。你得开出去五百米的样子,信号才稳定。走吗?要不我开车载你们一程?” “不用,谢谢。我们有车。” “……”工作人员又盯着谢清呈看了看,拉下雨衣帽檐,笑笑,也没再说什么,收拾完东西就走了。 这是最后一辆大车,意味着里面留下的人已经很少。谢清呈就在外面等着执行和副编出来,然而等到第三支烟也结束,俩小姑娘还在里面,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问题,竟然沟通了这么久。 谢清呈原本想进去,但一看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烟,又有些忍不住,干脆把剩下一支也一起抽了。 他轻轻咳嗽着,还是把zippo打亮,正要凑过去点烟,贺予说:“别抽了,这支给我吧。” “……”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商量的意思,直接将烟从谢清呈柔软的嘴唇间夺走了,又顺了谢清呈手里的火机,然后走到远一些,二手烟飘不过来的地方,擦地一声点亮。 那一点橘黄色的星火,就在贺予的指间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谢清呈皱着漆黑的眉,望着他。 贺予这个人的脾性其实非常的让人捉摸不透,他可以一会儿笑着很温柔地和你说话,一会儿又露出张豺狼虎豹的脸,他笑的时候未必是好事,发火的时候也未必就是真的不能收拾。总之他是个很难被窥心的人。 就像现在,谢清呈也不知道他抽的是哪门子疯,为什么忽然就抽起了烟。 而且还是他的最后一支烟。 贺予仰头呼出一口青霭,望着茫茫的风雪。 他抽烟的样子很漂亮,优雅且性感,丝毫没有那些名利场上的男人油腻腻的腥味,但也和谢清呈不一样,谢清呈抽烟显得男性气质很重,非常帅,醇酒似的。 贺予更像是王家卫电影里色泽温柔的一个剪影。 最后一根烟尽。 贺予踏着薄薄的积雪回来,走到谢清呈面前时,睫毛上还沾着雪籽:“她们还没好?” “没有。” “进去看看吧。” 里面真没剩什么人了,摄影棚的灯已经基本都熄灭,里面很暗,只有最顶上一点常亮的微弱光源。 贺予和谢清呈往里走,砂石粒在脚下吱呀作响。 忽然—— “咔嚓。” 谢清呈立刻回头:“大门怎么关了?” “可能是风太大。”贺予也回头看了眼,略微蹙眉。他想了想:“把人叫了就走吧。” 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到进入大棚子深处,那几间被改造为片场实验室的地方,两位小姑娘之前就是在最大的那一个房间和布景老师交流的,但当谢清呈和贺予回来之后,却发现那房间里没人了。 空的。 房间里非常安静,贺予喊了她们俩的名字,没有回应。倒是隐约听见有持续不断的沙沙噪音,从远处的房间传来。 谢清呈问:“她们刚才出去了吗?” 贺予:“肯定没有。” 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漫上来。 谢清呈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信号还是零格,这种不祥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他对贺予说:“去旁边房间看看。” 贺予没动。 谢清呈回头,见他正定定看着这间“实验室”里安放着的巨大培养皿舱,那里面按剧本要求浸泡着一个个的硅胶假人。 片刻之后,摄影棚最上面的昏暗灯光闪了一下,也几乎是同时,谢清呈听到了贺予轻轻的声音—— “谢清呈,你快来看这里面的人。” 贺予的声音里藏着的情绪忽然很紧绷。 溶液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倒影在贺予脸上,将他的面庞衬得非常苍白。 “——他好像是——” 第86章 一起被困 尽管里头的溶液并非完全透明,而是一种混沌的浅红色,谢清呈还是一过去就看出来了,那不是硅胶假人。 那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具男尸。 男尸整个被泡在了培养舱当中,头发竖在溶液里无声飘摆着,他显然已经死了,皮肤开始肿胀,一双眼睛茫然地大睁着。 但他手臂上纹着的hellokitty还是非常明显,在发胀的皮肤上兀自天真而诡谲地笑着。 是胡毅!! 也得亏是贺予和谢清呈了,这俩人经历丰富,冷静度比常人要高出很多,换成其他人这一瞬间肯定就被吓疯了。 贺予和谢清呈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僵着站了好一会儿,谢清呈反应过来,低骂一声,开始立刻查看其他几个培养皿。 一圈看下来,其他玻璃柜里都是硅胶假人,并没有更多的尸体。 “……赶紧去其他房间找副编和执行。”谢清呈寒声道。 胡毅的身份很特殊,圈内大佬,太子党,父母都是显赫人物,自己的能力也非常突出,对方如果连他都能下手,那再杀两个小女孩又算得了什么? 容器里的男人已经死透了,再是可惜,现在救出来根本也没用,关键是可能还活着的人。 贺予和谢清呈立刻去了其他房间,挨个搜寻呼叫过来——但是,没有尸体,也没有活人。 那两个女孩竟像是凭空失踪了! “找不到。” “我刚才去的房间也没有。” 贺予和谢清呈对完,一齐把头转向了最后一个——位于摄影棚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很大,分里外双室,是一个经常被租用来拍货船船舱戏,或者金库戏的场地,完全按密闭大仓储空间的标准打造的,门是那种电子闸门,足有成年人的两拳那么厚。 两人进去之后,发现那种刚才在外面就听见的哗哗噪音更大了,好像就是从里间传出来的。 贺予:“这到底什么声音?” 谢清呈摇摇头:“不知道。寻人要紧,我先在这里仔细找找,你去里间。” 贺予就去了内室。 一进去,贺予的脸色就蓦地变了—— 水。 那种哗哗的噪音,居然是水! 大摄影棚的供水大管被弄破了,源源不断的自来水正从粗壮的管道里喷涌出来!! 贺予僵硬地看着这一切——内室构造低洼,场地又大又深,一时水还没积满,没有向外面涌出去,不过照这个速度估计也快了。 片刻后,谢清呈过来了:“外面没有,里面你……”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因为他也看到了在疯狂涌出的自来水。 贺予的声音有些发冷:“……如果她们在里面,恐怕也已经淹死了。” 谢清呈拿手机手电光往下一照,水很深,但清澈,一眼就可以看到内室也没有副编和执行的身影。 那两个女孩进了摄影棚,却像是从棚内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找到这里已经是找遍了,可以确定她们俩现在根本就不在这个地方。 “走,先出去。”贺予反应过来,一把扯过谢清呈,两人都感觉到了情况极其不妙,正要返身,忽然—— 轰隆隆。 一声闷响,这个房间的那扇封闭式电子门蓦地降下,关闭速度极快,竟在两人赶出去之前已近合上!! “……”贺予脸色骤变,立刻往旁边的机电控制闸跑去,发现嵌在房间内的那个操控闸已经被切断了电源,这扇门是通过外面的总闸关闭的。 “谢清呈,快点!” “门就要关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电子门降下的非常惊人。 轰——! 随着最后一声闸门合上的闷响。 外头的一线光被骤然吞没了。 他和谢清呈竟然就这样被困在了这个棚内! 贺予:“……” 谢清呈:“……” 他们身后是湍流不断的水声,催命曲一般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激荡着。 周身的血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贺予和谢清呈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想到今晚会在棚子里遇到这种事。 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谋杀。 水是一种非常好的摧毁犯罪现场痕迹的工具,尤其是大量的,能把整个棚子淹没的水——如果没有猜错,今晚那个犯罪嫌疑人把胡毅浸在影视道具里杀害后,就打算毁坏主供水水管,通过一整夜的蓄水浸泡,让现场成为一片洼泽。 两人的脑子都很聪明,这时候站在昏暗幽闭的环境内,思绪转得愈发激烈迅速。 然后几乎是同时的,他们俩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是刚才最后一个出去的工作员……” “他抬了一个大箱子……” 动手脚的,恐怕就是那个人! 那个谢清呈问信号为什么那么差,尽管看着很眼生,没有在剧组瞧见过,却能对情况对答如流的男人……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男人今晚就是来处理杀害胡毅的犯罪现场的。 只是凶手没有想到,就在他把一切都已经布置好,等着离开摄影棚,用一夜的水淹销毁犯罪痕迹时,精益求精的副编和执行会带着顾问来片场,要求重新布置部分道具。 时间倒回半个小时前—— “手术台的无菌区设置存在问题,明天演员要从这个位置进行弯盘撤回清洗,我们问了医学顾问……对,还有这里,这个回收桶也不能这么摆,手术刀拍特写时要换成真的……哎对了,柳老师呢?我们直接和他沟通吧。” 执行叽叽呱呱说了一堆,生怕第二天还是会出岔子,毕竟眼前这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实在是太陌生了,她都不认得,估计是布景负责人柳老师下面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打工。 鸭舌帽男:“柳老师不舒服,回去休息了,您就和我说吧,我都记下来。” “不舒服?”执行不甘心,但又没办法,挠挠头,“天啊……” 她就只能和鸭舌帽继续讲下去了。 讲到最后,快结束了,执行和副编准备离开,鸭舌男把她们送出去,连连保证第二天之前一定会按她们的要求重新布置好,不然大可以拿他问责。 然而,就在两位姑娘即将迈出这间实验室的时候,执行忽然又停下脚步,一拍脑袋:“啊,瞧我这记性。” 她拉着副编返回室内,没有觉察到与鸭舌帽男擦肩而过时,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 “差点忘了,这些硅胶假人到时候会有特写啊,得拍照让顾问看一下,这些管子什么的,有没有插错位置不合理的地方……胡老师特别严格,明天要是让他找出茬来,可得把他气疯了为止。” 执行说着,掏出手机,对着那一个个培养皿里硅胶假人的脸拍了起来。 “咔嚓,咔嚓……” 她对焦拉距离,拍的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其实玻璃器皿上已经倒影出了一副非常恐怖的半透明画面—— 那个棒球帽男举起了一根粗棍,在她俩身后,把棍子高高地扬起…… 执行浑然不觉,把手机移到下一个培养皿上。 聚焦,画面清晰,手机屏幕里呈现出影像,框住那个她要拍摄的硅胶道具人,然后—— “当啷!” 执行在看清那个“硅胶人”的脸时,有那么几秒钟骨血冰凉,完全反应不过来,紧接着手机就这样掉落,砸在了地上。 她觉得喉管和肺部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摄住了,空气瞬间从胸腔里挤了个干净,她喘不上气,却也呼不出声,一张嘴无声地张得大大的,灵魂都像是从嘴里被抽走了,整个人都麻住不会动了。 那是…… 那是胡毅……?! 那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尖叫还未破喉而出,她就听得砰地一声闷响。她蓦地回头,发现同伴已经倒在了地上,后脑勺都是血,而那个棒球帽男朝她绽开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再一次扬起了木棍……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此时此刻,一辆套牌的假冒剧组道具运输车上,棒球帽男正面无表情地单手开着车,破旧的音箱内,播放着的是《大悲咒》的经文。 棒球帽摘了帽子,露出一张通缉犯化过妆的脸。 这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犯下的最恐怖的一桩案子,就是沪州某高校的雨夜杀人案。 在刑侦技术还并不发达的那些年,这个男人穿着雨衣,把一个女学生杀死后背在背上,借着雨衣的遮掩,背到了学校实验楼进行分尸,而后抛入实验排水管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警方一直没有将他抓获归案。 而他的心态也越来越扭曲,在杀人和逃难中,他感受到了挑衅警方的快意。 他反复作案,每一次作案都一定会在犯罪现场穿上雨衣胶鞋。 他第一次杀人时,只是因为那天在下雨,而且他穿着雨衣雨鞋方便最后处理犯罪痕迹。到了后来,他的心态就变了,雨衣杀人成了他犯罪的标记。 现在,在他车后的运输仓内,正丢了一件他刚刚脱下的雨衣,雨衣遮盖住了他身上的血迹,使得他成功地从谢清呈和贺予眼皮子底下逃了出来。除了雨衣之外,车里还有一只硕大的道具箱,里面躺着两个昏迷了的年轻女人,正是失踪了的执行和副编。 “都办妥了。” 棒球帽男另一只手在接打电话。 “只是出了些小意外。” “对,有剧组的人进去了,嗯,好像是俩工作人员,本来我是想载他们上车处理的,但他们不要,俩大男人的,我也不好硬带……没事,我后来把他们关在了内舱,内舱门被破坏了,这里也设置了信号屏蔽,连去报警的信号都不会有,不能穿透。第二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只会是他们的尸体。” 手机里的人又和他吩咐了些什么。 “知道了。”棒球帽男的目光又往上一瞥,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去看后舱,尽管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对了,我这里还有两个女孩,也是误闯的,长得还挺漂亮,她们俩我带出来了。虽然这次我们要杀的只有胡毅这条大鱼,但是有杂鱼要跟着上钩,那也没有办法。” “我原本也就打算杀个小姑娘,那天在宾馆走道里我都把足够吸睛的命案场景布置好了,结果上头说不能随便杀,要杀就杀个大的,还点了胡毅的名。谁料到还是有小姑娘要做陪葬呢?” “现在您看是等他回来再处理,还是——” 棒球帽男听完了对方的吩咐,露出泛黄的牙齿,龇开一个笑:“好。那我清楚该怎么做了。” 货车绝尘而去,音箱内的佛音被掩在扬起的滚滚尘烟里,说来讽刺,慈悲竟也能给这些亡命徒一丝安慰,仿佛他们也是大善大禅之人…… 摄影棚封闭舱内。 水已经从内室漫出来了,贺予和谢清呈站在外室,脚下已经有了粼粼水光。 贺予在拿着手机尝试突破信号封锁——但是没有用,这是硬设备,他没有相应的镜像软件,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生无米之炊。 他知道这种屏蔽器,就和他在梦幻岛为了和谢雪告白,曾经用过的那种类型差不多,覆盖力强到连紧急联系号码都无法接通,也就是说110,119,120,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回头看了眼谢清呈,放下手机,往冰冷的合金门上一靠,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是真的被一起困在了这间危险的摄影棚里,出不去了。 第87章 你曾是我全部的支柱 水平线在不断地往上涨。 虽然这屋子空间很大,还有一段可以破困的时间。但是门锁被破坏,信号被屏蔽,无论是开门还是求救,他们都做不到。 贺予和谢清呈试了所有办法,发现他们俩确确实实没有任何自救的途径后,拍摄舱的气氛就变得非常凝重了。 水已经漫到了脚脖子,冬季水冷,死亡的寒意像是吐着信子的滑蛇,顺着脚脖子幽幽地游曳上来,冰凉刺骨。 贺予忽然从角落里拿了个铁锹,往合金门上杵。 谢清呈:“……别费劲了,这种门靠硬撬打不开的。” 贺予没吭声,他在门上杵了几条很明显的划痕后,就把铁锹一扔,拿出手机调到了秒表界面,开始计时。 手机的浮光映着他的脸,他轻声地说:“我没想撬门,我是在算我们大概还有多少可以吸氧的时间。” “……” “两小时。”贺予最后放下了秒表,回头看着谢清呈,“我们还有两小时。” 这是这道死亡算术题的答案。如果没有意外,两小时之后,整个封闭舱将被大水填满。 谢清呈没有说话,下意识地从兜里摸烟。 烟盒是空的。 他想起来,刚才在外面,最后一支烟已经让贺予拿走了。 “……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抽我烟。”谢清呈烦躁地烟盒捏了,扔到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烟不烟的。” 谢清呈抬眸看向贺予,依旧烦躁:“那你他妈的为什么没事要一直跟着我。” “……” 越说越烦:“……我告诉你贺予,你如果不跟来,就不会有现在这种事。你真是自找的。” 贺予:“如果我不跟来,你现在可能就已经死了。” “……”谢清呈冷硬道,“干净。那样死的也就只有我一个。” 贺予的心莫名紧了紧:“谢清呈,你……是在替我觉得不值得吗?” 谢清呈沉着脸干脆地回:“我是觉得那样清清楚楚,谁也不欠谁。也不会有人拿走我最后一支烟。” “……”贺予脸色精彩,趟着水走近他身边,“你知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个医生。你觉得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贺予说:“是吗?可我看你是个疯子。” 舱内水声不断。 谢清呈把视线从贺予身上移开了。 他没有再和贺予争执,而是拿出手机,划开屏幕——但奇迹没有发生,信号源依然是零,报警电话拨出去也没有能穿透壁垒。 让贺予没想到的是,谢清呈在通话未果后,居然从相册里翻出一段水母视频,点开开始看。 “……”他一时不知是该觉得谢清呈的黑色幽默感太重,还是这个人冷静的太恐怖。 他盯着谢清呈垂了的睫毛:“你还有这心情……两小时我们出不去,你不用看水母,我们自己就可以变成水母。” 谢清呈说:“那现在能怎么样。” 贺予一噎。 他们确实没有任何办法。 除了等待被人发现。 贺予靠在了谢清呈旁边的铁门上,和他并肩站着,看着那飘浮的水母。 “你觉得这次是广电塔那件事的后续吗?” “不一定是,大概率不是。” 水精灵在温柔地摆动着,配上手机里空灵的八音盒声音,竟多少有些能安慰人心的能力。 “如果是他们,那你我不用等到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广电塔事件后,贺予和谢清呈等于已经暴露在了那个神秘组织面前。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方都没有再下过手。这就说明杀死他们两个要付出的代价大于利益,犯罪集团不是单个的变态杀人狂,他们做事一般都有自己背后的目的性,而非以杀人取乐,尤其是受到了社会高关注度的人,集团很清楚拿这种人动手一不留神就会溅上一身血,得不偿失。 何况这次谢清呈和贺予被困,完全是因为巧合——摄影棚是谢清呈自己要来的,贺予也是自己要跟着谢清呈的,他们刚才在外面也完全可以离开。 凶手要杀他们,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胡老师遇害现场,就和目前失踪了的副编和执行一样,不得不动手。 一段水精灵的视频放完了,谢清呈又换了另一段来看。 贺予在这时候忽然说了句:“谢清呈,我一直跟着你,其实是因为我还是想知道那些事的答案。” “哪些事的答案。” “你知道的。” 谢清呈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你明知道我没有——” 谢清呈的桃花眸很沉静:“你明知道我不会。” 两人就又都不说话了,舱内再一次陷入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他们没有去谈胡毅,副编或者是执行。贺予和谢清呈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他们并非对人的危险袖手旁观,而是都不会在恐惧和无意义的猜测上浪费时间。 如果有命出去,推理才有意义。 如果没命出去…… 谢清呈的选择是看水母视频,冷静地等待着。 贺予想,那自己呢? 尽管到了此时此刻,贺予仍觉得自己命不当绝,走投无路的感觉尚且遥远。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 如果这就是最后两个小时了呢? 他想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贺予想了想,那些破碎闪过的画面却让他觉得自己很荒唐,还有些可悲,于是他把那些念头都甩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水平线已经到了胸口。 水压让心腔有些窒闷,水线的高度也不再适合看手机。 舱内堆积的可漂浮物,这时候都飘在了水面上,贺予找了两个塑料盒,给了谢清呈一个,让他把手机放在里面。 “虽然说防水,但最好还是不要相信这些生意人的话。” 谢清呈没多话,潋滟的水色里,他的脸庞太苍白,嘴唇的颜色也比平时要淡很多。 他是怕冷的。 不仅仅是怕冷,这样的幽闭空间,不断上升的水位,也在刺激着他的脑颅。 他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像垂落的帘。 水位又高了一点。 现在贺予和谢清呈必须浮泅在水面上了,因为水位高度已经超过了两米。 谢清呈抬眼看了看离得近了些的天花板。 他一直保持着希望,就是因为他觉得天顶处或许会有突破的地方。 这里四壁光滑,没有借力点,只能等水位升到足够的高度,才能借住浮力看清天花板的构造。这种摄影棚的天花板大多都有夹空板,不会是完全砖瓦封顶,只要找到那个中空的位置,他们或许就能出去。 在此之前,谢清呈不想消耗过多的体力,更不想让自己失去镇定的情绪。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水位线还在上移,越来越高,他们离天花板的距离越来越近…… 贺予仰躺在水面上,不得不说,他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陪伴对象,正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不吓疯也该哭死了,但贺予不一样。 他视死亡如街头川流不息的车,会尽量避免与之相撞,但也不会畏惧车辆本身。 “谢清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可以通过天顶出去。” “……” 因为蓄水量太大,已经淹过了自来水管的破口,水是直接涌入池中的,于是就没了那么嘈杂的哗哗声。 周围显得更安静了,他们仿佛在一个不属于尘世的空间内,在海的深处。 “但如果找不到那个夹空板呢?” “……” “如果最后一条路也是死路呢。” “……” 贺予从浮在他旁边的塑料盒子里拿起自己的手机,上面显示着他设置过的倒计时。 “那我们就还剩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了。” “然后就要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这样意外地死在一起。死在这里。” “我知道你不怕,但你有没有一点遗憾?” 谢清呈闭着眼,轻声地:“不要那么多话。” “万一我死了,我以后就说不了话了。” “……别想那么多。” 可贺予忽然说:“谢清呈,你现在是不是很冷。” “……” “我听出你声音里的颤抖了。其实我也挺冷的,幸好是两个小时,如果是四个小时,按现在这个天气,我们都不用淹死,直接就冻死了。失温症。” 年轻男人和熟男毕竟是不一样的,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年轻男人的话到底要比熟男多。 谢清呈想,贺予到底还是太年少了,看到死神的袍裾,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但他又想,贺予真是倒了血霉,自讨苦吃,非得纠缠自己,来到这种鬼地方。 结果一关关了俩。 “出得去。”谢清呈说,“棚顶边缘有管道口,现在已经能看到天花板的断口,很薄。……你不用太紧张。” 贺予笑了:“我没有紧张。” “……” “我只是觉得遗憾。谢清呈,真就挺遗憾的。我想和别人说很多事,也想知道很多事。如果真的出不去——” “一定出得去。”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啊。” “因为现在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如果不打算放弃,那么犹豫就是没有意义的。” 贺予听他这么说,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不是在犹豫,我只是想做掉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要被淹死在这里,我至少想死之前,能活得更明白点。” “你呢?” “你哪怕死了,也不肯告诉我一点真相吗?” “如果人都凉了,真相还有什么重要的。” 贺予安静地看着映着闪烁水光的天花板,那么凶险的场面,这些光芒却很漂亮:“可有个人曾经说过,真相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真相可以决定墓穴里葬着的是遗憾还是释然。” “……” “你如果不想开口的话,我倒是有很多想说的。” 谢清呈:“你精力倒是充足。” 贺予笑笑:“啊,我精力充不充足,你是最清楚的。” “……” 也真是服了他了,到这个地步,还能开两句不着调的黄腔。 贺予笑完之后,就仰泊于粼粼水面上,眼神朦胧,他说:“谢清呈,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和你好好聊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我从来没有讨厌一个人到这个地步过。” “我知道,因为你觉得我骗了你。” “不是的。” 周围太安静了,又冷,两人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都成了氤氲的雾气。 “不是的。”贺予喃喃着,又说了一遍,然后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像相信你那样。” 他从前不说这样直白的话。 但现在他说了。 “你不知道你以前告诉我的那些道理,给了我多少活下去的勇气。” “……” “但你又把那份勇气从我身体里抽走了。” “……” “我很冷,谢清呈。” “……”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为什么可以装的这么像一回事。” 水太冰了,冰到骨髓里。 贺予静了好一会儿,又道:“其实那天在空夜会所,第一杯酒,是我不小心倒的。” “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要这样对你的意思。不过——”他哗啦一下,在水里翻了个身,从浮仰,变成踩水,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谢清呈还仰于水面上,贺予稍稍往前游了些,他的胸膛就碰到了谢清呈的头顶。 贺予低下眸,面庞还在往下淌水,晶莹的水珠子顺着脸颊的轮廓,落到谢清呈的额头上。他就那么低头看着谢清呈闭着眸的脸。 他很怨恨,都到了这时候了,谢清呈还能冷成这样,连眼也不肯睁开看他一看。 贺予因此起了作弄他的心,忽然低头,吻住了谢清呈的冰凉的嘴唇。 他们一个躺于水面,一个站在水中,他垂首吻他的时候,谢清呈蓦地睁了眼。 “你——” “我没什么后悔的,我不喜欢男人,从来没喜欢过男人,但你让我很满足。”贺予看着他,温热的呼吸就拂在谢清呈冰凉的皮肤上,“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 “如果我们这次能出去,我就要和你开个房,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只和你上床。我对从你嘴里撬出真话算是绝望了,但从你嘴里撬出其他我喜欢听的声音,我还是很有希望的。我要和你做上一天一夜,等新年放假了,回了沪州,我就天天去你家里找你,整个假期都要和你上床。每一天我都要。你除非不带手机出门,不然我永远有办法可以找到你。” 谢清呈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不靠谱,哗地也从水里直起了身,从仰躺着变成了踩水而立,和贺予面对着面。 “你是不是有毛病。” “大概吧,新的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贺予在水中靠近他,昏暗的灯光在他睫毛栖落,水光在他们周围聚散离合,“出去你给我好好治一治。躺在我下面给我治……” 谢清呈听不下去了,干脆把他的头往水里按。 “你就死在这里面吧。” 贺予被按了一会儿,重新甩着水珠浮上来了——谢清呈只是骂他,但毕竟有分寸,用的力气不大。 贺予上来之后就像人鱼出水,沾着晶莹的水珠,他一把将谢清呈抱住,又一次地把湿润的唇瓣贴了上去,变换着角度吮吸着那微凉的,冻得发抖的嘴唇。这个吻和之前的仿佛都不太一样,里面镇压着某种两个当事人都不太明白的情绪,吻得热烈又缠绵,好像要以此来驱散周围的彻骨寒意,夺得希望。 “哥……” 在不确定死神是否会降临的意外之中,贺予最后轻声地和谢清呈说了几句话—— 带着怨恨,不甘,失落,茫然。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已经很久不曾出现的,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你知不知道,那些话对你而言只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谎言。” “但我对我而言,那就是我过去十年里,全部的支柱了。” 第88章 my heart ill go on 谢清呈听到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看着贺予,长久以来,都是贺予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眸太冷太锋利了,像手术刀,能把人心剖解。 但这一刻,贺予眼睛里混沌而浓烈的情绪太重了,像是熔岩。 刀刃再利,毕竟凡铁,承受不住熔岩那么高的温度。 所以这一次,竟是谢清呈先把自己的目光转开了。 他心情很复杂,如果说贺予平时和他讲这样的话,他肯定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但这一刻,他知道意义是不一样的。 这原来就是贺予最想告诉他的东西。 如果出不去,如果一小时后他们死了,这就是贺予最后最想和他说的一些事情,用以向人世别离。 因此这些话的力量是很沉的,直兀兀撞在他的心里。 谢清呈没有骂他,没有笑话他——这是从会所之夜后,谢清呈初次以这种态度,面对了贺予的自白。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他。 在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错爱纠葛之后,谢清呈不明白自己还能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贺予堪称病态的依赖。 所以他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开去了,他泅游到旁边,贴着墙的位置,仰头专注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摄影棚穹顶。 一点点破碎的光照在他英挺苍白的脸上,他冻的毫无血色,像是浮冰,连嘴唇都近乎透明。 十几厘米……又十几厘米…… 越来越近了。 谢清呈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穹顶的管道钢板,榫卯钉头。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往清澈的水下看去——然后他找到了。 “你等我一下。” 谢清呈把装着手机的塑料盒推给了贺予,省着手机翻到水中彻底报废,自己则突地一个猛子扎入了池水之中,修长的身形裁开水波。他直直地往底下潜,过了一会儿,当他甩着头发上的水珠,重新从水底浮上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根废弃的钢管。 一米多的管子,拿在手里,以现在的浮游高度,足够触碰到天顶了。 谢清呈拿着钢管,开始凝神屏息地往穹顶上敲击试探。 空心板的声音是听得出来的,敲扣之后,声音远比实心墙面来得清晰响亮,会发出空空的声响。 谢清呈冷静地尝试着。 贺予也不说话了,看着他从最靠门的那边,用管子一点一点地试探。 一寸一毫,一分一秒。 实心的。 实心的。 还是实心的…… “……” 十五分钟之后,谢清呈放下了那根用以试探的钢管。现在已经不需要那根管子了,他自己的手已经可以触碰到穹顶。 但是他没有再动了,面容隐匿在水波之中。 贺予看到他的面色比之前更白了—— 没有架空层。 这个房间的顶,是水泥浇筑封严的…… 哪怕是再无所谓生死的人,在死亡之锤真正击落的时候,仍会感到震颤。穹顶封死,意味着他们俩最后一线希望破灭。 贺予看着谢清呈的脸色,一时间连他也有些呼吸窒闷。他泅游过去,仰头观察那天花板,现在完全可以看清楚了,之前带给他们一线希望的管道口破损,虽然确实是空心木板,可是木板上面还有一层水泥岩。 靠正常人的力量,哪怕一百年也出不去,别说只剩下几十分钟…… 竟真的就要这样死去了。 “谢清呈。”贺予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那一瞬间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句,“你觉得明天的报纸头条……会怎么写。” 谢清呈仰着头,再一次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天花板。 粼粼荡漾的水波映着他的下颌线,他的头发因为被打湿而有些凌乱,平时一丝不苟的轮廓仍在,但有些许黑发湿漉漉地垂在了他眼前。 他没有回答贺予那无厘头的问题。 然而过了一会儿,贺予听到他轻声说了句:“……贺予,你我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各有相损相欠,一码归一码,但现在看来,至少其中一件,我得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他忽然这样说,贺予反倒怔了一下:“……是我自己跟来的。这和广电塔档案馆不一样,你不用自责。” “我是说之前的事情。五年前的事情。” “……”贺予安静片刻,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搅,“……你要这样说,我不是也做了很多让你觉得畜生不如的行为?” 又道:“死前相互道歉,也实在太理智了些——一辈子都活这么理智规矩,条理分明,你也太累了。” 他说着,绷了一个多小时的内心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也是认了命。 这种死亡对贺予而言是意外,但死从来不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他不会在死亡面前大惊失色,狼狈不堪,自乱阵脚,因为他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已经太多次面对过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孤独。 他是个向死而生的人,他早已清楚,死亡是他从降生起就在前方等待着带他离去的友人,他总要与之相逢。 而这种死法,比起在疯人院发狂失控,最终和前面那些病案一样凄惨地、没有尊严地离开,实在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它吓不到一个疯了十七年的孤独之人。 贺予干脆换了一个舒服的仰泳姿势,重新躺在了水面上,他拿起手机,忽然想到了什么—— “谢清呈,你说,我们要不要信任厂家一次。” 这回轮到谢清呈怔了一怔:“什么?” “防水功能。”贺予扬了一下手机,“等这水完全盖过我们了,手机也就被淹没了。但如果商家没那么黑心,真能防水的话,你说咱俩要不要留个遗书什么的……时间还充裕,也算是命运不薄了。” 他说着,打开了手机备忘录。 然后又点开了音乐播放软件。 和谢清呈不一样,贺予其实是个浪漫考究的人,若他当真要化作水里的珍奇,葬身于此,他认了命,就会想要好好地,从容而优雅地迎接死亡。 “你知道,死刑犯临注射前,监狱里的人会让他们听歌,点播率最高的一首,听说是《别看我只是只羊》。” 谢清呈静静地在水里浮站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没想到贺予面对死亡的姿态是这样的。 人出生时,尚且混沌,哭笑不由自己,全凭护士一巴掌,便啼哭着来到这人间。 但人死的时候,载满了一身的爱恨、学识、过往……人们将与这些陪伴自己到最后的无形之友作别,贺予或许觉得,与老友分离,应践上一酹微笑致谢。 “死刑犯都喜欢听《别看我只是羊》,是不是很诡异啊。” 贺予一边滑动着手机屏幕,看着上面的自己缓存过的歌单,一边越来越平静地说道。 “但其实这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快死了,没什么心情选择,于是就默认了最开头的那首歌,a字母没有,b字母第一首曲子,就是《别看我只是只羊》。要我说,他们还是被死亡打败了——连死都不愿给自己做一次主,实在缺了些美感和勇气。……对了,我觉得这首不错,你喜欢吗?” 他点了一下屏幕上的播放键,悠长的乐曲声从手机里飘了出来,缠绵而经典,是那首《myheartwillgoon》。 谢清呈:“……” “youjump,ijump.” “you’regoingtogetoutofhere.you’regoingtogoon……” “nothere.notthisnight.notlikethis.” 贺予开始乱七八糟地念他记忆里的台词,带着些浅浅的鼻音,周围的水很冷,江南的冬季也是刺骨的。 他笑起来:“真应景。”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rose,我觉得她怎么就敢冒着那么多人指责的眼光,淌过世俗的隔阂,和那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在一起呢?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这样对我,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时候,我也要让她在浮板上,我在水里。” “我不要看着她死。” “你知道rose后来结了婚,她一辈子过得很快乐,泰坦尼克和jack就像她漫长人生中的一场梦,梦醒的时候,她的枕边相框里是她穿着裤子骑马的照片,就像梦里jack曾经和她笑着描述过的那样。” “有一场这样的梦真好啊……”贺予叹了口气,“我连梦没有了。” 歌声扬得很长,很远,仿佛是百年前燃油巨轮悠悠扬扬的起航鸣笛,飘然穿过时间与空间,回荡在这封闭淹没的摄影棚内。 贺予听着这首歌,打开手机备忘录,想写些什么。 但最后他发现自己的遗书毫无意义,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要真说有,那个人也已经在他身边了。只是到了死,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谢清呈的那种感情和欲望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谢清呈在过去的那些年,究竟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 竟都是要带去让孟婆给自己遗忘的憾然。 贺予把手机放下了,放回了那个塑料盒里,他闭上眼睛,轻轻哼着歌,似乎也释然了,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穹顶更近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清晰的水流划动声。 他睁开眼——是谢清呈泊到了他身边,也换作了和他一样的,舒展的仰躺姿势。 谢清呈也把手机放下了。 贺予很有些意外:“……你不写些什么吗?给谢雪。” “她看了只会更难过,我不想她一生都活在我最后留下的那些话里。有时候遗言并不是太温柔的东西。我最后和她的通话很家常,是很好的结尾。如果要我选择,我不想用自己临死前的信息再伤害她一次。” 谢清呈平和地说完了这些话。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俩真是绝无仅有的黄泉路上的最佳拍档。 他们都能很安静而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死亡,而这是世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 谢清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他和贺予两个人,就如同水精灵无声漂浮着,海月,桃花,火箭…… 波光像是化作了视频里那些温柔地治愈着人心的水母。 “everynightinmydreams, iseeyou, ifeelyou, thatishowiknowyougoon……” 每一个夜晚,在我的梦里,我都能看见你,我都能感知到你…… 那便是,我知你将如何走下去…… 贺予听着那循环播放的歌声,忽然想到了那一扇重复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门。 从七岁,到十四岁,他曾无数次地打开的门。 从十四岁,到十九岁,他曾无数次地梦到的门。 当谢清呈陪在他身边时,他打开门能看到窗边站着的那个男人,高大英俊,回首安静地望着他。 而当那扇门内空空如也时,他闭上眼睛站在里面,仿佛也能感觉到那个医生存在过的痕迹…… 谢医生对他说:“总有一天,你要靠着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在窗边的写字台前一笔一画地用钢笔写下隽秀的字。 他写:“致贺予,谢清呈赠。” 后来,谢清呈离开了。 而从他离开后,在许多夜晚,很多梦里,他竟都梦过他。 贺予的神情慢慢地松弛下来,他躺在冰冷的水面,但他知道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 谢清呈就在他的身边,他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那一点点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不会离开的温暖。唯有死亡才能带走的温暖。 “oncemoreyouopenthedoor andyourehereinmyheart……” 你再次推开那扇门, 你就在那里,在我的心里…… 歌声中,镂刻着无尽夏的门仿佛又一次打开了,里面是夏日的光,冬天的雪,春秋不变的俊美剪影。好像他从来没有从他心中的房间里走开过。 贺予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股情绪涌动,酸涩又复杂,他竟然忽然有些想堕泪,但他知道那并非是因为死亡。 他忽然忍不住想说话,他忽然忍不住想把手伸给谢清呈。 他忽然忍不住想跟他说:“谢医生,谢清呈,对不起。” 明明他刚才还指责过谢清呈死前道歉很无聊又俗套呢。 话于是鲠在喉咙口的,不上也不下。 手却已伸过去,在水中划出心的涟漪,然后—— 他握住了谢清呈的指尖。 谢清呈的手动了一下。但最后没有挣开。 “……谢清呈,你不要怕,死不可怕的。我有好几次濒死经历,你知道吗,那就像睡着一样,比睡着更快,更干脆……” 他开了口,却说了别的,更像是个男子汉该说的话。 他紧紧攥着谢清呈的手,他感觉他们的手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谢清呈。 “我陪着你。” “没事的。” “……我陪着你……” 谢清呈沉默着,贺予一直不看他,一直只望着越来越近的天花板,然后低声和他说这些话。 但是他侧过脸,看着贺予。 他当然知道贺予不害怕死亡,贺予有时甚至渴望死亡。然而这一刻贺予似乎仍有些怅然。 释然了却免不了怅然。 为什么? 谢清呈就这样无声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最终,他想,他或许是知道原因的…… 在浪漫跨越九十年的泰坦尼克号旋律中,在将要降临的死亡面前,他那颗坚不可摧的,从不溃堤的心,终于松动了—— “贺予。”谢清呈忽然开了口。 声音里,隐隐有着某种下一定决心后的平静。 “嗯?” “五年前我离开沪一医院。离开你。” 谢清呈顿了顿,轻声说。 “确实是有秘密的。”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还原的真相,如果这个真相能够让你在最后释怀。” 周围太寂冷了,天顶唯一的昏暗灯光,都仿佛呈现出一种孤独的幽蓝色,寒霜般凝在谢清呈的眉目之间,反倒衬得谢清呈的眉眼没有平时那么冷了。 但他依旧很沉静。 在注定很快就要到来的死亡前,他终于松了口。 他侧过脸,睫毛微颤,和终于转过头来,同样这样看着他的少年道:“——那我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 文中三段英文均为泰坦尼克号台词: “youjump,ijump.” 你跳我就跳。 “you’regoingtogetoutofhere.you’regoingtogoon……” 你会离开这里,你会继续走下去。 “nothere.notthisnight.notlikethis.” (你的死亡)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今晚,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最后两句都是海难发生之后男女主角的对白,jack对rose说的,“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今晚,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是男主说rose不会这样死去,rose会在他死去之后,继续活下去,活到很老的那一天,死在温暖的床上。而不是在今夜,和他一起死在冰冷的海水里。 注2:其余英文均为《myheartwillgoon》的歌词。 第89章 他的十三岁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还原的真相,如果这个真相能够让你在最后释怀。” “……” “那我告诉你。” —— 十九年前。 燕州。 十三岁的谢清呈背着书包,走在严冬的胡同街口。 他手里有一部绿屏诺基亚,那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他父母已经走了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来,谢清呈就像一缕被遗落在尘世的魂魄,连续的打击让他的一颗心都空朽了。他崩溃过,绝望过,和人爆发过无数次激烈的争吵。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梦里是他到接到父母死亡通知的那一天。 那天,沪州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他在学校教室里,像所有普通学生一样,在进行一次数学测试。 班主任忽然进来了,和数学老师打了声招呼,低声说了几句话,数学老师立刻发出抽气的声音。 学生们只抬头看了眼,神情麻木,眼里甚至还浮动着方程式和数字的虚影,然后又都低头争分夺秒地继续做题。 而谢清呈连头都没有抬,他正在检查最后一道大题的解答过程。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在偷偷的瞄他,也不知道是在瞄他的答案,还是在瞄帅哥的脸。 忽然—— 一道阴影投在了谢清呈的试卷上。 谢清呈的笔尖一顿,抬起头,略皱着眉看着来到了自己座位前的班主任。 他和寻常学生不一样,看眼睛就看得出来,非常锐利,冷静,清晰,很少有迷茫或者麻木的时候,各类学科都难不倒他,他不会被知识所折磨,而常常是游刃有余的。 没有哪个老师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这是第一次——谢清呈对上班主任的眼睛,班主任却是没有带着笑的。 他微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不会闯祸的人。 “谢清呈。”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表情很古怪,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的厚眼镜刚好在日光灯下反光,遮住了她大部分的情绪。 但谢清呈听出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琴弦拨动后的余韵一样。 “你出来一下。” 这下同学们可都吃惊了,考试也不重要了,纷纷昂着脖子,看着谢清呈跟在班主任后面离开教室。 “怎么回事……” “怎么这时候叫他出去?” “他不会是犯错误了吧,作弊?” “你在说什么……他用得着作弊吗……” 大家叽叽咕咕的,直到数学老师敲了下桌子:“都在交头接耳些什么?考试!” 但他训斥完他们,自己的视线也忍不住追着那两人消失在走道尽头的人——如果学生们仔细看,就会发现数学老师的脸上已经剥落了一层血色。 数学老师颤抖地抓起桌上的保温杯,打开,喝了一口里头的温水。 热水淌过他的喉管,勉强焐热了些惊闻消息时骤冷的胸腔。 可他知道—— 谢清呈这个孩子的心,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怕是再也暖不起来了。 “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清呈跟着班主任走在楼梯上时,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班主任没说话,一直到了顶楼她的办公室门口,她推门进去之前,才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这个她一直很喜欢的学生。 她的面部肌肉紧绷着,在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下,谢清呈愕然发现,她的厚眼镜后面,竟有两行泪滚落。 那泪滴像是不祥的音符,教学楼外雷声震耳,拉开悲剧序幕。 谢清呈的心咯噔一声。 “……里面有人找你,让他们和你说吧……” 班主任皮肤皱缩的手搭上了门把,往下一按。 门开了。 窗外电光闪烁,屋内黑沉沉的像是压着比外头还浓重的云翳。雷电划破了外面的积雨云,而谢清呈的走入,划破了屋内的那些沉暗—— 一大片的,沉压压的藏蓝色。 云一般拥挤着的警察。 为首的是和他父母关系最好的郑叔叔。 他们听到他来了,全都回过了头,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谢清呈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的像是枯木上已经被遗落的茧壳。 “我爸妈怎么了。” “……” 他一字一句,定定地问:“郑叔叔,我爸妈怎么了。” 谢清呈不太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听郑敬风说完具体情况的,模糊的印象里,自己似乎非常的平静。 平静地就好像他已经死去了,站在原处聆听这些话的,是一尊泥塑雕偶,是尸体。 不止是当时,好像那一阵子,连续有近十来天,谢清呈都僵冷麻木的像一具走尸——除了在亲眼看到父母尸身的那一刻,他崩溃过痛哭过,接下来的那十多天,他就像机器,像符号——不断地签字,签字,签那一份又一份无情的文件。 火化…… 遗产…… 公证…… 活生生的人就成了纸上的字,炉里的灰。 妹妹还小,不谙世事,但也知道爸爸妈妈好久都没回来了,咿咿呀呀地哭闹——还有—— 还有另一些事情,谢清呈甚至都不愿意再去回想。 当一个人痛苦到连流泪的心都熬干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能够好好地感受悲伤,也是一种上天给予的莫大慈悲。 谢清呈连这一点慈悲都不配拥有。 ——车子自动前行,撞人后驾驶舱爆炸……这怎么可能会是一次意外呢?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像被突如其来的巨大重压给摧毁了,只能靠一口气支撑着,他不断地往派出所里跑,抓住任何一个他曾经熟悉的叔叔阿姨,固执地一遍一遍重复着说,我爸妈是被人杀害的。 我爸妈一定是被人杀害的。 我想要一个真相…… 请你们给我一个真相…… 一开始,那些人都还会同情,会落泪,时间久了,反复被一个孩子这样纠缠,到底还是会烦的。 有人开始对他说:“和你讲过很多遍了,我们一定会仔细调查,但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我们也得按程序走,是不是?” “再给我们点时间。” 可一点时间是多久呢? 谢清呈后来知道,是整整十九年。 他当时尚不知晓未来的等待将会是如此漫长,不过那时候他也已经明白了,他父母的死亡只能定性为一次意外事故,他的父亲母亲,不能穿着警服,以因公殉职的烈士身份下葬。 他最后只能为父亲挑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那件衬衫是他们家落寞后,他父亲仅购置过的最好的一件衣服。 而他的母亲穿着黎妙娟亲手缝制的旗袍——女警司没能由警车长鸣着送葬,但她走的那一天,除了同事之外,来了很多她生前帮助过的穷人、富人、犯人、受害人…… 她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从未戴着有色眼镜,去歧视过任何一个人的灵魂。她永远都愿意把手伸给在泥潭里挣扎着的人们,只要那些人还愿意回头。 因此,她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尊重。 但她直到入土,她也没有得到真相的尘埃落定。 谢清呈便亲自去查了。 尽管他还非常年轻,是个中学生,尽管他得到的线索很有限……他还是不肯放弃追踪,他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调查父母死亡原因这件事情上。 然后,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 他从警局的一个叔叔那里,探到了他父母在出车祸之前,曾去过一趟燕州最鱼龙混杂的一家夜场。 “具体做了什么,见了谁,那都是秘密了,大家都不太清楚,不过那之后不久,上级就收到了群众举报,说他们俩贪污受贿,还拿出了一些证据……尽管证据链不足够支撑举报内容,不排除有栽赃陷害的可能,但那段时间不是严打吗?他们就还是被再一次降职调岗了。” “他们俩这几年一共被停调了两次,前前后后加起来,参与未结的大案子有几十个,里面牵扯了上百号人物,要往下算,上千号人物也说不定,这上千个人又有上万重关系。真要无头苍蝇似的去一一调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叔叔拍了拍谢清呈:“别想那么多了孩子。还有我们呢。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去找一个真相。” 但谢清呈不知道如果靠着他们,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真相。亦或者,他根本也等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所以他在寒假时安顿好了妹妹,独自一人前往燕州,前往那个叔叔提到过的夜总会。 他想顺着这条线索找寻下去。 意外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他原本联系了一个好不容易知道点情况的服务生,对方尽管很慌张,但到底良心未泯,见孩子实在太可怜,便答应周末的下午两人在某胡同口的小火锅馆子见面。 ——“我也不知道具体见的是谁,他们来的神神秘秘,连我们老大都不太清楚状况。不过我是负责那个包间卫生打扫的,他们走了之后,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只耳环……你可以来看一看是不是你母亲的,如果不是,那或许就属于她见的那个人……” 服务生在和谢清呈见面前,还好心地给他提前发了一张彩信照片。 那时候的诺基亚手机收彩信不是特别快,要一点点地下载。等照片下载完毕后,谢清呈坐在马路牙子口,点开一看—— 那是一枚造型非常古怪的耳环。 耳环纯金色,很秀气,骨头十字架形状,中间有一个圆环,圆环的中心镶嵌着一枚血红色的碎钻,碎钻周围绕着三个字母:r.i.p 安息的意思。 尽管那时候的手机彩信清晰度非常寒碜,堪称av画质,但这枚耳饰的精致程度还是穿屏而出,它的做工精湛考究,绝不是地摊上随意买的小玩意儿,而正常的情况下,诸如周大福老凤祥之类的金饰名店,又绝不可能会生产这种莫名其妙的饰品造型。 它很有可能是当事人定制的。 耳钉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它的钉针长期接触当事人的耳洞,上面会磨蹭到主人的汗液,分泌物,甚至是皮肤组织,如果把这耳钉带回去给郑敬风做检测,或许整个案件的调查都能取得一些眉目。 “实不相瞒,我这人确实挺爱贪便宜,我不是个好人。我捡到这枚耳环,本来是打算拿它卖点钱的,所以一直没有交给领班,但那天我听到你在那边和领班说话……我觉得或许还是把这耳环交给你更好。” “没啥……我妈也去得早,我都明白的。” —— 这两段文字,成了那个服务员给谢清呈留下的最后消息。 谢清呈下午还没到他们约定见面的火锅店,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烧起来,围观的人像潮水一样,声浪和热浪冲击着他的心腔。他冲过去,吓着了好几个老大妈老大爷。 “哎哟,小伙子挤什么呢这是。” “太冒失了,这谁家孩子……” 其他的话谢清呈再没有听进去了,他站在了围观人群的最前面,再往前就是警察拉起的警戒线。他看到消防从里面抬出几具尸体,高压喷头冲着那燃烧着的火锅店不断浇淋…… 他僵硬地站在那边,眼中映着熊熊烈火。 他知道,自己已经来迟了。 而更可怕的是,当救援结束,烈火熄灭,他亲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包裹着遗骸的苍白色尸体袋被抬出来。瞬间,谢清呈受到了强烈的负罪感冲击,那种感觉就像山林之虎向他呼啸着奔来,在他的心脏上重击,在他的耳廓旁咆哮。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调查是那么的幼稚、简单、没有意义,甚至是,祸害他人——他觉得每一具尸体都是因为他而成。 他在马路口瘫坐下去,抱着肩头,汗涔涔的掌心里紧攥着的,是那个储存着耳饰照片的诺基亚手机。 他太绝望了,内心受到的谴责太重,他低着头,坐在马路牙子口,像离了魂。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在人群已陆续散去的街头,有一辆黑色的套牌私家车,里面坐着个戴着棒球帽的络腮胡子,正点了根烟,幽幽地看着他。 当他终于起身,默默地离开这一片废墟场时,那辆私家车也跟着启动了,一路随着他上了公交,往外环的住处驶去。 谢清呈下了车,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居住的宾馆,他的钱不多,得省着花,所以住的地方又破又偏。零几年的时候燕州的监控摄像头还没有那么密集,尤其外环地方,盲区是很多的。 络腮胡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扯了扯自己的棒球帽,一口将烟屁股啐了,握住方向盘猛踩油门,车灯炫目,他在刺耳的引擎声中,朝着谢清呈的背影直撞而去——!! 死寂。 “我出了场车祸。”积水的摄影棚里,谢清呈对贺予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完整地揭开自己许久未曾触碰的伤疤,“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把我撞死之后清理尸体的,但我在最后的时候觉察到了他,躲开了一些,没有当场毙命。” “车轮在我的腿上来回碾压,我看到他想下车……” “可这时候附近工地有一群人下了班,结伴回来,正好路过这里——那个男人于是逃逸了,他来不及把我搬运到车上去,只在临走时拿走了我的手机。” “再后来,我被那些职工送去了医院……医生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模糊中醒来过几次,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谢清呈轻描淡写道,“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把自己的痛苦和濒死都说的非常的寡淡,好像那根本不算什么事。 谢清呈的目光是直到最后,他提了一个长者的名字之后,才有了些触动的。 他说:“就在我等死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 “秦慈岩。” 第90章 他的秘密 秦慈岩时任燕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 对于一个医生而言,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45岁的年纪,正是厚积薄发,敢打敢闯的阶段。他能做别的医生做不了的手术,敢接寻常医生不敢碰的案子。 当时在燕州,他已被病患和医生们,奉为当之无愧的神外第一刀。 但和60岁的秦慈岩没有什么区别,45岁的秦教授早已是那个“不怎么守规矩”的人。 尽管收治谢清呈这样一个孤儿,户籍医保都不在燕州,伤的又那么重,他还是和后来对待易北海的母亲一样,毅然为谢清呈做了担保,接下了这个濒死的病案。 谢清呈浑身上下的伤处,大大小小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处,最严重的是腿和脊柱,他的脊柱神经几乎完全被破坏了,联合会诊的其他科室医生都表示,你秦教授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这个患者救治成功。 谢清呈动不了,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到处都是切口。他在梦醒之间,听到身边来探视别床患者的家属在说—— “多可怜啊……” “太惨了,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听说他父母都去世了,家里也没别的可以联系到的成年亲属,医药费都还是秦教授在垫付的呢。” “秦教授真是个好人啊。” “谁说不是呢,可要我说,这孩子活着都是受罪,哪怕救好了也是个瘫子,还不如拔了氧气管一了百了……真的,我这不是没良心,我是想到我们家老头儿肺癌临死前的那一个月,躺也躺不得,每一口呼吸都要费浑身的劲儿,那样活着太痛苦了……” 眼前的晃动的吊水瓶,耳边是监测仪滴滴的声波。 谢清呈无数次短暂地醒来,又深久的睡去,每一次清醒的时候他都很努力地想要多维持一会儿,因为他怕自己再也睁不开眼了。 而每一次堕入深眠时,他的潜意识又在竭力挣扎着,想要靠着意志力将他的灵魂从黄泉路上硬生生拽回来。 “我不想死……” 他枯干的嘴唇在反复启合着,不住地呢喃。 终于有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在病床边看到了一个中年医生——穿着隔离服的医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可那一天,他抬起眸来,那个在查看他病况的身影直兀兀地撞入他的眼中,他仿佛福至心灵般,哀声道—— “秦医生……” 医生愣了一下,戴着口罩的脸转过来,慈悲的双眼对上绝望的双眼。 谢清呈没有见过秦慈岩,他只在短暂的清醒时,听别人说起过他的主治医师,但这一刻,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他就知道一定是他。 那个犹如岩石般坚毅,犹如大地般慈悲,镇守在死亡线上,与死神拉锯着的凡人。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想伸手,想动弹,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望着望着,眼泪就顺着伤痕累累的脸庞淌了下来。 “秦医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吗……我还不想死……” “我还不能死……” 少年的声音像是重伤之下奄奄一息的奶猫,那么凄楚可怜,然而那可怜之中,似乎又透着一些普通绝症病人所没有的东西。 秦慈岩的心正是被那种东西给狠撞了一下。 他觉察到少年最后说的是“不能”,而不再是“不想”。 但他一时间也没有多思,他担心病人的情况恶化,忙安抚他:“没事的,孩子,没事的。你自己一定要想着好好活下去,剩下的你交给我。还有我呢,孩子,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救你的。” 他握住谢清呈冰冷的手—— 谢清呈蓦地闭上眼睛,眼泪潸然流入了枕间。 “我会保护你的。” “还有我呢……” 孩子的手被男人的手握着,像父亲从瓢泼大雨里回到人间,握住了他那个尚在人世间为了一个答案苦苦挣扎的儿子。 已经多久了呢…… 谢清呈恍惚间想起那天自己被郑敬风一行人通知父母出事,然后跟着警车来到现场。 案发地离学校很近,他到时,法医尚未把尸体遇害情况取证好,郑敬风原本是让他们把尸体先用白布盖上的,但是他们赶到时,法医还没来得及做到这一步。 于是谢清呈就那么亲眼看见了父母的尸体,看到了他们被碾碎的身躯,破碎的肩章。 他在那一瞬间才真正意义上地明白了,触目惊心地瞧见了——他的爸爸妈妈,是真的离开了。 再也回不来了。 他失了控,发了狂,尽管被父母的同事阻拦着无法扑过去,却于人前崩溃地落了泪。 那是他在他父母破碎的遗体面前,最后一次拥有属于孩子的软弱。 后来,谢清呈再也没有这样哭过。 哪怕火葬时,哪怕在悲怆的葬礼上与父母的遗体告别时,他都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因为他知道,他们家没有长辈了。 从此在世间所有的苦难、折磨、危险……乃至死亡面前,第一个要站起来面对的都是他,他是家里最大的那一个,他得保护身后的人。 直到这一刻,谢清呈好像终于又得到了一瞬上天的慈悲,他好像又可以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了,他的眼泪顺着脸庞不停地淌落。 ——整整半年了,爸爸走了之后,终于有人这样握住他的手,和其实才十三岁的他,说一句真真切切的—— “我会保护你的。” 谢清呈在疼痛和无助间,更咽着,轻轻地唤了一声:“爸爸……” “你回来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出去……外面在下雨……” “雨好大,爸……你和妈不要走……你们不要走……” “求求你们……” “回家吧……” 在听到这些话之后,秦慈岩的身形不知为何忽然僵得厉害,谢清呈神志模糊地喃喃了一番,又逐渐地陷入了昏迷中——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秦慈岩的眼眶湿润了。 那一年的除夕前夜,谢清呈在奇迹般地挣扎了十余天后,病情忽然急剧恶化。 他被推往抢救室前,怔怔地看着走道外一闪而过的夜景。 燕州落雪了。 鹅毛那么大的雪飘飘洒洒,他以前在江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皓雪。 “我妹妹叫谢雪……”他喃喃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她才只有五岁,一点点大……” 这一次手术之后,谢清呈的性命虽然暂时保住,但是燕大附一认为不应该让这个孩子继续再在这里治疗了。 这是个随时都会去世的病人。 他应该回家去,客死他乡并不是太美好的结局。 当然——其他的原因也是有的,只是到底都不如这个原因那么冠冕堂皇。 秦慈岩虽然声名显赫,但那时候他毕竟也没到可以力排众议的地步,最后院领导找他谈了话,说是商榷,其实已是定死了结局。 谢清呈被迫转离了燕大附一,秦慈岩联系了沪州当地的熟人,让他住到了一家私立病院去。 入院的当天,是秦慈岩全程陪护着他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对这个孩子有了这样多的关注。或许是这个孩子的意志力太强了,强到让秦慈岩都感到钦佩,亦或许是他的遭遇太过可怜,让秦教授有了比从前更甚的恻隐之心,再或者,是谢清呈在昏迷前喊的那一声悲恸的爸爸,让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是一个父亲。 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他的女儿留在这世上,遇到了这样的事,那么他在天上看着,又会有多心痛? 再或者……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少年忽然唤他—— “秦教授。” “我还能活下去吗……”在沪州的私立医院里,谢清呈躺在病床上,那么厚的被褥,盖着那么薄的身躯,以致于被面上的波澜都瞧不见。 少年消瘦得近乎脱形,整个人灰败而憔悴。 只有那双黑眼睛,还是那么亮,直兀兀地望着他—— “我不想让我妹妹变成孤儿。” “……” “我不想让她去孤儿院生活……” “……” “你救救我吧……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求求你……” 秦慈岩在挣扎了很多天之后,最终下了一个决心,他要冒险去做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除了他和谢清呈两个人,几乎没谁知道,连秦慈岩的妻女都被蒙在了鼓里。 ——秦慈岩在美国的时候,认识了很多医药科学界的翘楚怪才。 其中有一位和他私交尚密的老同学,是美国某生命科学院的研究员,负责细胞再生这一项目的科研工作。 细胞再生是人类在克服疾病和死亡方面,必须要攻克的一座崇山峻岭。而那个老同学在布鲁克林的街道上和秦慈岩漫步时,曾意味深长地说过一句话—— “我们在那条路上,探索的比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机构,都要遥远。” 当时那个老同学是想把秦慈岩留在美国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他们团队里本来也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医学工作者,但几年前出了实验事故,那个研究员死了。 他的位置虽然有其他人顶替,可惜那些人的能力都略有逊色。老同学因此很想向秦慈岩伸出橄榄枝,但秦慈岩对这种过于偏激冒险的科研不是很感冒,多次婉拒了对方的邀约。老同学感到遗憾,不过依然在秦慈岩临走前向上级打了申请,带秦慈岩去公司的实验室之一进行参观。 在那个实验室里,有一些罹患恶疾,自愿进行药物试验的病患,秦慈岩确实看到了那种名为rn-13的特殊药剂对患者惊人的修复力。 当他俯身仔细查看一个重度烧伤患者使用rn-13之后皮肤再生的效果时,老同学笑着问他:“怎么样,改主意吗?也许这种药可以改变人类医学的历史,老秦,你这么优秀的人,总不会想一辈子就当个医生。” 秦慈岩推了推眼镜,直起身来,他看着那个明显是流浪汉的被试对象,然后说道:“……我不是很喜欢你们的这种……方式。尽管也许在你们这个州,这种试验是合法的。但你知道我。” 他也很客气地和老同学笑了一下:“我就是个胆小鬼,一个普通人。我更喜欢老老实实地按着规矩研发用药,我很难做一个像你们这样的……怎么说,创新者?” “很抱歉,但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 贺予在听到rn-13时,脸色已经变了。 那是吕芝书怀孕时为了活下去,也曾服用的药物。贺继威和他说过,这种药确实是针对细胞再生而研发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它简直可以算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但现代医学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rn-13有着严重的不稳定性和危险性,它没有经过伦理验证,没有进行过大量的动物实验,更缺乏人类服用的案例。 吕芝书服下rn-13之后,开始容貌走样,脾性大变,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受到了严重影响,贺予一生下来神经系统就存在缺陷,再长大一些,则被确认了患有罕见的精神埃博拉症。这些都是rn-13造成的后果。 贺予不由地问谢清呈:“你……你难道也……” “没有一个正常人,可以在那样的车祸之后,重新站起来,疤痕愈合,容貌恢复,细胞再生。”谢清呈说道,“——没错,秦慈岩为了救我,破坏了他自己的规矩——他问那些美国人要了足量的rn-13……” 苍冷的灯光中,他慢慢闭上眼睛。 “而我服下了所有的药。” “你服了rn-13——?!那你……那你……”贺予的声线都在颤抖了,“你难道……” 贺继威曾经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贺予耳边: “rn13注定是一种不成熟的药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细胞再生这个命题,是对人类疾病发出的最终挑战,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它确实具有很强的修复功效,甚至连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转,使患者得到挽救。可是它的副作用也在你和你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 “尽管当时的药剂师给你们使用的剂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谨慎,这一切都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的病是rn-13导致的。” 贺予蓦地从水里翻身站直了,攥住谢清呈的胳膊,他们这时候离穹顶只有最后半米多的距离了。 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而正是在这一步之遥面前,谢清呈才终于愿意和他说了实话。 贺予感到骨髓都冰了,却并非是因为死之将至,他的瞳孔紧紧收缩着—— “你……” 谢清呈仍旧闭着眼睛,他没有去看贺予的脸,他的额前发间沾着晶莹的水珠,有一滴水是从他的眼尾落下的。 落到湿润的鬓发间。 谢清呈说:“我是最大剂量使用了rn-13的人。在国内的病案中,1号,2号,3号,还有你……4号,都曾多少受到过这种药物的影响,变得精神扭曲……但贺予,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还少了一个病案。所有的疾病病例都不是从1号编起的,会有一个0号病案。尽管我使用rn-13的时间不是最早的,但我是第一个按照他们的要求,给完了全部疗程的人。” 犹如巨山崩塌,山石滚落,地裂天崩。 贺予的瞳孔紧紧收缩着,谢清呈的话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和你一样,是精神埃博拉病症的患者。是国内唯一还活着,并且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心理状态,已经在精神上战胜了疾病的人。我的编号是,初。” 贺予骤然失色:“你是——初皇?!!” 第91章 他改变的梦想 谢清呈凝视着贺予:“……你知道初皇?” “是我爸爸和我说的,但是——”贺予紧盯着谢清呈苍白的脸。 当时贺继威的话回荡在他脑海里: “没有正常人能够承受住rn13的全部治疗而不死亡,那太折磨了。” “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 “一个以rn13全部受试者身份,模拟各种疾病治疗效果的数据。” 谢清呈像是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平静道:“人人都以为初皇是假的,是虚拟人,它的所有试验数据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但其实不是的。没有任何一种数据推算可以那么精准——经受住rn13全程疗愈的人,就是我。这个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另一个人知道——而他已经去世了,当年,就是他用这个技术救活了我。” 字句撼然。 “对。我就是初。也就是你们口中的……” “初皇。” —— 时间再一次倒回十九年前。 不,应该是十八年前。 除夕已经过了,春天的第一枝杏花悄然绽放的时候,谢清呈病愈出院。 长达三个月的治疗,溶液舱浸泡,氧气舱配合,连续不断地服用rn-13,谢清呈在培养仓中经受住了非人的治疗折磨,经受住了rn13的全程疗法,作为秘密试验的受试者,成了rn-13挽救回来的又一个生命。 但是俗话说得好,命运给与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谢清呈虽然恢复得非常惊人,因为年轻,本身的身体素质又很好,所以他的细胞再生比之前任何一个病案都要成功。可是仍然有些细微之处,在无声地进行着改变。 似乎是皮肤的再生透支了他的生命活力,这一次伤愈后,他成了疤痕体质,别人稍重一些的掐碰,他身上就很容易留下红印子。 他开始对更多的东西过敏,不仅仅是芒果,还有其他很多的东西,比如他能喝酒,不容易醉,可是身体却对酒精不耐受,一喝下去就浑身滚烫,力气流逝很快。 还有他的体力—— 谢清呈的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强大,他是散打冠军,是格斗高手,是从小付出了很多努力,刻苦训练,立志要成为一名刑警的人。 可是rn-13恢复了他正常的活动能力,却无法让他继续维系这样高强度的训练。 他的身手依旧很好,只是再也不能更上一层了。 “人的新城代谢,一生都是有限的,你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提前透支了未来二三十年的活力,换回了你现在的健康。”秦慈岩这样和他说道,“你以后是当不了警察了,你必须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否则你的衰败会来得比任何人都快。虽然这样说很残忍,可是这关系到你接下去的一生,我必须要如实地告诉你——” “谢清呈,你的寿命可能就只有四十多岁,如果你的身体得不到你自己的重视,或许连四十岁不到,你就会全身器官衰竭而亡。” 谢清呈坐在收拾好的雪白病床上,安静地听秦慈岩和他说着这些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的话。 春日的阳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洒在干净整洁的病房内,也照着谢清呈琉璃似的面庞—— rn-13确实是超越了正常社会认知的药,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曾经受过毁灭性伤害的痕迹。 唯一的疤痕,是他脖颈侧后方多了一点小小的红痣。 那是他连续三个月被浸泡在药物液体仓内,从脊髓注射破壁药剂后的淤痕。 所有的痛苦犹如一场未留痕迹的噩梦,只有这一点朱砂—— 以后都再也不可能消失了。 谢清呈回到了家。 初春的陌雨巷开着细碎的金色小花,无数的碎花涌在一起,成了泼墙而下的流金瀑布,和风一吹,瀑流落珠,花瓣如雨。 黎姨和谢雪在花墙边等着他。 见他回来了,女人掩面而泣,女孩咧嘴而笑,笑的时候,缺了一颗奶牙。 “哥哥。” “哥哥抱!” 他们谁也不知道在燕州具体发生了什么,最早的时候,是因为谢清呈身上没有带具体的身份识别物,人又一直昏迷,没法问太多。再后来医护知道他父母都已经去世,家里也没有什么来往紧密的亲戚,也不知道该找谁。 再往后,谢清呈去了私立病院,决定成为rn-13的试药者。 这是绝对不能对外诉说的事情,秦慈岩自己也冒了很大的风险——谢清呈明白这将成为他一直要死守的秘密。 那几个月,他们对所有人说的,都只是患者进行了一段封闭治疗而已。不用担心。 谢清呈从黎姨怀里接过幼嫩的谢雪,没人知道他是透支了之后三十多年的生命,才换回来春日里的这一场温柔重逢。 “小谢,痛不痛啊?留了疤吗?” “不痛。”他说,“疤……在看不到的位置,不碍事的,黎姨。” “哥哥,亲亲。”谢雪毕竟还太小了,无论别离时她哇哇大哭过多少次,当她再一次回到熟悉的怀抱,她还是乐不可支,笑成了一朵花儿,她用温热的手搂住谢清呈的脖子,“要亲亲。” 谢清呈把脸侧过去。 小妹妹吻过他略显苍白透明的皮肤,正吻在那些在几个月前曾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的伤口处。 清风里,小姑娘柔软的睫毛垂下。 她仿佛能感知到什么似的,仔细触摸着谢清呈的脸。 “哥哥,不疼了。” 从那一天起,谢清呈放弃了追查父母死亡的真相。 真相是很重要的,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生命。 他付出了自己的健康、梦想、寿命……趟过血和泪,回到那个有着谢雪碎银般笑声的人间。 他知道自己将永远愧对死人。他不能还给死人一个事实,不能再给死人一个交代。 可是他再也不能辜负活人了。 四十岁,还剩三十多年……他想好好地活下去,他为此于长夜中挑灯执笔,罗列出最周密的计划。他计算着自己的年纪和谢雪的年纪,他想如果自己能够平平安安活到四十岁的话,那其实也没什么遗憾了。 摊开的笔记本上,最后一行写着: 我40岁—谢雪32岁 她应已成家。 我将没有牵挂。 谢清呈回过头,妹妹正蜷在她的小床上,抱着玩具熊睡的正香甜,薄被被她蹬下去了。他合上本子,走到床边,替她重新盖上了被子…… 他原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安宁地过下去。 然而,事实上,rn-13给他新生的代价,远远还没有支付完毕。 很快地,谢清呈发现,他的身体比想象中枯萎得更迅速,尽管他依旧才思敏捷,但血肉上的事却完全不是这样。回到家之后,不到两个月,他就发了好几次高烧,烧热窜上去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竟有种暴虐嗜血的欲望。 想破坏东西,想毁掉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发觉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在迅速下降——疼痛,刺激……这些从前对他而言非常鲜明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难以体会到了。 有一次他无意间割破了自己的手,刀口很深,血肉翻出,可他竟然也不觉得有多疼。 他的脾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暴躁。 他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发起脾气,有那么一两次甚至对着谢雪他也能怒气腾腾。其实谢雪也只不过就是吵嚷着想吃鸡汤小馄饨而已。 小姑娘被骂了,吓得噎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大颗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哇……哥哥为什么这么凶……你不是哥哥,你不是哥哥!” 谢清呈事后回想,谢雪当时的意思,应该是想说,哥哥不会这么对她,哥哥照顾她的耐心一直都很好。 可是他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了,胸口腾地就冒起一股子邪火。 他那阵子正为自己的古怪变化而感到不安,望着镜子的时候都会觉得里面的那个人陌生的可怕,因而谢雪这句话就显得分外刺耳,他被刺到的不仅仅是耳膜,连心脏都跟着颤栗。 他蓦地回首,一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 “是。我不是你哥!你哥已经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那么痛苦地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自己吗?是为了让你这样指责我吗?!” 如疯如狂的一张脸。 谢雪吓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清呈从她茫茫然大睁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借尸还魂的鬼一样。 虽然他每次恢复清醒之后,都会异常的懊悔,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发病都比前一次情绪更差,更失控。 他意识到了不对了。 这个药可能有他们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于是,在又一次精神崩溃后,谢清呈无助地蜷缩了好久,于痛苦的余韵中发着抖,最终拨通了那个秦慈岩留给他的联系号码…… 秦慈岩也是第一次听说rn—13会引起这些心理上的症状。 他立刻飞回了沪州,带谢清呈去做了一系列体检,所有指标几乎都是正常的,但谢清呈就是病了。 那时候rn—13引发的精神性疾病还没有得到命名,也没有非常具体的案例汇报,秦慈岩于是认为谢清呈是单纯的精神压力太大,将他介绍给了沪州一家精神病院的医生进行心理干预。 那医生不可谓不负责任,他给了谢清呈很系统的治疗流程。 那一阵子,谢清呈服用了大量的心理治疗药物,有些药吃下去甚至会使得他思维缓滞,浑浑噩噩,却无法从根本上起到舒缓他内心痛苦的效果。 只要药物停下,他就又变本加厉地抑郁狂躁起来。 日复一日,谢清呈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向非常坚强,从没有被肉体上的痛苦击垮过的他,终于被精神上的折磨给摧毁了内心。 在又一次发病,吓哭了谢雪之后,在又一次从警局处得知事情毫无进展后,在弥漫着萧瑟昏幽气息的暴风雨夜中。 谢清呈终于崩溃了。 精神疾病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恶魔,足够让从前坚韧不拔的年轻人,从内心变得枯朽。 谢清呈的意识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拿了一把刀……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 “我想活下去。” “我想看着她长大。” “秦医生,你救救我好吗……” 那样坚强的声音,仿佛已是上辈子的回响了。 刃狠狠抹下。 抹的很深,血顿时喷涌而出…… 谢清呈闭上眼睛。 原来对于一个内心备受折磨的人而言,死其实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伤口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无人的深夜雨巷口,宽大的遮雨屋檐下,谢清呈闭着眼,由着生命从伤口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好像真的已经不是谢清呈了。 他不过是一个空壳,一具衰朽的尸体…… “小谢!小谢!” 模糊间,好像有个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伟岸,撑着一把黑色素面大伞,很像他的父亲…… 秦慈岩没想到自己晚上回沪州,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想顺道往谢清呈家这边兜一圈,却见到了这样一副太过凄惨的情景。 他奔下车来,把手伸给那个蜷坐在台阶上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你不痛吗?” 谢清呈仰头看着他,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似的。 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 秦慈岩一把将他架起来,背在背上,伞也斜了,医生的衣裳彻底被大雨淋湿,他不管,只将大伞仔仔细细地遮住他肩上的那个孩子:“走。没事了啊。我带你去医院。” “我带你去医院,小谢,你坚持住。” 从那天之后,秦慈岩就知道,谢清呈的病症不是单纯普通的精神问题了。 他和远在美国的老同学挂了电话,老同学听闻此事,翻案相关病案,发现美国那边的试药者也有一些出现了相似的病例。 但那些人都没有活太久。 身心摧残太大了,他们到了最后,无时无刻不在与人类最负面的情绪做斗争。 比肉体上的伤痛更可怕的,是情绪上的绝望。 秦慈岩结束通话后,一个人在家里的阳台上站了很久。 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谢清呈,只要看过那孩子曾经坚强又懂事的样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而如果有谁能够最终战胜人心的痛苦,秦慈岩觉得,那一定就是谢清呈。 只要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他,陪护他。 秦慈岩那一阵子工作上刚好有借调,可以在沪州留上大半年。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决定经常把谢清呈带在自己身边,把他当个养子似的。 不过这事儿不能声张,毕竟如果让燕大附一的同事们知道了谢清呈就是之前严重车祸回天乏术的孩子,那一定是少不了盘查的。 而rn—13作为违禁药使用,他且不说自己的职业生涯如何,谢清呈都很有可能会被当成实验目标面临着可怕的威胁。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知道秦谢二人私交甚密。 秦慈岩对谢清呈情如半父。 他给了谢清呈新生,给了那个濒死的少年活下去的勇气,他还给了一个灵魂枯朽的死人,重新活下去的意义。 在那长达半年时间的朝夕相处中,秦慈岩成了谢清呈的精神支柱。 谢清呈无论有什么负面情绪,秦教授都是能够包容开解他的。 秦慈岩的智慧,秦慈岩的博闻强识,悬壶济世,又给予了失去理想的谢清呈一束新的光亮。 他不能成为警察了。 可他或许可以成为一名医生。 一名像秦慈岩一样的医生。 日升月落,秦慈岩不觉辛劳地教导着谢清呈疏解情绪,同时传书授业,引他步入杏林之门。 和贺予钻研黑客技术一样,少年谢清呈埋头苦读,同样起到了分散注意力的效果,病情竟在这样的方式中渐渐得到了控制。 秦慈岩让他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在空暇时去他朋友开的研究院进行学习。以此激励他不断地克服困难。 那个研究所就是贺继威赞助的。 不过,没人知道秦慈岩和谢清呈关系非常亲密,秦谢二人在外人面前总是淡淡的,就像是点头之交。秦慈岩如果要给谢清呈一些学习上的机会,也总是会假托一些青年兴趣组的名义,而非直接授意朋友让谢清呈进组。 谢清呈也没有辜负秦慈岩的重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对任何知识的融汇贯通都很快。 rn—13似乎让他的头脑变得更聪明了,在这短短的十余年时间内,谢清呈私下跟随秦慈岩完成的学究是正常人绝对达不到的。 除了医学,谢清呈在生命科学的领域也取得了惊人的突破。他甚至私下里开始研究rn—13的辅助药物,研究自己作为精神埃博拉患者的病理问题。 然后某一天,谢清呈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他自己是很好的实验体。 正是因为rn—13的完全性使用,作为初号病患,在他的身上,可以完成一些正常人绝对承受不住的药物实验。 通过那些实验,他可以在许多常见疾病的领域求证出答案,创造出新的医治方向—— 颇有些神农尝百草的意味。 谢清呈因此感到了自己短暂的人生或许并非是没有意义的。 尽管他再也不能是从前的谢清呈了,他必须舍弃他最初的梦想,舍弃追寻父母死亡真相的心愿。 但是他至少不再是个废人。 他可以让自己的痛苦开出鲜红的花蕊,可以让自己的生命照亮那些身在病痛中的人们,可以带他们离开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把这些沾染着他的鲜血的数据记录下来,储存整理,而就是这些内容,后来被别人称之为了传说中的——“初皇数据”,或是“初皇档案”。 第92章 他是归来的光 从那之后,谢清呈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进行这那些实验……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境才能一直保持着平和。 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没有彻底地毁灭,还是有价值的。 但问题是,不停地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哪怕是rn—13的完美改造人,有时候也无法承受住那种肉体上的痛苦。 尽管精神埃博拉感官较正常人更为麻木,但痛到骨髓了,还是会受不了的。 谢清呈的这些实验一直都是背着秦慈岩进行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拿自己的手臂上做烧伤药物测试时,被无意间进来拿东西的秦慈岩碰见,他的这种自毁式科研行为才被发现。 秦慈岩大为震怒,立刻停止了他在研究所的学习。 他问谢清呈:“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折磨谁?” “我不觉得痛。” “取得这些实验结果的人会觉得痛!” 秦慈岩愤怒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美国的朋友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参与研发rn13吗?!这药明明能救人,明明救过一些实验体,但我却不认为那这是好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什么医学实验会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挽救生命这是科学研究的意义之一,但那不是建立在活人的鲜血上的!” 谢清呈替自己缠绕纱布,慢慢地放下雪白的衣袖,然后他起身,看着秦慈岩的双眼:“可是老师。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自从我生病之后,我好像就成了一个废物。过去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了。” “您能明白那种力量流逝,却把握不了的无力感吗?像面对时间,面对引力,面对所有不能被抗拒的东西。” “我尝试着去习惯,但我习惯不了……我的身体虽然痊愈了,但我的心脏好像早已经在那次本该丧生的车祸中腐烂。我时常做梦醒来,觉得胸腔里是空的……我很想拿一把刀把自己的胸口剖开,去看一看里面究竟还剩下什么。” “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借尸还魂的躯体。活在这个世上,除了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外,我再也没有了任何作用……” 谢清呈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 “我甚至连家人也照顾不好。我妹妹童言无忌,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觉得我变了。” “她觉得我……”谢清呈嗓音凝涩,僵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下去,“她觉得我……不是她的大哥。” 他说到这里,尽管隐忍着,眼眶还是红了。 最初让他坚持着活下来的,就是那个年幼的小妹妹。 可是连妹妹都这样说他——而且女孩儿才五岁,没有什么曲折心思,她感受到什么就会说什么。 这种指责不是故意的,而是一个幼童发自内心的难受和不安。 谢清呈常觉自己身上沾血,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病毒,他渐渐地连抱她都不敢。 他在夜里枯坐于床,于朦胧月色中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 她爱他。 所以她的话能把他伤的最深。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在那次车祸中百孔千疮,好不容易从鲜血淋漓中拾掇回一颗心脏,他捧着那颗心,将破碎的尸骸缝补粘凑,像缝合一只破烂的布偶熊,哪怕支离破碎,也想回到女孩的身边。 布偶熊笨拙地,肮脏地,满身狼藉地,带着线痕地,从垃圾桶里,回到家中,他张开大手,向那个他最珍爱的小姑娘缓慢地招摆。 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一次笨重地向她招手的机会。 可是她说,你不是他。 她看着她破旧的布娃娃,说,你不是哥哥。 你看,你有线头,你是破的。 我要哥哥…… 哥哥是完好无损的,哥哥不会有那么狰狞可怕的伤口。 哥哥不会吓到我。 “我觉得我回来了,从阴曹地府。但是我又好像把自己给弄丢了。” 谢清呈轻声说。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冲她发脾气。我以前不会没有背着她一路回家的力气。我以前……” 谢清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 这似乎会让人觉得他很无情。他没有任何情绪。 可是说到这里时,他说不下去了。 喉咙口涩得厉害。 秦慈岩知道,他并非是没有悲伤,而是他为了从鬼门关回来,连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剥夺了。 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一直保持着冷静。 因为每一次感情上的剧烈起伏都会诱发精神病,而这种精神病每发作一次,情况都会比上一次更严峻。 谢清呈顿了好久,才麻木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既不能让她感觉到快乐,也不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的价值。我不想做任何人的负担,也不想来这世上一趟留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那一阵子我真的很绝望。直到您带我来了实验室。直到我发现……我的头脑,我的身体……可以承受住非正常的压力,在一些病症研究的领域,我可以用这具麻木的躯体,走的比其他人更远。” “我真的不痛,老师。血和病痛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心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但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不想这样。” 他抬起眼,望着秦慈岩,那双桃花眸里像零落着大片大片的枯槁。 “老师,我觉得很痛苦。我不想让别人和我感受同样的痛苦,我周末在研究所门口遇到了一个得了脑癌的孩子,年纪很小,看着才七八岁,他的父母是那么伤心,却没有放弃希望……人战胜不了疾病,但是战胜不了不意味着不战而降。” “我也不想向苦难屈服,或许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我至少能在那些看不见的,与疾病的战斗中,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活下来…我未来二十多年人生的意义。” “我死也要站着死。我死也要做一些我该做的事。” “老师。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他的血从纱布下渗出来。 “很抱歉,我一直隐瞒着你。” 秦慈岩说不出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愤怒?心疼? 好像都不能完全梗概他的内心。 他想,生命到底是什么。 支持着每一个人活下去的内核,究竟又是什么。 是存在,是价值。 是你做过什么事,付出过多少热血。 生命从来不在于得到。得到只是一种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养料。可无论得到过多少东西,当死亡踏歌而来的时候,死神会把你拥有的一切连同你破朽不堪的尸骸一起带走。 而在这世间能留下的,能帮助你战胜死亡的,永远都是你付出的那些东西。 它们与你分隔生死两地,因你已无私地将之馈赠世人,所以它们生于你而不再属于你。连死亡也不能将之带离。 那是渺小的人类,能做出的最强大的事情。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承担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远胜过将他万剐千刀。诛心诛命。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自己仅有的价值之后,这样夙兴夜寐地泡在研究所,用自己的身躯去点那一盏黑夜里的光。 他才会拿自己去做那些实验。 秦慈岩长叹一声,隔着厚重的镜片,谢清呈看到医生的眼睛里竟盈着湿润的泪。 “……那你的父母呢?” 秦慈岩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希望看到那个脑癌孩子的父母痛苦,你不希望看到别人和你一样难受。” “那么谢清呈。” “天上的那两双眼睛,你看不到了吗?” “……” “你不是孤儿,你的父母离开了,但他们曾经那样地爱过你。” “你这样对待自己,我且不说我了。你觉得他们又会有多伤心?” 医生走到他的学生面前,这无人知晓的关系,这无人听闻的对话。 在冰冷的实验室,温沉慈悲地融化开。 秦慈岩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谢清呈的头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不顾规矩,不顾危险,不顾一切地来救你吗?” “………”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除了一个女儿之外,曾经也有过一个儿子。” “出车祸死去的。” “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爸爸,我不想死。” “……” 秦慈岩合上眸:“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句话,那双眼。” “如果可以,哪怕是个植物人,哪怕他性情大变,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离去更痛苦的事情了。……小谢,你父母是没得选择,离开了人世,但你有的选,你不应该那么作贱自己,你好好地活下去,感受世上的春生秋华,万物枯荣,也是一种生命的意义。” “谢雪还小,她什么也不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小孩子的言语是未经修饰的,纯朴,但未必能完好地表达自己。” “你在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能回到她身边,她才会真的痛不欲生,茫然无措。” 他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似乎已明白谢清呈要说什么。 秦慈岩温和,悲伤,却不容辩驳地说:“我觉得我是有资格这样和你对话的。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在我们已经走过的人生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而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谢清呈僵立着,他看到秦慈岩隐有皱纹的眼角闪着泪痕。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一直隐忍着的泪,终于顺着不再年轻的脸庞潸然滑落。 “如果你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小谢。生命的意义,首先在于你要好好地活着。” 秦慈岩不允许谢清呈再去贺继威的生化制药所学习了。 贺继威对此很不解,他觉得谢清呈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天才,不好好栽培那是暴殄天物。 但少年谢清呈依照秦慈岩的意思,最后谢过了贺继威对他的关照,离开了实验室。 秦慈岩把谢清呈做的那些试验以“虚拟人”的故事掩盖过去,误导别人以为“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初皇数据也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自此之后,秦慈岩对他的关注更多了,他几乎是把谢清呈在当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儿子在守护着。 谢清呈的迷茫他都看在眼里,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的他显得非常孤独,情绪也并不那么稳定。 而秦慈岩很快也因工作的再次调度,要回燕州去了。 临走前,他带谢清呈去了一趟海洋馆。 那是秦慈岩思考选择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 海洋生物往往是最能治愈人心的。 “这是护士鲨,那个……对,最角落一直在游的那个,那个是柠檬鲨。” 秦慈岩像个慈父带着儿子,和谢清呈一人拿着一根甜筒冰激凌,在幽蓝色的海洋馆里走着。 或许他就是一个慈父。 当海水变幻莫测,光影朦胧舒展时,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个他再也见不到成人的孩子。 他们俩最终来到了水母宫。 那是海洋馆的一个区域,四面八方全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墙,大厅中间还矗立着许多琉璃柱。 而在那些玻璃后面浮浮沉沉的,是成千上万的水精灵。 谢清呈走进去,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远古的世界,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灵在他周围舒缓地游曳着,张弛着自己晶莹的躯体,它们像飞絮,像落雪,像初夏的第一缕晨曦,像暮春的最后一池花潭。 春夏秋冬的盛景都酝酿在那水做的生命里。随着水母宫空灵的八音盒叮咚声,将人的心沉入深深处,沉入遥远的冰河纪,沉入海底两万里。 谢清呈走在水波粼粼的漫长玻璃甬道中,竟在病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那不是他平日里强迫自己的平静。 而是真真正正,舒缓的,释怀的,平静。 “好看。”他看着一只巨大的水母如青烟飘过眼前,轻声道。 秦慈岩笑眯眯地看着他:“水母这种生物,没有头脑,心脏,脊柱,眼睛……它们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寿命也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最久的深海水母也就能活几年。” “……” “可你看,它们活得那么自在飘逸,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美丽的风景。许多人只是看着它们,都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也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读书,每个月都要跑去那里的海洋馆,不为别的,就为了在烦躁中找点安宁。我一过去就往水母区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秦慈岩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海洋馆售票员还说我以后要是找不到太太,可以免费来他们馆里领一只水母回家结婚,海洋馆可以给我举办婚礼呢,哈哈哈哈。” 谢清呈转头望着他。 在海月水母如同皓月沉洋的温柔中,他看着秦慈岩,也终于笑了起来。 那也是他病后第一次这样舒展地笑。 “谢谢你,老秦。” “没事,小鬼。” 秦慈岩走了,回了燕州。 但谢清呈慢慢地找到了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的办法。那是他的半父教给他的,传赠于他的珍礼。 于是他也像二十多年前的秦慈岩那样,经常来到水母宫看着这些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命。 少年秦慈岩成了少年谢清呈,两个医者的身影在无数飘渺的水母世界里虚化重叠。 每当谢清呈感到病症加重,感官麻木,异常窒闷的时候,他就会注视着那些水母的视频—— 没有眼睛。 见不到光。 没有心脏。 感受不到心疼。 没有脑子。 或不存在喜怒哀乐,是比他还麻木得多的生命。 可是它们依旧很自在,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泼墨了一副又一副治愈人心的画。 秦慈岩说,好好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 而这些水母,便是对好好活着,最好的诠释吧。 日复一日,时光飞逝,谢清呈最终竟靠着自己,变得极其冷静,镇定,平和。 他成了几乎无人知晓的精神埃博拉症初号患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经战胜了这种疾病。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再复发,你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四十岁。” 秦慈岩说。 “甚至更久。” 他说更久的原因,是因为美国那边的生命实验室研制出了一种特效药。 他们的rn-13研究后来被大洲立法叫停了,民众游行抗议这种以流浪汉作为人体实验对象的非人道主义行为,迫于压力,研究院销毁了他们所有rn—13药品,并投入到为那些已经受试的病人的后续治疗中去。 而如何延长rn—13受试者的寿命,成了他们的主要课题。 从根本上讲,rn—13透支了人体的新陈代谢,使得病人在自愈的同时缩短了寿命。 所以这么些年,他们最终研制出的缓释药,那是一种可以大幅度降低代谢周期的药。 这种药正常人吃多了要命,但rn—13受试者可以承受,并且能够因为这种药剂大大减缓接下来的细胞分裂速度,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长。 而且这次的药物是经过反复测试正规验证的。 秦慈岩告诉谢清呈:“只要一直服用下去,加上你的自制力,那你就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一定。没准活得比我还长久呢。” 正常人三个字,在谢清呈心里触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三个字离自己是那么近了。 要知道那一年他服下rn-13,他就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会拥有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生了。 “副作用呢?”他压着声音里轻轻的颤抖。 “你倒是不笨。”秦慈岩叹了口气,“不过副作用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你的反应力,头脑清晰程度,以及所有这些,非常依靠细胞活化的能力,都会下降。” “但你本身就很聪明。如果不服这种药,你会有非常了不起的建树,服了之后……那也就是,能力越来越不突出……”秦慈岩说,“但是小谢,哪怕这种治疗削弱了你的头脑,你还是能做个非常了不起的心理医生。只是你也只能做医生,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能把心力分散到其他领域去,同时做到多个方面的翘楚了。” “你考虑一下吧。” 那时候谢清呈已经考入医科大念心理学本硕博八年连读了。 他原本打算在大学期间不止完成学业上的事,他还经过了秦慈岩的同意,重新进行从前的生化制药研究。 他现在的情绪非常稳定,哪怕偶尔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也可以靠着水母视频来压制自己的病情。 只要一看到那些浮游的古老生命,他就能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再有强烈情绪,这已是他给自己训练出的条件反射。 他也绝不会再做出用自残来推进实验进程的行为了。 秦慈岩因此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治愈药的出现,又一次把谢清呈推到了一个选择的天平上—— 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放弃科研,从此定心做一个医生。 还是一条险路往下走,完成常人不能企及的任务,然后在四十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而就在这个时候—— 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第93章 他是隐去的人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这些年在国内,大家发现的精神埃博拉病症有三例,其中3号病例一直在一家私人病院进行监护治疗。 而就是在那一阵子,3号病案忽然死亡。 临死前病案暴走,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失手杀害了一直在病床边照料自己的父亲。 谢清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呆坐了良久。 3号病例是除了他之外,与病魔抗争最久的一位。谢清呈还曾跟随研究组负责过一段时间他的引导治疗。 那时候3号还正常,甚至让谢清呈觉得他不会被击溃。 可是他还是死了。 病房内到处都是鲜血,像盛开了一朵朵瑰丽的曼珠沙华。 从监控摄像看,3号在发病过程中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进行了撕咬式袭击,举止疯癫,狂性大发,如果不提前说这卷录像带里的是人,单从模糊画面判断,甚至会让人觉得这是头茹毛吮血的猛兽。 “他完全认不出他父亲了。” “他爸爸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清呈不断地回想着录像带里瞧见的内容,回想着别人和他描述的细节。 到了最后,他回想起三号病案还清醒时,那半点也不肯向苦难屈服的模样。 3号已经是晚期了,美国新研制出的那种药物也无法对其进行情况缓解。 但是谢清呈还有的选择……他还有机会的。 终于,在3号与其父亲的葬礼结束那一日,谢清呈来到秦慈岩身边,说了句: “老师,我愿意接受新药的治疗。” 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一切还能回到正轨,就已是命运待他不薄。 谢清呈开始服用特效药,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确实不再如往日那样机敏了。 但是他的健康,他的力量,好像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终于有一日,当他背负着沙袋完成了五公里越野时,他知道,他不再是初号病患。 他是谢清呈。 是很多年前,那个曾经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配上警衔,穿上警服的谢清呈。 但可惜,体力回来了,岁月回不来。 他已经永远地和最初的梦想错过了。现实就是,他将读书毕业,成为一名精神病学相关的医生,然后可以平静地、安宁地度过这一生。 他那时候也不想再惹太多是非,他也再没有那么充沛的智慧去支撑他做太多的事情。 谢清呈只打算把剩下的心力都投放到心理疾病的攻克上去。 他记得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因此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再深堕进去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当贺继威找上他,请求他给贺予做私人医生时,他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可以分散了。 救一个人固然重要,可是他还有更多的课题等着突破和探索,比如更多人还遭受着的抑郁症,躁郁症,自闭症…… 等等,诸如此类。 如果不是他看到吕芝书那样对待孩子,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贺予承受着比他曾经还要沉重的痛苦。 他原本是不该留下来的。 贺予多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谢清呈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也是rn13的受实者,是传说中的初皇。 但他最后选择了留在四号身边。 留在那个孤独的孩子身旁。 无尽夏常日芳菲,当那个幼龙无助地蜷缩着,哀声呼唤着,希望能有一个活着的人明白他的苦难,接收他的赫兹时,谢清呈听到了他的孤鸣,却不能回应,他只能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像曾经秦慈岩把手伸给他一样,伸给那个少年。 问一句,你不疼吗? 事情本该就这样平和地发展下去。 他会按着贺继威与他签订的协议,留在贺予身边十年。贺予确实太缺乏关爱了,他比任何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都过得更孤独更凄惨。 他说你们都不懂我,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几乎完全克服了病症,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的案例。 谢清呈虽然鼓励他,但很多话并不能多说,因此他曾经也很担心自己的鼓励,贺予并不能完全听进去。 所幸贺予没有那么叛逆,到底还是乖的。 他牢牢记住了谢清呈教他的事情,亦步亦趋学着谢清呈的冷静,走过谢清呈走过的路。 谢清呈原本可以这样带着他离开疾病的深沼的。 如果不是后来,秦慈岩出事了的话。 “老秦,你有时候做的事情太冒失了。” 不知是第几次,秦慈岩因为自己的仁慈,因为为患者考虑,反而被医闹,被举报,被投诉。 谢清呈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台边,一边看着窗外的大雨,一边这样说道。 当时秦慈岩已经六十多岁了,从燕州退休,被沪医科返聘。 而谢清呈也已经毕业,成为了沪医医院的一名医生。 他们俩和以前一样,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表现出任何相熟的关系。 所以秦慈岩的所有弟子,都不知道精神卫生科的谢医生其实是他们的大师兄。谢清呈是隐在暗处的人,永远的不为人知。 “你看你,没大没小,这些事我以前不也经常去做?医闹就闹呗,患者心情不好,不理解,有时候是让人很无奈。但我不是医生吗,医生总不能被患者牵着鼻子走,总不能他们希望我怎么看病,我就怎么看病,是不是?如果我知道某种方式是对病人好的,哪怕对方有再多的不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去做。这是我的责任。我已经花甲之年了,我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谢清呈皱着眉,叹了口气:“老秦,有一些事情已经变了。现在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是,你是老医生,是国士无双。”谢清呈看到秦慈岩的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先把话说了下去,“但这和你地位有多高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投诉,举报,对你而言是无伤大雅,根本影响不了你什么。可现在的医闹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纸面上了——上一次那个男的——你差点就被他打了。” “哪个男的?” “就他太太脑袋被高空坠物砸中,还没查出来抛物的人是谁的那个。” “哦……”秦慈岩想起来了,“哎,他呀。” “要不是有保安刚好路过拦着,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谢清呈严肃地提醒他,“那孙子是带着菜刀的。你可别忘了。” 秦慈岩讪讪的,不说话了。 他年轻的时候,往往是他教育谢清呈的多,可现在他老了,耳也顺了,心也软了,脾气比从前更温和。 倒多半成了谢清呈在训他。 秦慈岩听着谢清呈又和他耳提面命了许多事情,言而总之就是让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守规矩,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做一些事情了。 听他说完,秦慈岩忽然笑起来,老头儿笑起来不好看,但谢清呈巴不得这样的笑容,他能看到老头子一百岁的时候,还能在脸上洋溢而鲜活地露出来。 老头子说:“小谢。你知道我想着了什么吗?” “……” “我在想,如果舟舟能活下来,现在应该会和你一样教我适应你们的时代了。” 谢清呈停了说教。 白衣的秦慈岩笑眯眯地背着手,看着白衣的谢清呈。 “那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爸还活着,也该和您差不多岁数了。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也是您这样爱听不听的态度。” 秦慈岩哈哈笑起来,上前拍谢清呈的肩。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 “你放心小谢,我相信人心不会那么险恶的……你别这副表情嘛,我以后也会注意,这样总好了吧。” 但谢清呈听出来他根本没听进去。 秦慈岩就是没听进去,秦慈岩就是在敷衍。 结束了这番对话后,秦慈岩还是一次次地,哪怕违反院规,也要站在最贴近病人的角度,去做他的工作。因为他说,他是个医生,对于一个医生而言,教条、规矩,乃至名誉,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当医生,就是为了救人。如果连这件事,都要因为投诉、举报、医闹而做的畏首畏尾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当个医生呢? 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以被戕害,可以被折磨,甚至可以被杀死,但一个有理想的人的心,永远不会被打败。 老头要这么说,谢清呈也没办法,唯一让谢清呈感到欣慰的是,在秦老的女儿出国嫁人之后,秦老大概是终于想回家多陪陪老伴了,加班加点的次数少了很多。 但他忙了一辈子,已经不习惯空闲了,在家休息的时间里,秦慈岩开始整理著述。 秦慈岩一生积累的经验很多,如果都梳理誊抄,修整成集,那将是巨制宏篇,能够造福到很多深陷于病痛泥潭中的人。 但老秦的书还未写完,沪州的天就阴了。 易北海杀医,夺走了这个大半生都在为病人东奔西走的老人的生命。 而那一天,如果没有易北海,老头儿是打算回家和太太庆祝生日的。 老头的衣兜里甚至还揣着一件礼物,那是谢清呈在早晨放在他办公室里的——苏州最好的绣娘刺出的桑蚕手帕。老一辈的人很多都还有这样的习惯,喜欢带一两块帕子在身边。 手帕是定制的,上面用淡色银丝线绣着许多小小的海月水母,绣娘的绣工顶好,阳光一照,那些水母仿佛真的会在帕子上飘逸浮沉。 谢清呈后来在警方公布的遗物中看到了这块手帕。 上面已全是鲜血。 什么都看不清了。 六亿五千万年的温柔善良,原来可以这样凋谢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凶手暴徒的掌心里。 谢清呈就是在那时候染上的烟瘾。 秦慈岩的烟好像回到了他的手里。 每当他抽起时,闻到那熟悉的气息,他就会觉得,老头子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到了秦慈岩追悼会那天,医院里许多人都去了现场。 谢清呈也提交了申请,但是被院方驳回了。 理由是,他并非秦慈岩的学生,也不是与秦教授并肩作战的同科室战友。 他们科室已经派出代表参加追悼会了,尽管痛失院士乃大悲之事,可是医院还需要正常运作,不是谁都能在那一天请假去送秦老最后一程的。 得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而谢清呈,什么也不是。 这世上甚至再没有一个人知道,秦慈岩遗物里那一块手帕是谁送的。 是谁在那方手帕上令绣娘写:致老师。 谢清呈曾死于追查父母命案的真相中,是秦慈岩给了谢清呈第二次生命。 一个永失爱子的男人,和一个父母见弃的少年,在那一年飘雪的燕州相遇了。 然后就是长达二十年无人知晓的陪伴。岁月悠长,男人成了老者,少年也奔不惑。他们如师徒,如父子,如兄弟,如战友,在亿万年的时光中,个人的情谊也许是转瞬即逝的,但永远不会是微不足道的。 因为所有真诚的情感,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纯粹的善良,都拥有着这天地间最沉重,最伟大的力量。 这是易北海那些行尸走肉的人终其碌碌一生,也明白不了的道理。 什么也不是的谢清呈,在他师父火化的那一天,留守在诊室里,接受一个又一个病人哀诉着自己的不幸。 十点半的时候,他按下了暂停叫号的按钮。 他起身,来到窗边,那一方小小的窗子竟成了连接他与老师最后的桥梁。 曾经无数次,秦慈岩借故来他们科室散散步,就是这样在窗边和谢清呈笑着说两句话,抽一支烟。 谢清呈那时候特别烦他,说你能不能别抽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医生,总是这样抽烟像什么话。 秦慈岩就哈哈地笑起来,说,小兔崽子又在管你老师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就和那一年秦慈岩把手伸给坐在台阶上困顿不已的他时,一模一样。 鸣笛声响了,警车开道,哪怕是在医院的高楼上,也能听见下面自发送别秦院士的人们的哀哭。 他们目送着殡葬车在大道上庄严而缓慢地行驶,手里持着洁白的菊花,口中齐齐念着诸如“悬壶济世”,“国士无双”之类的送悼词。 可是站在小窗旁的谢清呈隔着雨幕看着那灵车,回忆起的却只有秦慈岩笑眯眯地说: “小谢,你又训我。” “如果舟舟还活着,那他和你差不多大,他保不准也会和你一样对他老爸耳提面命。” 舟舟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以至于一个白发人送黑发的父亲,终于可以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和谢清呈这样平静又温柔地提起。 而谢清呈此刻看着他远去,点了支烟。 然后他把它搁放在秦慈岩曾经好多次伫立着抽烟,和他说笑过的窗边。 烟灰簌簌。 青霭在大雨瓢泼中幻化成了布鲁克林的水母们,从更早的岁月里,从秦慈岩留美求学,秦院士还是小秦同学的岁月里游曳而来,向这位洁白无垢的长者道别。 “这是最后一支烟了,老秦。” 谢清呈站在烟气中,轻声喃语,合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香烟的气息让他变得很宁静。 好像秦慈岩还没走,什么恐怖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那个老头儿还微佝偻着背,站在他身边,过一会儿就要回到隔壁的办公室里,临走前会轻带上他的门。 谢清呈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那细微的“咔哒”一声。 可是他知道那不过就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他的老师,他的半父,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医生,他以后再也遇不到的良师慈父。 再也回不来了。 外面车队渐远,鸣炮庄严,屋内的烟燃尽了。 谢清呈的办公室里插着一束百合,他把那束白花轻轻抛下了楼台。他知道菊不是秦慈岩喜欢的花朵,老人会更喜欢百合芳菲的送别。 在那一刻,谢清呈终于泪落如雨。 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也只有在今天,在向他的老师告别时,能最后一次,回到少年。 第94章 他尝别离苦 秦慈岩就这样走了。 可是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面,竟还远远没有结束。 秦老死后,警方来进一步调查案件,在调查到当初易北海之母第一次是和谁接触的时候,他们忽然找到了谢清呈。 “易北海母亲第一次来沪一医院问诊时,在楼下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挂号,是不是你上前询问了她情况?” 谢清呈的眼眸静如死水,他说:“对。是我。” 这也是谢清呈为什么当时劝秦慈岩不要违规给那个病人治病的原因。 当初易北海之母茫然无助地独身一人来到沪州,背着一袋子寒酸的土产,浑身散发着汗臭,在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 后来有个医生下班时注意到了她,询问了她情况,并且把她的病例递给了同事。 那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谢清呈自己。 谢清呈当时是觉得她可怜,随手帮个忙而已,他递病例的时候还不知道病人非常详细的情况,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家里有那样一个游手好闲,蛮不讲理的儿子。 后来他知道了,便几次劝过秦慈岩不要在这个案子上做任何逾距的操作。 “她的情况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申请减免,可以尽力而为,但你不能又觉得自己是德高望重的院士,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所以就一力承揽,老秦,你听我说……” “她都已经这么严重了。”秦慈岩推着厚镜片看着眼前的片子,头也不回地对谢清呈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人命要紧。” 其实不止是谢清呈,其他医生也劝过他。 但他们的角度和谢清呈又不一样。谢清呈是担心出现医疗事故,出现医闹。 另一些医生是觉得秦慈岩年纪毕竟大了,辛劳一生,落下了不少毛病,三高还有血栓,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太折腾,建议他做些小手术,给学生们指导指导就好。 “那片子我也看过啊老秦。”同在神经外科的一个主任叹着气,和秦慈岩说,“手术难度太高了,稍有不慎,抢救都抢救不过来。这个病人又享受了医院的基金福利,大家关注度都很高,你要是失败了,那名声上多少会受到些损坏。得不偿失啊。” 秦慈岩语气温和,但态度却非常坚定。 “那我的名声算的了什么。”他笑着,很平和的说,“秦慈岩这个人的名誉,在一条人命面前,那不重要嘛。我只是个人的声望,她那可是活生生的命,不是吗?” 他是以坚持要这样做下去。 大家都以为他过分乐观,是完全的理想主义。 可直到警方来查案的时候,他们才知道—— 秦慈岩不傻,他的心里是有不安,也有提防的。 他在给易北海之母开刀前,曾多次和护士站,导医台,医务室那些地方的人说过: “如果病人家属后续有事来找,无论任何事情,让他直接来楼上我的办公室找我,不要去找团队里其他医生,尤其不要找给病人牵线搭桥的那个谢医生。” 末了老头还笑呵呵来一句:“谢医生不是我们科室的嘛,性格又冷淡,如果直接找到他,一来没用,二来容易吵架,记着了啊,找我就行。” 谢清呈木然站在办公室里,听着警方的叙述。 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很久很久,他什么多余的话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也无耳闻,他感觉支撑了他十多年的那一股力量,就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仿佛像个死人。 他已经是个死人。 其实易北海原本可能找的是他……因为最早接触他母亲的人并不是老秦,可老秦却…… 谢清呈浑身冰凉地想—— 他只是一个精神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精神埃博拉患者。 他这样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怎么会比秦慈岩那样一个无暇无私的医生来得更重要。 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为什么要这样照顾着他。 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患者! 他宁愿万死,也想回到那一天。 如果他能在易北海走到秦慈岩办公室之前就知道这些。 他可以拿一切来换。 谢清呈那阵子烟抽的很凶,烟瘾极重。 李若秋劝也劝不住,她不解地看着他颓丧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医生的死会给他那么大的打击。 谁都不明白,谁都不明白……! 这世上唯一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已经在焚尸炉的烈火中成了灰…… 谢清呈在压抑了很久之后,终于犹如提线木偶似的起来。 他鼓起勇气去了秦慈岩家里。 开门的是两鬓微霜的秦夫人。 谢清呈之前避嫌,来秦慈岩家中时,都是师母不在的时候。 他因此不确定当他说明自己的来意时,这个老妇人能不能够相信他,理解他。 他是来拿秦老没有整理完的著述报告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还清秦慈岩这一生给予他的太深太重的恩情。 思来想去,他只能替秦慈岩仔仔细细地把生前的未竟之事完成,就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谢清呈没想到的是他才说了一半,妇人眼皮肿胀的眸子里就有了颤巍巍的光芒。 “啊,原来是你啊……” 谢清呈怔住了:“您知道我?” “你们都不说,但我又不傻,我能感觉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快进来吧孩子。” 秦夫人引他进了屋内。 谢清呈又是一阵锥心的痛。 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这个家里和秦慈岩谈上很久的学术,秦慈岩总是会从厨房里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递到他手边。 “小谢,喝茶吧。” 但现在,屋子还是那个屋子,老人却已成为了墙上微笑着的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谢清呈站在那张照片前,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 “喝茶吧。” 忽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他蓦地回头,对上了秦夫人慈祥却又盛满了伤心的眼。 “我一直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在。” “因为舟舟走了之后,老秦很多年,一到那孩子的生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理。” “后来有一年,他忽然没有再做这样的事情。” “那一年舟舟的生日,我以为他会像往日一样,把自己关起来不出门。可是一大早,我竟看到他一个人高兴地在阳台上,摘了一捧新鲜的香水百合。我诧异地走过去,甚至不敢说话,不敢出声。甚至以为是我自己记错了日子……但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看到我醒了,回头来笑着和我说,花又开了,真好看。” 谢清呈沉默地听着,眼眶湿润。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但是他没有办法告诉我。或许是…或许是有某个人,让他放下了他心里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那块巨石。” 秦太说到这里,拿帕子轻轻揩了揩眼泪。 她是个很优雅的书香门第闺秀。 哪怕她悲痛欲绝,也总是有着温婉仪态的。 “实不相瞒,小谢……从你一进门,说了几句话开始,我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你。你没有骗我。” “或许你一直都很感谢老秦救了你。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真正的善良,是哪怕自己非常痛苦,也忍不住想要把游离在黑暗中的人们拉回岸上来。 秦夫人更咽了一下,含泪笑道:“其实我和他也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能出现在我们身边。” “你不知道……舟舟出事的那一天,是想和老秦说说话的。孩子那么小,需要父亲的关注。可是老秦那时候太忙太忙了,什么也顾及不上。他没有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写论文,后来医院有急症会诊找他,他又马上离开了家……走的时候他就发现舟舟不在屋里了,他也没有精力去管,等他抢救完病人的时候,值班室已经有了十余通找他的电话。” 母亲伤心欲绝,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垂垂老矣。 但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过这段往事了,在和谢清呈讲这些话的时候,她仿佛又成了几十年前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人。 她掩面而泣:“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家去医院的路上,他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了车祸……他赶过去,也只来得及和孩子临终告别,那孩子一直撑着一口气,简直就像奇迹一样……我知道,舟舟就想等爸爸下了班来看看他。他很喜欢他爸爸,很崇拜他爸爸,几乎每天都要坐在家门口等爸爸回家,临了走了,也是要一样固执地等着他爸爸回来的……” “他看到了老秦,只来得及说了一句爸爸,我不想死,然后就走了……好像把老秦的心也带走了。” “老秦一直认为那是他的错,如果他当时能够耐心点,多分一点时间给孩子,那孩子就一定不会跑出家门去……可那时候……可他当时和他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 青年秦慈岩严厉地对稚子说:“不要打扰爸爸,爸爸很忙,有很多事要做,你安静点。” “爸爸,我……” “出去。” 那时候秦慈岩不知道,他的孩子将永远地安静下去。 而且,也再回不来了。 谢清呈告别秦夫人时,拿走了他老师厚厚的一大叠未梳理完的资料,足有两个箱子。 秦夫人将他送出秀丽的红砖小洋房,轻轻鞠了躬,送他远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母的交谈。 不久后,师母因伉俪情深,悲伤过度,又受到那些记者骚扰,网红网暴,他们因她年纪比秦慈岩小了近十岁,便几番造谣她是小三上位,不知是谁泄露了她的电话,善良又温柔的女人在痛失爱侣后,还要一遍一遍地遭受这样无端的刺痛,她病倒了。很快地,也在一帘细雨中阖然长逝,追着丈夫的足迹,去与早夭的孩子团聚了。 留谢清呈在世间,犹如又一次失了父母。 骨肉分离。 第95章 换你回岸边 给秦慈岩整理毕生所学著述是需要大量时间的一件事。 而医生们往往很忙,谢清呈因为服药的原因,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一心多用。他考虑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离开医院,去大学里当一名老师。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对谢清呈感情淡了,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认识了她后来出轨的那个有妇之夫,因此对谢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谢清呈向来是个极负责的人,他和李若秋结婚,是在决定服用rn-13的缓释药,当个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岁就会死,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他是不会连累一个柔弱的女性的。 他虽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经尽力地在活成一个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热的爱情。 那是谢清呈给不了她的。 其实谢清呈那时候也有想过,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时候总能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子,虽然他不懂浪漫,但看看电影,逛逛马路,总也都是他能做到的,在他看来,也是他应该去履行的义务。 辞呈已经打好了,随时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这时,沪一医院发生了一些让谢清呈暂缓了辞职进程的事。 —— “这些安保措施为什么要撤掉?” “哦,这个啊。”正在忙着把入口处扫描仪拆卸的工作人员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记者采访?” “记者采访不该支持医院在秦慈岩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吗?” 另一个工人更八卦一点,见谢清呈有兴趣和他们交流,便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那个记者有点子啊,他觉得别人报道过的东西没写头了。人家就想了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你瞧,他这篇特约评论的热度有多高。” 说着就把自己脏兮兮沾着机油的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拿来一看,是当时某大型门户网站。头条就是一篇社会热评,旁边还刊着特约评论员的照片,那是个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镜,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细瞧来透着股阴狠劲。 谢清呈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花了几分钟把这篇评论仔细读完了。 不得不说,文字有时候是比肢体暴力可怖得多的东西。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那记者评论员从另一角度出发,写了医院加强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们就医更增麻烦痛苦。 “无论是孕妇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都必须要在医院入口处接受检查,医院门口往往长龙大排。记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纠缠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虑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国家提倡的便民服务,尤其是医疗便民服务,是否成了一句空谈?医院又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那报道看似语气平和,但抛出了许多足以煽动人心的论点。 谢清呈不是傻子,他读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医闹者杀害后,沪一医院的安保措施进行了大升级,确实遭到了诟病。院方原本是想先这样过渡,再慢慢地把安检便利性提高上去,谁成想一纸特约评论,竟激起浪千层,尤其那些病人满面愁容地在门口撑着伞等着依次进入的照片,在网络上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起来。 沪医的领导担心被约谈,便把门口暂设的检测仪给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舆论风险,当然,对医生也有交代,医院内巡逻的保安数量仍旧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这样安抚医生们的——“大家理解一下,减少医患矛盾得从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个仪器。” 于是这就成了虚无主义。 谁不知道医患矛盾要从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医生们来治疗的,人性若病,病至社会,那就需要有底线有理想的记者、艺术家、自媒体工作者……让他们投枪匕首,去叩问群体的良知,他们需要一个宽容的,接受百家争鸣的环境,去酿造出一剂可以医心的药引。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泪,熬心耗命,需要不断向唯利是图的巨人掷出细小的石块,需要向愚昧、偏激、阴毒、仇恨等等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镞。 而人类的文化,正是在愚昧与灵光,宽容与狭隘,人性与兽性的不断挣扎中,才于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溅血的足迹。 恶果不是三两天就能生长的,摘除恶果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这个时候说“从根本上改变医患关系”而放弃对医生的保护,就是院方领导对愚昧的一种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说您这样不对,阿姨,请您耐心听我解释……”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从早上进诊室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们都要向秦教授学习,在岗位上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鼓励善良,是永恒不败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励牺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谢清呈在医院里静静地看着。 医生们好像都变得很紧绷,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将他们困在一个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坛上,逼着他们把爱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职业后面。 可那是没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责一个人永远无私,而应该去向对方的每一次无私心怀无限感激。但要清楚他们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却是,那段时间没有人再敢和病人产生冲突,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更可怜的是,许多尚且年轻的孩子……那些其实谢清呈应该称一声师弟师妹的秦慈岩的弟子。 他们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只要别人抬出“秦慈岩就是这么做的”,任何辩论都成了无效的,他们无法从这孤岛中泅渡出来,到了最后,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除了医生之外,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孩子、爱人。 谢清呈看到一个师妹在这种压力下不得不报名了远赴山区进行长达半年多的交流指导,可他知道她的母亲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后与之相处的人世时光。 他看到一个刚入职的师弟在手术失败后躲在角落里大哭发抖,却在这样的压力下反复责问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了,为什么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着他们迫不得已,看着他们从迫不得已到内心麻木,看着他们从内心麻木到习以为常。 他觉得心里很痛。 太痛了。 他想,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理解,感恩,宽容,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注定死在逼迫里?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必须活在牺牲里?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着,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去被尊重。牺牲是伟大的,却从来不该成为判断伟大的最终标绳,最高荣勋。 珍视尊严,珍视生命,珍视每一种别人给予你的善良,说一声“谢谢你”,而不是说一句“我还要。” 那才应当是事情正确的模样。 谢清呈在孤岛外,看着孤岛内的师妹师弟,看着那些,他这辈子注定不会与之相认,得不到他们一句“师兄”的同袍们。 他想,我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带你们离开。 所以后来,他与那个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闹剧里他是漩涡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断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他早已准备了几十遍的台词。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步履匆匆走在这灰白色的楼层间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在对导医台的护士说,如果病人的家属有任何事情,来找我就好,不要去找为这件事牵线搭桥的谢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告诉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够被战胜。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撑着大伞从雨水里行来,向台阶上的自己伸出手,说,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问决定向过去彻底作别的自己——“小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伤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为我想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谢清呈已经死了,以后的我也会死去,一生的毁誉都会像写在水面上的字,最终消失不见掉。我只想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老医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很好啊,人这一生,就是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小谢,我觉得我没有救错你。” 最后的最后,谢清呈看着燕州病房里,那个自己从车祸昏沉中醒来,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他父亲很相似的眼睛。 谢清呈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他的面前是那个按着他的要求,在整个医院面前与他争吵撒泼的女人。 他看着她,却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岩的虚影,看着秦慈岩走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命,远比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来得更重要。” 你的命,远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让易北海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患者,一个活死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世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偷生者。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贵? 他在漩涡中央深堕进去,不断地下沉……下沉…… 光线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争执结束。 他已备受诟病,诽讥加身。 可幸好医院因此又慌了神,担心会再有这样的医患矛盾激化。 但那还不够…… 他想,那还不是最后一步。 谢清呈最后站在评述职称的演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 他要辞职。 他说,他怕了。 他说,他畏惧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失去性命,他还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众矢之的。 他要救赎的师弟师妹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将唾弃他,吵骂他,而他也会讽刺他们,刻薄他们,说他们的老师—— 他的恩师。 他的半父。 他今后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后,谢清呈都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着怎样的狠心,把这四个字说的坚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职称牌,放回了绒布垫上。 他抬起眼,说,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让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来的地方。 只是你们今后不能再那么傻,要学会说不,要学会自护,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证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着才是。 我的老师曾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我。 现在到我用我的名声,来保护你们的时候了。 希望你们今后…… 谢清呈闭上眼睛,大步离开了会议室,身后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哗然。 希望你们今后,不必再用鲜血和生命,来换理想,赞美,与勋章。 希望你们今后都能好好的。 那想来,也是秦慈岩的毕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与世长辞的几个星期之后,谢清呈背负着懦夫之名,离开沪医医院。 同月,因担心医生们因此事件出现的负面情绪,院方经谨慎考虑,会议研究,决定正面向社会回应医院安检设施的必要,重设保证医护人员安全的系统,并恳请患者谅解,允诺会将设备尽快升级改善,既不让患者久候,亦保护医护安全。 而这些待遇,谢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个人回了陌雨巷,带着不解,争议,唾弃,怀疑。 孤独地,离开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时,曾想成为一名警察。 后来他的亲生父母死了,他为了追求真相,只能将过去的梦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伤疤。 长大后,他成了一名医生。 然而对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师离去了,他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他是坟里来的人。 他终究又要回到坟里去。 离职之后,谢清呈因为承受了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和压力,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尽管以他一贯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药的帮助,他能够完美地控制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但那一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谢清呈甚至一时也无法去高校求职。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静,他还是会崩溃的。 而如果他崩溃了,他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及妻子,妹妹,邻居…… 他自顾无长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笔触和文字里,他才能获得喘息和安宁。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怜,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抛下了。 —— “所以我辞去了你私人医生一职。” 冰冷的水库中,谢清呈轻声喃语,在死亡面前,他终究是说尽了这被他尘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选择了沉下心来,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而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或许你从来都看不出来,你会觉得我装得很好,很冷静,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谢清呈顿了顿,刺骨的水仿佛要将他的生命就此凝结。 “但我的心已经垮了。我的内核已经腐烂……我当时没有办法再教你任何东西了,贺予。我做了选择,做了放弃。”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听完了他讲的经过,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空寂的摄影棚内,只有celinedion悠扬的歌声在回荡着。 水位线一直在讲述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已经上升到了顶部,现在他们的头顶都已经碰着穹板了。 再过几分钟,前面就是死亡。 贺予最终轻声说:“所以……你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情都带进坟墓里?” “是。” “你原本打算什么也不说。” “对。” “你……你看我这么难过,你看我一直在原处想找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却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贺予的眼眶终于是红了,他在水中逼视着谢清呈,在不断地质问着谢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哑了,不知是觉得荒谬,伤心,还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诉我一点点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够放你走……我和你是这个社会中两个融不进去的人,谢清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也是?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不肯让我也抱一抱你?你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说……” 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谢清呈,那么多年了,你不冷吗?你不冷吗……” 他看着他,他想着谢清呈曾经和他有过的桩桩件件的对话。 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 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 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 那是守护着他自己跋涉过那样遥山远水的咒语。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这么多了……他有的东西,他还剩的东西。 他把陪伴给了谢雪,把勇气给了陈慢,把孝顺给了黎姨,把感恩给了秦老。 他把保护给了医生。 把知识给了学子。 还留一具病躯,可以收敛剩下的罪恶,不解,秘密,痛苦,谩骂——他把它们安放在这具身体里。 他把这病躯留给自己。 而这病躯的经历,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难,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用的,唯独对贺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经验留给了贺予。 那是他拆干净了自己的血肉骨头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馈赠给人的东西。 虽然贺予不怎么领情,总是不要,总是觉得他说的是错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确实不能再说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从未打算与之相认,唯有此时此刻,死亡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临。苍龙将和幼龙一同赴死,他才在这一刻终于化出庞然羽翅,抻展棘尾龙首,抖落满身尘埃,从凡人的躯体中破茧而出,在孤岛上发出撼颤人心的悲鸣。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小龙崽。 指爪轻触。 他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看着他…… 贺予无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没人被欺瞒了这么久之后还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可是那种怨恨中,好像还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小龙看着苍龙身上纵横斑驳的深疤时,产生的情绪。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见血,可见肉,可见骨,可见苍龙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病态的心。 正常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会求死。 谢清呈这个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气,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装载的全是折磨,哪有半点享受。 原来自己唯一的同类,竟是这样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渐渐地呼吸都不能再连贯,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地仰面尽力去攫取最后一点空气。 —— 但摄影棚的穹顶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个窄台,窄台上面有个倾斜角,是大水最后会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台只够容纳一个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几分钟的生机。 几分钟的生机,可以在另一个人被彻底淹没之后,还能等那么一时半刻,或许就会有人发现,就会有人带那个幸存者离开…… 贺予沉默着——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清呈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贺予年轻,血热,在这样的耗费下,力气剩下的比谢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这让谢清呈无法反抗的力气,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台上。 谢清呈挣扎不过他,谢清呈的体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动,就被贺予从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看着谢清呈。 贺予什么话也没再说,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经乱作一团麻,萦绕其中的不知是恨,是伤,是怜,是悔,是求不得,还是怅然失。 他就这么仰头望着谢清呈,死死制着他,不让谢清呈下来,不让谢清呈和他交换位置。 在冰水彻底淹没头顶的那一刻,贺予眼眸湿润地望着谢清呈,嘴唇一启一合。 那声音微弱,像海难中淹没的尸骸,珍宝……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谢清呈确定他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那个少年在说话。 就像曾经那个少年冒着危险返回火场,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许与他有些许相似的病人们一样。 他说:“如果你能活着。谢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记得秦慈岩一样记得我。” “因为我讨厌你,你骗了我,你抛弃了我……我讨厌你,我不要被你记得……我得先走了,以后最孤独的人是你。你没有同类了……谢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会中去吧。” “忘记掉这些事。” “你还没有那么老,如果可以活着,你还能够重头再来的,去得到一些……你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水母沉入汪洋内,没有脊髓,没有心脏,没有眼睛,纯澈的就像天空中飘落的一朵云。 局外人看它们,就像看怪物,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么会有感情? 但也许它是有的。 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它曾经很爱很爱这个世界。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超越了血肉之躯的深爱,它们才能在这地球上,度过那漫长的六亿五千万年…… 贺予目光湿润地注视着谢清呈,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大水淹没了。 第96章 我的同类 再醒来的时候,贺予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洁白当中。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周围医疗监护器的滴滴声传入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怎么回事……他不是该被淹死了吗? 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手上戳着点滴,不方便起身,而旁边床头柜上则漆有医院的名字。 “……”原来他是被送到影视城附近的综合病院了。 溺水昏迷前的事情迅速涌回脑内,撞的贺予一时有些发晕,轻微的脑震荡似的。 谢清显是精神埃博拉患者初号是用药最完全,活得最稳定的那一个……谢清呈瞒着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谢清呈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是一开始谢清呈就没有想要选择,后来又被第一个放弃的东西。 但是……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谢清呈的不对。 这个男人是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榨出价值的人,把自己的血泪都不放在眼里。对于这种人,贺予又有什么好再多要求的? “醒了?感觉怎么样?”失神间,旁边有个沉冷的声音传来。 贺于蓦地回头,见鬼似的,竟看到谢清呈掀了隔帘走进来。 谢清呈的脸庞有些白,血色不那么充足,但他的状况看起来比贺予要好的多,至少不是病号服,而且自由行走。 贺予惊了一下,沙哑地咳嗽:“你……” 谢清呈在贺予身边坐下。 贺予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这是个vip病房。 “如果你要找其他人,比如你母亲的话……” “不要。”贺予一把握住谢清里的手腕,将似乎打算站起来的人又拉回身边。 “我不找他们,我就要你。” “……” “谢清呈,你和我说在摄影棚里说的那些话……”谢清呈沉默须臾:“你不会希望我为了那些话,把你谋杀在这里灭口吧。”贺予瞪着他。 “那就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谢清呈因为没有溺水,只是着了些凉,所以人很清醒。 他低头看着贺予的脸:“这样对你我都好。”贺予看得出谢清呈其实有点后悔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结果他们俩现在都还活着。 也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们俩都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当时发生的一些对话,谢清呈现在不想再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酒醉胡言,醒来都会后悔,何况是生死关卖的倾诉。 谢清显看上去很平静,没任何波澜,打定主意要把这一章用三言两语揭过。 “是吕总发现了你不在,到处找你,有人和她说你去了摄影棚,她就带人赶过来了。”谢清呈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和他说了一遍。 “确实就差一点点。” “其实在他们设法打开那个门的时候,你已经窒息昏过了,但是溺水的时间不长,如果时间稍微再久一点,泄水抢救也恐怕来不及了。 “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谢清呈静默片刻,这样做了个总结。 他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戴着面具生活了,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具已经在贺予眼前摘落,这让他竟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姿态面对这个少年。 他只能这样僵硬地把话交待完了,和往日一样冷静从容。 谢清呈并不想改变些什么,甚至近乎无情地想把面具又戴回脸上。 可郭襄见过了杨过的脸,再覆上假面,又还有什么用? 大哥哥的眉眼都已经被小家伙瞧得真真切切。 贺予坐在病床上,几缕碎发都是乱的。 他能预料到谢清呈的闪躲,但没想到谢清呈居然能够把自己的情绪处理的这么干脆利落, 就像剔除一段坏死的神经,切下一块无用的血肉。 贺予原本还沉在些许伤感和感慨中,这下顿时气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咬牙切齿地:“谢清呈,你……你难道就没有任何话想和我说吗?!” “你刚刚和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你还和我讲了没人知道的秘密,我现在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了。那你呢?你就一点点的改变都没有吗?”谢清呈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从他们获救的那一刻,他就明白等贺予醒来,自己一定会面临男孩子这样的逼问,所以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回答。 尽管最后那一刻,贺予和他说的话,多少给了他内心一些触动,但谢清呈是一个习惯了低感情回馈的人,更何况那时候贺予还说“讨厌他”,让他“独自活着”。 那他又不太会转变,他一个大直男,尽管心理学学术上研究的到位,个人情感上却純感的不行。 虽然他不能理解贺予为什么“讨厌他”,却要把最后的求生机会让给他,但既然贺予这么说了,那他也自然就收到了贺予讨厌的情绪。 不会去自作多情。 而且贺予这人对精神病人都是优先保护的,甚至有自我牺牲的精神。 这一点他从前见识过。 他想,贺予选择把机会给他,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所以谢清显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了口.竟然是依旧能把贺予气死的讲道理的口吻——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撬开他一道口子。 结果他们从鬼门关回来了。 谢清显的防御界限就也重新打开。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谢清显用和孩子解释太阳为什么会发光的平静态度,对贺予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改变?” “你从前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是什么人。” “……” “所以尽管你得重新适应,我却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自己的。” “……” “摄影棚里的事情,是你我都觉得命在回夕时才发生的,这和人在醉酒状态下因为冲动做了一些事,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情况已经回到了正轨,那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再被提起为好。” “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谢清呈讲完了,觉得自己讲的还不错,于是直起了身子。 当然,他没有告诉贺予,在贺予沉入水中失去了意识的那一瞬间,其实他也随之从窄台上重入水里。 他见惯了生死。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像冰山沉没时的rose一样,冰冷无助地躺在夜幕下,在海水中,看着海洋之心沉没,火一般炽烈的男孩被冻成了无生气的寒冰。 那是个柔弱的女孩,是jack的情人。 而他是个大男人,和贺予也没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们俩之间,只有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 他怎么能由着贺予这样。 贺予清醒时,一直用力抵着他不让虚弱的他下来,但贺予失去意识张开双臂沉下去之后,谢清呈深吸一口气,随之入水。 他把少年从冰冷刺骨的水里抱起来,抱到了那个还能呼吸到氧气的最后一方窄台上……或许正是因为这几分钟互换的时间,他和贺予,他们两个人最终没有溺水身亡。 但这些事,谢清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了煽情,何况小鬼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很差了,一个劲地要缠着自己,再多说一些,只会更增自己的麻烦,更加没法将生死关夹时两人发生的对话切割出去。 因此谢清呈想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漏说的话了,于是道——“好了,你睡一会儿,然后就——”这一次他没来得及讲完。 因为贺予是真的火了。 他醒来时的情绪还算沉和,对谢清呈怨恼中又有许多理解和伤心,谁知谢清呈一进屋就拨吊无情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大道理。 那架势,和之前在他家里给他看病打针时没有任何区别。 贺予又伤心又生气,火气渐渐往上窜,慢慢压不住,最后忽然发难,一把将谢清显拽过来,动静之大,晃的病床旁挂着的点滴液叮当作响。 紧接着他谢医生就被他直接拽到了窄小的单人病床上,还差点就压倒了贺予打着点滴的那只手。 谢清呈瞳孔收缩,没料到他这样,低声道:“干什么你!神经病?!”贺予死死攥着他,不让他有任何的可能,能从自己掌心中脱出去。 尽管少年受的损伤比他大,此时此刻脸色还很白,嘴唇也枯干,还穿着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病号服。 但是这根本掩盖不住他黑眸子里洇染出来的血腥和凶狠。 谢清呈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贺予这样想着,于是他刚醒时还带着些柔的眼眸,逐渐地就变得非常阴森。 “你别说我神经病,”贺予的手慢慢上移,改掐在谢清显的后颈处。 那少年疯狂固执的力量释放了好一会儿无声地逼迫着谢清呈不许离开。 然后他的手才再一次缓移到了谢清显的唇角,细细摩挲。 他的声音很浑,压得极低。 “你也是,神经病。” “……” “彻卖彻尾的。” “……” “和我一样的。”他说话的时候,呼吸离谢清呈越来越近。 谢清呈就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庆气和力气都大到蛮不讲理的地步。 因为谢清呈反抗的太过用力,贺予一只手掐不住他,又猛地抬起了另一只还戳着针的。 顿时吊瓶针头都戳歪了,刺破了血管璧,错误的注射似的他手上迅速肿起了一个狰狞鼓胀的淤青肿块。 谢清呈无疑也看见了,他觉得贺予真他妈病得太重了。 他也不能再动,再动估计贺予能把整个盐水架子都掀翻在地。 谢清呈只能半撑在贺予的病床上,咬牙低喝道:”我好好讲道理你又不听……你到底想干什么!“……”贺予的眼神闪烁一下。 问到点子上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想让谢清呈走。可让谢清呈留在这儿,面对这人冷静到可怕的样子,又只会更增他的气恼。 所以他盯了谢清呈一会儿,忽然拽住谢清呈的头发把他拖过来,拖得离自己更近。 然后,似乎是为了不让谢清显再开口气他,又或者是回魂的jack想要向浮板上的rose 索回一点冰冷中的温热。 再或者,他是起了冲动,想要感受苍龙与自己一样的血肉肌骨。 总而言之,贺予最后不顾谢清呈的反抗,脑筋抽了似的,怀着满腔的伤心难过与愤恨,径自朝着谢清显的嘴唇就吻了下去。 “?!” “别动。”这个吻无声又激烈,因为谢清呈一直在挣扎,他干脆用那只戳着点滴的手一起把谢清呈连逼带拽地抱上了狭小的病床,折腾得输液管都反流鲜血了,他也浑不在意,好像那血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他抱着他,让他坐在床上,仰起头来亲着他,那个吻是前所未有的灼热,滚烫,好像打算用这种方式唤醒这世间唯一能懂自己的同类。 他亲着他,那么深入,那么热烈,却又像是礁石上的恶龙在哀鸣,希望能在渺渺天地间得到一点点的回应。 可是谢清呈又冷淡的不回应他。 谢清呈果真没有因为那个秘密的诉说,而有丝毫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贺予只觉得自己是寻到了另一头龙,可是那头龙像是岩石像是冰,无论他怎么拱他蹭他,唤他挪他,拿爪子挠他,对方都闭目沉吟于幽冷的山湖洞中。 任由他胡闹着。 贺予满腔的怨怼心中的空调好像更大了,再也填不满似的。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在身体的纠缠中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安慰。 他含着吮吸着谢清呈的嘴唇,深探进去缠着谢清呈不肯回应。 他的舌尖,他用的力气那么大,侵入的是那么莽撞,两人的口腔内很快就有了铁锈气息,但也不知道谁的血。 亲吻间微微缓了口气,贺予近距离看着床上谢清呈的脸,他们的唇分开时发出令人情动心跳的脱胶声,却还挨得特别近,轻动一下就能碰着的距离,吻得湿润饱满的唇瓣间萦着暧昧灾热的气息。 贺予喉头上下滚了滚,黑眼睛里的颜色更深了。 他又下意识地想对谢清呈用血蛊,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刚出来,便又下去了。 有一件事,谢清呈没有想错。 水库自白,对于谢清呈而言,只是讲出了那些尘封多年的故事,从暗处走到明光里。 除了多一个人知道,一切都没什么改变。 但是对贺予而言,事情是不一样的。 贺予等同于知道了一个他过去全然不识的谢清呈。 他嘴上骂的再凶,说的再狠。 要说心里没有触动。 那是假的。 他仅是想到谢清呈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还要冷静地站立着,亲手埋葬那些或许能换来他声名清白的秘密。 他就觉得,谢清呈是个疯子。 比他还疯。 比他还痛苦难言。 他很想泅渡过去,用自己湿漉漉的翅膀碰一碰他,小心翼翼地抱一抱他。 可是谢清显不要他。 谢清呈又一次拒绝了他。 贺于就不高兴了。 只是也不再忍心轻易用血蛊逼迫他。 ——贺予一直对同类都是很好的,在成康精神病院内,他甚至为了拯救那些被困的精神病人而冒着生命危险冲进了火海当中。 他不愿意随便用他的能力,去胁迫一个与他能真正同病相怜的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什么指令也没有下。 他只是在第一次接吻后,喘息着凝视着谢清呈的那双挑花眼,试图抚平自己散乱不堪的情绪。 可他越看着他,心却越乱,最后他又闭上眼睛,手搂着谢清呈,抱着他,再一次重重噙住了谢清呈已经被吻到温热湿润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他,仿佛要就这个吻缠绵着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孤独了。 他们就都……不孤独了。 vip病房内没有其他人,这个吻因为无人打搅,因为劫后余生,因为男人的冷静回避,因为少年的咄咄紧逼而变得越来越放肆病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随着贺予的动作而迅速攀升。 贺予的嘴唇再一次和谢清呈分开的时候,喘着的气都有些急促,眼睛里的颜色也更深更暗了。 他的舌尖轻轻地在唇沿处抵了一下,舌尖的红色在雪白的牙齿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痞美。 “谢清呈……”贺予的手在谢清呈的后颈红遮处摩挲着,噪音压得很低。 “随你怎么说吧。” “你不认账也好,你觉得不需要任何改变也罢。我都不管你了。” “但我想要一点暖。” “我不要你给我讲道理,我不要你用血榨出来的经验给我指路。” “我就是想要一点同类的暖。” “……” “你也想要的,我知道你也想要的。” “我们现在能不能不吵了,我把我的给你,你把你的也给我,好吗?”谢清呈被他一边亲一边问,被亲的都有些喘不过气起来了,但他脑子还很清楚,他想,这他妈能是一回事吗?他得给贺予上,贺予给他的是什么?他犯得着要一个小年轻的那种东西? 他一时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见贺予手都肿了,人才刚恢复呢。 却固执地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又觉得这畜牲还有点可怜。 但在这里胡闹实在有些荒唐,谢清呈拍开他的手:“你先松开。” “我不松。” “松开!” “我不要。”两人的对话从剑拨弩张到幼稚不堪,纠纠缠缠好一阵子,贺予又去亲谢清呈的脖子。 谢清呈脖颈很敏感被亲得太密太急了,多少有些说不出话来。 修狭的手指揪着贺予的病号服,浑身紧绷如弦。 贺予吻的投入而湿润,亲吻之间,时不时闭着眼睛,用鼻尖轻轻磨蹭着谢清呈的颈窝, 间或伸出舌尖抵着舔一舔,再嘴唇吸上齿笑咬上,咬出一点暧昧的血痕来。 这会儿病房内的温度不是上升了,而是根本浓炽得化不开,身处其中的人都要被融在里面,骨肉都要化成水。 贺予的情绪灼烧上去,也不想管后果了,他本来就年轻精力旺,谢清呈又总是不要他。 正常情况下刚开荤的年轻男孩们会在一开始几个月都瘾头很大,和女朋友别说两三天一次了,有时候甚至能一天两三次,但贺予基本上只能看着谢清呈的照片解馋,偶尔吃到几次:也都是历尽千辛万苦,生受一肚子委屈。 他在今天之前渴得连命都快没了,还得沉着脸忍着不吃。 但现在劫后余生,又知道了谢清呈其实是他在世上最相似的人,他哪里还忍得住。 他渴望同类的温暖,渴望活人的生气,所以也不管自己还打着吊针,穿着病号服,亲着亲着就要把谢清呈压在床上。 谢清呈自然是觉得他神径。 混乱纠缠间,忽然——“咔哒。”门把手动了一下。 谢清呈进来前并没有锁门,所以把手动了动,门就被打开了。 男人猛地推开贺予,呼吸急促额发垂眸。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贺予,贺予直接刷得一把将帘子拉上,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和谢清呈两个人在淡蓝色的挡帘后面,平复着呼吸整理着衣服。 外面的人进来了。 一开始贺予以为是护士。 然而顿了几秒,传入他耳中的是一个他听到就条件反射厌憎的声音。 “贺予,你床上有人?” 第97章 不一样了 “贺予,你床上有人?” 进来的人居然是贺鲤。 贺鲤也是凑巧进到病房内,他和他妈之前去外面买水果,结果他妈接了个生意上的紧急电话,一时走不开,就让贺鲤把水果先带去病房了。 因此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贺鲤虽然年轻,但因为吕芝书宠他宠得要死,从小就没什么压力,不三不四的事做的太多了。再加上平时往来的都是燕州那些纨绔子弟,导致他和他十九岁才与人上床的哥哥不一样,他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 他虽然没看清他哥藏起来的人是谁,但他确定自己进门之前,他哥是在和人胡搞。 太草了!这他妈可是大事件啊! 贺鲤兴奋了。 说实在,做贺予这种人的兄弟,滋味其实不太好。旁人明着不说,暗里肯定是要拿他们比一比的。 贺鲤从长相到能力到人品,都被他这位楷模兄长比的体无完肤,他心里能舒坦吗? 那肯定不能。 可谁知道今天他竟能撞见他哥和人在玩sickroomy! 绝了!贺予你也有今天!——他开始猜了,这是哪个漂亮小护士勾引的他哥啊?难道是个冷艳女医生让他哥把持不住了? 贺鲤都要鱼跃龙门了,眼睛里冒着精光,抻着脑袋想往里面看。 这也太他妈的劲爆啦! 他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循环播放昭告天下,让大家赶紧都来看看,看他哥比他还离谱,他哥肯定干坏事了,绝对是在医院里面睡了个漂亮医生!对!他一定没猜错! 今天就是让贺予身败名裂的一天!他的喇叭呢?他马上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啦! 可惜,贺予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贺予整理了一下衣服,自己从帘子后面出来了。 他直接就把点滴针一拔,出来时还漫不经心地揉着自己青紫的手背。 掀起眼:“对。我床上是有人。” “好啊,好啊,看你平时道貌岸然那样,谁知你居然——”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鲤笑容顿失。 贺予:“我倒要问问你,你不敲门进来干什么,送套?” “……” 贺鲤顿时人都傻了。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哥这副面目。 他哥一直都是温良恭谦,甚至可以说逆来顺受的。他们家其他人说什么,贺予几乎不会回一个不字。 可此刻贺鲤像是没头没脑地闯入了一个幽森禁地,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取得恶龙的宝藏,出去像个英雄一样让别人刮目相看。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宝藏,阴冷的岩洞缝隙中,就现出了一道棘皮巨龙的眼。 巨龙的眼瞳犹如琉璃之镜,在岩缝后面幽幽地注视着他,倒映出他全身。 呼吸喷薄,在瞬间把他浑身的血都浸得凉冰。 贺鲤整颗心都麻了…… 这、这还是他那个知书达礼的大哥吗? 贺予整理好衣服,步上前,一把掐住贺鲤吓得苍白的脸。 屈起手指,在他脸上一节一节地抚过。 “贺鲤,既然你闯进来了,我就出于一点点的兄弟情谊,告诫你。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如果你胆子够大,你尽可以试试——看那代价,你究竟付不付的起。” “……什、什么代价……”贺鲤两股战战,但还是勉强鼓了些勇气,尽管他嗓音都尖利地扭曲了,“我,我告诉你贺予,你敢这样威胁我,要是妈妈知道了——” “去说啊。”贺予扬起眉,打断他,“去和你妈告状,去吧。” “你——!你不能……你不会……” “我不能?” 贺予轻笑道,他盯着他的眼。 “你知道你五岁的时候为什么骑车骑了一半会被童车的车轮卷进一只腿?” “你知道你开学那一天,为什么会弄丢所有的新书课本,怎么解释都没人去听?” “你第一次背着父母去胡搞,是在燕州金洋会开的房,回头你就骗他们说你是在朋友家过的夜。你以为没有一个人知道是吗?” 贺鲤脸色大变。 “你怎么——” “我手里连录像都有。但那太恶心了,我不想看第二遍。” 贺鲤哐当一声靠在门板上,汗湿得就像刚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他嘴唇哆嗦着,好像第一次看清贺予的人皮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张豺狼虎豹的脸,他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你……” “所以现在,贺鲤,你给我听好了。” 贺予的声音很轻,压在贺鲤耳畔,却又重得让贺鲤简直连站也站不稳。 “你只要敢和任何人,说任何一个字。”贺予蓦地贴近了,森森然道,“你的后半辈子,就别想过得有半分钟安生。不信,你可以试试。” 说着松开了镇着贺鲤的手,贺鲤一下子滑倒在地,果篮里鲜艳的蛇果,橘子,葡萄洒了一地…… 贺予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眸色极冷。 “给我滚。” 贺鲤走了之后,贺予回过来把帘子掀开。 少年的眼睛对上男人的眼睛。 谢清呈双手抱臂,靠站在病床边,阴沉地看着他。瞧他的神情,他显然已经把这兄弟俩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贺予的兴致被打断了,沉默着上前,一边凝视着谢清呈的脸,一边抬手,去整理他已经很工整的衣领。 他的视线在谢清呈的脸庞上来回地移动,睫毛像是夜幕里的星河,在簌簌颤动着。 “谢清呈。” “……” “我告诉你……如果之前,在水库里,我们俩死了,那么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现在你和我都还活着。” “无论你怎么说,我知道你是那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存在。” “……” “不管是我对你,还是你对我,都不可能再和过去一样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既定事实。” 谢清呈觉得他疯的似乎比之前更重了。 少年因为知道了真相,似乎放下了些仇恨,但是随之拾起的,却是另一些让他们俩此刻都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感情。 这病房随时会有人进来,贺予不能继续任性地做下去,但他把脸侧过去,侧到谢清呈颈窝边。 “你我要如何相处,我给你好好思考的时间,我也给我自己一点时间。” “这之后,你等我找来你。好吗?” 有个缓冲是应该的,人吃了很多饭都要噎食,更何况是要消化这么多秘密和感情。 所幸接下来的几天,贺予和谢清呈确实也没太多机会单独相处。 因为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审判》的拍摄被迫中止了。 这部电影投入了大量成本,后面撑腰的投资方出品方都是个顶个的实力雄厚,说句难听的,如果死个群演,出点小事故,这些冷血漠然的商人都能把血迹无声地抹去,不让鲜血渗到观众们的视野里。 但这一次,死的人是胡毅。 那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 他竟在摄影棚以那种诡异的方式惨死。 胡父胡母都是社会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胡毅又是他们的独子,夫妻二人伤心欲绝,雷霆震怒,当天就赶往现场,几乎把剧组搅了个天翻地覆。 胡母最后泪流纵横冲冠龇裂地朝黄志龙怒喝:“我儿子的命要你的命来赔!!我要你赔!!!” 而除了胡毅之外,剧组的一位宣传和一位执行至今下落不明。 至贺予清醒过来,开始接受调查时,她们二人依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负责做笔录调查工作的警察来了,在面对贺予和谢清呈时,很有些神情复杂。 这俩人是什么天煞孤星?今年这几起诡异的案子,怎么都有这二位卷进去的身影! 但内心吐槽归吐槽,警察是专业的,不会把私人情绪翻到明面上来。 一行人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状况,包括谢清呈最后看到的那个“工作人员”的长相。 刑侦专家依照他的描述,给犯罪嫌疑人进行了肖像描绘。 但因当时夜深光暗,谢清呈也没有仔细打量对方的脸孔,所以肖像最后出来的效果并不是那么理想。 宣传和执行的亲人不停地在外面哭闹,场面乱作一团,警员们只能安慰他们说会尽快侦破。 他们也必须尽快侦破——那两个女孩目前是失踪,还不一定被杀害。 如果她们还没死,早一点找到追踪线索,她们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一切都在紧张而迅速地进行着。 可始终有一个疑问盘旋在整个剧组的上空—— 胡毅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被谋杀? 他得罪了什么人?对方以这样恐怖的手法杀死他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这恐怕也是总制片人黄志龙现在最想知道的。 剧组宾馆内。 黄志龙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对面是同样怫然不悦的吕芝书。 房间内没有其他人,二位老板的手机都摆在了茶几上,那茶几上甚至还有一台监测仪,是最新代的反监听机器。 吕芝书:“你私下得罪了什么人。” “我能得罪什么人?”黄志龙抽着雪茄,连日来的折腾让他脸色蜡黄,“你觉得我能私下得罪什么人?” “你还有脸面这样和我说话?”吕芝书的情绪激动起来,“你知道我让贺予来你这里,是要你替我替组织盯着他的,可你倒好,你差点把他的命都赔进去!要不是我忽然收到了消息,‘监测ai’提示说贺予的手机信号非正常中断了一个多小时,要我赶紧去查,那么我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该是一具尸体了!” 黄志龙被她挤兑的难堪:“吕总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关心令郎的良母了?” “我关心他?”吕芝书厉声道,“你要我把段总说过的话再和你重复一遍吗?!” “你别拿段闻来压我。”黄志龙眼睛里拉着血丝。“我告诉你,吕芝书,你在组织里的地位甚至没有我高。你别以为你手里有血蛊,段总对你另眼相待了,你就能这样和我说说话——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你以为出了现在这档子事,你还能拿元老架子?你还有什么位置?”吕芝书发出一声颤抖的冷笑,肥厚的腮帮子抖了两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黄志龙,你就等着段总来找你兴师问罪吧!” 好像是验证了她的话,吕芝书刚说完这一句,黄志龙扔在两人中间茶几上的那只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刺目的字——“段”。 第98章 红色高跟鞋 吕芝书和黄志龙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沪传广电塔事件之后,上层一直在切割和命案的关系。 卢玉珠临死前的一系列安排,让警方必须查至境外,境外的替罪羊也早已被画地为牢,只等当做祭品被献上结案。 可谁知这时候《审判》剧组里能出这么大的事儿。 胡毅被杀,他父母一定会查。 黄志龙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通电话了,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段总。” “哎哟,黄总啊。”男人丝缎般优雅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话家常似的,“好久没接到黄总主动打来的电话了,您看看,我这都忍不住亲自打给您了。” “段总,您这是哪儿的话……” 男人笑道:“想您嘛。想问候问候您。不知这几天,黄总您睡得都还安稳吗?” 黄志龙刚刚还和吕芝书唇枪舌剑,这会儿额头已冒豆大的汗珠:“我……” “听闻您摄制暂停,啧,一个日理万机的制片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休息。想必应该每天睡到三竿起,享受这难得的假期吧。” “……” 段总笑笑,语气蓦地一变:“可惜黄总睡的好,我却睡的可是不太安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黄志龙:“段、段总说笑了。出了这样的事,我根本寝食难安,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段总嗤笑:“哦?你也知道出了事。我以为你又在哪个海岛度假做spa,这么久了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还要我亲自找你。” “抱……抱歉,我实在是捉襟见肘……” “你不用道歉。“段总依旧是慢悠悠的,声音里都听不出什么喜怒。“黄总如今是大老板,有些生意上的事情,不告诉我也是对的。我也没兴致多问。只是不知黄总得罪了何方神圣,对方要在你的地盘上杀一个家世显赫的人物。” 段总顿了一下:“听说,还差一点赔上了血蛊。” “段总……我们一直是坦诚相待的,我没有任何欺瞒你的生意。”黄志龙的鼻子都在往下淌油汗了,“我每年的账目都与你对的清清楚楚……甚至我手底下所有员工的资料在你那里都有备份,你不应该怀疑我。” “谈不上怀疑。”对方悠悠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这人啊,无缘无故地,就被当做影视道具一样,浸泡在溶液舱里。以这样猎奇的方式致人惨死,我总不能认为是别人单纯的想干掉一个电影项目。” “是……是……但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得罪过什么人……”黄志龙手上的雪茄在不断燃烧着,“我真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段总笑笑:“你倒也不必这么紧张。” 黄志龙擦汗。 “其实要论资历,你在组织的时间甚至比我接手这把交椅还早。是组织的老元勋。”段总平静道,“你既然这么说,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不会猜忌你。” 黄志龙略松一口气。 段总:“但是你要知道,姓胡的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让他们在调查这起命案的过程中再发现些什么,后果如何,你应该都清楚,不用我多讲。” “是,是……” “虽然现在那个敢在你鼻子底下杀人的凶手还毫无线索,你我也不清楚他的最终目的。不过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你说对不对?” “对,对……” 段总道:“好。那什么事该赶紧做,什么事不该再做,你心里都应该很明白。我就言尽于此了。” “别给对方留太多时间,偷腥的痕迹,都要趁早擦擦干净。” 黄志龙又一迭声地应了,这才挂了电话。 手机按灭的一瞬间,不知是否是因为屏幕光源消失,黄志龙溏白的面容显得非常阴垮。 吕芝书靠在墙边:“但愿你今天说的都是真话。” 黄志龙龇牙一笑,眼珠因为紧张而暴突,这使得他原本气质尚好的面庞有些说不出的扭曲。 “我说的,没有半个字是假。” 吕芝书走后,黄志龙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拿胳膊肘盖住了眼。 其实杀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并不可怕。他们都是些刀尖舔血,人面兽心之徒。 可怕的是,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说明对方的手段不比他们组织要低,而把谋杀对象锁定在胡毅身上,也证明了对方的地位很可能非常高,高到如有万一,他们也不会把胡父胡母放在眼里。 他几时得罪过这种人? 黄志龙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怀疑每一个暗生枝节的项目。 是不是其中有一些出了差错? 如果真的是那些项目上的问题,那可就更麻烦了。 还有——对方的下一步,又打算怎么走? 胡毅死了,可黄志龙没有忘记,对方手上还有两个女孩——那是他手下的员工,至今下落不明。 黄志龙向来视这些没身份没背景的人为草芥,换成以前,这样的女孩死了就死了,爹妈拉横幅来他公司门口跪着他都能想办法把舆论镇压下去。 但这会儿,那俩草芥的命和他的命运拴在一起了,他不得不替她们担惊受怕。 因为他不知道对方打算拿那两个女孩再整出些什么花样来。 黄志龙思考良久后,再一次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喂……对,周队你好。我想问问那两个失踪的姑娘,你们有线索了吗?” 此时此刻。 神秘地点。 这应该是一处地下室,空气阴冷潮湿,滋着一股苦涩的腐木味。 女孩悠悠地从昏迷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躺在剧组酒店的弹簧床上,之前的一切全都是她连日来太疲惫而做的噩梦。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恐惧被迅速回填到她的眼睛里。 她惊恐地看着四周,想发出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嘴完全被布条勒住堵住了,只能发出最微弱的呜咽。 她像每个落入陷阱却尚存一息的动物,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 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是被关在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笼子里,双手反剪着。 “呜……呜呜呜!!” 女孩怕极了,她回忆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戴棒球帽的人。 她举起手机拍照时,投在她身后的高举棍子的倒影。 培养舱内,漆黑的头发像海藻飘摆,她定睛一看—— 发现那是不久前才刚刚和她说过话的胡老师。 泡在浑浊的溶液里,皮肤死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女孩的脸庞淌落。 她浑身都湿透了,是汗,还有吓得失禁的尿…… 她在哪里? 这是在哪里! 除了笼子,周围就是一大片的空旷黑暗。 她的朋友呢?小杨呢? 她绝望地蹬着踹着,疯狂地扭摆着自己的身子,企图把束缚她全身的绳索挣松一些。 然后—— “小姐姐。” 她身子剧烈一颤。 猛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笼子的角落里一蓬乱草。 她更崩溃了,以为是极度的害怕让自己失去了理智,出现了幻听。 但就在她把头扭开的那一瞬间,她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 “小姐姐。” 她再次扭头。 那蓬乱草动了一下。 姑娘这才看清,那堆乱草后面站了一个小孩子。 非常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但他穿的衣服干净,整洁,手脚也没有被缚。他看上去不像是被抓进来的,而是跑进地窖玩耍的一个小孩子。 少女口中发出啊啊的叫声,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嘘,小姐姐,你不要叫。” 男孩轻手轻脚地向她走过去,仰头看了看地下室的顶舱入口。 然后他靠近笼子,踮着脚,慢慢地把勒着少女嘴巴的布条解开了。 少女猛地喘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嘴唇不住颤抖,齿关咯咯叩响。 “我……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小杨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姐姐呢?你看到了吗?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想干什么?!” “你声音轻点。”男孩虽然很小,但颇有些人小鬼大的意味,他把手指贴着嘴唇上,“不要被上面的叔叔阿姨听见你已经醒了。” “……” 或许是男孩身上没有什么恶意,少女不吭声了,但也可能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在抖。 男孩隔着笼子,小声对她道:“这是个大别墅的地下室。我只是个孩子,那些来这里的大人们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他们做坏事啦。” “做,做坏事?”少女颤声道,“……是……什么坏事?” 小男孩没吭声,摇了摇头。 少女:“那…那和我一起被抓来的那个姐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她在哪里?” 小男孩指了指脚底。 “楼下?” “下水道管子里。” “……!!!” 小男孩:“她已经死了。” “我没能来得及救她,没能来得及给她想办法。我们这儿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大人们让我不要管。”小男孩以一种非正常的理智在和少女说着这些话。 尽管很不合时宜,但人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受控制的。 少女在一瞬间竟莫名想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在二战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个德国男孩从大路上走过,神色淡然,目光平静,而就在他经过的道路旁边,堆积着大量犹太难民的尸体。 小男孩的心像是已经失明了,麻木了,他没有任何生死的震撼感,就这样习以为常地走过去…… 而眼前这个男孩,仿佛也是一样的。 少女心惊胆战,已是魂不附体,哆嗦许久,才勉强从喉管间打捞出自己荒腔走板的声调:“小弟弟…你……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我爸妈……我爸妈……” 她抖得太厉害了,牙齿咯咯地叩击着。 “我爸妈会崩溃的……!求求你……想想办法……” “你不要怕。”男孩轻声说,“我就是来想办法救你的,他们抓很多人来,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我就偷偷地放几个走。他们到现在还没怀疑到我身上,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子。” 男孩说着,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门锁,开始专注地低头给少女开门。 “姐姐,这个地下室,有个小道连着,你往前逃。哦对,记得拿上这个,这个是别墅的大图纸。我给你在上面标画出了往出口最安全的那条路。” 少女忙不迭地接过了,过度的惊吓让她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她并不能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有多么的不符合常理。 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逃生这两个字,膨胀到足以挤压掉任何一丝理性。她急慌慌地把图纸攥在手里,充满感激地朝小男孩看了一眼。 “谢谢…谢谢你……” 小男孩乖乖地背着手笑:“没关系姐姐,快去吧。” 少女跌跌撞撞地逃了,过程中还跑掉了一只鞋,男孩就一直站在笼子边,看着她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浓深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上部的活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一束暖黄光照下来,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下了地下室。 管家走到男孩身边。 但和男孩说的并不一样,管家不是他的父亲,反而朝他行了一个毕恭毕敬的礼。 “游戏都安排好了。玩家已经按着图纸,走到了监控范围内。” 男孩笑眯眯地:“那上去玩游戏吧。” 他说着,跟着管家往上走,离开了这幽暗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活板门上雕绘着一只在玩弄猎物的猫—— 猫类杀戮的快感不在于享受猎物的死亡。 而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男孩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内—— 这会儿光线充足了,他的脸和打扮就变得非常清楚——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孩,甚至可以,称之惊艳。 男孩穿着干净的装束,但非常诡异的是……他的脚。 他小小的脚上,竟然套着一双定制款的袖珍红色高跟鞋! 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变态的组合方式,五六岁的男孩,脚下是一双极度成人化,但又尺寸缩小了的女式高跟鞋。 小男孩踩着高跟鞋来到大厅茶几前,目光一转,看向大屏投在墙壁上的画面。 刚刚被他放走的少女,已经被纤毫毕现地投射在了画面上。画面里的女孩已经走入了迷宫般的复杂道路中,脸上堆积着鲜活的紧张与恐惧。 男孩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走过去,盯着屏幕,拿起了桌上一个类似于psp的装置。 他笑笑,稚嫩的小手点了一下——“游戏开始。” 第99章 我能来你家过年吗 今天是剧组遣散前的最后一天。 谢清呈在房间内收拾东西。 收拾到一半,忽然从杂物里掉出一张贺卡来。 他拿起来看了看,贺卡上写着一段祝福,他想起来,那是他进组第一日,那个宣传小姑娘送他的。 小姑娘年纪和就和谢雪差不多大,很是天真善良,谢清呈是带着广电塔黑历史来剧组的,她也没有对他另眼相待。 但现在她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 还有另一个失踪的小姑娘,虽和谢清呈接触不多,但待人接物时都能感受到她的真诚。 谢清呈拿着那张贺卡坐下,看着窗外的飘雪—— 江兰佩,卢玉珠,这两个无辜受到牵连的女孩……虽不确定幕后主使是否是同一个犯罪团伙,但这一年来,他经历的生死确实是太多了。 谢清呈是个性情非常冷硬的人,为了战胜精神疾病,他几乎切断了自己全部的情绪起伏。他珍视生命,却失去了为生命凋谢而哀悼的权力,连怅然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过重的感情。 但现在,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只有自己独自坚守的秘密,终于在生死关头被诉诸于了另外一个人,尽管谢清呈并不那么想承认,可他此刻的心情似乎稍微变得和从前不再一样了。 他的内心里像是有浓沉的墨,而有一个人知道了真相,就如同在那池墨里又倒进了一杯水。 黑暗仍然未散。 可密度似乎被稀释掉了一些。 让他终于恢复了一点喘息的能力。 谢清呈闭着眼睛,这些天扪心自问,他确实感知到了自己情绪上的松动,这让他隐约觉得有些后悔。 是的,贺予说的很残忍,但一切内容却又是真实的——当自己把这秘密与贺予共享之后,他和那个小鬼,他们俩确实无法再顺理成章回到以前那种关系,他们只怕是要彻底纠缠不清了。 谢清呈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很难静下来。这时候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时钟也指向晚上十点多,可惜他睡不着觉。 于是他给自己开了一瓶红酒,那是进组时别人赠送的东西,他原本是打算带回去的,现在想想,还不如喝一点宽心比较好。 酒是好酒,入口甘醇,自斟自饮的,倒也渐渐喝的过了头。 谢清呈虽然酒量不差,但酒精不耐受,喝一点就力气流失很快,尽管脑子还算清醒,生理上的慵懒却是无可回避的。 暖意开始在他血液里融开,他一手执着高脚杯,倦怠地靠在酒店的躺椅上,情绪平静,但那平静里却很有些低落。 酒越喝越多,身体也越来越暖,他垂了微微泛红的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却在准备起身去洗漱时,听到了房卡开门的声音。 他这两天因为要配合警方调查的事情太多,已经又回到剧组酒店来住了。 而有这个权限问前台拿房卡开门的人,他被酒精泡软浸酥了都知道是谁。 谢清呈有些被纠缠太多之后的不耐,有些说出真相之后的怨恨,还有些连日来思索不到解决方案后的烦躁。他带着这样的情绪朝进屋的人瞥过去,但大概是红酒喝多了,连同视线都被浸的不那么锋芒鲜明,所以他的不耐也好,怨恨烦躁也罢,贺予都没有看清。 贺予是来问他明天打算什么时候走的,结果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一个喝得有些薄醉的谢清呈。 谢清呈静了静,直起身子,那微红的眸子仍是清明的。 腰和腿,也都很笔挺。 他在玄关看着他。 然后说—— “请你出去。” 贺予只用了一瞬间愣神,就明白了谢清呈为什么会在房间里独酌自饮。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然后背过手把门关上。 “谢清呈,你……” “我请你出去。” “……谢哥,我觉得,你不需要对我这么礼貌。” 谢清呈漠然看着他,那不是礼貌,而是疏冷——其实从一开始他们逃出鬼门关,他就心烦意乱。 但当时他还没完全觉过劲来,不知道自己有多悔告诉了贺予那些真相。 直到经过这么几天的沉淀,他终于已经很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态度了。他的后悔程度比那时候还深。 ——他明确了自己的内心,他确定自己想让贺予明白,无论他是不是精神埃博拉患者的“初皇”,无论他是不是告诉了贺予自己的秘密,那一切都是在死亡线上才会发生的事情。 而活过来的谢清呈,必须是那个与贺予界限分明的谢清呈。 他不会因此对贺予有任何的态度改变。 他也得让贺予明白这一点。 “你喝这么多,是今晚有什么不高兴的吗?”可惜年轻人没理会他的点,也没在意他的居高临下的逐客令。 贺予走近他,身上还带着寒夜里的凉气,手里是拎着的塑料袋:“坐下说吧。我给你带了热可可茶。” “……”还就真是个小孩子。 谁要喝热可可茶? 喝着在喉咙口都发腻。 谢清呈冷着脸走过去,把手抵着,在贺予身后的墙上一撑,凌乱的头发下是微湿的眼:“出去。” 贺予却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因为屋内空调开得很足,谢清呈只穿了件薄衬衫,居家款,还是丝绸缎面的,隔着绸缎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的气息。 谢清呈酒醒了大半,怕惊醒了左右房间的人,压低嗓音,呼吸因酒而很热,语调却冷:“你有完没完了?” 可这一次,贺予居然没有要把他怎么样,令谢清呈意外的是,贺予只是把他抵到玄关的墙边,抱着他,低头深深地埋进他的颈间呼吸着。 和从前那种湍急欲望的发泄不一样。 甚至和病房里,那种生死关口回来之后的炽热索取也不一样。 他在这几天的思考过后,第一次私下见谢清呈,抱住他的时候,就像是抱住了一个自己一样的生命。 那个世上最后一个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人。 “明天这个剧组就要散了。” “……” “你放心,我想过了。无论怎么样,你告诉我的东西,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贺予年纪虽轻,但他真的想要认真地和你说什么话的时候,其实是很靠得住的。非常的稳重。 男生一边说着,一边拥着怀里的男人。 他觉得谢清呈这个人的身体很奇怪,明明有着男子汉的血气,肌肉薄而均匀,体质不能说差。 但是隔着衣服触碰,又觉得衣服太厚人太薄,薄得像烟,像魂,握不住,让人忍不住想要探进去触及实体,否则心都是慌的。 仿佛随时随地便会消失似的单薄。 他就这样抱着谢清呈,在原地轻轻晃了几下,竟有些温柔的错觉,怕失去什么一样—— 贺予闭上眼睛,他来之前已经想了很多了。但这一刻,他又在想着过去的种种事情,想着谢清呈手上的疤,心里的秘密,想着之前和谢清呈发生的一切,想到了最后,他想起当今天结束之后,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回到沪州。 那么谢清呈一定又不会再情愿见到他。 他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牵扯,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很不舒服。 “我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过,先说好了。你回去之后,不要和陈慢单独待着。”他最后轻声在谢清呈耳边说,居然很乖,像是恳求。 谢清呈推他:“你少发疯。” “嗯。”贺予笑了,他是真的在发疯,因为刚刚还说着那么类似乞求的语句,这会儿眼神又幽暗了,他握着谢清呈的手腕,捋下去,露出来一截淡青色的文身。 又来了。 谢清呈觉得他可能需要一根磨牙棒,不然怎么总喜欢逮着自己啃。 贺予果然咬了一下谢清呈的文身,但这次不重,没有出血。 他说:“那你要单独和他在一起也可以,别让我碰见。你是我的同类,不要和别人走得太近。” “你这几天思考下来,就思考出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贺予:“这是我的底线。” 谢清呈猛地将他的手甩开,抽出一张消毒湿巾,当着贺予的面擦了擦自己的手腕,然后把湿巾直接丢在了贺予脸上。 “滚。” 贺予又更重地抱住他。 他把脸埋在谢清呈的颈间里,鼻尖轻轻地磨蹭。 红酒醉过的男人很热,温度是平时所没有的,贺予知道如果这时候他和谢清呈纵情纠缠,那感觉一定是前所未有的。 可是他没有这么去做。 这几天的空白时间,他确实仔细捋过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新的主意。 他的感情甚至和当时在病房里的都也不一样了。 他当时刚刚才捡回一条命,幸存之后的喜悦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在谢清呈身上索取到暖意和软意。 那时的热切全凭着一股冲动而生,更像是从前行为的一种惯性。 现在不同了。 虽然他嘴上依旧和之前一样凶狠,但他一想到谢清呈是怎么独自走过这些年的,他一想到谢清呈手腕上的文身,竟也曾是和他一样在困苦无助中割落的刀疤,他就觉得自己那颗阴冷的心里,好像有了某种酸楚而柔软的情绪。 那种情绪成了勉强束住他的绳结。 他确实不喜爱谢清呈,但谢清呈对他而言就是唯一。 他为谢清呈从未选择过他而感到难受。 可他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身份望过去,多少也能明白他过去的苦。 ——贺予自认为他对谢清呈新产生的感情里,谈不上太多的怜惜。 不过至少,他也不想再去无休无止地伤害这个人了。 他因此什么出格的也没有再做,仅仅只是抱住了谢清呈,抱了很久很久——尽管谢清呈依旧未愿意回抱住他。 于是这一次,终于成为了他们发生关系之后,第一次还算心平气和的暂别。 贺予离开时,眼底的神色很深,但到底是克制的:“我想过了,谢清呈,今后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会再勉强你,权当你告诉了我真相之后的答谢。……我不折磨你了,我不会再逼你做那些事了,你不要害怕。” 谢清呈身上带着酒色滋味,但眼神清冽得像薄冰。 只是冰层下面似乎凝着些胭脂,泛着些软洋洋的红意。 谢清呈淡道:“你实在太抬举你自己了,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你,我只是觉得那些经历很恶心。” “……” 又道:“既然不打算再做,来我房间干什么。” 贺予想了想,好像真的想不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 他说:“没什么。我这就走了。” “嗯。” “谢清呈。” “嗯?” “……走之前,你能不能也抱我一下?” 谢清呈闭了闭落着星月的眼睛,冷淡道:“我说过,在我这里,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有任何的改变。我的想法没有变。” “……” “你走吧。” 如果是从前的贺予,断不可能就这样离去的。 可是这一次他盯着谢清呈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再说了,好像该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一样。 他原本有很多戾气,可以化作他的燃动力,让他在谢清呈面前厚颜无耻地纠缠。 但是这几天思索下来,那种戾气,好像已从胸臆间抽走了大半似的。 他知道谢清呈抛弃了他,丢下了他,知道谢清呈做过的抉择里,确实从来没有他——然而了解了一些真相原委,他很难再觉得是谢清呈辜负了他。 辜负是正常人的行为,谢清呈在整个事件的漩涡之中,早已丢弃了正常人的身份。 谢清呈连自己都不要了。 又为什么要为自己驻足呢? 贺予尽管依然难受,但已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在谢清呈又一次让他离开后,他真的走了。 桌上是贺予带来的热可可茶,谢清呈脱力似的躺在床上,抬起手,用胳膊遮住自己的额头眉眼。 身上还残有贺予的温度,很温暖,却不是他想要的。他在地狱里活了太久,他始终走不出父母的死,放不下老秦的死,他活在死人中太久,已经不习惯与活人贴近的感觉了。 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谢清呈在疲惫和混乱中独自睡过去,直到天大亮大明。 谢清呈回沪州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折腾。 郑敬风,陈慢,黎姨,谢雪……他们出于关心,会来询问他整个事情的经过,谢清呈虽然不怎么有耐心,但还是一一都说清楚了。 当然,他们所知道的,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当时在摄影棚里发生的事,心知肚明的只有他和贺予两个人。 贺予确实没有再要求谢清呈和他做那种事情。 尽管少年的欲念是很隆盛的,眼神里的熔流藏不住,不过贺予一向都对精神病人有着比常人更多的保护欲和同情心。他视他们为自己的同类,自然不会多加欺凌。 谢清呈原本以为贺予只是随口一说,后来却发现贺予是真的言出必行,他在这方面倒还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 转眼间,除夕到了。 谢清呈在新年那一天,收到了贺予的一条消息—— “我爸妈临时有事,又要回燕州了,不过这次他们让我一起过去。” “但我不想去,我拒绝了。” “……” 停了好久,贺予似乎在等谢清呈的回复。 但谢清呈一直没有回复,他就又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我不想一个人。能来你家过节吗?” 第100章 她怎么能来你家过年! 贺予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想去谢清呈家过节。 现在,爱恨勾销,纠缠结束,他也该得和谢清呈两清了。 他离组前还向谢清呈信誓旦旦地承诺,说今后不会再勉强谢清呈做一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说再白一点,就是他不会逼着谢清呈和他胡搞。 他们两个人,前一段时间独处的时候,几乎都是肢体交流胜过语言交流。现在肢体交流算是已经结束了,那照理而言,谢清呈对贺予的吸引力应该大打折扣才是。 可他好像更想见他了。 或许是那个世上唯他俩知的秘密,仍然把他们紧紧地栓在一起?——贺予不得而知。 他来来回回刷了好几遍手机,一天下来,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 谢清呈没有回他的消息。 一整天下来,还是没有回复。 那说明,谢清呈拒绝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没打算和贺予在一起过节。 贺予不死心,等到晚上九点多,终于忍不住给谢清呈打了个电话。 “你看到我消息了吗?” “贺予?什么消息啊?”对面开口了,居然是谢雪的声音。 换作一年前,贺予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听到谢雪的声音会如此失望。 “让谢教授接电话,我有事和他说。” “谢教授洗澡呢。”谢雪没好气道,“你有话和你谢老师说也一样。” “洗……” 贺予不受控制地开始想到谢清呈站在淋浴底下,肩宽腿长,腰瘦骨修,颈子后面还有一点瑰丽朱砂的样子。 他的心一热。 “喂?”谢雪见他没了下文,催道,“喂?说话啊你。” 贺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且无所谓:“我真有事,你把电话给他,让他接一下。” “那你一会儿再打过来吧。” “急事。” 谢雪没办法,只好踩着拖鞋哒哒哒走到浴室门口,开了一条缝,把手伸进去,把头扭开:“哥!你有紧急电话!” 贺予在手机里听着,听到淋浴房哗哗的水声,男人低沉的回应声。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想象男人沾着晶莹水珠的手接过了电话,顿觉浴室的热雾好像顺着手机信号蒸腾上来,将他的脸庞都焐得有些发烫。 手机里传来窸窣动静,随后是谢清呈的声音:“喂。” “……谢清呈……”贺予一时喉咙发紧,是被男人沐浴的联想欲到的,也是被男人之前不理他而鲠到的。 “你找我有急事?” “……嗯。” “身体不舒服?” 贺予吸了口气,往下瞄了眼:“……我不知道,这可能也不能算不舒服。虽然确实挺不舒服的。” “……” 如果谢清呈上网,他就知道对贺予这种答案的反馈应该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他不怎么上,所以他说:“哪里不舒服。” 贺予很想和他来个telefonoy,但又想到自己刚刚立下的诺言,只好道:“就是……心里不舒服。” “嗯?” “你一直没回我消息。” 手机那头顿了好一会儿,谢清呈的语气明显带着不爽:“这就是你的急事?” 贺予不答,只问:“我能来你家,和你一起过年吗?” 谢清呈:“不合适。” “可是……” “过年应该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我不是你的亲戚,你和你父母回燕州吧。” “……” “挂了。” 谢清呈还真是说挂就挂,贺予连一点胡编乱造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就听到电话里嘟嘟的忙音。 贺予把手机一摔,又抑郁了。 陌雨巷谢家。 谢清呈眼神晦暗,擦着滴水的黑发穿着浴袍走出来。 谢雪咬着酸酸乳吸管:“哥,他找你干嘛?什么急事?” “没,他没事找事。” “神经病……那他有没有不尊重你,顶撞你?” 谢清呈:“……没有。问那么多干什么。” 谢雪撇嘴:“因为每次你和他在一起都没什么好事,我到现在都闹不明白你们俩怎么会一起被困在剧组的水库里……他总缠着你干什么,你又没奶给他喝。” “……”谢清呈冷着脸,“说过多少次女孩子讲话要含蓄,还有,已经快十点了,你赶紧去洗澡睡觉。” 谢雪只得哦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把酸酸乳两口喝完,在她哥的高压统治下去洗漱了。 转眼间,除夕已至。 年三十当天,谢清呈和谢雪一起完成了扫除,就开始和邻居一起忙着张灯结彩,搬桌摆筷。陌雨巷今年有长桌宴,所谓长桌宴就是弄堂里摆上十多张桌子,拼成一条大长桌,街坊四邻各自准备拿手好菜,通常邻里关系好的地方才会出现这种过节方式。 刘爷叔把电视机抬出来了,架在长桌尽头最高的地方,和八十年代大家看女排比赛似的,打算这样放春晚。 结果小孩子咯咯笑得厉害,拿了个投影仪,直接大屏投影在幕布上。 “爷叔,现在可以这样看啦!” 黎妙晴则抱了把琵琶出来,她年轻时毕竟在夜总会待过,那时候的夜总会女郎习琴弹曲都是必须的。她坐在矮凳上转轴拨弦,笑着弹两首苏州评弹,有小女孩挨过来,央她弹动画片的主题曲,黎妙晴戴上老花镜,开始在网上搜谱子…… “谢医生,包饺子的白菜伐够了,你开车带我去趟菜场好伐,晚了怕关门啦。” “面粉也要再买一点哦。” 叔伯姨娘们的要求不能不答应,谢清呈忙完手上的事,拿了车钥匙带邻居大娘去菜场挑拣白菜了。 但他没想到,等他开车再回来的时候,会在陌雨巷门口遇到一个人—— “呀,要命啊,这种日子还有人在路边摊吃牛肉粉丝?”首先发现那个人的并不是谢清呈,而是副驾驶左顾右盼的大娘。 大娘瞪着牛蛙似的眼,使劲往外瞅着。 他们弄堂口子有好几家非常廉价的大排档,今天那些大排档几乎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个卖淮南牛肉汤的还坚守在寒风中。 该店老板娘是个财迷,人生的最大爱好就是赚钱,她坚信只要她不关门,哪怕当总台播放“难忘今宵”的时候,都会有顾客光临她的牛肉汤店面。 除夕晚上怎么能打烊呢? 看,心诚则灵,客人这不就来了嘛! 谢清呈停下车望出去,就看到贺予坐在支于马路边的油腻腻小餐桌前,一点一点地喝着热腾腾的牛肉粉丝汤。 真他妈绝了,连只饼都不配。 小伙子除夕凄凄惨惨,乖乖巧巧,独自坐在街口下风处嗦粉,哪个大娘见了不好奇,不心疼? 谢清呈副驾驶的邻居大娘也不例外:“谢医生啊,咱们下去问问吧,这孩子什么情况啊。” “……用不着。你看他穿的那光鲜亮丽的样子。” “啊呀,光鲜亮丽也不代表孩子心里没问题啊。前两天报纸上不还登那个……什么富二代因为缺少父母关心家中自杀的吗?只要社会上多一点关爱,就能少一点这种可怜事……你不管我管,我下车去问。”大娘说着就要开门。 谢清呈被她急吼吼的样子弄得很无奈,叹了口气:“行,行了姨娘,您别急,您下车先回屋里去暖暖。这人我认识,我去问,我去问行了吗?” 大娘这才满意了,身板硬朗地抱着一堆白菜和肉馅回了巷子。 末了还不忘和下车锁门的谢清呈嚷:“你既然认识,就干脆请人孩子来吃饭啊。” “……” 谢清呈真是气得没话说。 他沉着脸走到淮南牛肉汤店。 财迷老板娘:“帅哥今天是吃点——” “我和这人谈谈。” 老板娘露出了被冒犯的神情,但她又不好强买强卖,委委屈屈地走了。 谢清呈来到贺予的小餐桌边,看着贺予垂着软翘的睫毛,小口小口地喝着高汤。 “大少爷除夕喝牛肉汤,怎么没把你给噎死。” 贺予抬起头来,故作讶然地:“啊,谢医生。” “……” “我找了好久吃饭的地方,但别的地方都打烊了,就这儿还开门。碍着您事啦?” 谢清呈都不想和他废话了。 他家有保姆有厨子,贺氏还在城中许多豪华酒店有投资占比,贺予会需要在寒风中嗦一碗肉比纸薄的牛肉汤? 他摆明着就是故意的。 不过这招也确实下三滥到很有效,陌雨巷内已经飘出了诱人的年夜饭香味,间或有些孩子跑出来,老人踱出来,都能一眼看到这个在马路风口孤独喝汤的男生。实在太过抢眼。 他们在巷子里长桌宴会觥筹交错,贺少却在外面风餐露宿凄凄切切,竟还真能折腾出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效果来。 谢清呈自然不可能让贺予无声无息地把街坊邻居的雅兴给毁了,原地站了一会儿,阴森道:“站起来。把钱付了,跟我走。” 邻里家宴开始了。 挥金如土的贺少能在这丰盛但并不华贵的筵席上得到一寸容身之地,倒也十分满意。他表现的谦虚,温柔,谦谦君子,很快就成了长桌宴上颇受喜欢的一位客人。除了谢雪翻他白眼,谢清呈不理他之外,其他人不是给他夹菜,就是给他倒酒。 “小贺啊,怎么一个人过节呢?” “我爸妈工作太忙了……” “可怜可怜。” “小贺啊,今年多大了?” “马上快20了。” “哦……有女朋友了吗?我和你说哦,我有个侄女很漂亮的,在燕州学表演,读大二……”阿姨热络地絮叨着。 当然,向贺予推销家里女孩子的不止一个,他身边很快围了一群大娘阿婆。 “我女儿在法国,很快就回来了。年纪虽然比你大了一点,但是她心态很年轻的啦,人又好看,我给你看看照片。” “我外甥女是个中日混血,那个眼睛水汪汪的,别提多可人了,她们照片不算啥,照片可以p的嘛,我这个可是视频,小贺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呸,臭老太婆,你视频也可以美颜好吗?” 眼见着邻居们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都快要吵起来了。 贺予笑了笑:“都挺好的,就是我之前刚失恋,还没完全走出来……” 女人们闻言更怜爱了。 “哎唷,这年头这么痴情的男伢儿不好找了。” “哪个姑娘那么挑剔啊,怎么连你都不喜欢。” 贺予又笑笑,垂了睫:“是我不够优秀吧。” 谢清呈在旁边听着,脸都不知道绷成什么样了,他面无表情地吃着饺子,把视线转到大屏幕上,看春晚打翻了调色盘似的舞蹈节目。 不过说句实话,想到这点他就很来火气。 贺予失恋那是真的,是他全程目睹的,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当时贺予暗恋的女孩子是谁,但他觉得贺予既然那么喜欢对方,后面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才让贺予对那个女孩绝口不提的。 不提也就算了,贺予还完全自暴自弃,开始搞同性性行为。 搞就算了,对象还是自己。 谢清呈冷淡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干脆起身离开了座位,借着去帮忙下饺子,到弄堂的公厨去了。 可惜厨房里好几个姨娘和爷叔在忙碌,见他进来,觉得他碍事,又赶他出去。 谢清呈只得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神情漠然地继续吃年夜饭。 结果还没拿起筷子,就看到自己餐盘边放了一只小面人。 “……”他一开始以为是哪个孩子的玩具,放在了他这里忘拿走了。 再一看,面人捏的是两只小龙,须爪生动,憨态可掬。 贺予笑了一下,侧过去说:“路上看到,顺手买的。送你。” 直男:“……什么意思?小孩子玩具?” 贺予叹了口气,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谢清呈,面人是传统工艺。你要懂得欣赏艺术。” “为什么是两只龙?” “……” 听他这么问,贺予彻底不笑了,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仔细分辨,还能辨出他眉眼间突如其来的不高兴。 他硬邦邦道:“你自己猜。” 谢清呈:“今年不是龙年。” “和什么年没关系。” “我不属龙。” “和生肖没关系。” “我也不喜欢龙。” “……谁管你喜欢什么。” 谢清呈觉得他态度忽然变得莫名其妙,小姨太翻脸似的。 他有些不耐:“我猜不到,不猜了。” 贺予迅速垮下了脸,低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的脸颊微微嘟起,明显是生气了又不愿意说。 他把谢清呈手里的小龙面人夺回来了,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没眼光,不会欣赏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给你,我可以自己留着。” 谢清呈:“你喜欢龙吗?” 贺予:“我喜欢——” 忽然鲠住。 他喜欢什么? 他说不出来。 男孩干脆又恹恹地不吭声了,自己低头默默地抠着那小面人的龙鳞。 贺予发现谢清呈完全不明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们就是两只与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孤龙。所以他才送他这个当新年礼物。 谢清呈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浪漫,就像一只理工男死狗,亏自己在寒风中千叮咛万嘱咐要让面人师傅捏两条龙,要很像,一条火红,一条霜银。他还请师傅在龙鳞上刻了自己和谢清呈的名字拼音缩写…… 这真是傻逼给傻逼他妈拜年!傻逼到家了! 他板着脸把那愚蠢的缩写都抠掉,最后啪地把小龙一拍,扔在桌上,转头和大娘爷叔聊天,再也没理谢清呈,继续做他的交际花中老年团宠去了。 这一餐饭到了九、十点都还没散,除了贺予和谢清呈这对冤家之外,大家都聊得开心热络,瓜子花生嗑一地。 意外是忽然降临的。 首先乱起来的,是靠巷口的地方。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欢笑戛然而止,但坐在靠巷子里面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吹牛侃天。 直至寂静像潮水上涨一样漫延过来,里面的人才意识到反常,纷纷回过头去——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啊!”说话的人在看清楚情况后倒抽一口冷气,“天啊……” “怎么会这样……” “怎么是她……?” 异常的动静越来越明显,最后就连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谢清呈也微侧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就一眼。 他脑中嗡的一声,血色瞬间从脸上退下。 有个人来了—— 忐忑不安站在巷子口的,是一个女人。 看去大约三十岁左右,很漂亮,她施了些妆,穿着厚重华贵的皮草,只是与她那雍容打扮显出触目惊心差别的,是她脸上连妆容也盖不住的淤痕。 女人拎着爱马仕包,却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难堪地站着。 这张脸,别说陌雨巷的住户,就连贺予也忘不掉—— 她是谢清呈的前妻,李若秋。 第101章 她怎么能和你这样说话 李若秋是大年夜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当时执意和那已婚男人在一起,被那男人的妻子发现了。男人与发妻的爱火早已燃到了头,这件事成为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离异后,李若秋成了男人名正言顺的老婆,过了一段非常恩爱的日子。男人嘴甜,浪漫,谢清呈没能给她的惊喜,她全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了补全。 她也是真的很爱他,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变卖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去支持他下海经商。 他们的小家越来越富有,生活越来越幸福。 直到——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出现。 先生是什么时候搭上那女孩的,已是不得而知了,她是在美容院做脸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先生带着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学生来丰胸的。 李若秋试图把这一切往好的方向去想,也许是他工作需要呢?毕竟他现在经营着一家模特公司,也许…… 她没有想完,所有的幻想都在她于暗处看到男人笑眯眯地摸了摸女孩的脸,低声说:“胸要大一点,我觉得那样你更完美。”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李若秋和谢清呈离婚时,曾说爱情是不顾一切的,是可以牺牲掉责任,道德,以及一切的。 然后她看到了没有责任的爱情,在花谢之后,结出的恶果。 除夕夜,女孩上门来闹,带着怀孕的身子。 李若秋是生不出来的体质,她被刺得太痛,和女孩起了争执。曾经宠爱她,说她是人间独应吾爱的丈夫,为了保护那个女孩和她肚子里的孽种,反对她大打出手。 她不堪屈辱和痛苦,迅速收了一些东西就离开了那个家。 在高铁上,她不知去处。 她父母都已经走了,从前的闺蜜又因她成了阔太后的趾高气昂而与她淡了联系。 她在这时候,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念谢清呈。 春运高铁票是买不到了,她现在住在杭市,离沪不远。她干脆就有钱烧的慌,打了辆车要回陌雨巷。 司机见她这样,路上忍不住问她:“美女,你怎么回事啊,这大年三十的,是你丈夫对你不好吗?” “我要不带你去报警吧?” 李若秋愣愣看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 很多年前,二十多岁的她曾在一辆出租车上抱怨:“哎,我家老公好没情调啊,今天是情人节,他都不知道给我买点礼物送束花……” 开车的师傅笑了笑:“姑娘,花不花的,有那么重要吗,对你好不就行了。” “可是他连花都不送我,怎么算对我好呢?” 司机看了眼她腿上搁着的购物后的大包小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若秋好像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司机当时那个举动背后藏着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谢清呈是不记得什么纪念日,这个节那个节,他太忙了,又不喜欢折腾这些过于甜腻的东西。 但谢清呈的工资卡永远都是丢在她那边的,他的开销让她知道的很清楚,而她想买什么,想怎么用,他也从来不说一个不字。 她其实可以用他给她的钱,买上很多很多的鲜花。 “美女?” 恍如隔世,李若秋在出租车上终是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说:“我以前…我以前…老公人特别好,特别善良又负责,对别人好,对我更好……但是我……我……” 好容易在司机的安慰下缓过来了,李若秋看着自己脸上的青紫,擦了擦泪,尽力给自己画了个掩盖伤痕的妆。 她知道自己回来一定会遭异样的打量,八卦,以及白眼。 她原本是想悄悄地去敲一敲谢清呈家的门,请他收留她一晚的。 可李若秋没想到陌雨巷有长桌宴。 她的狼狈,也成了他的难堪。 就这样,在年三十的欢腾热闹中,演变为一段漫长的,尴尬的沉默。 屋内。 谢清呈和李若秋单独坐着。 这两人谈话,其他人并不方便进去。 “喝点热水吧。”很久之后,谢清呈开口了。 他起身给她倒了点水,递给她。 水还是温热的水,杯子却不是她从前的杯子了。她捧着那待客用的一次性纸杯,怔怔地,又掉下了一串泪。 谢清呈把沙发让给她坐了,自己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椅子和她之间有一个很礼貌的距离,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李若秋摇了摇头,不停地擦着泪,半晌才道:“谢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今天是这个场面,我没有想让你为难的……” “……没事。”谢清呈说。 他这人是这样的,他有很强的性别固化观念,他总认为女性是弱势的,并且认为她们不可以这样,不可那样,有很多的封建观念。 可他同时也因他的大男子主义,几乎不会和女性计较些什么。 而李若秋一直是个非常理想主义化的女人,喜欢偶像剧,爱做白日梦,感情上面确实不太有底线,但除了这方面之外,她这个人在其他地方心眼并不算坏,甚至在某些方面非常心软善良,不然谢清呈当初也不会和她结婚。 只是因她素来喜爱浪漫,会幻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而以前谢清呈没有达到她的预期,她就总是忍不住和他争吵。 那时候谢清呈就习惯了不反驳,不管她说的有没有道理,由着她闹就是了。 他不会随便和一个女人,尤其还是自己老婆起争执。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忍让,纵容了李若秋内心深处某种贪得无厌的欲望。她潜意识里似乎是觉得不管她做什么,谢清呈都是会理解她的,都是不会和她吵架的。 可谢清呈当然不会容许她东食西宿。 两个人走到镜破钗分,扯了离婚证后,再也没联系过。 直到这一刻她忽然出现,带着脸上的伤,满面的泪。 她把事情的原委,完完整整地和谢清呈说了。 谢清呈看着她,沉默良久后问:“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大过年的,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能理解。” 李若秋又哭了:“你说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 谢清呈抽了根烟出来,想按打火机,看了看她,又没按下去,把烟放下了。 “你总是活在你的幻想里,李若秋。”谢清呈和从前无数次,在她遇到困难时,和她冷静地讲道理一样,“但现实并不一定是能和你的想象达成一致,甚至完全是相悖的。” “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该做的是想一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打算,你是不是还愿意这样过下去,如果愿意,你得回去好好和他谈一谈,如果不愿意,你需要保存好能够保护自己的证据,然后找一个靠谱的离婚律师。” 李若秋:“那、那你说我该怎么选……” “我不能为你的决定提任何的建议。”谢清呈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有更多的温度。 “李若秋,你要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李若秋的身子颤了一下,她良久无言,而后抬起头,慢慢环顾这个曾经也是她的家的地方。 恍惚间,她好像瞧见了自己第一次以妻子的身份走进这个屋子时的身影,少女在窗台前抱住他,踮起脚吻他,笑嘻嘻地看着他淡淡的面容,说:“老公,我好喜欢你。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她的痕迹在这个屋子里被抹去,只有结婚照相框摆过的位置,还有一点浅淡的痕迹。 眼前的男人曾经让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女人,她初时觉得他什么都好,后来却又觉得他什么都不好。 她一直觉得谢清呈给她的东西太少了,从来也没想过是不是她所要求的太多。 李若秋看着看着,想到了他们之前在这个家里的种种过往,又想到了自己如今那段风雨飘摇的婚姻,她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出轨,是不是依然可以和谢清呈在除夕夜一起包饺子煮八宝饭?谢雪还是会叫她嫂子,还有……还有…… 听到外面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情绪,李若秋忽然很伤心地和谢清呈说了句:“谢哥。” “怎么了?” “……要是之前,我们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 “那事情也许就不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大抵也是觉得自己失态了,掏出精致的手帕,擦了擦泪,轻声道:“对不起。” 这最初好像是老天给她的考验,后来又成了老天给她的惩罚。 她和谢清呈在一起时因为没有孩子,心思更易活络,最终出轨了另一个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生还能重头开始。她庆幸自己因此得到了自由。 可后来又是因为难以有子,她竟因这种可笑的缘由被另一个年轻女孩比下去,她又成了被出轨的那一个。她伤怀自己因此失去了婚姻。 所谓造化弄人,或许正是如此。 谢清呈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时候不早了,我让谢雪陪你去酒店开个房间休息吧。” 李若秋:“我……” “走吧。” 他起身,也是要送客了。 李若秋满眼的难受,最后看了看他桌上未动的烟:“那你要少抽一点。” “……嗯。” “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谢清呈点头,再也不说什么了。 他打开门,准备送她到黎姨家里找谢雪,结果没想到一推门,就差点撞到了一个男生。 “……” 是贺予靠在门外。 男生静静站着,手插在兜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听了多久。门开了,他和谢清呈的视线对上,谢清呈眸色一沉: “你在这里干什么?” 贺予目光不善地端详着他,眼睛里很有一种压抑着的兽性。 但还没来得及答任何话,李若秋已擦了擦泪,收拾了皮包走出来,女人遇上了这个十九岁的男学生。 贺予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时,又瞬间变得很淡了,他安静地看着她。 李若秋起先没认出这个青年来,毕竟贺予和她那时候招待的初中生已经差太多了,过了一会儿才猛地回过劲:“啊,是你?” 第102章 只有我最懂你 (1) 李若秋起先没认出这个青年来,毕竟贺予和她那时候招待的初中生已经差太多了,过了一会儿才猛地回过劲:“啊,是你?” 她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贺予却不尴尬,笑笑:“李阿姨,是我,您好。” “……”小兔崽子嘴太毒了,李若秋这个年纪,顶多叫一声姐。 但他偏管她叫姨,好像在提醒她什么似的。 李若秋:“你、你都那么大了。我当年见你,你还是个小孩子……” 贺予依旧浅笑不语。 李若秋:“我们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贺予:“是很久了。” 李若秋和那男孩子对视一会儿,她这个人感情上很细腻,一下子就觉察出贺予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甚至是有些眼熟的。 她想了想,想到了——竟和那个上门闹事的年轻女孩有几分相似。 李若秋觉过味儿来,就蓦地一愣。 她不知道这男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你……你今晚不和你爸爸妈妈一起过年吗?”她犹豫着,试探着问他。 贺予回答的非常简单:“不和。我和谢哥一起。” “可……”李若秋还想再问些什么,谢清呈打断了她。 谢清呈:“你跟我来。” 李若秋只得作罢了,谢清呈侧过眼,警告地盯了贺予几秒,然后往谢雪那边走去。 谢雪虽然恨死了李若秋,但她和谢清呈一样,都不是会在别人落难时踩上一脚的人。知道李若秋被那狗渣男打得厉害,嘴角都肿了,还有一颗牙也松动,她到底还是答应了带李若秋去附近的酒店,照料她两天。 安排完一切后,谢清呈独自坐在屋内抽烟。 没人再进来打扰他,黎姨很识趣,贺予也被那些大妈爷叔叫去聊天了。 外面人群在温柔地喧闹着,尽可能地当做刚才他们什么都没瞧见,尽可能地把一份安宁留给他。夜深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渐渐地窗户都被暧雾所模糊,只有贴在玻璃上的红色窗花是清晰的。 谢清呈的眼神和雾气一样朦胧,他修长的手指按灭了最后一支烟,起身去淋浴房洗漱。 房间里很闷,他抽了太多烟,又喝了些酒,精神状态也实在很差,费了好久才朦朦胧胧地睡过去。 大约是总台开始唱《难忘今宵》的时候,房门开了。 他模糊间以为是谢雪回来了,直到那个人走过隔帘,来到他的床边,他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贺予。 谢清呈躺在床上,也不想说话,只微微睁开一点点的桃花眼,淡漠地看着他,眼神空荡。 他在李若秋面前没有发火,但他确实觉得——非常的耻辱。 非常的丢人。 李若秋自己或许没有太多感觉,因为是她背叛了他,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回来向他哭诉,谢清呈觉得自己的疮疤被赤裸裸地掀开,给了所有人窥看。 其中也包括了贺予。 他觉得自己挺失败的,连自己的妻子都挽留不住,这换任何一个大老爷们都会很受伤,那伤口过去那么多年,他以为不会再流血了。 可是她的到来,无疑是又从内里让肉溃烂。 疼。 黑暗中,男人和男孩无声地对视着。 良久之后,谢清呈沙哑道:“你回去吧。热闹看完了。” 贺予说:“谢清呈,你完全可以让她滚。” “她是我前妻。” “前妻而已。” 谢清呈烦了,闭上眼睛,他本来就有些恍惚,过量的烟和酒让他的意识转得非常迟缓。 他说:“不用多管闲事了,你走吧。” 贺予明明从摄影棚事件后,就打算对谢清呈恢复最起码的尊重的。 可这一晚上就又变了,好像在他看到李若秋出现的一瞬间,他原本想的什么“平和”,什么“宽容”,什么“对同类的友善”,就他妈的都烟消云散了。 他心里翻着一层滚沸柏油似的熔浆,眯着眼:“谢清呈,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客气的和她说话?你不会真的打算原谅她,和她重归于好吧?那你这是有多没下限,任何人都可以对你始乱终弃,你——” “我他妈什么时候打算和她重归于好?”谢清呈火了,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在昏沉沉的黑夜中,顶着一头乱发,睁着一双忍着屈辱的眼睛狠盯着他,“我什么时候打算原谅她?可她是个女的!从前还是我太太!你要我对她怎么样?你让我大冬天除夕夜把她赶到马路上去?我是个大老爷们儿你明白吗?我他妈不能和一个女人这样去计较!我做不到!” “这事儿就根本不是什么爷们不爷们的,凡事都要论个对错,背叛过自己的人不抽筋喝血都已经是仁至义尽。何况她那时候还偷腥——” 谢清呈忍不了了。 他知道贺予在门口的时候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听了个清楚。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不愿意在人前提起自己为什么和李若秋离婚,只说是感情淡了,没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老婆和另一个人好上了,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这是多大的羞耻? 谢清呈的眼眶红的都像是要滴血了,他恨极道:“你觉得知道这些很有意思是吗?” “……” “你给我住口吧贺予。你懂什么?” “我寻思着我也没那么糟糕吧?啊?我那时候对她够好了,她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做我都支持她,她偷腥难道是我的错吗?!” 贺予脸色也很难看:“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谢清呈似乎没那么冷静了,烟酒消耗,精神刺激,以及贺予的逼问让他一下子没有控制住自己,变得非常暴躁。 现在贺予知道他也是有精神埃博拉症的,只是压抑得很好,见到他因为李若秋的事情失控成这样,未免更不是滋味。 他觉得心里那种恨意和难受更蓊郁了,眼神也有些烧红:“但是谢清呈,那么一个贱女人就能把你刺激成这样,你就是不应该的。” “你别在我面前说那么难听的话,她的事情你也不是全都明白,而且她毕竟是我前妻你明白吗?” 贺予定定看着他:“你这样说,说明你还在意她。” “我他妈我在意个鬼!”谢清呈气得开始发抖,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爆发下去了,但极度的耻辱还是让他无法结束与贺予的争吵。 是,他从不和李若秋吵架。 然而现在换贺予站在他面前,他就是想骂,就是想发泄,他甚至想抄起旁边的灯台砸过去让贺予滚出去。 或许此时此刻,他也是一头受伤的苍龙,他在他的洞穴里蜷缩着疗伤,并不想要任何的同类在此时进犯他的领地。 因为彼此都是雄性,谁知道贺予会不会以獠牙穿其颈项,戮其性命? 他是这样想的,就也这样做了。 “砰!”的一声,灯砸过去,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 贺予猝不及防,额侧被灯台的锐角擦中了,那锐角刀似的猛划开他的皮肉,温热的血立刻从他的伤口淌下来。 “……”少年沉默了好久,抬起手,轻触自己的伤,黑暗中捻了点血,在指腹间摩开,他无声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谢清呈:“滚。” “滚出去。” 少年看着掌中血,良久之后,轻轻笑了,再抬起眸时,眼底泛着些异样的红光。 “谢清呈……”他叹息着,“你怎么就不愿意让我对你好一点呢?” “这才几天啊,你就这样待我。” 他一步一步走近谢清呈床边,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贺予觉得自己也要发病了,他的心说不出的烦躁,窒闷,疼痛,这些感情交集在一起,又让他麻木,暴虐,嗜血。 “你以后就打算这样和我相处吗,谢清呈?” “……” “那个女人,她不过就是个可耻的背叛者,偷腥者,碎尸万段都不足为惜,可我是你的同类。你怎么能为了她这样伤害我。” “我没有为了她——” 但疯子和疯子此刻简直无法沟通。 他们仿佛各自在各自的频道发泄着情绪,两股浪潮始终不能触礁相碰。 贺予没有显露出什么过分情绪激动的样子,可是他这时候的理智其实比谢清呈更少。谢清呈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放,发泄的边界在哪里,只要触及就该及时控制压下。 但贺予不一样。 贺予是个幼龙,他不太懂调节,他看似压得更稳,眼底的光影却更浑。 他忽然抬起沾着血的手,抚上谢清呈额前的碎发,拇指把那些碎发往上捻去。 自顾自轻声道:“可你对她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把你当一个备胎,把你当回收站。” “她不尊重你,谢清呈。” “她不爱你。” “我他妈要你说!”谢清呈勃然大怒,他这回是起身下床要赶人了,“我告诉你贺予,你就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对,我是没被她尊重,我做的不好行了吧?我活该离婚,活该被你们看笑话,活该——”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贺予一把按住他的手,把他的双手反剪而后压过去,两人齐齐摔在床上,谢清呈蓦地睁大眼睛,下一秒男生就在外面忽然响起的新年钟声里狠狠吻住了男人沾着烟草味的嘴唇。 “对,谢清呈。你真是活该。”贺予在这含混凶炽的亲吻中喘息时,低声对他说,“你活该惹着我。” “你松手……你他妈……给我松手!”接吻的间隙,谢清呈低声怒喝道,“你又要干什么!你他妈不是说以后不犯这事儿了吗!” 贺予一只大手箍着他的颈,另一只手搂着他,他在听到谢清呈这句话后微拉开一点距离,眼神在他眉眼间细细地摩挲。 他依然压在谢清呈身上,嘴唇就在谢清呈的嘴唇不到半寸的地方,胸膛一起一伏时,都能让对方清晰地感知到。 “你说你不会再做了。”谢清呈最后喘着气轻声道。 老房子隔音不好,外面又都是人,他今天已经很丢脸了。 他们现在闹的那么难看,刚才的声音甚至足够引来别人的侧目和窥伺,谢清呈不想再丢更多的面子。 “贺予,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贺予无声地望着他,睫毛垂下来,视线从谢清呈的眼,移到谢清呈的嘴唇上:“我确实是说过,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目光幽幽,栖在唇上的目光又重新转回对方眸里。 贺予看着谢清呈的嘴唇时,眼神很欲,看着谢清呈的眼睛时,却又变得很深。 “但是——”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抚过谢清呈的额头。 闭上眼,鼻尖在谢清呈的耳鬓边轻柔磨蹭着。 再倏地睁开时,其中燃着阴冷又炙乱的火。 “有些事情也可以不一样。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谢清呈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可以不一样,贺予就忽然把他浴袍上的腰带给抽了。 谢清呈真是气得红眼:“你又要这样是吗?说过的话都可以吞下去,你对所有精神病都可以做到尊重,就他妈对我不行是吗?!” 贺予一声不吭,几乎是蛮横地压制着,把腰带抵在了谢清呈的贝齿之间,令他无法清晰地说出话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清呈是无法忍受了,他不想选择暴力,但只有暴力供他驱策。他抄起旁边的杯子,先是把水泼在少年脸上,水泼了贺予还是不走,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抱紧他,谢清呈气的干脆把空了的杯子砸过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贺予原本就受了伤割破了的额角淌了更多的血,那血已经不只是往外渗,而是往下淌了。 殷红滚烫的鲜血淌过他的脸。 穿过漆黑的眉,倏地渗入了少年死死睁着的眼中。 血盈满了眶。 然后——硬生生堕了下来。 犹如一滴血泪,从恶魔的眼尾无声滑落。 “……”也许是贺予的眼神太骇人了,又可能是少年湿漉漉的脸庞上流下的血泪,让谢清呈意识到这一切实在太失控了,自己不可能真的在年三十杀个人。 谢清呈青筋暴凸的手有些颤抖,最终被贺予的手紧紧握住。少年的手指没入他的指间,缠住他的手指,代替了他紧握着的杯子…… 当贺予沾着血的手指主动陷落进谢清呈掌中,谢清呈被他浸满爱欲的指掌握扣,掌心填满,就再也没有余地可以拿凶器,那杯子摔了下来,从床沿滚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谢清呈听着瓷器破裂的声音,蓦地闭上眼睛,神情极其痛苦,像是被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折磨疯了…… “谢清呈……” 贺予慢慢抬起手,眼神似疯似平静,似伤感似愠怒。 他摸谢清呈冰冷的脸。 “我说了。有些事情,也可以不一样。” 然后他就低下头—— 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谢清呈原本都已经对他绝望了,可没想到的是,贺予在扯开他的衣襟之后,低了头,俯低了身,居然……他居然…… “!!” 谢清呈蓦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现在发生的事情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贺予在做什么? 可没想到的是,贺予在扯下他的衣物之后,低了头,俯低了身,居然……他居然……一口含住了谢清呈的性器。 “!!” 谢清呈募地睁大了眼睛,被布条勒着的口中发出轻微的声音。他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现在发生的事情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贺予在给他口。 少年欲望炙,心有急,在床上还有一点点天生的施暴癖好,他以前只管自己进去,向来有些粗暴,更不会去花太多心力照顾谢清呈前面——他也照顾不了,毕竟谢清呈挺冷淡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去融那一尊冰像。 但现在贺予却用嘴给他含住了。 贺予给人口交的技术不好,很生涩,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他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更不认为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他看到谢清呈在那边一直说自己活该被离婚,活该被看笑话,活该被抛弃,他心里烦得不得了,隐隐的竟还痛。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镇自己的痛,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谢清呈停下这种自我折磨,他好像说任何话都会刺到谢清呈的逆鳞,并且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三言两语就又要和谢清呈吵起来。 所以他就这样做了。 为了不让谢清呈在这过程中和他废话让他更生气,他干脆拿布条勒上了男人的嘴,而此刻谢清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床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原本就被烟酒弄得有些迟钝的思绪愈发散乱。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说句实话,谢清呈活到现在没被人口过。 他是那种很传统很刻板的男人,以前和李若秋在一起时候,他不会要求李若秋做什么讨好他的举动。他觉得女性很弱势,是要被尊重和保护的,而口交这事儿,从医学角度他很清楚它的存在合理性,但他不能接受。 他觉得那很为难女性,甚至觉得在羞辱妻子。 他想都没想过要做。但现在贺予正在毫无顾忌地吞着晚着舔弄着他的性器,一种与单纯性交完全不一样的恐怖刺激瞬间烧了起来。 那不完全是肉体上的快感,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刺激。 那种刺激是出于雄性本能而生的,充满着征服欲的,从未体会过此类感受的谢清呈把手插进贺予的黑发之中,手指微颜,想把他推开。 贺予没有理会,而是吮吸地更缠绵了。 谢清呈承受不了地揪着他的头发,胸口起伏着,眼睛烧红——他不热衷性行为,李若秋背叛他之后,他受的折辱更甚,厌了爱,更厌了欲,就在性事上愈发冷感。 再后来,贺予和他发生了同性性行为,他都有应激性心理创伤了,一开始想到就恶心,欲呕,后来是靠着他非人的意志力オ终于把这种脆弱的感觉从身上消去。贺予年轻气盛,要的多,慢慢地谢清呈都被他整的麻木了。 直到现在。 他竟被贺予含着讨好,男孩子的口腔温热湿润,牙齿小心翼翼地避开男人的性器,舌头抚弄着那根阳茎。 贺予舔吮得极为热切和渴望,真是奇怪,明明他那么厌憎同性,却在这时候觉得吞吸着谢清呈的宝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竟还觉得很喜欢。 男人对于别人在性事上对他的逢迎都是不太有抵抗力的,尤其那种逢迎里还带着滚烫的爱欲,而非那种为完成义务进行的造爱。 谢清呈咬着牙忍着,喉结性感地上下滚动着,终于在呼吸间,略微失了控,忍不住低喘一声。 但他立刻觉得这样太不应该了。 除了第一次他喝了59度梅,后来他从来没有在和贺予做这种事时有什么太多的快感,总是屈辱和厌恶更甚。他是个男人,他受不了被压制在下面。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酥麻热意,慢慢地在男孩子卖力的吹吸舔弄下从身体里苏醒。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多少还清明的意识深处,感觉到这一切都是错的。 是不该发生的。 他的手指插在贺予的黑发中,擦着贺予的头发,又一次想把他推开。 可是男孩的脑袋固执地深埋在他膀下,点也不觉得肮脏和羞耻,舔他弄他,甚至在感受到谢清呈喘息着推却时舔得更细密了,一双杏仁眼抬起来,一边吸着他,边湿润地看着他。 “……” 过了一会儿,贺予缓缓把谢清呈的性器吐出来,未了还轻轻地在那漂亮的,颜然的茎头上吻了一下。少年的嘴唇和男人的欲望上都沾着些晶莹的水痕。黑夜中,他们的呼吸都有些重,无声无息地对望着。 谢清呈的那根东西被他舔弄得已经立起来。 尽管还是很不适应男性,尽管谢清呈的性欲从来不强,但他只是不喜欢做,很冷淡,不是丝毫没有欲望,更不是不举,贺予都用嘴讨好他讨好成这个样子了,谢清呈也是个血肉之躯,也有了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在贺予面前有了欲望。 “哥,我说了。”贺予仿佛受到了鼓励似的,嗓音低缓,带着些吞吐性器后刺激到喉咙的沙哑, “有些事情也可以不一样。” 他说着,手握着谢清呈挺立的性器,湿渡漉地撸了几下,然后眼睛仍看着谢清呈,却侧过脸,又一次亲了那根颤栗着的宝贝。闭上眼,睫毛柔软,鼻尖轻踏过,竟是真的很喜欢。 “哥,你是活该惹着我。” “而回来的那个女人,是活该没有你。” “你就不该理她的。” “你这屋子就那么小,收留一个人,当然要收留我……” “只有我能进你的巢穴。” 少年一边吻着他的宝贝,一边响喃低语地说着这些话。贺予的神情其实很有些病态,疯言疯语的,但是除却那些疯狂之外,他的杏眸里似乎有闪着些非常脆弱,非常迷茫的情绪。 他吻他,抚弄他,在趴着亲吻晚吸谢清呈的性器后,又直起身,把绑勒着谢清呈的布条松开,去与他接吻。 “嗯……” 少年发出低低的嘴叹,唇舌交缠,舌头伸进去的时候,他把里面搅的很湿润很情色,他咬着谢清呈的嘴唇,一手按着谢清呈的后颈,辗转着变换角度,亲他弄他要他。 在听到李若秋和谢清呈的对话后,贺予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谢清呈。尤其想在这张谢清呈第一次把李若秋从少女变成女人的床上,操干谢清呈。 他想让谢清呈因为他产生欲望,因为他立起来,因为他射出来。他想要谢清呈在这床上变成真的渴望过他,在他身下颤栗着高潮的男人。 正是嫂子的出现,让贺予心里翻滚起暴躁的情绪,他觉得特别不舒服,特别酸楚,这种情绪简直要把他逼疯,所以迫得他不假思索地做了用嘴去讨好谢清呈的事情。 他没有办法,他不是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赢。 只能笨拙地热烈地去给谢清呈口。 他希望自己身上的火,也能在今晚烧到谢清呈身上,烧尽李若秋留在他身上的痕。 “那个女人说,她如果能和你有个孩子就好了。”贺予在亲吻的间隙,将自己的额头抵着谢清呈的额头,轻声道。 “可她不配有。” “她不配有,谢清呈。” “这世界上她不懂你,我最懂你……我最能感觉到你……” 那种酸楚的感觉越来越深,慢慢在心底盈成一片汪洋。 “你和她说话,就很让我生气。她怎么还能这么不要脸地说想要你的孩子。” “……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帮她说话!” 疯子是真的疯得絮絮叨叨,他好像恨不得要掐死谢清呈,但又恨不得让谢清呈夸他哄他才好,他说着说着,眼中的疯劲越来越盛,声音却越来越柔越轻。 “哥,不许你帮她说话……她没有我对你好。” “她替你这么做过吗?” “……” “但我能给你这么做的,我能给你口。”他说着,一遍一遍地亲谢清呈的嘴唇,吻的都不深,一下一下地轻碰着。 “她把你弄得那么冷淡,我能给你治好。” “真的。” “这次没有骗你。” “你不要是性冷淡。” “你别对我冷淡。别对我和对她一样。” 他像是在发疯,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哀求。 也许贺予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的感情注积得太多了,把他的心腔都盈成了注泽,把他自己反噬,他深陷在里面,疯疯癫癫地想找一个出路,他看着谢清呈近在限尺的眼,他觉得那或许就是能引他离开荒泽的光源。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侧过了头,贺予的感情压力太大了,竟全部都压到了他的身上。 贺予一直在床上亲他吻他,见他把脸转开,仿佛急了,怒了,伤了,他无声地打了谢清呈那张刚毅的,冰冷的,无情的面庞许久。 报复似的,求助似以的,又要俯首去替谢清呈口。 谢清呈一把擦住他的头发,制止了他的动作。 “别再这么做了。”他的嗓音很沉,听不出什么感情。 贺予红了眼,半疯半伤地:“我都说了,只有我是你的同类。” “……贺予,你有点自尊好吗。” “那你……”贺予声音里有了一丝颜抖,“那你给我点自尊好吗。” “……”谢清呈被他这句话刺痛了。 他的脑子已经被烟酒和一堆破事搅浑到了极限,这一下更是刺得他混乱不堪。谢清呈转动琉璃珠,眼睛在暗夜里无声地望着贺予。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对,我是你的同类,但那只是一种疾病上的相似而已,你和我其他地方又有什么相同的。我知道你孤独,贺予,但你……”他没能说下去。 贺予又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按住谢清呈,弓着身子,把谢清呈压在床上,目光异常狠毒地看着他。 谢清呈闭上眼睛。 贺予又要发疯了,又该是暴躁地撕碎他,龙爪将他的腹肠都碎去……结果猝不及防的。 一滴泪,掉在了谢清呈的脸上。 谢清呈睁开眼,愕然看到少年已经撑在自己身上哭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消落,温热地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那个被他砸了,被他骂了,被他拒绝的男孩子,额角沾着血,脸上落着泪。 “……贺予,你……” 贺予不说话了,他好像恨得太厉害,又好像求得太执着。 那张年轻的,一贯从容的脸,此刻都有些狼狈了。 他募地按住谢清呈,脸上的神情变得很漢然,可眼眶依旧很红,泪依旧未干。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他俯下去。 不管谢清呈是不是拒绝他,是不是说他没有尊严,说他不懂他,就那么固执地又去笨拙地含住他。 这一次贺予做的是深喉,把整个宝贝含进去,抵直喉管口,这会让他很不舒服,但被口的人却极刺激。 谢清呈蓦地一弓身子,受不住地反擦住床单,指节根根泛白,低声喘息着。 耳中嗡嗡的,眼前是阵阵白光。 谢清呈受不住,去推他,去挣扎,想要摆脱这种陌生极了又恐怖极了的快感。 “行了贺予……够了……” 少年只是吸着他,吮吸时发出湿润的水声。 “……贺予!” 贺予不听,努力把他吸得更硬了,抬起头,长睫毛上犹沾着泪,却像是要赌气似的看着他。 谢清呈:“……” 沉默中,谢清呈又一次把视线转开了。 仍是回绝的意思。 贺予也咬了牙,不甘心了,他今晚偏就要和谢清呈这样耗着,他轻声说:“你一定不要吗。” “……” 谢清呈没说话。 他又把脸凑下去。 谢清呈推他。 他又要过去。 又推。 又凑近。 又推。 又…… “……”到了最后,竟然成了一种非常幼稚的拉锯。拉锯来来回回地进行着,将谢清呈的困扰不断地在这过程中叠加。 谢清呈一次次地推开他,贺予又一次次固执地凑上前。就像他们在生活里,贺予也是一次次地奔向这个其实很孤独的男人。 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 去叩击他的心扉。 谢清呈看着这个偏执得可恨又可怜,甚至还有些可笑的男孩子,最后——也许是因烟和酒,也许真的烦了,也许是心乱如麻,也许痛苦太多。 也许是欲望太炽,也许眼前人好缠,也许是过往者太伤。 也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因为,只是黑夜中两双眼又一次无声息地碰上视线,触了今晚被磨了太久,心里一根脆弱的弦。 谢清呈在又一次狠力地推开他,并抽了他一巴掌之后,低低地喘着气,与贺予对视着。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然后或许,正因为那些“也许”。 谢清呈在这一巴掌甩出去之后,静了须臾,忽然猛地揪着贺予的头发又把这个不依不饶的畜生拽过来,寒着脸把他搜到自己面前。 贺予愕然睁大眼睛:“谢清呈,你——” 谢清呈盯着他:“你非要这样是吗?” “……” “非要如此是吗?” “好,贺予,好……”谢清呈的眼除红了,是气的也是伤的,“我他妈的的,今天就成全你……!” 近乎是自毁式的迎合,自暴自弃式的发泄。 谢清呈迎着贺予对他赤裸的,完完全全的渴切,将贺予重重推到床上,反压在还没回过神来的少年身上,一双目光狼房,迷茫,混乱。 贺予怔松又惊讶地道:“谢清呈……” 谢清呈骑在他身上,撑着身子,低下头额前垂了细碎的发,他一双锐利的,攻击性极强的,纯阳的眼眸盯了贺予片刻,而后终于自暴自弃似的,掐住贺予的下领,俯身凶狠地吻了下去。 “……” “……” “……” 贺予在长达十几秒的大脑宕机过后,猛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被谢清呈压倒在了床上,他第一次得到了谢清呈的主动回应! 尽管这种主动完全是出于对方的心烦意乱,自甘堕落。但贺予还是被极大地刺激到了。 他回过神来之后,就开始狂乱地与谢清呈接吻,大手在谢清呈身上来回抚摸着。 “谢清呈……” 他一边激烈地亲他摸着他,一边于喘息间喃喃地念他的名字。小龙在唤着同类似的。 “谢清呈……” 谢清呈:“闭嘴。” 一个男人的性释放与两个男人一起的性释放并不相同,有所回应之后掀起来的热浪是前所未有的,空气里的热意几乎高到了可怕的地步。 贺予被谢清呈骑在下面,手紧紧地抱着他,抚摸他,谢清呈的一点点反馈都能给他以莫大的兴奋。 何况谢清呈一旦主动起来就是压制性的,是非常霸道的,吻得很深,眼神很深,织就的男性荷尔蒙之渊亦很深,简直像是要和贺予地位倒错,像是他要把贺予给睡了似的。 这种霸道性的主动,让贺予觉得非常刺激。因为这意味着他看上的人,无论被睡多少次,无论遭受过什么,只要他想,他永远都是那个最硬汉最铁血的男人。 他激动地回应他,拥着谢清呈的后颈,加深了这个炽烈的吻。 而谢清呈看起来非常烦躁,甚至可以说是自我伤害似的在和贺予亲热。他也许是真的伤了,李若秋的话看似是一种对他的认可,实则是往他心中无意间刺了一把尖利的刀。 他算是什么呢?一个备胎吗?一个当她不被别人需要时,可以回来避风的港湾吗? 他与贺予疯狂地激吻着,他第一次觉得和贺予的性接触竟是可以给他的心止血的。好像和贺予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会被真实需要的,而非可以替代的,可有可无的。 贺予得到他这样主动到近乎霸道的回应,便情难自禁地喘息着,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与他热烈地纠缠。 他们的衣服很快就被对方也扯乱了,贺予的手在谢清呈身上不断来回地,热切地抚摸着。 这屋子隔音很差,他又压低声音地叫他:“谢哥。” “……” “谢哥。”唤他的噪音很小,望着他的眼眸却很深。 谢清呈顿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就是在这张床上,还有一个人也曾唤过他谢哥。也是在他身下,也曾经这样深情地凝视着他。 她的手曾经和贺予的手一样环过他的脖颈,拉他下来吻她。 谢清呈因为骤然想起这些事,而感到一阵恶心和自我厌弃。 他的动作墓地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了些,他看着贺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太荒唐了…… 他一下子醒过来……他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谢清呈青着脸,近乎是颓丧地和他说:“对不起,我不能……” 贺予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而贺予的回应是重新将谢清呈猛地拉了下来,以一种女性绝不会有的力量和欲望再一次炽热地吻上他。 这一次的吻虽然依旧是谢清呈在上,贺予在下,但主动权似乎回到了贺予手上,贺予紧紧地扣住他的后脑,生怕他逃脱或反悔似的,激烈地吻他,拥他,好像无论他是冰铸的,火炼的,他都要把他揉进他的胸怀里,好像无论他是鹤顶红还是海洛因,他都愿把他注射到自己的血肉里。 他的那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成了此时此刻最能诱惑到谢清呈的药。 贺予仰着头,不住地吻他,亲他,拿额头抵着他蹭他。 他反复在他耳边说:“谢清呈,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想得快死了。谢清呈,我想要你想得快要死了。” 他的眼睛微微烧红着,任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不曾掺上半寸的虚假。 他不停地表达着他对这个离异的,被前妻抛弃的男人的渴望。 好像他根本就不在意。 好像他爱极了他的优秀也爱极了他的残损,慕极了他的强悍也慕极了他的狼藉。 贺予说:“哥,你和我做好不好?” “谢清呈,你不要想她了,你和我做吧,我什么都比她好,我比她懂你,我比她靠近你,我不会像她一样甩掉你。我…我…” 他说到最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想拿来当勾引谢清呈和他上床的筹码了。 他最后甚至说:“我比她年轻啊,我能让你特别舒服。我一晚上可以和你来好几次呢,她说她没能和你有个孩子,可没准我能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小伙子也是王婆卖瓜卖得太急了,卖到最后都离谱了。 按理说,谢清呈听到这种疯话应该接他才是,但是在这一刻,谢清呈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男生语无伦次的样子,他的心非常的乱,他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这样是绝对不应该的,是错误的。 可是他好像觉得自己的心脏上的血被贺予的手捂住了。 贺予用力捂着他的伤口,掌心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他在这一刻,没有再去像平时一样和贺予争执。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将缓缓贺予压在床上,町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嗓音低沉,侵略性很强地说:“那为什么,不是你怀呢?” 贺予:“……” 他忘了,谢清呈是铁血纯爷们,真要让他主动,他不会是想在下面的那一个。 但贺予又觉得谢清呈其实也并不那么想做男人和男人之间在上面的那一个,谢清呈到底是个直男,让他和男性上床还是太难了些。 他于是把骑在他身上的谢清呈拉得更下来了些,让他的胸膛靠近他的胸膛,让两人的心脏几乎产生共振。 然后他在这样的震颤里,抚摸着谢清呈的头发,低声对谢清呈说:“因为我比你会赚钱,哥,你如果被我操怀孕了,我可以养你啊。” 谢清呈低声骂他:“我怀你妈的。” 贺予等他骂完,像是惩罚又像是极度的渴望,再一次仰头,一边重重吻上他,一边开始焦躁急切地解开自己的牛仔裤拉链。 这一次和先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由于是谢清呈主动,两人还没做到插入这一步,贺予就已经硬得可怖了。而谢清呈的状态也是从未有过的,贺予给他口过,他的内心在今晚又没有那么抵触同性,于是一向没什么回应的男人此刻也是硬热的。 他们两人在吱呀作响的老式床上互相压制着,亲吻着,低沉而激烈地喘息着,谁也不肯屈居下风。 贺予一边伸出舌头与谢清呈交缠着热吻,一边用手把两人的性器凑在一起抚弄。 那种可怕的刺激感逼得谢清呈眼眶发热,脊柱都在微微地颤栗。 他合上眼帘,睫毛轻颤。 两人纠缠了很久,一直压着声音,不敢给隔壁,给外面听见任何动静。但快感是灭顶的,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他骑在贺予身上,少年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两人后来都不动了,看着贺予的手在快速地撸动着他们紧贴在一起的性器。 谢清呈看着看着觉得太荒谬,又想把头转开,但稍微一动就被贺予觉察到了,贺予另一手立刻按住他的后颈,然后脸凑上去,一边发出性感低沉的喘息,一边近乎痴迷地吻着他的嘴唇。 “哥,你看着。” “你看着我们在做什么。” 谢清呈毕竟是没有真正地享受过性爱的人,这一回贺予折腾的,让他的心脏都有些承受不住,他在贺予激烈地爱抚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他又很有克制力,他觉得让贺予就这样套弄出来实在太丢人了,所以他低声道:“好了。” 成熟男性的声音近乎命令,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停下来,别再这样……” 但贺予哪里听他的。 贺予既不是李若秋,也不是陈慢,他在很多时候不会把谢清呈的意见放在眼里,因此他在听到谢清呈对他的命令之后,只是更深地吻住了他,然后更加热切地撸着两人滚烫硬热的性器。 谢清呈揪住他的头发,骑在贺予身上,背脊微微弓起,手背的青筋都會起了。 他皱着漆黑的剑眉,低声道:“停下……贺予……停……” “哥,你射出来吧。我想看你射出来。” “你松开……你松手……!” 贺予干脆单手接住他的后颈,把他整个揽到了自己身上,两人滚烫的肉体紧密相贴时,彼此都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嘴叹。然后贺予去湿润地缠住他,晚吸着他微凉的嘴唇和舌尖。 谢清呈的嘴唇是很冷的,始终不那么容易悟热,但这一刻贺予似乎并不介意,他吻得入骨痴迷,像是要把谢清呈肺里的空气全部夺走。 说句实话,谢清呈从来没有在床上被这样炽烈又疯狂地需要过。 在某个临界点快要逼近时,谢清呈发现自己挣脱不能,条件反射地想要转开脸,不想面对。可他随即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弱势,所以他忽然抬起手,括住了贺予的眼晴,不让贺予能看到他的神情。 贺予被他的大手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杏眸,他什么都瞧不见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到什么,他虽然瞧不见谢清呈在射出来的那一瞬间的表情,可他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谢清呈伏在他身上轻轻地颤抖,他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掌心里的那个硬热的漂亮的东西在抽摘着射出一股股浓稠的精液,射在他的手中,他们的小腹…… 那一瞬间贺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 那种快感简直是非人的,他发了疯似的亲着他缠着他,不断地唤他:“哥……谢哥……你第一次在我这里射出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谢清呈低喘着,像被他惹恼了似的:“……你他妈给我闭嘴!” 贺予笑了,抬手,握着谢清呈的手腕,引着他把自己蒙住的眼睛的手拉下来,一瞬间好像有星光落在了他的眼眸里。 他看着谢清呈激情之后犹带狼狈的脸,想忍耐,没忍住,笑得更明显了,他握着谢清呈的腕,一边抬眼看着谢清呈的脸,细细地亲吻他的腕上的纹身。 “我都说了,我是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帅的男人……” 谢清呈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你要点脸。” 贺予说:“要脸怎么和你生孩子?” 谢清呈:“……” “哥,你爽了我还没爽到呢。”贺予不笑了,一双眼欢欣又疯狂地凝视着他,手往下伸,抚上自己还硬挺的狰狞的性器,甚至刻意往谢清呈的小腹上蹭了蹭。 “谢哥,你让我爽一下,我要操进你里面去,我好想进你里面去,让你下面吸我,让你给我生一个。” “……” 看得出李若秋临走前的那句话是真的把贺予刺激坏了,兔崽子的脑子都不正常了。 谢清呈差不多是贤者时间,冷淡地说:“你没这本事。” 他其实本来应该说的是,我没这设备没这本事,但谢清呈他性子很爹,他不喜欢说自己没本事,哪怕这本事只是生物性别基础决定的。 结果贺予一听就不干了,他把谢清呈抱下来吻着,吻着他的唇,耳坠,脖颈然后他说:“那您给我一个机会,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完就再一次和谢清呈湿热地纠缠在了一起。 两人在老式木床上翻来滚去,蹭的床单都掉了一半在地上,他们真的是缠得太厉害了,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把世间所有烦乱都抛之脑后,为热欲所融。 贺予觉得自己仿佛花了一个世纪才重新把谢清呈压在下面,那一刻两个男人气喘吁吁,浑身都已经是汗,谢清呈就像浸润过水的珍宝,光洁的额头在黑暗里也泛着些柔光。贺予抬手把他汗湿的额发撩上去,轻触他的额头,抚摸他的眼睫,少年第一次觉得男人的眸子那么深,好像能把他给吸进去。 他说:“哥,我可以搞你吗?” 谢清呈没理他。 他又问了一遍。 谢清呈还是没理他。 贺予就缠他,一遍一遍地亲他,下身情色地往上拱着,性暗示很明显地顶着他:“让我操你好吗……谢清呈,你让我操你好吗……” 谢清呈是真的被他缠得不行,这人没羞没臊就说个没完了,他最后给他的回应是粗暴地拽着他的头发把他压下来,手交扣在贺予的脑后,与他释放压力般重重地接吻…… 后来,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贺予在与他的纠缠间到底得了上风,最终还是男孩拿硬挺湿粘的性器抵着男人的后穴,细细密密地蹭着,然后一点一点地插了进去。 “……” 谢清呈在这过程中一直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肯吭。 他又问了一遍。谢清呈还是没理他。贺予就缠他,一遍一遍地亲他,下身情色地往上拱着,性暗示很明显地顶着他:“让我操你好吗谢清呈,你让我操你好吗”谢清呈是真的被他缠得不行,这人没羞没臊就说个没完了,他最后给他的回应是粗暴地拽着他的头发把他压下来,手交扣在贺予的脑后,与他释放压力般重重地接吻后来,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贺予在与他的纠缠间到底得了上风,最终还是男孩拿硬挺湿粘的性器抵着男人的后穴,细细密密地蹭着,然后一点一点地插了进去。谢清呈在这过程中一直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肯吭。 他脑袋有点乱,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又被这个男孩子肆意插进来了,但他也没有机会多想,贺予进来之后就喘了一声,他进的又深又密,径直插到底,“啪!”地一下囊袋都打在谢清呈的臀间,惹得谢清呈蹙着眉闷哼一声。 “好舒服……”贺予沙哑道。 然后顶着他的深处,在里面来回轻轻地磨蹭几下。 “哥,你真的好舒服,我都好久没这样爽到了。” “你闭嘴……” “可是我没骗你,我真的快想死了,你里面好热,我想你快想疯了。” 谢清呈没吭声,少年的话语和眼神都是那么真挚,竟让他一时无法开口骂他什么。 而贺予抱住他,在细密的磨蹭之后,就像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喝到温水似的,开始不受控制地急促顶撞抽插起来。 谢清呈浑身紧绷,一时还是接受不了。他痛得厉害,因为贺予实在太大了,进的又深,操得又急,男孩子到底莽撞,无论做了几次,都像第一次那样急切。 他压抑着喘息,被顶得脸都白了,手紧紧攥住掉了一半的床单,腿被贺予屈辱地分开,缠在贺予腰侧,男生压着他一下一下地顶弄律动着,在他新婚的床上将男人彻彻底底地占有,逼迫男人紧窄的小穴吞吃着年轻人的性器。 “啪啪……”性交的激烈水声在屋内响着。老式木床在他们的激情性爱下,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声吱呀闷声,将他俩的体重尽数受了,在黑暗中给予了这一段畸恋容身之处。 屋子太小,这张床隔着一个帘子就是谢雪小时候睡的地方,这时候帘子拉的严严实实,仿佛少女时代懵懂无知的谢雪还睡在里面似的。 谢清呈被操着操着,舒爽和刺激中亦不可遏制地生出了些耻辱感,哪怕之前在会所第一次和贺予做这样的事情,他都没有觉得比此刻的羞辱更深。他和李若秋结婚之后不是没有床事,只是他没有什么情趣,夫妻房事中规中矩,都是在这张床上完成的。 可他现在却被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压在这张床上,被迫像个女性一样做一个承受者,地位的倒错变得无比尖锐,刺得他战栗不已。 他意识到这点之后,忽然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开始反悔,想要挣脱:“贺予……算了…你停下,我不喜欢,别在这里,不要……” 哪有在这种时候还喊停的? 贺予都快要被他气死了,快要被他逼疯了,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微微拉开些距离,垂眸看着自己身下的那个男人。 他低低喘着,都近乎不解了:“为什么要停?你不爽吗?你前面都被我顶得又硬起来了。为什么要我停下?” 嘴上说着,下面还在一刻不停地往前顶着,幅度很小,插得却快,顶得谢清呈浑身绷紧,极难承受。 贺予俯身盯着谢清呈额发散乱的脸庞,然后顺着谢清呈的破碎的目光望过去——然后他看到了墙上的一个老旧的印子,那是曾经摆放谢清呈与李若秋结婚照的地方。 “……”贺予忽然明白了。 谢清呈到底还是受不了在这张他身为丈夫的床上,被一个还在念大学的男生激烈地侵入。 他的内心在急剧的刺激中,忽然又无端端生出一种强烈的酸涩,他在这种酸涩的情绪里抬手捂住了谢清呈的眼睛,低头亲吻和磨蹭他的嘴唇鼻尖,下面也在极富节奏地抽弄着。 “别想那么多,过去的都过去了。” “谢哥,现在你是我的。” “你忘了吗?你还要给我生孩子的。” 谢清呈听着都想再拿茶杯砸他了:“生……你妈的……啊!”贺予的回应是重重顶了他一下,几乎要把他的腰都撞软了,顶得他猝不及防大叫出声,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几乎不敢相信少年可以顶到那么深的位置。 “说了就不能反悔。”贺予一边操他,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摸谢清呈紧实的小腹,他进得太深又顶太狠,隐约间都生出一种谢清呈的肚子都会被他顶得隆起来的错觉,“你要替我生的,哥,我要操你,我要你怀上我的种。” 若不是谢清呈被操得太狠,他都要骂他离谱了。 这是发什么疯呢…… 但他说不出来,他被男孩过于凶狠的,趋近报复的抽插顶弄干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贺予狠狠往前撞着,像是在惩罚男人,像是在逼迫男人,像是要堵回男人全部的后悔。 他就着这个把谢清呈双腿大开的姿势热烈凶狠地插了好一会儿,喘了口气,就着相连的姿势把谢清呈抱起来,膝盖跪在床上,屁股不住地往上拱,颠弄着怀里的男人,用力地操着他,谢清呈被他自上而下弄得又痛又爽,这个姿势会让贺予进得很深,而事实上谢清呈的前列腺高潮点是在非常深的位置,这样的交合动作刚好能极重极快地刺激到那个地方。 “是这里是吗?” “……” “是这里是不是?” 谢清呈被顶着顶着就有些受不住了,难耐地皱着眉,长睫毛下渐渐有些湿润。 贺予插得太深了,一边插一边还往两人交合的地方去摸:“好湿……哥,我插你这里你会流水……有那么舒服吗?” 他一边问着这种会让谢清呈非常屈辱的话,一边又打桩似的不停往上激烈急促地操着他,因为有体液的润滑,进出变得格外火热,啪啪啪地抽插进出时,穴口甚至发出了“咕叽咕叽”的交姌水声。 谢清呈虽然是个非常硬汉的男人,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被刺激到了生理上非常舒服的地方,还是会感到一阵一阵近乎恐怖的战栗快感。 他紧紧攥住了床背架,手指根根泛白,嘴唇也紧咬着,眉头深蹙,不肯再发出一点点异样的声音。 但贺予无疑是感觉到了他小穴被插得持续的抽搐紧缩,贺予爽得粗喘一声,而后忽然将湿漉漉的性器整根拔出来,揪着谢清呈的头发,让他换个跪趴的姿势,再拿性器抵着那淫靡的的,一收一合的小穴,在穴口湿粘粘地磨蹭一会儿,可就是不捅进去。 谢清呈目光都有些涣散了,下面的小穴在可怜地阵阵痉挛收缩着。 他被男孩一直顶弄着前列腺敏感点,穴里的内壁都因为从未体会过的恐怖快感而一阵阵抽搐着,而贺予偏又在这时候坏心眼地抽出去了,只留一点湿热硬烫的茎头,在那里磨蹭着他,隔靴搔痒般撩弄着他。 贺予俯身去吻他脖颈后的那滴红痣,大手不断揉搓他的腰,又在他臀上啪地打了一下,力道不重,但却很刺激,谢清呈蓦地低下头,漂亮的肩胛骨耸起,整个人都绷紧了,额头抵在凌乱的床单上,不肯吭声。 贺予说:“哥,要不要我进来。” 谢清呈:“……” “你下面一直在缩着,前面也好硬了……你今天是觉得很爽是吗?” 谢清呈:“你……他妈……不做就给老子……滚……!” 可他说每一个字的声线都有些抖,虽然内容很威严,但遗憾的是无法让贺予感受到他任何的威信。 贺予为了勾他,把性器抵在谢清呈不断瑟缩的穴口,浅浅地插进来一点,又抽出去了,再浅插一些,又抽离开来。 谢清呈头脑越来越混乱,他根本没玩过这么下流的手段,整个人都快被磨疯了,那种悬而未决的刺激,那种将攀云峰时的戛然而止,在贺予这种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高超手段里层层堆叠。他逐渐地浑身都被贺予这样插到颤抖,那坚毅的,纯阳的身躯,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了那么多的男生身下颤抖。 贺予说:“哥,你哄哄我。” “……” “你哄哄我,你说喜欢,我就插进去。” “……” “你里面都湿得不像话了你知道吗,女人可能都没你这么会吸。”贺予又一次用性器浑硕的头插进谢清呈的穴口,挤进去的时候,在被两人体液弄到非常粘腻的小穴吞吃着他的茎头,甚至都发出了非常淫靡的噗嗤声,“哥,你夸我。你夸我我就让你很舒服。” 谢清呈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前列腺快感,但他哪里肯夸贺予做的好?他咬着牙,咬着唇,把自己的血都咬出来了,眼眸里的光都错乱了,却还是不肯如他所愿。 贺予又絮絮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堆催情的话,一句比一句淫秽,一句比一句不像样子。谢清呈的耐心和承受力在男生无休无止地厮磨里逐渐被压折变形。 而后——在贺予还未反应过来时,谢清呈似乎真的被他惹怒了。 他不夸贺予,他像是贺予折磨他似的,猛地挣扎起来,他在乱到淫靡的枕被间反身,先是重重扇了贺予一记耳光,而后用非常沙哑的声音,低声咒骂他:“你他妈,是想和我比能耐是吗?” “你他妈是想比谁更能忍是吗?” 贺予倒没这个意思,他和谢清呈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在上面的那个,占了根本性优势,就没有那么强的在床上争强好胜的心。 但奈何谢清呈是真的被他惹到了。 贺予怔愣之中,再一次被谢清呈反压在身下,而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清呈就捂住了他的嘴,跪坐在他腰腹上,近乎报复性地抵着贺予的性器,骑乘着坐了下去。 “!!”贺予的身子猛地一弓,他一下子爽得都快射了。 而这或许也正是谢清呈想达到的目的。 贺予的喘息被闷在谢清呈掌中,谢清呈的身子也在发颤,腰都因为自己主动的让人进去而软得发抖,差一点就软在贺予怀里,但他撑住了,他的眼神很冷很凶,他沾血的嘴唇一启一合,对贺予说:“兔崽子忍不了就说,求我也行?” 贺予快被他撩死了,谢清呈骑乘在他身上,那么冰冷强势的一个人,竟这样骑在他身上,咬着嘴唇上下微动着。 谢清呈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黑沉沉的眼睛望着贺予,自己虽也难受得厉害,却就这样皱着眉,浅浅地动着,给贺予刺激,却半点也不给贺予彻底解渴。 “谢,谢哥,你……” 这回是贺予受不住了,性器被温热湿紧的肠壁包裹着,小穴节奏性地吮吸着,吞吃着他硬热的欲望,但幅度很微弱,饮鸩止渴似的舒服着。 谢清呈看着他神色迷离的样子,终于找回了些掌握主动权的感觉。 他的手指没入贺予的黑发中,把男生垂乱在眸前的碎发捋上去,然后盯着男孩情迷意乱的眼眸:“还嘴不嘴硬了。还要玩这些下三滥的花招吗。” 贺予粗重地喘了口气,黑眼睛目光错乱地望着他,片刻后,他忽然发了狠,一把将谢清呈拽下来,用力吻住谢清呈那薄薄的嘴唇,他撬开他的齿关,伸出舌,勾着谢清呈的唇舌淫乱地纠缠着,他一面疯狂地与谢清呈接吻,一面抱住谢清呈的腰,嘴上吮吸出湿润的水声,手上却把谢清呈的腿分得更开了些,换作一个完全跪趴在他身上的姿势,然后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喉结极渴地滚动着—— “是你逼我的。” “谢清呈,是你逼我这样对你的。” 他一边说着,抬手反箍住谢清呈的双手,让谢清呈整个人失去支撑点,不得不摔在他怀里。而后另一只手已经握着自己半露在外面的性器,调整了一下位置,而后就着这个半相连的姿势,将谢清呈刚才主动含进去的性器抽出来,抽到穴口处,在那个粘湿得不像话的地方反复磨蹭打转。 而后——贺予找准了位置,把自己猛地顶了进去,直插谢清呈的那个敏感点! “……啊!!” 这一下的刺激太大了,谢清呈又是猝不及防,蓦地睁大眼睛,一下子被插得大叫出声,然后就双腿大张地跪在床上,身子趴在贺予身上,被贺予固定着,紧箍着,被贺予疯狂地就着那一点又快又重地干了起来。 床摇得比之前更厉害了,贺予顶得极用力,每一下都撞得谢清呈浑身发颤。 贺予疯狂地,报复性地狠插了他一会儿,腰力惊人地往上顶弄着他,看着男人在他身上痛苦又极爽地颠簸着,摇晃着。 谢清呈真是靠着非人的意志才重新咬住了嘴唇,极度的刺激舒爽也带来了极度的禁忌痛苦,他回过神来,呼吸急促非常,胸口起伏得也厉害,眼尾都被插出星星点点的泪来了,但嘴里却紧咬着,不肯再发出那淫乱失控的声音。 男生一巴掌拍在男人挺翘的臀部,哑声道:“换个姿势。我想后入你。” 他这也不是商量,无非就是通知到位,然后他就把谢清呈抱起来,就着相连的姿势,把谢清呈抱下床,但男生太渴他了,抱着还忍不住要颠弄他操弄他,就着这样抱他的姿势又狠又重地操了他好几分钟,才舍得把湿漉漉的硬烫茎身从那淫靡的小穴里啵地抽出去。 谢清呈这时候人都有些被插麻了,过于陌生和强烈的刺激让他素来锐利的桃花眸都无法聚焦,他被贺予放到床沿,换了个跪趴在床上的姿势,贺予则站在了床边,扶着滚烫硬热的性器,又一次缓慢而坚定地插了进去。 “啊……” 性器进的太猛了,谢清呈一时失神,有种整个人都要被这个男学生顶穿的错觉。 “哥……深不深?爽不爽?” 贺予整个插了进来,缓了几秒,热烈地亲吻他的后背,他的脖颈,他的肩胛……而后又疯狂地入他操他。 “妈的,叫你撩我,真想就这么操死你。” “……” “你就是找操,谢清呈,你就是在找操。” “你他妈的……畜生!啊!!” 回应他的是贺予近乎疯狂地用力顶弄着他的淫点,让他在咒骂他的时候忍不住喘了一声。 贺予道:“哥,你真是一点也不老实,半点也学不乖……” 谢清呈再也不肯理他了,咬着下唇,沉默地忍着下面剧烈的刺激爽感。 这样的抽插又持续了三十多分钟,贺予感到小腹渐渐地抽紧,一阵一阵过电似的酥麻感由模糊到清晰,他的喘息越来越急,眸色也越来越深。 他自谢清呈背后抱住他,又一次吻着他后颈那个瑰丽的朱砂痣,轻声喘道:“谢清呈,你感觉到了吗?” 下面片刻不停地插着,性器狰狞搏动的触感清晰到让谢清呈头皮发麻。 谢清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贺予却偏要贴着他的耳坠,一边炽热地吻他吮他,一边用力后入他,低沉粗重地说:“我要射精了……” “哥,好舒服,我要射了。” 谢清呈被他插得都快崩溃了,男生在他耳边喘息着说了两三遍,他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子蓦地清晰些了。 贺予无疑已经很情动了,一直在抱他吻他插他,不断地拿鼻尖蹭他。 喘息也越来越沉重:“都射给你,马上…” 谢清呈白了脸色:“你出去……快一点!你他妈的……你,你没戴套……啊……”他的尾音因为恐惧都微微变了调。 贺予除了在更衣室那次,后面都是戴避孕套为多,主要他们做爱常在学校,谢清呈时常是被他找了间空教室操完,就得忍着难受去上课,那种情况下贺予如果还是任性,谢清呈一定会杀了他。有几次贺予去找谢清呈的路上发现没带套子,还都得立刻去学校超市买套。因为谢清呈绝不可能允许他在教室里无套内射。 眼下这情景很像是他们在学校做的时候,谢清呈因为他没套所以拒绝他。 贺予顿了一下,故意调侃他似的:“你家有套吗?” 谢清呈:“……” “有的话你拿出来,我现在就戴。” “……” “或者我当着你前妻的面,去问你邻居去借一盒避孕套?” “……滚!” 贺予因为快射了,这时候和谢清呈嘴上纠缠上,为了延长那种疯狂的快感,他插得没那么急了,故意一下一下缠绵而深入地操弄着他,一边和他开黄腔:“哥,你看,你怎么真就和我老婆似的……我都快要射给你了,你还想着要我戴套……嗯……” 谢清呈:“……” “下次吧。”男生仿佛还得趣了,“下次吧老婆,这次让我内射,下次我会准备的,避孕套和避孕药,都给你备上,然后再好好操你,这样总行了吧?” “药你妈……你再他妈的犯浑,老子就……” 谢清呈没来得及说出老子就怎么样,贺予已经侧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腰猛力急促地插干了起来,干得谢清呈一下子咬住了嘴唇,脸色涨得通红,把所有声音都压抑在了喉间。 这一回贺予的打桩越来越悍猛,越来越急促,谢清呈又被操得太敏感,能清晰地感知到男生性器在他体内勃动得厉害,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耸起的经络根根狰狞,他完全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受不了了,他想逃,可是贺予抓着他的腰把他拉回来,像雄性生物在交配时对雌性的禁锢一样,他紧紧抓住谢清呈,喉间的喘息粗沉到不像话。 谢清呈知道他马上就要射了,那阴茎在他体内都在突突地跳动了,仿佛要与他的心跳化归同源,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了这样年轻又强悍的震颤,在这一瞬,谢清呈坚硬冷峻,男性气概十足的身子终于被逼出了一丝性事上的脆弱。他红着眼,湿着眸,又是恼恨,又是无助地:“你放开我……你别……你……啊……!” 可他越说,男生就越感刺激,发了疯似的在自己都快要射精的时候猛顶谢清呈的前列腺敏感点,顶得太炽太狂了,谢清呈这会儿又濒临高潮,竟真的被他顶得失了神,在最后这个时候,终于是被要内射的恐惧折磨得又爽又崩溃地叫了床。 “啊……啊……啊贺予……你慢一点……你慢……啊啊啊… 第102章 只有我最懂你 (2) …别插了,你别插了,你出来射,你……能不能出来射……你……啊!” “谢哥。” 贺予被他唤得眼都红了,是激动的,也是意乱情迷的,他将他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紧紧抱住他,然后吻着他汗湿的脸,吻着他颤抖的嘴唇,吻着他秀长的颈和漂亮的喉结,可身下却插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厉害,“我忍不住了。你里面吸的太紧了,我不想拔出来,太舒服了。我射在里面你也会很舒服的,哥……你让我操进去……你让我射进去……” “别……不要……啊……别射,你别射里面……” 谢清呈真的崩溃了,随着贺予猛力的冲刺,随着那男孩在自己颈边粗重的喘息,忽然——一股股有力又浓重的精液射了出来! “啊……!!” 谢清呈彻底受不住了叫出声,这次贺予射精是找着他的敏感点,抵在那个地方射出来的,每一股精液都引起谢清呈浑身的轻颤和失神的呻吟。 “贺予……啊……啊……” 那声音太好听了,贺予近乎痴迷地看着男人在他身下双腿大张地哀求着,叫着床,让他出去却又不得不承受他所有精液的内射。 “……不要再射了……好难受……你……啊……” 他听着他的叫床声,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爽极了,爱极了,一边一股一股地狠射着,一边还在片刻不停地顶弄着他,从男人身子里逼出剧烈的颤抖,逼出哀叫。 “难受吗?可你在爽的发抖你在流水你知道吗?你里面吸得那么紧,都在颤了……哥,初皇体质能让你自愈性变好,是不是也能让你身体变得容易被人调教得敏感?你真的太会吸了……” 谢清呈红着眼睛:“……你,你妈的……!” 贺予不停地对他说:“谢清呈,我好喜欢操你。你说你的改造人体质…真的会怀孕也不一定啊……你怀了你就真的当我老婆吧,天天被我操,给我生孩子……” “哥,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谢清呈简直觉得贺予是在骂他,连篇累牍地骂他。 可是贺予又是真心实意地在望着他,抱着他,操弄着他,说着他心里最滚烫的话:“哥……想操你一辈子……我想操你一辈子……我要操你一辈子……” 谢清呈就在这种仿佛无休无止的顶弄中,在男孩满目滚烫的爱意中,在雄浑用力的内射中,在持续攀升的前列腺快感中,屈辱地跟着高潮了。 他不想要这样高潮,可身体经不住这样的玩弄,他最终真的在这张床上,被贺予硬生生插射了,被操着敏感点,内内射着敏感点,也双腿大张着射了出来。 他的精液喷在了贺予和自己的小腹,激得贺予愈发感到刺激,似乎连贤者时间都被爱意和渴望填满了,竟半点也不想疲软下去,又在谢清呈体内慢慢地又了抬头的欲望——他连拔都没有拔出来,就着之前精液的润滑,便更加顺畅,大开大合地插了起来。 “啊……”谢清呈真的快不行了,一向冷静坚硬的音色里,竟再也藏不住哀求,“贺予,你别再弄了……你停下来,贺予……你停下来……啊啊……你……你停一停……不要再……啊!!” “我一点也不想停,我一辈子都想干你。” “哥,我要你一直张开腿给我上。” “我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真的好爽谢哥,你真的让我好舒服……” 这一晚,贺予彻底疯狂了,他们从床上做到凳子上,又到淋浴房,最后贺予把谢清呈再一次压在凌乱不堪的大床上猛烈地贯穿,捂着谢清呈的嘴不让他发出声来,身下的动作却热切激烈到不行。 谢清呈家里没有避孕套,贺予每一次都是射进去的,到了最后谢清呈下面全湿了,反复的火热抽插让之前射在里面的精液都被插出了白沫,却还被迫接受着少年的再次内射,激得连脚趾都绷紧了,在贺予腰侧微微颤抖着。 贺予做到最后,犹嫌不够,一定要和人去比,于是发了疯似的,喘着气,不停要问他:“哥,你和李若秋有没有过这样?你插她有没有这么激烈过?你有没有一晚上和她做爱这么多次过?” 谢清呈一开始不肯说,后来被操得太疯太狠了,他只要不吭声,贺予就往死里入他,最后逼得他崩溃地低吼道:“……啊……操你妈……怎么可能……我有你这么不知节制吗!……呃啊……你他妈轻点儿……!啊……” 贺予哼了一声,动作缓下来,在他里面缠绵而小幅度地抽插着,给谢清呈迷乱的精神一点缓过来的时间。然后他低头亲吻他:“我不是不知节制。” “我是因为你而欲壑难平。” “……” 谢清呈觉得心口猛地被烫了一下。 贺予可以是很粗暴的,以为他是个小畜生,但他也可以是很文艺的,因为他是个读书人。 他读诗歌,他写东西,他想说赤裸地说“我想操死你”,他也可以斯文地说:“我是因为你而欲壑难平。” 这就是贺予了,这就是把自己完全交付给谢清呈,把欲望和身体,过去和未来,全部都交给谢清呈的贺予。 是谢清呈从未体会过的,过于滚烫而沉炙的重量。 一晚上颠鸾倒凤,床单被两人弄得到处都是大滩大滩的水渍,谢清呈确实在和李若秋结婚那么多年都没有这样激烈的性爱一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能有这样激烈的性爱。 谢清呈最后真的是被贺予操昏过去的,刺激太强烈,放纵的又太厉害,他是真的被这个男孩子操崩溃了,哀声更咽着,又凶狠地看着贺予:“你他妈别再射进来了……你……啊……!” 贺予怎么肯听呢,贺予骨子里那种雄性的脏欲恨不得让他成为自己的性奴,戴上手铐脚镣,不停地内射尿射他,把这个强悍的,高洁的,一丝不苟的,教父的男人给彻底弄脏。 “贺予,你……” “今天射了那么多给你,初皇能给我怀一个种吗……” 男生汗涔涔地趴在他身上,体力非人地一股一股在他早就已经湿粘不堪的体内射精,每一股精液浇在谢清呈的前列腺高潮点上,都会引起谢清呈已经被操开的身体一阵轻微的颤栗,引起谢清呈眸间的涣散颤抖。 “能怀一个吗……?” 谢清呈不说话,在尽数承受了男孩的又一次射精后,他失神的眼眸里,终于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顺着桃花眸眼尾无声地淌落枕被间。 那泪痕却被贺予温热的嘴唇吻住了,男生喃喃地伏在男人颈侧,一只手抬起来,抚摸着谢清呈的小腹。 “还要再来一次。我想搞到你里面都是我的精液…我想让你更爽……” “哥,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说着,插在谢清呈体内的那性器真的又有要抬头的趋势,湿黏炙热地在里面又饱含欲望地插弄起来。 谢清呈没想到他还能硬得那么快,被插得猝不及防,根本还没从激烈的前列腺高潮中缓过来的小穴被刺激得痉挛瑟缩,仿佛还在高潮抽搐的余韵中,就又被男生的性器重新疯狂地操到内壁紧缩。他藝地蹙起眉头,反手揪住床单,不期然地漏出一声沙哑脆弱地叫床:“啊……”贺予低头亲他,吻着他紧皱的眉,一只手去摸索他攥着床单的手,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松开,让他与自己汗涔涔地十指相扣。 他们下面交合的地方已经完全湿透了,轻插一下都是咕叽咕叽的淫靡水声,谢清呈被他插得里面都是湿黏狼藉的精液,在贺予的顶弄中淫荡地淌出来一些,又被重重顶进去贺予根本不想让自己的精液从里面流出来,就那么渐趋疯狂,爱火炙盛地插着怀里的男人。 “你叫出来吧,哥,我想听你叫床,你叫出来。” 谢清呈摇着头,不肯吭声,睫毛却已全湿润了,簌簌颤抖着。 “哥……我真的受不了了……”贺予见他这样,被撩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骨子里在床上的施虐欲,入得凶狠急促,又重又急,“你里面都是我的精液…你那么湿,下面的小嘴吮得我好爽……你知道吗?你就是要被男人操的,你这种身体,你就应该被铐在床上,没日没夜地被男人操……” 谢清呈承受不了这样语言上的疯狂,他哑声道:“别说了……你他妈别说了……啊啊!贺予,你……慢点……啊……”他一开口,贺予就操的更凶了,逼着谢清呈最后的尾音变了调,带着些哀声叫着。 “别……贺予……别这样,太深了……” “哥,你叫我了。你叫我的名字了……” “……”谢清呈的眸子都乱了,被插得神志模糊,一声一声急促的喘息咬在唇齿间,不愿再溢出,只是破碎湍急的呼吸声还是无法压制,随着床铺摇晃的吱呀声,两人下体交合时的淫水声,还有贺予囊袋贴着他撞击时的啪啪声,从喉间破碎地漏出来。 “你舒服吗?哥?” “你被我操的舒服吗?” “……” 谢清呈被他掰过脸,视线强迫着对上男生的面庞,男人被折腾到浑沉的目光看到的,却是男生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滚热沉迷的表情—— 谢清呈怔了一下。 那表情太沉浸了。 竟好像是那种谢清呈从来不会相信的,过于痴迷的,近乎痴狂的爱意……也许是那种爱意太让谢清呈感到陌生了,谢清呈怔忪间失了神,被一下子用力急顶了敏感点,终于失声叫了出来:“啊……啊啊……” 贺予爱极了他叫床的声音,尽管不多,尽管很难听到,但只要听到了,就能让他如痴如狂。他眸色更暗,几乎是疯狂地,像要把谢清呈入死在这枕被间,屁股一下下急速地往前顶拱,操的谢清呈不住发抖低吟。 “啊……贺予……慢……慢一点…” “哥,你肚子好像都要被我顶得隆起来了……” “我说过我要操你一天的……我要操到你再也吃不下,动一下流出来的都是我的精液…我好想让你怀孕……哥……我每一次都射给你射在你最敏感的那个地方……我要让你舒服……” “我想让你也爽到…让你因为我反复地高潮……” “贺予,你……啊……啊……!” 彻底乱了,床垫都因为他们激烈的做爱而错了位,仿佛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强炙的爱潮。 是爱潮没有错。 谢清呈在这性爱中体会到的,是一种让他内心感到不能负荷的强烈感情,就像别人曾说过,而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属于少年的,燃到玉石俱焚也不熄灭的,可怖爱欲。 他被拽入这爱欲的深渊中,再也无法脱身,贺予像是想要与他一同在这高热的感情中重拆骨血,融为一体。 他最后是生生被贺予操昏过去的,昏迷前他看到的是贺予非常热切的,带着疯劲的眼。 仿佛他们化为灰了。 余烬也要纠缠。 第103章 谢清呈你要对我负责 一夜过去。 贺予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眨了眨眼,看到谢清呈穿好了衣服,正坐在窗边抽烟。 窗户敞开一道缝,烟从指尖流出去,晨曦从外面淌进来。 谢清呈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 他很憔悴,没人能被贺予这样折腾一夜而不憔悴。尽管他穿着休闲西装,但领口处隐约可见吻痕斑驳。 还有那嘴唇,完全就能瞧见被咬过的痕迹。 谢清呈看起来非常烦躁,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积如山。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的睡眠比贺予浅得多。 听到床上窸窣的动静,谢清呈回头:“……醒了。” “……嗯。” 这样一个早晨,他们之间可以出现任何一段相对温柔些的对话。 比如说,你还好吗。 比如说,要吃点早餐吗。 再不济,也可以说一句,把衣服穿上吧,冬天冷。 但谢清呈静了片刻,望着那个与自己发生了太多次亲密关系的男孩,最终,他选择了最冷静最无情的一句—— “醒了就走吧。” 贺予顿时愣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谢清呈昨夜和他做成那个样子,今天却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话来。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是没逼我,是我脑子昏了,我没控制住。” 谢清呈似乎思索了很久该怎么面对他了,一番回答非常的迅速而无情,近乎机械。 “我不怪你,你走吧。” 贺予坐起来,像个卖力讨好了主人,却最后还是被无情抛弃的小龙似的。 他的头发还有点乱,支棱着竖在那里,额头还有结了痂的血,嘴唇还有昨晚被谢清呈咬出来的伤。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开了。 窗外的天光将他涤得仿佛没有半寸属于人的鲜活气。 昨夜事情堪称疯狂,两人像是中了邪,在新年夜做了些彼此都没有想到对方会做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敢置信。 一晚上如坠幻梦,两个身在梦中的人,谁都不那么真实。 但或许是消耗了太多的热气,这一场狂乱的,完全在计划外的造爱,把谢清呈最后一点人的气息也抽光了。 看得出来,谢清呈很后悔。 贺予无声地望着他,辛苦了一夜的龙崽子被说扔就扔,说不委屈是假的。 但他的自尊让他不肯露出什么委屈模样来。 贺予终于也沉了脸,轻声说:“……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打发我走。送上门来的牛郎都不该这样被对待。” 谢清呈:“牛郎是什么?” 贺予:“……男妓。” 谢清呈:“……那你又不是男妓。” 贺予板着脸不吭声。 谢清呈叹了口气,放下刚才一边抽烟一边偶尔瞥着的手机,走到贺予床边。 贺予的余光扫到他刚才在看的东西——水母视频。 以前他只觉得很好笑,不知道谢清呈为什么总要看这种东西。现在他才明白这视频对于谢清呈而言是一种心理镇定剂,类似于养成的条件反射,那些没有大脑没有心脏却还温柔活着的生命,是谢清呈惨痛的过往里唯一的安慰。 他因此知道谢清呈肯定非常的不舒服,精神很崩溃,才会一遍一遍地反复抽着烟,看着这视频。 尽管谢清呈是自愿的。 尽管谢清呈被他烦到了,被他撩到了,和他做了。 但他知道,谢清呈事后是悔的。而且不一般的悔。 果不其然,谢清呈走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贺予,我们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贺予不说话,沉默地坐着。 少年的背上还有谢清呈昨夜失控抓落的伤痕。 而抓他的人却和他说,我们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贺予十分之怨恨又伤心。 他抬头,盯着谢清呈的眼,无声地质问他。 谢清呈的回应是去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返身去抽屉里拿了医药箱,拿了纱布,碘伏,棉棒,一点一点地,默默地把贺予额头上的伤处理包扎。 “大过年的,不要见着血出门。” 棉棒蘸着碘酒,在伤口周围旁轻轻擦拭过去,少年一点声音也不发出,由着谢清呈给予他这一点事后的关照。 洁白的纱棉在他额前缠了一圈,固定时谢清呈的手指在一排胶带上停顿,最后拿了一块印着卡通小恐龙的儿童创可贴,贴在贺予额头上面。 “好了。走吧。” “……” “过一会儿谢雪没准就回来了。” “……” “我们这样真的不对。昨天是我冲动了。” “……” “贺予。” 贺予终于说话了,他坐在床上,仰起头,纱布前落着一点点的凌乱碎发:“谢清呈,我好渴。又累。我要喝水。” 谢清呈叹了口气,他没办法,他这人思维是这样的,只要他主动想要的,而别人又给了,他无论自己到底吃不吃亏,都会觉得是自己该付出些什么,毕竟他是个大男人。 于是他去给贺予倒水了。 见他真的愿意给自己倒水喝,贺予好像心情稍微好了些,谢清呈在茶台前忙碌的时候,他还探头探脑的,时不时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角,以及额角处的卡通创可贴。 可是等谢清呈端着水回来,他一看到那杯子,脸色就又沉了下去。 甚至比之前还沉。 “给你。喝吧。” 谢清呈把一次性杯子递给他。 贺予盯着这李若秋同款纸杯,不喝了,嘴紧紧抿着,把脸转了开去。 谢清呈不知道他又哪里犯了毛病,姨太太似的不高兴了,皱着眉头:“喝啊。” 贺予瞪了他一眼,忽然啪地抬手把杯子打掉了,温水洒了一地。 谢清呈:“你干什么!” 贺予还是瞪他:“你说我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就不能懂我是怎么想的?” 谢清呈简直无语至极。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抽了疯招惹上这样一个东西。他给李若秋倒水李若秋都会说一句谢谢哥哥呢,贺予他妈的操了他一晚上还敢打翻他递过去的杯子! “我告诉你贺予,闹够了就回去,昨晚的事你就当没发生,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那就是一时冲动……” “那我要是个女的你昨晚这样一时冲动,我就该怀孕了!” “……” 谢清呈看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头都疼死了。 不是,以他们昨天做的事情来看,要怀孕也不是贺予怀孕吧?他怎么有脸? 但转念一想,贺予说“我就该怀孕了”,总比他像昨晚在床上时那样,不停地说“你给我生一个”,“哥,你给我怀一个我的种。”或者说“你就该怀孕了”来得不那么难以让自己接受。 谢清呈咬着牙:“你就不是个女的。你是女的我也不会昏了头和你这样。” “为什么我是女的你就不会这样?你是同性恋吗?” 谢清呈脸都青了:“我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 “……” 谢清呈不愿再与他胡搅蛮缠下去,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道:“我跟你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会。这事儿别再说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走,别让谢雪回来撞上。” “谢清呈你是个男人你就要负责吧?” “我对你负鬼的责!”谢清呈火大了,“我告诉你贺予,我们俩之间就应该干干净净什么也别有。昨晚的事算这一切的结束,没有下一次了。现在你给我起来。你起——” 他话没有说完。 贺予就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想在这里,李若秋没地方去你还收留她呢,我怎么就不行……” 少年的额头抵着他的腰,轻轻磨蹭,眼神里很有些固执的疯劲,又带着些混沌与迷茫。 他蹭着蹭着,似乎觉得心里的容器满溢了,被一种他所陌生的,他未曾命名的感情占满了。 那情绪涨得他很疼,他的心脏需要一味药,他本能地感觉到那味药是在谢清呈身上,谢清呈的气息可以成为他的缓释剂。 让他的心口不被无形的刀子缠绞。 他闭着眼睛抱了谢清呈好一会儿,忽然觉察到谢清呈的身子似乎在轻微地颤抖。 再摸一摸,竟觉得体温有些烫。 贺予蓦地从他腰上抬起头来:“哥,你发烧了?” “你身上怎么那么热……” “……没事。”谢清呈握住他的手臂,要把他的手拿开。 贺予不肯放。他盯着谢清呈看了一会儿—— “你确定那个能维持你身体健康的药,它能一直有效吗?否则你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差,隔三差五地就……” “正常人谁都受不了你这样折腾。”谢清呈说,“把你的手松开。” 贺予却眉头皱的渐深:“而且你的视力也越来越差……” 谢清呈不想听到他说这些东西。 讳病忌医的心态不仅仅是寻常人会有,其实只要是生了病的人,都不太愿意面对那满是问题的诊断书。 谢清呈多少是被他的询问刺痛了,手上的力气用的更大,猛地推开他。 “贺予,药物可以延长我的寿命,但并不是说可以一直让我的体力延续在巅峰时期。我会一直很爱惜我的身体,只要你别来招惹我。” 贺予无言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到后面窗台边的烟灰缸上。 那里面的烟灰已经积了太多。 他盯着谢清呈,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深怨:“你这叫,爱惜身体吗?” “如果不是你烦我,我今天不会抽那么多烟。” “……” “你走吧。” “……” “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会儿。” 贺予心里面的那种感情好像忽然生长成了一头磨牙吮血的巨兽,从在他胸腔里一点一点地蠢动,变出了锋利指爪,用力撕扯着他的内脏。 贺予说:“不行,我要带你去医院。” “我他妈不要去医院!” 又来了!一年要去几次医院?还都是因为被一个男孩子搞到身体受不了! “你生病了你不去医院怎么行?”但贺予问完又觉得不太确定,他毕竟是大少爷,“……年初一医院开门吗?” 谢清呈看着他想要做事,却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忽然就觉得挺疲惫的。 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样吧,贺予。” “你先回去,我自己会做一些处理。”对上男孩的眼神,谢清呈说了个谎,“而且今天医院不开门。” “那我给你联系我的私人医生——” “你想把我们的关系闹到人尽皆知是吗?” 贺予顿住了。 谢清呈拿了他的手机,关了机,丢给他。 “我请你不要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你的同类。给我留一点面子。” 他不和贺予吵了,但是他不吵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更遥远,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贺予眼前似的。 连灵魂都变得很淡。 贺予发现,自己竟有些慌了。 谢清呈:“回去吧。算我请你。” “可是我——”贺予白着脸,“你不应该……” “没有什么不应该的。我是个成年人,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觉得我会不会照顾不好我自己?我不需要你来教我什么。” “……” 贺予看着谢清呈苍白的,虚弱的,淡漠的,强大的,疏远的样子,一瞬间,他竟被胸口里面的恶兽啮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 “昨天的事就这么过去吧。” “为什么……谢清呈……为什么?我们那样不好吗?” “不好。” “可是为什么……”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因为我不喜欢你,你也并不喜欢我,贺予。所以那就是错误的。” “你不是说男人应该负责吗?那我告诉你,负责就是,以后,我们只应该和喜欢的人做这样的事情。” “否则就是对彼此的折磨。” 蓦地。 一切都静了。 “喜欢”两个字入耳。 胸口的巨兽吞吃了心脏。 心跳都在骤然间停歇。耳中空然一片,什么都听不见。 贺予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褪去了。 他猛地抬头,紧紧盯住谢清呈的眼睛。好像忽然要懂什么,好像忽然要触及什么真相—— 喜欢…… ——我不喜欢你,你也并不喜欢我。 我们以后,只应该和喜欢的人做这样的事情。 否则,就是对彼此的折磨…… 遥远的山峦似乎在颤动,大地在抖,贺予的被恶兽吞咽下的心脏引发了一场惊天的地震,他破碎的,病态的心成了震源,巨大的震撼蔓延至他全身,连指尖都在劫难逃。 喜欢? 巨兽好像被心脏里苏醒的神明威严地唤了名字,那名字犹如紧箍,瞬间勒紧了它张牙舞爪的庞躯。 “喜欢。” 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地在他烽火狼烟的心里盘旋着,一遍一遍得在怪兽耳边盘旋着,那怪兽享受地眯起眼,对两个字发出低沉的,不容回避的应和。 对,它说。 我就叫这个名字。 我就是这种感情。 你明白了吗……你……终于在地裂山崩中,呼唤对了我的名字,找到了驯服我的钥匙了吗? 巨兽慢慢地吐出了那一颗凝滞着的心。 几秒钟之后—— “砰咚”一声。 沾着血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忐忐忑忑,疯疯狂狂,成了鼓声,震红了他的眼…… 贺予的脸色难看的很彻底。 他在谢清呈的反诘中,猛然注意到了这些自己因循本能地去做,却从来也没有去深思过动因的行为。 这一切…… 这一切爱欲情深,绕指柔间。 这一切纠缠不休,无法舍却。 ——难道是…… 难道都是因为喜欢? 他、他这是……喜欢谢清呈吗?! 第104章 名为喜欢 贺予是个很聪明的人。 但有的时候,他太固执了,不容易转弯。 比如他曾经认定自己是个直男,那么他就会执拗地认为这个答案是正确的,而谢清呈不过是他通向正确答案里的一小步错误罢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也许谢清呈才是那个正确答案。 错误的是他自己。 贺予正为自己的这一惊人发现而僵硬于床,震惊不已,谢清呈已经把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了。 “快起来吧。” “……”贺予根本还没回神,乖乖地按着他的要求穿衣服,眼神完全放空了。 等他把衣服穿好,下床呆呆看了谢清呈好一会儿,看到谢清呈都发毛了,他才喃喃地说:“谢哥……我……我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谢清呈完全不知道此刻他心中正在天崩地裂,他把贺予真的心慌意乱的恳求当作了任性。 所以他说:“不行。” “谢清呈……” 谢清呈很不想承认和不想回忆他们除夕夜做的破事,坚持要赶他走,坚持到最后,脸色都有些泛白了,嘴唇也微微发青。 “你如果真的希望我好好休息,你就离开吧。” “贺予,你留在这儿就是折磨我。” “你走吧。” “可是……”贺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在仓皇间想要抓住谢清呈的手,好像这样就会更容易想通问题的关键似的。 然而谢清呈烧烫的手指一被他碰到,就本能地立刻抽回。 贺予:“……” 谢清呈因为隐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和烧热,看着贺予的时候,那双桃花眼都微微染着些病态的红。 他把贺予推了出去。 “我们之间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你回去静一静。” “可是谢清呈,我想和你……” “也让我静一静。” 谢清呈对他说完这句话,正要把门关上,黎姨正好走出来了。 “小谢啊,大年初一的,和你朋友起这么早哇?” 谢清呈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但他脖子上痕迹还是太明显了,依然有好几点淡红露在外面。 眼见着黎妙晴走近了,贺予忽然抬起手,把自己脖子上歪斜套着的奶咖色围巾摘下来,环到谢清呈脖子上。羊绒围巾很软和,一下子裹住了谢清呈露出来的位置。 谢清呈自己不知道情况,刚想挣开,贺予拽着围巾把他牵过来了些。 “你别摘。我给你遮着吻痕。” 谢清呈听了,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那么上面的位置也有痕迹,不知是气恼还是无奈,但也只能围着贺予的围巾,不动了。 黎妙晴停在他俩面前,睡眼惺忪地:“哎,昨晚你俩是不是吵架呢?大家都听着砸东西的声音了。” “……没。”谢清呈说。 贺予:“阿姨,我们看视频呢。战争片。” “哦……”黎妙晴听他们这么说了,也不再多想,打了个哈欠。 谢清呈:“您今天起这么早。” “是啊,昨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梦到你家装修,砰砰砰,哐哐哐地响,那声音还特真实……结果就醒早了。” 贺予:“……” 谢清呈:“……” “起都起了,就一起来阿姨家吃个早饭吧?” “不了。”谢清呈道,他现在身上难受得厉害,说句实话,他今天早上只来得及匆匆洗了个澡,有些东西都没有完全弄干净,人又还发烧,身子一阵一阵泛懒发热,只想赶紧让贺予走了,自己趁着谢雪还在陪李若秋,能再好好洗一下,然后吃了药睡一觉。 于是他对黎姨道:“他有急事,得回家了。” 黎姨:“哎呀,小贺这就走啦?” 贺予不想走。 谢清呈却说:“是的。” 他见贺予还站在原地,僵愣楞的,没有离开的打算,于是干脆一咬牙:“我送他。” 说着就拿了车钥匙,拉着贺予就出了陌雨巷,把贺予塞进了自己车里,自己上了驾驶座。 贺予稍微回了点神,微红着眼看着他:“谢哥,你身体不舒服,还是我来……” “别废话了。” 谢清呈扣上安全带,发动引擎,沉默地把贺予载到了附近的立体式停车场。 老城区不好停车,贺予如果长时泊车,一般就会泊在这里。 谢清呈:“下车。” 如果是以前,贺予肯定不会顾及谢清呈到底是什么感受,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他自己的喜怒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但这一刻,他忐忑了。 贺予脑中嗡嗡作响,他最终还是在谢清呈疲惫又强硬的注视下,下了车。 谢清呈:“等一下。” 贺予的眼睛微微亮了亮,眼里点起了希望的明灯似的。 谢清呈:“围巾给你。” “……” 贺予眼里的灯就又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话都还没说出来,谢清呈已经把围巾丢给了他,然后关上了车窗,一脚油门暴力催动,忍着腹部、腰部……浑身上下的不适感,掉头回去了,留贺予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贺予杵了很久,才默默地去找到了自己车,坐了进去。 很漂亮很舒适的兰博,可是坐在里面,却没有坐在谢清呈的副驾驶来的有真实感。 他一点也不想回家……不想回那个坟墓……于是他就那么茫茫然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断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想着胸腔里那只刚刚知晓了自己名姓的巨兽,想着……令他自己都一时无法消化的“喜欢”。 他整颗心都乱了。 年初一路上没什么人,贺予开着车,从白天转到夜晚,最后他把车停在人迹罕至的小路边,打开音响,在我心永恒中睁着眼躺在座椅上,想着过去的桩桩件件,往事如同潮汐,涨没过他的心口。 他真的喜欢谢清呈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爱他吗? 可是那爱究竟因何而生? 是喜欢上了他的身体?是因为同类相吸?还是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谢清呈的身和心? 贺予困顿地,迷惘地,混乱地,想仔细捋一捋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 —— 他想到昨夜在床上主动压着他吻他的谢清呈。 他想到在水库里,仰躺在水面上,在歌声里和他讲述所有真相的谢清呈。 他想到在花树下,只能借着演戏的机会,穿着他永远也不能真正穿上的警察制服的谢清呈。 他想到在梦幻岛山洞中,点了一根烟,淡淡地说不记得梦想是什么了的谢清呈。 贺予想着会所里谢清呈执拗的眼神,在药酒发作之后,依然强撑着,那样固执地看着他。他说—— “贺予,你和我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可就是在那一天……那个他第一次和谢清呈铸下情债爱恨的那一夜,那个谢清呈苦苦挽回他的夜晚……他倾了一杯红酒,羞辱性地,全倒在了谢清呈雪白的衣襟上。 贺予想起自己把酒杯放下,隔着昏暗的灯,宽阔的几,他骗他拉钩,微笑着摸他的脸。 然后说:“你把我骗的那么惨,你觉得,我还会不会信你。” 是的,谢清呈是骗过他,抛弃过他。 可他不知道谢清呈的身体已经那么残破,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负荷不起了……却还把最后的明灯赠与了他。 贺予想起一直以来,谢清呈都在告诉他,要冷静,要克服自己的心魔,要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这是谢清呈作为精神埃博拉初号,唯一能给予同类的馈赠,也是最后的馈赠。 是他告诉了贺予,精神病人应该对平等地对待。 是他告诉了贺予,要找到与社会重新建立连接的桥梁。 是他对贺予说,小鬼,你要坚强。 贺予因此尽力成长为了一个看上去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的少年,他甚至想把这种理念传达给每一个深陷在痛苦中的病人们。 只因谢清呈曾经说过,精神病患者的命和正常人的命没有任何区别。 贺家有一个疗养院,大财团的一小块肉而已,贺继威不管,交给贺予练手。贺予把那疗养院做成了半慈善,给了前来求助的许许多多心理上存在问题的人最大的帮助。 只因谢清呈曾经说过,笼子是留给犯人的,不是留给已经遭受了太多痛苦的病人的。 他在谢清呈走后,曾经摇摇欲坠,而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坚持着想要回到正常的社会群体中,他很久都没有再伤害过自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那把他曾经贴在手腕上的美工刀,被他丢弃在旧时光里。 只因谢清呈曾经问过他,小鬼,你不疼吗…… 你…… 不疼吗…… 是从那时候开始埋下了仰慕的种子吗? 他是不仅仅爱着谢清呈的身体,也爱上了那个人的魂灵吗? 那个人的魂灵是怎样的……他之前只是听了入耳,却没有完全入心。 此时此刻,贺予呼吸沉重,手腕上曾经仿照谢清呈刺下的文身,好像在这一刻化作了引路的黑色丝带,指引着他不断往前走……他跟着丝带往前走。 丝带飘零,大雾散去,前面是谢清呈的身影,贺予在这一刻看的比谁都清楚。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少年终于试着与男人共情,他终于在自己的心里寻到了谢清呈的背影……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给了他信念,给了他帮助,给了他全部沾着血的战胜精神埃博拉症的经验的人。 他看到那个人压抑着痛苦,冷静地,无情地,决绝地说:“一个精神病病人的命,哪里比得上一个医生重要。” 是两面三刀吗? 不。 不是的。 贺予已然明白,那是最刻骨的绝望。 最深的愧疚。 贺予终于知道,那个曾在会所让他恨的那么深的谢清呈,其实是在问秦慈岩——老师,我的命哪儿有你的命重要。 他仿佛听到谢清呈在说—— 我就是个病人。 我就是你从血泊中拼凑回来的一具尸体。 你是国士无双,是杏林圣手,你有妻子,有女儿,你有未竟的著述,你有未完的梦想。 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说,出了事要先找你呢? 你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呢? 贺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能看到了…… 他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老人望着谢清呈,看到老人不说话,笑眯眯地,像过去每一次看到谢清呈发出疑问和困惑时一样,无声地,宽容地看着他。 贺予想起在摄影棚水库里,谢清呈曾经对他说过,那老头子越来越年迈,心肠越来越软,脾气越来越好了。 如果不是易北海的刀刺向了他的血肉,他本该与妻子安度晚年,而谢清呈可以在探访他的时候给他带一束百合花,插在书房的藤编篮子里。 可是后来,谢清呈连在老人坟前献上一束花的资格都不再有。 谢清呈遥遥地望着他的碑,都要被师弟师妹们赶走。 但是贺予知道,他没有后悔过。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当男人机械地吐诉那些砭人肌骨的句子时,他是在把自己往深渊里推。 他痛恨那些绑架着医生要求他们去为病人赴死的所谓的弱者,他担忧那些天真的,莽撞的,过于善良的师弟师妹们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或者说,他们不敢讲一句“医生能不能受到保护,因为医生的命也是命,医生也是人,也有家,有妻子孩子,是女儿是母亲。能不能不要赞扬着我们,却逼着我们要用鲜血来对得起这份赞扬。” 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把自己的名誉牺牲,把自己的事业埋葬。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他付出了代价,像秦慈岩保护他一样,保护了后面那些穿着白衣,疲惫的,忙碌的,充满热忱的,怀揣理想的人们。 一直以来,贺予都以为谢清呈是厌憎病人,是害怕病人。 但他厌憎的,其实是他自己。 贺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着精神病患者,保护着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备受折磨的人,而谢清呈亦是其中之一。 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喜欢吗…… 喜欢吗……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魂…… 胸口中那头巨兽有了名字,正疯狂地在心腔里盘旋。 他仿佛借着这头异兽的眼,俯瞰到了当时那个在医院里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与秦慈岩透明的灵魂遥相对望着,他们周围是漂浮着的古老的水精灵,从布鲁克林的岁月里,泅到如今。 然后秦慈岩转过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背影从年迈者的蹒跚,到壮年的从容,最后到了青年时期,一个年轻的留美求学者,胳膊下夹着一叠厚厚的书,他笑着看着漫天飞舞的水精灵,最后回过头,朝追不上他的谢清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 “小谢,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为我知道你会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着,就是我也活着。” “你是我的寄托,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徒弟,是我的战友,你是我留下的希望。我老了,老的人总是要走的,老去的叶子应该为保护新的叶子而落下。从前我的师父们,也牺牲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心血,然后才有了后来的我。” 布鲁克林的夕阳落下来,照在青年的身上,那个穿着欧式西装,笑眯眯地青年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辉灿烂中。 贺予看到谢清呈站住了。 不追上去了。 谢清呈的脚步停下来。 谢医生看着秦医生一点点地消失,像看着父母在雨夜里冰冷的尸体,天光如箭镞,如暴雨,如烟花,如那个人一生所铸的光明,在这一刻照着他的面容,他的表情霎时破碎支离,他僵硬着站着。站了好久。 贺予知道,谢清呈去不了布鲁克林。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回首。 于是,谢医生抬起手,无声地,无情地,戴上了那张名为“背叛者”,名为“懦夫”,名为“逃兵”的假面。转过身,重新回头面向其他人。悲伤的,坚毅的,决绝的目光,从那假面后面透出来。 他走回去,和秦慈岩相反的方向。 他走到未尽的黑夜里。 由烈火烧他的身,由刀刃戮他的心,他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坚定。 贺予看着……他借着那异兽的眼睛,终于把这一切看得那么清晰,谢清呈的每一步都像在叩击着他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谢清呈。 贺予所知的谢清呈。 喜欢。喜欢。 喜欢这个人的身,这个人的心,他喜欢这个人的伤疤疮痍,他爱着他的病躯残损。 喜欢。 喜欢…… 这头巨兽,让他把一切,把自己的一切,把谢清呈的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晰—— 于是,在长夜将央之时,在黎明到来之前。 少年终于沙哑地,对着那脆弱的,轻盈的清晨。 后知后觉地喃喃着,说了句:“谢清呈……” “你……不疼吗……” 谢清呈,你不疼吗…… 这些年。 你,痛不痛? 你……孤不孤单…… 第105章 说不出口的话 谢清呈赶走了贺予之后,又洗了个澡。 这一次洗澡的过程堪称屈辱,谢清呈身体难受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好不容易洗完了,他吃了点退烧药,就想把自己关家里休息。 但床上已是一片狼籍,根本没法睡觉。 谢清呈只得强撑着身子,又把床单收了,那上面的痕迹简直令他不能直视,他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昨夜是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能和贺予干出那么荒唐的事来。 他不是什么会害羞的人,他只是觉得离谱,尤其是看着床单上那些痕迹,他都不认为这是两个男人能折腾出来的玩意儿。 这他妈真是鬼上身了。 谢清呈轻轻咳嗽着,把床单撤了,丢去了洗衣机里,重新换了床褥子,才终于能将自己酸痛不已的身躯丢到枕被之间。 “咳咳……” 辗转反侧,烧热难当,谢清呈难受得厉害,觉都睡不着。 他状态太差了,唯一庆幸的是谢雪陪李若秋去了,一直都没回来。他不用在任何人面前伪装自己,终于能够除了假面,露出一张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昏沉脆弱的脸来。 过了好一会儿,退烧药才在谢清呈身体里起了效。 但也许是屋子里仍然有贺予留下的气息,谢清呈在模模糊糊睡过去之前,仿佛看到了昨夜贺予的眼—— 那双浸满着爱欲的,渴切的,赤忱的,需要他的,离不开他的,而后又意乱情迷的眼…… 谢清呈心里多少有些窒闷。 他就在这样的情绪中,慢慢失去了意识…… 由于退烧药里有安眠成分,谢清呈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 他感觉烧热退下去一些了,起床洗漱穿衣,随便从冰箱里找了些剩下的饺子热了吃了。 于是忙了一阵后,谢清呈坐了下来,开始看书。 谢清呈看书和看水母一样,都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想要摆脱内心的烦闷。 门忽然被敲响了。 好容易沉到了书本世界中的谢清呈回过神来:“谁?” 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从外面传来,竟是贺予又来寻他:“……是我。” 谢清呈手里做读书笔记的笔停了一下,钢笔尖划破了纸面。 他听到外面的少年说:“你个开门行吗?” “……” “……我想和你说说话。” 谢清呈:“站着吧。” “哥……你为什么要把门上锁。” “因为会有你这种人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扰我。” 门外的人顿了顿:“……谢清呈……你开开门吧。” “你开个门好吗?我心里……我心里不舒服。” 他不这样说倒还好,一这样说,谢清呈就蓦地想到了贺予之前在他身上发疯的时候,低喘着贴在他耳边,和他说:“我不舒服,中暑了,好热。” “谢清呈,你给我解解暑。” 谢清呈的声音又冷了八度:“站着。” 少年就没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谢清呈听到门上传来嘶啦嘶啦非常尖锐的划门声,就像指甲刮过黑板,贺予在那儿和只猫似的抓着门板膈应他。 谢清呈说:“你幼不幼稚。” “我真不舒服。我真的想见你,你发烧好一些了吗?我想陪着你……我想和你说说话。” 谢清呈懒得理他,打开桌子上的音响,把背景音乐调到最大,直接盖住了贺予指甲盖划门板的缺德动静。 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书,渐渐的,外面没声了。 谢清呈就又把音响关了,将剩下的一点内容写完。等他翻过最后一页,他起身去茶水台前倒了杯咖啡。抬头看了看时间,他寻思着贺予应该走了,自己也该出门再去开点药了。然而他收拾了两本书,刚一打开门,忽然就有一只手砰地把门撑开! 谢清呈哪里是省油的灯,他动作狠反应快,砰地就把门又关上,但贺予比他疯得多,贺予用手攥着门框,那么厚重的防盗门合下来,他别说缩回手指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只听得“砰”的一声! 贺予的手生生被砸出了一道红印子,皮破了,几秒之后,血一下子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贺予感觉不到太疼,杏目透过那一道因为他抵着而没合上的门缝,定定地盯着谢清呈。 然后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抵开门,好像在撬开谢清呈的壳一样。 他进来了。 用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攥住谢清呈的衣襟,然后不管不顾地抱着人就把人往衣柜上压过去,力道之重,让整个柜子都发出震颤嗡鸣,柜顶一只闲置着的难看花瓶都被撞得掉下来,直兀兀砸在贺予肩上。 贺予生受了,依然不错眼珠,这回血不止是在他的手上流,连肩上也淌了下来。 两人缠斗间撞到了开关,白炽灯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谢清呈在这黑暗中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狼一样的眼,低声道:“你他妈是真的病了。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再来了吗?” 贺予的声音也很浑很轻,伴着他的呼吸,是从喉管里直接取出来就要塞到谢清呈胸腔里:“我心里很乱。” 他又对谢清呈说:“谢清呈。我心里很乱,我真的有话想和你说。” “可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贺予的心被狠刺了一下。 他盯着谢清呈的脸,两人因为用劲多,彼此呼吸都有些喘,男人和少年的气息就那么混缠在一起。 “谢清呈……” “出去。” 贺予没出去,反而把额头贴向谢清呈的额,感受了一会儿:“你不烧了……吃了药?” 谢清呈推他。 贺予就是不松,又喃喃道:“谢哥,对不住,我想了好久,我昨天想了整整一夜,我真的忍不住想告诉你,我……” “我没兴趣知道,请你出去。” 贺予顿时更压抑了,他静了一会儿,最终好像也自暴自弃不再寻求谢清呈的接纳,他的目光来来回回在谢清呈那张面庞上踅摸,深黑色的瞳仁逐渐聚焦,几次移到谢清呈薄淡的嘴唇上,然后喉结上下滚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被心中那头名为“喜欢”的巨兽蛊着了,尽管知道不应该,他还是因为太难受了,一时失神,低下头—— 谢清呈猛地侧过脸避开了。 可这个姿势却让少年滚烫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单薄脆弱,感知热度的能力更甚,谢清呈除夕夜受了些刺激,如今对贺予的接触反应明显,贺予的嘴唇贴上的又是他脖子敏感的地方,他一下子没忍住,手指在衣柜壁上无声地反揪收紧,身子亦狠狠一颤。 贺予抬起眼,乌黑的眸子望着他,说:“……哥,别赶我走。你让我再待一会儿好吗?” “……” “我昨天真的想了很多事。” “……” “我、我其实想和你说——”不期然的,贺予情难自禁地握住了谢清呈的手腕,好像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鼓励似的。 谢清呈被他钳制,本能地聚起了很强的攻击性,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贺予?” 贺予原本是想说,我喜欢你,谢清呈。我发现我好喜欢你。 可是他看着此刻谢清呈那双明显只有戒备而没有任何温情的眼睛,他没有得到鼓励,他得到的只有谢清呈的排斥和戒备。 所以这样的话,他突然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 他如鲠在喉,只能紧攥着谢清呈的手腕不肯松开,良久之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可以用来委婉地表达他的心绪。于是他颤然地,狼狈地从齿间漏出几个字:“……我……谢哥……你……你还记得那些照片吗?就是……会所里的那些照片?” 谢清呈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贺予扯了那么半天,最后居然和他说这个,不由地勃然大怒:“你想了一夜,是打算还拿那些照片来威胁我?我不是和你说了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你想发给扫黄打黑办都他妈和我没关系!你怎么敢再——” “我删掉了。” 谢清呈后半截话被这一句意料之外的话硬生生截断。 他眯着眼睛,这回轮到他接不上茬了。 “谢清呈。”贺予控制着自己嗓音里的颤抖,重复着,“那些照片我删掉了。” “彻底粉碎了。” “……” “没有了。”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四目相对,贺予紧紧握着谢清呈的手,那一瞬间他心里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好像在恐惧谢清呈会把他赶出去,然后当着他的面关上门再也不打开。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删掉了。” 他横竖还是说不出对不起,也说不出我爱你,而“我删掉了”这句话就像一块浮木,让他不至于掉下失去自傲的深渊,又能留住谢清呈在他身上的目光。 但静了好一会儿之后,谢清呈还是抬起另一只手,硬生生地,将贺予的手指从他清瘦的腕上一根一根地,狠狠掰开。 “是吗。” 谢清呈轻声地,目光几寸处,就是贺予年轻的脸。 “那你是要我跪下来对你感激涕零么?” 最后一根手指也掰开了,谢清呈猛地把他的手甩到一边,阴沉着脸退到橱柜边,揉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痕。 他自从使用了rn13修复了身体后,就成了疤痕体质,容易留红留印,贺予握得用力了,就有被勒过的痕迹。血色映在谢清呈文身的周围,很凄艳。 贺予又说:“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贺予张了张嘴,心里发堵,但喉咙太紧,实在不知说什么,最后他只能把所有情绪,都砌入那个名字里。 “谢清呈……” 谢清呈却说:“你走吧。” “谢清呈。”贺予低声道。 他越见他这样,就越来越没有勇气说出那一句——谢清呈,我喜欢你。 越来越没有勇气。 因为他已经知道谢清呈的反应是什么了。 他已经窥见了。 “你到底想听什么贺予。”谢清呈最后望着他,“都闹成这样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好,很感谢你在拿那些照片干了那么多畜生事之后,终于决定大发慈悲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给删了,我感谢你,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感谢你的仁慈。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贺予没走,他喉间苦涩,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忽然有脚步声从远处出来—— 谢清呈反应比贺予快,他立刻侧身,抬两指掀开百叶窗的窗缝,在看到走来的人时,他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 “是谢雪!” 这回贺予的脸色也非常精彩了,他沉浸在爱欲中却忽然被抽醒,整个人清醒里又带着些茫然。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以听出是一双高跟鞋。 贺予一下子彻底回神,他倒是没顾着自己,而是连忙把刚刚亲手揉乱扯开的谢清呈的衬衫扣起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谢清呈的衬衫扣子也太难扣上了,手指碰到最上面两颗,还没系上,谢雪的人影就已经经过了窗户,来到了门外。 “哥,你门没关吗?我刚把李若秋送火车站了……你怎么拉着窗帘还没开灯?” 她进来了。 贺予和谢清呈迅速归位,拉开距离。 这两个人都不愿意她发现这件事,尽管脸色青白,发型凌乱,彼此都有些狼狈,谢清呈的衣扣还有两颗没扣上,贺予还淌着血,但他们倒是很默契,齐刷刷地挺直腰背站好了,装作无事发生。 谢雪一开灯,目及惨状,愣住了:“大哥?贺予?……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这一片狼藉,在两个衣冠不整的男士身上来回打转。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 谢清呈:“……” 在这令人尴尬的死寂里,贺予的反应比谢清呈快:“……咳,我不是住了两天嘛,就想帮忙打扫卫生,结果没注意,受了点伤。你哥他……在给我处理,得脱衣服,所以拉了窗帘。” “……拉了窗帘也要开灯啊。”谢雪说着,目光移过贺予流血的肩膀和手,落到地上的碎花瓶上,她顿时瞪大眼睛,“这不是我、我小学六年级得奖的手作花瓶吗?!!天啊!怎么会这样!!!谁摔碎的!!!” “是我不太会做家务,没看见砸的。”贺予说,“……不好意思。” “啊!!大年初一年初二不扫除啊!!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你这都不懂?”谢雪悲愤不已,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贺予就在她家住了那么一小会儿,居然就给她琗了!琗了!! “我赔你一个……” “你赔什么啊?你赔的起吗?你能找到小学六年级的我再做一个吗?!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谢雪骂骂咧咧的,但幸好,她伤心的只是她的罐子,要是让她知道她亲哥给她学生操了,她可能直接会冲去厨房拿菜刀把贺予剁馅儿包成饺子。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借谢雪一百个脑子,她也想不到当她把李若秋送去宾馆歇了两天的时候,她当家的大哥会在这间屋子里和贺予发生多次不正当关系。 谢雪兀自骂着:“贺予!你就是一王八羔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之前骂我哥骂的那么厉害,现在赖着要他收留的又是你,你这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她喋喋不休,好像一个人的肺活量能顶一个合唱团,滔滔不绝骂了贺予半天,贺予现在也不和谢雪顶嘴了,就由她这么骂着。骂到最后,谢清呈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谢清呈说:“算了,谢雪,别说了。他这就走了。” 说着望了贺予一眼。 谢雪:“可是他——” 谢清呈抬手搭住了谢雪的肩,摇了摇头。 谢雪这才气呼呼的住了口,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想把对李若秋的怒气一同发泄到贺予身上去似的。 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觉得做错的事可以回头啊?!摔碎的罐子难道可以还原吗?! 谢清呈不想再听这样的争执了,他一面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最后两颗领扣扣好,一面对贺予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吧。” 贺予没动。 “谢清呈,我……” 谢清呈不再扣扣子了,冰冷而饱含警告意外地看着他:“走吧。” “……” 逐客令下到这个地步,贺予也无法再停留,更别说告白了。 心里再乱,也只能自己消化。 贺予咬着下唇不吭声,他已完完全全地明白—— 他的喜欢,是对谢清呈而言根本不必宣之于口的负担。 谢清呈,是真的不会接受他。 甚至,也完全不想再瞧见他了。 第106章 望着你的身影 贺予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谢清呈面前。 但其实他后来开着车,远远地看过谢清呈好多次。 男生把下巴枕在方向盘上,杏眼望着前方,他看着那个男人从落着雪的晨曦里走出陌雨巷,在暮色中晚归,身影高大,却日渐清瘦。 他没有再去打扰他。 谢清呈已经把想法表达的很明确了,他觉得贺予的纠缠让他不耐烦。 贺予不觉得自己爱他时,不太会顾及他的感受,后来领悟过来,一时冲动,想要告白,可话都没出口,便遭到了谢清呈那样的冷拒。贺予一时心乱如麻,“喜欢”两字,便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少年很清楚,如果自己跑过去和谢清呈说,对不起哥,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你,那我能和你重新开始吗。 谢清呈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然后让他立刻从他的眼前滚蛋消失。 而自己现在,再做不出什么逼迫他的事情。 他的獠牙在他面前成了糖霜做的,他的指爪在他身上开始使不上力。贺予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惊慌,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脆弱的情绪。 脆弱和喜欢,都是不该有的。 更何况他答应过谢清呈。 他答应过这个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人。 不纠缠他。 不勉强他。 不和他做。 结束关系。 那他就一定得这么处理——这样对彼此都好。 有一天,谢清呈买完菜回家绕了点路,去附近一家小店订蛋糕。那家蛋糕店离贺予停车的地方很近,贺予要开走已经来不及了。 他听到谢清呈和店员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 “对,要50岁的生日牌……蛋糕可以选择的款式能给我看一下吗……” 应该是巷子里哪个叔伯姨婶过生日吧。 贺予这样想着。 他看着谢清呈在仔细翻阅店员递去的单子,对那个收到蛋糕的人有着隐隐的羡慕。 他甚至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在谢清呈离开之后,去那个蛋糕店询问店员,买一款相同的蛋糕。 然后带回家,自己一个人吃完。 孤单点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这个伟大的念头还未萌芽,订完蛋糕的谢清呈就忽然回过头来。 桃花眸一瞥,便瞥见了贺予的车。 以及,车里的人。 贺予:“……” 谢清呈:“……” 其实贺予已经很低调了,他甚至没有开他家任何一辆豪车,而是特意买了辆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宝马suv,底盘高,看得远,还不抢眼。 谁知道依然给谢清呈撞了个正着。 贺予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又不能说喜欢,又答应了不纠缠。 他无法向谢清呈倾诉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由着对方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屈指敲了敲他的车窗。 贺予一手仍搭在方向盘上,头枕着胳膊,另一手降下了窗玻璃。 他自己都快把自己折磨疯了,却笑了笑,佯作无事的:“干嘛呀。” “什么干嘛,你在这里干什么。” 贺予垂了睫,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便不回答了。 只道:“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帮你拎回去吧。” 谢清呈抬手将他的车门一推,没让他下来。 隔着打开的窗,他对他极冷地说:“不是说好了,不再来打扰我。” 贺予发现自己连辩解的权力都没有。 “喜欢”在别人能够接受的情况下,叫做“喜欢”,在别人或许不能接受的情况下,叫做“暗恋”,而在别人一定不会接受的情况下,不是叫做“犯贱”,就是叫做“打扰”。 贺予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 他清醒过来后,就不打算让谢清呈知道他的这种心情,然后表现出震惊,厌憎,鄙夷,嫌弃。 那样太痛了。 他痛了会发疯,疯了会失控,最后两败俱伤,对两人的生活乃至病情,都没有任何利好。 贺予于是只和往常一样嗤笑,甚至带了些高傲的距离感:“你误会了,我只是路过这里。” “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贺予想说:你最近怎么又瘦了,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不曾告诉任何人,在独自消化了。 但是他记着自己是不能喜欢谢清呈的。 于是他把这一份自己刚刚才发现的“喜欢”,用最丑陋的纸包装起来,还和以前一样狰狞难看,任谁也发现不了。他说:“这马路又不是你家的,交警都还没来给我贴罚单赶人,那你也该讲点道理。” “我看你碍眼。” 贺予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但他面无表情地把那心头血擦了。 他喉咙里带着些隐秘的腥甜,他嘴角落着无所谓的痞笑,笑他:“谢清呈,你最后一次和我睡的时候,也没觉得我碍眼啊。你那时候还亲我,你还骑我,你还……” 谢清呈把他趴在车窗的脑袋摁回去了,力道很大,甚至让贺予有些疼。 “不许再给我提那天晚上。” 贺予点到为止,这样既不显得自己态度转变了很多,也不会让对方非常不舒服:“哦,那不说就不说吧。” 开车离去前,他看了眼谢清呈手上的袋子,其中有一只袋上印着附近药店的名字。 贺予脚点着制动,单手握着方向盘,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谢清呈一句:“谢清呈,你是不是生病了?” 谢清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药店塑料袋:“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起来了,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和贺予继续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说。 贺予:“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告诉我,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夫妻你妈,滚。” 贺予笑笑,很听话地开着车就走了。 只是在掉头远去,谢清呈再看不到他的脸时,他那种装出来的浅笑,就像雪一般被拂落了。 他攥着方向盘,慢慢行远,指节泛白,心里的痛感再也忍不住,瓷裂般蔓延开来…… 一回到家,贺予就戴不住假面了。 他暴躁地翻了一堆药,也不管安东尼的医嘱,就那样把药都往下吞去,总算止住了强烈的感情起伏。 然后贺予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习惯性地想要找手机里那些会所拍下的照片安慰自己,却在打开相册的那一刻,意识到那些照片已经彻彻底底地被自己粉碎了。 再也没有了。 他只留了一张之前他在网络上找到的谢清呈的侧面照,那张照片拍的很美,谢清呈的脸庞正好被街灯的光晕镶上一层金边。 贺予一遍一遍地望着那个人英俊的侧脸,最后忍不住把手机凑到唇边,轻轻地吻过照片上谢清呈的眉眼。 只有照片里的男人不会冷漠地待他。 贺予在这样的自我宽慰中,竟生出一种近乎于悲凉的感情来。 他很需要疏解,想和人说说话——有求而不得的喜欢之人,就想和人分享,爱情是藏不住的,哪怕对于疯子也是一样。 可惜贺予没有任何能交心的朋友,他最后只能选择上网,微博小号发帖树洞。 这个小号是他日常的心境记录,已经断断续续地发了好多内容了。只不过之前发的都不长,大多都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含义的照片,配上一些简单的文字。 比如早晨的第一束光。 他写,清晨无限好。 再比如转发的水母视频。 他写,myheartwillgoon。 最近的是陌雨巷附近拍摄的夜景。 他写的是:今晚的月色好美。 贺予越翻越觉得很难受,于是去了那种情感讨论的话题板块,想找一些能让自己看着舒服点的内容。 结果内容都是: “挂一个无耻骗pao的渣男。” 贺予心想:骗炮?谢清呈连炮都不稀罕骗他的呢。 “分手一年了还在想他,我该怎么办。” 贺予心想:有机会在一起已经很不错了,说分手是在炫耀曾经拥有吗? “老婆一夜三次,是不是要的太多。” 贺予干脆回帖:你就是个废物。 贺予一面想着,一面看那些烂帖,看到最后,他觉得谁的经历都没参考价值,于是决定还是自己写一段放上去,有时候听听别人的意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贺予写:“树洞:我有一个喜欢的男人,那个男人比我大了十三岁,但他长得很年轻,我并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不在乎他离过婚性格还爹。我们俩虽然从来没有确认过情侣关系,甚至连p友都不算,可我们上过很多次床。后来,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他却希望我离他越远越好。明明上一次做的时候,他表现的还很主动,我确定他也有爽到,做完之后他却又想要我立刻消失。我现在看到他心就会难受,还要在他面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感觉太累了……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己。” 这板块很热闹,很快就有人回复了。 一楼:小姐,你遇到渣男了,赶紧跑。 二楼:做的时候很爽,做完就让你赶紧消失,这什么绝世渣男啊!渣男配贱女,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尊重,祝福,锁死。二位奇葩祝99,不要死在我门口。 三楼:妹子,不值得,真的。及时止损吧,遇到这种绝世垃圾男人,一味忍让最后受伤的只会是我们女人自己。我以前也是这样执迷不悟,结果耽误了大好青春,唉,往事不堪回首。妹妹,听姐一句劝,这世上的男人很多,你还年轻,要学会爱自己,想想你爸妈,他们也不会希望看到你的人生毁在了一个二婚男手上。你还小吧?年纪轻轻给人去当小老婆,你愿意吗?何况这个男的看起来也不靠谱,你给他做小,他也不会疼惜你的。女人要自爱!切记!! 四楼:姐妹,这男的不能要,他就在精神pua你。我猜他就是那种嘴上说着我就蹭蹭不进去,行动却不把女性当人看的吊癌。一个字,分。 五楼: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怀孕了,他连打胎的钱都不会给你。 六楼:差13岁还谈?你几岁了?他年纪应该不小了吧,能满足得了你吗?还是个离过婚的爹味男……带孩子吗?你愿意给人当小老婆,给孩子当小妈吗?考虑清楚吧傻妹妹!” 七楼:这种男的都有女朋友为什么我没有啊,哭了呜呜呜。 八楼:姐妹,我们女人当自强,男人都是女人的玩具罢了,别太认真。 贺予:“…………” 他的发言有这么像失足女学生吗? 而且谢清呈也不是渣男好吗! 贺予一个个把这些人都拉黑了。 最后想了想,自己在自己的评论区,写了一句:“骂他渣男的我一律都黑,自重。” 几秒钟后。 九楼:你这女的好贱呐,被渣男pua到已经没救了。 贺予:“…………” 算了!睡觉! 过了几天,开学了。 贺予进入了大一下学期,谢雪依旧是他的授课老师。 他想,看不到谢清呈,看谢雪也好啊。 至少谢雪的眼睛像她哥哥,瞧着也能高兴些——比情感板块的回复令他高兴。 然而贺予没想到,开学第一天,他来到教室,看到讲台上站着的不是谢雪,而是一个身形微胖的老教授,戴着一副玳瑁眼镜。 “谢雪老师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不能来上课了。我是临时来给你们代课的,我姓张……” 贺予坐在教室后排,瞬间想起了那天在陌雨巷门口遇到谢清呈时,谢清呈手里拿着的药店塑料袋,还有当时男人的欲言又止。 他忽然明白过来—— 下了课,贺予给谢雪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于是他转而打给谢清呈,谢清呈第一遍挂了他电话,第二遍可能觉得他烦,才接了起来。 “你有什么事。”语气很冷。 贺予开门见山:“哥,谢雪是不是病了?” “……” “她今天没有来上课。” 谢清呈似乎是知道也瞒不过了。 手机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谢清呈终于叹了口气,道:“……算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陌雨巷吧。” “当面和你说。” 其实贺予今晚是有两节选修课的,不过他把课给翘了,正课一结束就开车去了陌雨巷。 一进门,贺予就看到谢清呈坐在家里抽烟,屋内只有他一个人。 “谢雪呢?” “住院了。” 贺予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忽然。她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秦慈岩和他朋友一起创立的一家私人病院。在那边我放心些。”谢清呈屈指点了下烟灰,“坐。” 看得出谢清呈依然不是很想和他有什么交集,那么他最终愿意叫他过来,一定就是有某种原因的。 果不其然,谢清呈不打算和贺予多寒暄,他静了一会儿,就开门见山地和贺予说了一句话:“谢雪身上有服用过rn-13的迹象。” “!!” 贺予大吃一惊。 但也立刻明白,难怪谢清呈会想和他说这事儿。 因为除了贺予,谢清呈也确实没有别人可以讲这种违禁药了。 作为rn-13的受害人,贺予的神情也变得非常难看。尽管如今他已对谢雪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了,甚至还和她的关系变得有些僵硬,但说到底,她还是在他最困难时给了他许多安慰的一个朋友。 贺予沉声道:“现在怎么样?严重吗?” “还好,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贺予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皱着眉:“查出是怎么回事了吗?” “有了些眉目。” 谢清呈的烟已经抽完了,轻咳两声,又要再去拿一支。 结果他的手还未触及烟盒,烟盒就被贺予拿走了。 贺予:“不行。别抽。我讨厌二手烟。” “……” 谢清呈也没这力气和他抢这个了,他抬手抓起自己的发,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后,他开了口:“从化验单上来看,她接触这种药物是在去年的秋天。我在医院里也问了她,她和我承认那时候她就有了一些应激反应,比如失眠,流鼻血……” 贺予心里咯噔一声。 他想起自己之前在学校确实见到过谢雪流鼻血,当时两个人还进行过一番对话,他建议谢雪去医院看一看,或者把这种情况告诉谢清呈,但是谢雪认为这不过是小事情,谢清呈太忙了,不应该被打扰。 贺予:“她从来没和你说过吗?” 谢清呈垂着睫,以手加额,很是疲惫:“没。我是前几个星期才发现这件事的。” “那天,我回到家,发现她昏倒在地上。身边是一些沾着血的纸巾,口鼻处也有血迹。我立刻送她去了沪一,你表哥给她做了检查,但是普通血检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服用rn-13之后的一些病理反应,也是流鼻血,浑浑噩噩。”谢清呈说到这里,抬眸看了贺予一眼,“你不一样,你是因为遗传导致的,所以你不知道这种早期症状。” “我带了谢雪去秦慈岩朋友的医院做了特殊检查,这是化验单。” 谢清呈从屉里抽了张纸,推给了贺予。 那雪白的纸页上,写着谢雪的名字,rn-13阳性。 贺予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是谁给她服用的。” “剂量不高,非常少。”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是谁,而是和贺予先讲了谢雪的情况。他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浮上来的,湿凉,沉重,“这个服用剂量,以现在的技术,是可以避免她的身体受到永久性损坏的。我前一阵子就一直在给她进行药物治疗。但是……” 谢清呈靠在沙发上,合了眸:“秦慈岩最早接触的是那个美国研究院,我们的特效药也是按照那个研究院给出的分子式发明的。你服用的,以及我服用的,都是同一类型的药物。在你我身上都能见效。” 贺予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谢雪不行吗?” “她不行。”谢清呈说,“只能舒缓,没有太明显的治疗作用。” “那这是因为……” “她服用的是一种新药。” 漫长的寂静。 贺予:“有人还在研发rn-13的新药?” 谢清呈倦极地点了点头。 “可rn-13研究一定是地下的,是违法的,哪怕有人在进行秘密试验,谢雪只是一个老师,她怎么有机会接触到这种东西?” 谢清呈把玩着火机,他对贺予说:“有机会。” “你把时间推回去年秋天,你还记得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ooc很厉害,纯对应今日文中论坛内容写的搞笑剧场: 三八催婚路人:谢清呈,你差不多行了,你就是个二婚,你二婚还这么挑剔,给你那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人你都不珍惜,你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什么正确认识啊!知足吧你! 谢清呈:txl离我远一点。我没觉得我二婚有什么问题,虽然我觉得脸帅不帅没意义,但我不瞎,我知道我自己很帅,谢谢。 贺予:谢清呈!谢清呈!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你这个普信男!!!普信男!!!!(歇斯底里) 第107章 帮着你调查 “你把时间推回去年秋天,你记得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 去年发生在谢雪身上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她差点被江兰佩给分尸了。 贺予说:“成康精神病院。” “对。我这阵子一直在想,她有什么样的可能接触到rn-13这种会导致精神疾病的药物。而且又是小剂量的,甚至可以说是一次性的。并且她吃的药还是更改后的新药。最后我想到了江兰佩当时说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贺予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个女人疯狂的影子。 红裙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刀,脚下是尸体七零八落的梁继成,怀里是昏迷不醒的谢雪。 昏迷不醒的…… 昏迷…… 电光闪过脑海,在谢清呈的提醒和注视下,贺予蓦地想起来了—— “她当时说,她给谢雪喝了药!!” 死去的女人的声音,好像就在这一刻重新回荡在了这间屋子里,回荡在两人之间。谢清呈和贺予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句话像兀鹫一样盘旋着,在他们身上投落回忆的阴影。女人狞笑着说:“……我把她骗去办公室,趁着她不注意,给她喝了特制的迷药……我当然知道哪个是迷药,看不起精神病是你们这些正常人最可笑的地方,我太认得了迷药了,我不听话的时候姓梁的就给我整杯地往下灌……” 如坠冰窟,毛骨悚然。 当时他们都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迷药,毕竟后来谢雪的血检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但没人想过那是特制的,那很可能是一种新药,一种精神药物,所以它才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被梁继成实验性地灌给江兰佩。最后又被江兰佩用在了谢雪身上。 它不是rn-13,但一定脱胎于r-13,正常检验无法检测出它的存在。 他们因此错过了最佳的调查时间。 “谢雪目前没有太大问题,但再拖下去谁也说不好。现在我们要根治谢雪的病,一定要拿到那种新药的分子式,或者它的产品样本。”谢清呈说,“否则,没有任何的办法。”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让我帮忙寻找新药的样品,或者它的分子式,是吗?” 谢清呈没有立刻答话,把玩着火机。 他和贺予说清原委,其实只是因为贺予主动来问了情况。但他也知道,如果有贺予的帮忙,他们确实能够做到许多正常情况下做不到的事。 然而有求于贺予对他而言是非常不自在的一件事——他这是有心理阴影了,当初他在广电塔让贺予帮了他的忙,从此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无法清清楚楚。 现在好不容易了结了这段关系,是否要再一次打出贺予这张随时随地会反噬的牌,谢清呈也并不确定。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无情的人吗?”贺予开口,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谢清呈顿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了想,又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欠你什么。” “……”贺予心口闷得厉害,脸色渐渐地有些阴郁,他简直不知道该恼恨自己还是恼恨对方,最后咬着牙道,“谢清呈。你为什么非得和我算的那么清楚。” 谢清呈沉静又理智地道出一个事实:“因为现在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贺予犹如被当头击了一棍,眼前都在冒星,他心里的那头巨兽都在咆哮了,他发觉这一切真是荒谬又可笑,兜兜转转这么久,到了今天,谢清呈还是依然可以说出他十四岁那年同样决绝的语句。 ——那一年他说,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雇佣关系结束了,我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 如今这个和他上过太多次床的男人又说,我们之间的烂账就此揭过。 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了。 贺予在沉默之中,眼睛渐渐地就有些泛红,那种红像是沾着恨血,染着情毒,无声里带着愤怒与不甘,又尽数被他自己消化。 他沉着脸轻声说:“我希望你能记得,谢清呈。” “——我们俩是一类人。” “rn13的事,不仅仅与你有关,也与我有关。” “在这件事上,就算你不求我,我自己也会想要去做。” 他说完这句话,就倏地起身了。 尽管过去那些日子,他日夜希望着能与谢清呈独处,可当他真正见了谢清呈,闻到他身上迷人的烟草味和清爽的消毒水气息,看到他那双骨骼匀修的手就在咫尺远的地方把玩着火机,贺予就会想,自己以前分明可以抱他,吻他,纠缠他,甚至和他造爱。 现在却只能听着谢清呈把每个字都说的冰冷决绝,戮他的心。他心里那头刚刚被赐名的异兽疼得流血,在他心里哀嚎,贺予却只能和它说,不许叫,你给我闭嘴。 谢清呈从前是能镇定他的药。 现在却成了刺激他精神的毒。 贺予觉得自己再这样被谢清呈折磨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失控,做出什么伤害到对方的事情。 于是他冷着脸,顿了片刻,最后无甚好气地对谢清呈说:“我走了。” 谢清呈:“等一下。” 贺予板着脸回过头来,但心里竟暗暗有些期待。 谢清呈说:“我的烟。” 贺予僵了几秒,黑眉怒竖,当着谢清呈的面把那包刚刚被他收走的烟拿出来,然后直接团巴团巴握皱捏扁了,越过谢清呈就是一个精准投篮,丢到了垃圾桶里。 “抽抽抽,死烟鬼,就知道抽,我看你还有什么好抽的!” 谢清呈:“……” 贺予回家之后就吃了一堆药,把自己的情绪压了压,不再去回想谢清呈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等情绪舒缓一点了,他才开始打开笔记本,梳理谢雪这件事的调查脉络。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事儿查起来也许没那么难,但等他把几条线都在纸面上捋顺后,他发觉谢清呈之前确实陷入了一种非常困顿的局面。几乎所有线索都是断的。 首先,谢雪被灌药,这件事发生在成康病院,从江兰佩口中可以得知,这种药是特殊的,是梁继成专门麻痹她的精神,给她服用的。 从这些话当中,可以提取的有效信息很明确—— 第一,这药成康病院的其他正常病人应该不会接触到。 第二,药物很可能由梁继成直接管理。 可是现在梁继成已经死了,成康病院化为了一片焦土,无论是要找人,还是找物,都已经再无机会。 除此之外,贺予还打开电脑,查了一下成康病院的详细情况。 结果不出他所料,梁继成的儿子,妻子,成康精神病院的所有高级合伙人,要么在江兰佩事件发生时死于火灾,要么在火灾发生后不久被谋杀或离奇死亡。没有一个活口。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通过调查梁继成的社交纽带,来寻找幕后黑手。 贺予这边商圈交际多,谢清呈则可以找陈慢与郑敬风帮忙,但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俩竟然也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对方和梁继成明显不是直接接触,而且非常注重关系切割,在梁继成的社交网络里,并没有任何一支是存在问题的。 直到有一天,贺予打听到一个人。 沙宏。 沙宏是个劳改犯,今年五十岁了,目前正在沪州第一监被羁押。二十年前,他曾是梁继成的司机,后来因为品行不端被梁继成辞退。从梁那边离职后,沙宏混入了黑社会组织,因走私贩毒被抓获入狱,被判处无期徒刑。 贺予搜到这个人的时候很有些兴奋。 那个幕后黑手无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与梁继成相关的高层人员,他们杀的一个活口也不留。但从广电塔事件来看,那个黑手有个很明显的特点—— 狂傲。 一双狂妄嚣张的眼睛,往往只能看见身份地位较高的目标。 至于司机,保姆,清洁工,这些人这样的眼睛里,或许根本就算不上是“人”。 贺予不一样,贺予是那种可以看到一粒尘埃的性格,尽管他出身富贵,然而因为他罹患疾病,他深知被社会排挤的痛苦,他始终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所以那个幕后黑手注意不到的“砂砾”,他能注意到。 并且他很清楚,司机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 司机在日常接送老板的同时,很可能会听到一些内容,见到一些人,那些内容和人或许不重要,但顺着那些“不重要”调查下去,很可能就会发现一些“重要”的线索。 贺予当天就托关系安排了一次探监。 在沪州第一监内,贺予见到了沙宏。 这个男人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眼睛里那种匪气精光还在。 贺予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打量他,判断出这是个野性未驯的人,囹圄生活只困住了他的身体,却没能锁住他的内心。 贺予走进特别安排的探监室,沙宏抬头看了看他,没把他太放在眼里。 这也不奇怪,贺予探监的说辞是“想要编导采风。” 这年头有很多非常无聊的创作者,作品尚未耐心雕琢出一件,毛病和架子却学了一堆。动不动就要“挖掘”,“深访”,在无端打扰和刺痛别人时,还要自我感动,美其名曰“我为艺术献了身。” 好像采访个犯人或者去劳烦管教让自己在监狱体验两天是他妈的天大的牺牲似的。 沙宏显然是把贺予当成这种人了。 贺予在他面前坐下,敲出根烟,经过管教的允许递给了他一根。 然后自己抽了支,修长的手指执着烟,行云流水地点上,温雅地抽了一口。 “小毛孩子怎么学大人抽烟。”沙宏看不起他,龇着牙,笑得有些狰狞,显然不打算配合这种可笑的“采风编导”。 直到贺予漫不经心地将烟一掸。 目光从烟灰上,移到沙宏脸上:“我不是来采您的监狱生活的。我想要采的是,您当司机时的一些往事。” 监狱犯人每晚七点准时收看新闻,因此成康的事,沙宏不是不知道。 以他的个人直觉,他一下子就意识到来人话里有话,“采风”恐怕是对方不想引起狱警注意,因此给的一个由头罢了。 沙宏把贺予刚才递给他的烟从桌上拾起来了,借了火,慢慢抽了一口。 他第一次充满兴趣地,但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贺予的脸。 两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些隐晦的东西。 最后沙宏笑笑:“那又什么好采的。” “好奇嘛。”贺予说,“我想做一期犯罪心理的节目,但不想找那种很早就开始走向这条路的人。您是后来走岔了这步棋,故事多,而且是见过大风浪,见过大人物的。我对您和您接触过的那些风云人物……缅甸毒枭,燕州毒王,澳门赌场的那个传奇荷官,还有您最早服务过的梁院长,都很有兴趣。” 但贺予只有在说到梁院长时,拿指节悠悠地敲了敲桌角。 这个动作,沙宏看到了,但狱警没有注意到其中玄机。 沙宏静了一会儿,涎皮狗似的嗤笑:“哦,我算是明白你的意思了。” 贺予对沙宏的智商很满意。 这种暗语不是一般人能够接上的。 但沙宏走私贩毒多年,数次靠着机警逃离抓捕,他确实有着高出常人的领悟力。 “有什么好处吗?”沙宏笑笑,意有所指,“小伙子,我这儿也不是什么新闻训练营,你总得给我些东西,我才能给你提供些素材。” 贺予又抽一口烟。 然后把那烟蒂随手一扔,却没扔进旁边的烟灰缸,而是丢在了外面。 “哎呀。”贺予淡淡的,“您看我这事儿弄的,这怎么就,出来了呢。” 说完最后“出来了呢”这四个字,他抬起眼,盯着沙宏的眼睛—— 从对方眼底骤然迸出的光亮中,贺予确定,这个男人,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男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只是碍着管教在,不能完全表现出来。 他面部肌肉紧绷,片刻后,他勉强嗤笑道:“您这本事也是高,统共那么大烟灰缸,您能把烟给扔外面去?” 贺予仔细着把手指腹的烟灰擦了。 淡道:“嗯。” 而后又笑:“不说烟了。咱们绕回来说正事吧,不知沙先生,您愿不愿意行行好,给我这点题材和灵感?” -------------------- 作者有话要说: 谢雪劝谢清呈戒烟:“哥哥,不要抽烟啦,你再抽我就不理你啦。” 陈慢劝谢清呈戒烟:“哥,你不要抽了。你不能再抽了。” 李若秋劝谢清呈戒烟:“谢哥,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贺予劝谢清呈戒烟:“抽抽抽!你就一死烟鬼!抽死你算了!让你抽!我让你抽!”(直接愤怒地把烟盒扔掉)“抽啊!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好抽的!” 结果:贺予被谢清呈抽了一巴掌。 显然,谢哥还有贺宝的脸好抽…… 第108章 她怎么又来找你了 沙宏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不会一股脑儿地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贺予。 一个被判无期的重刑犯,很难相信贺予有这个本事给他弄出去。 他希望贺予先给他一点证明。 贺予对此早有预料,沙宏不是傻白甜,哪有轻易就把线索告诉他的道理。但是贺予也并非省油的灯,沙宏不信任他,他也不能完全肯定沙宏没在讹他,也许这人嘴里什么有用的情报也无,纯粹钓他的鱼而已。 贺予于是微笑道:“我可以给你看到我的诚意,但沙先生恐怕也得先给我点靠谱的素材,是不是?” 沙宏咬着烟,吸了一会儿,等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两人的这次见面时间也快结束了,沙宏在管教过来羁他回去时,起身对贺予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照片上的江兰佩,不是真的江兰佩。” “沙先生的意思是……” 沙宏诡异一笑:“小伙子,我在新闻里看到过你,我知道你见过江兰佩本人。如果你和她近距离接触过,那么你回想一下,她的整张脸,是不是很有些僵硬。” 他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没有再讲下去了,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贺予一眼,在管教的陪同下戴着沉重的镣铐,消失在了走道深处。 沙宏身在铁窗,却完全说出了江兰佩当时的面部情况。 贺予在某些地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当时确实觉察到了江兰佩的脸部肌肉其实很有问题,好像做不了任何太夸张的表情。 但那时候情况岌岌可危,他无瑕观察和盘问那么多,此时听沙宏这么说,他立刻确定了沙宏没有在骗人,这个男人肚子里确实有值得冒险挖掘的料。 于是,一周后,沙宏在监狱工厂搬废铁做重活的任务结束了,被调去了厂房缝给外贸单子纽扣。 再过几天,缝纽扣的工作也不要他做了,干脆让他去食堂给大家分饭。 这可是重刑犯们梦寐以求的工作,事情少不费力不说,每天还能利用职务之便吃最大块的鱼和肉,狱友们也都紧着巴结,希望打饭窗口相见的时候,沙宏能多给他们点好菜。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监狱体检的日子了。 在体检日到来前几周,沙宏收到了一个狱友偷偷递来的蜡封纸条,捏碎后纸条上写着一行非常简单的字—— “如果你已相信了,我将在本周末来问你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情报,你的体检结果将完全满足保外就医的条件。” 落款很简单,就只有一个“贺”字。 终于,沙宏答应了接受贺予的第二次“采风”。 他们的见面被安排在了周末晚上七点。在见面的前一天,沙宏坐在监狱的小桌前,以非常简练的语言列了一个大纲,上面写了明天打算和贺予交代的事。 他知道这次会面对他而言非常重要,他必须要给贺予一些很有价值的情报,这样贺予才会感到满意。 但同时,他也没打算把最重要的事情在这一次就全部交代出去,以免贺予利用完了他就不履行让他“保外就医”的诺言。 沙宏在纸上涂涂写写,反复删减着信息,最后他总算是满意了,把这张纸揣进了怀里,于熄灯哨响起时上床睡觉。 或许是牢狱之灾的结束就在眼前了,又或许是临睡前他回忆了太多过去的事,这一夜,沙宏在那躺了十多年的硬板床上忽然做了个梦—— “哈哈哈哈,这一票生意谈成,咱哥俩以后就发达了。” 梦里的梁季成还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样子,他和梁仲康兄弟二人从一家外滩边的豪华酒店相携而出,两人都喝得半醒半醉。 “真了不得,对方大手笔,合同一签,他妈的,直接就把那么大一笔外汇转到了咱们瑞士的账上,眼都不眨一下。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别说是给他们藏些人和器官了,哪怕是——” 梁季成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腻歪歪地齁在嘴里。 因为他惺忪的目光聚在了沙宏身上。 小梁老板打了个酒嗝,和他哥对视一眼,笑笑——他们俩都很清楚,这种上不来台面的事情,当着司机的面,还是得少说。 “梁总,小梁总,来,我扶您二位上车。” 梁季成嫌弃地把他的手挥开:“干什么呢你,注意点儿,知道老子穿的是什么吗?gu……gi,九、九万块一件!吊牌都还没拆呢,碰脏了你赔我?” 其实九万的gi冬款羊绒大衣也只是普通的成衣,又不是高奢定制,但在当时的梁氏兄弟看来,已是非常奢贵的珍物。他们那时候经营的私人精神病院入不敷出,几度濒临破产边缘。 然而—— 梁仲康哈哈大笑,拍着他兄弟的肩:“这算什么?咱们以后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他们手下的那些明星,一件礼服就他妈上百万,给他们做事,九万块又算得了什么?” “对啊哥,我真是喝高了,九万块以后对我而言,塞牙缝都不够啦。哎,注意点,干什么呢你!”醉醺醺的男人在被沙宏搀进车内时,不小心自己绊了一跤。 但他神志模糊,还以为是沙宏办事不利,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沙宏脸上。 “看着点路!怎么伺候人的!连你主子都扶不稳,当心我把你炒了!” “你打他干什么?他就是个农村来的,满身的咸鱼味,你打了他,上车还得拿酒精片擦一擦,消个毒。”当哥的讲话比弟弟还刻薄,梁仲康放肆大笑着,洋洋得意地觑向沙宏,“人他妈的就是有尊卑贵贱,有的人一挥手就是几千万几个亿,有的人嘛……哈哈。” 沙宏一时气不过,松开了搀扶着两兄弟的手:“人和人就该是平等的。你是我老板,你也不能羞辱我的人格不是吗?” “人人平等?这里可是沪州,你知道100年前的沪州是怎么样的吗?江这边灯红酒绿十里洋场,江那边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你和我倒回百年前,你就是个黄包车夫,老子想打死你就打死你,你还来和我说什么平等?” 沙宏待要再理论,梁仲康从怀里掏出了厚厚的钱夹,抽了一大叠百元钞,就往他僵硬的脸上拍:“别那么理想主义了小伙子,你要和我们说平等是吧?来,让你知道什么叫平等,听人事说过你妈病了,急着用钱,老子打你一巴掌,给你一千块,老子今天有的是钱,你要不要?啊?你要不要!” 那腥臭的,污秽的,却又无比惑人的纸张狠拍在他肌肉僵硬的脸颊上。 薄薄的纸钞,却像是有千钧重,砸的人骨头都断了,脸庞都成了血浆泥灰。 沙宏记得当时外滩的风呼地一吹,薄薄的百元钞漫天飞舞,引起晚归人的一片哗然和争抢。 他站在寒风里,他忘了自己有没有趴跪着哭着去追那些散落的钱,真奇怪了,他的记性明明是很好的。 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记忆也觉得羞耻,当人不得不堕为兽,人类的大脑也会羞于承认那些荒唐的过去。 沙宏就记得梁氏兄弟那两张小人得志,张扬狞笑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那笑声,漩涡似的在回忆里疯狂盘旋。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那个地址,还有他们驱车前往约定地点前那忐忑不安的样子,兄弟二人曾在车上轻轻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沙宏是个司机,司机也是人,他无声无息地记住了那几个名字。 ——那几个,很可能会让贺予感到满意的名字。 周日早晨。 贺予起了个大早,开车去了陌雨巷。 他今天要去见沙宏了,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谢清呈。 然而还没下车,他就见到李若秋在谢清呈的陪同下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自打除夕夜那一次尴尬的碰面后,李若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过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贺予觉得这女的也真是奇怪,明明都已经离婚了,还缠着人不放干什么?她是有多大的能耐,居然把他喜欢的男人当她的备胎? “你留步吧,不用送了,我打个车。” “我已经替你把车叫了。” “那……”李若秋从她的奢侈品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挺厚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不少钱,她把信封递给谢清呈,“那这些你收着吧,小雪以前对我很好,她忽然生了病,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这些钱……” “这些钱你拿回去。” 李若秋:“……她,她好歹是我小姑子……” “已经不是了。” “谢哥……” “你回去吧。我很谢谢你能关心她。但是这些钱我们不能收下。” 女人怔忡地仰头,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哥,你不用误会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我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懂了许多东西。我知道我当初花了你很多钱,你、你对我的那些照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报给你,所以我——” “以前你是我太太。你也替我考虑过很多事。”谢清呈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很静,像两池幽潭。 “所以,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李若秋凝视着他,她看上去又要哭了。 “……谢哥,我、我已经打算和他离婚了。” “……” 她没头没尾地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然后她试图从谢清呈脸上找到一点反应,结果却让她万分失望。 李若秋的嗓音开始被更咽的藤蔓缠上:“……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我受不了别人不爱我,我那时候和你离婚,我就是觉得,你每天都那么冷静,那么冷冰冰的,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想要一些温存,你给我的回应也很机械,没有太多的渴望……我那时候心里特别委屈,你知道吗?” “……” “我觉得你就像一张日程表,一件件事情你安排的都很清楚,我努力地想要从你心里挖到一些柔软的热忱的东西,可是我挖不到。你照顾我,保护我,给了我一个家,却好像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太太。你不喜欢我给你做饭洗衣服,你不愿意让我为你付出太多东西——可是我觉得爱情是双向的,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安,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就会一直是我亏欠着你。”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说了,你也为我的选择做过很多的牺牲和让步,而且——那时候你是我太太,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可你那时候也是我丈夫啊,为什么不能让我也照顾你呢?” 谢清呈哑口无言。 李若秋眼眶红通通地望着他:“哥,你只让别人接受你的照顾,接受你的引导,却从来不肯消受其他人的半分好意。我那时候真的快被你给逼疯了。我在那儿之前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的‘好’,也可以成为压垮另一个人内心的重石。” “我很想要爱情,我想要一个人能够平等地爱我,也允许我同样地去照顾他,保护他。为此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不管是对是错。我……我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以为我找到了真爱,可哪想到……” 她苦笑一声,低着头,擦了擦泪。 “我现在是真的很迷茫,谢哥,也许我把爱想的太完美了……也许没有责任感的爱,哪怕结了婚,领了证,也只是一场留下了印记的风流,仅此而已。” 谢清呈没说话。 李若秋把泪擦干了,仰头问他:“你能接受我这些钱吗?哪怕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对我的最后一点安慰?或者是……宽恕?” “……对不起。”谢清呈最后还是说,“我不能。” “……”李若秋早有预料似的,轻轻地笑了笑。 那笑容犹带泪痕,像极了哭。 谢清呈给她叫的出租来了。 他和以前一样,习惯性地,很大男子主义,很照顾她的,替她打开了车门。 他的桃花眸看着她含泪的眼:“上车吧。谢谢你特意来关心她的情况,我……” 最后一点话他没有说完,因为李若秋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复杂感情,按捺不住悲伤。 她忽然伸出手,在清晨的寒风中,蓦地抱住了他的腰。 肩膀颤抖着,终是泪如雨下。 “谢哥……对不起……” “……” “对不起……你抱抱我好吗?最后一次了,我真的特别特别的过意不去……我……我……” 谢清呈对一个女孩子不好发火,何况她又哭的那么伤心。 李若秋虽然背叛过他,可是曾经她也做过让他非常感激的事情,那件事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以后也不可能忘。 所以见她此刻这样,谢清呈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李若秋,你冷静点,你这样做很不合适,车来了,你上车吧。” 李若秋却抱着他不松手,她实在受了太多的委屈,这一刻她抱着他,她内心深处期望着过去种种都没有发生,她还是他的妻子,可以毫无忌惮地纵情拥抱着自己的丈夫。 她完全不知道贺予正在不远处的车上握着方向盘,隔着挡风玻璃往外望着。 而她环着谢清呈的腰,抱着他哭诉……这一切的一切,都已完完全全地—— 映入了那个男孩子幽深的眼眸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予看到今日的情景后,用他的微博小号,打开了之前那个树洞贴。 然后把之前骂谢清呈渣男的那些姐妹都放了出来。 并且回复: 骂,往死里骂!他欺负我!气死我了!!! 第109章 让你勾引人 贺予在那一刻,简直起了想杀人的心。 他阴郁地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抱着自己不能触碰的谢清呈。 他在那一刻甚至觉得迷茫,他也觉得委屈。 为什么同样是伤害过谢清呈的人,她就能够抱他,缠他,自己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连离近一些都会被斥责和唾骂? 但贺予随即给了自己答案。 因为他是个男人。 因为他也是精神埃博拉患者。 因为他答应了谢清呈,不会再勉强他,不会再伤害他。 因为他知道了所有人都不曾知晓的谢清呈的秘密,知晓了谢清呈过去所遭受的所有苦难。 所以他不能。 然而尽管如此,贺予在看到李若秋扑到谢清呈怀里时,还是简直恨得连方向盘都要握断了——他在须臾间,简直有些失去理智,他特别想下车把李若秋推开,然后当着李若秋的面痴狂地亲吻谢清呈,想不管不顾地把谢清呈拖回陌雨巷里,想半脱掉他的衣服就开始与这个男人抵死缠绵。 他甚至不介意李若秋看到,他甚至欢迎她看到。 他发疯似的想要让这个把谢清呈当备胎的女人知道,谢清呈不是没人要的。 他已经不是你的谢哥了,他是我的谢哥。 我亲过他,我玷污过他,在你们结婚用的那张床上,我让他食髓知味。 是我令他失神,是我令他的呼吸堕为激烈的喘息。是我给予他强烈的刺激,让他痉挛过,颤抖过,哀叫过,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样极乐疯狂的体验,是不是? 你看,现在他主动坐着缠我,他低头凶狠地亲吻过我,而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有—— 贺予阴郁地想着,他无视了那一晚他勾引谢清呈的事实,他更无视了谢清呈当时那种自暴自弃,内心极伤的情绪,他对谢清呈在除夕夜和他疯狂上床的原因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他只想要刺激李若秋,他只要向这个不识金玉的女人表明,你不要的,是我爱上了的。 你不许碰他了。 我那么喜欢我都不碰他。 你又凭什么。 你凭什么抱他,凭什么纠缠他。 你凭什么还不被他唾骂? 贺予越想越躁郁,越想越委屈,这种情绪冲昏了他的理智,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下了车,来到了那两个人面前。 谢清呈一看到他,脸色就微变了。 这样的区别对待和神情变化让贺予愈发难受,他瞪着谢清呈,无声地谴责着对方。 “……”谢清呈把目光转开了。 李若秋也没想到这个男孩子会突然从街角的一辆车内下来,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吃了一惊,从哀伤中回神,自己也觉得不对了,于是放开了谢清呈。 她迅速捯饬了一下自己的外貌,朝贺予强颜笑了一下:“这、这么巧啊。” “是啊,真的很巧。”贺予轻声说。 李若秋莫名地瑟缩。 三个人站在弄堂口,气氛显得非常诡异。 司机受不了了,探出头来:“喂!你们干什么啊?到底还走不走哇?” 李若秋:“不……” 谢清呈:“要走的。” 他示意李若秋先离开了。 女人虽然很迟疑,但面对谢清呈的坚持,她和以前一样,居然半点反抗的话也说不出来,硬生生被他的气压逼进了车里,只敢在最后降下车窗,犹犹豫豫地说一句:“谢哥,那,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随时……” 贺予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 明明只是一个少年,但他的气场竟然比谢清呈更迫人。 李若秋顿时连后半截话也说不出口了。 车窗升上,的士启动,把少年阴沉的眼神和女人茫然的目光切割交错。 李若秋一走,贺予就把谢清呈拉到了附近的一个无人窄弄里。 沪州老城区有很多这样的巷陌,百年前这片土地在做英租界的时候,建了不少老洋房,洋房和洋房间隔距离很近,就成了一条条仅供两三人通行的窄弄。 贺予一进去就把谢清呈掼在斑驳的墙上,猛地压了上去。 少年精神不太正常,骨子里又有点暴虐,醋昏了头,用的力气就失去了控制。他这一下重重磕着了谢清呈的后背,猝不及防间,疼得谢清呈仰头皱眉闷哼一声。 那声音低沉磁性,但又带着些易碎感,让贺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之前谢清呈在会所房间,在更衣室,在除夕夜被他折磨到忍不住沙哑地叫出来的样子。 贺予的心陡然间一烫。 他搂过谢清呈的身子,抬手揉着他被撞疼的地方,一边揉一边轻声地,湿润地喃喃:“谢清呈……不疼了……我给你揉揉……不疼了………” “放开我……!”谢清呈皱着剑眉,咬牙攥住他的手,“放开。你——!” 谢清呈说了一半的话就断了。 因为贺予搂着他,与他腰胯相抵,头却埋下来,侧过去,睫毛抬起颤动,鼻尖嗅了一下他下颌处的气息。 谢清呈因为太忙了,这两天没仔细捯饬自己,那里有了一点点淡青色的胡茬,不仔细看瞧不太清,但靠的那么近了,不但能看见,还能闻到男人领口脖颈间特殊的香气。 这是这个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是悍劲的烟草味和冰冷的消毒水味,还暗流着一些熟男的荷尔蒙气息。 贺予像被潘多拉的魔盒所蛊惑,在抬起眼,与谢清呈无声对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不可遏制地愈发靠近这个让他觉得太性感的熟男,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谢清呈……” 贺予的手撑在他旁边,脸靠近他,目光在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上来回游移,最后越靠越近,两人的下巴轻触碰擦,几乎鼻尖点着鼻尖。 他就那么深深地凝视他,谢清呈的唇像是一个磁极吸引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在这一刻是被妒火与怒火所冲,简直无法遏制住想要吻他,想要在这里疯了般与他痴缠的愿望。 直到谢清呈抬起手,那微凉的指尖,堪堪触上了贺予温热的唇。 “记着你答应过我的话,贺予。” 高大的男人缓过神来,看着他,因为恐惧于贺予会在家附近的巷子里和他做起来,嗓音里有些微不易觉察的颤抖,但还是尽力维持着一贯的冷静,沉声道:“松开我。” “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戛然而止。 像是催眠醒了。 如同梦结束了。 贺予的眼里仍有怔仲,但他无疑是被谢清呈的话刺着了。 他直起身子,大雾散去,眸中清醒。 他在长达数秒的僵硬后,慢慢拉开了一些和谢清呈的距离。 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想要吻他,想要疯狂地,炽热地占有他,想要在这雨巷里与他化为湍急的水,肮脏的土,热烈的火。 他甚至渴望到想要撕碎他。 可是贺予站住了。 美杜莎的眼睛向他施予了魔法。 魔龙猩红的眼盯着他强悍又脆弱的同类,终究没有把指爪触向他的逆鳞。 贺予:“……你误会了,我没打算亲你。” 他给自己的颜面找补,轻声说。 “我只是想闻闻你身上有什么放浪的味道,为什么会这么招蜂引蝶。初皇的精神埃博拉特殊功能难道是勾引人?” “初皇是特殊的精神埃博拉,没有异能。” 谢清呈定了定神,沉着脸继续道:“另外,李若秋她只是因为联系了谢雪,可谢雪一直没回她消息,所以才来看看情况。你思想端正点,别胡言乱语,玷污人家姑娘的清白。” “什么姑娘啊?她都结过婚了还姑娘,谢清呈我告诉你那个女的就是来找你复合的。她那样抱你,撩你,而且她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清白。” “……那什么叫眼神清白?” 贺予想了想说:“就和我看你时一样。” 谢清呈还就真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四目相对间,贺予内心深处的那一头异兽又在不满地嘶吼了,它要他把谢清呈嚼碎了拖入猩红的罗帐内。 催他把谢清呈变成他洞穴里永远不会消失不会离去的白骨。 咬到一点血肉也不剩。 谢清呈把他的脑袋推开了。 “别靠我那么近。” 贺予阴恻恻地:“……她抱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和她说话呢?” “因为她是个女的。” “男女平等你不知道吗?你凭什么歧视男性啊。” “……”歧视个鬼。 “她是我前妻。” “我也是你前床伴啊。” “……” “谢清呈,你是真的一点也不负责。你就因为我不会怀孕,是个男的,和你没有结婚证,你就这样对待我。” 谢清呈眉头都皱起来了,他觉得贺予现在说话简直疯癫颠的没有逻辑,什么不会怀孕没有证书不负责任……搞得他自己都隐约产生了是自己对他始乱终弃的错觉了。 可说到底不是贺予先要和他发展这种关系的吗? 而且话还绕回上次他们之间的争执——就他们在床上做的那些事,哪怕真的能怀,到底哪一次,怀的会是贺予啊? 他到底在胡搅蛮缠偷换概念些什么? “说话啊。”贺予靠在墙上看着他,“为什么不说话。”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谢清呈毕竟成熟,三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真要他拉下脸来,和贺予仔细掰扯清楚两人之间到底谁更吃亏? 他是个大老爷们直男癌,他做不到。 贺予觉得是他不要脸,是他不负责,是他过分,那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毕竟“渣了一个十九岁男孩子”,总比“被一个十九岁男孩子睡了”听上去有气势些,对谢清呈而言,显然也更好接受一点。 谢清呈一边说着,一边就真的和个把女大学生肚子搞大了却准备翻脸不认人的渣男一样就要往外走。 走了一半,“女大学生”贺予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贴着他的文身。 两人其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肢体接触过了,此时手腕与掌心相触,双双都是一震,但区别在于谢清呈是浑身绷紧,想要把他甩开,贺予却是酥麻电流窜过脊柱,想要把他拥进怀里。 谢清呈漠然回头:“放手。” 贺予咬了咬牙,竭力克制住那种想要把谢清呈整个抱住压住按在雨巷里吻他的睫,吻他的唇,吻过他颈后的痣的冲动,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甚至还挤出了一个再难看不过的笑:“……你……你还真以为我那么想要你?” “……” “谢清呈,你觉得以我的身份地位,我要什么人会没有?男的女的都是倒贴,我怎么会非你不可。” “我就是逗你玩的。玩笑你也当真。” 谢清呈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调整袖扣。 他抬睫毛看他:“很好。我很欣赏你的这份自信。但我没觉得你的玩笑有多好笑。” 说完又打算离开。 贺予这次没有再碰他了,少年的掌心里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还有手腕皮肤细腻的触感。 他把这种感觉留存在手中,饲喂心中那头受伤流血的异兽。 他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于是只好不再闹。 他靠着墙,压了压自己的心火,对男人说:“你别走,我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有正事。” 谢清呈听到这句话,停了脚步。 雨巷里,他侧过头,看着贺予的脸,一道窄光透过高大建筑之间的缝隙,照在了谢清呈身上,那一道光带让谢清呈身上的明暗关系变得非常清晰,但他逆光望着贺予,贺予瞧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 “真的有正事。”贺予补了一句,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敛去了。 “我查到了一个人,也许今晚我们就会有线索了。你和我一起去见他吗?” 沪州第一监内。 沙宏正在食堂准备着晚饭。 晚餐结束之后,管教安排了他和贺予的见面“采风”。 当初贩卖毒品,上游总把货品细细归分,划为由a+到次品的不同档次,沙宏养成了这种习惯,对于他即将向贺予“兜售”的情报,他也已经清晰地划出了等级。他这些年虽然在囹圄之中,却靠着电视、新进来的狱友、管教之间的聊天,了解到了外面的许多信息。 在他的名单上,有几个人的名字是特别重要的。 那些人和很多资本商一样,公众场合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比窨井盖底下的污水还脏臭。梁氏兄弟死了,但那些人还活跃在社会各界,是“名流”,是“成功人士”,是“优秀楷模”。 沙宏一边切着菜,一边冷笑。 那些在上海滩街头把钱甩在他脸上的人,或许早已遗忘掉他的存在了,司机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他的名字,他们都记不住,或许可以说是不屑去记。 但小人物也会成为千里之堤的蚁穴。 报应迟早会来的。 他抬头看了眼钟,时间快到了,他得抓紧着点。 他将切碎的菜和肉放进锅内掂炒,在简单的饭菜香气中,他闪着仇恨的眼睛渐渐有些湿润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梁季成在那一次拿钱羞辱他之后,就把他辞退了,辞退的理由还特别恶心,说是他手脚不干净,偷雇主的钱。 梁总的话和一个小司机的话,孰重孰轻?大家会信谁? 他的名声变得非常狼藉,处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母亲重病缺钱,可他连糊口的费用都赚不够,又哪里能买那样天价的药品? 他四处去应聘,又一次一次被拒绝,最后有一个自称可以冒一点点风险赚大钱的朋友找到了他,说可以和他一起卖“止咳糖浆”…… 他要救他的老母,他渐渐地被轻易就能赚取的钱财蛊惑了心,他彻头彻尾地变了。再后来,天网恢恢,他被抓了,落了网,几个月后他在监狱里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那一刻他跪在地上朝着管教嚎啕大哭,但是管家和他说,他们无法让他送他妈妈最后一程。 他到现在还没有去那个公墓,把母亲的骨灰从寄存处取回。 沙宏炒着菜的时候,就想起了他妈在他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支着一个非法流动摊,在城管的眼皮子底下逃逃躲躲,一碗炒饭一碗米线地赚着零碎的钱,把他辛苦拉扯大。他的童年是在这样寒酸却温暖的饭菜香味里度过的。 他抬手擦了擦眼泪。 在蒸腾的热气中,喃喃了一句:“姆妈,我来接你回家了。” “22104,快一点,准备一下,探监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厨房门口有个管家喊了他一声,沙宏应了,加快了翻炒的速度。 锅里的汤汁快煮完了,最后一步要浇进老抽调色。 沙宏拧开瓶盖,把酱油倒入窜冒着爆炒星火的大铁锅内时,他愣了一下:这酱油怎么是透明的?还有一股子酒精味儿? ——这成了他的最后一个想法。 只听得“轰!”的一声!! 警报器:“滴嘟滴嘟滴嘟……” “救、救命啊!救火啊!!” “救火啊!!失火啦!!!” 火光在瞬间冲起,厨房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在刺耳的警报在熊熊烈火中响起,沙宏甚至连嚎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整个裹挟到了大火之中,转眼吞噬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予:谢清呈,你的初皇特殊功能是什么呀? 谢清呈:没有特殊功能。如果硬要说的话,提高学习能力吧……很能加各方面能力但烧寿命……所以后来我不是选择治疗了吗?现在就没什么特殊能力了。 贺予:真的吗?为什么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谢清呈(大佬点烟):因为我是你们的爹,叫爹。 贺予:…… 第110章 我好想吻你 谢清呈和贺予两个人沉默地坐在车内。 他们去监狱之前,内心都充斥着一些希望。 但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沙宏是最近被盯上的。”贺予双手叠在方向盘上,面色沉寒地和谢清呈说,“我之前找他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事情。有人在跟着我。” 谢清呈在副驾驶靠坐着,看着窗外的夜色。 黑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很可能会跟着我,所以我处处都留心,我甚至只说对沙宏的探监是一次编导采风,而且一直都催着狱警把第二次探视的时间往前移。但是……” “没有用的。”谢清呈说,“他们只要稍微调查一下沙宏的经过,就知道那是他们漏网的一条鱼。你在广电塔露的锋芒太盛了,你会被盯得很紧。我想你应该把这件事早点告诉我。” 贺予烦躁道:“可我不想在一开始就把你牵扯进去。” 谢清呈准备拿烟的手顿了一下,他不明所以地看着贺予。 贺予自知失言,咳嗽一声,板着脸:“我觉得你会拖我后腿——另外你能不能别抽烟了。” 谢清呈看了看盒子里的烟还剩了最后一支,便也作罢。 他把烟放回口袋,抬手揉眉,疲惫地叹了口气,也没和贺予再啰嗦什么。 贺予:“谢雪这几天怎么样了?” “断断续续地发烧,稍微好一点了又会发作。”谢清呈闭目仰头,叹息着,“大问题目前仍然是没有的,但这样一直拖下去也会很麻烦。” 他顿了一下,长睫毛垂着,觑向贺予:“……我没想到你还会这么在意谢雪。我以为你和她吵架之后,就不愿意与她多往来了。” 贺予确实没打算再和谢雪多往来,但说到底,谢雪是他旧友,更是谢清呈妹妹,哪怕这件事和rn-13没有关系,他也不可能袖手不管。 所以他沉默一会儿说:“我们毕竟这么多年了,我在意她很正常。” 谢清呈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多少有些意外的意味。 贺予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为了让骤然压抑的心情好一些,于是滑动车载控制屏,放了首音乐听。 结果没成想,跳出来的第一首歌就是这些天他反复循环的《myheartwillgoon》。 “everynightinmydreamsiseeyou,ifeelyou……” 这首歌一下子就将两人拉回了那个冰冷刺骨,命悬一线的摄影水库,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贺予听着那首歌,慢慢地就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沙宏那件让他心焦的事了。 歌声中,谢清呈静了片刻,道:“沙宏这件事,你也不要太自责,有些情况,确实是你我无法控制的。” “至于谢雪,看来她在你心里还是很重要。谢谢你还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贺予:“……” 男人多少是和缓了语气,安慰了他:“她在的那家医院很靠得住,你暂时也不用太挂心。” “……” 贺予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安慰,心里反而很难受。 他想——谢清呈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呢? 谢清呈怎么就不明白,他做这一切,他放不下谢雪,并不完全是因为谢雪本人,而是因为她的哥哥呢…… myheartwillgoon,myheartwillgoon。 他心烦意乱,忽然很想侧过身去吻谢清呈,把一切都告诉谢清呈。 但是他不能,他的心必须和jack,和海洋之心,一起往下沉落。 他身体里的那种冲动又开始萌生,于是烦躁地踢了驾驶座前板一脚,低声咒骂着。 说句实话,贺予是真想把谢清呈按在副驾驶,把他的衣服给脱了,然后在车里热烈地弄他。可他最后只是暴躁地抓起了自己的些许额发,铁青着脸把头转开了。 为了让自己阴郁的内心透透气,他干脆把车窗给降了下来。 这时候还是早春,乍暖还寒时候,入了夜亦极冷。 谢清呈不知道他听歌听了一半发什么神经,倾身过去想把窗户关上。 这一下贺予就更焦躁了:“你干什么?” “关窗。” “我刚打开。” “你不觉得冷吗?” “……”贺予委屈死了,又热死了,而那个让他又委屈又热的人,现在却往他这边探过去,要关他的窗。 他不得不尽力往后靠,才能不让谢清呈碰到他的胸膛。尽管谢清呈也显然避着他,但车内就那么大的空间,再怎么避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因此变得很近。 贺予瞪着这个男人,嗜血欲和暴虐心在不断地上窜。 他默默地攥着自己的拳,指甲陷入掌心,几乎深可渗血。 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他也许就会忽然翻了面目,一扫镇定,撕开伪装,然后粗暴地把谢清呈就势摁下去,反正这个男人现在都已经探到驾驶座来了,那么自己这样顺手往下一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蓦地把谢清呈撞开,凶狠而冷漠地看着他:“你冷你不会加件衣服吗?我才二十岁,我只觉得热!” 谢清呈不知道他又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发了脾气。 但今晚发生的事也太多了。 他不想,也无力和他多计较。 男人只安静地望了男孩一会儿,然后说:“……算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那我下车了。” “你去哪里啊!” “打车回家。” 贺予真的要被他气死了,简直要被他给气哭了。 “你……你去!你打车去吧你!耽搁您今天时间了,要不要我给您报销路费啊?”他说着还往车储存箱里找钱,居然还真给他找了一堆五块十块的,估计是之前司机在收费站找来的零头。 他把那些零头都塞给谢清呈了,暴怒地:“去吧,你现在就下去。” 谢清呈:“你能不能冷静点。” “不能!”贺予说。 谢清呈不想和他争执了,把钱放回储存箱,就要下车走人。 结果贺予一边要他走,一边又把副驾驶的车门给锁上了。 “……”谢清呈彻底服了他,回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贺予张了张嘴,他胸膛一起一伏着,情绪显然很激动,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他决定不打扰谢清呈之后,好像一切作奸犯科都没了理由,他在谢清呈问他真实想法时,第一反应是想吻他。 而这不被允许。 所以恶龙哀嚎着,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珍爱的,却又烫着了他的那个宝藏。 贺予最后干脆自己下车了,把车门一甩,在车窗外红着眼,又凶又倔地看着他,好像要给谢清呈什么厉害看看似的。 结果他最后很“厉害”地说:“我受够你了,我看你就烦,车你开走吧,我打车!我打车回去总行了吧?” 谢清呈:“……” 还没等他回神,贺予就已经走了。 走了一半这兔崽子居然还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发泄什么似的,回头往谢清呈车上一砸——结果砸在了自己六百万的车上,蹭掉了一块十几万的漆。 谢清呈当然不开贺予那辆六百万的车,回头蹭了剐了他赔不起不还得任贺予宰割? 于是他也下车了。 见他也下来了,贺予站在寒凉的夜风里,朝谢清呈嚷道:“你下来干什么啊!” “我说了,我打车回家。” 贺予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熬得眼睛都红了,最后怒冲冲地追上去,一边跑一边把外套脱了,劈头盖脸地就丢在谢清呈身上。 “好好好好好!拿去吧你!赶紧走!看着你就烦!” 谢清呈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前一刻还在好好地说话呢,忽然就又拿石头砸他,又把车留给他。 又要蹬鼻子上脸,又要把衣服借他。 “你不怕我把你衣服卖了?” “你、你你卖啊!”贺予原本想把这句话说的很有气势,结果一阵倒春寒的冷风吹来,冻的他一个寒噤,讲话都结巴了,嘴唇也瞬间冻的有些发白。 贺予发着抖,气急败坏地:“你卖!你又不是没,没卖过……” 谢清呈看着青年在原地哆嗦,在觉得他不可理喻的同时竟然都觉得他有点好笑和可怜了。 这人神经病吧。 ……也对,确实是神经病。 谢清呈把那还带着贺予余温的衣服拿着,扔回到了男孩子身上。 “穿好了,别回头病了又给我打电话。” “那我给你打电话你就接吗?” 谢清呈没再理他,他觉得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现在值得他操心的事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在一件衣服上和贺予争执那么久。 他还了衣服转身就走。 贺予:“谢清呈!我问你话!这一次!我打给你你就接吗!” “谢清呈!” 谢清呈对恶龙咆哮充耳不闻,他快给夜间温度整冻死了,眼见远远有一辆空车驶近,正想伸手去拦,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近距离地撞上贺予的脸。 然后整个人都被贺予抱住了,拽着拖着就回了车里。 谢清呈:“……我操你妈的。你给我放手!” 这回轮到贺予恼极了,听不见了。 谢清呈原本的体力和身手,都是足够收拾贺予的,但他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和正值体能巅峰的青年确实相差悬殊。 贺予把他强硬地抱回车内,嘭地关上了车门,然后自己沉着脸上了驾驶座。 谢清呈气得脑仁都疼。 他原本就因为沙宏的突然死亡而感到焦虑,这会儿被贺予来回折腾,更是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而贺予完全就是被他的冷漠给刺激惨了,思绪也不受控了,耳中嗡嗡一片,一脚油门就往前冲。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带谢清呈去哪儿,就依照本心把车停到了一家快捷酒店,板着脸拽着谢清呈就往里走。 打瞌睡的店员:“…哎?喂!喂!干什么呢!” 贺予直接把自己身份证和钱包丢给对方,字句凶狠:“开房。” 谢清呈挣开贺予:“你发什么疯!” 贺予一句话都不说,红着眼一瞥他,就把骇人的目光转向店员:“开间大床房。” 店员见过急色的基佬,没见过这么急色的,再看小帅哥旁边那个男人脸色难堪的样子,心想这不会是强奸吧?要不要报警啊? “快点!” 店员:“请、请出示一下证件,另一位先生也需要出示……” 贺予:“你不用登记他的,我一个人住,他是客人。” 店员:“……” 实在是贺少的眼神太凶狠,店员也不是什么铁血勇士,于是最后还是很快地给贺予办了入住,递给了他一张房卡。 贺予拖着谢清呈就往房间里走。 只听得“嘀”的一声,门开了,黑暗中贺予把谢清呈往房间里推,也不开灯,摸着黑就咔擦一声锁上了门。 现在这个独立的空间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贺予在幽暗的玄关处,以极近的距离盯着谢清呈的脸。 他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肮脏廉价的小旅馆,刚一脚油门驶来,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破酒店底下停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拖着谢清呈进来是打算干嘛。 按正常人的思维,那都开房了还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呗。 贺予的内心深处也就是那么渴望着的。 他特别渴望让除夕夜的那个谢清呈回来,那一晚上的谢清呈前所未有的暴力,也前所未有的热情。所有主动权好像都是谢清呈的,但谢清呈又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 谁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顿晚餐啊。 贺予搂着谢清呈的腰胯,双目赤红地盯着谢清呈,他把人抵在玄关衣架旁,喉结上下滚了滚。 今晚他们俩的情绪状态其实和除夕那一夜亦是有些相似的。 两人都因沙宏之死而感到心烦意乱。 上一次谢清呈心乱,竟破天荒被他给勾引到了。或许正因如此,这一次贺予心中多少有些微妙的隐念,他似乎隐隐地希望谢清呈这一次也能在情绪低落时依靠他一点。 但是谢清呈没有。 贺予就特别难受,这种难受发酵着,在他们俩的争执中膨胀着,最后竟促使贺予没头没脑地就拽着谢清呈去附近最廉价的酒店开了房。 只可惜开房容易办事难,贺予一盯着谢清呈冰冷的,清醒的眼睛,就想起了除夕夜他们做完之后,谢清呈坐在窗边,静静地抽一支事后烟的样子。 那时候谢清呈应该是真的挺心伤的,他是真的为这段关系感到痛苦和困扰。 贺予病态中还带着一丝理智,而那丝理智成了操控他身体的傀儡丝。让他不至于真的就这样冲动地把谢清呈给粗暴办了。 可是房都开了,什么都不干,未免也太过憋屈。 而真要干了,他又欺负了他唯一的同类,还会很伤对方的肉体和精神。 贺予就在那儿天人交战着,最后气得拿头往谢清呈旁边的墙上一撞,闭上眼睛抵着墙痛苦地碾了碾。 谢清呈:“……” 贺予这个姿势仍是压在他身上的,青年的手扣着他刺有纤细文身的手腕。 甚至,从外人的视角看去,他们的身影就是在玄关相叠,仿佛是在亲密无间,悱恻缠绵地接吻。 可谢清呈知道贺予没亲他。 贺予只是把头抵在他侧后方的墙面上,靠近他颈窝的位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贺予的呼吸,滚烫地拂过他的皮肤。 良久后,贺予蓦地直起身来。 他的眼眶烧的很红,气愤,委屈,欲望,都成了化在眼底的霞光。 贺予沙哑地说:“算了。我们别做了,我不做了。我走。” 谢清呈:“……” “你别拦着我。” 谢清呈给他整迷惑了:“没人拦着你。” 贺予被他踹了一脚似的,更气了,脸色近乎发青,讲话都有些结巴了:“再、再见吧您。” 谢清呈的感情处理器是大直男windows98系统,完全不理解贺予这是什么意思。 贺予转身就走了。 他觉得自己再不走,就真的要干出残害同类的事情来了。他的同类态度冰冷,但一举一动都惹着他心里的火。 他真的特别想和他重温鸳梦。 所以他不得不离开了。 谢清呈说得对,人和畜牲不一样,人有自控力。 结果贺予一走了之,留谢清呈一个人在房间里,男人一向清醒的脑子被男孩弄得很模糊。他不知道贺予这一套操作的意义在哪里。 他高大的身子仍靠在墙上,一向冷锐的桃花眼此刻有些迷茫,片刻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姿势娴熟地咬着滤纸,点上最后一支烟。 轻轻呼出一口烟气时,他忽然意识到贺予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也不希望贺予被冻僵在寒夜里。 于是他回过神来,追了出去。 贺予正在前台办理结算手续。 前台以一种不加掩饰的微妙目光打量着贺予。 这才多久啊,十五分钟都没有啊,加上脱衣服洗澡穿衣服的时间,三分钟有没有啊小兄弟。 看着气势挺逼人的,小伙子挺帅也挺精神的,结果居然只有三分钟。 所以当前台看到谢清呈寒冬似的面容时,也就没有丝毫惊讶了—— 这换谁能舒服啊? 谢清呈:“你的衣服。” 贺予不理他,签了字就走。 谢清呈没办法,走过去把衣服披在了男孩子的肩头。 因为这一个爹性十足的动作,快捷酒店的前台和很久之前,空夜会所的那个前台有了同样的想法——前台小哥震惊地看了看贺予,又看了看谢清呈,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三分钟的可能不是这个年轻小伙子,是这个追出来的帅男人。 这下小哥脑补的剧情就完全变了,变成大叔包养漂亮男大学生,然而因为没有让那年轻男孩子享受够,所以男孩子姨太太似的负气走了。 英俊的叔叔还得跟在后面,给姨太太披衣服。 贺予回头,狠狠瞪了谢清呈一眼,大概也是真的气着了,讲话非常之呛人:“大叔,你打算因为一件衣服和我拉扯多久?” 谢清呈被他破天荒地叫了大叔也无所谓,就抽着烟不说话,大概是觉得和闹别扭的姨太说话也没什么用,走到前台说:“我来结账。” 前台很是谴责地看着这个包养男大学生还让男大学生付钱的男人:“那个小伙子付过了。” 谢清呈真是烦得要命,咬着烟,回头冷漠而含混地对贺予说:“支付宝打开。我转你。” 贺予算是给谢清呈惹到头了。 他再也受不了,低声暗骂,忽然一把攥住谢清呈就往外面走,动作之粗暴,和他们来时如出一辙。两个人整一天兜兜转转,从窄巷拉扯到车内,从车内拉扯到快捷酒店,结果在快捷酒店什么也没做,吵了一架之后就又回到了车上。 真是两个精神病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贺予猛地将谢清呈往库里南宽敞的后座上一推,自己赤红着眼睛压了上去。他一只手攥着谢清呈的腕,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掠过谢清呈额前散乱的一点碎发,去抚弄他宽阔的额头和英挺的眉眼。 那只手因为强烈的欲望和极度的克制,都微微地有些发抖了。 两个人的眸子在只亮着氛围灯的车厢内,近距离地相互对望着,贺予的眼神混乱又痴迷,着了魔似的往谢清呈桃花眼的深深处探。库里南的隔音性能很好,外面的声音他们都听不见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萦绕耳边。 贺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谢清呈的眉廓,额头,每一下都像是在给自己心里那头渴到濒死的兽一捧甘泉,可那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贺予越靠近他越热,他是他的琼脂,是他的罂粟,是他的毒药也是他的解药。 他低头看着身下的这个男人,他无法不回想起除夕那天,这个人曾经对他释放过那样的热情。哪怕那种热情里更多的是一种自毁…… 在这样的气氛中,谢清呈破天荒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贺予的眼睛。他把脸转开了。 贺予却在下一秒就掐住他的脸庞,重新将他的面容转了过来,逼他与自己对视着,他发现谢清呈的目光虽冰冷,但那冰冷中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丝的凌乱。 这一丝凌乱给了他内心极大的鼓舞和冲撞,他热血上涌,在又一次与谢清呈无声对视了几秒钟后,呼吸渐渐沉重急促,紧接着他忽然用双手没入谢清呈的黑发中,抱着他的头,垂睫吻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和朋友聊天,关于贺予和谢哥如果养孩子,情况会怎么样……于是…… 小剧场: 谢清呈:说了多少遍了,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你像话吗?! 叛逆期小孩:你管我这么多?古板得要死,我要都听你的,我连朋友都没有! 谢清呈:你和那些狐朋狗友趁早断掉!别跟他们鬼混! 叛逆期小孩:你根本不懂我们的友情! 谢清呈:闭门反思去吧你! 叛逆期小孩: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予:(悄悄地进门)不哭啦,我带你翻窗户出去玩! 叛逆期小孩:真的吗?(啜泣) 贺予:是呀,不过别让你爸知道,不然我们俩都完…… 谢清呈:(低气压站在他俩背后,指关节捏的咔咔响)放心。你们俩已经完了。 第111章 我们有了线索 “everynightinmydreamsiseeyou,ifeelyou,thatishowiknowyou——” 就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上时,贺予的手机铃声响了。 celinedion清冽的歌声蓦地把贺予从欲望的迷障中唤回,那种暧昧的魔法被打破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蓦地坐起身来,胸口犹烫,一起一伏,目光却从谢清呈英俊的脸上移开了。 “咳……我接个电话。” 谢清呈也狼狈地坐了起来。 他的额发散乱,眉眼之间沾着寒意,那铃声惊醒的并不止贺予一个人,谢清呈刚才被贺予那样看着,竟然也会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倒不是说他心软了,而是他觉得贺予的状态很不对劲,在被那样凝望的时候,谢清呈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再说一个不字,这个男孩子就像会失去生命似的。 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这种近乎雏鸟似的眼神,这种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依靠的眼神,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谢雪给与他过。 贺予是什么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和谢雪不一样。那么能耐的一个孩子,离了谁不能活? 自己怎么就差点误会了……差点又被这人蛊着了……他妈的。 谢清呈烦躁之下就又开始摸烟,摸了半天,没有摸着,这时才想起最后一支烟已经在刚才抽完了。 “……嗯,好,我知道了。” 贺予还在听电话,时不时应几句。 谢清呈打算下车了,他觉得今晚真他妈荒唐,幸好来了这通电话,要是他和贺予今天搞了车震,那他这辈子的脸都算是丢光了。而且这种行为对贺予和对自己都是完全不负责任的。 他解了安全带就要走。 但贺予突然按住了他,一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一边皱着眉,严肃地听着电话。 贺予的声音虽然还带着些情欲里的沙哑,但语气已经非常沉稳平静,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刚才还在车上准备要脱他前任心理医生的衣服,准备要把人推在后座激烈地亲吻,准备要和一个都可以做自己叔叔的人上床。所谓衣冠禽兽,大抵如此。 “行,没有问题,等我一会儿过去。” 挂了通话之后,贺予就转过头,和谢清呈道:“你和我一起去趟宝山疗养院吧,有个人想见见我们。” 谢清呈:“谁?”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贺予道,“就是之前你和那个姓白的小姑娘相亲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叫庄志强的老人。” 宝山疗养院是贺家的产业。 但这一块贺继威已经全权交给了贺予,一切都由贺予亲自掌管运营。成康精神病院事件后,无家可归且罹患精神疾病的庄志强老人就被贺予安排到了这家疗养院进行关照护理。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久,刚才疗养院的护士长打电话过来,说庄志强不行了,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但老头子临终清醒,回光返照,思路忽然变得很清晰。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助到这里来的,说想见见那几个年轻人。 贺予和谢清呈驱车赶到宝山疗养院时,庄志强正躺在加高的护理床上,半眯着眼睛,似寤非寤。 “老爷子,我们贺院长和谢先生来了。”护士轻轻地唤醒了庄志强。 老人从浅眠中悠悠醒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聚焦。 “啊,是你们。”庄志强的胸腔像是一台老式散热器,在费力地运转着,往外散发着最后一点活人的气息,“是你们啊……”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被贺予阻止了。 “老爷子,您躺着就好。” 老人嘴唇颤颤的,每一次呼吸都很沉重,他似乎有非常多的话想对他们说,但话还未出口,热泪就盈于眼眶内,继而潸然滑落下来。 “我……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贺予说,“我们正好在外面有事,还没睡呢。” 庄志强像是稍微安了些心,他擦了擦泪,紧紧攥着贺予的手:“……唉……我知道我快不行啦,我……我请你们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很想和你们说一声谢谢。” “我来沪州好几次了,在外头流浪了那么多年,想着自己一辈子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临老了,过得那么难受……我这心里真是苦……”老头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重重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抹泪,“真的苦。要不是遇见你们这些好心人,我可能……可能连个最后歇息的地方也没啦,可能就死在马路边,凉亭里……过好些天,尸体才能被人发现。” 庄志强越说越伤心,情绪也逐渐激动。 看样子,他简直是想爬下床来,给最后收容了他的人叩两个响头。 贺予立刻把他按住了,扶他重新躺下,谢清呈也是。 庄志强的头脑是比先前清醒很多了,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确实即将走到尽头。老人一生都过得很坎坷,只在人生的最后一程遇到过难得的善良,他淳朴的品质让他一定要在离世前亲自和他们道一声谢,好像这样做了,他才能与这个世界两清,而后安心离去。 谢清呈和贺予陪了他好一会儿,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问:“那个……那个小姑娘呢?” 他说的是谢雪。 而谢雪此刻躺在另一家私人病院接受着罕见病的阻断治疗。 谢清呈说:“她工作上有些事,不在沪州。不过您有什么想和她说的话都可以告诉我,我会转达给她。” “唉……不敢再麻烦啦。”庄志强咳嗽着,缓慢地摇了摇头,“真的不敢再麻烦了。”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就想请你们……你们以后见到她,和她说一声谢谢……谢谢这个小姑娘……她、她叫什么名儿啊?” “她叫谢雪。” “谢雪啊……”老人一直蒙着层迷雾的眼睛像是透进了一束光,丁达尔效应出现在了一个垂死长者的眼睛里,“哦……她的名字里,原来也有一个雪……这真是……这真是……” 贺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他问庄志强:“老爷子,我们那天遇到您的时候,您说过您有个闺女,您来沪州,是来找她的。但是当时救助站的人和我们说,他们去调查过,您老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时候我们认为您或许是产生了幻觉……” “什么?不是幻觉!”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她怎么会是幻觉呢?她叫赵雪,你们当然查不到她……因为……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养女啊——!” 接下来,庄志强便躺在病床上,和他们讲述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庄志强生活的地方非常贫穷,这种贫穷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天高皇帝远,这片难以长出庄稼的土地却滋生着各种各样的荒诞无稽。 卖儿鬻女,童养媳,早婚早育,乃至配骨这样愚昧的事情都会发生。 庄志强的母亲就是这般习俗的受害者,她在十四岁时就被卖给了庄志强的父亲,受尽了窝囊男人的拳打脚踢。 在庄老头儿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每天见到的都是伤痕累累的母亲在抹泪,这给了他幼小的心灵很大的触动。 庄志强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离群索居,和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粗鄙凶悍的男人们都不多往来。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对他缺乏了解。他也没有娶妻,村里人娶老婆就像卖女儿养儿子一样,索要完高的离谱的聘礼,又上演一出出荒唐丑陋的婚闹,把倍受折磨的女孩送到一个她或许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床上。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拼命哭闹,还要承受住宾客们油腻的,不用背负任何责任的骚扰。 庄志强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愿意这样对待一个姑娘。 他在这个蒙昧的村子里,兀自活得清醒,然后打了一辈子光棍。 但庄志强并非没有亲近之人。 隔壁村里有个漂亮聪颖的小姑娘,叫赵雪。 有一天,庄志强干完农活回家,听到他家屋子后头的草垛子里有呜呜的动静,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动静是黄鼠狼闹出来的,拎着棍子过去,才发现那是个姑娘。 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赵雪。 大概是庄志强身上透着一股子很强的正气,小姑娘在最初的迟疑和惊吓过后,怯怯地跟着庄志强回到屋内,忐忑地喝几口飘着油星子的热水,然后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嚎啕起来。 她说,叔叔,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嫁人。 饶是在这种穷乡僻壤见惯了陋习的庄志强也吃了一惊,因为赵雪太小了,看上去都还没完全发育,哪怕是他们村里,都罕见给这样的小女孩婚配的。 庄志强细细盘问了她情况,得知事情原委后,他愤怒地头皮都麻了。 赵雪是几里地外赵家村的姑娘,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全是母亲和继父生的男孩。 她继父人面兽心,对她怀有不堪心思,母亲虽孱弱,却在一次继父喝醉了酒想要骚扰她时保护了她,被继父打成了重伤。不久后,母亲便去世了。 这荒陋农村打女人的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见惯不怪了。只要不是当场打死的,就很难界定凶手是不是那个披着人皮的丈夫。 赵雪母亲下葬之后,赵雪被迫停止了学习,回到家给继父和三个哥哥煮饭做菜。 出了妻子死亡这事儿,继父倒是暂时不敢再骚扰她了,但不过多久,他就因为有个大户出了大价钱的聘礼想“买”赵雪,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对方给的礼金太多了,多到足够他挥霍好几年的。 因此,他当然不会管那大户的儿子是个白癜风还有精神病,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嫁过去的又不是他。 赵雪吓坏了,连夜从家里逃了出来,翻过一座山,从赵家村,逃到了临近的庄家村…… 庄志强听完她的讲述,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旱烟,看着跪在他前面的女孩,最后下了个决心。 他对赵雪说:“这样,女娃,如果你能放心,那今天你就在叔家里住一晚。明天叔带你去县里,那里有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可以住宿的,我们试着和校长说说情况,要是他们能收留你,那你就不用回去了,你就留在县城里,别再回那鬼地方去。你愿不愿意相信叔叔?” 赵雪的运气很差,但也很好。 她不幸生在了那样的家庭,却幸运地遇到了庄志强。 那个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不但收下了这个学生,还在之后的许多年给了她坚定的守护。 赵雪平时都住在学校里,跟着女校长一起,而节假空闲时,则会坐车回到庄家村,去陪庄志强干活种地。 赵雪把老庄认做了父亲,一口一个老汉地叫他,叫的庄志强眉花眼笑。但是见过赵雪的人不多,知道他们这段养父女情谊的人则更少,赵雪毕竟是从隔壁村逃出来的,庄志强不希望她的生活再被打扰。 日子就这样过着,赵雪从小学升入初中,而后升入高中…… 她没有辜负庄志强和女校长对她的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县城里一所新落成的高中。 那学校也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但基础设施,教学软硬件都比寻常希望工程好了不止一点。学校甚至还设有各种艺术培训专业,致力于让山区里的孩子又拥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走向繁华都市。 “她后来和我说,她被选中去当艺考生了。”庄志强回忆道,“我不知道什么叫艺考生,她就和我解释说,以后是要当电视上的模特,明星……所以她得去沪州学习专业课……” 老头说到这里,又颤巍巍地拿纸巾擦了擦泪,更咽道:“我那时候特别高兴,我想沪州是大都市啊,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地方立脚。但我闺女能去…我闺女了不起……” 庄志强顿了一顿,忽然悲切地大哭起来:“可我直到现在也再没有见过她了……她来了就和消失了一样,我去问学校,学校也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的地址我顺着找,什么也没有,都搬掉了……我找不到她了啊……我找不到她了……” 老人不住地抽噎着:“我不是疯子……我是真的有个闺女……我闺女已经不见好多年……我想她……” “我临走前,我最放不下的还是她。” “她去哪儿了……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吗……”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被面上。 贺予和谢清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哭泣的长者。 也许是这个场面太过可怜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贺予最后还是说:“老伯,我帮您想想办法吧,您有没有任何关于赵雪最后去向的信息?比如当时是哪些人来招她到沪州的?” “我问学校了,学校说时间太久,他们也没有记录了……” “那赵雪到了沪州之后,有没有和您联系过?” “只有在一开始……”庄志强回忆道,“一开始,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打电话,但她那时候,也只说了沪州特别好看,她见到了很多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东西,没有再说其他的……因为她和王书记签了一个什么…保密合同…” 贺予内心咯噔一声。 尽管这世上姓王的一抓一大把,但联系“艺术培训”,“神秘失踪”,“犯罪”这些元素,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 他问庄志强:“那个王书记,赵雪和您说了他的名字吗?” “说,说了,但我当时也没留心,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王…王什么……慷的……” 如同一道惊雷劈落。 贺予和谢清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王剑慷。 沪大广电塔杀人案里的第一个死者。 赵雪的失踪,竟和他们有关!并且成了他们追查成康案和广电塔案的意外线索! --------------------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予:竟然打断我和谢哥接吻……从来没有觉得myheartwillgoon这么难听过…… 第112章 我抱着你 几天后,庄志强去世了。 老人临走前仍然没有见到失踪多年的闺女,但至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与陪伴。 贺予和谢清呈安排了他的后事,然后两人准备一同启程,前往庄志强的家乡。 “清骊县庄家村。” 虽然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庄志强的籍贯,但并未查到那么细,此时仔细一看,发现庄志强竟然是清骊县的人,都有些意外。 谢清呈:“那是卢玉珠就任过县委书记的地方。”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谢清呈摇了摇头。 贺予:“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我们的速度要快一些,不能再像沙宏事件一样,再被对方抢先毁灭证据了。” 这是不用贺予多说的事,两人各自请了假,于当天夜里就登上了前往目的地的班机。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着落,他们包了个车,驶向清骊县庄家村。 到达村庄时,正值拂晓,天色蒙蒙亮,两人找了当地的招待所住下,进屋之后,饶是贺予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了好一把。 贺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的旅店,房间内散发着一股霉味,连地毯都铺不起,嵌地的是一块块劣质的砖,洗手台生着霉花,镜子污渍斑斑,就连床单也不是干净的,上面沾着可疑的淡褐色旧渍。 贺予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了。 谢清呈:“……你干什么。” “我受不了这种委屈。” “就凑合一晚上。” “我不要。” “那你住哪里?” “我露天睡草垛我都不要住这种地方。” 谢清呈原本想不管他的,千金大小姐似的真娇气,但再一想,贺予也是为了追查线索,早日顺着藤蔓调查到谢雪当时服用的药剂,所以才会跟着自己来到了这种穷乡僻壤。 于是也只得作罢。 “……好了,别闹了。”谢哥哄大小姐,“我再想想办法。” 谢清呈后来找了一户村子里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农家,给了对方一千块钱,说想借宿两晚。农家见这两人相貌英俊,谈吐不凡,再加上人民币的光辉,便欣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尽管收拾出来的屋子不算大,而且只有一张床,但至少是干净清爽的,女主人特意从柜子里抱了两床新弹的棉花褥子给他俩铺上,末了还很客气地给他们泡了两杯茶送到房间里来。 贺予站在这屋里,还是不那么自在。 谢清呈:“你坐下,喝点茶。” 贺予走过去,低头一看,那茶杯里的水很不纯净,煮熟之后仍然散发着一股黄土气,他又和只高贵的猫儿似的走开了,宁可渴死也不喝的样子。 得亏谢清呈行李箱里还有两盒舒化奶,他递给了贺予。 贺予接过了,瞪着他:“你就给我这个吗?” 谢清呈的耐心到了头:“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喝就算了,还给我。” 贺予翻了个白眼,这才勉勉强强地拆了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起了这种被他嫌弃的,不够纯天然的加工奶。 两人安顿下来,稍微缓解了一些舟车劳顿的辛苦,然后就出门开始着手调查赵雪的案件。 他们先去了赵雪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但那所学校已经被腾空了,里面荒草丛生。学校的大铁栅门紧闭,上面挂着粗锁链子,那链子已经锈蚀,像一条赤蛇留下的蜕。 “仁恒中学?好几年前就关停了,资助人撤了资,当时闹得好多学生没地方读书啊。”附近小卖部的人见他们打听这所学校,边磕花生边说道,“确实挺可惜的。” 贺予问:“那您知道校长是谁,现在在哪儿吗?” “校长?最早那个女校长没几年就离开了,后来的校长也是城里来的,学校关了之后,他也走了,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读书人嘛,就有那么些清高。我们对他都不了解。不过你们可以去前面易家村问一问,那边有一所九年制农村中小学,之前和仁恒中学有合作,没准他们的人会更清楚。” 谢清呈听到“易家村”三个字时,心里就已起了隐隐的不适感,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两人按着小卖部老板的指路,走了两里地,来到了清骊县下的另一个小村,村口有一颗参天大树,树下有好几搓棘皮老翁在打牌,附近还有一间两层楼的泥瓦楼,楼里传来麻将洗牌和骰子摇盅的响动,明显是一间地下赌场。 而就在赌场旁,竖着一块石碑,碑上造作地写着三个大字—— “易家村”。 贺予轻易就从眼前景象中解读到了这个村子嗜赌成性的风气,他冷眼瞧着那些半截脖子都已经埋黄土的老头儿还赌得那么激烈,颇有些鄙夷,回头对谢清呈道:“这地方实在是……”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了谢清呈的脸。 贺予顿住了。 他发现谢清呈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 他愣了一下,几秒钟后,聪明如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易家村,姓易,穷乡僻壤,嗜赌,村口的小赌坊…… 一个名字骤然从脑海中浮现—— “易北海。” —— 这是杀害秦慈岩的那个凶手住过的地方! 谢清呈从报纸上看到过易家村的照片,秦慈岩事件发生后,有不少记者都涌到了易家村,拍摄了易北海的旧居。直到现在那个黄土房子还没拆,只是大门紧闭,蛛网密集,一副断壁残垣之态。 谢清呈走到那个老房子外,盯着那一砖一瓦。 慢慢地,他的眼眶就红了。 不知道是恨的,还是伤的。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手腕被人攥住,是贺予。 谢清呈:“你——” “走了,这么难看的破房子,别看了。看多了晦气。” 贺予说着,另一只手覆在了谢清呈的眼睛上,强制性地把他的脸转开,不容置否道:“你快跟我一起去那所学校吧。” 贺予的态度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蛮不讲理。 “……” 谢清呈无法给他的行为一个准确的定性,贺予最近实在太奇怪了,总是这样硬邦邦地和自己说话,好像自己欠了他五百万的项目似的。 但贺予确实也没再做过和从前那样混账的事儿。 贺予:“走吧。”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腕从贺予掌心中抽出来了。他非常不喜欢被人控制着,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男孩子,但他知道贺予的引导是对的,于是他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袖扣,平静下来,说道:“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他就真的靠着定力把目光从易北海的老宅上移开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眉眼凝肃,还行在了贺予的前面。 贺予望着他的背影—— 男人尽管转身时面色难看,但他身姿依旧挺拔、高大、坚强,仿佛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他。 谢清呈…… 贺予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两人来到了易家村希望学校。 该校在赵雪就读时,曾名为易家村希望小学,后来改制合并,成了九年制一贯教育,小学初中合为一体,因此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谢清呈一看到接待他们的校长,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了。 校长非常年轻,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显然不是当时帮助过赵雪的那个老校长了。而当他们与新校长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交流之后,他们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老校长已经在好多年前就去世了。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流动量也很大。 来农村里支教的教师大多不会留太久,待上五六年的屈指可数,而这些人当中接触过仁恒高中负责人的,一个也没有。 “档案也无法查阅了吗?”贺予问。 “村里本来是有个档案馆的,但是几年前失了火,仁恒的资料也都储存在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失火的档案楼。 贺予和谢清呈听到这里,更确定这一切都和成康精神病院、沪传广电塔案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一系列作案手法实在是太过相似,很难说是巧合。 但问题也已经很明显了:对方没有留下任何可被追查的线索。 随着时间的推移,知情的人已如大浪淘沙,再难找到了。 一天下来,谢清呈和贺予几乎算是一无所获,到天黑时,两人一起回了农家。 农家准备了些饭食,谢清呈吃了一些就回屋休息了。 贺予看着他疲惫的侧影,只是一个身影就能瞧出心事重重。 他想了想,问农妇:“阿姨,这附近有好一些的餐厅吗?” “有一家还不错的,但是有些远,走过去要三十多分钟呢。”妇人有些担心,“是晚饭不对胃口吗?” “啊,没有。我吃的很高兴。”贺予笑笑,“只是我朋友他身体不太舒服,我也怕打扰您,所以才想去餐厅买一些吃的给他补补。” 妇人理解了,又问:“那位先生是你哥哥吗?” “……算是吧。” “小伙子对你哥真好,你看你们俩,兄友弟恭的。” 贺予笑而不语。 妇人很热心,刚好她家男人要去田里,说能顺路捎贺予一程,贺予欣然答应了。 结果男主人开的是拖拉机。 贺予:“……” 在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有拖拉机坐,总比一个人走无灯的夜路三十分钟要好。 贺予于是成了一个坐着拖拉机去给他谢医生千里买外卖的总裁。 得亏那家店做的菜肴确实色香味俱全,虽然店面小了些,但可贵在干净清爽。贺予点了几份炒菜打包,想起谢清呈最近总是咳嗽,又请店家帮忙熬了一份冰糖炖梨膏,然后坐上拖拉机回去了。 他一回屋,就看到了谢清呈已经睡下。 屋内就一张床,谢清呈显然不想和他一起睡,于是打了个地铺。 贺予回家的动静让他从浅寐中醒来。 “你去哪儿了?” 贺予走到桌前,把塑料袋里的打包盒一样一样取出来,屋内刹时充满了食物的香味。 “晚上我吃不惯,去附近餐馆随便买了点,你吃不吃啊?” 谢清呈:“……不吃。” 贺予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些阴沉:“我点多了,你不吃我全倒了。” “你能别这么浪费粮食吗?” “那你倒是起来陪我吃点啊。” 谢清呈没办法,咳嗽着,从地铺披衣起来,坐到了桌边。 但他一看桌上的菜色,就微微皱起了眉,然后目光上移,落在了贺予脸上。 “怎么了?不合胃口?” “没有。” 哪里是不合胃口。分明是太合胃口了。 椒麻鸡,麻婆豆腐,番茄牛腩浓汤,清炒蕃薯藤…… 虽然都是一些家常小炒,但全是谢清呈会喜欢吃的菜。 并不是贺予会喜欢吃的东西。 贺予这人很娇气,海胆要撒丁岛的,生蚝要爱尔兰的,牛肉澳洲的都不吃一定要日本的。而且他不吃辣,不吃麻,也没那么喜欢吃蔬菜。 但以谢清呈对贺予的了解,贺予是不太可能会专门给他去买些加餐的。 这个念头一直坚持着,直到贺予从纸袋里拿出了一罐冰糖梨膏,板着脸推到了他手边。 谢清呈:“……” 贺予:“看什么?我是怕你晚上咳嗽吵到我睡觉。” 谢清呈瞥了他一眼,他这人倒也直接,不喜欢扭扭捏捏,既然贺予确实是专程给他买的,他便磊落地说了句:“谢谢。” 他磊落,贺予却心思不纯,别过头去:“你慢慢吃吧,我去洗漱了。” 农家洗漱的地方也实在简陋,贺予看着就浑身不舒服,勉强凑合着洗了一下,立刻穿上衣服回到了屋内。谢清呈已经把东西收拾干净了,靠在窗边,一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原野,一边病恹恹地喝着梨膏。 贺予走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从后面抱住这个人细瘦的腰,然后吻他的颈后朱砂,颈侧青脉,垂眸顺着他伶仃的下颌,最终吻到他淡薄的嘴唇。 他想吻他,他想要他,千遍万遍。 但贺予知道那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他喜爱谢清呈,却也不想迷失自我,更不想让这种喜爱对谢清呈造成更多的伤害,谢清呈承受的感情已经够多了,贺予觉得随便再在他的身体里灌注些沉重的东西,就会将他压垮,碎到分崩离析。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谢清呈回过头来,轻轻咳嗽,高大强悍和脆弱易碎在他身上竟能奇迹般糅合:“不早了,你睡吧,明天还要接着调查。” 贺予刚想应了,却在看到谢清呈另一只搭在窗棂上的手时,整个人一愣,而后骤然沉了脸色。 ——真要命!谢清呈还在抽烟! 而且是一边喝止咳梨膏,一边抽烟! 年轻人喝着枸杞茶蹦迪,更年期老男人更绝,他能在喝着止咳膏同时为国家的烟草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贺予着实是被他惊着,也被他气着了。 他走到窗边,劈手把谢清呈的烟给夺了。 “你抽什么?” “……万宝路。” “谁问你牌子!我说你抽什么抽!” 贺予把烟径直在墙边嘶啦按灭了,丢到了外面,他嫌弃谢清呈嫌弃得不得了:“你身上都是烟味,难闻死了。不许你再抽了。” 谢清呈也不和他闹,他推开贺予:“不抽就不抽吧。睡了。” 贺予说:“你打地铺干什么,这是张双人床。” “……”谢清呈觉得现在的小年轻是真的随便。 他为什么打地铺这还用问吗? 他都和贺予上过那么多次床了,之前那些他还没有觉得特别有所谓,要命的是最后一次,那一次他竟然在和贺予的交颈缠绵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种“前所未有”是货真价实的,意思是之前他无论和李若秋,还是自己解决,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想起来自己在那一晚和贺予做的事情,尤其想起自己主动时的样子,他都觉得太荒谬,也太危险。 他简直觉得贺予是给他下蛊了。 不然事情怎么会演变成那样? 在他第二天醒来,抽着根事后烟,看着男孩靠在他颈窝边安睡时,他心中就警铃大作,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和贺予发生这种关系。 那不发生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不必要的接触。 谢清呈清醒而冷静地看着贺予:“我们俩不适合睡一张床,原因是什么,你那么聪明,应该很清楚。” 贺予:“……” “你年纪小,床让给你,我要休息了,谢谢你的晚饭。” 谢清呈说着就想躺下歇息,但小年轻手脚比他快,已经占了被窝。 “我不至于和叔叔抢床。”贺予阴沉着脸说,“我可是学生会主席,尊老爱幼是我该做的。您睡床吧,您年纪大了,回头别伤了腰。” 谢清呈见他实在执着,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何况他心事本就重,确实也没什么力气再和贺予拉扯了。 他就把床上的被子又给了贺予一张,然后叹了口气,脱了外套,在那张空荡荡的双人大床上躺下。 “睡吧,我关灯了。” “好。” 然而静夜里,两人均是无眠。 贺予不用说了,年轻人本来就睡得迟睡得少,谢清呈则是因为事情太多,心思太杂,黑暗里辗转反侧,轻轻叹息,竟是怎么也睡不安稳。 谢雪的病虽然暂时没有大碍,但只要那个新药没有找到,她就随时可能会有危险,他根本放心不下。 还有易北海……这是易北海的家乡,又是卢玉珠的家乡……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却翻起了惊涛骇浪,他们全都出身于这个偏远的清骊县,难道真的会是巧合吗? 继而他又想起了秦慈岩。 谢清呈的心不可遏制地抽疼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无法沉入睡眠当中。 夜半时分,窗外开始飘雨,雨下的滂沱湍急,风闯进屋内都带着湿冷寒气。 被子薄了,谢清呈咳得更厉害,越咳越重,不可停歇,昏昏沉沉间,他隐约听到身后有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温热—— 贺予上了床,从背后抱住了他。 第113章 我看到了谁? 谢清呈微微僵了一下。 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 他自然不愿与贺予共枕眠,但他的状态太差了,也实在不愿与贺予起争执。 贺予感觉到了他忽然紧绷的身子,知道他还没睡着,于是在他耳畔低声说:“哥,让我挤挤,我冷。” “……早说了,让你睡床。”谢清呈想起身。 “你别下去,我冻得都快受不了了。” “……” “真的,谢清呈……我就抱抱你,我什么也不做。” 谢清呈见他确实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虽然觉得年轻男人身上如火炉,贴在自己后背都很烫,所谓的“冻死了”很像是在说谎,但终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由他去吧。 谢清呈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在年轻人挨着自己睡时带来的暖意中,让自己放松下来。 贺予毕竟才二十岁,血气足,他的背脊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男孩子的心跳和热度。逐渐的,他不再冷得发抖了,慢慢地也有了些困意。 只可惜身体松下来了,心却松不下来。谢清呈一坠入梦中,面前就是易北海举着菜刀,仰头疯狂大笑的样子。 而秦慈岩的尸身像断了线的偶人,从窗口坠落……坠落…… 蓦地化作了无数浮游的海月水母,水母飘浮在夕阳里,飘浮过布鲁克林街头的咖啡馆和蔬果店。 那个如同他父亲一样的人抱着一纸袋的食物从店里走出来,笑了笑:“小谢啊……” 笑容在瑰丽的夕阳中渐渐模糊了,夕阳化作了鲜血,血水从破碎的尸身下不断涌出,又被雨水冲刷变淡。 周木英和谢平躺在车祸现场,瓢泼大雨中警戒线拉起,肇事的自启货车在剧烈地燃烧着,火光冲天… 火光如鬼舌舔舐天穹。成康精神病院内,江兰佩轻轻哼唱着:“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他冲进去,他来迟了,地上是谢雪支离破碎的身体…… “咳咳!咳咳咳!!” “谢清呈!谢清呈!!醒醒!你醒醒!!” 桃花眼蓦地睁开,瞳仁仍在紧紧地收缩着,谢清呈一身冷汗,喘息着,涣散的目光中映入贺予的脸。 贺予俯压在他身上,一手撑在他枕头旁,一手轻拍他的脸,焦急地:“醒醒,你做噩梦了。” 噩梦仿佛还在延续,谢清呈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思绪还在混乱中没有抽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贺予的面庞,那阴柔与英俊并存的容颜与会所之夜的贺予重叠。 这一刻他仿佛又躺在了那张黑牛皮沙发上,下一秒贺予就会把殷红的烈酒浇在他的胸膛。 谢清呈立刻起身,强硬的,决绝的,一下子把贺予推开了。 “别碰我,咳咳……你……离我远点。” 身体因病因梦而脆弱,但,眼神凌厉。 本能地抵触。 “……” 贺予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人,他一片好心却被谢清呈推拒,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他随即看到谢清呈苍白的手在微微颤抖,脸庞埋入掌心时,连指尖都在觳觫。 贺予骤然沉默了。 他知道,那噩梦里,一定也有他的一份。 男生的脸色慢慢地变得沉郁起来,他意识到现在的每一次触碰,都会让谢清呈的潜意识里想起曾经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 而那些事情对于谢清呈而言,无疑是一段段不愿回首的记忆。 他哪怕再是好心,再是渴望,再怎么想抱一抱谢清呈,去安慰他,谢清呈都不可能需要。 他的存在好像只会加重他的病情罢了。 贺予的目光又热又凶无措,就那么无声地望着他半天,最后还是生生按捺住了那种想要接近这个男人的欲望,沉着脸,缓慢地下了床,推门走了出去。 谢清呈一个人坐在床上,床上是两个人缔生出的温暖。 那温暖渐次冷却了,他把头往床头架上一靠,仰起了线条脆弱的脖颈,而后,男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管贺予出去是干什么,兔崽子受伤了或者嫌他烦了,他都无所谓。 他曾经想过要把最后一点热血给予贺予,但在会所那一夜,是贺予亲手把这捧热血倾倒了。 哪怕后来他们又一同经历了生死,谢清呈内心深处也无法再如当初那样接受贺予这个人。 他始终无法接受…… 谢清呈就那么独自冷静着,却没想到不过多久,门忽然”吱呀”一声复又推开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贺予端了杯水进来,那水是新烧的,还冒着袅袅白烟。 男孩把水递给男人:“喝了吧。” “……” 贺予垂眸不看他,兀自说道:“我以前一个人在家,做了不好的梦,就喝一杯热水。会舒服很多。” 确实是这样的。 在寒夜里,在噩梦的余韵中,很难抵抗这样一杯热水的诱惑。 谢清呈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了声谢,接过了杯子,又从床头的药盒里拿了两枚白色药片,就着热水吞服下去。 “这是治疗你精神埃博拉症的药?” “嗯。”谢清呈把药服下了,又喝了几口水,慢慢地缓了过来,嘴唇上也总算有些血色了,他见贺予想要拿起药盒端详,便抬手制止了他,“不是你吃的那种。你不能用。” 贺予:“你确定这药真的有效吗?我觉得你身体还是很不好。” 谢清呈抬眸看他:“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行,你是医生,行了吧。”贺予把药盒松开了,又转身往外走。 谢清呈:“去哪里。” “我看你好烦,一会儿惊醒,一会儿又冷得发抖的,我不伺候了,我要去外面看星星。”贺予随便丢了一个蹩脚的理由给他,然后就离开了。 贺予显然并不会去看星星,他是又心疼,又心热。 谢清呈惊醒的样子,让他想拥抱住这个男人安慰他,谢清呈睡梦中不自觉地皱着剑眉微微颤抖的样子,又让他免不了勾起天生在床上就有的那点变态施暴欲,让他想和他激烈地做起来。 而当贺予每次压抑自己的情绪,转移强烈的欲望和感情时,自己的精神都会受到一定的损伤。 内耗是很磨人的事情,何况他还要在谢清呈面前做出非常镇定的表象。 贺予走到田垄无人处,拿一枚随身携带的冰冷刀片贴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上面是长久以来,他自我折磨时留下的疤痕。 他这个病,不是伤人,就是自伤,没有鲜血和痛苦为祭,是绝不可能平息的。 他现在不想伤害谢清呈,因为同为异龙的谢清呈受的伤已经够多了,那么他能伤害的,最终就只剩下了自己。 血流了出来,但他的痛感却越来越麻木。 贺予最后扔下了刀,微微痉挛的手埋入自己漆黑的发中,他抱着自己的头在原处,以心灵无声地呐喊着,他痛苦极了,却解脱不了。 他有时甚至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在会所里对谢清呈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一切会不会都变得不一样?会不会有个好一点的转折? “沙沙……” 夜晚的风声回荡在黄土坡上,吹着枯槁的沙枣叶,贺予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 忽然,他听到有窸窣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贺予抬起熬得猩红的眼,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裹着防风巾,看不清脸。 不过瞧对方的身形,应该是个偏瘦的女人,并不是这家的农妇主妇。 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了他们落脚的这户人家,在窗口处踟蹰徘徊,几次踮起脚尖想往里看。 贺予有些怔住—— 因为她张看的这扇窗,正是他和谢清呈居住的客房窗户! 贺予定了定神,立刻起身。 在这个诡异的清骊县,似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易北海,卢玉珠,庄志强失踪的女儿赵雪……他们全都来自于这里,清骊县像是有一张瞧不见的黑色巨网,网罗着各种命案,失踪事件,黑恶势力。 而他和谢清呈两个外乡客,在调查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时,不可能不被觉察发现。 说句实话,哪怕有人奉命来干掉他们,他都不会觉得奇怪,所以自打到了清骊县的地界,贺予的戒备心就非常高,哪怕是入睡了都还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是的,他不怕杀人也不怕见血,只要对方露出一点想要动手的苗头,那便正好是往他的枪口上撞。 ——他心里有很多的病潮要宣泄。 那些罪犯如果要拿他们开刀,有了正当防卫的理由,他甚至能将他们开膛破肚,掏心挖肺。 贺予紧盯着那个还未发现他的红衣女人的身影,凝神屏息,慢慢地向之靠近…… 他猩红病态的眸映着女人鬼祟的身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贺予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 那个女人把手往后面一背,似乎打算掏出什么东西。 一时间,成康命案,广电塔命案,包括后来《审判》剧组的命案,一系列杀人不眨眼的情景都在贺予脑中闪过! 难道是枪?! 他在暗她在明,他动作比她更快。女人的手才刚一触到她腰后的那个坚硬的东西,就有一柄尖刀抵上了她的后背心。 贺予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别乱动。” 女人纤细的身子猛地一颤。 贺予的刀尖一点一点地沿着她的脊椎,滑到她藏在防风服底下的那只手旁。 “把东西放下。” 女人:“……” 贺予寒声重复,危逼更甚:“放下。” 女人开口了:“……看来我没得选择是吗?” “你没得选择。” 片刻沉默。 这个女人像是自己也判断出了在这个状况下,自己除了听话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于是一声闷响,一样重物落了地。 只是天色太暗了,贺予并不能看清那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但他现在也并不急着看。 “很好。现在,手举起来,转身。”他命令道。 “……” “转过来。” 女人没有办法,依着贺予的要求,缓慢地回过身。夜色中,贺予看到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他一定在某个地方与这双眼睛长久的对视过。 “把你的面纱摘下。” “……” “快点。” 远处传来几声深夜犬吠,成了这两个人在山村对峙时诡谲的背景。 女人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贺予,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抬到自己的防风面纱边,再然后—— 她忽然反手一个擒拿格挡,力气大得惊人,用完全不是她这样体型的女人该有的力度推开了贺予的压制,接着一记鞭腿扫过,逼得贺予不得不瞬间拉开和她的距离。女人趁着这个机会往前跑去,而贺予暗骂一声,一把拽住她的斗篷袍角。 女人嘶哑地:“放开!” 贺予没有放手,袍角在两人的猛力拉扯之下被撕坏了,过大的力度让她的面庞露了出来。 饶是贺予心中有千万种猜想,再是淡定,不畏惧各种各样的凶手,但当朦胧的光线洒在那个女人脸上时,他还是一下子怔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病案本的角色穿越到古代会做什么?(本来只想随便写个古代版小剧场的,结果想着想着觉得来劲了,写着写着认真了……哎?这他妈不就是我爱的味道?!于是先当出个人设和脑洞给大家玩玩,不过要是高兴了,也许哪天会写个类似设定的古耽武侠,先记录一下人设,留个备案,一切都不一定哈哈哈哈哈) 谢清呈:虽然可以治病,但估计他更想当捕快,当的话一定会成为那种武力值很高的大捕快,就是各路盗匪都恨的要死的那种,他很会抓贼,尤其抓那种衣冠禽兽采花贼。因为谢清呈非常冷血,铁面无私,结下许多梁子,所以他不得不戴上面具办案杀人,把日常身份和大捕快身份切割开来,否则家人都会有杀身之祸。大捕快仇恨值过高,是黑(咳)道悬赏的第一正士。道上人人恨之入骨,许多奸佞和贪官污吏都想要他的性命,更有人扬言若大捕快有朝一日马失前蹄落入他们手中,定要将之抹布凌辱,不予解脱。 贺予:会的都是高科技的,估计什么技能都用不上。所以如果在古代,只能靠温文尔雅的人设卖笑为生了,不小心就会沦为鸭王,靠各位老爷和夫人包养,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觉得伪装卖笑很累,所以一旦钱赚够了,他就会跑路,寻觅真爱,然后不管对方答不答应,都要进行采花活动。当然,他也可能会成为那种古代黑恶势力的少主或帮主,卖笑温柔男子只不过是他闲来无聊切割出去的另一个身份罢了。 陈慢:当捕快,可可爱爱的那种亲民捕快。 谢雪:想当私塾老师,但如果穿越到不要女老师的封建朝代,她就会去悄悄当个女侠客。 第114章 我见过她 “卢玉珠?!”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竟赫然是那个早就应该死在档案馆爆炸中的卢玉珠!! 怎么可能? 当时那场爆炸,是他和谢清呈亲身经历的,整个档案楼都被深埋的重重雷管夷为了平地,卢玉珠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从那里面全须全尾地出来? 怔愣间,女人已趁机夺路而逃,她奔跑的速度也非常快,红色的裙袂在荒野间飘飘荡荡的,竟像一只回魂的鬼,很快就窜入荆棘乱木丛中,不见了。 贺予待要去追,忽见得卢玉珠落下来的东西—— 那不是手枪,也不是任何的凶器。 那居然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贺予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谨慎地拾起那个厚牛皮袋子,往回走的路上,他遇到了披衣而出的谢清呈。 谢清呈:“怎么了?我听到外面有动静。” 贺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全部,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卢玉珠居然还活着,而且还跟随着他们,来到了清骊县,然后深夜扒在农家的窗户上看他们。 他拿着牛皮纸袋,对眉头紧皱的谢清呈道:“进屋说吧。” 客房内。 谢清呈听完了全部事情经过也很震惊,他轻轻咳嗽着,然后问:“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我没有看错。那就是卢玉珠的脸。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时在档案馆,我和她交过手,我没有感觉到她当时的力气有这么大,和人拆招时的反应速度也没有这么快。”贺予说,“你没看见她后来逃跑的样子,就像一道鬼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谢清呈缄默不言。 贺予:“这不是我的幻觉。” 谢清呈没置评价,他喝了口热水,面目被蒸汽熏染的有些模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记得当时在档案馆,卢玉珠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什么?” 谢清呈:“她说,她有个女儿。” 贺予怔了一下,随即醍醐灌顶:“这里是清骊县,也就是说——” “刚才那个人,有可能是她那个没有再母女相认过的女儿。” 贺予:“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了,小姑娘的速度和力道与她母亲并不相同,如果她自幼在清骊县农忙干活,东奔西跑,那么身体素质肯定也比卢玉珠要好很多。” “明天再去细问一下吧。”谢清呈道,“仁恒中学没有查出什么线索,但卢玉珠前夫和她女儿,也是不能忽视的调查对象。” 贺予点了点头。 两个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牛皮纸袋上。 贺予:“她当时从背后掏东西,我以为是手枪,结果最后她拿出来的是这样一个袋子。” 谢清呈:“她如果拿着手枪,你该做的就是逃远点,还缴械干什么?” “……要你管。” 谢清呈盯着他看。 贺予拿过谢清呈喝了一半的水杯喝了两口,借以掩饰,然后说:“这牛皮纸袋总归是她鬼鬼祟祟落下的东西,先打开看看吧。” 纸袋被两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借着客房顶上并不充足的光线,两人凑在一起,看清了里面掉出来的内容。 结果他们齐齐愣住。 那是厚厚一沓的…… ——仁恒中学人员档案资料! “怎么会……这样?”贺予喃喃道。 谢清呈也没想到,这个神秘女人揣在怀里,原本要悄悄塞进他们窗户里的,居然是这份他们一直在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档案。 情况顿时更诡谲了。 贺予:“谢清呈……你觉得这资料是真的吗?” “先看看再说吧。” 窗外夜月如霜,谢清呈和贺予一起看起了那一沓档案,档案很厚,纸张破旧,翻了一半之后,他们的目光齐齐停在其中的一页上。 贺予:“赵雪。” 谢清呈也看到了。 庄志强养女赵雪的资料赫然就在其中…… 赵雪果然有点像谢雪,都是非常甜美乖巧的小姑娘。表格上写了赵雪的详细信息,从她的家庭住址,到她在学校里获得的奖项。 在表格下方“去向追踪”那一栏,负责人写了一笔简单的“去沪学艺。” 但是具体去到了哪个艺术生培训班,上面并没有提及。 谢清呈和贺予效率很高地翻了一遍表格,发现和赵雪一样“去沪学艺”的有十多个,都是女生,长得非常漂亮。 并且这些女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父母近亲状态那一栏,几乎都是“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这些档案是真的。那么他们选去沪州学习的女孩子,不是像赵雪一样和家里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的,就是孤儿。而且全是长相标致的女孩…”贺予一边看,一边总结道。“刚才外面那个人,如果确实是卢玉珠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们?” 顿了顿:“而且她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些老档案呢……” 对于神秘女人问题,他们俩都暂时没有什么猜测的头绪。 资料很快翻到底了。 最底部是教职人员的信息。 贺予和谢清呈看到了仁恒中学初建时的校长信息。 尽管学校管理层的信息写的简单,没有学生信息那么详细,但最基本的姓名,籍贯以及照片还是有的。 在正常想象中,做出这种戕害女学生事情的人,应该是个形容猥葸的男性。 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想到,摆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那个女人高颧骨,薄嘴唇,容颜美丽,气质孤冷,哪怕只是一张两寸照,都能看出她非常独立又强势的性格。 谢清呈皱眉端详着她。 贺予:“你是不是觉得……” 谢清呈抬起眼来,正对上贺予的眸:“有些眼熟。” “我也是。”贺予道,“我觉得我见过她。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校长的名字叫金秀荷,档案是大约二十年多前的,当时她年龄那一栏写的是二十八岁,常住地是沪州。 “等等。” 贺予看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这个人。” 他说着拿出手机,输入几个关键词,按下确认。 一些零碎的资料和照片出现在了他的搜索结果上,贺予用了十几秒匆匆扫了一遍,然后把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一看,“金秀荷”居然还有个词条。 金秀荷,女,曾任沪州市妇联主席,1994年被评为市十大优秀女企业家……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婚姻状况那一栏,丈夫姓名那边,触目惊心写着三个字: 黄志龙。 贺予完全想起来了—— “金秀荷是黄志龙的妻子!” 如果仁恒中学是这样一个背后水深的学校,那么当年那些诓骗女学生前往沪州学艺的事情,很可能就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思忖着。 学艺…… 黄志龙的妻子…… 艺术生…… 贺予意识到什么:“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当年那些学生失踪的案子,会不会和黄志龙的演艺公司有关?” 他顺着这个思路,越思考越清晰,因为这一沓资料的出现,之前所有破碎的证据像是被一根链子给串联一气,他眼前如同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海域,真相犹如蛟龙出渊,从海里腾跃而起。 贺予忽然抬起头对谢清呈说:“我有个推想。” “你说说。” “现在我们手里掌握的明确线索有这样几个。”贺予和谢清呈一一枚举道,“第一,在仁恒中学未关停时,王剑慷曾经来这里招收过一些学生,当时他告诉她们,她们将会前往沪州学习艺术,进行艺考,以后或许能成为电视上的大明星,走上演艺之路。这些人里,就包括了庄志强的养女赵雪。” 贺予说着,点了点赵雪的档案资料。 “这份资料上显示,她最后的去向是‘去沪学艺’,但是具体去了沪州的哪里,不得而知。庄志强在她初到沪州时,曾和她联系过,不过很快地,赵雪就变得杳无音信,老人到死也没有再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赵雪是彻底失踪了。” 他说着,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支笔,在赵雪的档案上标记了一个“失踪”。 “我不认为失踪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从这些资料里,可以看出来,只要是被选中‘去沪学艺’的,都是些家庭关系非常简单,甚至完全没有亲戚的孤儿。” 贺予把那一张张资料像是牌面似的,在谢清呈面前逐一摊开。 “明天我们可以去村委会调查一下,但我觉得调查的结果就和我现在预料的一样,这些人去了沪州,满怀期待地踏上明星梦的旅程,然后就都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认为现在这几位无人关注的人口,状态不是失踪,就是死亡。” “第二。”贺予用笔写了王剑慷三个字,同时也再次使用搜索引擎确认了一下。 “百度资料上显示,王剑慷早在十五年前就进入了沪大工作,是负责学校对外关系这方面的人员。但是在成康案发生后,王剑慷被杀了。与此同时,学校档案馆被卢玉珠炸毁,里面的资料消失一空。” 谢清呈:“你怀疑这些人当时去的艺术培训基地是沪大传媒学院?” “差了一点点。”贺予说,“据我对沪大的了解,这几年他们从来没有设立过任何高考培训班。但是——” 他话锋一转:“官方的没有,打擦边的却满地都是。” “比如一些私立培训机构,会打‘沪大教授亲自教学’的噱头,再比如一些关系更硬的,他们会直接租用沪大的商铺当做招生培训中心,这样在外人看来,这些机构就显得非常正规,好像真的和沪大有直接联系,但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贺予接着说道:“我更倾向于王剑慷是把那些学生招入了这样一个打着沪大名头的私立培训机构,那么现在问题就剩下了最后一个——他招进来的那些学生到底都去了哪儿?” 他把最后一张资料档案推给了谢清呈,屈指轻轻敲了敲纸面。 “金秀荷。” “金秀荷是仁恒中学的校长,王剑慷会来这个学校招生应该不是偶然,他和学校的高层很可能是互通有无的关系。仁恒中学就像一个长期的供应链,你也知道,老师对学生往往是非常了解的,尤其是寄宿制的学校。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观察哪些学生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哪怕失踪或死亡了,也不会有人替之追求一个真相。” “既然王剑慷的行为是金秀荷默许的,甚至是助纣为虐的,那就说明王剑慷的所作所为,和金秀荷的利益脱不了干系。他们很可能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说到这里,连贺予都有些齿冷了。 可以想象,如赵雪这样的姑娘,历经千辛万苦,十年寒窗苦读,她们渴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化为凤凰,飞离窠臼。 她们背着破旧的书包,那些书包甚至是用旧衣物缝制改造而成的,她们揣着珍贵的梦想,走向学堂—— 可她们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慈善学校”,和她们曾经上过的“希望小学”不一样,等待着她们的是恶魔大张的嘴,要把她们的血肉骨头都吞吃入腹。 “我认为这些失踪的人,很有可能,最后都和黄志龙的影视公司有关。而黄志龙的公司,又或许和成康精神病有关。” 贺予说:“你还记得在成康病院,江兰佩曾说过梁氏兄弟好色,强辱于她吗?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这样假设,王剑慷在沪大就职的同时,因其职务之便,认识了金秀荷,两人一拍既合,从那些学生里挑出最佳人选,假借艺术培训的由头,将她们牢牢控制。” “这些学生遭受了类似于rn13的药物试验,那种试验……”贺予说到这里,看了谢清呈一眼。 谢清呈英俊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很刚毅,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曾经被病痛折磨到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不得不靠非法试药才能活下去。 “那种试验不是一般人能够忍耐的。”贺予轻声说。 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垂眸道:“她们忍受不了,所以疯了,疯了的女人被送进了成康精神病院,成了他们的合作人梁氏兄弟用以做权色钱色交易的病人。她们在那个病院,如同被判漫长的无期徒刑,直到被他们压榨完最后一点价值。” “我甚至相信所有这些被移送到成康病院的人,都已经改头换姓了,时间过去太久,要调查也非常困难。或许沪大的档案馆里正是因为藏着这些蛛丝马迹,才要被他们在成康案之后迅速销毁。” 谢清呈听完这一切,仔细思索了贺予说的所有话,最后挑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真的和黄志龙有关,那么胡毅的死是谁造成的?” “有可能是黄志龙自己下的手。”贺予说。 “不太可能,审判剧组的投资非常惊人,出了胡毅死在道具柜里的事,整个电影拍摄都被喊停了,这对黄志龙而言损失巨大。我不觉得是他。” “那就还有一种可能性,黄志龙在为非作歹时,惹到了什么人——遭致报复。”贺予说,“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我觉得谢雪服用的rn13现在有了些追查的眉目。我觉得往黄志龙的影视公司查,我们会有一个答案。” “查金秀荷吗?” 贺予摇了摇头:“你对我们这个圈子缺乏了解。金秀荷这个人,无论她当年做过什么,无论我们能不能找到证据,现在她都是得不到审判的。” 谢清呈扬起眉,是一种非常具有攻击性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不爽这种权势滔天罔顾法律的行径。 “怎么,她是有多大的后台?” 贺予淡笑一下:“特别大的后台。” “谁?” “阎王。”贺予说,“金秀荷早已经死了。我们要查,只能查黄志龙本人。但是我们在查之前,得先确认一件事——” 他扬了下手里剩下的那些泛黄的资料档案。 “明天我们得去卢玉珠前夫家看一看,搞清楚今夜出现的那个姑娘究竟是不是卢玉珠的女儿,如果是,那么我很想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会落在她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神奇宠物店2》 神奇宠物店的狗狗龙跟随谢哥回家之后,发现谢哥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孩,那是谢哥的妹妹谢雪。 “哇!好奇怪的小动物呀!”谢雪戳了戳狗狗龙的尾巴,“你是狗还是龙呢?” 贺予把尾巴蜷起来:“我是龙!” 谢雪立刻去网上查,龙应该怎么养?用什么喂幼龙呢? 网上的回答五花八门: 喂它吃饼干。 最好是用羊奶粉啦。 五岁之前的小龙不可以吃太咸的东西,纯天然的都没事,龙是很坚强的。 谢雪一一记了下来。 等谢哥上班去了,谢雪就抱了一堆食物来到贺予的小窝前。 “奶粉?” “……”小龙没反应。 “羊奶粉?” 小龙不吭声。 “犬用小奶糕?” 贺予伸出小爪子,把奶糕打翻在了地上。 谢雪很失望,狗狗龙什么也不吃,会不会饿死呀……网上说的一点都没有,难道是她漏看了?再仔细看看。 第n楼:“龙乃神物,龙性本淫。幼龙小时候是不用投喂什么食物的,除非它对那个那个味道好奇。但是等龙长到它们的青春期之后,就得靠与喜爱之人交欢以满足它的生长需求…如果真的捡到一条龙的话,建议还是赶紧出售掉吧,不管小时候多可爱,长大了都是很危险的。” 谢雪大震惊!等谢清呈回来之后,立刻把这个留言给她哥哥看。 “哥哥,要不然我们还是把它放生吧……” 谢清呈微微皱眉,正思忖着,腿忽然被热乎乎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 他一低头,看到狗狗龙正耷拉着耳朵委委屈屈地望着他,纯真善良又可怜。 “……网上胡乱回答的人很多。”谢清呈最后把手机还给了谢雪,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心上,“不用去在意这些。” “可是……” 谢清呈发现了角落里的奶糕。他随手开了一罐递给贺予,指尖沾上了一点奶。他尝试性地问贺予:“吃这个吗?” 狗狗龙走过去,乖乖地拿头蹭了他一下,把奶糕接过了捧在怀里,然后小小地舔了一口谢清呈的指尖。酥酥麻麻的,和小奶狗一样。 是啊,怎么会不能养呢。 谢清呈抬手,摸了摸狗狗龙的头。 多年之后,当谢清呈被化形的贺予扯碎衣衫压在床上不得挣扎的时候,谢清呈忽然想起了当时谢雪给他看的那个帖子。 他妈的,他当时为什么就没信? 古人诚不欺人,龙性本淫,那就是真的。 第115章 我们去按摩店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两人再要歇息时,夜已大深了。 因为他们今晚共同分析了许多事,谢清呈看贺予的眼神,终于没有了之前那么重的抵触。 “早点休息吧。” 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贺予:“还冷?” 谢清呈:“没事。我再喝点热水,休息一晚就好了。” 他说着,拢着衣襟走到桌子前,那里放着未喝完的水,尚有余温。 谢清呈就靠在桌边,一边又重新翻了翻资料,一边慢慢地把水喝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谢清呈显得比之前更疲倦,也不知道是不是烟抽多了,身体不好,贺予和他重逢以来,只觉得他的体能是在肉眼可见地逐渐消退着。 那种病态感,在谢清呈高大英挺的身上覆盖着,就像覆了一重雪色的纱,硬气的男人味儿里,有了一种晨雾似的又冷又易逝的美。 贺予原地站着看了一会儿,看着这个薄雾一般握不住的人,渐渐地,就有些失神。 谢清呈回过头:“怎么了?” 贺予说:“没什么……我出去洗个脸。你先睡。” 他便出去了,还裁了些布料,将手腕缠绕,以免睡着后让谢清呈看到他自伤的痕迹,然后才返回了屋内。 等回来时,谢清呈已经闭着眼睛在床上睡着了,贺予安静地看了他好一阵子,眼睛里的情绪似温柔又似危险。 他知道自己对谢清呈,其实有比王剑慷那些罪犯更极端的念头。 王剑慷他们杀人,组织卖淫,他觉得他们太低级了,这种单纯为了钱权名利的犯罪,就像泥潭里打滚的狗一样丑陋愚蠢,不堪入眼。 他虽精神异样,却对他们做的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他骨子里的那种变态心理,让他想做的其实是把谢清呈雕琢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艺术品。 而所谓雕琢,就是蒙去他的双眼,让他只能跟着自己前行。 如果他不听,那就一片一片扯掉他的龙鳞,扒去他的龙筋,然后完完全全地把他血肉模糊的身子按在自己心口,与自己紧紧贴合,让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借着热血和再生的肌肤,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 这样他就能得到他了。 他就与这世上自己唯一的同伴,呼吸与共,心跳同源了。 贺予站在墙旁品了一会儿心中的血腥气,然后叹了口气,走到床边。 ——谢清呈这一次给他留了一边的床。 但他不敢睡了。 贺予垂睫慢慢地脱了衣服,选择在地铺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 在他闭眼之后,谢清呈却睁开了眸,眼珠斜睨,目光于黑暗中落在了贺予脸上。 这人是在干什么? 他之前不愿和他一起睡,贺予偏要挤上来。 现在他无所谓贺予睡哪儿了,甚至见他没有妄动,便给他留了床,省着孩子冻感冒。 但孩子又不睡了,真是太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贺予忽然又睁开眼。 谢清呈:“……” 贺予:“……” 床上的人枕着靠枕,与床下的人目光交汇。 “……”贺予的声音显得有些浑沉,像是镇压着恶兽的浮屠钟声。 “在看什么?” 谢清呈说话做事都很直接,既然他问了,也不拐弯抹角:“你怎么又睡地了。” “床太硬,你太瘦,躺着抱着都不舒服。而且你身上还有烟味。” “……” 贺予:“我嫌弃你。” “那你最好一直嫌弃着。”谢清呈把灯关了:“睡觉。” 四周黑了,屋里复归黑暗。 贺予把被子拉过了脸,用对方并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谢清呈,你好笨。我是骗你的。” 谢清呈就睡在他身边,他却在被中拿出了手机,无声地点开了谢清呈的微信界面,输入几个不会被他真正发送出去的字。 “谢哥,晚安。” 然后他退出页面,点开了那张谢清呈侧颜的照片,轻轻吻了一下。 他只能这样宣泄一点点自己汹涌的情绪了。 否则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压制住的病态,就会卷土重来。 贺予无所谓自己做不做畜牲事,反正他在谢清呈眼里的形象本就已经是个畜牲。 但他有所谓谢清呈还受不受得了。 即便谢清呈是他见过的最坚硬,最勇敢,最强大的男人,贺予依然觉得,一个人的承受能力,并不是无穷尽的。 谢清呈已经经受了太多,他不希望他的欲望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谢清呈和贺予向借宿的农家打听了卢玉珠前夫的住处。 “他家应该是在县城中心。”农妇不那么确定,扭头问自己丈夫,“是在那边吗?” 丈夫:“是啊,好像是在县城北街吧,我不熟,不确定,不过差不多就是那样。” 男人说完,热心地招呼他俩:“你们要去那里吗?我正好捎你们一程。” 他捎带他们的交通工具,自然又是那辆酷炫拉风的拖拉机。 末了还对贺予笑道:“小帅哥,你和我这拖拉机有缘分啊,昨晚上才刚坐了去给你哥哥买小炒,睡一觉就又要坐了,哈哈哈。” 村里人心直口快,贺予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抬手无奈地扶额。 谢清呈在旁边听了,明白过来。 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旁边的男孩子。 虽然昨晚的小炒一看菜色,他就知道那多半是贺予给他去买来的,但实实在在得到了印证,那种感觉就更微妙了。 谢清呈倒是给谢雪,李若秋,陈慢这些人这样的照顾过。但他没有——也非常不习惯反过来被照顾。 这种感觉甚至让他有些不舒服,而且他也不明白贺予这是想干什么。 毕竟,他们俩抛开都是孤例症患者的这层纽带,就是一段已经结束的床伴关系而已。 贺予:“我散心,随手买的。你别再盯着我看了行吗?真瘆人。” 谢清呈:“……上车吧。” 虽然现已是21世纪20年代,但走在清骊县县城路上,仍随处可见旧时代的碎片。 副食品商店门楣上写着八十年代气息十足的红漆字。 美发店玻璃橱窗上掉了一撇或者一捺的价目表。 校园门口穿着藏蓝色工厂服卖炸串,年糕的小卖铺店主在懒洋洋地剔牙。小卖铺门口挂着成串的劣质塑料玩具,跳跳糖,薯片,花色糖果。 贺予是千禧年之后出生的,他对于这些八零九零甚至七零色彩感浓重的事物虽有了解,但接触很少。 谢清呈就不一样了,他走在清骊县街头,眼里多少流露出了些怀念的意味。 尤其当他看到了清骊小学门口一家在沪州早已绝迹的唯新食品店,他的脚步甚至还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绳绊了一下,忽然变得有些缓慢。 贺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吃了一惊:“珍珠奶茶2元一杯?” 谢清呈:“以前就这价钱。” 贺予:“……以前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 谢清呈想了一会儿,手插在口袋里,往唯新食品店走:“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贺予:“……” 他们俩进了店内,店内充斥着一股复炸油和人工奶精的气息,那味道让贺予眉头紧皱,但居然让谢清呈眉头舒展。 “老板,两杯奶茶,另外我想向您打听个地方。” 贺予低声道:“打听地方就打听地方,你买这奶茶干什么。两元一杯能喝吗?” 谢清呈:“两元一杯喝不死你。” 店主很热心,把卢玉珠前夫家的具体地址写在了一张油腻腻的便利贴上,递给了他们。过了一会儿,奶茶也做好了。 谢清呈尝了一口,觉得很满意,那奶茶是以前的味道。 他也有年少的时候,也曾经穿着校服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谢平和周木英工作都很忙,他上小学那会儿,他们每天给他五块钱零花钱,让他放学之后自己先买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等两位警官回来,谢清呈可能已经快饿死了。 珍珠奶茶这种饮料,是在谢清呈小学五六年级,出现在他们学校门口的。 当时那是特别洋气的东西,两元一杯的价格对于当时的小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毕竟炸小里脊一块钱能买四小串,但人人都要赶着新鲜喝一杯,开业之初的队伍排了足有十多米长。 谢清呈当时很喜欢去奶茶店,因为奶茶店有提供给学生们坐下写作业的地方,店家兼卖各种炸串,烤肠,贡丸汤。谢清呈就点一杯奶茶,一些小吃,安安静静地把作业写完。一来二去,他爸妈也都知道下了班得先去校门口的奶茶店看看,没准谢清呈作业还没做完,就在里面待着,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顺道带他回家。 后来沪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小店就像街头的纸屑一样,逐渐地消失不见了。 两元一杯的珍珠奶茶对于谢清呈而言,其实并不仅仅是奶茶那么简单,而意味着春夏秋冬里,谢平的自行车铃在店门外响起—— 店主招呼道:“谢警官,来接儿子啦。” 男人应了,笑着走进来,头拍在谢清呈头上:“走啦,天天就知道喝奶茶,回家吃饭了。” …… “噗咳咳咳!!” 谢清呈的回忆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他转过头,面向声音的源头,见贺予尽管有所忍耐,但脸色已经微微发青,少爷把奶茶放下,一副马上就要进火葬场的样子。 谢清呈:“……怎么了。” 贺予当着店主的面不好意思说什么,拉过谢清呈就往外走。 一到外面他就忍不住了:“这东西能喝吗?” “我从小喝到大。” “……” 贺予:“你、你……” 谢清呈:“算了,我和你有代沟。你是无法理解我的。” 贺予在“理解谢清呈”和“不喝毒砒霜”之间,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他把奶茶扔了,并且很科学地认为喝了这么个东西并不能打通任督二脉理解谢清呈。这玩意儿李若秋肯定喝过,她年纪那么大了,她能没喝过吗? 那她理解谢清呈了吗? 没有。 那么显然,这毒药就没必要喝。 谢清呈倒是喝得很落胃,他一路饮着珍珠奶茶,居然连烟都不抽了,两人按着店主给的地址,一路寻过去,在谢清呈吃掉了最后一颗糯米珍珠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商住两用的店面门口。 二位大爷看着这店铺名字,再对着地址门牌号,来回看了几次,才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那店铺拉着厚厚的红色幕帘,污脏的玻璃门上随意写着“按摩”,“美发”,“洗脚”等字样,但都没有标明价格。 最上方是该店铺的名字:“阿雯洗发”。 很显然,这是一家做“那种”生意的发廊。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卢玉珠的前夫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谢清呈略微迟疑,才上前敲响了门。 过了十多分钟,就在两人怀疑这里面没人的时候,发廊的帘子被拉开了一点点,玻璃移门也打开了一条缝。 帘子后面站着一个少女,非常年轻,瞧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少女先是警觉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一番,然后似乎得出了某种判断,一言不发地就要将门关上。 谢清呈把门抵住了:“请等一下。” 少女木然看着他。 谢清呈:“请问易强在吗?” 易强是他们打听来的,卢玉珠前夫的名字。 少女听到这个名字,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你们不是警察吗?” 贺予实在无语到了,哪怕是警察,她这么问,警察也不会承认吧。 但他还是回她:“不是。我们是来找易强的。” “我爸爸出去好几个月了,不在家。” 贺予一怔,爸爸? 难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卢玉珠和易强的女儿? 可她长得完全不像卢玉珠,看上去也弱不禁风的,如果昨晚那个女孩是她,贺予完全不可能让她成功逃离,更不可能把她认错成卢玉珠本人。 “你是易阿雯吗?” 少女麻木地答道:“那是我姐姐。我叫露露。” 原来她是易强和再婚妻子生的女儿。 见两个男人不是来找茬的,露露的警惕略微放松了一点,但她还是紧盯着他们的脸:“你们找我爸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要不在就算了。对了。”贺予故作不经意地说,“我们能不能见一见你姐姐。” 露露往后面缩了缩,整张脸几乎都隐在了帘子后面,只从一道缝里看着他们。 “我爸不在,我姐也不在,你们走吧。” 谢清呈:“我们不是警察,也没什么恶意,你能不能……” 露露已经把门关上了。 谢清呈待要再敲门,贺予将他拉住,摇了摇头:“先走吧。” 两人离开阿雯发廊门口,贺予说:“我们这样问不出任何东西。将心比心,这种环境下生存的人,戒备都会非常重。” “那你说该怎么办。” 贺予:“等晚上再试试。” 谢清呈到了晚饭过后,总算是弄明白贺予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小伙子问借宿的农家要了几件当地人会穿的旧衣服,胡乱搭配着穿上了,然后又剪下些头发,仔细地粘成胡子模样,往脸上一贴,最后对着镜子上了些从清骊县日化小商场买来的劣质古铜色散粉扑在脸上。 化妆易容课是传媒学院的选修专业,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贺予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吓了谢清呈一跳。 眼前这位哪里还是之前那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大学生?分明就是个风吹雨淋形容邋遢的村民。 贺予笑道:“怎么样?” “……完全认不出来。” “不错,那我给你也化一个吧。” 谢清呈眯起眼睛:“你打的什么主意?” 贺予说:“晚上去发廊还能去干什么?” 谢清呈:“你不会是想……” “那个露露说话的时候,我往门缝里看了看,里面坐着好几个女孩子,具体有多少我看不清,但四五个总是有的。这家店做着非法营生,我们大喇喇地去打探消息,肯定一无所获。”贺予拉起谢清呈的手,把他往洗手间带,“得装作是客人。来,我给你化个妆。口径我都编好了,就说是附近村里别人介绍来的,想找点乐子,但又怕被发现,不想在自己村里做这事儿,所以才一起来光顾她们生意。” 谢清呈觉得这人有时候真是乱七八糟地胡来。 可转念一想,虽然这个主意确实很糟糕,但现在好像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贺予给谢清呈化了妆,他做这些需要静心耗时的事时,喜欢听一些音乐,手机里飘着随机播放的曲目。 音乐放着放着,切到了一首对贺予而言非常熟悉的歌。 他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哦,这是电影《调音师》的配乐。 贺予的化妆刷忽然顿了一下,有个点子浮上心头。 “谢清呈。” 谢清呈睁开眼:“嗯?” “你介不介意戴一下隐形眼镜?我行李箱里正好有可以用到的款式。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让那些女孩在接待我们的时候,更放松些戒备。” 第116章 见到尸体 晚上八点多,阿雯发廊的门口出现了两个客人。 客人眼生,不过瞧衣衫容貌,应该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其中一个还拄着盲杖,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无神地睁着。 他们敲开了发廊的玻璃门。 和白日里需要漫长的等待不一样,夜晚的阿雯发廊一下子就开了店门,门口站着的还是露露,露露端详了他们一番,说:“二位洗头吗?” 贺予虽然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但他毕竟聪明,试探着回答道:“按摩。” “哦……先坐吧。” 露露引着贺予在一张廉价的美发凳上入座,贺予扫了眼地面,地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他的余光开始仔细观察这家发廊。发廊分为内外两半,有楼梯,看来楼上还有隔间。他们现在所在的外间是非常正常的理发店模样,不过那些剪刀看上去都已经生锈了,显然完全就是摆设。 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慵懒地坐着一排女人,容貌并不算太好看,但衣着十分挑逗暴露。她们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时不时抬眼往他俩身上看。 “这位也是要按摩吗?”露露开始打量谢清呈,视线在他戴了灰白隐形眼镜的眸子上徘徊。 贺予说:“是啊,他是第一次来。你们可千万别吓着他。你们这儿‘肩颈’和‘全套’的价格分别都是什么?” 他也是临时从网上搜来的暗语,内心没有多少把握,但脸上装得很淡定。 露露静了片刻,在这寂静的时间,贺予的心逐渐紧绷。 最后露露笑了一下:“肩颈80,全套200。你们看是要哪位姐姐给你们做呢?” 贺予也真是野,想了想,朝露露绽开一个伪装的非常到位的,猥琐的笑:“能不能玩双飞?” 露露:“那要各加五十哦。” 贺予:“这么贵啊,姐姐没道理啊,我这不还给你们省房间了?” 露露:“刺激嘛,没什么人愿意这样玩的。不信你换别家问问。” 贺予还真是一个十足的穷鬼样:“那便宜二十吧。新客人,给点面子,下次还来。” “十块。” “成交。” “……”谢清呈没想到贺予这兔崽子这么会装,当然他自己也不遑多让,戴着《调音师》里盲人般的隐形眼镜,他走路的时候谨慎小心,先拿盲杖在地上碰一碰,然后慢慢地往前。 贺予要了两个看上去最弱质的女孩,其中一个女孩上前扶他:“哥,小心些,这楼梯窄,我来带你吧。” 四人一起上了楼。 二楼是一些木板隔开的小间,那些木板比纸厚不了多少,隔音可想而知。 这个点了,县里没太多娱乐活动,八十元起跳的解压对于村民而言虽然并不便宜,可毕竟是刺激的,能很好地安慰到那些单身汉。所以店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男欢女爱的声音从里面不加掩饰地传出来。 带他们上楼的女孩年纪都很小,却像是对这种生活麻木了,一点害羞或窘迫也不再有。 进了门,落了栓,隔间内是两张床和两张人造绒的红色沙发。 女孩:“请两位哥哥把衣服脱了吧。” 贺予笑道:“哎哟,我这朋友没来过这种地方,你们慢一点,别吓着他,先按一按肩吧。” 这行当做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能遇见。 女孩们见惯了这种第一次来,还有些拘束的男人,因此也不以为意。 服务业,总是要以顾客为上。 两个女孩因此让他们在猩红色的扶手沙发上坐了,扶手沙发正对着穿衣镜子,能看到整个屋内的景象。 女孩们开始给客人按摩。 说是按摩,但来这里的人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用指望小姑娘能有什么专业手法,无非聊聊天,来点肢体接触,再一点一点地把男客们的局促融化掉。 一句“大哥,你是哪里来的呀?”打开局面,一声“大哥,想要舒服跟我说”抛出暗示。 每一行都是有流程的,她们也不例外。 谢清呈全程不怎么说话,长睫毛遮垂着灰蒙蒙的眼,一手支着侧脸,只淡淡听着他们的对白。 贺予这个人,学习能力确实是厉害,在这地方住了没几天,居然已能操着点方言和对方沟通了。 女孩们在他诙谐幽默的言语中,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个新客,一边按摩,一边开始无意识地漏出了一些信息。 她们两个人,居然曾经都是在仁恒中学念过书的,只是时间都不长。 但当贺予问及她们为何退学时,一个女孩不说话,另一个则在沉默须臾后,淡淡笑了一下。 “家里要我嫁人了,就不念了。” “那你……” “我老公喜欢赌,这里男人好多都喜欢赌,地下钱庄赌得大,一晚上能输掉二十来万,家里全部积蓄拿去赔也不够。”女人轻柔地捏着贺予的肩膀,“我老公就让我出来赚钱。” 这事儿虽然听来匪夷所思,但贺予读书多,见多识广。 他知道在一些地方,尤其是偏远农村,这种可悲的事情时有发生。丈夫游手好闲,便让妻子去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有的甚至是丈夫亲自去拉皮条,至于赚的钱,自然是归男人所有,女性不过就是一个得用血肉骨头去滋养这个家的工具罢了。 但真的直面这样的受害者时,内心的震颤仍然很大。 一个女人垂着眼,顿了一会儿,说道:“大哥……” 她们无论年纪大小,都管客人叫大哥。 “一会儿你做的时候,能不能轻点。”女人大约是看贺予好说话,终于忍不住透出了些软弱,“我其实都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贺予更是吃了一惊:“那你还来这种地方?” “不来没有钱了。家里一点钱也没了,还得还他欠的债款。”女人说的淡然,但眼眶里已隐约有泪。 贺予骤然无言。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卢玉珠。 当年卢玉珠也沦落到了风尘里,日复一日,直至麻木。 在那样的绝境中,是那个幕后黑手,多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太温柔太关切的话语,也许那个男人和自己现在一样,只是随口一问。 但卢玉珠被当做牲畜太久了,这样一句话,竟能让她想起来,她原来还是个活人。 贺予说:“…算了吧,那要不然就——” 女人闻言,好像受了什么惊似的,未等他把话说完,忽然扑通跪下来。 她这举动把除了谢清呈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谢清呈因记得自己是个瞎子,所以便木然坐着,一动不动。 女人拉住贺予的衣角:“大哥,别换人好吗?你,你当我之前什么也没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这几天刚回来工作,我长得不那么好看,没什么要我,要是你再换人,那老板娘一定会对我好失望,我、我……” 她说到最后,竟是无语凝噎。 贺予:“…我是说,要不然就算了,你今天帮我按一按肩,陪我聊聊天就好。” 女人一愣:“啊……” “我本来就是想和我朋友来散心,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啊,没钱,没媳妇,没什么女人愿意和我们说说话。所以这次不做什么也没关系,大家都不容易,算交个朋友,等下次方便了,你私底下再给我便宜点嘛。” 女人红了眼眶,又是感动,又是不安:“那,那怎么好意思?我…我要不给您用手…” 贺予:“没事,就聊聊吧。哥,你说是吧?” 谢清呈靠坐在红丝绒沙发上,淡淡应了一声。 贺予笑着指了一下谢清呈,对女人说:“看,这个大哥他本来就不怎么想要,硬被我拖来见识的。” 谢清呈:“……” 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他们与那两位姑娘的距离无形间便拉近了些许。 接下来贺予再问些事情,她们便答得更详细了。 几轮对话之后,他们大致掌握了这个县乃至这个店的情况。 清骊县底下,有易家村,庄家村,段家村三个大村,居民大多好吃懒做,民风不堪,尤以易家村为甚。整个县城的官僚系统也非常腐败,村里的学校和主干道都还是卢玉珠当县委书记时拨款修建的。 家中男人不干活,回到屋里还打老婆,女人们或是默默忍受,或是冒险出逃,或是像这两个女孩一样,不得不靠出卖自己,来赚一点养家糊口的费用。 在这个县城里,像“阿雯理发店”这样的发廊还有好几家,其构成方式都特别的畸形。 拿阿雯理发店来说,店主是卢玉珠的前夫易强。 当年卢玉珠被诬陷入狱,易强便在与卢玉珠还未办理离婚手续的情况下另结新欢,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同居。 卢玉珠出狱后,亲生女儿已经不认识自己,而那个年轻女人登堂入室,俨然以女主人的姿态面对这个“阶下囚”。伤心之下,卢玉珠离开了清骊县,这之后的那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易强与新老婆过了几年日子,两人诞下一女,便是现在的露露。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易强并不是什么勤快人,当年和卢玉珠在一起,那是卢玉珠强势,管得很严苛,易强因此不敢偷懒。 可小老婆哪儿有卢玉珠的半分气势? 慢慢地,易强身上那些被卢玉珠镇住的缺点开始死灰复燃。他游手好闲,沉迷赌博,输了便打妻骂女,赢了则风流宿娼。 家里的那些积蓄,很快便亏空了。 小老婆是个非常软弱又极度自私的人,她受不了这种生活,在一个丈夫未归的夜晚,她抛下亲生的露露以及卢玉珠所生的阿雯,一个人登上了前往大城市的列车。她是要过好日子的,但自己又没有本事,带着娃儿不好勾搭男人,她便决定把过往一笔勾销,佯作是个从未嫁过人的农村打工妹,以她的姿色,在大城市里并不愁没有一个靠谱的老实男人上钩。 妈跑了,只剩下一个狂性大发的父亲。 易强又恼又恨,终日借酒消愁,对两个女儿非打即骂。大女儿——也就是卢玉珠的女儿,这时候已经长大了,她也想脱离这苦海,于是和她后妈一样,她也买了张车票,去到最近的城市里寻工作。 但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学识有限,还是因为她过不习惯那样漂泊的日子,一段时间后,她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阿雯性情变了不少,她找到她父亲,对他说:“你要躺着赚钱是吧?我有个主意,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把祖产买了,我们去换一间商住两用的楼。地方我都看好了,你听我的,一准来钱快。” 就这样,阿雯理发店开业了。 易强是大老板,拿走店内大多数的收入。阿雯和她妹露露,则负责打点店里的姑娘。 钱越赚越多,易强买了车,购置了最潮流的手机,心安理得地花着这些污脏的钱,一脚油门去镇上,去村里,去更高端的夜场,更豪华的地下钱庄消费。 他对两个女儿也渐渐好了起来,之前满口“生女不如男”,现在知道闺女也能赚钱养他了,提起女儿就满面堆笑,直夸自己女儿是两个宝——至于那些在他店里卖命的姑娘,他当然知道她们也是某个男人的女儿,甚至是妻子。 但那又如何呢? 她们的劳动可以换来他赌桌上的筹码,换来怀里香风习习的美人,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受着。易强在清骊县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和过去村里那些朋友大多淡了,他穿上了潮牌,戴上了名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也突飞猛涨,小乡村容不下他这只金凤凰了。他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流连在城市里,和城里的女人调情,几乎忘了自己的出身。 ——只要女儿们记得定时给他打钱便好。 贺予听完了,觉得很是恶心。 他因自己家庭不幸,便极厌这种养孩不如养狗的父母。 他问:“那现在易强常住在外面是吗?” “是啊,他都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贺予又问:“阿雯呢?” “雯姐倒是每天都来店里转转,不过她来得通常很晚,哥哥是要见见她?” 贺予当然是要见一见易阿雯的,只有见到她本人,他才能知道昨夜的那个神秘女人究竟是不是她,如果是她,又为什么要这样给他们悄悄送档案,以及那档案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听完了她们的叙述,他忽然觉得易阿雯很不简单,而且在洗发女的描述中,易阿雯的人生有一段非常诡异的断层,那就是她第一次逃去城市的那段经历。 在她逃去城市前,听上去她是个相对无助,不太敢在父亲面前硬气的人。 可她回来之后,却能对易强发号施令,并且诱导易强变卖祖产去做这样的生意——她在外面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贺予想知道更多关于易阿雯的信息,只可惜洗发女郎们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 他看了眼谢清呈,尽管谢清呈此刻戴着灰雾隐形眼镜,别人瞧不见他眸中任何的明光,但贺予对谢清呈太熟悉了,他能从谢清呈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坐姿、气场中解读出一些对方的想法。 他意识到谢清呈此刻的心思和他也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过了几分钟,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静静聆听的谢清呈忽然开了口,说了句:“借用一下洗手间。怎么走?” 小破理发店的每个隔间里并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洗发女郎仔细给他指了路,末了有些不放心:“大哥,要不然我搀您过去。” 贺予起身,笑道:“他那个……可能还是不好意思,还是我陪他吧。” 女郎很少见到这样拘谨的客人,噗嗤一笑,便替他们把门打开,又一次把路线重复给了他们,就让二位爷出去了。 “我们哪怕见到了易阿雯,她也未必会和我们说真话。”谢清呈在确定两位发廊女没有跟来之后,冷静地,低声地和贺予吩咐,“所以趁现在,先在这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任何线索。仁恒的档案袋是对幕后黑手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这份档案是真的,昨天那个神秘女人又确实是易阿雯,那么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时间不多,分头去查。” 贺予看着他灰蒙蒙的眼睛:“你怎么戴着隐形,还这么锐利?” 谢清呈抬手碰了一下眼睑,微微皱眉:“是装的不够像吗?” 贺予笑了:“没有,很像。我只是说你气场没变。还是像个条子。” “……”谢清呈没时间与他多侃,说,“快去吧。” 两人便分头行动了。 阿雯理发店二楼的几乎全是隔间,谢清呈走了一圈,没有见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但当他走到尽头时,他发现那里还有一段窄小的楼梯。 这屋子有阁楼。 阁楼不大,里面摆着一张书桌,几排书架,一些杂物乱七八糟地堆叠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呈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子时隐时现的臭味,以他一个学医人的经验,他立刻判断出这是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谢清呈仔细在屋里找了一圈,意识到是哪里古怪了—— 尽管腐臭味浓重,但这阁楼里什么食物类的东西都没有,除了纸张,就是金属,或者就是木头。这些东西之中没有任何一样能够滋生出这样的臭味。 这味道是哪里传来的呢? 谢清呈慢慢地往后退,退到阁楼入口处,从门口打量着整个房间,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了这个阁楼更诡异的地方…… 墙。 虽然有书架挡着,但是站在门口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最靠里的那一面墙的颜色明显和其他两面不一样。油漆粉白,看上去是新刷过的。 谢清呈走向那面墙,把书架挪开一半,然后——就像黑暗剧场拉开缓缓地拉开帷幕,他看到那面明显是刚刚粉刷的墙体有很大一部分潮湿起皮,就像生了某种诡吊的苔藓。待他把整个书柜移开,再退回大门去看时,谢清呈整个人都震住了。 那个湿痕…… 竟模糊是一个人形! 某种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里窜出来,谢清呈看了看腕表,从他离开包间已经过去近十分钟了,但如果现在不取证调查,再要折回来几乎就是没有机会。于是他当机立断,上前沿着那个模糊的人形敲了敲,果然在底部找到了一个空鼓。 有空鼓的地方很容易撬开,谢清呈从办公桌上找了一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把外面的粉漆刮落,发现底下是一块临时封上的木板,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木板凿开了,拿手机的光往里面一照—— 与浓重恶臭同时迎向他的,是一双棕褐色的男士牛皮鞋,鞋子上方连着一截已经高度腐烂的脚脖子…… 那墙里果然有一具尸体!!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幽冷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你在看什么。” 第117章 哥你真的很会开车 “……你在看什么。” ——门外的人问的却不是谢清呈,而是贺予。 贺予调查完自己那一边,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走到长廊尽头看见了那个通往阁楼的楼梯,正准备往上走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立刻回过头,那是一个与卢玉珠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但绝对不是昨夜出现的那个“神秘人”。贺予怔了一下,尽管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想,还是问了句:“你是……易阿雯?” “是我。”女人回答,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找我有事?” “我……”尽管对这个答案非常失望,贺予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并且思维敏捷地回答,“没什么事,这不是阿雯理发嘛,您一看就是老板。” 易阿雯不买他的帐:“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我朋友,他去洗手间了,半天没回来。我担心他是找错地了。” 两人离阁楼不远,贺予故意提高了说话的声音,这样上面的谢清呈就能听得很清楚。 易阿雯:“洗手间在楼下,不在楼上。” “哦哦。”贺予回答,“那我去楼下再找找。我这儿第一次来,不熟。” 易阿雯仍然没有放松戒备:“你是哪里人?” “隔壁庄家村,来走亲戚的。”贺予一边装出特别随意的样子,捯饬出猥琐的笑,一边对易阿雯道,“姐,你这店里的姐们儿真不错,会来事。不像我们那边,100起步,态度还不好,都不带陪聊的。” 易阿雯听到这里,总算露出一个机械的,浅淡的笑,但看着贺予的眼神里又隐藏着一些轻蔑。 “玩得开心就好。” 两人正对着话,阁楼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易阿雯一惊,顿时目露凶光,朝楼上看去—— 首先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截半旧的盲杖。 盲杖虚虚地点着台阶,谨慎而娴熟地探了好久,然后一只脚才迈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踩在木阶上。 然后盲杖再往下探…… 楼梯上灯光很暗,直到那个男人摸索着走下来,面容从阴影中浮现,易阿雯才看清了他的样子——那是一个除了身材高大挺拔之外,其余地方都平平无奇的农夫,是个瞎子,眼睛泛着灰白色,无神地睁着。 她在发现他是个盲人的时候,浑身绷紧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些。 但她仍是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男人长得普通,脸色蜡黄,声音却非常好听,沉静得像一池无风吹皱的水:“我听到这里有人……洗手间是在楼下是吗?不好意思,我走错了地方……” 易阿雯还未答话,贺予已经抢了上去,将谢清呈扶过了。 “这是我哥。”他对易阿雯解释道,“我刚不说找人吗?我就找他呢。” 说完立刻对谢清呈道:“哥,你说你,找不着地儿你回来问我啊,自己在这里逞什么能耐。来,我带你下去。” 谢清呈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别看他平时挺冷淡的,演这种角色糊弄人居然也一点都不违和,摆出一副倔强兄长的样子:“不用,我自己能行。” “你行,你进了房间在姑娘面前行起来就可以了,跟我在这儿犟什么,小心点,还是跟我走。” 谢清呈半真半假地冷道:“你别扯我。” “不好意思啊,雯姐。”贺予和谢清呈拉拉扯扯地往楼下走,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和易阿雯点头致意,“打扰了,打扰了。” 易阿雯见谢清呈使用盲杖的姿态,残疾人的倔性都很自然,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她甚至想,幸好自己在这时候回来了,要是让这个眼睛不瞎的上去,保不准会发现些什么。 于是她敷衍地朝他们点了下头,但还是立刻转身上了楼,想要确认一下安全。 谢清呈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嘴唇微动,用轻微到只有贺予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先离开这里。她杀了人。” 贺予握着谢清呈胳膊的手骤然收紧。 易阿雯来到了阁楼。 屋内还是照旧摆设,那盲人似乎只是来过这里,摸索了一下,发现地方不对,就又下去了。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想法让她浑身的血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心跳骤然飙到一百八十迈,颅内似乎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拦住他——拦住他们!! 不对!不对劲!! 易阿雯瞳孔紧缩,她反应过来了——那个盲人有一样绝对不该在失明之人身上出现的东西…… 腕表。 他戴着腕表! 他刚刚下楼的时候,她就一眼看到了,但是她那时候只是感到轻微的不舒服,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戴着腕表干什么?给谁看? 易阿雯冲到书柜边,状若疯癫地把柜子挪开。 然后她看到了。 被她修补过,嵌入易强尸体的那一面墙,被敲开了一个洞,从那个洞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父亲腐烂的脚…… 血流如潮涌,易阿雯惊怒至极,猛地返身扑向大门,往楼下冲去!! 楼下停了一辆摩托,是易阿雯的,和往常一样,她这个点来店里巡视一圈,稍坐便走,是以摩托从不上锁。 谢清呈上了摩托,对贺予道:“上来。” 贺予:“……你会开?” 谢清呈:“警摩我都开过。” 易阿雯已经追过来了,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门口,而她妹妹像是不知情的人,紧张仓皇地问她—— “姐姐,你为什么……” 易阿雯没有回答她,像猎鹰追捕猎物一样扑过去。 几乎是同时,贺予坐上了摩托后座,谢清呈低低一句:“抱紧,坐稳了。” 贺予人还没缓过来呢,他谢哥一脚油门已经驾着咆哮的机车冲进了夜色里。 贺予上了谢清呈的车才意识到这男人是真的野,车技是真的好,那么坎坷泥泞的黄土山路,他飙得风驰电掣如履平地,但因速度极快,又非常刺激,在几个陡坡甚至开出了跳楼机的失重感。 仪表盘上的红色指针在疯狂地上窜,早春犹寒的风吹得衣服飒飒作响。 贺予在最初的紧绷过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紧抱着谢清呈的腰。 尽管这是危急关头,但贺予这人精神病,他的大脑倒是没有完全被生死时速所占据。 他还能清醒地想:这好像是会所之夜后…不,应该是谢清呈离职后,他第一次被谢清呈主动要求抱住他。 虽然是为了逃生。 “再抱紧一点。” “啊?” “抱紧我。” 贺予简直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如果不是下一秒摩托忽然扬头腾空而起,借助强大的惯性冲力腾越过一道废弃的路障,且差点把贺予甩下来的话。 贺予:“你小心——” 心字的尾音还没掉下来呢,摩托已经飙出百米开外了。 贺予:“……” 谢清呈摩托车技简直和专业骑警没有区别,贺予都怀疑他当初拿这技术泡过妞,不然怎会练成这样。 他自己虽然开车又稳又快,但那是跑车豪车,握方向盘的那种,摩托这玩意儿太运动了,也不够斯文,贺予并不擅长,甚至压根就没开过。 转眼间,两人已驶入村外荒山。 清骊县的荒山是真的荒,和南方那种还能见到都市灯光的小土丘不一样。 一座座山峦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夜风一吹,林木萧瑟,像是野兽们发出的低沉叹息。 谢清呈回头冷冷一瞥,当他不想装瞎的时候,灰白色的隐形竟也无法完全遮住他刺刀般锋锐的视线。 他看到身后的山道上有另外一束摩托的光。 ——易阿雯毕竟是本地人,晓得抄近道,已经找了辆车追过来,并且发了疯似的在后头紧咬不放。 两辆车和玩山地越野似的飙出十几公里,天公也开始凑热闹,之前一直阴沉沉的苍穹忽然电光闪动,紧接着轰隆雷鸣,惊蛰的第一场雷雨在此时瓢泼而下。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把他们脸上的化妆洗去大半,也把崇山峻岭之上的浮尘洗去大半。 山路迅速变得泥泞,越来越不好开,而他们所驶的地方也越来越偏,举目只见宏伟壮观的天幕以及无穷无尽的荒原,周围不见半点人烟。 但这地方对于原住民易阿雯而言,显然还是熟悉的。 她又不知从哪个坡路抄了近,追得更紧了点,现在贺予他们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她摩托的引擎声了。 贺予不禁问谢清呈:“你认路吗!打算去哪里?” “镇上派出所。” 贺予绝望了:“是往这边吗?” 谢清呈:“是。这几天我观察过。” 他居然记路! 易阿雯显然也看出了谢清呈的意图,她催动马力,更极速地释放摩托的动力。贺予回头看了她一眼,女人被摩托的前照灯所笼罩,仿佛一个燃烧的火球在迅速向他们逼近。 越来越近了,她把手往下伸,单手从腰后摸出一样东西。 距离尚远,雨又大,光也刺眼,贺予并不能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他颅内的神经像是忽然被扯了一下——这个动作,在沪大广电塔地下室,那个与易阿雯有着几分相似的女人也做过,当时她是从腰后摸出了一把…… 贺予猛地反应过来,厉声道:“谢清呈,小心!她有枪!!” 几乎是在同时,“砰”的一声枪响!回荡在山谷之间,和她的母亲一样,易阿雯举着袅袅冒烟的手枪,向贺谢二人射出了一发子弹。 那子弹一射,谢清呈就意识到易阿雯手里的应该是一把土枪。 声音非常噪刺,射速也远不及真正制造精良的枪支。 这种枪的存弹量非常少,一般三发就差不多要换膛了,谢清呈有了这个判断后,身子猎豹般弓前,催动马力将摩托开出s形路线,这是躲避射击最好的行进方式,哪怕连专业的警察都不一定能瞄准目标,命不命中大概率看运气。 易阿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暴雨中,她也不瞄了,这个女人虽然并没有由卢玉珠带大,但血缘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她的基因里仿佛有和她母亲一样的性格元素,危急时刻,母女二人的反应竟是如出一辙—— 她们都开始不管不顾地开乱枪。 砰砰砰! —— “砰砰砰!” 仿佛与档案馆地下室的枪声重合。 仿佛一切都在与当时并轨。 然后,竟也和当初一样。 某些方面运气非常好的卢氏母女,竟然同样在乱枪中瞄中了某些方面非常倒霉的两个男人——! 只听得轰的一声刺响,谢清呈的摩托车轮居然真的被易阿雯击中了。 车胎瞬间失压,极大的惯性和极大的阻力爆破力相抗衡,就像深海中的恶龙相搏,巨兽厮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而后摩托彻底失控,将车上的两人甩了下去,自己则溅着暴雨泥点轰然冲出,从盘山路的边缘掉下去,直直地坠落……坠落…… “轰!!” 一定是机车摔下时撞到了摩托汽油桶,在车子掉下去的十几秒过后,山坡下面忽然迎风冒雨地冲上一团爆炸火光!紧接着黑烟滚滚而上,像是要把大雨都绞杀在焦雾里。 谢清呈摔在山道陡石边,正好撞着了脏器,呛咳出一口血来。 他把血狠狠擦了,抬起一双极冷静的眼来,直到他发现贺予被甩的更偏一些,贺予被离心力甩到了山体边,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他是被一棵斜松挡了一下才没有掉下去。 贺予挣扎着,抓住那棵松,想要爬上来,然而泥水四溅,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一双女式黑色软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贺予抬起眼,逆着风雨,对上易阿雯非常恐怖冰冷的眼神。 下一秒,易阿雯就抬起脚,朝着贺予攥着松树的手背狠狠踩了下去!! 第118章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一脚跺的又重又狠,而且易阿雯穿的靴子带一点小高跟,贺予只听得自己手指发出格拉脆响,显是有骨头断了,血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所幸贺予从小疼习惯了,这种程度的折磨对他而言竟根本不算什么,他依旧紧紧抓着松树树干,咬着牙往上爬。 易阿雯眯起眼,暴雨中,她看到了贺予真实的面容:“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是乔装了来老娘店里的……你想干什么?” 贺予心想,这女的也太损了,她都要把他往悬崖下踹了,还指望自己和她坦白交代?她妈妈的情商都没她那么低! 但为了不让她再继续踩下去,贺予道:“我是来调查你妈的事情的!” 易阿雯:“你妈的!死到临头了你还敢骂我?” 贺予:“……谁骂你了,我说我来调查你妈妈的事情!你母亲!” 易阿雯这才愣了一下:“我妈妈?” 随即又像挣出蚕茧的蛾一样,急于与过去做个交割。 她的神色变得愈发凶狠:“不,我没有妈。” “我说的是卢玉珠!” “……我不管你说的是谁,她们哪个都不是我妈……哪个都不是!”人在戾气上头时,一双眼睛里就能装一个阿鼻地狱。 易阿雯把贺予纳入她的地狱里,一字一顿道:“算了,我不在乎你是想来干什么的。既然你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你们就得死!” 她说着,再一次举起了枪—— 那确实是一把土枪。 她将土枪举起来,抖落里面的弹片,换了一个新的土质弹夹推进去。只听咔嚓一声,土枪上膛,易阿雯弯下了身,把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了贺予的额头上。 “不好意思,小弟弟,我得送你见阎王去。因为我想过好日子。” 手指屈起,扣下扳机。 “砰!!” 电光火石之间,易阿雯忽然被人猛扑在地,霎时泥水四溅,女人手里的枪打偏了,没有将贺予一枪毙命。 按住她的人是负伤爬起来的谢清呈。 谢清呈身体素质虽然没有以前好了,但格斗技巧却依然很强,他屈起长腿就把易阿雯压制在了泥泞的水洼中,一道雷光擦破天穹,在这中原大地,黄土坡上,天高地廓,自然景象远比城里来得更惊人。 那道霹雳仿佛要将宇宙一剖两半,又像一把重剑直刺深渊。 谢清呈的面容被这闪电照亮了,易阿雯在一瞬间与之对视,就像她的母亲当时在档案馆初次看到谢清呈时一样,她的心也经不住猛烈一颤,哪怕戴着隐形,这个男人气势全开的时候,还是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轰隆隆…… 雷声滚过云霄,似在给她本就颤抖的心脏更添压强。 而在这电闪雷鸣的惊蛰风雨中,命运的轮盘仿佛转到了一个与过去交汇的点,就像过去,谢清呈按住卢玉珠拿着枪的手那样,这一次,谢清呈也按住了易阿雯拿着枪的手。 女孩的手在颤,在挣扎,她在最初的被震慑之后,猛地记起自己要做的事情——她的身影与她母亲的身影重叠。 她试图把那只被紧按着的手抬起来。 但谢清呈的力气很大,她一时挣脱不能,绝望间她的目光向贺予那边望去,当她看清贺予情况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猛然一缩,然后忽地仰头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 易阿雯狰狞道:“你最好赶紧松开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谢清呈意识到不对,蓦地侧过头去。 是贺予。 贺予抓着的那颗松树本来就不算特别粗虬,被阿雯击了一枪,半空心的树干开始迅速出现裂痕,那裂痕简直像是在冰面上蔓延的,哪怕是个真的快失明的半瞎,也能看出这棵树快要断了。 贺予就抓着那摇摇欲坠的松树,一声不吭地望向他们这边。 ——必须抉择。 如果谢清呈这时候去拉贺予,易阿雯就会趁机爬起来,她一定会再向他们开枪——她一定会向谢清呈开枪。 而如果谢清呈继续和易阿雯缠斗下去,那么贺予很可能就撑不住了,他会和那一截断木一同坠入深渊。 答案是根本不用思考的。 谢清呈这个人,在自己和别人之间,永远,永永远远,都会选择,把自己的命排在别人后面。 更何况,在这须臾间,他耳中还好像响起了档案馆地下室的枪声,响起了那时候贺予唤他名字的声音。 那时候,贺予还是他的小鬼呢…… 那个小鬼抱住他,替他挡去了卢玉珠的一枪。 那时温热的血好像混杂在此刻瓢泼的雨里,又流回了他心上。 谢清呈最后看了眼在泥浆中疯狂大笑的易阿雯,直起了身子,手松开—— “谢清呈!”一直没有说话,并不想提醒别人注意到他险境的贺予见状,终于喊了起来,“你神经病!你管我干什么!我最讨厌你!你也最讨厌我!!你别管我,你先把她的枪夺下来!!” 但谢清呈知道,来不及了。 松树又咔嚓断得更开。 贺予已是命悬一线,他倒是没有看树干,而是双眼微红地看着谢清呈固执地朝着他的方向,迎着风雨,迎着危险,甚至是迎着死亡而来。 他的心像是被重重地锥伤了。 他看到谢清呈脸上并没有丝毫对他的爱,可那个男人还是奔赴向自己,那是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善良,烙在血液里的责任。 也就是说,今天哪怕换成任何一个人,谢清呈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贺予知道自己不是特殊的。 可是,此时此刻贺予彻底地明白了,谢清呈在他心里……永远都会是最特殊的。 这条特殊的异龙,在逆流之中也要保护别人的性命……而那个时候……在广电塔案结束的那个时候……他竟真的相信了那个视频…… 他真的相信了这个不断鼓励着他靠自己的双脚走出黑暗的人,会说出那样轻视人命的话。 他怎么就……信了呢…… 贺予蓦地闭上眼睛。 雨水从脸庞滑落,不知为何,却好像是温热的…… “砰!” 一声枪响,让贺予倏然又睁开双眼。 是易阿雯。 易阿雯果然又一次开枪了。 谢清呈也不是傻子,他要救人,但也不想自轻性命,他运用着躲避射击的知识原理尽量闪躲着女孩的攻击。 第一枪落空。 第二枪也擦着他的身边飞过…… 枪声忽然停了。 易阿雯没有开第三枪。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她不用急着现在开枪。 谢清呈不是要救贺予吗?在这个男人把手伸给男孩,拉他上来的那一刻,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她也完全可以凑近了击杀他们。 她节省了她这个弹夹内的最后一颗子弹。 立在雨幕中,如幽灵一样森冷地看着他们。 而贺予作为一个阴狠的人,他甚至不用一秒钟,就能明白易阿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的脸色都白了,刚才易阿雯拿高跟鞋狠踩他的手时,他都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对谢清呈喝道:“谢清呈!你他妈别过来!你想我们俩一起死吗!” 贺予除了在床上,是几乎不说脏话的。 但是他现在说了,他说的很急,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淌着大雨,眼里却窜着火。他是真的不想让谢清呈再靠近自己了。 可是谢清呈还是走了过来。 谢清呈的脚步不重,每一步都像是在他心里引发了地震般的颤动。他离得越来越近了,贺予看到他的脸,知道谢清呈也早已明白,在他俯身去把少年拉上来的一瞬间会发生什么。 他还是这样坚定地去做了。 贺予颤声道:“谢清呈……” 终于,谢清呈来到了贺予面前,男人屈身而下,暴雨如注中,他紧紧地,用力地攥住了贺予冻得冰冷的手—— 像贺予曾经为他挡枪时那样不假思索。 像贺予在摄影棚里把他推到最后一方高地时那样不容抗拒。 谢清呈说:“我拉你上来。” 与此同时,易阿雯在男人身后缓缓举起了枪——她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很狰狞,似是愉悦,又是讥讽,但似乎,也带着某种程度的困惑,痛苦,以及羡艳……后面所有的这些情绪栖息在她手上,让她的手隐约有了些颤抖。 “砰!!!” 第三声枪响,终于回荡在了山野间。 顿时,鲜血四溅……!! 惊蛰的雷光电闪还在不断撕扯着浩瀚黑夜,好像给那漫长的夜晚提前带来了些黎明时才有的光华。 “!!!” 贺予睁大了眼睛,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面庞上。 谢清呈痛得闷哼一声,顿时整张脸都白了。尽管早有戒备,知道易阿雯最后会这么干,他在帮贺予上来的同时,微侧了身子,余光也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易阿雯,就在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尽力地偏过身去。可是他只能避开这么多了,如果他不放开贺予,他只能闪开,不让枪弹打中要害,但完全避开在这个距离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是易阿雯的第三发子弹,正中了谢清呈的左上臂—— 和贺予当时负伤,非常相似的位置。 命运像是打了个环扣,让他们在此刻宿命交错,注定清还。 贺予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就那么怔忡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血,他的脸,他所做的这一切…… 谢清呈……谢清呈…… 他的谢医生。 他还是不离开。 他还是……要救他……!! 贺予内心震颤,瞳中光晕紧缩,他看到这个伤横累累的男人紧蹙着眉头,硬生生撑住了疼。他看到这个男人左胳膊上都是血,却还是不肯放弃。然后这个男人忍着剧痛——咬着牙——用了最后的力气,把他狠拽上来! 这个动作撕裂了谢清呈的枪伤,也加重了他摔倒砸在岩石上时的内伤,谢清呈不禁重重咳嗽起来,嘴角有了些血渍。 他再也撑不住了,在贺予被他救上来的那一刻,他身子一软,扑通往前倒去。 贺予在暴雨中一把抱住他。 “谢清呈……”他喃喃,“谢清呈……!!” 掌心中全是血。 擦伤的,摔伤的,还有手臂处不断涌出的血。 贺予是个很嗜血,不畏惧血的人。 可是在这一刻,他心慌了。 他的眼眸像被血色浸染,嗓音也像是被血液浸哑了:“谢清呈!!” 大雨滂沱,谢清呈在失去意识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贺予,那一枪,我……还给你了。” 贺予心中大恸,竟恨不能自己方才坠下悬崖死去才好。 他抱着他,紧紧抱着他,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他借着那雷鸣电闪之光,看到了谢清呈在那一瞬间时的神情——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种,仿佛终于可以将过往一笔勾销,尽数偿还的神情。 终于将少年的心,也在一瞬间撕裂扯碎震为齑粉,然后—— 彻底掏空了。 雷霆大震,山谷华光,贺予抱着在不断失血的谢清呈,慢慢抬起眸来,瞳赤如烧,目光如刺——锥向了易阿雯! 第119章 我想杀了她 如果恶魔没有了神明赐予的镣铐,会怎么样? 谢清呈就是贺予的镣铐,是能缠绕住魔龙,限制住他发疯发狂的那个同类。 但谢清呈倒下去了。 浑身是血是伤,就那么倒在贺予怀里。 他的血成了让魔龙暴走的火光,勒住贺予的锁链蓦地断了,碎做了齑粉—— 贺予的双眸都如血了。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谢清呈放下来的。 他只记得谢清呈很重,靠在自己怀里时,沉甸甸的热度就那样敷在他心口的伤痕上。 而当他把他靠着岩石放下来时,那一点用以麻醉疼痛的温热也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他冰冷地走向易阿雯,在此之前,易阿雯很像一只厉鬼,可现在,她在贺予的衬托之下,简直就像听着上帝笛声长大的绵羊。 贺予无疑是要她死的。 易阿雯:“你……你要干什么?!你——” 他一言不发,却仿佛化出森然龙翼,生出棘尾獠牙,朝这个女人猛地扑了过去,在她举起土枪前就以粗暴到恐怖的力量将她猛按在了岩壁上! 霎时间,他扼着她的手筋骨耸突,拳脚暴起砸下!他的眼瞳缩着,眼珠子黑如点墨,里面映出易阿雯被他折磨到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模样。 她在尖叫,在怒骂,在一刻不停地反抗。 他都像是听不到。 他疯了。 他的心,连同他的人,都被谢清呈的血炼了修罗。 此时此刻,魔龙的耳中,始终都只能听到他唯一的同类刚才的那句话。 苍龙释然般地对他说:贺予,那一枪,我还给你了。 其实谢清呈无论嘴上怎么讲,脑海最深处,还是记着当时贺予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吧…… 所以会所里,他没有离开,后来发生了那么多荒唐的事情,他也没有真的杀了贺予或打死贺予,他们一直纠缠不休,贺予一次一次地要他,他却选择了自暴自弃般的把自己的肉体献祭,麻木地去敷衍打发贺予,没有动用任何极端的手段去结束这段病态的关系。 谢清呈厌憎他的种种行为,但或许谢清呈潜意识里,始终觉得有一件事亏欠了他。 那件事与性命有关,压的谢清呈的灵魂透不过气来,而谢清呈又是极度不愿意亏欠别人任何东西的人。 他也许一直在找一个机会,能把他欠他的那条命还给他。 这样谢清呈才能安安心心地,彻彻底底地与他一刀两断。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贺予眼里没有易阿雯了,他看不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哭喊也好,咒骂也好,扭曲的尖叫也罢,他都听不到。 鲜血四溅,暴雨磅礴。 他在极其残暴的打斗中,缴了她的枪,反手夺了她挣扎着刺向自己的刀,刀刃一转,凶器落到了他手里,他持着刀,眼也不眨,猛地朝着她的手掌心扎了下去!! “啊!!!!” 凶徒发出了犹如从地狱中传出的惨叫。 贺予脸上溅了一簇血,他沾血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却比她看起来更像厉鬼。 “这一刀。”他森然道,“是还你刚才踩在我手上的那一脚。” “咔哒。”他说完,一手扼着易阿雯,一手单手拆掉了土枪的弹夹,把子弹从里面全部抖落出来。 这女人也真是杀了人心发虚,随身会带着这样的东西。 而现在,刀和枪都归他了,他要从中选取一样,结束这个伤害了谢清呈的女人的性命——!! 杀了她…… 杀了她!!! 他没有选枪。他把枪拆了之后径直扔在了泥浆中。 那是伤害过谢清呈的东西,他不想再碰。 更何况,用枪终究太能给人善终了。 他只想生生将之折磨到死。 贺予不甚在意地感觉到她的挣扎由剧烈到微弱,由充满希望到绝望。 她是他掌心里扑棱着翅的蛾。 他觉得它妄想要扑向他的火,扑灭他的光,于是他捉住了它,在让它深尝剧烈的苦痛后,他要审判它一般,结束它的性命,哪怕蛾子的浆汁四溅,爆出来辱脏了他满掌也没事。 他把那沾血的刀刃贴在易阿雯的脖颈上。 轻声道:“这一刀,是我送你下地狱去的。” 他的眼眸比染血的刀更红,比刃更锐。 他幽森道:“结束了。” 寒光一闪! 眼看那一刀就要落下割喉!! 然而—— 就在这时,有个很轻的,沙哑的声音得到了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到了他的鼓膜。 “贺予。” 贺予一怔。 他混乱如季风过境的脑颅内,忽然起了些清明。 “——贺予!” 魔龙的锁链又开始化形,从无到有,从点点齑粉,化作无限明光,重新于半空中凝聚成锁链的形状——勒住了那个即将扑向阿鼻地狱的少年。 贺予的意识猛地被唤了回来。 他蓦地扭过头去。 谢清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靠在岩壁上,捂着左臂,身上都是血,轻轻咳嗽着。 “贺予……”谢清呈喘了口气,沙哑道,“……不要杀她……” “她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你再打下去就是防御过当。别去做凶手。别和她一样。” “……” “过来……听我的话……不要代替法律去审判任何一个人……” 谢清呈说到这里,皱眉剧烈咳嗽着,然后他仰起头来,呼吸滞闷,胸膛一起一伏。 “你身上已经都是血了。” “……” “贺予,放下刀。到我身边来。” “打报警电话。让警察来带走她。你自己……”谢清呈说到这里,伤口又疼起来,他皱起眉,“你自己不要再动手。” 倒在血泊里的易阿雯听到这句话,反而露出了比面对死亡时还要恐怖的眼神。 “别…别报警!我宁可你们现在就杀了我!别报警!!!” 她的状态很疯狂。 看得出来,她和她的母亲卢玉珠终究还是差了许多能耐。卢玉珠当时是把他们逼到了绝境里,但易阿雯不一样。 她就像她偷偷搞来的那一把土枪,有一腔火药,但到底只是村里人作奸犯科。 所以哪怕她不交代,谢清呈也知道,易阿雯不是那个组织的人,她和他们在查的rn13犯罪案,没有任何的关系。 “贺予……快过来。”谢清呈沙哑道。 贺予没动。 谢清呈又要再说话,但他刚摔下来时撞到了肺部和后脑,此时虽然苏醒,但说多了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咳得连眼前都在阵阵发黑了,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谢清呈……”贺予呢喃着,慢慢回过神。 谢清呈的命令没有能让贺予听话,但他的虚弱可以。 恶龙沾血的臼齿终于离开了人类的脖颈。 贺予一身是血,却起身,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一步一步。 尖刀从他掌心滑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谢清呈……!!” 巨龙收起羽翼,在谢清呈身边栖落下了。他如梦初醒,他紧张地扶住他,他抱住他:“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谢清呈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然后轻咳着说:“去报警。” 女人:“不要报警…不许报警!!你们杀了我吧,你们直接杀了我!别报警…” 谢清呈:“易阿雯,你杀了人……!” “……” 脸颊沾血,眸色凌厉:“在阁楼书柜后面,嵌在墙里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对吗?” “……”易阿雯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扭曲,配上她满脸的血,就更是恐怖到令人胆寒。 她喃喃地说:“是他活该……” “你们不懂!!都是他活该!!!” 轰隆一声雷响。 空谷中震颤的雷声,犹如绿皮火车启动时巨大的动静。 —— 时间仿佛随着这轰鸣倒回了五年前。 清骊县火车站月台。 “滴——!隆隆隆隆——” 车笛长鸣。 易阿雯背着两个旧蛇皮袋,头也不回地上了深夜驶达他们小村的绿皮火车,她眼睛里装载的是对过去的不甘,不屑,是对未来满把满把的兴奋与期待。 没有念完高中的易阿雯做了和她继母一样的事。 她要逃出这个人类废品回收站似的村子。 她要到城里,到新的花花世界去。 易阿雯是个很勤快的女人。年纪轻又擅干活,而且姿色还不错的姑娘,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不愁找一份工作的。 甚至,也不愁找一个男人。 她在一家商场里做销售,卖床单被套,一个月2000的工资加提成,到手马马虎虎能够到三千出头。这样的薪水在很多城里人看来实在太低了,但对于易阿雯这种刚从农村家里逃出来的打工妹而言,已经足够。 商场包吃包住,三千块便全可以用来成全她自己的梦想。 市中心的美式咖啡馆,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三十几元一杯的咖啡喝进嘴里有些苦,但她捧着它坐在那些带着笔记本电脑码字的年轻人之间,俨然也能幻想自己是都市剧里的女主角了。三十元买一个穷姑娘的梦,似乎也没有太过奢侈。 摩天大楼顶端的回转寿司店,一顿下来人均两百多,月薪高一些的人是看不上的,他们更爱去清幽雅致,隐藏在弄堂里不起眼的某某素食店,单人花上千元去吃一套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时蔬套餐。但那样的寿司店却给了易阿雯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一次在楼顶睥睨都会繁华灯火的机会,从而蛊惑着他们在这个城市扎根下去,把青春的血肉献祭给这片热土,鼓舞着他们往上爬,往前走。 还有那些连锁的,亮堂的快捷酒店。 你只需支付一晚上三百不到的房费,就能够获得容纳爱意的地方,易阿雯当然也羡艳那些披着厚重皮草,裸露着香肩,踩着周仰杰细高跟,扭着曼妙腰肢,巧笑嫣然与“成功男人”们出入高档酒店的女人,她走过那些宾馆门口,就连门堂处吹出来的风都是香腻的。 但她住快捷,住招待,也觉得很知足。 她不是不想要那样奢靡的生活,不过她看到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往往要与肥头大耳的男士作配,便也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最好,毕竟—— 她的男人,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英俊啊。 是的,在易阿雯来到城里落脚后不久,她有了个男友,很俊俏的一个大学生,她第一次去理发店,面对店员孜孜不倦的推销,既耻于说自己囊中羞涩,又完全无力掏个几千块去办那昂贵的美发卡时,是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客人替她解了围,还真诚地和她说:“你不用烫卷,现在这样的直发已经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互换了微信,一来二去,便在一起了。 男生是x大的会计学生,本地人,母亲是国企中层,父亲是警察。 在很多女孩子看来,这样的条件也算不了太优渥,并不会滋生什么不安全感或恐惧感。但易阿雯不一样——她第一次与他接吻后,看着他疏朗英俊的脸,身上披着他脱给她的羊绒外套,她忽然涌上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一切,她耻辱地哭了出来。 他怔愣地问她怎么了,自己吻技难道有那么不好? 她擦了脸上的泪,勉强拾掇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只是第一次恋爱,我很高兴。 她终究还是向他隐瞒了身份,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清骊县最穷最嗜赌成风的那个鬼村子逃出来的人,家里有个赌棍父亲,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两个母亲,一个早已逃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头,一个则是贪污受贿锒铛入狱的罪犯。 “卢玉珠的女儿!罪犯的女儿!易阿雯,你亲妈是蹲大牢的!你后妈是小三臭婊子!” 连村里人都这样看不起她,辱骂她。 她怎么敢和男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交待? 她便骗他。 在他面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在x大隔壁的那所学校读书,为了圆谎,她还特意去那所学校问毕业生买了一套教材,约会时常常像模像样地放几本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做出刚刚下课就来找他的样子。 他也从不起疑,学生们的恋爱往往干净,他没有去调查过她的任何背景。 但学生不会一直是学生的。 男友毕业了,拿了学位证书的那一天,他约她在那家对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的市区楼顶回转寿司店,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见见我的家里人? 她又惊又喜,又是慌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她就要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可她又随时担心自己会撑破了,会爆炸,砰地一声响,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内里是空心的,什么也没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在这时候向男友坦白,也未必就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易阿雯太自卑了,她胆怯了,她很爱他,因为太爱了,便极度的患得患失,什么也不敢说。 她最终花了自己四个月的积蓄,去商场买了一整套像样的行头——毕竟她曾和男友说,自己家里是世代书香,父母都是报社记者,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是富足的。 她打算把谎言继续撒下去。 为此,她要在他父母面前尽可能地把自己装点起来,像无良小店的店主用彩纸包裹住有些虫眼的苹果,企图蒙混在果篮里卖给不细心的客人。 见他父母那天,她扎了精神靓丽的马尾,穿着纯白的过膝连衣裙,披着一件休闲女款小西装,踩一双西班牙进口的小羊皮鞋,脸上施了温婉尔雅的淡妆。她还特意买了一套进口洗护用品,想要给男友的母亲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男友的父母带他们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顿饭。 那是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大餐厅,在此之前,她去过最好的也不过是一些价格中高的连锁西餐牛排馆。 在餐厅里面对那一套繁复的餐桌礼仪而慌得手忙脚乱时,她抬眼看到男友母亲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易阿雯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地生出某种预感。 她知道,苹果上的虫眼被这个见过了太多世面的女人瞧见了。 那顿饭之后,男友有一阵子没有联系她。 她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似的,尽管心里万分痛苦难受,但心照不宣地,忍耐着没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发了烧,躺在和室友合租的破旧钢丝床上,想着他,流着泪,终于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消息。 她说:“亲爱的,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男友没有回。 她把手机贴在心口,在她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她也没有受到他的任何一条消息。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一早,手机上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回复。 分手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安静,不会闹得太难看,彼此都留些颜面。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别大声,她觉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来的依然是那个穷村子里出来的赌鬼的女儿,罪犯的女儿。 她后来在路上又遇到过他。 他身边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姑娘,戴着她或许工作一年都买不起的围巾,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雪白贝齿,脸上有着她怎么伪装也装不彻底的从容,娴静,优雅。 他们没有看到她,而她走过去时,恰好听到他们背对着她,面对着橱窗在说话。 她听到他说:“我刚才那样和柜员发火,你可别当我是歧视那些农村里来的,我实在是被骗怕了,我和你说过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后来让派出所的人调查过她,她全是在骗我的,她是个村里来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几万赌债,亲妈居然还是个劳改犯,我现在想到她我就恶心,我不知道人心怎么可以这么险恶……” 那一天她真的特别特别地崩溃。 她是真的险恶吗? 她知道自己无疑是做错了的,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爱情之外的东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钱比他更多,因为她想着自己年纪大,又是已经在赚钱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 她因为爱得太深,太胆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涂,撒了一个谎之后,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谎言去包裹它。 做出这样的选择,简直是她被锻炼出来的本能——只要她每一次坦诚地告诉别人她的真实情况,人们就或是虚伪地安抚她,或是直白地鄙视她,她从小到大受够了这样的目光,她恨极了她的父亲也恨极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判断,永远不能只是针对那个人自己的? 为什么总要带上家庭,带上父母,带上抽屉里的房产证,存折卡里的理财和余额?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么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原生家庭任何一点正常的牵引和关爱。 她见到的父亲是猥琐的,兽性的,懒惰的,她对于生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从别人的口中,她听到的全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贪婪,无情,狠辣…… 她是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为恶果。 是她不配拥有光明。 第120章 不杀亦诛心 易阿雯后来又有过几次非常短暂的恋爱,她不想伪装了。 君子坦荡,她也想试着做一回君子。 但结果都很惨淡。 没有人会愿意买一只赫然长满烂虫眼的苹果,不管这只苹果多么“诚意贩售”,“特大甩卖”。 当那些男人得知她的家世后,都会编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最终换得一个离开她的结果。 易阿雯从一开始的伤感,不忿,到最后麻木,心冷。 然后有一天,她坐在凌晨四点多的酒吧里,看着一个个喝的烂醉的女人被居心叵测的男人们捡尸回家,她忽然意识到,其实这里,和她的村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肮脏,遵循着一样的潜规则在运行着,那规则无非就是,你有钱有势,就无人敢欺你赚你,你贫寒卑微,便一辈子都只能等着别人挑挑拣拣,指手画脚。 彼时她收到一封信,是妹妹寄出来的。 这个与她并非同母所出的小妹,是世上唯一一个能理解她的人,她因比她更弱小,受的苦楚更多。 小妹在信上说很想她了,想她回家。说她们的爸爸想把她嫁了,嫁给隔壁村丧偶的那个瘸腿男人。 易阿雯读完,出离的愤怒。 那个瘸腿男人已经五十岁了,她妹妹才几岁?她当然知道那个被她们称之为“父亲”的人在打什么算盘。 瘸腿男人虽又病又丑还老,但至少在村里经营着一间父亲经常去的小赌坊,父亲输光了钱,便想把女儿当做赌桌上的筹码。 她当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把失望和创伤留在了这座城市,带着一颗冰冷的心,和在城里学到的积攒的各种见识和经验,回到了清骊县。 她找到父亲易强,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想要钱。 其后—— 其后的结果,便是在易家村那个荒瘠的土地上,又开出了一家被黑暗滋养出的罂粟花。 阿雯美发店开业了。 易阿雯终于从一个受害者,变为了施暴者。她把她的不幸归咎于贫寒的家境,懒惰的父亲以及犯罪的母亲。 她改变不了后两者,但她认为只要她付出灵魂的代价,便能改变前者。 一切本就该那么继续下去的。 如果不是易强越来越膨胀,想要的越来越多,而他的小女儿又越生越漂亮的话。 ——易强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娱乐城的大马仔。 马仔里的头子,因为可以狐假虎威,也是倍受讨好的。 那马仔享受够了城里的灯红酒绿,想图新鲜,偶尔打一打乡野牙祭。 易强于是把马仔带回了村里自家的洗头坊。 那天易阿雯正好不在店里,只有露露管店,马仔瞧了一圈,谁也瞧不上,正要发怒,便看见了出水芙蓉似的易露露。 那天晚上,易露露在亲父的默许下,在易强的袖手旁观,不敢得罪下,被那个男人侮辱了。 她没敢和易阿雯说,直到后来竟怀了孕,纸才包不住火。 易阿雯气得浑身发抖,她带着还那么小的女孩去了镇上的医院,妹妹被推进手术室前,拉着她的衣袖怔怔地问了她一句:“姐,我们要是有妈,是不是就不会过的这么难了……” 那一瞬间,易阿雯心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回了家,打开了店里的监控录像,调到自己不在的那一天,手脚冰冷地看完了整个过程。 她原本想找个理由宽宥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 可是她亲眼看到的,是那个男人事前对马仔卑躬屈膝的讨好,事中漠然站在门外,仿佛听不到少女的哀呼,事后他收了马仔一大笔钱,竟还双手合十,眉花眼笑地向对方鞠躬致谢。 她木然看着。 直到屏幕漆黑,录像结束,她也一动不动。 很久后,她看到黑屏倒影里的自己。 她看到了一张属于魔鬼的面庞。 “我杀了他。”易阿雯最后对他们说,“如果我不结束掉这个家庭腐烂的根,我和我妹就没有办法把日子重新开始。我没的选择……” 她说:“我根本没得选择。” “你们懂什么呢……你们衣食无忧,自作聪明地来调查一些真相,我见惯了你们这种人,回去之后把所谓的真相写成一篇篇夺人眼球的文章,别人的血肉就成了滋养你们生活下去的腐败养料。” 当初只是一篇不负责任的报道,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自以为是的正义,最后竟长成了这样错综复杂的魔鬼网。易阿雯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和当初那个记者一样,来农村挖掘一些报道的人。 她说着说着,仰头笑起来。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我们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供你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罢了!” 谢清呈没有和她解释太多,易阿雯是他们在调查rn13案中遇到的一个意外。他们看到了卢玉珠家庭破碎二十载后,丈夫和女儿的结局。 这时候,远处山道忽然响起了警笛。 易阿雯听闻此声,咬紧嘴唇,脸色顿白。 ——“你们报了警?!” 谢清呈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报警。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就那么看着警车沿着山路呼啸而来。 易阿雯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似乎是冥冥中注定,她和她的母亲都非常地厌恶警察。只不过她的母亲是因被陷害,而她则是因为第一段满腔热血的爱意被浇熄,前男友的父亲身为警察,把她的家世,把她的秘密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自己像被脱光了放到无影灯下检视。 那种羞耻感,直到今天还消褪不去。 “姐!姐姐!你怎么样了!”警车很快就驶到了他们附近的山道上,易露露从警车上冲了下来—— 说来讽刺,最后及时报警的人竟然是易阿雯的妹妹! 小姑娘不知道父亲已经被易阿雯杀死了,更不知道易阿雯为了掩人耳目,将那个男人的尸体砌进了墙体里。在她眼里,她姐姐还是那个善良的、无助的好人,见到她姐和其他人产生争执,她便认定了是别人的错,是别人要欺负她们姊妹俩。 易阿雯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谢清呈是不想与她说话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对这个既可悲又可恨还可怜的女人说些什么。 但贺予不一样。 贺予可不是圣父,谢清呈不让他杀人,他便不杀,但他满怀仇恨与恶意地,在警察过来后,当着易露露的面,忽然说了一句:“等一下。” “我还有话要和她讲。” 易阿雯:“……” 贺予缓慢地走近了,像食肉动物踱步向前,露出猎杀的獠牙。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伤害了他的同类的女人片刻,睚眦必报地——陡地开了口:“易小姐,你觉得你很无辜,很无奈,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是吗?” 易阿雯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惶然扭头。 贺予在众人面前,仿佛说着正义憾人的字句,但易阿雯与他目光对上了,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青面赤目的恶魔。 他在报复。 这个衣冠禽兽,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报复! 贺予寒声道:“但你现在,和那些曾经欺凌过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想让你的妹妹蒙受那样的羞辱,却为了摆脱自己的命运,为了赚钱夺势,做了些什么?你把一个个女孩搜罗到你的店里做那些皮肉营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们的感受?” 他要当着她妹妹的面——当着她唯一一个还在乎的人的面,撕开她全部的伪装。 易阿雯怕了,她惊恐地摇着头,贺予拿捏人心就像屠夫拿捏鱼肉一样狠准。 她一边看着易露露从茫然到愕然的神情,一边对贺予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贺予哪里管她。 她既然让他听到了谢清呈说出“我还你了”那样诛心的话,他便也要她尝同样的刺痛。他知道,那是比真正的杀戮还要残忍的东西。 贺予森然继续:“你因为家庭不幸,因为受不了其他人称你为罪犯的女儿,赌棍的儿子,你就让别人做这样的事情。” “她们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没有逼迫她们!!” “但你想过她们的女儿,父亲,是不是也愿意这样?她们以后有了孩子,那些孩子也会和你以前一样在这个村子里被指指点点,谈一个男友会受到对方家长的嫌弃,你想过吗易阿雯?你心里只想着你自己!” “你这些年,也再没有关注过你母亲的下落吧?” “……” “只要你敢承认她是你的妈妈,不要躲避她,只要你多去看一眼关于她的报道,你就会发现,早在很多年前,你亲妈——卢玉珠,她就已经平反了!当年对她的审判是一起冤假错案,检察官亲自去沪州找到了她,向她登门致歉,给她冤屈昭雪。” 易阿雯听到这里,蓦地一抖,抬起眼来,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像是见了鬼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而我一点也不奇怪。”贺予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太自私了,你心里只想着她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贪官,在你眼里,你母亲首先是一个官,然后才是你妈妈。你不会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去,你不会想要知道她曾经回过这个家里,却被完全认不得她的你,以及另结新欢的你的父亲伤透了心,这才永远地离开了你!” “这些事情一点也不难被打听到,但你为什么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想打听。你在知道她是个贪官是个罪犯的那一刻,你就以她为耻,你恨不得她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出现过,所以你完全不会去自己主动了解哪怕一点点你母亲的过往。” “……” “如果你打听了,你就会知道,你们这个鬼村子,唯一一条像样的路,是她在任的时候亲自规划的。你就会知道,你们县至今尚在的那所希望小学,是她当书记时为这个县城里渴望读书的孩子建造的。你如果打听了,你就会知道你母亲曾经遭受的侮辱,痛苦,折磨,构陷,你如果打听了,你就会知道她终于得到了沉冤昭雪,你如果打听了……” 贺予顿了一下。 他原本是出于报复才说的这些话,为的就是在众人面前,在易阿雯珍爱的妹妹面前,把这个女人的面具摘落,让她尝受被喜爱的人用失望的眼神看待的心情。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眼前当真浮现了当时广电塔里那个仰头大笑又捂脸大哭的女人的模样。 实话说,如果不是立场不同,贺予那个时候,或许是会怜悯卢玉珠的。 因为直到广电塔案发那一天,直到卢玉珠决心为组织赴死的那一天,那个母亲还是会为再也不得见面的女儿感到心痛。 当谢清呈问她:“天上的眼睛你看见了吗”的时候,她还是能和素未平生的周木英产生某种身为母亲对孩子所共有的感情,还是会因此而犹豫,而不安。 贺予其实没有那么厌恶卢玉珠。 他说到这里,便真的有了几分叩问真心的意味:“你如果打听了,易阿雯,你但凡把她当做你的妈妈,相信她,去问问过去的真相,她就不该是你的耻辱,而应该是你的骄傲,应该是你跋山涉水也要救出来的你的母亲。那么一切,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她和你,都来得及。” “可你知道,因为你们对她的漠视,你妈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孽,最后在外面做了什么吗?” “她去了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洗发坊,为了活下去,她去当一个发廊女。而那个洗发坊的老板或许也和你一样,有着各种各样身不由己的苦衷——你在这里利用这些女孩为你的幸福谋财的时候,你母亲却和你手下的那些姑娘一样在‘心甘情愿’地卖命。而你原本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只要你了解过她一点点,只要你别耻于把一个罪犯当做自己的母亲,你就能在知道了冤屈之后去到她身边。” “也许,还能带上你的妹妹一起。” “她不会进入恐怖组织,你不会堕落至此,你的妹妹也不必担惊受怕。至于你的父亲——” 贺予停了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让周围所有警察和易露露悚然色变的真相:“也不会被你报复杀害,残忍地封存在你店铺阁楼上的墙体里。” 易阿雯之前原本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的,此时又颓然倒在了地上。 “你曾经有一把可以改变你们家所有人命运的钥匙。只要你愿意真正地,心平气和地,去了解一点你的亲生母亲。” “但,你一眼未看,便把它丢了。” 惊雷从天穹奔踏而过。 轰隆隆的闷响。 雷声如盛大协奏曲的最后一击鼓点,终于在这一夜,将广电塔事件续曲,画上了尾声。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警察终于上前,在易阿雯手腕上咔擦落了手铐,女人低头走过她妹妹身边时,易露露惊惶不定地含着泪,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姐……我,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她无语伦次,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易阿雯不敢看她,一直低着头。 她最终也成了亲人的羞耻,她很怕看到擦肩而过时易露露那种极度失望的神情。 直到她要被押上车了,易露露才蓦地回过神来,她挣开旁边扶着她的警察,踉跄着向她奔过去—— “姐!姐姐!” 警员:“干什么!” “拦住她——” 可是领队的那个警官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们的动作。 易露露大哭着扑到易阿雯身后,紧紧抱住她:“阿姐,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害怕,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宠我,你是为了我好……我在这世上从前就只有一个家人,今后也只有一个家人,阿姐,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阿姐!” 易阿雯心头大震,蓦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 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她在那一刻,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那个江湖不见的母亲,当年离开易家村时的心情。 那一刻,卢玉珠是不是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对她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人们交口称赞的卢书记也好,喊冤入狱的女囚犯也罢,她始终是她们的母亲,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当时,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家的。 她那时候想要的很少。 她也许,只是想要她男人喊她一句太太。 又也许,只是想要她女儿唤她一声妈妈。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给她这样的安慰。 所以她走了,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再也没有回来。 易阿雯更咽着想和妹妹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跟在警察后面,离开了…… 贺予看着她的身影被关上的警车车门阻隔。 然后他回过头,刚要和谢清呈说些什么,就见谢清呈已经背靠在石壁上,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 贺予才稍微松了些的那口气,又一下子提了上去,他失声道—— “谢清呈!!” “……” “谢清呈!你怎么样了……你——” 谢清呈没有回答他,狠力的撞击加上手臂枪伤,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透支了全部体力。他沿着石壁,脸上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就那么垂着头闭着眼睛,慢慢地滑倒下去。 第121章 你又叫我小鬼了 一天后。 清骊县卫生站。 贺予坐在谢清呈的病床边,低着头,默默地削一只苹果。 易阿雯虽然不是那天夜里那个神秘的女人,但他们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清骊县的事情,也看到了这样一个家庭的结局。 易阿雯被带走了,警方也从洗发店阁楼里找到了易强高度腐烂的尸体,易露露现在正在警局接受着心理疏导和配合调查。 而贺予就这样一直守在谢清呈旁边,他其实不会削苹果,削的歪七扭八,一半果肉都连同皮一起进了垃圾桶,但他还是通红着眼,把果子削好了,递给谢清呈。 他现在一点也看不出在山道上想要杀人的可怖模样了。 谢清呈已经醒了,却没什么力气吃,又不愿意让人喂。 贺予:“我给你切成小块……” 谢清呈一只手在挂水,另一只打着绷带,哪怕切小块的苹果吃起来也不方便。他轻轻咳嗽着,对贺予道:“你自己吃吧。” 贺予正想再说什么,医生来病房了。 谢清呈运气甚至都不是e,而他妈的是f,机车当时飞出去,把两人甩在山崖上,他撞到了头和肺部,现在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咳嗽时还带血,更别说手臂上的枪伤了,他比贺予倒霉的多—— “伤到了筋骨。”医生看了看病案簿,和他们总结了一下情况,“治疗结束后,这只手臂的力量也没法和以前一样了。而且你的身……” 谢清呈听到这里却忽然打断了医生的话。 “我知道。”谢清呈说,“您不用再说了。” “……”大夫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 谢清呈:“我自己也曾是个医生。” 大夫沉默一会儿:“那,注意修养吧。” “好,谢谢。” 贺予听他们俩对话,居然这样就算完了,他哪里肯让医生走?之前他面对别人什么刻薄冰冷杀人诛心的话都能说的逻辑通顺眼皮不眨,现在一听到医生说谢清呈那只手的问题,就蓦地站了起来,思绪完全就乱了,几乎是蛮不讲理地: “你什么意思?他的手臂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是什么意思?我这个位置也中过枪,为什么我好好的他却不能?你们是医术不行还是——” “贺予。”谢清呈厉声呵斥他。 贺予蓦地失了声,紧咬牙根,硬生生把后面越来越暴躁的情绪勒住,红着眼圈,胸腔起伏着。 大夫倒是没有生气,对他说:“你去城里看也是一样的。哪怕是同一个位置,差一点也会造成不一样的后果,而且说句实话,他年纪比你大很多,他的恢复效果和你完全不同。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你能冷静一点。” “……”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帮助的,随时按呼叫铃。” 医生走了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就是贺予坐下来又拿一只苹果开始削,削的断续而焦躁,无助而崩溃。 最后他把苹果直接发了狠地丢到了垃圾桶里。 “砰!”的一声重响。 垃圾桶都被砸翻了。 谢清呈掀起眼帘瞥了一眼,说:“你这算什么本事。” 贺予没理他这句话,他望着谢清呈,红着眸,竟似愤怒,但又饱含着极大的伤感,过了好一会儿,他道:“谢清呈,你说你现在该怎么办。” “……也就是一只手而已,何况又不是不能用了。”谢清呈倒是很淡然,“还是尽快查清楚真相比较重要。另外,请你把我房间的垃圾桶扶起来。” “也就是一只手而已?”贺予根本不想管什么垃圾桶不垃圾桶的,他重复谢清呈的言论,声音变得很古怪。 病床上的人没再应他。 贺予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谢清呈,你一直让我自珍自爱,那你自己呢?”他倏地起身,厉声道,“你自己做到过这一点吗?” “你有什么指教?”谢清呈虽病得厉害,抬起眼来,却也不怒自威。 贺予被他气得都骂脏了:“我他妈哪儿敢!” “你是个学生,别在我面前说脏话。另外,我情况和你不一样。” 贺予怒极:“有什么不一样?”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没立刻再说什么,看上去像是想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但是贺予不饶他。 “谢清呈,你说啊!”他咬牙道,“你和我,我们到底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 “你和我都是人吧?” “……” “你和我都是精神埃博拉患者是不是?” “……” “那你就不要再把什么自己是个精神病所以命不值钱这种话拿到我面前来说,因为……因为你在自轻的时候也轻了我!” 贺予越说,情绪越激动,他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道:“谢清呈,算我求你了……真的……把自己当回事吧……” “你知不知道,在山崖上……如果那一枪打的不是你的肩膀,而是心脏,那你就会那样死在我面前,我真的……” 我真的会疯的。 杀人放火,分尸屠戮,我什么都干的出来。 “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自责。”谢清呈却很清醒地说,“因为你是陪我来的,所以保护你就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 “而且我也不可能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有性命危险,然后袖手旁观。” 贺予:“可那是拿你的性命来做交换!” “……交换也没什么,我算是你的长辈,我有义务救你。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也没死不是吗。” 贺予觉得和谢清呈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往自己的心上再洒一把盐。 他隐隐地感觉到谢清呈性格里有种比他更可怕的东西,仿佛完全是把自己的生命当一个物品,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而自毁,也可以用来交换什么,只要他觉得合适。 贺予沙哑道:“你根本就是在轻视自己的性命……” 谢清呈终于被他惹得烦了,抬眼看着他:“我没有自轻。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你大了十三岁,我是第一个能控制住精神埃博拉病症情绪并战胜它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在轻视自己?” “——我的手,负伤了就是负伤了,无法恢复全部的力量就是无法恢复,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就要学会接受。” 他非常冷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机械地说。 “我只是已经接受了这些事实,仅此而已。我希望你不要再妄自揣测我的内心,贺予。你还太年轻了,而且你和我只是生了同一种病,却并不是一路人,你并不能真正地理解我。” 贺予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忽然就脸色铁青,不作声了。 过了好久,他才近乎是伤心地开了口:“……谢清呈,你能不能别觉得我无法理解你?” “你和我……我们都是最特殊的一类人,我从知道了这个真相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地接近你,我想要了解你的心,想要明白你是怎么思考的……” “可是你总是不停地嫌我年纪小,你嫌我不够冷静,你甚至……你甚至还想着要把肩上那一枪还给我。” “谢清呈,你是有多不想要我,多希望和我两清啊?” 贺予的声音竟有些更咽了。 “你……你为了不欠我任何东西,就非要做到这一步,然后说我无法理解你,把我做的一切努力都用一句‘咱俩不是一路人’打发掉,是吗?” 谢清呈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样委屈的反应,愣了一下。 “……我也不是这意思……你这是在闹些什么。” 谁知道贺予被他刺激得太厉害,情绪一下上了头,听他这么讲,更是无法接受。 他红着眼睛瞪着他:“你看,你现在什么都还清了,果然就能对我这样说话了,哪怕我是在关心你的情况,你也可以嫌弃我是在闹了。” “……” 谢清呈本来轻微脑震荡就有点犯晕,这下更是头疼不已。 “你先坐下吧,我好好和你说。” “我不坐!反正你看见我你也觉得我幼稚,反正你觉得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觉得我不能理解你,我坐着又能干什么?” “……”谢清呈头疼欲裂,“……那你走吧。” 贺予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就知道你又要赶我走!你现在什么都不欠我了,你想要我走就要我走。我连留下的权力都没有了是吗?” 谢清呈觉得他接触过的最娇气的女人都没贺予这么难琢磨难懂:“……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贺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就那么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了头,撑在他的病床上,过了片刻,他低眸,似垂泪,吻过了谢清呈缠绕着绷带的手臂。 “我不知道……”贺予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些沙哑与湿润。 “我不想你还给我。” “……” “但是……但是现在……你已经都还给了我了。” “……” “我现在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谢清呈,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吻着他的手臂,最后去吻他的颈,吻他的嘴唇。他的手紧紧地揪着谢清呈的床单,他的泪堕下来。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你为什么不能待我好一点呢,愿意欠我一点呢……” 他亲着他,吻着他,最终克制不住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 “你为什么不能把我看成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呢?” 谢清呈被他这样拥吻着,却觉得非常的不自在,他不知道贺予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床上关系,床上关系结束了,便也只是两个不幸罹患了同一种疾病的病友,他觉得贺予对他的依赖实在是过剩了,对他肢体上的亲热接触,则好像是一辆惯性之下尚未停止的列车。 他吻着他,最后近乎是伤心地问他:“谢清呈……你能承认我吗?你能……你能抱一抱我吗?就像我抱你一样。” “……” “能吗?” 贺予等待了良久,良久…… 可到了最后,自然而然地,他也并没有等到谢清呈的一个拥抱。 男孩把年轻的面庞埋在男人的肩窝处,慢慢地,慢慢地在等待中,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没事。 没事的,早知道就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谢清呈都已和他两清了,又怎么还会纵着他,又怎么还会为了哄他而抱他…… 没事。他已经习惯了。其实,从来也没有报有这种希望罢了。 只要谢清呈不挣脱,就已经足够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微弱的滴答声,还有他们俩的呼吸声。 贺予就那么固执地抱着他,抱了很久,谢清呈实际上并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求一个拥抱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贺予的情绪太脆弱了,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他什么。 因此他没有推走他,过了好一会儿,谢清呈才对贺予说:“你放开我吧。” “不要。” “……热。放开我。” “不行。你再让我抱一会儿。” “……” 贺予说着,就真的没有放手,好像单方面的拥抱他也能坚持很久。他甚至把他抱得更紧了,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填补对方没有投入在这个拥抱里的力量似的。 他喃喃:“谢清呈,现在你不欠我了。” “那我欠你的呢?” “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谢清呈感觉少年隆盛的心跳紧贴在自己胸膛口,那种热切,以及那种执着的追求,终于让他有了些莫名的混乱。 那种混乱感令他更不安了,他试图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推开他:“贺予,没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翻页了,你只要别再来打扰我的私生活,别再和我扯一些有的没的,过去那些事情我就不想再和你追究了。现在,放开我好吗?你真的很重,而且很热。就像……” 就像一只大型犬似的。 一只特别麻烦的大型犬。 贺予:“你嫌我重……” 谢清呈:“……” 他妈的。他不说话了还不行吗? 可想是这么想的,忍却也忍不住,谢清呈是真的被少年弄糊涂了:“不是,贺予,我没有明白你现在对我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我没打算再和你翻旧账了,你还有任何的不满足吗?我给你挡枪,也是因为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自己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没有想要和你一刀两断再不见面的意思。你现在这样……你一个男孩子,小姑娘一样腻腻歪歪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如果把贺予换成一个女性,谢清呈就能立刻明白,贺予现在对他的这种感情,叫做“喜欢”。 可惜贺予是个男的。 而且还是之前和他水火不容的一个男孩子,贺予处处刁难他,折磨他,甚至羞辱他,谢清呈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贺予的感情往喜欢这方面去想。至于那些性经历,二十左右的男孩子好奇,这种身体上的事,自然也不能当真。 所以谢清呈才会这样问他。 贺予收到了这样的问题,却无法坦诚地给谢清呈一个答案,因为他知道谢清呈的回复会是什么。 于是他那句“谢清呈,我喜欢你啊”,只能被他丧气地堵在胸臆间,喉咙里,闷得他满眼炽热与委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最后只得沉闷道:“因为我在这世上只对你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地说一些心里话了。所以我不想你死。” “谢清呈,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好吗?以后,一定不要再为别人伤害自己。” “一定不要再为任何人,牺牲你自己。” “因为……因为你的命也是命。”他顿了一下,“你的命,是用秦慈岩的命换回来的命。你想一想吧……你想一想好吗?” 谢清呈原本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句话,身子才轻微地颤了一下。 贺予无疑是感觉到了,他把后半截话说了下去—— “谢清呈,你应该……你应该不要再辜负他的性命。” “……” 谢清呈背脊紧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松下来,再也没有反驳贺予的话。 贺予也终于松开了他,直起身子,凝视着谢清呈的眼:“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 见他不答,贺予就自说自话下去:“从今往后,你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谢清呈,你是初皇,是秦慈岩的徒弟,我相信你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你的手脚,你的器官,你的性命,都不应该被你这样轻视。” “我不许你再为任何人牺牲。”尽管知道血蛊在谢清呈身上近乎无效,贺予还是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在再次低头与谢清呈交换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时,他轻声对他说,“你要乖乖的,要听话。这是我的命令。” 谢清呈闭上眼睛,抬起手,在那个腥甜的吻结束后,拍了拍贺予的脸颊。 叹息道:“小鬼,你真是有中二病。” 只是那么一句话,贺予的心便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蓦地起身,转过头去,不让谢清呈看到那一瞬间自己的神情。 谢清呈:“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叫过我小鬼了。 第122章 被觉察了的私情 贺予在谢清呈睡下之后,走到卫生院外面,给自己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贺继威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疲惫。 贺予:“你能给我介绍一个治外伤的医生吗?” “你又受伤了?” “没有。”贺予不想和他说太多,“我就是…之前广电塔受的伤,现在有些不舒服,可能还没完全恢复。没什么大事儿…您知道这方面最靠谱的医生是谁吗?…哦好,您一会儿发我一个电话,我回头自己联系。” 贺继威正在燕州的别墅里,他结束了和贺予的通话后,就联系了一个熟悉的美国私人医生,把对方的号码又发给了贺予。 吕芝书:“出什么事了?” “是贺予。”贺继威没有看她,淡淡地回了一下,“手臂的伤复发了,想找个医生看看。” 吕芝书听在耳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怎么不去问一问安东尼,好歹是他的医生……” “安东尼只是他精神方面的医生,他不问他很正常。” 吕芝书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贺予这个人非常的独立,如果不是遇到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是不可能请求父母的援助的。 她似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贺予最近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 “不知道。” 吕芝书:“……” 贺鲤在旁边听着母亲那么关心贺予,感到万分不是滋味,尽管他被贺予戳着太阳穴威胁过,但这会儿还是脑子一热,幽幽地来了句:“爸,妈,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哥他是不是背着你们在搞对象啊?” 贺鲤说的这个可能性,吕芝书也不是没有想过。 她作为一个女人,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 她之前在剧组就觉得贺予不太对,总是心不在焉的,和他吃一顿饭,他能看三四十次手机。而且听黄志龙说,贺予在剧组莫名要求换房间,她特意让黄志龙看了一下那房间情况,发现没什么女的在隔壁,也没有小姑娘进入贺予的屋内,这才稍微宽了心。 可这时,她听到贺鲤这么说,心里又有些打鼓。 段总虽然好像目前对贺予管的很松,并没有让她时时刻刻盯着贺予,可是如果贺予都谈恋爱了,她还不知道,还没有及时和上面汇报,那段总很有可能会对她产生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只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吕芝书也不敢打扰段总。她需要做的是尽快确认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吕芝书先查了贺予最近的去向。 这是非常容易就能查出来的信息。信息显示贺予去了清骊县,而同行人是谢清呈。 看到消息反馈,吕芝书一愣—— 清骊县? 那不是卢玉珠的老家,还有黄志龙假借建校之名替组织收罗合适的人体实验者的地方吗? 清骊县是个被组织笼在阴影之下的“基地”,他们去到那里,段总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但他似乎没有太在意,好像笃信贺予并不可能从那个县城的一砖一瓦中捕捉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只是贺予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前往清骊县……?难道他们俩已经发现了那个地方有什么问题了吗。 吕芝书正胡思乱想着,替她查消息的人又回复她了。 “吕总,贺少去清骊县之前,好像去美育私人病院看望过一个叫谢雪的女孩。” 吕芝书脑中像擦亮了一根火柴。 谢雪…… 尽管她贵人多忘事,但仔细想一想,这个名字还是能在她脑中勾勒出一个女孩的样貌的。 那是一个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是谢医生的妹妹。可能因为太穷,所以不得不用阳光灿烂来填补她自己,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空空荡荡。 吕芝书不喜欢这样天真浪漫与世无争的傻丫头,谢雪那种仿佛没有任何尘垢的笑容,会让她想起一些非常刺痛的往事。 是以从前她几次见到谢雪,都是淡淡的。 吕芝书还告诫那时候尚在念初中的贺予,离这个女孩远一点,她注定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 当时贺予是什么反应来着? 吕芝书想起来了。 贺予很抵触。 他没有在她面前掩藏他对这个女孩的好感。 ——所以,就是她,是吗? 吕芝书为了进一步确认,让人查了贺予最近的消费记录。 富二代消费记录多的三天三夜也看不完,但吕总查的很有针对性。她只让人查某些固定用品。 几个小时后,她收到了反馈。 贺予在去年,曾经去过空夜会所,消费了168万,费用中包含了避孕套和润滑油。 从这之后开始,贺予在沪大便利店买过很多次套,明显是有了固定交往对象,而且和那个人发生了不止一次性关系。 吕芝书青着脸捧着手机坐下,沪大…那个小姑娘也在沪大教书… 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了。 她本想打个电话调空夜会所的监控记录,但时间隔的太久了,一家会所的记录不可能保留近一年,所以查空夜是毫无意义的。 那要不然查一查沪大……? 吕芝书沉吟良久,给组织上能调动沪大关系的人,发送了请求长期监控查询的消息,专查贺予买了避孕套的那几天的监控。监控很快传回来了,显示贺予除了上课,也没和谢雪有什么接触,只和谢清呈单独见了几次面。 真是奇了怪了……那他的避孕套用去哪儿了? 吕芝书想要找人跟踪他。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 贺予这人警觉性很高,派人跟踪很可能会被他发现,要是被他发现了,那之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种事儿吕芝书暂时不敢做。 没有办法,她只得请对方把监控调的更具体些,尽量别有死角,这样做工作量会很大,但她等得起。更何况她觉得只要贺予和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酸姑娘继续约会,早晚就能让她发现确凿证据,不必急于一时。她这样想着,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调查等待。 几天后。 谢清呈的伤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贺予的手更是没什么问题,易阿雯踩他那一脚检查出来没伤到骨,只是让他脱了臼,早就接好了。两人便一同回了沪州。 到了地儿,谢清呈打算先去把调查出来的结果和郑敬风做了一个对接——刑侦系统里明显是有内鬼,而现在他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就是郑敬风。 但贺予不放心,想陪他一起。 谢清呈觉得不必:“他和我父母是过命的交情,如果连他也不能信任,整个警局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贺予的脸黑了半天,才没好气地说:“谁管他是黑警白警。” “那你跟着干什么。” “……因为你的手。”贺予的脸色更难看了。 谢清呈:“我的手怎么了?” “你手臂现在这样能开车吗?” “我坐地铁。” “……你要死啊,地铁都是人,挤来挤去的,你胳膊还要不要了?” 谢清呈静了片刻,他虽然知道贺予是在关心自己,但这种关心对他而言未免太过奇怪。 事实上他觉得贺予最近一直就很奇怪,如果是陈慢做这些事,或者谢雪做这些事,他都不会有这种怪异感。 可这是贺予。 贺予不是个特别善良的人,他面热心冷,对任何人都是淡漠的,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关心,谢清呈不知道他这次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点的地铁不会挤,小少爷,你该有点常识。” 贺予怔了一下,继续恶声恶气地:“是吗?那挺好,那干脆我也坐地铁回去好了。” “……” “走吧。” 谢清呈懒得管他了,虽然觉得贺予的种种行为十分奇怪,但谢清呈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也就由着他去了。 沪州站出来虽然可以直接搭乘的士,但前往郑队所在的警局还是地铁五号线直达比较方便。 贺予的家却不一样,地铁到不了,哪怕在离的最近的一个站下了,还得打个起步价的车。 谢清呈刷卡进站的时候还是和他说了句:“你也不嫌麻烦。” 贺予卡在进站口了:“…怎么进?我刷二维码没用。” “……刷地铁码。” “地铁码在哪里啊?”贺予这人真是绝了,他几乎没有坐过地铁,最近一次还是在大约十岁的时候,那时候地铁还没采用移动出行码。 见他这样,旁边的大妈都忍不住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小伙子,我来教你用手机哦。”五十岁的大妈戴着老花镜,手把手地教国际黑客排行榜前五的二十岁小伙子用手机,“你呢,先打开卡包,哎,对,很好,真聪明,然后再点这个,地铁出行卡,绑一下你自己的身份信息……” 谢清呈已经过闸了,站在那里过不来,就那么淡漠地站着,看着这场荒诞剧。 大妈最后教完了黑客如何使用手机乘坐地铁,黑客很虚心地谢过了,终于刷了码进了站。 谢清呈甚是无语:“……好玩吗?” 黑客:“别提多有趣了。” “小鬼嘴真硬。” 他叫他小鬼,他又高兴起来。只是脸上不表现出,偏着脸把头转到一边。 进了站内,贺予发现不对了。 “谢清呈,你不是说人少吗?” 谢清呈也没想到这个点地铁站的人会这么多。 其实这也是凑巧,这附近刚好在举办一个漫展,这会儿刚散了场,小姑娘小伙子们都往地铁站里涌。 其中还包括一些穿着二次元cosy衣服的,让谢清呈看了就很想替她们家长让她们在外面披一件外套的小姑娘们。直男癌大家长觉得,小姑娘穿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她们穿的这什么?”谢清呈皱眉。 贺予:“这是cosy。” “什么?”直男眉头皱的更深了。 贺予一顿,忽起了点坏心,他故作淡然地:“角色扮演,很有意思。你要是想了解,我下次准备一套警服一副手铐,你来我家,我慢慢地教你玩。” 谢清呈觉得怪怪的:“……不用了。” 贺予想象了一下谢清呈穿淡蓝色制服,戴着铐一脸隐忍的情景,轻声道:“真可惜。” 谢清呈不知道他在可惜些什么,这时候他们等的列车到了,两人和那些小姑娘一起进了车厢。 这种小姑娘大露胳膊大露腿的景象在谢清呈眼里不像话,在坐地铁的很多男人眼里却是不可错过的美景,于是这趟班车男士玩手机的比例大幅度降低,手游里的美女哪儿有现实中的美女好看呢。 贺予也没玩手机,不过他也没看那些漂亮姑娘。 他上地铁时就有些不舒服了,觉得这地方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似的,连气都透不过来。 而上了地铁后,谢清呈又是不争不抢的性格,自然也捞不到什么好的位置。别说是坐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个好的。 贺予看着谢清呈为了避让一个整个人赖靠在钢柱上的油腻男,不得不换那只受伤的手在人群中拉住最上面的吊柄,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也不管别人骂骂咧咧,挤过去站到谢清呈身边,把手搭在了谢清呈身边,将他整个人笼在自己手臂间,让别人碰不到他。 贺予这个姿势虽然是保护的姿势,但是不太明显,因此谢清呈也没有注意到,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站着。 地铁越驶往市区,上来的人就越多,车厢内就越拥挤。 在这摩肩擦踵的环境下,贺予却渐渐觉出地铁出行的好来了——这要换作在别的地方,他哪儿有机会离谢清呈这么近呢?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谢清呈的背脊就贴在他的胸膛,完全零距离,谢清呈也没有在意,而是闭着眼睛养着神,打发这漫长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他居然还浅寐了,额头靠着自己的手臂,隐约露出一截手腕上的文身,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个叔叔好帅哦……” 忽然,贺予听到旁边有两个女孩在悄声对话。 “是啊,好有男人味。” “他一上车我就在看他了,感觉人也很绅士,一点也不和别人去挤。” “怎么办,我好想去要他的微信……” “那你去呀,加油!” 俩女孩踟蹰半天,最后其中一个还真的壮着胆子来到了谢清呈身边。 小姑娘很漂亮,穿着jk制服,年纪瞧上去比贺予还小。 她抬起嫩葱似的手指,刚想戳一戳在浅寐的谢清呈,忽然一条胳膊就挡住了她。 “哎……” 贺予朝她笑了一下,拿自己的手机打了几个字,出示给她看。 小姑娘莫名其妙地望去,充满震惊地抬头。 屏幕上的那几个字是: “抱歉,他是我男朋友。” 小姑娘大受震撼,飘着回去了。 她朋友问了她几句话,那朋友似乎不怎么信贺予说的,在那儿和她姐妹嘀咕。 “怎么可能呢……你看他俩那年龄差,那都是舅舅辈的了,什么男朋友,逗你呢那是。不信你再去问问——” 不用问了。 贺予心道。 他瞥了那俩女孩儿一眼,低头看着谢清呈,闻着他领口处隐约散出来的冰冷的消毒水气息,心里却越来越滚烫,这时刚好地铁到站停靠,人们拥挤更甚,贺予见那俩女孩又要过来,于是借着周围人的推搡,低下头,似是不经意地,在谢清呈颈后红痣上吻了一下。 一吻灼心,百般诱惑。 他抬起眼来,朝着那两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女学生展开一个有些危险的笑。 似乎在问,信了吗? 俩小姑娘觉得万分尴尬,干脆挤到一边去,换了个车厢待去了。 贺予不是意识不到谢清呈的魅力。这男人又高又帅,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很重,气质更是沉稳平和,虽说想与一个二婚男结婚的人没几个,但想和这种叔叔谈恋爱的小姑娘却不少。 他早知道谢清呈站着就能勾引女人,但真的遇到了这事儿,他心里还是免不了发酸,占有欲膨胀。 瞎了眼呢,来要谢清呈的微信?看不出他和他是什么关系? 别说吻谢清呈的后颈了,只要谢清呈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车厢内拥他吻他甚至玷污他,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他被他入的时候比女人更漂亮,腰那么细,腿那么匀长,还有那隐忍着的沙哑嗓音…… 他是个变态,这样想着,那种强烈的渴望甚至让他又开始变得焦虑,隐隐有发病之兆。 但贺予最终还是竭力压制住了自己的这些念头,就像他曾经渴望嗜血时,却选择了伤害自己一样。 他到底只是在男人没有意识到时吻了他,然后就把隐隐拉着血丝的眼眸转开了。 谢清呈在靠近警局那一站时终于醒来了,他看着闪动的站标说:“我快到了。” 贺予:“……嗯。” 谢清呈动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贺予。 这个距离太近了,贺予觉得自己一低头就能吻到他的嘴唇——真要命,他不得不花极大的毅力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偏偏那薄唇还气死人不偿命地和他说:“你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出站?” 贺予:“……我是个黑客。” “你是个不会进站的黑客。” 还撩呢?贺予真想咬断他的脖子,吻他的热血。 他赤红着眸瞪着他,用只有他们俩人听够听见的,极轻的声音道:“谢清呈,你够了啊。你再说,我就在这里把你衣服脱了搞你了。” “……”谢清呈觉得他最近太乖了,不太记得獠牙啃入血肉的疼,于是只把他真心实意说的疯话当做胡言,抬手拍了拍贺予的脸,“小鬼清醒点,你也快到站了。” 地铁停靠,谢清呈说:“走了。” “……嗯。” 贺予想跟又不能跟,只得一直阴沉又可怜,凶狠又痴迷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地铁门重新合拢,缓缓启动。 他看不到他了。 他把手握在谢清呈方才握过的那个把手上,上面还有一些属于那个人的余温。 贺予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当真是喜欢他喜欢得太过凄惨了。 谢清呈……谢清呈。 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怎么会越来越喜欢你…… “哎呀。”就在这怅然若失,满心爱恋时,贺予忽然听到旁边站着的几个学生传来了惊讶的喧叱声。他往他们那边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正对着地铁电视上播放的一则新闻瞠目结舌。 贺予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备受病症煎熬,于是也把目光转到了那个让乘客们纷纷侧目的电视栏目上。 一听之下,他怔住了。 —— 是沪州最新的城市速递消息。有个人被发现惨死家中,应该是被杀害的。 而那个人,贺予还认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今日地铁剧情。 贺予在晋江:如上文所示。我虽然很想表示占有欲,但我不过分。 贺予如果在起点:卧槽这些漫展回来的女孩子好看,萝莉脸御姐身大长腿黑丝袜身材曼妙凹凸有致,是心动的感觉! 贺予如果在海棠:地铁y,抹布文学,10000字纯动作描写。 第123章 再去空夜会所 出事的人,是《审判》剧组的女二号。 “死者家住的万和小区是一个低密度豪宅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园区的物业主管。” 物业主管:“我们这个小区都是别墅产业,安保措施非常完善,工作人员平时也都会注意一下业主的日常活动情况,以免年纪大一些的独居老人出现意外。昨天晚上,负责杨女士区域的保安队长向我汇报说,她家的灯已经不分白天黑夜地亮了好几天了,担心会有异常状况。” “但因为杨女士还年轻,我们也怕是误会,打扰到她,于是我今天就先通过业主联系簿上的号码尝试和杨女士取得联系,但是没有人回复,我这才上门确认。当时和我一起去她家的,还有我们的保安队长和园区管家,我们按铃之后无人答应,管家通过窗户看到屋内一片乱七八糟,墙面上泼着油漆……我们意识到出事了,于是拨打了110,又拿了业主托管的钥匙,争分夺秒地对可能出现危险的业主进行援救,结果我们上到二楼的时候,就看到了杨女士的尸体……” 这种充满了阴诡色彩的新闻,就像是往昏昏沉沉的地铁空气中丢了一颗清醒剂。 慢慢地,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地铁电视上。 “死者杨某,女,28岁。”镜头切到了主持人脸上,“被物业经理发现死于别墅二层浴缸内,屋内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但尚未找到凶手线索,监控录像也没有拍摄到任何人潜入杨女士的屋内。” “案件目前扔在调查侦破中。” 贺予对这个姓杨的女演员没有太多了解。 但两人在《审判》剧组曾发生过一些交集。他对她印象不坏。 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而且这又是《审判》剧组,截止目前,与那个剧组有关的人里已经有多少出事了?泡在道具水缸里死了的胡毅。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两个女孩。再到现在的这个女二号。 为什么拍摄都结束那么久了,她还会被杀……是巧合吗?还是…… 贺予想到了当时剧组艺人的背景构架。男一和女一分别都有自己的公司,是腕儿,其他角色似乎也都没什么被特别关照的地方。 只有这个女二,论资历和演技,其实都略逊色于女三号,却得到了这个角色。 他当时对这种演员撕番的事情毫无兴趣,没太关注,但现在想来,剧组确实有人议论过此事。 贺予心里隐有不安,于是拿出手机搜了一下演员基本信息。 片刻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艺人隶属:志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字上。 这是黄志龙的公司! 再一查,整个《审判》剧组,属于黄志龙旗下的艺人,果然只有她一个……这桩命案似乎又与黄志龙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因为这个发现,贺予下了地铁,就设法和这起事件相关的人进行了联系。 以他的人脉,找到几个能打听案件具体情况的并不难。很快地,他就大概知道了警方没有向公众具体公开的一些真相。 演员杨某,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是十天前,物业在浴缸中发现她的尸身时,她的身体已经高度腐烂,出现了巨人观现象。 其实第一个直接看到尸体的人不是接受采访的物业经理,而是业主管家,但管家已经吓得精神崩溃了,这会儿还在接受心理干预,没法面对采访。物业经理是最聪明的,在管家和保安队长先后进入浴室发出惊人惨叫之后,他就意识到里面的场景一定很恐怖,于是直接跑别墅外面等警察去了。 事实证明他做的选择非常正确。 他因此没有看到那么可怕的尸变现场,浴室内恒温恒湿,温度和湿度都非常适合微生物的繁衍,演员生前姣好的面容已经完全毁去了,厕所的空气更是臭不可闻。 告诉贺予信息的那个朋友,还和他透了一件事儿—— “凶手很变态,浴室有个dv,应该原本是架在浴缸上方的,你说他杀了人之后,架一dv在泡着尸体的浴缸上干啥啊,想拍尸体逐渐腐烂的纪录片?” 贺予问:“dv里的内容你看到了吗。” “我刚不是说‘原本’应该在浴缸上方嘛。” “……那实际呢。” “掉浴缸里去了,和尸体黏连,打都打不开,技侦的人在修复呢。” 对方是市局一个浑水摸鱼的经侦,之前和贺予在酒桌上认识的,他是爸妈给他塞进去当的公务员,属于满脑肥肠的那种。 他知道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不过就连他也说:“那dv很重要,现在现场虽然有打斗痕迹,但奇怪的是凶手居然一点dna线索都没有留下来。要是dv能恢复,估计这案子就立刻会有进展了。” 贺予:“……好,谢谢。不过兄弟。” “嗯?” “以后这么细的案件信息,你就别和职能外的人说了。” 兄弟:“……哦。” 贺予心里有个数,他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 那个重要物证dv,很可能会被彻底破坏掉。在此之前,他得把这个想法告知给一个可以信任的警察。 然而除了刚才那种混饭吃的警察外,他和这些人的接触不多。思来想去,脑中也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半个小时后,正在和谢清呈谈话的郑敬风接到了传达室一个电话。 “郑队,有人找您。” 郑敬风这时和谢清呈已经聊的差不多了。 老郑知道谢清呈竟亲自去调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气的要命,但又拿他没办法,两人吵了一架后,他还是得听谢清呈寻到的一些线索。 因此他接电话的时候,语气仍很冲,怒冲冲地问接线:“谁找我?” “上次广电塔案的那个当事人。” 郑敬风看了眼谢清呈,无语道:“当事人正在我办公室里喝茶!” “另一个。年纪小的那个,叫贺予的。” 话筒的传音很响,办公室内又安静,于是谢清呈也听见了。 郑敬风一愣,奇道:“他来干什么。” 谢清呈掸了掸烟:“你让他进来就有答案了。” 郑敬风更气了,回头瞪他:“这你办公室我办公室?瞧把你能的!” 贺予到了之后,先是和谢清呈隔着桌子互相看了一眼。谢清呈坐在那边就和他爹似的,手里还拿一支烟。 “谢哥。郑队。”贺予和他俩打招呼。 郑敬风对贺予还算客气,表演了一把川剧变脸,让了个椅子出来:“来,小伙子来坐吧。” 贺予走进来了,不说话,先咳嗽。 郑敬风:“哟,感冒啦?” “没,有点不太习惯烟味。”贺予斯斯文文道。 郑敬风正中下怀,立刻指着谢清呈:“你看看你,在人家学生面前抽什么抽,赶紧灭了。” 谢清呈:“……” “灭了啊!” 谢清呈懒得和他们多废话,抬眸警告性地盯了贺予一眼,暗示他别得寸进尺,然后修长的手指一屈,把烟摁熄了。 他原本气势就很强,这阵子身体不好,手臂又废了一条,因此坐姿慵懒,靠着椅背,强势里又多出几分矜傲来。 “有什么事你说。这里没外人。”谢清呈道。 贺予就坐下来,把事情有选择性地和郑敬风说了。 经过清骊县的一番调查,他们怀疑黄志龙拐骗山村少女,并和谢父谢母的死有关,可这种指控需要充足的证据,不是靠几份档案就能说明问题的。 在无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提审黄志龙。 而这时候他公司旗下艺人被杀,留下了一个目前打不开的dv,如果这事儿和黄某有关,他一定会在dv被修复之前设法将证据毁灭,或者偷走。 郑队听了之后,沉吟半晌,说道:“好,我会尽力去盯着这件事。” 贺予:“麻烦您了……这个剧组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接二连三地闹出这种事。当初杀胡毅的凶手和失踪的女孩一直也还没找到,女二又死在家里了。” 郑敬风提到这事儿也烦,之前负责《审判》凶杀案的刑侦队长,经验判断一周内总能找到些凶手的线索,结果什么都查不到,胡毅父母闹上了天,指着队长的鼻子骂废物。还有那俩剧组失踪小姑娘的父母,他们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从满怀希望,到深陷绝望……其实对于一个有良心的警察而言,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是最为窒闷的。 等一个判决。等找到真凶。等失踪的人的消息。 等待有时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事情。 郑敬风叹了口气:“这一趟的水太深了。” 谢清呈:“那两个小姑娘生还的可能性还有多大?” 郑敬风摇头不言。 人口失踪案是最可怕的,错过了最佳救援侦查期,便往往可以长达三四十年才告破……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被害人早已烂成了骨,或被卖到乡村,已经生了七八个孩子,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警方始终没有摄影棚杀人案的后续消息传来,谢清呈心里便多少有了个数。他是一个等待了真相十九年的人,他太明白警方的不主动联系意味着什么了。 谢清呈甚至都不会去多问,他十三岁的时候,一遍遍跑警局,打电话,去问父母车祸案的调查结果怎样了,然后一次次被回避,被道歉,甚至最后被敷衍。 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追问是毫无意义的,案件真要有进展,那些人早就会主动拿起电话告诉他了,否则就算一天跑五百次警局,也得不到任何想要的消息。 但他现在却问了这么一句。 只因贺予在清骊县看到的“卢玉珠。” 如果卢玉珠都还活着,那其实在这个案件里,就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还有希望。 郑敬风知道他的意思,最后说道:“我还是认为你们在清骊县的那个晚上,把人给看错了。那个不会是卢玉珠。” 贺予:“是我亲眼看见的,除非她还有什么姐妹,或者是长得很像的亲戚……但我觉得亲戚都没法那么相似。也许是卢玉珠从爆炸现场逃走了——” “不可能。”郑敬风说,“现场我们检查过。” 他顿了一下:“我们找到了卢玉珠的残骸。她不可能还活着,因为那块残骸,是她的头骨。” 贺予和谢清呈都沉默了。 在办公室里又坐一会儿,两人也没别的事要说了,于是告别了郑敬风,从警局里出来。 临走前郑敬风唤住他们。 “小谢,下次别再那么冒险了。” 谢清呈回应得很敷衍。 郑敬风又被他气着了,便干脆对贺予道:“小伙子,下次别和他一起胡闹了。” 贺予回应得也很敷衍。 郑敬风气得想摔杯子:“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啊?!” 关系好? 谢清呈:“……老郑,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眼科医生吧。” 离开了警局,在回去的路上,贺予想了想,忽然对谢清呈道:“谢哥。” “有事?” “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骨科医生吧。” 谢清呈还在想案子的事,闻言也未细想,直接冷眼回他:“……怎么,你骂我?” 贺予:“谁骂你了,我是真给你问了个美国的骨科医生。治你的手臂…”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贺予没在和他耍贫嘴。他站住了,微微皱起眉。 贺予道:“真的。我把那医生的联系方式都要来了,如果你有空,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谢清呈望着这个眼神很真诚的青年,沉吟良久:“……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他是真的不理解,贺予最近这样时不时地关心他,又时不时要和他吵架拌嘴的行为,真是把他给弄糊涂了。 贺予不答,只道:“你去吗?”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 “……”贺予眼底慢慢地有失望和焦虑浮上,“谢清呈……你怎么试都不试就想要放弃,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哪怕有一点希望你都会坚持的,可是现在——” “那种美国私人医生都很贵,骨头和神经的长期治疗既费时又费钱,最后的疗效也不会特别好,对我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贺予急道:“可是我有钱,我可以给你看病……” 谢清呈的眸色冷下来。 “请问。我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贺予一下子噎住了。 他忘了谢清呈是个非常有自尊心的纯爷们儿,哪里会愿意被他这样对待?弄得和包养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贺予道,“我没有想要那个什么你的意思……”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见他这样,谢清呈逐渐凌厉的眼神这才缓下来。 “……贺予,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告诉我。大男人不必拐弯抹角。” “我……” 贺予动了一下嘴唇,却又咬住了嘴唇。 他想说,谢清呈,其实我他妈想干你。 我想要你,你给我吗? 你又不给,但你还问,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折磨着我。 贺予最后自暴自弃地说:“我什么也没想干,我就看你是个精神埃博拉患者,我和你同病相怜,不行吗?” 谢清呈原本的面色都平静了,这时候又有些绷冷。 “作为一个已经克制了病魔的人,我觉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倒是你…” 他顿了一下,忽然上前,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探了一下贺予的额头。 “温度不低。” 谢清呈一双桃花眸沉冷地望着他。 一如望着多年前那个站在他门口的孩子。 “贺予,你最近精神很不稳定,却不知道调节控制。回头发病了,会比我这手臂棘手得多。” “……” “所以比起关心我,你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 贺予怔忡地凝视着他。 他就这样冷不防被他摸了额,好像初中文身后,发烧的他被谢医生用笔记本电脑轻轻触及额角。 清骊县过后,谢清呈对他的态度其实缓和了许多,让他多少产生了一种他们可以回到从前的感觉。 所以这一瞬间,贺予被谢清呈摸了头,又说了这样类似于关怀的话,他忽然就忍不住了,嗓音微沙哑,冲动道:“谢清呈。” “怎么了?” “如果你还在乎我的情况……” “那……那你能不能……” 谢清呈:“嗯?” “那你能不能回来做我的心理医生?”贺予胸臆中涌动着一腔热意,再也按捺不住,这样问他。 “……”谢清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很有些意外。 但这次,他倒没有立刻拒绝他,他皱着眉,以一种审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孩。 这是贺予第二次这样正式地邀请谢清呈回到他身边。 第一次是在酒吧里,他强吻他,然后以胁迫的口吻要求他。 那一次他以为谢清呈没说话就是答应了,他于是满怀期待地整理房间,可最后换来的,却是谢清呈冰冷刺骨的拒绝。 他于是浑浑噩噩,不慎坠下了窗。 之后卧病在床的日子,他始终也没有收到谢清呈的任何一条信息。 谢清呈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贺予当时情绪失控,头脑昏沉,以至于从别墅二楼坠落的事情。 这是贺予第二次问他。 不假思索的,无可按耐地,就那么冲动地问了他一句—— 你愿意回来吗? 问完之后,其实贺予自己都有些后悔了。 他知道谢清呈不会答应的。 果然,谢清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回去这么执着,但就我们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来看,我认为我复职是完全不合适的。” “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对病人负责的私人医生。所以,贺予,不行。”谢清呈和他仔细解释了,然后说,“我不能答应你。” “……” 贺予呼吸微窒,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的窗台上,夕阳刺得他的眼眸一片猩红,他摇摇欲坠。 十四岁之后,他再也推不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了。 这一次,也并无例外。 “回去休息吧。”谢清呈说,“这几天你跟着我,一直也没睡好。” 贺予咬了咬牙,那一瞬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可怕,像是要将眼前人困于囚笼,锁于床榻似的。 但他把目光移开了。 他硬邦邦地说:“……你……你不用当真,我没有执着什么,你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医生,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我只是随口问一句。” 顿了一下。 贺予的声音冷而涩:“真要不行,那就算了。” 他说完,沉着脸,拾起自己散了满地的自尊,高傲地,又近乎是仓皇地,转身。离去了。 谢清呈在原地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贺予一回到家中,就吞了一大把安东尼给他的特效药来克制情绪。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谢清呈给逼疯了。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谢清呈的喜欢有多可怕。 堪比世上最烈的毒品引发的瘾。 “你为什么非要喜欢他?”他面对镜子,在仿佛笼着血雾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你他妈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这个人……!!” 明明他当时可以放下谢雪的啊…… 为什么谢清呈却不行? 原来他对谢清呈的依恋竟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深。 在无人处,贺予近乎暴虐地折磨着自己,靠着药,靠着自毁,靠着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惨痛代价,把心里那种随时要将谢清呈擒来铐在自己床上的恐怖念头压下。 不……他不能,永远不能,把自己的病痛,发泄到那个人身上去…… 屋内呼吸粗重,贺予面对着镜子里血淋淋的自己,喘了口气,用纱布慢慢地缠上自己淌血的手腕…… 然后他打开水龙头,冲掉那刺目的血迹。 他知道自己已经撑到临界,几欲崩溃。痛苦和欲望膨胀地那么厉害,要将他的身体挤得支离破碎。 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既然注定无法与谢清呈在一起,那就必须尽快做一个了断,必须尽快地,把自己的感情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贺予喘了口气,洗了把脸,将刚才嗜血发泄时溅在面颊上鲜红都洗净擦干了,伤口一一处理。 然后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目光猩红混乱,盯着破碎镜面里那个疯子的倒影,他想了又想,最后转身砰地甩门而出,驱车前往了一个地方—— 空夜会所。 -------------------- 作者有话要说: 空夜会所年终kpi大使,贺予。 会所老板:来了!他来了!那个支付过168万的男人!他来了! 会所经理:好好招待!争取再宰他个168万! 会所前台:我只关心他和上次那个渣男分手没。 p.s.贺予内心要撑不住了,他要和谢哥正式告白了,告白开始倒计时啦!今天干掉百分之20…… 贺予:我这次告白,会和我之前打算向谢雪告白那样,那么坎坷,始终告白不成吗? 卑微作者:怎么可能,这是和你老公告白,肯定能让你说出口。 贺予:哦……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很久之后……) 贺予:等等,不是我才是老公吗?他是我老婆! 卑微作者:那你叫他一声老婆,看他理不理你。 贺予:…… 卑微作者:是吧?你都打算要表白了,你床上便宜都占够了,你还计较这个?你还是哄着点人比较好。 卑微贺予:……那、那行吧,也就给他占点嘴上便宜而已……哼。 第124章 会所再遇 与此同时,谢清呈正在美育私人病院的vip病房内探视病人。 谢雪昏睡着。 虽然就目前而言,她的情况还不算严重,但rn13的初期控制需要进行一种类似透析的治疗。治疗过程很辛苦,病人的抵抗力也会大幅下降,因此谢雪在住院期间常常出现嗜睡现象。 谢清呈不忍吵醒她,只在她床头摆了一束她喜欢的黄玫瑰,然后替她整了整被子。 梦中,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女孩子往被子深处缩了缩,喃喃呓语道:“哥哥……” 谢清呈的手略僵,过了一会儿,抚上她的头发。 “没事,哥哥会尽快替你找到药的。” 谢雪的脸贴向他的手,小猫似的蹭了蹭,终于安定地睡去了。 谢清呈在病房内陪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要离开了。 他需要抓紧时间查一查黄志龙娱乐公司的问题。 当年王剑慷把那么多农村里的孤女送往沪州,而那些女孩都曾就读于黄志龙老婆的学校,不久前那个离奇死去的女明星,也隶属于黄志龙本人的娱乐公司…… 他站在走廊窗台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关于女明星死亡的舆情。 其实以黄志龙的身份地位,这件事原本不会闹得那么大,但黄志龙最近似乎八字有点背,先是《审判》剧组出了事,胡毅死了,剧组的执行和副编至今下落不明,胡毅父母是特别厉害会闹事的类型,两人又极疼儿子,断不肯与黄志龙善罢甘休。 案件未破,夫妻二人不管是在网络导向上,还是现实社会中,都在处处找黄志龙的麻烦,而名利场上这些关系,大多就是冲着利益才来,显少有什么纯粹的真心。以前捧着黄志龙一口一个“黄总”的人,这会儿见着黄总就想绕道走,黄志龙被整得焦头烂额,公司股票更是几度跌停。 而在这当口,他旗下这么知名的女艺人又离奇死亡了。 如果不是谢清呈在清骊县查到了一些事,他都要怀疑黄志龙不是施暴者,而是受害者了。 现在,社交平台很多人都在唾骂黄与黄的公司,还有一些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开始往外传。 谢清呈刷了一会儿,其中一则爆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玩意儿其实也不能叫爆料,而是女明星的粉丝悲愤之下进行的一个梳理,讲的是志隆娱乐公司这些年坑害过的艺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公司简直是黑暗社会中的黑暗社会,按粉丝所述,黄某的经营有个特点,就是极度的“专权”。他手底下的艺人必须非常听话,不能有强烈的自主发言意识,公司要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艺人的社交账号也全部不归本人所有,而是由经纪人进行管理编辑的。 除此之外,志隆娱乐根本不把艺人当人,公司要求艺人对它“绝对服从”,其意思就是不允许艺人对霸王条款提出任何意义,甚至合同上有明显瑕疵的地方,也不允许艺人质疑,否则就会把艺人归于“不听话”的类型,然后打着法律的擦边球,大幅削弱艺人的曝光度,甚至可以找千奇百怪的借口把艺人的音乐影视作品雪藏下架。 艺人甚至不能把他们受的冤屈告之大众,因为账号不归自己管理,注册小号说话又没人相信,且一旦被公司发现了,那么按照艺人与公司签订的霸王合同,艺人还要面临天价违约赔偿金。 十年前,有一个性格激烈的艺人,因无法忍受这种畸形的公司制度,跳楼自尽了,在自尽前他录制了视频,讲述了自己这些年遭遇的不幸,志隆娱乐的阴暗行为才得以曝光。但那个艺人并不算特别有名,而且黄志龙在第一时间设法控制了舆情,花钱找关系把那个视频全网删除,所以事情才没有闹到不可收拾。不过私底下,这个视频仍在小范围地进行传播,黄志龙底下的艺人粉丝们大多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资本的脸皮连人命都无法击穿,又何况只是粉丝几句义愤填膺的唾骂。 直到现在,胡毅出了事,资本面对资本,权力角逐权力了,志隆公司的负面消息才开始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胡父胡母的关系也很硬,黄志龙是没法和以前一样搞什么全网删除降热搜的事儿了,志隆娱乐这会儿已经成了舆论沸点。 “黄志龙害死的人可以组成一个连队。” “呸!哪止,我看有一个团。列表上的是明确死亡的,还有下落不明的呢?” “有很多早期出现过的艺人,你们现在再查一查,最后的消息就是去了黄某某旗下的跨境娱乐公司,出国之后就一点音讯都没有了,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真奇怪,为什么这些艺人愿意背井离乡,说出去就出去啊,出去了也没见得捧红过谁啊。” “和中了邪似的,我都怀疑这公司有毒品交易……” 谢清呈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 绝对服从。 说一不二。 和中了邪似的…… 出国之后再无音讯…… 他隐约能感知到,这些问题深究下去,一定能找到一个他想知道的答案。 “叮——”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 谢清呈刚要进去,迎面对上了出电梯的那个人的视线。是这家私人病院的院长,年纪也有些大了。 那医生是秦慈岩的旧友,与谢清呈亦是熟识。他碰见了谢清呈,点了下头:“啊,谢教授。” “院长。” “这么晚了,谢教授来看妹妹?” “嗯。” “哎呀,她在我这里,你一切放心。”院长停了须臾,“倒是你……” 院长隔着厚镜片看他,叹了口气。 “你这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不用我再提醒你,你要记得回……” 老头儿正要再具体说些什么,谢清呈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谢清呈看了眼来电显示,说:“院长,我这儿有点事,先接个电话,下次再聊吧。” 说罢进了电梯。 美育其实就是当年他出了车祸,秦慈岩采用rn13对他进行治疗时,借住的那家私人病院。 谢清呈的事,院长不能说完全了解,但也知道一个大概。 不过作为秦慈岩的旧友,院长心中很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一清二楚。 他目送着谢清呈离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了深深的忧虑,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什么?贺予他又去了空夜会所?” 电话是郑敬风打来的,谢清呈一听这个店的名字就头痛。 郑敬风:“是啊,还是上回那个巡逻交警看见的,我看你挺关心他的,我就给你打个电话,你也知道,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清呈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他妈的一年前好像也听见过类似的。 但当时他知道贺予为什么要自甘堕落跑那种地方鬼混去。 现在他可完全不清楚。 这回谁又惹着他了? 谢清呈胸臆中一团火直往上窜,而且老郑后面还补了句—— “小伙子又开一辆新跑车,这回速度开的比火箭还快,下了车又和交警说拖走,他妈的,你说他不会是把人民警察长期当代驾了吧?发什么疯呢,这不来我这儿的时候还好好的吗,哎,你知道他怎么回事么。” 谢清呈气得破口大骂:“我他妈知道什么?我看着这兔崽子就来火!” 挂了电话之后,谢清呈窝了一肚子气,前思后想,还是爹性作祟,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这次他并不欠贺予任何东西了,他不信,也不会容忍贺予再对他做出些什么畜生事来。 思及如此,谢清呈上了辆的士,报了“空夜会所”四个字。 的士绝尘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空夜会所门口又是一贯的豪车如云,美人妖娆的景象。 贺予坐在和一年前一样的豪华顶包内,倚在那张黑色头层牛皮长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慢慢地抽着。 他面前是堆叠如山的香槟塔,周围是一群侍应生在竭力逢迎讨好。 “贺少,我给您满上。” “您都那么久没来这里了,想您哦~” 会所的女侍应生们巧笑嫣然,妙语连珠,却讨不得他心中半点欢欣,不免有些惶然。 贺少这一来,又是豪掷了大几十万的酒水费,若是不能哄得他龙颜和悦,宾至如归,回头提成不能按价拿到不说,还得遭经理一顿数落。因此领班惴惴的,偷瞄着在一旁察言观色,暗示服务生们去做些什么讨好金主。 但无论她们做什么,贺予的神色都是淡淡的。 她们要敬他酒,他倒也喝,他甚至不吝与她们调情。只是三两句便骤沉了脸,从温文尔雅地浅笑着,变为阴鸷不已地冷睨着。 没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来空夜会所的人,一种是为了追求刺激,另一种则是想要追求排场。 前者脸上写满了欲望,后者眼里盛满了虚荣。 贺予好像都没有。 后来,领班想了想,大着胆子上前,去向他推荐更多的侍酒服务员。 贺予一手执着高脚杯,一手支颐,多少是有些醉了。 他杏眸涣散地望着眼前的灯红酒绿,酒池肉林,目光仿佛定定地落在一个不存在的男人身上。 他出了会儿神,随即觉得自己很可笑。摇了摇头,把视线转开了。 他对领班说:“行,你让他们进来吧。” 这次来的侍应生里,有女人,却也有男人。 领班不是每个客人面前都敢领男侍应生的,她也得观察,得琢磨,像贺予这种似乎和女侍应聊不到一起,无人能逗得他笑一笑的,她才会死马当活马医,让男侍应生尝试着进来暖暖场。 贺予抬起眸,刚想骂领班不长眼,就看到一个人。 个子很高,很俊朗。 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贺予于是静了一会儿,随意斟了一杯酒,双指执着,往那个侍应生面前一推。 “喝吗。” 那桃花眼的侍应生倒也是个伶俐人,把那盏酒一饮而尽了,然后对贺予说:“我喝多少都可以,倒是贺少您要少喝些,喝多了伤身。” 贺予闻言笑了:“这里都是劝我喝酒的,你倒是不一样。” 最后他道:“你留下来吧。”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谢清呈,劝他不喝,就是真的替他着想。 这不过是另一种欲擒故纵,贺予玲珑心窍,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他还是让他留下来了,然后隔着猩红的酒色,看向对面的那双眼。 那个拥有桃花眼的侍应生得了金主的垂青,很是受宠若惊。 其实他这款的,在空夜会所并不是很讨客人喜欢的类型。空夜女客不多,男客若是喜欢男服务生陪同的,大多又都爱挑那种身段纤瘦容貌娇媚的男孩子。他想,他今天遇到了贺予,那是老天开眼了,给他机会啊! 于是在最初的拘谨后,这个男侍应生就慢慢地把胆子放开了,心思也放野了,总想着能把贺予服务好了,之后他能私下里讨得些好。 贺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卖弄皮毛,倒也没有太过排斥。 直到——那个侍应生为了诱惑贺予,故意倾了些酒水在自己衣襟上。 雪色衣衫,沾酒污。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侍应生说,而后松开了几粒扣子,刻意地露出下面匀实的胸膛,倾身要去拿抽纸擦拭酒渍。 贺予看着他白衬衫上的酒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暗。 偏偏那个傻逼还是个不长眼的,放着手边的抽纸不用,要去够贺予面前的那一盒。 这一来二去,侍应生就有意无意蹭到了贺予的腿上…… 面目阴鸷只在转瞬。 贺予唇角的笑意未谢,眼眸已陡转郁沉。 下一秒,玻璃碎裂声,男人和女人的惊叫声,贺予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掴了那个起初让他生趣,此刻又令他生厌的男人一巴掌。 “滚下去!” 他的喜怒无常让众人惶然无措,那个桃花眼的男人更是做小伏低地半跪在地上,吓得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贺少,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男人在诚惶诚恐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贺老板,这个店员是新来的,缺了管教,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领班也一个劲地鞠躬,并提出各种各样的补救赔偿措施。 贺予什么也听不进。 他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微敞的衣襟,还有衣襟前色泽瑰丽的红酒……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靠着滥服药物才压制住的嗜血欲,在这时候又烈焰熊熊地焚烧起来。 他是真想杀人放火啊…… 他是真想一了百了。 精神病蚕食着他的灵魂,让他仿佛只剩了一具空壳。他眼里不断晃动着各种虚影—— 他看到谢清呈喘着气,来空夜会所寻他,却被他当胸一脚踹在地上,酒盏碎了满地,把他的衣襟也染至殷红。 那时候谢清呈自己都已经如此狼狈了,却还是固执地对他说:“人心是能够很坚强,贺予,你该相信的不是我,你该相信的,永远是自己的内心。” 他看到自己在酒吧内把谢清呈压在了吧台上,当着众人的面吻了他的嘴唇,周围是看热闹起哄的人,而他在他耳畔低吟,半是胁迫半是恳求地请他回到自己身边。他那时候以为谢清呈答应了,于是高兴地上台弹了一曲吉他。 那时候的谢清呈在人群中坐着,却不曾再分他一眼。 他看到二十几岁的谢清呈辞职了,那个男人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家的别墅大门,那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而那时候的自己跌跌撞撞地来到空无一人的客房,在收拾到干净,仿佛从未有人常住过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本谢清呈留给他的书。 书上的字迹也透着一股坚韧与强悍。 那个人写: 小鬼,终有一天,你会靠你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我希望,我可以这样相信着。 谢清呈赠 谢清呈赠……谢清呈赠…… 贺予后来才知道,谢清呈赠与他的,不是一本《世界罕见病》图书,而是那个人用自己的血和泪,换来的,战胜精神埃博拉症的盔甲和利剑。他把沾着血的宝藏留给了那只小小的幼龙,自己义无反顾地孤身一人往前去了。 谢清呈赠…… 谢清呈赠。 他赠了他最后的鲜血,化为一朵永生的玫瑰。他把它留在了客房内,希望那个小小的孩子,能够细嗅到一点点生命的芳菲。 谢清呈赠。 贺予闭上眼睛,他不想再看见这些往事的幻影了,他快要被这无穷无尽的幻影逼疯逼死,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就要暴起砸了场子伤及所有人让他们流血让他们战栗让他们无助无措——他只想摆脱这一切…… 也就是在这时,包厢的门蓦地来了。 外头吹来一阵疾风。 风像是吹动了他心里的鬼火,火光跃动,颤抖,连带着他的瞳仁也开始闪烁,迷茫。 一片混乱中,贺予抬眼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他心中大恸。 因为他看到了谢清呈就那么站在那里,就像一年前谢清呈还没有放弃他,还没有对他彻底失望时那样。 那个唯一管过他,当时还管着他的男人。 就那么站着。 谢清呈穿一身整洁的休闲衬衫,西装长裤,眼神焦虑而愤怒,轮廓英挺的脸庞微微泛着些苍白,因为赶来时很急,他的呼吸仍是急促的,嘴唇微启着,额角还垂了几缕碎发下来。 “贺予!” “……” 贺予怔住了。 是幻觉吗? 是幻觉吧…… “我……我真是病得太重了……”片刻后,病在心里发作的年轻人轻轻地笑了笑,“怎么又看见你了……” 他以为是自己想得太痴心,生出了错觉,因此把目光从门口那个男人身上转开了。 然后他叹息着,抬手抚上自己滚烫的额。 “谢清呈……怎么我逃到哪儿……你也不放过我……” “啪。” 下一秒,贺予的手腕就忽然被人攥住了。 贺予顿了一下,蓦地抬起眼来。 他血色弥漫的瞳仁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谢清呈的身影。 “跟我回去。”谢清呈也不问情况了,这样对他说。 不是幻影—— 不是幻影!! 贺予眼瞳微微收缩着,里头有意味不明,情绪压抑的光晕在簇动着。 谢清呈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像一年前——像贺予一直渴望着的,他还没放下他的那一天那样,对他道—— “贺予,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是谢清呈……真的是他! 贺予的心都在发抖了。 谢清呈赠……谢清呈赠。谢清呈赠与了他太多,以致于他爱上了谢清呈之后,这些赠与和依赖都化作了缠绕他心的天罗地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了结对谢雪的喜爱不算太难,而他却怎么也走不出对谢清呈的欲望魔瘴。 因为谢雪曾经给与他的是一种陪伴。 而谢清呈,则赠与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勇气和希望。 他是他过去所有的光与热,他爱上太阳之后,便爱上了每一寸光明,他是定要等这颗恒星熄灭,爱火才会成烬的。 于是在这一刻,贺予终于彻底明白了,原来从他七岁起,他的生命便与谢清呈紧密相连,他的信仰便与谢清呈息息相关,当这种信任和依赖终于不可回头地转化为爱意时,那么—— 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如此炽烈地爱上另一个人了。 第125章 爱你很痛 贺予实在是醉的有些厉害。 当他看到谢清呈,当他触摸到真实的谢清呈,当他意识到谢清呈是真的来找他了,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青面獠牙,好像都消散了。他只不过是一只从岩洞中走失的小小的幼龙而已。 谢清呈半扶半架着他,顺利地带着他离开了空夜会所,到了楼下结账划单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小姐居然又是之前那一个。 “您好……” 服务员小姐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什么?!贺少居然还没和这个168万操了贺少一夜还家暴的狗男人分手?! 太离谱了!长得帅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谢清呈不知道她瞪大眼睛是在想什么,他也没空管她。他觉得贺予现在的状态太差了,男孩子靠在他身上,他就能感到这个人的身子烫得和火炉一样。 还有贺予手腕上缠的纱布,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能不知道? 他得立刻把贺予送回家去。 谢清呈:“结账。” 服务员小姐回过神,努力克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您好先生,今晚包厢消费一共是49万。” “……” 腐朽的资本主义就不能消费十万以下的数额是吗? 所幸贺予还没完全醉过去,他只是有些混乱,但付钱的意识还是有的,闻言忽然动一动,就开始往自己大衣里摸卡。 “我来付。”贺予把卡掏出来了,然后又有气无力地靠在谢清呈身上,“我可以付,我现在有很多钱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用不着问他们要零花钱了,你要什么我都有……我赚了好多好多的钱……” “我可以比我爸给你的更多,谢清呈……你不能看不起我了。” 谢清呈:“……” 服务员更受震惊:这什么小妈文学?她听到了什么?老贺总难道也包养过这个男人??!那现在这是什么?子承父业? 滋啦一声,机器把小票打出来了。 服务员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震惊,她都不会说,除非——算了,她也不能忍不住。 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把单据递给了贺予:“贺少,麻烦您签个字。” 贺予接过笔,随意涂了几笔鬼画符,还给了对方。 小姐一看。 “……贺、贺少,您这签的不能用,我重新打一份,您再重签一下吧。” 谢清呈:“怎么不能用了?” 服务员小姐强忍鄙夷把单子递给这个吃白饭的英俊小妈。 谢清呈扫了一眼,无言间又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因为贺予浑浑噩噩间,签的居然是: “谢清呈,赠。” 谢清呈开车带贺予回了贺家的别墅。 这种精神病发作起来,要压抑自己嗜血的本性是很难的。 谢清呈自己也经历过,他很清楚内耗会有多痛苦。 所以一路上他都不得不分心观察贺予的情况。贺予一开始只靠在副驾驶上白着脸闭目不吭声,嘴唇咬出一点玫瑰的血色。 两人开到郊区时,贺予终于忍不住了,他蓦地睁开眼来,解开安全带。谢清呈立刻靠边停了车,止住他的动作。 “怎么了?” 贺予哑声道:“难受。” “我很难受……” 他这几个字说的都有些艰难了。 “贺予,你撑着点。”因为过度服用药物,贺予的耐药性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谢清呈知道他去空夜会所前一定是吞过药的,可是现在药效已经过,贺予的发病期却还没过去,在这种情况下病人一般只有三种选择: 第一,自我伤害。 第二,伤害别人。 第三,自毁性地使用更大剂量的药物撑过后续发病,但下一次病人对药品的耐受度又会增加。 谢清呈很早之前就提醒过贺予,别多吃药,别依赖药,但贺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把谢清呈的这番话落实下去。 此时此刻,贺予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层层细汗,浑身热的就像火炉,连视线就是焦灼烧糊的。 他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在车里摸索,想要摸到任何尖锐的物体,这样他就能在身上划刺出交错的伤口了。只要血流出来,他应该就能好受点…… “刀呢……” 他沙哑地问谢清呈,又像在自问,眼眸中拉着血丝。 “刀呢?” 谢清呈按住他:“没有刀。你把安全带扣上,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不……我不回家。我要刀。”贺予喃喃着,“我要刀……给我一把刀……我受不了了……” 谢清呈越看他这样越觉得不安。 因为谢清呈是治疗过精神埃博拉3号病例的人,他见过3号症状逐渐加重的样子。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不靠药物调剂,精神埃博拉症每一次发病都会比前一次更难控制,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极度的冷静,减少发病次数。 谢清呈以前和贺予在一起时,总会和贺予说一些很损的话,一来是因为他性格本身冷硬如此,二来则是他其实也有意在提高贺予的情绪波动阈值。 这些年贺予对于冷嘲热讽的承受度倒是高了不少,但那些谢清呈无法为他拓宽阈值的方面,它们依旧折磨着少年的感情。 “贺予,你忍一忍,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贺予盯着他看了几秒,把头猛地别了过去。 “我要刀。” 可是车上哪有刀? 他在车上不管不顾地摸索,却什么能够自残的东西都摸不到,他想下车,但谢清呈把车门锁上了。 贺予的眼眶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为什么没有刀……谢清呈……为什么没有刀?我受不了了!”他开始用力地撕扯自己之前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动作从大力逐渐趋于疯狂。 绷带散落,谢清呈心里一冷,顿时骇然—— 贺予手臂上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疤,竟有那么多疮口!! 那些伤口有的还未完全愈合,现在贺予一动,已经被二次撕裂了,血在不住地往外涌……他之前到底发作了几回? “你这是——” 谢清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惨白的脸:“贺予……你这样多久了?” 他摩挲着贺予腕上的伤。 一道道。 一横横。 交错着,触目惊心。 这个男孩子自我伤害得太厉害了……而他在他身边,竟然从不知道。谢清呈的声音里都有些颤抖了:“为什么从来不说?” “……” “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现在的情况吗?” 贺予模糊又伤心地想,他怎么说啊? 他现在的病是因为求不得而起的,他发现自己喜欢谢清呈,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靠近谢清呈。谢清呈并不喜欢他,谢清呈的心里甚至是恶心他的,所以他不要做那种没有自尊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感情然后耻笑他疯了。 他宁可真的这样疯下去。 谢清呈每一次的冷漠拒绝,无情冷眼,都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他过去的药成了他现在的毒,他反反复复地犯病,反反复复地吃药,却又在控制不住时,不得不用鲜血来祭祀,镇他心里的空洞。 他能和谁说呢? 哪怕是现在,他面对着谢清呈本人,他都无法开口,只能调动逐渐微弱的自我意识,硬邦邦地对谢清呈哑声道:“……不关你事。” “……” “这不关你的事,谢清呈。” 他一边痛苦地压抑自己,一边这样生硬地答道。 他真的受不了了……他想要嗅血。 想要发泄。 他恨不得把谢清呈的皮肉都拆开了,把谢清呈的血肉一点一点地纳入自己的身体里,他心中有如是强烈的渴望,好像这样就不会身体就不会痛了,心也不会再空。 要血。 要爱…… 要……谢清呈。 他的手都因为在极力克制这种欲望而不可遏制地发着抖,他攥着车窗窗沿,指关节耸突,如最后防御的边关关堞…… “砰!!” 最终他克制不住体内疯狂涌动的戾气,反手猛地击在了车窗上,谢清呈的车不是什么好车,窗玻璃不经撞,在这样的重击下,顿时裂开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痕。 贺予浑身都是汗了,他几乎是仇怨地望着谢清呈,眼睛里已经快没有什么意识了。 他又是极恨又是极哀地嘶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刀也不给我药!!” “我真想杀了你……我真想杀了你然后再把我自己也给杀了……我难受啊谢清呈……我难受得快要死了!我受不了了……” 他拿手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那些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这样一闹,更是皮肉外翻,分外可怖。 “我受不了了!!!”他怒嗥着,眼泪却淌了下来。 如果是在精神病院,贺予这样肯定是要动用拘束带了,他自我伤害的病症实在太重,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谢清呈只得死死摁住他,尽量地不让贺予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事情。 “贺予,你要撑住……快过去了…你之前靠着药物已经撑了很久了,再坚持一会儿,这次发病就会过去了……” “你在骗我……”贺予咬牙道,意识越来越混乱,“你在骗我……!我好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所有人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他的状态太差,谢清呈只能一遍遍地安抚他。等他自己症状消退是谢清呈现在唯一的希望。在这之前,他必须牢牢控制住贺予,免得他伤人或者继续自伤。 车不能开了,所幸是偏郊,路过的车辆不多,也不会影响到什么人。 谢清呈就这样一直用力按着他,以职业医生的素养安抚着他,这个过程太漫长了,贺予的力气很大,并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谢清呈搓圆捏扁的孩子了,而且谢清呈的肩膀还受了伤,渐渐地就开始使不上劲…… 忽然——!! 贺予一个暴起,猛地挣开了谢清呈的钳制,转而将谢清呈推在驾驶座上! 他双眼血红地瞪着这个人。 贺予的情绪终于完全失控了。 他眼眸里彻底没了谢清呈的倒影,整双眸子都像被血雾所笼罩,一切都是混沌的。 少年甚至伸出了手,残暴地扼在了谢清呈的颈间。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怕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 “贺予……!” 如果是以前的谢清呈,是绝不可能让贺予近身压制到这个地步的,他可以确保自己不会有性命的危险,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手臂会在这时完全使不上力。他在贺予手下挣扎起来,很悍猛,却无法完全脱离贺予的钳制。 渐渐的,他的脸涨红了,气也透不过来。 他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被逼着骤然爆发出了一股凶狠的力量,竟靠着剩下的那只好的手臂,和极强的格斗技巧,猛地把贺予反手压制,并趁机从对方掌心里脱出来,接着条件反射地一巴掌狠扇在了贺予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 那一巴掌完全处于自御本能,掴得又重又准,贺予被打得一时耳中嗡鸣,眼前也犯晕,撑着身子皱着眉不说话。 谢清呈这时终于吸到了氧气,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颈上已经有了暂时难以消退的指痕,那是贺予发病时差点将他捏死的痕迹。 他缓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了,看到贺予还那样危险而沉默地僵在那里,谢清呈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他再次压制住。 不管贺予现在的状况有多可怜,这种情况由着他自由,对任何人都是不负责任的。 于是谢清呈喘着气,抬起仅剩的那只健康的胳膊,再一次重重按住贺予,想要将他控制。 而就在这时,贺予忽然抬起了眼,仰头直望着他。 谢清呈忽然顿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挨了他一记耳光,贺予那双眼睛里已经少了些血雾,他似乎清醒些了,至少能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他又和方才在空夜会所里那样,显得有些虚弱,但至少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了,只像个情绪低迷的正常人。 “贺予,你……” “……谢清呈。”贺予终于慢慢地回了神,发颤地,小声地叫了一下,濒死的幼龙在呜咽似的,“谢清呈……” 他抬起手。 谢清呈本能地想要制住他。 但是这一次,贺予的手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贺予只是用那双颤抖的,昭示着他情绪崩溃的手,环住谢清呈的腰——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极困顿的。 极悲伤的。 几乎可谓是无助的。 他抱住他。 “我醒了……” “我醒了……我、我刚刚……”他发抖道,“……我刚刚是不是彻底疯了……?” 因为是在车厢内,尽管两人之前在缠斗,但车内伸展的空间并不大,虽然这时候谢清呈是倾身压制着贺予的,却也没完全站着时那么高。贺予这时候抱着他了,头就靠在谢清呈的胸膛靠着心脏的位置。 贺予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拾回了一些清明的脑子,开始感到极度的怖惧。 他是差一点就杀了他吗? 他是差一点就听不到这个人的胸腔内有心脏在跳动了吗? 他抱着他,绝望地抱了很久。 很久…… 然后谢清呈听到他喃喃着,哀声说了句:“哥,你给我一把刀吧,我不想伤害你,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让我自己动手好吗?” “你让我自己动手好吗……” 谢清呈那一瞬间非常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贺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他离开贺家的那一年,他是确认过,贺予应该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而他不在的那四年间,贺予也没有出过任何的意外。 就是从他回来了之后,一切忽然都越来越乱,往失控的深渊坠落下去。 是他回来之后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他当初离开的决定就是错误的。 谢清呈不知道,他甚至无法得知这个少年最近究竟是有了怎样内心变化,为什么情绪会变得越来越易波动,贺予以前对他至少还算坦诚,现在却好像对他筑起的心灵壁垒比谁都高。 贺予到底是怎么了呢…… “谢清呈……” 谢清呈在少年又一次哀声唤他时,回过了神来,他知道贺予的这一次发病正在慢慢地度过去。他轻声咳嗽着,然后在这一刻,谢清呈选择了像以前一样,作为一个陪伴式的医生,去安抚这个仿佛连灵魂都已经支离破碎的男孩子。 “没事。” 他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别在意,我没事。” “你也很快就会好了。” “不要用刀去解决问题,贺予。” “最痛的已经过去了,你能支撑完的。” “没事了……” 他不断拍着贺予的背,去安慰此刻那个极度无助的男孩。 这是他身为医生,身为初皇…… 甚至此刻,他觉得这亦是他身为谢清呈,应该去做的。 “贺予,不要放弃。” 还有希望的。 只要还活着,只要永不屈服,你和我,我们……就都还有希望的。 第126章 却还,爱你 这一夜,他们是在车内度过的。 贺予的病热确实在慢慢地降下去,情绪也渐趋稳定,但是在此之前,谢清呈不能冒险继续开车,前面是一段施工的路,如果贺予再有什么意外,情况会变得很难处理。 谢清呈一直照顾着他,直到贺予的体温和情绪都趋近了正常。 这次发病无疑相当严重,长期滥用药物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贺予甚至出现了一段完全失去控制的症状,而且他发泄完毕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非常疲惫,在恢复过程中他逐渐陷入了半昏迷式的沉睡。 谢清呈是等他完全睡熟之后,才重新系上安全带开车的,这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腹白,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他还是打算把贺予送回别墅主宅。 贺予目前的状况实在太糟糕了,他需要知道贺予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思及如此,谢清呈竟然觉得有些讽刺。 好像以前都是贺予好奇于他在隐瞒的东西,而现在他居然得去试着弄清楚贺予身上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 谢清呈解了外套,丢在沉睡的贺予身上,一路又稳又快地把车开到了贺予家门口。 他按了铃,来开门的是管家。 尽管在可视铃里已经见到来人是谢清呈了,可开了门,真正面对这个男人时,管家还是有些意外。 更何况谢清呈还架着半眠半晕的贺予。 “谢、谢医生……” “贺总在吗?” “贺总和吕总临时有事,都不在沪州……” 谢清呈叹了口气,几乎算是意料之中。 他说:“麻烦你先帮我一起把他扶进去吧,太重了。” 谢清呈和管家把他扶到床上。 因为贺予从来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所以管家并不敢多留,很快就鞠躬退出去了。 谢清呈把人安顿好,起身仔细打量着这个很久没有来过的地方。 屋里的陈设布置还和五年前一样,没有太大变动。 只是整个房间看上去更清冷了,谢清呈进来之后都觉得这不太像个常用的卧房,而像是星级宾馆客房,意思是尽管房间非常舒适,却没有什么个人色彩鲜明的东西。 房主并不爱这个房间,随时会离开似的。 正因为屋内陈设极简,有些东西才格外鲜明。谢清呈忽然发现贺予的书桌上摆着那本《世界罕见病》大全,那是他五年前离职时留给贺予的一个念想,目的在于鼓励贺予慢慢地靠着自己走出病痛的阴影,不要忘记他和他说过的那对骨化症案例。 “小鬼,你不孤独。”这其实是他当时不能说出口的安慰。 最后都化作了扉页上字迹隽挺的—— 致贺予。 谢清呈走到书桌前,打开这本明显已经翻旧的书,自己五年前的留字映入眼帘,钢笔的痕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变淡了,他垂着长睫毛无声凝视了许久。 哗啦啦。 许是贺予离开前窗户忘了关严实,窗帘也忘了和往常一样拉上,有一阵晨风吹进来,吹得书页翻飞。 忽然。 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一页夹在书里的薄纸像落花般掉了出来,掉在桌面上。 而一缕晨曦也刚好穿透云层,洒照在了纸面。 谢清呈怔了一下。 竟然是一张检验单。 他把那张单据拾起来,想要重新夹回书里,夹的时候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结果却是他从来也不曾想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贺予自己的单子,比如精神埃博拉病症有所好转的纪念,然而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血检单罢了。 单子上还印着受检人的名字: 谢清呈。 “……”没什么比在别人家里看到自己的化验报告更离谱的事儿了。 谢清呈因此怔了一会儿,才拿着那张薄纸仔细看下去。 还真是他的验血单没错。 可是贺予怎么会有这东西? 再一看报告打印时间,谢清呈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变的有些难看。 那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做完之后……自己发烧了,被陈慢送到医院时的日期。 是了,他想起来了,陈慢当时就说丢了一张验血单,为此他还重新抽了一管血。 谢清呈前后一想,就大概都明白了。 那天贺予肯定也去了医院,只是贺予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可他拿这单子干什么? 谢清呈正微咬牙切齿,再仔细一看,那单子的背面隐约透些字。 他把单子反过来,看到了。 洁白的纸面上,贺予写了整整一页的“谢清呈,对不起”…… 笔的颜色不同,字迹潦草程度不同。 看上去,并不是同一时间留下来的,而是贺予时不时写下的句子。 “……”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 算了,既然自己在水淹摄影库时,已经说了往事不予追究,那还在这事儿上耗费什么情绪呢? 他把血检单团了扔进了垃圾桶,省着让贺予看了又起内疚,天天搁这儿拿对不起练字,再顺手也把窗户关了,免得风继续吹。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贺予小声地唤他:“谢清呈。” “……” “谢清呈……” 谢清呈走到他床边,发现少年并未苏醒,这只是他梦里的喃喃呓语而已。 谢清呈站在他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喊什么,我又不是你爹。” 但说归说,他这人还是有种本性,他不能看着病人在眼前难受而不管。 所以谢清呈留下来陪了贺予一会儿,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复又起身,去楼下找到了管家。 他想问问贺予最近的用药情况。 管家:“大少爷他啊,因为情绪很不稳定,总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服药,我们看着也担心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啦,好几个月总是有的。” “你们怎么也不劝他。” 管家叹气:“唉,怎么劝呢?贺少这样吃药,咱们虽然也知道对他身体不好,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啊。不像之前,少爷发病都难受到坠楼了……” “!!”谢清呈问,“坠楼?” “是、是啊。”管家愣愣的,“您不知道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假的时候吧,少爷去《审判》剧组之前。他那几天反应挺奇怪的,先是特别高兴,和我们也说说笑笑的,还去把许久不用的那间空房亲自打扫了六七遍,我们问他是不是有客人要来,他说是啊,但后来也没见有谁来……” 管家的嘴唇一开一合,后面还在说一些琐碎的事情,但谢清呈的脸色已经苍白了下去,他没有再听之后的内容。 他当然知道那个房间是给谁收拾的。 他也非常清楚,那个最终也没有出现的客人究竟是谁。 最终他缓慢地想了起来,他那时候——其实是收到过贺予的消息的。 贺予发他信息,连发了好几条。 他说:“谢医生,我病了。” “谢清呈,我病了。” 但谢清呈当时对他厌恶得不得了,只觉得贺予又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他并不认为短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如今得知了真相,谢清呈竟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如果贺予威胁他,说你要是不来当我的医生,我就自毁给你看。那谢清呈反而会觉得他讨厌,认为他在对自己实行另一种意义上的绑架。 可是贺予没有。 贺予后来并没有想要道德绑架他的意思,他甚至是真心希望谢清呈什么也别再知道。 贺予强撑了很久。 直到现在,他终于撑不住了。 谢清呈谢过了管家,回到贺予的卧房。 他一时间非常的心乱。 其实哪怕到了现在,他也没有谅解贺予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是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非恨即爱的,当他知道贺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独自忍耐着病痛——那种病痛甚至是因为他的拒绝而产生的,谢清呈的心情忽然十分复杂。 不想看病人自我伤害,是他作为医生的本能。 不想看贺予自我伤害,是他作为精神埃博拉初号病例的本能。 现在贺予的种种行为都让他感到沮丧,他不明白贺予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因为他们俩是所谓的“同类”吗? 焦躁间,他想敲一支烟出来抽,但看到床上的少年那副病恹恹的惨样,又觉得自己当着病人的面吸二手烟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是他咬了下嘴唇,还是把烟盒放了回去。 熬到下午一点左右,贺予才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少年躺在床上,抬手撑了一下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连贯地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车内暴力的扭打。 谢清呈不停地按住他,最终被他扼住了脖颈。 他病症上了头,差点把谢清呈活活掐死…… 贺予彻底清醒后,冷汗就全下来了。他惊惶交加地喊了一声:“谢清呈……!!” “我在。” 没想到会有回应,贺予蓦地转头,发现谢清呈竟还没走。 那男人坐在窗边阅读,听到他醒来的动静,抬起眸,然后合上了书。 “谢清呈,你……” “躺着吧,不用坐起来。” 贺予没那么听话,他还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过程中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缠换上了新的纱布,那种非常仔细完美的包扎方法是属于谢清呈的。 “……”贺予垂着眼睫。 昨夜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第一次在发病时完全丧失了理智,甚至差点亲手结束了陪在他身边的谢清呈的性命。 他慢慢地,颤抖地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掌心。 精神埃博拉病的后期症状……就有那么可怕,是吗? 等清醒了,或许就会发现自己最爱的人的尸体躺在自己身边…… 贺予扪心自问,他这辈子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而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战栗了。 谢清呈走过来:“贺予,你——” “不要靠近我!!”贺予厉声道。 他眼中闪动着混乱的光,片刻之后,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他真的不愿意让谢清呈再靠近他了。 “你不要靠近我……”贺予抬手,把脸埋入掌中,轻声喃喃。 谢清呈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道:“贺予,你冷静一点。我没有想对你怎么样。” “……” “只是有件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你的病情。” “……”贺予已经不愿让谢清呈替他看病了,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他只恨不得谢清呈立刻从自己眼前消失。 他说:“你不用管这个……我的病没什么,就是这几天发作的厉害而已,我——”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谢清呈打断了:“贺予,我听说你曾经因为病症失控,坠过楼。” 沉默。 “你不用和我再掩饰什么,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后,贺予终于沙哑地问:“是……管家告诉你的?” “是。”谢清呈说,“如果不是我今天把你送回这里,这件事我就一直也不知道了。” 可这个“发现”,对于贺予而言,已经来得太迟了。 贺予他也曾想过的,如果谢清呈能瞧见他的一点真心,能够对他好一点点,那该有多好。 现在他却很怕。 昨夜车里的混乱仿佛就在眼前。谁能不怕自己在无意识间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所以在这漫长的寂静中,贺予还是决定了。 他要尽力地,让自己与谢清呈拉开距离。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最后开了口,喃喃低语,声音里带着些并不由衷的冷意。 “谢清呈,你有没有想过,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贺予说着,眉眼间,亦逐渐染上些自嘲的意味:“……你那时候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给你发过消息,你也始终都没有回我。现在还来提这件事干什么?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意义了。” 谢清呈:“……我那时候以为,你说的不是真话。” “没关系。”贺予额发低垂,“早习惯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 谢清呈顿了一会儿:“……对不起。” “……” “是我误会了你。” “……”贺予面上没有波澜,心却在无声地颤动。 谢清呈和他说对不起。 他以前……几乎都没有听过谢清呈对他说这三个字。如果这三个字能来得再早一点……或许他也不会疯到这个地步。 “贺予,你再这样下去不行。”谢清呈在两人之间良久的无言后,这样对贺予道,“你的精神已经很难被药物舒缓了,滥用特效药让你的耐药性变得越来越高——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现在的主治医师,但这种情况,他应该也警告过你,我希望你能把他的话听进去。” “……” 贺予忍着内心的酸楚和悸动,在许久的静默后,他轻声道:“谢医生,你看,你也知道,我现在有新的主治医师了。” “所以你应该明白,这些事,已经和你没有了任何关系。” “……” “我曾经……很希望你能回来。我曾那么卑微地恳求你,我一遍一遍地向你呼痛,但你说……”贺予红着眼眶嗤笑一声,嗓音有些哑,“你觉得我在骗你。” “既然如此,你现在还回来管我干什么呢?是觉得我可怜吗?真的不用这样,我有医生。他的医术也并不比你要差。” “我没有觉得那个医生医术差,只是对于精神埃博拉的研究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深。”谢清呈说,“贺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这件事我没看见也就算了,我看见了,你要我完全置之不理,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贺予静了一会儿,身影映在他身后的白墙上:“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 “谢清呈,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有许多任务要去完成的人,而我不过是你的一个小小的意外,比如在秦慈岩的事件里,我就是第一个被你舍弃掉的累赘。” “你能别随便改我的话吗?”谢清呈焦躁地又想去摸烟了,“我从没说你是个累赘。” “但你就是这么做的,你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你就是把我当累赘看待的。” 谢清呈忍着不抽烟,却忍不住把打火机按得啪啪作响,最后他把火机啪地一丢,抬眸看着他:“好……你要和我论这个是吗?” “那么我今天坦诚地告诉你。请你听着贺予。在你八岁生日那天我来你家,答应做了你的医生,那个时候我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累赘看待,没有哪个医生会把患者当成负担。但当时在我眼里,你虽不是一个累赘,却也只不过是个稍微特殊些的病人,我确实和你没有更多情感上的关联。” “后来老秦出了事,你是我第一批放弃掉的东西……可我曾经和你说的很明白,你应该知道那是情非得已,而不是我放下之后大感轻松,觉得甩掉了什么难缠的包袱。” 谢清呈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了当时的那些事,想到那种两难的,绝望的处境,他的眼眶也略微有些泛红了。 “贺予,如果我和你在水库里说的那些话,还是不能让你明白,我当时放下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果你还是不能明白,我选择离开并不是一件值得我自己高兴的事,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当时是欢欣鼓舞如释重负地松手的——” 谢清呈停了一停,而后闭上眼睛。 “那也许我告诉你的真相,全都白说了。我也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你释然。对不起。” 贺予心里一疼,他知道自己是在故意的推拒之下讲错话了。 谢清呈是个很坚强的男人,但谢清呈的软肋是他的慈悲和他对病患的怜悯,这番话无疑是在他的心上戮刀,疤上撒盐。 贺予难受得厉害,他难道不明白谢清呈是特别在乎自己患者的人吗? 不,他其实当时就明白了,他知道谢清呈离开他时,到底是带着些愧疚和遗憾的,否则贺予也不会在水库被困之后改变对谢清呈的看法。 只是他如果不在言语上伤害谢清呈,他或许就要在肢体上伤害他了。 所以他想,走吧。 谢清呈。 快走吧。 那种失控感又窜上来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现在只想尽快地结束这段对话,把谢清呈赶走。 贺予拉着满眼的血丝,只得一柄刀继续往谢清呈心里也往自己心里刺。他说:“……即使以前我不是你的累赘,后来也是了。” “……” “我知道你在会所那件事后,一直很抵触我,排斥我,否则我当时向你求助,你也不会一个字不回我。” 谢清呈沉默不语。 “你回去吧,谢清呈。” “我们俩都是rn-13的受害人,该查的事情我会陪你一起查下去,这一点你哪怕完全对我不管不问,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行动,你不用担心。” “……” “你回吧。“贺予道。“我想再睡一会儿。” 谢清呈抬了眼,却没有走,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贺予床前。 “我不想否认,我确实是很抵触你过。” 谢清呈最后还是开了口,他的语气硬劲,坦诚,正因为情绪如此干净,所以还带着些镇定人心的力量,“我很清楚地记得你在空夜会所里都做过些什么。” “但是——” 顿了顿,话锋转了。 “贺予,我也没有忘记你在档案馆做过什么。” “我也没有忘记水库里,你在水淹上来的时候,做了什么选择。” “我也还记得你是国内最后一个还活着的精神埃博拉症患者。你正在遭受一些我曾经遭受过的东西,我无法看见了当做看不见。” “贺予,我没有忘记,你曾是我的病人。” “我也没有忘记,你是我没有治愈,也无法再陪伴的那一个。” “……” 贺予听着这些话,心里的难受一时到了极点。 谢清呈一一罗列他重新关心他的理由,却仍然没有一样是出于私情。 这对于现在的贺予而言,其实比“我不想管你”更伤人。 贺予真的控制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原本就还没有完全镇下去的疯劲又在往上窜,他那种渴望谢清呈渴望到想要与对方同归于尽化作齑粉的感受又开始复燃。 他蓦地把脸转开去,手微微发抖,眼眸泛红。 他这是二次病发的前兆,特别危险的状况,他想要掩藏,但是他掩藏不住了。 他咬着牙低声道:“你快走吧……快走!!” 他的反常全部落入了谢清呈眼中。 谢清呈当然不可能放着他失控自己一走了之,他反而是紧盯着对方,问他:“贺予,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不行吗?你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严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压抑自己?!” “我没有任何心事!你别逼我了成吗!” 贺予的情况是越来越失控了,他自己不知道,但谢清呈看在眼里,能瞧见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仿佛连瞳仁都成了血一样的色泽。 “你完全不懂我谢清呈,你完全不明白……以后我发病,你最好就给我当着没有看见,懂吗?我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只会让我更闹心!回去!你给我回去!你给我滚!!” “……我不管你,你坠楼自伤。我管你了,你又觉得我闹心。”谢清呈死死盯着他的脸,“我他妈只是想知道原因是什么,你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没有。”贺予白着脸说,“没有任何原因。”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不配合了。 “……”谢清呈沉默了很久,就连他这样性格的人,心里也微微蹭起了些火。 “贺予,这件事是与我有关的。你的坠楼,你的发病,你的情绪失控,都与我有关。” “我想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 “……” 贺予感到心里的那头巨兽在撞门,撞得满腔震颤,耳内嗡鸣。 谢清呈是在逼他。 他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来搪塞他了,他只想让他立刻离开。 他快崩溃了,他又一次地对谢清呈道:“我不想说……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别再问了。” “你放过我好吗谢清呈?你放过我成吗……” 你走吧。 不要再蛊惑我蜕去画皮,以可怖的真容与你相见。 你走吧。 不要再求一个答案,然后在知道那个答案后骂我叱我,觉我疯癫。 你走吧。 你……走吧…… 在这样的撕扯和纠缠中,贺予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谢清呈看着他颤抖的指,看着他散乱的发,看着他混乱的眼。 谢清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针刺了似的,那根针游到他心中那一片属于贺予的位置,开始扎他,让他自责,让他窒闷,让他流血。 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残酷,看到了自己的失败。 一派惨淡,一片默然中。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最终沙哑道:“……好……” “如果你真的不想说,那么,我不问了。” “我不强求你。不再逼你。” “但是,贺予……今天我走出这个门,我想我们以后,也就不用再见面了,行吗?” 贺予蓦地一僵。 谢清呈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眶也红了:“这不是怨你什么,也不是厌你什么。而是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我个人,我都觉得,我与你之间的关系处理,实在是一团乱麻。” “我们俩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错的人其实是我,因为我虚长你十三岁,我在这段关系里,完全是一个年长者,一个主导者,我要担负最大一部分对你的责任,不幸的是,我并没有能够把你往我最初希望的道路上去引。” 谢清呈顿了顿:“曾经我说过,我在你身上花费了七年时间,你最后成了现在这样,让我觉得七年时间都喂了狗。我那时候说,我对你非常失望。” “但今天我想告诉你……我的那种失望不仅仅是对于你的,更是对于我自己的。” “贺予,我觉得我非常的失败。” 贺予:“……” “同样是精神埃博拉患者,秦慈岩救了我,但我救不了你,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误。” “也许是你回国之后,我不该再见你。也许是当初我误判了你的病况,不该放心让你自己走。又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不应该答应你父母的要求,留在你家照顾你。” 他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都在回想着那些旧时光。 谢清呈:“我很想知道我自己错在哪里了,我觉得你心里是清楚那个答案的。” “可是你不愿意告诉我。” “哪怕你的病已经这么重了。你也不愿意再向我开口,再对我诉苦了。是我让一个病人变得无法和我说出真相。”他静静地看着他,“并且我的存在,我的出现,甚至会加重你的病情。” “贺予……我曾经是个医生,我曾经是你的医生,我想我完全搞砸了这一切。我当不了秦慈岩那样的可以救人的药,最后却反而成了患者的伤。” 谢清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坐在贺予床边说的,他没有看贺予,他似乎也已疲于与那少年对峙了。 他垂着墨一般的睫,神情清冷,很平静,很平静地说了这些从前并不会和贺予说的想法。 “我确实很失败。” “……” “很抱歉,贺予,你遇到的是我,不是老秦那样的医生。” “我始终没有能够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也没有救得了你。” 他说着,停了一下,看着贺予的脸,却好像透过了贺予,看到了十二年前,他第一次遇见的那条幼龙。 谢清呈的声音低缓,疲惫,带着些无所遁形的叹息。 “那一年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只是一个孩子……仔细想来,其实是我让你没有遇到一个好的陪伴者。是我没有做好一个合格的长辈。” “小鬼,这些年,对不起了。” 卧室内,是长久的静默。 结束了罢…… 既然无法解决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这样继续下去,只是步步都错。 该结束了。 谢清呈说完了所有他想说的话,起了身,闭了闭微红的眼,终于要如贺予所愿,就此离开。 啪地一声。 手却忽然被握住了。 少年攥着他的腕,手指在微微地颤抖,过了一会儿,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被少年紧攥着的,谢清呈的手背。 谢清呈怔了一下,回过头去,把目光落在了贺予身上。 少年低着头,散落的额发垂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可是谢清呈知道贺予在哭。 接着他还未回神,就被贺予拽着重新坐下来,然后少年的手抬起,忽然揽在他的脑后,一边流着泪,一边重重地凑上去—— 他吻上了他微凉的嘴唇。 贺予的唇瓣都在微微地发抖,哭得伤心了,又想要强撑,但再也撑不住。 他的心好像被谢清呈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话击穿了一个孔洞,千里之堤都因这一点点的碎痕而崩溃了。 他抱着他,吻着他,抚摸着谢清呈的头发,然后用额头抵着他,抵着那个男人的前额。 那个做尽了全部力所能及之事的男人被逼到了死角,诉出了真心——他说,对不起,小鬼,我觉得自己非常的失败。 “谢清呈……你不用……你不用对自己感到这样……”贺予更咽着说,他尽力压着自己声线里的颤抖,尽力地不让谢清呈感到他已经分崩离析的心城。 他抵着他的额,垂着眼,小声说:“你不用对自己感到失败,谢医生。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这样瞒着你……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不是因为你是个失败的医生……而是……” “而是……” 眼泪一颗一颗落了下来,贺予的声音都破碎了。他停了好一会儿,而后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一字一顿,一字一颤,那句真心话,终于被迫出了口—— “而是因为我爱你!” “……!!” “是。谢清呈……”贺予肩膀颤抖,泪如雨下,“我爱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他妈的爱上你了,我他妈的喜欢上你了,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太痛苦了,把这一切明知不可能得到回应的话,为了宽抚眼前的人,从破碎的内心的废墟里挖出来,赤裸裸地捧上。 哪怕知道遭至的断然是拒绝,是厌憎,甚至是嘲笑。 但他终于还是将这些话与少年的热血连同少年的热泪一并奉上,只希望能焐暖一点点这个男人冰冷的嘴唇与手掌。 贺予抱着他,终究是泣不成声:“因为我喜欢你啊谢清呈,我喜欢你,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亲你,抱你,要你,我想对你做所有你不能接受的事情……很自私是吗?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着你……” “谢清呈,谢医生。” “你不要觉得我有病。你不要觉得我骗人,我是真的爱你。我也是真的在努力不去爱你,所以我看到你会烦躁,会发疯,会失控。你不要责怪你自己……不要难过……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是我要头破血流,要飞蛾逐光……” 男孩说着,渐渐声不成调,双手紧抱着怀里因为极度惊愕而僵硬了的男人。 他哭红了眼,沙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觉得很屈辱,我也觉得很伤自尊,我也觉得这样不对,但我还是爱你。” “我想把它戒掉,但我没有做到。” “我到现在仍然做不到——你笑我吧。谢清呈,你笑话我吧。” “因为我是真的疯了,我他妈明知结局,还要一条黑走到底。那么狼狈,遍体鳞伤,还会想要拥抱你。” “我……我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都没有……却还敢去喜欢你。” “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要喜欢你。谢清呈。” “我无药可救地要喜欢你……” “我都在泥尘里了,却还喜欢天上的雪……是我做的不对,不是你……” “对不起……是我不够优秀,却还爱你……” “爱你很痛……谢清呈……爱你好痛……我得不到……我知道要放手……却还在……还在一天一天地爱着你……” 贺予抱着他,每一个字都说的那么真切,却又颤抖得那么厉害。 他哭着把自己千疮百孔的喜爱挖出来,终于捧到他面前,自卑的,自傲的,局促的,坚定的——捧给了他看。 看那赤裸裸的,一颗属于少年的心。 看那病到深处的,一颗属于贺予的心。 贺予更咽道: “谢清呈,怎么办。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我没有办法再改变了……我再也走不出来了……谢清呈……对不起……”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伶牙俐齿的人,却结巴地不成样子。 游刃有余的人,却笨拙到不知何言。 他哭红了眼,挖出了心,剖开了魂,要把自己仅有的宝贵的东西送给他的谢哥,谢医生,谢清呈。 他哀声说:“哥……” “我是真的……真的好爱你!” 明知,拥他如拥雪,吻他如吻霜,爱他似饮一鸩酒,求不得至断肠。 却还执迷不悟地,要爱下去。 …… 谢清呈,爱你很痛。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是……可是我一整个人,我一整颗心…… 却依然片刻不停地,偏要—— 爱你。 第127章 哥,你讲点道理 谢清呈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答案,一时间如遭雷殛,脑袋里嗡嗡的,像是有什么裂开了,海浪潮涌都往他心里灌,灌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予把他抱得是那么紧,好像他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脏腑,是他的肋骨,是他的生命。 他惊愕至极,那么冷静的人,此时此刻竟脑中一片空白,完全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说句实话,谢清呈这个人被表白的次数很多,从小到大都不乏什么追求者,男女都有。 但那些人大多都是看上了他的脸,觉得他帅,觉得他有男人味儿,想和他处着玩。 如此热烈地向他表达喜爱,甚至到了落泪这个地步的,其实……其实之前也只有李若秋一个人…… 谢清呈当年和李若秋结婚,多半也是被李若秋的苦苦追求磨得没脾气了,他那时候疾病又得到了完全控制,不会早夭,也可以过普通人的日子,于是他最终答应了试着和她交往。 所以不难看出谢清呈其实是个不太愿意伤害别人真切感情的人。 当年对于真心追求他的李若秋,他说不出狠话,甚至最后还不忍心,终于答应和她约会,然后被她缠得步步妥协,到了结婚的地步。现在对于这样紧抱着他和他表白的贺予,他虽然不能采用同样的处理方式,却也绝对说不出什么讽刺的言语来了。 谢清呈只是太惊讶,惊讶到一时愣在那里,根本不知该怎么处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有些艰难地开口:“贺予,你……你先把我松开。” “……” “你先放开我,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他妈的,居然都是商量的语气了! 隐约还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紧张! 要知道谢清呈以前对贺予说话从来不是“你他妈”,就是命令式,要么就是“十五分钟你能来三次”这样的嘲讽。 因为他知道贺予只不过是在胡闹而已。 但现在贺予竟和他说是真的,与他论了真实的喜欢,这不免让爹性十足的谢清呈莫名生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负罪感和责任感,所以与贺予沟通时,竟顿时有了几分小心翼翼。 贺予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长睫毛垂泪道:“不……谢清呈,你笑我吧。” “……” “你肯定是想笑话我。” “……” “你快笑啊。” “……我笑不出来,请你把我放开。” 贺予闷了一会儿,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真切的委屈:“你,你都要和我说请了吗?” 谢清呈根本不知如何处理,他感觉贺予现在就像一尊价值上亿他弄坏了肯定赔不起的顶级玻璃艺术品,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就让他裂了,连摆都不敢随意摆动。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措辞,才对这玻璃道:“……好了……那你把我放开,行不行?” 待贺予愀然不语地把他松开了,谢清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居然觉得有些尴尬,他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贺予……你……没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 谢清呈抬手扶了一下前额,似乎在非常艰难地消化这个信息。 他没有笑话贺予,讽刺贺予,也没有不尊重他,更没有骂他。 但他心态有点崩了。 贺予喜欢他…… 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要知道,以前贺予亲他,抱他,和他做,他都从没往喜欢这方面想过。 他们俩之前都是直男,发展出这种床上关系,一开始就是带有报复性质的,后来虽然报复性质没了,谢清呈也只认为那是小处男尝鲜后的欲罢不能,情迷意乱。 哪怕除夕夜他们俩都昏了头,做得那么热烈,他也只忌惮于自己竟有了身体上的激烈反应,觉得很不安,认为再和感情这样炙烈的小伙子纠缠下去,自己可能会在某些方面失去控制,然后与他一起坠落。 他当然知道贺予情浓,但他从未认为那是真爱。 情和爱,是不一样的。 一个求的是身,一个要的是心。 贺予毕竟是个还在念大一的小年轻,什么不能玩?上头的时候恨不得把星星都摘下来给你,平淡了就开始后悔,要重新去寻找所谓“真命”。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谈恋爱对他们而言就像打一场新鲜刺激的游戏,成功上完分就弃了,李若秋当年不就是这样? 所以和年轻人谈感情都是操蛋,他们眼里的光,口中的话,听过就算,不能当真的。 至于贺予总是皮肤饥渴症一样,想和他亲亲抱抱,他也就当贺予是玩上了瘾,后面都懒得再和他拉扯了,反正越拉扯他越得趣,根本都是无效挣扎,只要不做到最后,那就由着他去好了,自己不回应,他可能很快就会腻掉。 可谢清呈没想到贺予没有腻。 贺予不但不腻,反而还哭得那么伤心,说的那么真挚,做那么多,压抑了那么久,然后在他的逼问下,给了这个让他猝不及防的回答。 他说他爱他。 那完了。 谢清呈想,这他妈该怎么处理? 谢医生脑中乱作一片,怎么想怎么不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贺予捧给他的这一颗真心。 镇定如谢清呈,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竟也有些慌乱了。他面上不动,心中却兵荒马乱,极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忽然,谢医生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从脑海中找到了一个他认为非常正确的答案——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之后,自己先是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认真地看向贺予,就像从前给这个孩子看病一样,几乎都是一种标准心理诊疗的架势了:“这个,贺予,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是误解了你自己的感情。明白吗?” 贺予:“……” “你看。”谢清呈耐心道,“我比你大了一轮还多,你爸今年四十一,我和你爸的岁数都没有太多差距,你怎么会喜欢我?” 贺予:“你是比我大了十三岁没错,但你也比我爸小了八岁,怎么到了他哪里,你就成了没太大差距了。” “八和十三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一个都还没过十。” “可八也只比十三少了五岁啊。” 谢清呈头疼得厉害,这对话怎么就忽然幼稚了起来。 他也不和贺予算小学一年级算术题了,而是说:“贺予,你不可能喜欢我,知道吗?你要对自己负责,不要误会了自己的想法。你仔细设想一下,你会喜欢一个比你自己大了十三岁的女人吗?你不会,那你就更不可能喜欢一个男人。这个年龄差距完全就是有悖常理的,我哪怕不和你爸论辈分,我也是你叔叔舅舅辈的,你觉得这正常吗?” 贺予摇头。 但是谢清呈一口气都还没松呢,他就又点头道:“可如果是你,就正常。” “……” “如果是你,是女人我也喜欢,别说是叔叔舅舅,是爸爸我也喜欢。” “……”这疯话说的也真是离了谱了。 谢清呈觉得他完全就是在无理取闹,年轻人就是这样,小嘴巴一抹蜜,什么bee话都敢往外讲。 他听完贺予的爱情理念,只觉得贺予甚至比李若秋还要不靠谱。 他这下就更笃定男孩子是心血来潮,不辨情绪,疯病上头,理智消失,信口开河,胡乱言语了。 他只得耐着性子,用解释1+1=2的口吻,和这个弄不清楚自己感情的小年轻说:“首先,你听好了,刚才那例子叫乱伦,虽然我不是你亲叔亲舅,更不是你亲爸,但你的假设就是错误的,你就不该有这思想。” 贺予从散乱的额发下望着他,那眼神像是在很认真地听谢清呈说话,但又很像是在很认真地嘲讽谢清呈,好像在苦涩地说:“你看我猜的没错吧,你果然就不信。” 谢清呈没有理会小崽子那种令人窝火的眼神,既然贺予那么认真地和他表白了,他也一定会认真地回复他。 于是谢教授继续解释他的1+1=2:“第二,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少年的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表白时的泪,便是那么不假思索仰头道: “是我喜欢你。” “……”谢清呈一时居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眸中的光太炽热了,多少烫着了他。 男人垂着眼睑,静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孩子……” “听着,爱情是责任,是约束,是家庭。贺予,这些都不可能是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贺予一口气向谢清呈宣泄了这样强烈的感情,居然也不难受了,刚才要发病的那种滞闷居然也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得他能够安静地听完谢清呈的话,并且说: “嗯。我同意前半句。” 谢清呈闻言怔了一下:“你同意吗?” “我同意的,我也觉得爱情是责任,是约束,是家庭。”贺予说,“但是谢清呈,你还少说了一样。” “什么?” 贺予原想直接回答,忽地心念一动,又改口道:“我附和你这句话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谢清呈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于是机械地重复了贺予的话:“我喜欢你?” 贺予一下子破涕为笑了,尽管那笑容泛着些苦,但他还是笑了起来,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然后他把自己的额抵着谢清呈的额前。 “嗯。我也是。” “……” “我也喜欢你。” 谢清呈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赚自己呢。 贺予可不是李若秋,他不会乖乖听他的教诲指点,他不但会反驳他,甚至还会给他下套。 谢清呈被他弄得一时又有些来火。 他拉开了和贺予的距离:“我认真在和你说话。你在玩什么?” “可我也是认真的。”贺予擦了擦表白时落下的泪,这会儿平静了之前激荡不已的内心,正色道,“我没在和你玩。” “……” “你说的责任,约束,婚姻,这些我都认可。但是‘我喜欢你’呢?‘我爱你’呢?你把这些放在了哪里?” 谢清呈:“你——!” 贺予又道:“你总是嫌弃我年纪小,说我才十九岁,可我已经二十了你忘了吗?而且为什么我年纪小你就看不起我,你就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想的是错的,好像我连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喜欢都弄不清楚。我又不是傻子。” “谢清呈,我知道的很明白。” “爱情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少了这句话,就什么也不是。你得先有爱情再谈责任,否则你是在干什么,是在奉献爱心吗?”贺予简直一针见血,“你和李若秋在一起就是这样的,你根本不爱她,你才是错的,你因为觉得愧疚,你就凑合着和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最后你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她,你都把你自己之前的婚姻变成一场义工活动了,你凭什么还说我不懂爱情?” 这番话无疑刺痛了谢清呈。 谢清呈终于露出了极难看的脸色,他咬牙道:“你这小兔崽子,又知道什么——” 可贺予望着他。 一双杏眼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 他说:“我也是个成年人了,谢清呈。” “……” “你注意到了吗?” “……” “你以前总是挖苦我,说我在古代连弱冠的岁数都还没到,在古代我就是个小孩子。好了,现在哪怕是在古代,我也已经可以和你结婚,可以和你生孩子了。已经过完年了,我二十岁了。” “……虚算,实算还没到。” 贺予红着眼瞪着他:“我觉得哪怕我三十岁了,你也会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谢清呈说:“……我不和你说岁数的事了。但是你要清楚,你对我真的不可能会是喜欢。” 贺予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不是真的喜欢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论着论着,竟然还论出了机辩。 谢清呈只觉得贺予比李若秋当年还难缠了十万倍,他原本不想提两性话题的,这会儿也只能拿出来做解释:“贺予,你这就是一种雏鸟心理。我很清楚,我是那个和你第一个发生了关系的对象。” 贺予:“……” “尽管你之前告诉过我,你和很多人发生过关系,但我知道你说的是谎话。因为你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个有任何性经验的人。” 贺予的脸挂不住,往旁边别。 谢清呈终于找回了一些主控的感觉,爹的背都挺直了不少,对小伙子说:“你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会有些错误的想法,从人的本性而言,我可以理解。” “身体的渴望不是爱情,那仅仅只是生理反应罢了。尽管不是很恰当,但我可以和你举个例子——有些人会看一些片子,他们对片子里的角色也有一定兴趣,甚至会热衷于看某一个特定演员的表演——这难道是爱情吗?不是的,这是非常单纯的一种性渴望。你对我也只是这种感觉而已。” “……我没把你当波多野结衣。” 谢清呈:“你看,你本能的反应都是一个女演员。你本身的性取向就是正常的,你喜欢女性,你还记得你在杭市时和我说过,你追求你学校的一个女孩子失败了吧。” 这回轮到贺予头疼了:“我那个时候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感情——” 他话音未落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谢清呈立刻冷静对他说道:“那你怎么能确认你现在就弄清楚了自己的感情?” “……” “你才十九岁。” “二十……” 谢清呈不理他,站了起来,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抬起,在贺予脑门上戳了一下。 “你啊,还很年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错误的人身上,不要再误会自己的感觉。你要明白,你对我只是一种身体上的习惯性渴望,还有一种……或许是类似于弥补父爱缺陷的渴望。而且两个男人在一起,我觉得……本身就是错误的。” 贺予:“那你和我一起犯的错,都够我们俩被判十八次死刑了。” 谢清呈:“那就别被判第十九次。” 贺予不吭声了,很受伤似的望着他。 虽然谢清呈没有笑他,没有讽他,甚至还这样语重心长地好好和他说了一番话,教育他回头是岸,但哪怕是这样的反应,也是令人沮丧的。 “我可以和你被判无限次死刑。”贺予倔强地说,“谢清呈。如果有轮回,我很愿意和你一起死一万次一亿次。” “只要在这其中的某一次,你能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谢清呈:“……” 太离谱了,这已经不是嘴唇抹蜜说bee话的程度了,小孩子怎么能离谱到这个地步。 叔叔想—— 真是要了命了。 这病他妈的到底该怎么治啊? 第128章 我要追你了 谢清呈阅病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症状——病人主诉,坚称喜欢上了自己的前心理医生,并且是死一万次都还要喜欢的那种程度。 真是离谱到家了…… 谢医生这边正无语着呢。 贺予那边则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表尽了他所有的深情和衷肠,然后再次把眼泪擦了,平复了一下心情,问眼前的那个男人:“谢清呈,那,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不会再内疚自责了吧?” “……”不,他好像更内疚自责了。 贺予:“你不用担心,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能明白错不在你,就是我喜欢你,掏心挖肺地喜欢你。“ “……” “我很喜欢你,不是错觉,也不是误会,可以为此付出我所有能付出的东西。但是——” 贺予说到这里,神情又黯了:“我也知道,我会让你感到困扰,我甚至可能会伤害到你,所以只要你能放宽心,别再责怪自己,以后我就不再打扰你了,我……” “说什么东西?!”谢清呈反应过来,兔崽子他这是又想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啊,他顿时竖起剑眉,怒道,“你是打算让我看你这样来回折腾自己吗?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你觉得我还会由着你乱来吗?” 贺予一怔,蓦地抬起头来:“那……那你的意思是……” “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把话都压在心里了,你有什么想法你告诉我,我就算恐同我也不可能笑话你。”谢清呈道,“而且我认为你肯定只是弄错了自己的感情,有我在,你可以慢慢改过来的。” 贺予:“……” 谢清呈:“你以后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以自己的情绪为重。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反而不容易伤到别人,你看你现在,都说出来了,状态不是好很多了?” 贺予闻言,仔细一琢磨,豁然发现还真的是这样。当他说出了压在自己内心的强烈感情之后,心情居然平静了不少,反而不会发病伤害对方了。 他愣住了,看着自己不再颤抖的手,喃喃道:“好像真的是……” 谢清呈:“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吧,你的那点心思脾气,我应付得了,你放心。你坦诚地告诉我,我还能开导你。” 贺予:“……” 谢清呈:“怎么,还有什么想法吗?” 贺予被他这样一说,眼前像忽然有了一道光,他陡然间悟了,当然——并不是谢清呈希望他悟的那种方式。 谢清呈只让他不要再隐瞒自己的内心。 贺予却领悟到了其实能让自己变成谢清呈的保护者而不是危害者的方式,就是应该陪在他身边。一味的压抑反而会出现昨晚那样的事情。 他要的其实也不多,只要谢清呈能知道他的爱意,让他对他好,那他就能乖乖的,变得很人畜无害。 于是他道:“谢清呈,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你说。” 贺予便对他说:“谢清呈,只要你不嫌弃我吵闹,那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真正地明白我的心意,证明我是真的喜欢你。” 谢清呈:“…………” 就明白了这个? 贺予还说:“所以谢清呈,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追你吗?” 谢清呈再次:“…………” 医生给小疯子的脑回路整无语了,小鬼越说越通透了,是啊,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只要谢清呈在他身边,他一定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再也不发病,能好好保护谢清呈…… “哥。”他把谢教授的无话可说当做了默认,心便愈发热了起来,殷勤道,“你就让我追你吧,你要是觉得被打扰了,随时都可以喊停的。好不好?” “……” “你看,我都已经不要脸了,我都已经病成这样了,我都已经豁出去了,而且是你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的,你既然是个很负责的人,那你也要对我负责吧。” “……” “给我一次追你的机会好吗?” “……” 谢清呈心道,这都什么和什么? 贺予却完全误会了他的沉默,他见谢清呈不语,就当默认,于是眼睛里又有了明光,脸竟然也有些红了。 兔崽子在床上那么野的事都做过,他这会儿宣明自己要追谢清呈了,居然和中学生似的,纯情到既激动又有些害羞的地步。 他握住了谢清呈的手。 “……”谢清呈竟一时不敢挣开。 贺予拉着他的手,低头小声道:“谢清呈,你忍一忍。我和你有代沟,我走到你这边来的时候,可能会冒冒失失撞到你,可能会说一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你要是忍不住了,你像以前一样骂我也可以。只是麻烦不要让我滚。” 谢清呈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 难道他每一次说让他滚,都会真的令这孩子内心受伤?可他也没见他有哪一次是真的滚了啊。 谁知贺予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是你亲手摘下了我的面具,所以我现在不装啦。我装不了镇定了。” 贺予又说:“你摘了我的面具,就要对我负责,既然我不装了,那你要我滚的话,我一冲动可能又会做坏事了。” 不知为何,他讲这番话的时候,谢清呈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大明宫词》,想到里面小太平在灯会上摘下了薛绍面具的那一个镜头。 真容露出,眼眸都是灿亮的。 …… “我会滚到你床上去的。” …… “真的。” 真的什么?真是胡言胡语。 谢清呈说:“手松开。” 贺予真的松开了,只是在松开之前,他抓着他的手指,眼睛凝视着他,然后在他白皙的指节上,轻轻地落了一个吻。 “哥,谢谢你允许我追你。” 谢清呈后知后觉地想:……不是,等一下。 他什么时候允许了? 陌雨巷。 已经是贺予和他表白后的第二天晚上了。 谢清呈躺在床上,想点一根烟抽,但是片刻之后,又把烟放回去了。 都他妈一天过去了,他脑子里居然还回荡着贺予与自己的对话。 要了命,他是真的无法理解年轻人的胡言乱语,李若秋只比他小了一点,他已经觉得和她沟通起来有些地方不那么顺畅了,现在遇到贺予的示爱方式,他只觉得这代沟更夸张,都要大过马里亚纳海沟了。 谢清呈在床上翻了个身,摩挲过自己的指节,重重地叹了口气,头疼得厉害—— 不是,贺予到底喜欢他什么? 是图他年纪大还是图他身体差?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长得很帅,有很多人喜欢,但对象换作贺予就实在有些离谱。要知道他们俩之前的关系一直都不那么友好,两人之间甚至发生过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贺予这是口味有多重,才会喜欢上一个从小把他收拾到大的医生叔叔。 想到这里,谢清呈更别扭了。 因为贺予说哪怕他是他亲舅亲叔亲爹,喜欢都是喜欢。 就他妈荒唐。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地处理这件事了——贺予对自己一定不是真的爱情,这小孩子啊,肯定弄错了性与爱情,混淆了依赖和喜欢。 退一万步说,哪怕贺予真的脑子有坑,喜欢上了他,那这份感情他也完全无法回应。 无论是从感性上,还是理性上,他都无法给与贺予想要的。 他只能希望贺予逐渐认清自己的内心,思及如此,谢清呈都有些纳闷贺予第一次失恋时喜欢的女孩子是谁了。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后来再也没有执念过。 要是贺予还是喜欢那个女孩,事情不就好办很多了吗…… 浑浑噩噩好不容易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谢清呈醒来,看到自己手机上多了两条未读消息—— 啊,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帅的男人:“谢清呈,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这条是昨晚十一点多发的。贺予还真的说追就开始追了。 但大概小伙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太急了,第二条的发送时间则显示凌晨两点多。像是在给自己找补。 啊,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帅的男人:“我想和你聊一聊案子。” 案子? “……”谢清呈想了想,回复道,“行。” 发完消息后他点进贺予的主页,皱着眉头想给“啊,经验丰富技术好又帅的男人”修改备注。这个备注还是之前贺予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谢清呈一直懒得改,现在却忽然有些介意,思考片刻,谢清呈给贺予重新备注成了: “小鬼。” 刚改完,手机就震了一下,“小鬼”发来了一条消息: “那晚上五点,我来接你。” “这么早?” “想早点见到你。” 谢清呈:“……” 不知道该回什么,有点尴尬。 可是如果不回吧,好像又坐实了贺予说的“我一告诉你真相,你就躲着我,你就更讨厌我了”。谢清呈不太希望贺予有这种想法。 于是谢教授在表情库里逡巡一番,最后选择了非常客气的微笑表情包。 能给人一点安慰,又不失距离感。中年男士社交必备表情包之一。 谢清呈发完,非常满意,起床洗漱一番,往美育私人病院去了。 “哥哥!” 谢雪今天状态很好,他到的时候,她正靠在拍的很松软的枕头上看书,见他来了,她立刻把书本放下,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再等等。” 谢雪略有些失望:“都等了好久了,哥哥,我真的没关系,我这几天连鼻血都不怎么流了,我得回去上课。” 谢清呈拍了拍她的肩:“再等等。” 她没法子了,只得瘪了嘴,往病床上一躺:“真无聊……” 谢清呈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给她削了一只苹果,然后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放在床头柜的一次性餐盘中,递给她:“平时嚷着不想去上班,真让你休息了,你又半点也闲不住,你这人也是有趣。” “哥哥再帮我切一只橙子。” 谢清呈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帮她从果篮里挑了一只,去皮子去瓤丝,切好了放进果盘里,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他又加了一些葡萄,加应子,核桃,最后转身去拿了一罐酸奶,干脆给她做了份水果捞。 谢雪终于心满意足了:“有这样一个哥哥,我是个生活废物也很正常嘛,他之前还说我——” 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话音戛然而止。 所幸谢清呈似乎有心事,没有注意听她刚才的话,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谢清呈管自己收拾了桌面,把水果刀擦洗干净,然后道:“你以后也要自己学着点,不能指望我一辈子给你做这些事。” 谢雪:“不行,我七十岁了还要赖着哥哥,让哥哥给我做鲜果捞,但那时候就不要放核桃了,咬不动。” “……”谢清呈神情微动,静了片刻,把目光移开了,“出息,那你能给我做什么。” “我给你讲笑话呀。我给你带你小孙子。” 谢清呈:“……” “我还可以陪嫂子跳广场舞呢,哥哥你这么帅,以后一定会有一个特别好特别适合你的嫂子的。” 谢清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贺予,顿觉一阵不适,咳嗽一声起身:“吃你的东西,吃完按铃让护工收拾,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临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谢雪道:“对了,你手上那枚戒指。” 谢雪一惊,差点被一块苹果噎住。 谢清呈:“别戴了,无名指戴个戒指,别人还以为你结婚了。” 谢雪心虚地把手往被子底下藏。 “好、好看嘛。” “规矩点。”谢清呈教训完她,走了。 谢雪吐了口气,重新把手摊开在阳光下——幸好谢清呈对时尚一无所知,不然他就会发现这是蒂芙尼的情侣对戒。 卫冬恒临走时送给她的,一并送给了她一个承诺,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能亲手给她换上一枚真正的订婚戒指。 部队里几乎不能用手机,卫冬恒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谢雪叹了口气,摩挲着戒面,心中不免有些忧虑——卫冬恒暑假的时候就该回来了,他们曾经商量着,在那时候把全部事情告诉谢清呈,但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谢清呈接受不了。 卫冬恒在其他人眼里太不靠谱了,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嘴上坏,心眼一点也不差,甚至还有些笨笨的,很可爱。 只是她哥这个人这么刻板,要是知道她居然和卫冬恒谈恋爱,那还不得…… 她没敢想下去,缩了缩脖子,管自己继续看起了闲书。 谢清呈在医院里办完了事情,回到家收拾收拾,四点半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贺予站在外面——说出了心事之后的贺予,状态似乎好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么压抑的状态了,漂亮的杏眼里透着些明朗的光。 高大俊美的少年穿着一件春款米色薄衫,休闲西裤,斯文里透着些败类的味道。 十五度的气温,二十五度的穿搭。 谢清呈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不冷吗?” 要约会的男女都是不畏严寒的,别说十五度了,零下十五度都挡不住女人想露的胸和男人想露的肌。 贺予微笑:“不冷。” 谢清呈就随他了:“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说五点。” “想早点见到你。” “……” 当面说出来,贺予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皱了皱鼻子:“啊呀,还是挺恶心的。” “……” “不过是实话。” 谢清呈现在是懒得和他争辩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这事儿只能等小伙子自己悟,或者某天找到个机会自己再点化他,否则所有的争辩都是浪费时间。 他把贺予关外面了。 “等着,我换个衣服。” 谢清呈穿衣很随意,常年搭配就那么几件,都是不会出错的男士衬衫,西装,或者大衣。他当然不是去换衣服的,他只是找了个借口,去里面吃了颗药。 他身体不太好,最近缺了调理,更是越来越糟糕,总是咳嗽,头还犯晕。 照理说他是应该去美育好好治治的,可他这阵子也实在抽不出时间,只能硬拖,靠着药物缓解一下症状。但这药不能给贺予看见,看见了又要被多盘问,于是他干脆说个谎。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贺予看到的依旧是之前那一身休闲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毛呢大衣的谢清呈。 “……你只是穿了件外套而已,为什么要关门。” 谢清呈点烟,淡淡的:“你有什么指教。” 烟点着了,还未吸一口,就被贺予拿走了。 谢清呈:“给我。” “要抽烟还是要我亲你,你自己选。” “我选你妈的。”谢清呈一把将贺予的脑袋推开,顺带从少年指间把烟夺了回来,“你车呢。” “我车内禁止吸烟。” “那我打车,你把地址发我。” 贺予:“……哥,别抽了好不好。” 谢清呈:“……” “算我求你了。” 谢清呈一时无语。 他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贺予用可怜巴巴的语气一说,他居然第一次在这小畜生面前萌生出了“我给他吸二手烟好像真的不太合适,毕竟他才十九岁”这样的念头。 男人烦躁片刻,最终还是低骂了一声,把烟按了,丢到了垃圾桶里。 “就你事多。” 贺予把他拉上了车。 两人到了预定的酒店,谢清呈这才发现贺予这骚货是真的骚,他以为是吃什么,这兔崽子居然拉他来外滩那种两个人能吃掉一个工薪阶层一个月工资不止的露台餐厅,那地方还不是商务场合会去的,男来女往都是夫妻情侣,其中也不乏二奶和金主。 谢清呈寻思着贺予既不是他的老婆,也不是他的二奶,两个大男人来这种地方谈事实在不像话,于是在进门之前就停住了。 贺予:“怎么了?不喜欢吗?” “你觉得我会喜欢吗?” “……我能想到的谈事的地方就只有这里。” 谢清呈:“退了吧。” 他说着,拿出手机,打车软件准备定了个位:“我找地方。我请你。” 他本来打算随便找个餐馆的,但地址输入了一半,他瞥了眼对面小年轻不靠谱的样子,心念一动,删了之前输的西餐厅,换了一个别的地址,输了进去。 第129章 认真追你了 谢清呈这人也是损。 他最后定的位置,居然是个中年气息十足的茶舍餐厅。 该餐厅吃素食,放禅音,内里就餐的全都是一些看起来很像会出现在八点档中医养生栏目组里的中老年男女,一眼望去,满目超脱,连性生活都不需要了,能直接把人小伙子看阳痿。 谢先生的算盘打的很明白,他就是想让贺予意识到他俩之间莫大的年龄差距。 年轻人喜欢火锅西餐日料,这他能不知道吗? 偏不。谢清呈今天是半点荤腥都没打算让贺予沾。 你不是要喜欢叔叔吗? 成,那你小子先陪叔叔过点中年人的养生生活,感受一下什么叫代沟再说吧。 “你好先生,两位吗?这是我们的菜单,您先看一下。有需要按服务铃。” 谢清呈道了谢,把单子递给贺予:“想吃什么自己点。” 贺予进门时就注意到了,自己大概是这家店最年轻的一个客人。 但他也没那么在意,接过那禅意十足的菜单就看了起来。 “……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怎么都这么闷骚?”贺予看着看着,忽然就看笑了。 谢清呈给他整得挺无语。 吃个素都能让他看出什么闷骚来? 贺予像是瞧出了谢清呈的想法,指着那菜单道:“你看,麻辣素百叶,珍菇素夫妻肺片,还有这些素鸡素烧鹅……” 谢清呈淡淡地:“这些怎么了?” “心里都是肉欲,嘴里却要食素啊。”贺予笑道,“你们这些叔叔,都太会装的一本正经清心寡欲,要是真的六根清净了,还要什么素夫妻肺片?青菜豆腐足够了。” 谢清呈初听觉得他胡扯,仔细一想居然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他一时反驳不了贺予,本来他带人孩子来,是想让孩子见识人到中年的枯燥无聊,没成想还被贺予教训了一番什么欲望不欲望的,不由地有些恼。 “你点不点了?” “好嘛,我点。”贺予于是照着这素菜单,依旧点了一桌色香俱艳的菜肴。 “……荷塘月色,糖醋藕合……”他对服务员报到最后,抿了下嘴唇,抬起眸来,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谢清呈,而后说,“还要,素的,麻辣夫妻肺片。” 好端端一菜名,给小伙子一说,硬生生整出了些性骚扰的味道。 谢清呈沉着脸转过头去。 服务员领了单退下了,贺予就那么双手交叠,揉捏着自己的指节,笑吟吟地看着他。 逐渐地,谢清呈被他看的有些发毛,又回过头来:“你干什么。” “哥,这是你第一次正式请我吃饭。” “……” “这餐厅的风格真像你。”贺予目光幽深地,专注地望着他,“我很喜欢。” 谢清呈心想,像他什么? 搁这儿骂他呢? 贺予当然没想骂他,只是觉得果然什么人选什么店,谢清呈气质确实和这种素斋馆挺像的,是真的淡,而且真的不愿食荤尝腥。 可他彻底没欲望吗?也不是。 贺予知道他那成熟的身体里也能被撩出激烈的火和湿润的水来,他很怀念那滋味。实在好久未尝到了。 菜是素的,名儿却肉欲十足。这就好比谢清呈和贺予现在的关系——表面关系是干净的,私底下的水乳都已交缠成泥。 尤其那少年的心,都燥热得不像话了。 在等菜的过程中,贺予仔细打量着谢清呈,琢磨着谢清呈此刻的状态。最后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告白也好,此刻的暧昧也罢,好像都没让这个男人有多困扰。 他像是松了口气,可心里又隐隐升起了一丝沮丧感。 谢清呈真的没因为他而困顿,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这样追求对方,并不会如之前担心的那样,令谢清呈感到痛苦。 可这也意味着,或许他在谢清呈眼里真算不了什么。 哪怕他们俩都上了那么多次床了,哪怕他都把话说那么赤露了,谢清呈也完全就是把他当个小鬼看的。 贺予在轻松和苦涩中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清呈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问他:“……说一说案子吧,你想找我谈什么。” “……” 今晚他俩见面的主要目的还是聊案。 贺予收了收神,在这方面不能含糊,于是拿出了手机。 “第一件事,是我查到了黄志龙在网上隐去的一些个人资料。” “隐去的资料?” “嗯。”贺予说,“像黄志龙这样的人,网上都会有他的个人简历,甚至是词条。但是我仔细看了之后,发现他有段时间的履历很简单,似乎是被刻意精简过的。这个时间段大概是二十多年前。” 他不搞暧昧的时候,神情也跟着正经起来。两人进入了正题,开始讲案件的情况。 “1998年左右的时候,互联网还没在我国普及,网上的资料不全也很正常,黄志龙要隐藏那时候的经历并不难。大多数人也都不会发现什么问题。” “但我黑进档案信息中心查过了。黄志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是沪州大学的客座教授。教的正是影视编导。” 谢清呈这么冷静的人亦是因这消息而一惊。 “沪大?” “准确的说应该是沪州传媒学院。那时候沪传和沪大还没有合并,他是沪传请来的指导专家。” 这个信息好像让之前的一些碎片串得更紧密了。 王剑慷和黄志龙的老婆串通,从偏远村子欺骗年轻人来到沪州,打着的就是“艺术培训”的旗号。 而事实上,二十多年前,黄志龙自己就是沪传的教授。 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是不是二十多年,黄志龙自己就有了对学生下手的想法?而王剑慷只不过是被他看中的“继承人”而已? 毕竟老板做大了,总要把手洗的干净些,那种沾血的事,交给别人完成也就可以了。 “另外我还注意到了一件事,那件事也很值得人深思。”贺予道。 谢清呈:“什么。” “你看看这个。” 谢清呈往贺予的手机屏幕上一瞧。 是黄志龙妻子——金秀荷的照片。 是证件照,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才十七八的模样,应该称之为少女。 她比词条库里那个成熟版女人更美丽,但美丽之外,似乎有藏着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使得这证件照看起来不知为何格外恐怖,鬼气森森。 谢清呈皱起眉头。 贺予:“你觉得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贺予沉默一会儿,说:“但你知道吗,我问了其他人,他们对这张照片的评价都很高,认为她非常好看,没有任何令他们不适的地方。” 谢清呈一怔:“对这张照片产生的恐怖感只限于你和我?” “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俩了解了一些背后真相,因此产生了心理上的错觉,还是因为某种其他原因,照片里的恐怖只有我们俩能感受到。” 贺予说着,指了指照片上,一个谢清呈可能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如果是后者的话,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 谢清呈顺着他的指点端详。 “衣服?” “校服。” “这只能证明她拍照片的时候还是个学生。” “还能证明另一件事。” “什么?” “这校服正装和我们现在的款式没有太大区别。沪大和沪传合并之后,沪大选择了沪传的校服设计,因为当时设计的款式非常前卫漂亮,所以直到现在,沪大的制服还与当时的十分相似。你不是沪大的人,你不算特别熟悉。但是我从这张证件照的领口就能判断出来——金秀荷,曾经是沪传的学生。” “!” “这段经历也被抹去了。这我不奇怪,也许黄志龙觉得师生恋是一个丑闻。而且就我调查的资料来看,他老婆在沪传读了没几个月就走了,出国去镀了个金再回来,后来就和黄结了婚。” 谢清呈:“你的意思是,最早对学生下手的,可能是黄志龙和他妻子。后来黄志龙隐到幕后,他妻子则利用王剑慷之手继续人口及器官的倒卖。” 贺予:“目前看来是这样的。只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我们想得到知道真相印证,最后能找的,也只剩下了黄志龙。” 长久的沉默。 贺予找到的这些新的点,确实是很值得去思考的东西。 谢清呈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他原本以为贺予会回答没有。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贺予能发现前面这两件事就已经够能耐了。没想到贺予按灭了手机屏幕,说: “有的。” “……说来听听。” 贺予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什么要紧事。而且是我刚刚才发现的,你确定要听吗?” 谢清呈皱眉,不知他为何忽然腻歪:“当然要听。” “哦……”贺予停了一会儿,笑道,“那……最后一件事,是……哥,我发现你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 “……”谢清呈漠然想,真成,案子讲完,这人就又开始没谱了。 对上谢清呈的脸色,贺予道:“是你让我说的。” 谢清呈:“……你想要差的也行。” “不要。”贺予微笑,笑容里带着些藏不住的痞,但长长的睫毛又显得他很乖,“现在这样就很好。” 菜一道道上来了。 贺予一边吃,一边问谢清呈:“哥,你以前对别人也是用这种处理方式吗?” “什么?” “当你不知道怎么回应或者根本无法回应别人的好感时,你就会这样讲道理,耐心把人劝走,脾气甚至比平时要温和。” 谢清呈:“……” 贺予:“还是你只对我这样?” 谢清呈回想了一下,自己以前拒绝李若秋也是差不多的。 他会把话说的很明白,但对方执意不走的话,他也没法儿做出什么过分伤人的举动来。对方的喜欢甚至会成为他的负罪感,负罪感重了,下手的力道不免也就轻了。 谢清呈最后叹了口气,也没直接回答贺予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希望你早一点想明白,贺予,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替代品,替代你想得到的父爱,亲情。你是在把我当你爸看。” “谁要把你当贺继威看。”贺予托腮望着他,“他又没你这么好看。” “……” “我是在把你当我喜欢的人看。你不能诬陷我。” 谢清呈想低低骂一句你妈的,想起贺予伤心失控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住了。 “……吃饭吧。” 一顿饭吃完,谢清呈想起来一件事,从大衣衣兜里找到了一块电子腕带,推给了贺予:“对了,这个给你。” 贺予杏眼圆睁:“你……你送我礼物?” 谢清呈:“……不算礼物。这是监测腕带。最早是秦慈岩找人定制的,可以监控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情绪并发出警报。我觉得你现在需要一个。” 贺予端详着腕带,最后把它在自己手腕上套了,黑色简约款的设计让它看上去就和普通运动电子环没有任何区别。 “你戴的这是新款,最近才刚研制出来,能起到一定控制你情绪的作用。你最好随身佩戴着,除了洗澡之外,不要摘下来。” “它不防水吗?” “防水。” “那我洗澡也戴着。” 谢清呈:“……” 贺予:“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 谢清呈抬手扶了一下额头:“贺予,你能不能稍微理智一点,再仔细思考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不喜欢我。我更加不可能喜欢你。” “谢清呈,你能不能稍微理智一点,再仔细思考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你。” “……” “如果这让你觉得非常困扰,那我也能做到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点个头。” 谢清呈哪里可能点头? 贺予的个人状态那么差,还都是因为对他的感情导致的,谢清呈根本没法甩手走人。 最后谢清呈只得道:“……算了。你这点小孩子折腾还不至于让我困扰。但你要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可能对你产生感情。你这样做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不。用在你身上的时间,从来不叫浪费。” “……” “谢谢你愿意让我陪着你。” 谢清呈一个头两个大:“谁他妈愿意了?” “你刚刚说的,你不介意的。” “我说的是我不至于困扰。” “那就让我陪你嘛,谢哥,我跟你说,我呀,年纪轻,体力好,有情趣,会来事,保证给你前所未有的用户体验,而且你也不用有负担,既然你觉得你肯定不会喜欢我,那你就试一试,试用一下也不吃亏——” 谢清呈起身:“服务员,买单。” 两人回去的路上,贺予还粘在谢清呈旁边说个不停,就像成年龙身后跟着一只叽叽咕咕甩着尾巴的小龙崽。 “谢哥,我和你说……” “谢哥,你走慢一点。” “谢……啊啾!” “……”谢清呈回过头来,见穿的风度翩翩犹如孔雀开屏的贺予终于在夜晚微寒的风中支撑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末了还忍不住哆嗦一下。 谢清呈是真想当没看见,但他这人的圣父本性摆在这里,想到贺予大病初愈,再感冒又要服药,这样下去年纪轻轻就成一个药罐子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还是把外套脱了,沉着脸往贺予身上一丢。 “花枝招展完了?”他冷声道,“冻着了?该。把衣服裹上,别回头又来打扰我说自己病了。” “……” 贺予是真没想到,和谢清呈表白之后还能有这样好的待遇。 尽管这种待遇完全是“好人卡”的附加效果,完全出于谢清呈的内疚弥补,但比起之前那种独自隐忍的痛苦,实在是好了太多了。 贺予苦涩中又不免带上了些喜悦,他把谢清呈的大衣展开,那黑色毛呢衣料上沾着再明显不过的属于谢清呈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和消毒水味。他闻着这气味就觉得自己的心软了大半。 他走过去,忽然把厚重的大衣罩在了两个人的头上。 谢清呈吃了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周围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青年的手揽过他的后脑,轻轻将他们俩的额头在大衣笼罩下相抵。 “谢清呈。” 周围是间或走过的行人。 但他们的半身被遮盖在了毛呢大衣下,路人只是好奇侧目,却什么也看不见。 贺予就在这黑暗中,近距离看着谢清呈英俊的脸庞,闻着他颈间幽淡干净又沉稳的熟男气息,他看着看着,谢清呈那血色薄淡的嘴唇就像有某种致命的磁极吸引力,勾引着他越靠越近。 最后他侧过脸,借着大衣的遮盖,于霓虹灯闪的马路上,闭目吻了谢清呈的嘴唇。 “你不要觉得我是孩子气。” “其实你也挺孩子气的,以后啊,别拿素斋馆来吓唬我了,你会发现一点用也没有。你别说你吃素了,你剃度了我都会每天来佛门前谒你。” “因为我是真的想好好追你。” “我爱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告白之前—— 贺予:哥哥,我什么都不好!我没有优点!我配不上你呜呜呜呜呜呜呜……(狗狗龙耷拉耳朵哭泣) 谢清呈默许他胡闹之后—— 贺予:我年轻,体力好,有情趣,会来事,我什么都好的,哥哥你试一下嘛,超值体验!试用一下你不吃亏,试用一下你不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狗狗龙晃尾巴推销) 第130章 神秘录像带 从那天起,贺予对谢清呈的追求便愈发明目张胆了。 谢清呈实在是有些被小年轻无语到。 讲句实话,他活了三十三岁,就没见识过这样的追求方式。 幼稚园小朋友似的。 他们请假结束后,分别回了沪大上课,沪医科教书。贺予只要得了空,就会来沪医科蹭谢清呈的课。 以前谢清呈得想着法子才让他给自己做ppt,现在都不用谢清呈催,贺予自己就会对着教参把课件做好,然后跟在谢清呈后面捧着电脑帮着调试。 “谢教授,你雇了个私人助教啊?”同办公室的老师都忍不住羡慕嫉妒恨,“这小伙子也太好用了吧。” 谢清呈:“你要你就拿去吧。” 老师委屈:“可人家又不跟我。” 谢清呈教的那几个班级也渐渐有了传闻,大家都估摸着沪大这位帅哥是看上了谢清呈班上的某个女生,该女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貌双全倾国倾城,这才把隔壁学校的天菜迷成了现在这副色令智昏的德性。 谢教授门下几个班级的女生们纷纷对号入座,一时间除了学习,也都开始注重起打扮来。 这些医科大的女孩们一捯饬,宛如珠玑濯尘,男生们震惊地发现,天,原来自己身边竟有如此多的美女,他们先前竟从未发现! 少年们知慕少艾,便对心仪的女孩子大加追求,百般示好,一段时间下来,谢清呈班上的姑娘几乎全部都名花有主,谈起了恋爱。 而比月老还管用的贺予贺少爷,目睹着一对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作为一个单身狗的他,忍不住瞧了眼谢大教授专注于课业的侧影,叹了口气。 他追谢清呈越紧,就发现谢清呈这个人活得越没什么人味儿。 这男人每天的生活,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备课,不是在整理资料,就是在做研究。 要么就干脆消失,哪儿也找不到人。 这一点贺予确实感觉挺奇怪的,他不知道谢清呈去哪儿了,谢清呈也从来不多解释,只说自己忙,在外面有会要开。 而他回来后总会表现得很疲倦,贺予想,他大概是真有什么很重要的项目在做,自己也不便过问,只能想法子尽量给他分掉些负担。 “咚咚咚。” 这一天,午休时间,办公室的门开着,贺予来到门口,往里面看了看,说:“谢教授,我能进来吗?” 谢清呈没理他。 贺予就自己进去了。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谢清呈戴着眼镜,在对着电脑整理资料。 贺予在他旁边拉了张桌子,把打包的菜一样一样摆出来。 谢清呈依旧没管他。 管他也没用,说不听。他们俩之前那层所谓的“喜欢”窗户纸捅破之后,贺予就经常这样干。与其每天都花这口舌功夫,还不如当他是在孝敬自己,省事。 贺予一边摆饭,一边打量着谢清呈。 其实昨晚他就想来找谢清呈的,但谢清呈又不在学校,也不在陌雨巷,这人又不知去了哪儿忙,半夜才回了他消息,说在医院陪谢雪。今天看他,脸色莫名非常憔悴,也不知道看谢雪为什么能看成这样。 注意到贺予在盯着自己,谢清呈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才问:“怎么?” 贺予说:“看你这么累……是不是昨天去找谢雪,情况不太好?” “你多虑,她控制的很不错。”谢清呈听贺予问的是这个,重新把目光转回电脑上,一边打字一边答道,“就差特效药了。” “那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她吧。” “美育那边最近管的很严,你现在去不方便。”谢清呈噼里啪啦接着打字,“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转达给她。” 贺予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和谢雪说的。 于是摇了摇头:“算了,你先来吃饭吧。” 贺予不会做饭,但是他有钞能力,午餐是让附近一家高档酒店的主厨开了小灶专门做的,看似简简单单的家常菜,烹饪过程却十分精细。青翠欲滴的上海青是择了每一颗菜里的芯蕊,腊味五花肉选用橡木果子喂养的生态黑猪肉,以顶好的柏木熏烤而成。就连一道普通的麻辣锅仔,所用的花椒也是从汉源当天现摘送至的贡椒,麻婆豆腐的浇头还用上了鲜嫩的鲟鱼白子。 简直都有些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意思了。 但谢清呈好像并没有什么胃口。 黄志龙的调查还没有突破,谢雪在成康精神病院被灌下的药究竟是什么成分还不得而知,再好的菜肴在谢清呈嘴里都如同嚼蜡。 荤菜动了几下,好像还隐隐地犯恶心,谢清呈捂了嘴,苍白着脸,忽然就把筷子搁下了。 “你怎么了?” “……稍微有点不舒服。休息休息就好。” “那今天晚上我来你宿舍帮你备课吧。”贺予见他一餐饭吃得心不在焉,主动说道。 谢清呈:“今天晚上我没时间。我要和朋友见个面,谈一些关于案子的事。还有,贺予……你能不能不要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 他去了趟美育之后,不知为什么,不但身体不舒服,心情好像也不怎么好。 “虽然我不会受到太多影响,但你再这样下去,是在对你自己不负责任。” “……” “你们学校不是有社团活动和联谊会吗?多去转转,认识一些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做的。” 贺予的脸色沉了下来。 谢清呈披上外套,抱起电脑,最后看了他一眼,走了。 晚上和谢清呈约见面的人是陈慢。 陈慢事前没告诉谢清呈两人见面的地点,到了当天下午才把地址发给他。 谢清呈一看,顿感无语——居然和贺予之前选的位置一模一样,同一家外滩酒店。 这些年轻人的品味都是如此的相似吗? “换个地方吧。”谢清呈回了他消息,发了个定位给陈慢,“去这里。我请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中老年素食餐厅的迎宾小姐一脸愕然地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居然接连两次带着个小白脸光顾他们的店铺。而且小白脸还是不同的小白脸,不禁八卦之情油然而生。渣男啊!真是花啊! 但谢清呈没想那么多,他纯粹只是不喜欢那家外滩酒店倚红偎翠的气氛,而又懒得选新的餐馆而已。 “先生还是要之前的那个包间吗?” “可以,谢谢。” “好的先生,您往这边请,小心台阶。” 两人在包厢入座。 一段时间没见,陈慢显得心事有些重,谢清呈打量着他,发现他状况比自己还糟,小警官眼底有着熬夜之后的黑眼圈印记,下颌处还有些许胡渣。 “发生什么事了。” “哥。”陈慢犹豫着开口,“……是这样。我……我从郑叔那边知道你最近在查一些和黄志龙公司有关的东西……” 谢清呈一怔,随机有些怒了:“这个老郑——” “你别怪他,是我最近老找不到你,主动去打听的。”陈慢忙说。 “而且我今天来,主要有件和黄志龙相关的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告诉你。” 谢清呈听到这里,顿了一顿:“什么?” “我最近……收到了一卷神秘的录像带。”陈慢看上去不知从何开始说起,最后他道,“……唉,我先把录像放给你看吧。” 包厢的隔音条件并不算太好,陈慢给了谢清呈一只耳机,然后点开了手机的录像播放键。 镜头是对着一台电视机录的,而且是那种大屁股老式电视。电视屏幕一开始处于完全的关闭状态,可以看到举着手机在录像的陈慢的倒影。 然后老电视亮了,雪花频闪,画面逐渐呈现。 录像里的是一个女孩。 她坐在镜头前,尽管视频清晰度不高,但谢清呈还是能从她尖尖的下巴,曼美的桃花眼,极具特色的翘尖鼻中认出来—— 这…… 这竟然是庄志强老人下落不明的养女,赵雪! 谢清呈立刻浑身紧绷,很想知道陈慢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一卷录像,但是他忍住了,凝神屏息地把视频看下去。 画面里赵雪的脸色苍白异常,人也消瘦得近乎脱形,她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眼睛里满溢着惊慌、躁郁以及恐惧,看上去非常神经质。 她反复调整镜头,过了几秒钟,女孩说话了。 “这是我第十次视频记录。” 赵雪的声音就像一根绷到了极点,随时会断裂的丝线,非常尖细,且语速极快,像在赶时间。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我在这里关了太久,唯一能用来进行记载的东西就是这台dv。我把它藏在这间地下室的翻板下面,如果以后能有警察发现它,我希望它能成为使恶魔得到惩罚的呈堂证供。” 她咽了咽口水,这像是她每一次录像前都会进行的自白。自白完毕后,她开始讲述更多的内容。 “我现在在的地方,是志隆影视公司总部的地下室。这里是个非法的生命实验室,关着很多在社会上已经‘失踪’了的男女,他们被用作残忍的生化试验。” “在之前的记录里,我已经把所有我知道的人名都报了一遍,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让这些人的家属明白他们去了哪里……”赵雪说到这里,更咽了一下,“我也希望,我家老汉看到这个视频后,能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我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再见面……” 她低头擦了擦泫然欲泣的眼,忍了一会儿悲痛,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我不敢把dv交给每个人录像,我怕我们之中也有为了活命会去告密的人。这个dv是我趁着巡管不注意偷来的,如果被发现了,所有的证据都会被销毁。我必须保护好它,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用它做好记录。” “但是现在,它的电量已经不多了,我没有办法给它充电,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无法使用了。我只能在此之前留下尽可能多的证据和线索……今天我有一个新的发现,必须要记录在这里。” 谢清呈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给勾起来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等赵雪讲她的发现。 然而就在这时,电视里的画面忽然频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个极不自然的过度。 谢清呈立刻抬眼去看陈慢。 陈慢:“有一段被截掉了。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哥,你先往下听,听后面的。” 在那段不自然的视频裁剪之后,赵雪低着头,继续开始说了: “——所以我们这里关着很多人,大多都是年轻女孩。” 谢清呈一听就明白,“所以”前的一段话,提供录像的人不希望流出去,所以被剪了。 赵雪:“和我一起关在地下室的一个姐姐,三天前被拖出去做了试验,到昨天上午才送回来。她还活着,身上没有任何伤疤,但是……” 她的面孔看上去惊恐又憎恨,两种感情交杂在她脸上,使得她的面目就像一张半融化的蜡像:“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她的下体完全撕裂了……我一开始很害怕,我一想到她遭受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就觉得好恶心。可后来……等我缓过劲来,我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这个姐姐,她和我关一起久了,我知道她的性格是很激烈的,遭受了这样非人的虐待,她不可能不做任何反抗,身上不可能没有任何疤痕。” “当她醒来之后,我试图和她说话,我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就和失去了自我意识一样。” “一天过去,她忽然开始大流鼻血,浑身抽搐,一直嚷着要喝血……然后……然后她就忽然倒在地上,死了。” 赵雪的嘴唇发起抖来。 “我听到进来给她收尸的人说,成康精神病院反馈‘听话水’的效果虽然好,但对服用者的身体伤害不稳定,有的人产生的副作用太大了,还得再调整配方。” 赵雪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扭头看了两下,瘦到凹陷的脸颊因为恐惧而显得更可怖了,就像裹着一层人皮的骷髅一样。 “好像有人来了。” 她对镜头轻声道。 “我不能再说了。”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录像,他们说,需要再找一个人去成康病院……成康要人……他们这里都是按编号对人下手的。姐姐是23号,而我是24……如果这真的是我的最后一次的记录,那么……” 一种强烈的怨憎冲出了她恐惧的面目,几乎穿裂屏幕。 “你们……一定要替我们报仇。不要放过那个成康精神病院……他们和黄志龙是一伙儿的!替我们报仇!” “我们会在天上看着的。” 几秒之后,视频忽然暗了。 录像播放结束。 谢清呈缓缓摘下耳机,指尖略微冰凉。 他看向陈慢,终于问了那个他一直忍着的问题:“陈慢,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卷录像?” 陈慢的神色比给他看dv录像时还要白上几分,但他知道谢清呈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所以他最终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包里,拿出了一只装储存卡的袋子。 袋子上写着几行字—— “存证,赵雪dv。” 这一看就是手写的。 而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用打印机打出来的字,那个则是贴上去的: “这张卡,用你老家的旧电视可以播放。” 陈慢从谢清呈脸上看到了和自己最初瞧见这封信时一样的震愕,他轻声道:“哥,你还认得这字迹是吗……” 谢清呈怎么可能不认得—— 这上面的手写字,分明是陈慢的大哥,陈黎生陈警官的字体! 陈慢苍白着脸,红着眼,又是不敢确定,又是忍不住想怀着一线希望地:“谢哥,这个字是我哥的……还有给我寄信的这个神秘人……他竟然知道我老家有台可以读这张储存卡的旧电视。” “那,那你说……这个神秘人……会不会就是……我大哥?” 陈慢的声音都有些抖了,带着些更咽:“我哥会不会还没有死?他还在暗中调查着这一切?”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我对人性很失望》: 空夜会服务员上网树洞:我遇到过一对狗男男,可离谱了,其中一个男的要比另一个大好多,我寻思着那个年纪大的可能是年纪轻的那位的小妈!唉,这个社会真的太乱了,我对人性很失望! 快捷酒店服务员上网树洞:我也遇到过一对狗男男,两人的年纪也差了很多,那天晚上年轻的急不可耐地就带着年纪大的来开了个大床房,连身份证都不提供全还敢瞪我,特别嚣张!后来我发现他们在上面待了十多分钟,连半个小时都没有,然后年纪小的那个就欲求不满地下来了。后来年纪大的那个也追下来了,很沉默地跟在年轻的后面,还给那年轻的小帅哥披衣服,天啊,你说你一血气方刚的帅小伙,你找个那么大岁数的你能满意吗?那时间肯定不长啊!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帅你就跟人家吧?唉,这个社会真的太乱了,我也对人性很失望! 素餐厅服务员上网树洞:好巧啊!我也遇到过一对狗男男……哦,不对,两对……也不对,两对的其中一个是重复的!也就是年纪大的那个,接连带了两次年轻小白脸光顾我们店里。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大佬,为什么身边漂亮男孩子能换得那么勤快…那俩男孩还都对他特别殷勤,唉,这个社会真的太乱了,我对人性很失望! 谢清呈在家,默默地打了个喷嚏。 贺予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你冷吗?我给你暖暖。” 谢清呈无聊,在看网上的树洞帖,见贺予来了,他关了屏幕,说道:“没什么,看个论坛,看到好多荒淫不堪的同性恋,这个社会真的太乱了,我对人性很失望。” 第131章 情敌都给我让开 谢清呈没说话。 陈黎生当年牺牲下葬,谢清呈是亲眼瞧见的,他们做过遗体告别,确认死者就是陈黎生无误。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如果陈黎生真的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早点把这卷录像寄给陈慢? 陈慢在这种沉默中也逐渐回了神。 他收敛住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哥,我失态了。我是真的希望他……他还活着……” 谢清呈倒了杯热茶,推给他,示意他喝一些,然后道:“没事陈慢,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能理解。” “谢哥,可我真的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还有万分之一的生还可能……?你也知道的,郑队那边一直有一个神秘线人,我从收到这卷录像开始,我就在想,那个神秘线人会不会就是我哥哥,我……”陈慢攥着茶杯,倏然低下头,眼中有泪滚下来。 “我知道这不现实,然而我调查了这卷录像的快递踪迹,进行了指纹信息采集,生化核验,结果是寄快递的这个人什么私人信息都没有暴露,反追查能力非常专业。我就想到我哥是个很了不起的警察,如果是他,这些他都能做到的。”陈慢顿了顿,“但是——” “但是你心里也清楚不会是他。” “……”陈慢愀然,“那你觉得,那个字迹……” “字迹是可以模仿的。也有可能字迹确实是你哥多年前留下的,只是这份录像早已落到了别人手里。” “……” “陈慢,你哥已经走了。这是事实。” 陈慢闭上了眼睛。 是的。每年,他都会去陈黎生墓前好几次,不止是冬至清明,有烦心事的时候,陈慢也会去墓园里和陈黎生说说话,在墓前坐一会儿。 尽管这个哥哥和自己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但兄弟俩感情很好,所以哪怕当初他是亲眼看着哥哥的身躯被葬下去的,陈慢还是会忍不住希望那个一直未露面的神秘线人就是他的大哥。 谢清呈:“何况,陈慢,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哥他是线人,他也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才把录像寄给你。” 陈慢低了头:“……” 他不傻,他心里清楚,如果当年陈黎生手里掌握着这样一卷重要录像,他理应将这份资料交给警局备档,然后让警方对黄志龙展开调查,不会自己留着。 哪怕是陈黎生当时已经对警局的不信任了,没有将这卷重要录像给出去。可是只要他还活着,这十多年,他也该找到一个可以相信的警察交出这一卷录像了,不至于要等他弟弟长大然后把录像寄给弟弟。 总而言之,陈黎生是神秘线人这种想法虽然很激动人心,但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完全站不住脚。 那这卷录像究竟是谁寄出来的? 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清楚陈慢家的状况,甚至连他家有个能读录像卡的老式电视机都知道? “这事儿你还和别人说过吗?” “没有了。”陈慢摇了摇头。 谢清呈:“好。暂时先别说。黄志龙那些人的关系网络太复杂了,我们没法判断目前最大的那个黑警究竟是谁。” 他顿了一下。 “另外寄这卷录像的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并不明确,赵雪在说出她有个新的发现需要记录之后,中间有一段内容明显是被剪切掉了。那是不是有可能她说了什么内容,是涉及到寄录像者的利益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才给你寄来这录像,就很不好说了。” 陈慢沉默了,看来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他心里一直想着他哥,他有了执念,便不肯看清。 谢清呈看出了陈慢内心的活动,他又补了一句:“其实单靠这样一张清晰度极低的自录录像是没有办法去查封黄志龙的公司总部的,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我想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陈慢:“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谢清呈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把事情告诉郑敬风。但是郑敬风这阵子都在跟进女明星被杀一案,整天找不着人,手机常常也是占线关机的状态。 两人商量了一番,最后的结果也还是要等。 只有先等。 谢清呈自己的状态也不好,但他更担心陈慢的心理,他反复叮嘱陈慢:“有什么事情你找我说,千万不要乱来,这录像虽然很值得推敲,但里面藏着的疑问太多了,你不可以冲动,不可以贸然行事。等老郑稍微有一点时间了,我们约他一起见个面,把这个情况跟进给他。” 陈慢没吭声。 谢清呈又有些忧虑地问了一遍:“你记住了吗?” 陈慢这才心不在焉地应了。 一顿饭食不知味,就这样结束了。谢清呈和陈慢一起走出了餐厅,陈慢眼睛仍是红通通的,在分别前,他终于调整了一下情绪,对谢清呈道:“哥,我今天心情太糟了,希望没有让你觉得我很没用……” “你也才二十出头,别对自己要求太高。”谢清呈说,“你今天怎么来的,开车?” “嗯,我先送你回去吧。车在停车场那边,得走一段,这里会被拍照贴单。” 陈慢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滴滴两声嚣张的按喇叭声。 两人一起回头,就看到一辆风骚得要死的兰博停在素餐厅门口,车窗降下,露出贺予无甚表情的脸。 他单手持着方向盘,看也不看陈慢一眼,把车向前开了一段,正好将副驾驶门停靠在谢清呈面前。 “上车吧。”贺予指间执着的罚单逐一展开,“我等了你好久,都被贴了四次单了。” “……” 谢清呈不用脑子都知道贺予又定位了他的手机。 陈慢见贺予开车来接谢清呈,哪怕脑子再昏沉,这会儿也被惊着了。他来回看这俩人——他们之前不还吵架来着吗? 谢清呈:“赶紧开着你的破车给我滚。” 贺予:“你不坐我的车,难道要坐他的车吗?” 陈慢:“……” 谢清呈:“我是自己没腿还是没钱?我他妈不会打车回去?” 贺予趴在窗户上,很是无赖:“你和我顺路嘛。” “……” “可以节能减排的。” 就没见过开着跑车还说节能减排的。 谢清呈懒得搭理他,最后又和陈慢打了声招呼,拍了拍陈慢的肩,和他说了句:“放松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然后当着这俩小年轻的面打了辆车,还真就这么坐出租走了。 谢清呈一走,贺予那双含着情带着笑的眼睛就沉了下来,目光终于落在了陈慢身上。看那架势,他像是要把陈慢串了似的。 “你和谢清呈说什么了?他为什么让你有事随时找他?” 陈慢就算脾气再好,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诘问,也是会来火的。 何况他现在心情本就糟到了极点。 他说:“抱歉,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 贺予眯起眼睛,冷笑:“私事……那成,那我问你一句不算私事的吧——这家餐厅好吃吗?” 陈慢意料之外地盯着他,显是被他这句话问懵了。 突然之间,问什么餐厅? 尽管他这人比较正直,感情方面的雷达也相对迟钝,但贺予现在的那种眼神太赤裸了,陈慢也隐约觉察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不能确定,然而声音已经冷下来,带着些戒备:“嗯,挺好的。” “素餐不觉得乏味?” “我觉得很清淡,是我喜欢的类型。” 贺予一下子眯起眼睛,笑了一下:“陈少的口味确实独特。”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能问你一句吗。”陈慢道。 “你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地方是私人领地不允许入内吗?” “我没觉得这是碰巧,而且你是专程来接谢哥的,为什么?” 贺予垂了眸,仪态温文尔雅,语气却锋芒毕露:“抱歉,这是我们的私事。你要觉得奇怪,你可以问他去。” 陈慢不禁沉了脸色。 他现在是越看越觉得贺予的反应不对劲了,可是贺予就像一朵艳诡的妖花,陈慢这样纯粹的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哀乐。 在这样的对视下,一种心焦的感觉禁不住烧灼上来。 陈慢道:“贺予,你和谢哥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贺予在车内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陈慢问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似的:“陈警官真要听?” “是。” 贺予笑着点点头,忽然从车里摸了包烟,那烟是和谢清呈最近常抽的一个牌子的,他不喜欢吸烟,但当他想闻谢清呈的味道时,就会拿一支出来静静闻嗅——他啪地一声把烟点燃了,咬在唇齿间,然后吸了一口,从车窗探出去,对陈慢招了招手。 陈慢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走过去,低下头,板着脸俯耳欲听。 贺予忽地将烟霭呼出,垂了眼睑,遮住眼波流转,他在这弥天盖地的青烟中,对陈慢轻声道:“我特别讨厌他,玩儿他呢。” 陈慢:“……” “对了,这家店的糖醋藕夹不错,我很喜欢,你喜欢吗?” 留下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贺予换了档,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谢清呈私下见陈慢,而且还在之前请自己吃饭的店里,说不吃醋,那是假的。在陈慢问他俩之间发生过什么的时候,贺予差一点就要把车上的一盒避孕套丢给陈慢,让陈警官自己悟了。 他是想到了如果自己这么做的后果,这才作罢。 一路上,贺予听着泰坦尼克号的单曲循环,嘴里含着带有谢清呈味道的烟,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调转车头回去和陈慢说——操你妈的,谢清呈是我的人,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关系,你以后识相点,别再找他! 他径直飙车去了沪医科教工宿舍楼下。 跑车时速快,不是出租能比的,贺予熟门熟路地上了楼,谢清呈还没回来呢。他在宿舍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接着感应灯亮了。 贺予转过头,看到了回家的男人。 “……”谢清呈没想到贺予已经在自己家门口等着了,意外之中又有些恼火。 他今天处理的信息多,耐心已经到了头,尤其是陈慢给他看的那卷录像,几乎占据了他整个大脑的cpu,而贺予的出现就像系统崩溃时还要跳出来的流氓弹框,着实是把谢清呈惹的不痛快。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谢清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弓,疲惫道,“我今天真的很累了,你不要任性了行不行?……晚上联谊会没去吗?” 不说这该死的联谊会还好,一说贺予就更是不高兴了。 他杵在原地,刚才在陈慢面前的从容和嚣张就像骤然卸去的盔甲,完全消失了。 贺予就那么望着谢清呈,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说那么伤人的话?” 谢清呈:“这哪里伤人了?我只是希望你去多认识认识女孩子,慢慢地纠正自己的错误——” “喜欢你是错误吗?” “……” 男生一字一顿地说:“谢清呈,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为什么在你眼里这就错了呢?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我呢?” 谢清呈觉得教工宿舍走道的隔音不算太好,万一给人听见那就尴尬了,于是叹了口气,摸出钥匙开了宿舍门。 屋子很干净。 是和谢雪宿舍截然不同的清爽布置,甚至可以说是清冷。桌上除了书,就是药,任何装饰都没有。 谢清呈回头:“进来说吧。” 贺予还负气似的站在门口,竟然又不愿意进门了。 谢清呈:“进不进?不进关门了。” 贺予瞪着他:“你关,你又不是没关过我。” 越说越离谱,谢清呈隐约听到隔壁宿舍收拾东西的动静,生怕其他老师晚上出门会撞见这荒唐一幕,于是只好把贺予拉进来。 “好了,坐下。” 服从性太差了,贺予不坐。 谢清呈:“你怎么了,之前不还好好的。有什么事你直说不行吗?你这心思比女孩的心思都难猜,到底是想怎么样?” 贺予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才冷声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你要去见的是陈慢?” “……” “你为什么要带陈慢去那家你第一次请我约会的餐厅?” 谢清呈都他妈无语了,说道:“我只是请你吃饭,我没有和你约会。” “可在我眼里就是约会。” “……” “你带他去那里,你还不告诉我。” “……” “而且我警告过你,他喜欢你,你也不听。”贺予说,“你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关于他的话。” 谢清呈见他说着说着还来了劲,俨然觉得自己占理了,感到非常荒唐。 自己是和陈慢去谈正事的,怎么在贺予嘴里说出来就和一个有妇之夫出去偷情一样。 谢清呈不免有些阴沉:“贺予,陈慢这个孩子我认识了二十年了,我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你还久,我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这种人。我觉得这世上喜欢和叔叔谈恋爱的小鬼也不会这么多,就算有这么多,我也不认为我自己有这么倒霉,能一遇遇俩。简直是双喜临门。” 贺予:“……” “另外。”见贺予还想说什么,谢清呈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阻止了他,“我和你不是情侣关系,我们俩准确的说,就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和你讲了三百遍了,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所以我私下里去见什么人,和什么人吃饭,甚至是去什么地方睡觉,都不用告诉你——希望你以后别再用定位跟踪软件找到我。这次我不和你计较,但下不为例。” 贺姨太的嗓门一直都挺响的,这会儿听到谢清呈说定位软件的事儿,又轻下来,青着脸,很理亏地小声地:“我……我找你,只是……只是因为……” 因为后面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谢清呈没听清。 贺予立刻又道:“我很担心你。” “你担心我什么?” “我担心很多,比如你今天身体状况那么不好,我担心有人会对你……” “?” “我担心有人会不太老实……” 谢清呈简直是匪夷所思。 过了好久之后,谢清呈才道:“贺予,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他妈是个男人。” “男人也会被……” 谢清呈没好脸色地打断他:“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贺予转过脸不说话了。 谢清呈见他总算安生些,开始去料理茶水。贺予绕了两圈,终于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坐下来,一面看着谢清呈的背影,一面出神。 他自从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就觉得谢清呈怎么看怎么好看,那么英挺高大,宽肩窄腰的一个男人,让人瞧着既想要残暴地征服,逼他承受不住地哀叫落泪,又想把他抱在怀里缠绵怜爱,从他成熟的身体里勾出破碎沙哑的喘息。 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道:“谢清呈,你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十三岁真的不算什么,像你这么好看的,别说三十三,就算四十三,也会有十八九岁的的男孩子喜欢你。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这样招人好不好,这世道人心不古——” 啪地一声,谢清呈回身把泡好的姜茶重重搁在贺予面前。 “我他妈的现在又好看了?” “……” “之前瞎了眼说我丑的人是谁?” 贺予:“谁啊?那人有毛病,根本没有审美。” 谢清呈:“……收收你的神经,别满嘴跑火车。” 他低头料理茶具的时候,领带垂下来,贺予必须花费很大的耐心,才能不去扯着熟男的领带,把他拉下来凑上去吻他。 他就那么专注地近距离看着谢清呈收拾东西,男人垂着睫毛的样子很漂亮,长睫毛如同罂粟花燃成的烟,在勾他惑他。 他忘我地瞧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清呈抬起眼来,对上他的眸。 “你看什么。” 贺予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手表,然后道:“没看什么。” “……” “对了,我今天能在你这里留一晚吗?我睡地。” “……”谢清呈觉得贺予今天怪怪的,贺予已经很久没有用定位软件找自己过了,告白之后,贺予一直也挺尊重他的,今天不知道犯了哪门子抽,还特意开车到素餐馆门口来接自己,现在又要求在他宿舍留宿。 好像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似的。 谢清呈扬起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所以今天非要跟着我。” 贺予:“哥,我是学生会长,我能闯什么祸。” 谢清呈冷眼瞥他,咔哒打开打火机,点一支烟:“你们学校要知道你干的事,别说学生会长,只怕会直接把你开除。” 贺予笑笑,床上很粗野的人,穿着衣服时倒斯文,他任由谢清呈挤兑,还说:“教授,不要在学生面前抽烟。” 谢清呈想想,还是把烟灭了。 “你要留宿你就洗澡去吧。我还有事要忙,你让我安静会儿。” 贺予见他答应了,眼眸一亮,生怕他反悔,立刻起身说:“那我去洗了。” 说着就往浴室走,连换洗衣服和毛巾都忘了问谢清呈拿。 谢清呈也烦心,没意识到这些琐事,他等贺予进洗手间了,立刻又把刚才没抽的烟拿出来,重新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吐出来,满意了,于是把脸重新转向电脑。 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他一只修长的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打着字。 贺予没有看到,在他的袖口之下,文身之上,隐有一道未消的勒痕。 像是手铐留下的印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车技对比》: 陈慢开车:规规矩矩停车,规规矩矩开车,拿到驾照以来从未扣分贴条罚款。 贺予:………就你这样的车技还想追叔叔?你看我,我一脚油门就能去见我二狗哥哥。有人还不知道会所房间,更衣室,除夕夜详细内容吗? 陈慢:贺予,你这个禽兽! 贺予:(冷笑)禽兽才能克冰山。 交警:贺予不但是空夜会所的kpi大使,还是沪州交通局的kpi大使,虽然我们很不希望有市民违反交规,但说句实话,他已经和我们混眼熟了,现在我们交警看到他,都像看到亲人一样亲切。来,小贺同志,结一下你去年的罚款,你看现金还是刷卡? p.s.危险行为请勿模仿,谢教授冷漠提示:遵守交通规则人人有责。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第132章 少年式追爱 贺予进了浴室,搓上谢清呈用的沐浴露,难免就有些心动。 真的好香…… 是谢清呈身上那种熟男的味道。 花洒落下烫热的水流,激打在少年宽阔的背上,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将淋浴房的毛玻璃变得更加模糊。 贺予意乱神迷之间,忽地注意到玻璃上有一个手印,应该是谢清呈洗澡的时候无意间留下的,现在起了热雾,那指印便又朦胧浮现了。 “……” 少年炽热的心怦怦地跳动着,他抬起手,将自己的一只手覆在谢清呈曾经留下指印的地方,另一只忍不住伸下去…… 想象中,他似乎隔着时空,与谢清呈交叠,他的手自后面撑过去,扣住了谢清呈湿漉漉的手背。他仿佛握住了那只腕上缠绕着细字文身的手,在激流涌热的淋浴房里,再也纠缠不清。 “谢清呈……”贺予喘息着,轻声喃喃。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闻着那浅淡到甚至有些泠冽的香气,恍惚觉得谢清呈就在他怀里,在他身边。 这一通澡洗的时间有点久,要不是贺予这边看了下表,他还能再在里面多沉迷一会儿。 湿淋淋地走出浴室时,贺予才发现尴尬的事发生了。 —— “谢,谢哥!” 谢清呈这边正忙着,忽然听到浴室里传来男孩子的喊声。 他皱了下眉,抬高声音问道:“怎么了?” “我没拿浴巾,还有衣服也……” 靠。 谢清呈扶了下额,没办法,说了句:“你等着。”就去卧室给他拿了些宽松款的衣服和一条干净的毛巾。 至于内裤…… 算了,别穿算了,反正他也看不见。 谢清呈走到淋浴房门口,敲了下门。 浴室门开了。 贺予如今倒是很乖巧,没有敢贸然在谢清呈面前遛鸟,他只侧过脸,从门后面露出半张湿漉漉的,漂亮的面庞,小声道:“谢谢哥哥。” 就乖乖地伸手把衣物接过了。 像一只岩洞后面探头探脑人畜无害的小龙。 谢清呈并不知道小兔崽子刚才在他浴室里都想着他做了些什么。 他把东西给了贺予,就自己回电脑前,戴着眼镜,继续忙碌了。 贺予穿好衣服,吹干头发,走出来,站到谢清呈身后一看,发现谢清呈好像是在搜索一些东西,但似乎不太有效。于是问:“哥,你在查什么?” “志隆公司总部的信息。” “那你用我嘛。”贺予多少还有点因为晚上私自定位谢清呈,被谢清呈训话的事儿而心虚,于是想要哄一哄他的漂亮哥哥,就说,“我是黑客,免费的。” 漂亮哥哥:“查这么点东西还用不着你。” 贺予就乖乖坐在他旁边看他搜索,看了一会儿,有点悟过来了:“……是陈慢今晚和你说了什么吗?” 谢清呈对贺予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既然贺予问了,那他想了想,便把情况大致和贺予说了一遍。 贺予一听,竟是这样的事,不由皱眉:“你确定那个录像是真实的?” “我不确定,虽然那段录像看起来确实是十多年前的老画面了,但这种作假手段不是没有。”谢清呈停了片刻,接着道,“不过我确实在意录像里那个赵雪所说的‘听话水’。这东西听起来就像是谢雪被强灌下去的药,如果录像是真的,志隆娱乐这些年一定没有少用这种‘听话水’来操控旗下艺人。” 贺予思忖道:“确实,只要调查到任何志隆娱乐艺人服用‘听话水’的线索,就能基本能够确定录像是真实的,而一旦拿到一些听话水的样本,谢雪的病就能被治愈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和你一样,我也很奇怪这卷录像如果不是请君入瓮的诱饵,而是某个神秘人在背后提供的真实调查线索,那么这个‘好人’究竟是谁。” 两人在一起查案时,倒是非同一般的默契。 贺予原本是跪坐在谢清呈身边看电脑的,后来干脆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旁边托腮看着谢清呈搜索志隆娱乐旗下艺人的信息。 之前谢清呈就注意到过,有网民提及这个娱乐公司的爱豆经常会在出国后就莫名其妙地下落不明,但谢清呈不太会抓取引擎资料。 贺予就指点着谢清呈找出那个论坛帖子,照着帖子上罗列的艺人名一个个细查关于他们的讨论信息,果然在其中找到了非常少量的,久远的,关于“听话水”的传说。 这些信息最早出现在2002年,距今确实已经过去20年了…… “哥,你下次能把陈慢那个视频录一下带回来给我看吗?” “行,那我直接让他过来给你看。” “我不要。”贺予立刻回绝。 谢清呈:“怎么?” “我不喜欢陈慢。我与他合不来。你要他没我,要我没他。” 谢清呈:“……只是看个视频,什么要不要的。” 贺予很坚持:“不行,就是不要他。” 谢清呈懒得和他扯了。 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趋近午夜。 他们已经大致确定了录像内赵雪所说的“听话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在过去那些年中,这种药水成了志隆集团对艺人为非作歹的利器。 “八九不离十了,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打探到一点关于志隆集团内部的口风。”贺予一边把那些失踪艺人的信息打印出来,一边和谢清呈说道。 但这次谢清呈却没立刻回应。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黑眉微蹙,陷入了沉思之中,对于目前的局面,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忽然没有了贺予的那种乐观。 “咔哒”。 最后一页纸从打印机里跳了出来。 谢清呈尚在出神,这时,教工宿舍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吉他的弹奏声和学生的起哄声。 贺予听到声音,再次抬手看了眼表面,这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了——他往谢清呈那边望去。 谢清呈被这吵闹声打扰到了,男人起身,准备去阳台关窗,一边走还一边冷道:“不像话,又是这种事情。” 贺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情呀?” “还能是什么,你们这种青春期小孩子喜欢干的公开告白罢了,大学城一个学期能见到十多次这种场面。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居然把这种垃圾活动摆在教工宿舍下面。” 贺予:“……” 谢清呈走出去一看。 果然如此,宿舍楼下不知道是哪个男孩子准备表白,心形蜡烛摆在地面,在风里摇曳着,一支雇来的乐队在下面弹奏着改编过的老情歌。 十二点对于医科大而言并不算迟,很多学生才刚刚从夜自习回来,见此情景纷纷驻足欣赏,或羡艳或起哄,就连教工宿舍里住的也基本都是年轻的,还没成家的老师,老师们也没睡,也从窗户里把头往下探。 “好浪漫啊……” “谁啊?谁和谁表白?” “怎么没看到男女主,就只有乐队在弹唱?” 有学生忍不住问被雇来的乐手:“请问是谁要告白啊?” 乐手:“我们也不知道,网上匿名下的高价订单,哦对了……”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掏出手机,看了眼和那位神秘买家的沟通记录,清了清嗓子,等他的队友们一曲终了,他拿着麦克风,照着买家要求,仰头对着医科大教工宿舍楼喊了一嗓子: “这一首《myheartwillgoon》是贺先生送给他的罗斯小姐的,祝罗斯小姐生日快乐。” 谢清呈啪地把窗户关上,冷着脸:“现在这些学生越来越愚蠢了。有钱烧的慌。” 结果他一回过头,就不期然地撞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挨得他特别近的贺予身上。 “你——” 贺予垂着眼眸,他忽然把谢清呈的手握住了:“对不起,哥哥。看来你不喜欢。” “……”谢清呈顿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实在是有些惊讶和无语的,甚至有些想揍贺予,只是脸上平静习惯了,神情在贺予看来,居然还算淡定,颇有他谢清呈一贯的冷漠风范。 而这时候,宿舍外的烟花棒燃起来了,一簇簇小小的金色烟火往上升而后炸开——沪州不禁燃烟花实在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星星点点的烟火倒映在贺予的眼睛里,贺予说:“但我……我其实准备了好久了,所以我才急着用那种方法去找你,希望你今晚能和我在一起。” “哥,生日快乐。” 谢清呈在众多过激言论中选择了一个比较沉稳的:“……你是不是有问题,我生日不是今天。” 贺予却把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他们身后,就是阳台窗外不断绽放的烟花。没有人知道是谁在表白谁,但学生们都因这样绚烂的景色而惊呼出声,纷纷艳叹不已。 “我知道,可我说的是你十三岁那一年战胜了死亡,回到陌雨巷的那一天。” 谢清呈一怔。 贺予接着道:“我特意去问了黎姨,她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却记得你车祸之后出院回来的日子。没有人了解你过去曾经受过多少苦,但我全都记在了心里,没有人在过去和你说一句——谢谢你回来。但我想补给你。” “我想让你知道,秦慈岩不在了,还有我能够完全地明白你。” “哥。”不知是外面的烟花声和笑闹声太响了,还是贺予的声音轻下来,他抵着他的额头,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这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为你庆祝的生日。我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着许多困难,悬案,危险,但是你瞧,外面还有好看的烟火……你还有我。” “你不要怪我今天跟着你缠着你……因为我怕连你自己也忘了这一天,而我真的很想对你说这一句——” “谢清呈,二十年前,谢谢你那么坚强,把一切都挺过来,才让我有机会,能在后来遇到这样的你。” “……” 谢清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但是贺予说这番话的时候无疑是深情又真诚的。 谢清呈很难对这样一种感情发出什么火来。 他这个人,对于自己受的苦难不会太在意,他早就已经是个不怕痛的人了。贺予这样地去抚慰他二十年前的伤痕,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他甚至会觉得很没必要,过去的就过去了,又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生出了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贺予。 他忽然觉得贺予很可怜,那种可怜感,比当年的李若秋还要重上几分。李若秋当年苦苦追他,追到后来,她成了医院所有人的笑柄,谢清呈便看不下去了,因怜悯而终于愿意把手伸给她——可贺予呢? 贺予是个男人,他不知道贺予这样讨好自己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这是根本就不会有结果的追求。 他已经把答案说的那么明确,贺予却仍然那么执拗地坚持着,就像一个知道自己早就是最后一名的运动员,明明输的那么惨了,还要坚持着跑向终点。 谢清呈在贺予这种近乎幼稚的深情下,心里竟有了些许的窒闷。 “你啊……” 如此无奈的叹息,在贺予听来也是温柔的。 年轻男孩子就是这一点好,你都不用哄他,他自己就能哄着自己。 贺予听着了他这声“你啊”,见不是责备,眼睛便亮了亮,手紧紧地扣住谢清呈的手指,掌心都是汗。 “那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你喜欢吗?” “……”谢清呈想说废话,我又不是十二岁,当然不喜欢。 但外面的烟花咻地炸开了,碎金般的光芒洒了一夜。 谢清呈在这骤然璀璨的光辉里,看到贺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的身影,满怀期待地就那么望着他。 谢清呈认识他十多年了,很少在这个病恹恹的孩子眼里看到这样的光彩。 他那冷静的、在感情上如铁石般的心,竟冷不防地被触了一下。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好像叫不忍心。 男孩子拉着他始终没有回应的手,像是祈求又像是等待一个重要的考试成绩。 “谢清呈,你喜不喜欢?” “……” 当然是不喜欢。 谁喜欢小孩子过家家。 但也奇怪,居然迟疑了这么久,也没有能把这句话当着他的面宣判。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心就会软一些? 谢清呈把目光转开去了,实在有些不愿伤害这样的真心。 贺予却把他的转头当做了不好意思,火树银花中,他的眼睛更亮了。 逐渐的,面上竟还有些难得的脸红。 “你真的喜欢吗……” “……” “真的喜欢吗?” “……” “哥,那我很高兴。” “……” 差不多行了吧。 谢清呈回过头来,刚想开口结束男孩子的自说自话。 结果眼前忽然一暗,是贺予很是欣喜地靠近了他,低下头,忽然吻住了他的嘴唇。 原来男孩子是把他准备开口训话的姿势,误作了是愿意与他接吻的暗示。 “……” 谢清呈面对对方这份惊人的自信,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妈的,他刚刚是疯了才会觉得贺予可怜。 贺予明明自恋到不行。给点同情他就能当回应来看。 但吻都已经吻上来了,也不是什么非常无礼的吻,好像也没什么挣扎的必要,不然反而显得自己稳不住这种初中生场面。 贺予就在烟花夜幕的背景中,站在阳台上,扣握着谢清呈的手,闭上眼睛,侧过脸,嘴唇轻轻地碰着谢清呈的唇——他们很少有这样宁静接吻的时候,尽管这个吻仍然是贺予单向的,得不到谢清呈什么回应的。 不过这一刻,贺予似乎生出一种感觉,他觉得他吻的不再是冰,而是微凉的水,冷淡如昨,可至少是柔软的,能淌进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光这么肖想着,那汩水就好像盈到了睫间,他再次睁开眸,咫尺距离看着谢清呈的时候,眼睛是湿润的。 他怕被谢清呈看见,想要守护好自己这骄傲的自尊,于是在谢清呈还没回过神来前,又闭上眼睛,重重地吻过去。这一次的吻用力而痴缠,他在里面寻找着所有能够填补他内心渴望的东西,又想把自己身上所有能让谢清呈活得像个人的东西都渡给他。 他痴狂地喜欢他。 温柔地喜欢他。 暴虐地喜欢他。 他吻着吻着忽然揪心得疼起来,他觉得谢清呈给了他很多欢喜,而却从没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这不知是一种慈悲还是一种残忍。 药是三分毒,谢清呈并不知道,当他在以己为药,给贺予治病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贺予骨子里的鹤顶红,蚀魂散。 在贺予疯了似的爱上他的时候,那毒就从血液里无可遏制地发出来。 “谢哥。” 缠绵的吻终了,呼吸却仍纠葛。 贺予喉结滚动,望着他,眼眸这会儿已不是湿,而是红了。 但这样也好,可以谎称为欲,而非是伤。 “谢哥。”他又念了一边,杏眼安静地凝视着谢清呈的眼,再从眼到鼻尖,从鼻尖到嘴唇——然后小王子经受不住他的玫瑰诱惑,又低头吻他一下,再念第三遍,“谢哥。” 他是个神经病,谢清呈给他几分好脸,甚至连好脸也不算,他就有了野心,想要抱他,想要入他,他甚至又想要诱惑谢清呈了——只要谢清呈亲他一下,这样便不算食言而肥。那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是真的很想要他。 尤其每次谢清呈一副高高在上清醒理智的样子,淡漠地对他说:“你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相差十三岁,这是不正确的,你肯定是弄错了。”这类的话时,他就特别想把这个圣父般大道理一堆的男人压在床上,椅上,窗台上。 然后让他知道,究竟是谁错了。 鬼精的贺予想这样做想了很久,奈何之前信誓旦旦说了“我要好好追你”这种傻逼发言,现在吞下去又为时已晚,只得逮着机会就想勾引谢清呈重蹈除夕夜覆辙。 现在看来,时机正好,他便装乖。 “谢哥,你喜欢,我就很高兴。” “那作为奖励,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一下就好,我就不闹了。” 才怪,亲他一下,他就会把这盖章为谢清呈主动的信号。 他就那么软磨硬泡着,纠缠诱惑着,谢清呈自然是没有被诱惑到,但也觉得这个场景很像是一只大狗赖倒在地撒泼打滚,狗毛蹭了他一鼻子,惹得他直想避开。一时间这场景竟有些滑稽可笑了。 “谢哥,谢哥,谢——” —— “都说了多少遍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在楼下点明火表白?还在这里给我炸烟花!!”正闹着,忽然楼下传来一声破锣嗓子吆喝,原来是学校的保安闻讯赶来。 保安大哥对这种会造成校园安全隐患的行为深恶痛绝,他先是拿着一桶水把表白蜡烛滋啦全浇灭了,然后怒气冲冲地朝着围观学生吼:“这谁干的?啊?这哪个缺德鬼干的!” 学生:“大叔,我们也不知道啊!”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整这种幺蛾子肯定有人告白啊!告白的人呢?”保安又怒冲冲地问乐队,“谁雇你们来的!太不像话了!之前消防安全科普都白科普了是吧?!!到底谁啊!!!” 乐队队长:“大哥,你别激动,我们是真不知道,这就一个土豪在网上下的单,到现在人还没出现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闹着玩的。” “对呀,没准单子下错了呢。” 保安气得咬牙切齿:“散了!都散了!你们也别弹了,吱啦哇啦的,已经十二点了!还在这吹吹弹弹的像话吗!赶紧散了!” 乐队队长:“啊,那可不行,单子上还有几首歌没表演完呢。” “你们不是说雇主没出现吗!” “大哥,我们是有良心的乐队,只要买家付了钱,那不管人有没有出现,我们都要按要求服务完啊。大哥,您别气啊,坐下来听听歌。” “我听个鬼!你们赶紧结束!” 下面吵作一团,围观学生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乐不可支。谢清呈面无表情地推开贺予:“你看看,这就是你惹出来的事。” 贺予:“……前几天还有学生在操场摆蜡烛告白呢,为什么不管他们就管我啊。” “你在教工宿舍楼下面摆蜡烛,不管你管谁。而且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贺予:“大家这不都还没睡吗……” “……你先让底下停了吧。” 贺予只得黑着脸登上自己的购物平台,在线和乐队沟通,过了一会儿,楼下总算是安生了。 谢清呈点了一支烟,站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群逐渐散去,保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前他还注意到谢清呈开了窗在宿舍楼上往下看。 保安仰头:“不好意思啊谢教授,打扰您睡觉了。” 谢清呈:“……辛苦。” 等所有人都走了,教工宿舍楼外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谢清呈回过头,看着趴在餐桌上闷闷不乐的贺予。 “好玩吗?” “……” “太幼稚了你。” “……” “明天匿名给保安买点水果吧,他收拾你那些蜡烛挺不容易的。” 贺予气愤道:“买什么水果?我给他买点刀片!” 谢清呈看小孩似的看他,叼着烟走过去:“以前你追你那个喜欢的女孩子,也是这么追的?” 贺予一听自己的黑历史,都快阳痿了:“……你能别提那件事了吗。” 谢清呈掸了掸烟灰,想说“难怪追不到”,想想看算了,实在太损了,于是把烟塞回嘴里,含糊不清地:“去休息吧你。” 贺予趴在桌上蔫蔫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把谢清呈的烟径直从对方嘴里拿了。 “不许抽。” 然后又道:“不行,我说了要给你过这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生日的。” 谢清呈:“没必要,我也没心情,而且……” 话没说完,贺予就回身从随身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了一块蛋糕。 谢清呈对贺予的手制蛋糕有心理阴影,之前在梦幻岛吃了,结果过敏挂水,反应严重,正欲拒绝,却在看到蛋糕店的名字时怔住了。 “红宝石”。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师生代沟》: 谢清呈最讨厌的校园活动: 摆蜡烛告白 贺予最想对喜欢的人做的校园活动: 摆蜡烛告白 谢清呈最无法理解的校园求爱行为: 拿吉他在别人宿舍楼下弹情歌。 贺予感到非常浪漫的校园求爱行为: 拿吉他在爱人宿舍里下弹情歌。 谢清呈:麻了,让谢雪给你个处分吧。 贺予:qaq 第133章 让你开心一点也好 红宝石蛋糕店,是很多老沪州人的童年回忆。 谢清呈也不例外。 当时华山路那家写着“中英合作红宝石”的蛋糕店,是谢清呈小时候过生日,谢平和周木英都会专门带他去买蛋糕的地方。 奶油小方,栗子杯,掼奶油,也都是谢清呈考试成绩出来后,爸爸妈妈会笑着奖励他的点心。 说句实话,如果贺予送给谢清呈什么网红蛋糕店的糕点,很可能又贵又难吃,而且谢清呈还不领情。 红宝石不一样。 虽然它并不昂贵,只要两百多,但贺予猜测谢清呈对这蛋糕就是有情怀的——他在易家村那家两元一杯奶茶店就看出来谢清呈是个很有情怀的人。 而现在看来,他猜的并没有错。 “我还问店里要了音乐蜡烛呢。”贺予见谢清呈的神情略微软化,便趁热打铁道。 谢清呈:“……又是蜡烛。你今晚上和蜡烛过不去了。” “很好玩的,莲花蜡烛。” 等贺予把蜡烛包装拆开的时候,饶是谢清呈性子淡,也终于忍不住略微扬起了眉:“……它……还没变吗?” 这回轮到贺予讶异了:“你玩过这个?” “八岁那年就玩过。” 谢清呈手插在裤袋里,走近了,站在桌前,很有些兴趣地拿起那盏现在看起来很有些劣质的塑料莲花灯。他仔细端详了那花灯一会儿,对贺予道:“去把吊灯关了吧。” 贺予很高兴:“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你看我多聪明,你跟我肯定不亏——” “关灯。”谢清呈打断小伙子的王婆卖瓜。 贺予只得住嘴,回身去把开关摁灭。 屋子里陷入了漆黑,只隐约有外面路灯的微光漫照进来,谢清呈啪地点亮了zippo火机,把莲花灯插在了奶油蛋糕上,然后凑过去点火。 嘶啦…… 引信烧上去,飞溅的金色花火触着了芯蕊,刚才还紧合着的花灯一下子打了开来,五瓣淡粉色塑料制成的莲瓣在谢清呈和贺予的眼眸中缓缓绽放,伴随着蜡烛内置电子芯中的音乐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有个温暖家庭……” “……”贺予笑容骤失。 他没想到这个生日歌居然是这个版本的。 一般不就是傻逼一样不停重复着“祝你生日快乐”的吗? 他立刻抬眸去看,谢清呈原本眼睛里都已经有些浅淡的笑意了,但听到了歌词,目光又黯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蜡烛确实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三十三岁的谢清呈站在单人宿舍里,看着面前插着音乐蜡烛的红宝石蛋糕,在蜡烛摇曳的光晕中,他仿佛看到了八岁的自己,谢平和周木英就站在他身边,甚至还有笑眯眯的秦慈岩。他们对他说,许个愿吧。 他忘了自己当时许下了什么愿望,只记得那种满怀着期待吹灭了蜡烛的心情。 谢清呈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把烛火吹熄了,再睁开眼时,却找不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养父。 他看着自己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有个温暖家庭……”忽然有人拍着手唱起了这首歌,谢清呈回过神来——小时候的自己消失了,站在他对面的是借着烛光望着他的贺予。 贺予很不着调,小神经病唱完歌,想要弥补什么似的,对他说:“祝你和我有个温暖家庭。” 谢清呈:“……” “谢清呈,不要难过了。”他哄他。 “祝你重生之日快乐。” 男生说着,隔着桌子,倾过身,在莲花灯温柔灿烂的光辉里,靠近了,又一次——闭上眼,吻了谢教授的嘴唇。 这一吻温柔又虔诚。 可惜一吻结束后,说的话却极度不靠谱:“我随时等你睡我。” 谢清呈:“…………滚。” 两人吃完蛋糕,收拾完垃圾,已经一点多了,谢清呈把床让给了贺予,自己睡在沙发上。贺予不肯,坚持要换一下,结果被谢清呈以男主人的身份严肃地拒绝了,并且说如果贺予不听话就让他回自己宿舍去。 贺予最后只得刷完牙,就去谢清呈床上睡了。 爹系男就是这样,你永远不可能照顾得了他太久,否则他就会浑身上下不舒服。 这一夜,贺予和谢清呈都没有睡得太好。贺予躺在充斥着谢清呈气息的枕褥之间,一想到谢清呈之前是怎样在这张床上睡觉的,他就热得厉害。虽然之前已经在浴室发泄过了,但年轻人精力足,贺予又太久没吃到了,现在躺在喜爱之人的床上,心热血沸,就很想闷在被子里解决一些问题,可惜门是开着的,声音响了会被谢清呈听到。他只得这样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卧室外面,客厅里,谢清呈坐在沙发上,想着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从录像带,到寄录像的神秘人,从听话水,到黄志龙的影视公司,最后他想到了贺予今晚上那些荒唐又好笑的少年举动。 他抬手,指节抚在眉心处。 真是太幼稚了…… 都二十岁的人了,自己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做生命课题了,果然贺予还只是个小鬼。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颗被压得很沉重的内心,在望贺予房间看去时,竟多少松开了些。 谢清呈意识到这点后,觉得头更疼了,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骨,叹了口气,一边拿手指穿过领带扣,一边起身脱了外套,躺下休息。 同一时间。 沪州市局技侦科。 这时候已经午夜了,加班加点辛劳的警察们也都不免有些疲乏,大多在办公室里浅寐,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手底下的工作。 技术员大明拎了一大袋子奶茶,从外面赶回来。 “跑了好远的路,总算找到一家还开门的,我都快成外卖骑手了。”大明把奶茶分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这阵子案子多的,真让人焦头烂额,赶紧喝点吧,提提神,今晚估计又得通宵。” “哇,难得你这么大方啊。”一个满面倦容的警察接过一杯奶茶,不忘揶揄对方。 “是啊,这么大一袋,花了得有三百多吧,你小子工资才多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难得的,大家平时也都挺照顾我。哎,对了,我师父呢?还在物证室?” “还在呢,你去吧。” 大明就捧着杯奶茶去了。 物证室内站着一位老法医,穿着一身洁白的实验服,正摇晃着手里的试管,在冷色调的白炽灯下仔细查看着里面的溶液变化。 “师父。”大明把奶茶递给他,“喝点热饮,孝敬您的。” 老法医眼睛移也不移,仍然专注着看着自己手里的试剂,低声慢语道:“不用,我都一把年纪了,不喝这玩意儿,回头三高,拿的工资都得往医院里送。” 大明:“我给您点了无糖,纯奶的,特别健康。” “无糖的含糖量也超标了,你小子不看报纸啊。”老法医哼了一声,对此类垃圾食品非常之不屑,“拿开,拿开。” 大明脸上堆着的谄笑在老法医看不到的暗处迅速垮下来,余光偷偷向在老法医放操作台上的那台dv瞄去。 志隆集团旗下那个女明星离奇死亡案,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听说在他师父精湛的手艺下,这台dv里的图像差不多就快恢复了。 但他仍然没有完成自己接下的那桩任务。 大明这个人,与其说他是个技术员,不如说他是个“油腻腻的官员”,他当警察,和大多数人想当警察的初衷并不相同,他小时候长在一个村里,对警察有一种误解,认为那就是个可以向群众呼来喝去的官大爷,就和古装剧里演的那些官差一样。 这种想法直到他考入警校,对着警徽宣誓时,也依然没有从心底里纠正过来。 大明体力不行,毕业之后,就往技侦这方面发展,但技侦是个仔细活儿,需要沉稳,冷静,他们与物品,与尸体的对话往往比人更多。 尽管带他的老刑警是市局出了名的技侦老前辈,但大明还是渐渐地支撑不住了。 他的梦想不是和试管烧杯打一辈子交道,他想要的是酒桌饭局,升官发财,之后衣锦还乡,人人都称他当个了大官,他便可趾高气昂。 可惜现实太骨感了。 大明已经三十好几了,依然是个基层,他工作不认真,讲话又太油腻,见着领导就溜须拍马,在同事面前又喜欢装模作样,恨不得把“欺软怕硬”四个字装裱成画挂在身上。眼见着就要碌碌终生,大明难免心思活络,时常打听着是不是可以转调一个部门,在他看来,死人又不会给钱贿赂他。技侦的油水实在是太少了。 而现在,惨死的女明星居然也能成为他的生财宝。 那个要dv的人已经给了他三十万现金,大明做了好几天酒池肉林的美梦,只要dv到手,那么对方答应再给他的一千万的酬劳,就足够他辞职然后吃喝一辈子了。 他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蛇,吐着信子,等待下手的时机…… “师父。”大明去而复返,手里的内容却换作了一杯热茶,“您不喝奶茶,总得喝点水休息休息吧。您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也不悠着点儿。” 老法医:“你今天倒是真孝顺。” “孝敬您嘛,应该的。” 杯子里有一点点的安眠药,大明为了一千万,愿意铤而走险。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违法的事儿,但知法懂法的人犯起罪来才最可怕,因为他们会钻法律空子,甚至会在刑事后果和所得利益之间做一个权衡比较,只要获得的好处足够多,他们甚至会觉得作奸犯科也是无所谓的。 老法医到底还是太累了,全神贯注工作了太久,看着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嘴里还真有些泛渴。 “这茶还挺香。” “柜子里那最后一点大红袍,我偷摸着都给您泡上啦。” 老法医这一听,口舌生津,总算去洗手台做了个消杀,然后接过了大明递给他的茶,走到外头走廊的窗户边,一边休息,一边慢慢地将一杯茶喝完。 “啧,真是好茶,你也该尝尝。” 大明脸上乐得都泛光了:“我哪儿配啊,师父您辛苦,您喝才是。” 老法医被他拍马屁拍的很舒服,又哼了一声,继续戴上一副新的检验手套,在操作台前忙碌起来。 大明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他看似在给老师打下手,实则一直在等着安眠药药效发作。 老法医渐渐地就开始犯困,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他叹了口气:“这是年纪大了……才几点呢,就心力不济了啊。” 他又生熬了一会儿,熬到实在是上眼皮粘下眼皮了,老法医只得作罢:“小明啊,2号杯的试剂反应十分钟后需要记录数值,你帮我盯着点吧,我去隔壁休息室睡一会儿,半小时你叫我。” 大明等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太兴奋了,甚至担心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会引起老师的注意,他说:“好的,您放心睡吧。这儿有我看着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比往常更尖细。 可惜老法医太困倦了,他没有注意到徒弟的这一丝异样,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就离开了物证化验室。 大明等他一走,便立刻冲到了操作台前,戴上手套,用颤抖的手打开密码锁,从临时储存柜里取出那个对他而言价值一千万的dv。 他捧着它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是能替受害者沉冤昭雪的证据,而觉得这是他等待了太久的鸡犬升天的梦。 无影灯下,他的脸都像是蜡化扭曲了。 他吞了吞口水,迅速地把dv塞到提前准备好的塑封袋里。 一千万……一千万!! 他已经看到别墅和美女在向他招手了,他兴奋地直哆嗦,然后以恐怕是他这辈子最超常发挥的专业能力,迅速地将现场的一些痕迹破坏扫除干净,包括老师扔在垃圾桶的那一只纸杯,那上面有安眠药的残留,他也揣进怀里,准备不动声色地带出警局。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冒汗——实在是上天助他,这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意外进门,而且这个房间的监控刚好是在维修期,他早上还听到他的师父在埋怨。 都太好了…… 这一切都太好了。 大明兴奋之余,盯着手里的dv,心中忽生一念—— 他很想知道,究竟这dv里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花上这样高昂的价格去获取? 他师父已经对储存卡进行了恢复,也许已经有一部分的画面是可以被观看到的了……大明耳边就像有一个恶魔在低语,诱惑着他打开这个机器,看一眼里面的内容。 拇指在颤着,大明可以听到自己呼哧气喘的声音。 他像是被看不见的牵线丝操控着,手向那个潘多拉魔盒的按键上移去…… “咔哒。” 凝神屏息。 几秒死寂后,dv的画面屏幕竟然真的亮了。 幽蓝的光线反照在大明苍白的脸上,大明紧盯着屏幕,然后—— “!!!” 大明忽然浑身盗汗!手没拿稳,dv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怎、怎么会……” 在那晃动的画面中,赫然出现的竟然是刑侦那边备受群众好评,名声颇响的英雄警察——郑敬风!!! 郑敬风对着画面,朝着屏幕外的人,绽开一个在黑暗中看起来分外诡谲瘆人的笑。 大明屁滚尿流!! 为什么……为什么郑敬风会出现在死者的dv里面?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已经出现在了物证里,他师父却不说? 寒意像蛇一样缠绕裹挟住了大明,大明跌坐在地,顿时觉得自己身陷在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里。比起郑敬风和他师父,他觉得自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他蓦地反应过来,仓皇地扑过去收拾东西。 他必须干净把这dv交给那个神秘人,然后拿钱,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国内,再然后——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哪怕不用瞧清楚脸,他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师父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让他感到恐怖的语气,对他说:“……你都看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饺子》: 冬至日,大家都喜欢吃什么馅儿的饺子呢? 谢清呈:冬笋马蹄鲜肉馅儿。 贺予:我喜欢海胆鲜肉馅儿~海胆要撒丁岛的…… 谢清呈:那你就饿着吧。 贺予:qaq 墨熄:大过节的,你怎么眼泪汪汪? 贺予:谢清呈让我饿着!! 顾茫:好可怜啊,那我们收留你吧,正好我包了饺子,新创的馅儿呢,吃吗? 贺予:什么馅? 顾茫:脆皮烤鹅馅儿~ 贺予:告辞…… 楚晚宁: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哭了? 贺予:我哥哥让我饿着!! 楚晚宁:……那你留下来吃饭吧,也就添一副碗筷的事。 墨燃:留下来?不不不,我们俩一起包的白菜鲜肉饺子我都不够吃,怎么能让他留下来!赶紧走赶紧走,过节呢,当电灯泡多晦气! 狗狗龙默默地在路上耷拉脑袋走路,尾巴拖在地上,他只不过想吃撒丁岛海胆调馅儿的饺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可是名贵的狗狗龙呢,谢清呈对他一点也不好,他都是免费送给他的了,却连适合他的饲料都得不到! 贺予走着走着,肚子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于是他坐了下来,坐在了公园的秋千上。 狗狗龙又饿又累,伤心地睡着了。 模糊间,有个人似乎叫着他的名字来找他,他在睡梦中嘟哝一声,然后好像被抱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在家的狗狗龙专用小床上躺着了。谢清呈板着脸,给他端来了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贺予:“我不吃!” 谢清呈:“海胆鲜肉的,撒丁岛的海胆。吃不吃?不吃我倒了。” 贺予:“!!” 那当然是要吃的,贺予伸出小爪子拿了小勺,兜了一只饺子就放进嘴里。 鲜鲜的,脆嫩的,肉馅里有马蹄和冬笋的鲜甜,还有…… “哎呀!”贺予瞪大眼睛,他咬到了一块硬币。 谢清呈:“来年有好运,算你运气好。煮了一锅,这个被你给吃到了。” 贺予这才想起人类当中似乎有这样的说法,他为自己的好运一下子高兴起来。 谢清呈:“还吃吗?” 狗狗龙高高兴兴地露出奶牙:“要呀!还要呀!” 他完全忘了,这好像并不是他一开始要吃的饺子呢………… 第134章 能不能让我做一次!! 同一时间。 沪医科宿舍。 谢清呈在模糊的睡眠中接到了一通电话。 “老郑?” 郑敬风:“我想和你单独见个面。” 谢清呈愣了一下,一看表:“这个点?” “就这个点。” “……好吧,把你位置告诉我,在哪里见?” 谢清呈对郑敬风是没有什么疑心的。 他洗漱换衣,准备出门。 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把贺予吵醒了。 “你去哪儿?” “……买早饭。”谢清呈说了个谎,“应该很快就回来。你接着睡吧。” 贺予这才放了心,继续窝在谢清呈的床上睡过去了。 谢清呈按照郑敬风给他的地址打车过去。发现那是沪州一片很偏僻的地方,也许是收发基站的问题,那里的网络信号只有一格,受到的干扰很大。 谢清呈走进了一栋废旧老厂房。 郑敬风就坐在那里,低着头,穿着便衣等他。 “怎么忽然约我在这里见面。”谢清呈问。 郑敬风仍然低着头,也没立刻说话。这时候还没到早晨,虽然天边已经泛起了薄淡的金色,但那种微弱的晨曦并不足以照透积了一层厚灰的玻璃,废弃厂房仍是黑暗的。 谢清呈打开的门没有完全合拢,风一吹,吱呀呀地响。 “老郑?” 郑敬风没有回答,但废厂房内忽然响起一段非常诡谲的铃声。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谢清呈蓦地一惊——又是这首童谣?! 扁平的机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回荡在这个旧厂房内。 谢清呈意识到不对劲,抬手去碰郑敬风低着头的身体。 这一碰之下—— 砰。 郑敬风倒在地上,谢清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和谢清呈的父母一模一样,被碾碎到有一半脸庞都支离破碎了。 极恐怖的一张脸。 “老郑……老郑!!” —— “谢清呈!谢清呈!!” 谢清呈蓦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贺予十分焦虑的脸。 见他醒了,贺予总算松了口气。 “你又做噩梦了。” “……”谢清呈的脸白的可怕,他躺在沙发上,人就像脱离了水的鱼,胸口剧烈而无声地起伏着。 他说不出话来,喉咙都像被更着了。 梦境里最后一幕实在太过悚然,他看到的好像不仅仅是郑敬风的脸。 那张脸上全都是血,皮肉狰狞,几乎辨不出来。所以它在他眼里可以是郑敬风,也可以是他的爸爸妈妈,甚至可以是惨死在易北海手下的秦慈岩。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个梦其实暴露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他是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亲近的人这样惨烈地死去了。 “没事,别怕,只是一个梦而已。” “……” “谢清呈,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谢清呈脱力地躺在那里,他浑身都冷,只有手掌心是热的,他紧紧攥着那一点温热,花了好久才从噩梦中泅度而出。 他回神,发现自己紧抓着不放的竟然是贺予的手。 他立刻把手松开了。 谢清呈一边以一种非人的镇定,收拾好自己脸上那一点不该有的脆弱,一边强撑着坐起来。 他没去看贺予的脸,余光瞥见贺予的手背,少年的手背被他攥到留了根根红印。 他沙哑道:“抱歉。” “……” “我……去洗个脸。” 谢清呈刚要起身,就被一个强势的力道拽了下来,他本来就有些初醒时的步履不稳,加上一条胳膊使不上力气,一下子就被拽着摔回了沙发上。 谢清呈透过自己散乱的额发,对上了贺予气得咬牙切齿的一张面庞。 “你干嘛非要跟我这个样子。你好好躺着不行吗?” “……放开我。” 回应他的是贺予更蛮横的力道。 谢清呈皱眉道:“…重。” 贺予不理他,居然就那么把他抱了起来,小伙子平时科学锻炼,身体素质很好,抱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也没有太狼狈。 倒是谢清呈,脸色顿时难看坏了:“你他妈,放我下来!” 贺予把人抱进了卧室,重重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跟着压了上去。 谢清呈:“你——!” 贺予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才凌晨四点。你好好睡一觉不行吗。” “……” “我陪你一起。” 谢清呈的身体很冰冷,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体质又不好,血液循环不那么通畅。尤其是惊梦之后,更是手脚冰凉。 贺予却是很热的,二十岁的男孩子身上往往像个火炉,他这样抱着他,从生物本能上来说,不可谓不舒服。 但谢清呈不喜欢。 他不喜欢被抱,更不喜欢被男人抱。 谢清呈说:“我不困了,你松手。” “睡觉。” “你自己睡,松开我。” 低感情欲望的人往往会忘记掉世界上其他人并不是像他们那样无欲无求的。 谢清呈在床上和贺予纠缠拉扯,免不了肢体磨蹭接触。 贺予是个生理正常的,二十岁的男大学生,又不是像谢清呈那样性冷感的熟男,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厮磨,渐渐的,贺予的眼瞳颜色就深了起来。 他低声道:“谢清呈,你不要再动了。” 谢清呈一听更不舒服,这人不但不听他的,居然还命令他,他看他就来火:“你是打算在凌晨四点和我玩动动就是木头人吗幼稚鬼?” 说着就要下床去。 贺予砰地一声,猛把他推在床褥中央,垂了眼睛,连呼吸都沉了:“你怎么能体谅所有人,就是不体谅我呢?” 谢清呈刚想问我哪里不体谅你了。 贺予就握着他的手臂,整个人都沉重地覆压到他身上。 “感觉到了?” 贺予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谢清呈在他身下更加苍白了的脸,然后近乎是委屈地说:“我是真的一直在忍着。你还要这样对我。” “……” “到底谁才是幼稚鬼,谢哥?” 谢清呈:“……你他妈从我身上下去。” 贺予:“那你愿不愿意安静地和我一起睡觉?” “下去。” “……谢清呈,你连睡觉都不肯好好睡,你就是幼稚鬼。” “下——” 去断在了唇齿间。 贺予再也耐受不住那种炽烈的爱欲,疯狂的占有欲,以及无以言说的怜惜欲。 这些欲望推着他,让他重重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这个吻和之前看烟花切蛋糕时截然不同,是个男人都能感觉到里面饱含着的雄性交配时的欲望信息。这是在要造爱时才有的激吻,谢清呈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侵略欲,想要挣脱,却又被牢牢按住。 失去了一只胳膊力量的谢清呈在贺予面前变得更难抗拒,谢清呈不得不承受着这样纵情深情又绝望的吻,在被贺予拽入情欲的深渊时,在喘息间,用那双沉静的桃花眼望着他。 “贺予,你要对你自己负责明白吗?” “……” “你跟我没有任何结果,别再做这种会让自己越陷越深,一错再错的事。” 贺予停了一下,微微喘着气,那双夜一样的眼睛狂热的,缱绻的,偏执地望着他。 “你的这句话,晚了十二年。” “谢清呈,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可能就已经开始陷落了。因为你来了,我的世界才有了希望。因为你出现了,我才有了一个能够完完全全明白我的痛苦的人陪伴。” “如果我和你现在做的事是错的,那这件事从十二年前你把手伸给我开始,就已经错了。” 谢清呈觉得他太荒谬了,他对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孩说:“我说过,你这是把对长辈的依赖当成了喜爱。该醒了。” “不是的。”贺予说,“你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不是依赖一个人就会变成这样的。” “我就是喜欢你,谢清呈,你要是觉得我错了,那我也要一直错下去,我可以错一辈子,到死的那一天,就也证明我才是对的了。” “你别那么难过,那么不安,不要在睡梦中也惊醒。因为还有我活着,我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在爱你,我都会保护你,我不会离开你。” 男生的眼睛里有千钧重的感情,在这样近的对视中,直直撞入谢清呈的胸腔中,谢清呈原以为自己的心已是冰原动土,不会起任何波澜。但贺予投下的不是石子也不是石块,他是把整个穹苍的光芒都化作了流星雨,砸落下来的时候连冰原都无法不震颤。 谢清呈一时出神,贺予就闭上眼,微颤的睫毛低着,他附身,再一次重重吻了他… 这个吻缠绵又含欲,深情又欲切,在湿漉的接吻间,在急促的呼吸里,在每一次辗转着交错姿势,喘息之间。 贺予都在一遍一遍地呢喃:“谢清呈,我喜欢你,我没有错。” “我喜欢你。” “我想要你。” “我只要你。” 谢清呈被他亲着念着,不知为什么竟觉得胸腔内很酸涩。 他以为他是在同情贺予得不到回报的执念。 但好像,又不仅仅如此。 “谢清呈……谢清呈……” “……”这人到底是为什么这样痴迷于他呢? 可男孩的眼眸就是痴迷的,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你看着我好不好?” “……” “你看着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用活在死去的人之中。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没有噩梦了。我一直都在。” 贺予是很会窥心的人,谢清呈多少被他的话触动到了。 他抬眼,对上贺予近在咫尺的杏目。 桃花眼望着杏眼。 然后,杏眼似乎有些湿润了。 贺予像得了某种无声的鼓励,他拂开谢清呈额前的碎发,抱着他,又一次以切骨的爱欲去吻他。 大床的气氛变得愈发旖旎,唇齿的交缠如烈火焚烧,烧成了肢体的交缠。 屋子里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又急促,间或伴随着翻动身体时席梦思吱呀的响。 墙上的钟指着凌晨四点半,贺予缠着他,就像夜才刚刚开始那样。 然而—— “叮铃铃!” 这个诡异的时间点,谢清呈丢在客厅的手机忽然振铃了。 那铃声还响的没完没了,一下子把谢清呈从贺予的蛊魇中击醒。 谢清呈顿时脑目清明,骤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下子把贺予推开。 心中甚至道,他妈的,好险。 他的桃花眸都还带着情欲的红晕,眼神却已经冷静下来。 他戒备地盯了贺予一眼:“我去接电话。” 贺予气得把他猛拽回来,瞳仁都泛红了:“接什么!肯定房产中介股票投资学前教育!” 说着又缠上去。 但谢清呈一旦清醒了又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失神,加上客厅电话一个接一个打的孜孜不倦,显然不是广告信息而是真的有人有事找他。 谢清呈还是坚持着把还陷在欲望中的小年轻推开了,扯严实了自己的衣服,下床去接电话。 小年轻气得一拳头砸在床头上,砸的他谢哥的床板都裂了一条缝。 贺予往床上一躺,牙都咬碎了,到底哪个畜牲——!! “出什么事了。”谢清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报出了畜牲究竟是谁——“老郑。” --------------------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予:暗杀名单又多一个名字,打扰我doi的郑敬风…… 第135章 我们不会放弃 贺予颓丧地躺在床上,像个新婚夜和老婆求欢未果,失去了生的希望的年轻丈夫。 他万分无语地转过头,透过半开的卧室门,看着在外面打电话的漂亮老婆。 他真是恨死郑敬风了,这他妈都几点了? 这傻逼当谢清呈手机是24小时公开热线吗? 他好不容易才和他谢哥有了这样的气氛,除夕夜到现在,总算捡着了一次让谢清呈桃眸迷离,可以半骗半哄与他上床的机会。 结果全让这没有夫妻激情生活的中老年条子给搅合了! 这些更年期中老年人能不能体谅一下小伙子已经几个月没开荤了啊?! 郑敬风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一个男大学生渴望已久的床事。电话里,郑敬风先是迅速问了句:“小谢,你那边一切都还好吗?” 谢清呈:“……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郑敬风很郑重其事地说:“你没事就好……你来趟我家吧。我刚从市局回来,有件事,我想你需要知道。” 这场景和梦里多少有些交错了。 谢清呈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些。 “是你遇到什么情况了吗?” “还是见了再说吧,电话里讲不太方便。” 谢清呈刚想应了,不知什么时候,贺予裹着被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只露一个额发凌乱的脑袋在外面,冷不防就把下巴抵在谢清呈肩上。他显然是听见谢清呈和郑敬风的对话内容了,冲着手机冷怨地说了句:“带上我。” 手机里沉默半晌:“……你谁啊?小衍?” 贺予一扬眉:“谁?” 他戾气更重了,漠然看着谢清呈:“你什么时候还勾搭了一个大眼小眼的?” 谢清呈一把将他的脑袋推开:“他说的是陈衍,也就是陈慢。” “啧……”贺予回过味来了,陈慢好像确实不是本名,是绰号,但大家绰号叫的比本名多,他对陈慢的本名根本就记不住。 贺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 高兴的是谢清呈没有勾搭什么大眼小眼。 不高兴的是,郑敬风觉得谢清呈凌晨四点半和陈慢待在一起很正常,看来以前他们没少这样待过。 不高兴渐渐压过了高兴,贺予又凑过去,拖腔拿调地,带着些痞:“喂,郑叔,是我啊,您听不出来吗?我是贺予。” 郑敬风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空夜会所飙车的小伙子?” 贺予也懒得去纠正自己在郑队长眼里荒淫不堪的形象,应了:“嗯。是我。” “你这个点怎么和谢清呈在一起?” “这个嘛……” 谢清呈直接把贺予的被子拉过脑袋,将他整个头都埋在里面,然后把他推一边去了。 “他钥匙没拿,住我家了。” 郑敬风:“……没事,那你让他一起来吧,这事儿本来就是你和他一起告诉我的,他也能听。让他过来吧。” 郑敬风所说的家,其实是离他单位很近的一个老小区通间。 三十平左右的样子,收拾的很干净。这房子是郑敬风爸妈留下来的,一直没舍得卖,老郑工作又忙,时常日夜颠倒,如果半夜回家会吵醒小孙子睡觉,他有时就会选择在这里休息。 贺予和谢清呈到他家的时候,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着,尽管没穿制服,但那男人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气质,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也是个老警察。 这个男人就是大明的师父——那个老法医了。 老法医:“就是他们?” 郑敬风:“就是他们。” 老法医起身,笑着把手伸给谢清呈,又伸给贺予:“谢谢你们了,如果不是你们,明星被杀案的那台dv或许就要失窃了。” 今晚性生活不如意的贺予闻言,稍微提起了一些精神:“怎么,还真有人偷?” 老法医面露惭愧:“是啊……我没想到那个人,还是我自己带的徒弟。” 郑敬风道:“先坐下说吧,我来介绍一下。” 他分别报明了每个人的身份,然后对谢清呈道:“罗法医是我认识了四十年的朋友,你们提供给我的情报,说句实话,我也不敢随便和市局的人讲。我很难信得过别人,幸好负责明星被杀案的法医是他。” 接下来,郑敬风就把大明被抓获的经过,大致和贺谢二人说了一遍。 原来,在郑敬风接到贺予情报之后,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罗法医,两人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将一台同款式的dv放在了物证室内,请君入瓮。那台假dv里的录像也是郑敬风自拍录制的,原本只是想试一下这台二手dv是否能够运作,结果大明在开启画面时,因为做贼心虚,硬生生把郑敬风的笑脸看出了恐怖效应。 “真正的dv已经恢复了。但是——什么东西目前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东西能给,什么不能,我们心里都有一根线。”郑敬风道,“所以dv本身并不能带来给你们。” 谢清呈:“理解,有什么可以告知的线索吗?” 郑敬风沉默着,看得出他不是特别想把事情告诉谢清呈,知道的越少其实对谢清呈越好。 谢清呈也看出了他的意思:“那你今天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郑敬风:“其实……我是想劝你,别再调查这件事了。” 这回连贺予都给气笑了:“叔,你用了我们的情报,阻止了物证被盗,却在凌晨四点半急call我们,就为了让我们到你家来,听你说一句——别再查了?” 他还有一部分话没说完,那就是他和谢清呈都已经滚床上去了,他箭在弦上,马上就能哄得谢清呈糊里糊涂意乱情迷地被他入了。是郑敬风这一通缺德电话打断了他几百万的项目,姓郑的拿什么来赔?玩儿他呢!知不知道春宵一夜值千金啊! 郑敬风当然不知道他毁了贺少爷的春宵。 他严肃道:“罗法医徒弟被现场抓获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按正常情况,我们俩都应该还在审讯室,等着他的供述。但我们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和你们交谈这件事,知道是为什么吗?” 老刑警顿了一下说:“因为审讯还没半小时,市局审讯室那个楼就失火了。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是审讯被迫中止——纵火犯也被抓获,是一个精神病患。” 贺予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再心里骂这些有的没的了,他皱眉问:“……什么?” 谢清呈则道:“不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那纵火犯确实是个精神病人,不是装的。”罗法医道,“但他的目的性又很明确,就是去袭击那个关押了我徒弟的大楼。我觉得他当时的状态类似是被什么东西给催眠了,像在完成某个交给他的指令。虽然听起来很不现实,不过如果要我用一个简单的方式来形容的话,他就好像被操控了一样。” 贺予和谢清呈听到这里,顿时都静了一下—— 他们联想到了血蛊,也联想到了听话水。 但血蛊是贺予独有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听话水导致的结果了。 “其实以我们和他半小时的接触,大明嘴里很可能问不出来任何东西,他对背后的主使是谁根本就不清楚。可即使是这样,背后那些人依旧急于将他救出——或者说是,想要把他烧死。”郑敬风道,“这让我觉得很不安。我甚至有些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会立刻确认你是否有事,在这个点打电话叫你过来。” “……” “小谢,那个……小伙子。你们俩知道这次犯罪和从前几起案件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吗?” 谢清呈:“你说。” “不谨慎。”郑敬风道,“太冒进了,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个着急仓皇的丧家犬,做事情不管不顾,和之前那几起犯罪精妙、冷静、猖狂的风格完全不同。这样的人很容易露出马脚,却也非常可怕。因为没有脑子。” “没有脑子的人,不会计算伤害成本,不能用常理揣度,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没必要的伤人事件。”郑敬风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们不要再调查下去的原因。” “性命是最重要的。” 罗法医在这时也开了口:“而且以我们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我觉得对手暴露踪迹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放火烧市局的楼,这么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说明对方的阵脚已经乱作一团。这时候无关的人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涡流中冤枉牺牲的炮灰。” “……” 这就是谢清呈这些年不怎么喜欢和郑敬风多啰嗦的原因。 郑敬风把警和民划得太清楚了,哪怕他破案的线索还是自己这边的人提供的,甚至这案子的结果和谢清呈本人息息相关,老郑回头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不是警察。”,然后把他排除在外。 在广电塔的时候就是这样。 事到如今,谢清呈也不想和郑敬风理论什么了,一头倔了几十年的牛,和他讲道理又有什么用。何况郑敬风也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情况,不知道只有调查清楚志隆影视,他才能够把谢雪治愈。 谢清呈静了须臾,只说:“上次你们告诉我,别插手管我父母的案子,让我等,我等了十九年,现在是第二十个年头,请问犯人抓到了吗?” 郑敬风:“……这次的犯罪不一样,我和你说了,这次的犯罪太草率,线索暴露不会需要太多时间。” 谢清呈问:“那么,这次你要我等多久。” 罗法医:“我觉得按现在的进度,一个星期就会有进展向社会公示。一个星期,你等不等得起?” 谢清呈起身,以沉默代表了回答。 他实在是不想再和警方打交道了,这些人是善良辛苦,但所受限制也实在太多。 他只最后对郑敬风说了句:“老郑,既然对方是杀人不计后果的疯子,你说我不是警察,不愿我深入。那么你自己也要当心。你虽然是个警察,但你也已经是一个做了爷爷的人了。对你的家人而言,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郑敬风猛地颤了一下,一双豹目望着他。 谢清呈很少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或者有什么情感表达,但这一刻郑敬风却听到了他这么说,一个父母全部牺牲的人,在提醒着他——你不要忘了你也有家人孩子。 谢清呈说完这句话,扬首示意了贺予,贺予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同离开了这里。 公安大楼被精神病人纵火,精神病人神志完全失常,审不出任何内容,大明那边也给不出什么重要信息。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这俩人身上没有什么线索暴露,女明星被杀案却真的有了一段突破性的进展—— 那是他们与郑敬风夜谈的一周之后,当时谢清呈在沪医科食堂吃晚饭,忽然接到了贺予的电话。 贺予:“上微博了吗?” “没,我不玩这个。怎么了?” 贺予:“你在哪儿,我过来和你说。” 不一会儿贺予就开车来到了沪医科,进了餐厅找他。这时候是饭点,餐厅人多,贺予因为蹭谢清呈的课多了,能认出他的沪医科学生也不在少数。 那些学生一见他,就开始窃窃私语了: “看,又是隔壁学校的那个帅哥。” “卧槽怎么还来,听说他是他们学校的特优生,结果这学期不知怎么搞的,不是请假就是旷课,估计就是把心思都花在了泡妞上,就和个谈恋爱谈到学习成绩下降的中学生似的……” “他一天天地紧着谢清呈巴结,到底是要追谢清呈班上的谁啊,追了那么久都还没追到。” “无语了,他这么帅还追不到,那女的眼光得有多高。” 贺予穿过一片人群,找到了谢清呈坐的地方。那位置很好找,谢清呈基本每次都习惯坐在那里。 谢清呈给他点了一份煲仔饭,这时候刚好能吃,贺予坐下来,谢清呈问:“怎么了?” “明星被杀案,警方公布一些线索了。微博上的消息比公号要快,你看这个。”贺予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他。 出公告的确实是官网,因为那个女明星知名度很高,黄志龙舆论又压不下去,关注这件事的网民与日俱增,大家每天在微博上猜凶手,甚至还有脑残粉跑到那几个被怀疑的明星、老板和经纪人下面去闹事,一口一个杀人犯地逮着人就骂。 有个男明星脾气暴躁,已经报警对方造谣了,总而言之因为这件事,很多人无故受到了牵连,警方官网也不能坐视不管,终于在今天下午发布了一份线索报告。 凶手是谁?是不是情杀案?有没有任何的追捕进展? 大家都满怀期待地点进去。 结果看到的法医鉴定内容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那个死于别墅浴缸内的女星,当时死法诡异、离奇,且满屋子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然而最终通报结果却是该女明星——系,自杀!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如果谢清呈没有和老郑说关于贺予没拿钥匙的谎》 老郑和贺予他们见面后…… 老郑:我发现了一个疑点。 法医:什么疑点? 老郑:凌晨四五点,这个小年轻怎么会在谢清呈家里? 法医:可能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有工作要做吧…… 老郑:感觉怪怪的。 贺予:二位叔叔,你们确实打断了我的工程项目(微笑)。而且是很大的那种。 第136章 我要和你一起去 警方通报显示,女明星别墅内的搏斗痕迹非常不正常,不是两个人激烈厮打后会有的现场状况,但当时因为线索不全,不能贸下结论。 现在经过痕迹检测,多方佐证,已经能够确定当女明星遇害时,在别墅里的人,只有她自己一个。 这个女星生前似乎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具有多重人格。 在她最后的幻想中,她扮演着其中一种人格,想把另一种人格给杀掉,但无论哪种人格,其实都是她自己。房间内那种古怪的打斗痕迹,非正常的杀人溅血方式,正是由于她的这种行为导致的。 在罗法医还原的女明星自杀过程中,她先是因为多重人格矛盾失控,自己对自己产生了攻击欲,开始同时扮演一个受害者和一个凶手,她一边呼痛,一面自伤,一边觉得自己是在逃跑,一面又认为自己是在追逐。 最后,杀人者的人格占据了上风。 她“杀死”了她的另一个人格。 但这个时候,女明星的精神已经很崩溃了,她的“杀人者”人格也开始有了自我毁灭的倾向。这个人格完全就是个一直被她压抑着的变态分支,是她绝不能在公众面前显露的样子——如今这个分支占据了她的大脑,就如饿了许久的猛兽出笼,张力是极其凶猛的。 “杀人者”人格迫切地需要证明自己的扭曲变态,于是她在最后选择了一种非常诡吊的手法—— 她把dv架在浴缸上方,打算记录自己死亡的整个过程。罗法医最终成功修复了dv,拿到了储存卡里的内容。 当时警方一打开录像文件,就看到一张扭曲放大的脸。女人对着镜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厌恶镜头。” “对……是镜头……就是镜头完全把我的个人给抽空了,塞到我身体里的是一个虚假的,我自己也不认识的角色。我每天都在玩这种角色扮演,身体给那个角色使用的时间,比我自己本人拥有的时间还要多。我觉得很恶心……恶心,恶心!呸!!!” 她连说三个恶心,龇牙咧嘴,录像里的姣好面容显得十分狰狞。 “那些摄像机……那些照相镜头筒子,它们把我的魂都摄没了!我在镜头前完全就不像一个活人,就为了给观众看到一个不真实的,十全十美的形象,生怕一句话讲错,一个动作做错……我讨好了这个破镜头盖那么久,我现在他妈的不想讨好了!” “我想把最丑的东西留给镜头,我想把死亡,把腐烂,把臭味,留给追光灯!哈哈!!哈哈哈哈!” 当然,这段视频警方并没有释出的,只有一些文字描述而已。视频里女明星诉说了大量类似上文内容的东西,并在镜头前做了很多血腥暴力的举动。 除此之外,还有可靠消息,披露了一件对于谢清呈和贺予而言非常重要的线索—— 该艺人之所以罹患精神疾病,似乎不是先天的,她在视频录制中,对镜头说了一段很诡异的话。她说娱乐公司为了让她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乖乖地面对着大众,对她采取了一些非人道的,不正常的手段。 但她录视频时精神错乱,语焉不详,具体那种非正常手段是什么,她并没有说清楚,只是在过程中反复狂笑,并且把脸埋进浴缸里,做出喝水的动作。 警方正在对此进行确认调查。 “听话水。”贺予对谢清呈道。 谢清呈没应声,他看着这条微博底下大量的转赞评,心里隐隐生出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来。 网友a:“必须彻查志隆影视!” 网友b:“黄志龙逃不了关系,查一查黄志龙害死了多少艺人!” 网友c:“什么非正常手段?这个娱乐公司竟然敢对艺人实施非正常手段?真是太可怕了,难道是威逼强迫?潜规则?一定要查清楚,给死者一个交代,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然这也太没王法了,简直是□□毒瘤……” 贺予见他在看评论,说道:“这些评论几乎全是让警方去调查志隆娱乐,有十几万条,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哪怕黄志龙在警方有保护伞,这回也兜不住他了,也许这件事真的可以和郑敬风说的一样,由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谢清呈却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不……这件事现在很麻烦了。” 贺予不太了解警察那边办事的机制,皱眉道:“怎么……?” “光凭着一个死者录像里的内容,就要拘捕彻查黄志龙是绝对不可能的,尤其这个死者还是个多重人格的精神病患者。”谢清呈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上级确实是会批给他们调查令,不过那样也只能调问黄志龙24小时,并且无权对志隆公司进行搜查。”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警方确实可以查出些东西来,只是——” “只是?” “如果他手里真的有非法研制出来的听话水,他那个地下室里也真的像赵雪录像中所说的那样,是个进行人体及器官销赃的窝点,那么这中间的时间差,也足够黄志龙销毁证据了。”谢清呈越说脸色越难看,他忽然把贺予的微博界面退出去,点进百度搜了一下黄志龙的词条,直接拉到国籍来看。 看到仍然是本国国籍时,谢清呈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那么一些。 贺予明白了他这个举动的意思,他道:“谢哥。” “嗯?” “黄志龙有新西兰绿卡——这个时间差,如果他想,他可以把证据销毁,并且逃往国外。他有这个能力。” 谢清呈骤然沉默了。 两人都很清楚—— 一旦黄志龙逃了,调查到现在,所有的线索就都断了。 黄志龙是他们目前锁定的一条巨鳄,鳄鱼一旦脱网逃离,势必搅得潭水一片浑浊,惊得池中鱼虾趁乱逃躲,要再拿到听话水的分子式或样本,要再找到这些人作奸犯科的证据,那就是难上加难。 谢清呈最后把手机还给了贺予。 他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对贺予说些什么,但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贺予:“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了。”出乎意料地,谢清呈这样回答道,“这件事目前的状况,看起来已经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只能让警方接着查。” 贺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谢清呈知道这件事之后心事变得有些重,坐了一会儿,没碰几口菜,就对贺予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慢慢吃。” 他说完之后就离开了食堂,贺予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那种猜疑的光影慢慢地,就变得更沉了。 这天晚上,谢清呈回了一趟陌雨巷。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自己独自回去的,开门的声音也很轻,不想让隔壁邻居包括黎姨知道。 他未曾开灯,借着窗外洒进来的路灯光芒,迅速收拾了一些东西,然后看了看手表,关门离开了家。 然而就在他刚刚输完目的地,准备打车时,他余光无意间一瞥,瞥见一个身影,插着兜,在不远处,窄巷里,逆着光,安静地看着他。 来的人竟然是刚与他分别不久的贺予。 谢清呈:“……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是想看看,这么晚了,你还打算去哪里。” 谢清呈:“……学校有点事,我回去加班。” “是吗。”贺予直起身子,向他走近了,“正好,那我顺路,陪你一起吧。” 谢清呈:“不用。” “顺风车也不搭吗。” 谢清呈:“……我还得先去见我一个朋友。” “陈慢?” “不是。” 贺予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就不见你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 贺予这时候走的已经离谢清呈很近了,他在谢清呈面前停下,低下眼睫,望着这个男人。 谢清呈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了,他准备侧身避开,可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贺予忽然轻动嘴唇,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肯和我说实话。” “……” “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再看不透你吗,谢清呈?” 言语间,忽然劲风起,竟是贺予忽然发难,攥住了谢清呈的一只手,猛地将他抵在了雨巷的墙边! “你——!” 贺予的眼神幽暗:“你准备去志隆娱乐的总部,是不是?” 谢清呈面色微变,但还是冷道:“……你胡扯些什么。” “我胡扯?是吗?”贺予说着,忽然从谢清呈掌中收缴了手机,那手机荧幕还亮着,还没来得及从打车app退出。 而谢清呈输入的地址栏上,赫然就是“志隆娱乐总部”六个字。 贺予默默地看着那一行字,手机辐射的光芒在他睫毛上渡了一层银蓝,他的表情说不上是觉得讽刺,觉得恼火,还是觉得苦涩。 他把手机递还给谢清呈:“这就是你说的加班吗?” “……”见事情瞒不住,谢清呈也不打算再掩饰什么了。 他用那只没受过伤的手,把贺予推开了些距离,整了整自己被揉乱的衣袖,淡淡看了贺予一眼:“是。我必须尽快去一趟志隆总部地下室,在黄志龙还没有逃离,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罪证销毁之前,我必须拿到更多的,足够支撑警方合理搜查的证据——我得去赵雪录像里提到的那个地方。” 贺予:“……” 谢清呈:“你可以不理解,但请你给我让开。” 谢清呈原本以为贺予会无法接受的。 没想到贺予听到他这番话,只是眼神光略微动了动,最后垂眸嗤笑:“……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这才正常。这才是你,谢清呈。” “……”谢清呈微怔。 贺予:“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想法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 “你没有必要向我隐瞒什么,我能懂你的,谢清呈。我不会去阻拦你做这件事。” “或许其他人没有办法明白你的选择。只会觉得太冒险,没有必要。” “但是我很清楚,你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东西,都被那些黑暗的组织给毁了,你在这些疯狂的事件中,不断失去对你而言很宝贵的人和物。” “谢雪是你的最后一个亲人。”贺予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想保护好她。” 他明白,谢清呈是绝不可能坐视谢雪的身体逐渐恶化,最终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痛苦的病案的。 而且追求一个真相,对于谢清呈真的非常重要——如果rn13这种药还在被那些地下试验组织利用、被近一步研发,甚至用活人的血肉去滋养科研结果…… 那将是谢清呈绝对无法接受,更无法袖手旁观的东西。 谢清呈沉默片刻:“既然知道了,那就让开吧。” 贺予却道:“既然被我猜到了,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 这其实不是贺予第一次对谢清呈说出这句话了。 谢清呈初次听他这么说,是在广电塔事件中。 当时谢清呈迫切想知道杀害他父母的人是谁,可是郑敬风和陈慢都因为职务的原因无法告知他任何线索,绝望中,他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就是在那个时候,是贺予推门,走进了他的房间,把手伸给他,说,我可以帮你。 贺予说,谢清呈,我陪你一起去。 那时候贺予对他甚至是没有任何所谓的“喜欢”的,但贺予就是这么做了。 后来,他们一起经历过水库被困,经历过易家村荒山夜雨,每一次都是生死一线,困难重重——他并不想和贺予再共同经历娱乐公司地下室的冒险。 所以谢清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贺予,你听着,我希望这件事,由我自己去解决。” “我去取得证据也好,去拿听话水的样品也好,都是为了救谢雪,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走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不用再继续往前。” 贺予:“……” “回宿舍去休息吧。”谢清呈顿了顿,轻轻咳嗽着,“你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而已。” 见他要走,贺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正握在谢清呈的文身上。 “这就是你不肯告诉我真实想法的原因吗?你又打算自己去解决问题,就因为——因为我年纪小?” “还是因为,你其实不想欠任何人东西?” “……”谢清呈理性道,“对。我确实不该再欠你任何东西了。” 贺予是真给气着了:“谢清呈,你……你是不是有感情障碍症啊?你觉得你自己一味付出没有问题,命都不要也没有问题,但你接受不了任何人对你的任何好,给你的任何陪伴,是吗?” 谢清呈神情严肃,说道:“那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希望你能……” 贺予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 他伸手抱住了他。 “谢清呈,你给我听好了。”贺予微红着眼道,“我一点也不后悔和你去档案馆,摄影棚,易家村。因为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但你应该能明白那种不想要重要的人孤身犯险的感觉,你既然不愿意在原地苦苦等待,等着别人给你一个结果,你又为什么要把这种等待和无助的痛苦加诸于我身上?” “……” “谢清呈,你难道就那么讨厌我吗?” “……不是。” “或者你想折磨死我吗?” “……也没有。” “那你觉得,我会看着你去志隆总部冒险,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在宿舍里躺着,写作业,刷剧,和室友聊天吗?” “……” “你觉得我会吗?” “……” 贺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直起身,有一种大获全胜的感觉。他仿佛从谢清呈的眼里径直看到了他的心里,他看到谢清呈想反驳他,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谢先生。”贺予最后固执道,“您的滴滴专车被取消,新的司机已经在您面前,准备为您服务。” “……” “请您上车吧。” 这样都赶不走贺予,那也只能作罢。对方是个成年人,又不能硬撵。 谢清呈见劝退他不得,沉默须臾,咬牙道:“你他妈的再这样和我混下去,期末考试都他妈得挂科。你一个学生一天天不务正业的,昏了什么头?” 贺予说:“你真要听?” 谢清呈还未来得及阻止,男生就道:“我被隔壁学校的教授勾了魂,色迷心窍。他越不理我,我就越想与他谈爱,无心学习。” “……” “教授,是你勾引了我,那我挂科了,你就给我当私人家教补习好不好?” 言语里还颇有些暗示的味道。 补什么?去哪里补?他妈的最后都补床上去了吧。贺予没打算掩饰,眉眼之间传递出的都是一些少儿不宜的意思。 谢清呈觉得他太离谱,这节骨眼上还能来这么一段,于是咬牙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保护你。我让你去死。” “那我就一个要求。” “什么?” “我死前你吻我一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谢清呈根本不理他了,青着脸就走,看上去还骂了他一句什么。 但贺予说这些话,也不全是鬼扯,他觉得今晚的气氛太凝重了,他们即将要做的事又很危险,这样一直紧绷着状态其实不好。现在这样一来一回地聊了会儿,气氛果然正常了很多。 贺予这时候就正经了,一边追着谢清呈走,一边严肃道:“不过说真的,谢清呈,我是血蛊,用不着你来保护。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 “你之前在清骊县的医院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再为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你不能忘了。” 谢清呈没理他,走到车边,贺予在附近,感应钥匙已经自动把门锁解开了。谢清呈一拉车门,瞥了他一眼,说:“走吧。” 贺予不依不饶:“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你是不是有毛病,进去。” 两人遂进了车内。贺予的车里丢着一袋没吃完的汉堡包,谢清呈看了一眼:“晚饭没吃?” “事情都这样了,我哪儿有心思再去餐厅好好吃一顿。垃圾食品有时候也挺不错的。”贺予把纸袋递给他,“来点薯条吗?” 谢清呈把纸袋推开了,家长都这样,对于孩子吃k记和m记都是本能的嫌弃溢于言表。 “那等我们回来,哥哥给我做扬州炒饭好不好?” 谢清呈:“……开车吧。” 贺予自顾自地:“我要加甜虾虾仁。要你做虾仁很多的贺予特制版扬州炒饭。” “……你他妈给我开车吧。” 第137章 进入总部 两人对于潜入志隆集团地下室都提前做了准备。 谢清呈且不说,贺予在开车出发之前,悄无声息地黑进了黄志龙的私人系统里,克隆了黄志龙所有电子锁的开启权限,并且还拿到了志隆总部当初建筑设计时的规划图纸。 尽管现在是夜里了,志隆集体还是安保重重,从正面混进去的危险系数很高,两人对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会儿,都认为从这栋大楼后面的大卡车卸货场附近进入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而且都这个点了,还有货车在来来回回地进出着。 “你知道这让我联想到什么吗?”贺予在暗处盯着那些凭借通行证进入志隆总部的货车。 “什么?” “德国战败前夕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贺予轻声道,“纳粹开始大量地杀死营内的俘虏,因为他们是人证,同时纳粹军官还进行了大规模的档案焚烧,因为它们是物证。” “这些卡车不断进出,空车进去,满车出来,里面装着的东西多半见不得人,虽然他们一定会在运输途中做好伪装,但是……” 谢清呈见贺予说着说着,还拿起了手机,问道:“你要做什么?” “给对方找点麻烦。” 贺予的一通电话结束后,过了不到十五分钟,贺氏疗养院的一辆殡仪用车不知从哪个路口转了过来,竟就这样哐啷一下撞在了货车的车尾。 殡仪用车的司机骂骂咧咧下了车,拨了交警电话,一定要说卡车超载,这才致使起步极慢,发生了车祸。 正常情况下,车内的货物是什么,交警是不会拦下来去查的,可一旦出了事故,那就不同了。 卡车司机被迫开仓接受调查。 仓门打开了…… “海砂。”货车司机对交警说道,“就一些建材而已,真没超载。” 贺予派去的那辆殡仪车的司机开着麦。 麦克风里收进了事故现场的对话声。 贺予听到“海砂”这两个字,皱起眉头。 海砂说白了就是海里沉积的那种泥沙,是一种装修建材,志隆大厦如果要进行改造翻新扩建,有这种黄沙车载着海砂进出是再正常不过的。 然而因为全是泥,运载量以吨为计,里面藏一些见不到人的器械,脏物,甚至是碎尸都不容易被发现。 交警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权让司机清砂卸货的——海砂并不便宜,有时候还是船运公司入不敷出时用以拍卖抵债的商品。这是志隆集团的私有财产,哪怕是职能部门,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随意处置这些砂泥。 “看来他们是真的在销赃了。这事儿就像十几吨海砂里掺入几千克可卡因。”贺予道,“几乎发现不了。” “如果他们把批量储存的听话水倒进这些砂子里,那就和倒进大海中一样,完全被稀释掩藏了。”贺予说,“而且就这种体量的货车,海砂里埋进几具尸体都没有不在话下。我不是悲观主义,但我确实怀疑他们现在正在地下室里分批杀害实验体——如果确实有那些实验体的话。” 谢清呈没说话,但他对此也并无意外。 毕竟战争结束前杀俘,事情败露前灭口,这是一贯的做法。志隆集团原本就是个泯灭人性的集团,不用指望它会例外。 现在,这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每分每秒都在失去查明真相和救人的机会。 贺予和谢清呈两人对了一下方案,尽管每个方案中都有很多漏洞,但谁也不能指望黄志龙自己高高兴兴地把听话水交出来,他们也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准备了。 两人最终敲定的进入位置是高压变电站这个入口。 该入口看上去是最不可能突破的,因为周围遍布高压网,但贺予从前一阵子就开始研究过了—— 这段高压网是由志隆总部的机房在控制的,为防止事故发生,机房24小时都有工作人员值守。 以贺予的能力,黑进机房电脑劫持控制软件不成问题,但麻烦在于对方是24小时监控电脑,贺予一入侵,工作人员就会立刻发现,无论是上报黄志龙,还是在他们翻越高压线网时恢复通电,后果都不堪设想。 “不过办法还是有一个的。”贺予道,“就是我们翻过去得快一点。” 他说着,今晚第二次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第二通电话是拨给志隆大厦附近一家24小时咖啡店的。 “对,一杯焦糖玛奇朵送到楼下,打这个电话,我朋友会下来取。”贺予说着,报了一串他提前查询到的号码。 从他们站着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变电站值班工作室里的情景。 不到十分钟,窗边坐着的那个胖程序员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几番问答后,胖子一脸茫然地起身,走出了值班室,背影消失前他还挠了挠头,看来他很迷茫是谁大半夜地给他叫了饮料。 “从值班室到楼下,一趟来回大约在五分钟。”贺予解了安全带,从车里出来,示意谢清呈一起过去,“我们必须在五分钟之内关掉高压网通电并且翻过去。” “……你什么时候做的计算。” “从你第一次告诉我地下室视频内容开始。”贺予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打开了手机设备。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专注,没有分神去看谢清呈的脸。谢清呈却看着他的侧颜,青年的面庞被手机荧幕光照亮了,一行行飞速运转的代码又在他深色的眼瞳中浮现。 贺予一边运指如飞,一边说:“实不相瞒,我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想这么干。” 谢清呈一时竟有些讲不出话来。 他觉得内心被触了一下,随即又替贺予感到惋惜——如果贺予喜欢的是个女孩子,那凭借这份心,这他妈有谁是追不到的? 只可惜都废在了自己这大男人身上了…… 与此同时,胖子进了电梯,电梯下行。 贺予成功远程挟持了高压站的主控电脑,开始依次关闭电网。 电网关闭,网路上的红灯就会熄灭,这是高压网检测时的安全标识,现在成了他们判断截获是否成功的依据。 贺予看着从远到近逐一熄灭,松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兜里,转头对谢清呈道:“走。” 翻墙这事儿谢哥擅长,贺大小姐却不太行,哪怕谢清呈一只手臂使不上力气,他老人家也比贺予动作要利落得多。 贺予之前玩的都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运动机械,哪里爬过这种高压铁丝网。他刚才截胡对方控制器的威风顿时全都没了,爬到一半就有些脸色发白,不知该如何再下脚。 谢清呈已经成功翻越了铁障,落在了高压网另一端,他隔着铁网看着贺少不知所措的样子,抬手看了下表:“还有两分钟,你别急,踩这边过来。” 贺予和卡着了的猫似的:“见鬼了……根本翻不过去……” 谢清呈:“踩左脚边第三格,右手先上。” “还是过不去……” “当心点,别急,还有时间。” 然而谁也没想到,两人正在这边和高压网较劲,控制塔站内,志隆总部的巡站员挨个检查各部门的夜岗状况,好死不死地就查到了高压变电站值班室! “那死胖子呢?”巡检员一进门,发现办公室内居然无人,不免有些窝火,取出对讲机就开始呼叫值班程序员。 “胖子,你人呢?摸鱼摸去哪儿了?” “老大,我就下楼去拿了杯焦糖玛奇朵,马上上来。” “大半夜喝什么玛奇朵,这么胖了还焦糖。赶紧回来!” “是是是,这就上来了老大!” 巡检员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目光在控制站内扫了一圈,正准备离开,忽然,他注意到了机台处的高压网通电总阀按钮,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靠!这死胖子……!”巡站员走上前,拉了椅子在胖子的电脑前坐下。 所有控制程序都已经被贺予给关闭了,但巡管以为是胖子临走前不慎断掉的。他气得又骂了胖子两句,开始逐一把电网接回来。 这真是飞来横祸,贺予这里翻墙翻了一半呢,远处忽然滴滴两声,脆声入耳,脸色骤白—— 这是高压电复通的警报提醒声! 谢清呈也惊着了,当机立断:“贺予,跳下来!” 贺予扭头一看,底下是约摸四米左右的高度,全是尖锐的砂子地,直接跳下去肯定能摔得够呛。 谢清呈的脸色发白:“快跳!我接着你!” 贺予这时候正在网墙的最上面,一只脚刚刚垮到谢清呈站着的那边,另一只脚都还没来得及过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警报器响了三次,然后最远处的高压红色指示灯亮了起来,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他逼近…… 不能再拖了! 谢清呈:“你他妈跳啊!!” 贺予心知别无选择,一咬牙,松开铁网,闭上眼睛,直直地往前摔了下去—— “砰!” 只听得一声闷响。 贺予整个人都扑在了谢清呈身上,当真被谢清呈给搂着腰紧紧抱住了! 这个场景如果换做是个女孩子扑进谢清呈这种帅哥怀里,肯定很浪漫。 可惜贺予是个身高189cm的青年,这么结结实实一撞,谢清呈尽管将他牢牢护住了,却还是被冲力推得踉跄两步,最终被贺予结结实实压在了砂石地上。 “咳……” 谢清呈被撞得太重,贺予的胳膊肘正好硌在他的肺部,他忍不住咳嗽出声,喉管里隐约泛起些血腥味。 贺予摔靠在谢清呈的胸膛前,抬头就看到谢清呈蹙着剑眉低声咳嗽的模样,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把谢清呈也一并扶抱了起来。 “哥,压痛你了吗?你没事吧?” 谢清呈咳嗽着摇了摇头:“你呢?有没有受伤?” 贺予没想到谢清呈真的会这样护住他,没回答,忽然抬手抱了他一下,低声道:“没有。你好帅。” “………” “哥哥,你真的好帅。” 这孩子就是神经病,这档口还来和他掰扯这个。 谢清呈轻轻咳嗽着,拍了贺予的脑袋一下:“赶紧走了。” 高压网路这边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在他们看来,百万伏特的电压就是最好的屏障。 贺予和谢清呈只遇着了一个懒洋洋的保安,借着夜色也毫无难度地避让过去了,而后他们就来到了志隆总部的后门。 那里有一把铸着青面蒲牢的机械重锁。 机械锁是沪州最有名的钢铁工厂下属部门产制的,光铁销就有三公斤沉。 贺予看着这锁,头就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谢清呈从随身带着的物件中拿了一把很像是刀刃似的工具,对他说:“你让一下。” “你会撬锁?”贺予愕然道。 谢清呈俯身,一边小心地用工具在试探着里面的锁芯,一边聆神听着锁扣咔哒的声音。 然后说:“志隆总部的基建石上按要求写着建筑物的落成时间,年份,监管以及承办单位。这把锁上也有沪钢的标识。” “那又怎样?” “我邻居里有个叔叔,在沪钢工作了快四十年,负责铁锁熔制这个车房三十年。”谢清呈道,“90年到20年沪州这些大厂的重型铁锁都是他负责锻制的。我问过他开法。” 贺予:“………你们沪州人真是深藏不露。” 谢清呈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片刻,锁眼处传来连续好几声咔哒闷响。 锁开了。 谢清呈只稍稍一用力,那沉重的铁链就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扯落在了地上,扬起细细的尘土。 谢清呈与贺予推开门,谨慎戒备地走了进去。结果没走几米远,他们的脚步就又停住了。 这里居然还有第二重门! 第二重门用的是虹膜感应技术,需要录入过的人,才能进行生物识别。 贺予上前看了看锁的程序编码,出厂编号,制造商家,然后道:“这个我可以破,我来吧。” 到了今天,谢清呈自然是不会再对贺予的黑客技术有任何怀疑,他说能破解,那就是一定能破解的。 谢清呈就在旁边安静地等着。 等待过程中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以往他几乎都是单打独斗,很多事情虽然最终能够解决,但过程难免多舛。 而这一次和贺予一起前往志隆地下室,他和贺予就像以往他和秦慈岩在一起时一样,是可以并肩作战的,甚至他不得不承认,有贺予在旁边,事情变得好解决了很多。 这让谢清呈觉得怀念又觉得危险,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其实现在并不是很想离别人那么近,尤其是行动上和心灵上的距离…… 正这样想着,一声短暂而悦耳的音乐提示声响起。 贺予:“开了。” 电子门缓缓向两边收去,露出里面幽深昏暗的甬道。 这完全就是一个仿战时设计的防空洞式地下室。 地下室透着股令人不安的寒气,一径甬廊呈现深海般的压抑沉暗色调。 冰冷的ai女音在走廊里响起:“来宾,欢迎光临志隆娱乐。” 长明灯无声地亮在湿凉的墙壁上,一盏接一盏……等着他们向前去。 谢清呈和贺予凝神屏息,一同往前走,这里的色调,背景墙壁颜色、质感,均和赵雪那个视频里录制的一模一样。他们就像走入了一个制作精良的科幻电影中,而当他们走到最近的一个拐角处,眼前豁然开朗,映入视网膜的情景让这部科幻电影顿时蒙上了一层极其恐怖的色彩。 这是个巨大的地下中央圆厅,圆厅向八个方向蔓延出地道战般的复杂甬道,贺予和谢清呈正处于其中一个甬道的出口。 圆厅中央,矗立着一座紫水晶切面风水柱,柱子前方有一三人合抱的巴洛克建筑风格式十字架。 十字架下端,便是一组培养皿仓。 那是科研室的无菌仓,可以设定温度湿度,将试验样本长久保存。 如果黄志龙拥有一定量的听话水,那么这里就是最佳的储存地点。谢清呈立刻快步向前,却在看清仓内情况时一阵失望。 培养仓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清空了。 贺予打开特意佩戴的隐藏式摄像手表,对这些情景进行录像——他从进地下室开始,就在进行取证。 “黄志龙确实有在东窗事发前销毁证据。”贺予道,“再往前看看吧。” 地下室修的再复杂,这里也是寸土寸金的沪州,志隆集团的总部占地面积有限,不可能真的修成迷宫。只是它的每条甬道入口处都有机械锁加生物锁的保护,贺予和谢清呈破解起来得花一些时间。 那八条甬道分别连接着八个封闭室,谢清呈他们每打开一个,都经历了一次把心悬起来的过程,因为他们不知道封闭室里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景象。 “没有人,但是墙壁四面都有血迹抓痕。”贺予进入第一个封闭室,一边录像,一边打量着这个房间内的情景,“抓痕交错,深浅都有,意味着力道从强到弱……如果我没有猜错。”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狼眼探照手电,往这昏暗的房间四壁一照。 手电光最后定格在了天花板角落里的一个网状透气装置上。 贺予眼神一暗:“这是一间毒气室。” 他在欧洲时,去参观过二战期间臭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毒气室,哪怕过去了近百年,走入其中还是能感受到阵阵阴森寒气。毒气室四壁布满斑驳的抓痕,墙壁上凝结着霉斑和早已辨别不出原色的血迹。 贺予在走进这里的一瞬间,就有了和当时进入集中营毒气室遗址同样的感觉。这里弥留的怨灵更鲜活,因为枉死的时间更近。 好像一闭眼,周围就是在毒气中疯狂尖叫着的人——人像被屠宰的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地死去…… 贺予对墙上的血迹抓痕摄录存证,而后和谢清呈一同前往下一个甬道。 下一个甬道连接的封闭室,是一间档案室。 但里面的东西不是搬了就是烧了。 地上是纸张焚燃后产生的焦灰,勉强找到几片残页,残页上的内容也全都是一些无法佐证任何东西的私人档案。 第三间档案室是标本室。 但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东西也都没有了…… 第四间,审讯室。 可以瞧见一些刑具,冷色调的灯光打在最中心的一张老虎凳上。 第五间,医务室。 只剩一张手术床,一些常规医疗器械。 第六间,防止精神病人自杀的软禁室,四角和墙壁都做了软处理。 谢清呈和贺予这一路上都没太多对话,因为他们都已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那就是这里很可能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黄志龙的罪孽了。 这座地下室现在缺乏看守,培养皿,药材,器械,标本,资料……全都已经被清空,也就是说,黄志龙可能已经完全把他的这个“窝点”处理了干净。所以他并不需要对这个地方进行重兵把守。 第七间。 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对于谢清呈而言,非常熟悉的一个情景—— 赵雪录像里的情景。 这个地方比之前的六间封闭室都要大,它不应该被称之为室,而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里面的布局就像一间间牢房,可以想象之前赵雪那样的受害者就是被关在这些狭小的房间内,生无路,死无门。 他们在里面走了一圈,所有牢房都已经空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然而—— “谢清呈,你过来看。”贺予忽然站定在其中一间牢房里,对谢清呈道,“这上面有字。” 第138章 陈慢出现 “王剑慷诈骗犯!骗我……王剑慷死死死死死……二八年华,命丧黄泉,我化为厉鬼,也要诅咒他不得全尸……死死死……” 墙面上歪歪扭扭的有这样一些字样,整面墙上画了很多死法诡异的小人,周围写满了“死”字。应该是关在这里的人用钝器刻上去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因为字迹还能被看的很清晰。 “马明淑。” 贺予盯着这个落款名字:“这个人我知道。” “你知道?” “王剑慷在广电塔被杀之前,马明淑办了退学。她是我们班里的新生,状况和赵雪差不多,孤儿,村里招进来的,性格也很孤僻,没有朋友,退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问过她的情况。”贺予道,“我想那时候王剑慷应该还在为黄志龙做事,从沪大挑选合适的学生作为受害人骗到黄志龙的公司。” 他把表戴式摄像镜头往自己面前转过来。 “然后你再试试往这里看。” 谢清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在手机的屏幕镜头中倒映出了他们两人的身影,以及他们俩身后的背景。 “眼熟吗?” 谢清呈静了两秒:“眼熟,这就是赵雪拍摄录像的房间。” 贺予点了点头:“我只听过你的描述,没有见过真的视频,现在既然你确认了,那肯定就是这间了,她当时就是在这间牢房里录下死亡dv的。” 他说着,让谢清呈帮他拿了一下手机和电筒,俯身在这个不足五平米的空间内敲敲打打,最后敲到了一块空心的板砖。 他把板砖撬了开来——里面果然是一个可以藏录像机的地方。 “……所以确实这一切都是真的。”贺予最后轻声道,把松动的砖板又重新搁了回去。他把目光转向谢清呈。 确认了赵雪录像完全真实,王剑慷确实和黄志龙有所勾结,这件事对于谢清呈而言的重要程度就更深了。 王剑慷是死在广电塔杀人案里的,而在那次连环杀人时间中,凶手再现了当年杀害谢清呈父母的手法,用一辆无人驾驶的货车撞死了被害者。 谢清呈因此认为这个组织的人,和他父母的死亡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可惜该事件后,所有线索又一次中断,谢清呈无法继续调查父母死因……而现在,王剑慷坐实了与黄志龙有染。 也就是说,只要能将黄志龙绳之以法,可以解决的就不仅仅是谢雪的病情,很可能还能得到十九年前谢清呈父母被杀案的信息。 贺予看着他,明白他眼里闪动着的光影意味着什么。 “哥,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这个地方我们不可能返回来第二次了,如果这次不能击倒黄志龙,他一旦逃出国门,去了新西兰,要再抓他就更是难上加难。” “……” “还剩最后一个房间,我们没有进去过。” 谢清呈稳定住心神,静了片刻,说道:“走吧。” 他们来到了第八扇门前。 这扇门比之前的看起来都要沉重,谢清呈破解机械锁也好,贺予破解生物锁也罢,都花了不少时间。 吱呀重响,最终,那扇门还是被打开了。 首先从门缝中游弋出来的是一阵寒气,那寒气像滑蛇似的窜出来,攀上他们的脚脖子,迅速往上绕爬。 谢清呈和贺予一同踩着寒雾走了进去。 门背后是一个比第七甬道还要大的空间。 它甚至比刚进地下室时的中心原型枢纽更宽阔,布局和那个地方非常相似,也是圆形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座三人合抱的巴洛克式十字架。 但和之前那座十字架不同的是,这座十字架上——居然吊了一个血淋淋的人!! 尽管谢清呈早就在进入志隆集团地下室时,就做好了自己会见到血腥可怖场景的心理准备,何况作为一个医学专业毕业,并且是做过多年人体生化试验的人,他也早已见过各种各样残忍的场面。 可当他看清那个被吊在十字架上的人是谁时,他的脑子里还是嗡地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被吊在那里的人……怎、怎么会是陈慢?! 陈慢穿着便衣,学生气很重的春款外套。 他脱了警服之后看起来非常稚气,和贺予差不了几岁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这个青年被缚在圆形大厅中央的石柱上,脑袋无力地低垂在胸前,双臂以受难者的姿势张开,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谢清呈陡地色变,正欲上前,却被贺予一把拦住。 “别过去!你看地面。” 谢清呈定睛一看,隐约可见陈慢周围半径三米的距离,都交错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感应光线。 “看见了吗?你只要一靠近,就会触发警报。如果我对黄志龙的智商没有估算错误,这警报会立刻发送到他本人那边。”贺予盯着陈慢的脸庞,对谢清呈道,“你现在不能救他。” 谢清呈面色非常难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个监控暂停?” 贺予上前,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直起身子对谢清呈道:“除非找到操控主机。” 他退回谢清呈身边,复又打量陈慢,陈慢身上都是血,不过能够看出来几乎全是鞭痕外伤,他的呼吸仍然平稳,脸色虽难看,却也没有到人色全无的地步。贺予看着他的休闲外套,再结合陈慢之前收到他哥的遗物录像带这件事,心里大致已有了个猜测。 “陈警官恐怕是也和谢哥你一样,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太想确认那卷录像带的真相了。他看到了网上的明星自杀案消息,这促使了他去追查真相的渴望,所以他最终没有忍住,单枪匹马来到了这里。” 贺予说着,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个门进来的,能进入总部也算是本事,但他还是被发现了……他们把他吊在这里,伤害他,却不杀他,我想原因只有一个。谢哥,我觉得你知道那是什么。” 谢清呈:“……他们想拿他做人质。” 贺予点了点头:“黄志龙现在是一艘大船将沉底,他为了减少自己的罪名,会尽量地把过去做的一些事情的痕迹给销毁掉。但他很清楚,国内他是不能久留了,出国才是他唯一的生路。如果我是黄志龙,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逃出生天。这时候陈警官送上门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灯光下昏昏沉沉的陈慢。 “因为陈警官不仅仅是一个警察,他还是燕州王政委最亏欠的那个外孙……是王政委那个女儿唯一的孩子。” “这是很有价值的一张筹码,可以拿去直接与王政委做交换的筹码——在黄志龙逃出国之前,他绝不会要陈警官的命。除非他自己活不耐烦了。” 贺予说到这里,回头对谢清呈道:“谢哥,我们必须先去找听话水的样本,搜集黄志龙的罪证,然后找到主控机,才能把人救下来。” 谢清呈咬了下牙,把脸转开去。 ——陈慢做这样的冒险之事,却没有告诉周围任何一个人……他心里极不是滋味。 贺予看出了谢清呈想法,他忽然对谢清呈说:“你知道,其实你自己做的事情也和他差不多吗?” “……” “如果不是我跟着你回了陌雨巷,你今晚要干的事情也是一样的。” 谢清呈:“……不一样,你们都只是孩子。不该参与到这些事情里。” “你这句话,和当初因为你只是一个孩子,让你不要过问父母案件的警察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 谢清呈正被贺予噎得厉害,十字架柱上就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谢清呈一怔,立刻抬头。 陈慢已经悠悠地从昏迷之中醒转过来了,他在看到贺予和谢清呈时,顿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谢哥?咳咳咳……” 他太惊愕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还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谢清呈:“陈慢!!” “你们……你们怎么来这里了?!!”陈慢的震惊未消,恐惧又涌了上来,“别留在这儿……你们赶紧走……赶紧走!……这里太危险……他们……他们……咳咳咳……” 话未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谢清呈因他抬头,这时候便能注意到陈慢嘴角都是淤伤血痕,显然是在被缚之前与人交过手,而且他咳着咳着,竟呛出了血来。 这下事情远比他们之前估量的严重多了。 陈慢竟是负内伤的,而且伤势并不算轻。 在谢清呈看来,陈慢就是他的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弟弟,而且当年陈黎生是为了查他父母的死因才牺牲,他已然欠了陈家太多。谢清呈道:“陈慢!我们马上去找总控把你救下来,你别怕!你再等等!” 陈慢望着谢清呈,无数话更在喉咙口,想告诉他,又嗫嚅着没有说出口,怔怔地流下了一串泪。过了一会儿才更咽道: “……哥……我不怕……只是你们……你们不要冒险了……快走吧……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家里人……不要再留在这里……” “别再……咳咳咳……” 贺予:“你别说话了,我们说了会救你就是会救你,给我们半小时,我去找总控。” 陈慢摇头,喘了口气:“不!别往楼上去,那些人已经疯了……我来的时候,我就……我就看到了他们杀人毁证的现场——” 他蓦地皱起眉,那一幕幕血腥暴虐的场景在他眼前晃动着,惨叫,哀哭,仿佛还在他耳边。 “那些人什么武器都有,已经是亡命之徒,你们赶紧走,如果被抓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贺予还想再说什么,被谢清呈按住了。 谢清呈知道这当口,每一秒钟都很重要,因此他没有再和陈慢多说,他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贺予。 贺予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多言了。 两人准备直接去找主控装置,目光对完,就要一起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这时—— “轰隆隆。” 生物控制门再一次打开了。 贺予和谢清呈迅速闪避到了暗处,屏息凝神,他们先是听到脚步声响起,而后外面进来两个人。 两个穿着印有志隆集团logo衣服的精壮男人。 “真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地下室腾空得那么急,连机械锁都随便丢在那里。” “算了吧,咱们现在就是那个逃跑的狗——” “丧家之犬。” “管他什么犬呢。总之就是有多快跑多快就是了,谁还管什么钥匙不钥匙的。赶紧把这人带走,快点!这是最后一个要转移的人了,转完咱们就不用回到这个鬼地下室了……小心点,这人身份高,没准还能在关键时候给咱们当保命牌……” 两人一路说着话,走到了缚着陈慢的十字架前,刷了员工卡,让陈慢周围的感应装置暂时停了下来。 谢清呈没想到还有这机会,正欲出手,却被贺予从身后拽住了。 “再等一等。” 陈慢被放下来了,但手上脚上都还戴着电子镣铐。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对他阴阳怪气道:“陈警官,现在动不了了吧?之前不是挺能打的吗?” 另一个讥笑道:“听说你甚至都不是个刑警,不过就是个片儿警,你说你这事儿管的那么宽,上面给你颁什么奖,认你立什么功?” 陈慢一声不吭,他在谢清呈面前很软,但在这些人面前,却是很硬的,态度甚至非常之冰冷。 “起来,跟我们见老大去。” 陈慢狠狠看着他们:“把你们的手拿开。我自己会走。” “嘿,臭条子骨头还挺硬。你不会认为你现在还是个穿制服的,我们是街边马仔,得听你呼来喝去吧?” “就是。”另一个说着,偏要去粗暴地拽他。 陈慢:“我说了,我自己能走。” 他的强硬换来的是对方拿巡棍朝着他膝盖窝的狠抽。 陈慢生捱了这一记抽,没有跪下来,反而用异常凶狠的目光盯着那个马仔:“你要有本事,不如像你们之前杀那些受害人一样,直接把我给杀了?” “你——!” 马仔气得手发抖,却也不能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陈慢现在是他们老板的人质,他的性命关系着他们所有人的命,那马仔最终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粗暴地推搡了他一下:“走!赶紧走!你有种到我们老板面前去硬气去!死条子!” 陈慢一步一步往前,在走过谢清呈和贺予藏身的暗处时,他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眸稍往旁移。 然后他挺了挺背脊,似乎想以一种目前状况下,他最能做到的挺拔姿态,朝外面行去。 “动手。” 贺予放下了之前自己一直在倒腾的手机,在这时候示意了谢清呈,两人分别从粗大的廊柱后面掠身而出,一人对着一个,朝那两个马仔袭去! 马仔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两人生人闯入,他们又惊又怒,大声疾呼,立刻从按下随身携带的传呼机,想要求援。 “我操!这破机器怎么没用?!” “我的没信号!” “我的也……” 贺予和谢清呈的身手都很不错,贺予在力量上很强悍,爆发力悍猛。谢清呈虽然一只胳膊使不上力,但他的格斗技巧却是数一数二,甚至胜过很多警察的。两人很快就分别将那俩傻逼马仔擒在身下,贺予嗤笑道:“有我在这里,你们这破机器还想有信号?” 原来他刚才不让谢清呈先动手,就是在设置他早已准备好的软件——这是梦幻岛屏蔽器的再升级版,手机内置,贺予只要调整好了程序,他的手机就能成为屏蔽源,阻断信号的传播。 谢清呈一把薅住头发其中一个马仔的头发,迫使他跪着看向自己。 “黄志龙指使你们做的这些事?” “没……” “说!” 马仔猛地一抖,他是个胆小怕事的,对上谢清呈刀刃般的目光,实在怕的厉害,嘴唇哆嗦着就开始要把真相往外面倒:“是……是……” 另一个招得比他还快,贺予这边腕带式摄影正录着呢,这人就为了活命,忙不迭道:“当然是黄志龙那孙子他——” “嘶啦!” 两人话未说完,甚至才刚准备开始讲,忽然齐刷刷浑身抽搐,如触电如毒发,紧接着一个扁平的机械音响起。 “背叛者,死。” 谢清呈蓦地松开攥着的那个人的头发,那人和另一个马仔一样,脸色瞬间发白,脖子上凸出青紫色的血管经络,两人瞳孔齐齐涣散,竟来不及说出第二个字,就这样“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上。 “脚环……” 片刻死寂后,贺予发现了可能导致了他们瞬间死亡的那个东西。 那两个马仔的左脚上都佩戴着一种脱不下来的脚环,贺予上前,避免碰到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低头查看了一遍那种脚环—— 是特制的东西,带有防屏蔽的最新芯片,侧面有储针管,正常情况下这个管口应该是收进去的,但现在它扎在了死者的皮肉里,针筒里的溶液已经完全被推了进去。 很显然,黄志龙用这么怂的下属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一手。他搞了这么一个黑科技。不知这缺德孙子是从“伏地魔”的行事方式里得到的灵感,还是仿造古代“血滴子”在泄露情报时会采用的自尽方式,把这种随时监控下属是否忠心的东西安置在了这些人身上。 贺予正沉着脸打量着这个器械,就听得敞开的大门处,那条昏暗的甬道外,传来了又一批人的声音—— “你去检查一号,你们两个去二号……” “你们俩,检查8号房间。” “快点,快点,迅速!来不及了!今晚必须把所有证据和痕迹清空,大家再快点!” 显然,志隆总部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之混乱,这边两个人刚要带陈慢上去,那边已经有人下来最后视察一遍这间罪恶的地下室,然后…… “查完立刻来告诉我!如果没有问题,就马上对这里进行彻底摧毁!” 第139章 生死抉择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同款装束的志隆总部工作人员,脚踝上也都分别被扣着感应环。 他们提着四桶汽油,神色匆匆地进屋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在暗处躲藏的贺予一行人,之前那俩工作人员的尸体也被谢清呈他们拖去角落了。 “那个条子已经被三组的人带上去了?” “看起来是的。” “那快点动手吧。” 两人开始往地上倾倒汽油,等油桶尽了,其中一人咔地点亮了火机,抬手用力一掷,火机呈抛物线撞在了墙上,然后从角落里轰地烧了起来。 “走!” 脚步声迅速由近及远,然后和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混在一起,那些人从八个房间巡查点火完出来,各自汇报了状况,就一起从这墟场退出去了。 他们说到底就是一艘沉船上不想一起淹死,但又下不了船的人,并不会太认真地替黄志龙做事。 火焰遇着汽油,就像自大地深处被召唤着苏醒的龙,鳞彩辉焕,吐息喷薄,低浑怒吼着要将整座地下荒城吞入自己的滚烫肺腑中。 贺予他们也不能再有更多停留,待那几个纵火之人走了,他们便也得立刻从地下室脱身。但陈慢却在这时候捂着嘴咳出一口血来。 谢清呈立刻道:“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没事。” 三人一起向前跑去,此刻他们手里录下的东西已经可以支撑警方前来彻查,可是听话水的样本还是没有找到…… 没有更多时间了,他们必须立刻从这地下室出去,再另想办法。 然而—— “贺予,停下!” 贺予听到谢清呈的声音,迅速停下脚步,而几乎就是同时,随着“轰隆——!”一声响,出口处上方的一根合金钢板受到高温灼烧,燃烧着砸了下来,正砸在贺予面前,四溅的花火逼得贺予倒退一步。 而比这擦肩而过的致命危险更可怕的,是出口那边的火势。 刚才那几个缺德孙子也不知道在那边倒了多少汽油,那一片地方俨然已成炼狱火海。 来的地方是走不通了,只能往志隆总部的内部撤去。 但当他们跑到那边时,发现情况也并不容乐观。 志隆总部到地下室,是由一道钢铁舷梯接引的,而此时,那道感应舷梯已经因为火焰热浪的逼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自动收叠到了舱内。 贺予左右一看,冲到角落,对着操控面板迅速点了几个按键,面板旁边的凹槽缓缓浮现出一个应急响应扳手。 扳手按下,舷梯听从强制命令,轰隆降下梯子,贺予松了口气,迅速通过舷梯上了平台,正要回头接应谢清呈他们,却震惊地发现舷梯又重新缩了回去! 操控居然失灵了!! 这下情况就变得非常严峻了,只有贺予一个人上到了通往志隆总部的高台,谢清呈和陈慢都还在下面,梯子已经收回,他们谁也上不来。 眼见着火焰越逼越近了,贺予惨白着脸倾身对谢清呈喊:“扳手!你再试一下扳手!” 谢清呈不用他说,立刻到了操控面板边,再一次握住了扳手往下按去。 低沉闷响,舷梯又一次缓缓下落。贺予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得一阵刺耳的刮擦声,紧接着控制面板噼里啪啦窜出一串火花! 贺予呆住了。 这个数字面板应该是受到一个总机主板的管辖的,总机主板很可能在大火中遭到了破坏,现在这个面板也开始失灵了! 和刚才贺予的情况不一样,谢清呈的手根本不能从扳手上松开,否则舷梯会立刻收回,也就是说……… 须臾死寂。 三个人都明白了过来。 只有两个人能通过舷梯逃出去。 还有一个人,得留在这里稳着扳手,而等待着这个人的命运,便是会被火焰——吞噬——一尽! 谢清呈当机立断:“陈慢,你先上去。” 陈慢:“……哥,你……” 谢清呈厉声道:“上去!” 陈慢咳嗽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哥——” “哥什么,你他妈给我上去啊!来不及了!” 陈慢却忽然仰起脸,凄怆地笑了。而后他走到他身边,手伸过去,用力地,握住了扳手。 “……对不起。” “谢哥,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了。” 陈慢说着,紧紧攥住扳手,仰头对贺予道:“贺予,你下来带他走!” 贺予根本不用他说,这种糟糕的状况他怎么可能独自安稳地站在上面? 谢清呈怒不可遏:“陈慢你疯了是不是?我让你上去你就上去,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赶紧给我滚上去!你给我——” 话未说完,陈慢忽然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抱住了他。 “上去吧谢哥,因为……”陈慢低着头,终于在这一刻,把实情告知给了谢清呈。他的眼泪也于此时不受控制地淌落了下来,“因为他们在楼上抓到我,把我关到地下室之前,就已经给我注射了他们的药……” 谢清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从他们的对话中也能知道,那是能让他们控制我的东西……” 陈慢更咽了:“这些年,我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缉毒警察的亲人被毒贩报复,往他们的亲人身体里注射毒品,如果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大……我在疗养院曾经亲眼见过一个被折磨疯了的卧底……那时候我才六岁。” “哥,我不想像那样活着。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 陈慢抬起头来,眼眸中闪着泪,望着他:“你让我留下吧。这样至少,我最后是做了些漂亮的事情的。” “……” “我……我虽然不那么聪明,但也……但也没有完全地,拖了大家的后腿……” 谢清呈听着,已经是面色青白。 陈慢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但谢清呈猜的到。 很有可能和谢雪一样,rn13的改进药。 黄志龙这一招太恶毒了—— 他把陈慢视作是自己的护盾,视为可以要挟王政委的一张牌,为此他给陈慢注射新药,而那个药的样本也好,相应的解药也罢,都掌握在黄志龙的手里。 这样一来,哪怕陈慢被营救成功了,王政委依然会对黄志龙有所顾忌,这对黄而言,等于是为自己的逃脱另上了一层保险。 火势越烧越大了,浓烟已经熏上来,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不被烧死也会被呛死。 谢清呈心知不能再拖,便对陈慢迅速道:“你别担心这个,那注射剂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也不是什么毒品,你先上去,让贺予和你说……” “我不走。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陈慢压抑着自己声线里的脆弱和颤然,“哥,你总是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哄别人,好让别人按着你的想法去做事。以前你让我从我哥的死亡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开始也是骗我,说只要我不那么沮丧,我哥也许就能回来……” 谢清呈顿时开始为自己从前总是这样鬼扯哄孩子而后悔了。 但他没有时间和他再多掰扯,他推着陈慢:“赶紧上去吧,你想想你父母!你家里已经失去了你大哥,你要是再有什么事,你让他们怎么支撑下去?” 陈慢:“……” 谢清呈厉声道:“你相信我,我有办法出去。” “陈慢,你快点松手!” 陈慢见他执意如此,更是百感交集,他哑着嗓子,凝噎道:“谢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会为别人想这样,想那样。你觉得我死了,我父母会难过,会伤心。你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这样想过……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谢雪已经长大了,你没有什么牵挂,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排在最后一位。但是……” 陈慢在火光中望着他,忽然一种生死前的强烈感情撼动着他的心。 这让一向内敛的他,终于忍不住在这一刻,出于冲动、出于悲伤、出去别离之怅,出于说服之心,对谢清呈说了一句:“哥,你不是没人在乎的。” “……” “至少我在乎你。” “……” “至少你如果有什么事,我愿意拿我的性命来换。” 谢清呈怔了一下。 轰隆一声! 这时,近处又是一段燃烧着的建材裹着烈焰砸了下来,震耳欲聋的响声几乎砸进了谢清呈心里,谢清呈被陈慢这生死之间突如其来的强烈感情给震着了,但旋即又被眼下这危急的场面拽回了意识。 他回过神:“你赶紧给我先走再说!” “哥……”陈慢的眼眸红了,“我不会走的。” 谢清呈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陈慢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自己先逃出去,你远比我年轻,也比我重要!”谢清呈见陈慢还要再说什么,漆黑的剑眉竖了起来,桃花眼严厉地逼视着对方。 “你现在和贺予走,我还有办法出去,你如果执意站在这里,我他妈就陪你站着。我陪你站到底!!” 陈慢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蓦地睁大眼睛。 谢清呈一字一顿:“你自己看看,你敢不敢和我赌,筹码是两个人的性命。” 陈慢眸中的光一下子动摇了。 自幼以来,他在谢清呈面前都是这样,谢清呈最后总是会以绝对强悍优势压制他,让他没有办法在他的决定面前说一个不字。 所以他一直,都只能听从谢清呈的安排。 哪怕愤怒地想要让他别再抽烟,最后的结果也往往都是谢清呈又不管不顾地把烟从他衣服里搜出来,复又叼上。 哪怕是现在…… 陈慢看着谢清呈真的就这样坚毅又沉冷地站在自己面前,大有真的打算就这样和他把生命耗尽在火海里的魄力。 在这一刻,他还是踟蹰了。 他硬起来的那颗心,还是被谢清呈轻易揉软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陈慢倏尔回头,对上的是贺予的眼睛。 ——贺予早就已经从舷梯上下来了,他们俩的话他都听在耳中,他几次想要打断陈慢和谢清呈的对话,最终都没有这样去做。因为打断了也没有用。 但他没想到陈慢会在最后一刻说什么“你如果有事,我愿意拿我的性命来换。”这样沉重的话。 这些话无疑是打动了谢清呈的,谢清呈在陈慢说着这些内容的时候,目光一直都停留在陈慢身上,而且谢清呈最后还对陈慢说,你如果执意站在这里,我就和你一起站着。 贺予焦虑地想,所以,谢清呈是愿意陪着陈慢去死吗? 他莫名地想起了在摄影棚水库里,自己以为就要和谢清呈命丧其中了,那一刻他的内心竟然很松快,觉得这样的死法倒也算是了无牵挂,远胜其他。 谢清呈觉得和陈慢一同葬身火海,也是这样的吗? 他无法不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与伤心,他甚至妒恨陈慢被注射了rn-13的新药——凭什么?那原本是只属于他和谢清呈之间的结缔。 原本只有他! 只有他和谢清呈—— 他们才是同类。 为什么陈慢也要来到他们的山峦湖泊,为什么陈慢也要成为那种会让谢清呈驻足的受难者?为什么陈慢的身上也要烙下和他一样的伤疤? 他一把握住了陈慢的手腕——他的恶龙羽翼都要张开了,獠牙在一点一点地闪着寒光,要龇露出来。 他隐藏着他全部的愤恨与心伤。 他近乎是狠戾地对陈慢说:“你跟我走。” “……”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贺予的声音异常的冰冷,“既然听到了,就按他说的去做。” “跟我上去。” 谢清呈眼眸中带上了类似感激的情绪,看了贺予一眼。 贺予却再没有看谢清呈,只把已经不知如何是好的陈慢拽着,两人一起上了舷梯,爬到了通往志隆总部的那个唯一还能打开的门台前。 那个大门的生物识别系统对贺予而言也不难突破,贺予很快就将密码解开了,他面无表情地把陈慢推了出去。 “你是王政委的外孙,放心,在黄志龙全须全尾地逃出国门之前,他不会动你。” 他说着,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佩戴式录像仪,那里面已经搜集了很全的证据。他把这个录像仪塞到了陈慢手里。 陈慢这时终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想再进来,却被贺予抵住了门。 “逃出去。”贺予没有和他多说任何话,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慢,一只手已经触上了生物识别门的关门按钮。 大门在两人之间缓缓地关上,当只剩下最后一道缝隙时,贺予隔着那道缝隙,漠然地看着陈慢,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陈衍,我知道你喜欢他。” 陈慢浑身一震!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了。 贺予接着道:“但是你最好收敛着点,永远别告诉他。因为谢清呈不是gay,他不会喜欢男人的,你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你。你记着我今天的这句话。” 陈慢面色煞白,还来不及说什么。 大门已轰然关闭。 这样一来,这间浓烟滚滚的地下室里,就只剩下贺予和谢清呈了。 贺予回过头,一步一步走下舷梯。 谢清呈怎么也没想到贺予竟然会把陈慢送走,自己去而复返,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他脸色都变了:“你他妈上去!疯了?回这里干什么?!” 贺予走过来,脸上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 谢清呈又骂他。真是疯了,一个兔崽子刚送上去,又来一个?!他们都和他过不去吗! 贺予不在意,他不去听谢清呈都骂了他一些什么。他脑袋里此刻充斥着的,是谢清呈对陈慢一贯的态度,那实在是比对自己好了太多。 他甚至相信,如果是陈慢追求谢清呈,大概也会比自己容易如愿吧。 至少在谢清呈眼里,陈慢是个好人,而谢清呈对待好人都是友善的。 现在陈慢又被注射了rn13,一旦成为了精神埃博拉患者,那就完完全全能与谢清呈同病相怜了。 他再也不是谢清呈身边唯一的幼龙。 贺予所拥有的,能羁绊住谢清呈的东西,原本就不多,乃至连相同的病痛都要算作一缕红线。 现在连病痛都不是唯一的了。 贺予就这样一步一步上前,然后—— 他的手覆在了谢清呈的手背上。 就那么扣着他的指掌,将他的手从那个控制栓上慢慢地,坚定地,不容反抗地——移开了。 舷梯回缩,碎铁落下,烈焰蹈舞,浓烟似雾。 贺予在这末日黄昏般的混乱中,在这越来越难以呼吸的灾劫中,他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抱住了谢清呈的身体。他把谢清呈紧紧搂到自己怀里,冷声道:“是,我就是疯子。” “……” “你一直都知道的。” 他说着,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染着锈涩的鲜血,而后狠狠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那个吻很深,带着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的情热深重。 一吻结束,贺予没有半句废话,竟是又一次对谢清呈用了血蛊—— “我要你,立刻离开这里。” 谢清呈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脸色骤白! 贺予深色的瞳眸望着他:“听我的话,谢清呈。” “这是我的命令。” 第140章 你主动吻了我 贺予对谢清呈只用过没几次血蛊。 用的太少,竟让谢清呈潜意识里都忽视了贺予还有这样的尖牙利爪。 “贺予,你……!” “我说过,要让你别再拿自己的性命换任何人的命。是你不听。是你逼我。现在我只能这样要你按着我说的去做,谢清呈。”贺予轻声道,“你走吧。” 他原本是不打算与谢清呈多说什么的,但是讲到这里,他看见谢清呈的眼神,这才顿了一下,往下补了些话。 “别在意,我替下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想活着……我最无牵无挂。” “你刚才和陈慢说,如果他出了事,他父母会难过。但——你想一想,如果你出了事,谢雪会不会痛不欲生?” 贺予浅笑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高傲,几分孤冷,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要赴死的人。 “我不一样。” “……” “我死了,没什么人会真心实意地感到伤心。” “……” “你是个很理智,很会计算的人,你知道这是损失最小的牺牲。” “走吧,谢清呈,别做错了选择。” 贺予说完这句话,拉下了控制板上的应急扳手。 谢清呈已被他的血蛊折磨得抽魂拆骨,贺予的语言仿佛化作看不见的线丝,潜到他的身体里,绕住他的骨头,他的关节,要操控他。他只能机械地按着贺予的吩咐,一步一步往落下的舷梯上走。 热汗浸透了谢清呈的背脊,他想回头,但贺予这次渡到他喉间的血太多了,下的命令又太坚定。 谢清呈这一次竟无法立刻挣脱贺予的控制…… 贺予站在原地,看着他往楼上,往陈慢的方向走去。 贺予不是一个内心宽容的人,他不会希望谢清呈和陈慢在一起,哪怕他死了,他都想要谢清呈一辈子只和他一个男人上过床。 只要想到陈慢也许会吻那薄淡如初春之冰的唇,想到谢清呈在床上那么漂亮的样子或许会被另一个男孩子看到,他就嫉妒得恨不得把陈慢一起拖下地狱。 所以他要在最后,那样阴冷地告诫陈慢——谢清呈不会喜欢你。 谢清呈是直男。 他永远不会去爱一个男人。 这些话原本是扎在贺予自己心里的刺,一想到就会疼。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些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在他死后,让陈慢百孔千疮。 他很确信,陈慢撑不过这些尖刺的折磨。 陈慢会放弃的。 人这一生,拥有的感情是有限的,它们被均分给了父母,子女,兄弟,朋友……爱人。 陈慢是个正常社会里走出来的人,他能给予谢清呈的感情再深,也只是被拆分出来的一部分。 贺予不一样。 贺予只有谢清呈一个。 他身体里生命中,全部的感情,都只寄托在了谢清呈一个人身上。 所以陈慢得不到谢清呈会伤。 而贺予若失去谢清呈,会死。 “走吧。”贺予又一次催动血蛊,对谢清呈这样说道。 “离开这里。” “然后……” 仿佛要把血蛊的力量施于谢清呈的余生似的。 贺予说:“忘记掉我。” 谢清呈被他最后这番话气得五内俱焚,过头的愤怒竟让他蓦地挣开了血蛊的嵌制,他剧烈呛咳着,乌眉怒扬,压着浑身的颤抖,转身回头! 贺予目光一沉,他刚想再一次加重血蛊之力,将力量压叠在谢清呈身上,可是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 贺予抬头,是一段燃烧着的椽木! 那段木头烧灼着,已经摇摇欲坠,几乎就在贺予注意到同时,最后一点连接固定的地方也烧穿了。 断木直直地坠了下来—— 只听得一声巨响! “贺予!!” 谢清呈在那一瞬间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把千根傀儡丝在眨眼间从血肉中扯出,完全挣开了血蛊的掌控,猛地朝贺予扑了过去。 “砰!!” 燃烧着的建材砸了下来,同一时间,谢清呈扑在了贺予身上,借着惯性将贺予猛推到一边。 这是千钧一发间发生的事情,谢清呈带着贺予滚到了角落里,两人均未被那火焰熊熊的断木砸到,但那是一段y形建材,木头旁边还有用以固定的钢筋铁骨,建材狠撞地面时钢骨砸断飞出,不偏不倚地就撞到了谢清呈的后背。 谢清呈闷声承受了,但却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贺予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忙抬手去摸谢清呈的脸:“谢清呈,你、你怎么……” 谢清呈一个巴掌直接甩到了他脸颊上,抽得贺予脑中都嗡嗡作响。 “忘你妈呢忘了你,苦情剧看多了吧你!你给我他妈的,起来!!” 他自己还嘴角沾血,颊上蹭灰,额头上俱是因为挣开血蛊而渗出的冷汗。 但他仍然是那么强硬,搙着贺予的衣襟就把对方拽起。 只是他背后被砸的实在太厉害了,那正好是肺部的位置,他一起身就牵动伤处,脸色发白,忍不住低低喘息着,咳嗽着,因为太痛,腰也有些软了。 见他这样还要护着自己,贺予不禁红了眼眶。 他紧紧抱住他,近乎是更咽的:“谢清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又不喜欢我……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 谢清呈抬手用力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别那么多废话。快上去。我把应急扳拉下来。快点!” 贺予:“我不走。” “你走了我可以另想办法,你不走你就和我耗在这里!时间就剩那么点了,你还要和我赌这个吗?!”谢清呈威胁贺予和威胁陈慢是一个路数。 要么不浪费另一个人的牺牲,总有一个被救。 要么,就是赌上两条人命为代价。 谢清呈的魄力一直是很强的,没有哪个小辈在他面前能撑过去,坚持自己的选择。 但,贺予是个例外。 贺予在火光中,在越来越难以呼吸的这间地下室,他望着脸颊擦伤,衣衫狼藉的谢清呈。 他说:“我走了,你有什么办法能出去?你只是想牺牲自己罢了!” 火焰的折射给贺予的脸颊侧渡上一层明光。 他的眼神炽热,坚定,柔软,但又疯狂。 贺予说:“你不走我不走。谢清呈,早在水库里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我不怕死。” “你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重要的人了。我不知道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够相信我。”贺予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可有可无的。我不能没有你。我可以失去性命,但我不能失去你。” “谢清呈。要死一起死,我不会离开你。” 谢清呈瞪着他,听着他眼眸通红的自白,心底不由地重重震颤了。 这一番爱到病入膏肓的话……正触及在谢清呈最束手无策的地方。 世上他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我不能没有你。” 中学时他出了车祸,当时支持着他活下去的,是谢雪对他的依赖。当他在治疗仓内忍受着无边痛苦的时候,时常想到父母的葬礼,在葬礼上,谢雪还不知道生死是什么,她乖乖地看着谢平和周木英在遗体告别后被推入焚尸炉内,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她对于“死亡”这个概念,还是懵懂的。 直到几个小时后,她跟着谢清呈去接“爸爸妈妈”回家,她左等右等,最后等到工作人员捧出两匣子的骨灰,她站在原地不肯走,怔怔地问:“爸爸妈妈呢?” 谢清呈忍着悲痛告诉她,这就是了。 这些尚且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凉去的灰,这些支离破碎的骨,有一些未烧全的尚能看见完整的形状…… 这就是曾经笑着拥抱过他们,保护过他们的父母了。 他花了很久才向谢雪解释清楚,他们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最后谢雪终于多少明白过来,眼里泪花乱转。 她忽然害怕地哭着拉住谢清呈的手,扑到谢清呈怀里说:“哥哥,哥哥有一天也会走吗?我不要!我不能没有哥哥。” “哇!!我不能没有哥哥了!哥哥不要走!哥哥不要出事!哥哥不要走!” 谢雪的哭声成了一张招魂的符咒,贴在谢清呈的心脏处。 后来,哪怕行尸走肉,他好像也会被那女孩的哭声惊醒,摇摇晃晃地从深海炼狱,走回四月人间。 就是这句话把他从地狱召唤回来的。 ——我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会让他觉得,自己尽管已经残损不堪,却依然是被人需要的。 他还有用。 他……不是一个活在世上毫无意义的人。 但,就是这样这一句话,他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样恳请真诚地说过了。 随着谢雪的长大,她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虽然尊重他,但很多时候她也会觉得谢清呈管的太多,待她太严。 她的口头禅从孩提时的“不能没有哥哥”,变成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自己也能行的。” 谢清呈明白她才是对的,只是他放不下。 但是花生叶死,果结花亡。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曼珠沙华的生长,新旧更迭。花,叶,果,并不能同时承载在一株茎叶上。 他渐渐地也学会放手了,也知道自己该从她的生活中淡去了。 这一具残朽的身躯,好像已经完成了它的大部分任务。没有谁再那样执意地需要它。 破布娃娃缝补自己,返回人间也要照顾的那个小丫头,已经不再需要它了,那个脏兮兮的,老旧的娃娃,不再是什么不可取代的,必须要留在世上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贺予满脸熏着烟黑,皮肤上还有擦伤血痕,他对他说,哥,我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胸口的那一道残损的,逐渐失色,将坠欲坠的符咒,好像才被一个新的生命死死摁住。 贺予不肯让这张维系着他呼吸的符咒落下来。 贺予对那个已经在灵魂深处受尽了折磨,行将就木的破布娃娃说,谢清呈,我不会离开你。 火焰噼啪,成了结下契约的符咒烈火。 他们俩在结界的中心,少年拥抱着男人。 他在用他的生命,对谢清呈说。 你是唯一的。 谢清呈。 你是唯一的。 我可以用生命和死亡去证明,我所言真挚,绝无瞒欺。 我愿与你同生共死,永无后悔。 “……”谢清呈一言不发。这只没有人需要的旧布偶熊,就这样无声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而后,不知是不是贺予的错觉。 谢清呈一向冰冷无情,最多是在情事深浓时会有些迷离的眼眸,竟微微地泛红了。 谢清呈蓦地闭上眼睛,嗓音低浑,听不出其中是怎样的情绪:“贺予………” 贺予呛咳着,抬手去捋谢清呈额前的碎发:“谢清呈,你不走,我也不会走,我曾陪你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我说我每一分每一秒都会爱你,都要保护你。我做到了。” 谢清呈:“……” 贺予抱住他:“我做到了,你不要欺我年轻,不要再说我不懂事,说我误会了自己的感情。我爱你,喜欢你,想要你……我和你一起死。我没有食言。”说到最后,贺予竟更咽了,受了太多委屈一般,带着哭腔道,“谢清呈……我……我没有食言!” 谢清呈心脏里的某一种感情似乎终于被少年用生命呐喊出来的痴爱唤醒,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贺予……” 烟越少越大,两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 贺予渐渐地意识已有些发昏,但他还是说:“谢清呈……要是人死了还有灵魂,你一定记住了,我永远不会嫌你年纪大,结过婚,真的,万一死了还有另一个世界,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万一……万一还能活着……你和我约会好不好?” “……” “你……你还从来没好好地和人约会过吧……我很会的……你一定…你一定会很喜欢……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带你玩,让你开心……我会……咳咳咳……” 周围已经热浪滚滚,空气都模糊扭曲了。 贺予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又呛了一口气,一时说不上话来了。 而就在这时,不知是出于怜悯,出于孤寂,还是出于那么多次共赴难的柔软,亦或者是,出于谢清呈心里那种刚刚从冰雪之地被震醒的感情。 谢清呈忽然把修长的手指没入贺予的墨发中。 少年有些涣散的眼眸对上男人的眸。 然后—— 谢清呈微侧过脸,闭上眼睛,第一次,在不是床上的地方,主动地,真真正正地吻上了贺予的嘴唇! 贺予瞬间揪紧了他的衣襟,一时感到比这鬼地下室火灾造成的缺氧更厉害的窒息感。 他整个人都战栗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眸中一下子有了焦点,眼瞳中光影颤抖。 谢清呈……在吻他? 谢清呈这是……真的在吻他吗……? 贺予的手指都在颤了,他原本是很会接吻的人,却在这一刻成了木雕泥塑,傀儡牵偶,好像要有一根绳牵操引着他,他才能够机械地动弹起来。 他感到自己脸颊上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像是雨滴落下。 可这里不会有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那原来是自己的泪。 贺予回过神来,他开始反客为主,他淌下了泪,却在与谢清呈炽烈地接着吻。他拥着那个男人,抱着那个男人,他想,如果这是他生命中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也足够了。 足够了…… 尽管他知道,谢清呈给予他的吻肯定并非是因为爱意,而是一种回声,一种无声地答谢,一种无奈的致歉。 这些感受让贺予的心在极大的欢愉中又承受着了极度的苦楚。 但他抱着谢清呈,谢清呈也终于在犹豫之后回抱住他的那一刻,贺予无不欢愉,又无不悲哀地想—— 这就够了。 足够了。 谢清呈,你抱着我吧。 只要你抱着我,我化成灰,化为尘烟,化为翻涌的过往…… 我也不害怕了。 两人接吻正至情切刻骨,周围是燃烧着的熊熊火焰,他们将在火光里化归寂灭。不管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有过怎么不堪的过往,在这一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在烈焰包围中绽放的是两个孤独的灵魂,他们在相互依靠彼此扶持着走向结局。 焚燃着的建筑残料在不断地下落。 贺予的热泪淌落在谢清呈肩头,那么滚烫,竟也能消融冰层,直直地跌落到谢清呈的心底。谢清呈的手指则覆在他的发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用力,这样真心,这样炙热温暖地亲吻着贺予。 但这一刻,这就是他想做的了。 他这一生,从未在清醒时主动与任何一个人接过吻,这是他能给与贺予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回应。 “轰隆——!” 又是一大截铁皮被烧融了焊接点,猛地从顶上掉了下来,砸在了地面。谢清呈拥着贺予,把人带到最角落的位置,抵在墙与自己之间。 “谢清呈……” 谢清呈安抚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发,在越来越浑浊的空气中,他对他说:“没事的,贺予,没事的。我在这里。” 废铁在他们身后大厅根根断裂,不断燃烧着砸下。 谢清呈抱住他,护住他,不让他看,额头抵上了贺予的额头。 “别怕……” “我在这儿。” “我和你在一起。” 我强迫不了你离开,我已知道这是你的选择。 那么我的选择,就是这样陪你护着你到最后。 这是我仅能给你的东西了……贺予…… 少年的眼睫在他手掌下轻颤,谢清呈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湿润了。又一截铁皮落下,这次径直砸在了他们附近的数位控制板上,那铁皮太重了,直接砸碎了控制板,上面裂开冰面似的纹路。 谢清呈顿了几秒钟,盯着那屏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一下!” 他松开了蒙着贺予眼睛的手。 贺予茫然道:“怎么了……” 谢清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被砸得稀碎的数位屏,眸中突然有了光,他对贺予道:“……赶紧把你衣服脱了。” 贺予:“?” 第141章 心在动 谢清呈是突然之间,想到该怎么让他们两个人都逃出去的。 他们原本并没有任何的希望,是那些砸下来的椽木和重铁改变了整个情况。 ——那些东西太重了,能把整个数位板砸穿,那么如果他们把木头和重铁都固定在扳手上呢?是不是能顶替一个人的拉力? 谢清呈意识到这点后,立刻把自己的外套和贺予脱下来的外套扭系成结,固定在一根特别重的木头上,然后将重木绑系在了扳手上。 应急扳手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扳动它,而这间地下室之前并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给它施加这样的重量。 现在木头一捆,扳手随着沉木缓缓压下,虽还未至最低点,大门仍然分毫未动,但贺予已然明白过来了谢清呈的意思。 他立刻惊道:“这法子好!”便开始压低身子,掩住口鼻,从四周捡拾掉落的废铁重物,然后全部挂系到那根重木头上面去。 随着重物的不断叠加,扳手终于开始继续下沉,于两人紧张的目光凝视中,沉到了临界红线处。 嘶啦—— 一声刺耳的擦响。 大门终于在这一刻缓慢地洞开了,谢清呈和贺予陡松一口气,来不及思考更多,更来不及庆幸,立刻爬上舷梯,从这浓烟滚滚的地下室内逃了出去。 “谢哥!你、你们——!” 陈慢等在门口抹泪平复情绪,一直也没走,听到动静他立刻抬头,没想到贺予和谢清呈虽然衣衫不整,却都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大惊之下亦是大喜,攥着那块录像表,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你们这、这是……” 谢清呈一出来,就喘息着迅速将那扇防火重门关上了,以免地下室的火烧到地上来。 他和贺予都被熏呛得厉害,尤其是谢清呈,他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下瞧上去,连面色都是苍白异常的。 他看了眼陈慢,虽然气着了,但也确实不意外陈慢没有先离开。谢清呈缓了口气,说:“赶紧走!这里不安全,边走边说。” 既然谢清呈和贺予都已顺利逃出,那陈慢的悲伤就一扫而空了,三人立刻向前奔去。 志隆总部占地面积很大,此时夜已深了,巡查的人手不足,加上陈慢之前从正门混进来过一次,熟悉情况,他们的行动并不容易被发现。 谢清呈在逃离总部的过程中,大致和陈慢说了一遍他们脱险的过程,当然他与贺予的对话按下不表。 那对话是他与贺予的私事,实在不能和别人说的。 他们现在脱离危险,谢清呈想着刚刚的事情,心里有些乱,贺予这孩子啊……好好的,非要去喜欢男人,而且喜欢到一起死在火海都不怕。 这小鬼要真喜欢男人也就算了,是同性恋那也没办法,那找个温柔体贴会过日子的年轻人总可以吧? 唉,他也不找,就要找叔叔。 谢清呈方才很受触动,但此刻将心比心,觉得自己如果是贺予的亲爹,知道刚才火海里发生的对话,真能给气到将贺予从家谱上删出去,而且一定要让百年之后祠堂往下挖十米都见不到这人牌位。 他一边跑,一边瞥向贺予。 内心感慨的同时,那种微妙的情感似乎仍未散去,他看着贺予此刻被熏得乌七八糟的脸——明明是最难看的时候,却看得谢清呈莫名的心中微颤。 妈的,他在看什么? “……”谢清呈立刻把脸转开了。 三人一路向前,并未遇到什么阻挡,然而就在他们将要跑至出口时,走廊正面忽然乌压压走来一群安保。 “对,往这边。” “好好找一下,挨个房间找过去,别让他跑了。” “他妈的,那条子是能插着翅膀飞了不成?” 原来因为陈慢没有被及时带到黄志龙面前去,对方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正在进行搜捕。 谢清呈立刻对俩宝贝公子哥儿道:“走另一边。” 另一边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也有六七个人在挨个房间搜查。 贺予迅速在手机上打开自己搞到手的志隆总部地图,定位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前后两边现在都走不通了,只有趁着那些人还没汇合,跑到最中间的升降电梯上,冒险去往二楼。 只剩这条路了。 他们没有更多选择,当机立断,在那些安保进到房间去找人时,迅速跑到了电梯旁边,贺予一边用力按下了上升键,一边紧张地回头去看那些人有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千万别出来……千万不能出来…… 如果他们出来了,再往走道里左右一看,就能看到他们在等电梯,这里没有任何掩体,他们根本无从躲藏! “这里没有——” “柜子里面,角落里,全都仔细找一遍!” “没有。” “柜子里也没有藏人!” 那些安保的对话能够被听得非常清晰,贺予余光都瞥见左边的那一组,为首的安保队长半边身子都已经站到门口来了,只要他回过头看一眼,立刻就能看到贺予他们在电梯口等着,千钧一发,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电梯示数在不断跳动。 6,5,4,3—— 等电梯的人冷汗满额,电梯却在这时候卡住。 它忽然停在3那里!! 那惨白的示数就像一根刺,咽也咽不下。 快点…… 快点!! 贺予浑身紧绷,在心里默念着。 前狼后虎,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两位少年都太紧张了,贺予和陈慢谁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电梯在下行时停在三楼那么久,意味着什么。 但谢清呈却猛地反应过来了。 他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就迅速一手拽住一个,正要把俩小崽子都拽到旁边去,只听得“叮——”的一声。 电梯到位,铅灰色的钢制门缓缓开了。 他们避闪不及,甚至避无可避,这是已经最后一条路了。 完了…… 像是屏风展开,苍冷寡淡的金属门后面,露出了一抹玫瑰似的艳色。 电梯里的人和电梯外的人,终于直兀兀地打了个照面! 那个从三楼下来的女人穿着红裙,脚踩洋红色高跟,就连指尖也施着淡淡的朱寇,鹤顶一般,危险又姽婳。 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 蒋丽萍!! 那个自广电塔事件后就一直在逃,从未露面也没有任何消息的沪大女老师……a级通缉犯…… 竟在这里遇见她…… 她是黄志龙的人! 蒋丽萍也意外于会在这里与他们相见,蓦地眯起眼睛。 她显然是知道谢清呈和贺予的,朱唇一启,忽然冷冷一笑道:“是你们啊。” 同一时刻。 黄志龙坐在防暴保姆车内,龇着牙,抽一支雪茄。 他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的腕表。 已经过去很久了。王政委的那个孙子陈衍还是没有被找到带到他身边。 更令他不安的是,那两个派出去的马仔也联系不上了,监控系统里显示他们二人的脚环已经失效…… 黄志龙磨着后槽牙,现在志隆娱乐是树倒猢狲散,这些东西没一个是靠得住的! 所幸……所幸他们知道的也不是太多,出卖不了更为致命的消息。 那些最为要紧的犯罪痕迹,那些暴露出来够他死上几百次的罪证,能销毁的他都销毁了。 黄志龙现在是巴不得和姓段的那些人切割关系,要是坐实了他在帮姓段的做那么丧心病狂的活动,哪怕请天王老子来,他的判决书上也一定会写上一笔—— 死刑,立即执行。 黄志龙狠吸一口烟,惴惴不安,眼神狠辣。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逃出国境。以他的人脉,拖延些时间不成问题,但如果让公安得到了更多的证据,那即便是有那些人给他兜底,他也是插翅难飞了。 更何况,利益关系都是为利而来,无利趋避。黄志龙混迹娱乐圈那么多年,他深谙冷暖人情。 正因如此,那个姓陈的警察对他而言就变得十分重要。 只要挟持着那个警察,他就可以要挟到几个原本并不可能对他有太多忌惮的人。 比如王政委,或许还有…… 黄志龙没来得及想完,他的手机就嘟嘟震响了。 来电显示是他的秘密情人,蒋丽萍。 黄志龙在娱乐圈名声很好,几乎没有什么花边新闻,都说他丧偶之后还深爱着金秀荷,未续弦,也从不沾花惹草。 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沾花惹草,只是因为和蒋丽萍这个情妇利益纠葛太多,她是他最能干的手下,对他用情又极深,深到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这样好用的人,他并不想寒了她的心。 这次潜逃,除了他那两个早已在国外安居的儿子,他唯一上了些心的就是这个女人。 他得带她一起走。 她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的床伴和情人。如果没有她陪伴着,他想要在国外重振旗鼓,便会难上太多。 “喂,丽萍。你那边怎么样了。” “都安排妥当了。” “那你来地库找我,老位置。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紧急,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蒋丽萍:“好,不过黄总,有件事我得紧急汇报给您。” “什么?” “血蛊来了。”蒋丽萍道,“现在就在我们公司里。” 黄志龙没想到这节骨眼上,还能有血蛊落入他手——逃了一个陈慢,来了一个贺予,那可是血蛊……有他在能操控到多少精神存在问题的人?何况掌握着这张王牌,姓段的更得替他把逃跑的路铺平……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他的逃脱机会? 他喷出来的呼吸都变得沉浊了。 “抓到他了吗?” 蒋丽萍顿了一下。 电流微弱的嘶啦声。 然后她说:“巡逻员看到他跑去地下室了,但地下室现在烧了大火,根本进不去,现在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黄志龙勃然大怒:“不是都和那群废物说了,地下室彻底焚毁之前要检查清楚里面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他们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还是压根不再把老子放在眼里?!” “黄总,您别生气了。”蒋丽萍安抚这个看似暴怒实则露了怯的男人,“现在要做的是尽快调更多的人手去地下室灭火,或许还能把血蛊救出来。这件事不能再拖,但现在安保队并不听我的命令,您看——” 黄志龙:“让他们都听你的,让他们都听你的!我他妈这就给他们下命令!赶紧把血蛊抓到了!别让他跑也别让他死!” 蒋丽萍应了,结束了内线通话。 然后她缓缓转过头来,女人在三楼的空置办公室,迎上了三个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贺予:“你……” 蒋丽萍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言简意赅道:“梦幻岛上你和谢教授曾经捡到一本本子,那个本子上有线人留给警方的讯息,告知了他们下一次杀人计划的暗语。那是那个线人最后一次给警方留言,因为她当时已经处在暴露的边缘了。” “线人留言,j。l。p。你们那时候受到成康精神病院火灾的思维影响,都以为那是江兰佩的缩写,但其实不是。” 蒋丽萍双手抱臂,朱唇启合,冷漠而强悍地说道:“这三个字母,是我的落款。” “那个一直在给警方透露消息的神秘人,就是我。” —— “j。l。p。我就是线人——蒋。丽。萍!!” 第142章 你抽一支女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之前一直在和郑敬风对接的那个线人——是蒋丽萍?! 蒋丽萍看出了三个男人眼里的震愕,有些轻蔑地:“怎么着?很惊讶?” “我知道,郑老头一直觉得线人是个男人。”蒋丽萍轻描淡写的,她眼波荡动,乍一看依然很有在学校里烟视媚行的那种轻浮,但仔细瞧进去,便能瞧出瞳仁深处埋着的那些个傲慢之意。 “不止是他,警队里所有人,猜测线人是谁的时候,都认为我是个男人。”蒋丽萍冷笑一声,“好像只有男人才能成事儿似的。真他妈有趣儿。男人这种东西,往往就是非常自信,但说到底了,无论正邪,都是一群——废物。” 直男癌谢清呈:“……” 有点直男的陈慢:“……” 贺予倒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接受了这个信息,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蒋丽萍啪地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淡道:“我这些年,混迹在各色男人之中,贫富贵贱,我都接触过,说句实话,摆平男人远比摆平女人来的容易。因为男人要的东西往往更具体,钱权名利性,就像小男孩们喜欢玩具枪一样——但女人从来都是不同的,飘忽不定……就像这烟一样。” 她启了唇,薄薄地呼了一口烟。 烟袅袅散去。 蒋丽萍在女式烟冰冷又浅淡的烟草味中,继续道:“要满足她们的渴望和瞒过她们的眼睛,都需要更灵活的思维。我很庆幸我的对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你们这些愚蠢的男人。” 她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经常有意无意地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 不过那时候借着她妩媚外貌的遮掩,她的攻击性和傲慢都显得很性感,像一条蜕了画皮,雪肩半露的青蛇。 蒋丽萍:“行了,你们查到了这里,已是很不容易,我指给你们一条路,你们往那边出去吧。” 贺予忽然问:“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我们的?” “你要这么说……有倒也有。”蒋丽萍磕了烟灰,“你们查到了多少?掌握了多少证据?” 陈慢:“我们录……” “我们什么物证都还没寻到。”贺予不知为何打断了陈慢,他看着蒋丽萍,“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让我们带出去吗?” 蒋丽萍眯起眼睛,端详了贺予片刻,还真的起身,从办公室的生物识别锁柜里准备拿些东西。 然而就在她拿了东西准备回身的那一刻,贺予忽然上前,一把锁喉擒住了她! 蒋丽萍:“你干什么?!” 贺予:“你真是线人?” 蒋丽萍:“这不是废话!不然我救你们找死?” 贺予:“你确定你是郑敬风的联系人?你在那个本子上,留下的是你名字的缩写?” 蒋丽萍:“废话!当然是我的缩——” 她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了,意识到什么似的,手微微地颤抖。 贺予说:“似乎我的记性比你的好一些,蒋小姐。当时本子上的字,是明明白白的江。兰。佩。不是什么j。l。p。你的缩写。” 蒋丽萍的脸色更白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 贺予:“你救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扼着她的秀颈,森森然道:“说。” 蒋丽萍闭了闭眼睛,突然一个返身,以极凌厉的身手反客为主,瞬息间逆转局面,不但挣脱了贺予的钳制,还猛地袭上去,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柄匕首,朝着贺予的胸膛就往下刺!! 这惊变只在弹指间,谢清呈大吃一惊:“贺予!!” 待要扑上前去,蒋丽萍的刀子铮然闪着寒光,停在了贺予胸膛处不到半寸的地方。 “我要真想害你们,你现在就该死了。”蒋丽萍一字一顿地说着,把刀子回手一挥,却是将她刚才从私人密码柜里取出的那个厚牛皮纸袋给一削两半。 哗啦。 里面掉出了一堆东西,三人定睛一看,全是地下室人体实验的照片…… 蒋丽萍松开贺予,喘了口气,直起身子,一甩额前的碎发:“现在信了吗?” 她说着,把刀子往桌上一插,将那叠厚厚的相片拾起来,拍到贺予脸上,低声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我那些年打惯了……今天就得冤死在你这心思重的兔崽子手里。” 贺予这回也有点懵了,他原以为蒋丽萍是怀有其他居心,想要从他们身上拿更多的东西。他甚至认为她柜子打开,里面掏出来的应该是类似听话水之类的,能要他们立刻服从的药剂。 结果真的是物证…… “我只有这些照片,其他东西,我不敢留在这里。”蒋丽萍说,“但有这些照片也足够了,你们走吧。” 贺予:“可那个记事本上的名字……你为什么会说错?你——” “……这件事,事出有因,我不想和你解释,现在也来不及解释。”蒋丽萍闭了闭眼睛,“是,我是说错了话。我记错了署名。但线人就是我。” “……” “随你们信不信。” 谢清呈见她执意不想解释落款记忆错误的原因,就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既然是线人,又为什么要真的在广电塔事件里替黄志龙杀人?” “你说王剑慷那些狗东西?”蒋丽萍就像在谈论菜市场杀掉的一条鱼,眼神冷淡若冰,“那是他们该死。组织下令让我清扫,我为什么不杀?” 陈慢道:“可那样你自己也沾了血——” 蒋丽萍红裙妖冶,她静了须臾,而后道:“我早就已经浑身上下都是血了。” “……” “线人,不是警察,不是卧底,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后台。一根线,串联线索,把真相的风筝引到法网之中,但线是脆弱的,一扯就断。”蒋丽萍说,“我有什么权力去做杀与不杀的选择?” “杀王剑慷那些人,对我而言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我甚至会觉得高兴。这些年来,对我而言最痛苦的是让王剑慷他们活着,我还要对他们曲意逢迎。” “他们四处撒网,坑骗孤儿时,我得看着。” “他们违法试验,草菅人命时,我得看着。” “他们欺男霸女,强奸美色时,我还是得看着。” “我都快看吐了,却还得迎上去,陪他们睡,哄他们笑——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杀他们?” 陈慢遇到的事不多,思维模式还很有些天真:“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一掌握证据就去报警呢?你越早报警,案件就结束得越快,那些无辜的人,就能少受伤害……” 蒋丽萍扬起眉:“结什么案?强奸案?拐卖案?” 她掸了掸烟灰,眼神极为讽刺。 “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了吧?你是王政委的孙子,他们都敢拿你下手,这些证据层层切割,随意状告只会暴露了自己,却也奈何不了组织最上层的人。”蒋丽萍说,“我需要更多的信任,更多的罪证——然后,我这只蚍蜉,才能撼动最上面的那些畜生。” 她吐了口烟圈:“话就讲到这儿了,你们要是还不信我,那也别废话了,我就送你们出去。我知道我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个陪睡的情妇,说也没用,等你们出去了,自然就会信我。” 她直起身子:“懒得多解释了。” 谢清呈打量着她,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忽然道:“谢雪和我提过你。” 蒋丽萍一顿:“……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似乎不喜欢她,不是什么好人。” 蒋丽萍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讽刺,却听得谢清呈又说了下半句。 “她还说之前王剑慷很多地方想帮她,都被你搅合了。”谢清呈清锐的眼睛凝视着这女人,“你是故意的。” 蒋丽萍:“……” “你是故意让王剑慷没有机会靠近谢雪。” 他这样说。贺予蓦地一怔,也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校园往事。 蒋丽萍在沪大的名声一直很糟糕。 谁都知道,她就是个搞破鞋的,专门攀着王剑慷这些校董级的高层,以色换利。因为是用美色侍人,所以她非常担心自己的金主看上别的漂亮女老师女学生,对那些女孩儿防的很紧,甚至还打过一个想走保研捷径昏了头上赶子讨好王剑慷的女生一耳光。 然而事实上,或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种行为,王剑慷这些人才没有更多机会,更多精力,把魔爪伸到沪大的那些姑娘身上……? 如果她真的是线人,那么这个“婊子”,其实就像一只惊艳的雉鸟,张开羽翼,以华艳的美色吸引着猎人,纠缠着魔鬼,从而保护了身后那些纯洁柔弱的女孩儿们。 蒋丽萍对此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屈指掸了掸烟,说:“我婊子做惯了,对牌坊毫无兴趣。这些事,揭过就算了。” 谢清呈看着她,良久沉默后,说了句:“……我不问你为何记错自己署名的缘由。但我选择相信你。” 蒋丽萍闻言,指间的烟一颤,她垂了乌黑桃叶似的睫毛,安静了须臾,而后把脸抬起来,扭转到一边去,不与面前的人对视。 “……”可是几秒后,她忽然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动作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在拭去那一点令她不愿承认的泪。 就在这时候—— “咚咚咚!” 粗暴的敲门声响起了。 “谁在里面?”是奉命巡查的安保队员,饱含胁迫意味地朝他们所在的办公室里喊,“出来!快点!再不出来我撞门了!” 蒋丽萍迅速从透出的那一点脆弱中回过神,她立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示意谢清呈他们藏好,而后走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安保一愣,表情有些刻意:“蒋、蒋姐……” 蒋丽萍掀起眼帘:“你那么大嗓门干什么?” “不好意思啊蒋姐,黄总让我们尽快找到那个姓陈的条子,所以——” 蒋丽萍打断他:“现在的命令已经改了,是让你们去地下室灭火,把贺家那个少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地抓过去。你他妈没收到消息?” “收到了,但黄总的意思是两、两个都要找。” 蒋丽萍顿了一顿。 看来黄志龙也没完全听她的话,还是抽掉了一些人在继续探寻陈慢的下落。 她冷硬道:“我这里没见着人,你去别的地方吧。” 安保没动。 蒋丽萍眯起眼:“怎么不走?你什么意思?” 安保谨慎地:“蒋姐,我是在监控室值班的。我看到有三个人……进了您专用的那个电梯……” 蒋丽萍:“!” 刚才贺予他们进的就是蒋丽萍专用的电梯,那个电梯里没有监控,因为黄志龙喜欢来点情趣,时不时和蒋丽萍搞点电梯y什么的。 但走道上却是有监控摄像的,只是那些监控设备的开关权限可以被高层操控,蒋丽萍今日有事要做,她特意关闭了几条主通路上的摄像头。谁知道…… 安保虽然还是很小心翼翼,但那双眼睛从帽檐下望出来,已经淬着些寒光。 “蒋姐,走廊是有微型摄像头的,使用权限只有黄总才有,尽管不是很清晰,但是……”他说着,拿出了手机,那上面赫然是蒋丽萍带着贺予三人进入办公室的画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毕竟是针孔摄像,清晰度没有那么高,而且放置的位置不是太好,没能清楚地摄录到他们的脸。 正因如此,安保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个视频发给黄志龙。 蒋丽萍是黄志龙最亲近最信任的女人,这一点他们都知道,之前就有人因为告了蒋丽萍的黑状,经彻查后并无此事,黄志龙便把对方交给了蒋丽萍。最后的结果是那个人死无全尸。 安保不装了:“蒋姐,能让我进屋检查一下吗?” 蒋丽萍眯缝着眸子,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对方是带着枪的。 他看似客气,但搭扣已经松开,一只手按在了黑梭梭的枪身上。 蒋丽萍一手搭在了门框上,一边轻轻叩击,暗示谢清呈他们躲好,一边嗤笑道:“哟,这么说我带仨保镖也要你来管了?” “例行公事,很抱歉。”安保道,“或者您让那三位保镖出来也行。” “他们现在被我派去处理别的事了,不在这个房间。” 安保的眼神更危险了:“可是蒋姐,我确定他们跟随您进去之后,没有出来过。” 蒋丽萍:“你质疑我?” “不敢。但这件事事关重大,如果您执意不肯配合,那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立刻通知黄总,经过黄总的允准,再进屋查明状况。” 四周陷入了静默。 蒋丽萍与这个安保对视着,彼此都不肯让步。 “蒋姐,那么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就打给黄总——” “你进来吧。”蒋丽萍打断了他的话,以一种对恼人下属非常不耐烦的姿态,侧了侧身子,“还真他妈是没完没了了。” 安保进屋了。 他没有把情况汇报给任何人,而是选择单枪匹马去寻蒋丽萍,这主要是因为他很想抢功。但当他真的踏进屋内,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被蒋丽萍咔哒一声关上时,他却有些后悔了。 动物的本能让他感到一阵砭骨的寒意。 那是人类在死亡线前时,身体本能的警报,是最原始的第六感。 安保迅速回过头去,枪也被他条件反射地拔了出来。 可是已经太迟了。 —— “砰!!” 办公室门是磨砂防爆玻璃,能够模糊地看到一些里面的影。 随着一声心惊肉跳的枪响,一道血痕飙飞而出,呈爆裂状,唰地溅到了玻璃上! 那个安保员临死前只来得及瞪圆乌珠,嘶哑又惊恐地骂出最后一句话:“蒋丽萍,你这……婊子……!” 一句婊子饱含了恐惧、怨恨、鄙薄,成了男人临死的咒骂与羞辱,合着血向她泼面而来。 可蒋丽萍像没有听到这话似的,松了配在自己身上的枪支,而后非常漠然地,擦去了自己脸上溅着的脑浆和血渍。 论杀人——她比他有经验得多。 直到这时,贺予才彻底相信了,蒋丽萍是职业杀手级别的身手。刚才她和他动手,根本就是在放水,但凡她有半分想害他们的心,十条命他们都去了。 蒋丽萍看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起身子,对三个脸色都不太好看的男人道:“时间不多了。这是黄志龙身边最受信任的保镖之一,他死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异常。” 她抬起眼来,干脆利落地对三人道:“我替你们画个线路,你们赶紧逃。” 她说着,拿了纸笔,做了一个非常简练的地图标记。屋子里的血腥气很重,这样的杀戮就在面前,实在令人难以回神。 蒋丽萍又敲了支烟,自己吸了,缓了缓神,把烟盒递给三个沉默不语的男人。 “要吗?” 其他俩人没事都不抽烟,谢清呈看着她沾血的脸,静了片刻,拿过烟盒,抽出一支。 “女烟。”蒋丽萍脸上肌肉紧绷,压着一种古怪的情绪:“这是我的烟。你真抽?” 谢清呈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把烟盒打开,长睫毛下的目光依然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然后当着她的面,敲出一支细长的女烟,含在了唇齿间。 他擦亮了火机,微侧过脸,凑近点燃了。 谢清呈淡色的嘴唇噙着女烟,嘴唇下面是雪白的齿和隐约可见的舌尖。他吸了一口,然后那修狭的,骨象匀秀的手指夹着纤细的女烟,轻轻敲去烟灰。 这个硬劲挺拔的男人,拿着她递给他的女烟,薄荷青霭散落,绕指萦身。 他给了她一个无声的答案。 蒋丽萍看了他几秒,把目光转开了,这个“婊子”的眸中隐约有微润的光在流转。 她迅速画好了地图,把图纸递给了谢清呈。他接了她的图纸,扫了几眼便看懂了。 蒋丽萍道:“你们走吧。” 贺予也已从血腥和杀戮中回过神来:“那你呢?” “我在这个组织待了这么多年,沾了无数的黑暗和鲜血,是因为我有一件我必须去完成的事。那件事我还没做完。而且一旦我走了,黄志龙的疑心会更重,情况就会变得更棘手。”蒋丽萍干脆道,“我还不能放弃。” 她说着,红裙摇曳,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听着,黄志龙搭乘的飞机是k1054,会在明天中午飞离沪州国际机场,你们带上所有证据。包括你们自己的。” 她扫了贺予一眼,看来她已经清楚贺予之前是在骗她,他们手上肯定有物证。 蒋丽萍继续道:“出去之后,立即报警,但不能报市局——必须直接,报到省厅。找胡厅本人。” 情况危急,陈慢抢着问:“市局有黑警吗?是谁?” “很高的职位,但他是个聪明人,我目前手里并未掌握可以坐实他犯罪的证据。”蒋丽萍说着,报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果然让陈慢骤时心惊。 谢清呈:“所以当年杀我父母的人……” “不是他,他只是一把伞,不直接参与杀人。”蒋丽萍道,“真正负责让人见血的,都是我们组织里的杀手。但很难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谢清呈指陷于掌:“那你知道……这个组织最高层的人是谁吗?” 蒋丽萍:“我知道,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的本名——他姓段,名叫段闻。澳籍华裔。他行事非常低调,基业都在境外,国内关于他的信息很少。其他还有一些事情,我就不能再说了。” “为什么?” 蒋丽萍抬手,给他们看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个表环,那玩意儿和在地下室死去的保安身上戴着的东西很相似。 “泄密监测器,完全是黑科技,那个组织里有世界上最顶尖想法最疯狂的科学家,他们集结在一起,思想和水平远远领超了正常的科研院所。这种监测器就是他们设计的。”蒋丽萍说,“我这些年做过观察研究,知道讲到哪一步,表环的致死装置就会被触发,所以很多信息我知道,却无法泄露。” “这个表环的造价不菲,到了我这个等级,能够直接接触上层的人才会在宣誓效忠的仪式上被佩戴,且终身无法取下。” 贺予:“那刚才地下室我们遇到两个保安,他们的脚踝上也有……” “那是黄志龙做的仿品。”蒋丽萍说,“识别能力弱很多,稍微讲一点对他不恭敬的话就会触发连锁反应,甚至有时还会波及周围佩戴同样表环的人,人工智障一样,也就适合他这种草包用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段闻的那个科研组织的强大与疯狂程度,远超你们的想象。一些科学家的发明装置,甚至就像达芬奇的设计一样,是完全先于时代的,非常恐怖。你们看到的这个手环,不过是他们最没技术含量的普通产品罢了。更高端的,黄志龙别说模仿,就连想都不敢去想。” 说完她看了一下手机,那上面开启着内部监测系统,此刻系统正在飞速弹刷着志隆集团内部的消息。 有人在汇报,地下室的火已经扑灭了,里面并没有寻找到贺予的活人或者遗骸…… “来不及了。”蒋丽萍一瞥之下,利落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我拖延不了太久,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还有什么最后需要问我的吗?” 尽管他们想问的太多了,比如他们在易家村看到的“卢玉珠”到底是谁,是不是与他们这个神秘组织有关,比如《审判》剧组的那两个失踪女孩是否和他们有瓜葛……但都没有时间了,若蒋丽萍再不走,黄志龙很快会发现这里的问题,他们必须当机立断,只选一件—— 谢清呈:“你们从哪儿知道血蛊……” 贺予打断他,他认为这个组织既然这么厉害,知道他是血蛊根本不奇怪,而且他也完全不想在陈慢面前提及自己的秘密。于是抢道:“这不是最重要的,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忙。” 第143章 回信令我动情 贺予从蒋丽萍处拿到了少量的听话水样本。 “本来是派发给我当武器用的。”蒋丽萍说,“你们拿去吧。” 她把瓶子给了他们,又看了谢清呈一眼,虽然刚才她说是最后一个问题,但谢清呈的话她也听到了,她对谢清呈道:“有很多事我受手环限制不能说,不过关于血蛊,你们目前不用太担心,依我看,组织不会轻易对血蛊动手。” 她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迅速把他们带到了那个逃生的通路门口。 分别前,蒋丽萍顿了一下,犹豫着,还是对贺予道了一句:“那个对你特别好的胖……” 她手腕上的表带忽然一颤! 蒋丽萍立刻住口! 这是仪器的提示,是仪器判断宿主有泄密可能,但又有几率是误判时会出现的警示标志。 贺予:“胖?” 蒋丽萍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贺予知道她应该是想提醒自己什么,或者估计她是想暗示他是谁暴露了他是血蛊,但因为表环无法说出口。他这人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不必为了个答案让无辜女人受累。 于是他什么都没再问,最后看了她一眼,转向了逃生通道。 十五分钟后,谢清呈、贺予、陈慢顺利离开了志隆集团总部,各自开始完成他们手上的任务。 时间紧迫,三人分头行动,必须赶在黄志龙畏罪潜逃之前,将他截获于本国国境内。 当然,rn—13的事情,贺予和谢清呈都没有和陈慢说太多,只大概解释了这种药剂的背景和服用效果,至于贺谢二人都是实验体,秦慈岩的往事……一律按下不表。 谢清呈打车驶往美育私人病院,他要把脱胎于rn—13的新药“最新代听话水”样本交给了他们。 坐上出租的时候,他略微松了口气,感觉今晚的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原以为这次根本没机会直接拿到听话水样本了,他这种过分冷静的性格,让他选择了问一个更有可能得到解决的问题,而把听话水这种低几率得到,且很可能有别的办法再去寻到的东西放在第二位……幸好贺予怀了一线希望,蒋丽萍竟真有一瓶在身上。 “叮咚。” 正在这时,谢清呈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他正想着的那个人给他发来了消息。 贺予:“谢清呈,路上小心。到了之后,一定要和我报个平安。” 谢清呈心中微动,竟觉得有一股久违的暖意在他胸口涌流。 他垂眸,想了想,回了贺予一个微笑的表情包,以安抚对方。 然后又回了一句:“你也是。” 做完这些,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看着外面灯火璀璨的夜——沪州就是如此,哪怕是凌晨四五点,依旧不乏城市的活力,坐在出租车上,听着司机一路胡侃,收音机里鸡零狗碎的夜间情感节目,几个小时前经历的种种惊魂,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 但是谢清呈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在这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想起了方才在地下室大火中,自己与贺予的亲吻,以及自己主动吻上他时,少年那忽然落下的眼泪。 他想起贺予对自己说—— “谢清呈,你不是可有可无的。我不能没有你。我可以失去性命,但我不能失去你。” “要死一起死,我不会离开你。” 谢清呈曾经那么确信地认为,贺予所谓的喜爱,不过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雏鸟情结。 直到刚才在烈火之中,他才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当真视他为生命的人。无论是十九岁,二十九岁,还是九十九岁,那个人都不能失去他。 没有任何的可替代品。 他回想着这一切,手机忽然又震了两震。 是贺予回的一个表情包和一条消息,谢清呈把那饱含着深情的消息逐字逐句看完了,内心的触动越来越明显。 忽然—— “先生,我们是去美育吧?这地图上离得近的还有一家美育教育呢,我确认一下,咱们是去城东的那家医院是不是?” 司机的话令谢清呈回了神,他怔了一下,然后应了一声:“是的,谢谢。” 刚刚暖起来的心,在听到美育二字后,变得有些复杂。 美育私人病院内,还隐藏着那个属于他的,贺予仍然不知晓的秘密。 谢清呈一记起美育的那个秘密,再看着贺予信息里对他不加掩饰的热烈感情,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撞着了,那刚刚才感到一丝温情的心,忽然变得又沉闷又寂冷起来。 贺予已经在前往杭市的高速上了,他腕上戴回了那块存载着录像的表,目的地是位于杭市的省公安厅,他得找到胡厅长。 他在车上把消息发送给谢清呈之后,竟然立刻收到了对方的回复。这是他从前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要知道谢清呈以前不是不回他信息,就是要隔上最短二十分钟最长一整天的时间才会回应他。 他的心跳怦怦的,跃动得那么快,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案件。 他打开信息,看到了谢清呈的消息。 —— 第一个消息:微笑表情。 第二个消息:“你也是。” 贺予阴霾了紧张了一整晚的脸,忽然就如冰泉始解般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从来都没有纠正过谢清呈对于“微笑表情”的理解,这种别人看起来阴阳怪气的表情,在他心里是谢清呈最温和的表达。 他不用纠正,他就惯着谢清呈,他才不管别的年轻人万一被谢清呈使用这个表情包会多心梗,他们最好都心梗。 只要他能理解他就好。 贺予也立刻给谢清呈回了一个表情—— 那是他自己做的表情包,是一只海月水母,一发送整个微信屏幕都会飘落纷纷扬扬如柳絮一般的水精灵。 “你吻过我,我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因为我知道,你以后还会吻我第二次,第三次,千千次,想到这一点,我就很爱这世界,爱到连死神也带不走我。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我爱你。” 他发完这个消息,把手机放回到了贴身的口袋里。 他把头转向窗外,远处已能看到一抹淡淡的柔红色霞光。 另一边,陈慢则回了自己家,把情况非常粗略地和父母说了一遍,并破天荒主动打了电话给远在燕州的外公请求帮助,军区首长楼顿时灯光大亮。 此时尚是黑夜,但黎明很快就要降临。 一切都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黄志龙那儿也觉出不妙了,贺予也好,陈慢也好,搜遍了整个志隆集团总部也没有寻到,倒是有几个安保离奇死亡,他想调取监控,却在这时发现监控录像也无法云读取了。 这自然要拜贺予所赐,贺予为了给蒋丽萍以及他们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临分别时还借用了蒋丽萍的账号,进入志隆的内部系统界面,摧毁了整个软件程序。 黄志龙在第五遍读取录像失败之后,啪地按灭了手机,并从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冷汗直流的脸。 不能再等了。 他原本还想做更周全的打算的,现在看来,他必须马上前往机场办理改签。 一旦警方拿到了可以拘他调查的证据,再要走就难了…… 逃!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迅速生长成形,黄志龙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蒋丽萍的电话。 他咽了咽口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喂——” 一个半小时后。 沪州,美育私人病院。 “你放心,样本分析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让合作实验室出具,不出意外,你妹妹的解药很快就可以安排上了。”美育病院的院长今日正好有事值班,谢清呈就于深夜与他顺利见了面。 “谢?不用谢。”老院长说,“你为我们做的事,足够让我无条件地帮你。放心。” 杭市,省公安厅办公大楼。 “胡厅?这都几点了,胡厅当然不在。” 值班室内,警方哨兵对贺予这样说道,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这个浑身熏脏的青年。 贺予没理他,靠在省厅的岗哨边等。 小警察看不下去,正要赶他,忽然一辆深黑色奥迪车于夜幕中驶向公安厅哨卡。 那牌照值班警察再傻也背的下来,立刻一个激灵,挺腰敬礼。 车窗缓缓降下。 后座露出胡厅面色沉凝的脸。 胡厅径直看向贺予:“我接到了燕州打来的电话,小伙子,是你有紧急举报浙沪企业家黄志龙犯罪的重要物证要交给我是吗?” 贺予直起身子,言简意赅地回答:“是的,胡厅。” 燕州,王政委家。 老头儿在听完陈慢的讲述之后,急得一连打了四五个深夜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疏通关卡。 他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口中不停地喃喃:“这是反了天了……” 夫人在一旁劝也劝不住,老头没想到自己孙子居然差点死在这样一群犯罪分子手中,他最后叫来警卫员,一边气闷地咳嗽着,一边要求警卫立刻安排飞机,他要马上前往沪州,亲自督着黄志龙落网! 早晨六点零三分。 黄志龙穿着一身黑风衣,戴着渔夫帽,从他和蒋丽萍的一处私密住所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防爆保险箱,里面是对黄志龙而言最为重要的档案资料,还有一些必要证件。蒋丽萍紧随其后,红裙外也裹着一件黑衣。 “上车。” 蒋丽萍:“直接去机场吗?” 黄志龙点头:“改签手续已经全部办好,小荣和小明会在新西兰接应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养儿防老这句话是对的,没想到他们还真能帮上他老子的忙。” 蒋丽萍听到黄志龙儿子们的名字,不知为何眼中晃去一丝黯淡。 “他们没有你的能耐,做这些事情,实在太难为他们了。” “以前觉得没有,现在觉得他俩小子也是可塑之才。等我们到了新西兰,你好好教教他们——我们哪怕不靠着段闻,一样能卷土重来。” 车子迅速驶向沪州国际机场。 蒋丽萍坐在副驾驶,点了支女烟,似是不经意地:“总部那些兄弟们呢?” “不知道,现在应该都已经陆续从那栋楼里撤出来了吧,估计去码头,上轮渡了,等着驶到公海。” 蒋丽萍:“那艘轮渡要到明天下午四点才开。现在贺予和陈慢都进过总部,两人又都下落不明,万一他们掌握了关键物证,以这两人的身份,要开启对我们的拘捕调查是很快的。黄总,你确定他们等到下午四点还能顺利逃出去?” 黄志龙紧握着方向盘,龇着牙,面目很狰狞。 “逃出去?等他们全部上了船,船一旦起锚,就会爆炸!都是一群废物,留着全是隐患,你以为我真会让他们逃到公海?” 蒋丽萍拿着烟的手轻颤了一下。 半晌,她望向窗外:“那些人都是离你最近的兄弟,替你做过很多事。”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留。” “那我呢?” “……”黄志龙道,“你不一样,你是我女人。” 蒋丽萍没再说什么了,她默默地把一整支烟抽完,然后才浅笑一下,道:“你到底还是心疼我的。我跟着你,没有跟错人。” 黄志龙应了,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 车开到了国际机场附近,高架下桥口却遇到查酒驾的。 黄志龙暗骂一声,手紧紧攥住一直搁在他驾驶座旁的那个黑色防爆保险箱,仔细观察那些人究竟是真正的交警,还是警方已经开始了行动,借着查酒驾的名义在排查前往机场的可疑人员。 蒋丽萍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来替你拿吧,这样不容易被人注意到些。” 说着就想伸手去碰那个黄志龙一直护在自己身边的保险箱。 谁知指甲尖都还没碰着,黄志龙就立刻把箱子调边放了——这男人嘴上虽说着蜜语甜言,但他离不开蒋丽萍并非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她的利用价值是他无法割舍的——他并不完全信任她。 尤其是在血蛊和陈慢离奇失踪后。 蒋丽萍:“……” 黄志龙:“……” 因这一瞬间本心的暴露,黄志龙知道自己对蒋丽萍假惺惺做出来的姿态就像一张扯破了的包装纸,漂亮的纸张破了,里头藏着的丑陋东西露了出来。 黄志龙勉强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说道:“这箱子还是我来拿比较好。” 蒋丽萍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伸出去的手慢慢垂落了。 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信任感就像发酵时从面团里流出来的酸味一样,是掩藏不住的。 交警扣窗:“你好,同志。” 黄志龙回神,满眼警惕,却又佯作满脸淡然地降下了玻璃,但他悄无声息地把那至为重要的保险箱推到了自己脚边。 交警举起了测试机。 “麻烦您张嘴配合,这里在抽查酒驾。” “……”黄志龙陡松了口气。 等他被交警检查完毕放行时,他发觉自己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背脊。 ——警方还未行动。 但他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 终于。 时间到了早晨,七点十三分。 沪州警局接到上级命令,暂时关闭机场所有检票口。紧接着,一群便衣警察分头行动,对即将搭乘国际航班的各个候机室的旅客进行盘查。 “黄志龙极可能随身携带杀伤性武器,追捕时务必保障普通旅客的安全。” “最大程度地做到低调,不要打草惊蛇。” “根据航空公司提供的信息,黄志龙改签后的航班为fh1045,候机室在15-17,购票信息显示他买的是头等舱,但目前头等舱休息室未验刷过他的身份证件。重点还是在15-17。另外,黄志龙在机场很有可能有熟人接应,可以逃过安检检验携带枪弹。请尽快进行周边封锁,做好疏散安全防护。” 各便衣的耳麦里传来指挥员清晰的语音声。 很快地,随身麦中陆续传来反馈:“明白。” “已就位。” “已就位,随时准备行动。” 这个时间点,航站楼的人并不太多,机场内甚至是有些清冷的。便衣们的夹克掩藏着荷枪实弹,装作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旅客,不动声色地进入候机区域。 靠近纪念品商店的位置,坐着一对老年夫妻。 充电桩附近有两个年轻人在打游戏。 咖啡的香味传来,是一个女人趁着候机的时间在盯着电脑校对文件。 落地玻璃窗附近的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从体型可以瞧出来是一男一女,他们拿风衣盖住脸,像是在打瞌睡时怕被光扰到,又像是两人借着衣服的遮掩,在下面打啵亲热…… “监控显示黄志龙和蒋丽萍进入机场时,均身着黑色大衣,携带行李箱,以及手提式保险箱。” 耳麦中再次传来指挥组的声音。 “蒋丽萍黑色风衣下是一件红裙,穿红色高跟鞋……” 那对仿佛不愿意被外界打扰的男女虽然看不见脸,但女人脚下正是一双非常优雅的细高跟…… 一个便衣的脚步在那俩人身边来回踱了几圈,然后停下来了,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把自己的拉杆箱往那两人旁边一放,左顾右盼后,去机场的免费饮水机处拿了个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水。 便衣一边喝着水,一边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哎,老刘啊,放心放心,我已经到机场了,对。是啊,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特产店我看到啦,特意跟你说一声嘛。可惜这个点已经关门了,买不了点心。” 这是便衣与指挥方的暗语。 指代发现疑似目标。 指挥方切换线路,下了命令,狙击手自机场二楼悄悄游潜过去,从瞄准镜中无声息地对准了那两个歪躺着的人之中的男人。 手指暗暗地搭扣在了扳机上。 便衣高声打着电话,操一口酸津津的方言:“快了吧,快飞了。是啊,听你说的那么美味,尝不到真是可惜了啦,要不你什么时候得空了,飞我那儿做客时给我带一份?谁跟你客气啊,哈哈哈——哎哟!” 和那些冒冒失失的青年一样,便衣打电话,走路不看路,冷不防就撞到了椅子,热水立刻洒了出来,全洒在了那个用风衣盖住脸的人身上。 便衣充分发挥演技,演出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手忙脚乱地去替他擦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您看我这路走的,您没事儿吧?” 一边说,一边借着擦水的动作,使上一股子暗劲,猛地将对方遮脸的风衣扯落!! 狙击手耸起身子,猎豹似的将欲扑食,只等指挥员令下—— 然而,所有便衣麦克风里都忽地无声了。 “……” “神经病啊!他娘的你看不看路啊!”风衣拉下之后,露出的并不是黄志龙和蒋丽萍的脸,而是一对情侣,年纪最多二十五六。 两人还真是借着风衣的遮掩在那边无休无止地热吻,拿机场候机室当如家快捷酒店,遮了个衣服就开始肆无忌惮,那小姑娘的衣襟都被扯开了,胸衣敞一半,这下猝不及防暴露在了外面,吓得她一个激灵就缩到了男朋友怀里。 女孩:“呀!变态啊!!” 男友:“走开啊!!!看屁啊看!!” 便衣:“……对不起对不起。” 指挥组的队长抬手扶额,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乌龙的事件。 就在这时,麦克风里又传来嘶嘶声响,技术员那边传来了消息:“老大,b13登机口的检票员与黄志龙有过消息收发。黄志龙很有可能是通过他钻了机场安保空缺,利用假身份证提前进行了登机——我们查到的那个真实的身份证订票信息是他故意留下干扰视线,拖延时间的,他和蒋丽萍两人,很有可能在我们关闭机场所有登机口之前,就已经登上飞机了!” 队长一惊:“b13的航班是飞往……?” “新西兰奥克兰机场。航班号ih8803,半个小时前已经出发。” “操!”队长顿时面如沉铁,一把抓着麦,切线下令,“立刻扣下b13登机口检票员,通知机场迅速联系ih8803空警!地面连线!!” 第144章 击杀 ih8803航班上。 蒋丽萍看着窗外的云天,飞机正在平稳地运行着,跨越江河湖海,朝另一个国度飞去。 她能感觉到她身边的男人已经放松了下来,他问空乘要了一杯热咖啡,瘫倒在座位上,慢慢地呷饮着,好像要把这些天来受到的惊吓都吞咽消化下去。 那只保险箱还搁在他的膝上,但黄志龙的手总算是松开些了,不再把箱子攥得那么紧。 蒋丽萍不动声色地把热毛巾递给他:“黄总,擦一擦汗吧。” 黄志龙边擦边叹:“还好带了些听话水……总归最后是让机场的安检和验票暂时听了我的吩咐。要不然这假护照的事儿就揭不过了……真险。” 不过他转眼又露出了些痛快的神情。 “这他妈的不还是被我金蝉脱壳了吗?一群废物脓包!还有段闻,真他妈的不够意思,老子为了给他办事,沾了一身的脏,他倒好,眼见着兜不住我了,恨不得就装不认识。” 蒋丽萍:“咱们也不敢和他多接触啊。要是当时坐实了和段闻有关系,这事儿就更麻烦了。” 黄志龙摆摆手,疲惫地合眼:“唉……算了,都过去了。” 他干巴巴地咂弄了好一会儿嘴。 又喃喃:“都过去了……” 有一些人的本性,就是贪婪的。 生死攸关的时候,想的是逃。 而逃出生天了,便又开始回头哀叹自己带不走的钱财基业。 黄志龙此刻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他将自己魁梧的身躯放倒在飞机座上,最初的松弛散去后,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失落。 “我最想不明白的是……我他妈到底得罪了谁?”黄志龙咬着后槽牙,轻声道,“要是胡毅没死,事情就不会闹成后来那个样子……可我他妈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剧组杀了胡毅,把人泡到水箱子里的那个凶手究竟是哪个缺德孙子,我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厉害的人……” “我们得罪的人一向很多。”蒋丽萍淡道,“有的人,看上去与我们是合作关系,实则不也是利益捆绑,随时会翻脸成仇?” 她说着,扬起下巴,朝着黄志龙膝上搁着的保险箱示意了一下。 “比如这个箱子里提到的人,说是我们积攒的朋友,可某种意义上来说,黄总,他们不也是我们的仇家吗?” 黄志龙愣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放到了蒋丽萍的腿上,拍了拍,叹息道:“唉,还是你玲珑心思啊。” 蒋丽萍微微一笑。 黄志龙年纪毕竟大了,折腾那么长时间,精力不够了。 他挪动了一下屁股,暂且不想谈论这些令他两鬓都要愁白的话题,转而道:“等到了新西兰,一定找个按摩师好好地按一按,松活了筋骨,才能好好重整旗鼓,再大干他妈一场。” 蒋丽萍的酥手搭上他的肩,给他捏了捏,说道:“你啊,最喜欢的就是做spa,之前广电塔的事儿闹得那么厉害,段闻都在亲自督着了,听说你连那时候都在按摩,难怪把段闻气着了,说你拿元老架子。” 蒋丽萍的手法也很好。 黄志龙被按着按着,舒服地哼了起来。 “那我不是年轻的时候老是坐着备课,伤了腰椎嘛……不提了。”黄志龙道,“我休息一会儿。” 蒋丽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你睡吧,这保险箱……要不我替你……” 黄志龙:“不用。” 他径自打断了蒋丽萍的话,竟抱着那个箱子,把下巴搁在箱子上,睡了起来。 蒋丽萍眼神幽暗。 这个箱子是不能硬夺的,组织里的科学家发明的设备,一旦黄志龙照着顺序按下箱侧的保险按钮,里面的东西就会被立刻粉碎。 她看了看表。 飞机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抵达新西兰了。一旦进入新西兰国境,她要做的事情就再也没机会了…… 其实在临上飞机前,蒋丽萍就想给贺予他们悄悄地发了个航班更改信息,但是由于黄志龙一直把她盯得很紧,连她去洗手间都不允许,那个信息最后未能发送成功。 她为了不功亏一篑,不在最后一刻让非常敏锐的黄志龙觉察,只得主动放弃了与贺予他们的联系。现在,他们已经在机上了,黄志龙看上去也比之前轻松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能有机会离开他的视线,去找空警。 蒋丽萍这样思量着,试探着起身。 黄志龙却一下子睁开了眼:“你去哪里。” “洗手间。” 黄志龙:“还有一小时就到了,你坐下吧。” 蒋丽萍:“……” 黄志龙见她不动,慢慢眯缝起了一双眼睛,语气从佯装出来的平和,变为了不容置否的强硬。 “丽萍,你坐下。” 箱在他手,蒋丽萍无计可施,只得重新坐回了椅间。 看来在飞机到达新加坡之前,他是不会真正放松警惕的。她只能另想他法,见机行事——总而言之,安全地拿到那个箱子,才是最重要的。 同一时间。 机长驾驶室。 空警在与机长电路沟通之后,通过打开了的驾驶舱门,走进了舱内,低声与机长把收到的具体情况说了。 “什么?!……好。我知道了。”机长从前是个飞行员,遇事处变不惊,在极短暂的愕然之后,神情重归于凝肃。 “飞机即刻返航。” 黄志龙被吵醒之后,就没什么睡意了。 他在等着飞机的降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播里传来声音:“尊敬的各位旅客你们好,飞机将于半个小时后降落奥克兰机场,洗手间将会提前关闭,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离开座位,如需帮助请呼机组工作人员,感谢您的配合。” 黄志龙重重地舒了口气。 他很快就要抵达了…… 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网是拘束普通百姓的,他只要足够有钱有势,背着一身人命,也可以法外逍遥!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沪州国际机场的工作人员和负责拘捕行动的警察,已经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 为了不引起黄志龙的怀疑,好让乘客及时疏散,他们返航的位置设置在停机坪最为空旷的地方,并在周围泊上外国航空公司的飞机。警队的人正在仔细检查着周围的简体中文广告和标语遮掩,避免让黄志龙第一时间认出来这不是奥克兰机场,而是沪州机场。 这样的改造在停机坪其实不难,各国停飞机的地方差不多都一个样,何况他们已经锁定了黄志龙的座位,知道他的位置是在机舱偏后,也就是说,当黄志龙从里面出来时,大多数乘客已经通过连接舱离开了。他们只需要等待黄志龙走过一小段路,黄志龙甚至都没有太多机会可以打量建筑物,警方就可以完成最后的疏散,然后对他下手。 “这里多放几张外文报纸,我去,赶紧把他妈的沪州早报给我撤掉!” “机场信号屏蔽器通通打开!别让嫌犯收到什么中国移动欢迎您之类的消息!快一点!” 地勤人员正在进行扫尾工作。 警队队长接到了消息通知:“队长,ih8803已经开始降落,将在十五分钟内着陆。” 队长捏着对讲机,按下绿色的通话按钮。 “嫌疑人即将抵达,各部门,就位。” 武警特警逐一迅速潜伏,埋伏到位,机场紧急设备全部待命,扫黑抓捕行动正式——开始!! “感谢您选择ih航空,欢迎下次乘坐。” 客机下客舱口,训练有素的空姐尽管内心万分紧张,但仍然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样子,重复着礼貌用语,亲切地送走那些乘客。 乘客却不买账,嘀嘀咕咕的: “哎,你们这儿手机信号怎么回事啊?飞机这不都降落了吗?怎么还是没法连网啊?” “是啊,我的也是,我还以为是我国际漫游还没开通呢……” 空姐微笑着引导道:“先生女士,机场信号站正在进行检修,可能是会有这样的情况的,真是不好意思,请各位旅客往前走,到达航站楼信号就会好转了,请勿留步,避免造成后面拥堵,谢谢你们的配合。” 客人们虽然郁闷,但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加快了步伐,一个接一个从机舱内走出。 黄志龙也一直在刷手机,发觉周围所有人都没有信号后,他便拉着蒋丽萍往前挤,可惜大家都急着下去,没什么人愿意让他们,黄志龙最后为了不引起人注意,只得放弃了插队,老老实实等着自己的顺序。 核载两百多人的飞机渐渐空舱了。 黄志龙一手拎着沉重的保险箱,一手拉着蒋丽萍,在空姐笑眯眯的道别中,大步流星地沿着连接仓往前。 他看似神情镇定,实则已经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心脏怦怦直跳,背后都已经湿透了…… 这是最后一劫。 只要过了海关…… 然而就在这时,黄志龙忽然听到自己前面一个正在与地勤人员对话的孕妇,用英文讶异道:“怎么回事?我老公没有来接我吗?” 地勤人员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磕磕巴巴地:“女士,您、您的丈夫是……” 孕妇捧着肚子:“他是你们机场的巡警队长啊,marcoevens,我上机前他就和我说他在出口等我的,我快生了,我不敢一个人,我要我老公带我走绿色通道,你们快去找他——气死我了,今天奥克兰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我的手机也没信号!” 她闹着闹着就有些歇斯底里,嗓门很高,零星剩下几个走在后面的旅客对这孕妇侧目。 “你们赶紧联系他!太不像话了!” 黄志龙心下正焦急,听这孕妇吵嚷,不由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孕妇根本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是真的急了。 “我肯定马上就要生了,我能感觉到宫缩了,我要我丈夫……今天奥克兰这是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地勤也没有,人呢?人呢?” 黄志龙拉着蒋丽萍匆匆经过,听到孕妇这样嚷道,起初这句话就像一阵风,刮过耳边就算了,然而几秒钟过后,他脑中忽然像有一根钨丝闪了闪,骤然灯光大炽! —— 不对!这事儿不对劲! 反常的信号屏蔽…… 原本应该等在出口接妻子走员工通道的丈夫没有出现…… 磕磕巴巴,解释不上来的地勤人员…… 女人还在喊:“什么联系不上?我说了我老公是marcoevens!你是新来的吗?他每天都在这几个登机口巡查,他在这儿工作了八年!你怎么连他也不知道!” 黄志龙脸上开始急速冒汗了,比他思绪更快的是他本能的生理反应。 他感到有一股子可怕的寒意从脚底板迅速上窜,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似的。 他咽了咽唾沫,眼珠子疯狂转动,无声而迅速打量这个出站楼的陈设——几秒,又或者是十几秒,他认出来了。 尽管换了广告牌,尽管走廊上放置着新西兰当地的报纸……经常需要外出公办搭乘飞机的他还是认出来了。 这不是奥克兰机场。 这是…… 黄志龙啊地大叫一声,声音既恐怖又疯狂!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顾不上任何伪装了,他一把甩开蒋丽萍,猛地抽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特制防监测手枪,面目狰狞,双目暴突,恶兽般猛地扑向了正在和人高声阔语的那个孕妇——!! 这是沪州国际机场!! 飞机返航了! 他们——他们被发现了!! “啊!!!”孕妇惊呼,花容失色,毫无防备间被黄志龙紧紧箍在怀里,她闭着眼本能地惨叫道,“天啊!救命啊!!!” 可黄志龙的发难只在转瞬之间,周围那些佯作地勤的特警都没来得及动手,甚至连蒋丽萍都没反应过来,黄志龙便已经出了手。 “别过来!”黄志龙呼哧气喘地,汗液顺着他油腻的鼻梁淌落,他眼神狂炙,黑洞洞的枪口紧抵在了孕妇的太阳穴,他挟持人质,迅速退避到了角落里,一双眼睛扫过周围所有人,嘶声道,“都他妈别过来!!” 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 这样的盛礼,只能是警方给他准备的,为了捉拿他而避免人员伤亡做出的伪装。 “不许动。”黄志龙鼻梁上皱,低低喝道,“不然我现在就毙了她!” 机场竟有惊变,还没来得及走出旅客通道的剩下的几个乘客顿时尖叫,抱头逃窜躲避,而那些杵在原地没动的,一看便是便衣警察了。 黄志龙咬着牙,圆睁着眼,一个两个地看过去,手上用的力气更大了,他把那个孕妇紧紧箍着。便衣太多了,更别说暗处的狙击手,特警,刑警……这个女人是他唯一掌握着的逃生挡箭牌。 孕妇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闭嘴!你再喊,老子一枪崩了你!” “……”孕妇满头是汗,双眼噙泪,却也真的吓得不敢吭声了。 黄志龙:“都别靠过来。你们所有人把枪放下,给我准备私人航班——放我离开这里!否则这个女的的命,我今天是要定了!” 人质在手,众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黄志龙是个有经验的人,他第一时间靠住了墙,那个墙两边都有柱子,无射击口。另外,他将身子伏矮了一些,让自己完完全全地被那个孕妇所遮挡。这样一来,狙击手也无法从正面将他击毙。 蒋丽萍苍白着脸站在原地—— 她是线人的事,贺予一行人已经告知了警方,警方并不会对她下手。甚至在这危急关头,还有一个便衣试图将她拽过来。 但蒋丽萍立刻用眼神暗示了对方! 别动。 千万别动…… 现在她是能靠近黄志龙的唯一可能人选了。 她是这盘僵局上,唯一可以走动的活子,满盘胜负,此刻都在于她…… 蒋丽萍经历过无数大场面,她以多年的经验,尽力让自己变得冷静,脑中飞速旋转,想着种种解决办法。然后,她也抽出了枪——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她就已经计算过了。从她的角度,她也无法射击到黄志龙,所以她把枪口对准了离她最近的一个警员。 她决定继续扮演黄志龙的同伴,直到这一刻仍然如此。 “不许动。” 她一边瞄着那个警员,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浑身紧绷,面庞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她仿佛真的怕了似的,要退到黄志龙身边。 没人敢真的开枪打破这里的僵局。 “不许动……”蒋丽萍压低声音,冰冷地盯着那个警员,她能感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黄志龙,“听到我们说的了吗?立刻去准备飞机,否则我们要了这女人的命!” 她往后退,离黄志龙越来越近了。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黄志龙注满了警戒的声音—— “站住。” “……” “蒋丽萍。”黄志龙在这五米距离将要打破时,森然道,“你也不许再动了。” 蒋丽萍蓦地回头,瞪向他! 黄志龙在孕妇后面露出了非常兽性的狞笑的脸,他看上去都有些不像是人了。 “站在那边,不许再靠过来。别离我那么近。” “很抱歉……”他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嘴脸狰狞地说道,“我没法确定你会不会背叛我——是谁走漏的消息,啊?是谁让这些狗东西那么快追了过来!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你吧!知道具体安排的只有你!” 这个男人的突然发难,是在蒋丽萍的意料之中的,黄志龙是怎样嘴脸的一个人,她再清楚不过。 但她反应很快,仍然在第一时间装出了怔愣,慌张……以及这些情绪褪去后,对黄志龙此举露出极度震撼又伤心的样子。 “你……你说什么?我是你这边的!” 黄志龙并未有丝毫动容。 “志龙,你……现在要我站在这里,是要我等死吗?!” 说着又要往前。 黄志龙凌空开了一枪,厉声道:“臭婊子!你他妈给我站在那里!” 蒋丽萍被那枪声震得浑身一抖,却还道:“你怀疑我是吗?……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怀疑我是吗?我现在和你一起站在这里!你还怀疑我?你还要我等死?” 红高跟再向他那边迈一步。 黄志龙紧攥着那孕妇的头发,怒喝道:“你再往前……老子他妈的一枪先崩了你!” “……” 老子他妈的一枪先崩了你—— 先崩了你—— 男人恐怖的嗥叫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震荡到蒋丽萍的胸腔内。 几许沉默,蒋丽萍嘴角肌肉抽搐,颤抖着,逐渐面露狠色——她当真是装的十分到位的。 “好……好!黄志龙……你这样对我……你竟这样对我……!” 她沉默好一会儿,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 “好啊……!我投诚!!” 她以她潜伏组织那么多年的演技,含着泪,完全演出了被逼入了绝境的,伤心欲绝的恨妇模样。 “我投诚!各位警官!我要揭发他!我要做污点证人!” 蒋丽萍说着,竟真的把枪一扔,双手举起,迅速向公安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恨声道:“你们绝不能放走黄志龙!他犯下的罪远不止杀人那么简单!他还泄露国家机密!出卖公职卧底人员,如果让他逃了,后果不堪设想!” 黄志龙脸色大变! 他他妈的哪里做过这种事情?! 但黄志龙知道,这是最要命的罪名,涉及到这方面的事,别说他手里挟持的只是一个普通孕妇,哪怕真是王政委的孙子陈慢,哪怕此刻面前站着的就是王政委,对方也可能要六亲不认,以抓捕他为先了。 黄志龙失措之下,唾沫星子横飞:“蒋丽萍!你这毒妇!你他妈的大放厥词!!” 蒋丽萍一袭赤衣,眼神像是沾过鹤顶,又红又怨,沾着愤恨瞥过去,几乎要化作钢针,扎进黄志龙的心坎里。 黄志龙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好像从前也有一个红衣女人在绝望中这样看过他…… 但他来不及多思,蒋丽萍转过脸去,已经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向便衣那边。 黄志龙一时间心神大乱。 他想,她要干什么? 她要说什么? …… 绝不能让她过去!绝不能让她泄露更多的秘密!因为他做的事,不仅触及了国内的法律底线,事实上在新西兰境内,他同样做出了一些违法乱纪的行径。 要是那些事被蒋丽萍一并抖出了,那么他哪怕逃出了国境,在外面也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千钧一发间,黄志龙终于做出了抉择,他盯着那个女人要状告他的血红色背影,眼底的血色比她的裙更红。 他忽然间一把松了那个孕妇,将枪口对准了蒋丽萍的背影,猛地按下了扳机!! “小心——!!” “扑倒!趴下!!!” 便衣的声音此起彼伏。 “砰!” “砰砰!!” 乱枪声响,几件事近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 孕妇腿软地跌跪下来,屁滚尿流地往前爬。 黄志龙手里的枪擦出硝烟,子弹穿过膛口直直射向蒋丽萍的背影! 楼顶狙击手在黄志龙暴露出自己的一瞬间也收到可以击杀极度危险人物的命令,瞄准这男人的眉心打出一枪! “啊!!!!” 孕妇被这两声忽然暴起的枪响震得心胆欲裂,连跪爬的力气都没了,吓得大声尖叫,直接就摔在了地上,害怕地掩面嚎啕起来。 “啊啊啊啊啊——!!” 血,烫热的血喷溅而出,兜头盖脸地朝离得最近的她溅了过去! 黄志龙被一枪爆头!!! 他的身躯维系着僵站着的姿势,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神秘保险箱,几秒钟之后—— 砰! 这个娱乐公司的总裁,一度风光无限的男人,一个曾满口道德正义理想风尚的公众人物,一个——掩藏在光鲜企业家外表下的,满手鲜血的罪犯——他双目圆睁,摇摇晃晃地摆了几下,最后——轰然倒在血泊里。 志隆娱乐总裁,黄志龙。 于潜逃途中挟持人质,携带杀伤性武器,向第三人员开枪。在沪州国际机场,被武装特警——当场,击毙。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希望大家新年顺顺利利,开开心心,今天来一个元旦小剧场吧~ 小剧场《新年快乐》 贺予:bonneannee! 谢清呈:什么意思? 贺予:法语的新年快乐!哥,你学学? 谢清呈:bonneannee。 贺予:あ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 谢清呈:什么意思? 贺予:日语的新年快乐!哥,你学学? 谢清呈:あ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 贺予:teamo. 谢清呈:这是什么语言的新年快乐? 贺予:西班牙语,哥,你学学? 谢清呈:teamo 贺予(笑了):哥,我也是。 谢雪:teamo是我爱你!哥哥!你被这小畜生骗啦!!! 第145章 那个红衣女人 贺予、谢清呈、陈慢三个人当中,只有谢清呈因为独自一人在医院,是无法知道机场实时情况的。 他正和院长说着事。 院长道:“这个的治疗药配置起来应该不会很慢,不会像你给‘她’研究的药一样,这都几年过去了,还………” 谢清呈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他一看,是贺予发来的消息。 他立刻对院长道:“等下,我回个信息。” 院长若有所思地:“谁啊?你以前回你老婆信息都没那么快……” 谢清呈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和刺刀似的。 院长:“……当我没问。” 谢清呈还是解释了一下:“我这儿有正事,是案子的消息。” 他说完就点开微信打开了和贺予的聊天框。 贺予:“黄志龙死了。” 入眼就是那么惊悚的内容,谢清呈一惊,死了?他身上有那么多秘密,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死了?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进来:“情况危急,他挟持人质了,不得不击毙。” 谢清呈受不了贺予一条一条地发消息,他在这方面性子是很急的,他直接回贺予消息:“蒋丽萍呢?她怎么样?” —— “呜呜呜……”警铃疯狂旋转着,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队打着警灯,呼啸着驶向了沪州市公安局。 这其中一辆车上,坐着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蒋丽萍。 蒋丽萍没死。 黄志龙的枪法没有那么精准,他射出的那颗子弹最后擦着蒋丽萍的身子飞了过去,只打中了她前面不远处的机场防弹玻璃墙。 此时此刻,她脸上溅着血,目光略显涣散,似乎心事重重,完全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缓过神来。 尽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黄志龙死了,但蒋丽萍的情绪看上去不知为何,依然不太高。 她甚至是有些失落的。 警察给她做完简单的包扎,她淡淡道了声:“谢谢。” 然后又问:“能给我一支烟吗?” 警察身上没女烟,只得问同事讨了一根男烟,递给她。 “介意吗?” “不介意,男的女的都一样。” 蒋丽萍说着,嚓地一声点亮了火,凑近了点燃,慢慢抽了一口。 小警察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七分打量,三分敬畏:“听说你就是那个之前一直在暗中和郑敬风接洽的线人?” 蒋丽萍哼了一声,神情说不上是冷淡还是倨傲。 小警察由衷地感慨:“真厉害……我们一直以为是个男的……” 蒋丽萍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冰碴子似的。她叼着烟含糊地又道一句:“我说了,男的女的都一样。”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警察有点尴尬,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那个,你很厉害,比很多线人都厉害……” 蒋丽萍打断了他,叼着烟:“你手机借我放首歌好吗?” “哦哦,好的呀。” 蒋丽萍虽然是线人,但她之前确实也犯下过许多罪业,她的私人通讯工具被收缴了,一只手还被铐在了警车的车窗栅栏上。 但随警对她的态度都不错,他们很清楚,如果这次没有她,黄志龙的击杀任务绝没有可能这样轻易地完成。 小警察把手机递给她。 “谢谢。”蒋丽萍接过了,点开音乐播放软件,调到了一首童谣上,开始播放起来。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随警们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为什么蒋丽萍会忽然放这样一首之前杀人时才用的歌。 “放心。”似乎觉察到他们的不安,蒋丽萍淡道,“我没想杀人。” 她闭上眼睛,靠在座上。 “我最想亲手杀掉的那一个,已经死了……” 歌声里,她的神情居然有些愀然,随即又慢慢变得平静。 这首参与了广电塔和成康案的警察都觉得万分诡谲的歌,对于蒋丽萍而言,似乎真的只是一首简简单单的童谣。她就这样随着歌声,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里…… “孙苹!你这个蠢猪!每次测验你都拖我们后退!” 老旧简陋的乡村教学楼在回忆中出现了。 因为日子过得太痛苦,又单调,一切都是黑白色的。 她那时候还不叫蒋丽萍。她叫孙苹,在易家村的那所希望中学里念书。 她的脑子不算太聪明,成绩常常都是垫底的,因此遭受到了许多的嘲笑。 “太讨厌了……” “看她那个蠢样子。” 她是班级里最不受欢迎的学生,学校体育课组织丢手绢的活动,十次有九次,她都是那个被丢帕子的人。 她惊慌地跑起来,因为发育不良,跑得也不快,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仓皇爬起逃走的样子,能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 “跑快点啊孙苹。” “你们看她那两条腿,好像竹签啊。” “她就像我们家养的那种瘟鸡!” 孙苹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没有放弃。每一次她都被这样欺辱,但每一次她都咬着牙,像一颗羸弱但不服输的豆芽菜,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在一片令人面赤的嘲笑声中,鼓着一口气,踉跄着往前跑。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笨重地扑倒在地上。煤砟子铺成的老操场,呛她一鼻子一脸的灰——天空,土地,人……尘土飞扬中,一切都是昏暗的。 直到有一抹娇艳的红色,出现在少女的视野中。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高颧骨,挺鼻梁,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但又显得慵懒妩媚。她戴着太阳镜,踩着性感的红色高跟鞋,烫着时髦的卷发,一身荡领v字型红裙裹着万种风情,万种风情又盈于不盈一握的腰肢。 蒋丽萍那时候对于“美人”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 但那一刻,她的内心仍然被这种刚毅与妖娆并存的美貌给深深震撼到了。 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操场,看到丢手绢丢了一半,摔在地上的蒋丽萍,她屈指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古典韵味十足的丹凤眼来:“疼吗?” “不、不……”蒋丽萍顿时觉得自己又笨又丑,在天鹅面前,丑小鸭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见她磕磕巴巴的样子,笑了,她把手伸给她:“小姑娘,我搀你起来。” 那是蒋丽萍第一次见到她—— 黄志龙的妻子。 金秀荷。 金秀荷确实是易家村仁恒希望中学的校长,但和谢清呈他们最初猜想的并不一样,金秀荷并不知道丈夫的所作所为,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性,办校的事原本是她一力主持,旨在给乡村少年们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学习机会。 是黄志龙在知道妻子的规划后,心生一计,想要借着这所学校,为自己搜罗合适的犯罪目标。 当时金秀荷并不知道自己所托非人,她见丈夫那么热心地想要帮助自己,不但主动要求帮她筹措资金,招募老师,还帮她去乡里打点,动员村民把孩子送到这所学校读书。她心里非常感动。 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到教育工作中去。 “丢呀,丢呀,丢手绢……” 仁恒的操场不大,学生们课业之余,最喜欢玩的就是丢手绢的游戏,金秀荷当校长的时候,经常站在操场边的泡桐树下,微笑着看着他们玩耍。 “金老师!我找到一片四叶草,送给你!” “金校长金校长,我抓了一只小蝴蝶,你喜欢吗?” 她家是官宦人家,她嫁也嫁了个社会地位不低的男人,但她早已厌倦了大都会里尔虞我诈的商政活动,饭局上收到的再好的礼物,都不如这些孩子们仰着纯真的小脸笑着送她的小花小草来的珍贵。 人心是能感受到人心的。 她的慈爱也换来了学生们真心实意的仰慕。 这其中最喜欢她的一个女孩,就是当时的蒋丽萍。 因为知道从校长室的窗子里望出来,就能看到操场上的他们,因为知道金校长有时候会走出办公室,叼一支女烟笑吟吟地看着她的孩子们玩耍,所以蒋丽萍努力练着跑步,慢慢地,让自己从只会摔在地上满身狼狈的丑小鸭,变成至少能灵活跳跃,赢得校长脆生生掌声的那一个学生。 当丢手绢的歌声结束,蒋丽萍轻巧地赢了其他学生时,她笑着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美丽的女人。 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认可过蒋丽萍。 金校长是第一个鼓励了她,夸奖过她的老师。 对于一个学生而言,老师的认可有多重要呢?那或许可以让灰白里生出鲜红,可以让黑夜中亮起明星,那或许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的。 所以金秀荷笑一下,蒋丽萍就觉得自己放学后吃再多苦,跑再多路,都不累了。 她不想让她的老师失望。 “金老师,您为什么抽烟呀?” 随着蒋丽萍和金秀荷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蒋丽萍有时候会主动去金校长的办公室帮忙打扫卫生,小姑娘好奇,没见过世面,就这样问金秀荷。 金校长:“我之前去国外留学,课业压力太大了,在那时候染上的习惯。” “我还以为男人才抽烟呢。” 金秀荷磕了烟灰,淡淡地:“男的女的都一样。”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性感地抿了一下,一双漂亮眼睛望着窗外连绵群山,阳光在她脸上描一层金边。 柔美中是说不出的刚硬。 “那我能试试吗?” “不行,你还小,而且抽烟对身体不好。”金校长回头,递给了她一颗糖,“来,吃这个吧。” 蒋丽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又问:“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像金老师一样的人呢?” “好好读书,走出这座山去,然后你们都会变成比我要优秀得多的人。” 蒋丽萍望着她的侧影,轻轻地说:“没人比您更优秀了。” “谢谢您,您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蒋丽萍毕业了。 她考取了一所非常出色的学校,将要到沪州去念书。毕业那天,金秀荷把她叫到了办公室,送了这个小姑娘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盒子拆开,里面是一条做工精美的红裙。 “恭喜你阿苹,是大姑娘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打扮,去香港出差的时候,给你选了一件,是少女款,希望你能喜欢。” 金秀荷微笑着,站在窗边对她说。 窗外的花开得很漂亮,盈满了枝头。 “我就知道,你会长成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好姑娘。” 蒋丽萍满心欢喜,感激的泪水盈在她的眼眸中,她捧着那礼盒,向金秀荷连连鞠躬,保证自己从今往后一定端正做人,努力学习,绝不辜负金老师的一片期望。 可她没有想到,那是她收到的,来自老师的最后一件礼物。 因为很快就要去外地了,蒋丽萍回到家中,赶着时间绣了一副万紫千红迎春图,想要当做回礼赠与她的老师。为此她日夜赶工,熬红了双眼,她爹娘走得早,这样熬夜也不会有人去管,接连忙了一个礼拜,绣品终于完成了。 她想要第一时间送给金校长,于是也没管那天夜色已深,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还是兴冲冲赶着夜路跑了十几里地,要去学校宿舍把这件礼物奉上。 结果她看到了金秀荷在和一个男人争吵。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那些学生到底去了哪里?” 那个男人是谁呢? 蒋丽萍没有看清。 她刚把蒋丽萍房间的门推开一道缝,就有一只水杯迎面飞来,砸在门上摔了个粉碎,吓得她连忙站住了,不敢再动。 扔杯子的人是金校长,那个男人背对着门站着,身形很高大,山岳一样。 “你消消火,我都和你解释了,就是去进行演艺培训,你也明白的,进这种公司之后,对外联系就是会变少,哪里来的什么人口失踪案啊,而且咱们这都还是和沪传合作的项目,能出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听信外面的闲言碎语。” “沪传合作?”金秀荷眯起眼睛,步步逼近说话的那个男人。 她啪地一拍桌子。 “你以为我生完孩子之后就真傻了是吗?你以为我就什么也都不管,在这里下乡教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了是吗?你自己看!你他妈给我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哗地一叠纸朝着那个男人甩过去。 男人接了,一页一页地翻动。 翻了几页他就没翻了。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第六感比较灵,蒋丽萍当时在那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嗅到了一丝非常恐怖的味道。 遇鬼般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男人把那叠纸收了,低头走近金秀荷,把纸放在了她的桌边。 红衣女人愤恨至极地盯着他,目光怨恨交加,如针一般刺向他:“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男人垂着脸:“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和你爸妈去说?” “他们都已经八十好几了,你想让我气死他们吗?!而且我要听你一句真话!你来告诉我,这上面的信息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在和那个澳大利亚的地下组织搞这种……这种……”她攥起其中一张纸,气得手都在颤抖,然后把纸团了一团,猛地丢在了男人脸上。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是你做的吗!!” 纸团从男人肩头弹下来,往前滚了滚,滚到了门缝边。 蒋丽萍看到了…… 那上面赫然是一张少女被肢解后的照片!!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门缝里光影晃动,是男人走的又离金秀荷近了些:“你既然都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的证据,还愿意来问我一句真话,我说不出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遗憾……是的。秀荷,这些是我做的。” “你——!” “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想再在学校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了,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瞧不上我的才华,逢年过节我去你家里,你爸妈给我的也不过是一张敷衍嫌弃的脸。我真是受够了。你知道我曾经是我们村里最优秀的那个学生,我是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这个人注定是不该平凡的,我要飞黄腾达,你觉得当一个老师能够飞黄腾达吗?当一个老师什么也做不了!”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金秀荷一巴掌掴在男人脸上。 她啐出口水,浑身都在发抖:“放你妈的狗屁!——一个好的老师,可以改变许多人的人生,这就是为什么我放着城里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里当校长的原因!但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杀人!!你在犯罪!!!你简直……你简直猪狗不如……我不敢相信……我居然之前轻信了你……让你从我手里拿走那么多的学生……” 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你从我手里拿走那么多的学生……他们都……他们都……” 男人轻声道:“那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我们做的也不是完全丧尽天良的事情,不是贩毒也不是纯粹的拐卖人口,那个澳洲的组织,如果你了解过,你就应该知道,那是个科学组织,一切都是为了更了不起的成果,只要——” “只要?”金秀荷厉声道,“只要?!!” “……” “你疯了吗!那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那不过都是一群活在底层的,蝼蚁一样的孤儿。” 男人试图过去抱住她,让她冷静下来。 可是金秀荷撞了鬼似的猛地把他推开了。 “你疯了……你这个畜生……你完全疯了……我要去报警……我要去报警!!” 他们的争执激烈地爆发着,而就在这时—— 蒋丽萍看到男人从背后掏出了一把刀。 ——这个男人带着凶器。 从一进屋,他就有这一重预料。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那个男人的刀就已经朝着她挥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 这一刀下去,魔鬼的枷锁就像被打开了。 那个男人钳制着金秀荷,打她,刺她,捆她…… 屋子里混乱不堪,两人从这边扭打到那边。 小姑娘又惊又怒,魂飞魄散间,却又有一股勇气冲上心头,她正要冲出去救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金秀荷忽然抬起头,从门缝中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骨髓都像成了冰。 金秀荷的头被砸破了,血淌满了整张脸,只有那双漂亮的,天生写满倨傲的眼睛,还能让蒋丽萍认出来,这就是她的老师。 女人红裙委顿于地,被踩脏撕烂,像一朵揉碎的玫瑰花。 蒋丽萍站在门缝后面,定定地与金秀荷对望着,一时间脑中嗡嗡,说不出半个字来,视野里的女人逐渐模糊又清晰,原来是泪水盈于眶又潸然落下。 她手捧着要送给老师的万紫千红迎春图,眼睁睁地看着。 她看到金秀荷沾满血的嘴唇喃喃地动了又动,无声地重复着几个字。 她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求饶或者喊疼,然而几遍之后,她发现她的眼神完全是聚焦在门后面的自己身上的。 金秀荷在说: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那是她的老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还未等蒋丽萍有反应,那个魁梧的男人又一次举起了刀,朝着金秀荷的后背处就扎了下去!! 静极了。 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似雷鸣轰响。 几秒钟后,金秀荷满脸是血,一声未吭地倒在了地上…… 轰然。 倒地。 …… 蒋丽萍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一切的发生,对于一个孩子而言,都太过于荒诞了。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有想法、有能耐戕害金秀荷。 噩梦中唯一清晰的,是她最后看到的,为首的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金秀荷的丈夫。 黄志龙。 黄志龙杀人了……黄志龙杀了人!他杀了自己的妻子!他杀了她的老师!他杀了他们的老师!!!蒋丽萍那时候太天真了,她从失魂落魄中挣扎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骊县的警局报案。她疯了般地去嘶吼,去状告,去无语伦次地描述: “杀人了……都是血……是黄志龙杀的……他杀妻……他杀了我的老师……是他!就是黄志龙!是黄志龙!!你们快去查!肯定有证据的!在那个房间里!肯定有血!!有血!可以验dna!你们快去查啊!!!” 可是当地黑网重重,她此举便如蛾子落入蛛网,警方最后给她的回复居然是:“金校长忽然身体不适,回沪州去治疗了,哪里来的什么凶杀案?” 她在得到这个反馈之后,迅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知道,自己是被盯住了。 蒋丽萍反应快,她和金秀荷不一样。金秀荷一生几乎都被她父母保护得很好,因此她不容易把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看到了黄志龙这样的资料,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报警,而是决定先问问自己的丈夫。 蒋丽萍则从来对人性没有那么强的信心,她知道这种冤案都能被压下,自己作为状告人,是绝对不能再留在这个小县城了。于是她迅速逃离了清骊县,东躲西藏,几次匿名上访,发出去的举报函却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反倒是她自己,好几次从黑道组织的追杀中勉强逃出,拾回一条性命。 她没有再去读书,那副万紫千红迎春图一直被她揣在怀里,提醒着她,要给金秀荷报仇…… 这一路下来,她受了多少苦难,历经多少险阻,早已不必多说。 她明明可以选择过好日子的,可是她忘不掉金老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忘不掉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把手伸给倒在泥尘中的自己,她笑得那么美,说:“小姑娘,我拉你起来。” 这个小姑娘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备受嘲笑,是金秀荷改变了她原本晦暗的人生,给了她一条从山村里走出去的路。她怎么能忘记掉那一次凶杀?她怎么能让金秀荷得不到瞑目? 于是—— 那么多年,饱受万苦千辛,磨灭姓与名,蒋丽萍在一次次地逃难,一次次地游走与黑白两道,一次次地了解背后深水之后,她变了。 渐渐地,从懵懂无知,到心怀城府。 从惶然无措,到凶狠悍猛。 从… …一个普普通通的肄业学生,潜藏到社会的黑暗面。 孙苹死了。 蒋丽萍从蛹内蜕出,她怀着一腔恨意,满腹算计,无数经验,而后改容换貌,最后竟进了黄志龙的公司,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成了组织内的人。 她知道了更多不堪入目的脏事丑闻。 在她成为黄志龙的肱骨之后,她终于彻彻底底地了解到了当年黄志龙是怎么样利用澳洲的神秘科研组织势力,怎么样铺设关系,掩盖掉那一晚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个男人在杀了妻子之后,就把仁恒中学完全笼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过了不久,黄志龙辞去了学校教授的工作,引荐了王剑慷接替位置,自己转而去开设了娱乐公司,借着向国外输送练习生的由头,更方便掩人耳目。 他装的很好。 他装得太好了。 在众人面前,他总是深情款款的黄总。 办公室的桌角,永远放着一张金秀荷的照片。 “我是在教书时,认识我太太的。她那时候是我隔壁班的学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为了要参加校演而忘了穿校服而急得团团转,我就走过去,借了我的工作服给她——我那时候就是在逗她玩,她果然就破涕为笑了,说,教工制服又用不了,黄老师,这衣服还是穿在你身上最合身。” 蒋丽萍历经种种困难,披着她的画皮,终于成为了黄志龙身边最亲近的人。当她第一次来到黄志龙办公室时,黄志龙见她盯着金秀荷的照片看,就这样笑着解释道。 他没有看到蒋丽萍那一瞬间捏紧泛白的指节。 “小蒋,你穿红色也很漂亮,就和她一样。” 蒋丽萍以为自己的视线会一直胶着在那张老相片上的,但是她最后还是把目光移开了,她甚至朝着那个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黄总喜欢就好。” 她就这样,在志隆集团潜伏了下来。 一颗心,满是鲜血伤痕。 却还潜伏着。 她每天看着杀害金秀荷的那个男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晃动,她多少次眼睁睁瞧着他们草菅人命却不能阻止。 她不得不竭力地扼杀掉自己心里的柔软——她不能露出任何的脆弱,哪怕是在睡着的时候,也不能说出半句令黄志龙怀疑的话来。 可哪怕是这样,黄志龙防备她也防得很严,蒋丽萍始终没有拿到最有力的证据。 她对这些人了解越深,知道越多幕后真相,就觉得自己越不能轻易地暴露。那些黑网中的人,在蒋丽萍看来,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她必须要让他们全都付出血的代价,然后再——亲手杀了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的恨意不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流露出半分的。 直到成康精神病院案爆发,她接触到了这一条之前组织从未放她接近过的线,她得知那个精神病院藏着一个改名换姓的人。 “那个死者江兰佩,对黄志龙而言很重要。” 组织通过内部传讯,把任务档案发给她。 “梁家老宅存有她的原始资料,给你几周时间,你得去处理干净。” 她干过太多次“清洁”的活儿了,因此一开始也没注意,随手就接了任务档案。原本边走边看,只是随意一瞥,可那一瞬,天崩地裂,差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什么?!! 她找到她! 她以为她早已死了,却没想到她还活着!只是她找到她时,她终于彻彻底底化作劫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蒋丽萍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 组织传来的那份机密任务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几行字。 死者江兰佩。 原名:金,秀,荷!!! 第146章 归案 蒋丽萍在接到这个任务后的好几天内,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内部任务档案上的那短短几句话,被她翻来覆去地看,几乎都要看得穿了孔。 江兰佩……江兰佩…… 江兰佩是金秀荷? 她脑袋里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她机械地做着动手前的准备,准备去杀掉梁季成的妻子和儿子,并把保存在梁家保险箱内,属于江兰佩的原始档案拿出来带走。 回家抢资料的,先是梁季成的妻子。 蒋丽萍杀了她,然后从她打开的档案柜里,颤抖地取出了一叠早已泛黄的纸张。 于是,她看到了江兰佩的完完整整的真实档案,还有一张……没有被整容前的照片。 红衣女人捧着那叠资料,一页一页翻看,尽管早已知道了真相,眼泪依然在无人知晓处纵横淌落。 是她啊…… 真的就是她!! 蒋丽萍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控制力,才在梁季成儿子回来之前,收拾好了自己其实已经完全崩溃了的情绪。 她把那份档案,那张有着金秀荷老照片的纸,颤抖着放回了档案袋里,紧贴在自己胸口。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楼梯底下,阴暗处,等着梁季成儿子回家,完成组织上交代她的第二次杀人。 只有在这短暂的等待时间中,她才能是“孙苹”,而不是“蒋丽萍”。 她才能捧着那一沓档案,任由泪水无声无息,却纵横恣意地从自己脸上淌落。 痛啊……真的好痛……太痛了……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近二十年后她才知道她原来没有死? 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要受到那么多的磨难? 蒋丽萍无声地恸哭,直到她听到梁季成儿子慌张的开门声,那个孽畜的儿子跑进来,跑到她的视野里,开始迅速搜寻档案袋……然后他注意到他母亲的尸体,他开始惨叫…… 她只恨他叫的不够!死的痛快!! 她从阴暗处出去,把那一沓档案从他背后递过去,满怀怨恨的,极其森冷地唱起了那首属于她记忆里的金秀荷的歌,像是在以金秀荷的身份向这些罪人索命:“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你是在找这个吗?” 男人回头——! 砰! 她按下扳机。 蒋丽萍自堕黑路之后,第一次开枪开得那么决绝,那么痛快。 ——她杀死了梁季成之子,在离开那个别墅之前,她最后一次打开了档案袋,凝望着泛黄的纸页上,那张属于金秀荷的照片。 她知道,当她出了这个门,坐上接应车,她就再也不能露出半分真实的情感了。 她深深地望了那照片一眼。 而后闭上眼睛, 把资料放回袋中,红裙摇曳,大步走了出去。 后来,蒋丽萍了解到,金秀荷当年是被黄志龙亲手送到成康精神病院的。 黄志龙那天并没有杀死妻子,他在最后要往她脖子上补刀时,看到她慢慢地抬起鲜血淋漓的脸,那眼神里满是鄙夷和憎恶。 他的刀顿时僵住了,随后他可谓是暴怒! 就是这种眼神……视他为灰泥,简直要把他打回原型的眼神……!这眼神勾起了他这些年对妻子全家累积的嫉妒和愤恨。 他简直不想让她死了……死了多容易?死了多痛快!于是他想了个更阴毒的招子,他把她交给了梁氏兄弟,让他们替这个女人改名换姓,往后余生,都要保证她被关在成康精神病院里,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关系,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能够被任何人找到。 他知道那地方是组织笼罩的“销赃库”,处理尸体或者处理未死的受害人,都是最完美的场所。 而梁季成和梁仲康原本就对黄志龙的妻子万分垂涎,金秀荷当初落到他们手里,便成了他们发泄私欲的工具。对此黄志龙也丝毫不管。 金秀荷一开始被关进成康精神病院时,还是个正常人。 然而在精神病院内,如何区别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精神病人呢? 1887年,有个叫娜丽·布莱的记者做过一次类似的实验。她是个大脑思维正常的人,通过装疯卖傻,被送进了当地的精神病院。 在那之后,娜丽发现院内的治疗方式相当的残暴,护士看护病人也极其敷衍。当人们认定她确有精神疾病之后,无论她如何向医护解释,对方都会把她的种种行为当做是精神病发作的症状。而当她和医生诚实地表明“我是一名记者,我来这里是为了深入了解状况”之后,医生却认为她的疾病变得更严重了,她因此被采用了更残酷的治疗方式进行对待。 娜丽的惊魂历险最终在《纽约世界报》的担保之下,才得以结束,而200多年后的金秀荷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被关在特殊病房内,被换上精神病的病服,梁氏兄弟向所有人介绍她的时候,都说她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而且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和娜丽当年一样,金秀荷无论说什么,向任何人求助,对方都不相信。护士给她换药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敷衍着她说的话,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她的房间。 当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病人时,她不是也是了。 梁氏兄弟为了让她更好控制,给她灌下组织里提供的“听话水”,刚好那一阵子组织需要测试听话水的功效,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们的测试对象,一次一次的药物灌下去之后,金秀荷就真的死去了,活在精神病院里的,是一个记不清自己是谁的,叫做江兰佩的疯女人…… 为了更安全地把她掌握在手心里,梁氏兄弟甚至在拿她做实验体的同时,给她进行了数次整脸。 最后整出来的那个女人面目僵硬,神经损毁,黄志龙知道了,却觉得万分满意— — 金秀荷的父母那阵子身体欠佳,卧病在床,浑浑噩噩,不久后不幸都过世了。而除了亲生父母,谁还会对金秀荷是死是活真正地挂心? 再看江兰佩如今的面貌,哪怕是非常熟悉她的人,都无法辨认出这张整出来的面容下,掩藏的是金秀荷的脸。 黄志龙听着梁氏兄弟的汇报,终于彻彻底底安了心。 “她现在就是个疯婆子,根本不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有时候拉着护士还叫人好好读书,见着医生就问孩子们怎么样了,没事做的时候就一个人在那边哼丢手绢的歌,她拿粉笔在墙上画了个窗户,哼歌的时候就往假窗户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别人问她,她就神神叨叨地说什么,站起来啦。” 黄志龙:“还真是疯了。” “是啊,只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 “之前有几个学生来精神病院做义工,被江兰佩看到了,她原本在哼歌的,结果情绪一下子变得很激动,我们注意了一下,引起她过激反应的是那些学生穿的校服。”梁季成谨慎地说,“有些像沪传的制服。” 黄志龙正在写东西的笔顿了一下,眼睛瞄向他放在桌角做样子的金秀荷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还穿着她学生时代的校服,他和她的第一次搭讪,也是因为校服。金秀荷变成了江兰佩,很多东西都已遗忘了,但她内心深处一定还是记着对他的恨的,黄志龙这样想着,等回过神来,笔尖已经划破了纸面…… “丢呀丢呀丢手绢……” 警车内,蒋丽萍听着这首童谣,一面回忆着过去那些事情,一面非常简单地,和警员们说了一些当年的经历。 烟又抽完一支,她把烟蒂扔了,神情中失落与平和半掺。 警员们听着她的叙述,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有人问:“江兰佩当时杀梁季成的时候,换上了谢雪的衣服,我们的侦查方向一直都是在想她为什么要给一个男人换女装,而事实上关键不在女装,而在于沪传的教师制服……江兰佩本能地恨着黄志龙,这种行为会让她有种在复仇的错乱感,是吗?” “我想是的。” 还有人问:“那你在广电塔案里,用江兰佩厉鬼索命这件事,来营造杀人倒计时的气氛,其实是因为想要替她手刃那些人,是吗?” “说的没错。” 警察:“你这样做,就不怕被黄志龙察觉?” 蒋丽萍冷笑一声:“畜生做久了,鬼神都不怕。黄志龙才不信这些,他也从未想到那个在他床上床下伺候他讨好他的人,会是金秀荷以前的学生。” “更何况,以他的人品,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恩情一说,自然不会怀疑我与金秀荷的关系。他还觉得我这主意出的好,能让王剑慷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还能把之前的成康病院案彻底收个尾呢——他哪里想得到,有女人接近他,会是为了仁和义?他一向看不上女性,更不会认为女人能当线人。黄志龙在娱乐圈里不就不加掩饰地对很多熟人说过吗?” “说什么?” 蒋丽萍淡淡地重复黄志龙曾经讲过的话:“——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女明星,我拿资本捧红了她们,回头却来给我拿姿态,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她学罢,笑容更是讽刺入骨:“可真是有了趣儿了,就连广电塔那个案子,他们最后要利用着收尾的,也还是一个他们嘴里的婊子——卢玉珠。这些人既看不起女人,又离不开女人……我是真的很想让黄志龙死在我的手里,那一刻,我偏要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被他害死的金秀荷!记不记得金秀荷曾经照顾过的一个笨拙怯弱,每一次丢手绢都要被抓的女孩子——他——记不记得!!” 那个丢手绢的童谣,对于问心有愧的魑魅魍魉而言,是恐怖的招魂曲。 而对于蒋丽萍而言,却是对于金校长最美好的回忆…… 她在歌声里悼念她,她在歌声里思念她,她在歌声里替她复仇,她知道自己将一生活在这一首童谣里。 蒋丽萍仰起头,她想起在要杀死王剑慷那些人,在要出广电塔任务的前夕,她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喃喃:“老师,我来给你复仇了……我来给你复仇了……” 她狂喜之至,又悲怒万分,她美丽的脸在台灯下简直都扭曲了。 丢手绢的歌声一遍一遍地放着,她在歌声里,一遍遍地写着那个对她而言讽刺至极的名字,写着那个老师活着但她却毫无所知的名字。 江兰佩…… 江兰佩…… 江。兰。佩! 眼泪打湿了纸面,她伏在桌上,卧底那么多年她承受了无数压力都忍耐住了,而这一刻她终于崩溃地嚎啕大哭—— 二十年啊!二十年了!!!她的老师……就那么生不如死地被梁氏兄弟凌辱,二十年啊!暗无天日,昔日笑着鼓励她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被逼成了真正的疯子…… “二十年……江兰佩……二十年!!”她大哭着,喉咙里尽是血的腥甜,到最后,泣不成声。 她替她报仇。 她明明可以用更简单,对自己更安全的方法杀了那些人,却偏要选丢手绢的歌,选那杀人曲。 她偏要穿上红裙,给男人套上红鞋,造出江兰佩厉鬼索命的样子…… 哪怕是当时在给郑敬风私下传讯时,她也放弃了她一贯的jlp缩写,在笔尖停顿了许久后,知晓了成康精神病院全部秘密的蒋丽萍,含着泪,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落款,第一次写作了:“江。兰。佩。” 老师。我会代替你,去做这些事情。 j。l。p。 江。兰。佩。 老师,我就是你。我想活成你。我为你洗冤。 我,不后悔。 与此同时,警署办公室内。 一个大屏幕把蒋丽萍的一举一动都投在了上面,另外还有一些小屏幕在实时跟进着警车的动态。屏幕前坐着负责这起临时紧急案件的警察,干部,各相关人员。 其中就包括了及时与胡厅取得了联系的贺予。 地下室三人组里,目前仅有贺予在警局内坐着看情况,谢清呈还在美育私人病院处理rn-13样本的事,陈慢则在回去把情况通报给了他外公之后,被家里人又哭又抱地困着,虽然能知道情况,但也并不是在警局看第一现场。 只有贺予坐在监控前,盯着警队的动况,间或给谢清呈发个消息,告诉谢清呈实时情况。 他能感觉到谢清呈知道了江兰佩的真实身份后很震惊,但也和他一样,震惊之后,立刻明白了之前很多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发展。 谢清呈回信道:“要注意蒋丽萍的安全,也要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贺予:“你担心我吗?” 消息没回。 一分钟,两分钟…… 手机震了一下。 “不。更担心她。” 贺予瞥一眼屏幕,迅速地回他消息:“怎么这样啊,那我吃醋了。你是不是觉得她好漂亮又厉害,还是个女的,讨你欢心?” 这回等了五分钟,谢清呈还没回他,估计是懒得搭理他了。 贺予就又盯着警局投影等了一会儿,依然没等到消息,屏幕上蒋丽萍抽着一支烟,贺予看着,而后低头,又打了一串字给谢清呈:“对了,之前忘了和你说,哥,虽然你抽她的烟我不喜欢,但我喜欢你抽女烟的样子。好漂亮。” —— 真的太漂亮了。 谢清呈绕着字母纹身的手腕,在衬衫袖口下微露。 那么刚硬锐气,男子气概十足的人,修长的手指间却执着一支花枝般纤美的女式细烟。 当时在志隆娱乐,贺予就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纯爷们触碰这种脆弱的东西最为致命,他那眼神几乎是想把女烟拿下来,把这个爷们推在墙上,攥住他的腕,吻住他带着薄荷和玫瑰味儿的薄软嘴唇,在那柔软的女烟味道里,像吻女人一样吻他,揉他,惹怒他,冒犯他,欺负叔叔。 只是那时候情况紧急,贺予无暇细想,也不能多说,现在终于缓下来一些了,又从谢清呈嘴里讨不到什么好话,酸意上头,便痞气起来,故意这样调弄他。 谁知谢清呈这次居然回他了,但回的内容是:“现在还没到你可以嬉皮笑脸的时候,一定不能放松,务必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再联系我。回聊。” “……” 贺予觉得自己老婆不解风情也没办法,唉,理工男嘛,不懂得危险里的浪漫有多重要。 但他还是把手机放下了,重新按着谢清呈的吩咐,把注意集中到了监控屏幕上。 目前车队正分批次通过交通枢纽,往警局驶回。 由于警车内都公开装有摄像,所以蒋丽萍在其中一辆车里说的话,总部的人都能听得很清楚。他们现在正在询问蒋丽萍那些真相—— “那……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暴露自己,在黄志龙身边忍辱负重,就是想要拿到更多的,更高层的证据,是吗?” 影音消息同步传来,随行警察在这样问蒋丽萍。 蒋丽萍掸了掸烟灰,她手上的防泄密手环还未取下,但她已经发觉它的机制变了。 这手环造价高昂,有非常厉害的判断能力,由于这个组织有一些高层是需要为了达到目的出卖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的,手环不能误杀。所以它的设定比黄志龙那批仿品的设定相对宽松了很多,还能结合人的语言和内心反应,识别出佩戴者的讲话是否触及组织底线。 更精绝的是,它为了方便佩戴者为了组织斡旋,能以极快的速度,剔除那些被最上层放弃掉的人。 比如黄志龙。 蒋丽萍刚才就感觉到泄密手环不再保护黄志龙的秘密了,她可以把大部分与黄相关的事情都告诉别人。只有这些内容明显触及了组织的红线,击杀功能才会触发。 她顿了顿,沙哑道:“是啊,斩草要除根。不然单单杀了一个黄志龙,又有什么用?我也不至于是格局如此小的人,一己私仇要报,但既然我已经看到了他们巢穴里堆满了的骷髅,我要做的便是要将他们一个一个都绳之以法……哪怕我自己沾一手血腥,我也没有遗憾。” 车厢内很安静。 “那现在,除了黄志龙之外,其他与他勾结的人,你能指认都有谁吗?” “都在那只黑色保险箱里了。”蒋丽萍为防手环,不得多说,也不能直接告知警方开启方法,她估计自己只要一说箱子怎么开就得没命,于是只道,“黄志龙这个人很多疑,做事前后都会留一手。这些年与他缠扭在一起的官员、企业家、科学家……能够证明他们违法犯罪行为的证据资料,他全部都留着。” “黄志龙原本打算手握这些把柄,去要挟这些人给他他想要的东西,逼迫他们合作,或者进行利益交换。”蒋丽萍道,“虽然它只是一只保险箱,无论是对于黄志龙,还是对于正义的审判,它的价值都已高到无可估量。” 指挥部的人听到这里,有人摘下麦和身边的人确认:“那个保险箱呢?” “在车上,队长拿着。密码箱是专门设计过的,不能硬开,否则里面的内容就会被全部销毁,得拿回来交给技术科的人仔细研究。” 沪州国际机场离警局总部不算太远,走一段绕城高速的话,一小时左右也就该到了。 蒋丽萍在终于要尘埃落定的气氛中,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我会判多久?”她最后很平淡地问了随行的警察一句。 小警察答不上来。 蒋丽萍随即又自言自语地说:“多久我都认了,只要,我能在监狱里看到那些人一同进去。” 她听着手机里悠悠的童谣声,把头靠在车上,阳光透过树叶和窗玻璃映照在她的面庞,将她的眼瞳浸成浅褐色。 在这诡谲的歌声中,她只觉无限平静,好像灵魂终于能得到安定。 尽管组织的各条线路之间切割分明,很多人谁也不认识谁,但只要达到了警署,努力设法把那个密码箱打开,一切都能真相大白,该落网的一个也逃不掉。她虽然没能手刃黄志龙,不过黄志龙至少是死在她面前了。 而那些幕后的蛆虫,很快也将暴露于艳阳之下。 她可以安心了。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音乐在继续。 这一次没有鲜血,没有死亡,有的只是小山村操场上悠扬的儿歌声,那一天阳光很好,泡桐花开得正明艳,年少的蒋丽萍在歌声结束时迅速地爬了起来,她的余光瞥见花树下站着的那个红裙摇曳的女人,女人朝她鼓励地笑了一下,比了一个拇指,蒋丽萍顿觉自己有了无限的勇气,从此可以乘风破浪,向着成为她那样的女人的目标飞奔而去。 她慢慢轻松下来的神情投影在指挥部的屏幕之上。 警局内有人低声叹了口气,贺予瞥过去——是郑敬风。 郑敬风也实在没有想到,之前一直在给他提供情报的线人,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身在地狱的女人,而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女人都杀了人,伙同着犯罪组织做了很多事,他们虽然可以为她提请减轻罪名,可情况估计也是不容乐观的。 做了一辈子刑警,郑敬风遇到的亦正亦邪的人很多,然而像蒋丽萍这样,令他如此嗟叹扼腕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几乎有些于心不忍,他不知道蒋丽萍参与了多少类似的犯罪,她或许不是杀人的那一个,但她的心也在这一场一场的谋杀中不断地接受谴责和折磨。 这个女人无法及时地伸张正义,她是好不容易化作妖媚,嵌入魔窟的赤蛇,她必须得掩藏住自己生着的那颗人心。因此她只能一次次地通过给警察提供线报,尽力地避免无辜人员的伤亡。 甚至冒着自己被暴露的风险…… 郑敬风越想越不是滋味,更是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要是她从未杀过人,那便好了。 —— 他是这么想的,蒋丽萍却完全不是这个想法。 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后半生了,她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再多杀掉一个人——那个她最想剖心挖肺的黄志龙。 她觉得太可惜了。 在无数次梦中,她都梦见她拿着刀,将黄志龙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她是真看不上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她进入志隆集团时就想过,只要有一天,她能让黄志龙的性命结束在她的手里,她立马死了也可以。 然而黄志龙是死在狙击手手里的,到底算是没有经历过太多痛苦了…… 太可惜了。 要不是黄志龙的企业突然树倒猢狲散,那么—— 等等。 思绪飘散间,蒋丽萍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微顿。 黄志龙案结束后,之前的很多谜团都已有了个交代,她可以斟酌着避免手上佩环的保密触动,向警方小心翼翼地提供证词,说明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然而有一个环节,在匆忙间竟被她忽略了,现在突然让她隐隐地不安起来—— 胡毅。 剧组水箱杀人案中,那个被浸泡在缸里,做成道具的胡大少爷。 这个人一死,黄志龙受到各方的压力瞬间变得非常大,蒋丽萍可以确定,胡毅绝不是黄志龙做掉的。 那他到底是谁杀的? 为什么那个人要在黄志龙的项目中杀掉这样一个权势显赫的人? 蒋丽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说——!! 她的脸瞬间变白了。 第147章 大爆炸 她的脸瞬间变白了。 她立刻问随行的警队队员:“我们可以换一个线路走吗?不要走常规路线。” 警员愣了一下:“怎么了?” 蒋丽萍不能确定,她手上还戴着忠诚手环,而她以多年的经验判断出来,在这件事情上,一旦她说出她的猜想,只要她的猜想是真的,手环的死亡装置一定会触发,她会直接命送于此。所以她只能道:“我不清楚,我有种预感……” “可是我们很快就到了呀。”警员见她语无伦次,以为她在一番思索后,终于是为接下来将会面临的审判而心慌了,于是安慰她,“这条路高速下去,还有半小时,你也不用想太多,你之前做过线人,审判长都会酌情发落的。” 蒋丽萍:“……不,你们必须听我的,我觉得不对劲……这件事情……” 警局屏幕中,映出蒋丽萍神情紧绷地在和随行警员们对话的样子,监控总指挥办公室内,有人嘀咕:“怎么忽然闹这一出?” “不知道,蒋丽萍要求换路线回警局,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 “那条路现在换还来得及吗?” “上高速了,除非岔道绕回去返程,要多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种无理由拖延时间的要求,指挥也不会答应……” “另外蒋丽萍这个人的话我们也不能完全信,当年一些案子……谢平周木英车祸案,陈黎生遇害案,现在看起来可能都和他们那个组织有关,等蒋丽萍到了,还有的是要她配合交代的东西。无缘无故拖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领导摇了摇头,“不行,走不了程序。还是让他们立刻回来吧。速度快一点就好。” 秘书正在为加班加点的警察们泡咖啡,也给贺予倒了一杯。 贺予谢过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他觉得蒋丽萍的话不能不听,而且谢清呈和他发消息时,强调的也是一定要盯着他们保护好蒋丽萍。 但领导看上去不是那么好说服,警局的机制更是非常森严,这种大案的调度必须经过批示,并非他说两句话就能改变情况的。 贺予正思索着办法,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王政委。” “王政委,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您这才刚下飞机……” 贺予闻言猛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和他的外孙陈慢一起进了警署。 这他妈真是送上门的佛爷啊!! 贺予立刻起身,上前和他打了招呼,很客气地:“王伯伯。” “哦,小贺,怎么样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王政委和贺予家里人也认识,加上自己外孙刚刚和这小伙子冒完险,他对贺予的态度自然亲切很多。 贺予说:“王伯伯,我一直在看屏幕呢,现在有个情况,线人蒋丽萍想换一个回来的路线,但她没有理由,我觉得……”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王政委说了。 陈慢站在他外公旁边,听完也觉得贺予说的没错,蒋丽萍虽然说不出她究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的话最好还是要听。 王政委略微思索:“成,胡厅人呢?” “胡厅在机场那边处理击毙黄志龙的后续。” “那我现在就去和他打个电话吧。” 老头儿说做就做,马上出去了。 陈慢和贺予的目光终于在此刻对上。 “……”贺予刚才还在人家外公面前装乖,这会儿面对陈慢,就懒得装了,他把脸转开,回到监视器前,神情冷淡地喝了口咖啡。 陈慢不知道贺予喜欢谢清呈,还以为贺予是因为恐同才对自己这般态度。 他有些尴尬,想了想,坐到贺予身边:“贺少。” 贺予道:“伤成这样,你应该在医院,来这里做什么。” 陈慢:“我想看着他们落网。也想知道当初杀我哥哥的人究竟是谁。” 贺予:“……” 那他没话说了,把目光移开,盯着屏幕。 陈慢:“谢哥呢?” 贺予:“还在美育私人病院,他有他的事情要处理。” “哦……”陈慢顿了顿,“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嗯?” “那个血蛊是什么意思?在娱乐公司时,蒋丽萍提到过。你和谢哥好像都不意外。” “……就一种精神病的俗称,没什么大不了的。”贺予敷衍过去,“他们喜欢做这方面研究,就和有的人喜欢研究胃病,有的人喜欢研究白血病一样。然后他们给这病随便起了这个称呼。” “哦……那你是这种病?” “不是,她当时骗黄志龙的,不是要引开他的注意吗。”贺予脸不红心不跳。 陈慢想了想,又:“哦……”了一声。 沉默。 气氛十分诡异。 王政委在外头打电话让胡厅立刻通过总频下命令,让警车调换路线,贺予和陈慢就这么并排坐在监视器大屏幕前。 贺予看着屏幕上还在和随同警察理论的蒋丽萍,却忽然和审犯人似的,对陈慢道:“陈衍,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谢清呈。” “……”陈慢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自己喜欢谢清呈。 当时地下室生死关头,他表述衷肠,也说的很含蓄,只说他把谢清呈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但贺予那时候就私下揭穿了他,现在也道:“你不用装了,我在火场里就直接摊开来和你说过,我都看得出来。” 陈慢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用只有贺予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因为……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哥走了之后,是他一直在鼓励我。不知不觉地,也就喜欢上了。” “……” 说出这番话后,陈慢竟有些如释重负。 他侧过脸去问贺予:“这么明显吗?” 贺予又喝了口咖啡,淡道:“我看得出来。但他是直男,他肯定看不出。” 陈慢垂下头:“我知道的。我喜欢他这么久,做过很多暗示,他一次都没发现过,只把我当小孩子撒娇。” “……”贺予不由地扬了扬眉。 尽管他很讨厌陈慢,却也能明白陈慢的这一份无奈。 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款遭遇。 良久无言。 两人齐齐喝了杯咖啡,气氛很是尴尬。 最后是贺予打破了这种尴尬:“你其实不一定非他不可。” “啊?” 贺予有些高深莫测:“我听下来,觉得你是弄错了自己的感情,把依赖当成了喜欢。” 陈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贺予:“陈衍,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很长,而谢清呈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比你大了十多岁,都可以当你叔叔当你舅舅了,你觉得你和他谈喜欢,合适吗?” “……” “你们俩这年龄差摆在这里,就是不现实的。你会和一个大你十多岁的女人谈恋爱吗?不会吧,那你就更不可能和谢清呈在一起。而且两个男人谈对象,本身就是不稳妥的。”贺予老神在在地讲完这些大道理,顿了一顿,还补了句,“这件事原本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在地下室我目睹了这一切,出于我们之间的一点交情,我提醒你几句,也是应该。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内心,好自为之。” 陈慢莫名觉得贺予这番话的熟男论调有点熟悉,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熟悉。 他静了一会儿,最后道:“谢谢你,我想我能明白喜欢和依赖的区别。我也不介意他年纪大。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了解我自己的感情。” 贺予的手指暗暗地捏紧了。 偏生陈慢说着,还对贺予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们这种正常人无法理解我对他的感情,甚至会觉得反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喜欢就是喜欢。” “我希望总有一天,他能够和我在一起。” 要不是碍着现在两人是在警方指挥室,贺少爷手里的咖啡都要泼陈少爷脸上了。 喜欢你妈呢喜欢?谈那么大的叔叔不觉得像乱伦吗?滚!!! 贺予觉得自己的愤怒简直要实化成滔天的火焰,砰地把整间办公室都炸成灰。 然而就在这时—— “嘭!!!” 确有一惊天动地之响,骤然爆起于室内。 众人先是一惊,以为指挥部内出了什么意外,瞬息之后,所有人都发现不是的。 那爆炸声,竟是从屏幕里传出来的! 是高速公路起爆!!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变,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警队收归之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故技重施。刚才还在清晰转播的监控屏瞬间一个接一个熄灭。 ——一片漆黑。 几秒钟后,警署办公室乱作一团!! 王政委这会儿刚好挂了电话回来,而胡厅的总指挥频道也已经随之切入:“ 蒋丽萍是想换回来的线路吗?那就按她说的做!不用管绕路还是——” 值班室队长脸色青的像沉灰,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胡厅……来,来不及了。” “什么?” 指挥室内,试图接通对讲线路的,立刻切转高速交警的,紧急汇报的……什么都有。队长在这乱象中盯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屏幕,颤声汇报道:“高速爆炸……!就在刚刚!现场监控连接全断了!!” 此时此刻,高速现场。 还是同样的手法,一辆佯作出现故障,停在路肩处的炸药车,经过改造,可以进行短距离的无人驾驶。 车内载着120多公斤的炸药,被伪装成黄沙车的模样,泊在隧道口,只等警队车辆的到来。 他们得逞了。 烈焰焚腾中,围观群众惊慌失措,消防队,交警队,座驾呼啸着驰援,高压喷枪装上去,对着滚滚浓烟猛呲,身着笨拙防护服的救援人员在对困在火海里的人和物进行紧急抢救。 而这些人中,有一个鬼祟的,戴着防护面具的身影,他从火海中拿到了那个保险箱,而后迅速消失在了道路监控视野中…… “段总。”监控死角处,那个人摘了防护面具,用组织特制的电话,拨通了段闻的号码,“蒋丽萍死了。黄志龙的保险箱到手了。问题已经全部解决了。” “那很好。”澳洲附近的某私人岛屿上,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正在玩一桌国际象棋。他大约四十岁,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面前没有对手,黑子白子,都由他自己控制,玩了十足一出“左右互搏”。 他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一边用黑白子各走了一步。 黑子的王被逼入绝境。 将军。 “既然事情都结束了,那就早点搭航班回来吧。”段闻淡淡道,“去杭市机场,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别和黄志龙一样,被回过味来的警察狙在境内了。” 对方应了,段闻挂断了手机。 他把玩着那颗被将死的黑棋之王,笑了笑,把这枚棋扔到了一边。 身后有动静,是一个小男孩踩着红色高跟鞋走到了他所在的露台上。 “黄志龙死了?” “死了。这一盘棋,已经结束了。”段闻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愉悦的表情,“黄总年纪太大,总是记得自己是组织的老元勋,自恃比我入组织的时间还早,免不了轻狂,而且越来越不服管束。我敲打了他那么多次,还是一意孤行,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笑了一下,随手将那纸巾扔弃。 “被除掉也是迟早的事。” 男孩:“他到死也没发现当时杀了胡毅的人是我们。” “引火烧他的身罢了,身上都起火了,脑子自然不够用。真是个蠢货……早在他慌不择路,居然用听话水操纵精神病人去烧公安的楼,想杀了那个替他偷dv的技侦,还想要毁了那个女演员的dv之后,我就觉得他的智商拿来擦鞋底都不够。” 男孩:“他那是怕了,之前监狱里关着的那个沙宏,差点把他抖出去。他好不容易赶在血蛊前面把沙宏给杀了,从此便惴惴不安。他哪里知道那个女演员的dv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对他不利的内容?” “再怕也不该想出这种烂棋。黄志龙笨成这样,想不到胡毅是我杀的,倒也正常。” “但他好像知道陈慢是——” 段闻打断了男孩的话:“不,我觉得他吃不准,心里没底。不然他就不会把陈慢留在地下室,再危险他也应该随身带着。” 他说着,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挺希望他带着的,可惜黄志龙到底少了些魄力。这人既没脑子,又没勇气,徒有野心,也真不知道你怎么用了他这么久。好在现在费了些心思,我们总算把他和他掌握的那些资料都弄了个干净。” 段闻说着,施施然地换了个姿势,重新布局棋盘—— 在那个空出来的“王”的位置上,段闻重新落下一枚国际象棋。 他眼神幽微:“是时候,该换新人上场了。” “看中了哪一个?” 段闻说:“在剧组差点被你的杀手误杀的那一个。” 他说完,往后一靠,划开手机屏,找到了吕芝书的联系方式。 “喂,吕总。……没事,找你也没别的事……只是想问一问……” 他的目光就像岩洞里的蛇,唇角却勾着薄冷滑腻的笑。 “令郎最近,和你亲近些了吗?” 第148章 尘埃落定 这场公路爆炸案在接下去的整整半个月,都一直是居民议论的中心—— “红衣女郎卧底多年,只为报恩复仇。” “揭秘志隆娱乐黑暗真相。” “高速爆炸,证人死亡,幕后黑手究竟何人?” 诸如此类的标题亦是在各大网媒纸媒占据了最抓眼的位置。 大家发现,这宗公路爆炸案,和当年意大利黑手党袭击大法官fale的手法很像。 蒋丽萍以及随行警员12人死亡,另有8人重伤,保险箱不翼而飞。 这出惊变对于很多人而言,无疑都是非常巨大的打击。 蒋丽萍虽然在被抓捕的过程中交代了一些事情,解决了一些谜团,但毕竟时间太短了,很多更重要的内容她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命丧了黄泉。巨大的爆炸直接将她扬灰挫骨,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沪州在事发后的半个月内一直都陷在了绵绵阴雨里,焦头烂额的警察们情绪因此愈发低落—— 线人死亡,道路爆炸,证物不翼而飞,更令人哀伤的是那些在爆炸中瞬间消失的生命。 致哀,吊唁,安抚,告别,正名,公开记者会…… 警局的气氛比天空更为阴沉。 他们尽力抢救着伤员,也抢救着蒋丽萍留下的那些线索——在他们和她非常宝贵的简短对话中,警方得知了这个犯罪组织的头目叫做段闻。 但段闻恐怕不是他的真名,而且这人和那些黑手党老大,缅甸毒枭一样,都是早就受到了警方怀疑,却始终无法落实证据将之拘捕的棘手人物。 抓捕一个黑组织大佬并不是那么容易,凭着几句证词,几个证人,一些间接证据就能实现的,甚至搞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尤其这个段闻还不是本国国籍,也不常在境内停留。 和当年意大利fale死后,即将取得重大突破的黑手党抓捕归审案迅速陷入了无限延期一样。 这一次公路爆炸之后,大量线索也中断于那个消失的保险箱。调查虽有方向,却也陷到了胶着的泥泞中去了。 大家对此都觉万分沮丧,令人意外的是,谢清呈倒是反应最冷淡的一个。 他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习惯了。 对于父母的死因,他等待了十九年,一次一次怀有希望,可希望又一次一次在他面前破裂。 在黎明真正照到身上之前,他不会怀有太大的期待,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强烈的失落感。 更何况,他也没什么时间感到沮丧,在志隆娱乐,蒋丽萍给了他们新rn-13的样品。有了样品,他们就可以给谢雪,陈慢和相关受害人配药了。 这些人摄入新药的剂量都不多,经过治疗都能达到痊愈的效果。谢清呈需盯着解药的研发,得经常去实验室,几乎没有自由时间。 但致哀日那天,他还是抽出了空,去墓地献花。 向牺牲的警察敬献了花束后,谢清呈又前往了另一个墓园。那是属于平民百姓的墓园。 蒋丽萍的墓就落在了那里。 谢清呈是自己一个人来致哀的,他不想与太多人接触。没想到来了墓园之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郑……” “……哦,小谢啊。”郑敬风站在墓碑前,回头见到了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谢清呈走到他身边:“来看你的线人?” “是啊。”尽管不想让自己显出什么软心肠来,郑敬风脸上的皱纹里仍藏不住哀伤和惋惜之情,“我一直都没想到……是她……” 松柏苍翠,随风如涛。 “在广电塔案之前,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线人给我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消息,因为她的情报,这些年我们至少避免了十几起可能会出现严重人员死亡的事件。”郑敬风陷入了回忆,闭目长叹,“真没想到是她啊……” 谢清呈静了片刻,说:“她之前和我们说过市局最大的那个保护伞。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以后再调查这些案子时,要注意着他,我们手里没有证据。目前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落叶飘下来,栖在石阶前。 谢清呈:“这是你的线人,最后给你的情报。” 郑敬风神情凄凉。 谢清呈:“老郑,保护好自己。别让他发现你知道这些事情。” 他说完,回头凝望着墓碑上的字—— 蒋丽萍的碑上如今写着她真正的名字: 孙苹。 而在她的墓旁,是江兰佩的新冢,江兰佩在被非法关押二十年,死亡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因为学生孙苹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才获得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她的墓如同孙苹的墓,都琢刻上了那个不再属于黑暗的真名: “金秀荷之墓” 郑敬风:“她以前给我留信时,署名一直都是jlp,但是最后一次……也就是梦幻岛你们看到的那次,她的署名变成了江。兰。佩。我们那时候以为是某种暗示,谁知道……唉……” 谢清呈沉默许久:“……她想活成她老师的样子。” 老郑很嗟叹:“那你说,她算是活成金秀荷的样子了吗?” 谢清呈没有答话。 他想起了在志隆娱乐公司的那一天,蒋丽萍告诉他们,她就是线人,并且说了梦幻岛上笔记本的留言署名。 那时候情况很紧急,她不假思索下,还是报了自己之前一直习以为常的jlp,而不是唯一一次署名的“江兰佩”。 因为这个原因,她差点被贺予误会成想害他们,但她不肯解释缘由。现在想来,也许在蒋丽萍心里,江兰佩……也就是金秀荷,是永远善良干净的。 而她身上都是血,她杀了王剑慷之后,就再也没想用江兰佩的化名落款自居。 “又或者……她算是活成了是金秀荷期待的样子了吗?”老郑还在喃喃地问。 远处松木和柏木沙沙作响。 风吹过,带走了老郑的叹息。 谢清呈一直没有回答老郑的话,也许这个问题除了墓地里的人,谁也回答不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又看了一会儿她们的长眠地,最后摸出一盒他随身带着的万宝路,还有一盒他特意买的女烟,放在了孙苹和金秀荷的墓碑前。 “想抽哪个都可以,二位辛苦了,不必再忍受。……安息。” 他说着,闭了目,对这两位女性的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去了。 谢清呈待人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他必须非常冷酷冷静,对他而言,所有的软弱,悲哀,遗憾,都是在内耗着他自己,也辜负着时间。 他必须走了。 因为这次事故涉及到了陈慢,王政委那边,谢清呈也不得不想出一些说法来掩藏生物实验的真相,并且还反复恳请王政委设法将这件事以保密事件的方式来处理,尽量减少知情人数。 他并非不信任王政委,而是这种实验毕竟关乎细胞再生,完全了解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保不齐会有更多的人动上歪心思。 而且一旦把实情全部告诉王政委,那么贺予也好,自己也罢,还有秦慈岩……所有已经卷入这场实验中的活人死人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精神病人尚且被社会划为异端,何况是他们这些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特殊能力实验体? 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谢清呈只说陈慢被注射了一种特殊药,对任何不知情人,包括陈慢本身都没有讲述药物的真正功效和发明原委。反正他们一时半会肯定也调查不清楚,rn-13的根系太粗了,生长了二十多年,很多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哪怕王政委亲自去查,也是很难迅速有什么结果的。 对于王家而言,他们要的交代,其实就是他们的外孙陈慢安然无恙,谢清呈只要尽快把解药盯督出来,给他们这个交代即可。 “谢教授,来了?” 美育病院内,接待护士和谢清呈打招呼。 护士很热情:“今天是要看望谢雪吗?还是先看陈先生……” 谢清呈:“没空,都不看。” 护士:“……” “那您是要去……” “实验室。” 护士心道:多无情一大哥,那俩可都是天天想着要见他呢。 谢清呈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并不想与谢雪或陈慢多见面。 陈慢就不用说了,谢雪自从醒来后看了新闻,知道自己哥哥居然遇到了那样可怕的危险,就一见谢清呈就哭,就抱,就拽着不让他走。 谢清呈好容易这几天将她安抚得平静些了,实在不想再应付妹妹的情绪,于是选择避而不见。 他被护士带去了员工通道,径直刷卡,上了顶楼。 院长正在实验室帮盯进度。 见了谢清呈从电梯里出来,院长瞪大了眼睛:“……谢教授?你又来干什么?你都这样了,你还来?” “……”谢清呈也没想到院长会在,给老人家抓了个正着,很有些尴尬,“我没什么事,才过来看看。” 院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谢清呈在公路爆炸案尘埃落定之后,终于觉得身体实在撑不住,来美育做了一次简单的检查。 那个检查结果他和谢清呈本人都知道,根本就不容乐观。 他作为秦慈岩的旧友,自然希望谢清呈能够多多珍重,但谢清呈想的似乎与他完全相反,他几乎是已经自暴自弃了,根本懒得去管自己现在的情况如何。 院长把他拉到一边,几次想组织语言,但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最后只道:“你早点回去吧。” “我今天真没事。” 院长坚持道:“你回去吧。” 又道:“谢雪他们的药是我可以帮你盯的,你不要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更多精力。” 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立刻补上了一句:“你想想秦容悲的情况。” “……” “你想想你如果撑不住,她该怎么办。” 谢清呈目光微动。 院长知道自己这张牌打成功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好好注意你自己的身体,过一阵子你还需要抽时间过来细检,看看你脏器的功能到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谢清呈闻言垂睫:“……” 院长:“去吧。” 谢清呈只得暗骂一声,离开了美育私人病院,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轻轻咳嗽着,眼前又一阵阵地犯晕。 院长说的没错,他最近实在是损耗太过了…… 可是他又能他妈的怎么办? 他倒是也想停下来休息,也想像普通人一样不必担忧时间不够用,最好还能招两个助理和他一起把事情给做了——他能吗? 他根本就别无选择。 谢清呈喘了口气,把车停在一边,下去便利店买了杯水,把车上备着的药吃了,然后靠着缓了一会儿,等着体力慢慢地恢复。 而这时,他车载音响响了。 联系人:小鬼。 谢清呈把自己的咳嗽声压下去,接通了贺予的电话。 “喂。” 贺予已经回校了,他的请假时长严重超标,辅导员委婉地表示,如果你这学期再有长时间的告假,那么就算期末考试成绩再优异,日常分还是拿不到,不但耽误下一次学生会主席的评选,甚至可能会有科目需要重修。 贺予很谦和有礼地向辅导员道了歉,保证自己今后不会再请长假,最后把辅导员哄的满脸飞红小鹿乱撞,反而觉得是自己对孩子太严格,匆匆叮嘱了几句就跑了。 回校是风波结束后再好不过的事,可以避免父母的过分盘诘。 而且还能经常跑去隔壁学校见谢清呈。 贺予明显觉得,经历了地下室火海那件事后,谢清呈对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很多。 虽然眉目间还是很淡,讲话也简单,但他觉得至少谢清呈不会再刻意避着他了。 贺予有时讨了乖,便得寸进尺,下课之后跑去谢清呈的教工宿舍蹭饭,顺便再一起谈谈案子什么的。 今天也不例外。 “谢哥,你在哪儿呢?” 谢清呈不答,问:“怎么了。” “我来找你,你宿舍没人。” “我有事要忙,你回你自己宿舍去。” 贺予顿了一下:“可我没拿钥匙啊。那么晚了,我室友都睡了,不好打扰他们。” “……”谢清呈叹了口气,“那你等我一会儿吧。大概半小时。” 贺予这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谢清呈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手夹额,旁边车流的光照透过窗户掠进来,照过他线条伶仃冷硬的下颏。 他在这种身体虚弱的时刻,不免想起了志隆总部地下室里,他与贺予发生的那一段对话,想起当时自己的心情,贺予的眼睛,以及那一个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吻…… 他闭上眼睛,胸口窒闷。 他觉得那一吻,自己是真的错了。 可明知是错,当时又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那是一种……怎样的冲动和情绪……? 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断地冷静分析他和这个男孩子的关系——如今自己已确认了贺予给他的深情并非谬误,男孩的感情是改也改不掉,死也不回头的。那么再和贺予这样纠缠下去,又算是什么呢…… 如果再不及时止损,自己不就真成了个和大学生拉扯不清,完了最后还不能负责的狗渣男了吗? 再这样下去,别说对不起贺予了,他甚至都对不起贺继威……虽然他和贺继威不算有什么深感情,但当年毕竟是贺继威给了他实践的机会,破例让他进了实验室学习。 结果他学成才了,却勾了贺总儿子的感情。 而且贺予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一个毫无可能的结局……那么傻那么傻地追着他……一颗心都挖出来了要捧给他……他妈的,是!他知道他是很帅,但他如果死了还会帅吗?几天就烧成灰了!谁喜欢灰啊?贺予就他妈是个绝世傻子! 谢清呈越想越觉得烦,他系上安全带,转过头,遥望向身后还能看到的美育私人病院的大楼。 —— “谢清呈,做这样的事,你会痛苦难当。” “唉……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帮你。” “你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看着美育私人病院大楼上的镏金大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过去院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谢清呈闭上眼睛,剑眉微颦,轻轻咳嗽,不知是在风里还是在喉间,他闻到了些许血腥味。 那腥甜的味道很隐秘,只有谢清呈本人知道。 就像他始终没有告知贺予的那个隐藏在美育多年的真相一样。 第149章 越来越失控 谢清呈心情复杂地回了家。 他一面越来越不忍心伤害贺予,一面又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像最初被告白时说的那样,能够“帮助贺予走出来。” 他逐渐地变得那么无能为力,甚至好像自己也在慢慢地陷落进去。 这世上温度最高的东西,其实正是一个人的真情,凡铁或玄冰,最终都会在真挚的感情面前融化掉。 这让谢清呈觉得不舒服,甚至危险。 钢铁是他的甲胄与武器,玄冰是他的心。他迫切地需要它们,而不是需要另一个人的感情。这是不能被改变的。 “哥,你回来啦。” 到了宿舍门口,贺予就那么背着书包站着,他穿着一身学生气很重的白色连帽运动衫,就那么乖巧地望着他。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了。 贺予还没吃晚饭,进了谢清呈宿舍,先熟门熟路地拿谢清呈给自己丢着的马克杯咕嘟咕嘟喝水,很渴似的。喝完了水就和往常一样,把书包放下,坐在茶几前的厚实地毯上开始写作业。 志隆娱乐案告破后,贺予就一直是这样。 谢清呈一开始没太当回事,也就由着他去了,尤其是“血蛊”这事儿被段闻那个组织知道了,虽然蒋丽萍说过段闻目前看上去不会拿贺予怎么样,谢清呈还是不太放心,贺予要来就来吧,他还顺带借此把之前送贺予的监测带拿回来改了一下,内置了一个紧急警报系统。 不过后来,他却对贺予的存在有些感到心烦意乱了。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冰啤出来,咔地一声打开,也喝了几口解了渴——他酒精耐受不高,啤酒这样的刚刚好。 冰凉的酒水往咽喉里淌下去,略微抚平了谢清呈焦躁的内心。 他转头问贺予:“要吃什么?” 贺予一边写作业,一边回答道:“想吃松露白芦笋。” “我上哪儿给你找松露和白芦笋去。” “那吃安康鱼炖锅。” “我给你现钓?” “那……”贺予还想报菜名,一看谢清呈手里的啤酒易拉罐都被不耐烦的他捏的微微变形了,于是改口道,“……那都可以,我很好养的。哥哥你要是忍心,给我吃速冻饺子也是可以的。” 谢清呈实在忙,居然真的就煮了一袋速冻饺子喂孩子。 “……”贺予对着那盘饺子,面色凝重,有些委屈,犹豫半天横竖下不了筷,想要点酒店外卖,又觉得谢清呈会不高兴,最后只得勉勉强强吃了几口,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味儿。 “谢哥,你会不会包手工饺子?”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没空。” 男孩子显得更委屈了。 照理说,谢清呈从前别说看贺予委屈了,他最讨厌贺予的那一阵子,都恨不得挖个坑亲手把这畜生埋了。可现在他瞥见了贺予脸上失落的表情,竟多少会有些不忍。好像孩子他爹看到孩子买不到心爱的玩具而失落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干爹的嘴动的比脑子快,谢清呈说:“……好了,下次吧。” 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后悔了。 可贺予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 谢清呈和他说下次! 要知道谢医生从前都是和他说下不为例的! 贺予一高兴,速冻饺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了,他不仅吃完了全部的饺子,还在饭后从谢清呈的冰箱里找了一瓶之前碰也不会碰的复合型水果味儿酸奶,开始津津有味地喝起了奶来。 谢清呈随便吃了几只水饺垫了些肚子,然后就开始在和实验室那边打电话,讲的术语都是贺予听不懂的,但贺予听的还是很入神,主要谢清呈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低缓磁沉,非常典型的熟男低音炮,有点像霸总广播剧里的那种熟男霸总,听久了,心里的褶皱都能被他磁性的声音慢慢地熨烫妥帖。 一通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话讲多了,到了后面,谢清呈有些轻微的咳嗽。 贺予想了想,去冰箱又找了一瓶酸奶,跑过去递给他。 谢清呈嫌他打扰自己,把脸偏开了,微皱着眉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讲事情。 贺予就把盖子打开了,凑到他嘴边服务到家。结果没想到递得太急,蹭到了谢清呈的嘴唇和侧脸。 那种厚酸奶瓶口上都沾着很多奶,冷不防一碰,那种白浊的东西就都溅到了谢清呈英俊而严肃的面庞上。 谢清呈终于受不了了,分了心,暂停了对话,对贺予道:“把你的东西拿开,我不要喝!” 大学教授态度不好很常见,但嘴唇和脸上溅着这种令人想入非非的污渍还这样态度不好,那就很少见了。贺予看着心里蠢动,听着更是多思,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几乎想凑上去吻住他,再把那奶渍一点点舔掉。 电话对面的合作人听到谢清呈这边合成啊,提纯啊和他讲的正细,忽然来了句我不要,愣了一下:“什么不要喝?不要喝什么?” “没。”谢清呈看了贺予一眼,抽两张纸巾擦了自己的脸,“家里有个朋友,我刚才在和他说话。” 以前谢清呈是绝不会把他当“朋友”的。这似乎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但贺予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谢清呈的一整个人,和一整颗的心。 其实从尘埃落定后,贺予就一直在回忆着地下室火海中,谢清呈于生死线前,主动给予他的那个吻。 无情有义,知你爱我,然而愧无可赠,就成了疗伤似的吻。 贺予犹记得那时候谢清呈的眼睛。 很漂亮,火光照耀下就如琉璃似的,就那么望着他。 好像在说,对不起小鬼,我给不了你更多的感情。 贺予被他止了血,却也被他补了刀。 被他伤了心,却也被他勾了魂。 他想,如果他们那时候死了,他到地府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谢清呈操了,谁让他勾引他,他做个风流鬼也不能放过他。 正胡思乱想着,谢清呈又咳嗽了。 贺予没办法,把酸奶放下来,低哑着嗓子问他:“你还有多久打好?” “挺久的。”谢清呈看了下表,“你实在困了要不就回自己家吧,我会吵到你。” “一个小时?” “最起码两个小时。” 喜欢叔叔就是这点不好,叔叔们往往专注于工作,工作起来就不会太在意别的东西。 年轻男生没办法,他身上燥热得厉害,只得先去了趟洗手间,在里面待了快一个小时,顺带洗了个澡,出来之后见谢清呈还在边打电话边咳嗽,想了想,转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还有一些梨子和冰糖,贺予上网搜了个食谱,正准备开火,手机忽然响了。 “喂,妈。” 电话是受了段闻命令,要对贺予关怀备至的吕芝书打来的:“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贺予侧头夹着手机切梨子:“是啊。” “在宿舍?” “……我在别人家。” “谁啊?” 贺予不那么想和吕芝书说。 他这心态就和那种谈恋爱不愿意给家长知道的中学生似的。 大抵是因为他很清楚吕芝书和贺继威不会接受他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三岁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还是谢清呈。 所以他没有回答吕芝书的话,而是问:“妈,您有什么事吗?” 吕芝书:“哦,是这样,关于你的病……还有黄志龙的事情,妈这段时间左思右想,心里难受得很,就是放心不下你。正好,妈在燕州这边的项目马上就收尾了,接下来做的都是沪州这边的生意,我打算回沪州常住。” “……”贺予切梨的动作顿了一顿,“您要常住沪州了?” “是啊,下个月就回来。” 贺予仔细琢磨了一下,居然没琢磨出什么喜悦感来。 吕芝书对他已经怀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在尽力与父母缓和关系,可内心的隔阂是早已产生的,他并不能像贺鲤那样依赖她。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吕芝书笑道:“不用,我都吩咐管家去做了。不过就是有一件事,我得和你商量。” “您说。” “我打算聘安东尼医生为常住家庭医生,之前谢医生的那个房间,你看看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我们腾给安东尼吧。” 贺予修长的手指执着水果刀,刀尖悬在果肉上,开膛破肚的姿态。 “……”他顿了顿,“刚才信号不好,我没听清楚,您再说一遍?” 吕芝书没听出他语调里的阴阳怪气来,她一直认为贺予喜欢的是谢雪,谢清呈不过是因着谢雪的面子,才能在贺予面前有那么一席之地。 于是她又不甚在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谢清呈以前那个屋子,咱们腾给安东尼医生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贺予慢慢地切落下去,果子的汁粘滋滋的,渗出来,浸了他一手。 “妈,我什么时候表示过,我需要常住家庭医生了?” 吕芝书一停,她终于也觉出贺予的声音里的冷了。 “贺予,妈妈这不是担心你?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安东尼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又擅长催眠舒缓,有他在——” “我认为我不用靠幻觉来迷惑自己。”贺予打断了吕芝书的话,“那个房间我要用,请您别随意进去。还有,我不需要安东尼住在我家里。如果您让他住进来了,我就另住别的地方,我不会回去。”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气话……” “不是气话。”贺予说,“这是事实而已。” “贺予——” “我这儿还有事,您要是没别的要说,我就先挂了。” 他对安东尼说不上什么好恶。 但是那个房间,是他一直留给谢清呈的,那扇镌刻着无尽夏的门,除了谢清呈和他自己,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去。 冰糖炖梨小火慢煨,一个小时后才好。 贺予把它小心地装进瓷盏里,端到谢清呈电脑桌边。 谢清呈还架着眼镜,一边核对内容,一边戴着耳机和电话那头的合作人沟通。 “大教授。”贺予问他,“已经两小时了,你到底还有多久?” 谢清呈全身投入,没注意他居然还在,怔了一下:“你没走?” 贺予摇头。 谢清呈就以为他是在他房间睡了,于是又问:“吵着你了?” 贺予又摇头。 “你等我一下,还有半小时。” 贺予都给他整笑了。 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紧绷。 “算了,没事,你慢慢来吧。” 但谢清呈以为他真是在这儿被吵得睡不着,于是卡着时间结束了通话。 他松了口气,回过头去,刚准备和贺予说些什么,眼前就一黑,原来是贺予已经近前,站在了他椅子边。 紧接着,谢清呈的手中就被塞了一只温热的瓷炖盅,很暖,像切碎了熬化了炖到心里去的爱欲。 谢清呈怔了一下,打开盖子一看。 “你哪儿买的冰糖雪梨?” 贺予笑着望着他,不说话。 谢清呈再仔细一看,梨子被挖了苦核,连难嚼的皮也仔细去掉了,川贝碎末藏在梨心中,梨子浸在糖水里,糖水好像要顺着那个少年的心流出来了。甜和热都无处遁形。 谢清呈回过神来:“你……” “我聪明吧。”贺予扬起眉,忽然抬手捧住谢清呈的脸,“我一学就会了,实在太简单。你趁还温热,赶紧吃了吧。” 谢清呈:“……” 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瓷盅有些烫。 烫的他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他都已经……二十年没有吃过这样细腻的雪梨汤了。 这东西太麻烦,又难吃,入口甜苦交织,舌根发涩,虽是良药,但毕竟有很多唾手可得的替代品糖浆。所以自他父母走了之后,没人再给他这样细心地炖过一盏费时费力又费心的川贝冰糖雪梨汤。 谢清呈忽然叹了一口气:“贺予……” “嗯?” “你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那以前……”他说了一半,自知失言,不能再把这种渣男言论讲下去。于是打住了,低头喝了一口梨汤。 贺予愣了一下,他隐约觉得谢清呈刚才那句话值得琢磨,但又很想看谢清呈对他熬的汤的反应,一心不能二用,就有些转不过弯来。 几秒后—— “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让贺予吓了一跳,也忘了细细思考谢清呈的意思了,他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哥,你怎么了?” 谢清呈脸色铁青,把瓷盅推到一边,忍不住捂了嘴,一副想吐的样子。 贺予见情况不对,端起瓷盅自己喝了一口—— “噗!!!” 勺子摔下。 “我的天!怎么这么咸!!” 原来是贺少十指不沾阳春水,对谢清呈厨房的摆设又不熟悉,竟然把海盐当成了糖,炖到了雪梨里。 这锅算是彻底没法吃了。 贺予脸一阵青一阵红地跟在谢清呈身后,有些愧疚,又有些埋怨,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谁,谁知道你这里还有海盐嘛……” 谢清呈一言不发地把锅洗了,回过头来。 贺予往后退一步。 谢清呈瞧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晚饭吃饱了吗?” “啊……啊?” “没吃饱给你包点手工饺子,面粉和肉都有,包几个很快,我忙完了,只要你还不困。” 贺予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 他明白了谢清呈这人又是不想欠人感情,自己给他炖雪梨,他就赶紧想要把这笔情债还掉,给他包饺子。贺予心中五味杂陈,忍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忍住,终于上前两步,伸手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我不要饺子了。” “那要什么?” “要你……要你再抱抱我。” 在谢清呈还没动作之前,贺予就止住了他。 “别推开我。” “……” 男孩有些无赖,有些蛮横,但不觉间,又有些可怜。 “谢清呈。” 他说。 “我就抱你一分钟。” “……” “就一分钟,好吗?” 谢清呈的手停在贺予的肩上,终究没有再用力。 他觉得自己对贺予的容忍,已经到了越来越不妥当的地步了。在他的养崽法则中,这样的行为,其实已经算是溺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得住。 失控的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他在厨房站着,窗户上映出贺予拥着他的剪影。谢清呈往橱柜上轻轻一靠,心中是过去未曾有的那种混乱。 一分钟早该到了,他想把贺予推开。 但贺予把头枕在他颈窝,软声道:“哥……怎么办,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 “要是哪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速冻饺子也没关系,吃什么住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没关系……” 谢清呈听他这么说,见他抱着自己撒娇,又如此恳切地表露衷肠,心里更乱了,这一团乱麻像是绕在了他的喉间,缠绕住了所有他想说的话。 那天之后,贺予去谢清呈宿舍去得更频繁了。 之前是下课才会到医科大,现在连午休时间都要往隔壁大学跑。 谢清呈吃食堂,他也跟着吃食堂,慢慢地,竟也没那么挑食了。而且还和正常大学生一样,发现了吃垃圾食品的快乐。 譬如校门口的炸鸡店,以前少爷是绝对不进去的,他顶多就吃k记和m记。 现在呢,少爷不但自己吃路边炸鸡,有时还要拖着谢清呈一起去。 谢清呈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了,对油炸食品没有太多好感。 在被贺予强迫着吃了两顿盐酥鸡套餐后,他干脆连中午也回宿舍自己做饭了。贺予自然乐得其所,跟着回去蹭,等谢清呈觉察情况不太对的时候,他定神一看,发现碗柜中早已多了一整套的卡通碗,桌上甚至还有两只贺予专用的杯子,一只喝水,一只喝咖啡。 “………” 他叹了口气,拿起那只做成狐狸模样的杯子,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能觉察到贺予对他的喜爱越来越热烈,但贺予的心也因在他面前脱盔卸甲,变得越来越脆弱。 他以前可以随便骂他,反正贺予也厚着脸可以当做什么都听不到。 现在这一颗心片甲不剩地剥落在他面前,任由他处置,他多少就有些没辙了。 好几次他想要郑重其事地劝贺予别再靠近自己,但话到嘴边,对上少年赤忱的眼,忽然又哑然无言。 谢清呈那一贯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心里,竟终于因为贺予,而生出了越来越多的“于心不忍”来。 谢清呈意识到,这件事终究是失控了。 —— 当他不能让贺予放弃爱自己,却越发无法拒绝贺予的种种恳求和眼神时,那么他该做的事情,就已经再明确不过。 又一个周末。 贺予在谢清呈家蹭了饭。 在谢清呈洗碗的时候,他忽然凑过去问:“谢清呈,明天有时间吗?” “怎么?” “我刚好有两张弄臣的音乐剧门票,也没人陪我去看,你看你有没有兴趣……” 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 他这几天下定了决心,要找贺予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哪怕说的过程会很残忍,但就像检查癌症一样,发生得越早,越能遏制住。 谢清呈因此在整理完所有厨房清洁用具后,回头看着贺予,看了好一会儿。 少年的眼睛很痴迷,他看着看着,觉得那真是一双很难能可贵的眼。 可惜终究是要清醒的。 谢清呈最后问他:“明天几点?” “晚上七点半。”贺予明显的高兴起来,“如果你去的话,我们可以先吃个晚饭,再——” “明晚我和别的教授要去外校讲座。”对上贺予眸中骤然出现的失望,谢清呈又道,“不过七点半我应该赶的过去。在沪州大剧院是吗?” “是。”贺予迅速点头。 “……好。我会来的。” 再陪他去一次吧。 然后和他坦诚相谈,结束贺予对他越来越强烈的依赖。 谢清呈知道贺予和他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年龄,性取向,性别,还有身体状况……中间的隔阂太多,一个走向另一个只会伤痕累累。 过于痴迷,不计代价的喜爱是一种病。 手术很痛。 但还得去医。 谢清呈答应了贺予的邀约,并做好了准备,要亲手结束这段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关系。 然而,第二天下午,意外发生了。 第150章 真实的祝福 意外出在和王政委那边的交代上。 尽管新rn-13的治疗很顺利。 陈慢和谢雪在服用了实验室研制出的解药之后,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很快就能出院了。 但王政委对陈慢被注射了药剂这件事仍是非常在意的,并且对于陈慢是否被治愈抱有相当的怀疑。他虽然尽量用自己的能力减少了药剂实验这件事的知情人数,不过也希望谢清呈他们能再配合一些,把这种药物送去燕州,让燕州的科学家们进行解析,这样他才能彻底安心。 没人敢拒绝王政委,就连院长也很难和他沟通,最后他们不得不打了紧急电话,把谢清呈叫去美育,和王老头子解释。 谢清呈去了。 “王政委。” “坐吧。”在院长办公室,王政委让谢清呈坐下了,“说说这个药,我为什么不能带去燕州,甚至不能让燕州的科研人员知道?” 谢清呈说:“从您的角度来说,是为了陈慢的安全。” “我外孙他注射了不明药物,我正是为了确保他的平安,才要让燕州的人员也来看看它是否真的不会再对他造成影响。” 谢清呈说:“王政委,我和您说过大致情况,您也知道这种药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高科研价值意味着有很多像黄志龙这样的人,会为了得到它的实验数据铤而走险。您如果将这件事告诉了燕州的科研员,您又有几分把握,他们之中不会有第二个黄志龙?” 王政委脸色不好看,在他看来,谢清呈不过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的罢了:“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谢清呈:“因为我妹妹也被注射了同样的药物。而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 “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您是政委,但您也是陈慢的外公。我只是一个老师,但我也是一个女孩的哥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对亲人的爱上,我知道我不会输给您半分。”谢清呈定定地看着他,“这就是您应该信任我,也只有信任我的原因。” “我会让他们顺利地出院,而事实上,情况也已经是这样了。” 就在两人对峙时,美育对陈慢的最新检验报告出来了,由护士长送到王政委桌前。 王政委:“怎么样?” 护士长恭敬里带着些颤栗,可能除了谢清呈这种人,没谁见到王政委这个级别的大佬会不颤栗:“您、您请放心,比发作前降低了很多,现在基本都已经接近正常了。” 王政委拿过检验单来来回回看了许久。 最后他把单子往桌上一放,对谢清呈道:“晚上我让司机来接你,我要具体问一问小衍的情况,以及你们在志隆娱乐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我的意思是,谢教授,我要听实话。你明白吗?” “……明白。” 谢清呈要和王政委去吃饭,整个美育的人都替他捏把汗。 院长觉得这实在是太折磨人,便想把事情告诉还在病房休息的陈慢,却被谢清呈阻止了——陈慢需要好好调养,而且这件事,他知道陈慢越卷进来,他就越难处理。 他是断然不会和王政委完全实话实话的,这事情的利害关系太大了。 但是王政委是什么人? 老头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 谢清呈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周密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既让王政委打消继续追查的念头,又不把整个rn-13的案件最核心情况都告诉他。 这一餐饭,吃得是异常艰辛。 王政委那边的秘书一直在给谢清呈倒酒,似乎谢清呈喝多了,就能把真话说出来了——不过当政委发现谢清呈喝酒很容易上头之后,他就让秘书不要再倒。 他是来问这个年轻人情况的,又不是来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教授的。 何况谢清呈整一餐饭对答如流,不亢不卑,到了最后,老狐狸居然也略微有些动容,寻思着这个年轻人的话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漏洞,反倒是把利害关系都摊开来说了个清楚坦诚。 酒席到了最后,王政委的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他对谢清呈举了一次酒杯,说:“……其实我听小衍提前过你很多次。希望你明白,我今天是以一位外公的身份,在确保我外孙的安全,而不是想要刻意为难你们什么。” 谢清呈拿起了杯盏,他其实已经喝得有些受不了了,身上都在微微发烫。 但他还是客气地敬了这最后一杯酒。 老爷子是没想为难他们什么。 但有的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很复杂,就像这一杯酒,明明最终只是谢意歉意和好意,落到胃里,也实在是烧得难受。 而谢清呈亦不得不喝。 好不容易,酒席到了尾声。 王政委第二天要返燕州了,他与谢清呈道了别,先坐上车离去了。谢清呈这才终于放松了绷紧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的身子,没有人知道,他衬衫的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 他在饭店门口的大草坪前缓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恢复过精力来。很多做学术或者搞艺术的人,都不太喜欢人际应酬,因为那实在太过打扰脑细胞们的安宁了,谢清呈就是这类人。 他目送着王政委的车远去,等车尾灯彻底消失之后,他走到酒店的锦鲤池边,点了一支烟,望着茫茫夜色,呼出了沉重的霭。 这一天实在太忙,他片刻都不得喘息,到现在才抽上了第一支烟。 正出着神,医院隔壁古建筑的报时撞钟声响了。 谢清呈心里装着很多事,酒又喝多了,思绪也有些迟缓,最初还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在钟声撞了第八下的时候,他怔了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立刻抬腕低头,在看清表面上的指针时,脸色微微一变。 九点整了…… 在和王政委沟通的过程中,谢清呈把手机调成静音,现在终于能看了,他赫然发现早已经过了与贺予约定的时间。 贺予已经来过很多电话,微信消息也有十多条,最后一条是在大约半小时前。 谢清呈暗骂一声,自己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立刻叫了辆车,而后迅速回拨贺予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车来了,电话还没打通。 谢清呈侧身进了后座,砰地把门关上。 师傅问:“先生去哪儿?” “沪州大剧院。”谢清呈扶着微醉的,有些疼痛的头,“请尽快。” 沪州很大,从美育到剧院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司机一路风驰电掣,抵达时还是快十点整了。 大剧院外冷冷清清,弄臣的话剧演出已经结束,剧院外的氛围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苍冷的照明灯还亮着光。 天下着雨,谢清呈上车前问酒店前台要了把伞,雨滴空空然敲击在伞面上,他左右寻着人,一遍一遍打着那个没有打通的电话。 没有回应。 谢清呈就给他发语音。 “贺予,你在哪里?” “听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绕了好一圈,谢清呈才在剧院北门的大喷泉池外找到了那个孤零零的背影。 贺予抱着膝盖,坐在台阶边。 雨一直在下,他被淋得湿漉漉的,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 谢清呈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快步撑着伞来到贺予身边,伞从少年身后打了过去。 “贺予。” 少年怔了一下。 然后慢慢抬起头来。 谢清呈吓了一跳——贺予的杏眸中拉着血丝,嘴唇也有血迹,虽然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但谢清呈不用细看都知道,他连手腕上都是新出现的伤痕。 见了男人,贺予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明光,而后又化为寂暗。 他又把脸埋下去,把胳膊交叠藏在掌心之下。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脸偏到一边,水珠顺着额发淌落。 “音乐会已经结束了,都没人了。” “……” 贺予很平静,平静地近乎破碎:“你走吧。” 谢清呈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并非是不想安慰贺予,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只宽慰过病人,几乎没有宽慰过暗恋自己的人。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贺予没吭声。 谢清呈抬手触上他的前额,刚感受到那种烫热,手就被贺予打开了。 “别碰我了,你理我干什么,你找陈慢去。” “我找陈慢是因为——” 谢清呈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 他微微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去过美育?” “……” 在仔细一看,喷泉池的台阶边是一台已经被摔烂的手机。 …… 难怪贺予接不到他的电话。 谢清呈冷静了一会儿,抬眼望他:“你定位我的地址了?” 贺予一开始没回应,偏着略显苍白的脸,没有打算承认,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像是坚持不住了,那勉强粘在身上的外壳开始分崩离析,他隐忍着,先是嘴唇轻轻地颤抖,到了后来,即使是咬着嘴唇,他也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得到控制。 少年的眼眸从凶狠到泛红,从泛红到湿润,再到最后,泪盈于睫,终于委屈地倏然滑下一滴泪来,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谢清呈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贺予的忽然落泪给弄懵了。 “你……” “现在你不用管我了,有另一个rn-13受害者了,他比我更像你,比我更听话,比我更懂得嘘寒问暖,我再也不是唯一能懂你的人了。” 谢清呈一时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那么撑着伞看着他。 贺予是很伤心的,伤心里又带着些凶狠。 “但是谢清呈,你如果有事,非得和他在一起,非得在医院照顾他,你给我提前打个电话,不可以吗?你知道我就这么一直等着……我一直在等……” 谢清呈哪里知道他竟是因为这个才伤成如此模样。 谢清呈是个独立性很强,事业心很重,没太多私人生活的人,从前和他接触的那些人,也都非常能理解他的这种想法。 哪怕是李若秋,她也早在婚前就明白了谢清呈如果加班加点起来,手机是不会看的,电话也不会回。 他这还是第一次因为处理病人的事情耽误了通话和约会,被对方使性子计较上。 他觉得有些无奈。 可隐隐地,也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小心眼”地去在意他答应过他的一次邀约,不愿意给任何的理由让步。这无疑是任性的,可这份任性里,似乎又有着只属于年轻人的那一份冒失与可爱。 谢清呈叹了口气,严厉的眉目松下来。 他抬手去,想要摸一摸贺予淋得湿漉漉的头发,打算好好地和贺予说一下当时的情况,顺便也和他说一下陈慢的病已经好了,哪怕是服用rn-13,也不会各个都成为精神埃博拉。然而—— “……啪!” 贺予又重重地把他的手打开了。 “别碰我。他生病了,就能把你唤过去,让你陪着他那么久……你和他说什么呢谢清呈?你和他有什么要掰扯那么长时间才能掰扯清楚?你又不是他的私人医生,就算你对rn-13的了解比其他人深,过去解决一些问题,一两个小时也够了吧?”贺予是真的难受了。 爱情是会让年轻人乱了阵脚的。 之前他在陈慢面前装得那么气定神闲,可他心里有多担忧,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陈慢受到了rn-13的攻击,陈慢的哥哥又是为了调查谢清呈父母的死因才牺牲的……比起他,那个警察有更多的筹码,可以牵绊住谢清呈的脚步。 而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你能答应我,和我一起看演奏会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我高高兴兴地等了一整天,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我攥着票,我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后来天黑了……”贺予说到这里,禁不住更咽了,“天黑了……” “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往里面走,保安过来问我是不是找不到检票的地方,我说不是,我只是在等人。后来下雨了,他让我到里面去,演出已经开场了,我说你很快会来的。我给你打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 谢清呈看着他的情绪像失了水的沙,一点点地崩溃。 他想阻止,可是贺予不听。 贺予只想把闷在自己心里的话说完。 贺予说:“谢清呈,你知道吗……我那一刻,特别害怕这是我的幻觉。” “……” “你有没有注意过今天是几号?” 谢清呈是真没注意过。 很多成年人活到最后,不太会去关注日期,除非有什么事情得定在某一日去做,不然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谢清呈活得就是那么机械。 他知道这时才隐隐感知到了什么,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是5月26日…… 他蓦地抬起头来:“贺予,我……” “零点一过,就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了。” 贺予垂着浓深的长睫毛。 “谢清呈,我曾经等来的谢雪是假的,巧克力生日蛋糕是假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我在别墅里一直等,等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只等来了自己给自己的一点可笑的幻觉。” “天黑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把脸埋入掌心,青筋在皮肤下根根暴起,他的声音绝望里又沾上一些疯狂,他整个人就像一朵浸了血的玫瑰,危险,恐怖,但又脆弱,可怜。 贺予更咽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你始终没有出现过!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等不到你……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来陪我!我什么都没有……二十年了……你有了陈慢,我不是唯一的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到了最后,近乎是声嘶力竭。 谢清呈看到他手腕上还戴着那一条自己送给他的监测环,那条监测环能对佩戴者的情绪起到一点舒缓作用,同时也能预警到佩戴者的剧烈感情起伏。 而此刻,这道手环侧面的感应灯已经显出了极危险的红色。 谢清呈知道,贺予的感情已经快失控了。 面前的男孩子就像陷入笼中的困兽,低低哀鸣着,他的呼声第一次这样强烈地唤起谢清呈胸腔内的共振。 贺予说:“疼……” “真疼……” 他一只手按向了自己的胸膛,这个本应该对五感非常迟钝的病人说:“谢清呈……这里好像是空的,但是好疼……” 谢清呈看着少年落泪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那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小龙在礁石上哀声引嚎。 它快死了…… 它好像就要伤心得死去了。 它是真真正正伤心至死,孤独至死的。 谢清呈注视着贺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强烈的感情面前,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太过苍白。他走过去,像曾经贺予在除夕之夜,想要抬手捂住他心口处看不见的伤疤,止住他淋漓的鲜血一样。 他走过去—— 他也想镇住贺予的血。 他们俩,原都是有旧伤的人。 伤口很深,直刺心脏。那些伤疤无人可知,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他不明白为什么贺予会这样在意陈慢,其实陈慢永远都是和贺予不一样的,在谢清呈看来,陈慢是弟,是友,是同伴。 而贺予呢? 谢清呈一时间竟说不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贺予已经将他的生命侵蚀得那么深了,以致于回头望去,他都不再认为世上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换得了贺予的位置。 模糊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清呈内心大感震撼,他之前从未仔细想过贺予现在在他眼里算是什么。 算是什么呢? 贺予是与他最相似的的人,是与他最近的人,是知他秘密最多的人,是与他无数次同生共死的人。 可贺予是男人。 而他不爱男人,他的性取向是女性,他还结过婚,离过婚,何况谢清呈知道自己如今根本不需要什么爱情。 于是,这样特殊的,不可被任何人取代的人,那又算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如陷迷障。 谢清呈只是在这一刻,决心走上前。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抬起来——他知道那种痛感,那种独独属于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比癌痛更切骨的痛感。名为寂寞,名为孤独,名为绝望……他终于在这一刻,主动抱住了贺予。 谢清呈用自己的手,贴上了魔龙支离破碎的心,任由毒血流遍掌心。 他抱住他。 谢清呈说:“贺予,是真的,不是假的。对不起。” “……” “很抱歉,我没有记得日子,我……”谢清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老男人嘴硬,太爹,以前连太太都没怎么哄过,更不知道怎么哄小男生。 他只能这样抱着贺予,雨水打在他们头顶的伞上,风吹过他们的衣衫。 疾风骤雨里,他拥他那么紧。 苍龙好像在用自己身子,蜷住那个伤心到濒死的魔龙。 他抱着怀里颤抖的少年,嗓音竟略微地有些沙哑。 “对不起贺予。” “……” “虽然还没有到时间,但是我想和你说……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贺予身子猛地一颤— — 祝你生日快乐。 “贺予,十六岁生日快乐。” 暴风雨,晃动的烛光,笑着捧上生日蛋糕的谢雪,别墅内响起的钟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贺予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假的。 假的……! 没有人。没有蛋糕。没有祝福。 他在那间投影着信息的房间,把真相剥离,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可怜的自尊心给予他的自我保护。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病态,谢清呈抱着他的力气更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贺予听到他的心跳,碰到他的热血。 “我在这里。” “……是假的……” “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幻觉。” 贺予的声音都沙哑了:“是假的……是假的……谢清呈从来不会抱我……他从来不会抱我,我求了他那么久,我求他抱一抱我……他都不肯……从来没有肯过……” 他伤得太深了,先前一直用画皮掩饰,这一刻却终于是裸露在他面前,端的是血流交织。 “你是假的!是幻觉!!” 他眼神哀冷又疯狂,他猛地把谢清呈的伞给挥落了。大雨骤然落在了他们肩头,雨丝像透明的网,将他和他一齐困囿住。 几秒,十几秒,亦或好几分钟之后,贺予发现这个梦还没有醒。 谢清呈也还没有消失。 “……” 慢慢地,他就不再说真说假了,好像真假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颤抖由剧烈,到微弱,由微弱,至平静。他忽然回抱住谢清呈,像是想要抱住一块用以求生的浮木。 手环上刺目的红闪烁着,闪烁着……慢慢地,像是恶魔的眼眸闭上了,红光渐渐熄灭,归于温暖的橙黄色。 贺予眼泪落在了谢清呈肩头,他抱着他,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谢清呈的骨头都揉碎拆去,刺入自己体内。 紧接着,他忽然攥住谢清呈的手,也不管伞歪不歪了,两人会不会淋雨。他的神情很复杂——阴鸷,狂热,扭曲,失落,希望,痴迷……全部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拽着谢清呈,一言不发地,就往剧院后方的露天停车场走去。 第151章 二十岁生日那夜 (1) 他拽着谢清呈,一言不发地,就往剧院后方的露天停车场走去。 贺予处于一种半病疯半醒的状态,他的意识不那么清晰,但他的感情都还在。 也许是他潜意识里,想以此确认谢清呈是否是真实的。 也许是他仍觉这是幻想,放纵一些也无妨。 他就这么闷声不语地把谢清呈拖到了停车场,谢清呈在走到一半时反应过来了,想要挣脱,但他的体力日渐衰弱,又喝了酒,左臂自易家村案件后,也再使不上什么力气。 他尽管能与贺予纠缠一阵,却已不是贺予的对手。 大库里南的车门被打开了,贺予举高临下,将男人猛地推进了最后排。 “贺予,你!” 贺予仍旧不吭声,上了车,却没有把车门关拢。 他未及谢清呈起来,附身压下去,手臂撑在男人略显苍白的脸庞边。 他就那么怔忡地望着谢清呈,过了好一会儿,竟又默默地落下了一串泪来。 他无声地淌着泪,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抚摸过谢清呈的脸庞。 从英挺的眉宇,到鼻梁,到嘴唇,再到线条凌厉的下颌…… 照理说,谢清呈是应该挣开他的。 可是车内的氛围灯映照下,谢清呈能看到贺予这一刻的眼神。 那是太过伤心的一双眼。贺予触摸着谢清呈眉眼五官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好像一个失去光明永陷黑暗的人,在以此确认自己身边是否真的还有人在。 又好像想要靠着这抚摸,知道陪在他身边的,究竟是虚幻,还是真正的谢清呈。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一颗心竟在这样的目光下剧烈颤抖起来。 他曾经怀疑,自己在贺予眼中看到的,那种仿佛离开他就会死去的深切依赖是假的,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错觉。 但后来他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贺予是真的那么爱他,无可替代地爱着他……可他不能和他在一起啊,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他们都不能在一起。 甚至他本来,是想在今天看完弄臣之后,就与贺予讲清楚这一点的。 这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贺予的泪落在谢清呈的眼睑,顺着脸颊的弧度淌落,然后被眼泪的主人亲手拭去了。 “谢清呈……” 这个深陷于绝望中的少年,眼里有的唯一一线希望,就是他眸中此刻倒映着的谢清呈。 若是谢清呈推开他。他的光就要彻底熄灭了。 “谢清呈.………” 贺予望着他的眼,寻摸着他的手。 他握住他。 男孩颤抖的手,紧紧扣住男人微凉的手。 贺予手腕上的环,还是橙色的,并不是什么稳定的状态,甚至随着他心绪的起伏,仍时不时地会闪过一点红。那光芒就像手铐一样,好像要将他们两人的手紧紧地铐在一起。 彻底的,纠缠不休。 贺予说:“谢清呈,我二十岁了。” “不管你是真的是假的,你都陪陪我,好吗……” 他说完这句话,低下头就吻住了谢清呈的嘴唇。 少年的吻技不算太高明,但贵在炽热,与他接吻时能感受到他整一颗燃着爱意的心,那么固执那么疯狂地烧灼着,好像直到生命结束的时候才会熄灭,又好像他的生命本就是因为这份爱火而重燃的。 谢清呈被他按在下面,男孩子的手指没入他的黑发,揽着他,不让他走。 谢清呈逐渐被他吻得缺氧,两人的手原本纠缠着,这时候谢清呈的手开始使不上力气了,他文着英文铭句的手腕垂落下来,跌在皮质座椅垫上。 “谢清呈,谢医生……你不要离开我。” 接吻的喘息间,贺予望着他,魔着了似的低声喃喃。如痴似疯。 “不要离开我……” 他很蛮横,却如一尊已经支离破碎的琉璃。 谢清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灵魂的皲裂,他于是蓦地想到——贺予曾在除夕夜,他最痛苦的时候,把他拉到了身边。 难道自己要在他二十岁生日这一天,把他推到绝境里去吗? 谢清呈的心颤动了。 贺予一声一声轻喃就在他耳畔,似在求援:“谢清呈……你再抱抱我好吗?” “我真的忍了好久了……我难受得快死了,谢清呈,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 今天是他的生日——谢清呈想——今天是贺予二十岁的生日。 他纵是有铁石般的心肠,也不无法在这时候和贺予说出什么绝情的话了。 谢清呈在这样的反复纠缠下,眼神光终于慢慢地软了下来——他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少年想要的一切,他最终都给予不了。不久之后,他仍是要亲手拿起刀刃,将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乱麻给斩断的。 可是—— “我喜欢你。” “爱你很痛,谢清呈,爱你好痛,我得不到……我知道要放手,却还在……还在一天一天地爱着你……” 耳边回荡着的,却是贺予曾经给与他的,最炙热的表白。 他注定回应不了的告白。 谢清呈知道,自己总要离开的。 既然这样……那就……最后一次了。 在说出那些决绝的话语之前,他就陪他过一次二十岁的生日吧,二十年了,这个孩子活得那么孤独,从未度过哪怕一个圆满的生日。 他没有什么钱,给不了贺予任何物质上的东西,他能给的,又是贺予想要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的身体了。 对不起,贺予。 我有的实在太少了。 能给你的也实在太少了。 所以我最后能送你的……只是这样的一点东西,就当偿了你十六岁那一年的虚幻,补给你二十岁的真实吧。而这之后…… 谢清呈没有再想下去,他一想,胸腔居然就抽痛,他看着他,在贺予又一次低头吻住他,谢清呈终究是没有侧头避开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两人在车内吻在了一起。 “谢清呈……”贺予更咽道,“谢清呈……” 谢清呈被他一声一声地念着,那声音那么无助,那么虔诚,那么绝望.……. 那声音往谢清呈微醉的脑内钻,慢慢地,成了比酒精还要令人头脑昏沉的蛊。 谢清呈听着他唤着自己,感受着他的泪落在自己的脸庞上,他心里慢慢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伤感和怜惜—他是真的醉了吗? 他是真的醉了吧…… “谢清呈……” 在贺予又一次带着哭腔唤着他的名字之后,谢清呈抬手搂住了贺予的后颈,将他带了下来。他放纵自己,在主动吻上那个伤心欲绝又头脑混乱的少年时,谢清呈低哑地说了句:“好了,好了,乖,别哭了。” 贺予的回应是怔了好久,而后落着泪,狠狠吻住了他,用的力气太大,两人口腔里很快就渗出了血腥味。 贺予说:“你一定是假的……是我的幻觉……谢清呈从来不对我这样说话……他从来…他从来没有过……” 说到后面,伤心的神色里,竟又带上了几分求之不得的疯狂。 谢清呈看着那疯狂劲有些怵,可是他也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晚上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这是他仅能给贺予的回应。 最后的回应。 于是在贺予低声喃喃:“是假的就没事……你陪我好吗………陪我做吧……”的时候,谢清呈依然没有躲开。 炙热的吻再一次压了下来。 模糊中,谢清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这样和贺予在露天停车场做这种事情。 尽管现在已经很迟了,他们泊车的位置又很偏,周围没有车,但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会经过这里。 贺予连车门都没有关严实,就开始脱他的衣服。男孩子本来就忍得久了,心很急,又病着,有些梦醒不分,动作上少了些收敛,多了些粗暴。 “等一等,你先把门关上……” 贺予一面掐住他的下颌吻他,一面表达了他不愿将就的内心:“不要。腿长,关了难受。” 谢清呈:贺予这个人,在性这方面,放开了去做,就是免不了有一些粗暴感的,而且很喜欢玩刺激,这和他爱不爱对方都没有关系,实在是他在这方面的天性。 因此哪怕是在谢清呈没有打算推开他的情况下,他们的动作到了最后仍有些强制的意思。男孩子玩太野了,谢清呈受不了。 贺予一边与谢清呈纠缠激吻,一边毫无章法地扯着谢清呈的皮带扣和裤链。 而谢清呈的带扣一向扣得很规整,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贺予混乱释放中没耐心去好好地解,到了最后直接就是硬扯,扯得谢清呈的扣子都掉了。 男生也罔顾他哥对他粗鲁行为的低声咒骂,把谢清呈的西装裤褪下,甚至连内裤都没有耐心先脱,就拉下自己的裤链,把自己已经忍到怒贲的性器释放出来。 那茎头渗水的昂扬性器一弹出来,饶是谢清呈之前已经和贺予做了很多次,还是免不了色变。 无论看过多少遍,谢清呈还是难以相信为什么有人会有这么骇人的尺寸。 而接下来贺予做了一件更是让他头皮发麻的事—— 贺予好像真的没什么清醒的理智了,他先是隔着谢清呈的内裤,把湿润的茎头抵上去,前列腺液湿润了黑色棉质布料,他隔着潮湿的布料把龟头抵在谢清呈穴口磨蹭,时不时往地面顶一下,内裤都被顶蹭进去了一些,能清晰地看到凹陷进去的轮廓。 少年就这么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弄湿的布料屏障,用力地蹭弄了男人好一会儿,那布料粗糙的质感加重了两人磨蹭时的性刺激,隔靴搔痒的酥麻感更是让贺予小腹都悸动发热,恨不能马上插进去爽个够。 但贺予在这时抬起眼睛,目光与谢清呈交汇,谢清呈那双隐忍着情绪的桃花眼就那么望着他,看得他内心大动,想要玷污这个男人的心更重了,他忽然直起身子,一只手把谢清呈半拽起来,一只手握着自己的阳物,递到谢清呈嘴唇边。 现在的男大学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得寸进尺得厉害,贺予是野了心了,黑眼睛湿润地看着谢清呈,哑声道:“你帮我吹。” 谢清呈原本都被他蛊得有些心软了,哪儿想到兔崽子能干出这种事来。 他的脸都青了。 “这个不行,你拿开。” 贺予不管他,腕带上重新蹿红的警示灯昭示着他此刻混乱的,激动的内心。 贺予攥住谢清呈的头发就把他的脸转过来了,强迫他对着自己的性器,然后拿阳物去杵他的脸,湿漉漉的茎头磨蹭着谢清呈薄淡的嘴唇。 “没什么不行的,反正都是幻觉罢了……我难受,涨死了,你含进去…我想要你含进去……” 谢清呈怎么也不肯松口,贺予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他扳过谢清呈的下颌,手上用力,以半窒息的手段扼住他。 谢清呈的脸都因为透不过气来而慢慢涨红了,到最后只能松了口呼吸,而贺予目光幽暗,就在那时候揽住他的后脑,把他往前拉,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涨得不行的性器塞到了谢清呈嘴里。 “!!” 那一瞬间过电的快感让贺予的眼眸倏地睁大,差一点就射了出来。 “操……”贺予人前斯文,做爱时却什么粗话都会说,他埋在谢清呈墨发间的手指紧收,手臂上青筋都高耸起了,男孩低喘道,“好爽……” 太爽了,他的宝贝被谢清呈湿润的口腔含裹着,那里面又湿又热,他一低头就能看到谢清呈被迫受辱的神情,谢清呈根本含不住那么粗长的阳物,一时被呛得眼眸都红了,散乱的额发下面一双眸子又混乱又窘迫地望着他。 这种凌虐感和征服感是前所未有的,贺予爽得轻轻倒抽了口气,凝视着谢清呈,沙哑道:“谢哥……” 说着下面也忍不住抽动前送,在谢清呈嘴里插了好几下,那感觉,舒服得让他将头微微仰起,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唾沫。 这要换从前,换平时,贺予都是不会这么冒失的。 谁知道谢清呈会不会咬下去。 但贺予现在幻觉和现实分不太清,又觉得现在的谢清呈不至于会这样对他,于是还就真的“敢了。” 谢清呈被他紧攥着头发,微扬起脸,口中被不断地顶入,根本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眸在贺予这样粗暴的抽插中完全湿红了,几次难受得想要咬下去,然而他也知道,这要真咬下去,贺予就他妈废了,似乎也不该这么去做……哪怕是看在贺予曾经也替自己口过的份上,这种要命的事情,谢清呈最后也没有去干。 贺予抽插得极舒服,小年轻毕竟太生猛一个没控制住,挺得太深,腥臊粗热的茎头直抵了谢清呈的喉咙,深喉感让谢清呈几欲干呕,而喉部的收缩刺激得贺予蹙着眉,低低地喘。 “谢清呈……”他浑沉地念他的名字,“谢清呈……我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男生的阳物从谢教授嘴里抽出来时,已经膨大到了蔚蔚可观的地步。浑圆粗述的茎身湿漉漉的,暧昧的银丝与谢清呈淡薄的嘴唇蹭连着。 谢清呈脸上被蹭了银丝,咳嗽着,来不及骂,就被贺予低头吻上了。 唇齿交缠间,谢清呈猛地挣开他。 噪音都沙哑了:“你他妈的也不嫌脏!” 回应他的是贺予揽过他的后脑,给予他的力道更深的吻。 然后贺予就把谢清呈重新压在了座椅上,边纵情肆意地吻着他,一边脱掉了他的内裤。 车上没有润滑油,但有很早之前放在私人备用箱里的一盒保险套。 贺予把保险套撕开,套上去撸了几下,然后抵着谢清呈的后穴,借着套子上的润滑,就要往里插入。 谢清呈忍不住身子绷紧,手反揪在真皮座椅的皮面上,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的点,只能硬生生地按捺着,咬着下唇忍着男孩那么硕大硬烫的阳物往自己后穴里送。 滚烫的性器进了一个头都很难,那种被撑大到极致,被龟头不断挤压的感觉又痛又涨,谢清呈修狭的手指都近乎痉挛了,可贺予在这方面并不怜惜他,依旧坚持着把自己那么骇人的性器缓缓地顶入谢清呈瑟缩的小穴内,让那瑟缩的软肉缓慢地被他撑开。 “……”谢清呈眼前都黑了,觉得贺予的阳物像是一柄炽烫坚硬的钝刃,要把他从内里剖开,搅乱血肉。 可他是属于那种不太愿意吭声的人,哪怕被进得痛了,也习惯忍耐着。 疼。 又疼又热。 贺予又太粗长了,这酷刑的过程便格外地漫长,等贺予终于完全插到他里面时,谢清呈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可那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来,就成了他喉咙间一声极沙哑的大叫。 “啊……!” 贺予是疯得厉害,又渴得厉害了,一插进来就开始顶他,顶的又刚好是谢清呈最脆弱的那个点,谢清呈没想到他这次会做的那么直接,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贺予攥着颤抖的手指,压在车座上疯狂地顶弄起来。 “啊……啊啊……” 太淫乱了,甚至连一点铺垫也没有,男孩子失去了做前戏的更多耐心,他把他对谢清呈的所有渴望都化作了最直接最热切的抽插。好像少插弄谢清呈一秒钟都是他重大的损失似的。 谢清呈以前和他做爱,至少都在他完全操弄起来之前,会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这一次是完全没有的。 二十岁的男生像是亟欲占有身下的这个男人,他熟知谢清呈的敏感点,所以一插进去就往那个地方狠操,操的又急又重,谢清呈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防备,就被他顶得叫了床,沙哑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就从男人浑沉的声带线里漏出来,呻吟了好一会儿,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重新紧咬住了嘴唇,不肯再出声。 可贺予知道他被操得刺激到了,就是这个位置,他一点也不含糊,就着谢清呈的前列腺高潮点就开始猛烈地顶撞插弄。 “爽吗?磨你这里舒服是吗?” 他的手扣住谢清呈的手,谢清呈不愿吭声,但贺予能感到他的指尖在轻微地颤抖。 “这里被干得很舒服吗?” 谢清呈紧皱着眉,压着喘息,他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剧痛又混杂着极大的刺激。 这是谢清呈之前和贺予做爱时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贺予除了第一次在会所没有怎么做前戏,后面几乎每一次操谢清呈的时候都会进行一些铺垫和润拓。 这样粗暴地,猝不及防的狠撞猛进,而且径直顶着谢清呈的脆弱点去,只有这一次。 贺予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玩最猛的,他压着谢清呈“啪啪啪”地又急又狠地操了一会儿后,忽然把烫热的性器抽出来,然后将谢清呈换了个姿势,让他侧躺在座椅上,略分开他的腿,自己的一条腿缠了过去,并将性器重新抵在谢清呈穴口,情色地磨蹭两下,重新猛顶到了里面。 “嗯……!” 肠壁一下子被撑到了极限,又痛又酥麻,而侧入的体位进的更深,能蹭到一些仰躺时操不到的地方。 谢清呈的前列腺高潮点很深,又有些偏侧,贺予用这个姿势操他,筋络耸然的烫热阳物几乎就抵着那个地方在密密实实片刻不停地磨蹭着,贺予都不拔出来,就那么小幅度地,急促地搞他。 谢清呈再是硬汉,他也是个普通人,被贺予就着这个地方狠狠奸淫,没多久身体就受不住了。生理性的痉挛是控制不了的,他的身子剧烈地发抖,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和急促。 而就在谢清呈被操得已经很敏感的时候,贺予忽地做了一件更让他支撑不住的事——贺予一边抵着他侧入他,一边把手探到前面去,握住了谢清呈的性器,极情色极热烈地抚弄起来。 前后夹击之下,谢清呈忍不住发出一声粗喘,继而又被他忍成闷哼,锁在喉咙里。 “不要忍着,叫出来。”贺予的声音蛊惑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后面有多紧多热?又湿……前面也硬了……谢哥,你也很久没有释放过了吧?是一直忍着没有自渎过吗?你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操你时的感觉?会想着我们做爱的样子打手枪吗?” “闭嘴……” 贺予侧过脸去,吻他的颈间痣,吻他的下颌线,而后寻过来,吻上他的嘴唇,搅缠上他的舌尖。 他一面与谢清呈激烈的接吻,一面屁股往前耸弄着,一刻也不停地抽插着,渐渐地谢清呈的意识就开始浑沉了,最终他在贺予怀里弓起身子,近乎是被折磨到凄怆:“别……松手……别摸了………啊……” 可贺予感觉出来他快要到了,哪里会听他的,手上的抚弄更是热烈了,飞快地撸动着谢清呈的阳物,湿润地套弄着。 “嗯……贺予……贺予你松手…你松……啊……!” 后面被抵着前列腺敏感点猛烈地颠弄刺激,前面又被这样玩弄着,谢清呈再也忍不住了,在被贺予凶狠地颠弄着操了十几分钟穴后,忽然眼前发白,精关大开,那漂亮的性器在贺予掌心里抽搐着射了精。 熟男咬着下唇被迫射出来的时候,性高潮的快感让他的甬道也在一阵一阵地剧烈紧缩,贺予本来是想要调弄谢清呈的,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被谢清呈吮得一时没控制住,差点被夹到跟着射出来。 “我操……好骚……”贺予闷哼一声,喘息变得愈发粗重,他把已经很湿润的阳物抽了出来,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也让自己缓了口气,然后忽然从旁边抓过了个什么东西,弄了两下,抵在谢清呈湿得一塌糊涂的后穴口,猛地撞了进去——! “啊——!!”谢清呈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他模糊中往后看了一下,立刻崩溃了,“贺予……贺予你他妈的……” 贺予竟然是把刚才脱下来的内裤绞成了粗硕的布团,往谢清呈体内塞了进去! 布料毕竟与肉刃不同,粗糙地蹭弄着谢清呈的内壁,随着贺予手上的动作,一下一下奸污着正在射精的男人。 “贺予!你怎么敢……!” 贺予轻喘着贴在他耳边:“你都要把我夹死了,我有什么不敢的?嗯?下面这么会咬,谢哥,你也很想做吧?” 谢清呈狠咬着嘴唇,桃花眼似落了胭脂,红成一片,他破碎地骂道:“滚……滚出去………!你拔出去!” 他他妈的现在是在被贺予用内裤布团玩弄玷污,他哪里受的了这个? 可贺予今天是彻底疯了,他要没疯,他再被谢清呈夹得失神,也不敢说谢清呈里面骚。他是真的没有什么理智了,所以他不但没有立刻把内裤弄出去,依旧在湿穴里插着,还忽然把谢清呈正在射精的那个地方整个用手抵着,技巧性地揉压着,不让他继续射出来。 “……!!” 释放到了一半却被硬生生阻止,谢清呈顿时难受到了极点,他素来苍白的身子都泛红了,弓在车椅上,衣衫散乱,睁着失神的桃眸,被贺予一下一下地用内裤布条插弄着,眼角被逼出些湿润的痕迹。 “松开……”太难受了,他断断续续地发出些声,“松开……啊……你他妈别……这样……啊……” “别这样,是要怎么样?” 贺予是真的缺血德,他一旦放开天性了,在床上乱起来就是一点章法也没有,根本不讲任何道理。 “别这样是要怎么样?哥哥是想要射吗?” 手指暧昧地抚弄着铃口。 嘴唇贴在谢清呈的耳后侧,噪音低浑:“还是谢哥不喜欢这种布条团成的假阳具,想要我插进去好好地操你?” 声音越来越低,像要蛊惑人心。 他那根之前在谢清呈后穴操得已经又湿又硬的性器就抵着谢清呈的尾椎骨在磨蹭着:“要吗?你感觉到它有多热多硬了吗,可以让你接着高潮……你说要,我就操进去。狠狠操到你肚子里……” 谢清呈哪里受过这样的胁迫,气得眼眸比之前更红了。 他颤声道:“你……你给我滚!” 贺予听着他骂人,眸色暗了暗,只觉得更加刺激,他正想再做什么缺德事,忽然,远处有一束车灯扫过来,散照到他们车内。 ——有车要泊到这附近来! 这束灯光让贺予略微清醒些了。贺予立刻起身,把刚才没有关的车门砰地一下合拢了。车内顿时变得很安静,贴了防窥膜的窗户也不怕泄露隐私。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眼前一黑,紧接着头发就被揪住了,后脑重重磕在了真皮座椅靠上。 “谢哥,你——” 谢清呈实在是之前那几下,被贺予羞辱地惨了。他毕竟是个结过婚的男人,岁数又比贺予大那么多,由着这个小兔崽子搞得那么夸张,射了一半被揉按了回去不说,还被塞着内裤调教…… 他这样的性格,哪里受得住此种委屈? 谢清呈是真的被激着了,他根本不想受制于人,他妈的做都做了,怎么做不都一样? 这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是真的以为他只能被人玩是吗?真当他什么都不会,吃素的吗?! 于是喝了酒,又豁开来今天就打算和贺予做爱的谢清呈,终于放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挣开锁链的男人是极有攻击性的,哪怕他是被进入的那一个,他在床上彻底放开的时候,都有一种说出来的强势压迫力。 因此他在贺予起身去关门的时候就坐了起来,他跨坐到了贺予身上,薅住贺予的头发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目光又狠又辣。 “你真他妈……上了床就是个畜生!以后哪个姑娘跟你都他妈倒了十八辈子血霉!” 这两人一做爱,之前的缠绵和一点点的柔情,全都化成了暴戾式的言语和性爱。 贺予被抽了一巴掌,一开始有点懵,但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仰头,手往谢清呈微敞开的衬衫下面探,去摸他的腰背,沙哑道:“嗯……那你就英雄救美,为了不让那些姑娘受苦,你一直和我做这些事,好不好?” 谢清呈又给他一巴掌。 其实两巴掌都不解气,贺予今晚上太没床品了,干的这都什么事儿?玩的这都什么花样?到了二十岁还要挑战不一样的刺激了是吧? 谢清呈低声道:“你给我闭嘴。坐好了。你真以为我是个女的?由着你搞?你他妈真以为我什么都不会?” 他跨坐在贺予腿上,居高临下地看了贺予一眼。贺予今天二十生日,是郑重其事想和谢清呈过的,所以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套比较正式的衣服,有系那种青春气挺重但又能显出正式的领带。现在贺予的衣襟口已经开了,那领带却还在少年脖子上系着。 谢清呈一手伸过去,修长的手指扯住贺予的领带,牵着领带引导着他,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背脊微弓,泛红的眼凶狠地盯着身下的少年,男人咬着牙,把那被贺予插在自己甬道里的布料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车内很安静,能听到谢清呈亲手把布条从湿穴内缓慢拔出时淫靡的水声。贺予听着,看着他下面的动作,呼吸都沉重了,眼睛被情欲染得红得厉害。 他忍不住想要摸谢清呈:“谢哥……” 谢清呈另一只手却用力扯了下他的领带,止住他:“说了,让你坐着别动。” 这个过程实在很羞耻也很难熬,布料太粗糙了,磨蹭着肉壁,让他浑身发颤,等整个全部抽出来,谢清呈喘了口气,腿都有些软了。 他把那布甩到一边,视线抵着贺予越来越深浓的眸,贺予无疑是被他自己处理这临时假阳物的动作给刺激到了,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手在他衬衫下面用力地揉搓踅摸,鼻腔中发出低低地闷哼,想要把谢清呈压下去操他。 但谢清呈胳膊用力,一把将他按住了,语气是绝对的命令,再次命令他:“坐下!” 桃眸凶恶。 切齿咬牙。 “坐好了!” 贺予喉结滚了滚:“谢清呈,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清呈微低头,那双眸子在外面夜雨路灯的光源映衬下,就像琉璃一样漂亮。他凌厉地压制着别人时,强悍里还透露着一种并不违和的脆弱美感。 “你说我要干什么?你以为你长一岁了,在这种事上就能这样对我了?你真当我不会玩?” 谢清呈说着,手往下去,忽然扶上了贺予的阳物,将它抵在自己的后穴,然后皱着剑眉,忍着痛,动着腰,竟一点一点地把那滚烫硬热的阳物插了进去。 “谢哥,你——!” 谢清呈一手继续牵着贺予的领带,一手在下面扶着他的性器,这样主动插进去的样子实在太性感了,尽管谢清呈的态度完全是一种强势的,要教训他的态度,但贺予还是被刺激得不行。 坐到底的时候,贺予完全忍不住,仰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粗重的喘息。 他的性器完全被谢清呈软紧的小穴给包裹住了,那敏感的内壁在有节奏地吮吸着他。确实是刺激,也确实是太舒服了。 贺予搂着谢清呈的腰,仰头靠在椅背上,杏目里尽是湿润的水汽。他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谢清呈的衬衫已经被他揉摸着脱了一半,雪白的衬衣如同半开的莲,垂挎在手肘处,视线再往上,是那个男人英俊的眉眼,带着些“无论在哪儿,我都要当你爹”的气质,在寻求着性爱上的掌控权。 在和贺予做爱之前,谢清呈完全就是个直男,他对操男人没有丝毫兴趣,尤其对操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更是听到都皱眉。 这决定了他虽然爷们儿,和贺予真的做起来,却也不怎么想要睡贺予。他哪一次和贺予上床,不是为了满足小年轻的欲望?扶贫罢了。 也得亏如此,爹在找掌控权的时候也从没想过要反压贺予,他又不用靠插入来证明自己才是爷们。 就像现在这样,彻底乱了呼吸的,不也还是贺予吗? 谢清呈双腿跪坐在大库里南宽敞的后座上,因为身高还是太高了,不得不低下头,以免撞到车顶——他就这样将刚满二十岁的贺予压制在后座椅背间,开始上下前后地动着腰骑弄起来。 贺予一下子就不行了,被他撩得要了命,手上的监测圈都飙红了。 但这种红不危险,只是情欲激动的红。 贺予想要往上顶他,谢清呈沉着脸就把他的领结一收,牵着他:“别动。你敢动一下试试。” 贺予小声呜咽道:“谢哥……” 谢清呈就咬着下唇,沉默地跨坐在贺予腿上骑着,让他的性器在自己身体里缓慢地抽动。 “哥……”贺予难受得厉害,仰着头,只能感受着谢清呈一上一下地坐,自己抽弄着,那感觉很爽,爽得他头皮发麻了,但又不够解渴,因为谢清呈的速度不快,他真是疯了般想要撞他想要入他,却只能被谢清呈按着这样骑。 他真的都快被急哭了:“哥……你快一点……你……你坐狠一点……” 谢清呈又动了一会儿,喘了口气,手松开了贺予的领带,顺手调整了一下他的领结,而后改成双手环着他的后颈,下面一下一下地磨蹭着。他由着贺予在他怀里呜咽,自己则隐忍得很厉害,每一次都让贺予进得很深,但又操得很慢。 贺予受不了了,侧过头,去吸谢清呈的乳尖,想要以此来缓解一些自己的饥渴。 他的嘴唇噏上谢清呈淡色的奶头,用力地吻着,啜弄着,手也不断地在谢清呈腰上摸,刚才的坏心思没了,被谢清呈磨得只能更咽道:“哥……我想操你……” “你他妈这不正操着吗?” “我想要操快一点,不够舒服……” “哪里来的这么多要求?” “可我过生日……” 他说着,轻轻咬了下谢清呈的乳尖,刺激得谢清呈轻颤了一下。 他又仰起头,委屈地都快哭了:“哥,受不了了……你好会夹……是我不乖……你不要再罚我了……” “你自己说,你哪里不乖了。” 贺予一边忍不住小幅度地跟着谢清呈的动作往里面拱,一面盯着谢清呈墨黑的眼睛,滚动喉结,充满情欲地小声说:“我不该看不起哥……不该那样欺负哥哥……”随着谢清呈坐在他腿上的蹭弄,贺予真是越来越受不住了,他蹙眉喘息道:“哥……你里面太热了……又好紧……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下面求不得,便凑过去吸咬谢清呈的乳尖,伸出淡粉色的舌,来回舔弄着,拿鼻尖轻蹭着。 “哥……我想要舒服……你宠宠我好不好?” 男孩控制不住地顶着他,都带着哭腔了。 谢清呈其实忍着这样不疾不徐的操弄也难受,见贺予在自己面前示了弱,便沉声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他跪坐在座椅上,慢慢地把贺予的性器抽弄出来,只留半截在里面,然后他低头,屈指抚过贺予汗湿的额头。 “想要?”男人湿热的黑眸望着男孩。 “嗯。” “那自己顶进来。用点力。要是做的不够好,那就结束了。” 贺予眼睛骤亮,哪里还肯再忍,更不会做不好,他立刻箍住谢清呈细瘦的腰,把人拖下来,就猛地顶了上去。 “啊……!!” 交合的时候,两个忍到了极限的人都忍不住叫出了声来。他这一下是扶着性器对着位置,一下冲着谢清呈的高潮点去了,进的又深又猛,那缓磨轻操时积在穴里的淫水啪地溅出来,只一下就把谢清呈的腿都差点撞软了。 贺予紧搂着他,疯了般地顶弄起来。 谢清呈被顶得失了神,低声骂了他几句,但最终还是蹙起眉头,适应了一下,不肯服输地强撑着自己,腰臀配合着贺予的猛顶摆弄着,让男孩的性器进的更深,嘴上还要很硬地说:“就这点水平吗?还要捉弄我?” 贺予仰头看着怀里那个明明已经腰都软了,却还要撑着强硬的男人,一边顶他入他,一边喘息道:“那我是一定要让谢哥你满意了。” 谢清呈真是欠,爹到这份上,在床上还不忘指教他,被插得浑身皮肤又绯红又滚烫了,还要做那游刃有余的姿态,暗哑道:“再快点,操那个地方……你到底会不会?……啊……!” 嘴欠的后果自然是很狼狈的,贺予抱着他的腰,几乎是欺辱他似的往他穴心里猛撞,几乎要把囊袋都深顶进去。贺予也是个坏心思的,他抱住谢清呈,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是这样吗?我不懂……哥,你再骑我骑狠一些……哥哥主动骑最舒服。” 谢清呈这真是下了套给自己钻了,但贺予这样说了,他又不能不应,只能撑着被插得爽得发抖的身子,继续迎合着贺予的顶弄,不停地往下坐着骑弄着。 肉体的撞击声极有节奏,连带着那么沉重的suv都在跟着晃动,贺予紧紧抱着怀里浑身湿透,微微颤抖的男人,爽得直呻吟,谢清呈腰力太好了,坐着摇的时候能让贺予进到很里面,刺激得他满眼都是欲望,就那么仰头痴望着谢清呈隐忍的脸。 他们俩往欲望中陷得越深,做的就越放得开,一上一下地骑顶着,每一次都进的深的可怕,但又爽得惊人,两人交合的地方不断地有粘腻的体液流出来,又被狠力地顶进去,他们做的太痴狂了,摇晃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 “啪啪啪…” 这个姿势的碰撞声是很重的,坐得用力的时候,贺予性器上的避孕套都要滑脱了,两人做得越来越忘情,下面在湿粘热切地交合,谢清呈环着贺予的后颈,贺予也搂着他的腰,他们一开始还未接吻,插弄着骑乘着,眼眸彼此相望,嘴唇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磁力所吸引,慢慢地靠近……最后亦是胶漆般缠吮在了一起,辗转反侧。 明明是这样一个雨夜,车窗还有一道细缝未关严,吹进来的风里都带着些寒意。 但谢清呈和贺予却出了一身的汗,汗水像要将他们两人入骨缠绵地粘合在一处,融为一体了。这种刺激实在是太非人。做着做着两人都逐渐失控,谢清呈坐得深,磨蹭得缠绵,贺予则用力地往上顶他,上下交合,入得又快又重。谢清呈之前被压下去的快感又慢慢地叠起来了,他英俊的脸上满是热汗,连睫毛都湿润了,毕竟是承受的一方,做了那么久,有些受不了,随着前列腺高潮点被不断地蹭弄深顶,腰部渐渐变得无力,他的腿挂在贺予身侧,身子也逐渐地要靠着贺予的支撑才不至于软下去,攀着贺予后背的手指却渐渐收拢。 贺予知道,他这是要到了。 于是忽然换了个姿势,在谢清呈猝不及防的喘叫声中,将他抱起来,重新压在了座椅上,抬起他的腿,开始异常凶狠卖力地顶弄着谢清呈的敏感点,几乎是往死里奸污他。 “啊……啊……太重了,谢清呈在颤栗的高潮到来中,被这样狠插着,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啊……贺予……慢……啊……啊……!别顶那里了……受不了了……好……好难受……啊……啊……” 他又射了,抽搐着射出了比之前更多的浓精,有一瞬间他竟产生了自己会被贺予这样插死的错觉,那小伙子进的实在是太深太猛了。他的灵魂都像要被他入死,他真的快疯了…… 贺予喉结滚动,感受着极致的刺激,享受着谢清呈高潮时甬道紧致的收缩,然后不停地往谢清呈里面顶弄,箍着谢清呈腰部的那只手因为极度的快感,青筋都像蛇一样高高地耸起。 贺予低低喘着气,不停地在谢清呈高潮的余韵里操弄着他,谢清呈简直像要被逼疯了,激荡的性释放让他一股一股地把精液射了出来,羞耻地弄脏了贺予的手和车座。 贺予喃喃道:“哥,满意了吗,你出来了好多。有这么舒服吗?嗯?你被我操的有这么爽吗?” 高潮本身就是令人晕眩而战栗的,何况在这样的快感里,贺予还在不断地以最粗暴最狎昵的方式持续刺激着他的后穴敏感点。 谢清呈大叫着,简直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神志一片模糊。 他只隐约意识到贺予又顶了他一会儿,而后从他体内退了出来,抱着他的腰,将他摆弄成了背对着自己的姿势。 “嗯……” 贺予退出去的时候,谢清呈无意识地呻吟着,噪音像低音炮似的沙哑,成熟……却也非常的欲重,湿软。他双目迷离地软在座椅上,这时候他的后穴已经很粘腻了,套子结束了它的润滑作用,被贺予摘了下来,随手丢到一边。 “哥,你里面湿透了,我不需要套子了,我直接插进来了。”他重新扶着自己的阳物,缓慢地往里抵进,男人高潮之后的穴肉变得格外敏感,紧紧吮吸着入侵者,仿佛是在贪婪地讨好着对方。 贺予爽得倒嘶了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谢清呈挺翘的臀部一下,喑哑道:“套摘了你也觉得更刺激是吗?里面咬的更紧了,我都快被你吸射了……” 贺予一插进去就开始激烈地抽送起来,顶得谢清呈双腿颤栗。 “啊…”这样狂野的操弄让谢清呈猛地颤抖,回过神来,于高潮的余韵中,感受着痛苦与欢愉交叠的极大快感,“贺予……啊……行了……真的不要了……受不了了……啊啊啊……!” “哪里够呢?我还没有把哥哥喂饱……” 贺予搂着他,亲着他,肏着他,最后在谢清呈近乎哀声的叫床中,做起了最后的冲刺——车被他们顶得晃得厉害,如果有人经过,一定能看出他们做爱的疯狂来。贺予插得又猛又快,顶在谢清呈的高潮点连连刺激。 他感觉到谢清呈本能地要挣脱,毕竟身为一个男性,而且是原本性取向很正常的男性,对另一个男人的体内射精,天生就是有着抵触和害怕的。 “别……贺予……不要了……不要射……求求你……求……啊……”他开始失神地试图做无用的挣扎,他试图往前,想要挣脱,秀长漂亮的手痉挛地抓着腥臊的真皮座椅,男人的嗓音里第一次带上了非常明显的哀声,“不要…不要射在里面……没有办法清理……我还要回家……啊……啊!!” 贺予的回应是更凶地操弄了他,然后一下子按住了谢清呈的手腕,牢牢地禁锢着他,像是困住一个倔强的,强悍的,不肯受孕的雌兽。在最后几下猛插后,他阳茎搏动,舒爽至极,大叫着在谢清呈体内射出一股一股温热有力的浓精,尽数打在谢清呈颤栗着的敏感点上。 谢清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可浓精不管他的抗拒和羞耻,猛烈地浇灌他,全部射在了他痉挛瑟缩的后穴里,他无力又痛苦,被射得双眸涣散,却还不得不承受着男孩子的精液:“啊……” “哥,你每次这样叫,不是要勾引我射得更多吗?”贺予一边射精,一边咬住谢清呈的脖颈,在他颈边呢喃,“你明明知道叫了没用,却还要这样刺激我,难道不是要我操你操得更狠,想含着我的精液回家吗?” 屁股不停地往前顶着,把自己最深最狠地抵进了谢清呈的湿穴里。 谢清呈几乎都更咽了,他想骂他,但是被射得嘴唇都在发抖,被贺予内射到眼神都聚不拢焦,身子还在一阵一阵地不停在发颤,贺予每在他体内射一般,他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那双失神的眼眸里也尽是生理性爽出辱出的眼泪,沾缠在睫毛间。 “不要……不是的……不要射了……贺予………”他的睫毛像是珍珠般流着碎光,小穴里慢慢地涌出贺予内射的浓精,他更咽道,“好涨……真的好涨……” 贺予摸着他平坦的小腹,小腹上是谢清呈自己射出的精液。 贺予说:“哥,我真希望……每天早上醒来,都是看你这样穴里淌着精,睡在我身边……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哥……谢哥……我爱你…………我好爱你……”贺予射出来之后,一直抚摸着他,从腰腹,最终抚摸到脸庞,然后把脸埋在谢清呈的颈边,神情温柔下来,小声喃喃,“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 “今天你和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谢清呈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后穴吸着男人的性器,因为贺予最后没有戴套,做完之后,谢清呈体内已经完全湿了,贺予抽出来的时候,谢清呈忍不住闷哼一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粘稠的白浊从他穴口里慢慢地流出,那穴口一阵一阵收缩着,好像已经被操开了,后面在依依不舍地挽留着男人的性器。 可谢清呈本身又是个男人,冷锐硬劲,他这样破碎又淫靡的感觉其实远比天生柔弱的人瞧上去更勾人之欲。 贺予这时候人早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已经完全意识到这个与自己在车库纠缠到半夜的人,不是虚无,而确确实实就是谢清呈。 是谢清呈在安慰他。 是谢清呈在陪伴他。 是谢清呈最终没有选择离开,而以血以肉,以欲以热,去镇他心头的痼疾,止他的痛。 贺予的手在颤抖,他在极度的痴爱与眷恋中,不断以指尖轻轻触碰谢清呈的眉眼……和十六岁那一年的谢雪不一样。 这个谢清呈,是真的。 也就在两人于激情的余韵中慢慢缓过来的时候,大剧院顶楼的钟被敲响了。 咚—— 咚—— 咚—— …… 无数的往事在这恢弘的钟声里奔踏而来,将曾经那个空荡荡的大别墅里的钟声如雪覆盖。 少年望着他,望着这份自己等了二十年,终于等来的真实与温存,眼泪再一次落下来,滴在了谢清呈的脸庞上。 谢清呈本来被小伙子操的都来火,想扇他巴掌,可贺予居然操完了又当真他的面哭,他伸手不打哭脸人,居然真的就没下去手。 反倒无语了。 “你……你这又是干什么?” 贺予抱住他。 恶龙觉得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漫出来。他抱了一会儿,而后撑压在谢清呈上方,汗热萦绕于两人的身体之间,贺予与谢清呈的目光对上了,贺予凝望着谢清呈尚且湿润的眼睛。 “谢哥。” 少年说。 “你知道吗?这是二十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 “谢谢你。” “我爱你。” “……” 因为男孩的感情太深太沉了,刚经过激情,思绪还有些缓慢的谢清呈一时不知道该回他什么才好。好像骂他应他都不对。 谢清呈虚弱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真皮座椅已经被弄得潮湿粘腻,一派荒淫的景象。他既然不知该说什么,又累,就干脆没吭声,目光亦有些涣然,由着少年亲吻着他的嘴唇,鼻尖,耳坠……到脖颈。 但他没想到少年情到深处,两人又在方才的性爱里获得了极度的刺激感,于是也不想再忍,竟就又借着之前内射的精液润滑,把又有了感觉的性器抵在了谢清呈的后穴。 谢清呈来不及反应,就“啊”地沙哑地叫了一声,被贺予压在车座上,又一次进入了。 第二次操得比之前更淫乱,大库里南被他们俩晃得那么厉害,贺予抱着谢清呈,让男人双腿大张地被他肏弄着,每一次撞击都会把两人交合的地方弄得更为粘腻,就这样又激烈地操了起来。这次大库里南震了快一个小时,贺予才第二次彻底地释放出来,又完完全全地射在了谢清呈体内。 谢清呈是真的受不住了,这次完事之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再有,贺予就亲他,拿手指淫荡地搅弄谢清呈的后穴。 “哥……里面好湿了……都是我弄的……你说你这样下去,会不会怀上我的宝宝……” 谢清呈无力地“滚……” 贺予被他骂了,反而笑起来,一遍一遍地摸着他平坦的小腹,不断地亲吻他,然后说:“我带你回我家吧,这里离我家近,还能给你泡个澡,我帮你清理……” 谢清呈抄起旁边的矿泉水瓶子就往贺予头上砸,止住他的絮叨。 “滚吧你。” 谢清呈斩钉截铁说的“滚”和懒得废话说的“滚”是不一样的,贺予已经被谢清呈骂了那么多次,早就摸清楚他声线里究竟是什么情绪了。 这是懒得和他啰嗦的滚。 磁沉的声音里泛着些慵倦。 贺予笑得更温柔了,他手腕上的监测环已不知合适恢复成了象征着宁静的水蓝色。他把衣服盖在了谢清呈身上,又低头亲了他一下。 谢清呈烦得拽下来。 贺予又给他盖上。 “哥,你别感冒了。”他蹭了蹭他的鼻尖,小声哄道,“我去开车。” 谢清呈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浑身又脏又粘,确实去不了别的地方,甚至下不了车。 贺予知道他这样子,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于是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己家别墅的地库,然后走私人路线,进私人电梯,那条线路的监控完全是被贺予自己控制的,没他的密码谁也调取不了。 到了家里了,例予就更加肆无忌惮他在电梯里就开始脱谢清呈刚刚才穿上的衣服,好像这衣服多停留在他谢哥身上一秒就会出什么大问题似的。卧室门一开,他就把人反按在门上,一边抬手上了锁,一边揉搓着谢清至紧翘的臀部,拉下裤链,喘息着摸出了自己已经勃起了的滚烫性器,不顾谢清呈的反抗,简直像是强奸似的,再次进入了那个已经被玩到溜润不堪的地方。 谢清足皱着眉:“呃……” 他内心很有些崩溃,是真没想到会这样,自己还没来得喘一口气,刚被贺予拖进家里,说好的洗澡完全就被贺予抛之脑后了,门才用关,他们真就在卧室疯狂地干了起来,“ “哥……”贺予把他压在门上播出,猛操了十几下先解了点酒,感受着那个包裹着他的淫热紧福的小穴,然后才隔息道,“哥,我真后悔我那么迟才喜欢上你……要是我早点爱上你,我在读书的时候就要把你锁在我房间操,我要让你教我怎么做爱……怎么让你舒服,也让我自己舒服……” 贺予用力地奸淫着怀里那个已经浑身都是热汗的男人,在他耳边说着污言秽语。 这怨不得男孩畜生,实在是因为谢清呈太好看了,他现在瞧上去有一种极脆弱的美,他的桃花眼目光涣然,睫毛随着贺予的凶猛顶撞而一下一下地轻颤,半裸露出来的胸膛上全是贺予留下的咬痕和吻痕。可他又是那么的强悍,被操得那么凄惨了,还是能忍着不吭声,只把自己淡色的薄唇咬出殷红的血来。 贺予把他抵在门板上,继续操着他湿热紧缩的小穴,门板都在随着他们的动作而激烈地晃动。 操了一会儿后,他又扯了谢清呈的衣襟,将他的衬衫脱掉大半,低下头,吸他的奶。男人的乳尖再次受了这样淫乱悖德的刺激,这让谢清呈紧皱着剑眉,忍不住轻轻颠抖起来。 贺予一边舔弄着他,一边用手紧抱着他,让他修长的腿夹住自己的腰,然后密密实实地往那幽穴里插。 之前贺予在谢清呈身子里射精,已经把那里弄得很湿滑了,现在他们交合的时候水声更淫,每次抽插都能听到湿润的肉体拍打声,还有精液和淫水顺着动作流下来,贺予低头一看,他粗硬紫红的阳物正被谢清呈的颤然后穴吞吃着,两人性交的地方已经被插出了一圈淫靡的白沫。 贺予看看,眼睛更红了,喘息的声音也更粗重,他另一只手抓住谢清呈环着他脖颈的手,想要把谢清呈的手带下去摸。 “哥,你摸摸,都是湿的……你下面已经被我玩开了,一直那么会吸……真的好爽……” 谢清呈闭着眼睛不肯看,也不肯摸。他甚至不愿意把手松开,他一只手本来就使不上劲,再松开一只,他就完全没什么着力点了,得完全靠贺予抱着他的腰师肏他,这种不受把控的感觉让他感到恐惧。 尽管他没有表露出来,但他不住颤抖的睫毛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贺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地亲了又亲,他们下面在紧密地交合,嘴唇也在情色地交缠着。 贺予一边吻着他,安慰着他,一边强拽下他的颤抖的手,带到自己正在插弄着他的地方。 含混道:“摸到了吗?我在操你,谢清呈……只有我可以操你……” 谢清呈耳朵都红了,挣扎着把手从贺予掌中抽开:“……他妈的……不像话!” “那医生教教我怎么像话?” 贺予说着,把自己的性器一点一点抽出来,只留一个龟头抵在穴口,淫靡调弄地磨蹭着,磨得谢清呈的尾椎处都在轻轻发颤,然后才又对着那已经被操得无法完全合拢的肉穴猛地顶了回去。 “啊!!”被按在门上的人浑身发抖,分开环在贺予腰侧的腿都在微微地痉挛了。 贺予又亲了亲他的胸口,再抬头吻了吻谢清呈的嘴唇,他把人抱高了,轻声说:“哥,抱紧我。” 说着在谢清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这样就着性器还插在谢清呈穴里的姿势,把人往大床上抱。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荒淫了,贺予每走一步,谢清呈都能感觉到他的阳具在自己体内勃动,一下一下地往里顶,那种可怕的,令人头皮麻烦的刺激感是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 这一段路说长不长,但走过去也有很多步,贺予就一边抱着他,一边操弄他,他能感受到怀里的男人完全失去了着力点之后的怖俱感,谢清呈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眸子沉在昏暗的夜灯里,他被操得眼眶完全红了,这张本该是英俊的脸,此刻在贺予看来,美得不可方物。 男生盯着自己怀里这样的谢清呈看了有个三四秒,再也受不住,猛地把谢清呈压倒在宽大的床上,巨大的冲击力让贺予进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深,几乎连精囊也要挤进去,这种感觉逼得谢清呈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又是痛苦又是欢愉,让贺予小腹窜火,尾椎过电,身子一下子都麻了。 “你他妈的,要不要这么会撩……“贺予床品不算好,受了刺激就说粗话,但他无疑又是很爱谢清呈的,所以说了粗话又去殷勤地吻他。 搞得谢清呈骂也不是,气也不是,就又被贺予在床上大开大合地进入了。 贺予的床很软,弹性足,床垫便随着两人的性交在剧烈晃动起伏着。 谢清呈的长腿被迫张开,淡色的脚尖都绷紧了,手也紧紧反攥着床单,呼吸变得非常急促而沉重。 卧室里一时间都是啊啊地低吟和吱呀的床摇声,淫液从两人交合的地方留下来,很快就弄湿了床单。 贺予插的爽了,一时心中起意,他忽然把床幔帐的束带扯下来了,绑在谢清呈的眼前,然后亲了亲顿感惊慌的谢清呈,眼眸黑沉沉地,低喘道:“哥,我想和你玩点刺激的。” 谢清呈的声音微微变调,他哪儿知道这畜牲的刺激能有多刺激?! “你他妈又要干什么?” 贺予蒙着他的眼,不让他看清自己。 失去视觉,会让下面被插的感觉更加鲜明,简直有些毛骨悚然。 “贺予,你……啊……” 贺予一边缓慢地,情色地顶弄着他,一边低沉道:“哥,你能想象现在你还是在我家当医生的时候吗?” “……” “你假装我才刚长大,念高中,还不太懂这些事,你把我叫到房间你,说要教我……”贺予这崽子他妈是想和他玩角色扮演呢! 谢清呈气得一口血好吐:“我他妈只会让你自己解决!” 贺予却不理他,他一边抚摸着谢清呈线条紧实的身子,一边眼眸幽深地继续喃喃,像是要给谢清呈进行一场无比荒淫的催眠:“你把我拉进卧室,锁了门,然后教我这是正常的,想要给我上生理课……我学不会……却被你漂亮的样子给吸引了……对你有了反应……” 他慢慢摸着谢清呈的脸,找到那黑布蒙着的眼眸下,微颤的嘴唇,与谢清呈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我就请你到床上教我……” 谢清呈知道这是种夫妻情侣之间的情趣,会模拟一些更刺激的场景和身份来做爱。 但他觉得贺予说的这也太淫乱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家庭医生教雇主儿子生理常识,结果搞到床上去的剧本? 谢清呈沙哑道:“让你学编导,你他妈就学这种东西?” 贺予不理会他,性器从谢清呈的后穴里整个抽出来。因为插的太久了,谢清呈的后面仿佛都已经习惯了被这根巨物所入侵,贺予一抽出,谢清呈不由自主地轻轻嗯了一声,穴口也发出轻微的“啵”,脱胶似的,里面贺予射入的粘稠精液从紧缩的甬道里淌出来,那么强势的男人却配上被凌辱到消精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着就腹部发热,只想生生将他肏死。 贺予喘着气,那浑圆的龟头抵着谢清呈的软穴蹭。 他还就真的和第一次勃起,什么都不知道的那种青春期男孩一样,故意问谢清呈:“谢医生,我这里好涨,你下面也都湿了……你教教我,是只要我插到你这里面去,我们就会舒服吗?” 谢清呈手攥着床单,气得眼睛都红了,他被蒙着布,看不到贺予此刻的神情,但想都能想到他恶质的样子。他就不该发了善心扶这个贫!结果遇到中山狼把自己搭进去搞成这个样子!贺予还在拿龟头磨他,磨蹭着磨蹭着,就拿前面插进去一点点,搅弄着穴口的湿润,然后就又拔出来,惹得谢清呈的甬道收缩得更厉害,里面含着的精液不住地往下淌。 “谢医生……”贺予的噪音完全都哑了,“你快教教我吧,难受……你教我……做爱是要从这里插进去吗?” “医生,你不是和女人做过吗?那你告诉我好不好……怎么样我们俩才能都舒服………” “怎么样才能让人怀孕生小孩?” 越说越离谱,谢清呈道:“你滚……贺予,你他妈给我滚……!” 贺予不滚,还在言语上不断玩弄他。 谢清呈全身都泛红了,原本苍白的皮肤此刻如若桃花。 “谢医生这里流出来的是什么呢?这么湿……是精液吗?谢医生之前还和谁做过呢?他干的你爽吗?” “你他妈离了大谱了,你滚不滚!” 贺予的手指伸进去,坏心地缓慢翻搅。 “好湿好热……谢医生想不想要我的鸡巴喂你?” 谢清呈是真的疯了,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污秽粗鄙的词从贺予口中说出来。 外人谁他妈会相信贺予能说这个啊! 他真的受不住了,想要挣开贺予制着他的手,把眼前的黑纱扯开。 贺予却按住他。 “别动。” “……” “医生不教我,那我自己试……谢医生再告诉我,我做的对不对,好吗?” “好你个……啊!!” 话未说完,早已忍到了极限的贺予就在谢清呈完全被蒙着,看不到,做不到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把自己整个火热硬烫的性器顶了进去!谢清呈连手指都在颤了。 “好热……好紧……医生,您这里在吸我的鸡巴…为什么?您也有生理反应吗?” “滚…啊…你滚……!” “吸的好用力,一直在吮我……那我再插深一点,好吗?” “嗯……”痛苦与刺激疯狂交织,理智和沉沦胶着不下。 谢清呈身上都是汗,他已经快被贺予玩疯了。 这畜牲花样真的太多了…… “医生,我这样插进你里面,是不是就叫做爱?让女孩子怀孕就是这样做的吗?医生也和你太太这样做过吗?”贺予一边将自己的阴茎抽出,对着那湿淋淋的紧致穴口一次次地狠狠干进去,撞的谢清呈连腰都在颤了,一边用暖昧荒淫的语言,把整个气氛带回到自己还在念中学的时候,营造出一种当时就在奸淫家庭医生谢清呈的刺激感。 “我这样一次次地干你,医生就能舒服了,就会被我干到高潮,是这样吗……” 他嘴里说着请医生指教之类的下流话,扮演着一个青春期第一次探索性事的少年,身下动作不停,急促地把自己的阳物往谢清呈穴里送,插得谢清呈穴里的软肉痉挛地绞着这肆意的入侵者。 “我做得对吗?谢医生,我插的你爽吗?” 谢清呈的身子本身就是初皇体质,适应性很强,他每一次和贺予做爱,身体都会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做出能让谢清呈本身感到舒服和习惯的反应。 所以贺予觉得他越操越水越多,越让他意乱舒服,那都是真的,不是错觉。 谢清呈的身体其实已经在那么多次和贺予的缠绵中,被调教得很敏感了,只是他本身性感硬,不愿意示弱,但那种极度舒服的感觉还是酥酥麻麻地从两人交合的地方攀上来,他双腿大张着承受着贺予的一次次玷污,眉宇间仍带着些硬气,但脸庞尽已潮红,欲望像湿雾一样蒸上来,他强忍着不露出失神的表情,穴里却已经被操开了,正疯狂地吮吸着男人的阳物。 两人的呼吸都很急促,贺予也感觉到谢清呈下面越来他越紧了,被勾得受不了,他握着谢清呈劲瘦的腰身,他的速度逐渐加快,喘息声也愈重。 “好爽……医生,你夹得好紧……啊……” 谢清呈被蒙着眼睛按在床上狠狠颠弄着,淫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流,弄湿了床单。 “医生,下面越来越胀了…“贺予低声道,明知自己是要射了,却还是故意放缓了抽送的速度,磨蹭着谢清呈的内壁,“胀得好难受,有东西要出来……” 谢清呈咬着牙,忍着贺予压在他身上肆意的玩弄,哑声道:“你出去,你今天……你今天真的……真的不能再射了……” 贺予又用力顶了他一下,他闷哼一声,话音都散乱了。 “可是我不想射外面,我想射在你里面。刚刚我们做爱的时候,医生之前含着的精液都流出来了好多……好 第151章 二十岁生日那夜 (2) 浪费……想给医生补进去……” 他说着,又一下一下地按着几乎要被他逼疯了的谢清呈,往他花穴中心猛顶密插。 “谢医生……我今天就想射在你里面,想让您教我怎么让人怀孕……想让您教我实践…怎么让您怀我的宝宝……” 谢清呈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贺予就把他换了个侧入的姿势,抬起他一条腿,往他里面做着激猛的冲刺,脸上全是沉醉的表情,惹得床铺直摇。 “啊……啊……啊……” 两人越做越疯,那么结实的床也开始吱吱呀呀地承受不住地晃动着,然而——就在这时,贺予床头的备用电话忽然响了。 贺予一开始没管,谁他妈管这个?他只沉沦与和谢清呈的激烈交欢中,压着人大开大合地肏。 但是那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停,贺予到底是烦了,粗暴咒骂着拽过来,一看显示—— “吕芝书”。 他看着扫兴,直接把接线拔了。 然后吻了吻谢清呈道:“宝贝老婆,我们继续。” “老婆你妈……啊!” 话没说完就被狠狠肏了,贺予说是继续,其实刚才他哪怕在拿电话时,下面的调情也一直都没停,只是顶得慢了些,却也一直抵着谢清呈的前列腺高潮点磨蹭。 那种高潮要来不来的感觉其实最舒服,他们俩的眼中颜色都比平时更暗了些。 那是欲望的颜色。 只是贺予完全沉浸在了欲望之中,谢清呈却还尽力保持着几分清醒。 贺予重新动了起来,床激猛地摇晃着。 “太爽了……谢医生……你想过你会被我在这张床上操吗?你想过吗?” 谢清呈被他抵着不停地顶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承受着他一次次地撞击,股间已经全湿了,淫水爱液随着两人的疯狂交合在噗嗤飞溅着,发出情色至极的声音。 快感在疯狂地堆叠,床上的枕被已经完全被他们弄到了地上,此时此刻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彼此,剩下这激烈的造爱。 “啊啊……贺予贺予你慢点…” “我只想操死你,老婆……我只想让你永远被我这么干下去……你真的要把我勾死了……” 两人越做越疯狂。 然而—— “咚咚咚。” 这一次比电话更离谱,这次是贺予的卧室门忽然被敲响了。 两人做的太全情投入,刚才竟根本没有听到什么脚步声。 直到这时,贺予才听见外面有声音传进来:“贺予,你在吗?” ——这次是贺继威! 今天毕竟是贺予的生日啊。 吕芝书,贺继威,问候他一声都是应该的。 贺继威回家这件事,实在是出于凑巧,他也是刚回来没多久,他时间很急,原本在公司不打算回家的,只准备让秘书到家拿几份材料,因为明早又要赶一班飞机。 但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贺予生日,于是还是自己返了趟家。 他上楼找贺予的时候,也没太留意,没听见贺予房内激烈的动静。因此才这样毫无顾忌地敲响了贺予的门。 贺予听那敲门声,一下子僵住了一他完全没料到他爸居然在家!! 但比他更僵的是谢清呈。 谢清呈面色苍白,一下子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疯了,在这个地方和前雇主的儿子上床! 这个认知就像一盆水兜头浇下,把谢清呈的意识唤了回来。 他红着情欲湿润的眼眸,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贺予猛地按住了。 “别动。”贺予说,“不用管他,只要别开门就好。” “不用管个——”鬼字还没说出,他的嘴就被贺予捂上了。 然后贺予做了一件让谢清呈非常崩溃的事情。 他真的根本不管贺继威就在外面,竟又继续缠绵深入地干了起来。 只是幅度小了些,声音不至于那么响,但床垫有节奏的晃动声与肉体交合声还是能被外面的人听见的。谢清呈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了,这种简直像是偷情的感觉让他既痛苦又刺激,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操……爽……”贺予被他瑟缩的内穴缠得受不了,哪里管外面有谁,捂着谢清呈的嘴就把人继续按在柔软的床垫上狠肏。 “啪啪啪……” 水声淫靡着继续,床也随着男孩在男人身上激烈律动,吱吱呀呀地摆晃。 外面贺继威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父亲明显听见了屋子里的异响,听到了儿子在和人做爱的声音。 谢清呈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这种悖德感太强烈了,他受不了。 贺予更用力按住了他,在他耳边近乎低声说:“别怕,你继续和我做爱,别出声,他反而不会进来的。”贺予说着,放缓了动作,他趴在谢清呈身上,一边缠绵密实地往穴里拱,一边低声哄道: “我爸根本不会想到是你,他只会觉得我今年一个人过生日无聊,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家。这种事在我们这个圈子不少见。” 谢清呈咬着牙,依旧受不了这种疯狂,在贺继威眼皮子底下自愿和贺予做爱,真的……真的太疯狂了…… 他被贺予按着不疾不徐地操,却颤抖着,用极低的声音沙哑道:“停下来,不要做了……不能再做了……贺予你停一停……啊……” 贺予见他怎么也不肯配合,还是很在意自己是贺继威的儿子,还是想要下床,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股恼恨甚至是醋意,声音顿时沉了:“你要是再挣开我,我就这样把你抱出去当着他的面干你。让你跪在地上,趴在地上,被我干着,被他看到。” “!!” 贺予能感觉到谢清呈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紧张了,连带着夹得他都微微色变,缓了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 “……让他看看清楚,他给我雇的谢医生是怎么在床上给我治病,被我操的。嗯?” 贺予眼中光芒凌乱,手上的手环红一阵橙一阵的,谢清呈摸不准贺予这是疯话还是真话。 但他确实僵住了。贺予似乎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抱着他亲了亲,延续着高潮将至的感觉,又开始密实炽烈地交合起来。 “好爽…干……” 屋内的抽插声,床摇声和啪啪声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停下来,反而越来越激烈了。 贺继威站在门外,隔着门板都能知道里面的两个人正干到了最激烈最疯狂最刺激的时候,是完全停不下来的。当父亲的虽然觉得不妥,但确实是以为贺予在和哪个女网红上床,这事儿很荒淫,而且撞见了难堪,不过贺予已经二十了,这事儿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真不算稀奇。 卧室里性交的声音那么热烈,他能听到贺予粗重的喘息,还有持续不停且越来越快的啪啪声,只是那个女人却好像羞耻了,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那么隐忍地被他儿子剧烈地操弄着。 “……”贺继威脸色略青,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为了避免尴尬,离开了。 贺总一走,脚步声远去,贺予就更加无所顾忌,他松开了捂着谢清呈的手,驰骋得纵情肆意,猛力非常,喘息粗重。 谢清呈能感觉到那深插在他体内的男根越来越粗热了,射精前兴奋的痉挛搏动也清晰地抵直他的体内深处。 谢清呈知道他这是在操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快感堆叠,被刺激快要到了。 这种感觉让他头皮发麻,他是真的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这一晚是在不停地被贺予灌精,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在慢慢地适应——他男性的本能恐惧着被另一个雄性体内射出,但初皇体质又为了保护他,放大了那种被内射时的刺激感。两种强烈的感情交加,谢清呈呼吸都乱了。 “放开我……”他只想结束这种疯狂的,让人失去自我的性爱,他抬起手,想要摘下眼前的绑带,手却又被贺予按住了。 谢清呈凄声道:“放开我……真的不能再射了……啊……贺予……不要……别再进了,真的…难受……啊……” 贺予这时候正是要释放的关卡,根本收不住。谢清呈的哀求和往常一样,给他带来的是极大的刺激,他一边叹息着想,谢清呈怎么总也学不乖呢?一边紧紧攥着谢清呈的手腕,压在谢清呈身上,制住这个被自己弄到浑身凄惨衣衫散乱的男人。 几下重重地顶入之后,贺予闷哼一声,抵着男人的敏感点猛地射了出来,谢清呈整个人都绷紧到了极点。 他仰着漂亮的脖颈,黑纱覆目,淡色的嘴唇微张着,修长的腿紧紧环在贺予的腰侧。 “啊……啊……!” 谢清呈这次是真的被操开了,贺予每射出一股精液,他就禁不住浑身一颤,口中发出轻微的,沙哑的,动听至极的高潮叫床声。 “啊……贺予……啊……” 别射了……求求你……我好涨……啊……!不要射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啊啊啊!” “不行,我忍不了,我就喜欢在你里面。” 贺予怎么可能还控制地住呢,谢清呈快把他给勾疯了,他听着那让人恨不能死在谢清呈身上的叫床声,又凶狠又热切又痴缠地把自己的精液都狠射在了谢清呈的敏感点,边射边用力地顶弄磨蹭他。 “贺予……受不了了……放开我……啊……!”在最猛烈的一股精液射出后,贺予能感觉到谢清呈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在他身下重重地喘着气。 尽管蒙着黑纱,但贺予知道,他一定哭了…… 一种强烈的怜惜感与快感交杂着涌上来,贺予抬手摘下了谢清呈眼前的绑带,果然见到那双桃花眸尽是湿润的痕迹。 他被他操出了泪。 贺予没有从谢清呈里面退出来,他吻着谢清呈的眼眸,无法平息那种强烈的爱欲。 ”哥……” 贺予亲他。 “你刚刚真的怕了吗?……别怕,我骗你的,我那么喜欢你,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你这样被我爸看到?” “乖,别怕……” 他抚摸着他的脸,无比地怜爱。他抱着怀里这个几乎都快被他弄到破碎的男人,不断地在床上亲他吻他,安慰他。 在做爱时无比荒唐暴戾的男孩,在发泄过后却温驯地犹如大型犬,男孩摸着男人湿润的额发,屈起手指抚摸过他汗湿的额头和失焦的眼眸,最后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上了他的前额。 “我永远爱你……谢清呈……老婆……宝贝……谢医生……哥,谢谢你……这是我二十年以来,最好的一个生日。” “你治好了我全部的伤……只有你能治我全部的伤……谢清呈,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 第152章 被发现的暧昧 果然,和贺予回他家的结果是——贺予生日一整夜,谢清呈都未离开。 二十岁的贺予似乎感到自己终于够一雪谢清呈之前说自己“搁古代就是一未年”的耻辱,与谢清呈反复纠缠,无所不用其极。 即便是中途贺继威回来了,还在卧室门口和贺予说了几句话,也未打断贺予的雅兴,反而令他更感刺激,逼谢清呈做的变本加厉。 谢清呈觉得贺予兔崽子简直不是人,他中途被贺予弄昏过两次,醒来时依然到贺予迷离的神,激情仍在继续,持续了整整一夜,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贺予压根就没有停止过他的放肆。 两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睡眠中醒来。 谢清呈醒的时候,发现贺予正认真望着他。 “哥……早安。” “……几点了?”嗓音沙哑的不像话。 贺予脸竟然有些红了,小声道:“……都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谢清呈躺在床上,长睫毛轻轻颤动着,良久后,缓慢回过神来,他的心很有些复杂。 所幸他个人处变不惊惯了,性子又冷淡,做的时候再是意乱情迷,做完之后也很快找回自己。 他叹了口气,没说话,伸出修长白皙文着身的手,丢在床头的衣服口袋里摸烟。 贺予止住他。 畜生在床上挺野的,什么垃圾话都往外说,回欺负完人了,倒知道不好意思了,语气近乎于哄:“你别抽了,对你身体不好。” 谢清呈被他磨得没脾气,冷眼觑他:“你样对我身体就好?” 贺予自知理亏,没回嘴。 了一会,小声道:“哥,我给你按一按腰吧。” “……” 又自我推销道:“很舒服的。” 谢清呈现在听到舒服两个字贺予嘴里说出来就不舒服。他不理他,对于种闯了祸的大狗的讨好,最合适的做法就是别搭理,搭理了对方的尾巴就会竖起来,然后就会没完没了。 既然谢清呈不理,贺予就自作主张,仔细给他按起了腰。 贺予用的力气不大,但是位置都找得很准,腰按摩到大腿,再按摩到小腿。 他以前过一本日本浪漫色彩浓重的小说《春琴抄》,讲一对亦师徒亦主仆的恋人的故事,那故事里男徒弟曾为了给师父取暖,便把师父的足贴在自己烫热的胸口,好让师父感到舒适。 当时贺予段,虽明白那种病态的痴恋感,却不觉得有什么令人心驰神摇的方。但他现在按着按着,竟忽然茅塞顿开,完理解了主人公当时深深爱慕着一个人的心,他不自禁把谢清呈肤色苍白,隐约透着些淡色青筋的足搓热了,然后揣在心口轻按揉捏。 谢清呈微微掀开眼,望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学过?” 贺予垂着睫毛,一点一点揉着他足背的经脉,低低嗯了一声。 “学个干什么?” “在易家村的时候,觉得你身上好冷。所以没事的时候就学了一点,活血化瘀很有效的。” “……”谢清呈静了一会。 他之前是听完歌剧之后,就告诉贺予他们之的关系是没有结果的,不该再继续。 但没到遇着了贺予的二十岁生日。 更没有到之后会生样的事。 谢清呈现在听贺予样说,再他那么温柔替自己揉摁着隐隐酸痛的穴位,在个宁静的下午,那些话依然还是没讲出口。 他是个很果断,下定决心之后,心也很硬的人,不知刀为什么在贺予里,却越来越迟疑。 不像他,可是,他确实就真的逐渐不忍了。 中毒渐深似的。 天刚好是周六,两人在床上歇了一会,再洗澡洗漱好,起床,差不已经下午四点了。 贺予出了一圈,贺继威估计是公司有事,已经离开了家,桌上放着礼物和贺卡。别墅的隔音效果很好,贺予知道,昨晚的动静贺继威显然是没有听清楚,还以为他带了哪个伴回家过了夜。 他哪里得到昨晚在贺予床上的人会是谢清呈呢? 别说贺继威了,所有熟悉贺予的人,都不会认为贺予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搞到一起。 而所有熟悉谢清呈的人,也象不到谢医生那么强悍,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会在一个还念着书的男学生床上被弄到那样目光迷离,低音沙哑…… 贺予探查完毕,回到房时,谢清呈正在窗边着外面的草坪。 那是他和贺予第一次见面的方。 也是春末夏初,当时他抱着一捧无尽夏走过长廊,捧花上的轻纱被吹落了,远处玩闹的孩子里,有一个将轻纱拾了起来,递给了他。 那时候那么乖,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只到他的腰,谁得到自己以后会和他…… “谢哥。” 贺予进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起吃个饭吧。” 怕他拒绝,又加一句。 “都没人陪我吃个蛋糕呢。” 谢清呈了,算了,他一个大男人和二十岁的小鬼计较些性关系上的事干什么啊,反正做了都做了。 他像是有些自暴自弃,又像是不那么在意,说:“行。我请你。” 他俩是贺予的专属电梯出的,过程中也没谁到。贺予和谢清呈上了出租的时候,开始琢磨着,觉得怎么有点不太对劲啊——一般种事之后,不都该是男人带婆吃些好的,买买东西,讨婆开心的吗? 为什么他弄了谢清呈一晚上,最后埋单的还是谢清呈? 但谢哥一直靠在座椅上不说话,偏过脸着外面稍纵即逝的路灯光影,像有什么心事,而不是别高兴。贺予了,觉得自己还是先别说话比较好,万一惹着他。 虽然次谢清呈并没有和之前几次那样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可贺予到底是有些ptsd了,他担心谢清呈只是碍着他过生日,所以才勉为其难纡尊降贵陪着他——叔叔一类的人,基本都吃软不吃硬,贺予少是在头破血流中『摸』索出些门道来了。 谢清呈让师傅开了一家火锅店。 火锅店年轻人居,好像还是什么网红明星店,刚开业的时候黄牛排队都要一百块一个号子。 两人来得早,没怎么等位,入了座,谢清呈就拿手机扫了个码,丢给贺予,淡道:“来,随便点吧。” “……” 感觉挺怪的。 种辛勤耕耘了一天一夜,完事之后被自己人或者做下面的那个带出吃饭的,那叫什么? 那叫小,白,脸。 小白脸贺予坚持不承认自己是小白脸。 但他还是不敢吭声。 他在“金主”的淡定凝视下,实实拿起“金主”的手机,点了几个起来还行的菜,然后就又把手机乖乖递还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完了?” “我不常吃火锅,哥你着点。” 谢清呈微微皱眉:“我也不常吃。” “那你为什么——” “谢雪喜欢。”谢清呈道,“她常来。我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好口。” 贺予顿觉自己有戏。 谢清呈上一次请他吃饭,请的那是什么?中年素斋馆啊!一水的蔬菜,清清冷冷,吃完之后感觉都立刻遁入空门。 哥那次是在涮他呢,无声告诫他,他们俩的距离有远,在一起有不合适。 一次谢清呈却会年轻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了。 尽管他思考的是错的,贺予是年轻人里的奇葩,其实并不爱吃热气腾腾撸袖落筷的火锅,但贺予还是觉得心口一热。 他对谢清呈说:“我和你一起,吃什么都好。” 谢清呈漠然,上次带你吃素菜馆的时候,你可不是么说的。 他给贺予又补点了很菜,甚至给他下了一单童餐里推荐的奶冻小兔子。碟子一盘盘很快就端上来了,火锅到底热闹,艳丽,冰上铺肉,上好的雪花牛肉,白嫩的脂肪,绯红的血色,热腾腾下了锅,在沸腾的水里迅速蜷缩,烫熟,香味和油脂一齐释放,色香都很激烈,像是一场欢愉的高潮。 生的鱼,生的肉。 刀俎切罢,任人采撷。 难怪尽是年轻的男们爱吃。 谢清呈似乎还随手点了一盘生蚝,肥美嫩滑的蚝肉被摆盘端上来的时候,贺予微微挑了眉,感觉更微妙了。 听说富婆包养男人纵欲过度之后就会拿生蚝给男人补,难道谢清呈是要他再接再厉…… 几秒钟后,贺予就知道是自己了。 谢清呈唤住了服务员:“菜上错了。” 服务员连忙对单,连连鞠躬致歉,又说:“那一盘就当送二位先生的吧。” 说罢退下了。 过了一会,服务员急吼吼又端一盘鲜嫩肥硕的生蚝,径直送到了谢清呈他们侧对面的那一桌,那一桌果然坐着一个低v吊裙丰乳肥臀的富婆,面前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帅哥。 富婆夹了一筷生蚝,蚝肉在箸颤动,活生生的欲望。 人笑得妩媚,柳眸如丝,殷勤将菜肴薄涮,生的,腥的,甜的,辣的,一股搁入对方碗中。她很宠她的男孩子:“吃一点呀甜心,晚上还要干那么活~” 贺予:“……” 谢清呈:“……” 贺予谢清呈面色不虞,忙涮了其他菜夹给他:“哥,你吃个。吃什么生蚝啊,服务员,赶紧端下。生蚝一看就不新鲜。” 再说了,他才二十岁,又那么久没睡到谢清呈了。 别说一天一夜,三天三夜他都不需要补。 一顿饭到了末,谢清呈点了份寿面,下到火锅里,然后给贺予捞出来,盛了点鸳鸯锅里的胡椒猪肚鸡汤,推给贺予。 “这个得吃了,二十岁生日是个整,长寿面是不少的。” 贺予捧过碗,望了他好一会:“谢清呈……” 谢清呈:“肉麻的话就别说了。” 贺予于是在桌角下,轻轻蹭上他的腿。 谢清呈皱眉,正避开,贺予在桌上又握住了他的腕,淡色的文身犹如一道手链,贺予的手绕着它。 雪白桌布的遮掩下,无人瞧见少年的腿在轻蹭着男人的,一下一下,像是龙缠绕着交尾。先碰了五下,停了停,又碰了两下,最后碰了一下。 贺予哪怕是温柔的时候,笑容里都带着些痞坏:“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谢清呈把手腕他掌心中挣开了。 拿起桌上的酒杯,镇定喝了一口薄酒。 红酒湿润了他的嘴唇,素来血淡的唇被润了嫣红色。他往后靠了一下,觉得装傻也不必,他又不怕贺予什么,于是淡道:“你都二十岁的人了,还喜欢玩种初中生把戏。” 他大佬气势十足,可他昨晚刚被小年轻弄了一夜,在贺予六七岁就睡着的那张床上,被搞得浑身战栗,不住瑟缩,一次又一次被迫承受男孩子的热,若他是个人怕是都要有了身孕,他昨天的声音是那么沙哑低沉,是那么好听,如今张嘴再说出种话来,在贺予眼里又有几分威严? 贺予只觉得喉咙有些干,火锅吃了上火似的。 正盯着谢清呈瞧得入迷,贺予电话忽然响了,他回过神来一——吕芝书打来的。 刚一接通,当母亲的就在手机里问: “贺予,你在哪呢?和谁一起?” 贺予了桌对面的谢医生一眼,逗弄心起。 “我看病呢。” 吕芝书果然吓了一跳:“病?你又不舒服了?” “没,就……按摩spa……理疗。” 吕芝书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哎,没事就好,昨天妈航班延误了,赶不回来,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没陪你过生日,你别生气啊。” 贺予笑了,真心实意:“怎么会。” “你在什么地方?我刚刚到家了,我让司机来接你回家。妈给你准备了——” “我今晚有点事,就先不回了。”贺予打断了吕芝书的话,“妈,您忙您的,我先挂了。” “喂?……喂?” 吕芝书站在别墅内,攥着手机,面前是忙忙碌碌在搭建生日派对现场的服务人员们。她又气又疑惑,过了一会,她问管家:“贺予今天哪了?什么时候出的?监控里有吗?” “夫人,您是知道的,大少爷有自己的电梯和通道,他又那么擅长计算机,来不允许监控覆盖到他自己的范围内,所以……” 吕芝书气得一跺脚,转身了库,要他们学校,瞧瞧那个狐媚子谢雪是不是和她子在一起。 她等不及了,一面拨司机的电话,要人过来开车,一面自己已经向那辆最常用的库里南走。 结果一拉开车门,她人就傻了。 车后排一片狼藉,丢着领带,纸巾,还有…… 吕芝书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昭示着不久前刚生过的冲动又激烈的情事的,是真皮后座上扔着的套!! 是用过的,但里面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吕芝书一下子就到了,是贺予用了一半觉得不够爽,又给摘了,直接就…… 她脸色大变。 贺予居然和谢雪做到了个步?……荒唐!他、他真是太过火了,就不怕把那人的肚子弄大吗? 第153章 肆意涌流 谢清呈和贺予吃完饭,贺予还是不舍得谢清呈走。 想了想,又缠他:“谢哥,你都陪我这么久了,再陪我去酒吧玩一会儿吧。反正今天也是周末,不用工作也不用习” 谢清呈:“太迟了,我回去还有书要看。” 贺予:“周末看书,人不如猪。” “……你再骂。” 贺予:……你就再陪我一场?” “不行。” “我今天二十岁生日。” “昨晚我已经陪你过完了。 贺予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你还记得你之前和我打赌吗?” 谢清呈皱眉:“什么?” “就是我帮你做ppt那次,你不是说要让我劝回你班上旷课的学生,如果我劝回来的比你多,就算你输了,输了你就要答应我要求……” 谢清呈记不清了,但听他这么说,好像有那么一回事。 “我没答应过你别的要求吗?” “没有,一直欠着呢。 谢清呈皱眉:“真的?” “真的啊,你是大老爷们你就要说话算话吧。 贺予拿捏住谢清呈最在意的点,“大男人不能赖账的。 谢清呈:“……你的要求就是让我陪你去酒吧是吗。” 贺予点头。 谢清呈没办法,最后道:“哪一家,我叫车。” 他完全就是包养情妇小白脸的架势。 贺予偏着脸想了一会儿,说:“离得不远,我们一起走过去,正好消消食。” 周末的外滩人很多,东张西望的外地游客,牵手散步的情侣,摆弄手机拍照的大伯大妈,金发碧眼的夜跑老外…… 两个男人并肩走在其中,并不会让人多想什么。 亦或者这个城市本来就很包容而魔力四射,连卖花的老太太都不介意人家情侣是同性还是异性,甚至都不管人家是不是单纯的同事或朋友,就乐呵呵地上前推销玫瑰鲜花。 “帅哥,买枝花吧,送给你女朋友……” “大叔,买枝花吧,送给你老婆。” “小姑娘,买枝花吧,不买也没关系啊,就当奶奶送给你嘛。来,拿着,拿着。” 卖花婆婆们深谙此道,明白除了喜欢在女友面前充面子的男人之外,最好推销的对象就是小姑娘们。小姑娘们往往心软,大妈们把花塞过去,说是免费,其实早已织好了人情的网,哪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会忍心要占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婆婆的便宜?到了最后总归会不好意思地付钱的。卖花姨躲着城管,兜兜转转,最后兜到了谢清呈和贺予面前。 商机不容错过,俩男人也可以推销,而且大妈们早就懂了,这年头有一种男人,叫那啥,叫钙! “帅哥,买枝花吧,送给你——”大妈一看贺予和谢清呈,就认定了谢清呈这样英俊高大成熟稳重的男人是金主,那讨巧话全是冲着谢清呈说的,“送给你的……那个,你朋友。说着就递上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谢清呈虽觉老婆婆可怜,但也不愿意给贺予买花,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抱歉,插着口袋走了。如此一来,便换贺予被老太缠住。 “小伙子,买朵花给你哥哥吧,你看他多帅啊。” 贺予一听,很是高兴:“你也觉得他帅吗?” 老太乘胜追击:“这条街就属他最帅。” 贺予笑着把支付宝打开了,扫了一下老太的二维码,转了足够将她所有玫瑰买下的钱,然后道:“我就拿一支,其他的您送人吧。” “哎……”老太愣住了。哪怕是在沪州这片最繁华的地方,兜售鲜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老太看着老年机里到账的金额,有些不敢置信。等她反应过来,贺予已经挑了一支半盛开的红玫瑰,随着谢清呈的背影去了。思想前卫的沪州老太喃喃着念出她重复了无数遍的卖花祝词:“祝你们健康快乐……哎呀,不对,祝你们百年好合?” 贺予拿着一支玫瑰花,回到谢清呈身边。 谢清呈瞥他一眼:“买这干什么。” “乐善好施。” …… 谢清呈便不说话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因贺予手里拿着花,和谢清呈两人又都是帅哥,因此沿途收获了不少小姑娘的目光。谢清呈渐渐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贺予,你能别拿这朵花了吗?” “我自己买的,为什么不能拿? 很有道理。 哪怕是谢清呈也无法反驳。 于是帅哥最后只得问:“还有多久?” “就快到了。” 谢清呈原本以为贺予要带他去什么群魔乱舞的盘丝洞,已经做好了愿赌服输视死如归的心理建设,然而没想到,贺予最后带他去的是家历史悠久的百年饭店,那饭店是在沪州设有英租界时期建立的,一百年间几经更名,接待过无数名流政要,每块砖瓦里仿佛都藏有一段或动魄惊心,或旖旎稠艳的洋场过往传奇。 进了酒店,处处都是历史的折痕。最古老的新风系统仍在运转,高耸门楣上的灵缇犬图腾镇守着酒店平安,餐厅中央搁置的钢琴已经百年,喜剧大师卓别林的手指曾在琴键上欢愉地跃动过。而在酒店一楼的一角,有一家看似低调不惹眼,实则很有底蕴的爵士酒吧。 这酒吧乐队的特殊之处,在于表演者全是年龄在七十周岁以上的老年人,所以又叫老年爵士乐队,老酒沉坛,气定神闲,声声曲调里都有岁月的倒影,那韵味其他乐队很难模仿。到沪的外国总统也有起了好奇心,来听过他们演奏的。 “欢迎光临,两位先生晚上好,请问有预定座位吗?”酒馆门口披着雪白坎肩,旗袍裹身额发烫卷的女侍应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贺予一时情之所向,竟忘了周末老年爵士乐队的观众极多,小酒馆往往容纳不下,需要订座。 只得道:“没有。” 但不甘心,又施展魅力。 “姑娘,我们是从东北来的,漠河国境线那边,慕名而来,就想听你们乐队演奏。咱俩明天早上就得回去了,您看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再加个桌?或者我们也可以等,看看有没有客人提前离场,那也行呗。” 谢清呈:“……” 这人不去表演专业真是屈才了。东北口音都装出来了。迎宾美女见贺予说的诚恳,长得又帅,一双杏眼殷切地望着自己,居然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虽然不合规矩,她还是在动摇片刻后,腰肢一扭:“那我帮您进去看看。” 贺予:“真是太谢谢您了。对了……这个送给您。” 说着就把拿了一路的玫瑰花搁在了迎宾台前面的花瓶里。美女俏脸一红,踩着高跟翩翩然办事儿去了。 谢清呈:“……你这人太不正经。” 贺予靠在迎宾台上,笑眼看他:“你第一天知道我不正经?” 几分钟后,美女去而复返,温声软语说:“角落里加了一个位置,二位请进吧。”如果说从江对岸来到这家酒店所在的万国建筑群,如同一次时间穿越,那么从酒店大堂走入爵士酒吧内,就像在时间的穿越里又叠上了空间。谢清呈虽是沪州人,从前却没有来过这地方,这里像是从美国老电影里裁剪出的碎片,像极了二战时期的欧美小酒馆。 “这里的地板,风扇,砖墙,都是一百年以前酒店初建时的原配。”贺予见谢清呈在看那种现在外头早已绝迹的木质风扇叶,笑着说道,“怎么样,我没为难你,没带你去盘丝洞吧。” “……”谢清呈挑了下眉。 没想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居然被贺予看出来了。 “二位喝点什么?”穿着笔挺小西装的酒保拿着皮质酒水单,笑容可掬地走到他们的小圆桌前。 “你随便点。”谢清呈把单子推给了贺予。 贺予道:“你这是打算包养我吗? 谢清呈:“你过生日,应该的。” 贺予盯着酒水单看了一会儿,心思开始不正。 谢清呈这人酒量不差,但是体质特殊,一喝就容易没力气,身体发热泛红。 贺予想着想着,心里发痒,轻声问了酒保几句,点了两款看上去尝,上去都很清甜,实则酒精度数并不算太低的果酒。 酒很快就调好端上来了,颜色果然瑰丽剔透。哪怕是谢清呈这种不怎么有情调的人,都觉得非常好看。 “你尝一下,味道很不错,有柚子香。” 谢清呈喝了一口,确实回甘清冽。酒吧的气氛很好,来这里听歌的大多都是冲着音乐和那种古老悠远的味道来的,台上的老头儿纵情又随意地演奏着一些经典曲目,还有穿着复古的女郎在唱着词:“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贺予听着那歌词,听那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他无声地望着谢清呈,而谢清呈专注地听着台,上的演奏,直到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谢清呈才注意到贺予在看他,问:“怎么了?” “没有,看你听得高兴,我很喜欢。” 贺予打直球的时候,谢清呈也能接住。 所谓害羞二字,是不会在谢清呈字典里出现的。但他仍然会因为这种直球而感到心门门震颤,隐隐地,令他觉得不安和刺痛。 谢清呈以克服精神埃博拉的能耐,稳了稳自己的心神,说:“他们弹得好,你也应该仔细听才是。” 贺予却道:“我以前周末常来。” “什么时候?” “哦,初二初三的时候。” 谢清呈:“未成年人可以进吗? “我长得高,穿成熟一点可以忽悠人,而且我还搞了个假身份证。” “……” “音乐无罪嘛。”贺予说,“我又不是想做什么坏事。想做坏事我也不来这种酒吧。” “那你点的什么酒?” “我点的无酒精,我很乖的。” 谢清呈似信非信地看着他。 贺予笑:“真的。你看你那时候给我做体检,也从来没有发现我喝酒吧。谢清呈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想起初二初三的贺予,那时候在他面前装得多像个孙子,就差把“绩优生”三个字纹在脸上了。 哪儿知道贺予那时候就会装得人模狗样拿个假身份证来听爵士乐?要是他当时知道,能把贺予这小畜生的腿都打断为止。 现在已经迟了。谢清呈又喝一口酒,对贺予当时的草莽举动不予置评。小酒馆演奏的曲目很多,首首经典。不知不觉的,过了快两个小时,调酒师的酒续了几轮,贺予在朦胧的暖黄色灯光下望去,见谢清呈已有些薄醉了,这男人带着些醉意的样子总是很漂亮,像冰面上落了桃花,艳得动人心魄,瞧多少次都不够。 正瞧得入神,酒馆吧台那一边,忽然起了一阵喧闹,台上的乐队早有所知一样,弹奏着早已准备好的情歌。原来是有一对情侣求婚。 他俩是在这酒馆认识的,新郎于是提早和爵士乐队打了招呼,酒吧的吊顶上忽然拉开了几十串彩条拉花,闪烁的星月碎屑像是雪花似的,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落在了众人肩头。 “恭喜!”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小酒馆的客人们很乐于见到这样的欢欣的情景,更别提新郎在求婚成功,拥吻了新娘之后,还豪气地一扯嗓子:“今晚,在座各位的酒我全包了!大家随便点!” 气氛便更加热闹起来。原本这种清吧,客人们都是以欣赏音乐为主,每一晚都像次小型的演奏会。但今夜成了例外,老年爵士乐队弹奏起了欢快的舞乐歌,兴奋至极的新郎拉着他的未婚妻在古老的红色地砖,上跳起了舞。这样热烈快乐的氛围是会传染的,小酒馆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座位上起身,不管会跳还是不会跳,都与自己的同伴笑着扭转旋转起来。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春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歌虽然老掉牙,但在这气氛中却是刚刚好。连谢清呈看着眼前的情景,眼睛里都泛起了些淡薄的笑意,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支颐,看着面前热闹的人群。“春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酒喝多了,心也难得的松快。 谢清呈看得很满意,而这个时候,贺予忽然站到了他面前,朝他欠了欠身子,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先生,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谢清呈说是醉了,倒也清醒。他只喜欢看别人跳,自己慵懒地不想动:“我不会。” 贺予想了想,改自己的台词:“先生,我能教您跳支舞吗?” “……” 贺予见谢清呈没反应,于是把他的无语当同意,拉着他就往舞池去。谢清呈自然不好甩开他,周围人多,这样别人反而会注意他们。而且说句实话,跳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种交际式的娱乐,图的也不是看谁跳的好,不过就是个热闹气氛罢了。欧美电影里常出现,他没杀过猪,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来,左脚往前一步,再右脚……手不用管,有我拉着你,不……哎哟!” 贺予被谢清呈踩了一脚。 谢清呈扬眉:“疼吗?” 废话,一米八的大男人一脚下去能不疼?但贺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摇了摇头,退了一步,很正经地继续教他: “哥,你先迈左脚,然后我转过来,你再走右脚。” 他的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住了谢清呈的腰,谢清呈也是喝多了,和贺予在一起又多少习惯了,没什么反应。 贺予心中悸动,又握得更紧了些,他觉得谢清呈的腰是真的细,又好像有着某种磁性,让他不得不花很大的克制力,才能做到不把谢清呈狠勒过来抱进怀里。 “很好,左脚,再右脚,再左,再” 又是一脚。 贺予:“……没事,再来。” 谢清呈皱眉,他没想到猪跑起来居然这么难。他本来只是玩玩的,因为怎么也学不会,倒较真起来了。他不但仔细听贺予说完,还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旁边跳的好的是怎么走步的。然后谢大教授大概是觉得自己悟了。 很自信地:“请。” 贺予觉得他这样半醉着又不服输认真学舞步的样子很有意思,只是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佯作镇定,把手再一次伸给了谢清呈,另一只手搂上了对方的腰。 “左脚,对,很好,走过来一点,右脚,再……好,再……” 又是一脚。 贺予:…… 谢清呈:…… 见谢清呈皱着眉,不怎么愉悦地看着地面,似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真他妈不信邪了。 贺予忍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着低下了头,并在同时借着沪州酒吧不太会在意这些,把谢清呈揽到了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而后垂了眼睫,嘴唇在谢清呈的发顶处不易觉察地吻了一下。 “好了好了,没关系。哥,你都醉了。” 谢清呈闻言,略微能接受了一些。 行吧,看来也不是自己悟性不够,而是喝多了,确实影响发挥。贺予这孙子居心叵测,点的那果酒甜蜜蜜地喝下去,后劲却很大,谢清呈逐渐地确实有些犯晕,他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和贺予这样抱着在舞池里做这些事情,他想把他推开。 但贺予的力气很大,似温柔又似无礼地箍着他,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着,低缓的嗓音在他耳边哄:“再跳一会儿, 嗯?” “跳你妈呢…” 谢清呈话没说话,贺予就带着他去了更角落的地方,那里光线更暗,离人群远些,没谁会去注意,他就在那里拥着谢清呈暧昧又缠绵地晃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火越来越热,爱欲越来越不可遏。 接着他换了个更安全的角度,在昏暗中强迫谢清呈抬起脸,将他抵在无人注意到的墙角,近距离地凝视着谢清呈的眼睛,谢清呈的瞳色很深,带着些逐渐泛上来的酒色后劲。贺予好像要被他的眼睛吸进去,低浑道:“好漂亮。” 也许是气氛使然,谢清呈的声音也跟着低下去,他知道贺予说的是自己,但他不喜欢被说漂亮,于是伸手勾住贺予的糖果色系休闲领带,睨着他:“说谁。给你一次机会。” 贺予低沉笑道:“说我老婆。”手往下摸,搭在他的腰背上。谢清呈修长的手指插在他领结里,把他勾过来,不轻不重打了他一巴掌:“……我看你他妈没睡醒。” “我要是没睡醒,那我们现在可应该在床上。” 贺予的声音越说越轻,浑沉沉地几乎就贴在谢清呈耳边。他的腰胯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着,离谢清呈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身在慢舞,慢舞时紧实饱满的胸肌时不时蹭过对方的衣襟。 “你是不是活腻了。” 谢清呈淡薄的嘴唇微动着。 “原本是活腻了,有你之后只嫌命不够长。” 贺予含着笑,嘴唇若即若离地靠近他,一下一下地碰着,挑弄着两人之间越来越热的氛围,然后一一忽然低头,重重地吻住了他。谢清呈冷不丁被他深吻,忍不住闷哼一声,想要推他,却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 “哥……嗯…” 他一边吻,一边克制不住激情地抚摸拥抱他。这个吻很深情,但更深的是欲热的味道。 贺予太久没有和谢清呈缠绵了,前两天又缠着尝尽了极乐,这会儿抱着喝了酒,身子浸软发烫的谢清呈,免不了有了些俗人该有的想法。他的呼吸略显急促,黑眼睛在朦胧的光线中与谢清呈的双眸对望。 几秒后,贺予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谢清呈隐约感觉到了危险,他低声问:“贺予,你又要干什么?” 贺予抵着他,在音乐声中,微微摇晃着,不断磨蹭他。 他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灼热,呼吸也越来越沉了。 “哥。” 贺予蹭着他,轻声说。 “我好渴” “……” “那就喝水。” “又热。” “……” “那就脱衣服。” 贺予:“脱了之后呢?”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贺予不理他鬼扯,依旧蹭着他,喉结滚了滚。他昨夜情到深处第一次叫谢清呈老婆,颇感刺激,现在这种气氛正好,而且谢清呈还有点醉,不会和他太计较,于是他又忍不住借机揩油叫了两次,低声浑沉地说:“老婆,要你亲手给我脱了。” “我他妈是你爹。” “干爹,我又想要你了。” “……” “现在就想要。” “……” ‘我之前那么久没有碰你,都好几个月了,昨天一天不够。我还想要你。哥,你喝醉了之后好漂亮,身上又热……我忍不了了,我不想忍了。我现在就要你。谢清呈昏沉间还有些冷峻的味道: “你敢。” 贺予顿了一下,眸色似乎因此而深了不少。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深吸了口气,用行动回答了谢清呈,他究竟“敢”是不敢一一年轻人头脑热血上涌,说做就不会犹豫。他攥住谢清呈的手腕,拉着人一言不发地出了酒吧,径直就去到酒店的前台,啪地拍出一张卡。 “开房。” 饮过酒的谢清呈身上总是体温偏高的,插进去的时候很舒服,像进了一池温泉汤,被热热地包裹着。 男人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衣襟散乱,桃眸半阖,后劲足的酒水已经上了头,他抬起手微微遮住自己的额和眼,身子随着伏在他身上的男孩子的抽插而有节奏地摇晃颜动着,连指尖都微泛红。 连续两天的荒淫做爱已经让他的身体被操得很敏感了。他的体质对外界的高适应性,使得他记住了被这个年轻人侵占深入时的刺激。贺予没有用抽屉里的套子,只匆匆倒了点油润滑了一下,甚至连自己的裤子都没有脱,拉下拉链就急不可耐地抵着那个被他用手指拓了的湿穴缓慢地插进去,将内壁猛地撑到最大,然后就开始如饥似渴地操他,压在他身上不断地插弄着这个浑身烫热的男人。 咕叽咕叽的淫水声回荡在房间内,夹杂着床垫的吱呀声,肉体的啪啪碰撞声,还有两个人粗哑的喘息。 贺予操着穴,能感受到那湿热的小洞在激烈地吮吸他,又像在承受不了地抗拒他。 谢清呈是真的漂亮,房间只开了朦胧的夜灯,他的皮肤就像是锦屏上笼着的月光,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他蹙着眉,半醉半醒地被贺予插弄着,修长的手指反揪着床单,随着少年情色的抽插而发出破碎的呻吟。 “呃……啊……啊……” 贺予叫的那种果酒是真的劲大,谢清呈身上的肌肤越来越烫,搂在怀里压在身下说不出的舒服,他一遍一遍地在床上占有这个男人,玷污这个本应该非常禁欲,绝不会与人在外开房过夜的男人。 床一下一下地晃着,谢清呈哪怕是喝醉了,叫床的声音依然很沙哑低沉,随着床垫的晃动而汨汨地从喉间漏出来,贺予怎么也听不够,就不停地亲他,吻他的颈,他仰着时暴露的性感的喉结,又吻他的耳垂,小声地哄他:“哥,再叫响一点,我爱听。” 谢清呈完全是喝多了之后无意识地喘息,又哪里会听贺予的哄诱?贺予见他不听话,便加大了操弄他的速度和力度,分开他的腿,用侧入的姿势压着他,往前情色地颠弄着,小幅度却极重极快地刺激着谢清呈里面的高潮点。 “慢点……啊………贺予……慢点……啊啊啊……!!” 清醒的贺予抱着半醉的男人,哪里肯怜惜?入得又深又猛,很快地就把两人交合的地方操弄得一片湿润,他进入地深得可怕,好像就要这样将谢清呈操死在床上似的,不停地插着他的花穴,手则不断抚摸着谢清呈的腹部。 “顶到这里了,好深……那么深……你感觉到了吗?” 谢清呈被逼得太厉害,摇着头,几乎有些崩溃了,他一遍一遍地在半醉的状态下被这个年轻人肆意迷奸,被调教得越来越敏感的身子忍不住因为贺予雄性侵占欲十足的抽插而微微颤抖。 这一晚,他不断地被贺予内射,颜射,额发到最后完全汗湿了,垂在迷离的眼眸前,脸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浊,眸子更是湿红得如同人间四月里被打湿的桃花。 “哥,你好热……我真想什么都不做,就一辈子和你做爱……哪儿都不去了,就要和你在一起……” 谢清呈听不见什么情话了,他完全被操得眼神涣散神志模糊,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趴着被压在床上,贺予从他背后紧贴着他、抱着他,把他抵在床上,兽性疯狂地激烈顶撞着他。 弹性十足的席梦思在一下一下地随着动作摇晃,他体内那个非常深的敏感点被不断地贺予的阳物刺激,令他无法承受的快感一阵一阵凶猛上涌。 他几次想寻回一些理智,却被死死困在柔软的床和胸膛热硬的男人之间,无法逃出生天。床成了情欲的蜘蛛网,在剧烈地震颤,将他和他裹陷。身后的男孩每一次都把他顶得深陷入枕被之中,过于炽热的性爱让谢清呈几乎生出了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慢点……”他忍不住沙哑出声,“贺予…啊…慢……呃……” 他被操得越来越崩溃,两人交合的地方不断地有淫水流溢出来,顺着他的大腿腿根淌下,把被面都洇湿了一大片…… 啪啪的水声淫乱至极,谢清呈脑海深处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然而不可忽视地是贺予的每一次插入都在叠加他的性刺激,他的后穴在不由自主地收缩着讨好着男孩插在他体内的性器,敏感点被顶得酥酥麻麻,简直刺激到痛苦的地步,更可怕的是在没了心理上的厌恶,身体又越来越适应贺予的入侵之后,他居然能在这种同性的性交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强烈享受,腰臀开始不自觉地随着贺予的激情抽插而小幅度晃动着。 而且他这次……仅仅只是被操,被高频率地插入,被男孩子顶弄高潮点,性器就硬了…… 谢清呈是很少会在性上感到羞耻的人,但这种感觉让他耻辱地红了眼睛。他想尽量地不让贺予发现他的反应,可是这种幻想立刻被打破了,贺予的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握住了他已经勃起的性器! “啊……” “舒服吗?哥?” 贺予随着抽插的频率抚弄着他,问他。 “很舒服是吗……” 男生低沉地在他耳后喘息,湿热急促的呼吸夹着深浓爱欲,拂在他耳廓后面。他的性器迅速涨硬得厉害,前端渗出透明的银丝。 “哥……射出来……”贺予掌心湿滑沾满淫液,激烈地套弄着谢清呈的性器,像诱人类食下禁果的魔鬼似的,在不断地诱惑着谢清呈,“射出来……你喜欢我操你是不是?……我插你你都硬成这样了,我要你为我射出来……哥,为我射出来好不好……” 谢清呈的眸子睁开来,又红又湿,桃花瞳眸中没有焦点。 他并不想按着贺予的蛊惑去放纵自己,可是快感堆积得可怕,他被前后夹攻着顶弄着,贺予无论是在替他手淫的技巧还是后面顶撞的节奏都把握得很好,不过多久谢清呈就承受不住地在他掌中抽搐着射了精。 “啊……啊啊……”那种无力地被另外一个雄性侵占,肆意摆弄的感觉让谢清呈很是崩溃,他汗湿的额头抵在床单上,不愿让贺予看到他发泄时迷离的样子。可贺予猛地低头,舌头舔吮着谢清呈的耳廓,猛地刺进去,在对方敏感的耳中舔弄着。 谢清呈的眼眸一下子睁大了,过强的刺激几乎令他承受不住,他好像是被通了电一样,浑身都颤抖起来……而他高潮时后穴不停地紧致收缩更是让贺予爽得低低地骂出了声。 “操……” 男生在他射出来的时候更猛烈极速地插进去,一下一下地猛顶,他疯狂地撞击着,凶狠地揉搓着谢清呈挺翘的臀部,从男人喉管里逼出低低的充满情欲的淫乱叫声。 “好爽谢清呈……你知道吗?你只适合被男人操……太紧了……啊……”贺予的手上沾满他的精液,一边眯着眼睛享受谢清呈一阵一阵的痉挛性收缩,腰臀顶撞地越来越狠,越来越兽性。 “啊……啊……” “操死你……骚货……”贺予逐渐又开始没什么床品,双眸血红,口中说着过分的下流话,纵情顶弄着怀里的男人,“你在我床上怎么这么骚……那些喜欢你的女人,知道你会被我操成这样吗……你里面比她们还会流水……” “别说了……你他妈……别说了……!” 回应他的是男孩更用力的顶入,像是某种标记,像野兽在宣誓着自己的主权。 在不知第几次被贺予在体内射出浓精时,手指都抓破了被面,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些脆弱的哭腔:“啊……贺予……贺予……太多了……不要再射了…不要再插了……啊!?啊……” 回应他的是男生更深的眸色,以及床垫剧烈的,有节奏的颤动。 还有紧紧箍着他的腰的那只手——怎么也不让他逃离。 有一瞬间谢清呈真的觉得自己身为一个丈夫,曾经对李若秋是不够好的,他哪怕在新婚时都没有这样激烈地和女人做过爱。而贺予却好像要让他备孕怀孕似的,疯了般地在操开他的身体,让他的幽穴紧紧地吮吸着他的阳具,让他的身下不断消溢出了精液,一遍一遍地……就那样痴缠地交姌着。 单纯的做,和真正的做爱是不一样的,若有强烈的爱在其中,男人就不可能控制住想要与那个人受孕的天性,那是属于兽类的,最原始的本能。 哪怕知道是不可能的,贺子还是那样固执地对待他,像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在这具身体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哥,你只能是我的……”男孩不住地顶弄着谢清呈,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完全疯狂了,在他最后一次猛烈顶入谢清呈体内,又一次操在他的软穴里射出精时,谢清呈竟被刺激得浑身战栗,阵阵发抖,肉穴一吸一吸地紧咬着那个抵着他的深内敏感点在不断灌精的性器,前面也硬的不像话,“你只能被我操!” “啊……贺予……啊啊!!”在贺予顶着他又射入一大股热液时,谢清呈无意识地沙哑大叫着,眼角被逼出了泪,脑中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后面紧紧吮着贺予的阳物不说,前面也已失控地喷出了精。他根本不敢相信,身子颤抖得厉害…… 他竟这样靠着贺予的插入就又抵达了一次高潮……这次贺予甚至都没有去碰他的前面,他就射了……他趴在凌乱不堪的床褥间,大口大口喘着气,想掩藏住自己的失控与狼狈。 可贺予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贺予受了极大的刺激,他在狂热的激情中,用力抱着浑身发烫泛红的谢清呈,满足地亲吻着他,却不知为何落下了泪来:“谢清呈……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是吗……你也喜欢我是吗……” 你为我射出来的样子好漂亮…谢清呈……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 “我不能没有你……” 只是最后这一句,谢清呈却没有听见。他受不住这太激烈的刺激,终于在这一次被操射的同时,痉挛着,颤抖着……最后神识剥离,被这个二十岁精力正旺的男孩子在酒店大床上干得失去了意识…… 第154章 爱欲不可收 谢清呈第二天早上浑身酸痛地醒来,映入眼帘的先是酒店套房内豪华的顶饰,床柱。 而后昨晚上支离破碎的记忆潮涌着,纷纷撞回到宿醉后欲裂的脑袋里。 他也不是做了这种事会震惊的人了,只是坐起来的时候仍觉得晦气——自己他妈的,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昨晚上不知怎么就和贺予又搞上了,开了房在酒店翻云覆雨。 谢清呈记起来昨晚上自己喝多了,到后面都没有控制住,得亏这酒店隔音好,不然他妈的隔壁住客都能来砸门骂娘。 正想着,洗手间吹头发的声音停止了。 贺予这次起得比他早,洗了个澡正准备去叫客房送餐呢,擦着短发走过来,就看到谢清呈已经醒了,拢了件外套,正靠坐在床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 贺予一看他这样就有些发慌。 他算是被叔叔整出心理阴影了,两人每次都做的悱恻缠绵,完事儿之后谢清呈裤子一穿就翻脸不认人,什么不应该,昏了头之类的渣男言论一扔,然后掉头就走。 贺予生怕这一次谢清呈薄唇一碰,又要说什么带冰碴子的话,立刻过去,趁着他还没开口,就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一吻用情,情浓意深。 贺予要把他心里或许要破土而出的绝情话都以情火焚尽。 待这激吻结束之后,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喘,贺予的眼眸微泛着些红,对他说:“哥,你……想和我说什么?” 谢清呈正要开口,贺予又不敢听了。 又垂了睫帘把他的嘴唇吻住。 谢清呈:“……” 松开时两人的唇瓣都是湿润的。 贺予又问:“你想说什么你说吧。我不拦着你。” 谢清呈:“我觉得……” 贺予又吻上了他。 谢清呈:“……” 贺予:“你刚才想说什么?” “……”谢清呈这次干脆不想开口了。 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贺予也就不动了,坐在他床边,安静地凝望着他。 谢清呈哪里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贺予这是犯完浑之后又怕了。 谢清呈看着他忐忑不安,却又强自镇定的样子,一时间心里竟很不是滋味。自己以前并不会这样的。 他从前只知道回避他,拒绝他,与他讲道理,告诉他绝无可能,哪怕他们确确实实发生过契合度极高的性关系,他们依然不可能在一起。 他以为贺予这样聪明的人,会选择知难而退的。 可这个聪明人就像忽然没了头脑似的,一次一次撞着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肯回首。只要他靠近了,那小鬼还是会满头是血地仰起脸来,对他说:“谢清呈,我喜欢你。” 谢清呈的心像是被这样旷日持久的狠撞,磕开了一道裂口。 他觉得贺予往那道裂口里放了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起初他根本不在意。 可从志隆地下室的火海逃出来之后,那个东西像是得到了某种滋养,在他心里越来越明显地动了起来—— 谢清呈觉得不舒服。 那东西刺得他的心感到疼。 他不喜欢这样,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未因某个人而感到心脏里的一部分开始不受控制,他想沉着脸,拿起冰冷的手术刀把它切除,因为它让他觉得危险,觉得刺痛,觉得不安。 他想把它无情地切割出去,像切阑尾,切赘瘤,切掉一切病变的组织,好让它不要影响自己。 但当他发现它的存在时,它已经开始往他内心的深处钻了。 他摘不掉自己的心。 谢清呈因此有些情绪混乱,他神色仍淡,却没和之前一样,直接说出什么能刺痛贺予的话来。 贺予见他没再说话,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很戒备地望了望他37度的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哥,我叫个酒店送餐,那个……你想吃什么?” 谢清呈实在是心又乱,人又累,躺回床上,以手遮额。 男人沙哑道:“随便。” 贺予就叫了两份早餐。 他自己是比较喜欢英式早餐的,但那却不怎么对谢清呈的胃口。 于是他给谢清呈点了沪州特色的鸡汤小馄饨,又要了一份皮蛋瘦肉粥。 酒店的餐车推来,送到套房卧室外,贺予就让人回去了。他才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谢清呈和他做完之后浑身散发着性感成熟气息而不自知的模样。 “来,起来吃点吧。” 贺予把碗端到了床边,柔声哄他。 谢清呈没想到自己活到三十多了,还要被一个小毛孩子哄吃早饭,一时内心很微妙。 他沉着脸起身,不过除了腰酸腿疼,倒也没有更难受的感觉。昨晚他昏了过去,贺予就去浴室拿湿毛巾蘸了热水,一点一点地擦拭,替他清理干净,半点不嫌麻烦。虽然谢清呈昏沉间,模糊觉得贺予是在处理完了之后,又忍不住胡闹了几回,但至少都是做了些措施的。 谢清呈不知贺予这种行为是文明还是不文明。他也懒得去想这种垃圾事了,坐起来准备吃一些东西缓过精神。 贺予拿着勺不放。 谢清呈:“怎么了。’ “我喂你吧……” 谢清呈:“我喂你差不多。” 贺予还就真的坐下来。 “好,那你喂我。” 谢清呈:“………”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你喂吧。” 谢清呈当然不会这么做:“你手断了?还要人喂饭,自己吃自己的去。” 贺予的西式早餐还在外面桌上放着呢,他也不急着享用,就看着谢清呈喝粥吃小馄饨。 谢清呈喝粥的样子很好看,吃东西也不怎么出声,一点一点地拿勺送着,贺予隐约能看到他雪白的齿和温润的舌尖。 谢清呈送粥的时候含了一点勺子,贺予看着他这个动作,心里泛痒,喉结滚了滚。 谢清呈:“……饿了就去吃东西,一直看我干什么。” 贺予开始鬼扯:“我也想尝一口你的。” 谢清呈怀疑他吃不到就不走了,于是把勺子连同粥碗一起递给他。 酒店的皮蛋瘦肉粥熬得很糯,莹莹雪白的粳米和新鲜的肉馅炖作一碗,里面切了嫩姜丝和皮蛋。大厨的手艺很不错,但贺予尝了一口说:“还是你手艺好。” 谢清呈扬眉。 小鬼挺会夸的,做饭的人都喜欢听这种话,一顿饭下来,谁吃的最多最讨厨子欢心。贺予又问:“这个鸡汤小馄饨我能尝尝吗?” 谢清呈略微抬起了下巴,示意他拿去。 这酒店的沪菜师傅做小馄饨也很有讲究,皮子都是现擀的,馄饨肉不能多,这无关厚道,多了便显臃肿,不够轻盈。沪州的小馄饨讲究的是一个“水上漂”,皮子要流云似的浮在烫水间,热气蒸腾,碗中载一个九重云霄。 鸡汤滋味浓郁,但需要滤成清汤,不可见油见厚,免得给薄云似的馄饨裹厚重了。如此一来,汤清馅细,佐以一把细碎嫩葱,紫菜碎,再切几丝蛋皮点缀,那就是沪州最落胃的传统小食。 作为外滩边历史最悠久的酒店之一,其厨房师傅的手艺自然也得练至如臻化境。 贺予尝了,说:“还是没在你家吃的那一回味道好。” 谢清呈冷笑一声:“挑的你。” 但谢清呈是个爹系男。 他听着,多少是有些受用的。 “醋呢?”轮到谢清呈自己吃馄饨了,他就开始找醋。 “在外面餐桌上。我去拿。” 谢清呈在碗里倒了许多醋。 贺予看着都觉得倒牙,酸着他了:“你啊,怎么倒着这么多?” “小馄饨醋不够怎么吃。” 谢清呈说着尝了一口,觉得还是淡了,又加一点。 贺予想了想,就开始没边:“谢清呈,你好会吃醋。” “……” “你要是什么时候能吃我的醋就好了。” 谢清呈的回应是把醋瓶子递给他:“拿着。放回去吧。” 等吃完了饭,谢清呈看了看时间,也该回学校去了,下午三点多还有两节课,于是准备起床。贺予一来一回和他插科打诨了那么久,没有受到什么来自谢清呈的清醒拒绝,正觉轻松,但这会儿见他要穿裤子起来了,又忍不住警铃大作。 他忽然上前,干了一件很荒唐的事儿—— 他把谢清呈正准备扣皮带的手给按住了。 谢清呈:“你干什么?” “……” “松开。” “……” ”贺予,我让你松开。” 他觉得这兔崽子真是莫名其妙。他拽着他不让他把裤子穿好是干什么? “你……”贺予因着一股自尊,不肯立刻把话说出来,但闷着实在难受,他又着急,又得忍着,憋了好一会儿,才青着脸问,“你,你穿上裤子,会不会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回轮到谢清呈无言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的裤子又不是被施了什么魔术!认不认人和裤子有什么关系? 贺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只是太迫切地想要与谢清呈在一起了,人一旦迫切,就会去相信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贺予闷声道:“谁让你之前都是这样……床上都好好的,下了床就要和我讲一堆大道理……我不听。” 看着他执拗而殷切的样子,谢清呈心里的那个东西又开始一刺一刺的难受。 他甚至发现,自己再一次认真地想过——要是贺予是个女孩,那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怎么样?随即他又觉得这念头大荒唐。 如果贺予是个女的,他们之间十有八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而且就算他是女的,以自己现在的状况,难道就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谢清呈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是在与贺予一同堕落下去,他感到不妥,而面对贺予痴求的目光时,他竟会生出那样不合时宜的怜悯与犹豫。如此陌生的感受,令谢清呈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进行怎样的处理。 他最后说:“你松开,我不和你讲大道理。” “那你会不会不认人?你会不会不认账?” 谢清呈咬牙——他都不知道他是在恨自己还是恨贺予了。 “我认。” 贺予:“真的?” 谢清呈:“我认账,我会去前台付账。” 贺予被他此账非彼账地偷换了概念,心中懊丧,却还是回答:“……那个帐,我付过了。” 可谁知谢清呈一听这就来火。 “贺予,都是大老爷们儿,我他妈凭什么每次都要你来付这房费?” 贺予条件反射地就说:“因为是你被——” 话说了一半,脑子终于追上了嘴,立刻住了口。 但谢清呈的眼睛已经眯起来了。 “我被?” “……” 贺予想,他总不能说,因为是你被我睡了一整晚,吃亏的是你吧? 只得改口道:“因、因为是你被子弄脏了,赔床上用品的钱你来付,这样总好了吧?” 谢清呈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他回头看了看那完全不能再用的被子,别说是弄脏,根本就是被扯坏了,他想到昨晚上发生的那些破事,没再吭声,垂眸一件一件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他现在是真的在怨恨自己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失控,他妈的错了一次又一次。 说句实话,谢清呈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极有自控力,凡事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都能够立刻止损,知道如何妥善处理。 可贺予就像一个入侵了他防火墙的计算机病毒。 他好像从心里开始被搅乱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应该。 磨蹭了半天,两人终于到了楼下,办理退房手续。 这个时间点,酒店大堂的人挺多,有的人没什么边界感,喜欢在别人处理退房事宜时凑得很近,有意无意间就会窥探到别人的隐私,因此谢清呈和贺予checkout的时候就非常之尴尬了。 前台虽然训练有素,声音很低,不该说的话也不会直接说出来,但抵不过同在办理业务的其他旅客素质堪忧,晃晃悠悠地转着,还往他们的签单上面瞟。 床上用品赔偿费。 润滑剂…… “啧……” 贺予回头冷眼看向那个偷窥别人床事还好意思发出一声啧的旅客,旅客讪讪地把目光转开了,又当没看到。 办完手续,门童前来问客人需打车去哪里。 贺予:“打一辆车,先去沪医科,再去沪大。” 谢清呈略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贺予没那么快会想回学校的。 贺予不好意思地笑笑:“哥,我下午也有课,再旷的话,平时分拿不到了。我迟一些再来找你吧。” 谢清呈:“好好上你的课去。” 两人往酒店上下客的偏门走的时候,他们身后的电梯又下来了一对办理退房的客人。谢清呈和贺予是背对着电梯门的,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 那是一对瞧上去关系非常亲密的情侣,小姑娘挽着她男朋友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和他走出来。 那竟然是—— 谢雪和卫冬恒!! 卫冬恒是昨天刚从西北回来的,本来他爸给他的活儿要到今年八月才能干完,谁知这纨绔公子对谢雪倒是动了真心,硬卯着一口气,在五月中就把事情全部结了尾。他爹觉得有意思,这熊玩意儿居然能为了个丫头努力到这地步?于是想再试试他,又给他扔了些新的活儿,卫冬恒本来也不那么在意,打算和自己老子耗到底,再把这些活儿给超前完成了。 结果不成想,他接到了谢雪生病的消息。 他在部队里那一阵子,手机都不常能用,谢雪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所以沪州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压根就不知情。 至于谢雪生病的消息为什么会突破火线传到他耳朵里呢?那都要多亏王政委的这张嘴。 王政委和卫冬恒他们家往来频繁,老政委督办完黄志龙事件,搭机回到燕州的当天,他就和卫冬恒他爹打了个电话,说陈慢差点被抓了当人质的事儿。 他既然说到陈慢住院,就顺嘴提了还有个小姑娘也中了招,也在医院躺着呢。 结果这就给卫冬恒听到了。 卫冬恒急了,当天就去找他老子吵了一架,撂挑子不干了,一定要回沪州。他爹在儿子面前没底气——卫冬恒确实把他本来要让他干的活儿全部提前做完了。于是只得放卫冬恒提前离开了西北。 没成想,他回来的时候,谢雪已经痊愈出院了。 两人这些日子得了空就腻在一起,也得亏谢清呈这阵子被贺予缠得昏了头,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妹妹出院后很反常,都没怎么出现过在自己身边,好像很忙碌的样子。 卫冬恒这小流氓,别看他小时候和个匪似的,骨子里也有文艺的一面,也喜欢这家历史悠久的酒店,沪州那么多豪华宾馆,比这家奢贵的大有店在,可他和贺予一样,带心仪的人来开房,选的都是这家。 而且说来很巧,他们的房间和谢清呈贺予的房间其实是挨着的……要不是这房子隔音非常好,昨晚兄妹俩的声音还都能被隔壁房间听见…… “你等我,我签个单。”卫冬恒对谢雪道,“大堂那边有冰激凌店,你去那边买一支冰激凌坐着吃。” 谢雪:“你要什么口味的?” 卫冬恒拽得二五八万的,很桀骜:“不要,我才不吃这种小姑娘吃的东西。” 谢雪觉得他好笑,跑去冰激凌店给他买一支最甜的。 那冰激凌店一半在酒店内,另有一半橱窗是沿着街的,谢雪无所事事地等店员做甜筒时,目光无意望外一瞥。 正好瞥见贺予和谢清呈两人从酒店出来,坐上出租车的背影,贺予还非常暧昧地扶了一下谢清呈的腰。 谢雪顿时瞪大眼睛,一下子愣住了。 第155章 收收你的脑补 谢雪回到酒店大堂的时候,人还有点发懵。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那一幕情景。 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毕竟那只是两个背影……会不会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人呢? 她举着甜筒回到前台,卫冬恒那边还在结算一些客房内使用过的物品,还没把手续办好。谢雪就怔怔地在旁边的等候区沙发上坐下了。 旁边有俩同为住客家属的人在聊天。 “现在的同性恋真多……” “啊?” “刚才那俩帅哥,侬看到了伐?哎哟,噶噶帅,居然是那种关系哎!” “侬哪个晓得哦?” “我看见了呀!他们那个消费单上喔,又是套,又是油,疯得要命,连床上用品都赔了一套哎!” “天呐……真当看不出来,那俩男的看上去岁数相差毛牢牢,我还当他们是同事……” “什么同事,就是来开房搞那种事情的,啧啧啧,看不出来啊,太厉害的……” 谢雪听着听着,心里就更不安了,怎么想刚才那俩背影,怎么发毛。 应该是看错了吧。 她大哥都是结过婚的人,而贺予才二十岁,是她的学生,还在念大一,他们俩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怎么了?”卫冬恒签完单回来了,看她小脸煞白,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儿了?又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吧。” “没、没事。”谢雪勉强道。 “怎么就没事呢。”卫冬恒握了一下她的手,更紧张了,“你手也好冷。” “我都已经痊愈了,哪儿还能有什么事。”谢雪回过神来安抚他,把其中一支冰激凌递到他手里,“来,给你的。” 卫冬恒嘴上说着不吃这种娘唧唧的玩意儿,但谢雪给他买了,他还是把甜筒接了过去,盯着谢雪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大惊失色:“你、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谢雪骂道:“呸!你才回来多久?而且也都做了措施,你有没有常识?” 卫冬恒很紧张:“也会有意外啊!!我们要不然去妇保看看……” 谢雪真没心和他说这个。 她自从和卫冬恒交往之后,就发现这人看似狂野,其实是个憨憨,心思比看似纯良的贺予浅了不知多少,有时候的发言更是令人哭笑不得。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俩旅客的对话,还有自己看到的惊人一幕。等和卫冬恒上了出租,准备回学校去了,她心里的忐忑再也藏不住。 “卫冬恒。” “嗯?” “你说世上会不会有两个背影非常相似的人啊?” 卫冬恒还在想谢雪会不会怀孕了这件事,愣了一下才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谢雪想了想,还是把自己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和卫冬恒说了。 谁知卫冬恒一听就哈哈大笑:“怎么可能,贺予和你哥?贺予他这人我知道,矫情得要死,浑身上下都是公主病,眼界高的要命,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二婚三十岁老……” 他没说完就被谢雪打了:“你他妈说什么呢!” “哎呀,我没说咱哥不好的意思。”卫冬恒这人性子在某些方面挺直的,“但这是事实。我们这圈子里谁都知道他贺予贺少爷,最难伺候,不但他难伺候,他妈更难伺候,他挑老婆以后都得从什么丹麦公主什么英国女王里面找——” 谢雪本来忧心忡忡的,愣是被他给说笑了。 “你也真会鬼扯。” “我还当你紧张什么呢,你就紧张这个?那肯定你看错了,就一个背影,很容易认错人的,别想这么多了。”卫冬恒道,“你信我,你哥我不了解我不清楚,但贺予那孙子——圈子里出了名的直男。他不搞男人。” 谢雪听着舒服些了。 想了想:“那你以后挑老婆,你挑什么样的?” 卫冬恒连翻两个白眼,这他妈送命题呢。 当他傻? 他无语了一会儿,正色道:“说起这个。有一件事,我打算和你商量……” 十几分钟后,谢雪晕乎乎地从车上下来,还觉得自己有些轻微地耳鸣。 她没想到卫冬恒这就想带他去见家长,还没毕业就打算把结婚这事儿提到日程上去了。卫冬恒说这事儿他早就和全家都透过了底,他老子就是为了看看他有多大的决心,才把他调去西北做事的。 倒是谢雪,一直都还没有敢和谢清呈说,闹得卫冬恒心里居然有些委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和谢雪都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了,怎么谈个恋爱还和做贼一样…… 他们快到目的地了,卫冬恒目前尚未回学校住,也不想先回校园内让别人看到他,于是在沪大前面两条街的时候先下车了。下车前他还在念叨谢雪什么时候和谢清呈摊牌这件事。 谢雪:“主……主要你小时候那个形象吧……在我哥心里……实在不那么好……” 卫冬恒也很懊恼:“我要知道这样,我那时候也不和他打架啊!” 谢雪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了:“你带了一群人和他打架,其他人全被他打哭了,就你不服输。” “是吧。”卫冬恒自我感觉又好起来,“我觉得就冲这儿,他也得瞧得上我。” 车到了临时停靠点,卫冬恒下了。 对谢雪说:“你先回学校吧,我晚上找你吃饭的时候再聊。” 谢雪现在想—— 聊什么? 聊和谢清呈摊牌的事儿? ……她是真的想想就怕…… 正满怀心事地往教工宿舍走,走到操场边,忽然有辆车在她身后开了门,里头追出来一女的,喊住了她:“哎,你是谢雪吧。” 谢雪回神,转头,看着眼前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胖妇人一摘蛤蟆镜,红唇扯出一个傲慢的笑:“你不认识我了,我还认得出你呢,咱俩都好久没见了,你不记得我了也正常——我是贺予的母亲。有点事想找你聊,怎么样,和阿姨一起,找个咖啡馆坐坐?” “……?” 尽管茫然,但谢雪还是答应了。 车子开得兜兜转转,吕芝书带谢雪来到市中心一家高档咖啡厅。 “小姑娘。”吕芝书的脸就像一只劣质的假面氢气球,被油腻腻的笑容充得鼓胀起来,“来,想喝什么随便点。” 谢雪一看价目单,觉得太贵,于是只点了最便宜的花茶。 “阿姨,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吕芝书笑着端详了她一会儿,嗲声嗲气道:“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为什么要单独请你喝茶,你真的不明白吗?” 谢雪满头雾水:“我不明白。……阿姨,您是想问贺予去年在学校的表现吗?” 吕芝书往后一靠,厚重的眼睑拉耸下来。 “不是。谢小姐。我有别的情况要问。你放心,只要你足够配合我接下来的谈话,你和学生恋爱这种事情,我是不会捅到你们学校里头去的。” 谢雪一惊:“您——!” 虽然她和卫冬恒并不是师生,她从来没有教授过卫冬恒他们班的课程,而且她只在实习,卫冬恒都已经大四了,但听到吕芝书说这种话,她还是倍感惊愕。 “您怎么——” “我那么大公司的老板,这点消息的打听渠道,我还是有的。” 谢雪惊怒之下,涨红了脸:“阿姨,这是我的私事,您凭什么打听我的隐私?” “隐私?” 谢雪以为吕芝书在说卫冬恒,而吕芝书呢,则认为谢雪的反应是坐实了她与贺予有一腿。 吕芝书因此冷笑一声,也不打算装了:“什么隐私。你在我面前,也好意思说隐私?我这么和你说吧,谢小姐,你是有几分姿色不错,但你应该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你和我,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灰姑娘的故事也就是书里头写着玩的,你差不多也清醒点,别把自己的宝贵青春赔进去了。” 谢雪没成想贺予他妈上来就兜头盖脸就给了她这么一番话,惊得她一时连嘴都忘了还。 吕芝书不知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对谢雪这种家境一般,但自己本身很优秀的女孩儿有着深深的厌恶感。 尤其这女孩儿还一副纯真善良,白璧无瑕的模样,靠着这种气质招引着男士们的爱慕,吕芝书就更觉她碍眼:“你既然去学校教书,那就该朴素一些,好好做自己的工作,而不是一门心地想找个富二代然后往上爬,你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尊自爱,婚前就随便和人发生关系,你不觉得很害臊吗?你不觉得你很不自重吗?还有,你看以你的条件,和他结婚现实吗?” 顿了几秒,吕芝书继续傲岸道:“谢小姐,你谈恋爱的时候就做这种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你老公以后会怎么看你?你第一次都不是给你老公的,等于就是个残次品二手货。我实话告诉你无妨,像我们这种档次的家庭,都很注重儿媳妇是否纯洁,这儿也没别人,我再说的直白一点,意思就是,是不是处的非常重要。你觉得自己现在干不干净?” 哪怕谢雪再是好脾气,听到这番话亦是震怒了。 她觉得这女的简直有病,这他妈都2021了,还和她说处过对象发生过性行为的就是不干净,就是什么见了鬼的残次品?她还来和她讲什么阶级鸿沟,接下来吕总是不是要甩她一张一千万的支票,让她拿了赶紧滚啊? 她气得浑身发抖,但一寻思,又觉得十分可怖。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你跟踪我?” 吕芝书冷冷地:“你自己和他在车上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谢雪:“我、我和他在车上?……等等……” 她有些转过磨了。 “你说的是谁?” 吕芝书:“谢小姐这问题问的真是有趣,我既然是贺予的母亲,我说的能是谁?” “贺予?……贺予?”谢雪恍然大悟,又是气极,又是可笑,“吕总,您兴师问罪找错人了吧!” “怎么,你还想翻脸不认账?” “我翻什么脸?我和您儿子根本就没这种事情!我还以为您说的是我男朋友——我还在想您和我男朋友究竟什么亲戚关系。”谢雪怒气冲冲道,“不劳您指教了,我压根就不喜欢您儿子那一款的,也不知道您是哪儿听信的谣言,竟然觉得我会和您儿子在一起。另外,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她摊上您这种婆婆,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吕芝书脸色骤沉,见她拽了自己的小背包就要走,喝住她:“谢雪,你真不是在装的?贺予从小就与你关系最近,如果不是你——” “你有病吧!关系近就要结婚?你是秦朝出土的文物吧!友情在你眼里不存在?”谢雪的忍耐也到了极点,任谁被这样莫名其妙地胡搅蛮缠一通都会受不住。 谢雪眼睛都在往外窜火:“你还真当你儿子英国王子?全世界女的都想和他谈恋爱?放手!” 吕芝书仍觉得不可能—— 这个小姑娘和贺予是青梅竹马,贺予几次买套又都是在沪大,但她也没打听到贺予和别的沪大女同学走得近…… 她问道:“那你男朋友是谁?” “关你屁——” “她男朋友是我。” 混乱间,忽有一个阴沉的声音从她俩身后响了起来。 谢雪吃了一惊,一回头,看到卫冬恒满面戾气地盯着吕芝书:“吕总,您有什么指教吗?” 第156章 你的秘密 既然卫冬恒都已经出现了,自认了与谢雪的关心,吕芝书之前再是怀疑谢雪,如今也打消了疑窦。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神情复杂地盯着卫冬恒和谢雪看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发觉自己毫无立场,最后讪讪地说了句:“抱歉”,就立刻抓起鳄鱼皮包跑了。 谢雪对吕芝书的愤怒未消,又觉卫冬恒的到来很奇怪,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冬恒:“你坐她的车在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觉得奇怪,就跟了过来。” “她真是莫名其妙,我以为她找我做什么,没想到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卫冬恒要了杯咖啡,让谢雪坐下消消气:“我就说了,贺家就是一群奇葩,尤其这个吕芝书,难弄得要命。” 他说到这里,眉毛一扬,还不忘自我炫耀:“不像我,我家里可开明了,听说我们家也就早年有个堂姑比较奇葩吧……不过她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家全都是和我一样的小可爱,我小时候坟头蹦迪他们都能原谅我,我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对你说出这种畜生话的。” 谢雪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舒服些。 “听她刚才的意思,她好像是确定贺予在谈恋爱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这么倒霉……” 说到这里,她忽地又想起了酒店门口出租上客的那一幕,心里又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 卫冬恒看出了她的心思,抓了抓自己的板寸——他引以为傲的银色流氓头被他爸勒令着剃了,剃成了部队里的的寸头,现在还没长回来,也没来得及染。 “你要真不放心,你自己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哥,看看他今天有没有去过那家饭店不就好了?” 谢雪想了想,还真打了个电话过去。 等了没几声,谢清呈沉静平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喂。” “哥,你、你在干嘛呢……” “备课。有事?” “哦……”谢雪骤松一口气。她立刻捂着扩音筒和卫冬恒用夸张的口型说:他——备——课—— 卫冬恒打了个响指,吊儿郎当地架着个二郎腿开始得意的晃,一副我就知道吧的样子。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打个问问。” 谢清呈觉得她莫名其妙,但他妹妹从小乱七八糟的事儿做的也不算少,这种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候她哥的行为屡见不鲜,他也就没再多问,随便和谢雪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呼——”谢雪大松一口气。 卫冬恒玩味地看着她,逗她:“你现在不担心你哥是刚回来备课啦?” “不可能,我哥备课都要备很久的,那他今天肯定就没去过市中心。”谢雪放心了,遂又翻了个白眼骂吕芝书,“贺予他妈真是有毛病……也不知道贺予偷偷摸摸在和哪个女同学谈恋爱,这要真被他妈发现了,恐怕得被为难到死。真希望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唉……” 谢清呈没有被谢雪的突然来电打扰,他管自己备完了课,赶着上课前做好了ppt,等两节课全部结束后,又去学校便利店随便买了点关东煮,就回宿舍去打算休息了。 走到教工宿舍门口,却忽然头很晕,他不得不抵着冰凉的金属门站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来。 因为身体的突然不适,谢清呈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烧水吃药。 可打开抽屉时,发现储存的药已经空了。 谢清呈怔了几秒,他意识到自己真是太疏忽了,不但昨天和今天都没好好地按时服用药物,连家里的存药没了也忘去了九霄云外。 他以手加额,靠在酒柜边按揉着太阳穴,开始反思在过去这几日里,上了头沉沦的或许不止是贺予。 还有他自己。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如今却和一个年少轻狂的小鬼厮混到连自己的病都忘了。 谢清呈想到这里,那种心焦感和烦躁感又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 晕眩感始终挥之不去,最后谢清呈不得不起身,把外套披好了,打了个车,往美育私人病院驶去。 “这是你的这次的详细化验单,这是药。” 院长办公室内,秦慈岩的旧友把一张纸和两盒药推给了谢清呈。 “化验结果你自己看吧。用不着我说。” 谢清呈接过了单子,就像看任何一个病人的单据那样平静。 他看完了自己的单子。 “情况比我自己想的要糟一些。”他说。 院长:“你要是早点停止服用rn-13,不至于会变成这样。” 谢清呈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你如果愿意去美国治疗的话,以现在的技术,其实还有希望,但你——” “但你知道我不会。” 院长重重叹了口气:“不去住院好好治疗的话,就五六年吧。你的五脏都已经在迅速衰竭了,照着速度下去,最多也就六年了,我想你自己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 谢清呈:“……如果我增加来打治疗针的次数呢?” 院长看着他:“小谢,那会很痛的。你也知道对你自己有效的用药剂量,用到你现在那个剂量,痛苦已经是化疗的千倍以上。哪怕你痛感比常人更迟钝,也是用一次如死一次。你又何必要这样。” “因为有的事如果我不去做,也就没有人会去做完了。” “……我想如果老秦还活着,他也看不下去你现在这个样子。”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老院长又是一声深深地叹息,关于秦慈岩和谢清呈的事情,他知道的不算完整,但也不算太少。 过去在一些事情的决定上,他都尊重了谢清呈的想法,替他保守了该保守的秘密,然而看着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地走向油尽灯枯,那种无力感还是令老院长忍不住嗟叹。 “如果你要打增加治疗针的次数,那你要做好准备。这种针打得太频繁,你身体的应激反应会很严重,也容易被人发现……” 谢清呈:“我知道。” “……你去注射室吧。” 谢清呈起身了。 似乎已经疲于和谢清呈沟通的老院长在他即将走出院长室的那一刻,忽然唤住他。 “谢清呈。” 谢清呈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停着了,他微侧过头。 老院长:“我很理解你的选择,但你受这样的苦,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能来陪伴你。我不觉得你这样对待他们,算是仁慈的,你要知道你的亲朋不仅仅希望你能给予他们保护,他们同样希望你能允许他们照顾你……否则当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们是承受不了的。” 谢清呈顿了一会儿说:“那就永远别让他们知道。” 他推门,消失在了白色走廊的尽头。 美育病院有一个特殊注射室,是专门留给谢清呈的。 注射室里没有人,不会有任何医护进行陪伴,一切只有院长知道,全部秘密进行。 谢清呈熟门熟路地校验了生物信息,门开了。 —— 这里就是谢清呈这几年,对周围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隐瞒的真相了。 里面是一个三人高的矗立着的培养仓,仓内有呼吸面罩,拘束带,连接针管,以及一个能够向院长室紧急求助的呼钮。 除了这个培养仓之外,注射室内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金属床,一个药柜,一张操作台。 再无其他。 这是谢清呈的私人治疗室。 自他重新开始秘密服用rn-13起,他就不得不来这个地方进行治疗。最初是一年来两三次就好,慢慢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最近他已经到了几乎一两个月就要来处理一次的地步。所以之前贺予粘着他的时候,会发现他消失得逐渐频繁。 他就在这里。 他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修复,哪怕过程远比化疗更痛。 这间注射室整一个空间都相当的机械化,没有任何温度,唯一能给身在其中的人一点安慰的,是培养仓的玻璃罩子上,镂刻着一朵云雾似的水母纹饰——这只水母是谢清呈在注射特殊治疗针的极度痛苦中,唯一的陪伴。 谢清呈对这个屋子非常熟悉,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他做了消杀,自己往仓内输液管内注入了药…… 待一切准备都完成之后,谢清呈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像往常一样,走入培养皿中。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贺予。 “喂。” “喂,谢哥,我下课了,你在哪里?” 手机里男孩子的声音很明朗,蓬勃,带着些期待。谢清呈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走出教室时,周围同学喧闹的声音。 年轻学子们在无忧无虑地与同伴们讨论:“今晚吃什么呀?” “东街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听人说味道很好……” “谢哥?”贺予念他的名字,唤回了他的意识。 谢清呈一个人在这间冰凉的,金属色的治疗室内,听着男生那边的动静,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地狱里聆听人间的声响。 他安静了一会儿,说:“有点事,在外面开会。” “又开会?” “嗯,临时的。” “那要开多久呀?” 谢清呈:“怎么了?” “晚上想和你一起吃饭。” “……” “我等你回来好吗?” “不用了。”谢清呈回过神来,“我会议结束很迟,你自己吃吧。实在不想一个人的话,随便找个谁替我。” 贺予:“可是没人能替你。” “……真的不行。” “唉……这么忙啊……那好吧,那这次就算啦。”贺予大概觉得他时间很紧,于是道:“你先开会吧,不打扰你,我挂了。” 结束通话后,谢清呈把手机扔在治疗床上,他从金属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模糊的五官,好似没有任何表情。 ——是。 他不应该有什么波澜的。 谢清呈起身,一只修狭的手指插进领带结扣里,将领带扯松了,想了想,又将手机调成了关机,走入培养仓中,按下了启动键,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呼吸面罩降下,扣在口鼻处,遮去了他大半张脸。注射管从谢清呈后颈的那一点红痣上刺进去,与此同时,药雾蒸腾上来,慢慢地将整个培养仓充满。 致幻的气体。 漫长的注射。 周身的反应比癌痛更为剧烈。 院长形容的没有错,谢清呈每次躺仓,都像是要经历一次死亡。培养仓的气压会在谢清呈注射完入体药剂后开始急剧增加,鼓膜,鼻窦,心脏,都会被迫承受极端的压力,这时候药物里的致幻成分开始发作,它会让谢清呈产生错觉,好像一根根骨头都从身体里被抽出来,然后又不规则地刺回到五脏六腑之间,它们在他血肉里生出支离纵横的刺,而后又被猛地拽拉而出,好像要连同他的魂,一起拖拽掉。 这样的过程要持续很长时间,因此培养仓内不得不设置缠遍他全身的拘束带和手铐,他每挣扎一次,带子就会勒得越紧,铐子也会收得越严合,到了最后他的皮肉都被磨破,整个人就像彻底陷入网中,连动弹半寸都再也做不到。 而真正的痛苦在这时才刚刚开始。 仓内的人受到过量药物的副作用影响,会陷入越来越真实的幻觉之中,大脑杏仁核在受到持续强烈的情况下开始紊乱,谢清呈的眼前会不断回放他生命中遭受过的最为恐怖与痛苦的那些往事。 父母死亡。 车祸。 秦慈岩死亡。 他离开医院…… 恐惧在神经系统里持续蔓延。 他看到水位不断上涨的摄影棚,听到江兰佩幽幽的歌声。 他看到谢雪倒在成康精神病院,那一瞬间他以为她死了,她被分了尸体。 再然后他好像又整个被塞到了一只破旧的熊偶娃娃里,他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往家走。 幼时的谢雪却朝他喊:“你不是他!你不是哥哥!” 他像是死了一遍身之后,还要死了心……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苦,没人知道他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在仓内,苍白的面色隐于药雾之中。他的腕被铐以枷锁,颈被束以佩环,雪白的衬衫上深勒着根根黑色拘束带,连呼痛声都被湮灭在呼吸面罩里面。 痛极了。 犹如生剖四肢百骸,挖一颗心出来。 等治疗全部结束,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以后了。 谢清呈从剧痛引发的昏迷中缓缓苏醒,他垂落的那一点额发完全被汗打湿。 他缓慢地睁开了眼,和以往无数次做完这套注射一样,他被折磨得一时都不知是今夕何夕。 仓门是自动的,终于缓然打开。里面残存的一点药雾散出来,薄雾朦胧中,露出的是谢清呈结束治疗后的身影。 那是罕有人见过的脆弱与疲惫。 谢清呈就那么僵硬冰冷地被束在仓内,他进仓的时候脱了外套,身上只一件素淡的白衬衫,黑色西裤,现在这些衣物已经完全被药雾和汗打湿了,紧贴在他身上。白色衬衫湿了之后,隐约透出下面皮肤的血色和肌肉的线条。他的胸口,上臂,小腹,腰胯……一路都被拘束带紧勒着,仿佛他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犯了什么罪。 谢清呈脸上未间任何血色,眼神也是空洞的。 治疗仓缓慢地起降,这是一套自动装置,能把人平托到前面的治疗金属床上,将他放下。 谢清呈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时,还没有意识。 他就那么瘫软地躺着,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什么力气也没了……就那么孤独地,冰冷地躺着。 梦里的伤心事还弥留在他眉宇之间,他显得很破碎。 好像残损的瓷。 好像人生早就到尽头了似的。 他在看不见的废墟里躺着,亦或者他自己就是废墟。 唯一还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只剩下他胸口处微弱的起伏…… 还有五六年。 这样的生活就结束了。 谢清呈在治疗床上缓了很久,才重新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坐了起来。 他扣外套扣子的时候,连手指都是微抖的。 他擦去眼尾生理性的泪,慢慢地把所有痛苦的痕迹全部遮盖住,尤其是手腕上……那仿佛是被手铐勒出来的疤…… 出门。 离去。 是的,这就是他封锁的秘密了——谢清呈在水库里和贺予说的事情是真的,但并不是完整的。他依然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一部分与他现状有关的真相。 谢清呈曾被判定活不过四十岁。后来美国研制出了特效舒缓药,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能力,进行药物治疗,从而获得一个与普通人相差无多的身体,可以过上普普通通的人生。 但他没有说全的是,在秦慈岩死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李若秋与他离了婚,而谢雪考上了心仪的大学,陈慢也在努力后进入了公安系统。 他身边的那些人,或是魂归地府,或是走向了旁人,或是走向了独立。 他像一棵树,当秋冬来临,枝上所有的叶都离开了。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任何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依赖。 而就在那阵子,出了两件意外—— 第一件,秦慈岩留下的资料被破坏了。 当时那些手写档案堆了七八只纸箱,除了谢清呈正在整理的,其他都留在家中。 这些卷帙浩繁的资料对谢清呈而言是珍宝,是必须要替老秦整理完毕的著述,但对其他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是以谢清呈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东西会被人盯上。 然而,某天他回到家,却发现屋子里进过了贼,老秦的笔记本被扔得到处都是,入室盗窃的人似乎是想从老秦的资料里找些什么内容,但最终一无所获。 盗贼在愤怒和沮丧之中,恶意把秦慈岩的那些医学笔记拿火机烧掉了好几本,又丢了二十来本到浴室去,拿花洒将它们全部打湿。 等谢清呈发现的时候,上面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谢清呈那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报案,抢救……可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刑事判决讲究一个刑事后果,谢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遗失,损坏的只是一些让警方判断不出价值的医学笔记而已,虽能立案,谁会认真追查? 更何况,即便找到了人,凝结着秦慈岩生命的这二三十本笔记,也都回不来了。 谢清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过那段时间的,他那些天的夜晚,每晚都会梦到秦慈岩,梦到老人坐在书桌前伏案书写的背影。梦到秦夫人郑重其事地把这些资料交给他,送他到红砖墙楼外,含着泪微微鞠了躬,目送他离开。 他每晚都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愧疚感中惊醒,摸烟点烟的手都颤得厉害。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一切的损失,对秦老夫妇做一个交代。 他只能在对应时期的其他笔记中,不断地去推测秦慈岩残卷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记录了些什么……但很多试验数据,缺失了就是缺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那个入室的贼究竟是谁? 他们究竟想在秦老的资料中寻找到什么? 谢清呈在痛苦中,一直得不到一个答案。 直到第二件意外的发生。 —— 秦慈岩远嫁美国的女儿遭遇神秘组织绑架,待警方将其救出,秦慈岩之女秦容悲已经被折磨到精神完全失常,被送往当地精神病院强制隔离治疗。 而在那个病院里,秦容悲常常重复一句话——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初皇。” 第157章 我不触碰 谢清呈在赴美拜访了秦容悲后,意识到了有一个犯罪组织在寻找“初皇”。 秦慈岩当年为了保护他,杜撰出了一个计算机验算系统,说所有的数据档案都是由那个信息系统计算出来的,并给那个并不存在的系统起了个名字,叫做“初皇档案”。 结果有人信以为真了。 他们先是从谢清呈家窃取资料,发现没有任何与初皇相关的信息后,就认定谢清呈和秦慈岩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如此互通有无的地步,于是猜测秦慈岩是把初皇数据交给了他女儿报管。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秦容悲因此受累,对方组织在拷问她的过程中既使用了酷刑,又使用了药物,美国精神病院的医生认为她的神经系统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毁坏,终身都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 她的丈夫非常爱她,将她接回了家悉心陪伴,可不久之后,丈夫发现秦容悲在被绑架期间,犯罪分子朝她体内注射了多种禁药,导致她的身体机能严重受损,各器官——尤其是大脑,开始逐步萎缩。 秦容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而那一年,老秦的外孙女,也就是秦容悲的女儿,才只有八、九岁…… 谢清呈正是在这两件事的催化之下,重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了秦慈岩的旧友,美育私人病院的院长。 他说:“我需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需要重新使用rn-13。” 其实,谢清呈在初皇的异能上,完全欺骗了贺予——正如贺予拥有血蛊异能一样,谢清呈作为精神埃博拉给药最完全的初号病案,他其实是有特殊能力的。 rn-13在夺取他正常生命的同时,赐予了初皇两样昂贵的礼物: 非同寻常的适应性。 以及,极高的大脑运算能力。 适应性的提升,能够让谢清呈进行那些以自己身体为样本的生命试验。而极高的大脑运算能力,则让他能拥有了同时深入好几个领域的可能。 在秦慈岩还活着的时候,谢清呈正是因为手握着初皇这两种特殊异能,才能将生化试验和医术学习同步进行。后来他为了当一个正常人,放弃了这样强大的头脑,选择了服用治疗药,回归到平静的生活中去。 而现在,他为了尽可能地修复秦慈岩的实验数据,兑现诺言,完成给秦老的著述整理。又为了研制出能够延缓秦容悲器官衰竭的药物,决定重新服用rn-13。 他需要初皇的那两种异能。 可因为他曾经服用过治疗药,对精神埃博拉进行过完全性的压制,重服rn-13对身体造成的影响甚至比之前更大。 耐药性加重,他不得不多次服用,每一次用药之后,他都能获得一段时间异常敏捷的思维,以及还算康健的身体。 可很快地,rn-13的副作用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在他体内扩张,而重新衰弱下去的时候,他五脏六腑的情况会比服药前更为严峻。心、肝、脾、肺……视力,耐力,都会迅速地走向下坡。 他不得不加大治疗药的用量,来尽量地平衡rn-13对于脏器的伤害。 他的身子就像一个破漏的药罐,他在不住地往药罐里填入所需要的药物,拆东补西地,想要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 毕竟秦容悲的情况还未完全好转,而秦慈岩的著述他也没有完全整理结束,他知道那些东西对于老秦而言有多重要,几乎就是秦慈岩的灵魂叠加着生命。 至于他自己—— 他是算得很清楚的。 他是一个已经离婚的男人,没有孩子,不打算再婚,妹妹已经出落得很优秀,足以照顾日渐年迈的黎姨,至于对因为调查他父母死因而牺牲的陈黎生,他也有了一个交代,他已经让陈慢渐渐地从兄长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生活中,所有必须由他完成的事情,他都已经完成。 再也没有谁,是不能离开他的。 所以,那个把自己东拼西凑,缝合完毕,回到了人间的破布熊偶,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谢清呈回到教工宿舍楼时,已经很迟了。 他没想到自己家门口还坐了一个人。 “……贺予?” 贺予原本在他门口眯着眼打瞌睡,都已经睡着了,听到谢清呈的声音,立刻醒过来,起身道:“谢哥。”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清呈刚做完治疗,身子还很痛,又虚弱,实在没有办法应付眼前这个小鬼。 他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手腕上的痕迹遮去了,他不想贺予看到他接受治疗时手铐的勒痕,否则还要面对贺予的诘问。 走道里光线黯淡,贺予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单肩背包,又提起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朝谢清呈笑了:“晚上路过一家唯新奶茶店,和我们在清骊县去过的那家看上去差不多。我进去一看,哇,果然有卖两元一杯的珍珠奶茶。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 男生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说:“也不懂这玩意儿哪里好喝。” “……”谢清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治疗做完太虚弱了,连同心脏都变得无力,以致于它面对贺予,竟然有些承受不住的岌岌可危感。 片刻沉默。 贺予见他不说话,又问:“会开完了?” “什么……哦。”谢清呈想起自己在治疗室内和贺予说的谎。 他说自己去开会,贺予就真的相信他去开会了。一点也没怀疑他,谢清呈在他眼里的形象是高大的。 他只在原地默默等他。 谢清呈心里那种分崩离析感就更重了,他觉得贺予今夜站在这里,就像要碾碎他的城防。 他说:“对,开完了。” 贺予又笑了,很温柔:“累不累呀。这么迟了,肯定累着了吧,饭吃了吗?” 谢清呈发现贺予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动动脚,他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步入六月了,虫多,贺予又只穿着学生款运动裤,露出大半截小腿,也不知道在这儿喂了多久的蚊子。他一想,贺予还有点虫咬性过敏体质,于是也不和孩子站门口侃了。 他知道应该赶贺予走,这才是对的。 但对上男生满怀期待的一双明亮的眼,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谢清呈最后把门打开,对贺予道:“先进来吧。” 谢清呈一进宿舍就在沙发上靠着了。他太累,治疗后的应激反应一次比一次明显,贺予也不是什么外人,谢清呈便懒得招待他。 甚至还松了松领带结,使唤他:“能去烧点水吗?” 贺少爷倒是任劳任怨,把水烧了,连同奶茶一起递给谢清呈,然后站在沙发边,待机的大狗似的看他。 谢清呈是真不舒服,喝了口水,对贺予道:“你忙自己的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你是开的什么会,搞得和跑完马拉松似的。”贺予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把谢清呈的居家鞋脱了,然后在沙发边坐了下来。 谢清呈微微睁眼,想把脚收回来,但是贺予已经握住了,他就那么低着头,把谢清呈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然后慢慢地揉按,给他放松。 谢清呈他不喜欢让那些小姑娘半跪在地上收拾客人们的疲惫,那会令他感到极不舒适。 但贺予不一样,他和他的关系确实过于亲密,所以这件事他做起来,谢清呈的排斥感没有那么高。再加上贺予也不知哪儿学来的这么好的技巧,穴位按的很准,足底穴位给他拿捏住了,酸胀的感觉涌上来,实在也没什么挣扎出去的力气。 谢清呈因为做了治疗,这会儿身体的各种抵御力都弱,被按得舒服了,忍不住抬手遮额,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了一声闷哼。 “……”贺予上一次给他按摩,就感觉到谢清呈应该很吃这套,没想到这次他疲倦状态下更显露出了享受和脆弱。那一声带着痛苦和舒服的低哑嗓音像是挠了他的心,贺予觉得就冲这一嗓子,自己在门口喂了几小时蚊子等他都值回票价了。 他眸色深了些,揉着谢清呈的脚,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帮你把袜子脱了?” 谢清呈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想把脚收回。 贺予按住了他,除了他黑色的中筒袜。 谢清呈这人挺规矩的,因为经常穿西裤,搭的都是不会让自己行动时失礼的中袜,到小腿的位置。 这样遵守社交礼仪的穿搭,在贺予看来其实很欲,他慢慢地把谢清呈的黑袜脱了,裸露出下面苍白微凉的足。 谢清呈清醒些了,睁开眼睛:“你怎么也不嫌脏。” “没有啊,我觉得你的脚生的很漂亮。” 这倒是真的,谢清呈的脚型匀修,踝骨和淡色的青筋都很明显。他又爱干净,透明的指甲盖就像冰面,覆着下面透一点血色的足尖。 脱了袜子,指上的力道能抵地更深,更精准,谢清呈就像被摸了下颌的猎豹似的,虽然平时威风厉害,但毕竟抵御不了挠下巴的舒适,一时也就没有再反抗,由着贺予尽心尽力地给他按着。 “嗯……” 和在云雨时不一样,被按摩的谢清呈不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发出声音,贺予把他按舒服了,他就会低沉沙哑地对贺予的技术有所回应。 那嗓音男人自己听得没感觉,男孩子却很喜欢。 还一边按摩,一边问他:“舒服吗?” “这样力度够吗?” “要不要更用力一点?” “……轻点……”谢清呈被他按摩着了酸胀的涌泉穴,忍不住皱起眉喘息着止住他,“疼……” “习惯了就好了。” “啊……”谢清呈的剑眉都微微皱起来了,这个穴位一直按着实在是酸痛,但又令人欲罢不能。 贺予按着按着,眼底的色泽越来越深了,忽然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 谢清呈疲倦与舒泰间问他一句:“你累了?” “不会。”贺予嗓音都有些哑了,“能让你舒服,我又怎么会累。” 他说着,继续用心地给谢清呈揉捏着足底,按摩苍白的足背……然后按到脚踝,到足三里…… 按到后面,谢清呈确实是放松下来了,贺予却有些受不了了。 什么叫玩火***,大抵如此。 他按摩着,听着谢清呈不设防的低声,渐渐地情难自禁,终于克制不住,握着谢清呈的足尖,然后低头,轻轻吻了他一下。 这实在太意外了,谢清呈松弛间没想过会受到这个的刺激,一个战栗回过神来。 “贺予,你——” 这在贺予看来实在也没什么,他是他心仪的男人。 他爱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连缺陷都是珍贵的,又怎么会介意这个? 可谢清呈不是这样想的。 他的目光与贺予痴恋他的目光对上,心下大颤,是确确实实地被震撼到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对方好一会儿,贺予为爱与欲所迷,握着他的脚,如捧雪,似怀玉,而后他垂眸望着那冰白色的足背,睫毛微颤…… 他又轻吻了他一下。 谢清呈:“……” 空气中的那种烫热在不断攀升,暧昧几乎已经要实化成沉重的半流质,萦绕在他们身周。 贺予望着谢清呈的眼神逐渐痴缠,男孩眼里是对男人不加丝毫掩饰的迷恋。 “哥……” 他的嘴唇轻触着他的皮肤,如蜻蜓点水。 红蜻蜓拂过足背,掠了心跳的涟漪,慢慢往上飞…… 而后贺予牵起谢清呈的手,以鼻尖轻蹭谢清呈的手,一根一根吻着他的手指,而后将温热的嘴唇,虔诚而温柔地贴在了谢清呈的手背上。 “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的人……还有你的心……” “谢哥……你答应我吧,和我谈恋爱,给我一个名分,好不好?” 谢清呈像是被一柄看不到的利剑刺了一下,猛地醒了。 他眼里倦怠又朦胧的迷雾散去了。 他想到了自己今天的病检单,想到了自己是男人贺予也是男人,想到了一切……他只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他如梦初醒,想把贺予推开。 贺予却还没回神。 小年轻满腔都是对谢清呈的爱欲,哪有这么容易醒过来。 他还没意识到谢清呈的反常,他尚沉浸在刚才两个人难得的美好气氛中,情难自禁地起了身,撑在了谢清呈身上,把他困在沙发与自己之间。 他温柔又疯魔,痴迷又病态地凝视着他。 “谢清呈……” 低头吻了下去。 谢清呈猛地把脸转开了,贺予的吻就落在了他的颈侧动脉处。 一吻落下,谢清呈心中似有什么在分崩离析,心弦随着动脉而搏动,他在剧烈的震颤后开始激烈地推拒贺予。 “别……不要,我今天没心情,贺予……贺予你停下来!” 他是真的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是怕贺予会发现他治疗疾病时在手上留下的铐印? 还是怕贺予看到他颈后的注射红痣重新撕裂,尚未愈合? 还是…… 还是怕自己会再不自觉地与贺予深堕其中……怕贺予深埋进他心里的那只蛊虫又要蠢蠢欲动。 他在怕什么? 贺予对谢清呈的瘾太深,男人身上好像有看不见的磁极,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他一时间因谢清呈而心中意乱,眼眸迷离,完全没有听进去对方说的话,依旧炙热地吻着他。他觉得他好漂亮,就像一朵只属于他的玫瑰。玫瑰艳丽,危险,带着刺,可他忍不住要摘。 心愈乱,意愈迷。 恶龙吻着花,伸手拥抚着那朵颤栗的玫瑰。 “贺予,你……够了……松手……你松手……” “谢哥……” 少年没听见,他太沉迷了,眼睛里的每一寸光晕,都能诠释什么叫做用情至深,而情到深处,自然与欲纠葛,贺予不自觉地就要去解谢清呈的扣。谢清呈终于被逼到了极点,忽然挣扎着抽出被贺予紧握着的手,“啪”地一记耳光,又重又狠地打在了贺予脸上。 “……!” 这一耳光太重了,又是那么冷不防,贺予蓦地清醒了,看向打他的人。 谢清呈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和衣扣,竭力隐藏了自己治疗后的痕迹,一双桃花眸混乱又狼狈。 “……别碰我。” 目光相触,贺予脸色骤沉,神情一时间非常复杂,本能地透出些疯劲,看得谢清呈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但很快地,那股子天生的疯狂就被贺予硬生生压了下去。 贺予:“你怎么了?” 他想去抓他的手,却被谢清呈猛地挣开了。 “别碰我。”他又一次说。 “……”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后,贺予慢慢地从谢清呈身上起来,坐在沙发边,垂着碎刘海,低头不语。 其实刚才抽贺予耳光的只要不是谢清呈,而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要被他给弄死了。 只因是谢清呈,贺予没有任何的办法,甚至还会觉得愧疚——因为他从谢清呈眼里,突然看到了再鲜明不过的恐惧。 谢清呈这么坚强,这么勇敢的人,几乎每一次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都是因为自己。 贺予微微侧过脸,无声地看着沙发上的谢清呈——那个男人额发散乱,五根白玉似的手指扯紧了衣襟,脖颈处尚有自己方才留下的吻痕,可轩昂眉目间写着的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以及压抑着的惶然。 贺予看着他这样,忽然非常的,不是滋味。 “哥……”他哑声道,“是不是我逼得你太紧了?” “是不是我又让你想起之前……我那样对你的时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时候晚上做噩梦,甚至会忽然发抖……” 谢清呈:“……” “……哥,对不起。”贺予见他一直也不回答,顿了顿,忽然这样对谢清呈说。 “……我没有非要和你做这种事……如果你累了,或者你没有心情……你和我说好不好?我都不会再强迫你。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少年起身。 “我、我先去你书房做作业吧……我把门锁上,让你好好休息……我不会逼你的,我只是想请你和我在一起……” “你不要……”贺予的声音到了最后都有些颤抖了,是压抑的,是伤心的,也是茫然的——那声音传递出来的情感让谢清呈又一次莫名地心颤。 贺予略带更咽地说—— “……谢清呈,你不要怕我。” 第158章 难以说出口的话语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如果是以前,心里那么乱,经历的事情这么乌七八糟,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得了眠。 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又刚刚做了痛苦远胜化疗千倍的rn-13治疗,实在是非常虚弱,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也就真的涌上了疲惫感。 他不想睡,他觉得自己很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面对贺予时,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内心颤动,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望着贺予关上的房门。 他在门外,贺予在门内,门在也没有打开…… 谢清呈越想越想不明白,他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最后贺予那种压抑着的更咽声,他内心竟越来越难受。 最后他低低骂了自己一声,颓丧地倒回到了沙发上,目光投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逐渐涣散。 又累又痛,终于睡过去的谢清呈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被困在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偶熊里,站在游乐园的摩天轮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他就这样笨拙又破败地站着,手里拿了一把游乐园的氢气球。 摩天轮缓缓转动着,霓彩灯光变幻,乘坐完毕的游客们有说有笑地走下来,没有任何人注意他站着的那个角落。 游客们都是成群结队的。 他们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破布熊和他的玩具气球对他们而言都是多余的。因此他们看不到他。 过了一会儿,谢清呈意识到了,他好像在等一个需要他,想要拿走他手上气球的人。 可是他仿佛中了什么魔法,不能说话,也不能以真面目相待,只能这样站着,等啊……等啊…… 梦似的游乐场音乐声中,下来了一对夫妻,谢清呈猛地意识到了那是他自己的父母,他想要移动身躯走过去。 但是他父亲招手,揽下了一辆乐园的白马马车,周木英随他去了,两人的身影渐渐地被白马载得看不见。 谢清呈茫然地停下脚步。 他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在也无法回头。 第二个从摩天轮上走下来的,是秦慈岩。 老秦一个人,穿着他穿了一辈子的白大褂,笑眯眯地左顾右盼,谢清呈想要让他停下脚步,但是远处忽然跑来一个孩子——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举着甜筒,他仰头对老秦嚷了些什么,谢清呈听不见。 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了。 老秦伸出手,握住了小男孩的掌心,男人和男孩在乐园的七彩光灯里渐渐地远去,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是生前不曾有过的幸福。 只有谢清呈留在了原地。 天已经暗了。 第三个下来的人,是谢雪,谢雪蹦蹦跳跳的,由远跑近的时候,身形也从五六岁的小丫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谢雪在经过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她盯着那破布娃娃看,似乎觉得他很眼熟似的。过了几秒钟,她走到他面前,笑了起来,刚想说话—— 远处却忽然有个人在喊她的名字。 谢清呈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但他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是谢雪最终要与之共渡余生的那个人。 谢雪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转过头去,想了想,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孩子了,玩具娃娃也好,五彩的气球也罢,都不在应该属于她了。 她于是又最后冲他笑了一下,和童年最喜欢的熊布偶玩具挥了挥手,踩着白色的小高跟,轻快地走向了她充满光明的未来。 天,彻底黑了。 摩天轮上,陆续地又下来了很多人。 有陈慢,有黎姨,有李若秋……但他们都有自己要奔赴的方向,没有谁……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需要破熊偶的拥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需要破熊偶紧紧攥在手里的彩色气球。 游乐园就要闭园了,众人陆续散场。 他在意兴阑珊中孤独地站着,在熊偶里缓慢地眨眼,他逐渐要闭上双眸,逐渐要松了手,让那些不能在给任何人助兴的气球飘飘扬扬地归于天上去…… 然而—— “谢医生。” “谢医生。”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模糊睁开眼眸,视野里没有任何人。 “你看看我,我在这里呀。” 他低下头,看到的是一个梳洗地整齐又漂亮的小孩子,七八岁大的模样,正仰头望着他。 那竟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贺予…… “谢医生,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答不了话,他在人偶中,在魔法里。 而即便他能够回答,他又该说什么呢? 他没有家了。 “对了,谢医生……”小贺予伸出手,他举着一只小面人,是龙的形状,“这是我今天在游乐场做的东西……送给你……” 他把小龙面人插在了谢清呈玩偶服的兜里。 小孩子笑起来:“你能夸夸我吗?” “你能抱一抱我吗?” “……” 你能抱一抱我吗…… 那好像是,他曾无数次听贺予说过的话。 悲伤的,冲动的,撒娇的,殷切的,恳求的,绝望的—— 贺予的声音。 一遍一遍地对他诉说着。 这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固执地乞求着他的一点点回应。 你能抱一抱我吗?谢清呈? 就像我抱你时那样。 孩子一直在等着,等着…… 但是谢清呈动不了,谢清呈在熊偶里,既不能言,也不能弯下腰来给他任何的反应。 贺予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由期待,变为了茫然,由茫然,变为了困惑,由困惑,变为了失望…… 他就那么默默地,失落地看着谢清呈。 然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也要——他也要消失了。 他也要消失了…… 谢清呈心里忽然极不是滋味,在梦里,他竟竭力想挣开魔法的束缚,他想把手里的彩球给他,他想问他,你看得到我吗?你知道我在里面吗?他想伸出手—— 蓦地。 周围好像一下子变得白茫茫,彩灯,摩天轮,花车巡游的砖石街道,一切都淡了,成了彩铅画里似的场景。 谢清呈睁大眼睛。 有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但是心脏已经从平静,逐渐快马加鞭,追上了身体的反应,他的胸腔之内有了极大的震颤,他能感觉到那熟悉的体温和味道…… 小时候的贺予在他眼前消失了,而长大后的贺予在他身后拥住了他。 谢清呈能感到他滚烫的泪流下来,落在了自己的肩头……破破烂烂的布偶熊被高大清俊的青年紧紧拥抱着,贺予落了泪,轻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要走。” “我还需要一只布偶熊。” “我还想要你手里的彩球……” “谢清呈,把你的气球和玩偶都给我吧。好不好?” “你……你回头,抱一抱我吧,好不好……” 那一瞬间。 就是那一瞬间,谢清呈的内心像是受到了最沉最重的一次撞击,那撞击摧毁了束在他身上的魔法,打破了让他无法活动自己的镣铐。 破熊偶笨拙地转过身来,巧克力豆似的眼睛无声地望了他很久—— 然后它伸开破旧不堪的,谁也不在需要依赖的臂膀,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最终,它抱住了站在他面前抹着泪的那个青年…… “不要哭了。” 喑哑的声音终于能从布偶中解封,艰难地,从他许久无法发声的嗓音中流淌而出。 “不要哭了,贺予……” “不哭了……” 枯槁的嘴唇喃喃着,眼皮转动——谢清呈蓦地从梦境中醒来。 他的眼眸仍是涣散的,梦的余韵未消。 他抬起手,颤抖着,轻轻触上了自己的眼睑。 他这是…… 梦到了什么? 心的地震仍在持续着,波及四肢,连指尖都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敢置信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湿热的。 是真的有泪流过。 “……”谢清呈木然躺在沙发上,胸口起伏的频率比平时更急促,他眼中仍然有那些霓虹灯彩,耳边仿佛仍有游乐场空灵的歌声。 他不愿相信自己梦到的,不愿相信自己梦里的回应与脆弱。 他更不愿相信自己在那一刻流露出的感情…… 他对贺予,真的是有回应的。 他怔忡地瘫软在沙发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喉结间或滚动,眼眸无神地大睁着,想着这一切。 想到梦里最后的那一个拥抱,内心竟仍是震颤不已。 谢清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他擦去自己眼尾的薄湿,抬手看了腕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不知贺予有没有走? 他转头去看书房门,门仍是关着的。 谢清呈在次平复了一下心情,窸窣起身,刚走到书房门口欲敲门进去,就听到厨房的门打开了——贺予原来在厨房里。 “你睡醒了?”贺予似乎还在为睡前两人发生的事情而尴尬,一时没有愿与谢清呈直接对视,而是屈起手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小声道,“那个,我煮了宵夜,你晚上还没吃吧?本来是想过会儿叫醒你的。很快就好……你在等我五分钟。” 虽然贺予不想让谢清呈进厨房,想直接把菜端出来,但谢清呈还是进去了。 灶台上小火炖着一只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飘出来一股对于老沪州人而言绝不算陌生的味道。 谢清呈走过去,就看到贺予的手机还摆在灶台前。 少爷不太会做饭,这是他照着网上食谱现学现卖的。屏幕上还显示着菜谱标题,标题很俗套,又直白—— 给你的宝贝煲一锅汤。 谢清呈把视线从那标题上移开了,躲避什么似的。 他拿了隔热的湿毛巾,将砂锅盖子揭开了,里面的热气腾腾而出,模糊了他线条刚毅的面目。 锅里炖的果然是腌笃鲜。 谢清呈很喜欢吃这道菜,黎姨会做,他自己也会,但始终都不如他妈生前做的好。 腌笃鲜是典型的南方菜,需要用到嫩笋,火腿排骨和千张结这些食材,不过烹饪这道菜还需要一样看不见的材料,那就是耐心。 腌笃鲜的笃,取的是文火慢煨时,汤头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在长时间的耐心炖煮过程中,竹笋的鲜嫩,火腿的鲜咸,排骨的鲜香,都化作了锅里的菁华,煮透到了博纳众味的千张结里。 贺予那么厚的脸皮,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又要赶谢清呈出去:“你别站这儿,你站这儿我不好发挥,你、你先出去吧。” “………” —— “你别站在厨房里,分我神啦,你快出去。”以前周木英也是这样对谢清呈说的。 贺予在这方面竟和她一样。 谢清呈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他出去了。 他坐在客厅等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的梦,和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他知道贺予这是把一颗心都挖出来了,要送给自己。 他以前从未见过如此热烈的爱情,是以初时他只把这当做少年一时兴起的痴迷。算不得真。 他就像认不得和氏璧的王,贺予是被他冤枉了的怀壁人。贺予一次一次地证明他的心是真的,他对谢清呈说,你是无可替代的,你要是认为我爱你是错的,我就可以错一辈子,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就能证明我才是对的了。 他说,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我都在爱你,我都会保护你,我都能陪着你。 谢清呈并非铁石之心,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但最让他无法挣脱的其实是贺予对他的需要。 谢清呈总归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他最常做的,最习惯做的事,就是去照顾别人。仿佛那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谢清呈仔细地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么周围所有人,他们会怎么样过下去? 他知道黎姨,陈慢,谢雪……他们一定会很悲伤,但他同时也相信他们可以互相扶持着,慢慢从那段悲伤中出来。 他们与社会之间都有着很多条桥梁,失去了自己这一座固然很痛,但也不会是走不出的。 然后他想到了贺予。 如果他不在了,贺予还会乖乖地在厨房煲汤吗?他还会对着一份菜谱,守一簇火苗,认认真真做一餐饭吗? 如果他不在了,贺予还会不会找人讲话,努力看病,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被心魔吞噬,他还会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和对方说一说今天发生的琐事,然后寻求那个人的一个拥抱吗? 谢清呈知道,那是很难的。 贺予太固执了。 他可以头破血流,可以玉石俱焚,可以堕落疯魔,唯独不知回头。 哪怕他知道一条路是死路,是黑的,只要他踏上了,他就要一直往前走。 谢清呈闭上眼睛。 他没有想到,原来到了最后,剩下的那个令他他预料不了后续人生的人,让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竟然会是贺予。 “煮好了,你尝尝吧!” 贺予从厨房出来了,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摆到谢清呈面前。 “我很聪明的,味道应该不错。” 谢清呈一看,那竟然不是腌笃鲜。 那是一碗面,汤色奶白醇厚,面条爽滑细腻,上面码着烫水里汆过的嫩绿上海青,卧着一只金灿灿的溏心荷包蛋,又炒了浓香四溢的肉沫香菇浇头覆在汤面上,最后在摆上煮进了鲜味的几枚千张结,洒了一把白芝麻。 腌笃鲜的精髓在于汤和千张结,因为笋、火腿和肉的鲜味已经完全付之于它们了。 谢清呈看着这一碗用腌笃鲜浓汤做出来的面,好像贺予把自己所有的热切、爱意、善良都耗尽了,然后殷切地捧到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崩溃塌陷了。 “贺予。” 少年抬起杏眼:“嗯?” “……” 谢清呈发现自己很想为之前自己对他的凶狠道歉。 他对他那么无缘无故地发火,而几小时之后,他还给他的却是一锅温暖的汤…… 谢清呈心里万分不是滋味,他竟真的很想伸出手,给予这个孤独的魔龙一个拥抱。 就像梦里,贺予抱住了深困在破旧布偶熊里的他一样。 但他最终还是忍着指尖的微微颤抖,没有那么做。 如果一座桥梁最终将要拆毁,那就不应该让它成为少年习惯行走的路。 谢清呈最终还是很理智,很克制地把目光移开了。 “你也一起吃一点吧。” “我吃肉就好了,我喜欢吃肉。” “……”谁不知道腌笃鲜的肉早已把菁华都熬与了汤,什么滋味也不剩了呢? 但贺予这个挑食挑的比什么都厉害的人,就真的去舀了些肉骨头,坐在谢清呈对面啃了起来。 犬似的。 谢清呈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贺予。周末来我这里,我给你做你想吃的东西。然后……” 他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完,贺予的喜悦和沮丧就都在瞬息间溢了出来:“周末吗?……周末我要去参加运动会,学校给我报上去的。” 谢清呈想了想:“那就好好比赛吧。下次在说。” “那你会来看我比赛吗?” “……” “会吗?” “我周末上午有课,我尽量吧。” 谢清呈说着,似乎觉得少年的目光太热了,于是把眼眸垂下来,吃起了面。 少年重新高兴了起来。 而那一瞬间,谢清呈竟觉得心那么的疼…… 他终于知道他也是那样地在乎贺予,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他寿数浅薄,如果放不下贺予给他的温暖,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到头来自己离开人世,他虽享受了少年全部的热爱,却只留给了少年漫长的悲伤,那实在是太自私,也太不负责了。 长痛不如短痛,拖延了那么久,原来竟都是因为他心里有他,有到难以拔除…… 可是,现在也是时候,该彻底地剖心断情—— 他该放下那个想要拥抱熊偶娃娃的孩子了。 第159章 终于狠下了心 周末很快就到了。 运动会在沪大操场如期举行。 贺予被报上去的项目是男子一千五长跑,两百米爆发,以及最终的三千米大魔王。 真他妈是他们班体育委员损阴德,男子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耐力跑这玩意儿是烫手山芋,体育委员横竖抓不到人报名,趁着贺予天天往隔壁沪医科泡妞,就偷摸着把他名字写上去了。 一千五是在中午场的最后,贺予穿着雪白的运动衫裤,往田径场一站,确实是清秀俊美,气质非常。 他往观众台扫了一圈,目光略过那些兴奋不已的学姐学长,视力可及之处,见不到谢清呈的身影。 而这时候,哨声响了。 “预备!——跑!!” 枪响人出。 谢清呈来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贺予拿了第二,正气喘吁吁地坐在田径场边,手反撑着休息。 他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他的同学们,一群学生挥汗如雨,青春蓬勃的样子,让谢清呈没有再往前走。 他觉得那是一副很美的画,自己这么病怏怏地走进去了,画的美感也就消失了。 有人给贺予递水,贺予接过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喘了口气,额发湿润地垂在他眼前,他往后一倒,笑着和同学说了几句话。 而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看台边的谢清呈。 贺予原本一点力气也没了,哪个正常大学生他妈的跑了一千五还有劲儿啊,又不是体校军校警校。 但他一看到谢清呈,忽然就有了力气,他在阳光下笑起来,起身手一撑,翻过栏杆,朝谢清呈跑了过来。 “你来啦。” “……嗯。” “刚来的?” 谢清呈又嗯了一声,问他:“你都比完了?” 贺予扶了一下额,笑着看他:“没有,下午还有三千米,你都来看了,那我要跑第一名。” 谢清呈:“……尽力就行了。不用那么拼,这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又对贺予道:“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贺予就挨在他身边乖乖坐下了。 沪大的操场是按着正规田径体育馆比例建造的,非常大,贺予和谢清呈坐着的地方没什么人。 坐着坐着,那气氛居然有点像是学生时代的约会了。 操场上,三三俩俩的学生正在打扫场地,为下午的比赛做准备。 贺予伸着长腿歇了一会儿,问:“谢清呈,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会报名参加运动会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会吗?” “……会。” “那你参加什么项目?” “和你一样,也是长跑。” “那肯定没人跑的过你。” 谢清呈确实回回第一。 贺予见他默认了,便怎么也不肯在下午场落后,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午饭时间到了,谢清呈给贺予带了一份盒饭,算是还贺予之前的人情。 是扬州炒饭,金黄松软的炒饭喷香扑鼻,里面还有很多晶莹的虾仁,是手剥的河虾。 谢清呈给愣在原地的贺予递过去,又给他开了瓶酸奶汽水。 “……看我干什么?吃吧。” 贺予心里一下子热得要命,他不敢相信谢清呈竟真的还能专门给他做一份扬州炒饭。 他简直想凑过去抱住谢清呈亲他,但是碍着在学校操场上,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只得压着满心的欢喜,拿过了筷子。 “你真给我做啊。” 谢清呈:“……我之前答应过你的。想要完成这个约定。” 贺予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 谢清呈来看他,谢清呈还给他做了炒饭,他是死都不可能让自己输了。 下午场第三个项目就是男子三千米。 贺予走下去之前,特别认真地和谢清呈说:“你等我,我给你拿个第一。” 谢清呈:“……没事,你跑慢一点也没关系。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和他同场竞技的几乎都是上午一千五的那几位哥们儿,其他人贺予倒没特别放在眼里,有个大四的交换生,是个黑人小伙儿,体质优势不言而喻,贺予上午就是输在这位兄弟手里。 赛枪响了,贺予离弦如箭,从一开场就与那黑人小哥甩了其他同学很长一段距离,之后进入长跑的耐力拉锯期,这二位哥们儿较上劲了,彼此都没有想给对方让步的意思,潮汐似的一前一后轮换着,愣是把大学生男子三千米长跑,赛出了两百米爆发跑的刺激来。 一圈……两圈…… 看台上的人们震惊于这俩学生不要命的跑法,还有学生颤然问道:“怎……怎么着啊?干嘛这么拼,是跑赢了能拿到奥运会的vip观众席票吗?” 黑人兄弟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这位帅哥有什么毛病,一定要和他在这个项目上争第一啊! 两人肩并肩冲最后两圈时,力气都快耗尽了,黑人兄弟满头问号气喘吁吁:“哥们,你干嘛,这项目我不拿第一很丢人啊!” 贺予深表理解,但也一边跑一边对那兄弟说:“真不好意思哥们儿,我老婆在看台上看着呢,我也丢不起这人。” 黑人兄弟:“?你不是学生吗?你怎么就有老婆了?” 贺予高深莫测。 黑人兄弟领悟了:“你不会是那个……未婚先孕,把人肚子搞大了,不得不领证吧?” 贺予:“兄弟中文真不错,你不一定要拿长跑第一,下次辩论会你也可以去试一下。” 说着就趁着黑人兄弟还沉浸在“贵校真乱啊”的震惊中,加快了速度抢在了他前面。 这还了得? 黑人兄弟立刻回神,虽然他很同情这位年轻的爸爸,居然二十出头就要步入婚姻的坟墓,但比赛不能放水,他还是提速追了上去。 最后一圈! “卧槽,太拼了!” “这男子三千米看得我热血沸腾!” “快啊!快!” 看台上的人们纷纷激动地起身,想要把赛场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谢清呈原本不想站的,结果大家全站了起来,导致他坐着瞧不见任何东西了,于是他也只得起身。 贺予在最后一道弯道时落在了黑人兄弟后面,差距在不断拉大…… 不少人有些嗟叹,心道可惜了,这帅哥拼了这么久,还是要与冠军失之交臂了。 然而贺予一直咬着一口气,固执地不肯认输,到了最后三百米时,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从身体里爆发出来,追着前面那位兄弟的背影就猛赶上去! 一米,五米……差距在不断缩短,最后—— “砰!” 终点线撞上,贺予竟在最后关口超过了那位兄弟,触发了长跑终点线的礼花! 碎彩纸片纷纷落下。 看台静了几秒,顿时沸腾了!! “哇!!” “这场太刺激了!!!” “反超!反超了!会长拿了第一!” 贺予一下子就躺坐在了田径场上,在漫天花雨彩屑飞扬中,朝看台上,谢清呈站的那个方向挥了挥手,露出了一个满脸是汗,青春洋溢的灿笑。 那一刻,任谁也看不出,他曾是那样一个累累伤痕的孤独病号。 而同时,微风吹拂过谢清呈的面庞,谢清呈远远地看着贺予,他像是被那光芒刺痛了,心脏钝疼,一瞬之间,竟再也看不清贺予的脸…… “谢教授,您怎么了?” 晕眩感是突如其来的。 等回过神时,谢清呈发现自己已经坐回到了看台椅上,旁边有两个换到他附近看比赛的学生留意到他的反常,很担心地问道。 谢清呈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说道:“没事。” 他坐在看台上,缓了好一会儿。 运动会是生命力蓬勃蓊郁的地方,尤其高校运动会,更是意味着年轻、活力、希望。这些东西此刻就在他周围洋溢着,却好像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知道,即使在不断地使用rn-13治疗药,自己的脏器衰弱还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的视力是受损最严重的,因为rn-13对视神经的影响很大。 但是他做实验也好,整理数据也罢,都需要这双眼睛。他闭了闭双眸,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比预计的会更少。 谢清呈又歇了一会儿,起身,在贺予被唤去领奖时,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观众席,远去了。 他原本是想回宿舍去的,身体扛不住,只能去体育馆的室内场馆坐着。 这里没人,他靠在羽毛球场地边的长椅上休息。 没想到坐了没多久,贺予寻来了。 “谢清呈,你怎么在这里?’ 体育馆内场的光线暗淡,贺予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略显苍白的脸色。他还以为是外面阳光太晒了,谢清呈耐不住,才到了内馆坐着。 贺予完全不知道谢清呈现在正遭遇着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很高兴,那种热烈的心情甚至是可以感染人的。 连同谢清呈即将冰封的心,都被焐热了一些。 谢清呈抬眼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贺予低头吻住了。 “谢清呈,你看到我赢了吗? “……” “我想着你,就没有给你丢人。” “……” “谢哥。’ “……” 男生三千米跑得都是汗了,照理说应该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可贺予此刻就像一个赢得了比赛的勇士,热血翻沸,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他一下一下地拿鼻尖蹭他。 “谢哥,这一次,我能要一点点奖励吗?” 谢清呈在对上贺予那么欢欣纯粹的眼眸时,声音就如阻鲠在了喉间。 贺予:“哥……可以吗?” 他的心城就要封了,又为何有一束光要照进来? 谢清呈觉得心脏迟钝地在痛。 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他看不清贺予的脸了,晕眩感又往他头上涌,他一时说不出话,也没有什么力气。 等他逐渐从虚弱中回神,他已经被贺予带到球馆的洗手间里了。 大学球馆的卫生间一般都没什么人,贺予把谢清呈推进了其中一个隔间,一边呼吸沉重地亲勿他,一边反手锁上了门。 他想讨他真正的“奖励”。 男生的身上带着运动后滚烫的热气,就那么密实地朝谢清呈压了过去,伸手欲解谢清呈的衣扣。 “贺予” 谢清呈手腕上还有治疗痕迹未消,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 贺予吻他“哥今天可以吗” “贺予……” 谢清呈手腕上还有治疗痕迹未消,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 贺予吻他:“哥,今天可以吗?” “别,不行……” 贺予嗓音湿热浑沉:“就一次……” “……” “我真难受,我忍不了……” “你能抱抱我吗?” 他不该与贺予做的。 这件事,让两人越陷越深,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突然的病发让他浑身虚弱,连视力都很模糊,而那种早已知道黑暗结局,却目见霞光绚烂的感受,更是令他心城崩溃。 他们最后还是在洗手间内做了,做得很激烈,贺予身上都是热汗,抱着谢清呈不停地撞,半点也不觉得乏,好像刚才那三千米耗费的是另-管体力似的。 两人震得隔间的]咣咣直响,中途只消停了-会儿,那是因为有个学生赶巧进来了,就在贺予他们旁边。 而那时候贺予正好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于是他就干脆把谢清呈压在墙面上,动静不绝于耳,旁边盥洗室的人明显是听到了,愣了好一会儿,震惊不已。 但他也并不能听出来疯狂到在公共盥洗室做爱的两个人究竟是谁。贺予捂住了谢清呈的嘴,半点声音都不让他发出。 谢清呈是真的崩溃了,他知道隔壁有人,他想要贺予停下,贺予不肯,反而一直抵着他纠缠,仿佛故意想把两人交蚺时的声音透给其他人听,反正也没谁有那个狗胆进来。 “舒服吗?嗯?舒不舒服? 谢清呈不能出声,贺予却不介意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反正他的嗓音这时候已经沙哑地厉害,除了谢清呈谁也不可能知道是他。 “抱紧我宝贝……” 贺予情到深处,又爽又欲,卫生间隔板都像要被震塌了。 贺予做完之后喘了口气,吻了吻浑身都是发抖的谢清呈,而后压低声音,对外面的人道:“听够了吗?听够了就他妈给我滚出去!出来让我撞见你敢偷窥,我就让你知道代价你付不付得起。” 偷听的人哪儿敢再留,立刻仓皇跑走了。 贺予就慢慢地从温柔乡里出来,他瞳色幽深,抽了纸,慢慢地擦拭着。 “哥……去我公寓,好不好?” 谢清呈是真的没力气了,他在突然发病的痛苦中,又被这样激烈地折腾,过程中几次差点晕过去,只因他不能让贺予觉察出他身体的异样,才不得不强撑着清醒。 贺予以为他是不反抗的意思,竟然还脸红了一下,他又吻了吻谢清呈,感激又小心翼翼地扶抱起他。 男生仔细地把谢清呈散乱的衣服整理好,带谢清呈出去了。贺予停车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上了车,未忍住,在车上又做一次,然后才愿启程。 男人的嘴一向就是骗人的鬼,什么我就做一次,都他妈是空话。 事实上,贺予那天一共做了六次,一直到天都暗了,夜都深了,最后才抱着谢清呈,心满意足地在公寓的卧室大床上睡了过去。 他始终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的反常 谢清呈病得几乎无法出声骂他,他却以为是谢清呈不想反抗。 而谢清呈自始至终没有脱掉上衣,好像在掩盖什么-样。这一点贺予虽然隐约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 他的一颗心都被谢清呈莫名脆弱的样子给填满了,再也无暇去容下别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贺予醒来了,发现谢清呈还昏睡着。 他在谢清呈眼睫_上轻轻吻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发现怀里的人很烫。 贺予一惊,谢清呈发烧了? 他不敢耽搁,忙拿了温度计给他哥测了个体温。 38.3°c 贺予急了,想给私人医生安东尼打电话,但又立刻觉得不妥。 他最后只得轻轻摇醒了谢清呈“……” 连唤了三四遍,谢清呈才模模糊糊地从昏沉中醒来。 他魂都像被抽去了大半,双目空蒙地望着贺予。 贺予的心一下子就被他看软了,甚至都后悔自己昨天做的那么没有节制了。 他抱着他,小声对他说:“哥……你发烧了,我带你去医院,你先起来…… 谁知谢清呈听到去医院三个字,条件反射地回避,人都清醒了一些,苍白着脸道:“不,我不去。” “可是你得挂水才行” “我不去!”谢清呈反应激烈,猛地咳嗽起来。 贺予吓着了,回神后忙道:“你别急,那就不去了。我给你去买退烧药,你先躺下。” 谢清呈这一烧,实在厉害,昏沉缠绵了两晚,到了第三天早晨,他才终于恢复了些,靠在床背上,看着贺予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知道贺予这几天又旷课了,贺予不敢走,一直留在他身边,他睡了多久,贺予就守了多久。 谢清呈缺乏血色的面庞微侧着,他想了很久,想得很全,他在这几天里,把一切选择的利弊都权衡透了。把最后的那一点不忍心,也硬生生如削去自己的血肉挖出自己的眼睛一样,剥离了。 贺予端了碗粥来。 少爷原本是不擅长做家务的,但这几天煲了好多种粥,就像想哄谢清呈多喝点。 谢清呈捧着那碗粥,像捧着一个人过于炽热的心,到了最后,都捧不住了。 他终于慢慢地把汤勺放下了,抬起眼,看向贺予—— 一场高烧,视力损耗地更厉害,这个距离,不戴眼镜,他已经看不太清贺予的表情了。 看不清也好。 看不清最好了。 谢清呈这样想着,开了口:“贺予。” 贺予回过头来,脸颊上还沾着些手忙脚乱做粥时蹭的锅灰:“什么?” “我想过了。”谢清呈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 “我承认你没有说错,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贺予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些希望似的。 谢清呈看不到了。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 他终于轻声地,却一字一顿地,把那些他已经压了很久的话,无可回头地说了出来:“我尝试过接受,但我接受不了。” “……”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喜欢你。”谢清呈说,“所以,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 “结束了。” 第160章 你走了,又一次 贺予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你说什么?” “……” 但谢清呈还未在开口,贺予又立刻打断了他,然后仿佛是为了逃避什么,结巴道:“不不不……你,你先等一下……” “锅里还炖着川贝雪梨,我去给你拿……我……” 好像一盅川贝雪梨,就能改变一切似的。 少年转身,想要往厨房奔,好像那是他的壳,逃进去就不会被任何利器刺伤。 但是谢清呈的声音传来,将他的脚步冰封。 “不用了,贺予。” “……” “我该回去了。” 谢清呈和贺予睡过很多次,很多次睡醒,都是翻脸不认人。 只有这一回,他诛心贺予的时候,竟也狠狠锥伤了他自己。 每个字从喉咙里说出来,就有一根刺往心里钻,以至于谢清呈原本就病得厉害,只在强撑的身子,都在微微地发着抖。 可是贺予看不到。 他在听到谢清呈说出那么决绝的话之后,已经克制不住地落了泪,如今脸上尽是泪痕,他不敢回头。 他觉得谢清呈又欺负他。 谢清呈每次用完他,就不要他,什么狠话都往外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没有做好,他明明已经很用心了,像熬那锅里的冰糖雪梨一样,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熬酥炖烂了,尽量地变得不难入口,容易消化,然后忐忑地捧给那个男人。 可是谢清呈说,结束了。 他永远喜欢不了他。 贺予背对着谢清呈,张了张嘴,第一次,他发不出声音,直到第二次,他才找到自己的声线。 沙哑得厉害。 “……你,你先把……梨吃了,我们在说这些,好不好?” “………” 贺予都更咽了:“你吃一点吧……你吃一点……好吗?……我学了好久的……” 我学了好久的。 我本来,不会做家务,不会削水果,不知道怎么用冰糖川贝炖雪梨。 我本来,不会这样卑微地去爱任何一个人。 不会这样尽心地去照顾一个人。 现在我都会了。 我学了好久的,谢清呈。 你就尝一口吧。 你就看我一眼吧。 贺予的手指还缠着创口贴,削梨子的时候切到了手,流了血。但他当时并不在意,他只想着等谢清呈醒了,他可以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梨膏。 可是谢清呈醒了,谢清呈说,他不要他。 贺予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他哭得那么伤心,却压着声音,怎么也不肯让谢清呈听到,亦不愿回头让谢清呈看见。 他最后低着头走进了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厨房的台面上,还摆着砂糖,雪梨块,切水果的小刀。 贺予一点一点地把那些东西收拾了,一边收,一边默默地掉泪。 其实这个公寓,自从他拿到钥匙之后,就从来没有生过火。他以前自己来住,总也懒得做饭,不是出去吃,就是让酒店的主厨做好了送到府上。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在这里开了火,把“公寓”变成了“家”。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贺予压抑着哭声,在厨房里站了很久,努力地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最后又洗了把脸,不让谢清呈看出来他流泪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厨房门被推开了。 谢清呈站在门外,已经换好了衣服。他对他说:“贺予。” “……” “我做这个决定,不是因为觉得你有什么不好。” “……” “而且因为我自己。我确实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的喜欢。” 贺予垂眸,无助地站在洗手台边:“……性别……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他抬起眼来。 谢清呈还是在第一瞬间就知道,这个孩子……是哭过了。 那双眼眸很湿润,泛着些红,就那么望着他。 “谢清呈,这些有那么重要吗?” “……” “比真心更重要,是吗?” 谢清呈无法回答。 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总不能说,对不起,贺予,我没有嫌你是个男人,其实是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又发现我完全不能改变你对我的感情,所以我才不得不这样去做,希望你不要把青春都浪费在我身上。 贺予静了一会儿,看着灶台上滚着梨羹的小火苗。 他一直在忍着,这一刻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回头望着谢清呈,因为伤心,嗓音微颤:“你知道吗谢清呈?你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找到第二个人,像我一样爱你了。” 谢清呈看了他好久,他在这一刻很想伸出双臂,去安慰这个笨拙的、狼狈的、卑微的却也是高傲的幼龙。 他对贺予的这份感情,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质疑,在从后来的质疑,到如今的心如刀割。 谢清呈和李若秋离婚时,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不会相信那种飞蛾扑火,不管不顾的爱情。 是贺予让他见到了。 他将这份爱意瞧得越清晰,心里就愈痛。贺予就像一只他在路上无意间瞧见的幼犬,因为觉得太可怜了,所以随手丢了一些食物给它。他原本只是想维系着这样简单的关系,从未想过要收养这只小狗,或者与它建立什么不必要的亲密关系。 可是小狗不是这样想的。 它每天都在那个位置乖乖地等着他,见到他就会高兴地跑过来绕着他的腿蹭,它在无意之间已被他驯服了——可他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在也不会走这一条路,它在也不会等来那个路过的人。 他除了在也不投喂它任何食物,甚至装作看不见它,还有什么选择呢? 然而小狗不知道,小狗呜呜咽咽地追在他身后,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不理它了,是它太脏?还是太难看?还是因为它是一只小病狗?所以他永远也只是喂它几口饭,却不愿抱它,也喜欢不了它。 谢清呈最终还是把手垂下了。 他没有给与贺予那个拥抱。 他说:“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遇到一个人,像你这样喜欢我了。” 贺予微微睁大眼睛,其中闪动着些渺然的希望。 谢清呈没有否认他的感情。 经历过少年十四岁那一次的别离,谢清呈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否认任何贺予的真心。这是他能给与贺予最后的尊重与保护了。 “贺予,我已经三十三了,结过婚,也离了婚,相过很多次亲,见过无数的人。”谢清呈靠在温暖的灶台边,虚弱地,沉静地,近乎是温和地,和贺予讲了确实是发自他肺腑的话,“其实我的条件算不得太好,年纪大了,身体欠佳,不解风情,工作还忙,物质上也给不了别人太多的满足。我有自知之明。” 贺予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他摇头。 谢清呈是个几乎从不自轻的人。 他很自信,很坚强。 可这一刻,谢清呈在他面前,几近是叹息地把自己的寒碜一一道出,那种看着他清醒冷静地承认自己有多么糟糕的样子,竟然比谢清呈拒绝他更痛。 贺予更咽道:“不是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谢清呈非常地平静,面对一个这样以真心对待自己的人,他也可以把自己的狼狈给与他瞧看,“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的结局就是孤独终老——我知道我长得是还可以,会吸引到一些女孩子的喜欢,但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爱和真情又是不同的。我和李若秋离婚之后,已经死了心,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得到一份真情了。” “但你把你的感情给了我。” “贺予,很抱歉,我没有从一开始就相信你是真的喜爱我。因为你实在太年轻了,又是一个男孩子,我自作聪明地以为你弄错了自己的感情,甚至想要引导你,让你承认那只是一种依赖。”谢清呈顿了一下,轻轻咳嗽,而后继续道,“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谢哥……” “你听我说完吧。”谢清呈嘴唇是淡色的,此刻更有些病态的白,“……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是对我最好的。你差不多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我看了,想让我明白你的用情。” “我现在已经都看到了。贺予。我已经都明白了。” 小鬼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眼里的水汽越来越重,他把头转到一边,停了一会儿,还是抬手去擦自己的眼。 他是真的太委屈了。 那种不断被否认,不断被打压,不断被误会,而有朝一日终于被认可的感觉,只要经历过的人,或许都能明白那一刻反而涌上心头的酸楚苦涩。 “是我不好。我太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年纪比你大,懂得比你多,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感情。” 贺予红着杏眼,低声道:“谢哥……” 谢清呈:“贺予,我从前没有遇到过任何人,曾像你这么喜欢我。我知道我以后也不可能在遇到一个人,能像你这么喜欢我。你给了我许多不可替代的回忆和感受。” “……” “我很感激你。” “……” “真的。” 谢清呈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 该道的歉,该给与的承认,他终于都给贺予了。 后面剩下的,都是必须要说出口的残忍。 他把心里所有的温暖都说出来了,他的胸腔即将冰封锁城了……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对贺予道:“可是我仍然无法接受你。我做不到。” 贺予:“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有愧,我觉得和你相处时自己太罪恶了,我觉得我做的这些事情,我们昨晚做的所有事情……都……太不道德,太有悖常理。都太不应该发生。”谢清呈强迫自己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你能想一下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吗?我二十岁,你才只有七岁。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那么小,根本就只是个孩子。我上高中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越往前想我就觉得越荒谬……我们在一起会成为别人的笑柄的,你明白吗?” 贺予却红着眼望着他,摇头:“我不明白。” “……” “为什么我们俩在一起,你要去管别人呢?我什么都可以不管的,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 “贺予……你不该受那种折磨,那种感觉不停地被人议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你不能……” “我不怕。”贺予说,“而且你一直都在遭受着那些东西。从你离开医院的那一刻起,你就在遭受着这样的折磨。我又为什么不能承受?” “……”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同样的伤害,怕别人笑我喜欢上叔叔辈的男人……可是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嘴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爱着一个人,别人怎么非议我,我都不会改变。” 男孩子的神情很倔强,眼神是那么的固执。 “我不在乎他们,我不在乎他们的眼他们的嘴,谢清呈,我不在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你。” “……” 谢清呈的心门在尽力地封死,但贺予一次一次地想要闯进来,想要在此之前,以血肉之躯,阻止那冰城之门的关闭。 谢清呈心里更难受了。 我在地狱中,你便也要来吗? 来了火海能变星河,刀山能成芳林吗…… 他闭了闭眼,说:“可我在乎。” 贺予:“……” “我受不了和我妹妹的学生搞在一起。” 贺予不肯死心,疯子似的说:“你如果一定在乎,那么,我可以退学。” “……你退学也没用,我受不了和一个比我小了十三岁的男孩子在一起。” “那我可以想办法改身份证。” “我也受不了和你爸——和贺继威的儿子在一起。” 贺予越来越急:“那我——那我——” 谢清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贺予的头。他没让贺予把后半句话说出来,谢清呈知道他说的每一句看似很疯,却都是真的。他对贺予道:“我明白你全部的真心,但是……对不起。” “……” “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谢清呈觉得自己无法在这样面对贺予了,他把手放下来,想在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在说出口,他转了身——将离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贺予追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少年一直忍着的热泪,掉落在了谢清呈的后颈处,在那朱砂痣上,凝顿几秒,潸然滑落。 “谢哥……” “……” “谢医生……” “……” “谢清呈……!!” “你又要走吗……”贺予的声音里带着在明显不过的更咽,“你又要离开我吗……?!” 这是个阴天,光线显得如此熹微,透过厚重的窗玻璃洒进来,竟没有半点暖意。那薄银如霜的光芒在贺予和谢清呈的身影边轻轻地勾勒了一个边,脆弱得像是早春枝头的露水凝冰,指尖一碰便就融化了。 谢清呈被他紧紧地自背后拥着,身后是热的,颈后是热的,厨房蒸腾的雾气热的,少年的心,少年的泪,少年为他笨手笨脚熬煮的一盅梨子甜羹,都是热的。 他的心在这样的温度里无法凝结,汪洋似的,竟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视野。 “别不要我好不好,谢清呈……你别不要我……” “……” “我在也爱不了其他人了,我把我的心都已经给你了,你不要走……谢清呈……” “你不要走……” 谢清呈比任何时候都想回身拥抱他。 但是他比任何时候也都清楚,若是他今天抱他,一切就永远也无法回头了,那么等他器官衰竭,力尽而亡的那一刻,贺予会承受比现在更多的痛苦。 路边的小奶狗追逐着人类,不理解人类为何不在看他一眼,为何在不停下脚步,它伤了心,那呜咽的声音也钻凿到了人类的心脏深处。 疼。 真疼。 谢清呈闭上眼睛,苍龙的眼尾,竟终有一滴泪落了下来——那是他的心城堕为冰天雪地之前,最后一滴的温热。 泪落在了地上,贺予不曾发觉。 谢清呈什么也没在说,他抬起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贺予搂在他腰上的手。然后——他还是挣开了他的温暖,推门而出,走向霜寒漫天的路。 在也没有回头。 第161章 慢慢地分离 放弃一个人是很难的。 贺予自那天之后,一直默默追着谢清呈,想和他再说说话。 但谢清呈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的纠葛。 离开一个人,就像治一种病,若是心念动摇,用药含混,半途而废,待到旧疾复发的时候,只会比之前病得更深。 贺予来蹭他的课,他由他蹭,只是从来也不看他。 贺予给他发消息,他瞧见了,只是从来也不回复。 贺予放学了,想来他宿舍看看他,谢清呈关着门,没有再让他走近。 监测手环上的数值,谢清呈倒是一直从软件上关注着,他虽不与贺予再接触了,却也不希望贺予因此病发,所以他只是不再理会贺予,也没有逼贺予不能再来找他。贺予多少有那么一点可以放置情绪的地方,因此腕带未完全飙红,还是橙色的。 谢清呈想,慢慢来吧,总有一天,橙色会变回为蓝色。 贺予不可能等他一辈子。 他开始收拾屋子。 屋子里有些不属于他的物件,还是尽早处理掉为好。不收拾不知道,真的拾掇起来了,才发现贺予留下的东西竟有这么多。 桌子上有好几本贺予的书,甚至还有他的作业本。翻开来看,贺予写作业确实是很认真的,字迹工整清秀,几乎次次都是优。 厨房里有一对疯狂动物园狐尼克和蠢兔子的马克杯,贺予有一次很想去迪士尼玩,邀谢清呈一起,但谢清呈觉得去游乐园没意思,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于是贺予只好自己去了,完了之后带了这样一对杯子回来,一定要摆在谢清呈宿舍里。 贺予从来没什么心情去装点自己别墅里的卧室,却要把一堆东西往谢清呈住的地方搬。 最讨厌的是客厅角落里那台游戏机,当时快递送货上门,谢清呈还以为送错了,他这儿是教工宿舍,不需要再配一台大彩电。 结果送货员解释说,是游戏机。 谢清呈一看购买人姓名,就沉着脸给贺予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贺予说这是最新款的,可以双人联机,打着很解压。 可是买回来之后一直在吃灰,谢清呈从来没有和贺予一起坐在客厅里打过什么游戏。 谢清呈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了。 他帮着收拾废品的老伯把这些东西运上车,回到家中时,忽然觉得这屋子变得空荡了很多,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冷清。 都干净了。 谢清呈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走进卧室,忽然发现卧室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那是床头柜上的宝可梦盲盒,是有一天贺予在书店随手带的,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的是一只小火龙,他就把小火龙留在谢清呈的床头柜上了。 “你不是怕冷吗?它可以给你取暖的。” 谢清呈当时从书里抬起眼:“那是假的。” 贺予笑着过来,走到他椅子后面,从后背搂住他的肩:“那我是真的,我给你取暖吧,暖床服务,包年免费。” 谢清呈把小火龙丢到了垃圾袋里,小龙尾巴上的火焰装饰被碰掉了,它躺在袋子里,虽然依旧是那样笑着,却好像很伤心似的。 “……” 谢清呈最终还是把它捡了回来,摆在了床头,然后拿胶水仔细地,将那尾巴上的火焰重新黏上了。 六月份,雷雨季。 沪州变得又热又闷,午后常有雷暴天气。 贺予还是时常来谢清呈宿舍楼下面看他,因为怕打扰到对方,他就远远地在马路的对面——从那边是能看到谢清呈书房的,而谢清呈备课或是整理资料,都得在书房完成。 沪大的编导大一晚自习结束是八点半,贺予来到谢清呈学校通常是九点,他就一直那么看着他陪着他,到了十一点的时候,他会给谢清呈发一条信息。 “哥,很迟了,别再工作了,要早点睡觉。” “晚安。” 比闹铃还准。 这一天雨很大,偌大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在走动,谢清呈以为他不会来了,想打开窗抽支烟,可是走到窗边,还未伸手推玻璃,他就看到贺予撑着伞,站在雨里。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谢清呈戴着眼镜,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晰,因为雨太大,贺予站在其中,伞也没有明显的作用,他还是被淋着了,浑身湿透地立在那里,就为了确定谢清呈有好好地关灯睡觉,没再熬夜。 在这一刻,谢清呈忽然觉得贺予从前没有说错,他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如此狠心。 但他不得不如此狠心。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醒来,谢清呈咳嗽阵阵,后来从掩着口鼻的雪色手帕里发现有血。 他又去美育做了一次最细致的体检,得出的结论不容他有半点乐观想法。 谢清呈回了家,把秦慈岩的笔记重新梳理了一遍,测算自己还要花多久,才能把剩下的那些全部理完,同时亲做测试,补全那些之前被毁掉的资料——他觉得时间还是有的,只是并不宽裕了。 他得抓紧,另外还得继续替老秦的女儿研究治疗药。 然而—— “谢生。” 一天晚上,谢清呈正在看书,接到了秦容悲丈夫的电话。 那个美国人之前在港读书,学的普通话里带着些古早的港腔港调,所以他管谢清呈不是叫谢先生,而是叫谢生。 秦容悲当时被黑暗组织绑架,对方折磨她,威胁她,拿她做实验。 她整个人都被他们毁掉了。 尽管后来,谢清呈决定恢复服用rn-13,拿自己的身体做测试,想要研制住遏制秦容悲器官萎缩的特效药,可是时间太紧了,这种药只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秦容悲的体质,最终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从去年开始,秦容悲的病症就开始出现恶化,药物能有效减缓她的痛苦,却很难再阻止她的病变。 接到电话的时候,谢清呈第六感触动,隐隐地已感到心惊。 电话那头是秦容悲丈夫嘶哑,但却尽力抚平过了悲伤的声音:“谢生,我太太今早走了,走得很平静。这些年,很谢谢你为她做的这一切……” 一通电话结束,耳膜内仍是嗡嗡的。 谢清呈走到阳台,看着外面飘着的细雨。 和沪州送别秦慈岩时一样的天气。 他点了支烟,想抽,手却像被冻住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麻木地站了很久,直到烟燃尽。 秦容悲生前也是个女博士,是个科学家,谢清呈一直以来都无法完全确定,她是否有从她父亲那边得知到一些关于初皇的真相。他后来趋向认为她是知道的,因为她出事之后,她丈夫翻阅她未被折磨到疯狂前的工作笔记,发现了很多与rn-13病人相关的研究议题,但是她被抓了之后,却生捱了种种酷刑,什么也不肯说。 除此之外,秦容悲丈夫在事后整理她东西时,还发现她曾经画过一张画,画里是秦氏夫妇,她自己,丈夫,女儿,以及他们家那个出了车祸离世的弟弟。 还有一个她没有画全五官的人,就站在她父亲旁边,和她父亲穿着一样的医生的制服。 秦容悲用的笔触很温柔,她将这幅画夹在了她从中国带来的相册里。 她在相册的脚注处,用淡蓝色的墨水写了几个微倾的汉字:“我的家人”。 谢清呈再一次拿颤抖的手,又想点一支烟。 可这次连火机都擦不着了。 夜深了,四周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 秦容悲离世后,谢清呈去了一趟沪州陵园。 他带了两束花,一束搁在了陈慢哥哥陈黎生的墓前。陈慢已经痊愈了,最近被家里管得很严,家长生怕他再冒险做什么傻事,简直走到哪儿都要派保镖跟着他,搞得陈慢烦不胜烦。 谢清呈觉得这是好事,他不想看陈慢再有什么危险。 第二束花,他没有献成。 秦慈岩的墓前有人在哀悼,他远远瞧了一眼,那其中有几个是沪一医院的老同事。于是他捧着那一束雪色的百合,转身,走下了长长的山道台阶,最终把那一束白色的百合搁在了墓园的入口处,正当他要离开时,有个人拿起了被他放落的百合。 是贺予。 “谢清呈。” “……” “你要把花给他是吗?你等一等,我帮你去把花放到他墓前。” 不等谢清呈回答,贺予便拿起了那一束洁白的花朵,走上去,来到秦慈岩的雕像前,郑重其事地将花束放落,然后深深地拜了三拜。 谢清呈站在微雨里,看着他做的这一切…… 下到山门前,谢清呈已经远去了,贺予只能瞧见他一个略显单薄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谢清呈最近状态越来越差了,他总是看到他咳嗽,往美育私人病院跑——明明谢雪已经出院。 尤其今天在墓园看到他,阳光下他的面庞苍白得就像透明的薄魂,海面的银雾,似乎很快就要消失不见掉。 谢清呈现在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完成秦慈岩的著述,除此之外,他与人世的连接已经很淡了——他无疑还渴望蒋丽萍提过的那个“段闻”能够落网,不过那完全是异想天开,段闻这个人神出鬼没,虽然是跨境企业的幕后大老板,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郑敬风他们调查出来,这人果然连名字,连使用的身份证件,都是假的。 他父母已经死去十九年了,至今年忌日,便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无数人心血熬尽,青丝等至白发,却始终没有等来一个正义的降临。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牺牲的警员仍得不到一个正名,对于rn-13这种禁药的追求也仍在暗处延续。 谢清呈在绝境中,坚强地等了二十年。 在第二十年,秦容悲死了。 谢清呈已经不会觉得有多疼痛,多无法接受了,他慢慢地变得格外平静—— 因为他知道,他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很快地,不用过几年,他也会到他们身边去。 只是不知道,到头来,他已尽了他全部的个人力量,却还是没有能够给与他们一个交代,另一个世界见了面,他们会不会对他感到失望? “哥,你今天回不回宿舍呀?”又是一周过了,谢清呈在这周的周末,和谢雪黎姨一起去祭拜了谢平周木英。 他父母的陵园和秦慈岩不是同一处,而是在城西很小的一个墓地,葬着的都是平民百姓。 扫墓归来,回了陌雨巷,在黎姨家吃了一顿饭,谢雪饭后这样问他。 “你要是回宿舍的话,咱俩一起打车,还省个油费……” 谢清呈没答这个,他心里似乎压着件事。 帮黎姨收拾了碗筷之后,谢清呈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抬起眼来,对谢雪道:“谢雪,你先和我回屋里去,我有件事,想和你谈一谈。” 屋内。 谢雪略显不安,她长大之后,谢清呈就很少有这样严肃地叫她进屋,和她坐下来谈事的情况过了。 “哥,怎么了?” 谢清呈倒了两杯茶,坐下来:“不是什么大事,先坐吧。” 谢雪忐忑地坐了,屁股只在凳子上沾一个边。 她哥把热茶推给她,过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谢雪,你年纪不小了,以后总不能一直和我住在一起。” 顿了顿,大男子主义的谢爹和妹妹谈这种事,还是稍微有点尴尬。 但不谈又不行,谢清呈这段日子在为后面的所有事情做着打算,其中就包括了谢雪的终身大事。 于是沉默了几秒后,他还是绷着脸开口了:“……想找对象吗?” 谢雪:“……啊???” 谢清呈:“我给你物色了几个,条件都还不错,人品也是我观察过的。你下周安排个时间,没问题的话,就去见一见他们吧。” 第162章 狗妹夫 谢雪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哥找她居然想说的是这种事情。 “这个……我……我没想……” “你今年二十五了,不小了。”谢清呈道,“我给你做了个打算,你今年找个对象,需要一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可以结婚了。这个时间刚好,如果谈的不满意,我们也可以慢慢再换,不会耽搁到三十多。” 他仔细计算过,谢雪如果两年后结婚,第三年或许就该有孩子了,那自己可以帮她一些忙,当妈妈的在孩子出生头两年会特别累,以前周木英生谢雪的时候就是这样。 两年照顾下来,自己的时间也就不多了,那个时候走,孩子也不会对自己这个舅舅有什么印象,而谢雪因为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生命的陪伴,那种失去亲人的悲伤终究是可以被慢慢抚平的。 如果一切照这个轨迹来,实在是再好不过。 谢清呈说:“第一个男孩子是水利设计院的工程师,身高在176cm,性格——” 他还没说完呢,谢雪就忙摆手打断了他:“哥,真的不用,我,我不喜欢。” 谢清呈:“是身高不满意吗?那小伙子我见过,性格很好,长得也阳光,你见一见也没事,就当交个朋友。” “不用,真不用!” “那还有一个高的,188cm,不过是个医生,和我以前一样,工作很忙,需要值夜班,所以我觉得……” “我也不喜欢!” 谢清呈顿住了,微抬眉毛看着她:“那你想找什么样的?” 谢雪僵了一会儿,说:“我……我就不喜欢相亲,我不要相亲。”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没有一定要催你结婚的意思,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个年纪,应该和人多接触接触。相亲虽然不那么浪漫,却是非常有效的认识对象的方式。……这样吧,你要实在对我给你物色的都没有兴趣,那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再重新想办法帮你看看。” “……”谢雪脸都涨红了,她实在不敢和她哥说卫冬恒的事儿。 不是她怂,是卫冬恒那货,实在太挑战她哥的底线了。 她哥最讨厌男孩子干的几件事:染发,烫头,打耳洞,穿铆钉亮片衣服,逃学炸街…… 卫冬恒全干过。 而且他还是沪大的学生。 虽然谢雪不教他们班,这也不能算师生恋,但谢清呈的思想有多刻板?在他看来那肯定就是乱搞,不像话。 谢雪都担心她如果敢说:“哥,我在和卫冬恒谈恋爱,我们都已经谈到了要结婚的地步了。”,那么谢清呈会挽起袖子,把卫冬恒的头都拧下来。 谢雪最后只得道:“哥,你不要担心我的感情问题啦,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你、你有这个时间关心我,你还不如自己再去找一找新嫂子……” 谢清呈沉了脸,一拍桌子:“大人的事你少管。” “……”谢雪小声,“小孩的事你也少管……” 谢清呈盯着她,正要再严厉地训斥她几句,忽然胸口一窒,又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威严戾气就散了,蹙着的眉宇间尽是恹恹的味道。 谢雪见他咳得厉害,连桃花眸里都泛上了些病态的红,不由急了,起身绕过去拍拍他的背,给他递水:“哥,你最近怎么老这样?要不要紧?去医院检查过吗?” “咳……没事。” “你还担心我呢。我只担心你。要是我结婚了,你生病谁来照顾你?”谢雪半真半嗔,“你看你,又抽烟,又熬夜,好像时间不够花似的……说真的,我是真想哥哥你能给我重新找个好嫂子,用不着多好看,能照顾你,能真的关心你爱护你,那就足够了。这样我也能放心。” 谢清呈闭着眼,摇了摇头。 谢雪:“好啦,你要真的不愿意找,那我就陪着你嘛,你让我在你身边多陪你两年不好吗?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她说着,从背后环住谢清呈的肩,小猫似的蹭了蹭她的兄长。 “哥哥,别替我着急了。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谢雪既然都这么说了,谢清呈也没法儿再催她,最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忙去。 谢雪不敢再留,借故说学校里还有点急事要处理,赶紧先跑了。 这是孩子养大了,想管也管不住了。 谢清呈心里泛愁,却也无计可施,他平素雷厉风行,可真要遇上自己在乎的人,终究还是束手无策的。 于是他想了想措辞,打了几个电话,怀着歉意,一一地把之前联系的那几个小伙儿给回了,然后自己也准备返校去。 可就在他整理东西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谢雪跑得急,居然把包都给落下了,那粉色小猫咪的包包还挂在墙边。 “……我怎么信你能照顾好自己,他妈的出个门和三岁一样,连包都能忘。”谢清呈咳嗽着起身,把谢雪的包摘下了,打了个车,往沪大教工宿舍去。 叮铃铃——! 车开一半,谢雪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自从当了老师之后,工作上得和学生联系的地方多,为了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来一些,她搞了两台手机,平时带在身上的是生活里用的手机,包里放着的是备用机。 谢清呈把备用机拿出来,原本是嫌烦,想把通话给划掉的。 结果一看来电显示人,谢清呈怔住了。 —— 来电:宝贝。 “……”谢清呈和大部分养女儿的家长一样,对于这种非常可疑的电话,还是会留意的。他扬起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绿键,接通了“宝贝”的电话。 他没吭声。 “宝贝”先说话了。 “喂?谢雪,我打你另外一个手机,你怎么不接?你是不是又静音了?你不要每次回家见你哥都静音好不好,搞得咱俩有多不道德似的。” 手机里传来的是一个声线清朗,语调不羁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这个“宝贝”明显是个快嘴急性子,一接通就叨叨叨的说个不停。 谢清呈的脸色沉了下来,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他拿着手机,架着二郎腿,靠在出租车后座,寒着脸听手机里那傻逼在浑不察觉地大放厥词。 “你说你哥也真是的,都21世纪了,搞个姐弟恋怎么了?你上次探他口风,他还那么不乐意……唉,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在哪儿?我来接你吧?” 谢清呈依旧不答,那金刚钻石纯傻逼就在那儿继续嘚儿巴。 “你看今天这么晚,你就别回宿舍了,上我公寓里住呗,对了,我跟你说,前天咱俩在网上买的情趣用品到了,你今天回来还可以试一下……” “……” 话到这里,大哥的脸已经不是沉了,他的脸色根本就已经不是人间的词汇可以形容的了。 他都听到了什么? …… 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他妈——谁啊??哪家的畜生王八羔子?!! 买了什么用品? 谢清呈心都在颤了,眼前阵阵发黑,攥着手机的指节则捏得直泛白,发出咔咔的脆响,他现在就像一个发现了孩子不但考试不及格,还在考卷上仿冒自己签名,并且花言巧语意图蒙混过关的年轻的爹,恨不得把谢雪叫过来一脚踹地上拿了戒鞭就打。 ……这他妈也太荒谬了!! 谢清呈靠在后座上,压抑住又想咳嗽的冲动,铁青着脸,咬着后槽牙冷静了好一会儿,抬手扶额,还是没吭声。 渐渐地,手机那头的那傻逼也觉得不对劲了。 “?” 卫冬恒开始喊:“喂?谢雪?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喂?谢雪,你不要吓我,你说话啊?” 良久之后,谢清呈终于开口了。 嗓音简直比严冬更冷酷,能把卫冬恒听到肝颤。 “——你他妈是哪家的兔崽子。”谢清呈声色俱厉,每个字都像是从贝齿间咬碎了啐出来的,“……满口污言秽语,搁我这儿找死!” 卫冬恒还没反应过来:“咦?你谁啊你?我找谢雪,又不是找你!你把电话给她。” 谢清呈森然道:“……给你妈,我是她哥!” 卫冬恒:“???” 卫冬恒:“!!!” 卫冬恒:“……” 嘟嘟嘟…… 电话迅速挂了。 谢清呈怒骂一声,直接把手机摔了! 他立刻给谢雪拨号,谢雪没接,谢清呈又骂骂咧咧地拿自己的手机对着那个“宝贝”的号码打了过去,“宝贝”也没接。 气得昏了头的大哥干脆拨了郑敬风的电话。 “你去把这兔崽子身份证信息拉出来告诉我!” 郑敬风听完前因后果倒是哈哈大笑,安抚谢清呈:“小谢啊,要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妹妹谈个恋爱,这都是正常的嘛,你不要干涉过多。” “正常什么?”谢清呈在出租车上不方便多说,黑着脸道,“……她和人做那种不要脸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 “什么不要脸啊!2022年了,交往的时候有性行为很正常,谢清呈,你清醒一点,你思想也要开明点,这事儿你得好好和你妹妹说,让她做好安全措施才是最重要的。”老郑语重心长道。 谢清呈气得都快从车上跳起来了:“我开明什么?敢情不是你女儿!” “哎呀,我就是把小雪当自己干女儿来看的……”郑敬风还是乐呵呵的,“这是好事啊,有激情,年轻就是好……” 谢清呈骂了一句你妈的就挂了电话。 转头打给陈慢。 陈慢:“啊?查这个号码的身份证信息?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不合规矩,哥,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谢清呈想了想,陈慢和郑敬风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他可以和郑敬风骂谢雪谈恋爱的事,但和陈慢说就不合适了。 于是最后也编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还是挂了电话。 他把联系人移到了贺予的号码上。 他知道如果打给贺予,贺予不会问任何原因,一定就能把他想要知道的告诉他。 但…… 谢清呈烦得把手机往旁边一扔—— 还是算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很聪明地问了句:“大哥,你家妹妹交男朋友,你不喜欢,是吧?” 谢清呈抬手摸烟盒:“……她太不像话!” “哈哈,要我看啊,你也别太紧张了。这种事情我拉客的时候见着多了,家长越反对,孩子越如胶似漆,家长不管,哎,那事情反而就吹了。再说了,你也可以想一想你年轻的时候嘛。”司机很会将心比心,“谁都有热血青春的那段岁月,谈恋爱用了真心,做一些事……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关键还是得让你家女孩子学会自我保护。” 谢清呈都不想再说话了。 热血青春……他当年再热血青春,也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他和李若秋谈对象的时候,他也就牵过她的手,连接吻都没有主动的,夫妻实质性行为更是到了新婚夜当天才发生。 他当然有立场可以觉得谢雪这样做很—— 想到一半,眼前忽然浮现了贺予的脸。 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嘲笑他,是啊,你和李若秋是没做过什么婚前性行为,但你和那个贺予怎么说? 贺予的毕业证都还没盖戳呢,你就和人家男学生胡来,在新婚的床上,在露天停车场,在人家家里,在学校洗手间,学校试衣间干那种事。 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颜面教训你妹妹? 谢清呈顿觉无比颓丧,扶着额,又是心焦,又是心累,甚至都气得有些委屈了。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谢雪连这么重要的事都要瞒着他! 他红着眼,遮着额,由着司机在那儿一边开车,一边给他当知心大哥。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 一看—— 就是“宝贝”那个号码打来的。 谢清呈气得手抖,心想这“宝贝”倒还有点勇气,居然还敢打给他。 “喂。”语气比之前更森冷,带着些哑。 宝贝说话了:“……谢教授。” “你他妈有话直说。”谢清呈每个字都像锯下来。 宝贝道:“您、您千万不要去责骂谢雪,我把事情都和您说了吧。” “我骂她关你什么事?你他妈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小宝贝摊牌了,明显可以听出他的不安,卫少的名声烂到他自报家门都觉得羞耻:“教授……您……您好……我……我是卫冬恒。” “…………”谢清呈差点没直接气昏过去。 第163章 气到你晕倒 谢清呈接完卫冬恒的电话,人也到了目的地了。他想去找谢雪问个清楚,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麻木地回到宿舍内,兀自坐了很久。 他觉得谢雪真是不给他省心。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他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有伤心。 谢雪这是在干什么? 他他妈的都只有五年好活了,原本觉得这五年时间足够给谢雪一个好的安排,谁知道她在感情的事情上能那么任性! 那谁啊? 那男孩子是卫冬恒卫家的宝贝祖宗好吗! 卫冬恒性格恶劣乖张不说,八岁喝酒十岁逃学十五斗殴差点少管所伺候,活到现在没进监狱都让人怀疑是不是卫家祖宗花了八世阴德换来的平安。 “我最讨厌卫冬恒了!” “等我长大了,赚了大钱,我一定雇一群黑道打手揍死他!” “哥哥!卫冬恒欺负我呜呜呜呜……哇!” 谢雪成长过程中,那些关于卫冬恒的控诉犹在耳边,谢清呈甚至都还记得有一次谢雪被卫冬恒的那群小混混跟班当众起哄,最后气得哭着跑回家扑在他怀里哭,弄得他烦躁不已光火至极,二话不说就赶到了卫冬恒学校。 “你再招惹她,我就拧断你的手指!我他妈管你爹妈是谁!” 当时谢雪就在旁边看着,卫冬恒的那群跟班全被谢清呈修理得哭爹喊娘,中学生卫冬恒也被打得都没人样了,但他还是吊儿郎当地把手插在裤袋里,强撑着往白瓷砖砌成的墙上懒散一靠,扬起了都被揍肿的下巴:“怎么着啊,不讲道理啊,我冲她动手了吗?您妹妹是娇花吗?我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我朋友和她开几句玩笑,您这也要算我头上?” 男生呼吸间有淡淡的烟草味,气味不重,却张扬叛逆得厉害,昭示着他刚做过的违规乱纪的行径。 卫冬恒扯出一个冷笑:“谢医生,您以为我贺予吗?您说什么他做什么,我可没他那么狗,由着您教训。” 他歪着头的时候,谢清呈可以看到他耳垂边打着的五枚耳洞,有两枚甚至打在耳骨上—— 这是个哪怕自己吃痛,也要张狂地破坏纪律,罔顾规矩的少年。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谢清呈气得额角神经突突直跳,他抬起手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后颈揉捏,然后松下来,在宿舍里来回踱步。 几根烟抽完,总算稍微冷静了些。 做哥哥的拿起手机,拨通了谢雪的号码。 这回接通了:“喂?哥啊,我刚在洗澡,没听着电话,怎么啦?” 谢清呈闭了下眼睛:“你那备用手机落家里了。” “哎呀!……真的是哎!那怎么办……” 谢清呈:“我给你带来了,在我这里,我现在在沪医科。” 他惊异于自己居然还能压着窝火,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在她急吼吼的“那我马上来拿”的回答中,他深吸了口气—— “谢雪,有件事我要问你。” “哦哦,说呀。” “你和卫冬恒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们早就……”谢雪说话不过脑,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嘎地一声停止了自己的不打自招,手机那头她的声音终于有了空耳可辨的惶恐。 “哥……不是……你怎么会……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的?”谢清呈冷道,他对妹妹的管束向来是苛严的,脾气上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不容置否,甚至可谓独裁,“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你马上和他分手。” “不要!” 谢清呈这会儿又在点烟,钢制打火机在手里燃了又熄灭,闻言怔了一下,差点把手给烫伤。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倒也不是没有被家里晚辈反抗过,甚至从前还吃过些亏,但谢雪不一样,她很少会有敢和他说不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石破天荒第一回。 他不禁轻咳一声,又问:“你说什么?” “我……我说不要。我不要和他分手。我喜欢他。” “……”谢清呈闭了眼睛,干脆把打火机扔边上去了,他手指间还夹着未点燃的烟,常年握笔导致他的食指第一指关节上生着薄茧,那薄茧摸索着香烟滤纸。他深吸了口气,却发现自己还是压不下怒火,倏地睁开桃花冷眸,低声呵斥,“谢雪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喜欢他?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要搞同性恋算了!你喜欢谁不好喜欢一个娘娘腔?你看他那站没站相坐没坐样耳洞打得比女人还多的鬼样子!你喜欢他?你神经出问题了你喜欢他!从小到大和我说他是垃圾的人是谁啊,是你吧?你给下降头了还是怎么着?眼科专家需要我介绍一个给你吗?他是什么德性的人你不清楚?你和他在一起想过未来吗?这人迟早把自己作局子里去,怎么着你到时候要给他去送饭还是陪他一起进去蹲着当一对雌雄双煞?你疯了吧你!” 谢雪听着他哥激情之下发表的长篇抒情诗歌,几乎耳膜穿孔。 捂着耳朵勉强捱过了连珠炮似的训斥,自幼在哥哥面前习惯了唾面自干的谢雪很有自觉地过滤了他哥所有的侮辱性词汇。 然后缩了缩脖子,小小声地:“可是哥,我都二十好几了,我有自己的想法啊。” 谢清呈简直气得脑溢血,抬手狂揉太阳穴,生怕自己一口气没上来就背过去了。 他说了那么多,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谢雪太懂他了,二十多年的相处让她很清楚和怒火上头的哥哥对着干是绝对捞不到好处的,她条件反射地就选择软绵绵地撒娇。 “而且哥,卫冬恒现在真的变了好多,你们没有和他接触过,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不坏,心直口快,很单纯,还有点傻……他……他小时候欺负我,其实都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一直也都没有谈过女朋友……” 谢雪见事情兜不住了,只得和谢清呈苦苦解释。 “我和他朋友都见过,他们都笑话他,说他那时候看《流星花园》,喜欢道明寺,脑子都看得傻了,老爱学f4,觉得吸引喜欢的女孩子的注意力,就要染个头发欺负她……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谢清呈完全不想听:“他学f40都不行,让你们分手就分手!” “……” “谢雪,我告诉你,你给我清醒点!他不合适你,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其他人都可以,就他绝对不行!” “……不是啊,哥哥,你真的……你真的不要对他有偏见……”谢雪都快急哭了,“我虽然是你妹妹,但是我也是一个已经工作了的,有自己想法的独立女性,我相信我看人是准的,我和他已经交往很久了,所以你不能——” “你别来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让你和他分手是对你负责,是为了你好。”谢清呈厉声道,“小孩子游戏到此为止,你马上去给我分了!” 谢雪是真的哭了:“不要……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他告白,这才知道了原来他也一直喜欢我,只是不敢和我说,我们……我们只想在一起……” 谢清呈眼前阵阵发晕,连胸口都是堵的,长兄如父,他和谢雪又独立得早,他竟能体会到当爹的人面对不如意的女婿时才能感受的气愤狂恼。血压飙升的他在轻微的耳鸣中,勉强捕捉到了“鼓起勇气和他表白”这个关键句,谢清呈想死的心都有了。 终于克制不住怒骂道:“还是你和他告的白?上赶子犯贱吗你?!” “……” 这话说太重了,饶是谢雪脾气再好,也一下子就不出声了。 谢清呈在沙发椅上坐下来,又去揉按自己突突直跳的后颈经脉,缓了一会儿,终于这个迟钝又可恶的直男癌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伤人,犹豫片刻,他咬了咬嘴唇,斟酌着开口。 “你……” “我……我不想再和你说了。”谢雪最后的声音很轻,隔着信号电流,听着仍有些伤心。 “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这样讲我……我真的……我真的……”她说到后面,彻底更咽了。 谢清呈道歉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经收了线。 手机里只传来长久的忙音。 “……”谢清呈在这散乱如珠的忙音中怔忡地坐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手机一扔,抬手遮眸,整个人陷在昏黄的落地灯光线中,很久都没有再动。 接下去的好几天,谢雪和谢清呈都没什么话说。 谢雪来过一次谢清呈的宿舍,谢清呈有传统长辈的鬼毛病,哪怕心里有些愧疚,吵完架之后也根本不会主动理小辈。谢雪悄悄地看了他几眼,谢清呈就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不说话。 谢雪只得拿了备用手机,然后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心里太过不是滋味,又实在太担心,经历了这件事之后,谢清呈的身体状况一下子又差了许多。 他太忧心了,有时甚至都会忘记吃药。 当然,除了谢雪之外,他还得把注意力分到贺予身上,定期看一下贺予的腕带监控示数。他希望自己能瞧见一次正常值,可每次看见的都是一片危险的橙光。 他不知道这算好还是坏,贺予始终控制着情绪,没有失控成红色,没在他目前已经焦头烂额的人生中再添一把火。 但贺予就是放不下他。 他还是会来谢清呈的课上,还是会站在谢清呈宿舍的楼下,他只要有空就会默默地来守着他。谢清呈不理他,他也能坚持那么久。 谢清呈心里都有些恨了,谢雪也好,贺予也罢,为什么这些年轻人总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他一焦虑,自然又是忘了吃药。 病痛和心事累积到一定程度,总归会崩溃的。这一天,谢清呈上课讲了一半,忽然眼前犯晕,原本想撑一下过去的,但最后还是没支持住,他抬手写完最后几行板书,刚回过身来,视野就变得很昏沉,紧接着天地一阵倒旋。 “教授……?!” “谢教授!您怎么了?” “谢清呈!” 模糊间,谢清呈看到坐在他教室最后一排蹭课的贺予立刻起身,抢了过来。 贺予比班上所有的学生都着急——或者说,他根本不顾及会不会有人发现他眼里对谢清呈的感情,他也不在意其他人会不会觉得他对老师昏迷的强烈反应很奇怪。 谢清呈想避开他,但最后的印象,就是贺予拨开讲台周围的医科大学生,在课堂上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你们学校医务室在哪里?” 耳边嗡嗡的,隐约可以听到贺予的声音,和学生们闹腾腾的指路。 但是他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 贺予见他这样,急的厉害,本来还只是扶抱着他,这下干脆把人直接打横抱过来就往外跑。他这番举动一做,谢清呈班上有两个女孩子脑袋里叮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贺予之所以孜孜不倦地跑来隔壁学校蹭课,是看上了谢清呈班上的哪个漂亮女生,可这么久了,也没见到贺予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表白,倒是他们谢教授一晕,这外校男生就紧张得连脸色都白了,抱起他们教授就送医,姿势还很熟练。 “我室友上次流产不舒服昏过去,她男友都没那么着急……”有个女生小声和她同桌嘀咕道,“我怎么感觉贺予和谢教授不太对啊……” 她同桌也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太紧张了,他看他的那种眼神也有点……” 她没说下去,与同桌对望一眼,两人都很是三八地点了点头。 她们居然一齐想起了同一件事—— 谢清呈是个很少发朋友圈的人,除非有什么工作相关的公号内容需要转发,又或者是他觉得有什么事情需要提醒一下大家。 但之前某天早上,陆续醒来的学生们发现了谢教授发了这样一条诡异的朋友圈。 谢清呈:最近天天被操醒,你们也要注意。 学生们爆炸了,截图纷纷在各群流传,但谁也不敢点赞,更不敢询问,大家都觉得谢清呈是分错组了,把私生活那组的消息发在了公开列表里。 其实谢清呈这条状态只收获了非常惨淡一个点赞和一条评论,不但学生们不敢回,就连谢雪,陈慢这些人,虽然也是内心活动丰富,但因觉得这朋友圈太反常了,也同样没敢触碰这条状态。唯一点赞的是贺予,唯一评论的是一个之前在帮谢雪买护肤品时加的柜哥。 柜哥:好可惜啊,我以为你是1。 谢清呈:? 这个悬案直到几天后,谢清呈又发了个加湿器的品牌推荐,学生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肌肤干燥的“干”。 于是大家纷纷到他之前那条状态下留言。 “哈哈哈哈是啊,教授,最近是有点干燥。” “我也每天醒来喉咙都干疼呢。” 但这会儿见贺予抱着谢教授男友力max地往医务室跑,这俩女学生又开始怀疑了,那个干醒的干,到底是念“干燥”的第一声,还是……第四声啊…… 校医务室内。 贺予焦急道:“有人吗?谢教授晕过去了!” 校医匆匆赶了出来:“来了来了,快,把人抱床上去。我给他检查一下。” 贺予立刻应了,小心翼翼地把谢清呈抱进了病房隔间,轻手轻脚地将他放落在床上。 校医一边准备检测工具,一边对贺予道:“搭把手。” “需要我做什么?” “请你去把他的外套脱了。” 第164章 气到她发疯 贺予不敢怠慢,立刻依照校医说的,伸手松了谢清呈的衣扣,要将他的外套脱下。 然而扣子松到一半,谢清呈昏沉之间,下意识地低哼一声,皱着眉喃喃:“……别……不要……” 即使是闭着眼睛的,贺予依旧能从他脸庞上看出极为抗拒的神色来。 贺予顿时心中一痛,低声哄道:“没事,哥,只是在给你看病,别怕。” 谢清呈英俊的面庞上没有半分血色,他依旧紧紧蹙着漆黑的眉,手指微动弹,似是潜意识想要攥住自己的衣袖。 贺予越看他这样,越是心如刀割,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他想,之前谢清呈说会所之后他总是做噩梦被恶心醒,难道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是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谢清呈冰凉的脸。 “哥……别怕……我不会再对你……” 校医忽然从隔帘外面进来了。 “同学?要你脱个衣服,怎么到现在还没脱?”他不耐烦地把贺予挥开,“还是我来吧。” 校医的手脚很利落,一下子就把谢清呈的外套松开了,拿了听诊器给他做检查。 听诊到一半,校医的目光忽然落到了谢清呈的手腕上:“嗯?他手上怎么回事?” 贺予立刻回过神,上前一看。 谢清呈的手腕上淡淡的一道字母印子。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痕迹了。 贺予:“是文身。” 校医:“啧,真看不出来,谢教授平时那么一本正经,手腕上还文身,他还挺闷骚的啊。” 贺予:“………” 忙碌一阵,又是挂水,又是开药。 半个多小时后。 谢清呈终于慢慢地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片洁白,他花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 贺予就坐在他旁边。 沪医科的医务室很大,分出了很多隔间,他们房间里没有别人,贺予就那么握着他的手,让他在输液的那只手不至于那么冷。 “谢哥。” 贺予见他醒了,连忙唤他。 谢清呈眨了眨眼,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外套被脱了。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立刻看向自己的手腕—— 还好,他松了口气——上一次治疗时间隔得挺久了,手腕上已经没有什么勒痕了。 他这病,是身体机能慢慢地下降,校医务室检查肯定检查不出什么东西。 果然,贺予对他道:“校医说你应该是低血糖……哥,你这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吗?” “……”谢清呈坐起来,垂眸把手从贺予掌心中抽出。 他的手掌很暖。 还残留着属于贺予的温度。 “……我没事。你……一直在这儿吗?” “嗯。” “……咳咳,那你还是赶紧回自己学校去吧。”谢清呈屈指轻轻握了一下,好像要握住某样看不见的东西,然后他咳嗽着说,“你总是这样跟着我,被人看见了,不合适。” 贺予说:“可他们该看见的都看见了,是我把你抱到医务室来的。” “……” “你从讲台上倒下去,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也不用太担心,看到了就看到了,没什么人会想到其他地方。”贺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闷声道,“而且想到了又能怎么样。也说明不了什么。” 其实贺予当时的表现真的已经挺明显了,班上那么多男生,还都是沪医科的,可哪个有贺予这个蹭课的人那么紧张? 当然了,这种事情就和贺予说的一样,就算再惹人怀疑,没证据的事儿,谁能说什么?顶多给贺予颁个见义勇为尊师重教的奖状。 谢清呈叹了口气,非常疲惫地靠在床上。 他这段时间真是太摧心了,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贺予不肯走,那他就合了眼,管自己休息着。 贺予说:“我给你买了红豆粥,加了蜜,你喝一些好吗?” 谢清呈把脸微微偏开了,他不喝。 贺予于是放下了一次性餐碗,低下了头。 “……”谢清呈面对这样的情景,心里并不是滋味,贺予这阵子也消瘦得很厉害,手腕上的监测环几乎都是橙色,就没有消下去过。他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让贺予释然。 贺予的事,谢雪的事,说不出是哪样压得他心里更重。 病房内的气压低了很久,所幸贺予还那么年轻,那么喜欢眼前这个人,他心里还有热火,还能让自己振作一些。于是过了一阵子后,贺予又强打起精神,主动找一些谢清呈应该会想聊的话题,重新说道。 “那个……哥,谢雪和卫冬恒他俩在交往的事……我也知道了。” 谢清呈果然微微动了一下,侧目看着他。 又过一会儿,开了口:“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圈子里的人都在说,卫冬恒已经和他们家的人摊了牌。”贺予见谢清呈终于理他了,眼里又有了些光彩。 谢清呈顿时又气着了:“他还敢摊牌,他这个……咳咳咳……” 贺予立刻上去拍他的背。 “你不要那么急。这件事你急也没有办法。” 谢清呈咳红了眼,瞪他:“她不是你妹妹,你当然不急。” “怎么会,你在意的事情,我也会在意的。”贺予说着,还起身给谢清呈倒了杯热水,又劝道,“但是这年头谈恋爱,都是自由的,她如果一定要和卫冬恒在一起,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回头领个证,还就是合法夫妻了,受法律保护,那你能怎么办?” 贺予一边摸着谢清呈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哄他。 “哥,你还是把心放宽些吧,这样对你自己不好……” 谢清呈隐约感到不对,照理说贺予和谢雪从小认识,应该知道谢雪嘴上很讨厌卫冬恒,那他见他俩在一起了,总该有些无法接受,但贺予显得很平静。谢清呈慢慢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的样子?” “……” “谢雪和你说过?” “没有。”贺予立刻道,“我发誓。” 谢清呈还是将信将疑。 贺予总不能把自己以前暗恋谢雪的事情告诉谢清呈,于是道:“……其实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光,藏不住。” 谢清呈咬着后槽牙:“她喜欢他什么?那个卫冬恒有什么好?绣花枕头烂稻草……她这是什么眼神,全世界那么多男人,她找了这样一个对象!” “好了,你看你,说就说吧,怎么又气上了。”贺予接着哄他。 “别气了,气了也不管用。而且人不可貌相,也许……卫冬恒是真的有一些别人留意不到的优点,哥,你可以试着去相信一下谢雪,或者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这件事。千万别再这样生闷气不吃饭,不好好照顾自己了,好不好?” “……” 见谢清呈沉默,贺予又试着把粥递给他。 “来,别想太多了,先喝一点东西。” 谢清呈:“你放着吧。” 贺予还想再和他说些话,谢清呈又生硬道:“你出去吧。” “哥……” “你等会儿应该还有课,学期末了,好好上你的课去。” 他这样一说,贺予虽不情愿,但他也想起来了,自己确实还有课,而且是很重要的测验课。他看了看手机,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没办法,只得道:“那我……那我先过去,迟一点我再回来找你。好吗?” “不用了。”谢清呈说。 他抬眸看向贺予明显瘦削下去的脸庞。 治病都有这样一个过程,会经历病情最恶劣的情况,然后再渐趋好转。他知道贺予现在要消化自己的拒绝很难,可这是贺予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谢清呈心道自己处理不好谢雪的事,总要处理好贺予的事。 于是说:“走吧。以后你也不要常来我班上蹭课了,你不是医学生,这样做没有意义。” 贺予顿时又不吭声了,一双杏眼望着他,眼眶微微地红了。 谢清呈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把他弄哭了,内心感到很叹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贺予在别人面前也一直都很坚强,淡然,甚至可以说是高傲,却总是会在他面前忍不住掉泪。 他把目光转开去,静了一会儿,说:“你快去吧。” “哥……” 谢清呈不看他:“我要休息了。” 戒断的过程很漫长,但总能结束的。 只是贺予不知道,他尚能在谢清呈面前掉泪,而谢清呈,却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半寸不舍。 这个男人被无数看不见的负担和枷锁所束缚,到头来,竟连展露真心的权利都已没有了。 谢清呈躺了下去,拉上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他在被窝里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幸好这一次……没有让贺予发现…… 沪州某宾馆内。 吕芝书坐在露台上,看着面前浑浊涌流的黄浦江,等着酒店服务生将早餐餐桌摆好。她昨天刚谈完了一笔生意,陪客人聊到了大半夜,再殷勤地送客至机场,实在累了就没有回家,让司机开到外滩边的酒店住下。 她这会儿才刚起,披着浴袍,睡眼惺忪地呼吸着城市的空气。 坐下来用早点的时候,吕总忽然想起昨晚有个消息还没回——是来自于她雇佣的私家侦探的。 吕芝书虽说一开始不打算找人跟踪贺予,但奈何她实在寻不到勾引贺予的那个贱人究竟是谁,所以最后还是寻了个侦探来查。不过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那私家侦探小心,跟远一点,哪怕耗时长,哪怕没什么收获,也绝对不能让贺予觉察。 “还有,我儿子是个黑客,你们那种所谓高科技的监视设备,就别想着用在他身上了,万事谨慎为上。” 私家侦探应了,因此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去调查了这件事。 吕芝书昨晚不方便接,今天突然想起这件事,立刻回拨了他的电话。 “喂。”她叉着腰问手机那头的人,“是有什么消息吗?” “是的吕总。”不知为何,私家侦探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犹豫,“那个人……我们已经完全确认了。” 吕芝书霍地起身:“是谁?” 私家侦探:“我……我整理了一些资料,要不我还是发您邮箱吧。” 吕芝书挂了电话就把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几分钟后,一封带附件的电邮传来了。吕芝书肥硕粗壮的手指点了下鼠标,下载,解压,打开,然后…… “啪啦!” 吕芝书端着的用以压惊的茶杯脱手摔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她整张脸都白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些东西—— 私家侦探整理了一些照片和好几段视频,先是最早某短视频app上,一个网友在酒吧里录的内容,这视频点击率不高,但还是被侦探扒了出来。视频里一个年轻男孩子搂着另一个男人,把男人按在吧台上接吻,周围全是起哄叫好的声音。 由于男孩子的手刻意去遮了一下男人的脸,所以那个男人是谁,吕芝书看不清,不过那个男孩眉宇轩昂,俊美漂亮,不是贺予又是哪位? 侦探标注了这段视频的拍摄时间,是在去年秋天,《审判》拍摄之前。 再往下翻,是几张照片。 看穿着能认出来是侦探最近拍到的,有大剧院门口,贺予和谢清呈对望的。有某饭店门口,贺予搂谢清呈腰的。有沪大操场上,贺予和谢清呈并排坐着吃午饭的,贺予望着谢清呈的那种眼神比任何一本恋爱剧的男主角都深情。还有沪医科走廊,谢清呈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身体不舒服晕过去了,贺予抱着他满面焦急地往医务室跑的照片。 再翻…… 是视频。 在学校盥洗室,紧闭的门成了演奏者,击打着仿若来自伊甸园的原始节拍,她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那明显是属于贺予的。但听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动静…… 再往下翻—— 吕芝书脑子嗡的一声,血都凉了。 这个调查视频就非常清楚了。 那是在某个露天停车场,那辆大库里南停着,车牌号正是她熟悉的那一串。从隐秘拍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库里南的车门没有关严实,贺予正在车后座与一人耳鬓厮磨,隔着风雨,贺予没有觉察到有人在偷偷地拍摄他们,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中。那视频播了有一会儿,远处一辆私家车开来了,贺予意识到自己没有关门,起了身,把库里南的后门给砰地关严实了。 照理说,侦查到这儿也就该结束了。 但是私家侦探经常需要拍摄车里的内容,尽管贺予的车贴了防窥膜,还是挡不住侦探用的特殊镜头装置。 画面只是暗了些,车窗里的内容依然能够被他拍摄到。 于是吕芝书面色煞白地看见了贺予换了个姿势靠坐在椅子上,那个之前躺在座椅上的人起了身,低着头,垂着睫,面上已染红,眉眼却倨傲,抬手,修长的手指牵住了贺予的领带。 那领带就像是俗世欲望的牵绳,那人居高临下地将贺予扯近了,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两人的面庞在动作中慢慢地靠近,彼此脸上都露出了些混乱而迷离的神色来,最后缠绵地吻在了一起。 而那个牵着贺予领带,操控着这一切的人……竟然是…… 沪医科的教授,谢雪的哥哥…… 贺予的,前私人医生…… 谢清呈!!!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他们……他们怎么会这样…… 吕芝书像是被雷击中,她根本不敢置信,可是眼前的侦探调查证据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面前。随之卷回脑海的,是之前那些破碎的疑点—— 她查到贺予在沪大买套,而监控显示他当天没有见过任何女性,只和谢清呈单独见过面。 在审判剧组里,贺予突然无理由要求调换房间,那个房间紧挨着谢清呈的房间。 还有她打开大库里南的车门,发现里面用了一半就扔了的durex…… 她原本还在想,贺予为什么会这么不谨慎,他难道就不担心谢雪怀孕?现在她终于全明白了,贺予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和他在车里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而是谢清呈……是个男人! 吕芝书浑身都在发抖了,她盯着画面里谢清呈剑眉紧蹙,咬唇隐忍的样子,而贺予一遍一遍地吻他,尽管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是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贺予是在情意深浓地唤着谢清呈的名字。 这……这简直是…… 疯了……真是疯了!! 吕芝书哪里再敢耽搁,她找出了自己备用的那台手机,换了特制的通讯卡,拨通了其中的一个号码。 手机接通了。 段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喂。” “喂,段总。”吕芝书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道,“有件事,我刚刚查清楚,需要与您通报……” 第165章 再气一个也好 段闻这会儿已经不在沪州了,他是在澳大利亚的某礁岛上,接到了吕芝书的这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急急惶惶,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和段闻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并在同时通过电脑将那些贺予和谢清呈幽会的照片视频资料传给了他。 段闻却对此毫无意外。 他既不意外于吕芝书卖贺予卖的如此彻底。 也不意外于贺予和谢清呈之间发生的关系。 他就那么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戴着黑皮手套,架着长腿,很平静地将所有画面都看完了。 “段总,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段闻欣赏完了车震精彩视频,对电话那头忐忑不安的吕芝书道:“这是吕总的家务事,吕总您看着办就好。” 吕芝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我说,这是吕总的家务事。”段闻微笑道,“吕总虽然是组织的人,但我不至于不近人情到这个地步。令郎的感情生活如何,我实在不方便置喙。” 吕芝书闻言都慌神了,段闻这人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怎么听怎么感觉他是在嘲讽她办事不利,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贺予和谢清呈的私事。 她忙道:“段总,您,您别生气,这件事我其实早有感觉……我只是……我只是不敢确定,我怕打扰到您,所以通报得迟了。请您不要介意……” 段闻嗤笑:“吕总。” “是,是,我在。” “您真不必大惊小怪。贺予是血蛊,这确实难得。但说到底,血蛊的能力不是无可替代的。我们配置出来的听话水,和血蛊有着类似的效用。” 他顿了一下。 “不过血蛊的能力若能不断地增长,对我而言确实是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早就和你说了,由着他去就好,等他真的能够有命把血蛊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再收拢他也不迟。在那之前,我让你好好地对他,向他施行怀柔政策,让他的心慢慢往你这边倾。” 吕芝书忙道:“我确实一直在努力……” “那只能说,你的努力还远远不够吧。”段闻道,“还记得黄志龙出事之后,我给你打的那通电话吗?” “我当然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我才——” 段闻打断了她:“吕总,我那时候就告诉过你,黄志龙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我有意让贺予替代他,成为我们最年轻的左膀右臂。他是个很难得的人才,聪明,博学,还有特殊能力……我让你对他再好一些,这种人我不想硬拿,只想让他归顺得心服口服,让他因为感情的羁绊走向我们的阵营。” 段闻说到这里,往椅背上一靠,笑了笑:“可现在你做的这是什么?冒着被他发现的危险,找人跟踪他,就为了调查这种事情?” 吕芝书变了脸色:“段总,我绝对没有让他发现,我很清楚——” “我当然知道你没被他发现。不然你以为我还会接你今天这通电话吗?” 吕芝书胆寒。 段闻叹道:“吕总,再说直白些吧,你觉得,以我们组织的能力,你了解到的这些事情,我们会不知情?” “段、段总,难道您已经……” “我早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了,令郎喜欢他喜欢得昏了头,根本没打算掩藏什么,如果他们做的那些好事我到今天才知道,我这位置也就不用坐了,退位让贤便是。” 吕芝书:“………” 段闻道:“我反复提醒你,让你好好对血蛊,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成为让血蛊倾向于我们的筹码,而不是让他无所顾忌地倒到警察那边去。站在谢清呈那边。” 吕芝书:“既然…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谢清呈……?” “第一,我要的是一个收放自如的顶级血蛊,不是一个随时会失控暴走的疯子。” 段闻淡淡的。 “第二。” 静了须臾,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所有人,你们用什么办法折腾谢清呈都可以,但是,不允许杀他。” “他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还是……” 段闻冷冷打断她:“这不是你该问的。我也没必要和你来做解释。但你们谁要是敢动他的性命……” 隔着电话都能听出他的森然:“那么,你们就等着给他陪葬去吧。” 吕芝书之前就早已被告诫过,每一次行动,不到迫不得已,不可伤到谢清呈。 甚至在广电塔爆炸案中,段闻知道谢清呈也进入到地下室时,还曾思考过办法避免把谢清呈的生命牵扯进去,后来是发现实在没有任何法子,他才放弃这个念头。 组织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段闻对谢清呈的态度很微妙,他平时不太会管谢清呈在干什么,完全不在意这个人,可他又对谢清呈的性命很上心,绝不会主动索取他的生命。 吕芝书之前怀疑过段闻是不是和谢清呈有什么私底下的关系,不过这个想法也站不住脚。 段闻并不像是出于某种感情而不杀他,真到了没得选的时候,他也会动手,而且中伤谢清呈的名誉,侮辱他的人格的事儿,段闻做起来也毫不犹豫,似乎只要不把谢清呈弄死,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去管。 吕芝书不敢触他逆鳞,斟酌片刻,慌张道:“段总放心,您的吩咐我一定照办,我是绝对不会伤他性命的。只是……只是……” “只是你也不知道有谢清呈在,贺予的心该怎么往你这里偏。”段闻径直替她把话说了。 吕芝书讪讪的。 段闻冷笑一声:“这就是吕总你该想办法去做的事情了,我这几年也没让你干太多任务,这唯一一件最重要的,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太失望。” 吕芝书:“………” “吕总,你想让贺予继续这样下去也好,你想要他们分手也罢,只要最终能让贺予向着你,随便你怎么做都可以。我在这件事上的底线,就是你别把谢清呈杀了。” “那,那我要是伤害到他——” “随你,只要他没死,我不会计较。” 段闻和吕芝书又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他身边一直站着,却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人,终于在此刻出声了。 “段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喜欢谢清呈呢。”那人松了正在给段闻捏肩的手,低头微笑。 ——那人赫然竟是贺予的新私人医生,安东尼! 段闻漠然道:“你知道,我对他毫无兴趣。” “可是我有啊。”安东尼微眯起桃花眼,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对吕总传来的这些内容,可真是太好奇了。” “……” “真想不到谢清呈和贺予在一起时,是被贺予睡的那一个。”安东尼若有所思道,“那个车里的视频能再放一遍吗?” 说着就想去动段闻的笔记本电脑。 结果手伸到一半,就被段闻捏住了。 安东尼面色微动。 段闻掀起眼帘来看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当初水库杀人案,是你趁我不在,教唆老太太下的手,差点让谢清呈和贺予都死在水库里。” 安东尼:“………” “你做事我都看在眼里,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段闻慢慢冷冷地说完了,这才松开了扼着他的那只手。 “出去吧。不要给我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不然我连你也一并收拾。” 另一边,吕芝书收了线后,一直瘫坐在露台椅子上,捋着脑海里的一片乱麻——听段闻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谢清呈和贺予是什么关系,他在乎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让贺予发自内心地归顺组织。第二,不能要谢清呈的命。 但她现在如何让贺予把心偏到她这边来? 亲情牌已经打得太迟了,尽管贺予与她的关系有所缓和,却也亲密不到哪里去。而且现在有了谢清呈,贺予甚至连过生日都不在乎父母会不会陪伴他…… 吕芝书看着露台下面波涛滚滚的黄浦江,觉得此刻自己的内心翻腾得比江水更厉害。 她做了各种设想,最后认定了一件事—— 目下当务之急,是她必须要先让贺予对谢清呈再无喜爱。只有他们断个彻底,她才能有机会令贺予的一颗心都回到自己这边。 不过段闻说的很对,在这件事上,她不能硬掰。这方面,吕芝书其实比谢清呈聪明很多,谢清呈作为家长会立刻逼谢雪分手,吕芝书却很清楚自己出面逼迫贺予,只会起到反效果。何况如果让贺予知道她跟踪他,别说重视亲情了,他恐怕能直接怒而拍案,离家出走。 她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希望贺予和谢清呈分开,罗密欧和朱丽叶分开了心也在一起,棒打鸳鸯是最蠢的,目标达不到,还平白遭小辈怨恨,傻子才那么干。 所以在一番思忖后,吕芝书非常干脆地粉碎了这些偷拍的东西,并和私家侦探结算了尾款,付了对方绝对不会拒绝的高昂报酬,确保不会节外生枝。 这一切事宜她办的非常利落,因为知道自己绝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让贺予有机会发现自己在暗中跟踪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所有这些有可能暴露自己在调查的证据,她全部都得处理干净,免得让身为黑客的贺予看到。 她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对,她得慢慢地,去构思一个精妙的法子,多花些功夫不要紧,只有她躲在暗处,却让贺予自然而然地厌恶谢清呈,那才是她真正的胜利,她就有机可乘了…… 吕芝书在那儿觉得谢清呈这个私人医生当得不要脸,他妈的勾引贺予上床呢。 事实却是谢清呈由衷地希望贺予不要再来找他。 可惜事与愿违。 这天晚上,窗外又在下雨了。谢清呈轻咳着走到书房窗前,看着楼下那个执着地望着他,只为在最后给他发一个“晚安”消息的身影,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贺予这小鬼没带伞,再不走,那就该淋湿了。 于是谢清呈早早地关了灯歇了下去。 临睡前,他又收到了贺予的消息:“谢清呈,晚安。明天要好好吃早饭,不要再低血糖了。” “……” 外面的雨声很大,敲打着谢清呈的心。 谢清呈听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敲击声,看着手机上的这行字,他忍不住起身,在未开灯的夜色里看向贺予站着的位置。 贺予准备走了。 谢清呈看他冒冒失失地就要往雨里跑,心烦意乱地拿起手机,输入消息:“你上来拿伞……” “……” 手停在发送键上,顿住了。 他不能心软。 谢清呈最终还是狠心把打在那边的那行字删了。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贺予在低头看手机,淋了一身的雨。 因为贺予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他就那么傻站住了。 傻站着等了很久…… 谢清呈在暗处看着他,贺予最后终于意识到谢清呈不会给他回任何消息了,他抬手抹了抹脸,也不知道是抹了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然后才低着头,慢慢地在雨里走远了…… 谢清呈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结果手机铃响了。 谢清呈模糊间拿过手机,喉间无意识地想漏出贺予的名字,这个潜意识让他自己瞬间清醒了。他睁眸一看来电显示人,定了定神: “陈慢?” 陈慢约他在黄浦江一家茶社见面。 他们俩有一段时间没碰了,陈慢虽然很想找谢清呈,但谢清呈最近实在是心烦意乱,身体又差,就让他没事别来,好好干自己的工作。 陈慢是那种会对谢清呈言听计从的性格,也就真的一直拖着没有见过。这一回是陈慢说想和谢清呈谈一谈他大哥陈黎生的事,谢清呈才答应了晚上到茶社找他。 陈慢见到谢清呈的时候吓了一跳:“哥,你怎么瘦了那么许多?是、是因为谢雪的事吗?” 谢雪的事,陈慢也知道了,还打电话劝过谢清呈。 谢清呈摇了摇头,简单地说:“懒得管她,是我最近其他事多。” “那、那你也要好好地吃饭啊……”陈慢一下子急了,他盯着谢清呈不停地看,怎么也没想到才那么短短一阵子,谢清呈就会清减成如今这个样子,“去检查过身体吗?” “查过,没事。”谢清呈坐下来,点了一杯白茶,抬眼打量着陈慢。 陈慢痊愈了,看样子气色也还不错。 谢清呈心中叹息,谢雪贺予陈慢三个小家伙里,至少还有一个能让他省心的。 “你先和我说说正事吧。”谢清呈道,“想聊你大哥什么?” 陈慢只得顺着谢清呈:“谢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收到的那一卷录像带吗?就是赵雪那卷录像,上面有我哥字迹的那一卷?” “记得。”谢清呈说,“黄志龙死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政委。这件事毕竟关系到了整个案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追查你大哥与我父母死亡原因的线索。我希望他们能够通过这卷录像找到一些侦查突破口——怎么了,是有结果了吗?” “嗯。那卷录像带上的字鉴定出来了。”陈慢有些失落,“确实是十多年前的字了,不是最近的笔迹。” “……” “他们说,我大哥当年应该是刚拿到了那卷录像,还没有来得及交到局里,就出了事,这个证据也随之落入了对方手中。现在有人认为寄录像的人应该是蒋丽萍……毕竟是这卷录像帮我们确定了志隆娱乐底下室存在问题。可我觉得不是她。” 谢清呈知道,陈慢的言下之意,是还没放弃陈黎生。 他给陈慢倒了杯茶,说道:“我也认为不是蒋丽萍。” 陈慢眼睛亮了:“你、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谢清呈道,“虽然我们和蒋丽萍接触的时间很短,来不及和她确认更多的事情,但我觉得她如果给你寄出了这份录像带,她在见到你之后,一定会提上一句半句,不可能是当时那种反应。另外——” 他看着陈慢道:“我不认为,寄录像带的人是像她这样的‘线人’。” 陈慢的神情一黯。 这孩子嘴上说着已经认命了,相信自己哥哥死了,可内心深处,一直有着“线人假设”和“卧底假设”。尤其他见了蒋丽萍之后,他就更加愿意相信自己哥哥也是这样的一个线人,埋伏得比蒋丽萍更深。 可谢清呈在这一方面却没有赞同他。 “陈慢,你好好想一下,你收到这卷录像带之后的后果。对,我们确实是立刻有了调查的方向,把目标直接锁定在了志隆娱乐的地下室,但后来呢?”谢清呈说,“后来,你因为太想知道真相了,孤身深入黄志龙的公司,被抓捕,被注射药物,或许差一点就会成为黄志龙潜逃的人质。” 谢清呈停了一下,继续道: “那个寄录像的人,完全没有把你的行为危险性放在心上。你觉得那会是你大哥吗?” 陈慢瞬间沉默了,眼里像是有灯烛缓缓吹熄。 他轻声喃喃道:“……大哥他不会的。” 陈黎生虽然和他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但陈慢的妈妈并非小三,而是他父亲的续弦,兄弟二人感情也很和谐。 小时候陈慢是个小豆丁,总是被人欺负,陈黎生每次都会保护他,替他出头。 有一回陈慢被人打惨了,有一群小混混污蔑他母亲是婊子上位,陈慢气得和那些人大干了一架,结果自己被揍掉了一颗奶牙,腿也被打骨折了,倒在泥洼子里哭。 最后是陈黎生找到了他,把差点哭断气的弟弟搀起来,背在背上,撑着伞送到医院。那一路上陈慢都在嚎啕:“我妈妈不是婊子!我妈妈不是婊子!” 陈黎生就背着他,哄着他:“不要听他们胡说,干妈她不是的。” 这么多年,陈黎生和陈慢比任何一对亲兄弟都要亲密无间。 陈黎生在陈慢腿骨折的时候,每天都背着弟弟上学放学,后来陈慢好了,他也担心弟弟会再受人欺负,一定要每天把弟弟送到班级门口才放心,放学了也是第一时间等在那里,拉着弟弟的手回家。 那一条回家的路,直到陈慢现在去走,依然好像能看见陈黎生的身影。 陈慢想到这里,眼前又有些发酸,他迅速低头,擦了一擦差点落下的泪。 “我……我只是在想……那个录像带上还留了言,让我用家里的老式电视机播放,所以我还是……” 谢清呈微微皱起了眉:“陈慢,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你没有发现当你开始怀疑录像是你哥寄的之后,你就一直陷在了这个设想里面出不来了吗?你甚至因此做出了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不认为那个寄录像的人有多关心你的生命安危。只要不在意你的性命,那么那个人,就一定不会是你大哥陈黎生。” “……” “别再想这件事了。”谢清呈微微咳嗽着,“让警方去查吧,真相很重要,却重不过人的性命。” 陈慢不语了。 这一阵子,他爸妈也是这样劝他的。 但他们的劝解总归是没有谢清呈说话管用的。 陈慢觉得在这件事上,能理解他心情的只有谢清呈,因为谢清呈曾经苦苦追求过父母死亡的真相,最后又不得不为了家庭、为了妹妹停止调查。 谢清呈见陈慢的情绪略有平复,就和他坐在茶社包厢里,又聊了一会儿,像小时候宽慰那个失去了兄长的孩子一样,宽慰着陈慢此刻起了觳澜的内心。 到了最后,陈慢终于能暂不纠结于陈黎生录像带的事了。 他提起了些精神,说道:“哥,谢谢你……我现在好多……” “了”字还未说出口,陈慢手机忽然响了。 是他妈妈打来的。 “小衍啊,你在哪儿呢?” “我和谢哥在外面吃饭,嗯,您说……” 陈慢的母亲就和陈慢讲了几句话,陈慢应着应着,抬眸看了谢清呈两眼,神色突然有些尴尬,低声道:“妈,这个还是以后再讲……我回去再讲吧。” 挂了电话后,谢清呈见陈慢耳朵根有些红,问了句:“怎么了?” 陈慢原本不想说的,他还在思念他大哥的情绪里出不来,可是瞧了眼谢清呈,他忽地意识到其实自己也可以告诉他……这样还能亲眼看到谢清呈的反应。 于是他踟蹰片刻,还是实话说了:“是我妈……她觉得我最近情绪不太好,又担心我总钻在我哥的事情上出不来,所以她想让我把精力转到别的地方去……” 他顿了顿,望着谢清呈的脸。 然后鼓起勇气道:“谢哥,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陈慢一面说着,一面紧张地观察着谢清呈的神情。 “你、你怎么想?” “哦……”谢清呈怔了一下,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挺好的,是怎么样一个姑娘?” 陈慢:“………………” 尽管早就知道谢清呈是直男,他知道直男有毒,碰不得,却还是控制不住对他的喜欢。如今见谢清呈对于他要相亲的态度如此平和,陈慢再是温沉的一个人,也有些受不住了。他望着谢清呈,眼眶渐渐地有些红。 “谢哥,你……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谢清呈不明所以,“没有……你是需要我替你把把关吗?” 陈慢不知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把自己内心的伤心和冲动压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把目光转开了。 良久道:“没。……没什么。我先送你回去吧。” 陈慢今天是开车来的,顺道可以带谢清呈回沪医科宿舍。车子在楼下停了,陈慢与他一同下了车。 谢清呈有些意外,他以为陈慢会想直接回去的。于是他问:“怎么了?还有事?” “……” 这一路上陈慢都没怎么吭声,小伙子是越想心里越难过,其实自地下室后,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谢清呈好好谈一谈。 他不想一直再那么迟疑下去了,有些事情如果不说破,对方永远也不知道。一生那么短,为什么他就没有勇气尝试一次呢? 这种想法在他心里越演愈烈,经过相亲电话的催化,在这一刻居然到了一个冲动的高潮。 陈慢捏着手,掌心里慢慢地都是汗,说:“谢哥……”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谢清呈直接说,他还以为陈慢在因为陈黎生的事伤感,想了想,轻轻咳嗽,“这样,我陪你去操场走走吧。” 说着就要摸出一根烟来,当散步烟。 陈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忽然就把谢清呈拿烟的手握住了,握在谢清呈的手腕文身上。 “不是的。谢哥。” 谢清呈一怔,先看了看他紧握着的自己的手,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庞,一头雾水地:“那是怎么了?” “……” 陈慢攥着他的那只手没有动。 他还是拉着谢清呈,没放开,心中的勇气和冲动在一点一点地积累,他抬起头来,紧盯着谢清呈的眼睛。他的手握住他,握的是那么紧,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话一说出口,男人就会丢下他跑了似的。 “我……”陈慢深吸一口气,“谢哥,其实,我……” “谢教授。”正在陈慢蓄气的当口,忽然有个楼下巡逻的保安走过来,挺客气地,“那个,今天这地儿不好停车。明天要刷地线油漆呢,麻烦您停后面停车场去吧,谢谢您啦。” 陈慢:“……”这哪儿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谢清呈立刻回头应了,对陈慢道:“那你先去停车,认识路吗。” 陈慢一口气被打散,脸有些青:“……认识。” “去吧,我去楼上先给你泡杯茶,要不就别去操场了,你要有什么话,一会儿去楼上坐坐说吧。” 陈慢低着头,过了几秒,还是嗯了一声,上车了。 谢清呈和保安点头告别,径自上了楼去。 走到楼道口,感应灯亮了。 然而让谢清呈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儿居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着,坐在自己宿舍门口…… 谢清呈:“……贺予?” 男生听到动静,慢慢回过头来,他眼眸里拉着血丝,神情涣散,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酒味,手上的监测环红一阵橙一阵地亮着。 在这危险暗流的气氛中,谢清呈立刻反应过来—— 册那,贺予这他妈是喝醉了! 第166章 我向情敌摊牌了 贺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堂而皇之地往谢清呈家门口待过了,他自从被谢清呈明确拒绝后,就一直不太敢把谢清呈逼得太紧。 可他现在喝高了,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他怔怔地望着谢清呈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起身,先是仿佛很委屈地小声唤了一句:“谢哥……”,而后缓慢地向谢清呈走去。 “你回来了……” “贺予,你——” 没有等谢清呈把话说完,贺予就来到了谢清呈面前。他是真的混乱了,他压抑了太久,当他把自己灌醉之后,那些情绪就如熔流般从岩石下面奔涌出来。 他就那么痴痴地凝望着谢清呈的脸,而后忽然一把按住谢清呈的手腕,将他推在墙上,低下头,居然就直冲着谢清呈的侧颈深吻下去! 谢清呈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脸色骤变,闷哼一声,身子颤然,贴着墙的背脊都绷直了,却根本挣脱不得,犹如被喝了血一般:“贺予,你醉了……你清醒点!你放开我,你放——” 贺予却捂住了他的口,他痴迷地用鼻尖磨蹭着谢清呈的脸颊,颈窝,那么伤心又那么虔诚。 他哑声道:“我心里好难受,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你为什么跟我处了那么久,却还是不肯接受我……” 他脸庞上落了泪痕,背脊弓耸,额头抵着谢清呈的肩膀。 “谢清呈……为什么啊……我以为你是喜欢的,我以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上了我,我抱你,我亲你,我和你做的时候,你明明也开始有回应了……我以为你在慢慢地接受我……为什么……”到了最后,他的神情都破碎支离了,“为什么忽然和我说结束了?为什么要这样……” “难受,谢清呈……我好难受……心疼……” “你摸摸……好吗?我心真的太难受了……你摸一摸看,你就知道……它真的快跳不动了……求求你……你摸摸它吧……” “求求你……你……抱一抱我……你抱一抱我,好吗?” 谢清呈被他捂着嘴,心里气得发颤,又难受得厉害,还担心陈慢会忽然回来,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 他的脸用力侧过去,挣脱了贺予的手:“你喝什么酒……你真是糊涂了你!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 他的反应让贺予更加难受了。 喝醉了的少年望着他,说道:“你不要我作贱我自己……那你看我一眼啊,谢清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心里有多难受,你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吗!” 谢清呈:“是!我不要看见你烂醉如泥的样子!” 贺予紧紧盯着他的脸,受不住了,忽然就起了一股子豁出去的疯劲,将谢清呈推在昏暗的楼道里,推在墙壁上,然后低下疯了似的吻他。 谢清呈愈挣扎,他就愈用力。他一手紧抱着谢清呈的腰,另一只手攥住谢清呈的头发,像是要把这些天来压抑着的所有痛苦和思念,所有求而不得的悲伤都倾入这个吻里。 “可是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快死了……谢清呈……我想酒能让我忘记掉你……但我喝了那么多,我却越来越想你……我真的想问问你……你是冰做的人吗?你是石头琢成的心吗……” 他一边炽热地,激烈地吻着他,一边在接吻的间隙,更咽着说道。 他是真的昏了头了,手那么用力地摸索着这肌肤温热的,让他思之如狂的男人,把谢清呈都掐痛了。 “为什么我怎么做你都接受不了我……我的性别成了我的原罪了,是吗?无论多爱你都没有用……是吗……” 谢清呈根本回答不了他的话,他拼命挣扎着:“你疯了贺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别……” 混乱之间,他忽然听到一声怒吼,紧接着就感到贺予被另一股力量猛地推开了。 ——陈慢。 谢清呈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脑中嗡地一声。 是陈慢。 陈慢都看到了……他都听到了…… 陈慢确实什么都瞧见了。他一上楼就听到有人在争执,定睛一看竟瞧见了谢清呈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搂着腰推在楼道里强吻,谢清呈的衬衫都被揉乱了,那个男生抱着他,在那样痴缠地亲吻着他…… 而那个亵渎着谢清呈的男生竟然是之前劝他不要追求谢清呈的贺予!! 陈慢终于在最初的极度震愕之后回过了神来,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有无数的怒焰在焚燃爆炸。他一下子就疯了,猛地冲向了贺予,眼前耳中都模糊不堪,只回荡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你他妈干什么?你他妈放开他!”从小到大几乎从未骂过脏话的陈慢在这一刻涨红了脸,随着脖颈的青筋一起耸然暴出的,是他的厉声大喝,声音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了,陈慢怒吼道,“你这个畜生!你……你敢……你竟然敢!!” 陈慢不敢相信,他浑身的每寸血肉每根骨头都在颤抖了,震愕和愤怒,嫉妒和怖惧几乎化为了利刃,将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乖巧守矩斩为齑粉!他在最初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惊怒中回了神,狠狠撞向那个拥着谢清呈不肯放手的少年,疯狂如同角斗,将贺予猛撞在了另一边的墙上。 贺予在看清了陈慢愤怒到扭曲的脸时,静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动眼珠,打量陈慢,又看谢清呈。 原来…… 原来他们俩……今晚在一起,是吗? 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在这里……陈慢还要进谢清呈家,是吗…… 贺予咬了一下带着血色的嘴唇,忽然吃吃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容凄怆里又带着些终于不用再掩饰的爽利。 甚至是,报复。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报复谁——陈慢?谢清呈?亦或者是他自己。 贺予嘶声道:“对……我敢啊……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今天不妨告诉你,陈衍……陈少爷,陈警官!!你听好了!” “我和他,我和你高不可攀的谢哥!我们什么都做过了,他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到现在只有我!……是我要了他!是我抱了他亲了他!你的谢哥……他在床上向我哀求,他被我欺到落了泪,他受不住的时候叫的是我的名字!我的!轮得到你来阻止我碰他?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 “……”陈慢浑身都在发抖。 贺予竟然说——他竟然说他抱过谢清呈,亲过谢清呈,还说……还说谢清呈向他哀求……!! 疯了……真的疯了…… 可之前所有的疑点,都在这一刻水落石出了。 陈慢已趋白热疯狂的脑内,走皮影戏一般走过从前那一幕幕情景。 —— 剧组走廊见面的时候,贺予与谢清呈之间奇怪的气氛。 片场自己询问谢清呈去处时,贺予疏冷讽刺的回答。 素餐厅门口,贺予抽着的万宝路香烟,对他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还有…… 还有志隆娱乐地下室里,贺予把他送出了门外,对自己咬着牙根说谢清呈不可能喜欢他之后,转身回了火海,回了谢清呈身边…… 他……全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陈慢的情绪完全被爆破,他二十几年来的修养顿化作于无形,他大吼一声,再次疯了一般和贺予扭打在一起,他一拳一拳往下揍着,眼前是刚才贺予抵着谢清呈,一手捂着谢清呈的嘴,一手锁着谢清呈落着文身的腕,把人抵在墙上吻着人颈侧的模样。 贺予说他和谢清呈发生过关系…… 那个抽着烟,眉眼倨傲,西装妥帖,总是高高在上,自己连手都不敢触碰的男人……曾经被这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子,按在下面玷污……! 那双白皙的,镇着纤细文身的手,是不是曾经在哪个宾馆的枕上被贺予这样攥住过?是不是因为贺予而指尖战栗,十指蜷缩过? 谢清呈那淡薄的嘴唇,曾多少次在陈慢困顿绝望时,轻诉过令人镇定的句子,陈慢敬畏到连看都不敢多看,可是贺予却早已激烈地吻过吮过咬过……那个在自己面前只会沉和冷静地讲述道理的磁性嗓音,却在贺予的耳鬓边发出过沙哑脆弱的求饶…… 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成熟的兄长、大哥,却是另一个年轻男孩子床上的猎物! 陈慢声嘶力竭地朝他喝道:“贺予,你他妈的禽兽不如,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辱他!!” 贺予猛地将陈慢挣开,狠戾森然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难道你有多干净吗?你自己心里有多不堪,用不着我提醒你!” 两人的争执声实在太大了,再这样吵下去,旁边住着的人一定会被闹出来。 谢清呈在旁边慢慢地直起身子,回过神来,他觉得太难堪了,脑袋里一阵一阵犯晕,这俩人的话他基本都没怎么听进去,没有留意到贺予最后几句说陈慢的话有多不对劲。 他勉强唤回自己的意识,用颤抖的手收拾自己凌乱的衣服,也收拾回自己的冷静。 “你们他妈的……都给我适可而止。” “……” 没理会。 “操他妈的都给我停下!” 他见他们依旧不肯罢休,咬着牙,干脆上前将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猛地扯着分开。 他喘着气,在几许死一般的沉寂中,决定先面对陈慢。 可能是因为被贺予说出来的事情太屈辱了,谢清呈回头望着陈慢时,虽仍有勇气,敢坦然地面对对方,但桃花眼的眼眸已经泛上了些薄红。他对陈慢道:“陈慢!你先回去。” “哥……”陈慢的嘴唇都在颤抖了,他看着谢清呈,“他说的……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 贺予狠狠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赤目如血,抢在谢清呈前面,森然道:“我与他自然是真的,你要是不信,我——” “啪!” 谢清呈回头,反手一耳刮子狠狠地抽在了贺予脸上:“够了你!给我闭嘴!” “……” 贺予生受了这一巴掌,他被打得微侧过了脸,额发也散乱了,垂在墨黑的眸前。 良久寂静。 谢清呈缓着呼吸,再一次对陈慢道:“你回去。” “可是……” 这个一向很尊高,非常注重自己在晚辈面前的形象,似乎从来也不会与小辈们说半寸软话的男人,在这一刻仍强撑着自己的尊严。 但他眼神里的光影已经很斑驳了。 谢清呈呼吸沉重地说:“陈慢,算我请你回去。” “……” “我不想这么狼狈。更不想闹得整个宿舍楼都出来看热闹。” “……” “算我请你。” 陈慢的心被攫紧了,呼吸都变得凝滞。 谢清呈没有说一个“求”字,但陈慢感受到了他在这一刻深切的绝望。 陈慢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听到楼上已经有了些动静,是别的老师觉察到不对劲,要出来看情况了。 陈慢的身子在微微地发颤。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他骨子里一直都是很听话的,他本性里就不想为难谢清呈。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他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苏醒。那个灵魂是那么痛苦,那么不甘,想要爆发,它让他无法像从前那样那么快地听从谢清呈的命令。两种矛盾感在他体内交锋,让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盯着谢清呈问:“那他呢?”他指的是贺予。 “……” “谢哥。”陈慢声音带着更咽和犹豫,“他呢?” 谢清呈说:“他得留下。” “……” “我有话必须要和他说清楚。”谢清呈在陈慢开口之前就阻止了他,“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不会有事的,这里楼上楼下都是人。” 陈慢的眼睛完全红了,他的手指无人注意地捏紧了:“……” 谢清呈选择让贺予留下来,这似乎稍微唤回了贺予的一点理智。 但他仍然非常非常地危险。 这样的贺予不适合与任何人相处,谢清呈知道,他必须尽快结束他们之间的胶着状态。 于是他没有再讲更多东西,更何况谢清呈觉得他的尊严已经千疮百孔,他这一刻是真的没什么面子再和陈慢说更多。 他沉着脸走到了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宿舍门。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表情地说:“贺予。你过来。” 贺予脸上还带着和陈慢打架时落的血痕,这像是在他一贯戴着的斯文的面具上撕开了一道裂口,底下的血腥和凶狠都表露无疑。 他挣开陈慢的手,缓缓地朝谢清呈走过去,手腕上的监测环还在一红一橙地充满威胁地闪动着。 陈慢倾身向前:“谢哥……!” 谢清呈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贺予进了玄关,而他跟着走进去,在迈出脚步的那一刻,他略侧过脸,最后看了陈慢一眼。 直到现在,谢清呈还不知道陈慢是喜欢他的。陈慢的愤怒,在他看来便是一个接受不了长辈形象破碎的后辈做出的应激反应。 在谢清呈眼里,陈慢就是小辈。 他觉得在小辈面前丢人,已经够狼藉的了。 他不想把陈慢再更深地牵扯进这个糟心的漩涡里。 陈慢是无辜的,他不该受到波及。 谢清呈:“回去吧。” 也许是谢清呈身上那种破碎感太凄惨了,竟蓦地止住了陈慢的脚步,唤回了陈慢意识里那个最尊重谢清呈,最听谢清呈话的灵魂,而另一个属于罪恶人性的灵魂被生生压制住了。 陈慢看着他,怔怔地流下泪来。 “谢哥……” 谢清呈:“……我不应该让你看到这样糟心的事情。对不起,陈慢。” 陈慢还想再说什么,但谢清呈已经关上了门——那好像是他在晚辈面前最后的尊严了。 屋内。 谢清呈走进来,看向贺予。贺予脸上是一种介于伤心与疯狂之间的神色,沉默地立在那里。 谢清呈什么也没说,上前抓住了贺予的手腕。 贺予颤抖了一下,抬睫望他。 谢清呈却只是将他的监测手环调了数据,监测环的安抚磁仪被调整到了最大阈值,贺予感受到一股温热顺着他的手腕脉搏处上延,缓缓地流遍他的全身。 “……这种最高安抚数值是要人工调节的。”谢清呈嗓音沉且低缓,听不出更多的情绪,“正常情况下不会开启,因为辐射大,用多了不好。但你现在需要这个。” 贺予原本以为谢清呈关了门之后,会打他,会骂他。 却没有想到谢清呈落了锁之后,显得那么的疲惫。甚至是……绝望。 他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去掏出一些什么,去完成一些事情,去安排掉后辈的人生。他原本就不剩太多的精力可以消磨,却又不得不透支着情绪和精神,去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意外。谢雪,陈慢,贺予……措手不及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像整个人都要被熬空了。 谢清呈看着贺予手上的腕带在一段时间过后,慢慢地减少了红光的跳动,终于放下了贺予的手,想要往屋内走。 贺予却啪地把他的手腕攥住了。 “谢清呈。” 他的绝望在骤然间刺痛了贺予,让他似乎稍稍找回了些理智。 他想和他说对不起,又想问他为什么,可他的内心被刺得百孔千疮,以致于这些话才到胸腔就作烟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反复两次,却只沙哑地道出了男人的名字。 除此之外,再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喝多了的少年说不出话,眼泪却顺着低垂的睫砸了下来,落在了谢清呈的手背上。 这很像是他与他告白的那一天,他握着谢清呈的手,不让人离开,然后流着泪,掏心挖肺地,把自己的一整颗心送到他面前,恳求他看它一眼。 但现在谢清呈不要他了。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尽力地调整自己,他以为自己可以强撑,原来都是徒劳——他根本不可能离得开他了。 是谢清呈给予了他活下去的氧气。 贺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便病态地,固执地抱住了他,无数的话都成了他落下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谢清呈肩头。他的神情既疯又悲,眼神混乱至极。 谢清呈没有再反抗,他真的已经疲惫至极。 他沙哑道:“贺予,你知道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吗?” “……” “我不想与你再发什么火,你松开我吧,我去给你倒一杯解酒的茶,然后我们坐下,好好地谈一谈。”谢清呈没有对他说失望,可是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失望浸泡过的。 茶泡好了,是热腾腾的姜茶。 两人隔着一张茶几,无言地对坐着。 贺予看到给他泡茶的杯子又换作了一次性纸杯,他怔了好一会儿,又落下了一串泪来。 他问:“杯子呢?” 谢清呈:“什么?” “我的杯子呢?”贺予睫毛上挂着泪,小声问,“我的马克杯呢?那个,尼克狐和兔子的卡通杯。我们用那个杯子好吗?” 谢清呈静了几秒:“我整理过房间。” “……” “那套杯子,我已经丢了。” “……”少年一下子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痛苦和疯劲在眼中不断聚散,他不得安宁。 谢清呈把热姜茶推给他:“喝吧。” 少年捧起了纸杯,却怎么也喝不下口。 他不得安宁…… 他知道这茶喝下去会让自己好受些,会让自己清醒些。 但人有的时候是不想要清醒的,清醒会让痛感变得更强烈。 而他已经太痛了,自他们分开之后,他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痛那么痛…… 什么止痛剂都无济于事啊……他不得安宁! “贺予,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我并不想伤害你。”终于,谢清呈开口了。 “所以当我和你说清楚了一切之后,我还是允许了你留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要求过你再也别出现。” 贺予微微颤抖着,他觉得自己后颈处的一个血管在突突直跳,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被谢清呈逼到绝境去了。 他问:“那现在呢?” “……” “现在你要让我彻底离开你吗?” 谢清呈静默地看着他,良久后,他问:“你还记得,你和我告白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的追求让我觉得无比困扰,我可以喊停。” “……” “贺予,这一次,你可以说话算话吗?” 第167章 你不要哭 这一次,你可以说话算话吗? 贺予耳中嗡鸣,眼前也一阵一阵地犯晕。 他好像忽然就看不清谢清呈的脸了,他眼前恍惚坐着那个二十多岁的谢医生,对他说,我要离开了。 贺予像一座被摧毁了的建筑,他崩溃了,手抚着自己的前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坠落。 他没有回答谢清呈的话,他只是悲怆至极地问着: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来到我身边,又一次次地不要我……” 每个字都似从喉管里剖出来的,沾着滚烫的热血,发着颤。 “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丢下我……!” 谢清呈摸索着拿出一盒烟,想要点,却终究只是把烟盒放到了一边。 他说:“我没有想丢下你。如果你能够是我的病人,我的晚辈,甚至是我的朋友,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但……” 但贺予的感情太强烈了。 谢清呈原希望自己能够让贺予慢慢地厌倦,却发现他的爱就像夸父逐日,飞蛾蹈火,热烈到要把生命都烧完,才会停歇。 他真的无法想象,如果由着贺予这样继续下去,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贺予会怎么样。 谢清呈闭了闭眼,说:“但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贺予,我不想明明知道前面是死路,还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地跟你说,咱们往下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知不知道你才二十岁?二十岁开始,那是人生最好的一段年纪。可以有很多梦想,可以有无数种可能,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可以改变你之后的一生。” 谢清呈轻声说道。 “我二十岁的时候,没得选择,那一段本该是最轻松的日子,我却过得沉重得就像八十岁九十岁。我不希望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回头去望,发现曾经的每一天都在走着弯道,每一分一秒都辜负在了断头路上。” “……” “你要与我纠葛到什么时候呢?明知不可能,却怎么也不愿松手。” 贺予喑哑地喃喃道:“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谢雪和卫冬恒都有可能,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可能?”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就是一回事吗?我们和他们,我们和这世上的任何一对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喜欢你。”谢清呈仰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你,成吗?” 贺予骤然间哑了。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我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你,这就是区别,贺予,你满意了吗?” 贺予反复张口,说不出话,他像是离了水的鱼,连呼吸都是变得异常艰难:“谢清呈……你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那我问你……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的情愿和动摇?” 谢清呈沉默地看着他,最终垂下了睫,犹如垂下帘栊:“……没有。我从未有过动摇。” 贺予蓦地站起来,他的眼眶都红了,越过茶几来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神情逐渐地有些混乱,尽管手环给与了他镇定,他的情绪在这一刻仍然开始失控了。 他一把将谢清呈按在了沙发上,凄楚又固执地望着他,疯狂又绝望地质问他:“是吗?你从未动摇吗?” “那我再问你,那一天在地下室,在生死关头前吻我的人是谁?” “那一晚我过生日,陪了我一天一夜,和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又是谁?” “那个照顾我,带我去吃火锅,替我下一碗寿面的人是谁啊?谢清呈,我问问你,那是谁!!如果你不喜欢我,如果你没有丝毫的心动,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说啊!!” “你说!!” 谢清呈看着面前的少年,但他把自己的心封起来。 藏在自己已经日渐衰微的身体里。 他薄淡的嘴唇一启一合,说:“……那不是因为喜欢。” “……” “我那样对你,不是因为喜欢你。” “那是因为什么?”贺予颤声道,“你告诉我,你吻过我,抱过我,你在乎过我的感受,那是因为什么?” 谢清呈闭上眼睛,良久后说:“……只是同情而已。” 贺予连眼眸里的光都在颤动了,他神情渐渐扭曲,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极度的伤心还是觉得极度的荒唐可笑。这些复杂的感情让他瞧来格外的崩溃。 “……同情。”他重复着,将这两个字在自己唇齿间反复咀嚼,“同情。……好一个同情啊,谢清呈。好一个同情!” 他手腕上的监测环忽然飙红,犹如他此刻的眸。 未及谢清呈反应,贺予就猛地把谢清呈从沙发背上,推倒在了沙发上,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上去,攥住谢清呈的手腕,眸犹带泪,却狠戾道:“难道——这些也是同情?!” 说着他的吻就落了下来,手也把谢清呈的衣扣扯下,谢清呈脸色大变,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几天前治疗时留下的痕迹,就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你放手……贺予,你别碰我,放开!” 带着血腥气的吻激烈地继续着,贺予这一次已不是因为喝醉了。他手腕上的监测带在迅速地飙红。 谢清呈的话将他好不容易平复一些的心又在霎那间搅了个翻天覆地。 他眼神疯狂,一手强迫他正过脸来承受着自己的亲吻,另一只手粗暴地与那雪白的衬衫做撕扯,好像要将这些布料就地正法。因为被刺激得更厉害,动作也比刚才在楼道里更蛮横。少年喝了酒之后的身体很烫,意欲蛮横强行时,爆发的力度和贴上来的热度都高得惊人。 贺予一边亲他,一边粗野嘶哑地问他:“你那些晚上在我面前那副样子,也是因为同情吗?你那么主动,坐在我怀里,命令我用力抱你,你环着我搂着我吻着我不停地发颤……你和我那样……一次又一次……一直都停不下来……这些难道都是因为同情吗,谢清呈?” 谢清呈的衣衫已经被扯乱了,扣子也掉了好几颗,但他是真的不敢让贺予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痕。 那些在治疗时,为了控制住暴走失控的自己,不得不用拘束带勒住全身的痕迹。 “不要……你放开,贺予……你放开我!” 他紧紧用手攥住已经松开的衣襟,勉强遮掩着下面治疗勒痕遍布的身体。 他以前,明明是有那么充足的体力,那么强悍的力道,可以与贺予一较高低的,结果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一具五脏六腑都在走向衰竭的身躯,一只再也使不上力气的残臂……曾经可以轻而易举扛起小时候的贺予,淡然走在路上的谢清呈,如今面对张翅展翼的巨龙,竟再也没有了还手之力。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和往昔一样清冽明锐的眼,什么也没变,还在那样不肯放弃地望着他,要剜进贺予心里。 贺予掐住他的下颌,想要再一次吻上谢清呈已经被咬破的嘴唇——却在对上谢清呈的眼眸时,蓦地顿住了。 他看到谢清呈那双素来冰冷沉静的桃花眼里,竟有碎光。 —— 被贺予诘问时的有口难辩。 被陈慢发现他和贺予的事情,颜面尽失。 身上的虚弱和痛苦。 担心身上勒痕被贺予看见的恐惧。 谢清呈终究是血肉之躯,万顷的感情之重压过来,他不崩溃已是灵魂强大,但要说毫无动容,又怎么可能? 谢清呈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眸已经湿润了,这是他的身体被逼到了绝境时做出的反应。但他的人已经麻木了,他闭上眼睛,只隐约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眼尾颤然地淌落了下去。 贺予的心随着谢清呈的那滴泪落下,而猛地一颤。 腕上的红光熄弱下去,他蓦地直起身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把谢清呈松开了,神情混乱地看着身下的那个男人。 谢清呈承受了太多的情绪,而因为他性格的原因,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和贺予不一样,贺予会无意识地发泄,谢清呈只是隐忍。 忍到了最后,身体里再也塞不下更多的东西,痛苦终于从眼睛里溢出来,他整个人显得很破碎,就那么衣衫凌乱地躺在沙发上,苍白的手指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他的乌发湿乱,垂在额前,纤长的睫毛下,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就那么张着。 那滴泪已淌落直鬓边,无声无息。 谢清呈性子太强硬,太爷们了,他总觉得自己还能撑,因此竟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泪,而那泪痕就这样渗入了他的鬓间。 贺予彻底地醒了。 他颤声道:“谢哥……我……” 谢清呈慢慢地闭上眼睛。 贺予再不敢强迫他了,贺予颤抖地伸出手,想替他拢好衣衫,但谢清呈的手指一直不肯松开——他在微微发着抖,似乎已经不再信任贺予了。 贺予又想替他把衣扣扣上。 但他发现谢清呈衬衫前襟的扣子已经被自己扯落,再也扣不上…… 贺予低下头,肩膀颤抖着,将谢清呈紧紧拥到怀里:“别怕,谢清呈,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不会了。” “你不要哭……”贺予自己都已经满面泪痕了,却还抬起手,抚过谢清呈鬓边的湿润,他像抱着自己珍爱的,却已支离破碎的珍宝,更咽道,“谢哥,对不起,求求你……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第168章 你别不要我 谢清呈麻木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落了泪了。 那种感觉很陌生。 他迟缓地想,原来他还会流泪,是吗? 他的心脏终于被撑满了,装载消化不了的情绪涌出来,成了他并不愿意落下的泪滴。 太懦弱了。 他想。 太可悲了。 他三十三岁了,这个岁数的男人,为了什么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他不喜欢自己身上有任何软弱的标签,他永远都想要做一个强悍的,可以给人以无限信任感的长辈,但就是一个晚上,仅仅一个晚上。 就都毁了。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限疲惫,他好像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独自坚持了很久很久,他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把这条路上的荆棘都除尽了,好让他保护着的人们,能够在他离开后踏上一条坦途。 他想教他们应该如何继续往前走下去。 以一个可靠的兄长的姿态。 可他却成了后辈眼中,以色侍人,与男孩子无耻纠缠的同性恋。 成了后辈眼中,可以随意玩弄,荒淫不堪的伪君子。 谢清呈被贺予抱着,没有抬手挣开他,他平静地可怕,平静得让贺予再不敢疯狂。最后他泪痕未干地,几近麻木地说:“你放手吧,贺予。”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以为我能控制得了你的感情。是我太高估了自己。我没有拉你上来,却与你一同下坠……我应该在知道你喜欢我的那一天,就远离你的身边。我原本以为我能让你慢慢地放下,但其实我只是让你越陷越深,给了你无谓的希望。” 甚至让我自己也堕了进去。 “是我太自负了。” “我一次一次地判断错误,一次一次地伤害到了你。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我自己活该。” 贺予摇着头,早已是泣不成声。 谢清呈缓然转动眼珠,把目光落在了他脸庞上,只是眸中依然没有什么焦点。 “……你好像和我在一起之后,总是伤心大过高兴,以前你几乎从来不哭,现在却总是在我面前掉泪。” 贺予用力把泪擦了,喑哑道:“不是的,谢哥。我……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高兴,我……” “那你现在这样,还会高兴吗?” “……” “我们总要面对这一天的,贺予。”谢清呈的声音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你好好想一想吧,我是个离了婚的,大了你十三岁的男人,我从来不是个同性恋。我是……” 他顿了一下,然后咬着后槽牙,才艰难地把这个从前连他自己都羞辱承认的话说出口。 “我是因为被你灌了药酒,昏了头才和你发生了那次关系,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今天这样。你还记得吗?” 贺予犹如被狠狠掴了一掌,顿时什么话也接不上去。 “你觉得我会接受你吗?” 谢清呈说着,那么木然,那么冰冷,又那么破碎地,把自己心脏里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带着血地,挖出来,一片一片地呈现在了贺予面前。 “你也知道的,我和你在会所过了那一晚上之后,我不停地在做噩梦,我每一天醒来我都觉得无比地恶心,我是个男人……贺予,我他妈是个男人!我当时没把你送进去是我拉不下我这张脸,我不是同性恋。” 贺予猩红着眸,眼眶却是湿润的:“那你以为我是吗?” “……” “你以为我是吗,谢哥?” 他抱着他,不住地这样问他。 “你以为我是吗……” 那声音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卑弱。 谢清呈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之前从未想过要与贺予再翻空夜的旧账,那些他受过的伤,他从来都很有自尊地捂着,不让贺予看到他的疤和血。 而现在他必须得赶他走了。 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之后,他早已不再想去记恨贺予当初因一杯酒倒错,而最终铸下的过错,可他也不得不将那些伤口都暴露给他看,迫他离开。 “你吗?……你是。”最终,谢清呈慢慢地撑起身子,坐起来,他把贺予推开了,用那只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 他红着眼眸,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仿佛也在同时,整理好了今夜自己的狼狈不堪,兵荒马乱。 他深呼吸了一次,用最冷静,也最决绝的声音对他说:“从前你是不是我不知道,但现在你就是同性恋,而我依然不是。” “我想着的,是我们都是男的。两个男人之间就是哪怕睡了,也没有感情关系……你要问我为什么和你上床——那么我回答你——我后来就是抱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心理在麻痹自己,和你一错再错。是我他妈的昏了头,不是喜欢你。你明白了吗?” 这些他之前没有说过的话,这些他后来也没打算再说的话,此刻全说出来了,犹如当胸一脚狠踹在少年的心口。 谢清呈说完了,自己眼睛也因为情绪激动有些泛红,他起身,胸膛起伏着,目光下睨,盯着那个僵坐着的男生。 他意识到了,若是他为了怕贺予发病,一味说着那些并不伤人的话,甚至责怪自己,那么贺予是永远不会甘休的。 他最后沙哑地说:“现在我决定结束了。翻篇吧。翻篇会不会?还要我手把手教你吗?” 贺予恸声道:“哥……” “……” “我翻不了页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我们从前有很多不好的回忆……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还能重新来过……有什么办法……” 谢清呈的神情那么狠,眼尾却仍有未干的湿润,他定定地看了贺予一会儿,说:“……没有。” “没有了,贺予。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也不需要你再道歉。我和你说会所那件事,不为任何东西,只为提醒你想起来我根本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人。你要是真的对那段过往感到愧疚,我只求你一件事。” “……” “从今往后,请你管好你自己,不要自伤,不要伤人,尽力地,好好地,活下去,做个好人。然后,请你——离我越远越好。” 他停了一下。 “这是你能给我的,最大的善待。” “……” “你自己静一会儿吧。” “……哥……” “我走了。” 这间宿舍,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再留着了,他太难受了,他需要回到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蜷起来疗伤。 尽管他早已没有父母了,妹妹也将离家而去。 但他还是在陌雨巷有一个小小的房子,那是他最后可以安身,可以躲起来宽慰自己的地方。 他说完,就推门走了出去。 “谢哥……谢哥!” 贺予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追上来,想要抓住他的手。 可是谢清呈在走道里回头望着他,他说:“你真的要这样继续逼迫我,也逼迫你自己吗?” “……” “我说了我们总有这一天的,贺予。” “你应该放下了。” 月光斜照,他在走道一边,贺予在另一边,一点月色从侧开的窗栅洒进来。 谢清呈凝视了贺予一会儿,日渐模糊的视力,让他借着月光也无法将贺予此刻的表情看清。他转身,离开了。 他离开时的目光是那样的厌倦,那样的疲怠,以至于成了长满荆棘的铁锁,生生勒入贺予的血肉,束缚他的全身。 这一次贺予,没有再追上来。 只是他走到楼梯口时,贺予喊了一句:“谢清呈。” 声音竟似带着鲜血,困顿而更咽,像是发了疯之后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的狼犬发出的哀嗥。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没有回头,走下台阶时,贺予又喊了一声:“谢清呈!” 声音比之前响了一些,更绝望了点,像是想要让他回头,哪怕只停一下脚步也好。 谢清呈似乎人比冰冷,心比铁硬,他还是连停顿也没有给他半分。 谢清呈最终消失在了转角,空寂的走道后,隐隐约约的,传来了最后一声:“谢清呈……” 或许是距离远了,听上去,这一声沉得可怖,像是极力挣扎后还被杀戮的人,热血流尽,又成了鬼,怀着恨,怀着伤,幽幽地从死尸身上浮起来。 谢清呈封止住自己的心,像是一尊无魂的偶,头也不回地,彻底离开了这一条漫长空荡的楼道走廊。 他远去了。 贺予低着头,慢慢地蜷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刺伤了,他压着更咽,抱着自己,跌坐在脏兮兮的门阶上…… 胸口又一次疼得厉害。 是真的疼,他从没感觉过的那种疼。 他抬眼,望着谢清呈离去的方向,仿佛连瞳仁都是红的。 “谢清呈……” 他发着抖,自我拥抱着,失神地喃喃…… 他太难受了,监测带完全飙红,他急需吃药……他要吃药……他不能让他看不起……药呢……药呢……! 他冲进谢清呈的宿舍内,撕心裂肺地哀嚎着,他一面要克制自己,一面又快要被强烈的情绪逼疯。他去倒水……他服下这些天一直随身携带的药…… 贺予太崩溃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他不曾看到的廊柱后面,有一个人一直站着,神情似乎比他还麻木痛苦—— 是陈慢。 陈慢并没有走。 他因担心谢清呈,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了宿舍外的走廊柱子后面。于是他看到了他们之间那样强烈的纠葛,听见了谢清呈和贺予之间的全部对话。 陈慢手脚冰凉地站在那里,仿佛灵魂都从身体里被攫走抽空了。 陈慢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可他却因为他的纯善,温和,隐忍……都错过了……都错过了!! 他仰起头,不甘和痛苦烧熔了他的心,他的眼中——已是血红一片。 第169章 你别不见我 谢清呈回到陌雨巷的时候,黎姨正好从屋里出来拿东西——她在院子里晒了一竹篮陈皮,每晚睡前泡点热水喝。 看到谢清呈那么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雨巷前,黎妙晴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小谢?你怎么了?” 谢清呈神志混沌,却本能地不想让她瞧见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 但黎妙晴已经上了前去,又紧张又关切地来回打量着他。 她心惊了。 她家小谢衣服全被揉皱了,领口的扣子扯掉了三四颗,根本扣不上去,脖颈处是刺目的吻痕,嘴唇也被咬破了,尚沾着血。 更令她发怵的是谢清呈的眼睛。 谢清呈的眼睛从来都是沉冷,锐利的,此刻却仿佛损坏了的相机,好久都对不准焦距,那一双桃花眼的眼眶甚至还微微泛着湿红,似乎是哭过了。 黎妙晴心惊肉跳,她年轻时是风月场所摸打的人,见此情景还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 她颤声道:“小谢,你……你……” 谢清呈道:“黎姨,我没事,我就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您早些休息吧,我想回家。” 年轻人最荒唐的地方,就是自以为能瞒得过年过半百的长辈们。 黎姨瞪大了美目,白了脸色:“可你这是……” 她想追问,可那些颤悠悠的话未到嘴边,就又马上止住了。 她知道谢清呈有多要强,有多把自己大老爷们的面子当回事。 她不敢再问他,手却也不忍松开他,两人就这样在小院里站了片刻,黎妙晴再也按捺不住,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很多很多年前,她交过一个男友,那男人知道她曾是歌妓后,不但再不愿与她交往,还不顾她当时已经从良,粗暴地强辱了她,完事儿了又骂她就是个出来卖的婊子。她那时候丢了魂似的来到警局门口,遇到了周木英。 那时候周木英来回看了她好几遍,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抱住了她。 她如今抱着谢清呈,她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还记得那种无声的拥抱能够带给人的安慰。 她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带着哭腔道:“乖,小谢,没事了,没事了……” 谢清呈沙哑说:“……我想回家……” “……” “黎姨,我想回家……” 黎妙晴直抹眼泪,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终究还是放开了他,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疲惫地进了家门。 这一夜,黎妙晴坐在自己屋内,聆神听着隔壁的动静,仔细回想了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她不是什么傻白甜,谢清呈的衣扣,还有他颈侧的吻痕,嘴上的血迹……都绝不会是一个女性留下的。 她思索了好半天,脑袋里渐渐地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个少年,除夕夜有家不回,一定要赖在谢清呈身边,少年当时在长桌宴上显得很乖巧,所有邻居都热心地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笑着一一婉拒了,却似有若无地瞥了谢清呈一眼。 再后来,李若秋回来了,那少年也不再吃饭,跟到谢清呈家门口,生怕里面发生什么似的等着。 那一晚,少年是睡在谢清呈家的。 黎妙晴这时才意识到,除夕夜当晚自己听到的争吵声,砸东西的声音,并不是什么他们后来鬼扯的什么电影声。 她那夜还模糊听见了床的吱呀声和墙壁被砰砰撞动的声音,她当时都没作多想,甚至认为是自己做梦,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她的幻觉。 还有第二天早上,她见到谢清呈和那个少年在家门口拉扯纠缠,而一见她来了,那个少年就像是想遮掩什么似的,忽然脱了围巾,挡住了谢清呈的脖颈…… 黎妙晴如醍醐灌顶,手上握着的茶杯失神跌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难怪后来她要再给谢清呈相亲,谢清呈连去都懒得去了,一直都在推脱,原来他和那个孩子—— 荒唐……这太荒唐了…… 隔壁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哭声,谢清呈是个很坚强的男子汉,他轻易不会掉泪的。但是黎妙晴顿时忍不住了,她抬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发出一声按捺不住的抽泣,眼泪夺眶而出。 小谢怎么会这么不懂事……那可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富二代,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那样子的男孩,怎么可能对人用什么真心,怎么可能照顾人?他这是……他这是昏了什么头啊!要和那样一个男孩纠缠不清!! 黎妙晴闭上眼睛,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而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谢清呈合衣躺在床上,他明明从未和贺予开始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分手。谁知这种不是分手的分别,会闹得比情侣夫妻间真正的离散更伤。 他木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抬手打开了床头的灯。 那是一盏仿海底光影的灯,灯光里还会有朦胧的水母投射。 谢清呈就在这灯光中,独自躺了一整夜,他搁在枕边的手机一直亮着,上面是贺予情绪手环的监测数据。 他明明自己都已经很崩溃了,却还是记得要看好贺予的数据,以免贺予的精神支撑不住,持续失控,滑向暴走。 幸好并没有。 手环示数飙红了一阵子,还是降下来了。谢清呈知道他很可能是吃了药,但他这次不能去帮助他……这是贺予必须靠自己迈过的坎,而他只能在无人处看着他跨过去。 一整晚的海底孤寂,一整夜的橙红监测光闪。 谢清呈就这样破碎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眸,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再想。 直到天明。 黎妙晴一大早起了,拿冰袋敷了敷自己红肿的眼睛。 她想好了,她不去多问谢清呈任何东西,在人伤口上洒盐是最要不得的。她现在该做的是好好照顾他。 谢清呈打小就不爱和人诉说自己的心事,每次遇到事情,都是关上门自己消化,可能是苦涩消化多了,胃口便就不太好。 他食欲不振的时候,只有黎妙晴煮的鸡汤小馄饨,或者是简单家常的上海青菜泡饭,他还能勉强吃下去一些。 黎妙晴就挎着菜篮子,准备赶最早的一批,去菜场买馄饨皮,肉馅,还有最新鲜的上海青。 结果她才绕过刘爷叔家门前的塑料泡沫盒小菜园,走到巷子口呢,就看到那个——那个厚颜无耻的,不知道把谢清呈怎么了的花花公子哥儿、不要脸的小兔崽子,就那么坐在巷外的马路牙子边,抱着膝盖,眼睛通红。 见巷子里有人走出来,贺予立刻起身,身子前倾,略微摇晃,但见来人不是谢清呈,他的神情又迅速地委顿了下去,打霜茄子般蔫了。 这下更坐实了黎妙晴的猜想。 她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前,抡起菜篮子就往这茄子头上砸,凌晨五点半的街头,穿花睡衣的妇女毫无顾忌地殴打宿醉方醒的少年。她边打还边骂:“你还有脸来这里?你还有脸来!” 贺予愕然,他抽了抽自己泛红的鼻尖,由着大妈打自己,只问道:“阿姨,您……您怎么知道……难道他……他都和您说了?!” 黎妙晴气得都快高血压了。 看他说什么! 真是不打自招!她猜的全是对的!就是这个搞同性恋的牲口! 她把菜篮子一扔,指着贺予的鼻子就破口大骂起来:“我还用得着他和我说?他昨天回来什么样我全看着了,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崽子还没出生的时候老娘就在乱七八糟的舞厅里混了,你奶奶我什么猜不到?啊?你自己说说你昨晚做了什么!你还有脸来找他!” 她骂着又重重推了贺予一下:“你是什么狗娘养的东西?啊?他那么个年纪了你还要泡他玩他,然后又强要他又甩了他,显得自己很能耐,好出去和你那帮狐朋狗友吹是吧?” 黎妙晴毕竟是歌舞妓出身,脑补的完全就是另一出戏码。 她越骂越伤心,抬起趿拉着拖鞋的脚,就往贺予身上踹:“你玩什么玩啊?他是你该玩的吗?你这样……你这样的人要什么情人没有,你要来招惹他!他妈现在还有脸!你怎么还敢来找他!!” 贺予也聪明,很快就知道了黎妙晴这边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声不响地由着她打,女人拳打脚踢的倒也真没怎么留情,好容易缓下来了,她呸地从嘴里啐出了无意间吃到的自己飘散在前面的头发,然后气喘吁吁地瞪着他。 “你走……你赶紧走!” 贺予直到这时候才吭声了,他红着眼眸道:“阿姨,我只是想问一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昨天……我昨天……” “没死呢!”黎妙晴怒气冲天地尖声打断他,“他没死呢!你还有脸提昨天的事,要不要奶奶我拽你去派出所,啊?!” “……”贺予知道她是误会了。 可是他也不想反驳。 昨天要不是他看到了谢清呈眼尾的泪,他在昏沉伤心之下,会不会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他不知道。 而且他也还记得自己确实是曾在会所干过黎妙晴嘴里禽兽不如的事情。尽管昨天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又有什么资格反驳呢? “你还站着干什么?立刻给我走!你再不走,他不报警,我他妈要报警了我告诉你!兔崽子……当初还领你回家吃年夜饭,真是农夫与蛇……你……你……老娘见惯了你们这种花花公子小兔崽子。”黎妙晴越说越气,正好路上人少,几乎没谁路过,她便骂得愈发肆无忌惮,她指着贺予骂道,“老娘——见惯了你们这些纨绔子!就知道玩弄人心!” “阿姨,我没有想玩他……” “你还有脸说没玩?……好……好!你说,你除夕夜坐在我们巷子口,你是不是早有居心,打着下三滥的注意,故意让他下不来台阶,必须得带你回来?” “……”贺予嘴唇颤抖,竟也无法辩驳,“是……” 黎妙晴更气了。 “你是不是见他长得好看,心里放不下,早就想要追他惹他,缠着他不松手,逼着他和你好?” 贺予轻声道:“……是。” 黎妙晴浑身都在抖了:“那你说——那一夜,除夕那一夜,你是不是趁着小谢他前妻回来,他心里难受,你就在新年那晚上……你……你引诱他,你哄骗他……你……你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你哄他当晚失给你,你欺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是不是!” 贺予嘴唇颤抖,竟也无法辩驳:“……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黎妙晴气得抽他一耳刮子,“畜生!西门庆都没你这么畜生!你睁大眼睛看看!他是个男的!是你长辈!你对他下手,你还要不要脸!啊?你还是不是个东西!!” 贺予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他只是哑声道:“我……我想再看看他……好吗?他、他还好吗?” “你看什么?他没有你最好!他看不到你就好得很!”黎妙晴厉声道,“你现在给我滚回去,你给我让开!我是他干妈!我会好好照顾他,由不着你继续在这里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始乱终弃玩弄欺辱!怎么着?羞辱完了,又觉得后悔了,没玩够,来重追和好那一套吗?!” 贺予真是冤到了极点。 他何时对谢清呈始乱终弃过? 又怎敢对谢清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黎妙晴太生气了,两只眼睛都在往外喷火,贺予不知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和她解释这一切的经过。 事实上,他自己的心都已经破碎不堪,只靠着那么一点对谢清呈的保护欲,坚持着去做谢清呈临走时要求他做的事情——好好镇定自己,不要被疾病所操控。 他是靠着这一句话,才能坚持着,还算像个正常人地站在黎妙晴面前。 黎妙晴柳眉怒扬,直挑入鬓:“你他妈还不走?” 贺予张了张嘴,终是再说不出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红着眼对黎妙晴道:“阿姨……那你……好好照顾他……如果……如果他需要我,如果他有什么需要,你联系我,好吗?我给你我的电话……” 他不管黎妙晴什么反应,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他把自己的号码硬给了她,然后转过头,非常疲惫地,落寞地离开了。 第170章 答应了这婚姻 谢清呈请了假,想要在家休息两天。 他几乎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手机上的监测数据被他做了设置,一旦阈值长期超越安全界限,就会发出警报告诉他。 但是警报始终没有响起来过——贺予不想让谢清呈失望,所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尽了办法,没有让自己发病。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谢清呈从模糊浅寐中醒来,发现面前坐着一个人。 他以为是黎妙晴,便对她说:“黎姨,您忙您的去吧,我没事……” “哥哥。” 一声饱含着伤心与担忧的轻唤让谢清呈回过神,他定睛一看,坐在他床边的人并不是黎妙晴,而是谢雪。 “……” 他和谢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相处过了,自从谢雪和卫冬恒的恋情公开之后,谢清呈就没什么好脸给他妹妹瞧过。谢雪到现在面对他,还是有些发憷,但又因为他明显是病了,又忍不住挂心。 多种情绪交织在她脸上,让她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是有些滑稽的。 谢清呈:“……你回来做什么?下午没课?” “黎姨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我请假来陪你。”谢雪扶谢清呈坐起来,拿了一个鸭绒枕头让他靠着。 谢清呈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屋子里没开大灯,光线又暗,谢雪瞧不见谢清呈皮肤上的吻痕。 她忧心忡忡地握住他的手,轻声慢语地:“哥,你怎么样啊,去医院看了吗?” 谢清呈原本心情就差,端详她片刻,觉得心情更差,于是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开了。 谢雪识趣,就不再问了。 她陪谢清呈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说:“哥,你稍微等等哦。” 小姑娘去餐桌边捣鼓了个东西,片刻后她去而复返,原来是开了个黄桃罐头。 “你看,小时候我身体不舒服,你就拿这种罐头哄我,让我乖乖吃药,然后就有黄桃糖水吃。”谢雪舀了一勺,把那一看就甜到心里的水果递给了谢清呈,“我被你哄的,有一段时间还以为黄桃罐头是医院的药呢,我还想什么药这么好吃,生病能吃这种药也太幸福了。” 谢清呈接了勺,面无表情地吃了两口。 然后终于开口了:“那是因为你从小就不聪明,容易上当受骗。” 谢雪:“……” “长大也一样。” 谢雪知道他又是在说卫冬恒的事情,不免有些难过。 谢清呈把黄桃罐头慢慢地吃完了,这过程中谢雪一直没有再吭声。 他把空玻璃罐放在了一边,多少恢复了些体力,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谢雪拎回家里的那些东西里,有燕窝人参蜂胶虫草铁皮枫斗——总之一句话,这些补品全吃下去非死即残。 实在太夸张了,送礼的人像是完全没有医学常识,只是逮着了一个可以讨好的机会,就差把整个药膳国医馆都给搬来以表诚意了。 谢清呈沉默须臾:“卫冬恒带你来的?” 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谢清呈:“他人呢?” “他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他怕你看到他生气……” 谢清呈冰冷地笑了一声:“那小白毛还有怕的时候?” 谢雪眼里露出了些伤心的神色:“哥,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担心我上当受骗,你怕他欺负我,怕他不学无术。我知道从小把我带大,生怕我磕着碰着,总希望我能过得平安顺遂。所以你才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戒备。” 谢清呈:“……” 谢雪:“我都知道的。” “但是……但是有些时候,你能不能也稍微信任我一些呢?”谢雪小声道。 也许是因为谢清呈病了,没什么力气和她吵,又也许是贺予的事情把他摧折得太厉害,谢清呈内心深处,也终于有些动摇,认为感情一事有时连当事人都琢磨不透,又何况局外人。 总之这一次,谢清呈面色寡淡地靠在枕上,却没有讲话。 谢雪见状,鼓足了勇气往下说:“哥,我之前和你说过,我与卫冬恒交往已经一年多了,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们俩却清楚,我们每一天不见面,都会思念对方,他在西北的时候,给我写了许多的信,你也知道,他原本是个不太爱写字的人……” 谢清呈冷着脸。 看样子他很想评价卫冬恒不学无术。 谢雪拉着他的手道:“卫冬恒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有让他父母省心过,他逃学,炸街,恶作剧……这些我都知道,我曾经很讨厌他,因为他总是欺负我,我那时候觉得他心眼特别坏。直到高中有一年圣诞节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看到他游来荡去——我那时候很害怕,担心他瞧见我,又会揪我辫子,所以我就躲了起来。哥,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 “我看到他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抱了一堆零食和饮料,那个巷子两边躺着许多流浪汉,他趁着他们睡着了,悄悄地把那些东西放在他们身边,然后骑上车迅速地就跑了,可能是因为他这人觉得做好事不酷,怕被他那群小兄弟们发现了笑他,他骑车骑得特别快,就和逃似的,结果在巷子口车轮一个打滑,他连人带车摔倒了马路边。” 谢雪陷入了回忆中,忍不住笑起来。 “他在冰面上踉跄着爬起来,紧张地左顾右盼,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假装没事发生,再次跨上车,歪歪扭扭地骑走了。” “……” “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也许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坏。” 谢雪见谢清呈愿意听她讲话,就慢慢地把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哥,我小时候你就教育我,看人要靠自己的眼睛去看,不要完全去相信其他人的评价。我看了卫冬恒十多年了,他不是个听话懂事的人,但我能够确定,他的内心是善良负责的。这十多年间,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流浪的小猫小狗送到宠物救助站,给乞丐送吃的喝的,你知道吗……他甚至会对着路边开着的一朵野花瞧上半天,然后傻笑。他有一颗能发现卑弱和美好的心灵。”谢雪说,“只是他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谢清呈扬眉:“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 “因为所有人都骂他,讽刺他,拿他去和贺予比较,他心里抵触,就愈发不想像贺予那样,做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贵公子。他这人骨子里很有自尊,这一点和贺予是相似的。”谢雪道,“我和他交往之后,我问过他,为什么从来只让别人看到他坏的那一面,却要把他的善良和柔软隐藏起来,他板着脸半天不肯说,后来禁不住我一直问,才没好气地嚷嚷说,谁要和贺予一样。” “他说卫冬恒就是卫冬恒,为什么要是另一个贺予?难道小孩子只有像贺予那样什么都好,礼貌谨慎,才是对的?他偏偏不要。” “其实这两个人我都观察过,我知道卫冬恒的秉性其实比贺予单纯得多,他把坏都张牙舞爪地写在了脸上,内里却是非常柔软的。” 谢清呈:“……” “哥哥,我是真的喜欢卫冬恒。” 谢清呈似乎显得很倦怠:“有多喜欢?” 谢雪想了想,说:“是不可替代的。” 谢清呈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心猛地颤了一下,睁眼看着她。 同样的话,贺予也对自己说过——我喜欢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陪着你,你是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东西所替代的。 谢雪说:“哥,我喜欢了他十年了。我知道,我以后都再也不会喜欢另一个人,像喜欢他一样了。” 谢清呈蓦地把脸转开去了。 “我有一本日记,上面写着很多以前的事情,我觉得你看了之后会更了解他,如果你愿意……” “那是你的隐私,我不会去看。” “……” 谢雪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有些不敢开口了,踟蹰着,最后她说:“那算了,哥,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聊这件事,我就不说了,我给你讲故事,讲笑话,哄你开心,好不好?” 她抓着他的手摇一摇,很有些难受地蹲坐在床边,仰头望着他:“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哥哥,你真的还生我的气吗?”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怪你做事太冲动。” “什么?” 谢清呈道:“你是个女孩子,你要和他接触,也应该学会自我保护,可你们……” 他没有说下去,但谢雪僵了片刻,明白了,顿时脸涨得通红。 谢清呈咳嗽着,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像不像话?” 谢雪知道自己和大哥这种老古板论婚前性行为就是白搭,以前李若秋还和她抱怨过,说谢清呈和她恋爱时,连主动接吻都没有,谈个恋爱慎重其实是好,可这样搞得也太没激情了,完全就像在照着操作指南完成某种工作似的。 谢雪只得道:“说到这个……哥……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呢。” “什么?” 谢雪又支支吾吾地没下文。 “……”谢清呈道,“你别告诉我,你们俩已经商量着要结婚了。” 谢雪一下子就呆住了,愣愣地:“你怎么知道呢?” 谢清呈僵了很久,而后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波澜地:“……你去把桌上的烟给我拿来。” 谢雪虽然很不想让谢清呈抽烟,但现在这种气压下,她哪里还敢和谢清呈说半个不字?乖乖地就把烟给谢清呈拿来了。 谢清呈甚至都懒得管谢雪在不在旁边了,点了一支烟,抽了半根,都没有说话。 屋内很沉默,窗外的光随着窗帘的摆动而一下一下地频闪,光照在谢雪脸庞上,谢清呈看着那张脸上的胭脂色就没有消下去过。 最后谢清呈问:“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念头。” “他……他半年前去西北之前……”谢雪结巴道,“他家里大哥你也知道,是军旅世家,但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部队,他爸妈是打算以后慢慢扶他经商的,但在那之前,他们说要让他去西北锻炼,他答应是答应了,只是提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谢清呈的指节蜷着,轻轻地敲着烟灰。 谢雪的脸颊已经红透了:“他和他爸妈说,想等锻炼回来,毕业了,就……就和我结婚。” 她说完就立刻把脸埋得更低了,好像生怕谢清呈下一刻直接把手边的马克杯砸她脑门上让她滚出去。 没想到她等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 又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卧室里,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破碎。 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谢清呈一支烟尽了,又抽了一支。 “哥……”谢谢鼓起勇气,惶惶然,茫茫然地抬起脸来,对上的是谢清呈笼在浓重青霭之后,看不清眉目的脸。 谢清呈安静地把这支烟抽着,没有去看谢雪,他靠在床背上,秀长的手指夹着烟尾,目光显得有些迷离,投在雪白的天花板中央。 他不说话,谢雪就不敢再吭声,攥着裙子,浑身紧绷地在等。 这一根烟也抽完了。 谢清呈掸了掸烟灰,将最后的烟蒂丢弃在旁边的烟灰缸里,他开口,可能是烟抽多了,嗓音有些沙哑。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 谢雪又愣了。 她已经准备好被谢清呈劈头盖脸一顿骂了,怎么也没想到谢清呈会这样问她。 谢家大哥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独裁者,他给了谢雪强大的保护,却也从来不会太在意她的想法。所以当他真的问了谢雪“你怎么想的”这句话时,谢雪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她反应不过来。 “既然你今天和我坦诚了,那就全部摊开说说吧。”极度的心如死灰之后,谢清呈现在竟能算是心平气和的了,他抬起桃花眼看他的妹妹,“你也想和他结婚吗?” “我……” 谢雪的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但眼里却闪着一种莫名的光。那种光很熟悉,谢清呈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哥……我真的很喜欢他……我……” “你知道结婚不是儿戏。和你单纯地谈个恋爱不一样。那是要对另一个人负责的,是一种责任和契约。你觉得你和他合适吗。” “……” “我知道你觉得他善良,忠厚。但他年纪毕竟比你小,性子又浮躁,做人做事都出了名的任性,你和他在一起会很累的。谢雪。” “这些地方,他、他已经改了很多了……你们不了解他……” “那你又了解他多少?”谢清呈轻咳着,“你不用和我说你观察了他十年——那只是一个人的过去,何况你看到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 “你知道他家给他人生的规划是怎么样的吗?你知道他对自己未来的打算又是什么样的?你刚刚说他想毕业了就和你结婚,然后再去经商。那是生意场啊,谢雪,那不是学校。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五。” “他呢?” “……二十三。” “他才二十三岁,过了十年,才是你哥我今天的岁数。十年里你有多少的信心可以保证他会一直喜欢你?生意场上多的是年轻好看的女孩子,做到他家那个位置还会和娱乐圈的人混在一起,你自己是艺校的老师,你多少知道娱乐圈是什么样的。有多少诱惑和阴谋。” “可他不会的,他从小到大——” “他今年才二十三,谢雪。我二十三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我今天会变成这样。”谢清呈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他想到了贺予——他二十三岁的时候,贺予才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谁能想得到他俩之间后来会发生那样疯狂的事情? “谢雪,卫冬恒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谢清呈又点了根烟,抽着抽着,有些轻微的咳嗽。 这根没有抽完,他就把烟摁灭了。 “就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不会主动怎么样。以他的身世地位,缺不了投怀送抱,应酬交际。你忍得了的吗?” “他和我说,他不会的。” 谢雪很坚定,眼睛里闪着某种光,谢清呈觉得那种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了。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大事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不会发怒了,他只很沉冷地问:“这世上善良忠厚的人很多,卫冬恒不是唯一的,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喜欢这种事情……就……很难解释……我就是看到他我就很高兴,他也一样,在一起就有很多话要说,分开了就很想念。”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直都很高兴,而且很安心,我觉得他不会伤害我,那种安全感就和我和哥哥你在一起时是一样的。” “哥……你能明白吗?” 谢清呈沉默了。 如果是一年前的谢雪和他说这些东西,他未必会明白她的感受。 可这一刻,他听着她形容的那些东西,内心深处有一根弦竟被轻轻地触动了——曾有另一个人也在这根弦上弹音,只是那个人,谢清呈是永远不能给予回应的。 谢清呈安静了好一会儿,说:“头破血流你也不后悔?” “我不会头破血流的。” “我问你后不后悔。” “如果真的头破血流,我也不后悔。”谢雪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谢清呈不再接话了。 他隔着未散的烟雾,眯起眼睛,嘴唇微微启着,莫名的,就好像看朱成碧,瞧见了告白那天,拉着他的手不住落泪的贺予。 他忽然想起来谢雪眼睛里的那种光芒,他是在哪里看到过了。 是贺予向他剖心表意,终于诉说出自己心里的爱的时候。 ——“是我要头破血流,要飞蛾逐光……我也觉得这样不对,但我还是爱你。” “因为我是真的疯了,我他妈明知结局,还要一条黑走到底。那么狼狈,遍体鳞伤,还会想要拥抱你。” “我都在泥尘里了,却还喜欢天上的雪,是我做的不对,不是你……” “爱你很痛,谢清呈,爱你好痛,我得不到……我知道要放手,却还在……还在一天一天地爱着你……” 谢清呈觉得胸腔里的某一处,似乎塌陷了。 他缓缓地合上眼睛。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很多很多岁。 “谢雪。” “哥。” “如果我执意不肯呢。” “……我……”这回不是声音在颤抖了,谢雪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她身上浮现了肉眼可见的痛苦与折磨,“如果你……你执意不肯……” “我执意不肯,你又打算怎样?” 谢雪跪坐在他床前,几乎有些崩溃了,她的眼睛里迅速积满了泪水,良久后,她凝噎道:“……我……会听你的。因为我爱你。我最爱你。是你把我养大的,你受了多少苦谁也不知道,甚至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连我都不知道。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你真的执意不愿意我和他在一起,我会听你的。” “但是哥,我永远也不会快乐了。” “……” 谢清呈睁开眼睛,半晌,都没有复言。 他最后低了下头,似乎忍了一下眼睛里掠过的某种本不该属于他的情绪,他很少有过的情绪。 然后他起身——他是合衣躺着的,下床自然也容易。 此时此刻,他已不想再在屋内待着了。他觉得心里很难受,而这个逼仄的空间只会让他更加无法喘息。 “哥——” 谢清呈在走过谢雪身边的时候,没有低头,也没有回过眸,他只是伸手覆在她的发顶,力道很大,和从前她每一次遇到困难哭着回来找他时一样。 谢雪仰头,却看不见谢清呈未转过来的脸。 她只看到他一个高大的侧影,然后听到他说:“那你去吧。……你记住了,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哥……”谢雪颤抖得更厉害了。 “但是你如果以后真的后悔了,你觉得你做了错误的选择。你不要觉得丢人,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上,做很多选择时,都是毫无经验,都是第一次选择。错与对,谁也预料不到。如果真的错了,你只要记得,只要我还活着,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都还有一个家。” “我会照顾你,会当你的靠山,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谢雪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一直害怕与谢清呈说这件事,在她眼里她大哥强悍,厉害,但是说一不二,独裁霸道。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当她真的——掏心掏肺,诚诚恳恳地和他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起身,一把抱住谢清呈的腰,把脸颊紧靠在他的背上,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就是这个宽阔挺直的背脊,背着玩累的,受伤的,疲惫的她回家…… 明明是那么高兴的事,谢雪竟是失声痛哭,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哥!哥……” “哭什么。”谢清呈依旧不曾回头,谁也不知道此刻他是怎样的神情,他的声音仍是冷静的,“你以后要自己成长起来,谢雪,我虽然会一直帮衬你,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话到这里,他顿住了。 最后他拍了拍谢雪的手:“松开了,都多大的人了,要不要脸。” “不要脸。” “松开。” “我不要脸。” “……” “哥,你抱抱我,我好爱你。” “……你他妈没睡醒?” “我不要脸。” “……” 屋内苍冷的光线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温柔了起来,谢雪带着些更咽又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从窗户里隐约传出—— “哥,我下周去卫冬恒家吃饭……你说我要穿成什么样……” “裙子不能不过膝。” “……啊……怎么又这样……” 话语渐渐地,变得平淡又温馨。 屋外。 放心不下谢清呈的贺予其实一直都在。 他靠着冰冷的墙面,听完了身后屋内的对话,直起身子,在兄妹俩还未从里面出来前,掸了掸在墙面蹭上的灰,一个人慢慢地走远了。 第171章 万万没想到 谢雪去卫家之前,谢清呈给她梳了一个很漂亮的头发。 她小时候的辫子几乎都是谢清呈给辫的,长大之后虽然自己也学会了,但终归没有谢清呈弄得好看。 谢清呈说:“你到了那边,不必害怕,有什么说什么,做自己就好,你是我的妹妹,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谢雪点点头。 又忍不住问:“哥,你能陪我一起吗?” “不能。这是要你自己面对的事情。” “……” 不过见她紧张的样子,谢清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从上了锁的五斗柜里找出了一个很古旧的小锦盒。 谢雪一愣:“这是……” “这是妈生前最喜欢的玉坠。她第一次去见我们爷爷的时候,戴的就是这个,让它陪你去吧,好让你随时想起来,我们都在你身边。” 谢雪双手接过了那个如意形状的挂坠,声音发抖:“这个……不是之前被……被……被那个人摔坏了吗……” “……我早就请古玩城的匠人修好了。”突然提到“那个人”,谢清呈顿了一下,却没有去和谢雪多说别的,而是把挂坠的抽绳拉松了,仔细地替她戴上,直接了当地揭过这一章,然后道,“你试试看。” 古玉温润,如意呈祥,玉坠在谢雪秀丽的颈上戴着,姑娘和美玉都显得很典雅。 “好看吗?”谢雪有些忐忑。 “嗯。” “真的吗……”还是不那么确定。 谢清呈:“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哇,你当然帅啊……从小帅到大的……多少小姑娘上门递情书……中学的时候就有女孩子追着上门喊你老公……”谢雪嘀咕。 谢清呈立刻道:“行了这事儿别说了。” 顿了顿,又道:“你是我妹妹,就要有点信心。谢雪,你非常优秀,什么都好,不比卫家人逊色。” 谢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从小只要一和谢清呈交心对话,就能获得极大的力量。 她伸手抱住他:“哥,谢谢你。” 谢清呈拍拍她的肩。 可是过了几秒钟…… 谢雪:“……但是哥,我,我还是紧张。” 谢清呈:“………………” 算了,可以理解。 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当初李若秋上门,只是和谢雪黎姨吃个饭,都紧张到手拿不稳筷子,又何况谢雪要面对的是卫冬恒那一大家子。 他也不打算安慰谢雪了,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你脸色很苍白。”他和谢雪分开的时候,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她,“你去补个妆?” “我紧张得都不舒服……简直紧张到恶心想吐……”谢雪苦着脸,喃喃低语。 “胆子平时挺大的。这回让谁拿走了。”谢清呈把她的粉盒递给她,“别多想了,他们如果看不上你那是他们眼瞎,我还乐得高兴,不必给那小白毛捡个大便宜。” 谢雪:“……” “好了,会没事的,放心去吧。” 傍晚,卫宅。 “来来来,小雪,快坐。不要紧张。吃水果吗?看电视吗?” “阿、阿姨我不坐了……您要做什么我、我我帮您一起吧。” 卫夫人笑起来:“你那么慌干什么呀,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谢雪第一次来卫冬恒家,当然很局促,她站在卫冬恒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喘。无数恐怖的念头都在此时涌了上来,什么卫夫人忽然掏出张支票说给你五个亿离开我儿子,什么卫父冷笑一声说就你这样的还想进我们家的门?种种狗血场景全都来了,控制都控制不住。 正满头冒着汗,就听到卫冬恒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啊……?”谢雪颤巍巍的。 卫冬恒说:“你胡思乱想这是职业病,快放轻松。” “呜……” “我们家的人都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们被我打小调教好了,才不会和贺予家似的那么多规矩,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包括我兄弟姐妹,我要怎么样,从来都以我的意见为准。来,你跟我去楼上,我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谢雪几乎全没听进去,她紧张地都快哭出来了:“我能先回去吗……” “……吃完饭再走吧。我奶奶亲自下厨给你炖了人参鸡汤,她很少下厨,上一个喝她这碗汤的还是xxx夫人,你总得赏脸尝一点吧。” 谢雪听到xxx夫人的名字,脚下一个踉跄,得亏扶着墙才没倒下去,她颤声道:“要不,你们还是把我给炖了吧……” 卫冬恒:“……” 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惊恐,在和卫家人在餐厅一桌坐下来时,达到了顶峰。 看得出来卫冬恒虽然是卫家最不拘一格的败家子儿,但家里人都很疼他,对于谢雪的第一次上门,卫家也非常重视,除了卫冬恒的几个兄弟因为实在有事赶不回来,其他人都集全了。按照长幼尊卑围着大圆桌坐着。 卫冬恒先给她介绍:“先从爷爷奶奶开始,这是我爷爷。” 谢雪立刻站起来,朝最主位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鞠躬:“奶奶,您好。” 卫家人:“……” 卫冬恒:“……奶奶在这边。这是爷爷。” 卫冬恒奶奶一头花白头发还打着精致的卷儿,皮肤雪白,嘴唇抹着时尚的口红,依然是个老美人儿,她笑眯眯地朝谢雪挥手。 谢雪又忙转向卫奶奶:“对不起,我弄错了,爷爷您好。” 卫家一桌人忍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以老爷子为首,大家全笑出了声来。 “老三,你这小姑娘找的,挺有意思的,讨喜。”老头乐呵呵的,又抬手对谢雪说,“好了好了丫头,坐下吧。大家以后都要是一家的,别那么慌张。” 谢雪被卫家的气势吓得神志都有点不清楚了,早就准备好了要被勒令离开的命运,没想到爷爷一开口就这样和她说,又向她抬手,她一时都反应不过来,讲话都没过脑。 “……您是、是要给我支票吗?” 老爷子瞪大眼睛,给自己倒白酒的手都停住了:“……怎么,我孙子都给你了还不够,你还要支票?” 谢雪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卫夫人倒是笑了:“她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还挺得意的:“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我也看豪门恩怨的电视剧。” 卫冬恒:“妈,您就别丢人了。” “干嘛啦!有了媳妇嫌娘丢人啦?”卫夫人笑嘻嘻地,掩嘴对谢雪眨眼,“他就这样。特要面子。我都担心没人要他,谢谢你啦,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谢雪:“……” 这豪门怎么没有往她脸上甩支票?故事一点戏剧冲突也没有。 她人都愣了。 ——她以前不是没有接触过大家族,贺家就是,条条框框特别多,贺予的父母整天不见人,整个别墅冷得就和个鬼屋没区别,偶尔吕芝书回来,见到贺予的朋友也只是皱皱眉头,谢雪有一次还听见她和管家说:“这种孩子别让进屋,屋里贵重东西太多,谁知道她手脚干不干净?” 她后来就气得再也不肯去贺予家玩了。 因为她第一次遇到的豪门是贺家这样的,所以她对这个圈层的人大多都有些排斥,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在卫家,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一餐饭下来,卫家人知书达理,但什么架子也没有摆,家庭气氛也好得不得了,说说笑笑的,爷孙之间也能互相调侃。 不像贺家,贺予和贺继威吕芝书坐在一起的时候,三个人几乎连话都不说一句。 谢雪慢慢地也就被这种气氛感染,放松了下来。 “你头发真好看。”卫冬恒的姐姐是个大美人,她笑着摸着谢雪的头发说道,“我楼上工作间有一顶发冠,是我自己设计的呢,你戴上肯定很漂亮,一会儿你上楼和我试一试,要是你喜欢,就送给你和老三拍婚纱照时用。” “你会设计发冠呀!”谢雪很惊喜。 卫姐姐笑着说:“对呀。” “她在米兰读到了相关专业的博士,现在是宝格丽的华人设计师。” 谢雪:“………………” “但我觉得她设计的东西特别难看,土得让人头痛。回头我给你编个草圈戴头上,那才仙气。” 卫姐笑眯眯地磨着后槽牙:“卫冬恒,你要死是吗?” 大家互相聊得热闹不已,都在给几个月之后的正式订婚出谋划策。可能是军旅世家不拘小节,居然一点也不替未过门的小姑娘害羞,言语里俨然就是一家人了。 谢雪坐在这其乐融融的圆桌间,想起童年第一次和这个圈子接触时受到的嫌弃,不由地眼眶微湿。 她不知道外界为什么总说卫家的家教不行,教出了卫冬恒这样的败家子儿,都夸吕芝书和贺继威好——明明不是这样的。 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又热热闹闹谈了会儿天,卫夫人坐到谢雪旁边去,拉着她的手开始笑盈盈地和她聊天。 “你吃得都还习惯吗?老三说你喜欢吃辣椒,我们做了几个麻辣小炒,够不够味道啊?” “你要是喜欢,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还让厨师给你做。” “你现在好一些了吧,没有那么紧张了,以后还会更熟悉的,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接和我们说,我们冬恒太任性了,他要是惹你不开心,你告诉我,我一定替你骂他,我还可以揍他。……对了,你喜不喜欢看《千金公主》啊?《贵妇变形记》呢?” 卫冬恒:“……妈。” 谢雪却忽然惊喜道:“阿姨,您喜欢《贵妇变形记》呀!” “对呀!” “那部剧是我大学时打工兼职去做过场记的呢!” “真的呀?!” 卫冬恒:“?” 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两人都聊得眉花眼笑,直到卫老头儿下令大家可以散了去休息,两个女人还是不肯停下来。 “好了好了,又不是没得聊,你想叫谢丫头陪你看八点档,你打电话给她嘛。”卫老头儿对卫夫人道,“而且下周不就要庆祝老三即将毕业了吗?宴会上也能唠。” “对哦。”卫夫人对谢雪说,“毕业季很快就到了,我们打算要办个宴会的,请好多朋友。到时候你也来,你是我们家以后的闺女嘛。” 谢雪又紧张了。 “没事的,放松点,对了,我去请人设计一张正式点、漂亮点请柬,你帮我送给你大哥好不好?我们也该和他见一见了。” 谢雪脸红了,小声地:“好……” 又道:“我还有一个邻居阿姨,她虽然和我没有血缘,但是我妈妈走了之后,她对我和哥哥就像亲生母亲一样好。阿姨,我能不能带她也来……” 说着又有些赧然了,但还是很坚定。 卫夫人打量着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竟是有些心疼的:“难得有你这样知恩图报的孩子。”她抱住谢雪,“当然可以,我们都要谢谢她呢,还有你哥哥,他们把你养的这么好,这么懂事。” 和卫家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谢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开心而轻松的一顿饭,由卫冬恒陪着在楼下大花园转悠的时候,她还是没回过神来。 只不住地和卫冬恒傻愣愣地说:“卫冬恒,你妈妈真好。” “你爷爷真好。” “你姐姐真好。” “你家里人都特别好。” 卫冬恒看她和个傻子似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她拽过来:“那我呢,你把我们全家都挨个点了一遍,我怎么没有。” “哦,我忘了。” “……忘了要给赔偿费的。”他说着把她拉得更近了些,笑着低头就要拥抱她。 然而,就在这时候…… 谢雪忽然捂着嘴,把脸猛别了过去,几秒钟后,她脸色发白地:“呕——”了一声。 卫冬恒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吃坏了?” 谢雪攥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只觉得那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往上泛。她忙问卫冬恒:“你家洗手间在哪里?最近的那一个。” 卫冬恒立刻带她去了。 盥洗室里,谢雪差不多是把晚饭全给吐了,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对着镜子里自己忽然有些苍白的脸发了会儿呆,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难受。但想着想着,她心中忽然咯噔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面庞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不见了。 她、她该不会是…… 第172章 有了 谢雪真的怀孕了。 有的事情它明明是好事,只因来的不是时候,便让人们大惊失色,焦头烂额。 所幸卫冬恒本就要与谢雪结婚,这个孩子的突然到来,虽令两位年轻人窘迫不已,倒也未至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 在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后,一切都像被拉了快进键,开始有条不紊地往下走。 见双方家长,谈婚论嫁……谢清呈知道谢雪怀孕时有多愤怒,自是不必多说,但奈何生米已成熟饭,他又是绝对不能容许谢雪受伤的哥哥,哪怕再是忿然,最后也只能咬牙认命。只是这过程中,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所有人聚了好几次,在谢清呈砸碎了第十六个杯子骂卫冬恒混账、卫老头那么大的老干部也被谢清呈骂得面上无光,差点稳不住场面要和这小年轻动手之后——大家最终敲定,还是不要吵了。 吵什么啊,吵架能把孩子吵不见掉吗? 卫老头还和谢清呈吹胡子瞪眼,只是谢清呈火起来连谢雪都骂,老头儿不答应,你骂我家里人吗? 谢清呈砸了第十七的杯子,那他妈是我妹妹,我他妈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其他人又是劝,又是哄,总算把场面稳住,并在又一次见面后,确定了等六月卫冬恒的毕业证一拿到,就广发请柬,举报订婚宴会。 至此,谢清呈独自保护并照顾了那么多年的妹妹,终于要嫁作新人妇了。 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谢清呈这一阵子和卫家人你来我往,每天都操心得要死,终于能把自己那乌七八糟的人生给暂时抛在脑后。 他替谢雪忙碌,虽然嘴上吵得厉害,但总归是在安置着妹妹的未来,不像他面对自己的那些烂摊子时,一句话也不想讲,过眼之处尽是颓败。 这天,谢清呈陪谢雪去一家奢侈品店试定制婚纱,她去试,谢清呈就坐在外面等。他不用给太多评价,只最后看着就好,毕竟卫冬恒的姐姐也在,设计师的品味自然是不必担心的。 等待过程中,外头忽有人至,谢清呈抬眼一瞧,竟是吕芝书与贺予。 卫家订婚宴请柬已发,吕芝书也收到了邀请。这样重大的场面,她的穿着不能随意,于是今天也是来这家奢侈品店购置行头的。 她进店的时候没看到谢清呈,还在边走边对贺予说话:“你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总是很差……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唉,这次宴会他是去不了了,不过你已经二十岁了,出落得那么俊俏,也能替他代咱们家接物。一会儿妈给你挑衣服,你打扮起来准比卫冬恒那个小——” 话没说完,她就见到贺予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止住了,扭头一看,看到了那个让贺予差点连脚步都移不动的男人。 谢清呈坐在白金色的沙发上,穿着简练的休闲衬衫,气质沉和冷静,目光落在了他们母子俩身上。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了一股微妙的气氛。 谢清呈与贺予之间的事,吕芝书是知道的,她甚至在录像中看到过她儿子和眼前这个老男人做那种事情的样子。 但她又得装作毫不知情。 贺予和谢清呈呢,则需要尽力掩藏住他们俩发生过的关系,这也是极不容易的。 至少对贺予而言太难。 贺予的血色骤失,连奢侈品店的店员都能发现,店员柜姐紧张道:“贺先生,您……是有哪里觉得不舒适吗?” 贺予:“……没。”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清呈,然后轻声说:“……我很好。” 谢清呈和吕芝书算是前雇主与家庭医生的关系,认识了也那么多年了,于情于理都该打声招呼,寒暄两句。 于是谢清呈放下了杂志,起身,修长的手整了一下领带,朝吕芝书伸出了手去。 “吕总。” 哟,这男婊子还有两幅面孔。 吕芝书在心里想着,面上还是不动,挑起修的略显夸张的眉毛,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烤肠似的五根手指。 两人迅速握了握,便把手松开了。 “我要恭喜谢医生了啊。”吕芝书毕竟是个商人,甜腻腻地假笑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纵使她心里在冒坏水且对谢清呈厌恶不已,嘴上也能造假出银铃般的娇笑。 “也恭喜令妹,喜结良缘,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谢小姐呢?” 谢清呈谢过了,简单回答道:“她在里面试衣服。” “这样啊,哎呀,那我们不打扰了。”吕芝书笑道,“来,贺予过来吧,我们那边去。cindy小白在吗?” 旁边的服务生忙道:“吕总,cindy结婚了,已经不做了……” “呀,是不是和那个……上次那个顾客啊……”吕芝书扭着腰,一边走一边和服务生三八,得了服务生的确定后,她说,“上次我就觉得他们聊天时那感觉很暧昧,可是那个老板都五十多了,而且他不是有老婆的吗?” 服务生讪讪地,也不敢多议论什么。 吕芝书:“现在这些喜欢攀富贵的小姑娘哦,啧啧啧……贺予,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贺予最后望了谢清呈好一会儿,这才低下头,随着他母亲往另一边去了。 谢雪试婚纱很慢,最后反而是吕芝书和贺予先换选好了衣服,走出了vip更衣间。 贺予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那套西装将他的腰身收得非常漂亮,他就那么站在大厅中,长长的睫毛垂着,赢来周围那些人由衷的赞叹。他确实是生得太俊美了,189cm的个子,体态修匀,斯文雅致,平时穿着学生装还没那么明显,此刻换上了西服,气质就如梅上新雪,凛冽里透着唇红齿白的艳丽。 谢清呈不是个很注重颜值的人,但瞥见这样的身影,目光还是顿了一下。 贺予就从镜子里,怔怔望向谢清呈的眼睛。 “……” 那么多人,他只看他的眸。 可是没多久,谢清呈就把视线移开了。 吕芝书:“怎么样,满意吗?” 贺予垂了眼帘,敷衍地应了,脸上有些局外人所不能读懂的伤感。 吕芝书直夸自己儿子漂亮,享受着那些店员们的附和,末了她忽然看见贺予手腕上戴着的那个监测手环,说道:“这个电子表这么简单素淡,也没个牌子,今天也一并换了吧,妈一会儿带你去楼上挑块衬你身份的机械表。这个先摘了。” 贺予却止住了她的动作:“妈,这是别人送我的。” 吕芝书扬起眉:“谁送你的?” “……”贺予看了谢清呈一眼,说,“很重要的人。” 吕芝书一顿。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还能不知道这破手环是谁给的?她肥硕的腮帮子抖了抖,挤出一个不知该用虚伪还是用狰狞形容的假笑,亲切地拍了拍贺予的手:“你就是太重情重义。” 她转身对服务员道:“好啦,包起来,刷卡买单吧。” 贺予对谢清呈用的感情有多深,她今天算是亲眼见着了——她儿子的眼睛就和粘在那男人身上似的,半点不顾及别人的看法,倒是他们家原本那位谢医生,在床上孟浪成那样,人前却冷冷淡淡的,在她看来,那就是典型的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 吕芝书认为像谢清呈和谢雪这样一无所有的老百姓,和有钱男人谈感情,那能是因为感情吗?那都是图财。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会勾引人,当哥哥的比妹妹还要不检点。 付完账,吕芝书正准备和谢清呈他们打声招呼就走呢,没想到这时,另一边贵宾更衣室的门缓缓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窈窕姣美,玉貌绮年的女郎。 谢雪这一刻已经完全不像是平时马虎梳妆的那个谢雪了,她穿着婚纱走出来的瞬间,屋内都静了,但见那身雪纱金线的长裙曳落于地,光芒中,那白纱轻盈地就像笼在她身上的烟雾。新娘的美貌和宁静似乎将整个大厅都照亮了,让这一切都轻盈得像一场梦。 卫冬恒的姐姐陪在她身边,笑着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好不容易找的朋友,才能托人情,让设计师做的加急。现在看来,真是没有白费心思呢。”卫姐姐出了声,这才将大家的神识唤回。 谢雪脸红了,她走到谢清呈面前,问道:“哥,你觉得这样好吗?” 谢清呈静了好一会儿,这段安静了被安置了太多的感情,然后他只很简单地对谢雪说了两个字:“很好。” 一家人的欢喜太多了,以致于谢雪都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吕知书和贺予。 贺予可能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把目光放在准新娘子身上的,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谢清呈的侧影上。 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他们即使不能结婚,也能像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在一起。然而这一切终归都只是他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那个站在谢雪面前的大哥哥,那么好,却永远也不会是他的。 吕芝书则一直盯着谢雪的脸——少女身上那种纯良无害的,洋溢着幸福的样子,那种普通女孩儿因为即将嫁给一位如意郎君而感到美满快乐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件高定的华美婚纱,都让她无端起了某种诡吊的嫉妒心。 明明她和她的岁数都差那么多了,她却还是会为这种平凡小丫头片子的幸运而感到内心不平衡。 她讨厌看到这样的情景…… 她永远讨厌看到这样的男女搭配。 吕芝书在角落盯着正在交谈的谢清呈与谢雪,心中越来越扭曲,她不知为何竟气得发抖,耳中嗡嗡鸣颤,眼前闪着陆离光怪的幻影—— 真恶心…… 贱人……兄妹二人都是贱人…… 那种逐渐强烈的古怪恨意,竟催生出了她心里罪恶的种子。一个许久以来,一直在她脑袋里盘旋,却始终没有生长出清晰面目的计划,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突然开始有了可怖形状。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是的……只要一切顺利……她就可以让这不知羞耻的谢清呈,还有准备攀龙附贵的谢雪,都没有好下场……! 第173章 婚宴上的旖旎 转眼到了六月。 高校放了假,卫冬恒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在六月中旬的某一天,卫家包揽下了杭市的一家高端度假山庄,以宴请四方宾客,举办谢雪与卫冬恒的婚礼。 那家度假山庄占地面积极大,却静卧在寸土寸金的市心景区内,毗邻着国宾馆,奢豪程度可想而知。山庄品味很好,并非一味摆阔显富,而是将这座度假圣地建的曲径通幽,小廊回合,亭台楼阁之间皆是山泉璁珑,一些地方更是要船载桨摇才能抵靠。 卫家将这小京都似的山庄包下三日,好让客人们有充足的时间落脚及歇息。 而贺家作为沪州有头有脸的药企巨擘,自然也受到了卫冬恒一家的诚意邀请。 与会当天,贺予因为想早点见到谢清呈,所以比吕芝书与贺鲤来的都早。 “贺少,欢迎莅临,不胜荣幸。”迎宾小姐早已在接驳车前驶达前就等着了。 草坪上的客人们三五成群,都在谈笑风生。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在哪儿都不例外,贺予穿过草坪的时候,听到有两个关系显然十分亲笃的贵妇在小声议论: “听说是未婚先孕呢。” “你听谁说的?” “大家几乎都知道了,这事儿瞒不住的…” “你说卫三少年纪轻轻就往婚姻这种火坑里跳,他也不像是那种急着想结婚想收心的男人啊,难不成就是因为对方肚子里有了孩子,才………” 其实贺予也知道谢雪怀孕了。 但他对此最大的反应就是,为什么谢清呈不是个女人。 如果谢清呈是个女性,他们之间有过那么多次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关系,谢清呈早就该怀上他的孩子了。那样一来,谢清呈也许就不会轻易离开他。 为什么谢清呈就怀不了呢…… 贺予神思不属地来到大厅,见到了和卫家长辈站在一起的谢清呈。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重重击了一枪。 ——谢清呈为了妹妹的婚礼,把自己最近所有的不如意都镇压了下去。他穿着黑天鹅绒西服,领口下是银藕色的丝质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漆黑的眉目如同刀裁。整个人的气质沉稳清贵,容貌英俊无俦。 贺予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上前,按照客人的礼仪,先是与卫家长辈打了招呼。 然后他来到了谢清呈面前,心如擂鼓。 “谢医生。“ “……你好。” 谢清呈是女方的长辈,就算再不情愿,这一刻,他还是必须去面对贺家长子的致礼。 他把手伸给了贺予。 贺予握住了,一秒,两秒,三秒…… 谢清呈松开了他。 贺予独享了他三秒的温热,他望着谢清呈的眼睛,然后说:“祝贺你。” “……谢谢。”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比火还炽烈的告白,比雾还缠绵的情话。 他们曾经辗转相拥,热汗交融,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分开。 现在却只剩下了这样瘦骨嶙峋的对话。 贺予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再和谢清呈说话。 谢清呈作为谢雪唯一的亲人,有很多地方需要去帮忙,尽管黎姨也来了,但她毕竟年纪在这儿,许多事情弄不明白,还是得由谢清呈接手处理。 婚礼当天下午,是客人们抵达的高峰。 贺予在其中见到了不少熟人,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他的私人医生安东尼也来了。 “贺少。”安东尼穿着一套淡粉色的西装,带着花束和礼物,在天鹅湖边遇到了贺予,便微笑着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安医生。” “是好久不见了。”安东尼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你啊,几乎都是通过微信找我的。我这私人医生的钱,拿的可一点都不安心。” 贺予笑笑,对此不置多言。他看了看安东尼携来的礼物,给他让了路:“您是要去迎宾那边吧,我就不打扰了。” 他其实略有些奇怪,不知道安东尼是谁请来的客人。因为安东尼并没有直接去找谢清呈和卫家长辈,而是带着花束和礼物往山庄深处去了——但这终究是别人的私事,贺予如今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自然也就未再多想。 再迟一些的时候,陈慢到了,他和贺予目光对上,两人神情微僵,碍着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没说什么恶语。 陈慢去和谢清呈打招呼的时候,气氛也有些尴尬,虽然陈慢至今尚未捅破窗纸,没有和谢清呈明说自己的感情,但那一晚宿舍门口发生的冲突,也足以让谢清呈和陈慢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复从前。 贺予在远处看着陈慢失落的侧脸,心里在泛起无尽讽刺和痛快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分怅然。 他和陈慢,一个疯狂,一个温沉,一个还未爱上的时候就索取了对方的身子,一个直到现在还没敢把“我爱你”说出口。 可两个年轻人的结局竟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在冰山面前败下阵来,如出一辙的惨淡。 “贺予,你在这儿啊,找了你好半天了。” 背后有人说话。 贺予回头,先是感到一阵晃眼,而后才看清那是自己满头珠宝的母亲。 吕芝书拉着贺鲤的手,两人都是刚刚才到。 贺鲤看到贺予还是有些畏惧,甚至有些心虚,他嘟哝着打了声招呼,就把视线游移开去了。 “看到新娘子了吗?”吕芝书笑眯眯地,“很美吧。” 贺予:“没注意。” 吕芝书:“……” “爸怎么样了?” 吕芝书流露出了些难过的神色:“你爸在家休息,可能是病的有些重了,心情不好,不爱搭理人……一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唉……我也不敢太打扰他,人烦的时候最怕扰,就让他先静一静吧……” 贺予听完,点了点头。 贺鲤倒有些不高兴了,轻声嘀咕:“好歹是咱们亲爸,你怎么就这么冷淡……” 贺予想,那他要是像照顾你一样,从小照顾我,我也能和你似的,把孝字写在脑门上。 但他瞥了眼吕芝书,想起之前贺继威和他说的那些事情,这种刻薄话终究还是没有道出口。 贺予只是用凉薄的眼神盯着贺鲤看了一会儿,让贺鲤在兄长阴冷的气场下讪讪闭了嘴。 然后道:“这里挺好看的,你们先忙吧,我再四处逛逛。” 谢雪与卫冬恒办的是新式婚礼,没有那么多繁琐的流程要走。 大家都知道重头戏是晚上的宴会,晚宴开始前,宾客们有充足的闲暇可以享受这一步一景的风光。 晚宴是六点开始,四点的时候,按照卫家的特殊家规,新郎是要单独与新娘父亲谈一次话,从照顾新娘前一段人生的长辈那里悉知教诲,这才好在即将开启的盛宴仪式上迎娶自己的心上人。 因为谢雪的父亲谢平早已去世了,这个环节的替代人,自然就成了谢清呈。 两人见面的地方,设在山庄内的萱阁。 萱阁是一方空幽静阒的私阁别院,院内养着一池锦鲤荷花。 谢清呈到的比卫冬恒早,就在那散发着熏烛幽香的日式包厢内安静地等着卫冬恒入席。 其实哪怕都已经是婚礼当天了,谢清呈仍然觉得像是做了个梦,毕竟谢雪要嫁给这样一个小兔崽子,他以前是从未想过的。 可无奈自己的妹妹喜欢,他最终也毫无办法,他的果断在面对亲人的柔软时,几乎是毫无用武之地。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谢清呈勉强不用有色眼镜去看问题,发现卫冬恒确实也不似传闻中那样纨绔不堪。虽然与他心中设想的沉稳妹夫八竿子打不着边,但好像也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虽然笨是真的笨,第一次正式见他的时候,小白毛居然朝他鞠了个躬,然后紧张地管他叫岳父。 谢清呈想起来这事都忍不住微扬眉。 荒唐,他有这么老? 桌上的茶喝了一半了,他抬手看了看表,卫冬恒还没来。 新郎有事耽搁,也是正常的。 他于是又等了一会儿。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包厢内的熏香点的太重了,空调开的又不足,谢清呈慢慢地竟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发热。 他最初没放在心上,他还在想着有哪些话要与卫冬恒说。 比如谢雪喜欢吃芒果,但是吃多了她也会不舒服,一定不能由着她,她馋的时候给她半颗最多了。 又比如……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全部喝尽了。 谢清呈抬手去倒茶时,发现什么也倒不出来,而自己的手竟然也没什么力气。 好奇怪……怎么回事? 这么热……就像中暑了一样,而且浑身上下都没劲……这种感觉…… 等等! 谢清呈心里咯噔一声。 这种感觉……怎么好像是他在会所喝了59度梅之后…… 谢清呈顿时浑身一凛,尽管他的脑目此时已经昏沉,但他还是忽然明白自己这是……他这是他妈的被算计了! 是因为什么? 茶吗? 不,应该不是,他才喝了那茶没多久,消化起来不会那么快,那么就是…… 他的目光转过去,瞬间定在了那盏袅袅升腾着的熏香上。 是香! 这香有问题!! 谢清呈身上的感觉越来越不对,好像有一捧火烧了起来,如果现在卫冬恒在现场,那么—— 皮肤逐渐变得滚烫,但额头却渗出了冷汗。 “……” 体内越来越热,连喉咙深处像有火在烧,身上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无力感,脊椎就像被通了微弱却无止的电流。 谢清呈喘了口气,抬眼从包厢内的金属空间装饰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他的面庞此刻已经变得绯红,似有无形的病欲在他眼眸间蒸腾,他的桃花眼成了违背主人意愿,汪盈着热潮的春潭。 谢清呈不敢再看,他把目光转了开去…… 他……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怒气上涌,竟也催化了毒性。 谢清呈顿时腰如过电,身子猛地一颤,浑身都在发抖…… 此时此刻,他已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卫冬恒按时来了,他们俩困在这里会发生什么。 在意识到对方的设计有多歹毒之后,谢清呈蓦地砸了桌上的一只杯子,用颤抖的手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片,猛地往自己手上扎了一道口子! “……!” 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闷哼一声,但也勉强唤回了他的意识。 他借着这片刻的清醒,扶着桌子,强撑着酸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要往包厢外去……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碰到包厢门时,门忽然自动开了。 谢清呈一惊,蓦地抬头,眼前却已模糊不清了。他此时的身体感官已变得非常敏感,混乱间闻到一股男性身上的味道,他心道不妙,想要赶紧离开,但那熏香的药效竟已然在他体内猛烈扩散开来。 他眼前一晕,身上发软,紧接着就步履不稳地往外倾去,蓦地栽倒在了来人身上…… “谢哥?” 那人一怔,眸子里映出的是谢清呈绯红的面庞,还有一双已经失神的眼睛…… 这个熏香的劲远比当初的59度梅大的多,发作起来堪称霸道。 “谢哥……你怎么了?你……” 谢清呈意识已经完全乱了,他眉目之间是近乎凄惶的神色,喉结上下滚动着,睫毛瑟然颤抖。他坚强的本能还在支撑着他,让他试图推开那个接近他的男人,可是他手上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出去……” 他湿润沙哑的声音勉强拼凑起这几个字:“别……靠近这里……” 男人的手搂住了他,他鼻息间闻到了更血性的雄性气息,身体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低低地喘了口气。 “……别靠近,快走……离开这里……” “……” “离我……离我远一点……”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浓郁的熏香已经侵袭了来人,谢清呈彻底混乱之前,感觉到那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快,紧接着—— 他就被那个男人猛地推进了萱阁内,天地倒悬,耳内嗡鸣,谢清呈意识到那个男人“哗”地拉上了门,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欲望迷离的黑暗。 六点整,宴会已经开始了。 “新郎呢?” “还没来呢,还有半小时就是新人进场礼了,他怎么回事……” 卫家二哥掏出手机又打了一次电话:“没人接。” 吕芝书坐在她的席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已经开始压不住混乱的卫家人。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卫家人说新潮也新潮,说传统又非常传统,他们家以前多家族联姻,尤其是三四十年前,像卫冬恒这样的婚恋自由者几乎是不可能被允许存在的。后来卫家有个女孩子在婚礼当天出逃了,闹了很大的丑闻,自打那起,卫家就找了道士来算,算出了与他们家最符合的方位气场,就是这个度假村。 后来卫家人也没那么迷信了,不过这些家族习惯却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他们每一次举办婚礼都会包这个度假村,婚宴开始前女方家长与新郎的私人谈话,也正是为了让新娘子在步入人生新一个篇章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紧张担心。 吕芝书知道,卫家的“婚前座谈”,永远都是在度假村尽头处的那个萱阁。 焚香,烹茶,交谈,而后新郎出门,前往酒店大厅,迎娶姑娘。 她算得很清楚,在眼看着卫家人越来越混乱时,焦虑越来越掩饰不住时,她起身走过去,故作热心地问道:“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贺家与卫家在生意上的往来很频繁,吕芝书是那种连卫家企业的年会都会受邀参加的熟人,卫家几个女性亲戚都觉得她这人挺和善的,莫名还有些亲切感,而且双方都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哪里想得到她会算计卫家? 于是平日里和她处的很好的卫家女性亲戚就和她说:“这婚礼都快开始了,冬恒人却不见了,电话也不接……这孩子,真是要了命了。” 吕芝书立刻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焦急:“哎呀,这还真是不得了,我陪你们去找找吧。” “他二哥他们已经去萱阁找了,我们在想是不是和新娘子大哥聊太久了,竟把时间给忘了。”那女性亲戚不安地跺了跺脚,“唉,照理也不会啊,这么大的事,哪有当大哥的和当丈夫的一起忘了时间?” 吕芝书忙作关切状道:“你先别紧张,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会不会有其他什么情况啊,人多点有什么突发事情也好帮忙。” 女亲戚没什么坏心思,又挂心卫冬恒,听吕芝书这么一说,想想看也是,便立刻与她往萱阁走去。 吕芝书存了心是要把那丢人现眼的场面弄大一些的,于是她临走时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又引了几个相熟的女眷同往,一行人穿过重重水榭,刚走到萱阁廊外时,就见得卫二哥和同行的几位脸色铁青地杵在门口。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立刻有卫二哥的随身保镖上前,客气地拦住她们,不让她们再往前:“各位太太,不好意思,里面有点情况需要处理……” 吕芝书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状况?她当然十分清楚里面是个怎样的状况。 她用了少量的听话水,让负责布置包厢的服务生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调换了酒店原本的熏香,而后换成了一种市面上没有的特殊香料。那种香料是段闻那边的化学家沿用了普通迷情熏香,通过提纯净化,甚至加入了一定量的吸入式毒品迷幻剂,研制出的高浓度的香调。 在短时间内大量吸入这种熏香之后,人的意识会逐渐失控,直至完全沦陷,除了结合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破解之法。 而这毒妇竟然把香,送进了卫冬恒与谢清呈谈话的屋内。 现在,吕芝书已从卫家人这般反应中看出了自己做的手脚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她身后带着的那些女眷,其中不乏多嘴多舌之辈,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别说谢雪没法嫁给卫冬恒了,谢清呈也再不可能被贺予看得起。 谁会看得起一个和自己妹夫在新婚前夕搞在一起的男人呢?她老神在在,心中冷笑,等着这出戏越闹越大。 “是冬恒出什么状况了吗?” “到底怎么了……” 保镖们面露尴尬,正要开口解释,竹屋内便出来一段沙哑的声音,他们拦得住脚步,却拦不住声音。叽叽喳喳焦虑不已的贵妇们立刻都寂然无声了,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吃惊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们都听出来了,这明显是属于两个男人的声线。 这声音明明白白地昭示着里面正发生着怎样荒唐不堪,有悖人伦的丑事。 吕芝书压抑着奸计得逞的狂喜,忍着不让自己的眉毛得意地上扬,然后她掩口佯作震愕道:“哎呀,这……这是……” 卫二哥青着脸,没有去推那扇门,他返身走到这些跟来的女眷前,强颜笑了一下:“误会了,是座上的两位客人罢了,各位请先回吧。” 他连更合适的解释都编造不出来了,锐利的眸子往旁边一扫,和保镖道:“带夫人们去别的房间压压惊,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来。” 夫人们也都知道这是卫家的惊天家丑,卫老二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允许她们说出去的。他脑内一定正在迅速想着各种各样的善后办法,可是—— 这他妈这么大的事,还能怎么善后? 谁能忍得住真不往外说? 吕芝书表面上和其他太太一样,磨磨蹭蹭,缄口不言,内心却巴望着谢清呈与卫冬恒的声音闹得再大一些。 她如愿以偿了——在她回身的时候,她看到走道尽头又来了一拨人,也是来找新郎官的。 卫二哥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低声吩咐了保安几句,让人把整个萱阁别院都关了,绝不能让更多的人再进来。可当那拨人走近了之后,卫二哥发现自己爸爸赫然也在其中。 “怎么了。”卫父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问二儿子。 他对卫冬恒一向是不太放心的,结婚这当口,卫冬恒莫名其妙失踪了,他没报什么乐观的态度。 卫二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父亲说,眼见着后面跟来的人越来越多,饶是二哥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都有些镇不住了,额头开始往外冒汗。 卫父见众人神色有异,卫二哥又缄默不语,干脆自己挥开了保镖,独自往萱阁紧闭的竹屋大门走去。 吕芝书心中大喜,只盼着卫父把门拉开,好让更多人知道里面的丑事。 就在这时—— 屋内的人又传出了一声低响。 那仿佛弥漫着雾气的低哑嗓音虽然属于一个男人,却意外的好听,足以勾魂摄魄,竟让在场的几乎所有人听着都心神一荡。 卫父浑身骤僵,顿时明白过来屋内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碰上竹门的手停住了,整张老脸涨得通红又立刻变得灰白。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屋内那个嗓音低沉的男人却似被逼到了绝境:“……停下……” 再几秒后,他忽然有些崩溃地唤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贺、贺予……” 刹那间,吕芝书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瞪大眼睛呆站在原地,而在场所有人原本又是震惊又是怜悯地盯着卫家父子的视线,顿时全部转投到了她的身上。 吕芝书完全不敢置信,与不敢把门打开的卫父卫二哥不一样,她尖叫一声,直冲到萱阁前,哗地一下就拉开了那扇一直被卫家父子保护着没有拉开的门。 眼前的情景令她惊呆了。 吕芝书踉跄着倒退了两步,面若金纸,浑身筛糠,而后一下子跌坐在地。 残阳透过半打开的竹门照在了昏暗的萱阁室内,正落在了贺予和谢清呈半笼于沉香迷雾的身影上…… 第174章 向吕总摊牌 萱阁内的情事被撞破,满堂皆惊。 贵妇男宾们舌桥不下,震撼不已—— 竹屋内有一股甜腻的香气飘散于空中,而香雾深处,是今年才刚满二十岁的贺家大少爷贺予,和他的前任私人医生谢清呈缠绵悱恻的情景。 在所有认识谢清呈的人眼中,谢清呈都是一个纯爷们,俊朗帅气,沉静狠锐,能给人以极强的安全感。 可眼下,这个在榻榻米上,剑眉微蹙,艳丽到令看客心跳加速,移不开视线的男人……怎、怎么会是谢清呈? 看客皆惊,贺予却立刻反应过来了。 虽然被迷药所熏,神志迷离,不过他保护谢清呈的欲望太强烈了,足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拽回他的理智,让他立刻抬起身,猛地将近在咫尺的萱阁竹门“砰”地关上。 屋内隐隐传来他安抚谢清呈的声音…… 一众寂然。 然后脑中炸了! ——他妈的,难怪谢清呈当年可以在贺家当那么久的私人医生! 人在风流韵事上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就这么短短几秒钟,这些看客的脑袋里已经什么乱七八糟的联想都有了。 毕竟豪门情事嘛,什么关系都不算罕见。……可惜就是谁也没有往屋内香料有问题上面去想。 见了屋内两人,卫家人悄然重舒了口气,卫二哥甚至抬手,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幸好不是卫冬恒和谢清呈……这下和卫家的关系不大了,倒是贺家…… 卫二哥乜过眼,偷觑向吕芝书。 见吕芝书神情极度难看,卫二哥马上挥着手,把大家往外赶:“我都说了,是客人的事……快出去吧,都快出去。今天的事儿烦劳各位了,谁也别往外讲……” 他又吩咐了保镖进行善后,自己则回去,搀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吕芝书—— “吕总,您先缓缓,我带您去隔壁包厢,令郎毕竟也是个成年人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卫父也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吕总,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处理的,看到的人不多,我们一一叮嘱,不会扫了你们贺家的面子。” 吕芝书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肥厚的嘴皮子颤动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算好了时间,做了万全打算——这个点,来萱阁与谢清呈谈话的,按照卫家的规矩,不就该是卫冬恒吗? 为什么贺予会在里面? 良久后,竹屋内的动静慢慢歇了。 谢清呈躺在榻榻米上,背后裸着的皮肤有细密的竹垫痕迹。 他眼神朦胧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贺予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安抚他,亲吻着他的眼睑和额头。 “哥……没事的,有我……” 刚才他们被众人看到的时候,尽管谢清呈还被香薰所迷,感官模糊,但被人瞧见的事实,他是能感知到的。 他知道,自己这是完全地被人给算计了。 到了这个地步,面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麻木地躺在竹垫上,香已经燃尽,他身上全是事后的热汗黏糊,脑中却越来越清明。 他木然道:“……贺予,原本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应该是卫冬恒。” 贺予:“……” 谢清呈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贺予又怎会不清楚? 他来了山庄后,只要能看到谢清呈,他的视线就几乎一直追逐着谢清呈,没有离开过,所以他才会留意到谢清呈独自去了萱阁,却半天没有等来卫冬恒。 从前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经历过很多危险时刻,贺予因此敏感地觉察出了这种情况不太对劲,这才径自进了萱阁竹屋内,拉开了包厢的门。 他一开门就撞上了跌跌撞撞的谢清呈,谢清呈那时候已经完全被熏香迷晕了,浑身烫热,痛苦难当,到了必须要求助的地步。 有人下药,这是毋庸置疑的。 问题是那个人的居心何其歹毒?那个幕后黑手,居然是想让别人看到谢清呈与卫冬恒做这种事情! 贺予紧紧抱着谢清呈,在他颈间低应了一声。 他说:“我知道,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谢清呈……” 谢清呈那么在意自己纯爷们形象的人,却被那么多女宾和男客看到了刚才的样子,贺予生怕他没有办法接受了……怕的连抚摸着谢清呈头发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两人在寂静的竹屋中待了良久,而后谢清呈闭上了眼睛。 他说:“你走吧。” “……” “去和你母亲说清楚。如果她苛责,就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我身上,我会和她解释。” “谢清呈……” 房内的热气已渐散,这件事造成的后果,以及它背后隐藏着的东西,足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贺予没有走,一颗一颗扣子的,慢慢地把谢清呈的丝绸衬衫扣起来,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垂着两排浓黑的睫毛,睫毛静止,一动不动,好像只要忍不住动了,那睫帘之后藏着的泪就会堕下来。 谢清呈嘴唇破了,唇角有淡色的血。 他又说:“……你走吧。” “……” 谢清呈显得倦怠极了。 “让我静一会儿……” 贺予在屋内又陪了谢清呈一会儿,但谢清呈坚持要让他离开。他最后也没办法,只得出去了。 出了竹屋后,他在廊庑下见到了静候着的卫家的保镖。 “贺先生,令堂在前面包厢里等您。” 贺予:“……知道了。” 萱阁内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了,卫家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实在不能作陪,这里只留下了一些保镖和管家。 贺予推开包厢门时,看到吕芝书正垂泪坐在窗边。 “……你知不知道,你给贺家出了多大的丑?”见他来了,她抽噎着向他看去,“贺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贺予抬手掩上了房门,在吕芝书面前坐下。 “妈……” 吕芝书擦泪道:“这事儿一定有蹊跷,你是不是被蛊惑的?是不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 她气愤到流泪,这种情绪是真的,但不住诘问时的那种无助和慌张却是假的——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投的毒,她在贺予面前还是能把戏做下去。 段闻要她做的是让贺予全心向着她,既然这一次,她不能把谢清呈在贺予心里的形象给毁了,她至少得保护好自己的形象。 吕芝书一边哭一边道:“你告诉我,贺予,你是不是被坑害的?妈一定帮你想办法正名……咱们贺家可丢不起这颜面……” “妈。”贺予说,“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他。” 房间里顿时落针可闻。 吕芝书连抽泣都忘了,震愕不已地瞪着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喜欢谢清呈。我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关系了。”到了这个地步,贺予再也没有打算隐瞒什么,他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是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丢贺家的脸,但是我确实爱着他。” 顿了顿: “我爱他,已经很久了。” 吕芝书看上去像是滑稽地抽搐了一下。 “他……他那是不要脸……他一个私人医生,没有职业操守,勾引雇主的儿子——” “是我先要了他的。”贺予声音轻,但很坚定,没有半点想要推诿的意思,“是我先逼他和我在一起的。” 吕芝书:“……” “如果说我们之中有哪一个不道德。”贺予道,“那个人不是他,是我。” “你……你在说什么糊涂话!他是个男的,贺予!他还是个离异了的男人,你这是昏了头……你不清醒了……”吕芝书越说越急,她怎么也没想到贺予会这样当着她的面,和她摊牌承认。这她该怎么办? 她既不能对他发太大的火,以免矛盾上升至不可调和。 又不能由着他去喜欢谢清呈,否则贺予永远也不可能和谢清呈分开。 吕芝书一时间焦虑不已,心情起伏,竟连呼吸都调整不过来了,捂着胸直喘气。 贺予回神,他也不想把吕芝书逼到这份上。他上前拍抚她的背,神情却非常地固执:“妈,我从来也没求过您什么,这一次算我求您了,不要管这件事好吗?” “你荒唐啊!你让我怎么能不管……啊?贺予?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就算卫家一一去安抚,甚至与他们签下保密,但那又有什么用!你和他在房间里那个样子,他就像个……像个……”碍着贺予的情绪,吕芝书守了点口德,没有把最下贱的男娼这几个字说出去。 她泣泪道:“你让我怎么能不管!” “……” “你今天和他事情败露,是毁了你与贺家的声誉,你知不知道?!”她说,“你是万不能再和其他人说你喜欢他,你强迫他要了他这种话了,你考虑一下你父亲,考虑一下我,考虑整个家的面子……好吗?!” 贺予:“那他呢?今天的事让那么多人看见了,如果我不把话说清楚,以后别人会怎么议论他?” 吕芝书气极恼极:“你……你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家还重要吗!” 贺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妈,我知道你生我怀我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苦。” 吕芝书身子一颤。 贺予继续道:“我不想再去怨恨你们什么,我也一直在努力地贴近你们……但是我没有办法伪装的是,我在过去二十年,几乎没有感受过半点家庭的温暖。” “……” “你对我说家,我想到的就是一个空空的大房子,没有任何人的陪伴。” “贺予……” “这些年,陪我最多的人,其实一直都是谢清呈。”贺予说到这里,垂下了眼帘,“……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吗?” 吕芝书无言以对。 贺予:“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让他成为被别人指指点点议论的那个人。这件事错在我,如果今后有任何人质问是不是谢清呈勾引了我,我都会直接回答说,不是,是我先喜欢了他。” “……” “是我执意要的他。” 吕芝书听得五内俱焚,心灰意冷,她连牙齿都在忍不住咯咯打颤了——贺予对谢清呈的一番衷情表露,几乎可谓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想到段总交给她的任务,不禁恨恼交加,怎么也不明白贺予为何会如此死心眼。 气愤之下,她脑子一热,失去控制,扬手就要打贺予一巴掌。 然而手还未挥下去,包厢的门就被哗地打开了。 谢清呈站在那里,那个不久前还衣衫零落的男人,就那么寂冷修匀地立在门外,逆着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 他的出现唤回了吕芝书的理智,女人肥硕的五指没有再落下去。 “吕总。”谢清呈开口了,他的目光瞥过吕芝书僵着的手,走进了屋内,说,“你尽可以放心。贺予不会有这个机会被人质问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房间。尽管才刚刚被睡过,他的嘴唇,脖颈处仍有红痕未消,但他仍然是很有魄力的,当他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对方能从他的眼眸里就感受到沉重的力量。 谢清呈径直走过贺予身边,走到吕芝书面前——然后他停下来,挡在吕芝书与贺予之间,哪怕那一巴掌落下了,扇的也不会是贺予的脸。 谢清呈俯视着她,说:“因为我与令郎不会再有任何不该有的接触。我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真心。” 贺予瞪大眼睛看着他,那是兽类被伤害时的神情。 “今日给您造成困扰,真是抱歉了。”谢清呈说,“这件事,是有人暗算陷害,我需要把整件事查清楚,然后给彼此一个交代。” 他额发还是凌乱的,因为太虚弱,身上又痛,原本就很白皙的皮肤愈发显出些冰面似的透明来。 但他的桃眸里已经扫拾干净,再没什么软弱,所有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情绪,都被他给隐匿了。 他的这种傲气和冷静,无疑让吕芝书愈发愤怒,她公仇私恨一齐涌向心里,于是当真铆足了十成十的力道,忽然啪地一记毒辣又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了谢清呈的脸上! “谢哥!” 吕芝书目眦欲裂,扇了巴掌犹嫌不够,啐骂道:“你这个贱人!!” 谢清呈没去瞧贺予,径自抬手将他拦住了,目光却透过散落额前的碎发,望向吕芝书。他的面颊都被她抽红了,嘴角隐泛起血腥味。他闭了闭眼睛,生受了那句贱人。 吕芝书怒气上涌,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你还要不要脸!有人暗算陷害你?你满脸都写着恬不知耻你知道吗?谢清呈!你真是无耻之尤!我丈夫曾经给了你学习的机会,你却脱了衣服勾引我们的儿子!你这个下贱东西!!” “他不是……!妈,你要骂,骂我好吗?!”贺予打断了吕芝书,再次上前想要确认谢清呈的伤。 谢清呈把他的手完全地挡开了。 “随您怎么说吧,吕总。因为这件事,确确实实是我连累了他。” “你岂止是连累!你害惨了他!你害惨了我们贺家!”吕芝书道,“十二年前,要是十二年前……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那个时候要是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贱货,我就不会让你当贺予的私人医生!你医了什么?你看病给他都看到床上去了!你……你给我滚……立刻滚!”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他原本不想和吕芝书再浪费那么多口舌,可是她既然提起了整个事情的前因,他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愠怒。 他说:“……十二年前,我初次来您府上,为了和您谈您儿子的病情。而您忙于商务,我等了很久,等到茶凉,也未见你关心过他半分,所以我最终选择了留下来,在府上为他治疗。这是我当年留下来的直接原因。” “吕总,你尽可以宽心,从今往后,我对他的态度就会和那一天的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仅此而已。” “但我希望。”他顿住了,盯着女人的脸,“吕总。你的脑子可以清醒点,别再做回十二年前的你自己。” “否则你儿子,他就太可怜了。” 尽管谢清呈远比吕芝书高大,他却没有和吕芝书动手,他说完这句话,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这整个过程中,他都再未看贺予一眼。 第175章 又一个摊牌的人 婚宴归婚宴。出了这样的事,卫家自然是要报警调查的。 客房内点香的服务员很快被找到了,但无论怎么问,她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她确实是不知道,她被吕芝书用少量的听话水蒙蔽了神志,香料调换过程中,她完全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警察于是把那服务生带走了,准备做近一步的调查。 尽管调查结果还没出来,谢清呈却已经猜到了七八,服务员在初审时表露的茫然不是装的,而这种利用药物使无辜之人替自己办事的手段,他早已见识过——之前那个精神病人妄图焚烧公安大楼偷取dv,截走人证,不就是此类手法? 这件事恐怕和段闻那个组织的人脱不了瓜葛。 只是…… 谢清呈抬手抵住自己的眉弓,冰冷的指尖揉着太阳穴,他近乎是机械地想—— 为什么那个组织的人会想要破坏卫冬恒和谢雪的婚姻,还企图让自己和卫冬恒发生关系? 此时婚宴早已结束了,宾客们陆续散去,大多数人都还不清楚萱阁内发生了什么,不过谢清呈知道很快地,这件事就会在这些人之间像流感病毒似的扩散开来。 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什么男妓也好,勾引自己的病人也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年少者和年长者之间若有纠葛,外人看来往往都会是年长者居心叵测,在外界眼里年轻文雅的少爷,更是不会主动对上了岁数的私人医生产生兴趣,只要稍加引导,别人都会说是谢清呈当年为了钱,用这种非正常的办法蒙蔽知世未深的雇主长子。而年轻优秀的贵公子自然是被欺骗的。 这对无辜受累的贺予,其实是最好的说辞。 “山庄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有许多地方,其实是有死角的,另有几个还坏了。”卫二哥在晚宴结束后,来到酒店谢清呈的房内,对谢清呈说道,“警察调了全部的监控,目前还没有找到那个服务员与任何可疑人员接触的画面。” 谢清呈接受完了身体的检查,木然坐在温莎椅间,没有任何表情地听着卫家二哥的讲述。 “这事儿真的很蹊跷。”二哥道,“萱阁内的香料确实被人调换了,换成了催情香。如果这件事做成了,今天的婚宴多半就告吹了,别说我们家会颜面扫地,你和谢雪更会在沪州的这些人里抬不起头来……但对方这个计划,最终竟因为老三缺席而阴差阳错,成了贺予和你在一起。” 他顿了一下,道:“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谢清呈:“卫冬恒最后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自己房间的浴室。”二哥道,“他说他原本想洗个澡,重新捯饬一下自己就来找你听婚前训诫的,结果糊里糊涂就睡熟了过去,而我们在他喝的水里检测到了安眠药的成分。” 谢清呈的长睫毛静止着,垂在眼前,一动不动。 “卫冬恒因为不慎喝下了有安眠药的水,所以才逃过了这一劫,这样看来,下安眠药的和下催情香的不是同一个人。” 卫二哥:“嗯。而且下安眠药的人,完全知道下催情香的那个人要做什么。……但我奇怪的是,既然他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阻止?” 谢清呈抬眸了,看着卫二哥:“也许那个人仅仅只想保护卫冬恒而已。” “……你这么瞧我干什么?这又不是我干的。”卫二哥说,“要是我知道,我能让我弟媳妇的哥哥被这样对待?” 但他说着也觉得心虚——这件事情目前看来,确实是有两个幕后之人在做角逐。其中一个想害卫家,也想害谢家兄妹。 而另一个人隐在更黑暗的地方,把一切都尽收眼底,那人明明有机会阻止整件事的发生,可最终却只选择了用安眠药保护了卫冬恒单独一个。 这种情况下,正常人谁不会怀疑是卫家自己的人? 谢清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卫冬恒房间附近的监控呢?也没有任何的线索?” 卫二哥摇头。 不意外。 下催情香的都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个下安眠药的,更是强中之手,能留下痕迹就有鬼了。 卫二哥:“总之这件事我们会继续想办法查清楚的,至于客人那边,现在你和贺予被下药的真相并不方便多说,我想目睹了当时情况的人并不算太多,如果现在去做一个澄清,反而会让原本不知晓,或者不相信的人开始关注,反而越传越厉害。我们这样处理,你觉得合适吗?” 谢清呈想了想:“可以。” 又问:“谢雪那边怎样了?” “她目前还不知情。”卫二哥说。 婚宴虽然因为这突发状况延后了半个多小时,但所幸卫冬恒还是被及时找到并唤醒了,谢清呈也在暂时处理完了自己的私事后,完成了领着妹妹走过红毯的过程,把姑娘交到了卫冬恒手里。 整个过程中,经历过萱阁事件的人,谁也没有表露出异样——佯作无事应对外界,已是这些豪门的必修课。 因此谢雪在晚宴结束后都还不知道自己大哥身上刚刚发生的事情。 “冬恒也听了我们的劝,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雪。”二哥道,“不过说实话,以冬恒的性格,这事儿瞒不了太久,谢雪她迟早会知道的。” 谢清呈轻叹着点了点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先这样吧,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两人的对话到此就差不多结束了。 卫二哥心知谢清呈今日遭了太多的罪,还得在婚宴上强撑,到了这时候已是万分疲惫,于是起身道:“那我先出去了,还有一些善后要做,你好好休息。” 他说着,替谢清呈调暗了房间的灯光,最后看了谢清呈两眼,目光很识趣地没多留,移开了。 他之前和弟媳的这位大哥聊天,都没往男色那方面去想,然而萱阁内那个画面和那些声音实在是太蛊惑了,二哥在竹门拉开,看到门内香艳时,不可谓不震愕。尤其当时谢清呈仰躺在竹席上,暴露出秀白的颈,颦蹙起漆黑的眉……卫二哥虽然不是gay,但也被震撼到了。 他弟弟娶的谢雪纯美娇俏。 可他没想到,原来更勾魂摄魄的是谢雪的大哥。 也难怪贺予会被勾成那个样子……嗯……倒也不怪小伙子冲动…… 卫二一边滑头滑脑地想着,一边准备走了,谁知门一开,他就看到一个公子哥眼眶红红地站在谢清呈房外,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卫二:“……嗯?陈慢?” 屋内的谢清呈听到这两个字,身子微微一僵。 他当时在竹屋内神志模糊,除了近在咫尺的贺予是清晰的,其他的任何东西都像隔了一层水雾一样朦胧,而且竹屋的门很快就被贺予关上了,之后那些宾客又都被驱赶走,所以谢清呈其实并不清楚窥见了他与贺予做爱的人究竟都有谁。 可卫二是知道的。 陈慢当时也在现场,他算是卫爹认的一个干儿子,是跟卫爹那一拨人来的。 他因为听到了宴会上的窃窃私语,说新郎一直在和新娘的哥哥谈事情,到现在还没来婚宴,心里开始犯怵,于是跟着最后一拨去萱阁找人的卫家亲友们前往了那个地方。 他后来是失了魂似的,被卫家人带走的。 等晚宴散后,陈慢再也忍不住,便来到了谢清呈房前,于是和卫家老二撞了个面对面。 卫二:“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陈慢:“我……谢哥他怎么样了?” 卫二扬了扬眉,他并不知陈慢与谢清呈关系很近。 还未答话,身后就传来了谢清呈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既然谢清呈都这么说了,卫二也不好再讲什么,他侧了个身,让陈慢进去了。 谢清呈仍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温莎椅上,陈慢一进去,就看到他身陷在柔软的猩红色扶椅中侧面剪影,谢清呈最近确实是瘦了太多,房间空调开的低,他盖了一条雪绒薄毯在身上,却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 有些事情既然回避不了,那不如就好好面对。 谢清呈心想,今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糟了,于是就允许陈慢进来,把这些烂账在今天都一笔勾销。 他真的是太累了,连陈慢进门时反锁上了酒店客房的门,他都没有觉察到。 陈慢站在玄关,看着他在夜色窗前的剪影,嗓音像是被磨砂纸张打过一样沙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哥。” 谢清呈披着薄毯抬起头:“下午……你也在萱阁吗?” “……嗯。”陈慢应了声,来到了谢清呈身边。 他周围笼罩着一股和平素不同的气息,可惜谢清呈此刻太乏倦了,未曾及时感受到。 谢清呈确认了陈慢是瞧见了他和贺予的事,陈慢虽然早已知晓了他们之间不干净,但亲眼瞧见后受到的刺激是不一样的。他既然来了,便一定是有什么话忍不了了,想对自己说。 谢清呈咳嗽着:“我和贺予之间……” “哥,你不爱他的,是吗?”话未说完,就被陈慢打断了。 谢清呈:“……”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你不是同性恋,你不喜欢男人,是他强迫你的,那天我在你们宿舍门口我就看出来了。”陈慢径自说了下去,显得很激动。 他倏忽抬头,盯着谢清呈。 那眸中竟有一种从来不属于陈慢的僭越。 “谢哥,他是不是用自己的地位逼迫你和他好?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去找我外公,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藏起来,我可以照顾好你,你完全不用再见到他。他再也……他再也做不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陈慢,你冷静点……” “他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陈慢根本冷静不下来了,这一刻,他身上那种属于官家子弟的独断气质终于破土而出。 他怎么还能忍呢? 他是脾气很好,性子很温,可是再好脾气再温性子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男神为另一个男人雌伏,而且是亲眼看见!当着许多人的面被看见! 陈慢的脸笼罩在一层炽烈的情绪下,他都不那么像他自己了。 “我带你走吧,谢哥,我带你去燕州,去我外公的地界,贺予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也没法找到你……他再也不能侮辱你了……他再也不能逼迫你……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攥住了谢清呈的手腕。 谢清呈挣开他,提高了声音:“陈慢!我让你冷静点!” 陈慢却在被他推开的一瞬间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哭了。 “他凭什么这么对你啊……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谢哥……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谢清呈被他此刻的情绪弄得昏了头,他原本以为陈慢进来是要表达自己的失望之情的,但陈慢表达的似乎是另一种更压抑更沉重的情绪。 陈慢原地挡着眼睛更咽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清呈说—— “是你误会了,这一次在萱阁,他没有强迫我什么。” “……”陈慢缓然放下手臂,他原本已经心痛如绞,此刻听闻谢清呈这么说,更是连手脚都冰凉了,“他……没有强迫你?” “他没有。” “那你们……那你们是……” 谢清呈不想在这件事上把陈慢卷的太深,因此自己和贺予被下了药的真相,他缄默于口,未曾道出。 他只对陈慢道:“我知道你看到的东西,让你对我失望透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和你解释什么。” “……” “陈慢,你和贺予,你们俩在沪州这个圈子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两家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希望你与他发生任何的冲突。” 如果谢清呈的视力好一点,他就能注意到自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陈慢的脸色越来越不像个活人了,目光里装载的情绪也越来越崩溃。 可惜他看不清。 “其实在学校里,你和贺予遇到的那一次,我就想和你说了……如果你觉得我与一个年纪和你相似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你觉得非常的不舒服,甚至是恶心……我都能够理解。毕竟从前你对我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哪怕你觉得我欺骗了你,我也不做分辩。” 陈慢如鲠在喉:“……谢哥……我不明白……你从前对若秋姐那么好,我以为……我以为你只喜欢女人……” “……” “如果你也喜欢男人的话……为什么要是他呢?” 陈慢再一次攥住了谢清呈的手腕,泪珠落下来,砸在了谢清呈的手背上:“怎么会是他呢?!” 一个二十岁的少年。 就这样,把他仰慕了这么久,却始终连开口表白都不敢,都觉得是亵渎的谢家大哥给玷污了…… 他在对谢清呈毕恭毕敬的同时,谢清呈却在一个比自己岁数还要小的男孩的床上眼眸涣散,眼尾生生堕泪。 他的谢哥…… 这原本是他的谢哥啊! 陈慢越想越恨,仇恨、悲伤、嫉妒……这些情绪就像熔岩,在这一刻侵蚀了他原本澄澈的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用最后的理智不让自己做出什么失格的事情来。 直到—— 他看到了谢清呈嘴唇上的血痕。 那是与贺予接吻时留下的痕迹,陈慢那么近距离看着,心如刀割,脑中嗡鸣,他眼前仿佛又闪过了在萱阁竹屋里的那一幕。耳中仿佛又响起从那日式小屋里传来的,尽管在很努力地压抑着,却仍不由地漏出了破碎的声音。 谢清呈在那时候承受不住地唤着贺予的名字…… 他唤贺予的名字!! 最后一丝理智之光也被吞没了。 陈慢压抑了十几年的感情在此刻彻底地撕破了伪装,汹涌而出,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他忽然一把握着谢清呈那只使不上力气的手,将对他没有提防谢清呈猛地抓起来,返身按在了床上,重重压了上去。 而后,他吻住了谢清呈的嘴唇。 “!!!” 谢清呈蓦地睁大眼睛。 脑中似有一根弦断裂了…… 第176章 情敌见面 陈慢此时已经失去了本心——亦或者说,他拾回了本心。 他是那么地喜爱他,默默地喜爱了那么多年,就因为他认为谢清呈是直男,永远不会爱上男人。谁知道谢清呈根本不是这样的……谢清呈骗他,谢清呈的尊高都是装出来的,他分明可以接受男人…… 他甚至可以和比他年纪小得多的男孩在一起! 谢清呈在震天裂地的惊愕中,终于回过了神。陈慢做出这种事情,比贺予当初报复他时更令他震撼。因为……因为他是那么地相信陈慢……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有对陈慢失望过。 可是他居然——!! 谢清呈如坠冰窟,猛地挣扎起来,他别过脸:“陈慢!你疯了?!你干什么!……陈衍!!松开我!!” 男人还穿着酒宴时换上的藕白色丝绸衬衫,这时候已经散乱了,脖颈处还有刺目痕迹,那都是贺予留下的…… 那些殷红无比凶狠地刺激着陈慢此刻已经乱做一团的脑子。 他听到谢清呈叫他陈衍,更是伤心悲愤——正常情况下的陈慢绝不可能说得出口的话,竟然都在这一刻被逼出来了。 “为什么?”他凄怆道,“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你放手!陈衍你糊涂了!!” “我只恨自己糊涂的没再早一些!”陈慢厉声道,“你是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我曾经以为你是被逼的!!我以为你恨他!但你说不是……为什么?是贺予有钱?是贺予有地位?” 谢清呈身上的药虽然已经纾散了,但他的体力根本还未恢复,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地挣扎着:“你他妈怎么会……陈衍,你怎么会!啊?!” 谢清呈眼都红了:“你怎么也会这样!!” 陈慢紧按着他的双手,盯着谢清呈的脸,眼瞳都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浑浊了。谢清呈就在他眼前,这个自幼他连违逆都不敢的大哥哥,就这样被他压制着,在他指掌之间。 他的嗓音如藏烈火,火焰要把他残存的理智都烧干。 “……因为我喜欢你,谢哥。”他一字一顿道。 “……” “我喜欢了你十多年……我现在只恨我待你太好,没有在你还没被贺予搞上的时候就这样对你!这些年我的感情……你就丝毫看不出来吗!?!” 谢清呈原以为今晚不会有什么事情让他心情更差了。 是他错了。 他现在的情绪低到了临界,他盯着陈慢熟悉又陌生的脸,盯着陈慢眼睛里的泪,他有那么瞬间竟愤恨到觉得世界干脆就那么毁灭得了……这都是些什么畜生东西!全他妈的是畜生东西!!! 谢清呈气得发抖:“……你说你喜欢了我十多年……可我他妈相信了你十多年陈衍!你就这样对我,啊?你他妈就这样对我?!松开我!放手!!” 陈慢太伤心了,毫无理性,他紧按着谢清呈不肯放,谢清呈嘴唇上贺予留下的痕迹在不断地刺痛他,他又想低下去吻谢清呈的嘴唇。 而这一刻,谢清呈挣开了他的钳制,狠狠一巴掌就抽在了陈慢脸上,豹子似的怒喝道:“滚开!!滚!!” 陈慢是生平第一次被谢清呈打…… 谢清呈以前总是会选择和他好好地对话的,可没想到这一巴掌下去,陈慢竟觉得自己的内心没有那么痛——他之前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谢清呈这样鲜活的情绪。 谢清呈盯着他,眼眶烧红,字字狠顿:“放开我。” 回应他的是陈慢以标准的擒拿术,猛地扼住了谢清呈的手腕,在两人激烈的撕扯当中,谢清呈的手腕被陈慢拧脱臼了。 他痛得闷哼一声,背后顿时起了一层汗,而后倒在床上,那只手再也动弹不得。 陈慢这二十几年循规蹈矩,从不做任何出轨之事,这一刻他是真的失了心了。 他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轻声问:“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他的钱和他的身份,这些我也都有……甚至只要我愿意回到燕州,回到我外公身边,我就能得到比贺予更高的权力——贺予能给你的东西我也全部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谢清呈如同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陈慢居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萱阁之后,陈慢已问他所求是什么,是不是钱权名利。 这是以前的陈慢,绝不会对以前的谢清呈说出来的言语,太过诛心的言语。 “谢哥……你说啊……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清呈被他制着,此刻再也动不了了。但是他的眼神却比陈慢进房间之后的任何一刻,都来得更凶狠冰冷。 他咬牙道:“我想要你滚出去。” “只有这个。”陈慢眼眸泛上血色,低声说,“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 “……” “如果你可以和男人的话,谢哥……如果你不是我心里那个……永远不能靠近的神祇的话……我也应该要拿我想要的。”陈慢的手在颤抖,他眼里的光无时无刻不是破碎的,“我早该拿走的……” “我早该拿走的……” 他颤声说着,伸手要去碰谢清呈的丝绸衬衫衣扣,因为紧张,因为情绪的崩溃,因为心里的复杂矛盾,他的手越来越抖,仅剩的那么几颗扣子,他竟然一时没有办法解开。 谢清呈事后回想这件事,他觉得,其实陈慢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丝永恒的底线在的。 陈慢这时候的颤抖,或许正是因为在他心灵深处,他的道德在谴责着他,不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谢清呈始终无法知晓,如果任由陈慢这样继续下去,他会不会践踏这最后的底线做下错事——因为就在这时,原本被陈慢反锁的电子门发出滴答一声解锁的响。 然后—— 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破入!! 谢清呈极度的愤怒和混乱间还没有看清来人,耳中就听得一声近乎扭曲的怒喝,犹如恶龙击海,业火裂空,紧接着房中劲风袭来,陈慢整个被那个破锁闯入的人影从床上扑到床下,两个青年不要命地,疯了似的,开始野兽般的厮打! “你他妈敢动他!!?姓陈的,你他妈敢动他?!!!” 这个声音一响起,谢清呈哪怕看不清人,也知道是谁了。 是贺予来找他的时候听到了动静……是贺予什么废话都不说,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做,径直技术解码,破门而入…… 贺予无尽的愤怒都在此刻腾涌上来,他完全杀红了眼,拳脚到骨,两人顷刻间就打得昏天暗地。 “你他妈畜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今天都这样了,你还要羞辱他!!!你是不是东西陈衍?!他他妈的信任了你那么多年!谁说你喜欢他他都不放在心——你他妈的——”又是一脚重重踹下! 贺予的身上手上都打得出血了,他朝着陈慢怒嗥道:“你——他妈的——在干什么?!!他对你十几年的恩情——你就这样报答他?!!!?” 陈慢也不遑多让,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俩年轻人是谁也不打算再装了。 陈慢怒而回击:“你有什么脸说我?你连你自己的私人医生你都不放过,你连在他妹妹的婚宴上,你都要闯祸,你都要让他丢人!贺予我告诉你,世上最没资格谴责我的人就是你!!” 贺予根本不听他说的这些东西。 他手腕上的情绪监测带在迅速飙红,手上的力道完全失去了控制。陈慢的崩溃里至少带着一丝清醒,但贺予已经疯了,他是个疯子,他是真的想要——也真的敢要陈慢的命。打斗间,贺予抬手砸去了房内的一盏台灯,径直拿破损的尖锐灯座就要猛挥下去! 谢清呈厉声阻止了他。 “贺予……!” 明明只是一句话,却像咒印似的,将贺予猛地缚住了。 谢清呈起身,他一只手被陈慢拧到了脱臼,另一只则是那只先前在易家村便已受伤的手臂,根本使不上力气。但他还是用那只手搭在了贺予握着的灯座上:“你给我把东西放下。” “放下!” “你们要打,滚出这个山庄去打。” “……” “出去。”谢清呈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刺激,此刻的神情反而显得非常麻木,他说,“都给我滚出去。” 贺予:“谢清呈……” 陈慢:“谢哥……” 谢清呈用冰冷的手指,扯紧了自己的衣衫。 他闭了闭眼睛:“别他妈叫我。” 他现在算是发现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秦慈岩能做好一个长辈,能做好一个医生,而他学着秦慈岩的样子,去照顾贺予,也宽慰着陈慢。 最后的结果却是他妈的离谱到家。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且全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小年轻会这样——自己一个硬邦邦的男人,又是个年纪大的,这是撞了什么邪还是上辈子缺了什么德,会被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狗崽子喜欢上? 尤其是陈慢……说暗恋了他十多年…… 十多年前陈慢才几岁?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他回想着自己从前虽偶有疑虑,却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陈慢不会如贺予一般不靠谱,不管贺予说什么,他都无条件地相信着陈慢。他那时候甚至还颇为讽刺地认为如果陈慢也喜欢自己,那就叫做双喜临门。 中五千万大乐透的概率。 现在谢清呈只想找一家彩票店兑奖,问老天爷兑付这赏金千万。 他还管他们干什么呢? 他还管得了他们俩大爷吗? 真是太可笑了…… 他们都在拿看猎物的眼色看他,只有他自己还以为他是什么威严的长辈——他是真的受够了这些公子哥儿。他理解不了这一切。 谢清呈说:“滚出去。” “……” “还是你们他妈的打算让我打电话叫警察?!” 警察两个字惊醒了陈慢。 他的面色蓦地苍白了——他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身份就像招魂的幡,将他的意识从愤怒的洼泽中陡然唤回。 在短短的数十秒间,他的神志愈来愈清醒。他眼里的血雾逐渐散去了,他望向谢清呈的绸衫狼藉,满床的凌乱不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多大的过错,心都跳到了喉咙口。 就像醉酒之人猛然清醒,陈慢手脚盗汗,颤声道:“谢哥,我……” 谢清呈:“我说最后一遍,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陈慢并不是怕谢清呈报警,让自己也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他是拾回理智后瞧见了谢清呈脸上的木然。 另外,他也发现了谢清呈对贺予的态度亦是冷硬的,并未比自己好得到哪儿去。 因此陈慢的灵魂又被塞回了他的躯体,塞得很粗暴,以致于他一时间手脚僵硬,声带这样纤敏的器官更是运作不得。 良久,他才在谢清呈又欲开口之前,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操控力,他此刻已是懊悔不已,羞愧难当,生怕谢清呈再说出什么对他非常失望的话来,用哑得几乎不着调的声音说了一句:“哥……对不起……” “滚!” 陈慢离开了,他连自己都无法面对十几分钟前的自己。 谢清呈把目光转到了贺予身上,贺予还未肯走,只那么红着眼,又似伤心又是疯魔地望着他,手上的环带在一晃一晃地窜着血光。 尽管贺予对他而言早已是不一样的,但今天的事情一件堆着一件,并且他早已下定了决心,不再与贺予纠缠不休——他太清楚贺予这个人了,若是自己给他一些与陈慢不一样的待遇,贺予就会觉察到他心里已经滋生了的那种特殊的感情。 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谢清呈缓了一会儿,闭了目,复又睁开。 他咬牙对贺予道:“你也是,你不应该——” 话未说完,那只脱了臼,还未正位的手,就被贺予握住了。 复骨时的疼痛对于谢清呈而言并不算什么,但是贺予随后说的话,却让谢清呈原本已极为麻木的内心像被刺了一针。 贺予:“他不知道你的这只手受过伤,可我知道……谢清呈……我都知道的……” “……” 他握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与他扣住,他再也克制不住汹涌起伏的情绪,抬手把已经非常虚弱的谢清呈拥进了自己怀里。他的手揽在谢清呈脑后,没在黑发里。他说:“谢清呈……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谢清呈被他拥着,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挣扎,于是他的不回应,就成了最冰冷的刀刃,刺痛着贺予的心房。 “你和他是一样的。”谢清呈最后木然道,“放开我吧,贺予。” 有的人就像尘烟薄雾,流水雨露,再怎么拥抱或者紧握,都留不住。 他似乎始终都会离去,一直离人很远。 谢清呈缓缓闭上眼睛:“你听好了,我永远不会喜欢你们。哪怕你能留我在你身边,那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放手。然后,请你出去。” 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空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脏的位置,竟是疼的。 第177章 那耳钉再现 谢清呈和贺予在卫家婚宴上的艳闻还是传开了。 这些人明面上不敢说,背地里却议论的热闹。 秘密最终也传入了谢雪的耳朵里,她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愤怒之后,便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她并不认为这次事件只是一次单纯的投毒,毕竟贺予和她哥事后的反应不像是仅仅只经历了一次意外,作为谢清呈的妹妹,她冷静下来之后,最关心的还是兄长目前的情绪状况。 因为之前别人都瞒着她,她并不知道谢清呈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此刻回想,才明白过来谢清呈这段时间为什么郁郁寡欢,比从前还要显得沉默寡言。 她想问谢清呈具体的情况,但又不敢问,于是只得拿卫冬恒撒气:“我当时就说在那个酒店里遇到的人是贺予和我哥,你偏说不是……要不然,要不然我当初就……” 说到一半,又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她自己也知道,哪怕她当初确信那就是贺予和谢清呈,她也没那胆子追上去多问。 现在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越想,越多线索就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她曾经亲眼看到过贺予和她哥拉拉扯扯地从一间空教室出来。 春节的时候,她回到家,看到贺予和她哥衣衫不整地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地上是打碎了的花瓶。 她看到出租车上客时,贺予自然而然地搂了一下谢清呈的腰…… 酷暑天里,谢雪却想得手脚冰凉。 难道他们是那么早,就在一起了吗? 被焦虑折磨到已经好几夜辗转难眠的谢雪,终于下定了决心去找她哥问问。 此时已经是暑假了,谢清呈不住校工宿舍,而是在家中休憩。 她犹犹豫豫地拎着一堆水果补品出现在陌雨巷自己家门口,踮起脚往窗户里看了看,发现谢清呈此刻并不在家。 “小雪?” 谢雪回了头,见黎妙晴刚好从隔壁房里出来,忙道:“黎姨,我哥呢?” “不知道啊,有事出去了吧。”黎妙晴把准备晾晒的衣物连同塑料盆往旁边石凳上一搁,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打量着谢雪的脸色,关切道,“来,小雪你过来。” 她拉着谢雪的手问:“你怎么这么憔悴?眼底下还有黑眼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雪忍耐了太久,一听她这么问,先是不假思索地哭嚷道:“黎姨,我,我哥他最近——” 话说一半又反应了过来。 婚宴那天虽然黎姨也来了,但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帮忙,谢清呈与贺予的事又属于豪门秘辛,目前只流传于那些人口中,黎姨未必知道。 谢雪便住了口,一番话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谁知黎姨听了前半句,再结合谢雪此刻的神情状态,竟颤声问道:“你……也知道了?贺予的事……” 谢雪睁大了眸子,两个女人互相对望了良久,谁也没有把剩下的话挑明了说,但她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谢雪忽地扑到黎姨怀中,终于放声大声哭了起来。 “……” “……事情就是这样。” 待黎妙晴给谢雪讲完了她发现贺予与谢清呈之间秘密的经过后,谢雪仍在擦泪,只不过较之来时的伤心与迷茫,她此刻心里更多的是愤怒。 毕竟黎妙晴之前所见所闻,都让她深信贺予是个渣男花花公子哥儿,对谢清呈始乱终弃,结果弃了又觉得可惜,跑回来拉扯挽回,搞得谢清呈心神悒郁,颓丧寡言。 她把这些东西和谢雪说了,谢雪再一脑补,那更绝—— 那就是贺予pua她哥,打一巴掌给颗糖吃,把人勾引到了又狠狠地伤害,伤害完了又甜言蜜语地去哄,结果在萱阁闹出了那样的事情。贺大公子现在嫌丢人,干脆就把谢清呈给甩了,她哥不得不自己去消化这种不但被小孩子欺骗并抛弃,还要面对名誉损毁的痛苦。 谢雪气得直咬牙:“那个畜生……他连我哥都敢玩?不行……我受不了……我找他去!” 黎姨理智些,忙道:“你可别让你哥发现!他这人好面子,要是知道咱俩也知道了他的事,他心里会更难受。” “您放心,我只找贺予,我倒要问问看他,他到底是怎么个猪油蒙了心……!” 谢雪如今说轻了,是贺予的老师。 说重了,她是卫家三公子的妻子,她自己是不太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卫冬恒也从没拿这种家族门第的东西说过事儿,但她出门入店,那些人都要称她一句卫太。 她要找贺予,无论是从哪个身份出发都够得上台面。 所以她没想到,贺予居然会不接她电话。 她打了十七八个过去,贺予最后干脆关了机。 “你妈的!渣男!”谢雪怒摔了手机,拦了辆的士就报了贺宅的地址,出租载着她绝尘而去。 到了贺宅外,出门相迎的是神色慌张的管家。 管家从前不太把这个小谢姑娘放在眼里,如今对卫太倒是毕恭毕敬的。 “我要见贺予。”谢雪压着一股子怒火说道,“烦请你和他说一声,让我进去。” 管家不敢怠慢,立刻返身去了。 可不出一会儿,他又颤颤巍巍地回来,面上满是不安,像是有事隐瞒。 “卫太太。”管家忐忑道,“贺少……嗯,他身体抱恙,今日实在是没有办法接待您,您看要不然还是改天?” 谢雪再怎么生气,那也没有私闯民宅的道理。 她气恼地瞪着远处那个灯火通明的主楼,过了一会儿后,她发现主楼那边来来回回有好几个医护人员的身影。 其中一个似乎还是…… 她愣了一下,揉揉眼睛,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那人也不会是医生啊……她估计是看花了。 谢雪无甚好气地问管家:“他怎么就忽然病了。” 管家只讪讪地赔笑,一脸不方便多讲的无奈相。 谢雪不是那种会一朝得志便欺辱佣人的性子,见管家实在窘迫,就不再追问,而是将目光重新转向了主楼。这一次,她看到了三楼落地窗前站着的那个男孩子。 “贺予——” 贺予正在和一个护士说话,因为距离遥远,谢雪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见他双手抱臂,完全是防御性的姿态,护士则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和他道歉。他最后把脸从护士身上转开了,远远地瞧见了别墅大门口谢雪的身影。 几许静止。 贺予忽然抬手,将窗帘拉上了。 谢雪怒而顿足,却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怫然离去。一路上她越想越伤心,实不知自己哥哥那么清心寡欲的人,怎么就会被贺予这小畜生骗到手,现在还被欺负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哥对贺予从来也不差,那么多年了,也没少关心他照顾他。那种关切程度在谢雪看来,已经远超过了谢清呈对寻常病人的在意。 而贺予明明是知道谢清呈婚姻不幸,许多年来过得孤单清冷,却还要去勾他毁他,做下那些比李若秋出轨还要过分的事情。 她哥欠了他什么? 他怎么下得去手? 谢雪很想回陌雨巷陪在谢清呈身边,把一切都说开了,去好好安慰他。但她也知道黎妙晴的处理方法才是正确的,谢清呈不是那种倾诉欲望很强的人,他遇到事情习惯了一个人一支烟静静地忍耐与消化。 他不希望有人触碰他的疮疤,哪怕是为了给他治疗。 思及如此,谢雪从小包里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睫上的泪,正要把剩下的抽纸放回去,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哥?”电话是谢清呈打来的,谢雪尽量维持着嗓音里的冷静,不让他发现异样。 “你下午来过陌雨巷了?”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把水果放在家门口了。” 谢雪无声地猛力拍拍自己的脑袋——她这个猪脑子! “你现在在哪儿呢?”谢清呈的声音淡若寒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谢雪道:“我……看你不在,我就去附近商场逛了逛……” 谢清呈道:“少买点不必要的东西。” 顿了顿,又道:“晚饭回来吃吗?还是回家?” “回——”谢雪一噎。 以前他问她回不回家,指的是陌雨巷那个属于他们兄妹俩的小屋子。 而如今,他问的回不回家,指的是她与卫冬恒的新居。她成了家,陌雨巷的小屋里,便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雪攥紧了纸巾,出租车车窗里模糊映出她流泪的倒影。 “喂?”谢清呈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磁性,带着些薄薄的困惑,“怎么不说话了。” 谢雪忍着更咽,忍到喉咙口发酸发涩。 她说:“……没,刚才信号不好。” 又道:“我回来的。哥,我回咱们俩的家吃饭的。” “哦……那什么时候到?”谢清呈的声音还是静静的,只是那种完美隐藏了一切情绪的沉静,此刻却让谢雪锥心地疼。 “再过半个小时吧。”谢雪轻声说。 “好。” 她在谢清呈挂断之前,又唤住他:“哥。” “嗯?怎么了?” 谢雪脸上带着泪,难看地笑起来:“我……我想吃你做的扬州炒饭。不用准备多,就给我炒一碗扬州炒饭,好不好?” 谢清呈把谢雪从小带到大,非常清楚应该怎么照顾人。 等谢雪回到家,推门而入时,他刚好将去了豌豆的扬州炒饭做好了,摆在了小桌上。除此之外,电炖炉内的汤也煲好了,他见谢雪进来,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返身去替她盛汤。 锅盖子一揭开,汤罐里就冒出了扑鼻的香味。 谢雪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番茄牛腩烩浓汤,她长身体的时候,谢清呈的钱不算多,但他每周都会给她煨两次牛腩汤,用的是他能买到的最好的牛肉,然后他会把牛肉全部给谢雪,自己只喝一点番茄汤,吃几块汤里佐着的土豆块。 谢雪瞧着他依旧高大,但显已消瘦的身影,心中酸楚,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了他。 谢清呈略一吃惊,放下汤勺回头看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谢雪在他怀里摇头,轻声说:“想抱抱你。” “……” 谢清呈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消毒水味,甚至还有些微苦的药味,这不是什么太好闻的味道,太冷了,但谢雪闻着,却觉得很安心。 新嫁娘回门的时候,有些是会出现这样恋旧的举动。 谢清呈因此也没有多想,他叹了口气,轻轻咳嗽着,由着谢雪抱了他一会儿,才道:“松开吧,饭冷了。” 兄妹俩坐到餐桌前。 谢清呈确实有些神思不属,谢雪如今有身孕,他完全不能在她面前抽烟,那种颓废失神的感觉就更鲜明。 不过他依旧很英俊,很漂亮,他的衬衫衣领不似平日里扣得那么严实,而是松开了三颗扣子,可以看到下面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玉色胸膛。 他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怎么看谢雪,他心事太重了,手指无意识地会敲一下桌子,那是他习惯性的敲烟灰的动作,看得出他忍得很难受。 谢雪小声道:“哥,你也多吃点吧。” 她把汤里的牛肉夹了好几块到谢清呈碗里。 “你都瘦了。” 谢清呈原本想让她把肉拿回去,但忽地意识到谢雪已经不是那个每周都眼巴巴地盼着那么点好肉吃的小姑娘了,于是准备动的筷子又放下。 他收了收神,终于把目光落到了谢雪脸上,准备和妹妹聊一会儿她嫁人之后的家常事。 然而就这一眼,谢清呈怔住了,顿时手脚冰凉—— 谢雪的耳垂上,挂着一枚崭新的耳饰。 纯金色的骨头形十字架,中间一枚圆环,上面镶嵌着碎钻,钻色如血,碎钻周围有三个字母环绕:r.i.p —— 他们俩的父母死亡之前,最后去燕州会所里见一个神秘人……那个神秘人遗落下的耳坠就是这个! 一模一样!! 谢清呈霍然起身:“谢雪,这个耳坠,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要知道,谢家父母身故那一年,谢清呈孤身前往燕州进行调查,幸得当时会所一名服务员的线索,该服务员传给了他一张r.i.p十字架耳坠的照片,说他父母在会所内与神秘人见面后,他进包厢打扫,拾到了这枚耳饰。 当时大家用的手机一般都是诺基亚,收图则用的是彩信,下载速度慢如蜗牛。 直到如今,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张照片是怎样一点一点缓慢地打开,将这神秘耳坠的面貌呈现在他面前的。 那个服务员和他约定了在火锅店见面,原本是想将坠子交给他,谁成想火锅店失火,服务员死了,谢清呈自己也被车子撞伤,存有照片的诺基亚手机被人拿走。 这之后的十九年,他只在梦中见过那个诡异的黄金十字架。 耳饰上面的r.i.p就像是某种深刻的讽刺,在噩梦中嘲笑着他—— 安歇吧,谢清呈,不要再查下去了。 你如蜉蝣,只要幕后黑手愿意,死亡将与你近在咫尺。 可现在这个耳饰却破梦而出,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了他面前,摇曳在他新婚妹妹的耳垂之上。 谢清呈骨血皆冷,他看着她,又一次颤声重复:“你哪里得到的?” 谢雪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个?这是我婆婆给我戴上的。” 第178章 线索重连 燕州那边的官宦富商家族,往往较别处更为迷信。 卫家就是一个典型。 他们会因为家族里出过逃婚的事,就请道士来算,自此之后所有婚宴活动都在道士算出来对他们家方位利好的那个山庄里举行。而这种行为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赠与新嫁娘“r.i.p”骨头十字架耳环,也是卫家不为外人知的规矩。这个规矩定的比酒店山庄选址更早,它的缘起在卫家自家人里,都已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了。 相传,大约是在清末民国初的时候吧,卫家人的老祖宗救过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生的金发棕瞳,母亲曾是下九流里的窑姐,对她生父绝口不提,孤身一人带着女儿在一家铺子里当长工。几年后,母亲死了,做工的铺子也是经营不善,资不抵债,女孩儿贫弱无依,便落得了插上草标,被债主拿出来卖的地步。 女孩受母亲影响,信奉基督耶稣,喜听传教士游说,在思想上与当时的社会可谓是格格不入。 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小丫头,是没什么大户人家愿意买去做丫鬟的,更别提当媳妇或者充房了,她甚至会与债主顶嘴。 有一回她顶嘴顶得太过分了,债主盛怒之下,竟夹了一把火炭,逼着她吞了下去。女孩立刻喉舌尽毁,奄奄一息,债主见状非得毫无同情,还嫌麻烦,便将她扔弃在外面,由她自生自灭。 卫家老祖宗就是在这时候拾到了这姑娘。 老祖宗是开药铺的,心很善,那一阵子,他自己的儿子刚刚害了绝症,死了,于是他就更见不得这种凄凉情景。 老人把姑娘带了回家,替她治疗,善待于她。然而姑娘受伤实在太重,当时的医疗又不发达,尽管照料体贴,姑娘还是回天乏术,很快就要去了。 临死前,她乞求卫家老祖宗给她去寻一枚十字架,她说自己想握着十字架离开这世界。 老祖宗一时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洋玩意儿,但又不忍心姑娘最后的心愿落空,干脆亲手拿木头替她做了一个十字。当夜,那姑娘握着那十字看了又看,无声喃喃了几句话,竟落下了一滴血泪,溅在了十字架上,而后便阖然离世了。 老祖宗怜其凄苦,命人将她好生安葬,然而在下葬的前一天,老祖宗忽然做了一个梦,那梦非常玄乎,他梦见那小姑娘长着雪白的翅膀绕着祥云而来,用悦耳如天籁的嗓音告诉了他,她这次来,是来感激老人对她最后的照顾的,老人可将她的尸骨与药铺早夭的公子合葬,这样她便能名正言顺地在另一个世界体恤陪伴老人的孩子,福泽后代。 祖宗起初不信,女孩便说,那待你早晨醒来,去我棺前一看,你会看到我手里握着的木头十字架已经变成了纯金的十字架。 老人醒了之后,立刻就去停尸处开了棺——果见那女孩手里握着一枚金灿灿的十字架,那一滴血泪落下的地方,甚至还缀着剔透耀眼的红宝石,上面刻着r.i.p三个字母。 这下老人不敢怠慢了,他立刻按姑娘的吩咐处理了她的后事。从此之后,卫家果然步步高升,一代胜于一代。老祖宗百年之时,留下遗嘱,告诫家人不能忘了这一位“天使”,他甚至立下了规矩,每一位卫家姑娘出嫁,以及新妇嫁入卫家,都要佩戴同样的纯金十字架,直至新婚足月,以此作为对姑娘的敬念。 一年一年过去,这种十字架的佩戴形式逐渐固定,到了六几年的时候,完全确定为了黄金骨状r.i.p镶红钻耳坠,流传在每一个卫家女性之间。 “不过卫冬恒私下里有和我说,他觉得这故事肯定是被某一个祖辈美化过的。”谢雪道,“他不太相信什么天使神明,他认为r.i.p这三个字母刻在上面,很可能意味着祖辈其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种行为不是感恩,而是镇怨。他甚至想过那个女孩是被强迫配骨,甚至是被故意杀害的,他翻家谱看到那段时间,卫家的新妇连续死了好几个,也许是祖先觉得配骨女阴魂不散,这才做了黄金十字架给每个新妇辟邪。只是为了家族的名声,又为了不让新妇们害怕,卫家就逐渐想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故事,把原本的黑暗血腥掩藏了过去。” 谢清呈听完了谢雪的叙述,他并没有对这个故事有多大的兴趣,而是心中栗然——因为这一刻,他终于破解了那个困顿了他近二十年的谜团和梦魇。 r.i.p耳饰属于卫家女性,而且是一名新婚女性。 ——这就是他父母在临死前,见过的那个神秘人的真实身份! “哥,这耳坠怎么了吗?”谢雪解释完了之后,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谢清呈不便把情况与她多说,他此刻的心情可谓焦虑万分,如果说当初杀害自己父母的人就是卫家人,甚至就是卫冬恒的母亲或者姐姐,那么谢雪如今又该怎么办?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 他当年被车撞成重伤,全靠老秦救治,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个组织的人也许一开始并没有关注他的死活,毕竟车祸撞成那样,能保住一条命的几率也不大,但后来,那个组织理应发现了他并没有死……这些年,他们没有再追杀过他,也没有动手对他进行过抓捕研究,一开始谢清呈还认为是自己这种小人物在他们眼里实在微不足道,只要不继续追查真相,那个组织就不会注意到他。 但如果凶手是卫家人,而谢雪又嫁给了卫冬恒,那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些年谢清呈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再也没有对他下过手。而是选择了瞄中谢雪……? 这个想法太过让人寒毛倒竖,仿佛一脚下去就是深渊,谢清呈没有往下再想。 “哥?” “……没什么,以前见过一个相似的,现在仔细看了一下,不是那么像。”谢清呈勉强敷衍了谢雪,重新坐了下来,舀了一勺牛肉汤给她,“吃饭吧。” 兄妹俩一餐饭吃的是各怀心事,因此谁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神思有多恍惚。用餐结束后,他就借故有事,打发谢雪先回去了。 待谢雪走了之后,谢清呈摸出了一支烟,一边坐在床沿处抽,一边想着过往的种种线索。他尽力维持镇定,最后咳嗽着,掸落烟灰。 他决定顺着这条线索,先自己调查一番。 这一次的调查和十九年前的境况非常相似,他没有了任何可以请求帮忙的对象。 他和陈慢的关系如今已是非常尴尬。 而郑敬风又是那种绝不可能仅靠推论就替他越矩查案的死板性格。 至于贺予…… 贺予的黑客技术非常好用,可谢清呈不能再与他接触下去,更不能再将他牵扯进来了。 幸好谢清呈也并非不能单打独斗,要调查r.i.p耳坠的遗失者,只需准确打听到当时卫家究竟有哪位女性结了婚,且处于新婚期就好了。 他首先排除的是卫冬恒的母亲,从卫氏姐弟的出生年月来看,卫冬恒母亲早在他父母车祸前就嫁给了卫父。这个发现让谢清呈焦虑烦躁的心情稍微定了定。 第二个突破性的发现是在互联网上。 谢清呈依照以前贺予搜索黄志龙娱乐公司的黑历史经验,终于在海量信息中抓取到了几条约二十年前门户网站信息。 “卫孟强强联手,家族联姻,喜结良缘。” 发布时间正是他父母遇害前几个月。 谢清呈刚搜到这个信息时,仿佛连心脏都不敢跳动了。他立刻移动光标,点开链接。然而—— 404. 直男搜黄网每每遇到这种提示页面已不存在的代码,都会感到打击。谢清呈活了三十多年,没体会过这种直男打击,但这一刻他感同身受了。 不止这一个门户网站,网上所有相关内容点进去都是这样的提示消息。 甚至连新娘新郎的照片与名字都搜不到。 谢清呈并未放弃,至少他已经确定了20年前,是有个卫家女性新婚,且嫁给的是一个孟姓豪门。 信息掌握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只要试着套一下卫冬恒的话,就应该直接能知道对象是谁了。但谢清呈谨慎起见,没有问他,他觉得还有一条线可以更隐蔽地进行调查。 ——那个位于杭市的私家山庄。 卫家因受家规限制,每次婚宴都在那个山庄举行,这些年来,该山庄替卫家承办过太多次活动典礼,如果直接去问20年前有哪个卫家小姐结婚,他们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然而按照网上踪迹,该小姐嫁给的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孟姓新郎,甚至还上了当时的社会新闻,那么当时这场婚礼的规模一定不小,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谢清呈便借托人以闲聊的方式,向山庄里的老服务生打听,看看有没有谁能“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半个多月后,消息返回来了。 居然还真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酒店仓库老管理员,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并道出了当时那一对金童玉女的信息。 “那个新娘子啊,叫做卫容,至于新郎嘛……是孟氏企业的二公子……哎呦……”老管理员提起这事儿就嘬嘴儿,“我接待过那么多贵客,就属这一对新人最难伺候,当时啊,他们差点让我把这份工作都给丢喽……” 据这位老员工所述,卫容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一位新娘,别人结婚都是高高兴兴的,哪怕有人因为某种原因不那么喜悦,至少也会在脸上堆起笑容,算是讨个彩头。 卫容不是这样。 她在婚礼当天对婚庆团队挑三拣四,稍有不如意便大发脾气。 老员工那天准备了几套布偶服,让工作人员换上,要给现场小朋友发糖果和彩球。那些衣服里有一套是红短裤米奇的,结果卫容见到米奇在现场蹦蹦跳跳,忽地勃然大怒,责问是谁安排了这样一个玩偶,难道不知道她最讨厌红色? 这事儿婚庆团队和酒店确实都清楚,新娘子在敲定婚礼方案时,就要求衣服全部西式,拒绝任何红色配饰,现场鲜花也绝不要红玫瑰之类的赤色花朵。大家按照她的需求去办了,但谁知道她连个米奇玩偶都不能接受?管理员因此被大骂一顿,卫容还让酒店立刻开除他。 幸好,主管怜他家境贫寒,有妻儿老母要照顾,哄骗卫容一定会开人,最后却并没有这样去做。 这个管理员最后仍然留在了山庄,而卫容的跋扈行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此哪怕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竟还能清晰地想得起来。 谢清呈得到了这个消息后,立刻重新检索了卫容和孟胜的信息。这一回他找到的内容就多了很多了。 原来,当年的新郎孟胜,是孟氏地产的三公子,目前已经移民国外,在新加坡做生意。维基百科上有他现在的照片和资料。 只是他的配偶栏上写的并不是“卫容”,而是一个外国女人的名字。 谢清呈浏览完全部资料,里面完全没有提到过卫容,这个女人好像从来没有在孟胜生命中出现过似的,如果不是谢清呈做过调查,一定认为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卫容女士。 谢清呈没有放弃,他再单查卫容,这一次,搜索引擎上的结果虽是寥寥无几,但却足够令人震惊。 因为那些消息几乎都在报道同一件事—— 卫氏集团千金卫容因车祸丧命。 而消息的发布时间,竟正是在谢清呈父母出事后的一个礼拜! 第179章 他告别了 按目前的线索推断下来,事情发生的顺序是这样的: 谢清呈父母在调查某个案件时,于燕州会所内见了卫容一面,这之后不久,谢平与周木英再次双双遭到降职,接着又在日常出门活动中,被自燃的货车撞击身亡。 而谢氏夫妇去世一周后,新婚不久的卫容也死了,死因居然也是车祸。 谢清呈查看了卫容丈夫孟胜的再婚时间,是在女方死亡的半年后。这个时间点也很耐人寻味,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的新婚配偶死于非命,活着的那个哪怕要再婚,至少也得过个三年五载。 老婆刚死,就急着娶新妇的,无非三种原因。 第一,老婆还没死之前就和新欢勾搭上了,死了正房刚好让情妇上位。 第二,家里还保有非常落后的“冲喜”习惯。 第三,夫妻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在大家族之间的联姻中,第三种情况是最常见的,不过孟胜在卫容尸骨未寒,且是意外惨死的情况下,不足半年便迎娶了别的女人,这种行为应该会开罪于卫容的娘家。 然而奇怪的是,孟卫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太大影响,照样该合作合作,该走动走动,好像卫家并不责怪孟胜的这种行为。 调查至此,又陷入了迷雾重重之中。 不过,这个名叫卫容的女人背后,一定隐藏着可以破获他父母被杀案的宝贵线索。这是毋庸置疑的。 同时谢清呈也略微松了口气——他一直认为他父母当初见的是幕后黑手,但是现在看来,他父母也许是见了受害人,既然卫容很可能也是被害者,那么这阴谋中会未必就会牵扯进谢雪的婆家。 他可以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探寻下去了。 转眼小暑到了,谢清呈忙里抽闲,煮了一锅豌豆火腿焖饭。 因为他重新开始了案件调查,同时又要争分夺秒地替老秦把著作整理完,两件大事全压在他身上,哪怕他靠着rn-13重新刺激了自己的初皇能力,维系着远超正常人的思维敏捷度,也不免感到万分疲惫。 “小暑吃火腿豌豆饭,是最能补充体力和脑力的。” 这是他小时候周木英告诉他的,尽管毫无科学依据,但有时候心理上的安慰,远比科学依据更重要。 东北米淘洗,加入切丁的香肠和咸肉,一同进釜内焖煮,非常简单的夏日料理,出锅后却是喷香扑鼻,入口软糯,饱满的米粒吸收了香肠与咸肉的油脂,连不爱吃豌豆的谢雪都会一连来上三碗。 这是谢清呈第一次煮一锅豌豆饭,却只有他一个人吃。 “……煮多了。” 他看着满满一锅饭,想打电话给谢雪,但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机,叹了口气。 到了下午的时候,卫二哥却给谢清呈来电话了,说是警方给了卫家婚宴山庄投毒案的最后调查结果。 “就他娘的离谱,从残存的香灰里,他们已经鉴定出了高浓度的致幻剂和迷情剂,有人蓄意搞事儿,这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个女服务员被反复了提审了一个多月了,愣是没有提供出任何有意义的线索。”卫二说,“她可太能耐了,特务的嘴都没她这么严。” 谢清呈忽然问:“她有流鼻血的症状吗?” “没有。”卫二奇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谢清呈道:“……没什么。” 尽管黄志龙公司已经被连锅端,但“听话水”的核心秘密仍然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种化学制品的存在一旦彻底公布,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 美育后来仔细研究过,新版听话水和rn-13虽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过听话水的力量和副作用都远远低于rn-13,它对人体起效只是暂时的,目前看来,也不容易造成像精神埃博拉那么严重的疾病。 然而,它仍有可能会对使用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比如抑郁症,躁郁症,妄想症……有的反应严重的人也会像谢雪一样,出现昏迷,嗜睡等现象。而听话水究竟会不会给被害人带来类似损伤,经过美育研究,主要判断标准为看两个月内是否出现间歇性流鼻血的症状。 如果有,就必须接受治疗。 如果没有,则说明听话水没有给这个病例个体造成伤害,无需近一步干预。 “不过贺家也是古怪。”卫二在电话那头道,“这事儿都把他们大儿子给卷进去了,他们却在这一个多月,对警方的调查进度不闻不问,连面都不露,好像没多大兴趣似的。” 谢清呈:“……大概他们觉得下毒的人原本的目标不是贺予,想暗算的也不是贺家。” “那也还是太不像话了。”卫二语气里有诸多不满,“好歹是他们的孩子出了事吧?之前我就听说贺家偏宠是出了名的,父母眼里都只有那个小的,我还不怎么太信,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谢清呈对此不置评,只问:“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那药粉是国内没有见过的,但在金三角地带,曾有缉毒警察连同毒品一起收缴到过一次,是一家境外药企钻当地法律空子,生产售卖的一种迷魂香。”卫二道,“涉外了,很难追踪,但对方犯到我们姓卫的头上,这事儿我一定会顺藤去境外查个水落石出。你放心吧。我们卫家人,没那么好欺负,也不会像贺家似的,连自己的亲人的事儿都不在乎。” “……谢谢。” 卫二这军痞打了个响指,笑道:“客气了,一家人嘛。” 挂了电话,谢清呈不由得微皱起了眉。 以他当时和吕芝书的对峙来看,吕芝书对于自己家族的名誉十分在意,可她为什么后来就完全不关注这个案子了? 还有,贺继威呢?为什么他也没有去管……在谢清呈印象中,贺继威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至少对贺予是留有那么一点点关心的。 然而他如今与贺家彻底决裂,这些疑惑,都没人可以替他解答了。 傍晚时分,谢清呈刚把豌豆饭加热完毕,准备吃个晚饭后就去继续忙事。 没想到才将电饭煲打开呢,外面就传来了犹犹豫豫的敲门声。 谢清呈打开门,微感意外。 “……陈慢。” 站在门口的,是他自婚宴过后,就没有再见过的陈衍。 陈慢后来与他道过歉,信息发过,电话打过,谢清呈都没怎么多说,意思是过去就过去了,这样荒谬的事情,往后就当从未发生过,免得彼此尴尬。 陈慢几次想见谢清呈,也都被谢清呈给拒绝了,谁知他今天会直接找上门。 “谢哥……”看得出陈慢很紧张,他先是把自己带来的一堆礼盒递给了谢清呈,然后才忐忑不安地说,“我、我能进来坐一坐吗?” “……” 人都来了,让人吃闭门羹也不合适,谢清呈于是把门打开了,侧过身。 陈慢进屋了,谢清呈没有把大门关上,而是就开在那里,周围邻居都能瞧见他屋里的状况。 他们之间的气氛曾经就像亲兄弟一样自然,可现在却僵硬到无以言说。 良久沉默。 最后是谢清呈先开了口:“你饭吃了没?” “还、还没有……” 谢清呈就回身又添一副碗筷,多盛了一碗豌豆咸肉饭,对陈慢道:“坐下先吃吧。你有什么事,边吃边说。” 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去看陈慢的眼。 陈慢小时候也吃过谢清呈做的豌豆饭,那是他哥哥走后的第二年的小暑,他来到谢清呈家,请谢清呈教他功课,谢清呈很耐心地把所有的知识点都和他梳理了一遍,到了开饭的时候,他招呼陈慢和谢雪到雨巷的小院里,三个人在白兰花树下吃着豌豆饭,喝着西瓜汁…… 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谢哥,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向你来道歉的。那天在山庄里,我——” 谢清呈打断了他:“你已经给我发过了消息,打过了电话,这件事,你往后就不必再多说了。” 陈慢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坚持道:“不,哥,这一次请你让我说完吧。因为……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沪州了。” 谢清呈准备拿筷子吃饭的手顿住了,他第一次把视线落在了陈慢的脸上。 他看到青年瘦了好大一圈的脸。 “……” “我马上就要离开沪州了。”陈慢又说了一遍,嗓音里似有水汽。 谢清呈:“……去燕州?” 陈慢摇头:“广市。” “去哪里干什么。” 陈慢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来,神情伤恸而坚决:“我申请了调动。广市出入境人员多,刑侦这两年一直有些缺人,我申请调去那边当一线刑警。……已经收到了调令通知,后天,我就要走了。” 谢清呈:“…………” 屋内的风扇摇头晃脑地摆动着,细微的嗡嗡声,成了屋内唯一的声源。 谢清呈啪地把碗筷都放下了,霍然起身,厉声道:“陈衍,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疯了你?!” 陈慢低头不言。 谢清呈:“你不知道那边缺的都是最危险的岗位?接的都是死伤率仅次于金三角边界的任务?你这样的头脑你去广市当一线刑警?你怎么不找棵树直接他妈的把自己吊死!” 陈慢的脸涨红了,眼里似乎有泪在打转。 谢清呈犹嫌不够,怒道:“你哭什么?你哥才该哭!你爸你妈,你外公才该哭!我问你,活着不好吗?你逞什么能,啊?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为什么要他妈自寻死路!你觉得你自己很英雄吗?!” “我哥当年也——”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哥当年是警校第一名毕业的他都牺牲了!和他同期的,他的战友,也是我爸妈的一个徒弟,也是数一数二的成绩,后来也牺牲了!你呢?!你就应该在派出所好好待着,派出所有什么不好的?警种还分高低贵贱怎么着?” “不是的。”陈慢被他劈头盖脸地骂着,终于颤声反驳了,他眼里闪着激越的光,“不是的,哥。我没有觉得民警有什么不好的,但是我知道我在沪州,我在你和我父母外公的照顾之下,我永远都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们关心我,却谁也瞧不上我……连我自己也瞧不上我自己!” “……” “那天在宾馆里,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和判断力,如果我足够成熟的话,我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我更不应该对你说出那么过分,那么伤人的话。”陈慢用力擦去了眼泪,起身对谢清呈道,“谢哥,对不起。你相信了我那么多年,你待我好了那么多年,我却那样伤害了你。我觉得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所有期待和关怀。” 他擦了泪,可眸子仍红:“我不知道,你和贺予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无论谢哥你做了什么,你都是那个非常非常好的人,这背后的隐情我或许不配了解,但我应该去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 “或许只有这样,你才愿意真正地看我一眼。” 谢清呈抬手扶额,心如火焚:“陈慢……我看不看你,这不是你成不成熟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不喜欢男……” “你不喜欢男人,那你为什么要和贺予在一起?”陈慢打断了他。 谢清呈:“我……” 一秒,两秒,三秒。 他等一个答案,等不到。 而他想一个回答,亦想不出。 终是哑口无言。 陈慢心如刀割:“谢哥……你看他的时候……眼神和看我是不一样的……我太笨了,那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发现,直到后来回忆起往事,才意识到……他在你眼里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被保护者了,你看他的目光……你……在学校,在宾馆里,你看他时的神情,都和看我时不一样……” 谢清呈全然不知——难道当真是这样? 陈慢更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太幼稚,我不够聪明……可我也想成长,我想变得和以前不一样,我不想我到了八十岁的时候回头看看自己的人生,过得是那么的窝囊和糟糕。毫无主见,永远都像是个小孩。” 谢清呈闭目:“……这事儿你爸妈,你外公清楚吗?” “他们昨天才知道。” “……你这怎么是没主见。”谢清呈咬着后槽牙,又是愤怒又是担忧,他到底还是在乎陈慢的,“——你这他妈的是太有主见了,陈衍,你有主见极了!你任性到了无法无天!我曾经以为你、贺予、谢雪三个人里,你最不会让我失望。现在看来,我根本就是错的离谱!” 陈慢:“我不是想要任性,我只是想……我只想变得不一样。” “……” “我只是想磨砺自己,别再被你们所有人当成一个被保护的对象。” “……”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谢哥,如果我成长了,或许有一天……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你能够——” 他没有说完。 因为谢清呈不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完。 谢清呈已然道:“我不会喜欢你的,陈慢。我是你的长辈。” 陈慢沉默良久:“那贺予呢?” “……他不一样。” “……” “我和他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没有办法去和任何人解释。”谢清呈从未在贺予面前承认过自己的感情,而在这一刻,他却于陈慢面前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但是贺予是不一样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替代。”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如果你这样冒险,去广市当刑警,是为了我,那么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去做。” 陈慢怔忡着望着他,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猛地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眸,半晌,他沙哑道:“……我不是为你,谢哥。” “……” “我是为了,我能站在你们面前。”陈慢嘶声道,“平起平坐的。” 说完,他朝谢清呈鞠了一躬,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伤感,转身夺门而出。 那一碗与童年时相似的豌豆饭,陈慢一口也没有碰,已冷透了。 谢清呈慢慢地坐下来,神情掩盖在垂落的额发中,谁都瞧不见,他眼底究竟有怎样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起身,情绪爆发蓦地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饭菜哗啦倒了一地,他喘息着,最终扶住自己的额,颓然滑坐在地…… 他摸出根烟,用颤抖的手点上。 可还未凑近唇边,血腥味就涌上了胸口,谢清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咒骂着把烟又扔在了地上——那一地狼藉,就像在嘲讽着他的人生。 同一时间,贺宅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发生—— “……对不起,努力了这么多天,这次是真的回天乏术了……请各位……节哀顺变吧。” 赶来的急救医生并未把床上的人放到担架上,他们现场就做出了判断——这个病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体温都没有了。 白布慢慢蒙上,掩盖住死者的脸。 别墅里寂静得如坟墓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予:猜猜谁死了? 谢清呈:反正不是你。 贺予:那万一要是我呢? 谢清呈:这事儿没有万一。 贺予:假设嘛,如果有万一,你是不是会心疼我呀? 谢清呈:……不会。 贺予:真的吗?可我看今天的更新了,你和陈慢说我是无可替代的了。 谢清呈:你看错了。 贺予:哦?是吗?那我念给你听。 谢清呈:…… 第180章 走向了他乡 按理说,陈慢这种大少爷要去他乡久居,亲朋好友都该聚一聚,办个欢送会什么的。 但陈慢走得太急了,连他父母都措手不及,其他人更是毫无准备。 欢送会是办不成了,于是陈家的一些亲戚、朋友,政商层面的合作伙伴,派了人去送机。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到了广市好好照顾自己。” “慢慢哥哥,一路顺风!” 那个做母亲的忙阻止了幼女的咿呀招呼,教育道:“人家做飞机,你要说的是一路平安,可不能说一路顺风,明白吗?” 小姑娘挠挠头,露出奶牙,改口道:“好呀,慢慢哥哥,一路平安。” 陈慢一一谢过了,和这些人告了别,他抱了抱自己哭成泪人的母亲:“妈,没事,你放心。我会定期和你报平安的。” 陈母还是无语凝噎。 陈父叹气道:“好端端的,非要去什么外地,要去当什么一线刑警,怎么劝也劝不住,你外公昨天差点没有把我们骂出血来,要不是今天燕州有个重要的干部会议他要参加,他一定都已经飞到这里来训你了。……唉,算了吧,说多了也没什么用,你照顾好自己。” 陈慢点了点头。 来送别的人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有。陈慢的目光掠过这些人,似乎在等着谁出现,然而登机的时间都快到了,那个人还是不见踪影。 陈慢的眼里逐渐流露出难以掩藏的失望。 “好了,去吧。到了给我们打电话。”陈父道。 陈慢点了点头,拿着机票,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 “陈衍。” 陈慢如被电流触了一下似的,浑身震颤,蓦地巡视望去。 机场川流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高挺的身影,谢清呈穿着一件淡藕色衬衫,烟灰色西装长裤,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向他走来。 陈慢如做梦似的,喃喃道:“谢哥……” 谢清呈走到了他面前,站定了,将一份红包递给他:“……其他不再多说什么了。” “哥……”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吧。这是我给你的随礼,祝你在另一个城市,能有新的开始。” 众目之下,陈慢不敢表露太多,唯独他接过红包时发颤的手指,暴露了他此刻大起大伏的心情。 他接过红包,那上面是熟悉的隽硬的钢笔字。 “平安。” 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陈慢的视野有些模糊了。 谢清呈对他其实没有太多的期待,他唯独希望陈慢在广市能够平平安安。陈慢双手接过了这个红包,谢清呈说:“到没人的时候再打开。” 虽不明他为什么这样要求,但陈慢还是应了。 谢清呈最后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还有一些话想对他说,然而因为他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些话到头来,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时候机场的飞机检票广播响了,陈慢回过神,轻声道:“哥,谢谢你今天还能来送我。” 谢清呈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陈慢进安检了。 陈父陈母谢过宾客,唯独陈父对谢清呈态度有些冷淡——陈黎生的死虽说与谢家没有直接关系,但在陈父看来,陈黎生就是为了替谢家讨一个公道和真相才牺牲的。 谢清呈也不在意,他送完了陈慢,就径自离开了人群。 “哎,你们刚才看到了吗?那个就是谢雪的哥哥。” “哪个?” “最后出现给陈衍送红包的那个,个子很高,蛮帅的那个。” 谢清呈临离开机场时,顺道去便利店买了杯咖啡,店里刚巧有两个给陈慢送机回来富家太太在聊天。她们都听说了婚宴上的艳闻,但有个太太之前没有瞧见过谢清呈,便极乐于听另一个太太饶舌。 “天啊,竟是他?我之前听别人传他和贺大少的事,我还以为他是那种狐媚子长相呢,那人看着挺正派的啊,比我老公还爷们,他怎么会是那种勾引贺大少上床的男人……你在拿我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了,就是他!不信你上网搜搜,他之前上过好几次社会新闻,网上还能找到他的照片和视频呢。” 阔太一搜,大跌眼镜:“还真是他……可这人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同性恋啊,我之前见到的那些被养着的男情人,哎哟,一个个水灵的哦,比我还会保养哎!贺少这是怎么回事,要找也找个柔美些的嘛。” “你这就不懂了吧。”她闺蜜压低声音,窃窃私语道,“现在这些富二代小年轻都流行玩直男,或者看起来像直男的那种,那才有征服感,够刺激。而且我听当天目击了现场的钟太说啊,这个谢教授在那种时候的声音哦,哎呦,不得了嘞,她是个女的她听了都自愧不如,难怪把贺少迷得昏头转向。” “一个男的声音能有多好听,钟太讲话太夸张了。” “不止是钟太,范太也那么说,范太的品味你晓得的呀,空夜会所就是她开的,她手底下那么多漂亮男人,她什么没见识过?” 她们背对着他,也在买咖啡喝,完全没有留意到谢清呈本人就在这家机场便利店里。 如此污言秽语,他又没有办法阻止或者辩白,那不如就当没听见,横竖关于他的污脏话也不少了,他早就已经习惯。 然而这两个女人的对话还未结束,并且话题还从谢清呈身上,又转移到了贺予身上。 “那你说贺大少对他是认真的吗?” “我看确实有可能……” “这也太离谱了。” “哎哟,贺大少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整个沪州的公子圈子里,他最有自尊,眼界最高,在谢清呈这件事之前,他半点花边绯闻都没有,结果现在居然爆出来他和自己的前任私人医生有染。”阔太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强调道,“前任私人医生哎,听说在他家当了快十年的医生吧,把贺大少从七八岁带到大,你想想,贺少爷青春期,懵懂发育的时候,都是跟着他的,这里面要说没点什么脏事,我是不信的。” “哎哟……”另一个太太闻言,发挥了一下想象力,忍不住啧叹,“……这也太……” 太太们的声音越压越低,谈的内容越来越放肆:“这俩什么时候好上的都不一定,没准贺少青春期的那会儿,第一回就是在这个‘私人’医生身上发泄出来的。上次我和钟太在谈这件事,她觉得他们俩肯定已经谈了好多年了。” “谈了那么多年还那么有激情啊,连在妹妹的婚宴上都能忍不住搞起来,真不知羞耻。” “谁说不是呢。不过要我看,无论他们之前偷偷摸摸谈了多久,贺大少这会儿可算是要和他的这位医生情人掰了。” 阔太竖起耳朵:“哦?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他最近都没怎么出家门,也没有去找过谢清呈,我们都估摸着,他是被他爸妈给训了,多丢人啊,是不是?婚宴上那事儿没谁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但背地里哪个不议论两句?贺继威和吕芝书的脸都给他们大儿子丢尽了。以吕芝书那性子,她不逼着贺大少和那私人医生一刀两断才怪呢。”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好久都没有贺家的消息了。” “是吧,要说这圈子里头,花花公子不丢人,花花公子玩男人也不算太丢人,花花公子玩男人结果玩到了人家婚宴上,还被那么多人看了个现场活春宫,那可真叫没面子,换成我是吕芝书,我也得和我全家一块儿躲起来。” 谢清呈越听越烦,两口把剩下的提神咖啡喝完,纸杯扔到垃圾桶,就准备离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 “哎,你说卫家是不是在姻缘这方面被扎了小人啊?怎么总是摊上这类婚宴上的丑闻。咱们年轻的时候,那个卫容也是——” 谢清呈吃了一惊,卫容? 他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听到卫容的名字,立刻停下了脚步。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都快二十年前了吧,那时候我都还没结婚呢。” 阔太和她的闺蜜感叹道:“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场婚宴是我参加过的气氛最古怪的婚宴,简直就和丧礼一样。新娘和新郎都恨不得把‘家族联姻’四个字文在脸上。卫容在交换戒指的环节,还把指环给弄掉在了地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板着脸亲自下台捡回来,擦也不擦就给孟胜戴上了。” “还戴错了手指。” “是啊,两家高堂的脸色哟。”阔太摇头,“啧啧啧,真是记忆犹新。后来孟胜再婚啊,就把所有当年与卫容相关的信息都隐去了,他这丈夫当的也挺憋屈的吧。难怪卫家也没好意思怪他。” “要我说那卫容也是好笑,听说她嫌孟胜长得难看,瞧不上人家,可她自己又有几分姿色?一个成天素面朝天的研究员……我那时候就特别讨厌她,一开始我还想和她做朋友,觉得她也挺可怜的,结果发现她自尊心高的要命,成天显摆着自己的学习能力强,说我们这些不会读书的都是猪脑子。不像她,沪医科高材生,还是秦慈岩的学生呢。” 谢清呈:“!!” 阔太们的咖啡已经喝完了,两人收拾收拾,优雅娉婷地起身,脸上均是被八卦滋润过的光彩。 “沪医科高材生又怎么样,秦院士的学生又怎么样,她那样死读书,还不是一事无成?” “去得早吧,要是去的晚些,以她的天赋,恐怕要拿个诺贝尔奖哦。” 两位太太看来是相当地厌恶卫容,一般来说,人死为重,正常人不太可能会去贬损一个死人,可她们一聊到卫容,竟是停不下来的嫌弃,直到二人相携走出便利店了,还未停止对那个女人尖酸刻薄的嘲讽。 便利店的感应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 谢清呈僵立原地,脑中不断地回响着一句话—— “……不像她,沪医科的高材生,还是秦慈岩的学生。” 他出机场之后,立刻打了辆车,前往沪医科档案楼,铅灰色的城市在他眼前一掠而过,压抑的楼宇之间却透着太阳的明光,他心里有个鼓在擂动,震得他的心腔砰砰跳得那么厉害。谢清呈隐约能感知到,某一个真相在游荡了那么多年后,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了。 飞机上。 陈慢打开了谢清呈给他的红包,里面除了寓意吉祥的钱之外,还掉出了一张泛黄的老旧贺卡。那贺卡瞧上去有些眼熟,陈慢缓缓地将它打开,在读到一半时,泪水就湿润了眼眶。 那是他哥走后的第二年新春,他送给谢清呈的贺卡。当年稚嫩的笔迹已经褪了色,但整张贺卡被谢清呈保存的很好。 老贺卡上写着: 谢清呈哥哥,谢谢你能代替我的哥哥,保护我,鼓励我,希望你以后能一直做我的哥哥,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和谢雪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们都要天天开心。 陈衍 在这段岁月沉积的稚气文字下面,还有一行漆黑的,微倾的,崭新的字迹,是谢清呈刚刚留下的。 “人生很长,前路珍重,不骄不馁,静候光明。” 当年的孩子终究没有像贺卡里所说的,会一直把谢清呈当哥哥看,他们也终究无法一直快乐地在一起。 十岁时所说的永远,在二十岁看来就像一个幼稚到令人捧腹的笑话。 而在三十岁看来,就像一场美好却回不去的梦。 第181章 登上了宝座 由于沪医科的历史学籍档案馆卷帙浩繁,且千禧年之前的全部都是纸版,没有电子录入,多次转移后还出现了乱档的情况,谢清呈最后花了近一个月,才终于查到了那份属于卫容的陈旧档案。 卫容曾经是医科大的外科研究生,学习优异,档案上存着她的成绩单,几乎门门专业课都是满分,但是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体育,美术等选修的课程,全是勉强及格。 看上去,她应该是个对本专业之外的知识毫无兴趣的人。 谢清呈再往下翻,在最后一页里,他还翻着了一张卫容毕业时拍摄的两寸照。 于是在二十年后,谢清呈终于见到了当年燕州会所那个耳环遗失者的真面目—— 那是个长相没有任何特殊记忆点的女学生,圆脸,双眼皮,但眼睑略微浮肿,所以目光显得很无神,整张面孔瞧上去像是被橡皮擦涂抹过的铅笔画似的,扁平寡淡。照片里的她披着一头黑发,傲慢地看向镜头外面,看得出来,她虽然不是那种受人追捧的美女,但因为优渥的家境和出色的专业成绩,她仍然保持着相当的从容自信。 谢清呈在看到这张照片时,莫名有些背脊发凉。 类似的感觉,他当初看到金秀荷的照片时也有过,后来案件破谜,谢清呈知道了金秀荷就是江兰佩,所以那种寒意,应当是他的大脑在接收到这个图像后,反馈出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但又和任何人都对不上号。 难道他是在秦慈岩家里看到过她的照片吗?在那些学生合影册子里? 谢清呈想不起来了,秦慈岩的那些遗物都已经处理的处理,随葬的随葬,他是不是曾在秦慈岩那里瞧见过卫容的相片,也不得而知了。 他又来回地仔细将这份老档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有了一个更意外的发现—— 卫容在实习时,曾经去过一个药企实验室,她在那里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社会实践单上,该企业的负责人给予了她极高的评价,而那个负责人的名字,赫然写的是: 贺继威!! 这个女孩子竟和他一样,当初都通过秦老的关系,去贺继威的企业工作过! 只是他没有长期在贺继威的实验室待下去,卫容却于毕业后,选择了继续留在那个地方,直到她因车祸离开了人世。 谢清呈有了这个发现后,心绪难平,打算立刻约贺继威见个面,于是拨通了贺继威的号码。 “嘟嘟嘟……” 等待期间,他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真相真的越来越近了……只要贺继威愿意帮忙……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贺继威知晓了他和贺予的事,他一连打了四五个电话,对方也没有回应。 到了当天深夜,谢清呈以为贺继威再也不可能回电了,他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焦躁和烦闷中,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然而就在他几乎都要把自己给埋在烟灰堆里时,他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谢清呈一个激灵,看向联系人—— 贺继威!!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血流上涌,立刻接通了电话。 “贺总。” “……” 那头沉默良久,只能听到微弱的信号嘶啦声。 窗棂外,一轮月色洒进,谢清呈坐在床边,心跳砰砰地,压抑着呼吸里的急促,等着贺继威开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几分钟,或许几十秒,又或者其实只有短短几秒。扩音器里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却不是属于贺继威的,而是属于另一个他更熟悉的人。 贺予道:“谢清呈……” “……”谢清呈愕然,“怎么是你?你爸爸呢?” “……”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谢清呈脖颈后面隐有一根筋在突突跳动,他抬手揉了一下脖子,试着抚平自己心里的不安感。这件事太奇怪了……为什么贺继威的手机是由贺予在用? 而且贺予的声音听上去也不太对劲,仿佛因为太过用力镇压了某种情绪,而那种情绪又不甘屈服地想要破喉而出,两相矛盾,他的声线变得非常模糊。 谢清呈的心骤然悬起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你家门口。” “……” “你开个门吧。”贺予道,“我想见见你。” 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谢清呈甚至忘了他不应该再理会贺予。他迅速地起身下床,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他果然看到贺予就站在弄堂的蔷薇花藤下,一身的黑色,衬得他的皮肤愈发雪白,他拿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安静地看着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清呈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环,想知道他此刻的情绪—— 贺予已经把手环摘了。 他的手腕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戴。 贺予直起身子,挂了手机,借着月色往前走了几步,明明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神情也没流露,气场却好像和一个多月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 “请我进去坐坐吧,谢清呈。” “……” 他微侧过脸,低下眼睑,睫毛上镀着一层银色的月光。 “我只有你这里可以来了。” 因为贺予太反常了,谢清呈没有赶他走,而是让他进了屋内,关上了房门。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 见贺予始终不答,却唇色苍白,谢清呈决定先不问了,而是去茶水台前给他倒了一壶热茶。可就在他料理茶具的时候,贺予起身来到他身后,忽然抬起手,拥住了他的腰身。 谢清呈:“……” “别动。”贺予在他没有挣开自己之前,就沙哑地开了口,“……让我抱一会儿。好吗?我心里很难受,现在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一点平静。” “贺予……你怎么了?” 贺予紧紧抱着他,止住了谢清呈试图转过身来的动作:“你不要回头。” “我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不好看。我怕你瞧见了,会更不喜欢我。” 谢清呈感受到肩膀上的衣料被温热的泪水浸湿了,贺予不让他看,贺予在哭。 他就这样被抱了好一会儿,尽管贺予还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说,然而谢清呈心里已经隐隐地生起了一种预感,他面前好像有一片大雾,雾的深处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露出模糊的庞大身影。 贺予在别人面前几乎从来不掉泪,在他面前却常常可以哭得肆无忌惮,只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那么一样。 贺予很脆弱,他好像陷在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中,这种情绪让他变得非常易碎。 屋内十分安静,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嘭通。 嘭通。 “你知道吗……” 巨兽从浓雾中越走越近—— “他死了。”最后,贺予轻轻地开口。 嘭—— 一秒,两秒……心脏好像静止了似的,亦或者是轻微的耳鸣让人听不见胸腔里那细微的声音? 贺予没有说是谁,只说是他。 但是谢清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是谁。 怪物嘶吼着从浓雾中腾跳出来,青面獠牙,生着牛头马面的脸孔,身背后插着黑白无常的幡。 “他死了。”贺予又一次喃喃,不知是重复给谁听的,“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呈的手才慢慢地把倒了一半的茶水放回了茶台上。他和贺继威算是有些交情的,但他的反应其实比骤闻寻常朋友的死讯更激烈些,他知道那是因为贺予——贺继威毕竟是贺予的父亲。 谢清呈由着贺予更紧地拥抱着自己。 良久他问,遏制着嗓音里的颤抖:“……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已经快一个月了,因为分公司在美国的上市风险,没有对外说,没有消息走漏出去。我也……我也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我和妈一直都在处理……现在终于都准备好了,明天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 贺予拥着他,低声道:“……我爸他状态不对已经很久了,我之前就能感觉到……他好像有很长一阵子心事很重,情绪低落,身体也不好……但我没想到……他会……” 谢清呈血色全无:“他难道是——” “是自杀的……他是自杀的。”贺予神情困顿扭曲,嗓音沙哑道,“喝了百草枯……被贺鲤发现了,抢救回来……但百草枯暂时救回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他的肺部迅速地纤维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坚持了几天,然后就……” 贺予没有再说下去。 吕芝书和贺继威虽然待他并不那么好,可终归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尤其是贺继威,他对贺予的态度确实不如贺鲤,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过贺予太多的关爱,然而贺继威只要还活着,贺予至少有个可以称为父亲的人。 现在这个人突然没了。 而且还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褫夺了自己的生命。 谢清呈再是铁石心,也无法驱赶这样的贺予离开自己。他努力抚平自己心脏上的觳纹,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颤声道:“贺予……” “我没事……”贺予喃喃道,青白的嘴唇却不停地在抖动,“我什么事也没有……” “没事的……我没事的……” 谢清呈抱住他。 “我没事的……” 贺予闭上眼睛,像是在尽量地给自己催眠。 谢清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虽仍能维持镇定,但他的耳膜内都在嗡嗡作响了,他勉强甩掉那种嗡鸣的模糊音,说:“你先去书桌前坐着,好不好?我给你热一杯水。” 热姜茶端上来了,加了很多的冰糖,他走到桌前,把茶递给了贺予。 明明是这样酷热的天气,贺予却仿佛畏冷似的,牙齿微打颤,连指尖都是冷冰冰的。 他一点一点地喝着热姜茶,谢清呈看着他秀丽的脸,觉得他的心事重有千钧——或许正是因为他这阵子一直承受着父亲忽然自杀离世的消息,直到今天才终于能和人说。 “我爸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管过我。”贺予捧着茶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琥珀色的姜茶里倒映出了他的面容,他自言自语道,“他总是很忙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能见到他十五天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照理说,他死了,我应该什么感觉都没有才是,横竖就是一个只能在手机通讯录里见到的人。” 姜茶平静的水面忽然荡开了一圈涟漪。 贺予额发低垂,谢清呈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哑得像砂纸打磨过的声音:“但是昨天我打开手机,我去他的消息里找那些他发给我,我还没有处理完的文件。我点到了一条他早就发过来,但我一直没有去读的语音……那是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语音消息,是问我手臂上的旧伤,有没有好一些。” “我那天其实觉得挺奇怪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无头无脑地问我这样一句话。后来我知道,那是他自杀前一天,给我发的信息。” “他一辈子都没怎么爱过我,谢清呈。”贺予握着茶杯的手指泛成了玉白色,“也许除了临死之前。” 谢清呈:“……” 以他一个私人医生的角度来看,贺继威与贺予之间的关系的确是很微妙的。 贺继威对贺予很不关心,态度上也十分不亲近,听说他年轻时非常爱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却不爱长子,母亲仿佛因为某种缘由在迁怒这个儿子,丈夫便也顺着历经了苦楚的妻子,尽量地不去触及妻子的伤疤。 后来,夫妻俩的关系渐渐地淡了,贺予也长大了,父子之间习惯了这种不咸不淡的相处模式,谁也没有想着要改。 可如果说贺继威完全不关心长子,又是不公平的。首先谢清呈就是受了贺继威几次请求才来到贺家的私人医生,再者说,谢清呈给贺予看病这些年,贺继威虽然没给过贺予什么陪伴,却也不会忘记问谢清呈他长子的状况。 虽然这种关爱不多,甚至可以算作是少得可怜,但毕竟藕断了还有丝连,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是残有了一丝温情的。 贺予把那杯姜茶都喝完了,茶盏空了,他将杯子放下,又轻声道了一句:“你知道吗……他把手上所有能自行处理的资产都留给了我。” 贺予很麻木,好像贺继威的这个举动让他更不知所谓了:“全部。” “……” “贺鲤以为是假的,他让燕州的人来做鉴定……父亲走了几天,他就闹了几天,他不相信这是他最后的决定。”贺予道。 “但鉴定的结果,那份遗嘱就是真的。是公证过的。” 贺予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一点笑意也没有,显得很讽刺,很荒谬。 “贺鲤说他不会出席他的葬礼……他说贺继威最后肯定是精神失常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他本来以为一分钱也拿不到的人是我。”贺予说,“我原本也做了那样的准备,我成年之后几乎没有用过我父母的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我无所谓他给不给我任何东西。贺鲤不一样。” 谢清呈:“……也许他是觉得把家业交到你手里,你能经营得比贺鲤好得多。” 顿了一下,又问:“吕总怎么说?” “……她也没想到这个结果。”贺予不知为什么,眼神里的光影似乎微微变了一下。 “她这些年和我爸的感情虽然淡了许多,但她还是很喜欢他。知道是我爸的安排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病了好几天了,我爸不行了之后,她也茶饭不思,昨天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那些雷厉风行的样子,都随我爸一起去了。” “……” “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叫住我,我不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我站在玄关看着她。”贺予道,“她就一直那么愣愣地望着我,然后忽然地,就和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叙述着这些事情时,贺予显得十分麻木。 他的心脏上犹如裹了一层厚厚的茧,没人能看到这脏器此刻真实的面目。 前一阵子他们还在因为谢雪婚宴上的事件而焦头烂额,而死亡一至,很多之前看来非常严重的事情,忽然都变得那么的无关痛痒。 模糊得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贺予仰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谢清呈:“哥,我之后就要接我爸的位置了,我之前听说过,有的椅子是会吃人的,你一旦坐上去了,人就会变,那是不由自主的。” “别人说,贺继威在没有坐上这样高的位置之前,他对我妈真的很好,千依百顺的。后来他们慢慢地就走远了,各自管着各自的事业,甚至很多时候还谈不到一起去。我其实曾经听我爸问过一句话,他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什么样。” 贺予垂了睫毛:“她半天都没有回答他。” 夏日天气多变,贺予来得时候天空就阴沉沉的,这会儿外头忽然亮了闪电,刺眼的白光轻易将穹庐一剖为二,几秒后雷鸣如鼓,轰隆破天,雷阵雨哗啦啦地泼落下来,转眼把尘世的颜色变成一片茫然无措的白。 谢清呈说:“……我再去给你倒一杯茶。” 手腕却被贺予啪地握住了。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把谢清呈拉了回来,他又一次拥住他,就像一个不愿意与赤忱童年分别的孩子,抱住了自己破旧的玩具熊。 他把脸埋在谢清呈的腰腹,在暗风吹雨的书桌窗前,抱着他的布娃娃。 明明是那么疯狂那么偏执那么强大的一个年轻人,在这一刻却显得那么地无助和悲伤。 谢清呈听到他的声音更咽了:“谢哥……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有些他留下来的东西,需要我去完成,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接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这种感触他比任何人都深。 他抬手,想摸一摸贺予的头发,指尖未触及贺予的发顶,就听到了他伤心到嘶哑的嗓音:“……对不起,哥,我这一个月……我这一个月一直在孤独地忍耐着,承受着……我快被这现实折磨疯了……我受不了了……你由着我再这么任性一次吧……你再宠我这么一天吧……因为今天之后……我也许就……” “我也许就再也不能是贺予了。” 有的位置确实是会吃人的。 贺予走到黄金屋里,看到那个华贵无极的宝座,铸金的高座,镶嵌着翡翠玛瑙,宝石流霞,宝座上面端坐着一具枯骨,枯骨冠冕加深,锦衣委地,骷髅的手仍旧握着沉重的权杖。这上面坐着的就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 二十年前,在骷髅还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时,也曾是有血有肉的。 “你抱抱我好吗……谢清呈……”贺予把他拉下来,杏目涣散迷离地看着他,又是伤心又是不舍。而那伤心和不舍的深处,是另一种更不为人知的情绪,那情绪藏在深瞳的最低下,不给任何人瞧。 “贺予……” “我受不了了……你抱抱我……” 骷髅散作了青烟,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座位上,开始为之献祭。 而在那之前,他把他得不到的爱人抱到了椅子上,让他坐在他怀里,他勾住他的后颈,像在汲取着最后一些活人的热气。他用鼻尖轻轻磨蹭着,试探般触碰着谢清呈的下颏,脸颊,鼻梁,眉弓,额头……最后又缱绻地移下来——他注视着谢清呈的眸子,在那么近的距离,无声地与之换着情绪。 然后他仰起头,冰凉的嘴唇颤抖着,吻上了谢清呈的唇间。 谢清呈想安慰他,也想从这噩梦般的消息里找回些真实的感受,他感受着贺予一下一下的轻吻,那些像是贺予向他发出的求助。 “我心里好乱……谢清呈……”接吻的间隙,他在他嘴唇前呢喃,“我很难受……你知道吗……我真的好难受……” 贺予的情绪传递到谢清呈胸腔内。 那不仅仅是失去父亲的痛苦,而仿佛还隐藏着另一个太过沉重的秘密。贺予的手轻轻拂过谢清呈的耳鬓,额头与额头相抵:“就这一晚好吗?别再赶我走……陪陪我……” 谢清呈近距离地看着贺予的眼睛,其实因为太近了,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能听见贺予的心跳,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贺予微微颤抖的指尖。 “谢清呈,求求你……” 谢清呈最终没有再让贺予把那破碎不堪的哀求说完,他抬起手,扣住了贺予的后颈,贴上去,紧紧地拥住了他。 他们就像互相安抚的药。 其实不仅仅是贺予需要谢清呈,如今深陷在困顿和迷茫中的谢清呈也同样需要他。 如果贺予即将成为贺氏集团的当家人,如果从此之后少年贺予真的将慢慢消失,最终直至不复存在,那么…… “好……” 一声近乎于叹息的应允,沙哑沉炽,近乎微不可闻。 可贺予还是听到了。 贺予愣了一下,随即一阵热意涌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地不断呼唤谢清呈的名字,像要把余生的爱语都在这一晚都深埋入谢清呈的心底。然后他像是在发泄情绪似的再次重重吻住谢清呈,没有了半点犹疑。 “谢清呈……谢清呈……” 呼吸渐急促,他炙热地吻他,像飞蛾最后拥抱火焰。 谢清呈,谢清呈。我也许再也不能是贺予了。 你再让我抱着娃娃最后一天,好吗? 这之后,你要记住我拥抱你的力度,就像我会记得你给我的所有温暖那样。 窗外的暴雨下得天地一片模糊凄凉。 在谢清呈看不到的地方,在贺予的眼瞳最深处,那里已萌生了某种决心,某个目的,某件秘密——谁也不知道,谁也瞧不到。 他抱他,用力把那秘密压入心底。今夜他什么都不愿再想,他只想全心感受着谢清呈略带叹息的纵容……为了掩盖住自己的心伤,他把他往后或许再也无法触及的爱人抱起来,放到了床上,俯身压了上去。 谢清呈怔了一下,他原本只是想在这一夜拥抱着贺予,给他一些安慰。他没有往其他地方去想,但贺予的这个举动让他明白了,其实贺予想要的更多,也更疯。 一个月了,他活在封锁消息的贺家,活在黑暗,炼狱,死亡与迷惘之中。 此时此刻,一切终于尘埃抵定,贺予像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他想要体会到活着的感觉,体会到鲜活的血与肉,他想要谢清呈。彻彻底底的。 这种情绪是会感染人的,在这样浓烈的感情前,谢清呈退无可退。 贺予吻他,由浅至深,几至灵魂深处,好像他从谢清呈身上索求的已不是热吻,而是一种只有谢清呈能给予他的救赎。 他看出谢清呈的迟疑,他的手攥住了谢清呈的手指,贺予沙哑道:“不要让我回地狱去……就这一晚……” “救救我……谢清呈……” 他的额头抵着谢清呈的前额,十指紧扣,轻声呢喃。 “你救救我……” 谢清呈原本微微紧绷的身子,在他这样复杂痛苦混乱疯狂的眼神中,慢慢地,重新尽力放松下来。 尽管他自己也已承受了太多,尽管他也因为贺继威的死而心情很乱并不想做,尽管他知道,所有的线索又中断了他又要重头再来,但是眼前的贺予实在太过狼狈不堪,太过凄惨可怜。他明白贺予想要的是一些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东西。 只有他能给的东西。 “你救救我……”贺予在他耳边,轻轻地低喃,比欲望更深的,是他此刻的绝望。 谢清呈终于不动了,他看着他,几秒后,与他扣着的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种默许,于是贺予再一次疯了一般地激吻上他。 也许贺予这个疯子才是对的。当吻至最深情,衣服在拥抱接吻间被一件一件脱掉,屋里的空气不断地升温。 谢清呈似乎也终于能感觉到了,这温度……只有这温度,才能够驱散两人心中的困顿与痛苦。 死亡与离别的寒意暂时消退了,这一刻世界好像就只剩下这一座小屋,他们眼里也只剩下了彼此。 贺予看着躺在自己身下,被脱到只剩下黑色小腿袜的谢清呈,眼神有些恍惚,他轻声喃语:“哥……对不起……也许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说的完全是无意识的,贺予现在的精神状况其实很混乱。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心底的声音,却没有注意到谢清呈已经听见了。 谢清呈和贺予之间,有过很多回“最后一次”,只是从前的每一次,这句话都是谢清呈说的,可这次却是由贺予讲出来。 谢清呈不是很懂商务,也不懂门阀世家生意场,他不知道贺予为什么会对未来有这样深的忧虑感,不过贺予这么说了,他也明白这一次贺予是真的打算放下了。 也是,一个龙头药企的老总,总不可能一辈子和一个男人纠缠。 确实就是……最后一次了。 谢清呈闭上了眼睛,在贺予又一次靠近自己的时候,抬手环住了他的后颈。 那么,不再想了……确实不要再思考了。 今晚他和他,都不必想那么多了。 现实如追击而来的洪水猛兽,堵在了小屋的门外,他们知道推门而出之后就会面临鲜血淋漓,只有这一晚,在未出门之前,两个人还能这样相拥。 也许谢清呈的“最后一次”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谢清呈对贺予永远心软。 而贺予的“最后一次”,便是真的最后一次了,因为连贺予都已选择了放弃。 他们俩之间的主动权,看似在谢清呈手里,其实断与不断,最后做决定的人,都是那个少年。 少年若停下了脚步,他们之间,也就真的结束了。 “谢清呈……“他吻他,呼吸炙热。 他们太久没做了,谢清呈的私密处又紧又涩,贺予拿了床头谢雪与谢清呈混用的润肤霜,手指先伸进去做了润滑。 那种被手指拓展的感觉很令人感到不适,谢清呈隐忍着,却忍不了太久,等贺予第二根手指能够顺利在里面抽送时,他就已经焦躁而低哑地出了声:“好了……可以了……” 贺予不是什么温柔的床伴,何况在他身下催促的还是肤色潮红的谢清呈。 贺予看了他一眼,克制着立刻就想插进去的冲动,拉开床头柜去摸索东西。 “你在找什么?” “套。” “……没有这种东西,我家里。” 贺予:“那……” 谢清呈今晚也真是如坠梦中,不管不顾了。 他揽着贺予的后颈,将他拉下来,几乎是嘴唇贴着嘴唇,男人微沙哑的声音像是命令,像是指导,又像是纵容:“你可以直接进来,不用戴套。” 贺予猛地深吸了口气,他的瞳色比刚才更深了,无论他们做过多少次,谢清呈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像个初次和人上床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硬得不行,甚至连手都被刺激得微微发抖。 他再用手指激烈地抽送几番,弄得谢清呈低哼一声,在他身下微皱起眉,润肤乳已经在抽插中湿软乳化了,变得愈发湿粘,随着贺予的动作而不断地翻搅出软腻腻的湿液,发出类似于真正性交时淫靡的声音。 “好了……够了……别再……别再这样”谢清呈微扬起脖颈,脸庞上是令人观之欲醉的潮红,“别……你直接……你直接做……啊……!” 贺予没有让他再催第三遍,粗暴地抽出了沾满湿液的手指,在自己已经勃起到胀痛的阳物上撸了两下,就将性器抵到了谢清呈已经被插到一张一合的小穴穴口,挺动腰杆,慢慢地将自己怒贲的阳具往那淫靡的,给他带来过太多次极乐的肉穴里送。 不过贺予实在是太大了,浑圆硕狞的龟头刚一挤进去,就已经逼得谢清呈剑眉直皱,手指颤抖。 “你放松点……不然进不去……” 贺予喘息着,拖过了床头的一个软枕,垫在谢清呈的腰下,好让谢清呈抬腰时能稍微舒服些。不过他的温柔也仅限于此了,贺予给他垫完枕头后,就压在谢清呈身上,一手箍着谢清呈的腰臀,一手扶着自己血脉贲张的阴茎,他看着身下人痛得骤然苍白的脸,一点一点地往里顶进去。 他能感受到谢清呈的小穴在剧烈地收缩,像是在淫荡地急促吸咬着男人的阳具,又像在固执地推却着,拒绝着同性的入侵。那小嘴儿般的吸吮把贺予刺激得下腹一阵一阵过电,发麻发酥,他实在忍不住了,进到一半时,毅力和耐心就被男人销魂蚀骨的肉穴给绞没了,他再也没了克制,深吸一口气,腰臀猛地向前一顶,滚烫的肉刃直直撞入谢清呈的肠壁深处,一下子就将谢清呈的肉穴内壁撑到了极限。 “啊……!“谢清呈募地睁大了眼睛,眼前阵阵泛白,他的头脑都像被贺予插断了电。 太痛了…… 润滑没有足够,贺予的性器又太粗太大,小臂似的插进来,让他有了种自己的肚子都要被顶穿的错觉。 “疼吗?”贺予进去了,抬手摸着谢清呈的腹部,屁股已经克制不住地往前开始急促地小幅度顶弄,他爽得连呼吸都乱了,在谢清呈身上耸动着,“那我轻一点……” 可他轻一点又有什么用,那么大的鸡巴在里面抽送,哪怕只是轻微的抽送都会让承受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谢清呈受不了,然而他又不习惯于在床上向人求饶,于是他把贺予拉下来,仰起脖颈,激烈地吻上了贺予的嘴唇,想要转移对疼痛的注意。 他这个举动实在是太错误了,激吻之下,贺予的情绪愈发被撩动到亢奋,他完全失了控,将谢清呈的手腕抓着压在床上,一边唇舌搅弄,发出喷啧的水声,一边挺动腰身,开始奋力地在谢清呈身上驰聘着,每一次抽出半截后就用更狠猛的力气插进去。 “啪啪……”狭小的房间内充斥看性交时极有韵律的撞击声,上了年纪的木板床也在吱呀晃动。 贺予绕着谢清呈的舌尖,忘情地与他接吻,一只手伸下去,握住谢清呈的性器,略显粗暴地撸动着。 前面突如其来的刺激和后穴的疼痛两相加击,让谢清星几乎支撑不住,他再受不了这种完全受制于人的状态,在被贺予一个深插猛撞之后,于贺予喘息的间隙,就着两人相连的姿势,忽然翻身将贺予压在了身下。 “谢哥……你……” 谢清呈不吭声,伏在贺予上面,略微低下头,皱着眉,慢慢地弄动着自己的腰。 “嗯……” 这样的动作,如果仅仅只是看上半身,或许都会让人误解被上的那个人其实是贺予,毕竟姿势换作了谢清呈压着他。 可是瞧见全身却绝非如此。 谢清呈修长的双腿被迫分开,垂在贺予腰侧,挺翘的臀部轻微地摇晃着,小穴上下套弄着插送在他体内的挣疗阳具。 这个姿势会让谢清呈舒服些,没有那么痛了,因为节奏完全都掌握在了谢清呈的手里。他慢慢地磨着,吃得很深,倒也没有想要像从前那样存心折磨贺予,骑的幅度不算太大,但也不小了。 贺予因此也有爽到,何况谢清呈伏在他身上,皱着剑眉摆动腰臀的样子实在太性感,他愿意牺牲一些主动权来换取这样的刺激。 他随着谢清呈的动作而粗重地喘息着,毫不吝啬地用这样直白的反应告诉谢清呈他享受到的极乐,同时伸手抚摸着谢清呈的腰背,大手一路向上,没入谢清呈的黑发之中,不停地搅弄着。 “操……哥,你太会骑了……再用力点好吗?“贺予沉沦不已,一面往上挺腰,配合着谢清呈的节奏,好让他被操得更深,一面摸着谢清呈的头发,把他拉下来,细细密密地吻他。 “啪啪”声响,两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床上的气氛越来越炽热,抽插的幅度开始逐渐放肆,交合处也开始有淫水粘腻地流出。 “好爽……”贺予感受看谢清呈在他身上的律动,享受着性器被谢清呈的湿穴不断吮吸按摩的快感,喉结滚动,理智慢慢失控,“你让我好爽……谢清呈……谢清呈……” 他再也不能按捺了,忽然坐起来,谢清呈猝不及防,没有预料到这姿势的忽然变更,一下子被顶得更深。 “啊…!“他一直都在隐忍着自己的声音,这一下被进到了深的匪夷所思的地方,竟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深,一种比前列腺高潮点被刺激时还要疯狂的快感像潮水一样狂涌上来,直接覆盖住了他被同性性器侵入时的痛苦,谢清呈没有忍住,募地睁大眼睛,沙哑地大叫出声,“啊……啊……” 他的眼眸瞬间就乱了。 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位置,是性交时极难达到的一个激点,因为太深了,几乎没什么人体会过这样的性刺激,可是贺予顶到了,他在刹那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几乎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疯狂快感,淫水大股大股地流出来,湿润地缠绕咂摸着在他体内肆意妄为的硕大阳具。 谢清呈眼前仿佛炸开了焰火,是夜晨昏都再难分辨,他在那一刻就被贺予顶到高潮了,高潮像奔涌的浪汐,逼着他无意识地痉挛,无意识地哀叫。 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快感…… 在这最后一次,也是他们做的最痴缠的一次…… 仿佛知晓了这是两个人真正的分别一从此之后,家庭,社会地位,责任……一切一切化为天暂鸿沟,他们或许再也拥抱不了,所以最原始的欲望也在这一次释放的最彻底,逼着他们拥抱的最疯狂。谢清呈是真的脑中一片空白,他被贺予不断地操着那个比敏感点更深也更刺激的地方,他在贺予怀里激烈地颤动,大叫着,腰身无意识地摇晃着,眼泪却淌下来…… “操我……“谢清呈几乎是神识换散地哺晴,他的睫毛上沾着泪,眼里没有任何焦距,他哭了,哭得特别崩溃,不知道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不住在贺予的顶弄抽插下重复着,湿润薄红的嘴唇在顾抖,被欲望操控的破旧娃娃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操我……啊……” 贺予的眼眶也湿红了,他抱住正在隐忍着晃弄腰肢的男人,凑上去狂热地吻着他的喉结,他的下颌,手不住地用力在谢清呈腰背后游曳。 他呼吸沉炽,又疯魔又深情,他搂着谢清呈,不停地撞那个让谢清呈的后穴痉挛着收缩挤压着他的地方,粗暴道:“操死你……谢清呈……你就是欠操……你看你吸得我都不想放开……淫水流了那么多……前面也射了……你是被我操射的,知道吗?操……好爽……再夹紧点……”“啊啊……啊……“谢清呈在贺予身上颠弄着,如同在不知疲倦的宝马马背上颠簸,“再快……啊……啊……贺予……啊……!!“ 第二波高潮竟然来临得那么快,实在是太刺激了,谢清呈的身体根本就还没缓过来,但精神已经承受不住了,他那漂亮的性器又浙淅沥沥地喷出了些薄和的精液,酒在他和贺予灼烫的小腹间。 “操……好骚……” 贺予昏了头,抱着正在高潮中意识恍惚的谢清呈,忽然自己下了床,抱着谢清呈站在了床沿边,然后他把自己硬的可怕的鸡巴从那紧缩的小穴中抽了出来。 “啊……” 高潮中的人骤然失去了那个不断刺激自己快感点的性器,眼神愈发朦成了,谢清呈粗重地喘息着,下面的小嘴更是一缩一缩地空虚得厉害,“嗯……” 他身体本来就已经在之前适应了贺予的调教,这么久没做了,又一下子做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点,说不爽那是骗人的,贺予拔出来的时候甚至都带出了淫乱的水,更多的水渍此刻正顺着花穴往下缓缓地流着。 谢清呈太难受了,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性器,但他的手却被贺予提住了。 “不许碰。我要你……今晚的每一次都是被我操射出来的……不许你自己碰……” 贺予说着,将谢清呈反过来,背对着自己,接着那烫热的胸膛就抵着谢清呈的背脊,从他后面压着他,把他按在了床上,换作了更兽性的后入的姿势。 “腰再抬高点。” 他说着,搜着谢清呈微微发颜的腿,逼着他摆出更羞耻的趴跪的姿势,谢清呈这时候意识还没完全回笼,脸庞侧贴在枕垫上,额发全然散乱了,面庞绯红一片,都是汗,嘴唇微张着喘息。 贺予看着这一幕……他从未见过的美景他竟看得越来越痴,心越来越动,却也越来越痛。 他闭上眼睛,挥散现实的阴影,只重新沉溺于这未日般的性爱当中。 他撸了撸自己的性器,重新抵在谢清呈淫靡的穴口,那肉穴现在已经完全被操开了,正瑟缩着等待着男人的插入。 他的谢哥……他的谢哥被他调教得那么好,可是以后或许就再也碰不到了…… 贺予睁开眼眸时,眼里弥散着一片血腥。 是欲望,是不甘,是痛楚,是不舍。 这些情绪催折着他的理性,使得他原本就不怎样的床品变得愈发精糕。他的一只手扶着阳具,要入不入地抵在那里,另一只手在谢清呈线条紧实的腰背处流连。 “谢清呈……”他不断刺激着他,给后穴浅尝般地用龟头顶弄着他的湿浮一片的穴口,“你想要我吗……你想要我……插进去吗?” 龟头挤进了,甚至阳具的前端也进去了,贺予挺动着腰,让上性器在穴口处打转,撩拨着谢清呈此刻已经非常脆弱的神经。 然后又破地湿乎乎地拔出来。 谢清呈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手指揪紧了被单。 贺予俯身压下,让自己烫热的呼吸贴在他的耳背:“你想要我吗……谢清呈……你……” 不知为何,声音竟带上了一丝更咽。 “你需要我吗?你要我吗……” 他原本只是自己的呢喃,其实并不希望得到谢清呈任何的回应。 可或许是因为今晚他们的理智之光都湮灭了,又或许是因为谢清呈听出了贺予声音里的悲伤,他潜意识就想要宽慰这个太卑微太可怜的男孩。 于是在风雨之夜中,贺予听到谢清呈侧贴在枕上,眼神散乱,口中却轻声地漏出了一句:“……需要……你……” “……!” 心脏在一瞬间,像是崩垮了。 瓦砾砂石都落了下来,震得胸腔颤然。 贺予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谢清呈闭上眼,又一次地响喃:“我需要你……” 贺予眼里的光开始急剧地颜抖。他甚至忘了使坏,抬手抚摸着谢清呈汗湿的,泛着薄红的,烧热的脸:“谢清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谢清呈却慢慢地回了神。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贺予身上,有了些焦距,在对焦的过程中,他把自己心里方才泄露出的情感又重新深埋了。 他不想让贺予知道他的内心,因此他把刚才的那一瞬情感偷换作了欲望。 他抬手,操住了贺予的手,他以前从未做过那么出格的事情,更没有在床上如此淫乱过一尽管此刻他有着自己想要掩盖真心的目的,但他同时也是真的渴望着——像个人一一像个正常人——像个活人一样,渴望着。 “我说,我想要你,插进来,贺予。”谢清呈的噪音浑沉低哑,成熟又生涩,如同居高临下的命令,可说的又是那么淫乱的内容。他红着眼眸,颤声道,“……我要你干我。” “粗暴一点。” 也许只有这样,オ才能彻底地忘记那一地狼藉的现实。 贺予再一次插进来的时候,已经很容易了,谢清呈的后穴那么湿,他的性器噗嗤一声就进到了最深处。 “啊!!”谢清呈皱着眉忍不住大叫一声,淫液飞溅,那柔软的地方在不停地迎合男人的阳物,饥渴不已地纠缠吮吸。 贺予喘息着,根本控制不住,把谢清呈抵按在床上,就猛地开始了狂热地抽送。 “啊……啊啊……”空虚的地方重新被填满,那个在快感感余韵中战票的高潮点还在渴望着男人性器的插入。 贺予顶进来,粗重地顶到了那个位置,谢清呈的耸起背脊,漂亮的肩胛骨起来,他仰着头,一时间连呼吸都接不上了,有着几乎要被入死的错觉。 他的腰在颤抖,在随着贺予的激情而动:“再快点……啊……” “爽吗?谢清呈……你觉得舒服吗?“ 他们之间的气氛太热了,视野,心跳,喘息……一切都要被那激情的热度所熔。无论是贺予还是谢清呈,做到后面都已经浑身是汗,那热汗像是要将他们粘合在一起,随着原始的耸动而不断地加深着两个独立的人之间的糅合。 贺予低下头去从后面吻住谢清呈的颈窝,吮吸那点朱砂红痣时,谢清呈的脸庞也不由自主地仰了起来,贺予的手便绕过前去,愈发用力地抚摸他的胸膛,腰腹,然后在他的阳物上轻轻揉搓了一下。 “你又硬了,这次和我一起好吗……” 贺予也快到了,他抽插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粗暴,情欲热气在两人之间不断拿升,热气染红了谢清呈的脸庞,也染红了贺予的眼眸,贺予的屁股不断激烈地顶送,撞击得快而凶狠,因为抽插的速度太快了,之前流出来的淫水和润肤乳已经被他操成了穴口边的白浆,随着他们之间的交合而不断激荡着。 “啊啊……啊……” 谢清呈的声音都已经哑了,他和贺予找到了最生欲的点,那个地方顶得深了会让他的头皮都刺激得发麻,他的感官在快感的叠加中被逐渐放大,小穴也在剧烈地,形如濒死般的颤栗收缩,去讨好和挤压那个在他体内进出的火热肉刃。男孩的阳具竟然能给他带来那么畸形的快感,他从前想也不敢想…… 贺予还在蛮干,频率急促,做的又湿又热。他好像真的要把他捅穿了,谢清呈觉得肚子好疼,但是又舒服得可怕,灭顶的快感夹杂着细微的痛意,让他的欲望层层堆叠,踏在被褥上的性器越来越硬,他连脚趾都忍不住绷紧了。 真的受不了了…… “别射,和我一起。” 在临界点上,贺予忽然握住了他的铃口,逼着他,不让他释放,谢清呈喘不过气,手紧紧抓着被单,几乎崩溃了。 “贺予……你放开我……让我出来……难受……” “很快就会舒服的,我要你和我一起舒服……” 贺予喘着粗气,这样在他耳边说道,膀下用得力气越来越大,进出得急而重,每一次顶入时都会把穴口处的淫液再挤入肉穴内,以致于两人性交的地方发出淫靡的咕叽咕叽声,不绝于耳。 “和我一起……” 他的眼神已非常兽性,谢清呈趴着,看不到他的眼,却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那根属于贺予的性器胀大到了他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填满了,再无任何的空虚,那粗虬的阳物布着狰狞的血管,每一次抽插时连青筋的搏动都仿佛能感觉到,那筋络随着贺予在他体内的狠操颤动得越来越厉害,蓄势待发…… 恐惧。 真的恐惧,本能地恐惧被内射,尤其贺予还从背后滚烫地抱住他,咬住他的后颈,舔弄他的耳廓,粗哑地说:“哥,我要射了……” 可是这一次,尽管有那种即将被同为男性的男孩射入阳精的怖惧,谢清呈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克制住自己想逃的本性,喘息着给予了在自己身上驰骋的年轻雄性属于长辈的允准:“……你……可以……射进来……啊!……” 他的这句话无疑是把贺予刺激病了,贺予在最初的震愕之后回神,疯狂地低吼着,将他按在下面,像是要在性爱中撕碎他的血肉,糅合他的灵魂,索取他的一切似的,激烈至极地顶撞着他,猛撞着那个让谢清呈小穴紧缩的点,口中嘶吼着“操,这么骚,你要吗?你要男人的精液吗?射给你……谢清呈……都射给你,干死你……” 如同放闸喷薄,贺予在奋力猛插了数十下之后,抵着谢清呈的内穴高潮处,几乎像是要把女人逼到潮吹似的,低吼着射出了一股股雄浑有力的精液一一 “啊——啊!!”谢清呈一下子就崩溃了,那精液柱打在他今晚不断被操弄的高敏点,每一射都把他干得浑身战栗。太多了,内壁被操得滚烫,精液不断地被灌入他体内,他几乎生出了一种自己肚子都要被射大的错觉,“啊……贺予……啊……太涨了啊……!” 他仰起头,眼尾沾着泪,大叫出声,因为贺予在射精过程中还在用力地顶弄着他,这种变态的刺激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谢清呈骤然间眼前发白,脑中茫然一片,只能感觉到后面和前面一并涌上来的剧烈快感。 “啊啊……” 他也崩溃地射了出来,尽管今晚已经泄得太多,几乎喷不出什么东西了,但他还是完全地释放了,淡薄的精液喷在床单上,他是真的被贺予又一次生生操射的,只被操着就这样疯狂地射出来了…… 他发泄的时候,身子在发抖,内壁收得更紧,像是永不餍足的小嘴,激烈吮吸讨好着那根让他登上了极乐巅峰的男孩的阳具。 ”啊……啊……”一声声无意识的哀哼仍在随着射精后的抽插而继续。谢清呈的眼泪都淌了下来 贺予粗喘着,他爽极了,完全不想因为射精而停下对谢清呈的侵占,因此他不拔出来,就着那淫水和精液混杂的湿润,在他体内一下一下地耸弄着,堵着那抽插的穴口,不让自己射在他体内的精水流出来。 激情之后,他就这样顶着他,吻着他,鼻尖磨蹭着他的耳垂。 “谢清呈……” 他说。 “我好喜欢和你这样……”“真想一辈子……就这样了……” “……” “只要有你在,我可以永远在黑夜里,不想再有明天了……” 外头的雨成了天然的帷幕,暴雨雷鸣将所有的喘息和喃语浸湿,而后模糊。 第182章 我是新的贺总 一夜肆意交缠,因为两个人心里都压着些事,因为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身上那种灰暗的情绪,于是近乎是报复命运,嘲弄天数般的在发泄着。床铺不停地在吱呀晃动,床垫节奏性地震颜,几乎到了天明时,这一切才如水波静止,慢慢地停下来。 谢清呈现在的身体很不太好,但冥冥中似乎有一种预感,感觉就该有这样一次放纵,该挣脱俗世,命数,内心的枷锁,在犹如天罚的雷声鼓点里,向某种无形的力量示威,哪怕痛彻心扉,也要有一回这样疯狂的拥抱。 贺予是天生不驯服于社会。 谢清呈不一样,谢清呈似乎是个完全依照道德框架长成的人,但其实他叛逆起来比谁都凶狠。他的发泄是无声的,却也是毁灭式的,是不计后果的,仿佛视未来如尘埃。 但未来终究还是要来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谢清呈被被细微的动静从浅眠中扰醒,他睁开眼睛,贺予就在他身边躺着,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也许年轻人根本就没有睡。 贺予抱着他,在单薄的空调被下面相拥着,一双深黑的杏眸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 外面还在下着绵绵的小雨,晨昏交缠,白昼尚未完全来临。 谢清呈与贺予互相看了一会儿,谢清呈声音很低哑:“什么时候走?” “天亮。” 谢清呈应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这么久以来,他们哪次做完之后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气氛,平静,宁和,无人忍心打破。事实上,谢清呈应该也没有这么宠过贺予,贺予调整自己把他抱得更紧的时候,他微微皱了一下剑眉,因为贺予的性器还插在里面,动作时能感觉到自己被顶到,连同里面粘稠的精液一起,被顶撞出水波颤然的余的。 他觉得疼,却没有斥他无礼。 贺予抱着他,他们的双腿在薄被下纠缠着,心跳透过汗湿的胸膛,传抵至对方心里。 贺予就这样抱了他很久,好像他们都已经八十岁了,人生都快全剧终了,什么也不必多想。 “谢清呈。”最后他轻轻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天?” “……” “一小时?” “……” 贺予抚摸着他的头发,安静了好一会儿,又似不甘心,又似自嘲似的问:”……那,一秒呢?” 谢清呈闭上眼睛:“……” 他身上都是贺予留下的吻痕,血肉间还插吮着雄性体内不该有的,违背天伦的阳物,他的心和他的身一样软,却也和他的骨一样硬。 很久的沉默后,他听到贺予在他耳餐边轻轻地笑:“对不起,是我要的太多了。” “……” “我知道,这个你给不了我。” 贺予停了一下,拿了自己枕边的手机,打开了改装过的随身投,幽蓝的光芒投在了天花板上,光芒里是他自己做的水母游曳的海底流影。 他松开谢清呈,看着谢清呈的眼睛,说:“你给我的也已经很好了。我知道那是你仅有的东西了。谢清呈,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仍是好的,我不怪你。” 他在犹如深海里那般岑寂的房间内,又一次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吻由浅渐深,情也逐渐转浓,他复又拥住他,被子盖住的身躯慢慢地再次动了起来,贺予屁股一下一下地往前耸动,在谢清呈体内插了一夜的鸡巴勃起,变得又硬又热,再一次往那湿穴里面顶弄。 “啊……啊……” 谢清呈的眉头紧皱,秀颈仰起,双腿垂在贺予腰侧,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无力晃动着。贺予操他的动作从缓慢缠绵,到逐渐狂热,激情难收,最后完全演变为几乎要将谢清呈操碎的疯狂。 谢清呈是很能忍耐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只是这样的浅尝就湿润了眼睛,喘息微沉。 两人在黎明破晓前又一次纠缠在了一起,谢清呈在被越来越激烈的占有时,喉间发出了破碎的低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予听到他的长辈在这未世般的性爱里,被操到眼眸失神地,崩溃地喃喃地唤了一句:“……贺予……你……啊……你可以全都射在里面……” “不要拔出去。” “都……留下来……”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给与的。 如果这是你最后能留有的。 哪怕有悖于伦理,也想要一直记得清晰。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贺予已经离开了。 天完全亮了,雨也停了,那个人像是借着雨水回来的孤龙,雨尽了之后,氤氲的暧雾就飘散不见。 谢清呈躺在凌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他的心里很乱——他知道贺予是决定担负起家族的事业,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头破血流的喜爱,今后或许再也没有了。 这是他从来都在求的一个结局。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心脏应该变得很轻松,谢清呈起身,熹微的阳光透过窗,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窗户没有关严,有风吹进来,连同着贺予一起离开的,好像是他身上最后那么一点温度。 现在都消失了。 他很倦,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起身。 上午十点钟,他收到了城市新闻公众号的实时推送,先是黑白照片抢头的讣告,讲全国百强企业家贺继威身故的消息。 然后便是在线的新闻采访,采访的时间,地点,受邀的媒体,都是贺家提前安排好的。 谢清呈看着几个小时前还像一头小兽一样,执拗地拥抱着自己的那个男孩子,此刻已经换上了接受访谈时的黑色考究正装,平静得体地应答着媒体的问题,而红肿着眼睛的吕芝书站在他后面,画面的最角落是面有不虞之色的贺鲤。 画面上,贺予的名字下面被打上了贺氏集团继承人这几个字。 真的非常奇怪。 明明只是一个会拥着他,和他说,谢清呈,你抱抱我好不好的少年罢了。 而镜头里的年轻贺总儒雅,斯文,面容清丽,谈吐得当,杏眸的末梢带着些微的红,那是恰到好处的悲哀,是媒体要拍的东西,也是观众会审夺的细节,更是贺家所谓父慈子孝的门面。 贺予没有刻意学过,但他一直以来都很聪明,他做的很好。 “接下来我会在母亲的帮助下,让手上的项目顺利落地。” 媒体:“可是目前贺家没有完成的项目有很多都在海外哦,那是不是说贺总您接下来会经常出国……” 贺予沉静地坐在实木书桌前,修长的手交叠着:“是的。” “您的学业还未完成,那您接下来是打算怎样平衡学业和家族事业呢?” “我已经准备申请暂时休学一年,因为我确实还非常年轻,很多事情缺乏经验,我需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打理企业事务上,与我父亲共事多年的前辈以及我的母亲,兄弟,他们都会给予我最大的帮助。那么我也不希望辜负他们的期待。等企业回到平稳运行的状态下之后,我会重新返回校园,完成我的学业。” 媒体:“我这边问一句题外话,贺总您大学报考的专业是编导,而不是与家族事业相关的医药领域,那这样的选择完全是出于兴趣吗?还是说是父母的期待呢?” 贺予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了眼睫,拇指互相把玩着,安静思索了片刻后,他的视线重新朝向了镜头,好像直直地穿出来,落在了屏幕外的某个人身上。 “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曾经和我说过,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应该向苦难屈服。比药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自己内心的强大。我之前一直以为我报考沪大编导的初心是因为别的事情,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其实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记着他的这句话。” “内心的力量在某些时候,会比药物的力量有效得多,而我在这个专业领域若有学有所成,或许就可以把激励了自己内心的东西,以作品的方式呈现出来。只要有人能看懂,只要有身在困境的人可以因此受到鼓励和帮助,哪怕很少,我也仍然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不得不说,贺予的气质很适合在镜头前这样温文尔雅地谈话,他虽然非常年少,私下还疯得要命,但在明面上,他的风度是远超吕芝书和贺鲤的,若是今天的讲话换作另外两个,都不太可能会有这样的效果。 记者:“那贺总可以说一下那个人是谁吗?是您的父亲,还是……” 贺予温和而不容置否地说:“是我的秘密。” 卫家的电视机前,黎姨的手机上,警局郑敬风的电脑上,澳洲段闻的外链屏幕前……还有,陌雨巷的小屋内。 都传出了贺予的声音。 “也是我会替他保守的秘密。” 澳洲某海岛上。 段闻架着腿,看着书房里竖着的屏幕:“他是吃了多少药,才能维持这样的冷静?” 全息投影的贺予新私人医生安东尼:“我可以说是致死量吗?” “……”段闻道,“他肯定不会死吧。” “他已经熬过来了,就不会死。可怜他最崩溃的时候,他的那位秘密先生因为发现了卫容的秘密而一直在查案,并不知道贺予那一个月有多难受……而贺予却是一好起来,就奔去找他了。”安东尼冷笑一声,“真是疯子,正常人谁能受得了谢清呈。别说喜欢他了,和他一起生活都足够把人折磨到死。只有疯子才会甘之如饴。” “你不必那么说。”段闻淡道,“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 段总这么开口了,安东尼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只是全息投影反馈出来的影像里,他的脸色不算太好看。 过了一会儿,安东尼才幽幽道:“只不过现在,他已经要放弃他了,不是吗。他父亲死了,整个家只有他才能承担重担,幸好他脑子还算清醒,他没有什么都不要也要站在谢清呈身边。” 段闻端详了一会儿屏幕,良久后,干巴巴地道了句:“但愿吧。” 半个小时后,采访结束了。 谢清呈的手机仍然在那个视频公号网页,没有退出来。 他抬起手,手肘遮上额头—— 谢雪,陈慢……贺予。 他曾焦头烂额为之担忧的三个人,竟都遂了他的心愿,在辗转之间尘埃落定,都有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上天或许总算在这一次听见了他的心愿,让他宽了心。 破损的小熊玩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可以再无任何顾忌地往前走了,去尽最后一点力,报完秦慈岩的恩,然后如果可以…… 他要找到那个杀了他父母的仇人。 第183章 你怀疑我吗 身边没了任何一个会分走他精力的晚辈之后,谢清呈办事的效率高了很多。 他每天整理资料,查案,定期去美育进行治疗。 痛楚感似乎也在逐渐麻木。 人活得越来越像个机器,自然也感受不到太多痛苦。 一段时间后,他依据目前手上有的线索,得到了一个新的重要的发现。他是通过对贺继威实验室当年的工作人员逐一调访后才拥有的这个发现,而这个发现令他惊愕不小。 ——吕芝书怀贺予的时候,因为帮丈夫贺继威下实验室,不小心受到了感染,导致差点需要堕胎,最后不得不通过rn-13尝试着挽回孩子。而那个出现泄露事故的实验室,当时的负责人,竟然正是卫容!! 谢清呈之前从没想过,原来吕芝书和卫容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甚至可以说是过节。 卫容在吕芝书最终接受了rn-13治疗后,不出多久,就出车祸去世了,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吕芝书却好像对rn-13这种改变了她人生的禁药毫无兴趣。 谢清呈在拿到了这条线索的那个夜晚,独自在书桌前抽着烟,反复推敲,桌上列了各种可能性,烟灰缸也逐渐积满。 最后他起身,心事重重地走到了屋外小巷里,又点一支烟开始抽,而在他身后,写字台灯照着那张几乎被涂写满了的纸。 纸面上最显眼处,是他排除完之后,他最不愿意相信,但也最有可能的一种推断—— “吕芝书事实上从没放弃过对rn-13的研究。” 也就是在谢清呈发现这一细节的几天后,郑敬风忽然邀谢清呈去他家里吃饭,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 谢清呈于是又来到了郑敬风自己住的那个市区通间,他到的时候,郑敬风正在拿个小酒精炉炖红烧大排,桌上已摆了西红柿炒鸡蛋,熏鱼,上海青豆腐汤,还有两瓶二锅头,都是非常家常的菜色。 酒精炉煨出来的红烧大排有一种大锅里烧不出的香气,郑敬风摘了围裙,擦了擦手,对谢清呈说:“坐吧,你小时候上警局来,就喜欢吃我在办公室里开小灶的这个,酒精炉子做的红烧大排,口味和你爸一样,来,倒点酒。”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看上去郑敬风有点难开口,他拉着谢清呈在餐桌前坐下了,二锅头一人一小杯倒上,然后拿起筷子盯着满桌的菜,想了想措辞,最后还是道:“先吃点吧,咱们边吃边说。” 等谢清呈吃了一些东西,郑敬风终于讲了一些话之后,谢清呈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希望自己先下筷子了——因为接下来郑敬风讲的内容,确实是让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蒋丽萍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在对这个案子进行查漏补缺。虽然当时高速爆炸发生的仓促,她没能说出更多的线索,现场也没有留下更多的证据,但她到底还是给我们解开了一些谜团,并且也给了我们一个大的调查方向。”郑敬风喝了口二锅头,咂了一下,叹道,“我因为知道市局里最大的那个‘鬼’是谁,他越不希望我们去细查什么,我就偏偷偷地去查什么,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黄志龙的一处私人别墅里,找到了一本牛皮笔记本。” “黄志龙的笔记?” “蒋丽萍的笔记。”郑敬风又闷一口酒,然后重新倒了一杯,感叹什么似的,慢慢倒在了地上,“可能别人都会以为是黄志龙的东西,但我一看那字迹,我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线人的笔迹……” 谢清呈皱眉:“她手上戴着监测泄密手环,哪怕是以书写的方式,应该也无法透出什么重要的秘密来。” 郑敬风:“是这样没错。不过她那个笔记就是她为了测试哪些信息是绝对不能透露,哪些信息换个表述方法是可以被暗喻出来的。本子上写了很多她尝试形容的暗语,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在对这些暗语进行解读。” “结果怎么样?” “有很多非常有用的信息,蒋丽萍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她离世后,她依然给我们提供了极宝贵的线索。我们现在已经锁定了几个与她暗喻内容高度吻合的对象,那些应该都是段闻在国内合作的对象,除了已经死去的黄志龙、梁季成、王剑慷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学术人员,被腐蚀的公职人员,以及大企业家。” 谢清呈:“有多少数量?” 郑敬风:“能完全对上信息,百分之百有把握的是四个人,不过那四个都不算是高层,级别远低于黄志龙。不过有一个和黄志龙一样,属于那个组织极高层的公司,被我们锁定到了。目前信息匹配度在百分之六十左右,也就是说这家企业很有可能就是蒋丽萍在暗喻的另一个大龙头,它的罪孽不比志隆娱乐要少,甚至更多,因为它是负责违禁药物研究和直接进行生化试验的一家——药企。” 谢清呈闻言,脸色骤白,捏着酒杯的手也微微地有些发抖。 尽管郑敬风根本就还没报出那家药企的名字,但他已然心如明镜——有哪家医药企业涉及卷入,需要郑敬风亲自找他来谈? 谢清呈并不想等郑敬风向他宣判,而是直接开了口,抬眼盯着郑敬风,单刀直入:“什么意思?你说贺氏制药?” 郑敬风把二锅头闷了,说:“你自己很清楚我的意思。” “……” “在破译完的蒋丽萍的笔记当中,她指出了那个制药公司是段闻在华的最大生化合作对象,该公司的海外业务在光鲜的包装之下,做的全是违禁药的实验和售卖项目,这些年,这家药企向段闻所占据的海外非正规市场输出了很多根本不符合伦理,未经严格医疗监测审核的药物。他们不惜造成大量的病痛,甚至死亡,只是希望从这些病案当中,搜集到直接作用在人体上的数据。” 分明是夏季,老郑抠门,通间里没开空调,只是电扇在摇头晃脑地转动。 但谢清呈却出了一身冷汗。 郑敬风顿了片刻,隔着一桌几乎未动的家常菜,看向谢清呈苍白无人色的脸。 “通常情况下,警方调查到的事情,我不会和你多说,这是我的原则。这件事我破例了,因为我看得出,你和那个小贺……现在应该叫贺总了吧,你和那个贺总走得很近,依我的观察,你和他的关系,甚至比你和陈衍更近。” 谢清呈放下酒杯,眼前有轻微的眩晕感,他尽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说:“贺予不是这种人。” “我也希望他不是这种人,但是人是会变的,尤其在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郑敬风道,“贺氏制药的公司构架,在贺继威还活着的时候,是他和吕芝书两人分管国内国外,国外基本由吕芝书去处理,贺继威过问不多。如果贺氏集团真的就是蒋丽萍笔记上说的那家企业,按照他们公司运营的方式,有一定可能性洗脱罪名的,也只是贺继威。” 顿了顿,郑敬风道:“贺予不一样。” “……”谢清呈想到自己手上的线索——吕芝书很有可能根本没有放弃rn-13的研究。 再结合郑敬风现在说的,这些年负责贺氏制药海外市场的人就是吕芝书,那么的确很有可能…… “这段时间来的新闻,你应该也看到了。小贺总和老贺总不同,他接任了他父亲的位置之后,连老贺总只是盖个总章不会过问的海外项目,他都是亲力亲为。外界也都在说,他母亲受了刺激,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多亏贺予还在请人悉心治疗她,这才慢慢地有恢复的迹象。”郑敬风道,“据我先前所知,吕总和小贺总的母子关系并不亲密,小贺总在父亲死后,却对他母亲非常照顾,这一点很不符合这个年轻人的行事逻辑。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谢清呈闭上眼睛说:“他失去了父亲,或许不想再失去母亲。” “你心里知道不会是因为这个。” “……吕芝书在很早以前就对贺予有过许多弥补行为,只是贺予没有给她机会,现在她精神和身体都一下子垮了。”谢清呈道,“贺予这个人不喜欢欺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有可能。” 郑敬风说:“那么就算你说的对,有这样的原因在。不过我这里还有第二种推论,你应该听一听。” “……” “贺予在贺继威死后,继承了贺继威全部可以单独处理的财产和身份,而贺氏持股占比,吕芝书和贺继威几乎是一样的。以前贺继威和吕芝书能保持一个平衡状态,但贺予是个后生,他母亲也好,他弟弟也罢,对他的掌权都未必持有表面上的积极态度。贺予心里肯定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主动接管了贺氏集团几乎所有的海外业务,为的就是在他母亲没有从打击重病中振作起来之前,把吕的命脉也掌握在自己手里。” 老郑停了须臾,接着说道:“虽然我和那个小伙子见了没几次,但我能感觉到,他远没有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平易近人,他能狠的下手,也能豁得出去,他不是那种会甘心受制于人的普通孩子,在他和他母亲的权力角斗里,他完全可以做那个制造玄武门惊变的人。” “贺予确实是这样的的性格。”谢清呈抬眼看向郑敬风,“但有一点你没有考虑进去。” “什么?” “他不歹毒,更不愿意去用药物伤害其他病人。” “……” “他曾经愿意为了救成康精神病院的患者,冒着生命危险返回火场,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郑敬风沉默须臾,说:“如果不是我确定他经手了所有国际业务,我也不愿意去做这样的推论。是的,我记得他救那些病人的事情。但是谢清呈,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人是会变的。尤其在他有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的时候。” 谢清呈定定地看着郑敬风,片刻后说:“在这一点上,他恐怕很难改变。”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觉得我了解他。”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谢清呈起身,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那么我先回去了。” 郑敬风也跟着站起来了,他对已经走到门口的谢清呈道:“你不能对他太信任了,因为现在种种线索都已经指向贺予这个人现在并不简单,你不能这样感性用事……” “我没有感性用事,做出这样的判断,是我理性思考后的结果。”谢清呈在门口侧眸看着他,“老郑,我确实不想和他对立,我也不想对他失望。但如果有一天,他确实如你所说,犯下了这样事情——只要确确实实是他犯的——” 他停了一停,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毫不避闪地望着郑敬风,一字一顿道。 “那我很清楚我自己该做什么。你不必为此担心。” 谢清呈回到家之后,就疲惫地倒在了椅子上,他心里很乱,尽管他相信贺予不会在rn-13等禁药方面乱来,但他对吕芝书的情况并没有这样的乐观。 卫容旧事中的种种巧合,都好像在指着一个方向,他还有过推想——当年在卫容的实验室,因为实验室危险物泄露,导致怀孕期间的吕芝书受到伤害,不得不使用rn-13挽回自己和孩子的性命,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并且他还知道吕芝书从此之后性格慢慢地就开始转变,最后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那么以吕芝书转变后的性格,她会不会对卫容心怀怨恨?卫容的死,会不会是她策划的?在卫容去世后,吕芝书是否有可能拿走了卫容生前所有的私人实验数据,而那其中就包括了rn-13和其他一些正在研发中的药? 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和郑敬风所说的,就完全能对得上号了…… 谢清呈越想越感到拨云见日,然而毛骨悚然感也在渐次加深。 —— 假设吕芝书后来确实和段闻勾结,那么段闻的这个组织会知道贺予是血蛊,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他之前还奇怪于那个组织为什么明知贺予是血蛊,却没有急于对贺予下手,按现在这种推断,原因也能够得到解释,那就是“血蛊”其实早已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下。吕芝书就是贺予身边的监视者,所以他们自然不用强取豪夺。 电光火石间,谢清呈又忽然想到了那天在志隆娱乐大厦,他们和蒋丽萍分别之前,蒋丽萍曾试图提醒贺予一件事,但是她说了一半,似乎就触发了泄密手环的警示,因此她没有讲下去。她当时讲出来的内容好像是: “小心那个对你好的胖——” 她想用来暗示的,是不是“胖女人”?只是最终意图仍然被手环监测到,这个形容被判断为了危险,不能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描述。 所有线索就像拼图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一起,慢慢地拼凑成型,露出那个掩藏了二十年的恐怖真容。 如果所有这一切的推断都是真的,那么…… 谢清呈起身,打开了手机通讯录。 他想,他必须要和贺予谈一谈了。 第184章 那就对峙吧 贺予的电话没有打通。 谢清呈干脆去了贺予的公司,结果在门卫处就被拦下了。 “您好先生,请问您找谁?” 贺氏总部的建筑群比志隆娱乐总部更加气派,入口处的保安应该是个退役军人,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姿笔挺,着装肃练。 谢清呈告知了自己的来意之后,保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客气道:“您稍等,我先联系一下贺总的秘书。” 谢清呈倒也没想过自己若是以一个普通大学教授的身份见贺予,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保安嘴里的“贺总”听起来非常陌生,与那个除夕夜会坐在他家门口嗦牛肉粉的小伙子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秘书倒是很快给了保安回应,保安原本态度就挺好的,挂了电话之后更是恭敬,立刻安排了接驳车,送谢清呈去了园区总部大楼。 电梯一路向上,在巍峨的摩天大楼顶层,贺予的秘书恭候在那里。谢清呈认识她,她原本是贺继威的秘书,贺予上位后,并没有将她辞退更换。 “谢教授,您好,请您随我来。” 谢清呈跟着她走过回廊,大厅,再进回廊,然后到了会客厅。他在会客厅里遇见了几个眼熟的贵妇和富商,想了一下,这些人是在谢雪的婚礼上见过的,还有一个,是当时在机场便利店说他闲话的阔太太。 这些人讲究当面上的客气,每个人几乎都是“虚与委蛇”这四个字修成的画皮妖孽,乍然见了谢清呈,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谢教授。”为首的居然是那个机场论他为男色的太太。 她虽喜嚼舌根,但深知谢清呈既是卫家三少奶奶的大哥,又是如今这位贺总的男人,能讨好还是要讨好的,她还指望着贺予与他们新谈的合作能多让一两个点的利呢。 “幸会幸会。”太太热络地笑道。 谢清呈漠然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与她相握。 太太的手于是尴尬地悬在半空,最后讪讪笑了两下,垂下了。 等到秘书请谢清呈去了另一处休息室,这位太太便小声嘀咕:“拽什么拽啊,骚货,真当贺少成了贺总之后还能再要你?” 但其实谢清呈不与她握手,完全就是因为不喜欢她,他已经很累了,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与不喜欢的人做样子上。 他在沪医科当医生的时候就这样,从来也没变过。 如今只是因为贺予的身份换了,他可以被人背后诟病的地方,就好像又多了一点。 “您请坐,我给您倒茶。”秘书从容地安排着一系列的事宜,“这间是贺总的私人办公室,他手上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他请您在这里稍等,大概半个小时后他就过来。” 茶递上了,居然是不怎么昂贵,但谢清呈非常喜欢喝的藏茶雪地冷香。 “这是贺总特意让我为您泡的。他说怕您喝不惯别的茶。”秘书见谢清呈看了眼茶盒包装,恭敬道,“您要是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这间办公室是刚收拾出来的,但确实能看出贺予常在这里工作。 书架上的书不多,能看到几本编导相关的作品,还有一本《夜莺集》。办公桌上的电脑是锁屏状态,电脑桌边堆积着一些打印出来的资料,鼠标旁有一只设计简单的咖啡杯,里面是饮了一半的苦咖。 谢清呈坐在座位上,一边等着贺予处理完事情回来,一边想着一会儿应该问贺予一些什么,怎么问。 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道窄口透气,夏日的风溜了进来,书桌上散乱的纸页被吹落了,有几页飘在了谢清呈脚边。谢清呈拾起来,扫了一眼——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涂鸦,以及随手写的零散字句。 他一眼就看见了“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打算把这些纸页物归原位,就发现那些凌乱的随手笔画中,有一段他非常熟悉的文字。 那段文字竟是…… 看清内容的那一刻,谢清呈的心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僵坐当场,瞬间怔住了。 半小时后,贺予一进办公室,目光就穿过所有东西,径自落在了谢清呈身上,因为光线的原因,他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的脸色非常苍白。 “谢哥。”贺予温和道,“我手机开会的时候调成飞行了,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谢清呈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沉声道:“你坐吧。” 贺予愣了一下,而后垂了眼睑微微笑了。 谢清呈是个教授,而且是那种能力非常突出的高知教授,在那之前,也是门诊需要抢号的优秀医生。 贺予以前听哪个媒婆说过,医生和老师,往往是心气最高的两类人,看似沉稳庄重,但举手投足,言谈之间,自然而然就容易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高高在上。他以前觉得这里的高高在上是贬意,认为谢清呈确实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得给他老人家跪下来叫爹。 现在他早就不觉得了,他认为那是一种沉冷而高贵的气质,落在谢清呈眉眼间,很衬他。 再者说,谢清呈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正常人对待医生或者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那久而久之,他们能不习惯了开口“你坐吧”,闭口“你说吧”吗?也没什么恶意,习以为常了而已。 于是这几天让合作方看着都头疼胆寒,半点也不好拿捏的贺总就真的乖乖地在他谢医生面前坐下了。 “我想和你谈点事情。”谢清呈靠在椅子上,秀长的十指交握着,开门见山道。 贺予眸色微动:“关于什么?” “关于rn-13。” “……”贺予静了须臾,“为什么忽然想谈这个?” 谢清呈:“我最近发现了一些线索。” “嗯。” “也许和你母亲会有关联。” “……” “你接了贺继威的位置之后,应该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这个,确实是这样。”贺予道,“但如果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公司涉足rn-13,那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谢清呈没有打算和贺予绕什么弯子,他问:“你在盯原本属于你母亲管辖的国际业务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异样吗?” “没有。”贺予说,“集团的业务一直很规矩,没有触犯过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听说了什么,但你既然来问我了,那么这些就是我的回答。” 他对谢清呈说话的声音依旧很温柔,依旧很耐心,然而这些却不是谢清呈想要的。 因为谢清呈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刚才被风吹落的纸张上,除了那些零散涂鸦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化学方程式。贺予不是理工科出身,他记不全那么复杂的式子,而且他只是出神时随手写的那么一部分,所以他可能并未在意,不觉得这样残损的内容会有谁看得懂。 但谢清呈看懂了。 那竟是与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 “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吗?” 贺予看着他:“是真的。” “……”谢清呈合上眼眸。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一旦他心里藏着什么事,不打算和你说的时候,他的嘴就会非常严,无论对谁他都能以沉默与谎言来应对。哪怕谢清呈直接质疑他为什么会写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他也是断然不会回答的,连逼问都不必要。 谢清呈道:“那好,贺予。我告诉你,无论过去或者是未来,如果有人和你说,rn-13导致的精神埃博拉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你都不要相信。那是假的,无论和你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是谁,都是在欺骗你。” “你不要忘记,那个组织害过多少人,你自己又有多少次是勉强从他们的手底下死里逃生的。” 谢清呈顿了顿,目光仿佛要刺进贺予的眼底。 “我请你一定不要去,与虎谋皮。” 贺予安静了好一会儿,说:“谢哥,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见谢清呈剑眉未展,他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容易相信贺予,却很难相信贺总。但是我在你面前,会一直都是贺予,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我的真心。” 谢清呈注视着他:“那么我希望你今天说的每一句,都是你的真心。” 贺予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对面男人的眼睛犹如琉璃镜,他对着镜子,重新把自己略显僵硬的笑痕调整至无懈可击。 谢清呈对今天的谈话可谓无比失望,但面对这样滴水不漏的贺予,其实谁也没有办法撬出他的真心。 于是在又浅聊了几句后,谢清呈最终还是起身准备走了,然而手尚未触碰到门把手,就听到贺予在后面唤住了他。 “谢清呈。” 谢清呈的指尖已碰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 贺予在他身后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病入膏肓,我只是想活下来,而我活下来的办法只能是你口中的与虎谋皮,你会原谅我吗?”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屋子里安静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贺予站起来,望着谢清呈依旧高大,但已非常消瘦的背影。 “我会在你的对立面。”谢清呈的声音传来,平静地没有一丝觳纹,却又好像压抑着一整个深渊的伤心。 他微微侧过头,在推门之前,最后看了贺予一眼。 “所以请你不要去。” 是夜。 贺予立在别墅的书房窗边,看着远处大片的人工草坪与湖景,夜里的风微泛着些凉,他抬手叠了一只纸飞机,凭着风力丢掷了出去。纸飞机穿越过了整个草坪,栖在了楼下的无尽夏绣球花丛里。 绣球花开得很庄重,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拿了一支笔,坐在书桌前写了些东西。 内容不算太长,然而他反复斟酌了很久,当明月从天空的侧边移至当空而悬时,他终于放下了笔,想了想,把这张纸夹在了书桌上的《世界罕见病》大全里,那里面已经夹了很多信纸了,这是最后一页。 “笃笃笃。”他刚完成这件事,书房门就被扣响了。 贺予:“进。” 门缝后头露出了吕芝书尽管虚弱,却还是堆着伪笑的脸。她此时很像是连锁快餐厅橱窗里摆着的套餐模型,一眼就能瞧出假,油汪汪的肥肉上还蒙着些灰尘。 “贺予,在忙呢?妈妈给你冲了一杯热可可……” “放着吧。”贺予说,“然后去休息。” 吕芝书很忐忑。 贺继威走后,她原本是想让贺予继承的权力被架空掉的,谁知贺予年纪轻轻,手段却比他父亲当年狠毒得多。她那一阵子又虚弱得厉害,等回过劲来,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贺予了,反倒是被他抢了先机,甚至还截控了原本全权由她负责的海外业务。 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在病榻上辗转难眠,生怕贺予发现那些业务中被掩藏的罪恶。 贺继威头七的第二天夜里,贺予破天荒地,单独来找她了——她的秘密果然没有瞒住,贺予发现了她对外来往的货源里有黄志龙用的那种听话水药物…… 吕芝书在他把那一页证据甩到她面前时,几乎是肝胆俱裂。 她差一点就完了。 得亏商人奸猾,她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几乎抽空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菁华,逼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只是想有人能研发出彻底根治rn-13的特效药,所以才会与段闻那些外国的企业有地下交易。她说她不但是为了贺予,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受够了自己日益严重的肥痴,丑陋……心理崩坏……面目全非。 她说,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就像你爸爸最早遇到我的那个时候那样。 她又问,贺予,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你这一辈子,你都不想再做一个正常人了吗?你才二十岁……rn-13的治疗药很多年前就有了,谢清呈和安东尼都给你用过,但是那种药物对你而言在渐渐地失效,那只是控制却不能根治……只要有足够多的样本,真正可以根治的药物就能被研制出来——你可以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在那多出来的几十年人生里,你可以经历多少种生命的可能性?能挽回多少东西? 吕芝书能感觉到,她话里的一些东西,确确实实是触碰到了他内心的闸门。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含泪道:“我和黄志龙不一样,我们没有做什么杀人放火,拐卖学生的事情——只是想不受监督地科研,只是想找到能拯救自己的药……我……我仅仅也只是想让家里人,都能好好活着而已。” “你真的要告发我吗?贺予?” “我知道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好你,可是我也一直想要弥补啊……那么多年了,你已经长大了,你无法重新接受我对你的关心,我知道这些关心都已经来得太迟了……但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治好你的病……哪怕犯了罪,我也不在乎。” “你呢?你真的要在你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这样对你的母亲吗?” “你真的要毁了妈妈,毁了你自己,也毁了整个贺家吗……” 当时的话犹在耳边,贺予把吕芝书送走了,自己返回了书桌前,看着桌上的热可可,脸上浅薄的和善一扫而尽。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热饮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可可洒出来,冲鼻而来的甜腻香味让他恶心——他知道她是在讨好他。 其实她不用再刻意去做这些事情,他没有把证据交到警察的手里,甚至—— 甚至他还会配合她,去做一件更豁的出去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幽幽地把手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这件事情他只要做了,他应当就能足够让她,甚至让段闻安了心,她何必再这样犹如惊弓之鸟地对他好? 贺予沉着脸,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打开了手机,看了看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贺家最后一批违禁货品需要在下周出海,吕芝书已经保证了这是最后一次,走她手上仅剩下来的最后一些东西。 他订了去广市的机票。 就这一局了。 贺予目光晦暗。 胜败在此一举,这一次行动很关键,他必须亲自上船去盯。 沪州公安大楼内。 从杭州赶来的胡厅翻阅完了手上所有的资料,尤其是那一本被郑敬风找到的,蒋丽萍生前留下的记事本,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环顾着办公室内的每一个人。 “好了,这次的任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这是s级保密任务,我们将在下个礼拜,联合广市公安局,正式对犯罪分子动手。” 会议室的苍冷灯光照在他身上,他铿锵有力地说:“本次任务代号确认——破梦。务必将贺氏集团相关嫌疑人,一网打尽!” 第185章 行动开始 一周后。 贺氏制药有一次重要会议,由吕芝书带病主持。 会议举行到一半,突发惊变。警方忽然破门而入,在满座哗然中拘捕了吕芝书,手持拘捕令的警官称吕芝书涉嫌参与黄志龙娱乐公司跨境犯罪案,现依法将她传唤审讯。 “你们凭什么无缘无故抓人?你们有什么证据抓人?!”吕芝书情绪激动,拒不配合。 “拘捕令需要经过申请审核才能下发,已足够证明我们手中有相应的材料。请您配合我们前往警局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我们会当面给您出示证据,并且需要您的配合解释。” 警官一边盯着吕芝书,一边示意左右对贺氏集团副总吕芝书进行控制。 “还有另外一个需要配合调查的人,是贺予先生。” 旁边的秘书又惊又怕,颤声道:“贺、贺总去广市出差了……” 警官沉着脸回身:“那就先请吕总单独走一趟吧。” 沪州市派出所审讯室。 监控开启,人员配齐。 吕芝书坐在审讯椅上,被固定着。她面前是几位沪州的高阶警官,另有一位并非警务系统内的人阴沉着老脸,在警卫的陪同下,抱臂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 吕芝书先前觉得以他们在沪州公检法系统内的保护伞能力,不可能出现这种忽然将她拘审的情况。她脑袋里甚至还飘过了某种非常荒谬的设想,她想会不会是段闻觉得她处理方式不得当,所以才想要弃了她这颗子? 可是她又觉得不应该,她不是把漏洞圆过去了吗?甚至她还骗得贺予心甘情愿帮着自己做事…… 直到她看到中间大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她才变了颜色,知道为什么沪州的伞撑不住了。 ——这是一场暴风雨。 阴沉沉坐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慢的亲外公…… 王政委!! “吕总,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您是沪州十佳民营企业代表人,每年呢,我们都替您企业办些小案小活儿,彼此早就已经混了个眼熟。”为首的警官清了清喉咙,让吕芝书的目光从王政委身上移开,而后道,“所以呢,我们客套话也就不说那么多了,今天请您来,主要是想让您给认个东西。” 警官讲着,拿出一只用物证袋装好的药盒,药盒的包装显示这东西是一瓶止咳糖浆。 “这个药,您一定认识吧。” 吕芝书强自镇定:“……认识,这是我们厂生产的儿童止咳化瘀露。” “今年5月份的批次,上面印有外文,是贵司打算出口到国外去的三类药物。”警官补充道,然后把瓶子打开了,“这是我们广市联合办案的警员,陈衍同志——” 说着还瞄了王政委一眼,原本很威严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些讨好的意思。 “在对广市治安的突击调查中,从贺氏制药广市仓库中缴获的。” 吕芝书慢慢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这些年见过许多大风大浪,不都靠着自己的狡猾和从容躲过来了?她调整呼吸,抬头掀眼:“这只是一瓶糖浆而已,在国内市场都有销售,恕我直言,我不知道它是有哪里不合规矩,需要让我受到你们这样的冒犯。” “我们当然不会随意冒犯您。”警长道,“所以显然,这也不是一瓶普通的糖浆。” “我们的警犬在嗅闻过程中,对您广市仓库里的这批糖浆出现了强烈的反应,不过里面的东西不是毒品,也不是易爆品。”警长说着,拿出了一沓纸,让旁边站着的小警察递交给吕芝书。 吕芝书一眼扫过去,看到了“法医鉴定报告”几个字,同时,她听到那个警长说: “经过监测,里面的成分是曾经在黄志龙案中出现过的一种罕见药,也就是当时犯罪人员强行给陈警官注射,导致他入院受伤的——听话水!” “……” “吕总,使用听话水的是志隆娱乐。那么生产听话水的……是你们贺氏制药吗?” 吕芝书面如灰泥:“胡说!你们这是诬陷!” “这只是在例行询问。” 吕芝书:“我不知道什么听话水……更没研发过什么听话水!这种止咳糖浆是经过国家审批的正规药物,售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差漏,更不存在任何负面新闻!” “可这里面的溶液检测出来,确实和志隆娱乐使用的那种违禁药属于同一类物质。” 吕芝书肥硕的胸脯像牛蛙似的鼓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道:“这是你们在广市仓库发现的,仓库进进出出的人员每天有那么多,谁都有机会把原本的糖浆换成这种所谓的违禁药!怎么就能证明这是我们生产的?怎么能证明这是我们打算交易的?!” “您的意思是觉得有人蓄意陷害贺氏制药?”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吕芝书五根粗萝卜似的手指紧攥着,颤声说道,“阴谋……算计!就是有人要趁着我丈夫新丧,公司各方面漏洞都还没有填补完毕,钻的这个空子,故意换了药来栽赃我们!”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为首的警长:“这么说,你从来也没有使用过这种药水,更没有生产过这种药水,是吗?” “……是!” 警长双手抱臂,指尖在胳膊上轻轻敲击着。 “吕总,看在我们相识多年,贺氏集团也给国家交了不少税的份上,我劝告你一句——有什么东西,你早交代,比晚交待会好很多。说谎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吕芝书硕脸溏白,肥厚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们集团没有做过任何违反法律法规的事情,我可以对天发誓。” “吕总不信教吧?那对天发誓是真的很不值钱啊。” 刺啦一声广播锐响,审讯室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带着冷笑的声音。 吕芝书猛抬头—— 是左上方的一个对外监控的扩音器。她在受审时,观看的人并不止屋内的这一些,监控屏之前还有人。 “谁?”她毛骨悚然。 “吕总听不出我的声音?没事儿,那我直接来您面前,您稍等着。” 过了一会儿,审讯室的门果然被值守的警察一左一右拉开了,外头刺眼的光照了进来,勾剪出一个男人魁梧的身形。那男人实在是太高了,估计有个一米九几,以致于他进门时不得不略低着头,等到进来时,他才直起身子,抬起脸,双手背着,是习惯性站军姿的一个姿势。 吕芝书一看到他,面孔就刷地白了,喃喃道:“是你……” 这人正是卫家二哥。 卫二穿着军靴,一边像个准备扑食的老虎一样盯着吕芝书打量,一边走到审讯桌旁,他站定了,先和陈慢外公敬了个礼:“王政委。” 王政委看吕芝书似乎窝火到了极点,整个审讯过程中始终一言未发,只非常阴沉地一直端详着吕芝书,直到这时候才抽出一丝注意力,朝卫二简单地点了点头。 “来了?把那个拿给她看吧。” 卫二就来到了吕芝书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吕总。” 说着也不废话,把一沓材料的复印件递给她。 “认罪书。一个金三角毒贩团伙里的人刚刚招供的,说他和吕总你做过高纯度迷情香原料买卖。而那种迷情香,就是婚宴当天在萱阁检测出的香料。” 吕芝书听到一半时腿就在颤抖了:“那……那不过只是巧合而已。那香……那香是我的私事,是我给自己和丈夫用的,这你们也要管?!” “是吗?” 卫二冷笑一声。 “不急,那你再看看这个。” 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啪地一下翻转过来,亮相了里头的一段修复过的录像内容给吕芝书。 吕芝书只瞄一眼,皮肤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消失了,整个人就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木乃伊似的,干枯,僵硬。 这竟然是一段谢雪婚宴山庄的监控视频!画面中一位女服务生正在整扫酒店别苑,过了大约三分多钟,视频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穿着雍容华贵,小象似的腿往前迈着,裙摆波浪荡涌,正是她本人没错。 视频中的吕芝书左顾右盼,见廊下没人,便来到了女服务生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吕芝书忽然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香水瓶似的东西,往女服务生脸上喷了一下。 女服务生先是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可是没过两秒钟,她好像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件怪诞事情的发生,朝吕芝书鞠了一躬,继续返身去收拾整理一会儿要用的布房工具了。而吕芝书则匆匆离去,仿佛怕有人会发现这一幕似的。 画面到此为止。 卫二给吕芝书放完了视频,阴阳怪气地问了句:“怎么样,精彩吗?喜欢吗?反正我是喜欢极了,翻来覆去看了有七八十遍吧。” 吕芝书:“……” 这时候,王政委才慢吞吞地开口了,老头子没有勃然大怒,但室内的气压似乎都低了很多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吕芝书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宽额头上淌落,她反复咽了咽唾沫,脑中飞速旋转着。最后在冷色调的审讯灯下,她的一双眼慢慢地抬起来,里头血丝像蛛网似的交错。 “你们这仍然不能算是证据。” 卫二就差要给她一巴掌了:“我告诉你吕芝书,这段录像当时是被毁了但被我找人花了几个月修复了出来,公证齐全,容不得你上下牙齿一碰在这边说什么不算证据。” 吕芝书知道自己在这当口必须是咬死不放,一旦她自己松了口,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于是把那些试图从她身体里流失的镇定一点一点地捕捞回来,连同从她喉咙里出逃的声线,一齐缉拿归案。 “……我没说视频是假的。”吕芝书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竭力稳定住了心神,回答道,“这视频是真的。” 卫二眯起眼:“那你还打算狡辩——” “但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当时给她喷的是听话水?” 旁听的小警察:“你——!!” 吕芝书:“我当时对着她喷的是口腔除味水,我随身都带着,她嘴里有味,我不喜欢。这是我待人无礼,可你们也管不着。” 小警察几乎要拍案而起了:“吕芝书!这个服务生后来说自己失去了意识,身上也检测出了用药的痕迹,你在这里大放什么厥词!你还想着要抵赖……” “她失去意识,身上有用药痕迹,就不可能是别人动的手?”吕芝书在咬定说法,拒不松口这方面的能耐简直无人可敌,一般人面对这样的证据早就直接吓得承认了,但吕芝书知道自己这事儿绝不存在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旦坦白她就得完蛋。 认清了这一点之后,她的态度简直犹如铜墙铁壁,怎么敲打都不漏风。 “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当时使用的喷雾,就是听话水?有这种证据吗?卫二少?” 卫二:“……你不认这个是吗?” “我不认。” 吕芝书与卫二互相盯了大约有十几秒,卫二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最后冷笑一声:“吕总真是长了一张能让您自己绝处逢生的妙嘴。” “卫二少你过奖了。”吕芝书冷汗仍在往外冒,却慢慢地越来越镇定,“再者说,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要让一个服务生去破坏你们卫家的婚事。你别忘了,我与你们家的生意往来不少,平日里交情也不差,毁了卫三少的姻缘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 卫二:“也许你想毁的是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谢清呈?”吕芝书嗤道,“他就是个大学教授,四五年前受雇于我家,与我没有什么私仇。像这样的人我更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如果真是他冒犯到我,我想找他麻烦可以用其他各种手段,根本不用那么大费周章。” 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而且卫二少你别忘了,那件事情,最后受害的人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们集团真的有什么阴谋阳谋,贺予不会不知道。你总不会认为我能连他都一并害了。” “以我这么多年对吕总的了解。”卫二道,“你对你大儿子确实好不到哪里去。” “好不好的,不是你们这些外人能知道的。”吕芝书说,“另外这与我们现在说的事情,也已经偏得太远了。” 她额上的汗珠子逐渐地少了,一双眼幽幽地盯着卫二。 这一番敌我往来后,她已经确定了不是段闻在故意放弃她,否则他们手上的证据会更多,这样一来,她的恐惧感就消退了不少。 而且她确定警方的证据环是还不够全面的——他们手上有一些可以吓到她,让她直接认罪的东西,但只要她不松口,那些证据就无法真正生效。她甚至明白了,王政委亲自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给她在精神上施压。如果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贺氏集团存在问题,那么其实根本就不用劳动王政委的大驾。 吕芝书这样想着,又定了定神。 她这会儿连声音都不怎么抖了,说道:“你们的证环无法闭合,你们不能给我定罪。我已经依法完成了对你们的调查配合,现在,请你门立刻让我离开这里。” 王政委已经阴沉着脸,几秒钟,又或者十几秒后,他忽然一言不发地先行走出了审讯室。 警长瞄着王政委的背影——他现在看起来似乎比吕芝书更紧张一些,他也需要定定神了。 “不急啊,吕总,来都来了。”最后是卫二先开了口,抬手,看了一下自己的腕表,“既然您是无辜的,也不必太担心,依照立法,拘捕令对您有效的时常是48小时。” “你什么意思?你要让我在这里待48小时?!” “这是符合规定的。” “你耽误我集团的事,你以为我的时间是普通人的时间?我警告你卫二——” “你警告我什么都没有用。”卫二说,“我弟弟的婚宴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很难不怀疑有人在陷害我们卫家,这件事我必须要查清楚,这48小时内,我们会尽力寻找更多的证据,比如……” 他停顿片刻,俯低了身子,轻声道:“我们会联合广市的警方,全力追查贺总正在亲自盯梢出海的那一批货物。” 吕芝书的瞳孔蓦地收缩。 “事实上广市已经展开行动了,首长。”身后的广市临时调来的小警官立刻说道,“一旦有结果,会立刻联络沪州。”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卫二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吕总,如果您真的行得正坐得直,也不怕这48小时。48小时之后如果我们依然一无所获,一定会把您恭恭敬敬地送回府上,届时小侄会亲自登门致歉,更会设法弥补吕总您的损失。” 吕芝书脸色微白,但也没有到非常畏惧的地步。 他们……要去追查贺予的那艘船…… 她对贺予的头脑是有足够的信任的,贺予非常的聪明,他出发之前,她也特意叮嘱过他这批货是最后一批,而他们整个贺家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令他行事一定要格外小心,随机应变。 按目前的时间来看,如果海上没出什么意外,贺予已经完全驶出本国领海,到达公海上了。公海之上,贺予不必再硬性向国内航海基站做出信号汇报,再加上他的黑客能力,广市警方根本没有在一时半会儿内定位到他的船只具体位置。 想要追上他,绝没有那么容易。 “好。”吕芝书眼仁上翻,盯着卫二,“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审讯室外,王政委点了支烟。 警长跟出来了,诚惶诚恐地:“王政委……” “广市那边怎么样了。”虽然对听话水的具体成分,他一直基于谢清呈那时候对他的说法,只公布于极少数人,并且严格做好了保密工作,但照目前的形式看来,这种药水的问题情况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的多。 他现在是既要保证这种药不被更多的人知道、研究,又要尽全力对整个事情进行控制和深查。目前在用人方面,他得慎之又慎。 他没对警长发脾气,只问结果。 警长硬着头皮道:“贺予的船确实已经驶出领海,在公海领域了,尽管我们对吕芝书实行的是突然抓捕,但他应该还是用他的办法觉察到了,他现在开启了反追踪程序模式,那艘船……卫星显示器上完全找不到,万一他停靠港进行装卸货,或者趁这个时候在公海与别的船只接驳,再或者是干脆毁了那些违禁药品,那么我们就很难再找到什么证据了。” 王政委往身后的审讯室看了一眼,然后又狠狠地抽了两口烟:“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突破他的反追踪程序模式吗?!” “据我们的了解,贺予的黑客能力常年占据国际黑客榜前五,实际水平甚至是第一,这样的能力,即使动用军方设备的话,突破时间也会非常长。除非——” “磨磨唧唧的,都到这会儿了还除非但是的,除非什么?你说嘛!” 警长擦擦汗:“除非他自己愿意回应电话或者信息,这样就能被追踪到……但他肯定不傻啊,这会儿还有谁的消息是他一定要回的?广市在那边想各种办法呢,您外孙也一直在努力,可这事儿您看……要不我们用吕芝书的手机试试?看看他回不回他亲妈的信息?” 王政委:“赶紧试!” 一行人结束了审讯,把吕芝书依法暂拘了。 警长拿着那套着物证袋的手机,在办公室内,一群大老爷们抽着烟的雾气腾腾中,隔着袋子,叫了技侦把那手机解锁打开了。然后他们开始给贺予打电话。 “嘟……嘟……” 本来这些人就对贺予会接电话不抱什么希望,但没想到贺予会拒得那么干脆,电话才响两声就挂了。 警长:“……他就不怕他妈出事?” 卫二沉着脸:“他清楚他给了信号反馈才会出事。” “那要不再试一下发消息吧……”警长说着,虽然他知道根本没用,但这样看起来总比他们现在束手无策的样子要好些,或许能给到王政委那么一点良好形象。 消息发出去了,用了很精妙的话术,如果贺予不是存心戒备,或者心念里有一丝动摇的话,是很有可能回应的。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 室内的气氛僵凝到了极点。 王政委脸色铁青,也就是在这时,房间内有电话响了,他立刻抬头望去,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 原来响的不是吕芝书的手机,而是他自己的。 王政委并不想接,看了眼来电人,是在广市配合这件事调查的陈慢,这才清了清喉咙,接通了电话。 “喂,嗯,你说……” 不到几句话的功夫,拿着手机的王政委神情就微微地变了,目光转向了办公室门口,口中道:“是吗?有用吗?那行,可以,你让他过来。” 政委放下电话,目光转向门口。 “陈衍说他把事情告诉了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试试,但他要先与我们谈一谈。”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一个警花开门:“各位领导,首长,有一个自称可以协助破案的——” 她还没把话说完,政委就挥手打断她,让她把人带进来了。 一办公室的人盯着门口,见到来者都有些吃惊,尤其是卫二,他原本双手抱臂吊儿郎当地靠在椅子上的,一见来人瞪大了眼睛,手松开了,身子微微向前。 谢清呈清瘦却依然很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他脸色几乎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就像是雾气凝成的,随时随地会散去一样。 他冷锐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屋内,最后目光落在了陈慢外公身上。 “王政委。很久不见了。” 第186章 只有你能骗我 王政委眯起眼睛:“谢教授。” 谢清呈道:“贺氏集团查出听话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修复的山庄内的视频,我也已经了解了。” 王政委:“小衍告诉你的?” “是。” 王政委示意警花给谢清呈搬一把椅子过来:“坐吧。” 老头子面有疲惫之色——陈慢跟随广市警队,在对贺氏集团仓库的突然搜捕中查到了违禁药,而后便主动请战,要求去海上追捕贺予他们的船只。这种行动需要的警力很多,长官没理由拒绝,现在陈慢已经和他的战友们在艇上往公海方向驶去了。 王政委自然是很希望自己外孙能有一番出息的,毕竟陈慢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前那么厉害,陈慢自幼不及他哥,别人面上不敢说,私底下却有人嘲笑王政委孙子不行,还不如人家一普通女人生的种。 可是盼是盼着外孙好,他也不希望陈慢真有什么危险。他劝过陈慢,但陈慢得知了山庄投毒真相后,便执意要将贺家的事彻查到底,他也拦不住。 王政委:“情况很紧急,我们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你有几成把握能定位到船只?他连他母亲的电话都不接。” 谢清呈不答,也不做任何解释,拿出了手机,放在桌上:“打了就知道了。” 卫二眯起眼,以他在男人堆里鉴gay多年的毒辣眼光,他之前就觉得贺予和谢清呈关系不一般,当时两人在萱阁内纠缠,虽说是因情毒所致,但那气氛着实微妙,现在看来,这两人还真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当然,这事儿大家看破不说破,都是聪明人,何必把窗户纸捅得那么开。 王政委对谢清呈仍是有一定提防心的:“那么你既然与贺予的关系那么近,来帮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谢清呈:“第一,山庄内发生的事与我有关。第二,听话水的事与我有关。第三……”他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二十年前,我父母死于段闻那个组织的阴谋,而目前看来,吕芝书很可能也是段闻的合作人之一——我想要知道那个等了二十年的真相。因为那个真相与我父母有关。” 王政委听完之后,往椅子后靠了一靠,叹着气点了点头。 “好……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的面部轮廓略微松弛下来。 “那么,你确实可以……试一试。” 但王政委答应了,谢清呈却没有立刻拨号。 他看着王政委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轮廓上与陈慢是有些相似的。谢清呈想起了自己刚接到陈慢前线电话,知道所有事情时的那种心情。 陈慢当时在电话里说:“哥——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明知道自己母亲都做了些什么事,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要继续替他家族卖命?他明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犯罪组织!我抓到他是要真的问问他……他到底还有没有心!” “这桩案子,关系你的父母,我的哥哥,甚至包括了贺予自己……我们必须要在他造成重大的刑事后果之前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他开始进行了真正的交易,或者隐匿罪证,再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来,谢哥,你是知道的。”陈慢道,“等着他的只有死刑。” 可贺予是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吗? 谢清呈想起陌雨巷那一晚的分别,贺予抱着他说自己以后也许就不能再是贺予了。 他想起办公室里,自己离开之前,贺予说,如果我只是想活下去而不得不这么做,你会怎么样。 那时候他的回答是——我会站在你的对面,所以请你不要去。 谢清呈是愿意相信他的。他觉得贺予不会是那种自己受了苦难,还会想让别人承受同等灾祸的人。 他内心深处也相信着贺予并不会真的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与他为敌。 尽管吕芝书做的事情,卷入的涡流让他感到愤怒和震惊,可他认为那与贺予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解,是警方还没有留意到的。 所以谢清呈想,与其回避不管,让警方追截贺予,把他逼上梁山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如自己配合他们,提出一些足够可以回寰的要求,这样如有万一,他还能保护贺予不受意外的伤害。 谢清呈从回忆中抽神,他对王政委道:“我有几个请求。” “你说。” 谢清呈道:“如果定位到他,那么在没有充足证据证明贺予确实已经犯罪前,你们不能对他采用暴力。” “这是一定的。” “第二,如有证据,可贺予没有伤害警方,同样不能对他采用暴力。” 王政委和几个高层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王政委道:“可以。” “第三,如果真的到了迫不得已要动手,警方也要先问明他真相,给他解释的机会。” “行,这一点我们也能做到。” 谢清呈:“另外,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与他直接连线谈话。” 这种连线谈话都是在警察的监督之下的,对警方基本有利而无害,而且如有万一,也会很好控制,王政委也答应了。 “都没问题,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 “好。”王政委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么,开始吧。” “请等一下。”门在这时候又一次开了,这回进来的竟是胡厅——兹事体大,这种特s级刑事案件,胡厅自然也赶来了。 办公室里的人除了王政委之外,见到他都起立敬了个礼。 胡厅摆了摆手,眼睛盯着谢清呈看。 “我在外面听到了你的条件了。据我所知,你是谢平的儿子对吧。” 谢清呈:“是。” “你父母虽然之前两次降职,最后掉去基层派出所,但他们说到底还是警察。”胡厅道,“我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条件里,为什么件件却都在为嫌疑人着想。” 谢清呈端坐在椅上,抬眼看着他:“因为我相信他没有犯罪,就像我相信我父母两次降职,都是被陷害的一样。” 他的声音不响,目光却很锐利,气场竟不比胡厅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老警司要逊色。 “我不想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再蒙受不白之冤。” 胡厅微眯起眼睛,这个人明显是在顶撞他,并且对他没有任何伪装出来的恭敬,但胡厅脸上并没有愤怒,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清呈,似乎在思考着谢清呈的话。 最后他问:“那么,如果这个你相信的人,确实伤害了警方,也坐实了证据,拒不就范,甚至像黄志龙一样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呢。” 谢清呈:“他不会。” 胡厅:“如果呢。” 几许沉默。 谢清呈说:“那么听凭你们,依法处置。” 胡厅原本是以半压迫的姿态看着他的,半晌后,直起身子,对他道:“请带上你的手机。”又转头对王政委点头很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对其他所有人道,“去指挥室,与广市连线,尝试对失联船只进行再次定位。” 公海上。 贺予调整了船上的信号频道,以加密的形式,接入了一个通话。通话那头的人讲的是一口俚语腔很重的英文,贺予与他进行了一段简单的对话之后,让助理去告知船长变更的行驶路线。 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是错的,但他不能半途而废。 有些东西,是他如今必须要得到的。 “还有大概两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对方指定的停泊地点了,对方会有船只接近我们,完成海上交货。”助理这样对贺予说道。 贺予说:“我很好奇曼德拉岛上派来的人到底是谁。” 曼德拉岛是段闻在澳洲的老巢,贺予如今已知道了这座岛的名字,不过这座岛定位模糊,知道名字等于知道一个代号,其实也没什么实际用途。 “您恐怕看不到他们的脸。”助理是一直跟着吕芝书的,她回答贺予道,“曼德拉岛出来办事的那些人都戴特制面具,话也不多。” 贺予刚想再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扫了一眼,那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联系人。 谢清呈。 信息内容:“吕芝书被传唤审讯了,涉嫌rn-13等违禁药的跨境业务。贺予,如果你与这件事是无关的,或者有任何的苦衷,请你直接回我的电话。” 贺予目光微动。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消息进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贺予:“……” 小助理:“怎么了?” 贺予:“……没什么。让船长全速抵达交易点吧,警察的追击艇速度比我们快,他们虽然无法对我们进行完全定位,但能确定出大致方向,晚一分钟接驳,对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好处。” 他说着,把手机放回了贴身的口袋里,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警方指挥室内。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奇迹的降临,而随着墙壁上的时间计数器一分一秒地推挪,这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正在逐步降低。 谢清呈咳嗽着,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最近可谓透支,其实他今天本来是要去美育做治疗的,然而贺予出了事,他才不得不强撑着来到警局。此时过度的神经紧绷更让他阵阵晕眩。但是他仍是坚持着,等着贺予的回信—— 他没有选择什么太精妙的话术,也没有对贺予进行任何的欺瞒,他还记得贺予当时在办公室里和他说的话。 贺予说,我在你面前永远都只有一片真心。 因为这句话,谢清呈想赌一把,他希望这样开诚布公掏心掏肺的消息,能够让贺予放下戒备,有什么事情贺予都是可以告诉自己的……他能和贺予一起扛。 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一分钟…… 五分钟…… 谢清呈定定地看着手机,眼前却是贺予过去一幕幕灿笑的画面。 “谢哥……” “谢清呈……” 你要相信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爱着你,保护着你。 手机蓦地震了一下!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起身了,谢清呈的手机不设密码,谁都能看到上面的信息,离手机最近的警长拿过了。 胡厅急切道:“怎么样?” 警长:“……是10086。” 众人:“……唉……” “该死的10086!魂都飞了!” “……”谢清呈心血上涌,忍不住又低头咳嗽起来。 “他应该是不会回了。”王政委道,“谢教授,你高估了自己与他的关系。而这样的消息他不回,也已经差不多证实了他不是无辜的,他正在帮助他的母亲脱罪。” 谢清呈越来越晕眩,尤其是刚才又受了些刺激,此时背后已经冷汗斑驳。他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角,将这晕眩劲尽量地往下压:“政委,我希望您能再等一等。” “……” “我……相信他……” 王政委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其实王政委这人的心很好,只是有的时候在其位谋其事,不得不做一些过硬的事情,而面对小辈身上这样的韧性和对同伴的信任,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尊重。 胡厅征求性地看着他。 王政委:“那就再等等吧。” 谢清呈轻咳着,喉间已都是血腥味:“谢谢您……” 又是十分钟过去了。 贺予那边还是杳然无音,打电话对方也没有回接,似乎对方打定了主意,不会给与警方任何的信号反馈。 这次行动的成员已经开始商量起了别的解决办法,或和广市紧急联系,或和技术部再通有无。谢清呈的血慢慢地冰冷下来……他仍坐在位置上,面庞缺乏血色,耳中也一阵阵地嗡鸣。他一时间难受得厉害,并听不清周围的任何声音了,他只知道那些人已经动了杀心,开始了新的部署。 贺予…… 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我想相信你……贺予……你回应吧……我想相信你……我想帮助你…… 把手给我。 就像小时候在无尽夏的花丛边那样,好吗? 贺予…… 耳鸣声越来越强烈,晕眩感也越来越重。 谢清呈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不得不尽量维持着清醒,不让自己在这时候病重到失去意识。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从桌上再次拿起了他的手机。 是胡厅。 胡厅毕竟是个杀伐决断的老警察了,他狠得下心,话术和攻心术都已炉火纯青,而且他对谢清呈和对贺予都没有什么私人感情,于是他办案时的狠都能在这时候得以体现。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另一种想法,道:“我想可以换一种方式再试一试。可以借你手机一用吗,谢教授?” “……” 谢清呈的头太晕了,他一时没有听清胡厅在说什么,眼前都是模糊斑斓的。 也正是因为谢清呈太喜怒不幸于色,病痛也不表露出半分。胡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难受,反而是把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许。 于是胡厅低头,拿谢清呈的手机迅速给贺予编辑了一条新的信息,但这条消息他并非以谢清呈的身份发送的,而是以警局的某工作人员的身份写的消息: “贺予,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归案自首,因为卷入了非法制药的案件当中,谢清呈目前人也已经在警局了。我知道你在逃避警方的追踪,打定了主意不想暴露自己的信号源,你甚至会怀疑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尽可以怀疑,只要你不担心他的生命安危。你别忘了,警局里有杀人灭口而不眨眼的内鬼,你看你赌不赌得起。” 谢清呈这时候极力从混沌眩晕中挣出,他感觉到不对了,想要阻止:“等一……” 胡厅的手指按下。 “等一下!” 谢清呈终于自晕眩中回神,劈手夺过手机,映入眼帘的是“已发送”的刺目提示。 “……” 消息已经发送成功了。 谢清呈的面色顿时苍白的不像个活人,他攥着手机,看着上面的文字,冷汗涔涔泛上。 “胡厅,你不能这么做……你不应该欺骗他。” 他定了定神,白着脸想要再补发一个消息。 可是胡厅立刻阻止了他:“你干什么?” “我必须告诉他真相。” “不可以!”胡厅断然拒绝,“我们需要这个案子尽快侦破,如果你现在补发消息,情况会变得非常混乱。” “……” “我们答应过你,对他的抓捕不到迫不得已不会采取暴力,我知道你在乎他对你的信赖,但你可以放心,何况警方这是不想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这件事不能功亏一篑,我们必须把握机会速战速决。” “我向你保证。”胡厅定定看着谢清呈的眼睛,“等他回拨后我们可以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好吗?” “……” “只是现在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牺牲了。” 最后一句话犹有千钧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清呈的身上,谢清呈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握着手机,却又渐渐握不住它了…… 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牺牲了。 我知道你在乎他对你的信赖,但警方这是不想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你不能这么去做…… 卫二:“谢清呈,你还好吗?” 谢清呈的手指终究慢慢地蜷缩起来,眼前又开始阵阵晕眩,耳中嗡鸣不绝,几乎喘不过气来。 卫二到底还是关心自己家人的:“谢清呈?” 谢清呈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我没事……我没事。” “……” “等吧。” 一分钟,两分钟…… 在场所有人又陷入了等待。 可是依旧是死寂。 胡厅的攻心术,似乎也没有攻进贺予完全已经固若金汤的心里。 王政委懊丧至极,只觉得这些人天真至极,竟然会想着靠打感情牌让一个越货跑路的嫌疑犯在自知会暴露的情况下回他们消息! 他能指望什么?还不如继续指望在广市的警局利用军方设备尽快突破贺予的信号隐身程序…… 然而就在他气得想起身抽根烟的时候,那台一直沉默着的手机忽然震响了。 只是最普通的默认铃声,却让在座几乎所有人都豁然起身,好几个人脸色都刷地变了,显然是吃惊不小。 在环绕着的目光下,谢清呈手机的屏幕亮着幽暗的光,来电显示人赫然显示着两个字: 小鬼。 而那号码,正是他们始终探不到回应的贺予的号码…… 贺予竟明知极可能是陷阱,还是回了这个电话!! 胡厅亦是非常惊讶,这招虽然是他想出来的,但他内心只抱有百分之一的微弱希望,毕竟贺予那么聪明的人,除非真的在乎一个人在乎到极致了,否则哪有可能瞧见这种威胁消息能理会? 可贺予竟真的就—— 胡厅下意识地想要去接这个自己抛出去的电话,谢清呈这次却没有再把手机给他。 他们不得不阻止贺予,所以不得不在极端情况下制造这样的谎言,而贺予回拨了,既然回拨了,胡局的目的就达到了,大局也顾全了。 现在只有贺予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而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在乎贺予的感受,只有谢清呈在意。 谢清呈不会再让人骗他了。他必须亲自把话都和贺予说清楚,好让贺予不要再继续替贺家和吕芝书做任何的错事。 “喂。” 贺予的声音传来,非常的冰冷,冷到足以掩藏住其中的担忧。 “你是谁。为什么拿走了他的手机。” 谢清呈撑着病痛折磨的身体,沙哑道:“是我。”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手机那头的人好像明白了一切,顿时骤然无声。 “……” “贺予。是我。” “……” 谢清呈甚至都没有说出下一句话来,就听得电话那头挂断了,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 “嫌疑人暴露!急接广市信息侦查!” “信息侦查收到!已追查到这个手机信号的卫星定位!位置是——” 办公室内有年纪比较轻的警察,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实时消息时激动地大叫出声,击掌称快,其他人也立刻忙碌起来,各就各位,开始进行全力追击抓捕。唯独谢清呈站在那儿,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贺予拒绝了和他们的任何解释,拒绝了和他的任何沟通。 贺予这是要做什么?!他真的选了走一条黑路吗?! 谢清呈不相信。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都不相信贺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现在贺予是确确实实在躲避警方的追查,也拒绝了他伸出来的手。 贺予没有再像当年那个坐在无尽夏花丛里孩子一样握住了他。 或许早在他从前拒绝了贺予那么多次的时候,贺予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被动的人,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聪明,更善于掩饰自己。 与此同时,在公海上,贺予面色苍白地挂了电话。 他紧攥着手机,望向茫茫海面。 他是一只恶龙,唯有谢清呈知道他的软处,而在这关键的时刻,谢清呈到底还是把宝剑递给了别人,刺向了他的逆鳞。 贺予闭上眼睛,想起男人之前临走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那时候谢清呈说,他会站在他对面。 他曾以为谢清呈多少会有些于心不忍,能原谅他的哪怕一次任性。原来并非如此。 现在想起来这些话,他只觉得心像被撕裂似的,无声地剧痛。 “贺总!”大约十多分钟后,助理忽然急吼吼地叫起来,指着前边一个模糊的影子,“来了来了!曼德拉岛的船来了!” 第187章 你骗我!! 这是贺予第一次直接与段闻手下的人接触。 对方的白色大船缓慢地接近了贺予他们的船只,在互相确认了之后,停船搭桥,板桥在两艘船间搭建成功,段闻的手下从他们的船上走了过来。 来人不多,大概就十几个,看身形竟然都是体态非常曼妙的女子。她们全都穿着与蒋丽萍衣着非常相似的红色连衣裙,而且果然都像助理所说的那样,戴着银色的镂花面具,外面披着帽兜,完全看不清脸。等为首的那个女人一讲话,贺予就知道所谓的“特制”面具是什么意思了,那女人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都是完全被模糊过的,听不出本来的声线,倒像是机器在传声。 “我们是按段总的吩咐来移货的。”红衣女人的话非常少,甚至连寒暄都没有,径直道,“请带我去货仓。” 贺予:“那就要请你快些了,吕总说这批货对段总而言很重要,澳洲市场急需,不能有任何差池。但是就在十多分钟前,我们的卫星位置已经暴露给警方了,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你要迅速带货离开。” 红衣女人非常冷静:“明白。” 她和贺予一起往仓库去了,随行跟上。 在用她们特制的仪器检查了之后,随行们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装运货品,这些人是杀人越货的老手了,尽管知道海警和追击刑警马上就会赶到,还是手脚利落,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了自己的阵仗。 “段闻信我会不计前嫌,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货品几乎都被她们移出去了,还剩最后几箱,贺予在等待过程中对那为首的红衣女人说,“那么请他收到货之后,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红衣女人点了点头:“段总一向言出必行,而且你之前向他表了那样的决心,所以他一定会好好帮你研制治疗药——”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响! 紧接着,船上的一个喽啰跑进来,那喽啰灰头土脸,两股战战,一手指着门外,一边惊慌失措:“贺总!外面!外面有——追、追……” 他吓得上气不接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全,狠咽了一口口水后才尖声道:“追兵!!” 贺予和红衣女人对望一眼,迅速道:“和我走仓库后门!” 外面果然已有警察追来,警察们分成两拨,一拨去追曼德拉岛的船——那艘船已经完成装货起锚了,它一定是由段闻那个组织的科研人员改装过的,速度非常快,并且主动向追击的警员们发起了攻击,海面上开始有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砰!砰砰!! 曼德拉船突破警力迅速,袭击起来毫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那么片刻功夫,贺予已经看到有追击艇上的海警被曼德拉船上的人射中,扑通倒进了大海。 海警缉私艇正在全速前进,桅杆前方的海警红□□呼啸着旋转,整艘舰艇犹如破浪而出的一头巨鲸猛兽,在震耳欲聋的水花飞溅声中向它们扑杀而来。 贺予他们的船只也不遑多让,与曼德拉船朝两个方向怒驰逃离,刹那间大船惊涛涌起,劈波断水。狂流骇浪银沫飞溅中,贺予朝追击他们的那艘缉私舰看去,那艘舰船和他们的距离拉扯始终胶着不下,他调动船上的望远镜,能看到海警队员已经在船上架起了机枪,船队的军官在拿着航海专用扩音对讲机朝他们喊话,洪亮的声音穿破巨浪抵至他们的船上。 “前面的船只听着,前面的船只听着,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不得反抗!不得动用船上武器!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艘船上的都是一直跟着吕芝书做黑票生意的人,讲白了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些亡命徒。他们应对这样的状况有自己的一套机制,而不是完全遵照第一次和他们出海的贺予的命令。 船长深知如果被海警抓到,不判个死刑也最起码是二十年起步,他一面指挥着船员极速往前,一面下令随时准备在公海之上与对方交手。 “砰!” 不知是谁先开的冷枪,刚刚才稍微平息下来的火力又开始此起彼伏,这一次的交锋比最早的鸣枪警告严重的多,子弹径直射向船身,钢筋铁板发出嘭嘭的震响。 贺予暗骂一声,试图用领口别着的麦与船长室内的人沟通,然而此时场面已经一面混乱,船长根本无瑕顾及。 红衣女人骂道:“真是一群莽夫。” 可亡命徒又有几个不是莽夫?敌船主动进攻,海警不可能不回击,贺予看到曼德拉船已经将追击它的那艘海警船越甩越远,但他们的船只还胶着于与海警的激战当中。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 “砰!!” 船只忽然发生了猛烈的顿挫,全速前进的船身竟陡地停了下来。 贺予知道,这一定是船长室内发生了什么情况——船长被击中了,或者控制器被击毁了。他们的船只原本就和曼德拉船不一样,因为是从国内海港驶出的,尽管吕芝书做过一定的手脚,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太过分,这种船只怎么可能抵得过海警缉私舰的坚船利炮? 大船陡地停下来,可船上的炮火开得更猛了,一些人开始进行殊死搏斗,还有一些胆小的则跳下了海,妄图逃生。 船上的枪火攻击和人员逃脱让海警卫队那边的火力也开始加大,随着船只距离的不断拉近,枪林弹雨这四个正在化作真实,子弹开始疯狂地穿梭在他们身周。 贺予与那个红衣女找地方躲避着冷枪乱弹,他们能听到不远处有个喽啰边跑边杀红了眼,扛着枪往对方船只上乱射,口中疯狂地嚷道:“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妈的,死也不让你们抓着!” 大概是老天在看着这场海战,如同戏弄他似的,那喽啰刚说完这句话,就有一枚子弹正中他的胸膛!! “啊!!”喽啰身子猛地一颤,血花爆裂,而后猛地向后倒了下去。 扫射向这个匪徒的枪弹不止一枚,贺予和红衣女人离他都近,他们猛地压低了身子,找掩体挡住了枪弹。 “砰砰砰!!!”子弹撞在非常厚重的钢筋铁板上,两人勉强躲过了袭击,红衣女人站起来就要继续跑,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贺予白着脸,他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喘了口气,对红衣女人道:“去后面,后面有逃生艇。” 红衣女人:“你不和我一起逃吗,你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你确实做了正确的选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曼德拉岛,我会把全部的事情都如实汇报给段总。他不会亏待你。” 贺予:“船舱上还有货,我必须先把货销掉,如果这批货落到了海警手里,你觉得段闻又有几分把握,觉得我不是故意的?” 红衣女人:“……” 海警船越来越近了,而船员们还在负隅顽抗,战况渐趋白热,很可能会有第二波乱弹袭来。 红衣女人没得选择,原地站了几秒,只得暗骂一声,朝着反方向,去船尾处开始放下逃生快艇。她走之后,贺予才慢慢地扶着栏杆起身,脚下却一趔趄。 滴答…… 一滴血淌落。 滴答。滴答。断续不绝。 他竟中了流弹!! 就在那个匪徒被击毙的时候,射在船身上爆裂弹开的弹片也撕开了他的血肉,钻进了贺予肺部的位置! 贺予咬了咬牙,他捂着伤口,慢慢地,青白着脸返身,走向了大船的仓库方向。 现在船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几乎可以确定是关键控制位置被击毁了。 贺予能听到外面一些人充满怖惧的呜咽声,还有疯狂的咒骂声,硫磺硝烟味在海面上弥漫开来,空气中游荡着大量的恐怖因子。 但那气氛影响不到他。 他一个人,缓慢地走回舱内。 一排排如同深渊般森然高耸的货架立在他两边,贺予行在仓库的最中央,顶棚的破洞中射下几缕光,照在他面前。他闭了闭眼睛,在这无人的地方,他的神情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平静。 平静地甚至像个疯子。 贺予一直走到了最后剩下的那批货前面,才喘了口气,在集装箱上坐了下来。 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就这样慢慢地拿出了手机,打开屏幕,屏幕上还显示着谢清呈最后给他发的信息没有退出去。贺予红着眼睛,近乎自嘲地看着那上面的字—— 在这个计划中,几乎一切都没有出现差错。 除了那个正常人都不会回复的消息,而他回了,所以提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又逐渐变得零星。 贺予听到扩音喇叭在喊:“船上的幸存人员,全部放下武器,主动走到甲板上!如有反抗,跳海逃生者,一律击毙!重复一遍,船上的幸存人员……” “……”贺予把手机放在了身边,仰起头,斑驳的阳光透过子弹射孔照落在他身上。 很痛。 但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心冷,是麻木。 贺予觉得自己像是被尘世抛弃的人,是沉入海底,渐渐结了冰的尸体。 结束了。 警方找到了他们,追击了段闻的船只……很快地,一切就都结束了,没人再想得起他。 他就要死了…… 贺予缓缓地呼吸着,任由腥甜的空气穿过他的肺部,一分钟……两分钟…… 他要死去了……这样……一个人,孤独地…… 就在这时,忽然! 他的手机震响了铃声!那悠扬的歌声像是泰坦尼克最后的搜救船出现,瞬间刺破黑暗的世界,带进来了一线光明。 “everynightinmydreamsiseeyou……” 心像触上了冰山般大颤,贺予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面颊肌肉紧绷,望向屏幕—— 那手机上面的来电毫无意外地显示的是谢清呈的号码…… 他微微发抖,捂着自己的伤,没有接。他不接,他的手机就不停地震颤着。 一遍…… 又一遍…… “we’llstayforeverthisway,youaresafeinmyheart……!” 贺予看着它,视野渐渐地变得很模糊,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哭,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他在这悲烈的歌声中肩膀剧烈颤抖,眼前仿佛闪过往事的一幕幕—— 他陪着谢清呈在水库里。 谢清呈在火海里吻上他。 谢清呈在火锅的蒸汽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谢清呈说,贺予,生日快乐。 …… 贺予,生日快乐。 贺予捂着伤口,又哭又笑的那种样子很难看,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也瞧不见。 不知第几遍响铃结束之后,他的手机才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跳出了一个消息。 贺予终于犹豫着,脸上泪痕未干地,慢慢地把手伸过去—— 可是手指还未触及屏幕,就有一滴鲜红滚烫的东西落在了手机上,落在那个消息发送人的名字上。 是血。 贺予喘息着,蓦地把手机拿过了,想把血迹抹掉,但是他的手抓上去,整台手机的机身被血浸得更厉害了。手机的荧光照在了他身上,将他黑衣服上原本不容易看出来的大滩血色照得触目惊心。 他用颤抖的手指滑动了三次屏幕,才终于解开了锁屏,他点开了谢清呈的聊天框。 是谢清呈又一次给他发了消息。 谢清呈说:“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抵抗,不要再做这样的事。贺予,我希望你能回来。” “……” 贺予怔怔地看着“我希望你能回来”这几个字,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放声嚎啕,他忽然觉得好委屈,太委屈了……其实……其实他才二十岁啊……别的男孩还在大学宿舍玩游戏上课的时候,他却要面临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任性也不能恣意,他仿佛什么都有,又其实什么权力也没有……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像个正常男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可是他再也发不出什么很响的声音了,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个破败的风箱在勉强拉动。 他更咽着……他之前好恨谢清呈骗他,谢清呈就真的那么干脆地站在了他的对面! 谢清呈知道自己爱他,知道自己会向他袒露出那触之即死的逆鳞,于是他就真的忍心往那逆鳞处戮——! 可是…… 他不住地流着热泪,看着屏幕上沾着血的字。 可是谢清呈也没有完全地放弃他啊…… 谢清呈还是会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话,还是会说希望他回去……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终于都已经做完了,虽然—— 贺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肋处不断涌出的热血,那些热血好像在提醒着他,不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不要就这样结束了,不要就这样屈服了…… 那个人……他一定还在意着你…… 他一定还等着你说出全部的真相,他一定…… 电话再一次响起,依旧是谢清呈的号码。 贺予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种强烈的想活下去的愿望从他内心中熔岩般迸发出来,在他已经逐渐开始模糊不清的脑海里激荡着。 他像一只受伤的幼犬似的,呜咽着伸出手,手指剧烈地发着颤,他按下了通话键—— “贺予!”谢清呈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挣脱出来,奔向了贺予的心脏,“你真的……你……” 贺予攥着那手机,像是紧紧攥着谢清呈的手,他用嘶哑破碎的声音轻轻唤了句:“谢哥……” 谢清呈的嗓音因为愤怒紧张和其中那种难辨的情绪,甚至都有些扭曲了:“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出去!你真是糊涂了你……!” 贺予张了张嘴,正要求助—— “砰!” 仓库的门忽然开了。 刺眼的光芒从外面照射进来。 一队由海警,广市刑警和武装特警组成的搜捕队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全部瞄准了贺予。 “不许动!” “举起手!放下武器!!” 贺予对此并不在意,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杀伤性武器了,他也没有打算反抗,他知道他们不会随意击毙自己,他等着他们过来,将自己带回去…… 是的。他要努力活着回去…… 他还有许多话还想和谢清呈说。 他心里还有埋藏的真相,他想活下去,然后设法告诉所有人。 他—— 他抬眼,看到了其中一个刑警熟悉的身影。 贺予顿时怔住了。 他身上的热血和心里的熔流好像都在瞬间冷了,那无限涌流着的,想要活下去的生气,似乎也在一瞬间烟云散了。 贺予耳中嗡嗡地直响,眼前一阵一阵地泛花,他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谢清呈为什么会愿意把电话交给警方,又为什么会利用他对他的深情欺下那么可笑的、全世界只有自己会信的谎言。 是他傻……他刚才看到谢清呈的信息,竟然还起了那样的幻想,竟以为谢清呈还在意自己,以为他或许只是情非得已,不得不这样去做! 他以为谢清呈做这件事也许真的是为了他。 直到,他看到参加了这次任务的那个警察—— 陈。衍。 陈衍!!! 陈衍竟在这负责抓捕自己的队伍里…… 谢清呈……是为了保护他…… 谢清呈原来是为了他!!!是吗?!! 心若锥刺。 贺予眼眶血红一片——他瞪视着那个人……那个人……好光明啊。 他有熠熠生辉的警徽,有并肩作战的同伴,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寻求正义,还能被人这样关心着安危…… 都是贺予所没有的。 他真羡慕。 他……真羡慕!! 陈慢的瞄镜对着贺予,他从瞄镜中看到贺予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如狼如虎如豹,独不似人,那带血的嘴角绽开一丝极冰冷极疯狂,极度病态和悲怆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贺予仰天大笑,笑的声音不响,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这并不妨碍他释放出来的癫狂,“哈哈哈哈哈……!!” “贺予?贺予,你怎么了?你那边什么情况?你——!”手机里传来谢清呈的声音。 贺予闭上眼睛,狠咬着后槽牙,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 然后,他蓦地拧去了这疯狂的笑,也主动切断了与谢清呈的最后一通电话。 骗子…… 骗子!! 他不想再听…… 他什么都不想再听!!! 贺予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如鬼似狼,幽森森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这次任务已经有警员牺牲了,陈慢悲愤至极,那种愤怒已经并不是因为私,而是因为公了:“贺予,你看做的好事……你这个畜生……!” 贺予敛去了最后一丝疯笑,强撑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 真相,又有多重要呢。 如果他自己都无所谓的话,又有多重要? 他摊开手,满目的倨傲,矜贵,疯狂和痛苦。 “对,是我做的这一切,我站在我的亲人这一边,又有什么错?——你杀了我吧。” “最好是你,陈警官。你亲自开枪。” 陈慢的手扣着扳机,他恨极了他…… 他是真的恨不得一枪下去就要了贺予的性命……他想杀他想看他血溅当场想让他立刻就死!! 但是,对着这样一个明显已经负了伤,奄奄一息,手里还没有任何武器的人,他如何能开枪?他如何能—— 嗡…… 不知道是不是陈慢心里的恨意太重了,他耳中似乎传来细微的血流嗡鸣,眼前也好像顿时变得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投下了深重的阴影。 “砰!!!” 忽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陈慢顿时睁大眼睛,猛地抬起头!不!那阴影和嗡鸣竟不是他的幻觉!!陈慢面无人色,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瞬间血都冷了…… 惊变只在一瞬间。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 “轰隆——!” 沉甸甸的黑暗犹如山崩压下,火光猛地爆腾!血液的鲜红与死亡的黑暗纠葛着,天地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 第188章 留下的真相 “近日,广市警方在对一起特大刑事案件进行追击侦破时,与不法分子在公海发生交火,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目前遇难人数已达43人,另有4人失踪,该案件……” 收音机里播放着这样的内容。 已经是海战过后的第三天了。 谢清呈连续三天都做到那个与游乐园相关的梦。 梦里他和从前一样,被困在那只破布偶熊里,木然地站着,手里举着无人问津的彩球,看着摩天轮上走下来的一个个人。 他的父母,老秦,谢雪…… 摩天轮转啊,转啊,最后慢慢地停了,周围的欢笑和光源也都黯淡了,从静止的摩天轮里,走下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贺予来到他面前,带着些类似于伤心的神色,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谢清呈。 然后他说:“哥,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 谢清呈想要和他说话,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男孩子就那么望着他:“我是真的很喜欢你。那么拙劣的谎言,只有我会因为太在意你而上当……可你是骗我的。” “……你骗了我。” “……” “谢哥,现在我要走了。” “……” “我要去远方,再也不回来了。” “……” “我在这个世上二十年,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个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败。” “谢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他忽然停下来了。没有再说下去,眼里泛着些血,伤心又恨极的模样。 少年没有再对男人提更多的要求,也没有上前再去拥抱那个破破烂烂的熊偶。他就那么默默地望着他,游乐场的霓虹灯在他身后陆离光怪地闪烁着。 ——你能不能抱抱我? 这句他曾经说了好多次的话,这一次,他再没有说出口。 他缄默了,他用尽了全部的生命和力气去爱了一个人,去争取了一个人的爱,可是仍然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小火龙尾巴上的火焰,终于燃至了灯枯,他再也无法从他的身躯里拼凑出一些力气,去最后求一次同类的拥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过了身,孤身一人,踏上了那条谢清呈父母与秦慈岩离去的路上,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谢清呈想唤他的名字,想请他停下脚步,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什么话都喊不了…… 贺予…… 贺予!!! “贺——!” 谢清呈猛地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来,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白。 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在自己家里,这几天谢清呈没有回家了,他在公安那边,那里有可以供临时配合人员休息的地方。 桌上的收音机还在响着,事无巨细地报道着三天前的海战—— 那是警方与段闻手下的第一次交锋,谁也没有想到段闻拥有的武器会那么先进。在警察们登陆了贺氏航船,即将对嫌犯贺予进行缉捕时,曼德拉号完成了仓内部署,忽然返航,巨轮上经过改装的小型飞机也在同时腾空俯冲,对缉私舰和贺氏航船上的军警发动了自杀式袭击。 刹那间,原本已经十分明朗的战局被完全逆转,血雨,硝烟,尸体…… 整一片海域都丧失了平静,海水被血染得鲜红。 陈慢没有死,重伤。 海警增援队在搜救的时候发现了他倒在仓库的废墟里,仓库当时应该是受到了某种武器的直接攻击,已经完全坍塌了,里面一片焦黑,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则在救援赶到时还在燃烧着,几乎都要烧尽了,连尸体都难以辨认。 这样的惨案引起了举国关注,直接上升到特大级的刑事重案,贺氏集团被彻查,相关人员全部被依法讯问。贺氏名下全部的企业、房产、地产……一夜间都被重警封禁,贺氏老宅被掘地三尺,搜寻罪证。 事情闹大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东西都已无法保密,谢清呈不知道警方已经知晓了多少秘密,他也无暇去管,这些天他不断配合着调查,看着一具又一具死者的身份被确认,心已非常麻木,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刚才那样噩梦。 谢清呈颤抖着伸出手,极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咚咚。”门忽然被敲响了。 谢清呈:“……请进。” 进来的人是卫二。 卫二身后还跟着很多个警察,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昏暗,谢清呈又没有戴眼镜,便根本看不清他们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极度的压抑、古怪,好像所有的来者,都在担心他会发疯发狂,失去理智。 谢清呈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跳悸速,起了一身虚汗。 “……怎么了。”他问。 卫二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手里是一个档案袋。 “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你不会想听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有个人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认为,你必须知情。”卫二说,“这个案子已经太大了,大到无法安置任何一点属于个人的情绪。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而在这个大局面前,不再存在愿意不愿意,想听不想听。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他似乎是尽量地想给谢清呈做一些心理准备,想和他先讲清楚道理。 谢清呈:“你先告诉我那个我不想听到的。” 卫二沉默了好几秒,说:“今天确认了一批新的海战死亡名单。” “……” “他在里面。” “……” 他是谁?谁在名单里面? 卫二没有说,好像笃定谢清呈一定知道。 “他死了。” “……” 卫二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 “……” “贺予死了。” “……” 仍寂静。静到落针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谢清呈那张病态的面容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心,千钧重石砸下去也引不起他的波澜。 他没有失态。 没有震惊。 甚至……甚至是……没有丝毫反应,平静得可怕。 谁也窥不见他的心。 “……”卫二微怔,于是试探着,继续道,“船上完全就是一片废墟了,法医有验出一断残肢,经过dna比对是他的。今天抢救过来的幸存者里,也有人佐证了这一点,说他看到了贺予当时被爆炸物直接击中。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亡。” 谢清呈的睫毛一动不动,垂在那里。 卫二:“……谢清呈,你没事吧?” 其实……这个结果意外吗? 并不意外,活着的人在第一天就已经抢救得差不多了,后两天只偶尔有一两个幸存者,另外传来的都是一条条的死讯。 谢清呈眼前似乎闪动着游乐园的霓虹灯彩。 他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意外…… 梦里那个少年类似于伤心的神色仿佛就在面前,那个少年和他说: “我在这个世上二十年,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个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败。” “谢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是梦吗? 还是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 他怨他骗他,不甘于没有好好话别就要离开,所以他来了他梦里?在今夜?在卫二来寻他之前? 心中恸然。 卫二:“谢清呈?” “……没事。我没事。” 又过很久,谢清呈近乎是僵冷地,木然地:“第二件事,是什么。你说吧。” 卫二的神情变得更难琢磨,他踟蹰片刻,把那份档案递给了谢清呈:“这是警队在搜查贺家老宅时发现的,夹在一本书里,内容一言难尽,你还是自己看看。” 谢清呈把那个档案袋打开了,里面是一些资料,还有一份—— 遗书。 贺予的遗书。 但很奇怪,那份遗书不是写给任何个人的,遗书的开头竟然是:各位警官同志…… 谢清呈的手微微颤抖,他极力地稳住自己。 脸苍白,指深陷,指甲都掐进了血肉,他拿着那份遗书,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遗书很长,但几乎没有交代任何个人后事,它更像是一封帮助于警方调查案件,解释原委的说明。 贺予在书信上写道:“其实我并不希望这封遗书能够真正地派上用场,因为我才二十岁,我有喜欢的人,我还不想死。可有的事情我必须要去做掉,有些人等了一个真相太久,而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接近,所以我只能去冒险。” 贺予的字迹非常清秀,不似谢清呈那么刚硬,却自有一番风骨在其中。 “众所周知,我的父亲贺继威,不久前患病去世。他得了抑郁症,服下了百枯草,肺部逐渐纤维化,忍受了极度的痛苦,然后离开了人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罹患这种精神疾病是因为企业的压力太大,他支撑不住了,就连与他共枕了二十年的吕芝书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事情的真相,其实并非如此。” “我父亲在被抢救回来之后,又活了七天,那七天里,我们有过一次独处机会。他难得非常清醒,决心告诉了我一件他调查出来的往事,他知道那件往事已经有几个月了,他一直被这件事所折磨,乃至耻于面对这一切。” “而这件将他折磨至死的往事,与我的母亲有关。” “我的母亲吕芝书,在二十多年前,曾在我父亲的实验室里学习,当时两个人都非常年轻,却已认定了对方就是一生所爱,很快就有了我,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有正式结婚。后来,我母亲在盯实验室时,出现了意外……” 谢清呈往下翻了一页,贺予在遗书中简单解释了自己罹患精神埃博拉疾病的经过,讲了自己母亲是怎么为了保护自己,从一个性格温柔品质善良的女性,因受到药物副作用的影响,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 “我父亲当时以为,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容貌的逐渐扭曲让她感到懊悔和害怕,她受到了太多与之前不一样的对待,加上产后的焦虑、抑郁,才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因此他谅解了她所有古怪反常的地方。他甚至曾经劝过我,试着好好地接受她。” “但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那种怀疑年复一年地堆叠,他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觉察出她的异样。最后,他开始决心调查她的秘密。” “那个调查出来的真相……让他在一瞬间就崩溃了,因为他最终知道,这个陪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女人,这个吕芝书,竟然并不是最初与他坠入爱河的那个人!她不是忍着病痛也要保护他们的孩子,生下我的那个女人。她不是。” “这个‘吕芝书’是假的。她的真正名字,是‘卫容’。” “!!”谢清呈的瞳孔蓦地收拢,拿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骇人听闻的真相还在纸面上无声地展开着: “二十多年前,卫容非常喜爱我的父亲,她自恃豪门出身,认定我父亲这样年轻有为却没有太多背景的创业之人一定会选择与她相伴终身。她信心十足地向他告白,却没有想到遭到了我父亲的拒绝。” “父亲告诉卫容,自己已经在和同研究所的vivian(我母亲,真正的吕芝书的英文名)交往,并且vivian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虽然还太年轻,没法领证,但他已经和她商量好了,他们要把孩子留下来,等到父亲到了法定年龄,他们就去结婚。” “我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卫容会因此那么嫉恨我母亲——她看不起她,她觉得我母亲不过就是个普通学生,靠着几分姿色迷惑了许多人。她原本就讨厌她的善良天真,而得知我父亲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后,卫容的内心完全被嫉妒所吞噬了。” “我们如今都无从得知,卫容当时有没有试着挽回过自己的灵魂,她在不久后就答应了家族联姻,和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丈夫结了婚,甚至还邀请了我父母来参加她的婚礼,我父母当时对她完全没有什么提防之心。这场婚姻或许是她在试图寻找自己的生活的一种尝试,又或许只是一种伪装,谁也不清楚。” 信纸上的字迹到了这里,略微的有些扭曲,有几个字的笔顿划破了纸面,贺予在写这一段内容的时候,心情如何,不言而喻。 “不久之后,我母亲在去她的实验室里时,不慎被感染,这件事在现在看来,正是卫容一手设计的。” “因为感染了这种病毒,我母亲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她不肯放弃我的生命,她那时候有一种女性的直觉,已意识到卫容想要害她,可惜她没有任何证据,她把这件事和人说,人们都觉得她是太焦虑了,就连父亲当时只是在安抚她,并不相信真的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违法。” “母亲焦躁异常,逃离了沪州,想要到个没人可以轻易找到她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她那时候是真的有了些心理问题,她就这样冒冒失失,独自一人跑到了燕州,结果人生地不熟,连钱都没有带够,又要拼命躲避那些试图找到她,伤及她腹内孩子的人,把自己弄得又累又饿又脏,还发了烧……举头无路的时候,她遇到了两位在燕公干的警察。” 谢清呈蓦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谢平,周木英。” 贺予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些文字,字迹比之前的都要端正。 “我在这里提到这二位警官的名字,是希望在我死后,你们能够以手上的证据,仔细彻查当年旧事,他们离开人世二十年,没有迎来一个公正。我希望活着的人能为他们正名翻案。是的,我在此指认,谢平、周木英,以及我的亲生母亲vivian,设计陷害他们至死的人,就是贺氏集团的副总裁——吕芝书。也就是当年的,卫容!” 第189章 飘落的符纸 据贺予信中所写,当年真正的吕芝书vivian跑了许多次,都被找了回来。而在最后一次逃跑中,她遇到了周木英。 当时的具体细节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不难猜想,周木英作为一个母亲,又是一个警察,她很容易留意到那些明显是遇到了困难的年轻母亲。 不妨做个八九不离十的假设,当时vivian怀着身孕,狼狈地走在路上,而周木英注意到了她,于是上前询问了她状况。 vivian那时很有可能身体不舒服,带在身上的钱也用的差不多了,周木英也许是带她去吃了一顿饭,也许是开了一个宾馆让她先好好休息,总而言之,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vivian判断出来眼前这个女警官对她并没有任何的恶意。长久以来的情绪在这种脆弱的时候终于决堤了,vivian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周木英。 “她当时说出这些话,应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周警官会帮助她,也许她只是想要一点情绪上的宣泄。”贺予的书信中这样写道,“毕竟她手里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支撑她对卫容的怀疑。她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有相信她的猜测,她正是因此才逃离沪州的。” “可是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周木英对我母亲,选择了相信。” 没人知道那两个年轻的女人是怎样交流的,又是怎样建立了信任。 不过周木英是个非常温柔的警官,黎妙晴那样的洋场歌女都能被她的真诚和善良所感动,vivian对她放下了戒备,也是合乎情理的。 现在这两位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谁也不能还原当时对话的全貌,但从vivian的一件遗物里,活着的人还能窥见一斑。 那件遗物是贺继威在调查中寻到的—— 一封vivian后来寄给周木英的明信片。 那是vivian临产前寄给周木英的,但她当时还不知道周木英刚刚去世,明信片因收件人死亡,被警局的收件室放在了档案箱里。 其实这种纯粹是人情往来的明信片是应该被随手处理掉的,但周木英平时待人太好了,办公室的阿姨见着这封再也到达不了收件人手里的信,心里忍不住难受,心念一动便随手将它保存在了周木英的档案袋里,后来又随众多过期件一同存封在了长期档案室。这才让贺继威在二十年后有机会看到当年他妻子写给周警官的信件。 那张明信片的内容很简单,是vivian邀请谢清呈父母等她孩子出生之后,带着自己的儿女来她家里做客。 她在明信片上写,谢谢你们帮助过我,我很期待见到周姐姐,姐夫,还有清呈和小雪。 她在信上将周木英称为周姐姐。 她甚至还书写过谢清呈的名字,贺予的亲生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曾经一笔一画写过清呈两个字,这种感觉当真是十分微妙的。 贺予继续叙述之后的事情:“看到了这封二十年前的明信片后,我父亲回忆起来一段关于谢平周木英二人的往事。是的,他也见过他们,而且他确定,周谢二位警官在遇到vivian之后,曾经于燕州某会所里见过一次卫容。” “那次见面促成得并不容易,当时的卫容始终以自己是大官大户的千金为傲,没把谢平周木英放在眼里,认为他们与她并不属于一个阶级,直到他们告诉她,她正在帮贺氏实验室寻找的那个女孩子就在他们身边,她才答应找个地方见一见两位警官。” “碰面当天,周木英问了卫容一些很刁钻的问题,还录了音。那些问题让卫容暴露了马脚,令她难以解释,她恼羞成怒,与周木英发生争执。她当时可能是想把我母亲直接带走,过程中发生拉扯,掉落了一枚耳环……” 很显然,周木英已经确定了卫容不是什么好东西,陷害一事绝不是vivian的妄想症,而是确有其行。 因此这次碰面后,周木英亲自陪同vivian回了沪州,将事情经过告知了贺继威。这就是为什么贺继威会知道真相的原因…… “但我父亲以前从来没有和我讲过这一段往事。” 贺予写道:“他甚至曾经告诉我,我母亲一直是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我才导致的生化感染。在他之前的叙述中,他始终没有提到过卫容这个人。也许是他内心已有猜疑,但他根本不敢面对,那时候宁愿自欺欺人。” 其实无怪贺继威心中有鲠,毕竟贺继威曾经是怀疑过卫容,差点就窥破真相的。当时,他得知了卫容确实很有可能陷害了自己的妻子,便又惊又怒。而周木英与谢平说他们会细查这件事,一旦有了证据,就会告诉贺继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贺继威谢过了,并保证自己一定会日夜不离,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 “这件事发生不久后,谢平周木英却忽然被举报诬陷,双双降职,再然后就出了那起货车自启爆燃的意外。两人亡故。”贺予写,“我父亲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凶手会不会是卫容,他担心我母亲悲伤过度,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已经快到预产期的妻子,而是在再三思量后,决定去局里报案。” “然而,就在他准备去报案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彻底打消了他报案的念头,甚至觉得自己是想错了,这只是个巧合而已。那件事就是——卫容居然意外身亡了。也是车祸。” “人都已经死了,我父亲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提防和怀疑一个死人。之后,vivian在沪临产,生下了我。”贺予写道,“这些事发生的非常集中,我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也无暇深思,后来他完全沉浸在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当中,更是把这些疑点都抛到了脑后。” 后面一段就是贺予和谢清呈相处时,曾经和他讲过的他母亲婚后因为容貌逐渐走形,继而性情大变的故事。 书信上写道:“这些年,父亲对她的态度由最初的怜爱不已,到后来的只剩同情,其实并非是因为她的样貌走了形,而是因为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妻子完全地改变了。” “他们从前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后来渐渐都聊不到一起去,他从前喜她纯直,如今在她身上只瞧见油滑,他一直以来都顺着她,照顾她的心意,她偏爱什么,他便全然遂从她的选择,他们甚至有了第二个孩子,吕芝书很宠次子,他因极爱妻子,也与她尽量保持着一致……可是日复一日,他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她好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他所陌生的女人。” “我想,他心里怀疑的种子是很早就种下的。只是他从来不敢去叩问那个真相。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真相一定是他自己所承受不起的。” “要人承认自己做过的错误不容易,要人承认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错的,更是难上加难。他就这样一直逃避躲藏着那个看不见的幽灵,直到最近,一件件案子频发……黄志龙杀妻,非法研制的听话水,跨境的药物研究,远超目前科研技术的发明……这些事将他逼到了一个死角,和他内心深处的那个猜想不断地贴合。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查实了当年的真相。而作为卫容的直接上司,vivian的丈夫,甚至是曾在周木英谢平牺牲前接触过两位警官的人,他手里的线索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详全。他将手中所有的拼图凑在一起,终于瞧见了当年整个事件的全貌——” 信纸又翻一页。 “原来,早在卫容当年于学校学习时,就因成绩极优,家境又好,被澳洲那个跨境非法科研组织的人盯上了。卫容看到了那个组织能给予她的诸多好处,在主要理念上又与他们不谋而合,于是很快被该组织吸收,成为其中一员。” “而这个组织的高层,往往都是与他们进行了极大利益交换的人,比如黄志龙,组织帮助他销匿杀妻辱妻的证据,这既是一种能力的证明,又是一种同流合污的深度捆绑。卫容也是一样的。她与组织完成深绑的那些脏事,是杀人,杀警,整容……一言蔽之,就是组织利用自己的高科技手段,替她完成了一次完美无瑕的‘狸猫换太子’。” 这是一场经过时间推练,精密布局的计划。 卫容得知了周木英谢平在调查她故意陷害vivian的事情,便迅速向组织汇报情况,寻求帮助。 为了让她脱罪,也帮助她完成嫁给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的心愿,同时除掉她深恶痛绝的那个“穷丫头vivian”,卫容与那个组织的人实行了一系列疯狂的行为。 他们先利用关系,给谢氏夫妇施加了降职威慑,发现夫妻二人仍然没放弃为vivian查案后,他们干脆利用自燃货车,杀死了掌握了第一手证据的谢氏夫妇。 而后,这个组织在贺继威报案提供更多证据之前,又精心策划了卫容的假死。 卫容这个身份虽然高贵,但卫家当家老头是个非常正直的老干部,一旦让他知道家里出了这么一个杀人犯败类,他是一定不会护着卫容的。 何况,组织给卫容安排的后续身份也不低,他们也指着卫容换了身份后,能够长久地成为组织在内陆的药物试验与制造基地负责人。 所以两相比较,“卫容”这个身份,已经不再具有什么诱惑力了——按照计划,卫容“死”了。 她的死亡被设计的很惨烈,相撞后车子起爆,大爆炸将她的尸体几乎化灰,当时的技术手段不是很先进,法医只有那些简单的设备,哪里玩的过澳洲的那个科研组织?鉴定结果自然说死的是卫容本人。 而事实上,真正的卫容已在组织在沪州的私家庄园里藏匿了起来,组织里的人在对她进行着一场惊人的容颜易改手术,用的全是他们内部那些科学家发明的药物,设备……能够实现正常社会绝对达不到的转变。 几天之后,卫容恢复了。 她从修复溶液仓里湿漉漉地走出来时,看到的是一具极优美的胴体,乌黑的头发黑绸似的垂下来,遮掩着她赤裸的胸脯,镜子里的女人睁大了曼妙的杏眼,露出惊愕又狂喜的神情—— 她和贺继威的妻子vivian变得一模一样。 这是堪比科幻电影换脸的恐怖手术。 整改皮囊后的卫容在庄园内伺机等待着,就像一条随时准备游出岩洞的毒蛇。 机会终于来了。 在vivian预产期前几日,是卫家主家三公子卫冬恒的生日。请柬发到了正在医药领域崭露头角的贺继威手里。 贺继威当时虽然已经很有名望,实验室也在迅速走高,但他还不是后来的贺总。卫家的请柬是求也求不来的,沪州所有的生意人都知道拒绝他们家的邀请不是疯了就是傻。 于是贺继威去赴宴了。 而vivian后来一直在用rn—13保胎,她和贺继威当时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死马当活马医,他们并不知道连这救星似的药都是组织刻意安排推荐的。宴会当天,那个暗属于组织的科研员把给她注射的rn—13,换成了催产的药,vivian破了羊水,被当时就在旁边的科研员紧急送往了安排好的医院进行生产。 鸠占鹊巢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在那个私人病院生产室,vivian诞下一名男婴,她流着泪要医生接丈夫打来的电话,那时候贺继威正在疯了一般赶来的路上。 “我希望他叫贺予……这是老天给予我们的最好的孩子……你记得吗?我们早就想好了,要叫他贺予……”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就到了!我马上就过来!” 贺继威不曾想到,那是他和他真正的vivian最后的对话。 母亲年轻,胎位正,孩子生的很快,生产完毕后她要被推入监护室监看。vivian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双手搭在了她病床的护栏上,把她往专用电梯方向推,但vivian没有看到,那个人按的电梯键,并不是正常的产妇监护楼层。 而是—— 负二层。 太、平、间! 整个过程中,科研员利用早就准备好的最初代的听话水迷晕了医护,完成了谋杀,混淆了视听。 与此同时,早已做好准备,被调整到和产后的vivian相似状态的卫容躺到了移动病床上。 电梯门再一次打开,推车进入。 电梯上升,带来轻微的失重感,卫容插着那些管子,戴着呼吸面罩,脸色苍白异常,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生产的痛苦,而是因为她的极度兴奋又极度心虚。 她睁着眼睛,看着电梯内苍冷的灯。 那个组织派来的人在她病床边轻声说:“卫小姐,出了这个电梯门,前尘过往,一笔勾销,你要记得,你就是吕芝书,你就是贺继威的太太,贺予的母亲,你就是vivian。” 她点点头,紧紧攥着自己冰冷的手。 叮的一声,电梯门再一次打开了。 她被推出去,这一切因为有组织的瞒天过海,没有任何人发现异状,她被推进了监护病房,护士接过了推车扶手,和接应每个产妇时那样,职业性地确认了句:“产妇姓名?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一开一合,心跳像擂响了一张看不见的战鼓。一场长达二十年的骗局就此拉开了序幕。 “吕芝书。”她说,“我叫吕芝书。” “这些东西,贺继威都有留下证据。”卫二见谢清呈读到了这里,便说道,“我们对吕芝书进行了审讯,她供了一些内容出来,与这份书信中讲的内容也能对上。” “………”谢清呈闭上眼睛,明明只是在阅读那么几页文字而已,他却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卫二:“假吕芝书做的全身速整,虽然让她暂时拥有了vivian的相貌,但是他们的技术也非完全成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容貌开始迅速衰垮,这让她变得很焦虑。她发了疯一般地想要vivian的美貌,又极其地厌恶vivian留下的一切东西。贺继威说她有一回发病似的烧毁了以前的很多旧物,他当时以为她是精神受到了刺激,但事实上她是真的想毁掉那些痕迹。” 谢清呈想到贺予曾经和他聊起过这件事,贺予当时说——“我妈几乎烧掉了生我之前全部的衣物,照片……” 贺予还和他提起过,说自己母亲年轻时很喜欢穿当时流行的复古港式红裙子,非常喜欢红色,但是生完自己就再也没有穿过。 当年承办卫家婚姻的山庄内的老人,也提起过卫容非常厌恶红色。 其实这个女人厌恶的根本不是红色,而是vivian这个人……一切都对上了。 “她的心态并不难理解。”卫二道,“她一面极度想拥有vivian的一切,成为贺予的亲妈,一面又看不起贺予这个出身寻常的真正的母亲。她把真正的vivian杀了还不够,还要抹杀她曾经生活过的一切痕迹……她唯一抹不掉的是贺予,她既需要以贺予的亲妈自居,完全地占有这个孩子,又不想看到这个孩子身上属于vivian的影子,这二十年贺予就是在这样畸形的家庭环境下生长的。” 谢清呈闭着眼,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卫二说到这里,顿了顿:“贺继威最后和贺予坦诚一切的时候,应该表达了他极度的愧疚与懊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假吕芝书蒙蔽了那么长时间,还和她有了真正属于他们的骨肉……也就是贺予的弟弟贺鲤。他为了照顾‘妻子’的感情,顺着她宠了贺鲤那么多年,却几乎不曾靠近那个真正属于vivian的孩子。甚至……他当年在贺予两岁时与之补办婚礼,郑重其事娶进门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他深爱的姑娘,而是杀死vivian的凶手卫容。” “贺继威非常爱vivian,远胜过爱贺予,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所以他知道真相后,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迅速病朽下去。” “这种痛苦完全将他击溃了,他感到万分的恶心,恐惧,悲痛,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不知该不该再去把真相披露……他几乎被逼疯了,为了逃避这一切,他在极度的自我厌恶中选择了喝下百枯草自杀。” 谢清呈闭了闭眼道:“他很难确定真相……因为吕芝书一直在骗他。她连睡觉时都不忘演戏,会说‘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这一类的话,这些事贺继威曾经对我说过。但他说的时候有些犹豫,也许他心里确实怀疑过这一切都存有问题。” “是啊。”卫二叹了口气,“可惜贺继威并不算一个太勇敢的人,不是吗。” “……” “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有勇气面对自己这二十年的的过错。其实他差一点就要把这些秘密带入坟墓了,但或许人在做天在看,这样的罪恶终究不能被掩盖掉。贺继威喝下百枯草后被暂时性地抢救了回来……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在等待死亡的那几天里,终于把贺予留在了身边,和他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卫二说到这里,顿了片刻:“而贺予……他比他父亲要勇敢得多。” 谢清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想起来自己和贺予在陌雨巷度过的那最后一晚……那个时候,贺予表现的是那么反常,那个时候,贺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却和他说,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当时以为贺予是做了决定,从今往后要负担起贺家的责任。 却不知道,原来…… 原来那时候的贺予,已经从贺继威处了解了一切真相。那时候的贺予快被痛苦逼疯了,快被真相逼死在绝境里。 可贺予……这个本身就罹患着精神孤例病的男孩,却得一个人扛着,什么都不能说。 贺予的“最后一次”,并非是因为他选择了家族,而是因为他知道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必须赴汤蹈火去求一个真相昭彰。 他想爱他一辈子,可是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谢清呈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尽是那一晚贺予悲伤又平静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其实已经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了。 他都已经猜到了…… 可是他还是拿着那一叠书信,慢慢地,把贺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锥刺入自己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 不出他所料。 贺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的母亲,给周木英和谢平报仇,都是为了查清楚这些年吕芝书手里所有的违法营生,并留下令她无可辩驳的证据。 甚至连这次出海交货,都是他设计好的,他交给曼德拉船的那批货物里,被他秘密放置了他特别设计过程序的定位录音追踪器,对方在海警随时可以会抵达的情况下不会太认真地进行检查,追踪器就会被他们带回到段闻的老巢,更可以搜集到更多的犯罪信息。 “段闻的老巢非常不好找,那座岛屿是经过信息屏蔽的,我们一直在设法寻它,却从来无功而返。那么长时间以来,什么突破也没有。”卫二道,“但现在……它的经纬度数据,已经通过贺予留给我们的频道传回来了。” “贺予做到了之前谁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 谢清呈依旧是一声也不吭,不说贺予做得好,也不问贺予为什么不愿意把消息提前告诉他们任何人。 遗书上写的那些目的,他都明白。 而遗书上未写的,他也能懂。 谢清呈知道段闻那个组织在寻找“初皇”,而贺予并不想让他冒这个险,他只想尽快地把这个组织从深海泥沼中挖出来,彻彻底底地摧毁掉,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好奇于初皇究竟是什么……他是想保护他。 那个才二十岁的小鬼,知道了所有真相,就这样执着地想要保护他…… 遗书只剩最后一页了,谢清呈想往下翻,但翻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本以为是纸页粘在了一起,可是卫二叹息着走过来,帮他翻到了最后一页。他麻木地看向自己的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最后一页的内容很少很短,交代的事情很简单。 那个熟悉的字迹写着: “如果这次交货定位顺利,我能平安回来,这份遗书应该就派不上用场了,等你们拘捕了卫容,等你们审讯我的时候,我便会设法亲口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们。但我知道,这件事步步惊心,环环易错,我或许再也洗脱不了罪名,又或许会直接葬身于汪洋大海里。如果是这样的话………” 谢清呈看下去,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的热气了,他感觉不到自己血管里还有活人的热血在淌流。 他看到了最后一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将这封书信交给谢清呈。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不需要正名,不需要翻案,请你们就以我选择了投靠段闻的罪名将我的事情结案。因为如果我的死亡已既成事实,我不希望这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替我感到伤心。我宁可他对我失望,唾我无德,我也不想见他难过自责。”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贺予2022年8月19日深夜留书” 屋子里静的可怕,谁也没有吭声。 最后是卫二打破了这沉默。 他说:“我很想替他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但没有人能做到。这件案子直接上报上级,不久之后很多信息将会对全国公开,没有谁可以隐瞒住这一节真相。而且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如果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也在他死后对他失望,视他为罪犯,那么他这一生,就好像真的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一个人会记住和在意他。” “………” 谢清呈慢慢地放下了那一纸遗书。 他没有再将卫二说的话听下去。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其实贺予不用死的。 如果不是警方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上了他,贺予其实是不会死的……而警方原本并没有那么容易追上的……是自己主动站了出去,站在了贺予的对面。 那个亲手把刀刺进了贺予胸膛里的人,那个没有及时阻止陆厅长的人,那个没有尽力给贺予争取一次机会的人——是自己。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他与贺予的最后一通电话。 那时候他对贺予说: 你到底在哪里?你真是糊涂了你……! 贺予…… 你到底在哪儿? 你真是糊涂…… 谢清呈紧紧地闭上眼睛—— 贺予说,他是在这世上,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而这竟然就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人,在这世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谢清呈伸出手,略微颤抖地,抚摸着这些文字,就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纸面那样。 可惜纸面是冰冷的。 谢清呈于是知道—— 那张苦苦支撑着破旧熊偶活在人间的温柔符纸,终于……在这腥甜凄冷的海风里,失去了最后的力量…… 它很累了吧……那么多次,那么多日月,它那么尽力地去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去止谢清呈的血,去敷谢清呈的伤。结果自己被浸得湿润而猩红。 现在它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 火光颤抖,油尽灯枯,他爱他至最后一刻。 当生命结束……那紧贴在布偶熊心口的符纸,终于也随他一起,蓦地…… 飘落了。 第190章 失明 之后几日,沪州犹如发生了一场地震,震源有成千上万个,都是丹红齿白的——人嘴。 拘捕,审讯,澄清,再审,公布…… 公职的嘴在一开一合,嫌犯的嘴在一颤一顿。 老百姓的嘴在忙于应对一日三餐时,也是一定要抽出空闲来嚼一嚼这里头的秘辛的。 吕芝书成了段闻的弃子,她心里也知晓这一切,可她和蒋丽萍一样,身上都有组织的防泄密仪器,她的仪器甚至比蒋丽萍的更高级,蒋丽萍的仪器是戴在手上的,她的则在当初做整容手术时被直接搭入手腕里。除了那些已经被段闻放弃的东西,她并不能够泄露出什么太核心的机密。 但其实她的口供价值也已没有那么高了,贺予存下的证据,留下的陈述,远比她能给的有用的多。 更别提他最后的定位突破装置,直接让警方掌握了段闻的巢穴——“曼德拉岛”的具体位置,甚至还录到了几段极有价值的,段闻手下的对话录音。 人们对吕芝书的更多期待,是希望她亲口说出当初陷害vivian,整容换身份20年的经历,以及亲口招供自己当年犯下的几起故意杀人事件。 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地托关系,想要得到一次采访正在被羁押的吕芝书的机会。 “偷天换日的情杀案,枕边人竟是杀妻仇人。” “贺继威被骗二十年,与杀妻仇人育有一子。” “科幻级整容——神秘组织的疯狂之举。” 记者们就连标题都拟了几百条了,却还是得不到一次与吕芝书见面的机会。这些时日,除了相关公职人员外,唯一与吕芝书见过面的人就是贺鲤。 贺鲤从身世显赫的药厂阔少,一夜间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嫌犯的儿子,他不似贺予那样有韧劲,短短十多天下来,他精神已经跨了。 他与吕芝书见面的那一天,是由警方的车子全程接送陪护的,警方已经尽量减少了他与外界的接触,可是到了拘留所下车时,他还是被蹲守在门口的官媒和自媒体逮了个正着,闪光灯狂打,吓得他犹如一只从岩洞中被掘出的地鼠,惊恐地就要往回钻,不出半个小时,他仓皇失措的照片就成了各大平台疯狂转载的第一热点图,沸爆了整个网络。 可除了这张图之外,贺鲤与吕芝书的这次见面,就无任何媒体知道更多细节了。 有传言道,贺鲤在拘留所连吼了吕芝书三遍,我是无辜的,你让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亦有传言,母子俩见面过程中,贺鲤一声妈都没有对吕芝书喊过…… 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郑敬风及20年前周木英谢平战友,前往监狱录下口供,证实周、谢二人确实是被吕某所杀。包括之后陈黎生之死,也是她为绝后患,一手策划。 这些供述向社会公布的时候,报道上已不再使用“吕芝书”三个字,而换回了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的本名: 卫容。 卫家主家的老头子知道此女竟是多年前他们家里的卫容,震惊万分之余,更觉颜面扫地,主动配合调查,以证卫家与此女并无任何勾结,对此事亦是全然不知。在他们眼里,“卫容”早已死了,而这个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丧心病狂到不惜陷害自己亲侄卫冬恒的女人,根本不能算是卫家的血肉。 至于卫容的父母,则因丧女之痛,早已过世,众人都言,卫容连对亲生父母都无甚感情,可见其已全然泯灭人性,心中只有自己。 更讽刺的是,她的儿子贺鲤被她宠爱了多年,这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问母亲的境况,与她当年的绝情可谓如出一辙。 谢平、周木英的衣冠冢在烈士陵园奠立的第二日,警方特批了受害人遗子谢清呈与卫容见面。 此时距离二位警官被杀害,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见面室很暗,唯一亮着的是卫容头上的一盏白炽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状态非常差,几乎像是要发疯,十多日来的打击令她迅速消瘦下去,她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上,让她似极了一张披着画皮回来的恶鬼。 “她现在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区别,言语会相当过激。”郑敬风在让谢清呈进去之前,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谢清呈在防爆玻璃门外就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癫狂,他说:“我知道。” 门开了。 卫容从自顾自地发呆中回过神来,盯着在她面前的谢清呈看,怔怔地打量着他,打量了最起码有几十秒,然后她仰起头,突然大笑了起来。 “谢教授……?哈哈哈哈……我真是要认不出你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高兴了不少……哈哈……哈哈哈哈……” “卫总,你也实在变了很多了。” 卫容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如此态度,狞笑猛地一收,微微龇着牙:“你……你居然还能这样佯作平静地和我说话?” 谢清呈说:“我能。” 卫容:“……” 几秒钟之后,她磨着牙齿,毒辣的目光似乎能将谢清呈的血肉剥下一层:“可笑!那个贱货的儿子……就是为了你这种人……自毁式的变态……把什么都算计了……可笑!可笑!可笑!!你有什么是值得的?你又老又无情,整个人就像一个烂布口袋……破烂货!果然贱种的儿子只能看得上同样是贱人生出来的种!” 旁边的警官厉声喝道:“卫容!” “我呸!”卫容朝那警官吐出一口口水,要不是她被审讯椅勒着,不能离得太近,就真要吐到对方身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这样说话!” 警官怒然上前,站在门边的郑敬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和这疯女人多啰嗦。 谢清呈没有什么愤怒的意味,事实上自他进来,他就显得非常得冷,那种冷并不是释放给任何人的压力,而似乎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经没了什么热血。 他睫毛垂落,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她。 “你都……这样了……你还能这样盯着看我……谢清呈……你是真的疯……你是真的疯!” 谢清呈慢慢地,在审讯椅前坐下了,他的面色苍白,冷寂,棺中人似的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理会她的咒骂,而是动了动枯槁的嘴唇,对她说:“卫容,你这一辈子做过一件好事。” “……” “你没有管过贺予,你让他长成了和你儿子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吕芝书盯着他,她知道眼前这个形容憔悴却依旧冰冷的男人在面刺她,她的脸颊微微抽搐,几秒钟后她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刺了回去:“对!是啊,我是没有管过他,让他长成了一个傻子,如果我管他了,他就会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什么东西就是垃圾!他就不会为了一个垃圾,把他全家都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然后自己被活生生炸死!!就为了你!——很得意吧,谢清呈?你那个爱管闲事的母亲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虽然你是靠着躺在床上让男人搞你才做到的,你这贱货,下贱胚子!你这娼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敢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她这骂得实在太过粗野了,这回连郑敬风都听不下去了。 这竟然还是一个名门望族出身的女人…… 郑敬风忽然在这一刻想到了蒋丽萍,蒋丽萍是从山村里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女性,可她面对命运的时候,姿态却远比卫容高贵得多。 人有尊卑,但人的尊卑并不是能用金钱和社会地位来衡量的,是贵是贱,全在一颗心上。 他忍不住对谢清呈道:“要不然算了,你先走吧,你现在这样……” 谢清呈说:“没有关系。” 他看向那个女人,以一种惊人的寂冷,透骨的麻木,说道:“卫容。是你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导致了你今天坐在这里面对我的结局。” “当年,你喜爱贺继威,便故意泄露实验密闭装置,想要让她失去孩子。而vivian忍了下来,并发现了你做的手脚,你因畏惧罪名,就把帮她调查真相的警察设计谋杀。这是你手上的,第一第二条人命。” 他坐在椅上,十指交叠,病态苍白的面容笼在阴影里,他近乎是机械地,在诉说着卫容的往事。 他像是在替死人说话,让逝去的人借着他的血肉之躯,在二十年后向这个罪魁祸首索一个公道。 “你不想一辈子活在杀人被发现的阴影中,于是金蝉脱壳,你杀了vivian,顶替了那个你所嫉恨的人的身份。这是你手上的,第三条性命。” “你要让贺继威相信你是真正的吕芝书,于是日夜作态,夺走了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却为了你的目的要让他认贼做母,你以他母亲的位置自居,却从来没有给他过任何母亲的温暖。这是被你缔造的,第四条受害人命。” “你想要更多,于是你生下了属于你自己和贺继威的儿子,从此之后贺予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你待他还不如待一条狗,直到你知道段闻需要他,你才对他虚与委蛇,结果又伤了你亲儿子的心……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你毁掉的,第五条性命。” “陈黎生调查当年真相,被你谋杀陷害,这是你害死的第六条命。” “而最后知道了全部真相的贺继威自尽了,你畸形的爱欺骗了他二十年,他死了,他是你手上的第七个牺牲者。第七条命。” “……七个人,还有那些违禁药的受害者……卫容,你做的所有事都没有底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达到你自己的私欲。现在你等到了你自己的结局。你这是咎由自取。”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害过我儿子!我也没有害过我丈夫!”卫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神情狰狞到恐怖,“我爱他们……我爱他……是你们毁了我的一家!只要你们不从中挑拨,本来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她越说越癫狂。 “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害了七条人命……谢清呈,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没有!” “我告诉你,贺予是你害死的,是你利用他!你逼死他!你和我的狠心,可谓彼此彼此!” 她是真的恨极了谢清呈——都是因为他! 她当年差点栽在周木英手里,她逃过了,但兜兜转转,二十年之后,她竟然没有逃过周木英的儿子…… 卫容愈想越恨,狞笑道:“你没有资格嘲笑我……看看你,你也等到了你的报应。是不是?对……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只有像我这样的什么都能豁出去的人,才能把我弄下台去——谢清呈,你其实和我一模一样。你以为你对贺予有有多好?你无非就是在利用他的感情,给你父母报仇罢了!” 她说到这里,极为狰狞地盯着谢清呈:“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真应该恭喜你。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替你爹妈来看我的下场的吧?你就是为了来落井下石,来嘲笑我的,是不是?!” 谢清呈非常静地看了她,足足有好几分钟。 这二十年,他一直在苦苦寻求一个答案,而现在这个答案就摆在了他面前——让人杀死了他父母、陈黎生……甚至雇凶要把他撞死,让他罹患了精神埃博拉病症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这些年间,他无数次和她单独相处,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凶手。 他一字一顿地说:“是。这二十年前你谋害的所有人里,只有我还活着。我必须用我的眼睛来看你的结局,虽然你令我觉得万分恶心。” “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恶心!你一个被男人玩的东西……” 郑敬风:“卫容!你给我够了!!” “他就是被男人玩的东西,怎么了,我说错了?”卫容掀起眼皮朝着郑敬风龇牙道,然后又把脸转向谢清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都和那婊子的儿子干过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吧?我真恨没买个头版头条,把你们俩的裸照发头版去!臭婊子,你们这种出身的人,为了点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做,只有那个贱种是个情圣,会为了你牺牲到那个地步……” “卫容!!”郑敬风声如洪钟,豹喝道。 谢清呈:“让她说下去。” “……” “你说吧。”谢清呈道,“贺予为了我做到了什么地步。” 郑敬风面色难看,却再劝不动谢清呈——谢清呈如今就真的像一座冰雕般冷硬,冰凉,谁也动他不得。 卫容好像满口都浸了毒蛇的汁液,她露出一口牙,阴森森地,无声地盯着谢清呈笑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清呈,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贺予为什么能那么快地被段闻相信,让他替组织做事吗?啊?”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看着他似乎没有任何感情的一张脸。 “段闻从来都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哪怕他是血蛊,是我‘儿子’,他对他的抉择也一定是充满怀疑的。他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尤其是贺予这种曾经与他对立的人!除非……” 她幽幽道。 “除非对方做出足够的牺牲,多到完全可以令段闻信服……多到可以让段闻确定,这个人百分之百不会背叛他……也无法背叛他!” 谢清呈:“……” 就是此刻了。 卫容猛地落了口,把那些毒液全部都注入这个人的血液里。她大笑道—— “是!你们谁也不知道,段闻信他,那是因为贺予为了做到这件事,自愿被植入了监测芯片!!” “!!” 这是卫容之前从未对外说的,连郑敬风都震愕了。 “你们谁也想不到吧……你们谁也想不到!哈哈……哈哈哈哈!!……他和我一样!和蒋丽萍一样!他在佯作配合他的时候,就被植下了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那些遗书也好,供证也罢,恐怕都是他在那之前留下的!他植入芯片之后他就根本没有办法开口提示警方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办法替自己多做解释,他很有可能会因此背负着罪犯的名声去死,他这是绝了自己的后路,选择了走那么一步凶险的棋,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地获取段闻的信任,为了替他亲妈……替你做事!” 或许是谢清呈脸上终于掩藏不住的刺痛表情深深地取悦到了卫容,卫容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咧嘴笑得更可怖了。 “谢清呈……那个手术,是我亲眼在旁边看着的……蒋丽萍的监测带在手上,是最普通的,而我的是在手腕……至于贺予的,他真是被段闻看得起,段闻在他身上用了最高级的,最难以被蒙骗过去的那种芯片,这些年仅仅只制造出了一枚——植在他的心里!!” “就在他出海之前,他刚刚完成了这个手术……哈哈哈……可笑吧!?谢清呈?你一定在想他为什么不把真相多告诉你们一点——因为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了,谢清呈。”卫容越说,脸上的光芒越炙热,神情堪称疯狂。她知道自己终于把刀子钻到了谢清呈的心脏深处。 “甚至他在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冒着随时会被监测芯片判为死刑的危险在完成的。他唯一能够洗清自己冤屈的东西,就是他留下来的那一份并不一定会被人发现的遗书,而他唯一可以抱有希望的人,就是你!也许他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还在天真地相信你,相信你能够无条件地信任他,就像他信任你那样。” 卫容每个字都在往谢清呈心里狠凿。 “可你背叛了他,为了你的正义——你杀了那个下贱地深爱着你,去替你孤身犯险的人!——你背叛了他。你杀了他!他不是我手上的人命,是你的!!你才是最后一个彻底摧毁了他的人!是你干的!!” 女人笑得癫狂,却又声色俱厉。 “我知道我肯定是要死了,死刑,是你赢了,谢清呈。但你记着,你剩下的所有时间,你都要活在这份痛苦里,你和我是同一路人,你甚至比我还无情。” “是他信错了你。等我下到了地狱去……谢清呈,我一定要看看,他会有多恶心你,那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耻笑他——再托梦回来,清清楚楚地把他对你的恨,全部都告诉你!是你破坏了我的人生……是你和你那多管闲事的爸妈破坏了我的人生!” 她笑到最后,大睁着那双充斥着血丝,瞳仁暴突的眼睛,噙着不甘的泪,带着疯狂的笑,似狂喜似极恨,表情极其恐怖,森森然啐出最后几个字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耳中嗡嗡,似是失聪。 结束探监,与郑敬风一同出来,郑敬风原是他的长辈,却惴惴地,不敢轻易与他说话,只安静地在旁边陪着。 过了很久,他才对谢清呈道:“你也不要想这么多,她说的未必就全是真的,我看她是想刺激你,人心如蛇蝎,什么也都不好说……” 话至一半,被谢清呈打断了:“郑敬风,你觉得我心如木石吗?” 郑敬风神情十分难过:“……你不要听她鬼扯,你……你要心如木石,又怎会短短几天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着,非常难过地,转头向谢清呈的脸庞望去。 那便是吕芝书之所以在第一眼看到谢清呈时仰天大笑的原因了—— 谢清呈的额前缠着雪白的绷带,绷带末了斜绕,遮住了其中的一只眼睛,前有细碎的额发落下来。 他的一只眼睛,竟已盲了。 在闻知贺予死去的当天,谢清呈没有发疯,没有波澜,甚至没有落泪。 他控制心绪二十载,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失去清醒和理智。 那天晚上,他甚至依然在做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于床上躺下了,很平静,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难眠,恸哭至天明。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具躯壳,一具尸体。他睡了,梦里再没有摩天轮,玩具熊和笑着向他走来的那个少年。 他睡下了。 整整一夜,无梦无光,阖着眼,眼前一片黑,捱着分分秒秒,度秒如年,头痛欲裂。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本就因心衰力竭而逐渐模糊的视力,似乎忽然变得更不清晰,他麻木地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足够收拾自己的力气,支撑着他走下床去,去面对外面那个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又因为一个人的缺失,而其实什么都已经变了的世界。 他慢慢地,撑起身子,走去了洗手间的镜子前——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左眼下的一行血泪。 那赤朱的流痕已经凝结。 是什么时候流下的?他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干涸的?他也不明白。 是因为什么而流的? 这个答案是他唯一知晓的,只是,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谢清呈抬手,举到自己的左眼前,轻轻地晃了两下,片刻后,他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指尖。 黑的。 游乐园的光熄灭了,那个人走之后,竟连梦里都不再有色彩留下。 而他那只在长夜里无声无息地淌出了最后一行血泪的眼睛,也已经彻底地…… 看不见了。 第191章 你觉得我会恨你吗 谢清呈的一只眼睛失明了。 他在配合着把与这个案子相关的调查都终于做完了之后,去美育接受了一次检查。 检查是院长亲自做的,说他身体原本就很不好,那只眼睛应该是因为流了太多的泪,又因他本身受到的刺激太重,这一切叠加在一起,最终让他左眼视神经完全受了损,再难恢复了。 谢清呈平静地听着,他说自己没有流什么泪。 院长停了一下,看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那瞧不见任何光点的眼睛。他说:“有的眼泪是不会淌出来的。但那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甚至从未停止。” “你说的很玄乎。” “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实。” 谢清呈不再与他多费什么唇舌。他现在似乎已经懒与和任何人争论了。他就像个倔强的老头子,一言不发地独自回了家。 怕他难过,谢雪和卫冬恒,黎姨和郑队……他们都去看望过他,试着想要安慰他。 但是谢清呈很平静,好像那失去光明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眸一样。 他记得以前贺予说过他的眼睛很好看,也许贺予走的时候真的很恨他,带走了他的一只眼眸,他的眼睛就成了随他而去的血红色玫瑰花。 贺予摘走了这朵玫瑰。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他喜欢的话。 谢清呈想着,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比之前更容易累,或许是紧绷了二十年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卫容被收监择日宣判,毫无意外的便是死刑,在贺予的资料里,指认了市局里那个一直在给卫容和黄志龙等人当保护伞的市局大黑警,经郑队长期以来暗中搜集的证据,三证俱全,大保护伞落马,双规收押。公安部通过贺予最后留下的信息,定位了曼德拉岛,截取了许多有效资料,准备对段闻的老巢进行一次突袭。 牺牲的人被正名,墓碑进入烈士园区。 一切的不甘好像都有了结果。过去的黑暗好像都陆续等来了光明。 可他怎么就那么疲惫呢…… 好像卸下了重担,失去了目标,如同罹患了雪盲,眼前和脑中都逐渐地变为空白——他现在唯一活着的意义,就是替秦慈岩整理完那些著作了。 除此之外,这破了天的事的各个环节都已有专人去处理,他再也管不了,也没有什么心力再去拾掇。 谢清呈剧烈咳嗽着,坐在窗前,窗台边放着那只尾巴上的火焰被重新黏过的小火龙盲盒周边,他用冰凉的手碰了碰它的火焰。 树脂做的偶,什么温度也没有。 那只真正能给他一点温暖的小火龙,已经不在了。 谢清呈后来自己去了一趟被查封的贺宅,站在贴着封条的铁门门口往里面看了很久,入秋了,别墅院中的无尽夏已经开至气息奄奄,那个他与贺予初遇时见面的大草坪因好一阵子无人修建,已经显露出鲜明的疲态。 谢清呈恍惚间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谢医生。” 可是转过头去,什么人也没有。 他又去了学校的操场,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没什么人,偌大的体育场只有他一个坐在看台上。 他想起他们分手之前,贺予在操场上跑完千米,咧嘴灿烂笑起来的模样。 那才真的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追着风在阳光下,跑过去的身影都成了蓬勃的青春。 “谢清呈,你来看我的比赛,我一定给你拿个第一名。” 他又听到他的声音了,比刚才在别墅门口时更清晰,他侧过头,瞧不见人,再转头望向塑胶跑道时,他却好像看到了贺予在一圈一圈飞奔的身影。 他跑的那么卖力,好像这样就可以追上他想要的那个陪伴,那个梦想。 一圈……两圈…… 他发足狂奔,年轻人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他永远有那么一口心气在,不到灯枯油尽不会放手。 谢清呈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操场,他很想让贺予停下来,不要再那么傻地往前去了,不要再这样坚持…… 前面没有路了,贺予。 前面是海,你不要去…… 你不要去。 浑浑噩噩间,不知何时,有校工走过来,告诉他体育场要清场了,夜间校园不开放。 谢清呈这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打上了一辆出租,本应该回家,可是当司机问到他要去哪里时,他慢慢说出口的,却是外滩边那家爵士酒吧的名字。 谢清呈这辈子都没有自己单独去过酒吧。 这是第一次。 他回到那仿佛从一百年前的欧洲穿越来的小酒馆,坐在了从前他和贺予坐过的位置。爵士乐队日复一日演绎着同样的歌曲,他听着,好像他人生中最松快的那一天又在此回魂。 台上的老头儿在唱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他在酒影灯花中微笑着听着。 真奇怪,他竟依然笑得出来。他抬手支颐,昏黄的灯光都落入他的眼里。 真奇怪,他仅能视物的一只眼睛视力也日渐衰微,可他如何又那么清晰地看到了外面走来了一个少年。 那是十三四岁的贺予,拿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证,借着身高和气场骗过服务生,从容而熟络地在吧台前坐下。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台上的爵士乐队在演唱那一首首耳熟能详的老歌,曲终的时候他笑起来,斯斯文文地拍手鼓掌。 我看到你。 问君知否…… 我听见你。 问君知否? 夜色渐深了,谢清呈喝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他抬起头,他瞧见那一天的贺予过完生日,穿着正装,笑着向他伸出手。 先生,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谢清呈望着他,望了很久,良久后,喝酒喝到眼眶都已完全湿红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对不起…… 最后是我亲手害死了你。 你知否? 若那一天的你知晓未来,还愿共舞这一曲吗? 对不起……贺予…… 对不起…… 声音里带着一丝更咽,只是他头很晕,耳在鸣,那一丝支离破碎的更咽,便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 他垂下模糊湿润的视线复又抬起,他想再看一眼贺予温柔微笑的样子。 可是周围暗下去了,他眼前什么也没有。 黑漆漆的一大片。 只有一朵无尽夏在黑暗中落下来,触在地上,花团蓦地碎了,像碎了一场回不去的好梦。 谢清呈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美育私人病院的专护病房内。 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爵士清吧昏过去了,然后被热心市民送到了医院。估计自己这身体状况,别的医院也没法收,最后兜兜转转,又给送回了美育。 谢雪趴在他床边睡着,因为哭过,眼睛肿胀得像个粉皮核桃。 她现在已经显怀了,孕妇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做不到,这些日子,媒体曝光了太多事情,还有一些媒体不能曝光的,她也从卫家和警方那里知道了情况。 曾经那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东西,在这些天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心疼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这样尽可能地陪伴在她哥哥身边——她希望她的大哥还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温热。 自他昏迷送院后,她握了他一夜又一夜的手,那手指很冰,就像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那样。 卫冬恒心疼,来劝她去睡,换他守着,她却哭了。 她攥着谢清呈的手,无助地回头望着卫冬恒,她更咽不已:“怎么会捂不热啊……我怎么会捂不热他……” 谢清呈体质特殊,一具病躯活在世上,每一次治疗都要经历比化疗痛上千倍的疼,他完全是在靠他自己的一口气在强撑。 现在那口气已经没了。 他的热血,便也和那个为他而死的人一样冷去了。 谢雪紧紧抱着他,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面庞尽是泪痕:“哥……” 卫冬恒劝不动她,她就这样哭着在谢清呈病床边趴着睡了过去。 谢清呈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他看了一会儿谢雪睡着的脸庞,然后抬起手指,轻碰了一下她的头发。 谢雪一下子醒了:“……哥?!” 病房内没有别人,谢清呈缓了一会儿,对谢雪道:“……怎么在这儿睡着。卫冬恒呢?” “他去买早点了。”谢雪擦了擦眼睛,忙握住谢清呈的手,“哥,你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我给你去叫医生……” 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东西。 谢清呈看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谢雪先是哑然,然后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她在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没有按捺住太久,忽然之间,她便哭了,她扑倒谢清呈怀里,她不住地问他:“哥……很疼是不是……你很疼……是不是……” “……我没事。” “你撒谎……”谢雪顿了顿,忽然嚎啕大哭。“你撒谎!我知道你因为贺予的死难过,我也……我也难过啊……可是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能这样下去啊哥……!” 她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走了我知道你痛……你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可是……可是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不要再骗我们说没事……不要再瞒着我们说没关系……你身体快不行了,你的脏器都要衰竭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谢清呈顿时不语了,愕然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唯一还能看清东西的那只眼睛里的光,也渐渐地黯淡下去。 “院长告诉你的?” 谢雪抹泪,点点头。 谢清呈沉默很久,对自己的痛苦最后只报以了一丝轻笑:“又算得了什么呢。” 和贺予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的人生而言,他有的已经够多了。 这点痛苦在他看来,已不不足为提了。 可谢雪颤了声,完全地不敢置信,她看着她的哥哥,仿佛以为他疯了:“又算得了什么?怎么会又算得了什么?哥……这些年,你有多疼呢……” 这些年,他有多疼呢? 拼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回来。 独自承受着父母被谋杀的痛苦,却遮挡住妹妹的眼睛,不让她知道这些罪恶,正是因为他的保护,她无忧无虑健康快乐地长大了,而他则承受了所有的黑暗。 一路走来,好疼。 妻子离开他。 老师走远了。 病痛忍了二十多年,不能与人说。 谢雪是直到昨天,才在美育看到了谢清呈的治疗室,那还是老院长在她与卫冬恒知道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经不住她的恳求,趁着谢清呈还昏迷,带她去看的。 那间冰冷的治疗室——冷铁,寒水,拘束带,金属床,唯一能和外界沟通的就是那个紧急呼叫铃。 院长虽然讲了rn-13,却没有和她说初皇的秘密,只含糊描述了一下谢清呈的精神埃博拉病症,以及治疗时的苦。 但这些已经够了。谢雪最终在那治疗室里失声痛哭,跪坐在地上,嚎啕落泪。 有多疼……他有多疼啊!! “其实你哥哥是在离婚之后,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院长说着,将初皇的概念模糊过去,只对谢雪说,谢清呈希望找到一种能够活化思维,并拖延器官衰竭的治疗方式。 “谢清呈这样做,一方面是他想为秦容悲研制药物,另一方面是只有这样做,他才有精力,可以反复斟酌,恢复秦慈岩生前遗留下的笔记残卷。那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医疗资料,他知道那可以救很多人的命,可是他没有保管好,被人损毁了他老师最后的东西,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说他一直都活在愧疚里。” 谢雪最后在卫冬恒的搀扶拥抱下才勉强站了起来。 尽管已经那么悲痛了,她还是朝院长鞠了躬,然后说:“对不起,院长……我知道我哥的收入支撑不了这样高昂的治疗费,这些年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些钱……我们现在都可以给了,我一定——” 她话还未说完,院长就连忙摆了摆手:“这家医院的创办人是我和老秦,老秦去世那阵子,医院乱作一团,遇到了经营困难,一度周转不过来,是你哥哥找到了我,把他那些年下来的几十万积蓄捐赠给了医院。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们的钱?我这脸往哪儿搁?” 谢雪大吃一惊。 “他……他……那——那当时……”她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谢清呈与李若秋离婚时,谢清呈把能给李若秋的一切都给了,并且从来也没有说过李若秋任何不好,更不让谢雪在外说她出轨的事。 他拿钱捐给老秦的医院时,都还没有和李若秋离婚。而以他的性格,他是绝不可能隐瞒妻子擅自拿钱的。 谢雪脱口而出:“他当时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啊。”院长道,“他是和他当时的太太李女士一起来的。两人都在捐赠书上签了字……” 谢雪怔住了,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她哥是怕丢面子,所以不肯说妻子出轨,离婚也没有认妻子为过错方。却原来……是因为谢清呈一直忘不掉李若秋当时支持他做的这件事。 “他应该是没有和她说太多,李太只知道他心里愧疚,因为易北海母亲是通过谢清呈才把病案递到老秦手里的。她在他出去抽烟的时候还问了我,问我她丈夫和老秦交情深吗?我说不深。”院长道,“我有问她后不后悔,如果她不愿意,完全也可以不必捐这笔钱,她又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说那就捐吧,这是做一件好事,她毕竟和他夫妻那么些年了……” 谢雪越听越情绪崩溃。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的事会是这样……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不爱谢清呈了,但谢清呈还不知道,他在感情方面很迟钝……而李若秋呢,谢雪一直以为李若秋贪婪到了极点,出轨离婚,还要带走他们家最后的一些余钱……但她根本不知道李若秋其实心底也没那么坏,她没有设任何阻碍地替谢清呈完成了他当时最想完成的事情。 那么多年的积蓄,她都答应他捐出去了。 她不爱他了,她怨他太木,毫无情调,她甚至出了轨…… 可是人是很复杂的,人心就像一镜万花筒,这世上有哪有什么一生不出错的好人,又哪儿有一件善事也没做过的恶人。 李若秋给与了谢清呈全部的支持。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那是她作为他的妻子时,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想必后来,谢清呈终于也知道了她签写捐赠协议时那种近乎于负罪补偿的心态吧。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又该有多难堪呢…… 谁都不要他了。他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离开,留下的是悬案、自责、内疚、以及怜悯。 此时此刻,谢雪抱着谢清呈,泪珠子不断地往下滚落:“哥……你有多疼啊……这二十年……你有多疼!” 谢清呈感受着那温热,但是很奇怪,那温热好像再也流不进他的心里。 他轻轻地拍了拍谢雪的背,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我没事。” “已经不疼了……” 他没有骗她。 他的心已和贺予一起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又哪里还会感受到什么痛意。 卫冬恒回来的时候,谢清呈刚刚安抚着谢雪收拾好了情绪。 卫冬恒给谢雪带了饭,谢清呈是不能吃外面的东西的,他就和卫冬恒一起,要让谢雪把粥都喝了,然后再回去好好休息。谢雪虽很想留着这里看着谢清呈,但她双拳难敌四手,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她哥哥。 她只得坐在旁边,红肿着眼睛,把粥一点一点地都喝掉了。 卫冬恒看看谢雪,又看看谢清呈,他忽然说:“谢哥,我们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谢清呈:“你说吧。” 卫冬恒起身,郑重其事地:“我们……我们想带你去美国看病,院长和我们说了,那个最初研制rn-13的州,有现在最好的治疗设备,我想……我想你为了谢雪也好,为了还没出生的外甥也好……” 他说到这里,眼眶微微地泛起了些红。卫冬恒是个心思很粗的人,极少有什么柔软面,但这一刻,他生忍着嗓音里的颤抖,才开了口:“……我们想……想让你活下去,想请你不要放弃你自己。” 谢雪也抬起了头来,这是她之前和卫冬恒商量的,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她甚至担心自己无法开口,一开口,声音就会破碎不堪。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咽下粥,开了三四次口,才勉强发出了带着哭腔的恳求:“哥……我们想办法活下去好吗……你要是这样走了,我会很难过,你知道我很笨,我不会带孩子,你活下去吧……我们去治病……然后你再帮帮我,你教我怎么带他,怎么帮助他,怎么安慰他……你都一点一点地教我,就像你曾经带大我那样,好吗……” 谢清呈没有吭声。 谢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擦着眼睫上的泪:“哥……求你了……” “现在爸妈的案子已经破了,秦姐姐不在了,只有秦爷爷的书需要你继续整理下去……我们慢慢地来,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的心蓦地一颤。 其实曾经已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这句话,那个人那时候那样用力地拥抱着他,在火海中,灰头土脸地拥抱他。 谢雪:“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贺予知道,他也会……他也会伤心的……哥……你想想贺予吧……他为了这些事情,已经付出了生命,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让他泉下有知,感到难过……哥……” 谢清呈慢慢地合上眼眸。 他心里明白,不会的。 谢雪不知道他与贺予的最后一番通话,她也不知道贺予究竟是踏入了因谁心如铁石而设下的陷阱。 他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么贺予再见到他时,也一定是恨他的。 第192章 远走他乡 谢清呈最终还是要去美国了。 谢雪体检出来,身体状况并不好,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医生说她有了明显的孕期焦虑症,症状很严重。如果谢清呈这个时候再不配合,她可能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从十四岁那年开始,谢清呈再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 哪怕现在案件已经水落石出了,他的命运好像也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因为手续都是由卫家的人在处理的,办起来很快,谢清呈出院之后不久,就要准备出境治疗了。离开前的那一周,陈慢约他见了一面。 海战中陈慢也受了重伤,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才痊愈。 他原本发给谢清呈的见面地点,是那家他们曾经去过的素餐馆,但谢清呈收到消息后,过了几分钟,回复他说换个地方吧,于是重约了一家禅茶馆。 陈慢是先到的,在屋内等了一会儿,谢清呈来了。陈慢回头见到他,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而后万般不是滋味。 “哥……” 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没见,谢清呈看上去就好像老了十多岁。 他以前的气质是很锐气,很硬冷的,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悍劲。而现在,他眉目间的那股萧索冷意还在,但支撑着他的那种狠劲却好像消失了。这让他显得非常地疲倦,病态,形容枯槁,整个人都显出些不正常的苍白来,像是勉强被挽留在人间的鬼。 以前谢清呈和陈慢坐在一起的时候,虽能看出年龄差,却也没有到让人瞧来悬殊的地步。 现在却非常明显了。 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下,陈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未说话,眼圈就先红了,他把脸转到一边,将泪忍了回去,然后才重新望向他。 谢清呈:“久等了。” “也没有太久……” “伤好了?” “嗯。” “那就好。” 两人之间的对话异常生疏,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在了他们中间。 最后是陈慢忍不住了,打破了那层薄膜——触碰到那个对两人而言几乎算是禁忌的内容:“哥……对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不是段闻那边的人,那我一定不会……” “杀了他的人不是你,不是你的队友。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依法行事。”谢清呈靠在椅上,双手抱臂,一双眼睛望着陈慢——尽管其中一只已经没有了任何焦点,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说:“杀了他的人,是我。” 陈慢:“不是的,哥……你不要这样想……” 谢清呈垂下眼睫,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一盏热茶在两人面前袅袅蒸腾,无声地流溢着蒸汽。 陈慢擦了擦泪:“哥,你的眼睛……” “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谢清呈没有在意自己的眼睛,而是忽然和陈慢说了这句话。 陈慢:“……嗯。” 又是几秒的寂静。 然后谢清呈问:“那他的最后……是怎么样的。……你能和我说说吗。” 陈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一滴泪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贺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神情又疯狂又伤心,任谁都能瞧出他当时的绝望,他甚至要陈慢亲手开枪击毙他。陈慢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欲望,他觉得谢清呈是为了保护陈慢才做的那么决绝。 最后的那几秒钟,贺予眼睛里透着的完全都是伤心与恨意。 可陈慢怎么告诉谢清呈呢? 谢清呈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变得那么枯朽破败,陈慢怎么还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谢清呈闭上了眼眸。 陈慢哀声道:“哥……你是……真的喜欢他,是吗?” “……” “我从前以为你是迫不得已,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你才不得不和他在一起,可是……”陈慢没再讲下去,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谢清呈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喜欢是什么…… 是他这样无法给与贺予百分百的信任的人会有的感情吗? 他曾见过真正的喜欢,在那种喜欢里,他见过这世上最热烈的眼神,听过这世上最真诚的告白,受过这世上独他受过的守护。 他在那爱情里,见过什么叫无怨无悔,什么叫飞蛾扑火,什么叫痴心一片,什么叫矢志不渝。 那些都不是他所拥有的。 他什么都没有给过贺予,他怎么配说喜欢? 陈慢揪心地望着他的眼:“哥……你不要再这样了……你去美国之后,要好好地治病……好吗?对段闻的调查追捕都还没有结束,那个最大的黑手还没有被绳之以法,我想要……我想要你能亲眼看着害死了伯父伯母,我的大哥……还有……还有贺予的那个组织,能够全员伏法,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知道,这或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的……只要你还活着。” 陈慢顿了顿,又道:“哥,你知道吗,最新的调查里,他们发现了当年易北海杀人的真相……连易北海都是段闻抓住了机会,顺手用来测试最新听话水效果的试验品!他那时候去赌坊,喝了一杯酒,他本来没有那么坚定的杀心能够向秦老动手的,是那杯酒里有东西……那一版的听话水改造的很失败,卫容招供说,段闻原本下的命令是让他去给母亲寻仇时一并威胁秦慈岩,迫使他讲出一个研究报告的秘密,结果易北海不慎失手……” 谢清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秘密报告。 ——初皇。 易北海原本就有杀医的念头,段闻将他利用,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如果换作以前,这一层真相的揭秘无疑会让谢清呈心神大震,可现在他也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好像不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喜悦,不再会为任何事情生起任何的情绪。 他就是一具枯木,里面装载的一切都空朽了。 “哥,段闻总有一天会站在审判台前被定罪的。我希望……你能坚持着看到那一天。” “我知道失去了贺予,你一定很难过,但是……你还有谢雪,还有即将出世的外甥,你还有……”他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望着他,踟蹰半晌,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你还有我。我们也都很需要你,我们也都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终于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慢:“……哥……” 谢清呈说:“陈慢,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爱过什么人。也许我也从来就没有爱过贺予。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 陈慢:“……” “但我说过,他的位置,是没有人再可以替代的了。”谢清呈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生或者死,那个地方都会一直属于他。只属于他。” “直到我也离去的那一天。” 陈慢泪盈于睫。 谢清呈起身,唤来服务员结账,在离开之前,他对陈慢说了一番话。 他说:“陈衍,我并不值得你去留恋。你往前走吧,你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人。而我。”顿了顿,“我已经把最爱我的那个人给亲手害死了。往后这些时间,都是我应付出的代价。” 他离去了,独自一人回到陌雨巷。 路上,谢清呈遇到了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 现下秋意渐深,马上就是中秋了,传统老匠人的行脚铺子又开始躲着城管出现在街头巷尾。 老匠人的摊子上已经拿可乐瓶插着做好的七八种面人,有最常见的孙悟空,嫦娥,还有喜羊羊,哆啦a梦……谢清呈看着那面人摊子,就像在看一场镜花水月疑真疑幻梦。 “先生,要买什么呀?” 恍惚间梦醒了,是老手艺人在和他说话。 谢清呈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能捏龙吗?” “可以啊。”老人笑得很慈祥,皱纹间都是岁月沉淀下的温柔,“那你想要捏什么样子的呢?” “要两条龙,一条是红的,一条是银色的。放在一起。” 老人若有所思地:“这样的要求以前也有人和我提过啊……” 谢清呈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在微微地蜷缩着,他甚至不用再问,就已经知道了是谁曾经在这个摊子前,笑着提过同样的意愿。 他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是吗……” “也就是除夕的时候吧……”老人想起来了,笑眯眯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呢。” 谢清呈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些更咽,他说:“麻烦您照着当时的样子做吧,因为……”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那一对小龙,是送给我的。” 老人很惊讶,又很高兴:“那它还在吗?” 谢清呈喉间似有苦榄,他轻声说:“……我把它弄丢了。” 小龙做好了,和除夕那一晚贺予送他的一模一样,谢清呈接过了竹棍,握着竹棍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最后郑重其事地谢过了老人,将那小面人揣在了自己风衣衣兜里,最靠近心脏的那个位置——他把它带回了家。 离国前的一天,谢清呈去完成了在国内的最后一件事。 他独自去了墓园。 贺予在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谁会为他立碑,除了谢清呈。 碑已经置好了,这一天,殡葬员等着顾客来把亡人的遗骨安放。 可谢清呈没有贺予的遗骨。 警方找到的遗物也仅仅只是碎肢血肉,更不会交给他,他不是贺予的任何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 他所拥有的,只是那一双小小的泥龙。 他把它装在楠木盒里,轻轻地搁进了墓穴里。殡葬员见过千奇百怪的未亡人,因此什么也没有多问,配合着他,把墓封上了。 “先生,这是您要的工具。”封了墓,殡葬员把刻字的刀具递给了谢清呈。 墓碑上没有字,空的。 定了碑的客人从一开始就说不需要他们刻任何东西,只请他们把凿石刀带给他。 这样的要求也并不算孤例,有的人会想亲自把逝者的名字刻在碑上,仿佛可以就此刻入活着的人心底。 谢清呈接过了刀具。 “谢谢。” 殡葬员浅鞠一躬,离开了,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对生死相隔的人。 谢清呈慢慢地在冰冷的墓碑前跪下来,手指抚上那空白一片的白玉石。他没有流泪,失去光明的眼睛仿佛再也落不下泪来。 他说:“小鬼。” “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怨我。是我不好……一直待你狠心……我总是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能够独自走出阴影,可是我忘了你需要一座桥……而我没有把那座桥给你。” “你恨我吧。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额头抵着冰凉彻骨的碑。 谢清呈轻轻低语,声散在风里:“对不起。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我却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你,小鬼,其实我也……” 他停了下来。 我什么? 似乎再也没有资格说下去。 谢清呈闭上眼睛。过了好久,他把那无法说出口的字句咽下去,那些无形的字句仿佛割破了咽喉,他咳嗽着,肺腑间隐隐的都是血腥味。 “……我不会活太久了。”他轻声道,“最后几年,整理了老师的书,我也就该来见你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愿不愿意看到我。” 谢清呈的手指轻抚着石碑,就像曾经抚摸过贺予的额头。 “对不起……让你喜欢上我这样一个人……” “到了最后,我也什么都没能给你……” “我令你很伤心吧……”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握上了刀具,他看着那石碑空荡,他要凿刻上贺予的名字了……可是在落刀的一瞬间,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贺予小时候偷偷背着他去纹身,然后又被发现时的样子。 那时候贺予嚷嚷着说:“我才没有学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崇拜你!” 他其实从来也不值得贺予去崇拜。 贺予做的比他更好。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好得多。 谢清呈闭上眼睛,苍白秀长的手指抚上石碑,凿下了第一道笔画…… 夕阳西沉,远钟响起的时候,他跪在满地尘灰里,他的手臂本就受过伤半残了,只有一只可以使上全部力气,刻字的时候很艰难,手指上斑斓见血。 他没有在意,只看着那一行行新刻下的字。 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缠绕着济慈墓志铭的手,为贺予刻下生前无法留在手腕上的雪莱遗词,仿佛了却了一个从少年时就种下的孽缘与遗憾。 谢清呈垂下眼睫,墨黑的睫毛像是枯谢的蝶翼,在暮色血光中再抬不起。 他抬起手,贴上冰冷的碑。 “小鬼……再让我抱一抱你……” “最后一次了。” 请求你,让我给你那一个你从前渴望着的拥抱,好吗……贺予……我抱一抱你,好吗? 心口贴上的是硬冷的石碑,他彻底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想到的是摩天轮梦境里,那个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真冷。 可他却额头轻抵,拥了很久很久。 他在想,贺予从前抱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就像拥着一块永远不会回应的冰或石,吻着霜和雪。 那么冷,现在终于也轮到他体会了。他只是抱着这么有限的时间,就觉得四肢麻木,胸口冰凉。 贺予是怎么坚持了那么长,在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等待里执着着,一日复一日,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呢…… 谢清呈很想问一问那个少年为什么。 他很想追上摩天轮前贺予的脚步,追上去,不让他消失。追上去—— 问一句究竟值不值。 问一句,小鬼,你那时候……你一次一次地恳求我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到底有多难过。 问一句你为什么还要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再随着我往前去,到头破血流,到油尽灯枯。 问一句,贺予……贺予……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不肯停下脚步? 为什么…… 要为我这样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可少年已经不在了,那一腔澎拜的热血永远也回不来。 唯有这一座无名之碑,与他在逐渐沉下的夕阳里长伴着,以缄默与死亡相对。 对,碑是无名的,除了那一首诗,谢清呈什么也没有留下。 正如他们之间的关系,生死纠缠,却始终无名无份。 谢清呈最后遗落的,只有指尖一点斑驳的血迹,但他在离去前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便连这一点红也消失不见。 墓碑很干净。 就像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双温柔漂亮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好像在说,谢清呈,谢医生……谢哥,你抱一抱我,好吗? 我很年轻,但我真的很爱你,请你相信我。 我没有骗你…… 谢清呈跪在墓前,斜阳终于完全从地平线沉下去了,他在最后的血色里佝偻了身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际有昏鸦嘲哳似呜咽,最后一丝光明也在这啼血似的悲声中颤然滑落云层,如泪潸然,顷刻坠落,消失不见。 第二天,谢清呈要走了。 机场送行,来了很多人,陈慢,黎姨,院长,卫家一行人……甚至连李若秋也来了,她已经和后来的那个丈夫离婚了,如今独自一人开了家非常浪漫的小酒馆,她在酒馆电视中看到了新闻,谢清呈他们的事情她就像一般的群众一样,知道的不算太多,可结合种种往事,她也猜到了些许。 李若秋是最后一个与谢清呈道别的。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看着他的脸,怔怔地流下一行泪。只是这么短暂的一年,谢清呈失去了左眼的光明,失去了健康的手臂,失去了身上的锐气,失去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可他还是得活下去。 她看着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他还是那个谢清呈,却已经残损的不成样子。 她更咽道:“谢哥,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他看着她,说:“你也是。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李若秋:“过去我做的事都太幼稚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只是想要正常的感情而已,可我没有给你。”谢清呈说,“是我做的不好。也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若秋擦着眼泪望着他,她觉得他说着这些的神情令她很难过,其实他的生命已近灯枯了,去美国治疗的效果也未知,或许并非就能达到理想的结果,他是抱着以后或许不会再见的想法,与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谢清呈与他们道了别,进了关,他出国,收拾的行李却比一次最简单的出行还要少,只有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一些衣服,一些没有整理完的笔记…… 而那一只贺予曾经送他的小火龙,他重新粘好了,放在自己的风衣衣兜里。 在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抬手轻触在了心口的位置,触上了那只了无生气的小龙儿。 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云流在机舱外奔流而过,一如江河入海——他过去的一切,他所有的执念…… 终这样,都随风去了。 第193章 似是故人来 谢清呈按着卫家的安排,在纽约那家疗养院住了下来。 卫冬恒像是怕他想不开忽然跑了似的,与其说是24小时监护,不如说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确保他会好好地活着。 其实卫冬恒大可不必那么紧张,谢清呈既然答应了谢雪会配合治病,他就不会食言。尽管这具躯体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但只要漫长黑夜里还需要一盏蜡烛,他就能继续将自己的残躯烧下去,直至成灰。 治疗日复一日地继续,药成把地往下吞。 然而疗效并不算太理想,谢清呈的精神已经垮了。一个人的身体就像容器,当容器已经碎裂,无法修补,那么再多的汤药灌进去,都是无济于事的。 唯一能让谢清呈身上重现些活人气的,就是替秦慈岩整理资料这件事。 这似乎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了。 人在国外之后,国内的事便犹如前尘隔海,山遥水远相差的不止是路程,还有时间。谢清呈的日子变得极度的无聊,乏味,甚至是消沉,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仔细地整理和修复秦慈岩的笔记,然后去进行治疗,治疗结束后挂着点滴回来,继续面对一桌子的数据…… 治疗师让他不要过度用眼,他就给自己定了很多计时器,每隔半小时休息一次眼睛,休息的时候他就会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绿茵草地,人工湖泊。他的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开的是淡粉色的细碎花朵,风一吹花就落了,飘在他的书桌上,书桌上除了书和笔之外,就只有那个破碎过的小火龙。 “没想到你喜欢这样可爱的东西。”有个护士尝试着和他聊天,“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谢清呈合上书,安静地看着她:“抱歉,这个请不要碰。” 他是那么的无趣又寡言,盲了的眼和没有盲的眼都沉落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寂雪。 来美几个月了,他没有露出过哪怕一次微笑。 诚然,这段时间以来,他接受到的,也都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广市军警对曼德拉岛的攻击失败了,伤亡惨重,段闻那边有超出正常科技水平的武器,无论是热武还是化学武器都非常先进。 据生还的人描述,曼德拉岛被改造成了一座处处都是陷阱的堡垒,它就像一头浮在海面上的怪兽,张开腥臭的巨口,准备随时吞没胆敢靠近它的人类。 没过多久,沪州看守所内又传来消息,卫容在供讯时因精神失常,肆意抖露与组织相关的重要信息,触发了她体内植入的保密芯片,那芯片瞬间向她体内注射了毒素,卫容抽搐着口吐白沫,在短短十余秒内就失去了意识,抢救无效身亡。 她虽死得痛苦又丑陋,但到底还是得了便宜,毕竟她还没有向社会,向被她害死的人公开谢罪,就已经毙于非命了。 诸如此类的消息让谢清呈眉目间的冷意越来越深重。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微皱着眉,就连睡着时也未曾舒展。 来美三个月,行尸走肉,唯躯体独活,魂已不知随何人去,更兼忧虑打击,眼眸失明……分明在人间,却与地狱无异。 而贺予呢,不知是不是太恨他,在最初那个摩天轮下作别的梦之后,谢清呈再也没能梦见过他。 圣诞的时候,疗养院终于答应让谢清呈出门走一走。 当然,暗中是一定有人跟着的,他们不敢让卫家交代过来的人出事。 谢清呈穿上黑色毛呢大衣,那衣服似乎比他的人还厚重。他走在闹市街区,天空中飘着微雪,圣诞树亮着彩灯,路上是成群结队的人们——夫妻、情侣、亲子、一家数口……他们忙着节前采购,拎着大包小包地在街上走过,脸上洋溢着的是对谢清呈而言非常遥远的灿笑。 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来到布鲁克林区,那里更是热闹——他终于到了这里,秦慈岩年轻时曾经求学过的地方。 老秦曾经和他形容过一家花店,说他除了去海洋馆之外,最喜欢的就是那家花店。老秦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带着些老头子的调皮,他说他读书时,最欣赏那个花店里的姑娘,艳丽的红头发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长着一点可爱的小雀斑,常年爱穿一套宝蓝色的连衣裙,外面系着刺绣着花店logo的亚麻色白围裙,姑娘在刷成孔雀绿色的店铺外忙忙碌碌,看到他路过总会高嗓门地招呼他来买一束百合花。 这家店是家族守着的小店,已经开了六十多年。 谢清呈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那家店铺,店主正在为顾客预定的圣诞花束而忙碌不已——她在万花丛里,就像是老秦说的故事里走出来的童话人物,依旧两条粗麻花辫,宝蓝裙,有雀斑,眼睛炯炯有神。 只是已经老了。 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脸上生着皱纹的婆婆,只有眼睛里的光没旧去,依然满载着活力与芳香。 谢清呈在那一瞬间忽然很羡慕她。 “先生,买花吗?” “是啊。”谢清呈走进那布置温馨的花房,看着周围,最后说,“要一束百合花。” 婆婆拿金红色的纸将花仔细包了起来,递到了谢清呈手里。他拿着花又坐上了出租,报了一个手机上的地址。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城郊的一座白色小房子前,看了看报箱上的名牌,穿过了屋门前小树篱围着的花园,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姑娘,睁着湛蓝色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秦容悲的丈夫从屋内走了出来——他和女儿来疗养院看过谢清呈,都认得清楚人——他上前拥抱了谢清呈,接过了那束淡粉白的百合花。 “她这些年没有过得太痛苦。”生着壁炉的温暖起居室内,秦容悲的丈夫端来了茶和点心,他打量着谢清呈越来越消瘦的脸,说,“但她的痛苦似乎都加在你身上了。谢生,来吃一点生姜饼干好吗?是我们自己烤的。” 谢清呈谢过了,从印着小熊的饼干盒里拿了一块慢慢地吃。 “她活着的时候,做的饼干比我好吃的多。”这男人提到自己的妻子时,神情非常的温柔,“事实上,她做什么事情都很优秀。虽然以前有许多人很讨厌她,她做科研,就有人笑话她说实验室不是女人该进的地方,女孩子就应该早点嫁人。她揭露过我们这里一个慈善基金会的黑幕,就有人说她居心叵测,另有所图。她为妇女和儿童奔走演讲,有人质疑她作秀——就连她和我因为爱情结婚,来到了这里,还有疯子说她是数典忘祖,怎么学有成就结果嫁给我这个外国人了。但我是她的家人,我明白她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坚持了自己想要做的正确事情。所以谢生——” 男人给他的茶杯里续上热茶。 “她当初被人绑架,却依然选择了保护你们的秘密,我想她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她后面还能清醒着和你说话,她必然会告诉你,她不后悔。她没有为她的任何一个决定而后悔过。” “如果我早知道你在为她做这样的实验,那些药是你折磨自己的身体得来的……”男人摇了摇头,“我们不会答应的。” “妈妈说,她是个科学家,她不畏惧死亡,她畏惧的是错误。”秦容悲的女儿在一旁装点着圣诞树,忽然回头这样对谢清呈道。 男人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听到了,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 “谢生,我们没有做任何让自己悔恨的事情,所以你不必自责。你要好好地治病,然后,替岳父把他生前的笔记都整理下去。” 谢清呈临走时,父女俩送了他一件圣诞礼物。 他打开来,是一副用橡木框装裱起来的画,正是秦容悲生前画的,夹在相册里的那副《我的家人》。只是画面里那个原本空白的,属于谢清呈自己的面庞,现在已经被填补上了。 “是我画的。”秦容悲的女儿道,“妈妈在清醒时没有见过你,她画不了你的脸,但我可以。” 谢清呈仔细地将这礼物收好了,与两人道了别,坐上了出租。 他一路上看着那相框里的素描画,直到返回了疗养院附近的街道。 “就在这里下吧。”谢清呈说,“还有一点路,我想自己走回去。” 于是结账下车。 他去这附近的一家饰品店买了些可以把相框固定在墙上的粘胶带,回到病院内,他将相框固定在了床边的墙上。 《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在我身边。 我的家人,在今夜之后,在夜夜之后,终与我常相伴了。 我们隔着生死相聚,唯独少了他。 因他未错任何事,唯独爱了我。 因我未负所有人,唯独负了他。 窗外月影皎洁。 雪消融了,花绽开了,转眼间,人间已至温柔春天。 谢清呈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的,谈不上有好转太多,只是没有再恶化下去,他也一直这样恹恹地活着,眉目之间也从未有什么波澜。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 直到有个下着小雨的傍晚,谢清呈从布鲁克林区的那个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回来,正准备抬手打车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卫冬恒打来的,接通了之后,扩音器内传来了卫冬恒按捺不住激动的声音:“哥,提早了些……完全没有准备……今天早晨出生的……” 谢清呈蓦地站住了脚步。 因为谢雪突然临产,比预产期早了许多,谢清呈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现在,会是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晚上。 远处花园餐厅里有人正好在过生日,生日歌声从细雨朦胧中飘来。 路边的灯火映在了他的瞳眸中,谢清呈的眼睛在这几个月来,终于第一次有了些明光。 电话那头似乎有很多人在庆祝欢呼,喧闹中,手机被递到一个人手里。谢雪温柔而虚弱的声音跨越大洋大海,传抵至谢清呈耳畔。 “哥,是个小丫头……你当舅舅了。” …… 一通电话不知是怎样结束的,这是这些时光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几乎是想浅笑了,嘴角却像生了锈,牵动不了。 雨水打在他的伞面上,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叩击着。 风一吹,忽然间,装点覆盖在他花束上的轻纱被吹开了,那轻纱腾空扬起,落在了马路对面,被一个穿着雨鞋撑着透明小伞的男孩子捡起来。 那男孩子约莫七八岁大,左顾右盼地穿过马路,迈着小短腿来到谢清呈身边。 他仰起头,握着那一块轻纱,在童伞下望着他,然后他像初见时的贺予一样,对他说了一句:“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就是这一瞬间。 谢清呈拿着电话,在新的生命的出生,与旧人的倒影中,他的残躯里好像被忽然粗暴地塞揉进了许久不曾有的属于活人的情绪。 他的唇角,他的眉眼,他近一整年不曾有过什么表情的脸庞上,忽然浮现了极大的悲恸——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事啊,可是他看着眼前那个惶然无措的小家伙,不知为什么就再也忍不住,在细雨濛濛的春日暮色里弯下了腰,终于失声恸哭……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男孩子见状,上前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能帮助你吗?” 谢清呈自记事起,就再未这样崩溃地哭过。 而在纽约街头,在这个没什么人会认识他,也终究没什么人会记住他的地方,在他失魂落魄了足足一年之后,他终是受不住了,眼泪不住地顺着他的面庞淌下。那滚烫、炽热的泪,就像他心里流出的血。 他用那看不见的眼睛和那还看得见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孩子。 孩子的身影模糊了,他好像又看到他的小鬼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谢清呈,你看呀,新的生命会来,而我,走了已经一年了……” 已经过去一年了,谢清呈。 死去的人已经作灰。 新的生命终于来到了身边。 是该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对任何人而言,都该是到了放下来的时候了。 可是谢清呈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抬手遮住自己湿透的眼睫,他心痛如绞,如鲠在咽。 谢清呈更咽着,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将这一切释然。他可以为新生的降临而喜悦,但他注定永远都活在死去的人之中。 他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忘记掉贺予的过去。 就像此时此刻,他接过那湿透的轻纱,说了一声谢谢——却仍是对着记忆中的,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小鬼。 那个十几年前,第一次在草坪上唤了他一声的男孩。 第194章 回国 两年后。 “谢先生,这些药你需要按时服用,注射针我们会提供给美育私人病院,两个月必须打一次。”纽约疗养院内,棕发碧眼的医生戴着口罩,这样对谢清呈交代道。 “虽然你现在的情况有了一些好转,但如果不仔细照顾自己,目前的治疗成果很容易就会被毁掉。我们这边的建议是等你处理完那些事情,你要再回我们这里继续住院治疗……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们一直在研发能够根治rn-13并发症的特效药,你多活一年,等到药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地增加……” “谢谢,我知道了。”谢清呈打断了医生的话。 两年接触下来,他知道这医生是个话痨,如果任由他一直这样说下去,简直就是没完没了。 谢清呈裹着一件素色黑毛呢风衣,拉着行李箱,侧身进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内。 他准备回国了。 持续的精准治疗确实让他保持住了一些器官机能,虽然他身体仍是非常差,但只要好好吃药,这几年暂时不至于会死于器官衰竭了。不过他的视力仍然是日渐衰微,他现在必须戴着眼镜,不然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主治医师是个有些信奉唯心主义的人,不谈科学的时候,他就会和谢清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知道你眼睛为什么一直治不好,甚至愈来愈糟吗?肯定是因为你的心封死了,你内心深处就不想再看到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所以你的眼睛也放弃了自救。 谢清呈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对他的话只报以了冷淡的一眼,看上去还有点像是个白眼。 纽约疗养院的医生也建议过他做个手术,说他们合作的研究院里,有个科学家发明了义眼,那义眼做的非常漂亮,植入后甚至能达到和患者原本的眼睛一样的效果,完全可以乱真。 谢清呈也拒绝了。 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去操心自己的眼睛,反正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活几年。 这次回国,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得去做——当年海战爆发后,段闻那个被称为“曼德拉组织”的团伙,包括rn-13的事,就都归军警们直接侦破追查了。这两年内,谢清呈配合过他们的几次调查,除此之外,案件何如,在他们看来,就都和他无关了。 然而,前一阵子,美育院长和负责与他接触的郑队忽然打电话给他,说国内出了件很严重的医疗案。有不法分子通过私人渠道,向白血病患者出售仿制药。这种药如果通过正规途径购买是很昂贵的,很多家庭不得不购买所谓的“替代品”,结果有人就利用了这个空子,出售了大量的实验性药物。 这药的成分和rn-13衍生出的听话水非常类似,目前官方将它命名为“服从2号”。服用过服从2号的人,随时都会出现被精神操控的状况,但服从2号应该只是一个试验品,受害人被操控不久后,就迅速变得疯狂,失智,谁的话也不听,只能被关入精神病院里。 警方发现这一状况后,及时切断了服从2号的供应链,并击毁七个犯罪嫌疑团伙,抓获涉事犯罪嫌疑人上百名。 只可惜这些人都只是从金三角区出货的走私犯,他们与中间层的联系完全是被切割的。警方虽知道这一定是段闻在大面积投放试验药,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 服从2号的药物影响给警方带来了极大困扰,因为有的人不敢承认自己服用了这种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想把事情隐瞒过去,结果一发病就根本无法控制——过去这一个多月,社会上出现了六起服从2号服用者发病后的恶性伤人事件,舆论已经压不住了,必须尽快给得病的那些人研究出有效治疗药。 而对于rn-13的熟悉程度,谢清呈是最高的。 所以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他回去。 病人和国家需要他,他自然义不容辞,飞机在沪州国际机场降落,谢清呈拖着行李箱出关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卫冬恒一家人,还有黎姨。 黎姨稍微老了一些,但精气神还是很好,她现在经常帮着谢雪搭把手带一下孩子,几乎算是孩子的半个外婆。她一见到谢清呈,眼泪就下来了,又哭又笑的,谢清呈刚想开口安慰她,眼前就忽然一花—— “哥!” 原来是谢雪飞奔上前,快得像一道闪电,明明都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她却还是如同姑娘时一样紧抱住了他。 尽管谢雪曾在去年飞美国看望过他,但她没有留太久,毕竟已经成了家,还有刚出生的孩子需要妈妈照顾。因此这次谢清呈回来,她仍是激动不已。 “哥,累了吗?快和我们回家吧,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让小卫给你装了个特别舒服的按摩浴缸,咱们马上回去,你好好泡个澡,先休息休息……”她喋喋不休的,而卫冬恒走过来了,怀里抱着两岁的卫萌芽。 “哥。”卫冬恒笑着和谢清呈打招呼,又抬起女儿的手,让她和谢清呈招手,“来,芽芽,叫舅舅。” 卫萌芽这两年没少在父母的淫威之下被迫和远在美国的舅舅视频,虽然她连什么是视频通话都还不明白。 她见到谢清呈,黑豆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口水先流了出来,忽然咯咯笑道:“舅……揪!” 谢清呈:“……” 谢雪从他哥微妙的表情当中就可以看出来,他哥的dna动了。 哄谢清呈好好活着的最佳人选已经不是她了,而是芽芽。谢清呈这爹系男,看到企图扑倒他怀里的小孩子,脸上虽然没任何表情,但心里却是很喜欢的。他习惯了照顾人,也习惯了带孩子,何况芽芽长得还很像小时候的谢雪,他看着她,就有种当年抱着妹妹,期待妹妹长大的错觉。 谢雪见势,趁热打铁,把芽芽往谢清呈怀里猛地一塞。 谢清呈猝不及防,但还是立刻条件反射地把孩子抱住了,抱的姿势比孩子亲妈还标准:“干什么……” “舅揪!”谢清呈还没来得及瞪谢雪,芽芽就高兴得抬起藕节似的粉嫩小手,环住了谢清呈的脖子,软软暖暖的小家伙伏在他怀里,那么娇嫩,仿佛稍微用点力她都会化掉。谢清呈锐利的眉眼自然而然地就软了下来。 谢清呈低头应了:“嗯。” 小孩子是能感觉到一个人身上究竟有没有那种让她安心的气息的,芽芽只往谢清呈怀里一靠,就欢喜得不得了,她摇摇摆摆地在他怀里动着手,忽然嘟起嘴,在谢清呈微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揪……” 谢清呈:“……” 谢雪期待地看着他。 谢清呈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黑色风衣松开来,里面是简约的白衬衫,他把孩子拢进自己的外套里,由小家伙靠着自己的胸膛:“天那么冷,就给她穿那么一点,你这个妈妈怎么当的?还有你。” 他瞥向卫冬恒:“抱孩子的时候托着点颈椎,知不知道?” 芽芽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父母窘迫的气息,她觉得很滑稽,在谢清呈怀里笑得叽叽咕咕,不停地嚷着舅揪抱抱,要舅揪抱。 旁边黎姨笑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想到小谢你以前带小雪的时候了。” 谢清呈轻咳一声,然后道:“都哪一年的事儿了,您就别提了。……回家吧。” 接下来几天,官方留给了谢清呈一些休息的时日,并没有来打扰他。但谢清呈其实并没有歇息得太舒服,问题就出在芽芽身上。 他虽然又爹又冷漠,眉目之间尽是天生的锐气寒霜,可是孩子很喜欢他,恨不得24小时都要他抱着,扑在他怀里就很长时间不肯下来,一下来就哭,有了舅舅甚至就连妈都不需要了,更别说亲爹卫冬恒。 卫冬恒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比你哥差在了哪儿?为什么孩子只要他,不要我?” 谢雪也很茫然:“你问我我问谁,她也不要我,我早上看我哥抱着她太累,想把她接过来,说妈妈抱,结果她就哭,一个劲往我哥怀里赖,说要舅舅,不要妈妈。” “……你哥也没奶给她喝啊,你哥铁血纯爷们,也没什么母性光辉啊,怎么回事?” 黎姨一边织毛衣一边笑着说:“这大概就是人类幼崽本能地感觉到的安全感吧。他呀,确实是比你俩靠谱多了。” 谢雪:“……” 卫冬恒:“……” 黎姨说完又很叹息,她看着远处窗边抱着孩子的谢清呈,芽芽正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谢清呈似乎很疲惫了,不过仍然没有放下她,他坐在阳光房的温莎椅里,抱着小家伙闭目养了会儿神,同时好让依偎着他的芽芽晒足太阳,他看上去强大又柔软,冷峻又沉和,那些原本死也进不了一家门的词汇,竟都能在这个抱着小宝宝的男人身上齐齐栖落。 黎姨眼神黯了下来:“可惜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然他或许也不会消沉成这样……” 阳光下的谢清呈很宁静,和芽芽在一起的时候,他终于显露出了这三年来都没有过的平静与温和。 谢清呈回沪一周后,陈慢终于结束了手上的任务,来约他见面了。 他在广市两年历练,成长了不少,现在又调回了沪州,进入了他大哥以前所在的那个刑侦队。他和郑敬风一样,现在都是参与了段闻案的刑警。而应对段闻案的专案组因为太过庞大,已经不适合“某专案小组”这样的命名方式了。 他们沿用了当年击溃吕芝书时的任务代号,叫做“破梦者”。 段闻的组织被命名为“曼德拉”,代表“幻想”,“虚无”,“狂热的相信”,而正方的组织就成了破除这种梦幻的利剑,非常贴切。 陈慢自然是“破梦者”的主干成员。 那么长一段时间没见对方了,谢清呈在约定的咖啡馆瞧到他本人的时候,略微怔了一下——陈慢晒黑了一些,脸上多了一道不算太明显的疤痕,肩上的警衔也已经变了,但变得最厉害的还是这个年轻人的气质。 从前的陈慢看起来总有种学生气,尽管是个警察,但眉目间仍脱不去稚嫩青涩,现在他却很有男子汉的气概了,眼睛里甚至透出了一股子锐利的光。 只是目光对上谢清呈的脸时,那双眼睛又变得柔和了。 “谢哥。”陈慢说,“好久不见了。” 谢清呈:“坐吧。” 陈慢在他对面坐下。 按照医疗建议,谢清呈在美国静养时几乎不用私人手机,就偶尔去机房上个网和家人视频,或者干脆就复古到以打电话的方式联系。所以陈慢基本都是从谢雪那边打听一些谢清呈的情况,这还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见到谢清呈的脸。 陈警官盯着谢清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都好吗?” 谢清呈点了点头:“你呢?” 陈慢:“谈不上好与不好,段闻一天抓不到,我们就一天不安心,这三年尽耗在和他交锋上了,但他这人奸猾得要命,自己再未踏入过国境,很多事情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的。而那些人没有什么案底,甚至很难取证他们和段闻是否有接触,总之大大小小的冲突发生了很多次,牺牲的战友也已有五十七名……还是没能将这案子做个了结,反倒让他干出了假药投放的事情。” 他说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觉得海战只是昨天发生的意外,全心投在这个案件里的时候,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谢清呈道:“看得出你的变化很大,长进了很多。” 陈慢望了他一会儿:“……但有的东西是没变的。” 谢清呈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谢清呈说:“那么,我也一样。” “……”陈慢的眼眸微微地黯了。 这两三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放下谢清呈,他还是很喜欢他,尽管谢清呈盲了,疲态俱现,没以前那么英俊了……这些他都知道,他都看在眼里,他也很清楚谢清呈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但他还是喜欢他。 不过略微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么漫长的日夜轮转中,陈慢的心态已经比当年好了很多,他没有那么崩溃了,也不再像最初知晓谢清呈和贺予的关系时那样不甘心。 陈慢是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会对一份感情有深重的不舍,执着,心意难平。 但他是能够慢慢地走出来的。 没有谁会像曾经的贺予那样,为了得到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为了一份感情可以把自己的生命都燃尽,执念深入骨髓,与灵魂盘根错节。 无人再病入膏肓,无人再似他一样。 陈慢黯然了许久,重新打起了精神,勉强笑了一下,说:“那我们先不谈这个了吧,我想和你说一说正事。” “你说吧。” 陈慢就把目前服从2号在国内的扩散情况和谢清呈讲了一下。 “我们初步统计,至少有300多名受害者,但目前自行上报的只有一半不到,他们本身都是癌症患者,很多人所剩时日不多,他们内心感到恐惧,不想被关到精神病院隔离,失去最后与家人的相处时间,这种心态我们其实都能理解。” 顿了顿,继续道:“但如果由着他们这样下去,社会上不断出现服从2号的服用者忽然发疯伤人的案例,只会越发加重大家对于这类人的恐惧,甚至会导致人们直接开始歧视白血病患者,因为群众是具有盲目性的,是很容易被煽动的,他们会自动将这种病与‘服从2号’相连……这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谢清呈皱起眉,情况确实如此。 一旦让这种恐惧在社会上蔓延到一定程度,必然就会诞生极端狂热分子,而狂热分子的典型表现就是内部病态团结,对外则进行假想敌妖魔化。他们就像纳粹一样,不会思考,缺乏理智,像信仰宗教一样信仰自己的理念,并且不断地编造谣言,哗众取宠,旨在把矛盾夸大夸张,然后裹挟更多的人进入这个团体……如果不尽快解决服从2号的问题,这些狂热分子便会打着“保护社会稳定”的旗号无恶不作,他们远比服从2号的受害者更可怕,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将是难以估量的。 “我们需要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研制出服从2号的治疗药,能节省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至为重要的,所以破梦者组织才会请你归国帮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在这两天带你去录入我们组织的生物识别系统,所有的实验室、实验装置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陈慢说着,拿出了一封翡翠绿的牛皮信封袋,上面盖着纹章。 “这是我的上司让我交给你的邀请函。里面还有破梦者组织所有部门重要联系人的联系方式。” 谢清呈接过了,打开来一看,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从陈慢到郑敬风,还有院长…… “段闻的势力现在越来越可怖了,卫容死后,他在内陆的组织大换血,整个重新洗了牌,我们一直很难把握住现在与他合作的究竟都是那些企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曼德拉组织现在有了个新的高阶领导者,那个人特别厉害,完全把握住了当年卫容和黄志龙两个人才能稳定的局面。” 谢清呈听着,锁眉抬眸:“是谁?” “目前只知道他的代号,是从拦截到的一次信息中得到的,叫devil。” “外国人?” “从各种行事风格看,应该是个华人。devil前一段时间开始负责替段闻处理所有境内业务,但从未露过面,这人据说没有任何黑底,和段闻的合作也都是在澳洲建立的,澳洲对华连引渡条款都没有,更别说跨境查案,所以我们哪怕知道他是段闻的爪牙,也完全无法将他定性为段闻的同伙,属于大家心知肚明,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干瞪眼的那种人。” 谢清呈听完沉吟道:“他很有能力。” 陈慢点了点头:“不过devil好像已经完成了他必须保持神秘身份做的所有事情,接下来他就打算以明面身份回国了,他因为把自己摘得太干净,没有任何违法记录,所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踏入国境,甚至做出优秀归国企业家的样子,我们接下来会重点盯着他——他敢把自己这张暗牌翻成明牌,那就说明他做好了滴水不漏的准备。但再是滴水不漏,我相信时间久了他也一定会有破绽。” 谢清呈:“这个人打算什么时候入境?” “下周。”陈慢说,“他发了邀请,请了很多企业家在他斥资落成的会所里举办宴会。我也会去,作为例行公事的警察。如果我在他的宴会上得到任何与服从2号相关的消息,我就立刻告诉你。” 谢清呈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没关系,他不敢妄动,他知道自己刚回国,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陈慢道,“但我会注意的。” 茶喝尽了,杯中余热袅袅。 谢清呈和陈慢谈完了所有事情,谢雪正好来了电话,问谢清呈什么时候回家,芽芽没舅舅哄居然都不肯睡觉了。 谢清呈:“……” 陈慢:“哥,我送你回去吧。” 谢清呈顿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打个车,你早点休息。” 在离开咖啡馆回家的路上,谢清呈想着陈慢说的话,他感到有一股恨意与不安在心中涌流——两年了,段闻重整旗鼓,不但没有伏法,还招兵买马,不知道哪儿找来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大有要和破梦者组织干到底的意思。 那个devil…… 谢清呈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一根隐秘的弦就在突地发颤,连带着太阳穴都轻微地抽疼。 破梦者们接下来要交锋的那个devil,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案在一周后就揭开了。 “劲爆消息!劲爆消息!……从澳洲归国……是他第一次露面……马上揭晓……” 周末晚上,谢清呈在家里对完手上的试验资料,起身去茶桌前冲一杯热姜茶时,屋内的电视机里断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他正好休息,一边喝着姜茶,一边回到电视机前,准备换了个台。 然而手指还未在按键上按下,他就意识到这个台是在实时转播沪州商界的新闻——那个devil回国的事。 等在机场举着话筒的记者一脸按捺不住的震惊,不止是他,所有第一次见到devil真容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后沸腾了。 仿佛时间倒流,谢清呈的手猛一颤,茶杯落在了地上,半烫的茶水泼溅在了他的前襟,他也毫无所觉,他用那未失明的眼睛紧盯着屏幕,荧幕的幽光反照在他瞬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镜头切换,推近,伴随着刺目的闪光灯,回过神的记者们激烈的叫嚷……谢清呈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这些年来,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身影—— 一个高大的青年从海关走出来,一身铅银色西装,同色系领带,里面是高定的简约款素白衬衫。他看起来比海战发生前更成熟了些,也更英俊了,他无伤无病,仪态温文尔雅,神情无懈可击。当镜头完全推向他的脸庞时,他给予了摄像一个机械的微笑,一双杏目抬起来,眼眸中却无半点真实的笑意。 这个人竟然是—— 贺予!! 谢清呈脑中嗡的一声,好像被万钧的海浪击中,霎时间整个意识一片空白……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贺宝,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该回来了。 贺予:你说的对!今天就上线! 第195章 我们重逢了 贺予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坊间自然不用多说,有什么比当年孤身入险的勇者死而复生更让人沸腾的消息呢? 认识贺予的人们则更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尤其是知道了devil真面目的那些破梦者们——他们一直和段闻斗智斗勇,而最近这个devil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损失和麻烦,他们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devil就是段闻的同伙,但这个人是在给段闻办事,并且已经完全顶替了从前吕芝书和黄志龙的位置,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们,devil是从前豁出性命帮着警方破案的贺予? 他怎么会变成彻头彻尾段闻的人?! 当然,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支撑贺予在替段闻做事,作为当年“牺牲”了的英雄,死而复生的贺予自然是得到了民间大量的支持,以及非同寻常的优待。 据他所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炸成灰,而是在气流爆冲之下落入了海中,最后被一艘澳洲的船舶发现获救。警方发现了他海难时被爆炸尖锐物割裂的断肢血肉,认作了他尸骨损毁后仅剩的残躯。但那不是致命伤处,他最终在足部搭了钢骨进去,完成一床非常先进的手术,活了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影响。 这两三年,贺予一直都住在澳洲,因为想安心休养避免麻烦,所以从未抛头露面,直到养精蓄锐,恢复了精神面貌,这才回到了国内。 不过他这套说辞,哄一哄不明所以的群众足够,在警方面前却完全站不住脚。 郑敬风第一时间给谢清呈打了电话,让他一定要注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贺予现在已经变了。”郑敬风在电话中如是和谢清呈说道,“我认为他回来之后一定会找你,你不要与他接触太密,那样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不止是郑敬风,破梦组织更高层的人员也专门叮嘱了谢清呈,强调如果贺予来找他的话,千万不能把破梦组织的任何事情告诉他。 他们想多了。 贺予出现后,并没有给谢清呈打过哪怕一个电话,没有发过哪怕一条消息,更别说登门来找了。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有谢清呈心里很清楚,当年海战之中,自己的选择已经伤透了贺予的心。 人心是他伤的,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结果怎么样,谢清呈都还想见贺予一面。 这天晚上,谢清呈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对着手机出神——手机上是他和贺予的聊天框,只要按下发送键,他就能和贺予取得联系。 他一贯是个很有勇气很自信的人,但是这一刻,他竟感到自己病朽的身体里,生出了近乎于“情怯”的东西。 这几年,谢清呈没有更换过手机,他和贺予从前的对话记录都还在。 除却最痛心的那一段海战对话,再往前翻,定格在屏幕上的都是过去那个对他痴心一片,毫无掩藏的少年。 谢清呈根本无法将他和电视里的那个淡漠优雅的“贺总”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被怀疑与段闻勾结的“devil”。 谢清呈思来想去,想该怎么和贺予说话,但他的思维太老套了,发的消息当然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他斟酌了一个晚上,输入框里来来回回打了无数次消息又删掉,甚至拿纸笔在书桌上写了稿子。 可是到了最后,他发觉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能有的开场白,也仅仅只是一句:“你好。你还好吗。”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迟疑着,最终还是横了心,一秒,两秒——按下去。 咻地一声,信息发送成功。 谢清呈往后一靠,疲态俱现地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只是发这样一条消息,竟已汗湿重衫。 发出短信后,谢清呈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等了一天一夜,手机一有动静他就去看,看到不是贺予便又消沉下去。 他就这样守着,一直等着。 从希望等到失望。 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黯然。 整整一晚,谢清呈躺在床上,攥着汗湿的旧手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也许从前贺予等他回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贺予曾在痛苦时不断地和他发消息说:“谢医生,我病了……我病了。” 那个时候,谢清呈没有理会他。 如今这种绝望都尽数落回了谢清呈心里。 后来,天亮了,云层间透出了熹微的光,那光芒越来越辉煌,照彻了漫长的黑夜。 日升月落,慢慢地,天又暗了。 当太阳再一次被黑暗所吞没,天地重归于一片混沌时,谢清呈终于知道,贺予再也不会回复他的消息了。 他麻木地躺在床上,最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谢清呈说:“贺予。对不起。” 信息发送成功。 这次他没有再报什么希望,他发完了,就放下了那个已经被他握了一天一夜的,沾满了汗水的手机…… 他知道,贺予是再也不会回他了。 就这样,他见不到贺予,也得不到贺予的回应。后来试着打过电话,也从无人接听。 但谢清呈还是很关心他,每一天回家,他都会准时打开电视,想要看到一些与贺予有关的新闻。现在贺予是商界新闻的吸睛利器,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电视上。 谢清呈想,自己还能在荧幕上看到他,那也很好。 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微笑,无论那微笑是不是属于自己的,都很好。 哪怕看着会痛,也是好的。 这天,谢清呈从实验室回来晚了,返回陌雨巷时已快九点。 他没有在卫家住太长时间,毕竟那是谢雪的夫家,哪怕卫家地大房间多,根本不在意这些,但谢清呈自己并不习惯。 外头下了一点小雪,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谢清呈轻咳着,回到了屋内,将空调打起来,电视打开,然后脱了外套走到茶台前吃药。 拿药盒的时候他略微愣了一下,他这人生活习惯很好,东西都习惯于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整洁的手术操作台一样。他记得自己早上出去之前,是把药盒整齐地放在桌角边的,可是现在这些盒子都是乱的,随意摆在了茶台中央。 也许是黎姨来过了,她有他家的钥匙。 谢清呈没有太在意,将药吃了,打开电视,然后去洗手间迅速淋了个浴。 等出来时,晚间新闻已经开始了。 今天贺予接受了沪州地方台的专访,大致聊一聊他目前在做的生意。 谢清呈就坐在屏幕前一直看着。 节目长达一个半小时,他就这样用半盲的眼看了他一个半小时。看那个曾经无比灿然的男孩子,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各种各样刁钻的问题。 到了节目的最后,主持人不甘心于只谈商务,铆足了劲想刨出些私人信息。 主持人:“贺总您这几年在澳洲是否感觉到孤独,有没有思念过什么人呢?” “孤独是我已经习惯的。至于思念……”贺予笑得很温柔,竟有种甜蜜的感觉,“如果我在海战前就认识您这样动人的女性,我应该就会有值得思念的人了吧。” 他答的很自然,又讨人喜欢。 谢清呈在电视机前安静地看着,静得几乎没有什么活人气,他看着贺予微笑,他也想试着跟着笑一笑。 可是嘴唇牵动不了,心也像是在被刀割一样。 不知是不是太煎熬,那天晚上看完节目睡下后,谢清呈发了烧。 他躺在床上,浑身都烧得滚烫,模模糊糊间他好像听见贺予温软地对他说:“哥,你怕冷的话,我可以抱着你睡呀,我给你暖床,免费的,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被子都被他的体温烘得滚烫,他恍惚有种贺予真的上床拥住了他的错觉。 谢清呈轻轻地说:“我不赶你走……贺予……我不赶你走了……” 可是你还愿意回来吗? 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再无人回应。 一夜浑噩,谢清呈不知道自己的眼睫间是否有热泪盈着。 第二天醒来,身边自然什么人也没有,唯独那只小火龙还在书桌上憨态可掬地静立着。 谢清呈闭了闭眼,手指轻轻抚过温热的被褥,将梦的余韵抚平,然后彻底地,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得冷静,连伤心的资格,都只能在梦里拥有。 谢清呈收拾情绪起身,见手机上有一条消息。 他打开,是个无关痛痒的人发过来的。 打听贺予有没有来找过他。 这人甚至和谢清呈都不太熟,连关心都不算,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假借问候窥探他们的私事罢了。 好像认识他们的那些人都以为贺予会来寻他,时不时便有人询问他情况,得知贺予从未与他联系之后就都是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然后嗟叹说贺予是真的变了。 其实用不着这些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 谢清呈明白得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要找贺予很难,贺予要寻他却容易,他的号码,邮箱,微信……什么都没换。 甚至他已经住回了陌雨巷里。 只要贺予想见他,随时随地一脚油门就能和当年一样来到这幽静的老巷前,可是贺予没来过。 曾经那个炽烈的少年已经死去了。 现在回来的那个人,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自然是离得他越远越好。 谢清呈最后一次宁愿自取其辱也要去找贺予,是因为一个新闻采访。 新闻里专门讲了贺予当年在海战时落下的脚伤,贺予笑笑说没什么,修复得很好,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他很健康。 但是主持人问他真的一点也不疼吗的时候,贺予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真要说的话,下雨天还是有点难受吧。 主持人说:“其实还是需要多休养是吗?” 贺予:“也没什么,都痊愈了。” “可以给我们看一下伤口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贺予不是太在意,配合着给了一个镜头。 他的小腿脚踝以下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但推近了,可以看到那是永久式不可拆卸的高仿生义肢,与真实血肉紧密结合的地方,有不易察觉的缝合嵌接。 谢清呈知道,哪怕手术再成功,这种衔接处都是会痛的,都是需要养的,而贺予最近总是出席大大小小的商会,仿佛片刻也不得停。 于是他还是去了新贺氏集团的总部门口,想给贺予送一点他问老医生寻来的特制伤药。中医在长期治疗和病理安慰的方面,往往能给予病人最大的帮助。 他不指望贺予能够原谅他,能够再理他。 但他希望贺予能够好受点,能够接受一些他的关照。 药膏和中药放在纸袋里,谢清呈原本并没有想打扰贺予,只说袋子里还放了写了姓氏的纸条,送过去贺予应该就知道了,但保安说一定需要通报才好安排。 谢清呈最后只得报了自己的名字。 保安去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就挂了,回来时脸色显得很冷淡,甚至带着些戒备。 “你好先生,贺总说和你不熟,你的东西,他东西不收。” “……” “你回去吧。我们大厦不能随便进的。” 谢清呈苍白着脸,轻轻咳嗽着,没再说什么。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他也不是想不到。 但不知为何明知会被拒绝,还是这样去做了。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残酷而明确的答案。 他离开的时候,听到保安在后面和同事议论:“真是莫名其妙,哪家老板会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是啊,还说他们俩认识……贺总怎么可能和他认识,别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看起来好像还是个半瞎,你没注意吗?他一只眼睛都没焦点……”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他走的时候,把腰背挺直了些,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在意,但因为这是那个人的地盘,一想到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贺予会瞧见他,他也就不想在那个人面前显得自己太衰老又狼狈。 他很在意他,只是在贺予心里,他已经是个不必要单独再见的人了。 甚至于他的出现都会使得贺予厌烦。 尽管他很想和贺予当面说一声抱歉,他想要贺予无论如何不要再和段闻深交下去,但他知道贺予不会在意他了。 谢清呈清楚,自己如今唯一可以替他做的,就是不再叨扰。 贺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痛苦,现在贺予走出来了,他的道歉也好,关心也罢,贺予都拒之门外,疏冷溢于言表。 他揣着心口的温热,用残损的躯体和所剩不多的生命,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如今他终于鼻青脸肿识了趣,那个归来的青年仿佛在无声地告诫他,说你走吧,你应该给我一个与过去全然无关的—— 新的生活。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别说谈及旧爱,谢清呈如今连见他一面的资格,似乎都不再有了。 意外发生在年末的时候。 卫家的一户朋友举办了一个小型聚会,设在那户人家新开业的高奢庄园酒店里,因为那家人和卫家关系很亲密,所以邀请了卫家全家,自然也包括了谢清呈。 谢清呈身体好时就对此类活动兴致缺缺,如今体质那么糟糕,就更是懒洋洋地提不起什么劲来。 最后是谢雪和黎姨一起劝他,让他不要整天闷在家里,偶尔出去走走,散散心,那也是很重要的。 谢清呈这才去了。 酒会来了至少千号人,每人都获得了酒店的顶级贵宾卡,大家聚在一起一来是放松心情,但最重要的还是来给这家人捧个场,然后在宴会上拓展一些今后或许用得上的人脉资源。举办宴会的大厅是酒店的老板自持区域,场地宽阔,装饰极奢,上下一共三层,一楼在举办大型宴会,二楼有各种娱乐室和休闲厅,三楼则是一些方便客人谈事的豪华包房。 人们三两成群,或热络或客套地谈笑着,各有各的目的。 谢清呈不喜与人交谈,他刚好替卫冬恒夫妇带孩子。 芽芽很乖,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天使宝宝,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喜欢谢清呈身上的气息了,一被他抱到怀里,就乖乖地趴在舅舅胸前,一双小手环着他的脖颈,安静地东张西望,望累了就直接窝在舅舅怀里香甜地睡过去,谢清呈带着倒也完全不累。 会场里音乐太响,芽芽的小脚丫不安地在谢清呈身上动了动,谢清呈垂了睫毛,觉察到了她的不舒适,他轻声问:“困了吗?” “嗯……还饿……”芽芽软声道,打了个哈欠,“舅揪,想喝睡前奶……” “妈妈出来的急,没有带来。”谢清呈一个铁血纯爷们,对孩子倒是很耐心,“舅舅先带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好不好?” “唔……那好吧。”芽芽说着说着,眼皮子就已经打起了架,几乎已睡过去了。 谢清呈于是轻轻拍了她两下,带她去到了三楼的包厢休息。 结果谢家大哥一边温和地抱着哄着孩子,一边走到楼上,刚转过一个弯,过道里迎面就走来了五六个刚刚谈完生意的男人。 谢清呈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竟像被无形的剑刺中了心,刹那透不过气来。 —— 他没有想到贺予也在。 贺予走在那群男人的最中间,身后和身边跟着的人明显都在讨好他,脸上挂着新鲜出炉的谄笑。 “是吧,贺总在澳洲那两年,肯定……” 忽然,贺予停下来了,目光穿过铺着厚重织花地毯的走廊,径直落在走道口的谢清呈身上。那一瞬间,神情僵硬,连时空都好像静止了。 他们竟然在这里碰到。 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直接了当。 以至于他们两个,谁也来不及装出没有看见或不认识对方的模样。 一瞬间,他们周围仿佛什么人都不存在了,光阴也没有流失那么多年。 仿佛他还是三十三岁那一年的谢清呈,贺予也才二十岁,仅仅只是个在读书的学生。 他们就那么对望着。 旁边有宾客见状,忙道:“哎呀,贺总,这是您的旧识吧……” 仿佛冰面碎裂,这一声骤然把梦一般的恍惚打破了。 贺予回神,落在谢清呈身上的目光略微收敛了些,变得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出情绪,然后他笑了笑,对那宾客说:“……要不是被张总您提醒,我差点都认不出人了。真是失礼。” 然后他才慢慢地走到谢清呈跟前,距离比正常社交稍微近了那么一点。 他向谢清呈伸出手,倏然展颜,言笑晏晏:“好久不见了,谢先生。” 一句开场寒暄,不提之前的消息和被拒绝的拜访。 一声谢先生,奠定了他俩重逢后的关系。 谢清呈没有立刻把手伸给他,他抱着芽芽,很不方便,于是抬眸用那双看似沉静,其实已镇压了太多情绪的桃花眼先望着他——一只眼睛有神,一只眼睛却再也聚不拢光芒。 贺予在他面前主动伸出手,彬彬有礼。 但,也就这样了。 谢清呈尽力让自己回过神,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但他一触碰到贺予的指尖,怀里浅寐的孩子就醒了,蹬着小腿动了动软洋洋的身子。 “嗯……揪……”小孩子刚睡醒,说不出太连贯的话来,只用小拳头揉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要妈妈……喝奶奈……” 谢清呈担心她乱动掉下去,又将那只手半路收回,成了扶抱住她的依托。 他把孩子重新抱好了,才对贺予说了一句:“……抱歉。” 贺予顿了一下,微微一笑,眉眼间看不出阴晴,不过很配合地把手撤回了,他的目光在谢清呈和芽芽之间来回逡巡,过了几秒钟,淡道:“这是你的孩子?” 谢清呈:“外甥女。” “哦。”贺予顿了一下,又笑了笑。 其实以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谢清呈是不必要和贺予解释太多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那么直接地和贺予说了。 贺予温声道:“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再婚了,所以……” 贺予说着又笑了一下,没再讲下去。 他们俩谈话,其他人没有靠的太近,因此贺予的一言一语,都只落在谢清呈一个人的心里。 谢清呈抱着芽芽,小孩子很暖,仿佛能焐去他此刻心口的冰,他用那无焦距的眼眸看着贺予,尽可能平静地去面对他。 良久之后,贺予还是把说了半截的话似是不那么在意地问了出口。 “谢先生还没有结婚吗?” 谢清呈:“……没有。”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寻常的关系,其实是不该过问的。可是贺予还是问了。 隐隐地,谢清呈心里好像有种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期盼似的,让他的心逐渐有了一丝温度。 然而贺予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在他脸上冷冷掴了一掌。 贺予笑道:“那真可惜了,要抓紧,您的年龄条件毕竟在这儿,再迟一些,好的妻子也就找不到了。” 谢清呈望着他,贺予仍对他报之以温柔的神情,可谢清呈心口的那一点热气就这样冷了下去。 其实不仅仅是冷,几乎是从沁入骨子里的发寒。 谢清呈静了很久之后,说:“一个人结不结婚,和年纪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我知道,只是您看上去身体也不太好,老了还是有个人照顾比较合适……不过这些都看谢先生您的个人意愿,您就当我多说了吧。” 谢清呈沉默地看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贺予忽然盯着他的脸,问:“对了……” “嗯?” “之前就碰巧听人谈起过,我也不确定,谢先生您的这只眼睛,是不是……” “是看不见了。” “……因为什么?” 谢清呈在众目之下,安静了片刻,最后说:“我忘了。” 对话到了这里,又陷入了胶着。 身后有宾客试探着问:“贺总,您要和谢先生再多聊一会儿吗?那要不我们先下去?” “……不用了。”贺予立刻微微笑了一下,温声慢语,斯文从容地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可以聊的了,我和你们一起走。” 说着就对谢清呈点了下头。 “谢先生,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离开了。 谢清呈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设想过自己和贺予的重逢会是这样的。 贺予没有任何直接的埋怨,没有重提半点当年的旧事,好像过往一切都随着海面上的硝烟一样,早就吹散去了。但是—— “舅舅……”怀里温热的小东西动了一下,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真心实意地关切着他,“舅舅……你为什么要难过……你不要难过,好吗?” “……舅舅没有难过。”谢清呈道,“走吧,我带你去屋里休息一会儿。” 芽芽却抬起手,碰上他那只再也瞧不见东西的漂亮眼睛。 那里没有什么湿润,也不再会淌血了。 但是芽芽拿手轻轻地摸了摸,隔着他轻颤的眼睑,然后说:“舅舅,乖……不哭了。” 包房布置的都很舒适,谢清呈找了一间窗外风景最好的,在房间内坐下来,这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话。 他终于见到了贺予,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贺予语气温和,却一刀一刀地往他心里刺。 芽芽很识趣,舅舅不说话,她也不吵吵,反倒是笨拙地用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想要安抚他似的。过了大概十多分钟,她便又一次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谢清呈也感到非常疲惫,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心力交瘁感。 他便坐在躺椅上,将芽芽抱着,歇了一会儿。 也许是他的心脏实在太痛了,每一次跳动都觉得万分疲惫,他这一歇,竟然就变成了沉睡。沉睡中他模糊做了一个梦,梦到贺予回到了楼上,找到了这间包厢。 贺予在他躺椅边看了很久,低下头,轻轻将压在他怀里的芽芽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大床上。然后他返回自己身边,低头凝视着他,一只手抚摸上了他被孩子睡得衬衫凌乱的胸膛,正贴着心脏的位置。 “我没有办法不恨你当时那么绝情。谢清呈……我无法不恨你。” 但是随之落下的,是一个颤抖着的亲吻,落在了眉心间。 停了很久…… 很久。 这是个很好的梦了吧,哪怕说着恨,他到底还愿意回来,到底还低头吻了他。 谢清呈觉得喉咙里生涩,苦如咽榄,以至于他想唤贺予的名字,都发不出声来。出口的只是含混的破碎声音,很低沉,落在寂静的休息室里……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的提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手机调了静音,来电显示五个,全部是谢雪和卫冬恒打来的,最后还有一条信息,说他们联系不上谢清呈,但是得先回主宅了,让谢清呈看到消息回个电话。 谢清呈动了一下胳膊,可能是因为睡姿合适,居然不怎么酸,芽芽当然还在他怀里躺着,刚才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 “舅舅,我们要回家了吗?” “嗯。” “那好……太困了……回家洗香香……”芽芽打着哈欠,依偎在谢清呈怀里,两人下了楼,一楼还零散有些客人在举杯言欢,他寻到主人,与主人告了别,然后联系了谢雪,说自己准备回去了,然后就来到了酒店停车场外。 主人家是准备了接送车的,不过这时候是散客高峰,用车有些紧张,需要稍微等一等。 谢清呈问:“累了吗?” 芽芽懂事地摇了摇头,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边位置偏远,时间又已经迟了,叫个车并没有那么容易,谢清呈正思虑间,一辆崭新的库里南缓慢地停靠在了他们面前。 车是新买的,车窗降下,意料之外的,却露出了贺予轮廓分明的脸。 “真巧。”贺予说,“又遇到了。” “……” “这里等接驳要十五分钟以上。”青年见谢清呈立着不说话,便继续淡道,他掀起睫帘,眉眼里无甚明显的感情,“谢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上来吧,我送你们一程。” -------------------- 作者有话要说: 啊……谢清呈带娃……抱着还喜欢喝奶的孩子和贺予重逢………真的容易让人脑袋里真的有很多不好的想法啊…… 贺予,你有吗?你看他这样抱着孩子站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没有什么念头…… 贺予:所以你没看到我马上就走了吗? 宾客:贺总,你去哪里? 贺予(微笑):我去洗手间洗个手。 第196章 你有了替代品 新购置的车,即使再豪,也免不了有些刺激鼻腔的皮革味。 谢清呈坐在副驾驶,贺予的车上当然没有儿童安全座椅,他只能把芽芽抱在手上。 尽管知道贺予如今很可能是在与段闻同流合污,旁人也反复叮嘱过谢清呈尽量不要与贺予单独接触,但他还是上了贺予的车。 一路上很安静,贺予没有开电台,只是平稳地驾驶着,时不时侧过脸看一下后视镜。 “谢先生上一次坐我的车是什么时候?” “贺予,这些年……”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对话如浪潮碰上,彼此都归为寂静,只是那歇下来的浪潮下仍有暗流汹涌,漩涡打转。 很久之后,谢清呈问:“……你还好吗。” 贺予机械地微笑:“我吗?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那很好。” “我有了新的人生。谢先生你呢?”这话湍然出口,贺予忽然就有些后悔了,他好像在急于像谢清呈证明什么似的。 幸好谢清呈有些神思不属,并没有注意到贺予的这一点不稳重。他兀自想了想,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人生,不过这也没有必要和贺予说了。 他说:“我回国给谢雪带孩子。” “之前出国了?” “去了美国。” “什么时候?” “……你走之后。” 路灯的光影淌过贺予英俊立挺如同雕塑的脸庞,贺予静了一会儿,目视前方,忽然笑了笑,问:“你当年是不是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能从那场海难里捡回一条命来。” 谢清呈没有答话。 贺予死讯传来后,他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中,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他甚至有时候看着贺予的聊天框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贺予还没有死,如果发个消息和他说话,他也一定能看到。 可这些话贺予是不会信了。 于是谢清呈也没有再说。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前,贺予慢慢停下,等灯变绿的时候,他又一次打破了岑寂。 “其实我有点好奇,以我们之前的关系和过节……你这样抱着孩子上我的车……”他微笑了一下,“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这一次谢清呈很快回答了:“你没有想过害我。” 贺予安静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 谢清呈见芽芽又睡着了,沉默片刻,对贺予道:“因为初皇。” 贺予一手搁在车窗边,一手握着方向盘,微侧过脸来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说:“初皇不是数据而是真人这件事,除了老秦,我,院长之外,至今就只有你知道。” “……” “贺予,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变了,是不是真的在给段闻做事,但这两年来,没有人打搅过我的生活,这说明你并没有把我是初皇的秘密告诉给段闻。”谢清呈道,“也许你很记恨我,可是你没有选择害过我。” 贺予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窗檐上轻轻地敲击着:“……你说错了,谢清呈。我不是记恨你。” 青年唇角的笑容瑰丽,他正是最好的年纪,长得又极俊秀,随便动一下唇角都是勾魂摄魄的美。 他盯着谢清呈那双光彩不一的眼睛,慢慢地说: “我只是对你……非常失望。” “……” “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可我现在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不恨你,谢先生,你不值得我去浪费这样的情绪。我现在活得很好,从前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我才二十多岁,人生还有很长,不必辜负在你身上。”贺予笑笑,考究的衬衫底下透出幽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承蒙你的教诲,我已经醒了,现在再看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过分愚蠢的笑话。” 谢清呈安静地听着贺予所有锋芒毕露的言语。 他一直很沉和冷静,不会因为别人的尖牙利嘴就失了自己的气度。 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爱着的。 他爱着的人停了几秒,对他说:“至于初皇——我是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但谢先生也不必太自作多情了,我不说自然是有我的打算,那么珍贵的情报……得用什么才能从我这里交换?” 他的目光在谢清呈身上踅摸。 “初皇没准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告诉别人是蠢人作为,在我看来……”他轻笑一声,“我当然是要自己藏着,静待时机,然后慢慢地独享。” “……” “谢先生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对段闻唯命是从吧?” 红绿灯换了,车子再次稳步启动。 谢清呈胸腔上似乎压着一块巨石,他靠在包裹性极好的真皮椅座上,眼睛望着前面的路:“所以你真的是和段闻在一条线上了。” 贺予淡道:“这辆车里有录音录像屏蔽系统,所有的话出我之口入君之耳,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你也无法取证,再一次把我卖给警方。所以——” 他说:“是又如何?” 谢清呈的心冷得就像冰窖一样:“贺予,段闻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他利用完黄志龙,利用卫容,利用完了卫容,就开始物色下一个人。他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与他合谋?他的手上沾满鲜血,那其中甚至还有你生母的血。” 贺予:“如果是过去的我,确实不会愿意。” 车子转了个弯,按着导航提示行驶,目的地就快到了。 贺予的车速缓下来,他说:“但是过去的我已经死了。” 他朝谢清呈笑了一下:“是被我曾经最信赖的那个人害死的,他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选择了保护另一个人。” 车子停了下来,贺予打开车门,示意谢清呈下车。 “到了,谢先生,停在车里你应该就方便进去了。” 谢清呈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其实很想和贺予说,我当时并不是因为想救陈慢而急于找到你,我是不希望你误入歧途才急于寻你。 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在贺予听来,大概都像是毫无意义的争辩了。何况贺予也说了,现在的自己对于贺予而言什么也不是,连恨都不再有。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讲什么,而贺予已经微微扬起了漆黑的眉。 “怎么,谢先生还要我送你进地库吗?” “不用了。”谢清呈下了车,他站在车门外,车门即将关闭了,他说,“贺予。” 贺予抬眸看他。 谢清呈:“其实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了,又何必因为这件事,让你自己走到段闻那一边。” 贺予的脸色微微地沉了:“……” “至于海战那一次,我很抱歉。” “……” “我知道你还活着之后,就一直想和你说这句话,但是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我去你公司找你,也见不到你的面,我想你是不愿意再联系我了。今天终于有这个机会,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道歉。贺予,我不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我看到了你别墅里的留书,我也知道了你的心脏里被段闻植入了不能泄露他秘密的芯片,当年在海上你什么都不能直说。”谢清呈道,“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失望。” 他停了片刻,那只盲了眼,那只未盲的眼,望着贺予的眼睛。 “……贺予,那个芯片,现在还在吗?”他说着,近乎流露出了一些藏不住的哀伤和关切——那些,原本从来不属于谢清呈的软弱感情。 车内车外都很寂静。 贺予没有回答,他垂眸凝视着谢清呈的脸,看着他失明的眸子,鬓间的一丝刺目白发,还有那张在黑夜里显得分外苍白的脸庞。 贺予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微弱地流动着…… 可忽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喂。” 贺予回神,接了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谢清呈站得远,听得不那么清晰,但那嗓音似乎有些耳熟。 贺予和那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嗯,好,我会按时回来的。” 通话结束了。 他重新抬眼,眼眸中又只剩和之前一样疏冷的光泽了:“抱歉,是我私人医生。” 谢清呈:“……” “我的病,他治的很好。”贺予说,“比你要好得多。包括那芯片,现在也已经被摘除了。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 “其实放下了之后再回头琢磨,比你优秀的选择大有人在。那时候是我太年轻,看不开。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替代的对象,我却非得执着在你身上,想起来觉得挺幼稚的。” 半晌后,贺予又说:“对了,我换号了。以前那个号看着觉得很可笑,我早就不登了。” “……” 他问谢清呈:“要重新和我加一下吗?” 谢清呈垂了睫毛,说:“……不用了。” 贺予依旧微笑着,那笑容就像纹饰上去的一样:“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骚扰你,我对你已经腻了。” 他太残忍,于是谢清呈的那种软弱感情,也就在对方这样的嘲笑里消失了。奔四的男人背脊挺得很直,他又残废,又衰老,又心神熬尽,又形如枯木,但他还是很有自尊的,他依然还是那么冷静,被剥夺活人气息似的冷静。 “嗯。我知道。” “……” “但我想说的,我能说的,都已经和你说完了。更多的话,你也不会想要听。”谢清呈说,“所以不用了。我手机里存着的一直是你过去的号,多加了,不习惯。” 贺予:“……” 谢清呈:“谢谢你不计前嫌特意送我回来,贺予。你回去吧。” 说完之后,谢清呈就转过身,抱着芽芽,独自一人,慢慢地朝着小区内走去。 贺予看着他的身影,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既痛苦,又缠绵,既厌憎,又痴迷…… 三年了,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他在澳洲几乎得不到什么与谢清呈有关的消息。他也尽量地切割与谢清呈的关系。 他被伤的太深,曾也想让自己心死。 可是…… 贺予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手轻轻覆在了谢清呈坐过的副驾驶位置,摩挲着椅面,像是要切骨地捏握住那个已经离去了的人的皮肤血肉……那疯狂病态的劲儿只增未减。 他就这样目送着谢清呈,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完全地消失不见。然后他关上防窥窗,往驾驶座上一靠,收回了贴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只手。 那手仿佛还带着谢清呈身上的余温和气息,贺予闭上眼睛,残温裹上,蔓延至心…… 库里南的星空顶划过一道流星,像是多年前雨夜纠缠的幻影。 贺予在这片寂静中,发出的悲怆低音,他张开眸,自我折磨着,眼中尽是疯狂。 “谢清呈……”他声若蚊呐,心却震颤,“谢清呈……我为什么……不能只是怨你?” 另一边。 谢清呈回到卫家,先把芽芽安顿好了,然后自己去常用的客房淋浴间泡了个澡。 他躺在浴缸里,想着刚刚发生的对话——他心里其实有很多东西想和贺予说,但那些话既然都已经对贺予毫无意义,甚至会让贺予厌恶了,谢清呈便也知道自己不必再辩解。 毕竟贺予说了,他现在,连恨他都不想费力。 谢清呈想着贺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病恹恹地睡下去,身上很冷,因为一种类似于伤心的情绪盘踞着,他好像连最后一点胸口的余温,都散尽了。 他床头还摆着那只小火龙,它被他从中国带到大洋彼岸,又陪着他从纽约回到了沪州的床边,只是送他火龙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笑着说一句:“冷吗?我可以来暖你。” 谢清呈打开微信,不用翻页就找到了贺予的联系框,他把它设为置顶已经两年多了。 他看着它,看了很久,慢慢地,他是被什么蛊惑似的,手移到了语音发送键上。 他说:“贺予……” “……” 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他轻声说:“……小鬼……回来好吗?” 手按着录音键,却最终没有发送,谢清呈的手颤抖着,上滑着取消了。 他给贺予的备注还是“小鬼”,但是,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小鬼了。 谢清呈把手机放在心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这次之后,两人就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谢清呈想阻止贺予做事,只是他已经办不到,贺予如今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他有了新的思想,新的目标,新的私人医生……谢清呈连过问的资格都不再有。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破梦者中静观其变,如果有任何他还能做的事,他都会去替贺予去争取,他会在组织内盯着,尽量地去阻止贺予犯下更多的错。 贺予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除了在谢清呈面前,他承认了自己与段闻确有瓜葛,在别的地方他都处理得很完美。 没有任何材料可以举证他是曼德拉组织的人。 既然没有证据,那么对贺予的审讯也好,打压也罢,都是空谈,再加上他从前还有替警方卧底的光辉,很多不明所以的民间组织都紧着去捧他,贺予一时间可谓风头两无,成天忙着接触大大小小的合作方。 于是在沪州年终的一次医学峰会上,谢清呈又遇到了他。 贺予是主办方请来的特邀嘉宾,坐最前排,他进来的时候,谢清呈一眼就看到了他。但令谢清呈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次贺予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双排扣考究西装的男人,生得很俊雅,眉眼柔和里带着些狡黠,他走在贺予身边,一边走,一边笑着侧过头和贺予说话,神态亲密,举止自然。男人入座时往会议厅后面随意一瞥,谢清呈看到了一双和自己非常相似的桃花眼。 一瞬间,有如雷殛。 ——是他?! 谢清呈脑袋里嗡嗡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掉这个人—— 他怎么会在贺予身边?!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这次会议,谢清呈全程面无血色,心不在焉,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待到会议结束之后,谢清呈来到了贺予面前。 贺予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会场,余光瞥见他,顿了一下,直起身子,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谢医生。您也在啊。” 听到动静,原本在和别人寒暄的那个桃花眼男子也转过了头。 谢清呈与之目光交汇,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极微妙的神色。 贺予:“哦,介绍一下。这位现在是我的私人医生,安东尼。” 谢清呈的神情非常古怪:“安东尼?” 安东尼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往贺予身边靠过去,然后将手伸给谢清呈:“好久不见了。” 谢清呈:“……” 贺予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看来他早已知道了安东尼和谢清呈之间的关系。果不其然,见谢清呈一直没动,贺予微笑着开了口:“谢医生,你们俩虽然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但你应该认识他才对。” 安东尼眯起眼睛笑道:“是啊,虽然我们总有个十多年没联络了。不过从前发生的事情,我可是历历在目,你别说你不记得我了,你看,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你当年的样子呢——你那时候是真的英俊啊,不像现在。” 他笑得更温柔却也更危险了。 “看起来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是岁月催人老,不是吗?” 他那双漂亮若琉璃的桃花眼,望着谢清呈那双业有一只已经失明的眼,远比谢清呈显得年轻的脸庞上盈起更深的笑意,而后一字一顿道:“堂、哥?” 第197章 护着的成了别人 谢清呈面部绷得极紧,背亦挺得很直,并没有因为对方再明显不过的恶意讽刺而有任何的自卑或者退却。 他静了片刻,一字一顿地道出了安东尼真正的名字:“……谢、离、深。” “……”与自己的人生阔别已久的名字入耳,安东尼笑吟吟地,“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堂哥,请你还是叫我安东尼吧。” 谢清呈压着心火,垂着眸看着安东尼——这两人明明是差不多的身高,可谢清呈站在他面前,就是有一种俯视着安东尼的压迫感,哪怕他瞎了,老了,衰败了,这种感觉依然没有褪色。 他看了一眼贺予,又再次把目光转向安东尼。 单刀直入地说:“是你一直在给他治病?” “是啊。” “……我要和你谈一谈。” 安东尼静了两秒,微笑道:“唉,堂哥,你怎么还是那个样子,和人说话都不会客客气气的。” 说罢转头对贺予道:“那贺总,我和他去聊一会儿?” 贺予与他对视几秒,眼睛不眨,嘴唇轻动,盯着安东尼的眸子:“……可以。但是我们等会儿还有事,你控制一下时间。” 安东尼温和道:“好,你放心。” 而后对谢清呈说:“堂哥,请吧。” 贺予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峰会会场外面就有一家24小时咖啡馆。 堂兄弟二人在角落处一个隐私非常好的位置坐下。 “要喝点什么呢?拿铁?意式浓缩?”安东尼秀长的手指翻弄着单子,“不过你这么老派的人,可能还是点壶茶叶比较适合你。要不然就来壶凤凰单枞?” “随便你。” 安东尼就点了一壶茶,一杯焦糖玛奇朵,然后十指交叠着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谢清呈:“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就不知道改一改你说话的腔调呢。” 谢清呈:“我说话什么腔调。” 安东尼眯起眼睛,身子微前倾:“就是这种……让人……很不舒服的腔调。” “我说话就这样,你听不惯就自己忍着。” 安东尼往后一靠,垂下睫毛,笑容在脸上漾得更明显了。 “我们这么多年没有打过照面,你一见着我就这么说话,实在是令我非常伤心。” 谢清呈不与他废话那么多:“谢离深,你在给段闻做事?这些年,你在全权负责贺予,当他的私人医生?” “前一个问题实在太刻薄尖锐了,答不好我可是会进监狱的。堂哥,你啊,未免也太无情了些。”安东尼的手肘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神情自得地看着他,“我只是一个医生,除了治病救人之外,别的事情我概不参与,一概不知。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我可是一件也没有做过。” 安东尼说着,视线扫过谢清呈放于桌上的手机。 他的回答是滴水不漏的,哪怕谢清呈此时和警局某个人开着电话连线,他都可以确保自己不会被录下任何可以拿捏的证据。 咖啡和茶送进来了。 安东尼喝了一口,淡笑道:“至于堂哥你的第二个问题。是啊,我刚才就说过了,我是贺予的私人医生……其实四年前,他还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就是了,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谢清呈:“……” “哦,不对。”安东尼又笑道,“我很少在人前露面,用的名字也不再是当初的名字,贺予当时也不清楚我的身份,所以自然不会跟你说。而且他那时候对你痴迷得不得了,他家里给他另找了私人医生的事,他肯定是提都不想和你提,你不知道也正常。” 谢清呈神情阴郁,目光透过银细边眼镜刺向安东尼:“谢离深,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是叫我安东尼吧,堂哥。”他说,“我说了,我更喜欢安东尼这个名字。” “你喜欢不喜欢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谢清呈冷道。 安东尼静了一下:“……堂哥,你这张嘴啊……就是欠的,你都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了,还一副傲不可攀的样子。君子能屈能伸,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这点道理花了三十年你也没学明白?” 谢清呈:“我要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教我。谢离深。” 安东尼慢慢地不笑了,一双桃花眸变得幽深,他望着谢清呈:“你非要坚持叫我这个名字吗?” “是。恐怕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是当年的样子。” 安东尼这回是连唇角的最后一点虚掩着的笑容也敛去了。 他压低声音,隔着桌子,尽可能地凑近谢清呈面前,眼里忽然迸溅出的恶意足以让任何人都不寒而栗,除了谢清呈。 “谢清呈,你知道吗?”他悄声道,“你是那么讨厌,活该混成现在这副孤家寡人的模样。难怪你前妻背叛你,你前男友也恨极了你。你就是个畜生,只有谢雪那种没脾气的人才能忍耐你三十年。” 谢清呈将他的咒骂全部受了,一点波澜也没有。 他性格上有多大的问题,他自己很清楚,用不着谢离深在这边刺破他。 他只盯着安东尼,问:“你为什么要接近贺予。” “你这不是废话吗。”安东尼嗤笑,身子又往后一拉,靠在座椅上,他摸出一盒烟来,和谢清呈一样的牌子,烟叼在嘴里,被他咔嚓一下点亮了火,“我是个医生,他是个病人,我给他治病。代替你的位置。就那么简单。” “……” “你总不能说自己辞职了,就不允许他另外再找更好的医生吧。” 谢清呈:“你哪里学的医。” “国外。”安东尼道,“我没有必要向你出示我的行医资格证是不是?贺予满意就好了。他是我的雇主,你不是。” 谢清呈是很清楚谢离深这个人的人品的,他不错眼珠地冷冷盯着他。 “给他治病不是你的目的。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哈,你这个半瞎的瞎子,看问题倒是很清楚。”安东尼嘲讽地一摊手,笑道,“对啊,给他治病确实不是我的目的,但我的目的也很简单……我一没有违法,二没有害人,我甚至陪着他在澳洲度过了他最艰难的两年,让他从疯狂和悲痛中走了出来。而在这过程中,我和他,我们两个……” 像是蛇从岩洞里探出头,丝丝地吐出游信。 安东尼眼睛一眨不眨地,目光锁住谢清呈,不肯错过谢清呈面上的任何一寸表情,而后蓦地露出毒牙狠咬直扎—— “上床了。” 谢清呈:“……” “我喜欢上了他,觉得他有趣,不行吗?”安东尼注视着谢清呈,说道,“我最初只是因为受雇于人,所以给他治病,替他解决些心理问题。结果我发觉他很不错,长得又帅,待人又痴情,连你这么畜生的人,他都能为了你把自己伤成那个样子……这年头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情人。” 谢清呈木然看着他。 谢离深接近贺予,任何千奇百怪的理由他都能想得到。 但谢离深却说了最让他措手不及的一种。 安东尼仔细打量着谢清呈眼睛里的光晕,那里面的情绪让他内心里的仇恨和喜悦都在无限膨胀,安东尼继续道:“你知道,他在海难之后,受了很重的伤,心里上的刺激更是巨大。我在澳洲的私人病院见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完全疯狂了。”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照顾他,付出的耐心不会比你当年要少。……不,准确的说,我付出的要比你当时多得多。”安东尼道,“你清楚精神埃博拉病人失控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给他吃药,做催眠,做镇定……这些都只能维持一时半会儿,他需要一些可以真正灌注到他内心的安慰。你在他心上碰出的窟窿,他需要另一些东西,或者另一个人来替他修补。” “我必须承认他那时候是非常非常地喜欢你,哪怕你为了正义伤害了他,他在浑浑噩噩之中,想着的人还是你。我看着觉得他很可怜,非常心疼……我告诉他,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安抚他……然后有一次他发病,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和你有些像……他弄错了人。” 安东尼坦然看着谢清呈,说:“我也无所谓发生关系,我本来就挺喜欢他,所以我们做了你们以前会做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陷入了一段狂乱又美好的回忆,脸上露出了令人想入非非的神情:“其实我之前挺好奇的,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直男,性格又那么古板,却能够打破自己的束缚,和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一起……” “但是,和他在病房共度了难忘的一天之后,嗯……我就很清楚了……你从前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谢清呈,你错失的贺予,他实在是太完美不过的一个情人。” “这两年来,我们几乎每晚都那样,这也是我给他的一种治疗方式吧,他能在这种关系里得到放松,我也会觉得很快乐。所以其实我们现在不仅仅是医患关系,我也在和他交往——这样摊开来明说了,你应该放心了吧?”安东尼微笑道,“我就算再狠毒,也不会害自己的男朋友。何况我们现在还非常地相爱。” “……” “说到这儿我得感恩于你呢,堂哥。要不是你那么不识好歹,把他的心彻底伤了,他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安东尼说着,喝了口咖啡,雪白的手指捏着杯耳,“我现在有这么完美一个男人,真要多谢你的薄情寡义啊。” 谢清呈冰冷的手指往前伸去,去碰那盛着热茶的杯子。 茶水的热度从杯中透出来,蔓延入他的掌心。 “……谢离深,我没有兴致听你的私人生活。”薄冷而缺乏血色的嘴唇一启一合,谢清呈头痛欲裂,却依然强撑着镇定,如是和安东尼说道,“但是我警告你,他是个病人,不是由你肆意玩弄,用来报复我的对象。你知道你在做多没德行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堂哥。”安东尼优雅地笑道,“我没德行?最先和这个病人厮混在一起的人是谁啊?是我吗?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下贱,像个毫无廉耻的女人一样哭着求他抱你,他可是桩桩件件都和我说了,你难道还有脸来教训我?” 谢清呈微微咬着牙,终于露出了些难看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刺了一剑。 “再说了,你不是我,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和他在一起是在玩弄他。”安东尼施施然道,“堂哥,我可是对他动了真心的。” 谢清呈森然看着他:“真心?” “是啊。” “我没有见过哪个动了真心的人,会把自己的私生活摊在外人面前细说。你根本没有尊重他,谢离深。” “……你可别逗我笑了,堂哥。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事情有什么讲不得的。”安东尼道,“还是说,是你自己不甘心去听?” “……” “你心里很难受吧,堂哥。那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再也要不回来的感觉。你的脸都青了,病得那么重,还发那么大的火,可千万当心活不了太久。” 谢清呈字句清晰地说:“我活长活短,早就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你惦念。但是你给我听清楚了,谢离深,你要是在为段闻做事,要是在利用贺予,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说到做到。” 安东尼默然须臾,绽开嘴角:“谢清呈。你这人还真是有自负病。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你如今就是一条奄奄一息的龙,别说腾云上九天了,就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再有。你要让我付出代价?真是可笑。” 谢清呈仿佛连睫毛上都凝了一层霜:“你可以试试看,看我做不做得到。”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冷太稳了,安东尼渐渐地竟真有些不确定起来。他盯着谢清呈的面庞,几秒钟后,他那张犹如戴着优雅假面的脸庞,像是忽然裂开了一道无形的缺口,里头涌出的是对谢清呈不加掩饰的——来自很多很多年前的恨意。 他蓦地倾身,逼视着谢清呈,声音压得极低,眼中的光芒载满了阴狠与憎恨。 “你一个残废,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你实在太荒唐了,谢清呈,你就像你那自命不凡的父母一样地让人恶心,一样地……不知天高地厚!” 谢清呈冷冷看着他。 他的目光让安东尼受了更大的刺激,他轻吐出的字句已经完全成了最恶毒的谩骂和诅咒:“你父母就是死在了他们的自以为是里,要不是因为他们总是自诩优秀,自诩正义,一副施舍者的样子管东管西,就不会摊上卫容当年的案子……结果呢?死了,被撞成了两滩烂泥!哈哈,你真不愧是他们两个贱人生下的东西,所以活该——” 安东尼逐渐失控的情绪断在了谢清呈一记狠辣的巴掌下。 谢清呈起身,顺带把杯子里的茶水也尽数泼在了安东尼脸上。 “你——!” “这是你应得的。”谢清呈神情阴鸷,居高临下地看着安东尼,“我父母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当初收留了你这个孽种。” 咖啡馆的人已经觉察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回头看着他们。 谢清呈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对安东尼道:“谢离深,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你换了什么名字,去了哪个国家,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就是个孽种,你有选择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权力,但你选了和你妈一样的路。” 安东尼霍然站起来,他脸上那张优雅的面具已经彻底碎裂了,他眼中充满了愤怒,就连声音都微微变了调:“你说什么?你竟敢和我这样说话,你——” “我有什么不敢的。是因为我盲了?还是因为我老了?”谢清呈道,“我告诉你,谢离深,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骂你是畜生,我现在依然可以骂你是个畜生。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根本没有任何的长进。” 这句话犹如一击重拳,碰落了安东尼最后的面具碎片。 安东尼之前的斯文从容尽数消失不见,他猛地扑上来就要朝谢清呈揍去。但谢清呈在格斗技巧方面远胜于他,他避开了,一把攥住了谢离深的手,轻咳着一用力,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安东尼的胳膊拧到了脱臼。 “……”安东尼脸色溏白,豆大的冷汗从面庞淌下来。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谢清呈身后伸过来,握住了谢清呈的手腕,硬生生地将谢清呈的手挪开了。 “抱歉,谢先生。” 谢清呈回过头,对上的,竟是贺予的面庞。 贺予平静地看着他,握着他文着字母的手未松开,说道:“但我不希望您对我的私人医生动手。” “……” 谢清呈其实是完全有能力再做攻击的,可他对上贺予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里的力量都像是骤然间缺失了。 他忽然变得万分的疲惫。 贺予的指腹在谢清呈的手腕文身上似是无意地轻轻磨蹭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他。 “……” “谢谢您赏我这分薄面了,谢先生。” 谢清呈一言不发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没有任何人可以瞧出他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片刻后,他把衣袖理好了,从随身带着的钱夹里抽出了几张钞票,扔在了桌上,神情木然地从贺予身边错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再也没有看他们哪怕一眼。 第198章 却邀你再见面 谢清呈回到陌雨巷,坐下来,出了很久的神。 他不愿意去回想谢离深刚才和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些字句不断地在刺痛他,恶心他,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理性地说,能喜欢上别人,这对贺予而言本身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至于自己是什么滋味,有多难受,对谢清呈来说似乎都已不再那么重要了。 可是,那个人绝不应该是谢离深。 谢清呈太清楚谢离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目光瞥过墙面,看向墙壁上那些几乎已经不可辨认的相框痕迹——二十多年前,这些地方曾经挂着很多照片,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有谢离深的身影。 谢清呈点了支烟,抽了一口,一边轻轻地咳嗽,一边随着四散的青烟,朦胧了眼神,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 —— 谢清呈的爷爷曾经是个小买办,换成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翻译。 贫乱的那些年,买办因多受雇于外企,所以生活会比普通老板姓过的要好一些。他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两人相恋结婚。可是一个买办,一个走资派,在后来的拔白旗、十年动荡中会是什么待遇,可想而知。 谢家奶奶在七十年代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爷爷则终身再未娶妻。待平反摘帽之后,男人带着妻子留下的两个孩子,吃了很多苦,尝试着做了很多事,慢慢地让这个家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他带着的那两个孩子,一个就是谢清呈的父亲谢平,另一个则是谢平的亲兄弟,谢清呈的大伯。 两个儿子成人了,遇上了这片土地最日新月异,包罗万象的好时光,谢平想当警察,政审虽遇坎坷,但最终居然也给通过了。 而他的兄弟——谢清呈的大伯呢,则跟着老爷子去义市经商,鸡毛换糖,生意做的越来越大,从前的“臭老九”,慢慢变成了大家嘴里的“谢老板”。 一家人日子蒸蒸日上,而奶奶的旧相一直被爷爷长情地摆在堂上,温婉尔雅的大家闺秀从未白头,桃花眸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火平顺。谢大伯结了婚,谢平也结了婚……儿孙绕膝,当年的惨痛都已成了淡色的痂。 直到,一个女人出现了。 那个女人是谢平哥哥的情妇。 要说谢大伯这个人,那和谢平是完全不一样的,谢平当警察,思想很端正,娶了周木英之后夫妻恩爱,路边的女人都懒得看一眼。谢大伯则是个商人,接触到的诱惑太多了,拘束又少,慢慢地,大伯就开始经不住考验了。 他和那情妇暗地里好了大半年,后来情妇忽然离开了,他也没在意,反正生意场嘛,玩儿嘛,能有什么真心? 可他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一年,老爷子生日大宴,阖家团圆,那情妇忽然登上门来,问他讨分钱财,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竟是他留下的种。 这个孩子就是谢离深。 谢大伯的妻子性情非常刚烈,甚至可以说是冲动,她是个爱恨都如烈火般的女人,家宴上受到这样的侮辱和背叛,她又如何能忍?女人愤怒之下,竟于几天后斩死了情妇,后又投案自首,为了一个对不住她的男人,她把自己的人生都尽数毁了。 这件事对谢家爷爷的打击巨大,老爷子那一阵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太好,受了刺激,不久就支撑不住了。临死之前,这个固执而正直的老人定下了遗嘱,他的全部财产全部都由次子谢平继承,未给长子半分。 老头儿撒手人寰后,谢大伯彻底变了。 他老子气他无情无义,背叛妻子,当儿子的则气他老子恩断义绝,胳膊肘往外拐。谢大伯酗酒,赌博,隔三差五就去找兄弟谢平的麻烦,回到出租房里则对谢离深出手打骂,骂他是个“灾星”。 谢平看不下去,几次想和自己大哥好好谈一谈,却被他吐了一脸唾沫—— “谈?谈什么?你老婆孩子热炕头,占着死老头给你的房子和钱,活得滋润潇洒,我呢?你要真把我当兄弟,你把你房产分我一半啊!钱分我一半!” 谢平恨铁不成钢:“我给你,你回头就拿去赌,拿去嫖,我还得去抓你,你这样子不改,别说一百万,一千万都给你花不了半年。” “放屁你!不想给你就直说!制服一穿还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谢老二,你还想抓我?你睁大你狗眼看清楚!老子是你亲哥!你小时候老子帮你扛了多少揍?你抓我?!亏你说得出口!” 他自己骂还不算,还要把谢离深拽过来,指着谢平给谢离深看:“看到没?啊?这就是你小伯!他们家的好日子,有一半钱都该是我们的!都怪你这个灾星!你和你妈那个贱货!害得老子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打着谢离深的脸,小孩子的脸迅速地被打肿了,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谢平连忙上前阻止:“你干什么?我们大人的事,你打孩子干什么?” “怎么着?管你们家谢清呈去!老子的种还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人民公仆管真宽啊,太平洋警察啊你!你别再啰嗦我告诉你,再啰嗦我揍死他!” 谢平没办法,最后只得走了。 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眼谢离深,那么小的孩子,眼神里已满是仇恨,只是不知那仇恨究竟是对谁的…… 或许是应了人在做天在看的那句老话,不久之后,谢大伯因为酗酒赌博,回家路上发生了意外,他喝醉了,摔进了江里,那时候是深夜,没有人瞧见,直到第二天才被江上的黄沙船撞到——那时候谢大伯人都已经泡肿了,完全没有了生气。 在一系列的手续过后,谢平将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儿子带了回来。 “离深,以后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好吗?” 谢离深那时候还非常年幼,但眼神却有着正常孩子根本不会有的成熟。 他客客气气地对谢平和周木英说:“谢谢伯伯,谢谢伯母。” 然后又转过头,看向谢清呈。 他盯着谢清呈的时间比看谁都长。 “……谢谢堂哥。” 谢清呈从小就是个大直男,没那么灵敏的直觉,他根本没注意到谢离深的眼神,很随意地对谢离深点了点头:“别怕,有什么需要的你找我,咱们是一家人。” “……”谢离深笑了一下,“好的呀。” 其实回过头再看,谢离深对谢清呈的敌意,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而之后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那种仇恨感不减反增,多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谢清呈这人太迟钝。 比如说,谢清呈从来不会在意什么出身问题,在他看来,人就是一个个体,和父母家庭什么的并没有太大关系。 所以他不太会对谢离深避讳这些,看电视的时候看到那种小三私生子的桥段,他也粗线条地不换台,根本意识不到什么问题。 他能这样坦然,完全是因为他认为谢离深并不是这样子的人,他并没有在这两者之间建立任何的联系,但谢离深不是那么想的,他喜欢对号入座,会揣测这是谢清呈在故意讽刺他。 因为谢离深自己已经戴上了一副名为假想敌的有色眼镜,所以谢清呈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别有用心的,不是要害他,就是要挖苦他。哪怕谢清呈随便看他一眼,谢离深都会敏感到想要从这一瞥当中挖掘出些什么深意。 他恨谢清呈,喜欢从对方每一个字每一种行为里扣出自己希望得到的意思,没有什么意思他就捏造出一个意思来,反正谢清呈也不会和他争执。 人和人之间不能相互理解的可悲之处在于,很多时候人们并非是因为没有这样的能力或机会,而是因为内心深处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意愿。 于是,谢离深对谢清呈积怨越来越深……而这其中一大部分,竟都来源于他自己的臆想,他认定谢清呈抢走了他的东西还恶心他,越想越觉得好恨。 最典型的就是有一次,社区有个新春舞台剧表演。 那次舞台表演,组织人原本看中了当时在花园里看书的谢离深,觉得这小男孩生得很漂亮,适合演故事里的王子。 小男孩谁不喜欢演王子?谢离深当时高兴得不得了,骄傲都摆在了脸上,谢平夫妇也为他感到喜悦,毕竟值得这孩子兴奋的事情从前实在是太少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他雀跃得像个真正符合他年龄的小家伙。 谢清呈也为他感到开心,认为他确实适合这个角色。 汇演那天,谢离深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舞台上完美演绎了一位优雅绅士的王子殿下,赢得了全场的喝彩。 他原以为自己能拿那一次的最佳表演奖……后面的参赛人都太不够看了,小朋友们大多为了寻个热闹,也没太认真准备,于是忘词的忘词,走调的走调,谢离深很兴奋,就等着上台领奖了。 可是在节目的最后,谢清呈上去了。 他当然没有和他堂弟一样去表演什么舞台剧,他坐到一台钢琴边,垂着睫毛,在宁静的光束之中,弹了一首天堂电影院的主题曲。落在琴键上的光芒被他轻轻点碎了,每一个音符都如涟漪散于夏日的夜风中。 一曲结束,谢离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哇,真好看啊……” “他才是我心里的王子殿下……” 谢离深的脸一下子就青了。 他根本不知道谢清呈之所以会最后上台弹一首钢琴曲,是因为主办节目的人是他关系很好的同学,需要他的捧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的风头全被谢清呈抢走了! 他愤怒得连眼睛都在发红,那天回到家里,他忽然尖声尖气地问了谢清呈一句:“你为什么要去表演?你为什么要和我做一样的事?!你是不是故意讽刺我?!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攀比?!要拿走我的东西!!!” “……”谢清呈愣了一下,“……是同学找我……你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要不是他捯饬的风度翩翩,打扮的也像个小王子,还去装模作样弹钢琴,他能被人夸成是“殿下”?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的还要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虚伪得令人恶心! 谢离深咬着牙,什么都没有说,但谢清呈弹琴的样子成了他后来无数个夜里的噩梦。再往后,谢家落寞,搬出原本的高档小区,不得不卖了家里的钢琴,凑钱来给生病的周木英做手术时,谢离深的内心竟感到一阵阵的狂喜。 他看着谢清呈那双曾经在琴键上跃动的手,搬动着粗糙的木板,纸板,帮着父母整理东西,擦桌洗碗……他心里淤积了多年的那一口恶气终于能够透了出去。 是了……谢清呈一家人夺走了他正常的人生。 他们拿走了属于他爸爸的钱,倒头来还要以救助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谢清呈抢夺了他的富贵,顶替了他的风头……现在风水轮流转,这家人也走下坡路了,谢清呈再也上不了那么昂贵的钢琴课,不能摆他的贵公子气质了,谢离深无不欢喜地想——堂哥,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你也和我一样了。 一样的穷。 一样的困苦。 你不是贵公子,不是王子殿下,你只是一个破巷子里的穷小孩。你爸妈犯了错,被双双降了职……很屈辱吧?你父母也跌落神坛了,你,也该和我一样觉得羞赧! 你应该低头了。 但是谢离深怎么也没想到,谢清呈的心态居然一点也没变坏。 谢清呈甚至变得比以前更懂事,更有担当了,而且他长大了,青春期到了,身段开始抽条,他变得越来越英俊,放学时身后甚至会跟着一群叽叽喳喳满脸通红的女孩,女孩们一直尾随着他回家,然后在他抬眼望出来的时候,又嘻嘻哈哈的一哄而散。 左邻右舍开始管他叫“帅哥”,谢离深也帅,但只要有谢清呈在,“帅哥”就永远是谢清呈的称呼,和他无关。 谢离深恨极了,他憎恨地望着谢清呈的身影,望着那逐渐宽阔的肩,线条流畅的背,紧绷的双腿,老槐树下回身抬眸时,那双仿佛藏着人间四月天的桃花眼。 他恨得心头发颤,他好像很害怕谢清呈的每一寸光明和成长,谢清呈的一举一动,在谢离深看来,都是原罪。 哪怕谢清呈在家里最困难的日子,把好吃的饭菜都尽量地留给弟弟妹妹,这在谢离深看来,也是他在作戏,在变相地“施舍”。 他以为他真的是王子吗? 不……不不!他只不过是个抢夺了他的人生的窃贼!他们全家都是贼! 上了初中,谢离深终于不想装了。 他开始把叛逆摆到明面上,他经常不回家,在外鬼混,给谢平夫妇找了无数麻烦,谢平夫妇虽然心急如焚,但因为谢离深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这孩子打小心思就特别细腻,所以他们也不敢和他说太重的话,只能苦口婆心的教育。 谢离深并不听。 这样的不痛不痒的局面持续了半个多学期,直到有一回,学校领导公开处分了谢离深,原因是谢离深被抓到了早恋。 对象是旁边职高的一个男生。 居然还是一个男学生!! 谢清呈和谢离深是一个初中的,谢清呈当时在台下听完这件事,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校主任报的那个男生的名字没人不知道,是那个职校最恶劣的男学生,男女都玩,而谢离深居然和他搞到了一起。 谢清呈气疯了,晨会结束后,他找到了谢离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谢离深翻了个白眼:“我搞男人要你管?” 谢清呈一个巴掌就扇在了他脸上…… 堂兄弟二人大吵一架,谢离深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怨气全部吐了出来,将谢清呈连同谢平夫妇痛骂一通,然后当晚就离开了谢家,住到了他那个“男朋友”家里。 这是一个引火锁,藏在这之后的,其实是谢离深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横亘在他们两家之间的矛盾。从此,谢离深和他们家的关系就淡了。 再后来,谢平夫妇去世,谢离深连葬礼都没有出席,甚至还趁着谢清呈焦头烂额时跑回谢家,偷走了谢平藏在五斗橱里的三万块钱应急费,慌乱中,他还摔碎了抽屉里一块玉坠,那玉坠是周木英生前最喜欢的如意坠……砸在地上,成两半了。 谢清呈报了案,却没有想到,在警局见到的“犯人”,会是一脸漠然的谢离深。 谢清呈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离深说:“我当然知道,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属于我爸的,是你爸爸拿走了属于我爸爸的钱,是你拿走了属于我的人生。” 谢清呈当时心力交瘁,他几乎没有力气再与谢离深争吵。 他问谢离深的最后一句话,是:“谢离深,你真他妈是个畜生……这些年,我们哪里亏待了你?” 谢离深安静了几秒钟后,回答道:“你们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走了,然后再回过头来施舍给我,还要和我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当初是你母亲做的不对——” “我母亲只不过是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 “……你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你不应该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谢离深盯着谢清呈,桃花眸对着桃花眸。 谢离深说:“谢清呈,我的路,我自己会选,我哪怕当个真小人,也不要做你这样的伪君子。你给我等着吧,不管花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有的都变成我有的,谢平从我父母手里拿走不还的东西,以后,我会亲自来取!我会让你尝到自己的一切被夺走的滋味。到时候怜悯不怜悯你,都由我说了算。” “……” “堂哥,我们走着瞧吧。” 不知不觉地,好几支烟都抽尽了。 谢清呈想着当年的种种事情,抬手撑着太阳穴,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 他起身,准备吃个药就上床休息,然而在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谢清呈接通了:“喂。” 手机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低沉磁缓的嗓音。 “谢先生。” 谢清呈额侧的痛感更明显了,带着些轻微的晕眩,令他呼吸不畅,因为电话那头是贺予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了想,今天在咖啡馆,我有些冒犯到了你。虽然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的人动手,但是……”贺予沉沉地笑了一下,“想起来你那只胳膊,好像还是受过伤的。……曾经为了救我受伤的。” “……” “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贺予说,“下周末,一起吃个晚饭?” 谢清呈忍着头疼:“不必了。” “我印象中,你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贺予微笑道,“连和解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还未等谢清呈回答,他就又道:“你也不用立刻回答我,离周末还有好几天,你可以仔细想一想。没准在这过程中,我愿意透露给你一些这两三年内发生的秘密呢?” 谢清呈:“……” “那就先这样吧。”贺予笑起来,“我把地址发给你,无论你来不来,我周末都会在那个地方等你。” 他的嗓音很动听,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带上了些蛊惑的气息。 “希望我们能够,不见不散。” 第199章 互相伤害 谢清呈原本没打算去赴约,但贺予竟然把芽芽带走了。 幼托班的老师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都知道那是您的朋友啊,我们看过报纸,也知道他是之前的海战英雄,所以他开车来接芽芽的时候,我就让他把孩子领走了。” 老师捋了捋头发:“有什么问题吗?” 谢清呈面色阴郁:“……我请您以后不要把孩子交给任何一个我的朋友。” “可那是英雄啊……”老师很委屈,“其他人我肯定会和家长核实的……” 谢清呈一边想着事情结束之后一定要给幼稚园校长写一封投诉信,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幼儿园,在门口拨通了那个之前与他通话过的陌生号码。 等待铃声响了三遍之后,电话被人接通了。 “喂。” “贺予。”谢清呈最受不了的就是拿孩子要挟别人的行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予轻笑道:“哦,我只是看芽芽可爱,想请她来我这里做个客而已。” “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可以直接找我,别动她。” “……你这是真的把我当成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了吗?”贺予淡道,“我说了,我只是想请她来做客,没有别的意图。” “……” “况且我在一个两岁小孩子身上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对我而言毫无价值,你要是真的担心,过来接她就是了。” 谢清呈:“……给我半个小时,我去你发我的那个地址。” 二十分钟后,谢清呈就风驰电掣地来到了他们之前约定见面的那个地点。 地图上光看名字,谢清呈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会儿人到了,才发现那是一片豪宅区,进了园区之后,先要开过一大片人工湖和草坪,才能来到居住区,这中间的车程也有近十五分钟。 谢清呈来到了贺予的别墅门口时,贺予新雇的私人管家已经在门口静候着了。 “谢先生,请您跟我来。” 这栋别墅比之前贺家那栋更大,纯英式风格,正门对着的私家大草坪上甚至还养着一黑一白两匹赛马。 管家一路向谢清呈介绍别墅的建筑,但谢清呈无心听这些东西,请他直接带自己去见芽芽。管家笑了笑,很客气地尊重了谢清呈的意愿,不再绕路,领着他径直去了位于三层的一间客房套房。 门推开,一走进去,谢清呈就看到了外甥女躺在铺着柔软羊毛毯的大床上,他立刻过去:“芽芽。” “……唔……”小女孩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上还沾着点蛋糕屑,她一看到谢清呈就咯咯地笑了,“舅揪……” 谢清呈骤松了口气,连忙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你怎么会和陌生人回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欺负你吗?” 他的话问的太多了,小女孩别说答不上来了,连记都记不住。她迷迷糊糊地望了谢清呈一会儿,才奶声奶气道:“没有呀,好看的大哥哥陪我玩,给我七好七的点心,还给我讲故系……讲尼克狐尼克和……一只小兔几的故系……” “那你怎么睡着了?” 芽芽愣了一下,努力地想了想,想起来了:“小兔几的故系听困了。” “……” “那大哥哥呢?” “大哥哥……”芽芽又努力想了一会儿,“……好像说要接掉话。” “接电话?” “嗯嗯。”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谢先生,看来,你还真的以为我会把她怎么样。是吗?” 谢清呈抱着芽芽立刻回过头。 管家已经识趣地离开了,贺予独自站在了客房厚重的胡桃木门口,一身考究的正装,淡淡地看着他。 其实贺予在谢清呈进屋时就已经到了,他临时有个电话会议,不过并不算太重要,谢清呈来了,他就没有什么心情再自己follow,很快地结束了通话。 谢清呈俯身去床上抱孩子的时候,贺予正好接了管家的消息下了楼,这一幕便被他尽收眼底。 他原本应该立刻出声的,但是他发觉自己的眼睛很渴望能将这一幕看得更久些,于是嘴巴与脑子自然同流合污,闷声不吭了。 他就那么斜靠在门框边,看着谢清呈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半撑在铺着雪白绒毛毯子的床上,背脊微弓起来的时候,依然像记忆里那样线条流畅。那线条一路收至窄腰侧,他的腰还是那么细,那么劲瘦…… 真好看。 他想。 指间悸动,真想用力握上去,像以前一样。 他知道自己对谢清呈的渴望根本有增无减,虽然嘴上说得很冷漠,但只是看着谢清呈弯腰从床上抱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躁动的受不了了。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任何人能相信,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从后面走过去,把未及反应的谢清呈就势按在枕褥间——他不是喜欢孩子吗? 行啊,只要谢清呈能怀,他今晚就可以让他如愿以偿怀上孽种。他不介意让谢清呈怀孕很多次。 等到他看着谢清呈把芽芽抱起来,站在床边哄孩子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阴暗欲念就更疯狂了。 因为谢清呈在带芽芽时,身上有种几乎能要了贺予性命的气质,他看上去那么圣洁,圣洁得让人很想毁了他,他又是那么严肃,严肃得让人渴望瞧见他失控,他还那么的刚毅,刚毅得让人只想看到他眸色混乱,神情崩溃…… 贺予最后出声唤他,实在是因为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如今爱极了他的颜面。 他还不想这样去做。 谢清呈闻声,回头望着他,没说话,芽芽却先笑了:“大哥哥……” 谢清呈:“叫他贺先生。” 芽芽:“唔……为什么?” “……” “没事,叫我哥哥就可以。”贺予慢慢地走过去,在谢清呈面前停下,眼睛却看着卫萌芽,“怎么样,在哥哥这里玩的开心吗?” “开心呀!” “那以后……如果有机会,哥哥再来接你玩。” “好呀好呀!” 谢清呈的脸一下子沉了:“贺予,你什么意思。” “想有个忘年交的意思。”贺予笑笑,然后看了下表,“时候不早了,吃个晚饭再走?” “不用了。” “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贺予温和地微笑道,“毕竟芽芽很喜欢我这里,说不好以后会常来。” “……贺予,你是连卫家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吗。” 贺予掀起眼皮:“恭喜你啊,终于看懂我了。” 谢清呈:“……” “谢先生,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过就是一顿饭的功夫,看在你我以前的交情上,还是请你赏个脸。”贺予道,“请吧。” 贺予安排的是私人家宴,请了一家有口皆碑的老字餐馆的主厨来家中烹饪,菜肴送入别墅的小宴包间中。 芽芽不能吃那么重味的菜,她被管家照料着,去了一楼大厅里吃一些专门为她准备的儿童餐。于是包间里只剩下了贺予和谢清呈二人。 菜肴一道道地上。 糖醋藕夹,麻辣香锅,冰糖炖雪梨,奶冻小兔子……明明人家主厨会做更精致的东西,上来的却偏偏都是这样简单的菜品。 甚至还有加了很多虾仁的扬州炒饭,冬笋马蹄鲜肉馅儿的水饺。 饺子严丝合缝地困囿着秘密——这一桌菜只有对座无言的两个人明白其中深意。 很快地,这些仿佛能够串联起他们过去种种回忆的菜肴就摆满了桌子。 贺予亲自起身,给谢清呈斟了杯红酒,举了杯:“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过饭了。不知道这些菜,你都还记不记得。” 谢清呈:“……” “那天你和安东尼争吵,我上去帮他,你也不要见怪。”贺予道,“他打不过你,现在又算是我的人,我自然得照顾着他。” 谢清呈抬起眼来,那天他在咖啡馆听贺予这么说,就已觉得刺耳,如今再次听到,耳膜自是又一次隐隐生疼,心脏也是。 但是他从不输风度,他冷淡地:“我知道。” 知道是你的人,倒也不用说那么多遍。 贺予手指交叠,看着他:“当时安东尼和你讲了些什么?” 谢清呈不愿谈及□□,便道:“一些以前的事情。” 贺予:“也是,他毕竟是你堂弟。”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和我是亲戚的。” “在澳洲的时候。”贺予说,“慢慢地,就觉得你们很像。” 谢清呈不语。 觉得像,所以就完完全全地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而贺予曾经是那么认真地对他说,他是无可替代的,他会爱他到每一分每一秒……也许正是因为他亲手把过去那个贺予给害死了,所以这一切都变了。 谢离深说总有一天要拿走谢清呈最珍贵的东西。 他终究是得偿夙愿了。 “尝一尝冰糖雪梨吧。”贺予见他不说话,把雪梨羹推给了他,“主厨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三年前他们分开时,贺予给他炖了一盅冰糖川贝雪梨,但是谢清呈没有喝,就与贺予说了别离。 如今这一盅雪梨像是三年前的旧爱回魂。 可是一打开精致的瓷盅,看到里面熬得细润刀工讲究的梨子,就知道它仅仅只是一道菜而已。 很漂亮,却再也没有了少年熬煮进去的那一份深情。 谢清呈不肯显出脆弱,慢慢地,在贺予的注视之下,把冰糖雪梨一点一点地吃了下去——川贝很苦,这是一盅再多冰糖也解不了的死局。 谢清呈吃完了,放下了勺,抬起眼,看向对面的青年:“贺予,我没有任何的私人目的,但是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谢离深这个人待你不会是真心。” 谁知贺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什么真心?……我不需要他什么真心。” “……” “他只要能拿出本事让我觉得舒服就行了,真心能值几个钱?我以前拿真心去对人,也不见得讨到了什么好。” “……” “我现在过得很不错,有他的陪伴,我感觉不孤独。我说过的,以前执着在你身上,是我太年轻,看不开。” 谢清呈转着杯中的酒,垂着睫毛不出声。 他不知道贺予为什么要请他吃这顿饭,如果只是为了讲这些东西,那么他知道的都已经够了。这样几次三番地敲打,除了对他的羞辱和讽刺,谢清呈几乎什么也感受不到。 贺予这是有多厌憎他,才会这样执着地,想要看他在他面前失态,看他情绪破碎,露出脆弱的脸来。 谢清呈觉得厌倦,觉得索然无味。 最后他也不想再勉强自己什么,推开了碗筷,起身。 “怎么了?” 谢清呈无甚表情地看着他:“我想回去了。” “为什么。” “这饭吃的没意思。你觉得有意思吗?” 贺予打量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而就在这时候,谢清呈放在桌上还未拿走的手机忽然震铃响了。 贺予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人。 —— “陈慢”。 贺予缓缓抬眼,微微一笑,那笑容说不出是平和还是危险:“其实这才是谢先生你这么急着离开的原因吧?——谢先生急着赶下一场,要见你的陈衍陈少爷?” 陈慢这通电话原是意外,但谢清呈与贺予对视着,忽然就非常不想说出真话。 贺予与谢离深纠缠不清,他也不肯兀自衰败孤独,免得让贺予看来,好像是自己在执着地等着什么人——他不愿如此惨淡。 谢清呈于是没有回答。 “……”他不说话,贺予就当他默认了,于是那杏眸忽然深得像汪洋,见不着底,“……你现在是和他在一起了?” 谢清呈看着他:“这是我的私事。” 这句话说完,有那么一瞬间,谢清呈仿佛从贺予的眼睛里看到了怒火腾燃而起,可贺予随即把视线转开了,盯着桌上的摆饰看了一会儿,然后端起红酒,晃动着里面残存的血色。 青年将那红酒饮血一般,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酒杯。 “那我真是要恭喜你了。一大把岁数了还能找到陈公子那种条件的年轻人谈恋爱。”贺予复又抬起眼来,已是笑吟吟的,“陈衍口味还真是够重的,你看你都奔四了,还是个残废,面色憔悴,形容枯槁,谢先生,他吻你的时候不会觉得倒胃口吗?” 话说得尖锐至此,谢清呈就再也没有什么回寰的余地了,他愈发沉默,微抿着嘴唇。 贺予接着道:“其实你也让我很意外,我记得以前你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同性的,还是个性冷淡。怎么这两年变了这么多。” 谢清呈:“……” 见他仍默然不语,贺予眼波阴寒,笑容里的讽刺更深,居然连风度都不要了:“是不是我以前把你调教得太好,让你一天没了男人都不行了?就陈公子那样人畜无害的小兔子,他能让你感到满意?能让你快乐?……可笑,你真是年纪大了就不挑,什么人都能凑合了,你难道不会觉得他很没用,很没趣儿吗?” 谢清呈看着贺予言笑晏晏,但实则已经非常失态的样子。 半晌,他说:“贺予。” “怎么?” “我原以为你应该更有气度一点。” “……” 谢清呈低垂了眼睫,拿上自己的外套,仔细地将衣扣扣好,最后对握着酒杯坐在那边,神色阴晴不定的青年说:“告辞了。” 转身离去。 贺予这次没有拦着他,他走之后,贺予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怒焰,他啪地一下砸碎了酒杯,酒色洒了一桌,桌布也被他扯下来,几乎没怎么动的一桌宴席倒了一地。 ……谢清呈他…… 他竟然和陈慢在一起!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贺予在澳洲时因受各种限制,对谢清呈的情况无法了解,可他在回国之后,曾有一次忍不住趁着谢清呈不在家,独自去了趟陌雨巷。 谢清呈的家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贺予很轻易地就进去了,他站在那未开灯的小屋子里,环顾着四周,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属于谢清呈的味道。 他看到了他桌上的书,床上的衣服,茶台边的药……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过去的几年岁月似乎从未流逝过。 他那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与陈慢相关的东西,也没有看到什么女人生活的痕迹,所以他略微好受了些。可现在谢清呈却亲口说,他是真的和陈慢在试着交往。 他们交往到哪一步了? 牵手?接吻?……上床? 最后一个画面,贺予只是轻微地想一下,就已经受不住了。他暴怒地踹翻了桌子,沉着脸离开了包间,往卧房走,贴着配在胸前的一个监测挂坠上的数值开始迅速飙升,那个挂坠和谢清呈当年送给他的手环是同一类型的装置,但是手环在海难过后就已经报废了,现在这个坠子是安东尼用来监测他的情绪的。 当挂坠的示灯完全飘红时,贺予的手机铃响了。 “你那边什么情况贺予?”安东尼的声音传过来,“为什么情绪突然失控了?我马上过来……” “用不着。”贺予仰头将自己放到在卧室的大床上,喘息着,“我问你,上次你和谢清呈见面,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我们以前的事情。”安东尼错开话题,“你现在怎么样?身边有药吗?或者我立刻给你做催眠……” “我说了。”贺予咬牙切齿道,“我用不着你来管。” “……” “你让我自己安静会儿。” 他说罢,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胸腔中有一股疯狂的气劲在横冲直撞,胸肋和血肉几乎都锁不住它。他耳中不断回荡着刚才谢清呈承认了他在试着和陈慢交往,妒火让他的面目变得有些狰狞,求而不得的痛苦让他的私欲和内心越来越膨胀。 他的谢清呈。 他的人……已经成了陈慢了的吗? 贺予猛地翻了个身,一只手先是重重锤了床板一拳,然后抓紧了凌乱的被褥,却怎么也抓不到那只曾经会与他十指交扣的手。 他想着谢清呈的眉眼,鼻梁,嘴唇……想着他们曾经经历的那些爱恨欢愉。 那些都成了陈慢的了吗?!! 他的理智完全被嫉妒撕裂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为了纾散几乎要将他四分五裂的感情,他一面想着谢清呈的样子,一面触向心火之源。 恨极了……他恨得咬牙切齿,肝肠欲裂。 谢清呈…… “谢清呈……!”指尖滚烫,喉间沉喃,恨欲在胸腔翻滚纠缠,他唤他的名字,散乱的额发下,眸子已经猩红一片。 而被呼唤的人并不知贺予的情与恨,他已经坐上了出租,报了和陈慢见面的地点,远驰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予看谢清呈和芽芽,就像年轻老公看他的新婚老婆带着孩子。本来他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 结果老婆疑似和人跑了。 哦,难怪这位年轻的丈夫失态成这样……… 芽芽:舅揪!我想听贺哥哥讲尼克狐和小兔几的故事!你们能不能别吵了……tt 第200章 并且和你对着干 陈慢打电话找谢清呈,是因为服从者2号又出现了新的变种。 “这次曼德拉组织做的比之前更过分。”碰面的地方是美育私人病院。 陈慢在门口等他,一面走一面和谢清呈解释:“之前的服从者2号欺骗的是癌症病人,性质恶劣,但上当的人群很有局限性,对于段闻他们而言,测试样本可能也不算多。” “那这次呢?” “这是最新的生化试验受害者。”陈慢带他到了顶楼的实验室内,眼前的景象让谢清呈的心狠狠一沉。 只见实验室内躺着十几个花季少女,有些看上去甚至都还是中学生。她们身上插满了管子,包括院长在内的一大群工作人员,正在对她们进行特殊的生化急救。 谢清呈立刻问陈慢:“怎么回事?” “这次段闻他们利用了这些少女憧憬美貌的心理。”陈慢板着脸,看得出他非常的气愤,他说道,“从我们这次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一批试验,他从半年前就开始铺垫了。他看准了现在一些医美机构,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利用网红、软文自述变美历程,不断地去渗透外貌焦虑……什么a4腰,可以养鱼的锁骨沟,芭比少女脸……然后大数据精准投放美容广告,吸引渴望变美的人前来问诊求医。” “其实变得漂亮是一个人很正常的追求,谁都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医学美容最初的目的也是为了让那些样貌存在缺陷——譬如受了伤毁了容的人,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但随着资本的利欲熏心,这个产业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疯狂,他们不断地对社会进行着审美洗脑,告诉他们只有少女感是最美的,只有大眼睛高鼻梁才能被人喜爱,人们对于美的判断变得越来越狭隘……” 陈慢一边说,一边和谢清呈走过那些治疗仓。 过眼处,都是些触目惊心的血腥景象。 医护人员拿着的档案上都有这些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孩之前的样子。 谢清呈停在其中一个治疗仓前,院长就在那里。 他和院长打了声招呼,拿过了搁在一边的档案夹细看。 照片上是一个蒜头鼻,单眼皮的小姑娘,但她对着镜头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在谢清呈看来她没有任何需要改变自己的地方。 “这个女孩想要进行全脸整形加抽脂自体注射,因为她喜欢的男孩说她眼睛小,鼻子扁,胸部发育不够丰满,太丑。” “她没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人渣而伤害自己。”谢清呈说,“该去看医生的不是她,而是那个男孩。” “……不是每个女孩都有一个你这样的哥哥的。”院长叹了口气,给谢清呈翻看病历,“自体脂肪注射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活儿,需要同时向多个隧道精准注入一定剂量,如果不慎打多了,病人就会出现大面积皮肉坏死,糟糕的术后结果会导致她不得不切除她的全乳,甚至送命。” 可是人的性命,只有在同样身为人类的同胞眼里才是命,而这社会上多的是披着人皮的鬼。 正因为有这些鬼在,才有了如此多的狂热行动,不择手段。 鬼看人,就像人看牲畜一样,为了满足自己的一些欲望和目的而随意夺走那些活生生的性命,似乎也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陈慢道:“可怕之处还不仅在于此。利益催生乱象,到处都是不符合规范的美容院,只在鸡腿上动过刀培训过的职员就敢给病人进行缝针,仪器和药物的进口渠道模糊不清……这一切都给段闻这样的黑色药商有了可乘之机。” “你是说段闻这次是把试验药混进了不规范的医美市场,让这些寻求美貌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人体试验品?” 陈慢:“就是这样。” 谢清呈:“……” 这真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段闻这些人,为了达到自己渴望的科研巅峰,不断地践踏人命,践踏法律,践踏尊严,践踏一个个梦想…… 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了。 “受影响的人有多少?” “按目前截获的情况来看,预计不会少于300人。”陈慢道,“这已经是因为破梦组织及时得到了情报,在药品大面积流入市场前进行了拦截。否则以医美的客户流转速度来看,受害者恐怕会突破万以上。但目前他们只来得及在几家定点用了两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清呈:“………” 陈慢:“谢哥,破梦组织这次请你过来,是想让你帮着我们尽快地把这些受害者的治疗药研制出来。他们知道你在美国待了三年,也听说了那三年里你进过他们的实验室了解过很多,所以……” 陈慢说到这里,侧过头看向谢清呈。 谢清呈的神情憔悴,谁都看得出他自己的身体依旧很不好。 “……”陈慢的心中一软,组织让他说的话被他裁剪去了,他不由地说,“……一回来就让你做那么多的事,你承受得住吗?” 谢清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浸泡在仓内的少女。 她本该有一个自信而健康的花季…… “谢哥?” 谢清呈应了,他说:“我是个医生,也是个科研员。” 他终于把目光从治疗仓上收回来,落在了陈慢身上。 即使是熄灭了光芒的眼睛,在他的面庞上,也依旧有着发自于内心的力量。 “这是我的份内之事。我做。” 陈慢和谢清呈沟通完了所有情况,就陪谢清呈下了楼。 电梯里,谢清呈对陈慢道:“段闻这个人的野心太大了,一天不抓到他,这些事就一天不会停息。” “但是抓他谈何容易。”陈慢很是沮丧,顿了顿,又问谢清呈,“贺予最近找你了吗?” “……”谢清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真不知道这三年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居然会为段闻做事。” 谢清呈没接话。 陈慢:“他在明,段闻在暗,但这个明面上的人对我们而言,其实比暗处的人还要难对付,因为他手上看起来很干净,没人能把他怎么样。所以谢哥,你一定要小心一点。他太聪明了……没几个人能玩的过他。” 谢清呈:“我知道。” 电梯到了。 芽芽还在医院一楼会客室乖乖地等着,玩护士给她的一个小水母玩具,她一见谢清呈过来,立刻伸出手,展露出灿烂的笑脸。 “舅揪抱。” 谢清呈很自然而然地抱起她。 “回家吧。” “好……啊啾!” 陈慢道:“夜深了,外面天冷,谢哥,你把这外套给芽芽披上吧。小孩子容易感冒,当心让她着了风寒。” 说着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递给了谢清呈。谢清呈谢过了,拦了辆车,上了出租。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私人病院对面的泊车位,停着一辆很低调的商务车,贺予就坐在车内,看着谢清呈与陈慢举止那么亲近,他的神情越来越阴抑,眼眸拉着的血丝就像蛛网一样。 从这天起,谢清呈就变得更加忙碌了。 不过他这人有事做的时候,精神反而会要比闲赋时更好,再加上在美育实验室内,院长他们都会盯着他吃药治疗,他倒也没有太显疲惫。 美育现在算是破梦者组织的一个重要基地,进出都需要进行严格的安检,非必要人员不得入内,谢清呈在这里,谢雪他们也相对放心。 “我给你们带了午饭。” 陈慢现在是美育这边的主要保护者与接驳人了,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晃一圈。 有几个科研员把陈公子的用心看得一清二楚,为了拍陈公子马屁,于是有时就会调侃。 “哇,陈少,之前你从来都不管饭的啊,怎么谢教授一来打卡上班,你就连三餐都包啦?” “天啊,还是新开的那家网红餐厅的定制套餐,我们这待遇飞速提高啊。” “都是沾了谢教授的光啊。” 陈慢听着挺高兴,但又笑骂他们:“贫的你们,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我可没搞什么特殊化,之前对你们也挺好的。” 说着就拿了一盒营养均衡,色香味搭配极好的盒饭,来到了谢清呈身边,和他一同吃起了午餐。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 工作原因,谢清呈几乎每天都会与陈慢见面,因为顺路,有时也会一起回家。 这一切,贺予都在暗处看于眼里,并愈发感到煎熬。 两个月后,美育实验室研发出了一批能够有效治疗服从者2号的药物,实验室在狂欢之后,决定立刻将这种药送往审批机构进行测试核验。 其实自从服从者2号的问题爆发之后,社会上有很多科技公司都在对此进行治疗药研究。 这些公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对于服从者2号的病症溯源知之甚少,所以尽管审批机构接连收到送审的药物,却没有给任何一家公司通过。 不过目前还没公司通过,不意味着不会有黑马杀出,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沪州的审批机构由一群非常固执的老科学家组成,他们把科研成果放在最高位,只看这药靠不靠谱,是个相对独立于官僚系统外的存在。美育研发的治疗药若想要尽快正式投入市场,就必须获得该机构的批号,而且必须是首批号。 “第一个通过的,会得到最大的技术支持,媒体宣传,也能在群众心里抢占一个先入为主的地位。”陈慢道,“我们不能等,下周一,我已经设法提了最快的预约速度,就在下周一,我们就去沪州科研中心大楼,进行新药的报告会。” 实验室内的工作人员尽管疲惫,但眼睛里满是兴奋,大家甚至一起为给他们保驾护航的陈警官鼓起掌来。 陈慢说:“我需要挑几个人组成一个最合适的报告队。希望你们都能尽量地配合。” 陈警官这是客套话,谁都知道陈慢做事很认真,而且公平,他组的队伍不会有任何问题。 很快地,周一要去参加会议的团队就被选好了,自然地,作为研发团队的主力之一,谢清呈也在其中,并且被安排为主要发言人。 陈慢和他们商量了一下那天的细节,话至一半,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低头一看,是自己外公来的电话,立刻出去接了。 不出多时,陈慢返回了实验室内,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陈警官?” “……出什么事了?”谢清呈也望着他。 陈慢深吸一口气道:“我外公刚才打电话说,周一还有另一个公司也要和我们一起进行新药报告,他们也研制出了一批据说很有效的治疗药。” “怎么可能?”有科研员吃惊道,“如果不是了解rn-13的背景,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特效药,除非……” “就是这个除非。” 陈慢沉着脸道:“和我们竞争的那家申报公司,叫做新贺科技……也就是,贺予的跨境公司。” 第201章 下三滥的手段我也干 “!!” 众人愕然。 “贺予?!” “他不是……段闻的人吗?怎么能给他机会……” “他研制这治疗药,不是猫给耗子治病吗?肯定另有目的啊……” 一片混乱中,陈慢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说贺予是段闻的人,也只是我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俩的证据切割一直做的很好,不是所有高层都信的。而且贺予也有他自己的势力靠山,这次审批他同样找了很硬的关系。连我外公也没办法撤掉他的资格。”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目光逐一扫过科研团队,最后落在谢清呈脸上:“不过我知道我们不会让他得逞,这个项目最终还是会由我们拿下。我们可以靠实力拿下它。” 陈慢说着,复又看向所有人。 “我相信你们。这个项目,不能让它落在贺氏制药手里。” 新药报告会当日一早,沪州科研中心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量媒体记者。 服从者2号的受害人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于过去一段时间内,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大家都在期待一种可以治愈患者的药物。而今天参加会议的两个团队都倍受期待。 美育作为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官方钦点的机构,自然不必多说。贺予的科研团队也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是贺予回国后第一次重拾家族旧业,尽管过去的贺氏制药在卫容手里沦为了犯罪企业,但贺予不是她的亲生儿子,甚至还协助警方一手推翻了卫容建造的犯罪帝国,所以大家对贺予重新打造的企业都抱有相当的好感和好奇。 会议将在上午十点钟正式开始,在此之前,双方团队都在科研大楼的休息厅内等候。 “我刚看到他们那些人了。”美育年纪最轻的小伙子小五上完厕所回来,神神秘秘地对他的伙伴们道,“在3号休息室,还在讨论他们的药品安全性……哦对了。” 小五一拍脑袋,对谢清呈道:“他们公司有个人,长得和谢教授你有点像!好像还是他们的主讲呢!” 谢清呈:“……你喝点牛奶定定神,不要大惊小怪。” 他没想到安东尼也来了。 贺予他们出新药,一定是有除了治病之外的目的。这一次竞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得逞。 “咚咚咚。”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门被敲响了。 美育的人回过头,顿时静了下来。 竟然是贺予。 贺总依旧是衬衫正装,衣冠楚楚地立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微笑道:“抱歉,打扰了,我想和你们谢教授单独说几句话。” 陈慢立刻上前,近三年不见,陈慢不再是当初完全任贺予摆弄的样子了,他的气势与他肩上的警衔一起往上涨。 “他不方便。你有什么和我说吧,我是美育这次项目的负责人。” 贺予垂了眼睑,笑容未坠,却变得很冷:“科研上的事,陈警官懂多少?” “我只知皮毛,但贺老板也未必就明白得有多深。”陈慢说,“与你沟通足够了。”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俩,总觉得弄不好他们下一秒就能打起来。 谁知贺予最后轻笑了一声:“开个玩笑,今天我们是竞争对手,不谈学术研究。我过来,只是有点私事要和谢教授聊一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错目光地盯着陈慢。 “我对科研的了解是浅薄,可对谢教授的了解呢,却特别特别的……深入。” 他这句话里揣着昭彰的暧昧,甚至是狎昵。 那双与陈慢对视的眸子里,也闪动着旁人所看不见的狠戾。 “他的私事,陈警官也要代聊吗?” 陈慢:“有什么不可以?” 贺予的眼神更冷了,扯了扯嘴角:“凭什么,凭你是他男朋友吗?” 陈慢一愣,没转过磨来:“男——” 谢清呈终于受不了了,他起身走了过去,打断了贺予随时可能让他颜面尽失的话。 “走吧,有什么事你说。” 陈慢最终只把贺予的话当作嘲讽,他回过神,一把拉住谢清呈的手:“哥,你别和他多啰嗦。” 谢清呈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看了下表:“还有十分钟,会议就开始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们先准备东西吧,我一会儿直接上顶楼会议厅找你们。” 说着就和贺予去了。 贺予另找了个小休息室,关上了门。 “说吧。”谢清呈道,“你有什么私事找我。” 贺予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谢清呈的手腕上,那是刚才陈慢握过的地方。 “三年前陈衍还是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倒像个男人了。”贺予说着,走近了谢清呈身前,完全打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垂眸凝视着他,低沉的嗓音就贴在他耳边,听不出喜怒,“让他发生那么大变化的人是谁呢?是你吗,谢清呈?” “……” “你让又一个男孩在你身上变成了男人?” 谢清呈原以为只要贺予活过来,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再动怒,可是他错了。 死而复生的贺予和以前的贺予完全不一样了,谢清呈被他反复戮心还要言语羞辱。 谢清呈眼眸中终于凝了一层冰霜。 “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要和我说的私事就是这个,那么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了。借过。” 说着就要从贺予身边推门离开。 可是“砰!”的一声,谢清呈还未来得及走,就被贺予压着忽然按在了门板上。 “你干什么?!” 贺予的手紧紧攥着谢清呈的腕,那熟悉的细腻触感让他心头野火焚腾,他的指腹就在那个陈慢握过的位置反复踅摸。 然后他将谢清呈制在门背后,烫热的身体慢慢地靠近他,山岳一般压制住这个男人。 好香。 那么冷澈的气息,只有谢清呈身上才有。他渴望闻到更多,几乎想扯开谢清呈的画皮咬上那让他魂牵梦绕又爱又恨的血肉。 亲吻他,撕碎他。 吞下他。 谢清呈在他掌心之下挣着,眼神愈戾:“你到底干什么?!” “……嗯……我也没想干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局面让我很不开心,又联想到了三年前的那次海战。你站在了陈慢那一边,在我的对立面。”贺予炽热的呼吸就拂在谢清呈的耳背处,说不上是无心还是有意的,他的嘴唇轻轻地碰着谢清呈非常敏感的耳后根。 “说实在的,我不是很高兴见到这样的情形。”他的手用暗劲,使阴力,慢慢地将谢清呈的手抬起来,压在门板上,原本握着谢清呈手腕的手展了开来,紧密地叠压在了谢清呈微弓的手背上,改做十指交扣的姿势。 贺予贴在他身后,轻声慢语,姿态如同诉说情话:“谢清呈,我不像你这么薄情,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想和你互为对手。” “那你就退出去……!” “怎么可能呢。”贺予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这是我回国强占市场的第一次药试,你不帮着我也就算了,还要与我作对,与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要劝我自动出局……” 贺予冷笑,贴在谢清呈耳后的声音说不出是极冷还是滚烫:“你这是有多护着你的新老公啊?前夫不认了?” 谢清呈觉得他真是脑子有病,这节骨眼上在说这些不靠谱的东西。 他不知道的是贺予这两个月来,几乎每天都会在暗处盯着他和陈慢同进同出,贺予想着这背后的种种旖旎,被折磨得暴戾妒恨,心脏都像要被啄空。六十多天煎熬足够逼得一个正常人成为变态,又何况贺予原本就是个疯子? 谢清呈在他身下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贺予一手交扣着他的手指,一手将他另一条胳膊反折在腰后:“谢清呈,你真是不识好歹……你知道吗?我一次次地放过你,你却一次次地激怒我。你要帮着陈衍,是吧?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要站在他那边,和我作对,是不是?” 谢清呈咬牙道:“你既是段闻的人,你和谢离深,你们俩出的解药,我怎么可能让你们上市……那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哦,那你可真是个圣父。”贺予听着他的话,手上用力更甚,几乎拧得谢清呈那只患有旧疾的胳膊都要脱臼。 谢清呈吃痛,却不愿意闷哼,他承受不了地仰起头来,无声地微微地喘着气,眼眸中混乱一片。 而贺予就趁着这时候腾出手来,一把扼住了谢清呈的下颏,将他的脸庞硬扭过来,然后—— “……!!” 谢清呈蓦地睁大了眼睛。 贺予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那一吻极其的粗暴,凶狠,掠夺着他口中的空气,犹如攻城掠地的恶龙被释放而出,与他放肆地纠缠。 这个阔别三年的吻在两个人内心深处都引发了山呼海啸,尘封的回忆猛地挣开了时间的镣铐,那种熟悉的欲望与气息扑面而来,引得浑身过电,头皮发麻,眼前阵阵发黑晕眩。劫火瞬间裹满了他们全身,好像要将他们焚成灰烬然后重融在一起。 在这疯了一般的热吻中,谢清呈忽然感到贺予渡给他了一样东西,像是糖果,入口有很重的玫瑰花味。 糖果被贺予粗暴地抵入谢清呈的咽喉,他在吻怀里那个男人的时候,迫着他把那颗糖直接吞了下去,然后又痴迷地吻了谢清呈的嘴唇好久。 直到谢清呈缓过劲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咳咳……”谢清呈面若金纸,色泽极惨淡地望着他,“你他妈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贺予低垂着眼睫,嘴唇上还有谢清呈最后狠咬出的血。 他舔舐着那鲜血,吃吃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盘旋环绕……他蓦地抬眼,眼神很疯。 “我给你吃了什么?那才是真的好东西呢,比研发服从者2号难多了。”贺予沾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打量着谢清呈,就像打量着自己的掌心之物,打量着他舍不得捏碎,但又不甘于他逃跑的珍物。 “这个……岛上的人,叫它驯兽丸。当然驯的不仅仅是兽,还可以是像谢医生你这样不肯服从,薄情寡义的人。”贺予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再一次靠近谢清呈,“你吃了这个,四个小时之内,就会越来越难受且虚弱,每一次反驳我或者抵抗我,药效都会近一步加重,它翻一倍效果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超过当初的59度梅了……意思就是说……” 贺予盯着谢清呈的眼睛,他终于从谢清呈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活人情绪——他看到了恐惧。 贺予大笑起来:“在接下来的会议上,你每一次反驳我们的发言,或者每一次试图胜过我们的演讲,你就会倍受煎熬,甚至最终完全崩溃。” “你——!” “我不想看到你再帮着陈衍和我作对。”贺予说,“一会儿你只要乖乖的,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但你只要坚持着去替美育讲解你们的药品,或者对我们的药物提出质疑,那么………” 贺予轻轻地在谢清呈耳根后吻了一下,感受到谢清呈猛地颤抖,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无限战栗。 “你会很难受的,谢医生。” “贺予……!” “宝贝,这时候还是叫我老公管点用。”贺予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在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前又拉开了距离。 回国后一直在佯作冷静,经过了两个月的催心折骨,贺予终于装不了了。 他目光幽深,晦暗,险恶,甚至可谓变态。 他抬手摸了摸谢清呈的脸。 “对了,我想起来,这个高科技的药也有个能提前结束折磨的办法——”贺予勾起唇角,扬起眉,笑得有些残酷,“开口求我就好。只要你说……贺予,求求你,我知道错了——痛苦就结束了。驯兽药嘛,当你被驯服了,它自然也就不会折磨你了。” 他说完,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会议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谢医生,您请吧。” 第202章 使你再次入我怀 窗明几净的顶楼会议室内,演讲正在进行。 两个机构以抽签的形式决定发言顺序,贺予的公司是第一个。 安东尼和几个同事一起,开始对他们研制的药物进行详细的介绍。这种报告的持续时间很长,需要团队中多人进行配合讲解,台下的科研专家和竞争对手都能随时向他们提出问题或质疑。 贺予他们是有先天优势的,因为服从者2号原本就是段闻的曼德拉组织研制的药,自己的药自己人解,说句不好听的,完全就是开卷测试。 陈慢虽然不懂专业知识,但他警帽下一双眼扫过在场众人的神情,便已知安东尼他们的演示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研究院专家提出的问题也好,美育实验室的科研员进行的反驳也罢,安东尼都给予了相当完美的回复。 陈慢的眉头越皱越紧…… 难道他们的药物研究,就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吗? “……以上就是我们对所得数据的详细解释。”安东尼笑吟吟地结束了一段演讲,还对质疑者小五优雅地欠了欠身子。 贺予坐在台下,神情淡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安东尼的内心此刻正在上演着怎样的一出戏。 这三年,他从安东尼处了解了这堂兄弟二人的一些过往。他明白安东尼有多憎恨谢清呈,恐怕这时的演讲席在安东尼眼里已经化作了多年前的舞台,这个舞台上不再有弹钢琴的王子了,一切都完全掌控在了安东尼的掌心里。 直到—— “安教授,我有一个问题。” 安东尼的脸色变了。 而同样因为这个声音而有了细微表情变化的人,是贺予。 贺予带着一丝意外,一丝欣赏,以及无尽的恶意,恨意……还有亵玩之意,向那个说话的男人望去。 谢清呈靠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手里还握着一支刚在纸面上验算完的钢笔,他漆黑的眉目下面,一双眼眸幽冷沉静,倒映出了大投影幕布上复杂的数据。 “我想麻烦您解释一下,第三组第一项数据,贵司是怎么得来的。” 淡薄的嘴唇一启一合,声音不响,透过胸前别着的麦克风稳重地传递出去。 “这个数值很合理,但是好像并没有任何验证基础。就像……”谢清呈的质疑就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直抵幽晦的病灶。 “有人提前告知了你们这个数据一样。” 众人愣了一下,然后陆续有人反应了过来,都吃了一惊,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数值很不起眼,因为太细小了,区间又非常合适,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都把它默认成了一个正确的,已经不需要论证的既有条件。但当谢清呈忽然指出这点之后,在场科研员把注意集中到了这个形如间谍般不起眼的小数据上,就都发现异状了。 “确实不对……” “这样完全就成了一个假设……” 美育的人都很清楚,这绝不是什么不严谨的假设,而是因为贺予他们就是按着段闻给的方程式做解局的,他们营造了各数值的论证假象,却不小心疏漏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结果却被谢清呈发现了…… 安东尼隔着人群和谢清呈的桃花眸对视,瞳光剧烈地闪动着恨意。 他的面色渐白,一面飞速思忖着解答的方案,一面盯着谢清呈的脸。 这一刻,他耳边好像又传来了童年时那段对他而言如噩梦般的天堂电影院的琴声…… 又是谢清呈。 又是他! 但现在不是和谢清呈论私仇的时候。安东尼迅速地调整了自己面部的肌肉,奉出精心打造的微笑。 “这个……确实是我们疏忽了。这个数值是我们在进行初次试验时就已经论证过的,但是我们在正式整理资料将它遗忘了。不过请不用担心,只是一个小数值而已,我还记得整个论证过程,我现在就可以进行补充证明。” 安东尼说着,请助手上前帮忙搭设试验装置。 “谢教授,你真厉害……”小五在一边兴高采烈道,但他扭过头来时,忽然看到谢清呈低头皱了一下眉头,面色苍白如冰,似乎一下子变得不怎么舒服。 “谢教授?” “……我没事。”谢清呈在片刻之后,重新抬起眼来,看向演讲台。 但他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了微微的细汗。 贺予说的是真的…… 就因为刚才他驳论了安东尼的演讲,贺予给他服下的驯兽丸就生效了,他现在体内涌起一阵病态的血沸,正如毒药一般迅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他摊开的笔记本上,还列着几点安东尼他们演讲时的漏洞。谢清呈咬了下嘴唇,白着脸,强撑着将笔记推给小五。 “这上面几点,你都能理解吗?” 小五立刻看了一遍,眼睛顿时睁得滚圆:“哇……” “看得懂就好,等安医生讲完了现在的内容,你再一一咳……!” 小五又吃一惊:“教授,你,你还好吧……?” “……没、没关系。” 看来这药的确是疯子研制出来的黑科技,哪怕他不是亲自反抗贺予他们,仅仅只是让别人代为行事,它也能在他身上起效果。 那这样一来,让小五发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谢清呈咬着牙,生生忍下了那种痛苦的煎熬,缓了口气。 “……算了,没事,还是我自己来说就好。我自己……我自己更清楚些。” 小五紧张起来:“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好不对劲……要不然,你还是先出去休息一会儿?这里还有我们呢。” 谢清呈却摇了摇头,集中注意力,把视线重新移回了大屏幕上。他还能坚持…… 谢清呈的异常也引起了陈慢的注意。 陈慢:“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谢清呈:“……低血糖,一会儿就好。” 陈慢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脸,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额。 谢清呈此刻受不得这种刺激,被陈慢一摸额头,整个人都忍不住要轻微地发抖,他立刻把脸偏转开了。 “我说了我没事,管好你们自己。”他眼神淬着火,揉着冰,咬牙支撑着自己。 而这一幕无疑尽数落在了贺予眼里。 贺予在隔了一张大会议桌的对面,以一种古怪的,高深莫测的神情打量着谢清呈的反应。 整个报告内,只有他知道谢清呈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给他服用了能够驯服最烈性的活物的药,那药以他自己的血炼制,只有他才能掌控得好。在澳大利亚的时候,驯兽丸是用在贺予的私人作训室的,专门用来辅助操控动物,训练血蛊。 但这颗玫瑰花味的不一样,这是他在谢清呈与陈慢同进同出的这两个月内重新调剂过的,除了控制力之外,还有一些他想专门作用在谢清呈身上的特殊效果。他原本并没有想在这场会议上使用这种手段的……他希望谢清呈知难而退。可谢清呈没有…… 是谢清呈逼他。 现在他终于给他吃下了,为了阻止谢清呈替陈慢争取到首批药物的审批字号。 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谢清呈不要试图挑战,不可反驳自己,否则这东西会控制得越来越厉害,最终结果就是引火烧身。 可谢清呈居然还是选择了要给陈慢做事。 他还是选择了生捱硬熬,哪怕丢了颜面,也要击败对手的项目…… 这人是太正义还是太傻? 还是…… 太照顾他的陈大少爷,陈警官? 贺予的舌尖无声无息地舔舐过口腔内壁,他不错眼珠,不变情绪地幽幽打量着谢清呈,好像在用视线调教着这个倔强、坚强,甚至可以说是固执的男人。 谢清呈……你非要和我对着干是吗? 哪怕颜面扫地,头破血流,你也要护着他,护着你男朋友陈衍,是吗?! 妒火烧着贺予的心,但看着他隐忍的样子,一种变态的独占欲也化作了烈火,从他的血肉里腾然而上。 尤其是谢清呈倍受煎熬之际,还抬眸望了他一眼。 那明显意味着不屈服的眼神,那眉眼间的坚韧和冰冷,让贺予的瞳色都变暗了。 你非要选这条路吗……谢清呈? 你真的承受得住吗…… 安东尼结束了演讲,正松一口气,以为结束了。 而这时,谢清呈的目光从贺予脸上移开了,慢慢地,落到了安东尼身上。 他说:“好。下面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贺予:“……” 安东尼:“……” 谢清呈一共找出了贺予公司药物研制的六个疑问点,他没有保留,逐一进行了质疑,言辞简练,犀利,渐渐地将安东尼逼出了窘态。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谢清呈的表现实在太出色了,他就像个出招凌厉的高手,一招一式都直命安东尼的命门——毕竟在rn—13的研究上,国内有几个人能超过他呢?他是最深的受害者,是罕为人知的初皇。 “如果这个变量的问题你无法解决。”谢清呈轻咳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呼吸里也有些急促,但他尽力地压抑着被血蛊控制的痛苦,没有让人觉察自己在挣扎,“那么……安教授,你的第二十七条结论,也是无法成立的。” 安东尼:“……” “所以到目前为止,在这个药物说明书里,你……有三点,仍然……呃……!” 他对贺予项目的反驳太厉害了,以至于触发了又一次控制增效,这在他对安东尼的不断质疑中,已经是第七次发作了。 现在驯兽丸对他的影响已经远超了当时的59度梅…… 那力量真的太强了……谢清呈的眼眶都被逼红,他闭了闭眼睛,把无法克制痛苦的喘,掩饰为了一声轻咳。 “……”缓了缓,他仍然坚持着,继续喑哑地补充道:“安教授,你仍然没有能够论证这三点,如果你不能进行补充说明,那么你今天审批的药物,从理论上而言,就已经是……站不住脚,需要再进行……完善的。” 安东尼僵立在那里,就像一座掉了漆的泥墙。 审批会主任问他是否可以现场补充,但谢清呈最后提的那几点确实如刺刀直命要害,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挽救。 安东尼只得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说:“……谢教授,如果我的药已经达到完美,那恐怕就可以直接上市了。不过我们已经得到那么多宝贵意见,那么如果初审通过,我们很快就能将这几个小问题修补完毕。这一点组委会可以完全相信我们。” 主任也对他报以了微笑,那笑容挺和善的,安东尼说得没错,就目前来看,他们的药物展示已经做到了八十分,远超了之前那些来试水的公司,他们可以看出贺氏是很有诚意,也是极有水平的。 “很好,那么,辛苦安东尼博士。我们对贵司的产品已经有了一个很全面的了解。” 主任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近两个小时了。 于是他起身道:“下一场是美育研究室的报告会,在开始之前,各位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十五分钟后请各位准时回到这里。” 说着他上前和安东尼亲切地握了下手,拍了拍对方的肩以示鼓励。 谢清呈顿时缓了口气,这个中场休息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要知道下一场就是他的演讲,以他现在的状况,要是再不得到缓解,他是很难熬下去的。 他趁着其他人没有来得及和他说话,强撑着微微发抖的身子,起了身,忍着与这种变态控制力的对抗折磨,往洗手间走去。 然而他走了还没两步,贺予忽然大步追了上来,未及谢清呈反应,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身上。 “谢教授……” 谢清呈这会儿本就是绷着身子在克制自己的虚弱,冷不防被贺予触碰,应激反应极大,猛地一把就将贺予推开。 “干什么你……” 贺予近距离看他,才发现他的额头上全是细汗,嘴唇也在颤抖,他能掩饰住自己的崩溃,却无法阻止令人流连不已的薄红从皮肤下面透出来。 贺予只觉得那团心火烧成了燎原之势。 他真的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忍着没有碰过他。 因为心中的不甘,因为被舍弃的怨恨,因为可笑的自尊……他曾想着要在谢清呈面前,践踏谢清呈的一切,不管是歉意,还是他们之间的过去。 于是他冷嘲热讽,说着言不由衷的绝情话,明明心里渴望谢清呈渴望得要死,却还要挖苦他,酸葡萄心态似的说没劲。 结果傻子似的将珍宝对陈慢拱手相让。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通了,他哪怕想报复谢清呈,也用不着将他推远,他大可以毁掉谢清呈给陈慢做的所有努力。 他可以让谢清呈更耻辱,让陈慢痛不欲生……对,他根本不用压抑自己。他甚至不想再管谢清呈现在和谁在一起,和陈慢在一起又怎样?他在这方面根本没有底线,哪怕堕落到要秽乱偷腥,他都一定要败坏道德和谢清呈在一起。 谢清呈是他的……谢清呈本来就是他的! 贺予的眼睛里尽是危险的光,可惜谢清呈这时候的辨别能力已经下降了,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斯文败类脸上异样的神色,没有提防。 贺予忽然凑近他,说:“教授,您这个样子,等会儿还能上台发言吗?” “不劳你费心,只要我想做,我就可以做到。”谢清呈白着脸。 “是吗?”贺予在他耳边轻声道,“真可敬,您还是这么兢兢业业。” 谢清呈的目光狠狠刺向他,他连骂人的力气都不想花费了,昏沉之间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会场出来散步,买咖啡,去洗手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贺予贴得离谢清呈更近了,用仿若耳语的声音,低沉道:“谢清呈,你明知道反驳我会让这力量加倍,却还是在会场一次一次地做这件事,我看你是真的很想我和重温鸳梦。”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记得谢教授您确实是挺不知足的,总和陈公子一个人应该也腻了,是该换个口味了,那我就看着我们曾经的情分上,勉为其难地牺牲接下来的会议时间……找个空办公室,好好地,和您把咱俩那些个往日旧事叙个够……好吗?” 谢清呈厉声道:“滚!” 话音刚出,他就知道自己是着了贺予的道了。 他本来就已经很虚脱了,可刚才贺予的“好吗”又被他不假思索地驳拒了回去,那黑科技的作用再次翻倍,谢清呈蓦地停下脚步,只觉得自己的眼前都变得斑斓一片,完全看不清东西,身骨好像也在骤然间被熔岩所化,一时间站都站不稳了,人就向前倾去。 贺予等的就是这一时刻,他张开手,以旁人眼里绝对的温柔和关切,扶抱住了身子软下去的谢清呈。 “哎呀,谢教授怎么了?” 这动静太大了,引起了旁边老专家的侧目。 “怎么回事?” 贺予一面不动声色地紧箍住谢清呈,一边好整以暇地回道:“没事没事,他没吃早餐,有点晕。我带他去楼下休息一下,喝杯热饮就好。” “那要快啊,会议很快就开始了。” 贺予笑道:“好,我帮他看着时间。” 说着就继续那关切的姿态,把谢清呈往下楼的电梯带。 在他转身,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里面的镜子倒映出了他在无人瞧间处骤然转变的脸。 那张笑着的脸从一脸真诚,瞬间变得阴森,兽性,混乱,疯狂…… 他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还有自己怀里挣扎不得的谢清呈。 “别动,你身体这么差,越是要动,就会越没力气。” 谢清呈颤声道:“贺予……你疯了……你故意的!” 贺予笑而不答,垂下眼睑,轻轻地吻了他的眼睫一下:“是啊,知道就好。乖一点宝贝,都已经快三年了……现在……是该让你的老公,好好地疼一疼你了。” 第203章 卑劣竞争 顶层会议室下面,有很多vip休息套间。 贺予说谢清呈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要了其中一间的门卡。 一进去他就把门锁上了。 屋子里非常昏暗,拉着厚重的窗帘,因为只是休息室,里面没有床,约摸五十多平米的空间内,摆着一张大书桌,-套沙发,一张休闲椅,两排摆满了医科类书籍和杂志的书架,除此之外就是一个私人洗手间。 非常正经的地方,就是用来给这些搞学术的客人临时休养精神,整理资料的。 谢清呈猛地挣开贺予,喘了口气:“让我回去……我还有……我还有演讲要做……” “你现在这样子,还能做什么演讲?”贺予靠他很近,微侧着头,呼吸都在谢清呈颈项边。 “谢教授,别让人看笑话了。” 谢清呈:“你胜之不武……” “那又怎么样。”贺予道:“我从来都不是个正人君子。这个项目你就不该和我抢的,为了陈衍做到这个地步,你就是在自讨苦吃。” “……”谢清呈沉重地呼吸着。 他看着眼前的贺予,那么近的距离,又好像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 尽管他早已知道贺予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了,可这一刻他还是觉得痛得剜骨钻心。 贺予这是完全想毁他…… 以贺予对他的了解,但凡贺予心中对他仍有哪怕寸缕在意,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谢清呈不是输不起,但他接受不了以这样的方式不战而弃。 “你至少……应该堂堂正正……” “那是对待值得尊敬的对手。”贺予慢慢地,抽开了自己的领带,神情漠然,“你是吗?” “你只不过是陈衍的情人,我和你有什么好公平竞争的。” 他说着,打开了休息室的激光电视,这个电视可以收到顶楼会议室的画面直播。之所以这么设计,是为了让一些客人能够在休息室这样相对舒适和独立的空间观看会议,而现在却成了贺予用来嘲讽和刺激谢清呈的工具。 贺予束缚住谢清呈,将他困在老板椅上,尽管谢清呈一直都在反抗,但他的力量已经和贺予相差得太悬殊了,贺予对付他根本花不了什么力气。 这样的力量相差让贺予都很嗟叹,他把谢清呈的手反缚在了椅背之后,就绕到谢清呈面前,深色的眼珠子转动,目光低垂,落在了男人那张眉眼倔强,但皮肤绯红的脸庞。 他抬手,掐住了谢清呈的脸颊,细细地端详。 “谢清呈,你还记得,你以前有多能打吗?” “……”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体力,耐力,健康的手臂,还有……” 他的手轻触上谢清呈戴着的细银框眼镜。 “视力。” 他把一只手虚遮在谢清呈还能看得见的那只眼睛上方。 谢清呈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仅露出来的那只无声的眼眸找不到任何焦距。贺予这样做,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让本就极度不安的他更加困顿。 “你就是靠着这样脆弱的姿态,获得陈衍的同情和怜悯的吗?” 贺予说着,手终于慢慢地垂下来,让谢清呈能够重新看到自己,同时也抬手重新掐住谢清呈滚烫的下颏,逼他与自己目光交汇。 “……” 对视间,贺予的手机铃声震响。 贺予垂眸拿了手机,打开一看屏幕,接通了。 “喂?嗯,没事,我这里临时有些东西要处理,你们仔细听美育的报告就是了。”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同时绕到谢清呈身后去,手往前,从谢清呈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了谢清呈的手机。 毫不意外,谢清呈手机不设密码。贺予瞥了他一眼,谢清呈充斥着怒意的眼神居然深深地取悦了他。那久违的……鲜活的,独属于他的神情。 贺予说:“别担心,我来替你请假。” “贺予……!” 但贺予已经找到了通讯录里陈慢的联系方式。 他一边打字,一边无甚表情地念:“我身体不适,请换助理上场,抱歉。” 发完这个消息,他就把谢清呈的手机直接关机了,然后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我语气学的像吗?” 不等谢清呈回答,他似乎也不在乎这个答案,他就这样走到谢清呈身边,俯低了身子,轻声道:“现在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了,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了,谢、哥。” “……” “对了,看在我们曾经关系那么亲密的份上,直播我就不给你关了,谢教授想看你们团队的研究随时都可以看。”贺予狎昵地摸了摸他的脸,“只要你一会儿还有精力,可以看得进去。” 事到如今,谢清呈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结束眼前这疯狂的局面了。他只得咬牙道:“你不是说…已经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了吗!那你现在是干什么?行为艺术!?” “你真幽默,我就喜欢你这种冷幽默。”贺予道,“至于兴趣,之前是没了,但看你看久了,似乎又回来了些。不行么?” 贺予完全是在说谎,他想要谢清呈已经想要的快让自己的脏腑都烧起来了。他看着那个被绑缚在座椅上的男人,两年……不,近三年了,谢清呈的脾气还是一点也没变,哪怕他现在没有堵住谢清呈的嘴,谢清呈也不会去叫人,因为他要脸,他太在乎自己的颜面了。 会议已经开始,从实时投屏上就可以看出美育那些人的不安。 他们在给谢清呈打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然后陈慢看了自己的手机,画面上,陈慢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和团队里的其他人说了几句话,过了几分钟,谢清呈的助理被赶鸭子上架,成为了演讲的主力。 贺予淡笑道:“看来陈衍瞧见那条信息了…谢清呈,现在没你什么事了,你看,地球离了你,也根本不会放弃运转。” 他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助理和真正的讲师是完全不一样的,谢清呈隔着屏幕都能看出小助理的怯懦不安。美育的其他人还在抱着一线希望往门外望,似乎希望谢清呈能忽然出现似的。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谢清呈此刻就在楼下,就在会议室下面的私人休息包间内,被竞争对手的老板绑在了椅子内亵玩。 贺予轻笑着,慢慢地解开了谢清呈的衣扣,手指一路向下,在谢清呈的逼视之中,将他的裤子剥了下来,只留一条白色内裤。 “啧……你这里怎么都湿了。”贺予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谢清呈的下半身,甚至还伸出了手,去隔着内裤抚弄谢清呈已经因为春药药效而支起帐篷的性器,“难道你刚才是打算就这样湿着去演讲吗?我的教授?你也太淫荡了。” 谢清呈没想到有朝一日贺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而他居然会被逼到这样对贺予怒目而视。 “你给我滚……把手拿开!” “真是令人怀念。”贺予笑道,他没有拿开自己的手,反而用指腹触摸着那被浸润到半透明的布料,白色的布料显透,他已隐约可以看见内裤里面贲张的内容,肉色的柱茎在底下已勾勒了非常鲜明的形状,“从见你的时候,你就一直是不喜不怒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和陈衍待在一起,都待得没有任何情绪了,原来还是有的。” “谢清呈。”他一边恶质地揉搓着男人因为药物而硬热的性器,一边慢条斯理道,“你知道吗你狠起来的时候才最像你自己。” 他说罢,倾身上前,一手撑在谢清呈的椅背上,一手慢慢抚弄过谢清呈的鼻梁。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你恨我吧,因为我也早就恨透了你的背叛,你的算计,你的冷血……!” 不顾对方的激烈反抗,贺予把谢清呈的外套脱了下来,反绕到身后,在原本的强盗绳结上,又用外套缚了个结。缚结的时候,贺予忽然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他一怔。 随即原本就很病态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晦暗了。 “你手腕上是怎么回事?” 谢清呈虽被药物的效力所折磨,越发身如火焚,但贺予这句话问下来,他却如迎面被浇下冷水,蓦地找回了些清醒。 贺予:“你手腕……怎么会有勒痕?” “……” 三年来,谢清呈在外治病,对外只说是当年海战受的刺激太大,本身身体又不好,所以需要悉心治疗。 初皇的秘密,是美育院长至今还在保守的,而谢清呈的真实病情,除了他最亲近的那些人之外,连破梦者最高领导都不知道。 贺予不知他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其实也一点都不奇怪。 见谢清呈始终不吭声,不回答,仿佛那是什么很难以启齿的事情,贺予的脑中走过了无数想法,而最后一个想法在电视直播里传来陈慢的声音时,被他定格了。 贺予的声音变得很古怪,面色平静,但忽然显得极为恐怖。 “是不是陈衍留下的?” 谢清呈:“……” “你和他也这样玩儿吗?” 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谢清呈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眼睛里闪动着狠倔,坚韧,不屈………还有一些贺予此刻所看不懂的东西——失望?不,比失望更深。 这种情绪推动着谢清呈近乎是自虐的,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字字句句,仿佛都是绝情。 其实字句都是锥心。 贺予被真真正正地激怒了。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绑缚的男人——暗红色的绳索勒在他散乱的衣衫上,赤裸的肌肤上,因为贺予绑得太绝,谢清呈的双腿都是被分开的,分别固定束缚于座椅的两条前腿。 他看着他,感受着下腹一发不可收拾的烫热,那是怒火交杂着妒火,足以焚烧掉一个正常人的理智,又何况是他一个疯子。 “谢清呈……我原本没有打算那么残忍地对你的……” 他喃喃道:“是你非要惹我……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他没有说谎,他原本只是想和谢清呈做爱而已,没有想过要做其他更过激的事情。但是在看到勒痕的那一刻,他的想法变了。 嫉妒是来自阿鼻的劫火,贺予已经完全被他头脑中想象的那些画面折磨疯了,当他睥睨而下,凝视着谢清呈的时候,眼里像藏着一个修罗地狱。 谢清呈直到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盒物理试验用的器材盒,眼睛却盯着自己的下体看时,才意识到局面彻底失控了。 他的脸色骤变:“贺予……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贺予的神情堪称狰狞,他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你知道,你跟陈衍在一起,永远不会像跟我在一起时那么爽!” 他说着,不顾谢清呈的挣扎,手扯住谢清呈的内裤,将那布料猛地撕扯下来! 款式简洁的白内裤经不起贺予的粗暴举动,被扯碎了,像是白蛇的蛇蜕,落在了谢清呈脚边的地毯上。贺予胸口起伏,目光再向上望,能看到谢清呈因为吃了药而被迫昂扬着的性器,那漂亮的柱身因为骤然暴露在空气中而微微颤然,也因忍受了太久的煎熬,顶端盈润着玉露。而这后面,藏着最让贺予销魂蚀骨的温柔乡,风流穴。 “贺予……你给我适可而……你给我停下……!” 贺予听出了谢清呈声音里的恐惧,他更加不会停了,他只是俯身,像个风度翩翩的王子一般单膝半跪在谢清呈面前,可他做的事情却是彻头彻尾的禽兽不如。他一只手握着谢清呈的腰臀,逼迫根本已经无法反抗的谢清呈坐到椅子更靠前的位置,同时抬高了他的腰胯,让谢清呈的小穴暴露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起来很紧,陈慢的尺寸该不会像棉签吧。” “滚……你给我滚……!” “你都已经湿成这样了,要我滚……我走了谁来满足你?”贺予的手指狎昵地抚摸过谢清呈的后穴,因为之前在会场已经忍耐了太久,不断受到催情药刺激的男人下身已经变得粘腻不堪,而且极度的敏感,贺予只是轻微地触碰,就让他脸上浮现一层激红。 三年了,没有和人有过性爱,这样的刺激无疑是巨大的,谢清呈几乎想要叫出声,但是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那双桃花眸子,尽管一只已经瞎了,另一只已经看得很模糊了,但狠锐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气场锋芒竟然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他的神情甚至让贺予回想起来了他们的第一次——在空夜会所的那一次,那一次的谢清呈也是用同样的眼神,不肯屈服地望着他。 那么多年了,兜兜转转……他们竟又回到了起点? 多么可笑……可悲! 贺予闭了闭眼,按捺住自己心里的凄凉,再睁开眸子时只有扭曲的爱恨,那爱恨生在这个从地狱爬回的疯子的脸上。他轻声低笑道:“你现在这样骂我,一会儿只怕你会不顾颜面地哀求我,毕竟谢哥你这具身体我是知道的,只要操开来了,什么花样你都玩得起。” “贺予……你不能……”话说了一半,声音就湮灭于喉中了。 因为谢清呈看到贺予将一串冰冷的钢珠从实验盒里拿了出来。 他的脸色骤然白了。 “你敢……!” 贺予幽幽地:“你说我敢不敢?” 那实验钢珠是被细细的玻璃线绳串起来的,六个一串,归类放好。贺予拿了其中一串,那金属球泛着冷色,每个都有蜜枣那么大,在他掌心中发出脆硬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砸进了谢清呈心里。 那声音如同催命的节拍,谢清呈在老板椅上疯狂地动了起来,试图挣开束缚,可是根本不可能。 贺予把他勒得太紧了,他的挣扎只会让缚绳更深地勒进他的血肉里,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镇出一道道令人曾欲更甚的红痕。 “别……!”谢清呈的声音都在颤抖了,那只未盲的眼里也闪动着近乎于绝望的光。 可贺予充耳不闻,他倾下身,一把将谢清呈在黑色皮椅中摁得更紧,而后将其中一颗钢珠抵在了谢清呈湿润的后穴。 “!!”谢清呈立刻把脸转开了,浑身肌肉紧绷,额上淌下细汗,“拿开……你……拿开!” “谢教授您下面这淫荡的小嘴可不是这么说的。”贺予轻声喃喃,指尖抵着那系着细线的钢珠,缓慢地在那翕动的穴口揉搓着,徘徊着,磨蹭着……要入不入地恐吓着那个面色苍白却又因药物反应而一阵阵泛上潮红血色的男人。 他用珠子恶质地玩弄着他,珠子滚过翕动的穴口,蹭上粘腻的银丝,他享受着他的低喘,而后蓦地——! “呃啊!” 随着一阵冰凉的触感,贺予突然把它粗暴地塞到了谢清呈湿热的穴内! 这一切都太屈辱,又太疯狂了。 谢清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低低地喘息着,仰头看着天花板。他被缚着,根本动不了,犹如天神堕入魔鬼的巢穴,洁白的羽翅散落,暴露出来的秀颈简直令人想将他的喉管咬碎,吮其热血。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不知是愤怒,屈辱,还是伤心……没有人能知道,唯独可见他的手紧紧攥着椅扶手,指甲几乎陷入了木中。 他太痛苦了。 更痛苦的是他被下了药的身体竟因为这样的凌辱而更受刺激,贺予在往里面抵的时候,那种酥麻的感觉就像脊椎被通了电一样。他忍不住地微微发抖,肠壁节奏性地吮吸着珠子,淌下淫靡的热液。 贺予垂下眼睫,指尖抚弄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口:“会场上的那些人,能想到刚才还在和他们理智分析着数值的谢教授,现在却张着腿坐在他的竞争对手面前,下面含着男人的手指,流着水,渴望着被对方公司的老板操吗?” “我没有……”谢清呈沙哑道,尽管面庞上已经完全地湿润潮红,连眼眸都仿佛蒙着一层情欲的水雾,但他还是坚持着清醒。 “我不想……和你做这种事!贺予……你他妈就是个疯……你疯了……” 回应他的是贺予往他体内粗暴地推入了第二粒钢珠,谢清呈的整具身子都震颤了。 贺予道:“我说过的,你越是反抗,受到的刺激就越大。谢清呈,你是真的一点也不肯听话……在一直在……” 第三第四颗钢珠也被他慢慢推了进去,肠壁的收缩使得珠子进的越来越深,谢清呈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贺予轻声地把后半截话说完:“自讨,苦吃。” 手一松,第五颗放进谢清呈体内的竟然是磁珠!! 那磁珠被贺予的手指抵进甬道,推得很深,待到离其他已经在肉穴里的珠子近了,这枚磁珠就被已经在里面的珠子猛地吸了过去,磁力贴合时的速度和力度都很可怖,谢清呈感到体内狠狠颤了一下,麻得直震到他的敏感处,他几乎都要将扶手捏碎了。 “啊……”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尾已经有被折磨出的泪悬着。 而贺予,却依然没有停止他的疯狂。 他低声喃喃道:“哎呀,这里还有最后一颗……这颗好像比之前几颗都要沉一些呢,塞进去会更刺激吧…….想要吗?” “……滚!你给我滚!!” “是吗?”贺予眼里闪着幽微的光,手指轻轻一动一他掌心中握着那根把所有珠子串联在一起尼龙细线,这一扯,所有的珠子都在谢清呈的肠壁里涌动起来。 谢清呈浑身大震,身子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他的眼泪烫出来,眸中一片空白,只是靠着肌肉记忆,靠着本能的反应,才咬紧嘴唇,没有让自己大叫出声。 可是肉穴内却涌出了淫靡稠液,润滑着那些侵入的珠子,淫液从他的穴口淌出,滴滴答答地汇到皮椅上…… “啧。没想到教授您的小嘴那么馋……那这一颗……”贺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揉着最后那颗珠子,在谢清呈不住紧缩的湿润穴口打着转,最后也抵在了那个位置,一点一点地,刻意延迟着那种如蚁噬骨的折磨地,猛地推了进去,“也喂给你吧……!” 使狠劲,用阴力,故意将那珠子推得极深,一下子推动着前几颗滚珠,从紧致收缩的肠壁,一路抵到极深处,碰震着谢清呈最柔软的地方。 “!!” 谢清呈蓦地仰起头,近乎崩溃地震颤,被情欲所折磨的面目都有些扭曲了,却还是不肯求饶,只剧烈地呼吸着,像离了水的鱼…… “你怎么还是那么犟。”贺予直起身子,重新撑在他椅背两边,俯身端详着他几乎湿透了的面庞,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一点没变。” 谢清呈在好一会儿之后,破碎的眼神里终于又拢了焦距,他喘息着,眼里不知是愤恨还是悲伤,“你却是……变了很多……” 贺予闻言顿了一下,而后笑道:“哦,那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你可以亲自验证一下,比如……” 他说着,愈发靠近了谢清呈,然后解开了自己的拉链,半脱了裤子,那早已昂扬的腥臊欲望从布料的束缚中弹跳出来!那么昂然,那么凶狠,勃起时的尺寸和样子都足以令人心惊。 贺予揪着谢清呈的头发,强迫着他低下头,弓下身,让他的嘴唇贴近自己怒贲的茎身。 谢清呈蓦地别开脸:“拿开……!” “三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天真,拿开?”贺予的笑容很是扭曲,他是真的疯魔了,“你以为你自己有的选择?” 他说着,就掰着谢清呈的脸颊,逼着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他先是拿那腥秽烫热的凶物在谢清呈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然后低低喘着气,用湿润浑圆的龟头去顶蹭着谢清呈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他将那人圣洁的面庞蹭脏了,蹭得都是男人性器分泌出的透明淫液,最终他将那烫得惊人,又好凶的阳物抵在了谢清呈的嘴唇边。 “嘴张开。” “……”谢清呈不吭声,颤抖的睫毛之下,是一双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睛。 他与贺予无声地对视着。 贺予又一次朝他阴沉道:“我让你把嘴张开!” 谢清呈依旧没有任何的动静,贺予瞳色愈暗,他手上用了狠力,掐着谢清呈的脸颊,逼着他把嘴张开,为了防止谢清呈咬他,他把两根手指也插了进去,固定在谢清呈牙床边:“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你还能倔到哪里去。” 谢清呈现在完全就是犹如战俘一般的姿势被固定着。 他双手被缚,双脚被分,绑在椅上,头被迫低垂,这样的姿势已经很羞辱人了,可贺予还要做的更甚。 “吃下去。” 腥秽怒贲的阳具被猛地插进来,被强制着塞进他的嘴里,没有任何的怜悯。谢清呈一下子就被贺予的性器抵到了最深的喉咙口,恶心欲吐,可贺予还在粗暴地顶着腰臀往里送,操着他上面的嘴。 “操……”青年一边动着屁股,一边低沉地叹息,“真爽……” 谢清呈曾经给贺予口过一次,是在贺予二十岁生日那一夜,然而直到这时,谢清呈才意识到贺予的尺寸真的要被口到舒服,自己完全是承受不住的,他也明白了,当时的贺予其实多少给了他一些照顾。 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喉部被逼得在规律性地紧收,反而极大地取悦了贺予的欲望,他一手扼着谢清呈的下颌,一手箍着他的后脑,屁股一下一下地往前耸动,逼着谢清呈低头去给他做一次次的深喉。 而这种状态下,谢清呈任何声音也发不出,剧烈的恶心感无处释放,就化作了眼尾的泪,倏尔淌落。 这一刻谢清呈的感受竟然是,幸好他的额发散乱,这瞬间的软弱,并未落入对方眼中。 他没有在这青年面前失去了尊严之后,还失去仅有的颜面。 律动越来越急促,他操着他的嘴,顶撞时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几番深喉口交下来,谢清呈几乎窒息,在他真的要完全透不过气的时候,贺予总算从他嘴里退了出来,那浑圆的柱身从谢清呈嘴角被带出银丝,湿润虬粗,青筋宋然,愈发狰狞。 说来也奇怪,明明在做那么淫荡的事情,可是在贺予看来,谢清呈此时此刻竟依然瞧上去那么圣洁,他的脸庞低垂着,犹如在受难的神明。 一种由衷的愤恨和说不出的心疼从贺予的胸膛破土而出,这些完全矛盾的情绪逼得贺予举止愈发暴戾。 他一把将谢清呈无力垂下的脸掐着抬起来,谢清呈的眼神空洞,却竟依旧那么冷硬,他的嘴唇还沾着暧昧的水渍,可仍然有那种不可亵渎的圣神感。 “你……”贺予看得一瞬间失了神,下意识地用指腹去抚摸他的唇瓣,“谢清呈,你……” 似有温柔的言语到了唇边,可在贺予的余光瞥到谢清呈手臂上的刺目勒痕时,又顿住了。 一想到谢清呈竟和他说在与陈慢交往,这事儿还与他无关,贺予刚聚起来一些的理智就又灰飞烟灭了。 一想到自己在澳洲生不如死,谢清呈却在和陈慢纠缠不清……他眼底的森然血红就又爬了上来。 “您上面的嘴儿啊,还是那么让人销魂。” 本该说的温柔言语,终究还是成了冰冷而刻薄的讽刺。 贺予抚摸着谢清呈的脸颊,那脸颊滚烫得厉害,烧着的都是情欲。 他知道谢清呈这会儿已经被药物和屈辱折磨得不行了,看那双眼睛就知道。 贺予慢慢地摘下了谢清呈的眼镜,失去了眼镜之后,视力高度衰败的谢清呈根本看不清什么东西,目光变得更加涣散。 “谢清呈……”贺予轻声道,“你还是不戴眼镜最好看。” “……” “屈辱的样子,真好看。” 可无论是贺予夸他,还是侮辱他,谢清呈都没有什么反应了。 他的心似乎已经在刚才那-轮过分的淫辱中出于自我保护而封死了。只有身体因为被下了药,而随着贺予的动作发抖发颤,绯红稠艳。 贺予踅摸着他的脸,慢慢地,内心从疯狂,到怨恨他没来由地很怨恼,为什么不反抗了?为什么不理他了?为什么像放弃了他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了?! 他猛地抬起谢清呈的脸,希望谢清呈给予他更多的回馈。 可是谢清呈没有。 贺予看着他刚刚给自己口过的,尚且潮红湿润的嘴……真奇怪,他想。明明都让谢清呈对他做了那么卑微的事了,但他内心的空洞却为何好像越来越大?他就像个在唱独角戏的傻子,胸臆里一股恶心横冲直撞。 “你差不多也忍到极限了吧……”在这样的怨气催使下,贺予将手伸下去,握住了谢清呈的阳物,另一只手则轻轻扯动那一串钢珠的尼龙线,让那些珠子在他体内不停地翻滚润磨,“前面都这么精神了,后面也湿了。还在这里强作圣洁些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替姓陈的守身如玉吧。” “你都被男人操过那么多次了,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谢清呈,只要你说,‘贺予,求求你’,药性马上就能缓解,我也可以让你享受到极乐。” 贺予的声音如同蛊咒,在谢清呈耳鬓边呢喃盘旋:“你能想得起来吧?我们的身体有多契合,你曾经是个性冷淡,是我把你调教好了,让你会因为我激烈地流水,会被我操得用小穴紧紧地吮吸我,高潮时大叫着夹着我不让我走……我们在一起做过很多次,到后面你都能直接被我操射,操到喷水,像女人潮吹一样失去理智……陈衍行他能吗?” 他一边说,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将谢清呈脸上的激红尽收眼底,嗓音更沉了,几乎有些沙哑。 “谁也不能让你这样,除了……求我,谢清呈,求我。我就让你爽得射出来,我就让你重新体会到那种感觉……求我!” 到了最后,竟成命令。 谢清呈的身子猛地开始剧烈颤抖。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药,还有真正的血蛊! 贺予的力量似乎又成长了,他现在竟然能不靠鲜血,就能让离他太近的谢清呈感到血蛊的压迫…… 谢清呈蓦地回神,极力地抵挡那种力量。 他面庞狼狈,却仍然聚起了瞳光,一双双目赤红,嘶声道:“……我不会……” “……” “什么。”贺予瞳色愈沉。 “我不会……因为这些……就……求你……” “……” “贺予,我不会求……这样的你……啊呃!” 再次的反抗让他体内的药力已经发挥到了极点,酥麻震颤的情欲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谢清呈的尾音瞬间都破碎了,几乎被逼成呜咽,但他不肯发出那么脆弱的声音,于是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最后只剩大口大口的无声的呼吸。 那呼吸刺重,如同濒死…… 一下,一下,胸口起伏。 直至,复归冷静,浑身湿透…… 他挣脱了。 贺予神情极度复杂地看着他。 谢清呈,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挣脱了他的血蛊…… “我不会……求你的……”那个男人神情破碎,近乎是无意识地喃喃。 生理性的眼泪蓦地淌了下来。 他犹如破碎的玩偶,毫无血色的嘴唇麻木地翕动着:“我不会求你……” “……” “不求……你……” 贺予:“……” 输给他了? 还是输给他了吗? 不,不…… 犹未可知。 贺予盯着谢清呈大汗淋漓的面庞,瞧着那脸庞醉酒似的绯红,一种强烈的施暴欲和占有欲愈发凶猛地窜上来,他小腹拱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浑身潮红又湿润的男人。 那种激烈的欲望和热火,像魔咒一样催动着他继续下去。 “是吗……你真的不会求吗……?!”一字一句,堪称狠戾。 恶魔蛊了心,贺予欺身向前,一面盯着谢清呈那残破却又令人血脉贲张的模样,一面重新把手指探入那肠璧收缩的内穴,模仿着性爱抽插的动作,疯狂刺激着谢清呈的身体,急速牵动那串着珠子的尼龙丝线,让那六枚钢珠在谢清呈体内碾蹭滚动着,加重变态而屈辱的快感,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难熬。 “真的不求吗?” “……不……求……!” “再说一遍!”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不求……啊!!” 忽然—— 丝线被猛地抽出,过强的摩擦刺激让浆液四溅,谢清呈仰起颈颤抖地大叫起来,双腿连同色泽透淡的脚趾尖都绷紧了。 “呃啊啊啊……啊!……啊……” 那感受实在太恐怖了,谢清呈身子高高绷起后又落下,脱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胸膛急剧地起伏,那六颗珠子被一同扯出来,同时淌下滴滴答答的淫水,那淡粉色的穴口一张一合,好像在无力地喘息,又好像在渴求着更粗大的东西插进去,填满内里的空虛。 他的大腿内侧全湿了,黑色真皮椅面也淌了好多淫液,变得粘腻不堪。 贺予目光幽晦地看着他,语若蚊喃,再一次问:“还是不要吗?” “………”谢清呈没有答话,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着。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尽管在美国的近三年治疗让他恢复了些体力,但他说到底还是个生命透支太多的病人。 一个病人承受着正常人都不能承受的情欲摧折,药物刺激,血蛊控制,简直就像要被生生折磨至濒死。 他一时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只是嘴唇仍在轻轻地动。 不断地颤动着。 贺予犹豫片刻,因为很想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终究俯低了身子,靠近他…… 几秒后,他在他的唇边,听到极微弱的声音。 “…我不会求……这样的……你……” 瞳孔微缩。 那声音轻得像飘絮,拂在耳畔,却重得像闷雷。 “……我不会求……这样的……你……” 贺予内心震动。 都这样了,到了这一步了。他还是逼不出谢清呈的任何一句求怜。 谢清呈还是不肯屈服…… 休息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响着电视机里传来的实时直播声,贺予在这短暂的一段沉默里,听到了会场上演讲的助理几次提及谢清呈的名字。 他忽然想,谢清呈……是真的为了这个项目做了很多吧。 这个男人也是真的很坚强,明明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还能坚持着把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做下去……贺予知道自己原本会很敬佩他的,如果不是因为谢清呈是在给陈衍做事的话。 “这个数值,我们谢教授带领团队,经过十二次演算比对……” 那些零碎的句子飘入贺予耳中。他看着谢教授在他面前双腿大张,后穴淫乱,凄然无助,却不肯服输的样子。 粘腻的水渍还在不断从穴口流出来,淌在了黑色真皮座椅上,谢教授苍白的皮肤被黑皮座椅衬着,显得如琉璃般易碎,空气中尽是情欲的腥臊味。 ……算了…… 贺予的心说不上是坚硬还是柔软。 他木然地想,罢了吧……难道自己,真的要将他逼到死路? 不可能的…… 哪怕再恨他,他不可能真的忍心将他逼死。 贺予终于是俯了身,将谢清呈双腿上的束绳解开了。 但解开归解开,这件事好像用尽了贺予心里最后一丝良知,他虽选择了不再逼着谢清呈求他,然而这场狂乱的性爱却还远远没有收尾。 “谢清呈,这一局是我输给你了。我不逼你了。”他低喃道,然后将谢清呈的腿高高抬起来,分在自己腰侧,这姿势很羞耻,分明是对待那样高学识高尊严的教授,却用的是把尿般的动作,他想,谁让谢清呈现在一点力气也没了。 “我不逼你了。我让你爽,让你舒服……行了吗?” 他说着,不知是怨自己还是怨谢清呈,脸上有了些扭曲的神色。 “我不逼你了,我直接给你——!” 近乎是发狠地说着这句话,他抽出一只手,扶着硬热的鸡巴抵上谢清呈因为药物而在饥渴地收缩着的肉穴,深吸了口气,噗嗤一声猛挤进了穴内! 啊……!” 酥热难忍的后穴一-下子被那么烫硬的阳物狠狠顶入,滚烫的楔子几乎要把花穴的褶皱撑到极限,谢清呈一时间又痛又爽,眼前在不断地放着烟花,脑子里更是嗡嗡作响,他连呼吸都呼吸不过来了。 贺予也不停地吞咽着唾沫,喉结滚动。这一刻……是真的太刺激了…… 他放过的不仅仅是谢清呈,其实也是忍到胀痛的他自己。 贺予没有给谢清呈更多的缓冲时间,三年没有感受过那么紧的肉穴了,三年没有尝到过谢清呈的销魂滋味。 他自己也到了极限,插进去之后就粗暴地拉开谢清呈的腿,抬高他的腰,就把他按在椅子上疯狂地肉干起来,屁股激烈地往前耸动,休息室内顿时充斥着啪啪啪的肉体碰撞声和湿粘的水声。 太爽了…… 贺予差点一进去就被谢清呈给夹射了,他用力拍了一下谢清呈的臀部,将他的脚抬得更高,让他的下面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呼吸急促神情如兽地占有他,喉咙里发出情欲溢满的低吼,抽插得一次比一次猛烈,简直要把囊袋都顶进去。 谢清呈瞬间就被干得腰软了:“啊……别插了……别……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啊啊……” 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变态的快感和激情,谢清呈是真的消受不住,他无意识地哀叫着,凄惨的嗓音和电视背景里学术报告理智的演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明明是该在台,上演说的,可此刻他却被对手公司的贺总按在椅子上操着穴,操得淫水四溅,哀声连连。 “你什么都受得了,而且你就喜欢我对你凶。”贺予一边奋力长驱,把谢清呈操得腰身剧烈摇晃,一边抱着他的腿,侧过脸亲吻他的脚踝,“谢清呈,我不在的时候……有人让你这么爽过吗?你下面饥渴地就像一辈子没被人干过一样……谢清呈……我今天定要操哭你……操饱你……毕竟我毁了你的演讲,也该好好地在其他地方补偿你,是不是?啊……” 他猛干着谢清呈的花穴,那椅子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撞击,带着升降气垫的椅垫不停地发出噗嗤噗嗤的空气抽压声响,岌岌可危地摇晃着。 太爽了,贺予像三年前一样肆意侵占着他,被他的肉穴讨好取悦着,虽然脑内隐隐闪过一丝狐疑,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呈明明在和陈慢交往,下面却好像比三年前最后一次操他时还要紧,好像这地方很久都没有被人操弄过了似的,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就被那甬道的一阵紧收给刺激得小腹发麻,几欲内射。 这样射出来实在太丢人了。贺予眼神一暗,将自己的性器从谢清呈湿漉漉的后穴里拔出来,同时也松开了对谢清呈的束缚,把男人抱到了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打开他的大腿,缓了口气,再次把自己激动不已的阳物猛顶进去。 “呃啊……” “对,叫大声点,这里隔音好得很,你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听见。”贺予一边急促地插弄他,一边抚弄着谢清呈的臀部,“舒服吗?以前我每次顶你这里,你都会爽得发颤,像个女人一样咬着我,下面不停地收缩着求我操……舒服吗……我干得你爽吗谢教授?” “啊……啊啊……” 情欲与情药加击,谢清呈被贺予狠拽到了欲望的泥潭中,他抬手遮掩住自己的眼眸,不想正视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可是贺予把他的手掰开了,与他十指交扣,顶撞地动作片刻不停,每一次激烈的交合都会从谢清呈的幽穴里带出粘腻的水来,又将那些暧昧的银丝狠挤进大半,还有一些则煽情地顺着股间流下,汇积在深胡桃色的桌面上,很快地就积起了一小滩。 “你太淫荡了,谢清呈……你这穴是最舒服,最会伺候男人的……干……贺予因为他的肠壁收缩被刺激到了,情欲迷离的脸庞都变得有些扭曲,他不断地顶着那个他根本没有忘记,也一辈子忘记不掉的属于谢清呈的敏感点,与他一起陷入情潮的洼泽中,“我这样操你……你受得了吗?爽得想哭吗?” 谢清呈随着贺予的侵入而不断震动,他一生除了和贺予在一起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尝过什么人间极乐的刺激。 他其实很想告诉贺予,很久以来,他都只有在和他做爱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会有爱,会有欲望,会想要纠缠,会主动磨蹭,会渴望更多。 只有和贺予一起发泄的时候,他才会感到真正的舒爽快感,想要大叫着释放。 可是这些话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没有变,还在原地,但贺予已经变了。 他其实并没有和陈慢交往,但贺予却在过去三年没完没了地和谢离深做爱,他操着自己的性器也曾经在谢离深身体里这样火热地进出过,而谢离深本来就是gay,他一定更好地配合着贺予上床,在贺予身下喘息呻吟,勾得贺予上了瘾,做了一次又一次。 谢清呈想到这里,本已麻木的心居然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他不知道贺予为什么还要这样欲求不满地与他做爱,他不是说他是个上了年纪的残废?是个性冷淡,没情趣,辜他负……什么都不好,都是一败涂地……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如此沉迷? 因为想要凌辱他? 因为太久没吃到了,所以觉得新鲜有趣? 还是因为贺予其实就是想看他……想逼他到泪流满面…… 混乱中,他被贺予从桌上抱下来,直接压在了地毯上,贺予将他的一条腿抬起,用侧入的姿势凶狠地顶撞着他,淫靡的水液不停地流下来,成为两人性交时天然的润滑剂。他被不断地顶至高潮点,顶到最深处,但他就是不肯落泪,连生理性的泪都竭力隐忍着不肯流。 他在情欲恍惚间侧头去看贺予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他看不清贺予脸庞上的爱恨,他只能听到男人的低吼,压抑了很久的性释放似的。 他压抑不住地皱眉低吟:“啊……啊……” 耳畔是贺予的声音:“谢清呈,我在操你……你这辈子只能被我操,知道吗?你只能被我干成这样! 那声音狠戾,又似崩溃。 撞击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猛,谢清呈几乎有着要被他顶到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眼前不断一切都在不断地褪色,变白,最后他不禁颤抖着大叫出声,声线悲怆。 “啊……贺予……啊啊!!” 他忽然被贺予狠狠地内射了,那种熟悉的怖惧感与刺激感将他推上了欲望的潮头顶峰,他在贺予粗声嘶吼着在他肉穴内急射而出的时候,也被逼得喷溅出来,一面随着贺予的抽插深顶而射精,一面后穴又紧紧夹着贺予在释放的阳物,好像阔别了三年的恋人在渴求着对方的爱与精液一样。 他们的身体其实比他们的言语更诚实。 贺予根本不想停,何况谢清呈怎么也不肯哭,睫毛都湿润了,也仰着头不肯再让泪堕下来,只生生地忍回去。 所以在这一次内射之后,贺予粗重地喘了口气,从谢清呈颤栗急缩的甬道内抽出来,黑眸子盯着那个慢慢淌出男性白浊精液的后穴。 然后他揪起谢清呈的头发,把他连拽带抱地带到科研大楼的落地窗前,将他猛地一扔,让他跪趴在那里,屁股抬高,神情混乱的面庞对着底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说了,我今天一定要操哭你为止。” 话音刚落,谢清呈就被贺予又一次凶狠地进入了,这个姿势就像狗交-样,他被强制性地大分双腿跪趴在地上,烫热的脸颊紧贴上冰凉的落地窗玻璃,贺予则伸出手指把那滴滴答答往下淌的精液又粗暴地往里面捅了捅,然后扶着性器再一次不由分说地狠插进去。 “啊……!” 谢清呈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他觉得自己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种在仍在高潮余韵中,却又一次被激烈侵占的恐怖快感。 贺予的腰胯开始不知疲倦地挺动,啪啪击打着他已经泛红了的臀部。 他们面前是广厦千栋,脚下是车水马龙,谢清呈趴跪在窗前,而贺予在他身后往前用力顶着他,玻璃窗那么大,没有遮掩,他无处可逃,尽管知道这种玻璃从外面看未必就能看清室内,他还是生出一种在千万人面前被凌辱操弄的恐惧感与崩溃感来。 “叫出来。”贺予的手紧紧握住了谢清呈的手腕,握在了那残留的勒痕上。 他用的力气是那么大,以致于在勒痕之上又留下了自己狠握过的痕迹,他想要这痕迹覆盖原有的。 他操他操得那么用力。 “叫给我听!” 谢清呈绝望地摇着头,嘴唇都被自己咬出血了,贺予越要逼他,他越不肯出声。然而混乱之间,谢清呈模糊感到贺予似乎停了一会儿,好像在他身后弄着什么,几秒钟过后,他忽然听到了自己迷乱沙哑的声音。 是……怎么回事 谢清呈一瞬间都以为是自己精神错乱了,自己在叫都意识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电光火石地醒转过来,他猛地抬起头,用惊恐的目光望向电视——就在刚才,贺予已经把会议直播的画面切掉了,然后用手机连上了app,将手机里的内容投屏在了电视……而那内容……那内容居然…… “看不清是吗?没关系,我可以带你看得更仔细些。” 贺予说着一把将他抱起,就着连接的姿势,将他一边抱着,一边把尿似的顶操他。这样的姿势很耗体力,可贺予正值壮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难的,反倒是谢清呈因为失去了支撑,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结果被进地更深,那紫红粗烫的性器不住地在他的臀间进出着。 喘息急促,举止疯狂,贺予一边猛插着他,一边将他最终按到了电视机前,也在同时,猛地挤进了谢清呈的最内部。 谢清呈发出一声哀戚的闷哼,声音很低,但是极可怜崩溃。 他看到了…… 那画面上竟然是三年多前,他在贺予生日那天,在贺予的车里和他骑乘做爱的场景!! 他简直不敢相信,不知道贺予是什么时候录下的这段内容,他只惊恐地看着镜头里自己在贺予身上骑乘,与他纠缠激吻,下身不断起落耸动的样子,听着视频里破碎的喘息和呻吟。他此刻正在被贺予操着,眼前还播放着他们从前做爱的画面,耳边回荡着他们从前性交时的淫乱声音…… 谢清呈真的崩溃了:“贺予……你畜生……你从哪里……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你真他妈的是……啊!!” 贺予狠顶了他一下,而画面中三年前的谢清呈也几乎是在同时发出了一声淫荡的大叫。 性爱的画面和身下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重合了。 贺予一边疯狂地抽送着,操着怀里身软如泥的教授,一边沉声道:“这个么……自然是我问段闻要来的,当初是卫容找私家侦探录的相,卫容删了,段闻电脑里却一直都有,被我发现了之后,他就直接把这段录像拷我了…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在澳洲的这些年,几乎每晚上都要看着它来一发,然后才会入睡……” 谢清呈混乱的脑中忽然一个模糊的念想一 贺予不是每晚都和谢离深做爱吗? 但他来不及多问,他也根本无瑕过问了,贺予操得他越来越狠,他被贺予按在温热的电视屏幕上,脸庞紧紧贴着显示器,贴着那些肉浪翻滚的淫靡景象,眼前耳边挥之不去的都是他们曾经交蚺时的声音。 那么疯狂…… 而他身后,贺予不停地耸动着,屁股一下一下顶弄,肉体撞击时发出淫乱的水声,他与谢清呈的皮肉如痴如狂地纠缠着,像要吸干净谢清呈的骨血,像要拽谢清呈堕入深渊,成为两头欲望情网里的原始的异兽。 “操……你真他妈欠干……越插越湿,爽死了吗?嗯?这黄片看得爽吗!” 在几百下狂野炙热的抽插过后,贺予那根滚烫遒硬的阳物忽然湿热滚烫地抵住了他的内穴,一下一下地蹭着,突突地搏动。 贺予的嗓音浑热,在他颈侧低喃:“别着急……还有更爽的。” 谢清呈低低喘息着,皱着眉,他以为他又,要射了,挣扎喘息着调整姿势,他既然逃不掉,那就不必再费心挣脱,也不想再求贺予不要内射。他只想尽量好受一点,不要被射在敏感点上,不要被欺得那么狼狈狼藉。 然而贺予却看穿了他的意图,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腰,把他拽过来,紧紧压在汗湿淋漓的身下,不让他再乱动,然后他贴在谢清呈耳边,在两人从前的淫声情语下,低声道:“别动,你不是不哭吗?那就腿张大些好好感受着。” 仇恨让他本就差得离谱的床上秉性变得更加堕落。 他不择言语,只因疯狂地恨他,疯狂地爱他,到了最后,这些狰狞的爱恨叠加一起,便是极度的痴迷与羞辱。 “谢清呈……我在澳洲的三年里,日夜都只能看着这视频……你却要和陈衍搞在一起……既然这样,你别怨我今天欺负你……” 谢清呈被他箍着腰,只能张着腿,趴着,被贺予勃动欲发的性器抵着高潮点,他知道自己此番是避无可避了,他只得咬住唇,蹙着眉,准备生忍。尽管被内射的感觉每次都会逼得他受不了,但只要他全心全力地想忍耐,应该还是能 “啊……啊啊啊……!!” 谢清呈没有来得及想完,一下子睁大眼睛大叫出声。贺予已经在最后一次用力顶撞后紧压住他,屁股往前一耸一耸地,猛地释放了出来! 那是……那根本不是精液,那滚烫灼热,远比射精更可怕的刺激,他怎么也没想到,完全地崩溃了…… 是尿……! 那滚烫的尿柱比精液更有力,狠狠顶着他的高潮点猛射出来! 贺予竟在他体内尿射了他!! 谢清呈张大了嘴,悲惨地想要逃离,可那热液直冲进去,全部激打在他的内璧敏感点,比精液更烫,更有力……那种恐怖的快感爽感和极度的羞耻感让谢清呈浑身颤抖,耻辱得连腿都站不住了。 “啊啊啊……!贺予……啊……!” 他一下子跪了下来,贺予早有预料,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腰,把他密密实实地压在地毯上,不顾他的反抗,大叫,哀求,挣扎,甚至不顾他终于崩溃着哭出来的凄惨模样,更深更疯狂地把自己的热液灌射入谢清呈的肉穴内,烫热有力的尿柱不断地喷打在那脆弱的敏感点,谢清呈完全撑不住,浑身都在颤抖痉挛抽搐,后穴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贺予抽插的动作而激烈地一下下收缩着。 “啊……啊啊……!” ”操死你……妈的……骚货……荡妇!”贺予疯了般在他耳边低吼。 他其实并没有真的认为谢清呈淫荡,他只是情绪太激烈太失控,言语出口的时候只管着刺激,几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在这他们都疯狂发泄喷射出来的时候,以雄性最原始最粗野的方式征服着伐挞着他身下痉挛紧绷的性对象:“被我操喷了这么多,爽死了是不是?妈的,你就这么想要男人吗?全部射给你……我他妈让你勾引别……让你和别人上床!” 太涨了……太刺激……生理上的快感爽得几乎能让人翻白眼…… 可是心理上的痛苦又太深了。 所幸因为这场性爱到了这里,对谢清呈而言已是极限,贺予那些因妒恨而滋生的冲动咒骂,谢清呈已经听不清了,他的意识慢慢地飘远,沾满情液身子轻微地抽搐着,文着纤细字母的手垂落在地,像个破败的,载满情欲,恨意与爱意的破布娃娃,被贺予按在身下,承受着青年的滚烫尿射和后来的精液…… 他觉得自己的肚子都要被撑起来了,他真的快被逼疯,他已经要被逼疯了…… “……”释放完之后,贺予没有从谢清呈身体里退出来,他神情阴鸷,狂热,疯魔…… 万年交杂,凝成他令人窥不透的面庞。 “你还是哭了。”这个疯子抚摸着谢清呈泪痕斑驳的面庞,低浑地喘息。他这时候终于清醒些了,可又好像依然那么的不正常。凝聚在他眼里的不知是餍足,是痛苦,还是扭曲的痴爱:“你看。你还是为了我哭了,谢清呈。” 他的表情堪称狰狞。 但眉眼间,似乎又藏着那么多的悲惨、落魄、嫉妒和可怜。 “这三年……你为我落过泪吗?” “……” 他触及着谢清呈滚烫的,绯红的面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从这个人颤抖的嘴唇下面听到任何的回应了。 他只是弓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贴上谢清呈的额角。 近乎于绝望地喃喃:“这三年……你为我哭过吗……” “……” “哪怕一次也好……” 他抱着他,亲吻着他汗湿的脸颊,颈侧。 可惜谢清呈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他在眼泪顺着眼尾倏然淌落的时候,完全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极乐与极辱后的深度昏迷…… 第204章 然后带回恶龙巢穴 谢清呈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大床上。 这是一间布置简洁但空间很奢侈的卧室,铺着厚厚的绒地毯,天鹅绒窗帘紧合着,瞧不见日月晨昏,只有床头的电子钟在恪尽职守地显示着时间。 已经是深夜了,二十三点。 他想下床,可浑身都酸麻得厉害,只能勉强坐起来,环顾周围。 他的手机,衣服,都被搁在了床边,身上被清理过了,床头柜上还摆着一盒退烧消炎药,手背上打着点滴。 “……”谢清呈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烫热的脸,然后不顾床边临时输液架的叮叮当当,倾身去拿手机。床太大,吊瓶的输液管不够长,实在碍事的厉害,已经对自己破罐破摔的谢清呈直接就沉着脸把输液针拔了,成功拿到了手机。 “别看了,这里没信号。” 冷不防的有一个声音从房间一角响起。 这个卧房实在太大,室内光线又昏暗,加上谢清呈没戴眼镜视力差得厉害,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未开灯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穿着黑色衬衫的贺予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来,来到他床边。 “你在我家。” “……” “会议已经结束了。” 谢清呈不想听他接下去讲的东西,但贺予已经残忍地把话说了出来:“抱歉了谢清呈,是我拿到了新药的审批号。” “……那我真是要恭喜你了。” 忍着轻微的耳鸣和眩晕,忍着内心深处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穿上衣服就要下地,但贺予已经走到了他床边,阻止了他的动作。 “别动。你发炎得很厉害,要打三天的药,我想你最好还是留在我这里。”贺予道,“你应该也不希望自己这样狼狈不堪地出现在陈慢谢雪他们面前。” 谢清呈咬牙道:“我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同样也能照顾好自己。” “怎么照顾,你现在连动弹都费力。要不是我看着你……” 谢清呈打断他,望着他,那目光从前是带着愧疚的,现在愧疚被摧得七零八落,沉入眸底,他的眼睛冷得像冰一样,似乎又藏着很深的悲哀,他沙哑道:“我不缺钱贺总,我付得起宾馆费医药费点的起吃的喝的,用不着你在这儿给我当免费的护工。” 贺予沉默须臾,轻轻笑了:“你讲话还是那么刻薄。……你和陈慢怎么处的?他受得了你这嘴皮子?” “……”谢清呈把脸转开了,一言不发,起身就要走,腿上的酸痛和腰间的推力不知是哪个先袭来的,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贺予压在床上了。 “我说了,让你这几天好好养病,哪儿都别去。” 养病……? 谢清呈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都病入膏肓了,好不容易用了两年调理了好些,能多活几年了,现在却又被这样折腾。他的治疗痕迹被贺予误会成了和陈慢有关的暧昧罪证,贺予在会议室大楼干的事情让他现在连回想都觉得耻辱不已。 他对贺予是有无尽的愧疚和怀念。 但这个他曾经无比思念的人回来了,却将他拆碎成这样,谢清呈知道自己欠他一条命,人命如山,更兼往日深情,所以如今不管贺予做什么他都没什么立场去憎恨他,只是他的心彻底封死了。 那些柔软的情绪困囿围城,再也逃逸不去。 “放开我。”他麻木地,轻声地说。 贺予说:“谢教授,我只是想让你老老实实地把吊针打完。” “给你自己打吧,我不需要。” 贺予按住他又要起来的身子,攥着他的手,强行将在淌着盐水的针头刺进了谢清呈苍白的手背。 细针冰冷,埋入血管中时不那么疼,却非常难受,谢清呈忍不住闷哼一声,在贺予身下挣扎起来,可那针头还是蛮狠地刺入了他的血肉,往他体内继续注入冰凉的消炎药水。 “别乱动。”贺予一边打,一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目光侧过去,盯住导管内的血液回流。他明明是个嗜血的人,但看到谢清呈的血液反流回管内,还是会觉得非常不舒服,“老实点。不要再讨苦头吃。” 谢清呈不听他的,那鲜血因为男人的挣扎而越流越多,直往上溢,谢清呈眼神狠戾,像被逼死也不愿驯顺的兽,轻声道:“我要执意不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好问题。”贺予俯视着他,将他眸中的不屈和反抗之意尽收眼底,“但我觉得你不该那么问的,谢医生,因为你比谁都更清楚该怎么固定住一个一心求死的疯子。” “……” “你见识过的——我从小就被这么对待,而现在你躺的,是我的床。” 电光火石间,谢清呈脑海中蓦地回闪入了贺予童年时的场景—— “不要!不要捆着我!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不要治病……我不要……爸爸……妈妈!放开我!!” 特制的床,隐藏的拘束带,说着为了儿子好而将发病的他捆缚着治疗的父母,刺下的针头。 谢清呈瞬间明白了贺予的意思,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庞更加苍白。 他猛地推开贺予就要起身,可是他现在的体力,哪里是贺予的对手? 贺予已经按下控制钮,扯出了床上用来固定精神病人的黑色治疗束缚带,在谢清呈的挣扎中,紧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箍在了床上,死死地捆住。 拘束带是为了防止病人发病时自残的,当然也可以起到让不肯配合的病人进行治疗的作用。 贺予在两人的缠斗厮磨间喘息道:“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用这个带子让你听话打针——我以为你是个医生,你应该知道注射消炎药是为了你好。” 谢清呈的手被固定住了,动不了,那冰冷的盐水慢慢地、强制性地往他血管里流,终于把回流的鲜血逐渐压了回去。 “……”谢清呈费力地呼吸着,他能体会到被注射的细微感受,当盐水滴进他的身体里,他的血液好像都已经冷却了。 好冷…… 吊针的流速快了,又麻木,又疼。 “这几天,你哪里都不用去了,我在的时候,我会替你上药,注射,照顾你。”贺予盯着他冰凉苍白的面庞,轻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也会有医生替我看着。放心,我已经用你的手机你的口吻和你周围的人发消息打过招呼了……等你病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家去。” 明明是一些和治疗相关的话,却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更别提贺予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那里已经藏着太多谢清呈根本无法辨别的情绪。 贺予撑起身子,低头在谢清呈眉心间吻了一下。 “这是我造成的后果,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谢清呈被治疗带控制着,完全动不了——他是要定时吃特效药的,如果真的在这里待上那么多天,就为了治个发烧,就会被强制断药。这对谢清呈而言损伤很大,美国的医生早就说过,想要保持这硕果难得的恢复效果,现阶段药是一定不能停止的。 可谢清呈如果要让贺予送他回去,就只能告诉他自己真正的病况,告诉他自己之前根本没有停用rn-13,告诉他自己为了救秦容悲在继续做了很久的人体试验……告诉他一切。 谢清呈盯着贺予的双眸。 曾经的一个钢铁大直男,如今仍是硬汉脾气,被狠狠羞辱之后再向对方解释,无异于祈怜。 他做不到。 更何况他已心如死灰,竟似在向死而生,在遭受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近乎失去了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发出求救的欲望。 谢清呈最后阖上了眼睛,只在贺予温热的嘴唇离开他的额间时,他近乎讽刺地轻声问了一句—— “贺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那个别墅里……是谁解开了你的治疗带吗……” 贺予的动作微一顿。 “……” 他当然记得—— 那一年他发病,疯得厉害,贺继威和吕芝书这对父母按照从前医生的疗法强行将他困在床上,重重黑色医疗束带深勒入孩子的身躯。 贺予不停地在哭嚷,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兽在不断地挣扎,治疗带磨破了他的皮肤,血滴出来,他大哭着:“我没有病……放开我……不要像绑罪犯一样绑着我!我好难受……妈妈!爸爸!我好难受……不要绑着……不要……抱抱我好吗……谁来抱抱我……” 他那时候头脑太混乱了,眼前和耳边的世界都是朦胧的,他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大人们又都讨论或争执了些什么。 等到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松开了那固定精神病人的带子,淌着血抽噎着他被抱到了一个温热的,有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男人怀里。 贺予仰起头,眼泪顺着面庞淌下来…… 他看不清面前的人的脸,但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好委屈,又觉得很安心,他无意识地伸出颤抖的小手,环抱住了那个人的脖颈。 “求求你……不要绑着我……” 生病的孩子抽噎着,伤痕累累地蜷缩进了男人的怀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贺予沉默地想着这些过往。 可是最后,他还是说:“……抱歉,谢清呈。” “……” “我不记得了。” “……” “我从海难里捡回了一条命,鬼门关走了一次,很多事,就都已经忘了。” 他这样说着,却握住了谢清呈被束着的,冰冷的手,然后慢慢地调缓了点滴的流速。 “那次海战,我失去了很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无所谓,我其他也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恨我。” “憎恨我吧,谢清呈,你爱上了陈衍,然后恨极了我,我也算是赢了。因为恨往往比爱持续得更长久。”贺予轻声在他耳边呢喃,“谢哥。就让我好好地独享你这几天的恨吧,等你伤好了,我会亲自送你回去……然后……” “我们就再也不要相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自暴自弃且身患疾病同时都有一部分身体残缺的二人组……… 顾茫:……送敬老院吧。 楚晚宁:送医院吧。 墨熄:送精神病院吧。 墨燃(踏仙君模式):哈哈哈哈昨天那章之后本座再也不是船品最烂的了!送什么医院?送他们黄金才是! 贺予:大哥,我为你的船品名誉付出了好多。 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爽死了爽死了,翻身了翻身了,本座再看一遍203。 贺予:呸! 第205章 你我都病得不轻 已经过了三天了,谢清呈被留在贺予家中,接受治疗。 贺予归国之后,一直像个充斥着恨怒,随时都要被撑到爆炸的气球。在他看来,谢清呈当年那么偏宠陈慢,后来又为陈慢而欺骗自己,害得自己差点死于非命,这已经令他感到万般痛苦,心如死灰。而当自己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了大陆时,谢清呈却和陈慢在一起了。这样的锥心之苦哪怕是个精神正常的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他。 他压抑着,自控着……最终还是彻底失败,他把所有的失望、恨恼、不甘、嫉妒,连同积攒了三年的感情一起在谢清呈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泄了出来。 而就像发烧的病人一定会达到一个温度的最高点体温才会慢慢降下来,经过演讲会那件事后,贺予心里的戾气好像终于开始减少一些了。 他现在对谢清呈变得耐心起来,不需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时,他就会一直陪在谢清呈身边,两人在卧室里待着,哪怕好几个小时不说话,他也不会感到不舒适。 可谢清呈的炎症慢慢消下去了,状态却一直也不见好,这是自然的,因为谢清呈断药了——只是贺予不知情。 他询问了请来的嘴严的私人医生,但医生未曾涉猎rn—13的核心领域,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说谢清呈大概是情绪不好。 “人的精神状态是很重要的。你有空还是多陪陪他吧。” 贺予留在他身边的时间就更多了,没什么要紧事就不会出门,每天盯着他把三餐吃完,喝下汤药,卧床静养。 不过说是卧床,多半也是要上治疗束的,不然谢清呈随时都有可能想要放弃。 贺予对他道:“你不用这么抵触,我说过的,等你病好了,我就亲自送你回家去。你如果想早点离开,那就应该配合我,好好地养病。” 他说话的时候倒了一杯热鲜奶,送到床边,给谢清呈喝。 谢清呈把脸转开了。他不肯喝。 贺予眼神幽深,放下杯子抬起手,谢清呈闭上眼睛,他以为等来的会是什么暴力—— 一秒。 两秒。 三秒。 三秒过后,贺予最终只是摸了一下他的发鬓。 什么也没再做。 就这样,又过了些不算太糟糕的日子,贺予会和谢清呈说很多话,也会抱着谢清呈睡觉,有时候还会亲自下厨给谢清呈做饭。 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扬州炒饭,放了很多晶莹剔透的虾仁,撒上细碎的葱花,可惜他的手艺太差,盐和米饭都没有炒开,谢清呈只吃了一口就再也不肯碰了,神情比没吃饭之前还要难看。 贺予也下过一次鸡汤小馄饨,结果做成了面片汤,端上来是一堆难以名状的糊糊,谢清呈这次就看了一眼,连嘴唇都懒得动了。 在接连几次失败后,贺予自暴自弃,干脆就问他想吃什么,他让厨子做。 “什么都无所谓。不是你做的就行。你做的……”他瞥了他一眼,“我消受不了。” 这仿佛别有深意的话,让贺予脸色略微沉下来,变得有些难看。 但他没有发火,他知道谢清呈这是想让他生厌,早些放弃把他留在家中治疗。于是贺予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扯出一丝冷笑。 “行,都依你。” 厨师做的菜肴谢清呈倒是吃了,不过份量也不多,明显没有什么胃口。贺予私下里和厨子说要让他们想办法做的让人多吃点,大师傅连孕期少妇的开胃菜谱都拿来参考了,端上来的内容里甚至出现了山楂糕和鲜腌话梅,结果谢清呈还是不买账,倒是外面开始有风言风语开始传,说贺总可能是在外招惹了什么风流债了,随便玩了个女的结果怀孕了,贺总是个薄情事业男,不想要母只想要子,于是在家里好生养着情妇,等情妇十月怀胎生完孩子就和对方结钱清账。 “难怪最近除了已经定下的商务活动,都见不着他。” “一结束工作就回家。” “听说早上还经常迟到……” “哦,那孩子肯定已经有三个月了,没三个月一般他们不能那个的。” “听说还是个女明星呢……” “那就难怪了,那女的从来就没抛头露面过,估计也要脸,贺总和她拿钱两清,她这次怀孕就像是在干活,干完活之后,还是得在娱乐圈混的。” “啧啧啧,乱啊……” 当事两人对这外界风声并不知情,贺予嘴上说着憎恨谢清呈,却在和人家再次发生了关系之后,变得体贴和温柔了很多——尽管这温柔中带着非常病态的因子,他无时无刻不想控制着谢清呈,他想把谢清呈勒在他的床上,困在他的掌中。 他改装了床头灯,能把整个屋子都营造出海底的幻象,效果做的远比当年更真实,简直就像迪士尼的5d游乐项目。投影的海水中浮游着大大小小的水母,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巨型幽冥水母覆盖整个卧室的天花板庄严而神秘地漂浮过去。 “好看吗?”贺予问他。 谢清呈的反应很淡,但至少给了回应:“……怎么做到的。” “曼德拉的科研能力远在正常社会之上,要做出这样的效果很容易。” 谢清呈说:“你关了吧。” “……” “我看不到什么海底,我只看到了一屋子的血。”谢清呈色薄的唇间漏出冰冷的音节,“我父母的,你母亲的,卢玉珠,蒋丽萍……所有那些因为段闻的曼德拉组织而死去的人的血。” 谢清呈说:“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对他的仇恨一笔勾销。” 贺予的神情终于变得非常阴郁,他说,“……谢清呈,是你把我亲手推向他们的。你现在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一笔勾销?” 谢清呈没有接话。 一直等贺予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他才忽然道了一句:“贺予。” 贺予停下脚步。 “你知道吗。” “嗯?” “其实我宁愿你那时候死了。”谢清呈顿了顿,还有后半句梗在喉咙中。 ——然后,等我整理完老师的著述,我便随你一起去。 这句话太脆弱了,聚在胸腔里,羸弱得一时无法从喉间诉出,谢清呈就顿在那里。他看着贺予的神情,望着贺予的眼睛……良久之后,那种令人心如刀割陌生的感觉,终于让他孤注一掷地想把这句话说出去。 可就在这时,贺予倏地浅笑一声,笑容讽刺里带着些痞。 贺予说:“我自然知道,你早就警告过我的,如果我敢为了达到目的伤害别人,你会站在我的对立面。这句正义到了极点的话,我这三年日思夜想,怎会轻易遗忘?” “……”谢清呈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紧抿上了。 那几个已经汇聚在喉头的字,忽然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 贺予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嫉恶如仇,公正无私。也许当年陈衍他们要你亲手杀了我,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吧。” 谢清呈木然望着他。 那半截未说的话,完全作烟云散了。 贺予离开了,脸上笼着的,是近乎忍到了极点的神色。 谢清呈现在其实随时都可以走的,贺予没有把他的门反锁,并非软禁。 只是贺予的那些保镖太烦人,他只要外出就走哪儿就跟哪儿,谢清呈试过一次,在贺予去公司时下了楼,径直走到别墅门口,没人拦他,但管家前后问他去哪儿,还要坚持将他送上车。 于是贺予确实没有限制谢清呈的自由,但他也拿捏住了谢清呈的性子——谢清呈不会允许自己身后随时跟着两个保镖,而那两个人赶也赶不走,还非常客气,不管谢清呈说什么,他们都能安之若素,并且寸步不离地跟着服务。 谢清呈最后没办法,这事儿要摆出去和人说,反而更跌他面子。他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横竖住着就这么住着,等贺予把保镖撤了再说,反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贺予每日回来,都会和谢清呈说一会儿话,然而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实在太脆弱了,对话的结果往往是干脆不欢而散。 贺予有一天有些受不了了,终于冷了声:“你就不会说点我喜欢听的?” “我说什么你能喜欢听。” “……” “你现在从心里就憎恨我,所以无论我说什么在你听来都是不好的。”谢清呈说,“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高兴点。” “什么。” “撤了你的保镖,让我回去。”谢清呈道,“这样你就可以对我眼不见心不烦了。” 贺予沉默良久后,在床边坐下,攥起谢清呈的墨发,靠近了,几乎眼对着眼,鼻尖碰着鼻尖,动作轻柔,姿态却粗暴,如同爱恨杂糅,病得可怖。他的视线从谢清呈的眼扫到谢清呈的唇,最后又回至对方眸中,轻声道:“不行。只有这个不行。” 手碰了一下吊瓶。 “你病还没好,我非常非常地……不放心你。” “……” “养好病。让我陪着你。” “如果我不愿意呢。” “……恐怕也由不得你。” 谈判还是破裂了。 从这天起,谢清呈就干脆不再和贺予说话了。贺予晚上回家,无论和他讲什么,聊天也好,骂他也罢,他要么就管自己低头看书,要么就阖着眼眸闭目养神。 贺予就像个疯子似的,对着他这样一个不会回应的人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有时候贺予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世上也许只有谢清呈一个人受得住。 最难受的是换药的阶段。 贺予不允许其他人给谢清呈涂药,全都是他自己回家之后亲自做。谢清呈一开始还会反抗,脸上露出些鲜活的,狼狈的神色。 但从他们那次冰冷的对话之后,谢清呈似乎麻木了,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反馈都不给,由着贺予替他上药,好像贺予是个机器人一样。 冷暴力比尖刀子更伤人。 焦躁在贺予胸臆中与日俱增,有一次他上完药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厉声问谢清呈:“你为什么不看我?你现在连恨都不肯给我了吗?” 他问了两三遍,谢清呈才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目光缓慢地在贺予身上聚焦。 “我根本没有资格恨你,贺予。”他终于说话了,“三年前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 “所以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了。恨也给不了。” 谢清呈缓然闭上眼睛。 “你想怎么样。就由着你去吧。” 那一瞬间贺予看着他垂落的睫,一时间竟暴怒地几乎要把谢清呈由血肉至白骨地撕裂拆碎掉。可他看到谢清呈手上的点滴,脸上的苍白,他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关了灯,他在谢清呈身边躺下,床太大了,两人又刻意分开了距离,中间空荡荡的都是冷意——贺予眼眸血红地望着天花板。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做,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但他就是不想让谢清呈走。 好像哪怕谢清呈死了,朽成枯骨了,他也要他留着。 留着会让自己痛苦,而痛苦,至少胜过那三年的孤独与麻木。 到了第五日的时候,贺予从外面回来,拎着一个塑料袋。谢清呈的烧热终于退下去了,只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人也无精打采的。 贺予:“今天我从外面给你带了些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谢清呈机械地抬起眼:“我烧已经退了。” “……” “你该兑现你自己的承诺了。” 贺予顿了一下,把塑料袋递给他,没有理会谢清呈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趁热喝吧,冷了就不是什么好味道了。” “你这里不是医院,我不会住上一辈子。” 贺予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自己把塑料袋打开了,里面是两元一杯的那种老式奶茶。 “你真的不打算喝一点吗。”他面无表情地问他。 谢清呈:“不打算。” 仿佛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隐忍堆叠到了极限,谢清呈所有的冷硬、麻木、寡淡、自我封闭……终于彻底击碎了贺予的心堤。贺予忽然满面阴鸷地起身,猛地把那奶茶抄起来,掰开谢清呈的嘴就往里送。 但他的手其实是有些抖的。 奶茶溅了一半在谢清呈脸上,一半洒在了衣襟处。 滴滴答答,黏黏腻腻,似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塑料吸管碰伤了谢清呈的嘴唇,玫瑰色的血珠渗出来。 贺予盯着,片刻后,脱力般地把那杯子扔到了一边。 “……为什么。” “……” “为什么你要为了他变成这样?谢清呈?为什么你非要这样!!” “……”谢清呈嘴唇淌着血,冰冷地抬起眼,“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贺予。” “什么?” “你不是已经对我毫无兴趣了吗。那么,为什么要再做这些事情。” “……” “你不觉得很没意义吗,贺予。” “……” “我的死活,我的喜怒,我的任何事情,应该都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贺予默然不言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的脸颊和衣襟都还是湿的,显得很狼狈。 但他的眼神很平寂,仿佛再也不会起什么波澜。 贺予被那近乎空洞的眼神刺得愈发难以忍受。 他来回地踱步,原地兜圈子,困顿不已,焦躁不安。 然后他猛地在谢清呈面前停下来,胸膛机械地,病态地剧烈起伏。 “你欠我的。”他咬牙切齿,对谢清呈道,“因为是你欠我的。” “三年前你差点害死了我,我现在只想在你身上找到一点过去的回忆,不行吗?所以我给你看病和你上床,不行吗?!我只想想起来那种感觉!” “那你找回曾经的感觉了吗。”良久的寂静后,谢清呈那么问他。 贺予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充了血。 猩红。 “……这是我的事。”这几日来的温存似乎又在一瞬间荡然无存了,贺予生硬地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事,谢清呈。” “找不找得到,我都要找下去。” 贺予食言了,谢清呈的烧热退了之后,他依然没有送他离开。 他对此毫无愧疚,因为他家的大门是为谢清呈敞开的——是谢清呈自己没走。 他无视了自己派保镖跟着谢清呈的事实,他只是对自己说,谢清呈是可以离开的,但谢清呈一直都留在这里。既然谢清呈留着,是不是多少还意味着他们俩之间还有那么一段看不到的藕丝? 是不是在他们俩的残忍相处之间,还有一缕看不到的纠葛深缠。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谢清呈病愈之后,贺予每次回家,都悬着一口气。 那口气要一直到他推开房门,看到谢清呈在屋内时,才会悄无声息地放下来。 第一天,他还在。 在卧室的温莎椅里浅寐。 第二天,他仍在。 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湖泊和草坪。 第三天,第四天…… 谢清呈仍然没有离去。 直到第六天。 贺予推开房门,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床铺整齐,谢清呈搭在座椅椅背上的大衣也不见了。 那一瞬间贺予的血冻成了冰,他在卧房内站了良久,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么? 他还是走了……他还是离开了…… 贺予沉默良久后,忽然暴怒地将满桌的药物和针剂扫了下去!哗啦一声,瓶瓶罐罐碎了满地。 他狠抓了一把自己的额发,另一只手搭在腰间,仰头喘着气。 谢清呈还是走了吗…… 他还是…… “你在干什么。” 贺予一个激灵,蓦地回头。 谢清呈披着外套,清癯的面庞没有什么血色亦无任何波澜,就立在深红色的柚木大门门口看着他。 那一刻贺予忽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胸腔打开,粗暴地将他的心脏塞回了他的血肉内。 嘭咚。 那颗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嘭咚。嘭咚…… 贺予像陡然回了魂,他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大步地走向谢清呈—— 他在他面前站定,他的手在颤抖,不得不用自己浑身的力量克制住想要狠狠将男人搂入怀里的冲动。 “……你去哪儿了?”连声音都在颤。 谢清呈的眼神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随便走了走,我很闷。” 贺予开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抬起了手,无所适从,又重新放下了。 谢清呈:“你以为我回去了?” “……没有。我……”贺予说,“我只是在找东西。我……我东西找不到了。” 谢清呈安静地看着他:“你如果把保镖撤了,我确实就会离开的。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跟着我。” “……” 贺予没再说话,抹了把脸。 是谢清呈赢了。 他几乎无法再伪装出平静来面对这个人。 他发现了,谢清呈这个人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把最可怖的刺刀。 哪怕他已经半失明,哪怕他已经残废,这柄刺刀依旧拥有着超脱于主人身体的锋利,能令人甲胄俱碎。 贺予深吸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快疯到失去理智了,于是径自去了洗手间,砰地关上了门,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当天夜里,贺予没有再背着谢清呈睡在大床上。 那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越过了中间那道无形的线,在入睡时抱住了谢清呈的腰,他强迫着谢清呈也一定要面对着他。 夜晚很安静,能听到窗外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草场上两匹骏马偶尔的响鼻。 贺予就那么望着谢清呈,望了很久,然后忽然说:“……谢清呈。” 谢清呈如常没有回应。 贺予便自顾自道:“你已经有白发了。” “……” “你自己发现了吗。” 他藏着他不可避免的哀戚,就像谢清呈藏着自己无法舍弃的酸楚。 谢清呈漠然抬头,神情比从前麻木。 “那是,人总是要老的。” “…你还不到四十。” “但我已经活累了。” “……” 贺予出了很久的神,脸上的神情一会儿阴郁,一会儿落寞,一会儿疯狂,一会儿恍惚。 最后他靠得更近了,几乎没有任何一丝罅隙地,紧紧抱着了已经消瘦不堪的谢清呈。 下颌抵在他的肩窝,就像从前那样。 可是贺予却说不出什么软话来了。从前轻而易举就能重复无数遍的我爱你,此刻成了他喉间的一根刺,心里的一片废墟。 他不说话,做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事,谢清呈也麻木了,不想再多问。 他们一个自暴自弃,一个向死而生,活着的身躯拥叠于床上,却像泉下的骨。 再后来,在后半夜的时候,他们俩谁都没有睡着,不知道是因什么举止而起的内心冲动,又或许什么诱因也没有——贺予只是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他在这间清冷的卧室,在这个晚上,又一次和谢清呈发生了关系。 几乎是一言不发的。 就如同一种到了极限的情绪崩溃发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谢清呈是真的还在他身边。 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这一夜去了之后,贺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种近乎于畸形的纾解方式,他再也不主动提什么要把谢清呈送回去之类的话了,他改了主意,几乎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像新婚的丈夫亲近老婆一样,和谢清呈纠缠不清。 现在他不再那么粗暴了,言语和行动,都没有再伤到谢清呈。 但是他的心脏是空的,为了填补这空洞,他的索求便会很多。 他们在床上的时候,贺予也从很喜欢说话,变得异常沉默,这简直成了一种残酷的献祭仪式,他不断地在这个仪式中确认自己还活着,而谢清呈也还与他没有离分。 只是在这个仪式中被献祭掉的是什么,两个人好像都知道,又好像都不知道……或者说,仿佛都已不在乎。 贺予会定期把谢清呈的手机拦截消息处理掉,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控制,但谢清呈这个人心气很高,他根本没有这种屈居人下的观念,在他看来这等于贺予在做他的免费秘书。 又或者他原本就对活着没了什么渴望,所以贺予做什么,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贺予出去的时候,谢清呈坐在窗边,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他以为是贺予,所以没有回头。 然后他听到一个幽冷的声音:“我就说怎么这些天去哪儿都找不见你,还以为你临场退出,竞药失败,羞的无地自容,所以躲起来没脸见任何人了呢。原来是在贺总这里,被他当女人一样养着,而你居然也毫不反抗,乐得自在,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堂哥。” 第206章 你还是离开了 谢清呈闻声一僵,但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变化。他慢慢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地看向安东尼。 “你来了。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点。” 安东尼冷笑:“我只是没想到你能那么无耻,不然我早该来这里看看。” “贺予倒是信任你,把他别墅的门禁都给你敞开了。” “我说了,我现在是他男朋友。” 谢清呈冷漠道:“十几天不和他回家的男朋友。但凡你有点魅力,我这些天也不必那么受罪。” 安东尼像是被他扇了一巴掌,雪白的面庞迅速涨红:“谢清呈,你别太下贱,你以为他有多喜欢你?他只是太久没见你,觉得新鲜罢了,你现在是个半瞎!残废!老东西!鬼都不会喜欢你,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自己?正常人在你和我之间,谁会选择你!” 说的倒也没错,安东尼现在确实比他好看,因为没有受过这样的挫折,精神面貌保持得很完美,但谢清呈一点也没在意容貌这东西。 他这种天生英俊的人,三十多年来已经被别人的善意洗润得很平和了,以致于他无论怎么落魄,心中都有那么一口气,能够让他从举手投足间透出些矜傲和英气来。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到了八十岁都是老帅哥的原因。 谢清呈漠然道:“很好,那就请你今天把他约去酒店过夜吧,或者立刻让他把我送回去,我相信你作为他的男友,这点事总是能做到的。” 安东尼顿时面色铁青。 “不能吗?”谢清呈说,“那实在太遗憾了。” 安东尼沉默半天,从牙缝中挤出一丝狰狞的笑:“你不用来激我,谢清呈,我知道你还喜欢他,尽管他现在是在和你重温鸳梦,但他早就已经恶心透了你,迟早会把你甩了的。我和他在一起,寻求的也是一种开放关系,我没你那么传统,那么无趣。” 谢清呈淡淡地看着他,说:“贺予和你怎么样,我完全无所谓,我既不喜欢他,也没再把你当家人,你们的关系是开放还是封闭,都与我无关。” 安东尼厉声道:“是我取代了你的位置!” 谢清呈说:“既然你对我的位置那么感兴趣,日思夜想,千万百计跪着爬上来也要拿,那就拿去吧。我不介意。” “跪着……你说我跪着?”安东尼的神色骤然变得极其可怖,“谢清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跪着!你以为你有多高不可攀吗?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多不甘,觉得多痛苦!我取代了你的位置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你难受极了!你别想再装!” “我为什么要觉得痛苦。”谢清呈淡漠道,“为了一个这样互相伤害过的人,你觉得我会吗。” “你会!”安东尼几乎是啐出来的,然后他把一个东西扔到了谢清呈面前,那东西磕到了坚硬的桌角,在落下的一瞬间就碎了。 谢清呈的瞳孔微缩。 —— 那是他放在家里的小火龙,从中国带去了大洋彼岸,又随他一起回家。 陪了他那么多年,在这一刻,却被安东尼砸碎了。 “看看我在你家里找到了什么,你如果不介意……你就不会留着这个东西,是不是?这不是你喜欢的东西,是他喜欢的,是他送给你的,是不是?!所以它破了你也要粘回去,也要留在自己身边……多可怜啊,谢清呈。”安东尼瞧着男人终于惨白下去的脸色,露出了极其扭曲的笑容。 “你喜欢他,谢清呈,你就算再不承认,事实还是摆在你面前,而他不再在意你了,他可以让我做他身边的人——他曾是唯一最爱你的那一个,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是我夺走的。”安东尼森然道。 “你败给了我,你输给了我!” “谢离深。”谢清呈的目光终于从破碎的小火龙身上移开了,落在了安东尼身上,他身上的气质似乎一下子变了。 那气质非常熟悉,安东尼被逼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意识到那很像是小时候谢清呈这个大哥教训他或者谢雪时的样子。 安东尼一怔之下,顿时恼羞成怒。 为何二十年过去,他还是会被他震慑到? 谢清呈说:“你知道我最后悔当初没有教你什么吗?” “……” “我没有教你输赢并不重要。你从小就把胜负看得太重,结果失去了很多远比结果重要得多的东西。”谢清呈说,“我觉得你很可悲。” “你说什么?……你觉得我可悲?”安东尼被触到了逆鳞,“哈哈哈哈,谢清呈!你和你父母都这么喜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是吧?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资格俯视我了,只有我能俯视你!” 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然。 “你什么都没了!家庭、事业、健康……所爱所憎,你都失去了!你凭什么还这么高高在上,啊?你凭什么!” 犹嫌不够,他继续去刺谢清呈的甲胄。 “你一直都那么自命不凡,完全意识不到你的自命不凡伤害到了多少人!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贺予是怎么被你‘害死’的,连他都受不了你,连这么一个爱着你的疯子都被你逼到了绝境,被你逼到了我身边……你还敢说我可悲?” 引颈长笑。 “荒唐啊,谢清呈。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笑!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你在我们眼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丑态!” 谢清呈冷道:“我在你们眼里哪怕猪狗不如我都不介意,你的狗眼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安东尼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你不在意……好一个不在意,看来你是一点也不介意被我知道,你和贺予的那些香艳的私事过往了,是不是?” “……”谢清呈抬起眸,目光微动。 安东尼诡秘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你自以为还是秘密的东西。”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然后像蛇嘶嘶地吐信,讲出那些淬着剧毒的言语。 “你肯定想不到吧……谢清呈。不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知道你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他家的别墅草坪上,他给你拾起了捧花上的白纱。我知道你第一次和他上床是在空夜会所,他给你倒了药酒,然后你们就搞在了一起。我知道他和你在学校舞台的更衣室纠缠过,知道你因为有照片在他手里所以不得不配合着他——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们后来一起调查案子,我知道他当时有多仰慕你。我知道那个小火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我知道你曾经嫌这东西是假的一点也不好看。我知道你在贺继威死后,和渴望一些活人气息的贺予抵死缠绵。我知道你这张尊贵的嘴里曾经说出主动要他这样下贱的话,谢清呈,这些……我全都知道!” 谢清呈尽管没有失态,但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吗?这些原本只该存在于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安东尼犹如蛇蜕皮,蟾吐水,每一个字音都被他说的黏黏糊糊,像包裹上了湿滑的浆液,“其实也很好猜,这些东西只有你和他知道,你没有告诉我,那么向我讲了你这些荒唐过往的人……也就只有贺予!” “在澳洲复健的那一阵子,真是无聊啊……我和他除了做,就是聊天,他对你心灰意冷之后,就什么都和我说了。哦对了,你知道吗,我们手里还有一段你和他在车里过生日的视频呢!” 安东尼说完这句话,如愿以偿地在谢清呈脸上看到了错愕和被刺痛的神情。 “那视频也许连你也没有瞧见过,有机会你应该问贺予拿了看一看,毕竟你是主演之一,画面可真够精彩的。”安东尼能感觉到自己终于击破了谢清呈的铠甲,锋利的刀刃直刺他的心!他大笑起来—— “我和他每天晚上都会看着那视频来快活快活,一次两次……心情不错的话,好几次。” 谢清呈抬起眼来,强自镇定,而后道:“你真他妈变态。” “堂哥,我都说了。”安东尼贴近他的脸,恨不能摄入他面庞上每一寸最细微的痛苦,谢清呈的痛苦让他兴奋地浑身都在发颤,“我不在乎什么唯一不唯一,我是个寻求开放关系的人,刺激和享乐才是我所喜爱的——而你的……” 他说到这里,嗤笑一声:“小鬼?你是这么称呼他的吧。” “你的小鬼,他也已经接受了我的看法,他在与我分享你们那段视频时,获得了循规蹈矩时从未体会过的快乐,渐渐地……就上了瘾。” 安东尼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出来的。 他说:“谢清呈,你们之间的秘密,早就成了他和我会在床上分享的睡前故事,茶余饭后会谈起来的笑话。你别以为他这几天总是绕着你转,就是对你痴心不死,又有了什么好感。你这个人自恋得厉害,若是我不好心把这些告诉你,你只怕一个自我感觉良好,还会认为他爱惨了你。” 安东尼轻笑:“可惜没有了。再也没有谁会不计任何代价地爱你了。” “谢清呈,如今你在我眼里——你在我和贺予的眼里,就是个过了时的笑话!一个又老又病的笑话!他很快会玩腻你的——我等着。” 谢清呈一双眸望着他,因为一只眼睛盲了,一只眼睛也近半瞎,所以谢清呈的眼瞳光经常是散的,看着人的时候,就像琉璃珠一样,反而能够清晰地映出对方的倒影,仿佛能照鉴人心。 “所以你今天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安东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反应,咬牙道:“……你还在强撑什么?伤心难过就该表现出软弱的样子……你会不会做弱者姿态?!” “我不会。”谢清呈道,“你教我?” “你——!” 安东尼勃然大怒。 哪怕被羞辱到了这份上,谢清呈竟还能反伤于他,辱他才是弱者。 他太愤怒了…… 三十多年来,谢清呈的存在就是原罪,无论谢清呈看不看他,无论谢清呈有多不在意他,在安东尼看来,那都是自己这个堂哥在伪装。 他从小到大臆想了无数谢清呈暗算他的事情,简直都像是罹患了被害妄想症。他觉得谢清呈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自己,生怕自己抢夺了他的好处,只要他受到了任何的挫折和伤害,他就认为一定是谢清呈在背地里陷害他。 是谢清呈的爸爸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爸爸的东西和地位,谢清呈是那个人的儿子,又怎么会不一样? 于是自己丢了作业本是谢清呈干的。 在家被蜈蚣蛰了便认为蜈蚣是谢清呈为了报复他放的。 连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却拒绝了他,理由是更喜欢他哥,他都认为那是谢清呈的过错。 他太自我中心了,太把自己当回事,所以他把一切的不如意都归咎给了这个其实根本懒得理会他的堂哥。 而当他面对谢清呈的漠视时,他只会更加羞恼,觉得谢清呈是在伪装,谢清呈怎么可能根本不关注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输赢胜负? 这种简直比精神埃博拉病症更可怕的人性病态,让安东尼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智,恼怒腾烧上来,安东尼此时忽然被怒焰所控,一把搙住谢清呈的头发,扯着虚弱的男人,竟将他的额头朝着桌角狠撞过去! “砰!”的一声重响! 安东尼被这可怖的声音深深的取悦了。 他大笑着,攥着这会儿几乎没有任何力气了的谢清呈,将那颗他憎恨的头颅一遍一遍地往桌角猛烈地磕撞,血流了出来,鲜红淌了满掌。 谢离深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咒骂着他的哥哥,最后那笑扭曲的都看不出是笑了,和他疯狂的声音缠绕在一起的是头颅撞在桌角的砰砰声。 “你就应该去死!谢清呈,你就应该和你那可笑的自尊一起被埋在地下烂在泥里!你就应该——你就应该——”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变了调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进来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 安东尼的手因为惯性还未停下来,又一次狠撞戳上了谢清呈的脑侧,那一瞬间听力都好像震得模糊了,谢清呈强撑着抬起眼,额头上的血直兀兀地淌下来,淌进他的眼眶内,将他的视野染得一片猩红。 在那片猩红中,他看到进来了一个人…… 他原本以为那会是贺予。 可是不是的。 进来的人……竟然是……陈慢…… 谢清呈和安东尼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贺家,又是怎么找到这个房间的。一团混乱中,陈慢已经冲了过来,标准的擒拿将安东尼扑在地上制住,一双眼睛怒喷出火,看样子他很想将安东尼直接揍晕在地上,不过现在的陈慢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冲动了。 他用理智压抑住自己的出离愤怒,迅速地从腰后摸出了手铐,咔嚓一声将安东尼的手拷住,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哥!你没事吧?!我马上带你去医院……我马上带你去医院……”陈慢回身,手忙脚乱地应对谢清呈额头上的伤,他掏出自己的蓝白千鸟格子手帕,捂住谢清呈鲜血淋漓的创口,“我带你下去。” “你怎么找来的这里……” “我和谢雪都觉得你这几天发的消息不对劲,也觉得你之前离开会场有蹊跷,越想越不对……后来我们去你家找你,也见不着人,桌上的书积了一层灰……我就想到……我就想到你应该是在这里……总之是一言难尽……”陈慢颤声道,“哥,贺予他欺负你了吗?他是不是……他是不是……” 谢清呈摇了摇头,止住了陈慢的询问。 他的嘴唇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陈慢不敢耽搁,说:“我这就带你离开……” 他侧过头,呼叫自己的队友上来—— 等了片刻之后,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陈慢非常小心地擦了擦谢清呈额头的血,轻声道:“慢点,哥,没事了。我们现在就走,马上走……小张,你过来帮忙!小……” 叫了一声没反应,陈慢在焦急之中抬起头,看到站在卧房门口的人,顿时变了脸色。 贺予! 贺予穿着一身高定毛呢黑风衣,正阴森森地环顾着屋内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安东尼,在陈慢脸上停留片刻,最后锁定在了谢清呈身上。 他盯着谢清呈的额头,顿了顿,嘴唇轻启,话却是和陈慢说的:“你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陈警官。” 陈慢的搭档这时候呼哧气喘地赶上来了:“队、队长。” 一见门口的贺予,吃了一惊:“咦?我们刚才问管家的时候,他还说你不在,他竟然欺骗警察!” 贺予没理会,一步一步走进了卧室,外面飘了点雪,他黑毛衣的肩头还落着些雪化了后的水渍,他抬起手,握着自己手套的套尖,慢慢地把手套摘了,丢到一边。 在此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谢清呈身上移开半寸过。 “我刚从外面回来。” 顿了顿,又道:“我需要一个解释——你们这些警察,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陈慢:“这是搜查令。你自己去看。” 贺予没有接过:“你要搜什么。” “有人举报你和段闻勾结,把违禁药引入内陆医美市场。” “是啊,我想我应该挂一副我和段闻举杯共谋的油画在客厅里,最起码要有3米乘2米这样的尺寸,不然这个证据便不够有力。”贺予冷漠道,“有人举报你们就可以随意闯入民宅调查?” “并不止于此……”陈慢厉声道,“我们还定位到了谢清呈的手机在你这里!” “……”贺予静了片刻,“花了挺多天的吧,为了突破我设下的屏蔽设备。其实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问我谢清呈是不是在我屋内,我就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对,没错。他是在我这里。” 他上前,在近距离打量了谢清呈额上的伤后,终于肯转动眼珠,把目光重新落在了陈慢身上。 “他是在我这里,怎么,本国法律不允许谢清呈谢教授在老朋友家治病吗?” “你软禁他——” “你不要血口喷人,陈警官,我没有软禁他,我没有锁门,没有关窗,没有限制他出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屏蔽了他的手机信号,因为医生建议要他静养,而你们太烦,就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他自愿在你这里留这么久?你别太荒唐了贺予!他现在被你的人伤成了这个样子……你眼睛瞎了看不到吗?!” “看到了。”贺予漠然道,“但我还看到你也打伤了我的私人医生,你是在暴力执法吗,陈警官?” “你——!” “我的医生可能出于什么私怨和谢教授发生了冲突,我刚才没有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你的手铐却明晃晃地拷在我的私人医生手上,他脸上还带着伤。我这里是有监控的,要不我们一起去调个记录看看,看你是怎么打伤他的,他有没有反抗?” 陈慢一股气血往脸上直涌,他一时间愤怒地连话都说不出口。 谢清呈闭了闭眼,他颅内不断发出刺耳的嗡鸣,像是身体濒临极限的警报,他对陈慢道:“不要和他争了,你诡辩不过他。走吧。” “可是……” 谢清呈强自撑起身子,以一种尽可能让人看不出狼狈的姿态,让自己挺直腰背,慢慢地往前走。他不去看谢离深,也不去看贺予,甚至也不去看陈慢。 他一个人勉强直起身子往前走,走过小火龙玩偶的残骸。 那个小火龙,在他敝帚自珍的时候,贺予却如同玩笑般地和谢离深提起……他走过去,连它也不再看。 额上不断地有血淌下来,他伸手去捂,血却越流越多…… 他走过贺予身边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贺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做一个搀扶的动作。 但贺予最终还是一动也没动。 而陈慢追上来,再次扶住他:“谢哥,我陪你一起……” 贺予阴冷道:“你不看监控记录了吗陈警官?不继续搜了?这就要走了吗?” 陈慢怒目回首:“你给我记着,人在做天在看,你只要真的犯了罪,这个法网你就永远也逃不出去。” 贺予的回应是一个落拓在唇角的冷笑:“什么罪?和你哥上床的罪?对了,我告诉你,我和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反抗,现在玩儿一夜情也犯罪了?” 陈慢暴喝:“贺予,你鬼扯什么——!” “我鬼扯?你可以看监控记录,看看那些画面,那样你就会知道他在我这里有多享受。你要抓我,恐怕得等同性恋违法时才有理由。” 陈慢的脸庞都因愤怒而扭曲了。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反复几次,他才终于从愤怒里找回了自己的声线,结果他却问了一个与自己的职业无关的问题:“……你他妈还喜欢他吗?贺予?” “……” 屋内一片死寂。 不止陈慢,安东尼也紧紧盯着贺予的脸。甚至连云里雾里的小张也呆呆地看着他。 只有谢清呈没有回头。 “我说了。”贺予没有任何表情地道,“我和他现在只是一夜情而已。我对他的兴趣有限。在一起待了十多天,这一点点因为憎恨和怀旧产生的兴趣,差不多也已经耗尽了。你要带他走就带吧,陈警官,省着我再亲自送他了。” 陈慢的眼睛都赤红了,半晌才颤抖道:“……贺予,你就是个畜生……!” 贺予嗤笑一声,也懒得与陈慢多费唇舌,只道:“谢谢陈警官称赞,麻烦你把钥匙留下来。” 他踱步到安东尼身边,非常温柔而体贴地将安东尼扶了起来,屈起手指,一节一节地慢慢抚拭过对方脸上的青紫,眼瞳很深,像看不见底的幽潭:“我得替人开锁。” 谢清呈受的伤太可怖了,陈慢无暇再与贺予多做什么纠缠,他最终还是返回身去,把安东尼的手铐解开了。 “你记着。”陈慢咬牙道,“我轻饶不了你。” 安东尼只是低着头冷笑,并不多言。 陈慢一行离开了。 这凌乱的屋内只剩下了安东尼和贺予两个人。 安东尼扶着桌子,慢慢地从地上直起身来,擦掉自己手上沾着的血。而这过程中,贺予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瞧着地上的小火龙玩偶。 小火龙的尾巴火焰碎了,躯体也碰坏了,就那么呆呆地躺在那里,维持着从未变过的憨笑,只是那笑脸终于也破碎了。 他看了很久,把它拾起来。 安东尼把血迹斑斓的纸巾扔进纸篓,他今天似乎也受够了,喘了口气:“我回去了。” 人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幽幽的声音。 “留步。” “……” “你利用组织职务之便私闯我家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但是——” 贺予站在安东尼身后,把玩着那破碎的火龙玩偶,神情阴鸷,森然道:“你刚才都和谢清呈说了些什么,能复述一遍给我听听吗?安医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小火龙:呜呜呜呜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都要砸我。 谢清呈:……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招惹上这种事。 贺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谢清呈会和陈慢在一起。 小芽芽:因为你们三个有个共同滴地方呀! 小火龙谢清呈贺予:什么共同的地方? 小芽芽:你们都不会脚话! 小火龙:? 贺予:? 谢清呈:……她说的是不会讲话。芽芽,跟舅舅念,讲话,不是脚话。 小芽芽:唔……舅揪……你们先寄几学会了,再来教我! 谢清呈:……… 第207章 我还守候着 安东尼紧绷着脸:“你不是有监控吗,看监控去。” “你也知道,监控没有声音,只有画面。”贺予依旧把玩着那小火龙,手指抚摸过它破碎的笑痕,“说吧,自己主动说出来会好一点。” “我没什么好说的!”安东尼爆发了,“贺予,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谢清呈是破梦者的人,你要是再和他纠缠不清,你信不信段总——” 话音未落,安东尼就被贺予砰地拽着按到了墙上,贺予蓦地逼近他。 “段闻和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实现自己的目标,我和他心里都很清楚,你以为搬他出来有什么用?” 贺予说着,再一次将安东尼的额狠撞在墙上,于此同时他也让自己攥着安东尼头发的手狠狠擦过粗砾的墙面,让自己的手被擦破,血涌出来。 安东尼一闻到他的血腥味,便睁大眼睛慌乱起来,摸索着想要从口袋里掏个什么东西。 但太迟了。 “说。”贺予已经一字一顿地下了命令,“你刚才都和谢清呈讲了些什么!说清楚!!” 这件事不过是个拙劣的谎言,在看到冲突现场的时候,贺予就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但他需要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血蛊的力量现在已经非常霸道,对正常人亦有一定效果,安东尼来不及防御,贺予最终从他嘴里逼问出了所有的话。 待安东尼全部讲完,别墅屋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贺予坐回了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抚摸过桌角谢清呈未干的血。他胸口如塞,出离愤怒,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但那种面无表情比发火更为可怖。 安东尼完成了血蛊下的命令。 慢慢地,就要从控制中恢复过来。 贺予却盯着他,嘴唇轻动:“过来。” 安东尼顿时又被控制了,恍惚向前。 贺予:“跪着回来。” 被血蛊所控的人只会依言照做,贺予目光麻木地看着他跪行到自己跟前,然后伸出手,拍了拍安东尼的头,嘴角荡开一丝瘆人的冷笑。 那笑容稍纵即逝,紧接着贺予就将安东尼的额角狠狠磕在了坚硬的实木桌角上,又在安东尼挣扎着要从血蛊中清醒过来时,狠狠一脚当胸踹去,“砰!”地踹得安东尼撞在了旁边的饰品架上! 做完这些,贺予抽一张雪白的纸巾,擦着自己指尖的血。 “你是活得腻了,打着我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血蛊的力量终于结束了,安东尼咳着血挣着从地上爬起来,双目赤红地瞪着贺予:“你敢对组织内部的人用异能?!” 贺予眯起眼睛:“敢?” “……” “我用不用都是我的自由。你们不是一直防着我的血蛊吗?所以才发明了那种东西。”贺予扫了一眼安东尼的手,“可惜你没拿出来戴上。” “你——!” “去和段闻告状吧。”贺予冷道,“去吧。我与他从不是主仆关系,你就未必了。要我和他讲一讲你是怎么浪费时间在公报私仇上的吗?” 安东尼切齿道:“你这是恩将仇报,是我救了你,那两年——” “那两年,我什么时候和你天天上床,夜夜温存了?”贺予目光骤利。 安东尼:“……” 屋子里的气氛太僵了,气压也太低。 安东尼紧紧盯着贺予的脸,似乎在飞速地思索着能够反伤于他,且能把这件事的影响就此中止的办法。 最终,他想到了。 安东尼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咽了下唾沫,喘了口气,开口道:“那你现在是要怎么样?” “你要和他去解释清楚吗?那你去啊!”安东尼满目嘲讽,“你以为他会在乎吗?谢清呈都已经和陈慢在一起了,你以为他会在乎你和谁上床?” 贺予的面色愈发沉郁。 “你可以去看监控,贺予,你可以去好好看看他听到我和你做那些事情之后是什么反应,多冷静一个人,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堂哥的血是冷的,他眼里根本没有你,你和我上床也好,你也成千上百个人调情也罢,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多可怜,你要和他说真话?和三年前一样,把你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去,让他肆意践踏?” “谢清呈生平最擅漠视人心,你哪怕告诉他,说我在骗他,你心里的人床上的人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替代,他也不会有什么感情的。他为了他的正义,曾连你的命都能捐出去,你的执着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小孩子笑话而已!” “我他妈保全了你的颜面,让你不至于在谢清呈面前像一条狗一样卑微,你不谢我还这样对我,是吗? “滚出去。”贺予森然抬眸,打断了安东尼的滔滔不绝。 “……” “我对谢清呈早已没有喜爱,但折磨他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段闻也很清楚这是我的要求。”贺予语气竟比之前还要冰冷。 “他是我砧板上的东西,轮不到你来越俎代庖。离我的猎物远点儿,要是再有下次,他掉一根头发,我剁你一根手指。” 他目光幽晦如翻墨之天,他将擦了指尖血的纸巾往安东尼面前一掷,雪白的齿间断出最后两个字: “滚吧。” “…………”安东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对上贺予的眼,终究还是怵了,又咽了咽和着血的唾沫。 转身离去。 他走了之后,贺予重新掏出那只老旧的小火龙……他看着它破碎的笑脸和修补过的尾巴。 他闭上眼睛,捧着它,双手交扣着,抵在紧皱着的眉心之间。 “为什么……” 他轻轻地喃喃,痛苦而困顿。 为什么还要留着它……既然留着,又为什么当初要护着陈慢,后来又和陈慢在一起…… 为什么……谢清呈…… 其实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是吗?你没有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无澜……是这样……对吗? 他紧攥着那只破破烂烂的龙偶,像攥着他和谢清呈之间那残破到再也无法捋清的爱恨纠缠。他就那么僵硬地坐着,好像无尽骤雨中,守着最后一寸温热微光的小火龙,小病龙。 他以为自己在暴雨降下来的时候,就已守不住那火焰了。 可是这场雨下了三年。 他不告诉所有人,甚至也不愿告诉自己——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仍守候着。 谢清呈回家了。 最开始的几天很不好过,接连不断地有人来询问,或者来探视,而探视的人里大多也都抱着询问的目的。真正能了解他,能识趣让他省心的,也就是谢雪与陈慢这些人。 谢雪得知了具体情况,尤其得知了谢清呈额头上的伤竟是拜谢离深所赐,顿时气得五内俱焚。 她咬牙对陈慢说:“我婚宴甚至还背着我哥邀请了他……因为他其实是我们的堂兄弟……他对我一直没有对我哥那么糟糕,我以为他至少……他至少还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顾及些兄弟情面,没想到他、他竟然……” 她懊恼地直跺脚。 陈慢:“你和他接触得多吗?” 谢雪摇摇头:“小时候很多,他对我,比对其他人要好一些,但他和我们家闹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也再没和我哥主动联系。不过……” “不过?” “不过他过年过节还会给我发些消息,当初我在成康精神病院差点出事,他知道了,还打电话给我,问了我情况。我原以为他良心不至于这么坏。” 谢雪顿了一下,轻声问陈慢道:“他……谢离深他,也是……那个曼德拉组织的人吗?” 陈慢有些踟蹰。 他觉得不应该和谢雪说太多关于曼德拉组织的事情,这种东西知道越多,对谢雪越不利,可是谢雪是谢清呈的妹妹,而段闻他们的犯罪行为早在卫容事件爆发后就传到了社会上,谢雪不可能忍得住不去打听更多。 于是她现在处于一个半知半解的状态,她很忧虑,盯着陈慢的眼睛,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 陈慢想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们什么都还不能确定,谢雪,很多事情都还只是猜测。” 谢雪眼神微黯。 陈慢:“这些真相早晚都会水落石出的,在那之前,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让你哥担心。还有……不要向他打听这些情况,知道吗?” “嗯,这个你放心,我不会的。” 他们现在尽量避免在谢清呈面前提及这些东西,不谈安东尼,也完全不谈贺予,他们都觉得这两个名字就是谢清呈心中的刺,这个男人已经受了太多折磨,他们不应该令他更痛苦。 其实,为了占据谢清呈的注意力,谢雪这几天还很有心计地把芽芽带来了。 小宝宝果然不负众望,见了舅舅之后,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让连续几天都不怎么开口的谢清呈说了一段长句:“不要用手去摸脚然后再把手放进嘴里。” 芽芽的反应是咯咯笑着,摇摇晃晃地沿着床铺走上前,扑倒正坐在床上安养精神的谢清呈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充盈着奶香味的吻。 “舅揪……抱抱。” 谢清呈叹了口气,抱住了她。 此时芽芽还在屋内缠着谢清呈给她讲童话故事,而屋外,谢雪和陈慢继续说话。 谢雪:“陈慢,不管怎么样,这次……真的谢谢你……”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雪又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继续:“我、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对我哥……” 陈慢微僵。 “但你却从来没有做过像贺予这样的事情,贺予他现在实在太……”她想到贺予曾经为他们家付出的一切,终究又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心情已万分复杂。 陈慢没接茬。他知道自己其实也差点就做了。 当年在婚宴之后,他差点就要犯下同样的罪业,可是他到底还是清醒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变得和那时候的自己不一样。谢清呈离开的那三两年,他比任何时候都成熟的更快,磨练得更多。 他原本是想要超越自己,成为足够能让谢清呈看到的人。 可是在这过程中,他逐渐明白了有的事情是强求不得的,他曾经看过贺予是怎样痴迷地爱恋着谢清呈,而如今又变得何等心如死灰,何等冷漠。 他扪心自问,他能不能付出和贺予一样多的代价去追求谢清呈?三年前他认为可以,而后来,他在枪林弹雨中,在接连的任务中,在战友的牺牲中,他明白了自己不是一座像贺予那样的孤岛。 他有父母恩情,家族重望,有肩上银花,帽上徽章。 他有很多的事情是必须顾全,不能因为爱一个人,就干脆割舍的。 于是他知道自己追不到谢清呈,只是他还爱着他。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爱不如贺予的深,但那依然是爱,只是不再那么执念,那么痴狂。 去年他母亲生了一场重病,病恹恹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希望陈慢找一个对象,不要再那么风里来雨里去的冒险了。 陈慢那时候看着母亲灰蒙蒙的脸庞,他想,她是个琦年玉貌的美人的岁月,好像就在昨天呢,一晃眼她都有皱纹和银发了。他那时候心里很难受,他父母都是思想非常古板的人,是一定接受不了他喜欢男人的。 他年少时想过把谢清呈追到之后,鼓起勇气向父母告知的情景。 但谢清呈并不爱他,他如今也懂了很多事,对人生有了很多新的理解,他再无法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让家里人受那么重的伤。 陈慢看着谢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说:“我下周开始有任务要出,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看好谢哥,最好把他接到卫家去,在卫家的地盘上,贺予至少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要是你哥不配合,你就让……” “让芽芽劝他。”谢雪与陈慢心有灵犀一点通。 “……嗯。没错。” 谢雪道:“好,那你出任务也一定要小心点,我哥一直把你当我们家里人看,你要是有事……” 她看着陈慢的脸,当了三年一线刑警,而且几乎盯的都是与段闻的曼德拉组织相关的犯罪,陈慢的脸上已经有了一道伤疤。 “你要是有事,他会很难过的。” 陈慢点了点头。 他站在小院里,从窗户玻璃望向屋内,看着谢清呈疲惫的侧影,他心道:哥,如果一切顺利,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犯罪……很快地……就会结束了。 我和你,和泉下人,我们终于,都能等来一个交代。 哥,这一次的机密任务,我希望我能成功归来。 然后我陪在你身边,像曾经那张贺卡上写的那样,如兄弟,为朋友,便好了。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周末到了。 沪州警局会议室内—— 参与“破梦行动”的大部分负责人都聚在了其中,他们之中有刑警,武警,军队干部,医学专家,科研员,行政职能人员等等。所幸这个会议室够大,完全能够容纳下这些人。 “在与段闻斗智斗勇的这两年中,我们逐渐掌握了他们那座基地的大量情报。这些情报是由一次次战斗,一滴滴鲜血,乃至一条条人命换来的。” 站在会议台上的,是沪州总部指挥官。 他正铿锵有力地对下面的同袍们做战前动员。他目光如鹰,神情如狼,手撑在金属色的巨大讲台上,身后是不断变幻的投影屏幕,屏幕上滚动的都是于曼德拉组织相关的信息。 “三年前,广市海战,我们第一次与曼德拉组织正面交手,虽然获取了他们岛屿的定位,也拿到了一些资料,但当我们派遣军队登陆那座神秘岛屿时,却遭到了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我们的战友死伤惨重,而活着的人,背负着同胞的希望,带回了前线的消息——” 他顿了顿,手上的控制器动了一下,投影画面定格在了一座岛屿的热成像图上。 “曼德拉岛,设置了大量屏蔽设备,是一座几乎完全隔绝于世的‘金银岛’。” “如果不是我们突破了他们的控制系统,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他们的具体位置。我们那时候太冒进,仅仅把这些人当做普通的犯罪组织,为此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有幸活着回来的战士们说,那座岛完全超出了正常社会该有的面貌,它就像一个未来世界,有着种种我们之前见也没见过的武器设施。比如——” 指挥官再次更换屏幕画面。 “战斗形态机器人。” “战争机器狗——我想他们是从《生化危机》地狱犬得来的灵感。” “连鸟飞过去都会死的化工血河。” 他每说一句话,就会点一下自己手里的控制器按钮,图片就会变成对应的物理或化学武器的侧写。 “以及。”指挥官最后又按了一下,血河消失了,屏幕上慢慢出现的是一片密林,但只要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并不是普通的密林,而是黑压压的接天连壤的…… “黑暗森罗迷宫。” “这个岛有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土地都被利用天然地势设计成了迷宫,剩下百分之二十是他们的核心基地堡垒。”指挥官道,“过去三年我们的人始终在尝试着突破,却大量牺牲在了那些超现实武器的枪口下。而这座岛之所以能被打造成人间鬼域,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曼德拉组织根本上而言,是个科研组织。” “在这座岛上,居住着几位来自世界各国的顶尖科学疯子,我必须这样称呼他们,因为他们并未用他们的才智给人类谋福祉,而是曾因在他们的国家进行过惨无人道的科学实验而获罪。” 图片又变了,这回是几张通缉犯的侧写。 “我们目前已知的,有设计战争机器人的卓娅。2004年就因在切尔诺贝利无人区拿绑架来的孩子做辐射试验而被列为逃犯。” “伊凡,叫这个名字的俄罗斯人太多了,根本无从查询,而且也没人见过他本人的真实长相,只是我们的人在和卓娅交手时听她提起过,伊凡和卓娅老乡见面分外亲切,于是配合着对方设计出了更灵活的机器狗。” “还有慧珍。” 两个外国名字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中国名字,还是如此老土的中国名字,其实有些违和,但在场的破梦者们没有一个发出笑声。 他们都非常严肃地看着那个女人的侧写画相。 “和伊凡一样,我们从没有谁见过慧珍的真面目。但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国内曾出现过几起无法用常规科学解释的恐怖杀人案,死者化作了地上的一滩脓血,而凶手至今没有抓获。调查这些案件的警员给那个凶手做了侧写,画像出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有思想,文化水平非常高的女人,她是个科学家……我们的老刑警给她的代号具有他们那个年代的特色,所以就叫‘慧珍’。” 指挥官用严肃的目光环顾会场:“慧珍在国内犯下的案件,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结束,这之后的四五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把人缩成脓血的杀人案,我们甚至开始认为慧珍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或者是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直到去年我们第四次登陆曼德拉岛时,有一位闯入了森罗迷宫深处的军官被一顶自动机枪瞄准……然后化为了一滩血。我们受到了他临死前的录像传送,这个过程仅仅只花了五秒。” “所以,慧珍很可能还活着,并且目前,她就生活在这座海上巨怪般的岛屿上。” 指挥官又停了一下。 他看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们眼里的意志。 “但是没有正义打不赢的战争,没有白白的流血牺牲。这些情报……这……”他滑动了一下控制器滚轮,屏幕画面开始如雪崩般分裂,无数的文档数据风吹雪般在屏幕上聚散环绕,指挥官胸口激荡着一股热血,他说,“这三年来,我们得到的5489份或大或小的情报,让我们终于对这个岛屿上的武器有了充足的应对措施——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发动最后的行动了——这必须是最后的行动。我们必须要趁着曼德拉组织没有把违禁药、没有把噩梦、没有把他们疯狂的科研完全侵入我们的正常社会中时,给与他们彻底的打击。” “三年了。”指挥官的眼眶在投影灯下有些湿润,“是该结束了。” 散会后,指挥官疲惫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内。 这一次战前动员做的很成功,大家都知道这一次行动才是他们继三年前第一次进攻后真正的战役,是他们做了充足准备后,要打的一场翻身终局之战。 但是…… 指挥官的目光落到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脑上。 那里正在旋转着曼德拉岛的立体模型图,已知战力区域都被标成了红色,却在靠近中心城堡堡垒附近的位置,还有一片空白的领域…… 指挥官忍不住用手指捏着自己的眉心骨。 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士兵或者任何探查仪器到达过,他们的应对措施在这里几乎是完全无效的,而他们要面对的是那些不可用常理想象的科研产物,他真的很担心这百分之二十的冒险会让他们全军覆没。 他需要数据。 在他们的舰队出发之前,他必须要拿到那些数据……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响了。 指挥官猛地抬头,好像预料到什么似的。 秘书一进来,才开口说了一句:“长官,外面有人想见您,他——” “赶紧让他进来。”指挥官直接打断了秘书的话。 门彻底打开了,阴影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英挺的男人,戴着银边细框眼镜,停在指挥官的书桌前。 指挥官愣住了:“……谢教授?” 谢清呈:“我是来给您送段闻岛屿上的资料的,长官。我希望我手上有的这些东西,是您所需要的。” 他说着,把一个泛着冷硬金属色光泽的高科技微缩移动盘递给了指挥官。 “都在这里了。” —— 原来,谢清呈在贺予家里并不是真的只在养病。 其实贺予没有说错,那段日子,谢清呈虽然受到监视,但贺予并没有真正地软禁他,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谢清呈如果真的想走,随时也都可以离开。 谢清呈没有走,并不是因为他愿意和贺予纠缠,而是因为——一来是他当时非常虚弱,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与之拉扯。 二来…… 他是在设法于那段时间内观察监视漏洞,最终从贺予的通讯资料中,查到一些与曼德拉组织相关的信息! 他从来也没有真的甘心堕落成了一个一无所用,任人摆布,无甚生气的病人。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指挥官神色略显僵凝,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他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上移动盘时,两根秀长冷白的手指却忽然将移动盘按住了。 指挥官顺着那手指往上,对上谢清呈的眼睛:“什么意思。” 谢清呈脸上带着一种莫测的神情,他对指挥官说:“在您接受这份档案之前,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得到您的确认。” 第208章 走吧,一往无前 周一,陈慢临出发前,最后一次约谢清呈见了面。 同样都是破梦者组织的人,谢清呈自然知道他接下来的任务。 “哥,你额头上的伤……” “没事,好些了。”谢清呈和陈慢并排走在烈士陵园内,清风拂过他们的黑衣衣摆。 卫容的罪孽公之于众后,谢平与周木英的陵寝也终于被沪州警方移至了园内,就在陈黎生的墓碑附近。 谢清呈与陈慢分别给牺牲于多年前的故人献上了洁白的花束,白菊的芬芳萦留在指尖上。 谢清呈看着陈黎生的墓,耳边是松柏涛声,昏鸦嘲哳:“明天就要行动了吧。” “嗯。” “二十三年了。” “是啊……” “其实我至今都还记得我爸出事前,曾经和我说,过几天他的一个徒弟会来我家做客……应该就是说你哥。他们俩的师徒关系一直很好,不像我爸之前带的其他人。” 墓碑上的金字因为隔得时间久了,已经有些黯淡了。 “我爸之前带的徒弟也不多,几乎都是和同事一起教,就你哥和你哥的一个同学是还没毕业就在他手下完全由他带着实习的。” “嗯,我知道。是李芸大哥。他的墓也在这里,就在……” 谢清呈没有想去祭拜的意思,他只是随口一提,李芸转正之后也跟别的师父了,和他们一家并不太熟。 两人又静默地在墓地里陪了一会儿亡人,林叶沙沙地响着。 谢清呈忽然对陈慢道:“对了。” “嗯?” “三年前你之所以要转去广市,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听到了他们关于贺氏制药的怀疑,是吗。” 陈慢顿时一震,眼睛睁大了。 他没有想到谢清呈会突然换了个话题,并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三年前谢清呈都没有追问他,可现在…… 天空云层低流,谢清呈的手插在风衣衣兜内,他刻意没有去看陈慢,而是依旧望着那一座座牺牲的警员的墓碑。 陈慢的声音有些抖,尽管谢清呈是和他聊了一些别的之后再谈起这件事的,但他还是一下子感觉出来了——其实这才是谢清呈今天与他见面真正想聊的。 他颤声道:“哥……你……你早就知道了吗?” “……嗯。” 陈慢的脸色愈发白了:“那你……那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问你,是吗?”谢清呈望着陈黎生的墓碑,轻声对陈慢说。 “……” “在贺予当年海难出事后,我为什么不问你。在过去的三年里有那么多次机会,我为什么从来也不问你。” “……” 一声鸦鸣划破了天际,萧瑟的墓园内,谢清呈终于慢慢侧过身来,望着陈慢。 “因为我选择了相信你,我相信一个警察。”谢清呈说,“我知道你那时候憎恨贺予,你迫切地想要找到他作奸犯科的证据,这是你的私心。然而我也相信你从未想过要冤枉他,你在抓捕过程中,也没有想过要故意戕害他,或执意要了他的命。” “谢哥……” “人都是有私心的,关键是能不能守好最后那一道底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有那根线,所以尽管那时候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贺予的人,我也没有相信你会出于私心而利用公职故意伤害他。” 陈慢这时才陡然意识到为什么谢清呈三年前离开国内,最后与自己见面时会问一句“贺予当时是怎么样的。” 而在自己的沉默后,谢清呈却又没有再追问下去。 陈慢的眼泪盈了上来——是的,他当时去广市,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想成长,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如谢清呈所说,他确实得知了贺氏制药在广市的交易可能存在问题,他想如果贺予真的犯了罪,他可以亲手去抓。 后来贺予死了,遗书被曝光,所有人都知道了贺予是被冤枉的,他那时候心情也非常地复杂,尽管他从未想过要陷害贺予,他还是感到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于是他当年得知贺氏集团犯罪情报的这件事,就成了一直折磨着他内心的利爪。 他好几次想和谢清呈明说,却又不敢开口,生怕说了谢清呈便会误会……可他没想到,谢清呈居然从一开始就把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陈慢颤声道:“你……你不怀疑我吗?” 谢清呈:“我知道你本性不至于此。” 陈慢的眼泪便终于落了下来,他更咽道:“谢哥……” 谢清呈:“我今天和你说了这些,你心里最后的心结也就没有了。陈慢,我希望你不必因为三年前的事情而自我煎熬,始终得不到宁静。你虽有私心,却并未做任何公报私仇的事情,这些年我过得不那么好,并非是因为在怨恨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当时应该能处理得更妥帖些,这样贺予就不会出事了。但我没有做到。” 陈慢用力擦了擦泪,摇头道:“不是的,哥,不是的。” “明天你就要出海了,要去曼德拉岛。那个地方很危险。”谢清呈看向陈慢的眼睛,“所以我希望你肩上不要有任何负担地去,然后记得,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回来以后,替你大哥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沉稳,低缓,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都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陈慢再也忍不住,他胸臆中堵了三年的那个块垒终于在他的放声大哭中慢慢地瓦解了。 他知道这是谢清呈担心他如有什么意外,才在临行前主动挑破了刺,释去了他心中的重担。他抹着泪,说:“哥……谢谢你……” 谢清呈拍了拍他的肩,俯了身,最后在陈黎生墓前点了一支烟。 二十三年了。 黎明,是否真的要到来了呢? 墓园内清冷寂静,又好像有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即将远行,去寻求正义的活人。 此时此刻的陈慢还不知道,谢清呈之所以会主动解去他的心结,并不仅仅是因为担心他会有意外,而是因为对于这次大战,谢清呈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那个主意,是除了美育院长之外,任何人都还不知道的。 第二日,破晓时分,真正的交锋,终于开始了。 包括陈慢在内的一行一线武装,趁着贺予等主干尚在国内,终于等来了筹谋了三年的曼德拉岛正式登陆战。 浩浩汤汤的军队集结,上舰,出发—— 舰队破洋,驶向茫茫公海,朝着那个他们已知的岛屿定位方向驶去。 这次作战的第一批人员有3000名,由与段闻交手多年的武装特警、刑警、科研员组成核心,率领作战经验丰富的战士,配备高精尖的武器。这批战士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地攻入曼德拉的核心,同时搜集实时作战情报,传给后方总部人员,不断地补全信息,给第二批和第三批增援部队打先锋。 郑敬风年纪大了,总指挥没让他去一线,他就成为了后方总部负责人之一。他虽然只是一个没什么官职的老刑警,但因负责相关案件已有足足二十年的经验,这次便被委以重任,担任了破梦者组织的重要领导者。 这些天来,他完全不着家,几乎是连轴地在总部加班。 前线不断地传来消息,郑敬风盯着指挥部不停地更新数据,每个人眼睛里的血丝都快拉成了蛛网,而数据还在滚雪球似的不断翻涌着。 “更新战斗机器人的攻击模式,新增机器人被攻击至无法移动时,有几率发生自爆。” “数据已分析,机器人自爆时绝对安全距离为一千米。它们头部装置的引爆几率最低,建议战斗时瞄准头部进行攻击。” “目前战斗机器人的攻击数据已经掌握到百分之九十五。” “……” 郑敬风是个不爱喝奶茶的老顽固,但他盯着这些数值,还有前方传回来的战斗实时录像,画面中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抓起技术员手边的肥宅奶茶,重重吸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好受些。 “郑队,我的奶茶……” “给我了,你继续更数据,不要停。” “……” 这次的战斗成果非常显著,短短三天,曼德拉的详细地图就已经在后台建立了近一半,这要归功于指挥部技术大佬设计的战斗数值收集装置“风伯”。风伯是佩戴在战士手腕上的环扣,能够精确记录到战争数值,自动摄录重要战斗场景和岛内地形。他们派出的三千名士兵,每个士兵都配备着“风伯”。 “地图怎么样了?” “有百分之四十二的精确度了。” 郑敬风闻言猛地一拍技术员的肩膀:“太好了!加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我给你们每个人点一杯奶茶。” 技术员:“……郑队,你真他妈的太抠了。” 但大家内心的激动都是真的,风伯建立的地图和之前模糊的卫星地图不一样,它的数据会导入第二批登陆者的武器装备里,人工ai会对已记录的攻击目标进行战斗提示,会告诉作战者应该怎么应对,能给战斗人员导路,突破障碍。 也就是说,风伯系统会成为战士们的“游戏攻略”。 破梦者组织给第一批先锋的任务是一周内进攻到百分之三十,而因为他们之前做的准备工作多,战士们的士气高,第三天就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二,这大大超出了破梦者的预期。更鼓舞人心的是,破梦者的牺牲士兵人数也远在预计之下,这些久经历练的老兵在战场上发挥了强大的求生能力,以血肉之躯躲过了一次次钢铁机器的进攻。 然而到了第五天,情况忽然发生了转变。 这一天半夜,指挥部的监测员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声惊呼让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郑敬风立刻抢过去问,豹目盯向屏幕。 虽然老警察看不懂上面那一串串英文代码,但他也在监视器前看了那么多天了,屏幕上忽然出现的大片红色让他还没等到回答,冷汗就淌下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技术员发颤的解释,冰锥一样猛地刺到他心里。 “郑队!风伯系统监测点……忽然一个个地……都消失了……” “!!” 风伯系统监测点,说白了就是每个战士手腕上的环带,它是不会停止记录的,除非遭到了破坏。 可手环是被战士们贴身携带的,它们在地图上突然消失了,也就意味着—— “前线……”技术员颤抖着说,“前线战士……忽然……忽然大面积阵亡……” 技术乙惨白着脸道:“没有监测数据传回。” 技术丙抹汗:“在曼德拉岛百分之五十六的位置,所有数据传输都中断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原本两千多人的军队,忽然就以极快地速度在地图上消失了,好像那不是两千多人,而是两千多只蚂蚁,巨人的一只脚落下去,那么多生命竟能在瞬间内灰飞烟灭。而且记录仪根本来不及捕捉到任何战斗的场景! 所有人都聚集了过来,在看到屏幕上的情景后,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会这样……”良久后,才有人打破了指挥室内的死寂。 “能联系到前线人员吗?” “不能,所有传输也都中断了……” 指挥官打开了卫星地图,军队出事的位置正位于曼德拉岛的中部血河附近,这血河是一条人造化学河流,是通往曼德拉堡垒的天然屏障。 血河常年蒸腾着大量有毒化学气体,岛上的动物从来不敢靠近,周围也是寸草不生。 他们早就知道血河的这一特点,也在出发前给士兵们都配备了特制的防毒设备,照理说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 而且如果是过血河的时候出现了意外,那么前线失联也应该是有批次性的,不可能在短短几秒钟内整个部队两千多人断连。 指挥官:“调数据,从最后一次接到前线消息,到彻底断连,时间有多久?” 技术员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翻飞:“报告长官,2.47秒。” 指挥室内简直落针可闻。 2.47秒。 什么东西可以在2.47秒内精准打击拥有高精尖武器的两千人团队,一个人都不错过?段闻自己也在曼德拉岛上,他又不可能往自己的老巢投什么核武器,而且就卫星监测来看,曼德拉岛本身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破坏…… 难道那座岛上,还有什么他们花了三年时间都没有监测到的秘密武器吗? 指挥官盯着屏幕的眼瞳在剧烈地紧缩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六日。 没有消息。 第七日,前方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活着的人的讯息。 所有相关高层都汇聚到了破梦者总指挥部内,焦虑随着香烟的烟气,不断地在他们之中扩散着。王政委是在第六日早晨赶到沪州指挥部的,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一天一夜熬下来,免不了眼眶凹陷,形容枯槁,但他还是不肯休息,死死盯着屏幕,似乎希望那一片代表着“毁灭”的红色当中,能忽然出现几个幸存的绿点。 可是没有。 两天过去了,什么奇迹都没有降临。 倒是社会上的恐惧在与日俱增,破梦者的攻岛任务是机密任务,当然不会让老百姓知道,可是“听话水”,“服从者”这些药物导致的事故,却是怎么也隐瞒不住的。 如果说之前段闻的药物试验还只局限于白血病患者当中,数量毕竟有限,那么医美治疗药被卷入了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社会上接二连三地有误用了违禁药的病案出现,因为他们注射的并不是纯浓度的rn-13,这些病案并非是谢清呈一类的纯精神埃博拉,而是爆发了更粗暴明显的表现,最典型的就是忽然发疯丧失理智,对身边的人产生攻击行为。科研员目前将这些人称为“次精神埃博拉患者”。 前几日,有一名黑医美的受害者,因没有及时被警方发现,在地铁站内忽然发病,竟将身边一名老年乘客殴打致重伤,至今仍在住院。 越来越多人陷入了对这种疾病的恐惧当中,哪怕那些治愈出院的次精神埃博拉患者,也被他人戴上了有色眼镜区别对待。 “疯子就该待在疯人院里。” “凭什么放出来?确定他们真的被治愈了吗?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作,把他们放出来是对社会不负责!” “恶心死了,为了治自己的白血病,没钱就贪便宜用非法药,还有那种为了漂亮去整容的女的,对国家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传染疾病,成了国家的毒瘤!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安全,我们应该枪毙他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垃圾!” “确实,让他们去死算了。都是自找的。” 岛屿战役陷入未知的境况,社会上则又是一团乱象,情况越来越糟糕。 到了第八日。 破梦者内部开始出现了争执。 按照原计划,第二批战士是在前一天就该前往曼德拉岛从后方与第一批军队汇合的,可由于现在的突发状况,这个进程被暂延了。 高层之中,有的人认为第二批战士必须立刻出发,不能再拖延,否则这个任务就不了了之了。可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目前根本不知道那个在2.47秒内减毁了第二军队的武器究竟是什么,贸然让第二阶队前往救援,极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让更多士兵无辜牺牲。 令人意外的是,尽管陈慢在第一梯队,目前生死未卜,王政委还是在斟酌了很久之后,选择了站在后者那一边。 他说:“不能让精英白白地送死,必须要摸清更多情况,才能把我们的战士送到前线去。” 还有高层问总指挥:“——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有个撒手锏吗?你的撒手锏在这个问题面前,一点法子都没有,是吗?” 总指挥铁青着脸,舌尖舔舐着自己的嘴唇,看样子他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忍耐着没说。 郑敬风忽然道:“如果把第二梯队变成第三梯队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郑敬风思索这个法子也已经有整整一天了,他下定决心,开口道,“为了避免更多的牺牲,我们暂时不把第二梯队派出,而是挑选几位经验丰富的志愿战士,他们的目的不在于别的,上了岛,直奔血河附近,设法查清楚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样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指挥官:“其实你说的这个法子我也想过,但——” “但?” “岛屿已清扫部分仍然残留着很多机器人士兵和机械战斗狗,能够顺利抵达的几率非常低。”指挥官叹气道,“需要很好的身手,洞察力,否则一旦和大量机械战士正面交锋,要生还就完全没有可能了。” “我可以去。”郑敬风说。 所有人都静默了,那些或诧异或锐利的眼睛全部望向了这个老刑警。 “你们知道我的履历,知道我的反侦察能力,洞察力,知道我这几十年刑警生涯做出过的成绩。”老警察说,“我愿意带人到岛上去。” 许久的寂静。 最后是王政委咳嗽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些藏不住的叹息。 “老郑,你确实曾经是沪州综合能力第一的刑警,是一线干部,但是你年纪已经大了……” 郑敬风:“我是年纪大了,可我的经验也更丰富,我曾经和我的队友潜入缅甸毒贩的基地里,我们在里面潜伏了整整四天,吃的就是身上一点压缩饼干,一动不动……我现在一样可以做到不被发现,无论潜伏的条件有多苛刻,我都能够忍耐下去。” “这次要面对的是机器人。”指战员疲惫道,“老郑,那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大概率就是送命。” 郑敬风:“那我的命又为什么不能送呢?这样的风险,为什么非得交给更年轻的人去承担?” “……” “我是个一线刑警,我做了一辈子一线刑警,我还没有退休。”郑敬风道,“我知道这样做成功的几率不大,但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是最不足为题的牺牲。” 指战员:“唉!老郑,你不要冲动,你……” 郑敬风忽然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当年抓缅甸毒枭的事吗?” “……” “因为那是我当年警校毕业的第一个任务。和我一起在暗无天日的货仓夹缝中一动不动潜伏了四天的两个战友,一个是谢平,一个是周木英。” “……快四十年过去了,活着的只剩下了我。”郑敬风一向冷冽刚毅的眼睛里竟有了隐约的湿光,“我觉得现在是我能和他们又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他们没有抓到的罪魁祸首,该由我接过任务,前去缉拿。” 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那一张张面庞都逐渐变得饱含感慨。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人生中都有过许多遗憾,也有一些再也回不来的战友留在了心里。 他们不是不明白这种感情。 屋内的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点,大家都沉默着…… 然而,就在这时候,会议室的自动门忽然响两边打开了。 有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从阴影中到白炽灯下。 他说:“郑叔,最适合去的人不是你。” 众人愕然回头。 郑敬风对上了来人的桃花眼。 那双眼睛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他。 “这个任务,最适合的人,是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谢哥的异能挺厉害的,别看只是适应力超强和大脑能力强,适应力强决定了他为什么是初皇,接下去你们就会慢慢领会到初皇体制看似低调的“适应力强”有多bug了………他确实是最牛逼的改造人……… 贺予:说好的我才是最厉害的呢!(泪目) 谢哥:我会保护你,这样你就是最厉害的了。 贺予:呜呜呜呜呜 谢雪:其实你最厉害的能力是哭吧……贺予……… 第209章 你好,谢警官 谢清呈从未把自己是精神埃博拉患者的事情告诉过这些高层。 但是今天,他向他们摊开了这张牌。 他很谨慎,关于初皇,他只字未提,他只例举了精神埃博拉患者的特殊能力,比如惊人的嗅觉,极高的运算能力等等。 到了这节骨眼上,高层们虽感震愕,但也无瑕管更多了。 “那你的能力是什么?” 谢清呈静了几秒:“适应。” “适应?”指挥官道,“可那只能使你个人在战场上好受些,并不能起到加强侦查成功度的作用。” 谢清呈:“这种适应能力不止针对外界环境,在身体内部也是有效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器官移植有一个很大的风险问题,那就是人体很可能会出现排异反应,但我不会,我的身体完全可以适应新的脏器,同样的……对于一些病毒或细菌,也是如此。” “国内曾有过几个精神埃博拉患者的病例,但他们几乎都已经死亡了。在这些已知患者之中,2号患者的特殊能力就是他拥有了非常强大的听觉,在2号离世时,我们的实验室保留下了他的血液样本,制成了血清。” “那血清有什么用?” “对正常人而言没有任何作用,只能用来研究,但是对我而言。”谢清呈顿了一下,继续道,“血清进入我的身体后,会因为被我适应,相应的异能因子就产生混淆,会把我当做2号病案。也就是说,我可以在注射血清的几个小时内,短暂地拥有2号的能力。” 众人大为震愕。 郑敬风道:“谢清呈!这么重要的事,你、你怎么从来也没说过……!”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抱歉。” 指挥官:“有这种能力,不说也是正常的,谁也不想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郑敬风:“……” 谢清呈很快地把视线从老郑身上移开了,老郑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忍。指挥官说的不对,谢清呈不告诉郑敬风,从来不是因为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是因为他知道郑敬风会是现在这样的反应,他不想让郑敬风受到牵连或是担心。 谢清呈:“那么,请问可以由我带人到岛上去吗?” 尽管这是个问题,但在问出口之前,谢清呈就早已知道了他们的答案。 破梦者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必须是他。 “嗯,对,那些生意都谈完了,接下来的事我打算交给小周对接。我最近可能得回岛上去一趟。” 贺予对着电脑,一边查看着文件和监控,一边抬手贴着自己的耳麦,和耳麦里的人说道。 “原因?”他重复着对面段闻的问话,目光掠过显示屏上的一段监控记录。 那是谢清呈在他家的时候,在书房里进行的一段动作。录像显示,当时谢清呈似乎在观察着书房监控镜头的位置。 “……” 贺予盯着那画面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隐约可以被看出来的桌面书籍移动过的痕迹。 “没什么。”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想了想,不动波澜道,“就是发现血蛊好像有点异动吧,想回实验室练一练手。找点感觉。” 段闻又在耳麦里说了些什么。 贺予嗤笑,抬起另一只手,随意拨弄着指甲缝,不咸不淡地:“怎么觉察的……你要不去问问安东尼?他还没和你告状吗。都上我家里找茬来了。嗯,你问他吧。” 又随口聊了几句,贺予敷衍着应了几声。 “可能就这几天回,我会准备准备。成,那我挂了。” 结束通话后,他摘了耳麦,重新把屏幕上的视频进度条拉了一下,拉回到谢清呈打量监控器的时候。 “……” 贺予看着画面里的那个男人,心里有了一个预感,但那预感让他非常烦躁。 他抬手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然后吐了口气出来,沉着脸,重新戴上耳麦,拨通了另一个加密号码。 “喂,是我。” 从破梦者总部离开后的谢清呈,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准备了。 他最后回了一趟家,与谢雪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他们并不知道谢清呈即将要做的事情,这餐饭像往日一样吃的很随意家常,上桌的是黎姨做的清炒番薯藤,麻婆豆腐,红烧仔排以及青菜鱼圆汤,饭是谢雪做的扬州炒饭,她是跟着谢清呈学的,现在也炒的像模像样了。 席间,谢雪和谢清呈说:“哥,下个月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不管多忙都不许工作,我想订一个旅游私家团,我们一起去走一走,散散心,好吗?” 卫冬恒连忙帮着妻子劝他:“是啊,哥,旅游特别好,能让你把之前的烦心事全部……” 谢雪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 劝就劝,提之前的烦心事干什么?都当爸爸的人了,讲话还是愣头青小伙子一样不过脑。 卫冬恒吃痛,居然还回头对谢雪道:“哎呦,你踩我干嘛?” 谢雪:“……” 谢清呈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下个月他在哪里都未可知,曼德拉岛是个人间鬼域,这一次前去查探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他一来不想让谢雪他们担忧,二来这个任务也确实是机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和家里人说,只是喝了最后一口热汤,让那平凡的温热淌过他的心,散向他的五脏六腑。 然后道:“……好。” 临走前,他最后抱了抱芽芽,和正在洗碗的黎姨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又对谢雪和卫冬恒道:“那么大的人了,家务事也要学着做起来,要互相多照顾。” 他性子太爹,平时这类的叮嘱也多,因此卫冬恒听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夫妻二人将谢清呈送至门口,目送着他上车远去。 谢雪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 卫冬恒:“怎么了?” “……不知道。”谢雪看着谢清呈车子越开越远,“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不舒服。” “是不是天要下雷雨了啊。空气里湿度大。”卫冬恒道,“你快进屋坐着吧。” 谢雪应了,却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目送她哥哥车子的尾灯在拐角处消失,直到那血一般的颜色已经不见了,她仍目送。 谢清呈去的第二个地方,是美育私人病院。 院长已经在顶楼实验室等着他了。 二十管微缩血清,经过特殊处理,呈现浅蓝色,藏在设计过的安全管内,管内有微缩针头,只要按窍门拧动管口,针头就会弹出,方便谢清呈在外自行注射。 “谢教授。”老院长抬眸看着他,“东西早就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特殊野外注射器,非常轻便,易于携带。” 谢清呈伸手去拿:“谢谢。” “等一下。” “怎么?” “有一样东西,我想交给你看。”老院长示意自己面前的空椅子,“你先坐吧。” 谢清呈坐下了,老院长起身,去给谢清呈倒了一杯热姜茶。 谢清呈虽不明所以,还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他:“院长,你要给我什么?” 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他,谢清呈打开了绕线纽扣,牛皮信封里装着的是一沓纸,他把它抽出来,只扫了第一眼,就愣住了。 他隔着纸页,与老院长对视。 老院长微笑着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读下去。 于是整整十几分钟,屋子里没有任何的声音,最后谢清呈把那一沓纸放回了桌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院长笑而不答。 这老头儿是秦慈岩的同学,读大学的时候上下铺,关系好的就和亲兄弟一样。谢清呈一直和他交流不多,这会儿才发觉老院长笑起来的时候竟然和秦慈岩的气质很像,也许那个年代专注于治学的人,最终沉淀下来,都是一样从容又宽和的味道。 可是这种相似,却犹如猫爪儿一般,刺痛了谢清呈的心脏。 谢清呈几乎都有些光火了:“你早该和我们说——” “你现在知道,你对亲近的人隐瞒着病痛,他们会是怎样的感受了吗。” 谢清呈蓦地怔住了。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老院长似笑非笑的老脸,老头子笑起来和秦慈岩一样不好看。 老院长慢慢地收回了那份牛皮信封,里头洁白的纸页全是他自己的病例报告,报告上写满了刺目的字眼—— “肺癌中晚期”、“扩散”、“转移”…… “你家里人呢?他们都……” “他们都知道。”老院长隔着镜片,一双锐利又温和的眼睛看着谢清呈,“我太太,儿子,女儿……都清楚我的状况,我花了很多时间与他们沟通,最后我们决定一起面对这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小困难,我们一家人经历过很多事情……战争,批斗,平反……我们住过牛棚,被挂过大字报,但一直都在一起,互相鼓励着克服了非常非常多的难关。” 他屈指敲了敲信封:“这也许是倒数第二关,然后我们面临的最后一个困难就是我的死亡。” 他看到谢清呈的神情,忽然笑了,那笑容绝不是安慰或者苦中作乐,他是真的很豁达而乐观地笑起来:“谢教授。” 老院长与谢清呈的关系很微妙,他们的生活距离感不算太近,但精神上却又如此并驾齐驱,共同为rn-13的事情奋斗了那么些年。所以他至今仍称谢清呈为“谢教授”,而不是和秦慈岩一样的小谢。 但他望着谢清呈的时候,眼里的和蔼与秦慈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谢教授,人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地面对各种各样的困苦与挑战,有的人在半路就坚持不住了,有的人会一直战斗到生命的终点,然后与死亡来一场最终决斗。当然,人的肉体是注定会输给死神的,但精神则未必。比方说,像我这样。”老院长笑着指了指自己,“我早就已经不怕了,我之前都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被那个曼德拉派来的神秘凶手审问过。” “!!”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我比老秦会演戏的多,他们什么问题都看不出来。以为老秦没把多少事情告诉我。但就是从那一次死里逃生开始,我想通了很多事。” “我开始和我的家人享受着每一天的共处,他们不必担心我对他们有所隐瞒,我也不会忧愁他们阻拦着我去做任何事情。现在也是如此,我们一家人,会像面对从前的任何一个困难一样,同仇敌忾地,去面对我的疾病和我的死亡。” “从某种方面来说,我已经战胜它了。我没有因为它而变的忧愁,我很快乐。我的家人完全知情,甚至我的朋友,我身边的人也都知道……除了你。” 谢清呈:“……” “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为什么唯独不告诉你。”老头微笑着给他的热姜茶又添了些水,“你是个很坚韧,极固执的人,谢教授。你有一颗非常无私,非常善良的心。但你同时又太自我主义了,你总在以你认为正确地方式保护着你身边的人,却不在意那是不是他们所期待的东西。” 老院长慢悠悠地喝了口姜茶,他眯起眼睛,很享受,完全看不出是个正遭受着病痛折磨,余寿所剩无几的老头。 他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我希望我能让你明白那种感受。” “谢教授,早在好几年前,你求助于我治疗你的疾病时,我就一直在建议你,不要对你身边的人隐瞒,给他们一个陪伴你的机会,他们爱你,他们有这个权力。但你不听。”老院长说,“我于是没有再劝,因为我同样很明白你的感受,是的,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最爱你的那些人确实需要一些‘残忍’,因为你知道你会让他们非常担心,你会让他们感到崩溃……你也爱着这些人,所以你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不希望他们因为你而耽误自己的人生。” 老院长又静了一下,他宁和地望着谢清呈的眼睛。 “可是剥夺他们知情的权力,其实是更残忍的一件事,那也许会给彼此带来更多的遗憾。……我不知道我今天的话,是否能够让你听得进去,这是一个活到七十多的老头给你的人生建议。当然,这一次的任务是机密的,你没有办法告知他们,但我想,等你平安回来的时候,你可以试着以一种不那么武断,更坦诚地方式,去寻求你身边的人陪你一起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 “陪伴是很重要的,它可以让你的心里永远有一口气在。” 老院长说完了,把那一匣子药交给了谢清呈。 “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谢教授。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谢清呈离开美育私人病院后,离最终集合还剩下三个多小时。 他心里很沉重,但又很平静,很复杂,可也很澄澈。 他最后去了一趟礼品店,替谢雪的生日挑了一件礼物——那是一只布娃娃熊,谢雪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但如果他真的在岛上出了什么意外,他知道这只娃娃熊是可以给到她安慰的。 四年前他和贺予被困在水库里,那时候贺予问他,说如果他们就这么死了,他要不要留个消息给谢雪。 谢清呈当时拒绝了,他说留言的内容只会徒增活着的人的悲伤。 而这一刻,他抱着那只布偶熊走在天色已暗的街道上,步随心动,他最后来到了一家快递公司外。 谢清呈:“你好,我想寄一件定时快递。” “好的帅哥,是寄这只布偶熊吗?” 谢清呈:“还有一封信。” 他顿了顿,改口道:“……对不起,是两封信。” “没问题,要寄挂号吗?” “挂号定时。另外可以麻烦你给我几张信纸和一支笔吗?谢谢。” 两个小时后。 谢清呈离开了邮局。 他忽然觉得心口的块垒轻了很多,他在一封信里写了一些能和谢雪讲述的事情经过,给了她生日祝福,以及今后的期待。 另一封信……是写给贺予的。他也和他说了一些万一他遇难了,想留给贺予的话,一些非常坦诚的话。那些话出于大局考虑,他无法现在就说,但他终究还是以信件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结果呢,就真的像老院长讲的那样,做完这些他以前从来不愿意做的事之后,他胸臆中竟好像真的生出了一口气,那一口热气让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力量。 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已在附近的公安大楼走去。 沪州公安局,破梦者组织总部。 谢清呈核验身份入内,径直搭乘电梯前往顶层,他将和探查小队在顶层会议室集合,然后从楼顶停机坪上直升机,前往东海港口,登陆已经准备好的反追踪舰艇。 他到的时候,屋内就只有总指挥官和助理两个人。 谢清呈看了眼时间,已经到点,于是问:“其他人呢?” 总指挥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让助理拿了一个袋子出来,他对谢清呈道:“这套衣服是给你的。” 谢清呈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微怔。 那居然是一套崭新的警服! 肩章是他父母未降职之前的衔级,警帽,警徽,战靴,皮带,手铐等等……一应俱全。 当谢清呈的目光落到缝制在制服胸襟处的警号上时,他几乎连睫毛都静止不动了。 “我们查过了,这是周警官和谢警官生前的警号合起来的特殊编号。”指挥官说,“我们希望能给你带来一些安慰。” 谢清呈的手缓缓抬起,他一言不发地,想去触摸那警号,然而最后他的指尖先落在了银色的徽章上。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重现了当年那个暴雨天,他看着燃烧货车旁父母的尸首,母亲的警徽都被碾碎了…… 总指挥注视着谢清呈,顿了顿,低头拿起那顶警帽—— 这本不合规矩,但是这又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 他们的破梦者组织,要做极危险的任务,付出很多的代价,需要非常的勇气。因此指挥官原本就被授予了极高的权力,高层也不在意以此来鼓励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的成员。这一点事,还是能够破例的。 总指挥亲手将警帽替谢清呈戴上,然后在银色的徽章下,与那双锐利的桃花眼对视着。 “更衣室就在那边,换好衣服我们就去天台,你的队友来得比你更早,他已经在等你了。”总指挥道,“请过去吧。” “等你回来,你就可以直接去你父母之前的队伍里。这个警号,我们将一直为你保留着。我已经和市局打过招呼了。所以你们这次一定要多多保重,顺利归来。” 谢清呈再一次低头看着那枚熟悉的银徽,一言不发地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点了下头。 总指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谢警官。我在这里等你换好衣服,然后我们就去见你这次任务的同伴。” “是谁?” 指挥官:“你的熟人。一会儿上去就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卫冬恒:你哥和你嫂子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他们总是在猜对方在想什么,而不直接说? 谢雪:你暗恋我的时候,看到我朋友圈一条线,不也怀疑我把你拖黑了,但只在心里猜,连问一句“你是不是拖黑我了”都不敢? 卫冬恒:……那你不确实把我拖黑了吗…… 谢雪:我那是分组可见没把你分进去!你早问不就没事了还生那么久气! 卫冬恒:………这谁愿意问啊,多难开口啊……我要脸的。 谢雪:我哥也是!! 卫冬恒:那贺予总可以不要脸吧?他是攻啊。 贺予:……攻也是人啊兄弟……tt 谢雪:是啊,攻也是……等等???!!!你说什么?原来你才是攻?!?! 第210章 讲给你不为人知的往事 谢清呈看着更衣室镜子里的那个人。 一张消瘦而略显沉郁的面庞,一身他自幼再熟悉不过的制服,银章,帽徽,皮带束腰,腰身劲悍,长腿之下,是一双黑色作战军靴。 但却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以前经常闻到父母衣服上的味道,警服衣料里总是有一些汗味,阳光暴晒过的气味,有时候是办公室里带出来的泡面味,还有一些时候,甚至是血腥味。 这身衣服上的气息应该是炙热的,滚烫的,可是自己身上很冷。 做了那么多年医学学究,冰冷干净的消毒水气息仿佛都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哪怕现在警服穿在身,凑近了闻,衣领锁骨处,手腕处,透出来的都是一股子冷意。 谢清呈扣好了袖扣,遮盖住腕上警察绝对不会有的文身,又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然后压了压帽檐,推门出去了。 “不错,很适合你。”指挥官一见他出来,上下打量,满意地点点头,“跟我来和你的搭档汇合吧。” 谢清呈进了升降电梯,跟随指挥官来到天台。在看到天台上的人时,他一下怔住了。 没想到他的队友最终只有一个。 更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 “老郑?” 郑敬风已经全副武装,站在直升机边,朝他点了点头,见他警服笔挺的样子,甚至还咧嘴笑了一下,朝他比了个拇指。 谢清呈脸色铁青地回头,指挥官刚好从电梯门内走出来,谢清呈:“你们这是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指挥官:“没有开玩笑,这是我们最终的决定。这次潜伏侦查任务,人越多,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作战能力强,互相配合度高的单兵。你与队伍里其他人都不熟悉,而郑敬风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与你也是多年熟识,他是最好的人选。” “……” “……你是拗不过他临时变的主意还是——” “谢清呈,郑队长不比你之前接触的任何一个警员精英要差,他有近四十年的作战经验。我知道你在担心他的安全,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多相信他一些。” 谢清呈依旧青着脸,他怎么还是把老郑搭上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指挥官不容置否:“时间不多了,别的由郑队向你解释,出发吧。” 直升机驶向港口,船艇已经在军用港完成调试等候着了,两人拿了装备,登艇上舰,四十五分钟后,任务船驶在了浩荡无边的苍茫大海上。 “你穿这衣服,背影真的很像你父亲。又高,肩膀又宽,身材好,够爷们儿,很讨小姑娘喜欢。” 郑敬风来到船舷边,眯起豹目,迎着呼呼的海风,与谢清呈并肩站着。 谢清呈还是沉着面色,没有放下心:“你为什么非要来冒这一次险。” 郑敬风转过头,没有回答谢清呈的话,而是说:“眉眼还是像你母亲。漂亮,不过表情沉下来一严肃就很犀利。你妈是女的,气质中和了就还好,你眼神比她更有攻击性。其实有时候在外面还是收敛点比较安全,年轻人。有时候你越刚硬,就越容易吃亏。很多罪犯的心理都是难以琢磨的,你那么好看又犀利的眼睛瞪着别人,威压似的,也许会更激发他们的犯罪欲。” “……” 郑队笑笑:“出任务嘛,给你提个醒,以前带徒弟带出来的习惯。一看你这崭新的警服,忍不住就职业病了。这是我这个老人的经验之谈,你最好还是听一听。” 谢清呈把头转向了海面。 气氛更加僵硬。 “……”郑敬风清了清喉咙,锲而不舍地继续找话题,“对了,小谢警官,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与你父母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啊?” 谢清呈目光仍沉,不吭声。 郑敬风为了缓和气氛,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和你父母的第一次接触,是在警校毕业那年。” “那年市局在经办一项金三角贩毒大案,毒贩头子的关系网已经渗透到了市局系统,为了尽可能地使任务不被发现,老领导就从几所不同的警校选了些优秀毕业生,要这些还没有被正式录入警务系统的年轻人去金三角进行卧底侦查工作。” 海面一片漆黑,郑敬风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讲述着这一段他显少与人提及的往事。 “我和你父母都是被选中的学生,当时我们三个人被编成一个小队,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潜入他们的毒仓基地,摄录他们与当时内陆一个巨商的交易场面。” “一路上,我们废了很多心思,最后终于顺利地悄悄地潜到了他们的仓库内,找了个夹缝掩体藏起来,然后就开始静候那个巨商的出现。按照情报,24小时内他肯定会抵达金三角,并且来到这个仓库里亲自挑货验货。然而……” 郑敬风说到这里,顿了顿:“出了意外状况。” “那个商人迟到了,第一天,他没有来。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仍是没有出现。你母亲学过缅甸话,她听出来那些毒贩子也在焦躁,认为那个巨商也许是要弃单毁约。当时我们身上的粮食和水已经不多了,我们的潜伏任务原本只有一天,那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一天的粮我们分了三天吃,再这样下去,我们自己的生命安全就难以保证了。” 谢清呈的注意力终于慢慢地被吸引过去了,他问:“……然后呢?” “然后你妈妈说,希望我们先撤回,不要赌,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郑敬风道,“但是你爸爸不同意。他来之前了解过那个毒枭的行事风格,知道那人非常奸猾,他怀疑毒贩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潜伏抓捕,所以才故意延后了与巨商的见面时间。他觉得我们应该再等几天。” 郑敬风说着说着,眼角的皱纹仿佛向后延伸,从浅淡的笑痕里,延伸出了年轻时鲜活的倒影。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和那两个当时同样年轻的警员的声音—— 小警员周木英:“再等?再等我们连走出基地汇报详细情况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你这不是英勇,是傻。” 谢平:“我的性格侧写分析从来不会出错,这一定就是个阴谋。” 周木英气红了脸,怒瞪这个瘪三:“你个沪州佬酸津津的,龟儿子,你以为你在学校毕业考试?再说你听得懂缅甸话吗?他们根本就不是装的,他们自己也很生气……” “你说的不对。那是底层,底层什么真相都不会知道,当然生气。高层还没出现。”谢平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外面走动的喽啰们,他是个非常认死理,专注度极高,话又少,待人接物甚至有些木讷的警校学员。 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外面,过了一会儿,就在周木英和谢平都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又认真严肃地来了一句: “我没有性别歧视,周警官,也请你不要有地域偏见。我们沪州男人并不都很酸。” “……”周木英,“……我跟你一组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了……” 谢清呈没怎么听过自己父母结婚之前的故事,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父母从前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尽管他还是对郑敬风以身犯险这件事耿耿于怀,但这仍然抵挡不住他对知晓更多父母往事的渴望。 “……他们当时互相看不上吗?” 郑敬风忍不住低头笑起来:“你爸爸我不知道,他这个人很闷,做事讲话都一板一眼的,你妈妈当时是真的很讨厌他。” “那你呢?” “我?”郑敬风静了几秒,笑意从唇角泛回到眼睛里,他的眼睛因为承载着许多往事,这会儿瞧上去竟比瀚海更深,“我是和稀泥的,负责不让他们吵起来。” “他们后来听我的,各自退了一步,我们决定再等一天。”郑敬风说,“那一天真的很难熬,压缩饼干还剩最后小半块儿了,谢平被你妈妈骂得闷闷不乐,我想他当时心里也不是完全有底,于是他把他的那一份掰得最小,大的都给了我们俩,希望能让我们等得更平静些……结果到了第四天,那个巨商真的出现了。我们成功拿到了录像,完成了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但是在撤退的时候,谢平饿晕了。” 谢清呈:“……” “你妈妈和我一路互相换着背他,穿过密林,把他带了回去。他半路醒了,有气无力地让你妈把他放下来,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的夜空,有很多很多星星,我们三个在逃出危险区的时候摔坐在草地上看着漫天星斗,忽然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然后我们三个人都躺在地上,一边看着星星,一边大笑出声……”郑敬风顿了一下,“四十年多了,我再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星空。” “小谢,从前你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不希望你卷到这些案件当中,总是说,你不是警察,这不是你该去管的事情。或许你也怨恨过我,为什么一切都要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以致于很多时候错失良机,让这个案子二十年了也不能落地。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明白一些我的心情。” “我已经失去了第一次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那四十年前的笑声,我后来都只能在梦里听到了,我不想再失去更多。” 谢清呈:“……” 郑敬风说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谢清呈的肩膀:“小谢,一直以来,我也在等一个结果,一道曙光,只是我经历了许多你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不得不变得更加的谨慎……可我没有麻木过。我在一线坚持了三十多年,我放弃了每一个可以晋升的机会,不愿往后退居,就是因为我还没有等来那个黎明。” 他的眼睛对上谢清呈的桃花眼眸。 郑敬风的瞳色慢慢地沉淀上了更深的色泽:“我没有麻木过……从来没有。” “老郑……” “这一次你去曼德拉岛,我是一定要陪着你的。如果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战役,我也会觉得足够圆满。”郑敬风说着,他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了谢清呈胸口处的银色警号上,那一串熟悉的数字,让他看着看着,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因为四十年之后,我又和他们在一起了。” “……” “小谢,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这次选择。” 谢清呈站在甲板上,他因为在舱内刚打完测试血清,只穿着里面一身笔挺干净的淡蓝夏季制服,但天气又冷,他就随意把制服外套披在肩上,海风将他的制服外套吹得哗哗作响。谢清呈望着郑敬风,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上了岛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都当爷爷的人了,不是当年的小伙儿了。” 郑敬风明白了谢清呈的心意,他抬起豹目,望着谢清呈,展开了一个饱含着太多感情的笑。他慢慢地说:“是吗,我今天忽然觉得我又十八岁了。” “你八岁。”谢清呈白了他一眼,勾着自己肩上的外套,下了甲板,就往温暖的内舱里钻,只抛下一句话,“小郑,在岛上你要听我的,要你跑你就跑,要你躲起来你就躲起来,否则我一上去就会把你给甩掉,知道了吗?” 郑敬风:“……你这小兔崽子……” 几小时后,轮船终于抵达了一切罪恶的缘起之地——曼德拉岛。 由于大船必须装作普通邮轮无意错过,以免引起岛上观测塔的注意,谢清呈和郑敬风得在轮渡最靠近岛屿时潜下冰凉的海水,泅渡过海。 谢清呈出发前再一次给自己注射了rn-13,以短时恢复自己的体能,然后与老郑一起换上特制的浮潜装置,慢慢地向那个蛰伏在海中的庞然大物游去。 破梦者组织倒是挺贴心的,浮潜装置设计的是一种自发热式睡袋型漂浮袋,他们只需在其中稍加操控,不必费太大力气就能完成十海里内的潜游。 “我们到了。” 漂浮袋触上湿软的沙滩,谢清呈与郑敬风脱了装置,呼吸到了第一口来自曼德拉岛上的腥风。 因为之前发生的鏖战,这座岛屿此刻遍布锈毁的钢铁机器,残损的建筑和树木,以及斑驳血迹。 “风伯导航系统已启动,我们目前所在位置为曼德拉岛东部横12纵34点位置。” 谢清呈和郑敬风耳缘都别着一枚传输麦,手上各自配有风伯手环。上岛之后,系统立刻开启,开始给予他们指引和警告。 “本次任务为潜伏侦查,目的地为血河。请从12点方向往前,进入黑暗森林。” 郑敬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谢清呈:“走吧。” “等一下。” 谢清呈从随时的配囊内取出了一枚2号精神埃博拉患者的血清。 郑敬风拉住他:“你不是在船上注射过了吗?这东西用多了对身体肯定不好……” “那是试验剂量,已经过效了。” 谢清呈说着,已经旋出针头,把药剂眼也不眨地抽出来,注到了自己血管里。 他咬着牙,感觉血液裹挟着药剂,流淌向他的全身。 他闭了闭眼睛,耳中的声音忽然清晰了无数倍,一些正常人根本不可能接收到的赫兹被他接到了,他甚至能听见林叶中的瓢虫在簌簌爬动。 这种声音大爆发的感觉并不美妙,就好像有人要把全世界无线电波都硬塞到一个收音天线里去。他在测试时就因第一瞬间没有撑住而一下子晕眩欲倒。 不过因为他是初皇,体质非常特殊,强大的能力让他能迅速地适应这种感觉,所以在这一次正式使用时,他虽然第一瞬间仍恶心得厉害,但很快就尽力调整好了自己。 郑敬风:“怎么样?” 谢清呈白着脸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可以了,走。” 2号血清很好用,他们沿着风波系统给出的地图指引,一路向北,躲过了那些残存的机械战士和机械狗,最终顺利来到了第一阶队出事的血河边。 谢清呈与郑敬风停下了脚步,而眼前的这一幕,令两人都惊呆了…… 第211章 遇到难以抵抗的对手 血河边触发了大面积的冰封。 此时此刻,沿河数万米仿佛一片尘封了几十个世纪的亘古废墟,全都笼罩在一片岑寂冱寒的冰天雪地中。 先遣部队的人竟然全部都被封冻在那里,冰冻是瞬间发生的,他们都还保持着被速冻前一秒在进行的动作。 “冻结速度非常快。”郑敬风观察着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武警的表情,那个武警的神情非常平静,正低头查看着自己的弹匣,“如果在异变发生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反应,是不可能保持着这样正常的表情的。这说明他们被封冻的速度比人类的反射弧长要更短。” “当时总部的监测系统显示,全员失联是在2.47秒内发生的事情,但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战士结冰甚至没有超过一秒,2.47是风伯机械系统失灵的时间。”郑敬风仔细分析着。 忽然,谢清呈一把拉过他,将他拽到一棵苍虬的大树后面,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清呈目前的听力极敏,他能提前捕捉到很远的地方的声音,因此两人在树后凝神屏吸,等了很久之后,寒雾迷蒙的血河之上浮起一座特制的金属钢桥,有一队机械战士“嚓嚓嚓”踩着地上的厚雪,脚步铿锵地向他们走了过来,电子眼珠亮着两抹幽绿的光。 为首的那个机械战士停下脚步,合金造的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环顾四周,短暂的几秒处理之后,它语气僵硬地说。 “没有发现敌情,进行搬运任务。” 身后的几十个机械战士便开始展开钢铁臂膀,把那些被冻结着的人类扛起来,像搬运货物一样,扛在肩上,然后再一个个地沿着铁桥返回,渐次消失在了苍茫风雪中。 郑敬风:“他们是在……” 谢清呈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垂下睫毛,屏着呼吸,听着那些正常人类所根本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把挡着郑敬风的手垂了下来,而后睁开了眼睛。 “我听到了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应该是城堡里的使徒,还有一个应该就是这些机器人的发明者,卓娅。” 他神情凝肃,轻声叙述着自己听到的话。 “卓娅说她会让这些机器人把战士全部送到城堡内去,在试验区内解冻,让使徒不用担心,也不必派其他人来帮忙,因为这些人是被她的激速寒光封冻的,在未用那设备解冻之前,只能让机器战士以特定的角度、力度和速度进行搬运,否则很容易造成冰内损伤,化冻后直接死亡。” 郑敬风:“也就是说这些人都还没死?” 谢清呈点了点头:“只要不轻易触碰,不造成二次伤害,他们可以被化冻。听他们对话的意思,卓娅是打算把这些人全部运回城堡,成为他们需要的实验人体,而没有打算立刻摧毁所有人。” “那个激速寒光又是……” “应该就是让第一阶队在短时内全部冰封的特殊武器了。”谢清呈道,“光速确实比人类的反应要快得多。如果他们是被某种特殊光线照射到,在短时内被冻结成了冰柱,那么一切就都讲得通了。” 他说着,一面利用风伯系统把这些信息回传总部,一面慢慢地从掩身的大树后走出来——这会儿卓娅正在指挥那一批机械士兵运送试验体前往城堡,谢清呈辨别出他们越走越远,声音渐渐消失。 目前这里是安全的,没有敌人接近。 “我们现在需要得到更多关于‘激速寒光’的数据。”谢清呈说,“否则派多少人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么厉害的装置,过去三年他们怎么从来没有用过。” “恐怕是刚设计出来不久。”谢清呈道,“毕竟连他们组织内部的人都对这个武器不是很了解。” 郑敬风:“你有什么打算吗?关于怎么搜集激速寒光的数据。” 谢清呈:“等。” “等?” “曼德拉岛太大了。”谢清呈道,“直接找是不可能的。但刚才卓娅说‘在未用那设备解冻之前,只能让机器战士以特定的角度、力度和速度进行搬运,否则很容易造成冰内损伤’,如果她的语言表达能力没问题的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把人运送到城堡里去之后,需要再次启用‘激速寒光’进行解冻。” “还有这一片土地。”谢清呈目光瞥过眼前的冰雪世界,“他们不可能一直不化冰。只要化冰就一定会启动那个设备,而按照设备的攻击范围来看——它能辐射血河数千里流域,以光速封冻两千多人,不可能是静悄悄就能做到的。” 顿了顿,谢清呈继续:“只要设备启动,一定会有不小的动静。我们可以等。然后……找到这个武器装置在岛上的具体位置。” 郑敬风眼前一亮,低声道:“你说的是。” 如果是经验不丰富的小警察,可能无法理解谢清呈的笃定,他们多半会质疑谢清呈为什么确信卓娅那么快就会对冷冻人进行解冻。 万一她是个变态,打算把冷冻人和冬白菜似的囤着过年嘎巴嘎巴嚼了呢? 万一她觉得冰雕很漂亮的,当个周边摆着挺喜庆的,暂时不打算化了呢? 但是郑敬风不一样,他立刻明白了谢清呈计划的可行性。如果曼德拉组织这是第一次使用这种特殊武器冻结那么多活人,而岛上又几乎都是变态科学家,他们怎么可能忍受住好奇,不第一时间做个解冻看看效果? 要知道,对于这些科研人员而言,试验成果揭晓的那一刻,颅内的成就感高潮不亚于一场海啸,他们根本无法拒绝查看成果的诱惑,就像瘾君子不能抵御高纯度的海洛因一样。 两人就地潜伏下来。 这一片的温度很低,谢清呈和郑敬风的衣服都不算太厚,郑敬风能抗,谢清呈却已非常难受。 他闭着眼睛,闷声不吭地靠在树干上,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忍着那往他骨子里钻的寒意。 “你冷不冷?”郑敬风问他。 “还好,我不怕。” 郑敬风就被忽悠过去了。 谢清呈小时候身体很不错,血热,大冬天穿个薄外套就在警局跟着他爸妈晃,郑敬风因此对他的话也没有任何怀疑。 知道他现在体质非常不耐寒的人,其实也只有贺予而已。 贺予从前送他小火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想哄他开心,赚一个暖床的机会。 “……”想到那个小火龙,谢清呈心里就觉得一闷。 它已经碎了。 而当初把它送给他的那个人,或许也早就不记得这段往事了。 只有他还忘不掉。 过了一会儿,郑敬风忽然注意到了他的面色,怔了一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这些血清对你的消耗太大了?” 这次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他忍着轻微的恶心,闭着眼不吭声。 “小谢?” “没事,你别吵我,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除了他畏寒之外,血清的副作用确实也是问题之一。但这个副作用其实非常尴尬,谢清呈不想和别人多做解释—— 他往体内注射血清,身体环境就会自动适应这种入侵,短时内将他混淆成血清的主人,继而发生一些变化。简单地说,就是整个身体会产生自我认知错误。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 而2号精神埃博拉患者,很不幸,她在被发现疾病并被抽取血清时,是个怀孕的女人。 孩子后来死胎出生,母亲悲伤欲绝,非常凄惨,谢清呈很同情她,其实不太愿意去回顾这个案例的描述。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2号血清在短暂地赋予了他强大听力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体暂时地受到了一些那个少妇的影响,他的身体多少模拟到了她当时的孕期疲惫,虚弱,甚至恶心。 这些假性反应不算太要紧,结束用药就会消退,哪怕发作难受时,谢清呈这种硬汉也是能够克服的,不过在这本就很磨人的等待过程中,这种感觉还是令他产生了些心理不适,让他很烦躁。 所幸等到了当天半夜,那些来回运送冷冻人的机械战士就全部暂停了。 他们“嚓嚓嚓”的僵硬脚步声不再响起。 谢清呈重新打起精神,仔细聆神,寂静的雪地中就只有那个属于人类的步伐声在独响,应该是卓娅,她正慢慢地往基地深处走去…… 郑敬风靠着树干轻声地:“怎么样?” 谢清呈:“走了,往东南方向消失……现在听不到了。” 郑敬风:“她开不开启装置,就看这一个小时了。” “嗯。” 谢清呈说着,忽然低头剧烈咳嗽了几声,有些恶心欲吐。 郑敬风:“你还好吧?” “没事。”谢清呈低低地应了,喘了口气,从随身药匣内又取出了一支2号血清和一支rn-13,咬牙注射到自己淡青色的血管内。 郑敬风看着心里发憷,却知道现在没有办法阻止他。 谢清呈只能这样去做,也只有这样做了的他,才可能替破梦者们搜集到至为重要,甚至影响到最终胜负的信息。 “很疼?” “还好。”谢清呈说,把用完的针剂处理掉了,“我痛感没那么强烈。” “……你这小孩儿从小就要强。”郑敬风叹了口气,把随身的水壶递给他,水壶里装的是热茶,“喝一点缓缓。” 谢清呈顿了一下,接过皮壶:“谢谢。” 郑敬风在黑暗中轻声笑起来,黑眼睛在黑夜里望着他:“他妈的,你已经好久没有和我说过谢了,也就小时候,你爸妈还没出事那会儿……后来你见着我不是板着脸,就是和我吵架。” 谢清呈又把热茶喝了一大口,还给郑敬风,他又咳了一声,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消散在寒风里。 他果然板着脸:“下次少放点茶,这也太呛了……” 郑敬风刚想接话,就听得“嗖”的一声尖利锐响,紧接着一束像是燃烧弹的惨白光华直刺天空,朝着城堡方向的上空迅速奔扑而去,速度快得就如同一道球状闪电。 谢清呈和郑敬风几乎同时起身,望向诡光发射的那个地方—— “是那个武器!激速寒光!”郑敬风道。 那光线闪得极迅猛,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但苍穹上留着一道还在泛着烟气的印记,就像夜空的伤疤一样。 谢清呈:“五点方向。” 他刚注射过rn-13的头脑非常清明,运算速度不亚于电子系统,他几乎是和风伯软件同时测算出了激速寒光的设备位置。 “五点方向,约四点五千米的距离。按照曼德拉岛的地图定位来看,这个设备的安放区域……是在森林迷宫靠近出口的地方。” 他们再一次把信息上传风伯系统云端,然后谢清呈对郑敬风道:“走。” 四五千米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两人迅速奔袭,向目标靠近。然而在距离目的地还剩一千多米时,谢清呈忽然停住了。 “前面有守备机器人。” “激速寒光附近吗?” 谢清呈点头,他戴着黑色作战半指手套,露出的修狭手指抵在耳内侧,闭目聆神:“有两个,应该是卓娅留下来的守备。” “她留守备不奇怪,不留才真的怪了。”郑敬风道。 “看来只能打了。” 郑敬风应了,调出了风伯系统中关于战斗机器人的数据,仔细看了一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直接狙击掉是最佳解决办法。这种战斗机器人会自爆,还可能把作战信息反馈给卓娅,一旦被卓娅知道我们在接近激速寒光,那么她就会立刻赶回来,到时候情况会变得非常棘手。” 谢清呈皱起眉:“很难实现,这些机器人觉察动静的距离是在800米内,这刚好是现代狙击手的正常射程,而且在800米左右时,射击精准度很难把握到机器人的头部。” 可郑敬风却在拿望远镜看了一下那边的情况之后说:“这事儿交给我。” “……我知道你曾是市里最优秀的警队狙击手,但是八百米的距离去瞄标准靶一半不到的机器人头部。”谢清呈说,“你做不到。” “小崽子也别太小看你叔叔。”郑敬风龇牙笑了一下,然后沉着脸,低头对自己的枪支做了一个调试。 他的枪是破梦者给他特配的,谢清呈不玩枪支,不知道他在捯饬什么,不过郑敬风的性格谨慎,几乎从不做什么冒进的事情,既然他这么有信心,谢清呈便不再阻止他,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究竟打了哪门子主意。 两人做好准备工作,然后猫着腰,在黑暗的小路中前行,风伯系统不停地发出接近目的地的提示。 900米,950米……810米…… 凡事小心为上,郑敬风在810米处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去碰那800米的感应死线。他凝着呼吸,缓慢地将枪支举起,透过瞄镜,他锁定了那两个在原处来回行走的机械战士侧影,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 校正,定位。 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但几十年一线奔波,让他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技艺并没有生疏,手极稳,一动不动。 二次瞄准,再定位。 一秒。 两秒。 心脏随着默数的秒数而砰砰跳动。 三—— “砰!”消音枪发出一声低沉闷响,子弹破空,径直向着机械战士射去!!子弹在穿过800米禁区的一瞬间就引起了机械战士的注意,谢清呈在夜视望远镜中看到那两个机械战士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子弹出膛的同时,他们就扭过头作出反应迅速闪避移位! 铛!! 须臾间,谢清呈的血都冷了。 没有击中……那子弹差了一点距离,打在了两尊机械战士中间的地面上,而那两尊机械战士已经回过头来,泛着绿光的电子眼睛径直射向他们的方向! 与此同时,风伯也第一次正面锁定了战斗机器人,在谢清呈和郑敬风的耳麦内发出尖锐的预警提示: “系统锁定——暴杀机械战士!这是所有机械战士中杀伤力最强速度最快的一种,击毁□□推荐战力——130人!” 130人……他们只有两人…… 谢清呈血色全无,厉声对郑敬风道:“老郑,快跑!”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郑敬风并没有动,他反而一把按住谢清呈——暴杀战士已经转动脖颈准备向他们袭来了,郑敬风却把谢清呈制在了原地! 谢清呈:“老郑?!” 郑敬风道:“别动。你逃不掉的。” 第212章 要信任你的队友 谢清呈没弄明白郑敬风是什么意思,逃不掉难道就不逃,原地站着等死吗?! 这个念头只在片刻之间,紧接着下一秒,激速寒光的基地处就爆发出一道刺眼的强光——闪爆弹! 原来郑敬风刚才换弹夹射出去的子弹不是普通子弹,而是破梦者改造后的闪爆弹!这种武器在强光闪熄之后的三秒内就会发生大爆炸,唯一的阻止办法是拉掉那根刺目燃烧着的引线,电光火石间,两尊暴杀机器人猛地意识到了这点,它们以一种人类根本无法达到的速度扭转钢铁躯壳,朝着闪爆弹扑过去! 三、二—— “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响,这声音在郑敬风耳中还好,谢清呈高接收频率的听力却是让他吃了苦头,他一瞬间被震得连胸腔都在共颤,猛地用手撑住旁边的树,才没有倒下去。 硝烟四散,谢清呈举起望远镜,见到的是令人震愕的情景——那两尊暴杀机器人在最后一秒扯掉了引线,所以虽然爆炸依旧发生了,却没有造成闪爆弹应有的大规模杀伤。 而且,它们在爆炸前还用钢铁之躯合围了那枚闪爆弹,现在它们歪斜横倒在地,手上的远程控制装置完全被炸毁了,焦铁废钢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谢清呈这时才明白了郑敬风的意图。 郑敬风射出那枚子弹,原本就不是冲着击毁暴杀机器人去的。暴杀有两台,他哪怕百步穿杨真的精准命中了其中一台的头部,也无法阻止另一台对他们行动的觉察。 一尊暴杀就需要至少130人的战力才能解决,他们和暴杀单打独斗毫无胜算可言。 在这极端的时间内,郑敬风完全体现出了他作为一个几十年摸爬滚打的老刑警的强机变性,证明了老头儿虽然在体力上或不如当年了,但廉颇老矣尚能饭,他依旧有其他年轻人所无可取代的能力。 他分析:暴杀被留在这里,设定的根本目的就是守护“激速寒光”,所以他选择换了闪爆弹,直击两尊暴杀机器人之间的位置,引诱它们阻止。 果然,两台暴杀齐齐返身掩阻爆炸,却反而被炸毁了手部的传感装置,最终一起瘫废。 一枚子弹,三秒钟,了断了两台岛上最恐怖的“暴杀机器人”。 这就是老刑警郑敬风的单兵作战能力。 郑敬风靠在树干上,他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笑声粗嘎,弓起了腰:“他妈的……好久没这么爽过了,今天我是真的重回十八岁……” 谢清呈倒像他长辈:“……小郑,你下次能不能提醒我先捂一下耳朵?” 郑敬风笑得直摆手:“不好意思,抱歉。” 两人相扶相携地往前去了,走到了黑森迷宫口的那一片空地上。 两台暴杀机器人正僵硬地倒在原地,他们接受指令也好,传输指令也罢,都要通过手上的固定装置,现在它们的这个受控装置被毁掉,暴杀就完全失去了目标性,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见郑敬风和谢清呈走近,两台机器人转动脑壳,幽绿的电子眼珠子锁定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呆呆的。 谢清呈把枪抵在了其中一尊暴杀的头上,它也没有反应,好像突然从残暴的恶兽变成了驯顺的兔子。 谢清呈:“……” 他正要开枪彻底击毁这变态武器,手上的风波系统忽然出声了:“暴杀机器人,曼德拉岛上目前单兵战力最强的机器人,数量稀少,目前数据库内收集资料不超10台,每台战斗风格相差很大,正在导入该台暴杀数据,请稍等……” 谢清呈皱眉:“它的意思是别杀它,样本难得,还要做数据分析?” 郑敬风因为体会到了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意气风发,一向冷静的他居然也贫起嘴来:“你听力比我好,你听的肯定是对的。” “……你还真成十八岁了。”谢清呈一边说着,一边调试了风伯数据,重新对着那两台机器扫了一下,对风伯道,“确认是否安全。” 风伯系统:“暴杀机器人的受控传感器已彻底损毁,无法接收制造者的命令,但战斗力仍在,以之前的数据来看,这种机器人有一定的自我思想,只要不对它们进行过多刺激,目前状况下,不会轻易伤人。” 谢清呈听着,眉头微微一皱。 ……有一定自我思想? 卓娅的机械制造能力,已经可以赋予高级机器人简单思考的能力了吗…… 机器人和人类的最大区别,在于机器人不应该有自身感情和想法,一旦拥有了这两样东西,很多违背于人伦的事情就会发生。 正常社会中,科学家们在进行发明研究时,一定会严格按照法律规章,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这里是曼德拉岛。 没有拘束,没有律法。 这是思想和技术都可以野蛮生长的地方。 谢清呈的枪口仍抵着其中一尊暴杀的脑门,那尊暴杀在最初的恍惚后好像有点回过神来了,它幽绿的圆眼睛锁定了谢清呈,然后歪过头,眼珠甚至还往上转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谢清呈为什么要用枪口抵着它。 “……”谢清呈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如果说“暴杀”真的有类似活人的思想感情,哪怕只有孩童的水平,那么杀它们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暴杀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想法,它忽然抬起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手,朝着谢清呈晃动了两下,然后将手慢慢地抬到自己脑袋旁边。 它的手被炸残了,做的动作不完整,谢清呈看不出它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他心里那种不适感更加强烈了,他甚至觉得它的这个动作非常像活人,甚至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有哪个他熟悉的人也对他做过相似的动作。 正当他略显恍惚时,郑敬风在旁边道:“我这边的风伯也测试过了,这一台暴杀没有什么攻击性,建议记录数据。” 谢清呈闻言,慢慢地垂下枪口。 暴杀见他不杀它,头歪的更厉害了,朝他又连续做了两遍那个手往脑袋旁举的动作。 “……”谢清呈没来由地烦躁,把枪收了回去,对郑敬风道,“你在这里记录吧,我去搜集激速寒光的设备情报。” 由于激速寒光是需要露天发射的,它被安置在了黑森林的出口,离暴杀巡守的位置不出百米的地方。 它的制造者卓娅似乎是个很有艺术感的女性,如果不是谢清呈他们确定了方位,单独看“激速寒光”这个设备,完全想不到它竟然是那种可以在光速内造成数万里极速冰冻的可怕武器。 它漂亮而梦幻,乍一看就是一座矗立在黑森林边缘的小山冰雕,闪动着晶莹剔透的流光。在这台设备的侧面,有一个窄门,门后面应该就是激速寒光的内核领域。 门自然是设置了生物锁的,需要生物验证才能入内。 但这对谢清呈而言,问题已经不大了,风伯连通着破梦者总部最优秀的科学家和程序员,破解生物验证这种小关卡,他们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完成。 总部在对传送来的生物锁数据进行破译解锁时,谢清呈的眼眸忽然黯了一下。 这情景很多年前就发生过。 那时候他去志隆娱乐地下室,贺予跟在他身边,轻而易举地就破译了志隆娱乐的生物锁密码……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没有再往下想。 他把心里忽悠悠地冒出来的关于贺予的记忆压抑了下去,集中注意力,利用这个时间在外面用风伯记录了激速寒光的各项数值,回传总部。 四分钟之后,总部传来了破坏生物锁的代码指令。 锁开了…… 谢清呈回头:“老郑,过来吧。” 郑敬风也刚好将两台“暴杀”的详细记录收集完毕,他向谢清呈比了个手势,正准备往武器设备方向走,然而就在这时—— “小心!” 谢清呈的瞳仁蓦地一缩,就在郑敬风转身的一瞬间,其中一台暴杀的电子眼忽然一闪,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直刺郑敬风的后背!!! “老郑!!” 心跳都在瞬间停止了,惊变只在一瞬间发生,谢清呈连拿枪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暴杀”的机械臂挥落下来…… 然而—— “我操!怎么回事?!”郑敬风忽觉头顶一凉,猛一回身。 暴杀的手臂已经重新抬起来了。 在谢清呈和郑敬风双双投来的震愕目光中,那台“袭击”了郑敬风的暴杀什么坏事也没干,它居然只是抄走了郑敬风的帽子,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 谢清呈:“……” 郑敬风:“……” “它好像很喜欢你的警帽……” “好像是的……” 但他们也无瑕多研究暴杀机器人脱离主控后的奇葩行为,按照之前的情报来看,暴杀是岛上最受卓娅重视的机器人,每一台都可以直接连接到她本人,这两台守护着激速寒光的机器忽然与主脑断开连接,卓娅随时都有可能发现问题。 他们必须加快速度,在卓娅觉察情况赶来之前,把激速寒光的数据全部传给总部,让总部能找到破解这台新秘密武器的办法。 两人进了控制室内,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都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他们原以为控制室内会有机心、机控设备等等内容,然而在激速寒光内部,竟然四壁空荡,什么外露机械也没有,整个空间的墙面都被做成了投影大幕,上面闪动着无数灿烂的星辰,浩渺天幕之下,是一片亮着幽蓝光芒的空地,地面似镜似冰,看不出材质,而在空地的最中心,竟赫然站着一个小女孩! 郑敬风:“这是……” “这不是真人。我在这个空间内听不到第三个人的心跳声。”谢清呈走近了,能把那个小女孩看得更清楚。 果然,小女孩只是个全息投影影像,影像做的非常逼真,连她雪白的皮肤底下透出的淡青色血管都能瞧见。 小女孩仿佛看不见他们似的,她抱着兔子洋娃娃,在激速寒冰内部走来走去,发呆,唱歌,或者是低头摆弄着自己金色瀑布似的的长发。 “完全看不出哪里是控制器……”郑敬风道,“这地方连个按钮都没有。” 他伸手去触碰闪烁着星空的墙壁:“这也不是触屏感应,我还以为滑动一下能和我手机屏幕似的解锁呢。……哎,不对,等一等!墙面上的好像不……好像不是星星?” 郑敬风说着,撅着腚弓着腰,把脸凑得极近,几秒钟过后,他愕然道:“我操了,是运算公式!” 他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着整个穹顶形的天空和墙面。 “这些闪着的东西全是支持‘激速寒光’的数值!” 谢清呈视力不太好,看不太清,他走到墙边,离得很近了,定神细看,才能看到那细小如蚁的数字。那些数字在不断地变幻,自动运转,发生变化,自我调整,所以在谢清呈和郑敬风乍一眼看去,才会像星星一样一闪一烁。 “这些东西完全不是我们能理解的。”谢清呈此时站在控制室内部,竟觉得自己是站在浩渺的洪荒宇宙尽头,面对着创世纪的密码,庞大的星云在眼前爆炸聚散,组合成寻常人类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秘辛,个人的生命在其中就像芥子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他举起风伯系统,开始摄录数据,回传组织,然而几分钟过后,风伯系统里忽然传来指挥官的声音。 “谢清呈,这是那个新武器的控制室内部吗?”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焦虑。 谢清呈:“是,怎么了?” “数值太庞大了!”指挥官道,“风伯的处理速度跟不上它!” “……那怎么办?” “只能临时扩大风伯的运算能力,我们的技术员已经在总部主控台前拓宽渠道了,把处理渠道扩容至最大值,你和老郑的风伯同时开启,十五分钟内应该可以完成收集,再十五分钟就可以全部传到沪州的主机上。” 谢清呈明白了:“也就是说需要三十分钟内,我和老郑的系统都要完全用作收集和回传数据,不能用来作战,是吗?” 指挥官:“你说的没错,你们那边的情况,能做到吗?” 谢清呈:“应该可以,只要……” 他话还没说完,高敏度的耳内就接到了细微的声音动静,谢清呈的脸色微微一白—— “不行!情况变了,恐怕很难,只能尽量。卓娅似乎发现有人进入她的新武器控制室了,我听到有一批战斗机械正在往我们这个方向靠近。” 郑敬风和指挥官几乎同时道:“有多少?” “不少于五十台。” 状况顿时变得十分危急,五十台战斗机器人要让谢清呈和郑敬风正面交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也许还只是先头部队,卓娅一旦发现他们能够抵抗,就会派出更多的机甲来投入战斗。 但现在放弃成果逃离现场更是下策,一旦他们逃了,再要回来收集这新武器的信息数值就将比登天还难。 千钧一发间,郑敬风当机立断,他摘下自己的风伯手环,递给谢清呈,只留下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块表。 “我去外面尽量给你拖延时间,数据收集完毕之后你就出来,我们一起逃出去。” 谢清呈:“……” 郑敬风说的容易,但十五分钟,没有风伯系统的帮助,要完全靠自己的作战经验来对抗五十个机械战士? 像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郑敬风道:“我直接面对他们的时间其实要不了那么久,他们赶过来最起码也要五分钟左右,那么战斗的时间就只有十分钟,以我三十年的经验,撑得了十分钟——一搜集完数据你就出来,我们一起走,我相信你,你也必须要相信我,因为这一次,你的队友是我。” “……” “可以吗,谢警官?” “……”这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其实没有除了答应之外的第二个答案。 郑敬风用力拍了拍谢清呈的肩,将自己的武器弹夹换好,扛着枪往外走去。 “郑队!” 在他即将出门的一刻,谢清呈叫住了他。 “……谢谢你。” 郑敬风回过头,站在闪烁的数字星光之下,朝他敬了个军礼,而后龇牙一笑,冲进了夜色之中。 第213章 他们就会来救你 郑敬风戴的那块表是他儿子送他的,有定时功能。 空地外,设备主控室前,郑敬风将自己的手表控制按键摁了几下,腕表发出清晰的“十五分钟倒计时开始”,秒数滴答声变响,和着他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 他端着枪,透过夜视瞄准镜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缓缓出现的一排机械战士,喉结滚动一轮,轻声道:“来吧,兔崽子们,陪你爷爷好好玩一玩。” 而控制室内,谢清呈正紧盯着风伯系统的屏幕,看着上面的示数不停地往上窜,百分之一,百分之一点八,百分之二,百分之二点三…… 耳麦中不时传来总部技术员的声音,指挥他往风伯系统内输入一些代码,配合总部的运算。 百分比的示数就像蜗牛一样,在缓慢地挪动着。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谢清呈在此时莫名想到了小时候的计算机课。 他是八十年代末期的人,小学六年级学校才设立了微机课,当时计算机还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都能有的物件,学校里的电脑当然十分稀罕,同桌两人才能共用一台,进微机教室还得穿一次性防尘鞋套。 那时候他们流行买软盘,每张盘只有10mb到30mb的储存量,学生们热衷于在微机课自由活动的时间内,往软盘里拷贝一首歌,或者几张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剧照。但自由活动时间往往很短,只有在老师讲完课,学生也做完计算机作业后仅剩的五六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同桌两人都要搜图片或歌曲下载,以当时那老驴拉磨似的网速,一首歌下载都要老半天,经常是歌曲下了一半,百分比正读条呢,老师已经把总网络断了,歌曲以下载失败而告终。 谢清呈二十多年没有体会到这样焦躁的心情了,这一刻他却和当年一样,盯着进度条,希望它快一点,再快一点…… 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二十五…… 外面忽然响起了突突的枪声。 谢清呈知道,那些机器人士兵已经进入了郑敬风的射程之内,外面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郑敬风在门外,尽管没有了风伯系统,但他仍然鉴别出了这一批前袭的机械战士是岛上最普通的“士兵”,行动力防御力和智商都不算太高。 这让郑敬风略微松了口气,要是来了五十个“暴杀”,那他就算有一百条命,恐怕也撑不了十五分钟,但换作“士兵”,他便信心暴增,端着枪,大吼一声,朝那些奔赴而来的钢铁战士按下扳机,开始突突地远程扫射。 “倒计时,还剩十分钟!” 郑敬风打完一匣子弹,以寻常刑警做不到的速度换匣填弹,再次朝着那群不断逼近自己的铁人射,一发发子弹精准命中他们的头部,只不过有的打中了脆弱衔接处,直接损毁了机器大脑,有的则打中的是合金,子弹弹开了,穿不过去。 在郑敬风的远程射程内,这些机器人陆续倒下了十余个,仍有三十余台正在向他逼近。 郑敬风在心中默算了剩余距离,以及剩下的“士兵”数量。 全部击毁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和他们近距离作战,吃亏的肯定是自己,该怎么办? 额头上似有蠕虫爬过,郑敬风抬手一摸,是汗…… 四百米,三百米…… 他已经可以看到那些机器人清晰的面貌了,不能再拖。 郑敬风吞了吞口水,在这危急关头,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之前在总部看到的关于岛上士兵机器人的战斗分析。他那时候喝着一杯顺来的奶茶,亲眼看着技术员把战斗分析写入了风伯系统—— “攻击身子会有一定几率引发自爆,建议攻击头部。” 电光火石间,郑敬风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风伯一直建议他们派出的军警攻击机器人的头部,那是因为攻击身体可能会导致爆炸,爆炸范围并不算太小,容易伤及士兵自身的安全。 但现在…… 他得赌上一把! 郑敬风立刻端起机枪,但这一次他的射击再也不是精瞄这些机器战士的头部,反而直冲着他们的胸腹射击!子弹打在合金上发出当当当的刺耳声音,有一台机器人的腰腹衔铁被命中了,子弹穿入了它的机械之躯内部,它眼珠子的绿光频闪,然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郑敬风暗骂一声,这是个哑弹! 他便开始更疯狂地狙击第二尊机器人的腰腹。 第二第三台也都在枢纽被破坏后栽倒在地,成了一堆不受控制的废铁,然而这些战力损失是微不足道的,那三十多台机器人依旧气势汹汹地向郑敬风逼近,这会儿已经到了无需瞄镜就可以进行射击的距离。 留给郑敬风的时间不多了…… “倒计时,八分钟!”腕表尖声尖气地大叫道。 郑敬风大骂道:“老子不会这么背吧!春节打牌把把输,现在连抓个阄都抓不到点子上?” 他也不管了,在那群转眼间就将奔杀而至的战斗机器人当中挑了一个看上去最碍眼的,集中火力就朝它的肚脐眼儿一通重枪突射,刺鼻的硝烟弥漫在郑敬风周围,脚下是不断跌落的空壳弹匣。 “砰!”最后一发子弹终于穿透了那倒霉机器人的肚眼,在它内膛炸开。 那倒霉机器人原地打了俩转,绿眼睛一闪一闪地,半秒钟过后,颓然倒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废铁堆了一地。 “我操!真这么背?” 郑敬风几乎都要摔枪了。 然而,就在这时,那倒地的机器人忽然冒起烟,一双电子眼睛由闪绿到闪红,千钧一发之间,郑敬风立刻反应过来——中了!!这个能炸!!他猛地撤回到激速寒光的控制室之后,刚一弓身伏下,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那个肚脐眼中弹的机器人果然触发了大爆炸,一股气浪腾空而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它周围的那三十多个机器人直接震懵了,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有的线缆外露,有的缺胳膊断腿,还有的像仰面螃蟹似的倒在爆炸造成的深坑里爬不出来,机械腿脚在无力地蹬弄着。 “倒计时,六分钟!” 腕表尖叫着回荡在这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郑敬风在短暂的平复后,从掩体后面跑出来,望着那堆失去战力的机器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妈的,他连回去怎么和他孙子吹牛都想好了。 其实也不能叫吹牛,毕竟他爷爷是真的厉害,能—— 他还没想完,笑容就僵住了。 因为他忽然看到那浓雾腾腾的地平线上,狼奔豕突地窜近了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东西,它们像翻涌的黑浪似的向他逼近,速度远远超过刚才的那五十个机器士兵。 那些东西发出恐怖的异响,仿佛野兽的喉咙里滚淌出阵阵闷哼。 而后一道精光忽从爆炸未散的浓烟中破空而出,像流星般滑过,又似一杆利箭,奔刺郑敬风面前! 郑敬风避闪不得,举枪招架,刚扣动扳机就听得砰地炸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野兽的哀嚎。紧接着那个东西就重重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地上,砸起一地尘灰。 是岛上的机械狗! 狗群数量庞大,跟在第一组士兵后面浪潮般袭来,简直像是原野之上饿惨了的鬣狗群,刹那间,以郑敬风为核心,周围一圈竟重重叠叠围上了几百多头机械恶兽!那些恶兽和机械士兵一样,电子眼全部闪着幽绿的光,一点一点的幽绿色团围在郑队周围,于夜色中汇聚成了极漂亮又恐怖的荧光星河。 郑敬风立刻吞了口口水,这数量太多了…… 而且它们和之前的机械士兵不一样,它们的个头很小,速度奇快,不好瞄准,这下麻烦大了。 “嗷呜——” “嗷呜呜呜——” 一犬引吭,众犬应和,它们完全是被按着活物的习性设计出来的怪兽。刹那间进攻前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几乎完全掩盖住了郑敬风表带上微弱的报时声。 “倒计时,五分钟!” 五分钟! 他,撑不撑得住? 汗水不停地从脸上淌下。 郑敬风的心跳成了这个战场上唯一为他擂响的战鼓,砰咚,砰咚,砰咚…… 五分钟,他撑也得撑,不撑也得硬撑,他没有任何退路,他与谢清呈来这个岛上,就是为了搜集到激速寒光这个最新武器的数值,好尽快地让第二阶队突破防线,登陆这个罪恶的岛屿,在三年的养精蓄锐之后与之一决死站。 他看似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机械狗,但他知道,他身后的控制室里,还有谢清呈在战斗,在万里之遥的沪州,还有那么多的战友在战斗,哪怕是在曼德拉岛的中心城堡里,也还有他们被冻结的队友们,在等着这一场战役的曙光。 他退无可退。 “嗷呜呜————” 一声长鸣,像是群犬之首发起的总攻号令,与此同时,郑敬风擦了把脸上的灰,他孤身一人,从原地站起来,咔嚓一声换上了新的弹匣。 机械犬顿时像潮水一样朝他扑过来,郑敬风暴喝一声,举起钢枪,朝着它们之中奔的最快的那一批发射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闪爆弹!! 又是闪爆弹! 闪爆弹落在狗群当中,嘶嘶燃烧了三秒之后,轰然引爆!! 这一次因为没有“暴杀”这样高智商的机器人阻止,闪爆弹发挥出了它的绝对威力,这样一小枚子弹在落地之后爆溅开了滚滚气浪,一下子掀翻了那一整团的狗群,刹那间钢铁碎片和泥土碎石横飞,猎狗惨叫和机械悲鸣冲天,其余机械狗见状,纷纷僵立当场,竟一时间完全不敢靠近。 闪爆弹攻击成功拖延了它们的进攻! 但是这种子弹郑敬风带的并不多,打暴杀用了一颗,刚才用了一颗,他的弹匣内一共还剩下三颗。 三颗用完,他就没有这种大面积暴杀性武器可以震慑机械狗了。 “倒计时,四分钟!” 还有四分钟! 四分钟,三颗子弹,他必须要坚持下来…… 郑敬风举着枪,环顾着周围踟蹰不敢向前的机械狗。显然,它们也在调整自己的作战模式,不敢贸然前冲。 它们在观察着郑敬风的武器…… 这一把枪,里面到底还有没有这样杀伤性巨大的武器? 十几秒之后,机械犬们内部似乎达成了一种电波统一,它们决定赌一赌,在一番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嚎叫交流之后,机械犬战队再次朝着郑敬风扑杀过来——!郑敬风以其多年的作战经验,知道此时绝不能含糊,更不能犹豫,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敌人就能猜测出他的弹药其实并不充足了,就会在接下来发起疯狂猛攻,迅速耗尽他全部的武器。 于是郑敬风立刻开枪,明明只剩三枚子弹了,却打出了还剩三百枚的豪爽。 砰砰!! 两枚连发! 一左一右在狗群之间爆炸!! 霎时间又是惨叫和钢铁齐飞,机械狗群果然被震慑了,它们再一次停下了进攻的脚步。这一次,它们没有敢迅速发起第三次攻击。 郑敬风双弹连发让它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它们误以为郑敬风还有非常多的此类子弹,狗群不敢贸然,仰天发出呜呜长嚎,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却没有立刻发起进攻。 它们在等。 机械狗模仿生物模仿得非常精准,郑敬风小时候在农村生活,他立刻知晓了它们此刻的行为是在求助,等待更多同类的驰援。 尽管敌人越多越可怕,但郑敬风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等待对他而言虽然危险迭增,却也不是坏事。只是他要赌一把,看究竟是这些机械狗的增援来得更快,还是谢清呈在控制室内的数据录入更快。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腕表。 还有三分钟了…… 时间几乎从未度过地如此煎熬,分秒都漫长如年,郑敬风一生中只经历过两次这样难捱的情况,一次就是现在,还有一次…… 他眼前似乎闪过谢平和周木英非常年轻的面庞。 还有一次,就是他们刚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仨去缅甸卧底,躲在仓库夹缝里简直一动也不能动的那四天。 想到两个已逝去的战友,郑敬风心里竟隐隐地有了一股热气,一口热血。 他的目光沉下来,他的心沉下来,这股热气和热血支撑着他在原地站着,他好像感到他们也回来了,就站在他的左右身边。 两分四十秒…… 两分半…… 两分十五秒…… “倒计时,两分钟!” 腕表尖声尖气地发起了倒计时播报。 郑敬风一具血肉之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在与这数百机械兽群对峙着。正常野兽能闻到人身上的胆怯,这些机械野兽也可以,但它们在他身上是绝对闻不到恐惧的味道的。 因为他是来复仇的。 他是来寻找缺席了二十年的正义的。 他身上有死人的希望,有活人的期盼。 唯独没有胆怯的容身之处。 狗群仍不敢向前靠近。 倒计时,一分钟!! 郑敬风知道曙光在即,他凝神屏息,等着谢清呈从控制室内出来。他们马上就可以走了,数据收集到之后,上传不用原地傻站着,他们可以逃离,可以机动起来,只要再撑一分钟,五十秒…… 三十秒…… “嗷呜呜呜——!!” 忽然一阵可怖的嚎叫从远处裂风而来,郑敬风的瞳孔蓦地一缩! 是群犬的增援! 群犬的增援很快就要到了! 他肉眼已经可以看到地平线附近翻涌起的滚滚烟沙,是大量野兽奔袭扬起的尘埃。 二十秒…… 郑敬风的手扣上扳机,头侧回过去,面部肌肉紧绷到极点,看着控制室的门。 十秒—— 群犬越逼越近,周围的恶兽也都开始蠢蠢欲动,他的机枪内还剩最后一发闪爆弹,他已经在这危急关头做好了打算,只要谢清呈一出来,他就立刻发射出这最后一枚子弹,爆炸会给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只要突出重围,他们就有办法可以甩开这些机械野兽。 五秒——!! 四、三、二—— “谢清呈!!” 兽群奔至!! 郑敬风朝控制室内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快走了!!” 一!!!! 再无选择,群犬完成了增援聚合,一拥而上!郑敬风的子弹穿膛而出,在那群疯狗之间引发了巨大的爆炸。 砰!! 刹那间砂石翻飞片铁横溅,滚滚浓烟卷地而起,郑敬风在硝烟之中竭力向控制室大门望去,而这一眼让他血都凉了。 谢清呈……并没有出来。 十五分钟已经到了。 但是—— “不行!有误导数据!!” 控制室内,谢清呈的耳麦中传来了总部技术员崩溃的声音:“还得再撑三分钟!!” 谢清呈完全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三分钟? 郑敬风已经耗掉了对付机械狗最有效的子弹,他怎么还能再撑三分钟?!! “你们不能再快点吗!!” “三分钟!!三分钟内一定可以——” 谢清呈:“我操你妈!” “你别动!你不能出去,你必须配合我们才能在三分钟之内完成……” 数据还在不停地翻飞。 而指挥室外,早已是一片大混战的景象,无数的猎狗被炸碎了,可更多的猎狗穿破浓烟,朝着郑敬风呼嚎着扑来。 至此情景,郑敬风只能近战肉搏,他不屈不挠,丢了打完的枪,换作两把双枪,朝着四面八方旋射击杀,几十秒内就打得枪口滚烫。 狗见人悍,一时竟有忌惮,但它们毕竟是机械,犹豫之后还是嘶吼着冲上去。郑敬风毕竟双拳难敌四脚,他腹背受敌,没有任何人可以援助配合他,很快地,他就受伤了,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愈发刺激了那些机械暴徒。 郑敬风杀红了眼,嘶吼着,格斗与枪击不停,突突突的枪鸣声和他的吼叫声组成了最悲壮的旋律。 “他妈的——” 一只只恶犬在他面前倒下,他踉踉跄跄,浑身浴血,连眼眶也浸满了猩红。 五十秒…… 一分钟…… 大腿被机械犬撕下了一块血肉,他站立不稳,却还是咬牙撑住了,狠狠敲爆了那只狗的狗头! 他喘息着,可就在这时,一只剽悍的巨犬忽然朝着他的背后脖颈处扑了过去,郑敬风躲闪不能,回身持枪待欲硬抗。然而他知道此番休矣,他很难挡住它对他背后的攻击,只怕……这一次…… 他就要…… “嘭嘭嘭!!!” 弹片四溅!火光爆裂!! 就在机械犬即将扑杀到他身上的一瞬间,郑敬风眼前忽然掠过两个人的身影。 老郑这时候已经打得精疲力尽了,脑子也昏沉了,视力也乱了,他在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是他的错觉吗? 他在竟在这生死关头,烈焰光芒之中,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竟然看到了…… “谢平?木英!!” 映入他眼帘的,竟然是他们…… 是他的错觉吗?! 是他将死时的错觉吗?!! 第214章 我也来到你身边 炮火齐鸣,硝烟滚滚中,郑敬风倒在地上,瞪大豹目,看着挡在自己身前,朝着那一波又一波潮水似的机器狗扫射的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甚至还戴着警用作战帽。 他们的战斗方式,动作举止和当年的谢平周木英是那么相似,以致于他瞬息间竟看到了那两个故人的回魂。 可待到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并不是。 那两个替他挡着机械狗的,竟然……竟然是“暴杀”?!! 郑敬风惊呆了,震愕不已地望着“暴杀”在利用身上的装备不断向机械狗发起攻击。作为岛上战力最强的机器人,它们身上安装着很多高科技杀伤性武器,哪怕双手已被炸毁,但应对这些机器狗依然丝毫不在话下。 其中那具戴着警帽的暴杀机器人居然还回头望了他一下,朝他比了一个碰拳的手势。 顷刻间,郑敬风的脑子都像是空了。 他喃喃着,不确定道:“……谢平?” 暴杀机器人没有回答他,绿眼睛盯了他两三秒,一条机械犬冲着它迎面扑过来,暴杀立刻感应到危险,回过头,胸甲敞开,里面发射出灼燃射线,在转眼间就将那条狺狺狂吠的机械犬一劈两半。 两分钟了。 他们又努力拖延了两分钟了。 郑敬风抹了一把灰,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再次举起枪,跑到了那两尊暴杀机器人身边,顿时,他与那两尊暴杀机器人就成了标准的三芒星战斗模式!他与它们背靠着背,一个人分管120度角的射击范围,三人合作,竟然再无死角! “这他妈的……真的太匪夷所思了……”郑敬风喃喃着,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可是发生的事又是真实的,他真的与两尊“暴杀”机器人组成了防御小队,而且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接到了警帽暴杀的碰拳动作。 那是三十多年前,他与谢平周木英在出缅甸任务时互相约定的阵型暗示,握拳就代表了三芒新防御阵。正常情况下,郑敬风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巧合,然而就在他与那机器人的绿眼睛对上的片刻间,他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动,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做了配合。 更恐怖的是,他居然还配合对了。 郑敬风在枪林弹雨里朝身后两尊暴杀大喊道:“是你们吗?……是你们吗?!!” 暴杀没有回答,沉默地向四周展开攻守。 手势再换,握拳变为了伸出三指。 —— “三人伏低,向上攻击。” 郑敬风耳边简直已经回响起了谢平和周木英当年与他商量暗号时的声音。 他在暴杀撤回了暗示动作的一瞬间低了身子,身后的两位“战友”也毫无意外一齐低身,三个方向的机械狗原本是要朝他们喷射火焰的,却因为三人及时互通有无,一起矮下身子,烈焰并没有烧到他们身上,反而让那三条狗互相喷了个焦头烂额。 到了这一步,郑敬风终于是泪流满面。 不用任何回答了…… 他知道这两具“暴杀”是谁了……他已经确定他们是谁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这些“暴杀”,究竟是什么?!! 混战之中心绪起伏,时间便过得极快,郑敬风觉得他才和老战友配合了没几个回合,控制室的大门就开了,谢清呈攥着终于完成了数据收集的风伯系统从里面奔出,朝他喊道:“郑叔!走了!!” 郑敬风:“不能——” “走”字还未说出,他的两边肩膀忽然被齐齐推了一下,郑敬风愕然回头,见那两尊暴杀向他悄悄地摇了摇头。 戴着警帽的朝他敬了个军礼——尽管缺了手。 没戴警帽的则把一只胳膊抬到了面庞前。 尽管它们没了手,做的动作不那么容易让人看懂,可郑敬风还是立刻明白了,因为这个动作从前周木英对他做过很多次,那是一个噤声的姿势。 郑敬风几十年都没怎么哭过的一条汉子,此时此刻,眼泪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的视野,他几乎要嚎啕出声,但他却必须硬忍着。 “郑叔!!” 谢清呈再一次朝他喊道,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疑问和焦躁。 郑敬风动了动嘴唇,想和那两尊暴杀说什么,但就在这分神之间,一只机械猎犬已经突破火线,猛冲上来,眼中光线由绿变红,即将射出杀伤性光线。 “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须臾间,郑敬风回过神,持着枪一个点射,击在了机械狗的一只眼睛上,于是一道射光消失了,而另一道射光斜斜地擦着他的脸侧嗖然穿了出去,直接击中了戴警帽的那尊暴杀的肩膀! 郑敬风失声叫道:“谢平——!!” 这一声出口,待意识到不对,已经晚了。 谢清呈原本在指挥室内就觉得外面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劲,出来之后见那两尊脱离了主控的暴杀居然开始帮着郑敬风杀敌了,更感蹊跷,然而他都还没有多想,直到郑敬风在这危急关头冲口而出的一句谢平,一下子就把谢清呈震着了。 谢清呈愕然睁大眼睛,视线与那戴警帽的机器人的绿眼睛瞬间交汇了。 那一刻,他脑中忽然嗡地一声。 他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起了之前这个机器人朝自己重复两次做的动作——把残损的胳膊举到脑边。他原本以为它是脱离了卓娅的主机控制变傻了,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因为这个动作是…… —— “小呈,来,学爸爸敬个军礼。” 家门玄关处,谢平笑眯眯地矮下身,对童年时的谢清呈耐声耐气道。 谢清呈:“这样吗?” “对,真是小机灵鬼。” “那你工作加油,谢警官。”小谢清呈努力抬头挺胸,对自己年轻的爸爸说道。 谢平也半点不敷衍地朝他回了个标准的军礼,笑得弯起了眼睛:“好,谢谢我们的小帅哥。” “……” 这个动作,在他小时候的几乎每个早晨,他都会和爸爸彼此做一遍,周木英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怎么就忘了…… 他怎么就没有意识到?!! 谢清呈和郑敬风一样,犹如被瞧不见的滔天巨浪击中,一时间僵立当场,完全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五!” 就在这时,谢清呈手腕上的风伯系统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冰冷的提示。 这个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的数据还在等着被传送回沪州总部,尽管现在他们还能抵挡一阵子,但机械狗正在源源不断地增加,而“暴杀”受到的损伤也越来越严重了,一旦暴杀倒下,以谢清呈和郑敬风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疯狂的攻势。 郑敬风不肯离开,不愿抛下他的老伙伴自己一个人离去。 谢清呈对父母的眷恋比郑敬风更深,他更感震惊,也更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可是谢清呈毕竟是个压抑了二十多年自我感情的人。 曾经,他如果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就会堕入精神埃博拉疾病的深渊,被死亡所吞噬。 长久以来的自控,已经让他在个人情感收放上变得残酷异常,那种残酷不仅仅是对于别人,更是对于他自己的。 一个人,要有多能忍痛,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割舍掉自己的情绪?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他是个活人,可他必须将自己活成机器。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十!” 谢清呈冲上前去,拽过郑敬风,火光映照着两人的侧脸,两人的面庞都已被硝烟熏染得漆黑污脏。 谢清呈看到郑敬风眼中满是泪水,五十多的老战士了,却在这一刻像极了当时少年。 “我不能走……那是……那是他们……那一定是他们……你走吧,谢清呈,我们替你挡着……”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没有和郑敬风一样的泪水,这一刻他的所有感官都像是封闭了,他就像一具活死人……他不能有一点点的自我,一旦错漏了毫厘属于自己的情绪,他也一定就会崩溃了。 “你看清楚了老郑,那是机器人……我父母已经死了,是当年你亲眼看到的。”他攥着他的衣襟,轻声对他道,“走了,老郑,我们必须走了。” “不……我不能……” “你不知道……谢清呈……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我这些年有多少梦里梦到他们和我一起从缅甸的雨林里逃回来……我们最后躺在草地上……一个都没有少……”郑敬风绷了几十年的弦,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断裂了,他哀嚎道,“一个都没有少啊!!” “那你要和他们一起死吗?!!” 谢清呈一声怒喝。 机械犬再次奔袭腾空,这一声怒喝的余音未精,谢清呈就看到了,一匹机械犬从郑敬风的侧后方扑过来——那个位置原本是由“谢平”机器人守着的,但是“谢平”机器人受了很大的损坏,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迅速应敌了。 紧要关头,谢清呈一把拽过郑敬风,猛地把他扑倒在地,与此同时,机械犬喷射出一道激光射线,贴着谢清呈的背脊斜刺过去…… 刹那间,鲜血飞溅! 郑敬风脸都白了:“小谢!!” 谢清呈痛得闷哼一声,他的警服被划破了,涌出刺目的鲜血,空气中渗出浓重的铁腥味,还有皮肉灼烧的焦糊气息。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十五!” 谢清呈咬牙道:“快走啊!!老郑,快走啊!你忘了吗?你说的,这一次你的队友是我!!” 郑敬风浑身一震。 “是我,不是我爸妈!郑队,走啊!!” 这个年轻人的呼声,这个年轻的鲜血,终于把半老者的理智唤回来了,郑敬风眼中的光影一聚,他立刻起身,颤声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小谢,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他爬起来,连托带架地把谢清呈也扶起。 谢清呈:“我枪里还有最后一枚闪爆弹,你的枪法好,拿过去,开一条路,我们必须不能被抓到,直到数据全部上传完毕。” “好……” 沾满血的手握住了谢清呈递来的枪,郑敬风抹了把眼前的血渍和热泪,他举起了枪口,瞄准了前方乌泱泱的机械犬浪潮。 砰!! 一枪射入,照彻黑夜。 闪爆弹像是一柄劈波断浪的宝剑,霎时在密密麻麻的机械犬海洋中冲出一道焦黑的生路来——就是这时候了! 谢清呈和郑敬风猛地冲杀了过去,从这得之不易,尚未闭合的血路中突出重围。 在最后一刻,谢清呈用余光悄悄地望了一眼身后—— 那两尊高大的“暴杀”,在他们后面为他们抵挡着更多的机械犬,它们战斗着,在渐燃渐盛的热烈火光中,像极了那两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 谢清呈心如刀割,将目光转开,眼中倒映着无尽的爆炸烈焰和劫灰,向着黑暗森林冲去。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二十!” 机械犬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正常人类肯定跑它们不过,所以趁着暴杀在为他们拖延时间,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得和它们拉开距离。 两人在黑暗森林中夺路狂奔,谢清呈用2号精神埃博拉患者的听力判断着追击者的情况。 一分钟……两分钟…… 郑敬风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具体响动了。 五分钟,六分钟…… 轰地一声机械爆响! 谢清呈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距离,这声音只有他才能听见了。 这是……“暴杀”机器人彻底被爆破,被毁坏时的动静…… 谢清呈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一处,似乎也随之毁去了。 爸……妈妈…… 郑敬风:“怎么了?” “……没什么,再跑,还差一点点。” 谢清呈忍着几欲夺眶的泪,用力闭了闭眼睛,手腕上的示数在不停地往上窜,已经很接近完成值了。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七十!” 十分钟……十一分钟…… “轰——!” 第二声爆炸巨响。 他知道,另一尊“暴杀”也终于抵挡不住机械犬的狂流车轮战,倒在了钢筋火海里…… “那些机械犬很快就会追上来了。”谢清呈咬牙道,“还有一点……我们不能停下……” 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风伯系统再次报数。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九十!” 胜利在即…… 尽管谢清呈听到身后已经有猎犬追上,而且以惊人的速度越追越近,但他手腕上的数值也在片刻不停地走动,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九十二,百分之九十三,百分之—— “不对!” 谢清呈忽然瞳孔紧缩,对郑敬风厉声喝道:“趴下!!” 郑敬风反应极快,立刻照做,只听得砰砰砰几声枪响,扫着两人的奔跑轨迹就擦了过去,幸亏谢清呈听力了得,这才让他们惊险避开。 但谢清呈的听力处理也并非没有上限,他因太过专注于听背后的追击动静,以致于到这时候才发觉前方千米竟有人在迅速朝着他们逼近。 那个人并不是步行来的,她骑着一匹机械天马,竟像西欧神话里的精怪一般从夜幕高天中飞越而下,声音很轻,顷刻就抵至两人面前。 那是一个艳容摄魂的斯拉夫女人,一头瀑布金发,眼睛蓝的惊人,也冷得惊人。 她手里握着一把枪,刚才的子弹就是她朝着他们射出来的。 甚至不用介绍,谢清呈和郑敬风就立刻知道了——她是…… 卓娅!! “数据上传完成,百分之九十七!” “不会有一百了。”卓娅幽幽地用俄文说了这句话,郑谢二人都不懂俄语,却再明白不过她这句话的意思。 郑敬风轻声对谢清呈道:“我拖住她,小谢,还有百分之三,我们一定——” “谢清呈,郑敬风。你们行动已经结束了。” 忽然,第二匹天马忽闪着如同死神巨翼般的翅膀,遮住了苍冷的月色,掠至卓娅身边。与此同时,谢清呈手腕上的风伯系统忽然闪烁两下,发出了在二人听来非常可怖的系统警示。 “系统遭到屏蔽,传输连接……已断开……!!” 谢清呈蓦地抬起头来,对上了第二匹天马上坐着的那个人的眼睛。 那一双杏眼沉冷,漠然,没有半点昔日的温情。 贺予一身曼德拉的深黑军装,跨坐在冰凉的机械战马上,军靴踩着马蹬。他抬起戴着黑色半指战术手套的左手,做了个命令动作,而后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谢清呈。与此同时,机械天马打开胸口武器装置匣,一管黑洞洞的枪口瞄转向了谢清呈。 贺予盯着谢清呈的脸:“你输了。我的教授。” -------------------- 作者有话要说: 贺宝也换皮肤上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剧场: 贺宝:谢哥,你看我,我也有新皮肤呀,白马王子皮肤。 谢清呈:………你那是机械马,什么白马。 贺宝:机械马也是马,卡哇伊也是1。 谢清呈:……我说马,好端端的你说人干什么。而且但凡我在意一点这个,你就没机会在上面。 贺宝:不要这么和一个攻说话,谢清呈,这是底线! 第215章 我不装了 贺予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国内返回曼德拉岛了。 此时此刻,卓娅与贺予,面对郑敬风与谢清呈,虽然是两人对两人,但郑谢二人并无胜算。 尤其是贺予这个顶级黑客还断去了谢清呈已经传输到了最后的风伯系统。 郑敬风在最初的震愕之后,并没有选择放弃,他迅速抬起枪口,瞄准卓娅欲发射子弹,然而她的那匹机械天马却在这时忽然一跃而起,胸膛处机关打开,撑起一片完全挡住了卓娅身形的防御之盾。 “砰砰砰!!”盾牌为特殊合金打造,子弹打在上面竟然连一点痕迹也没能留下。 下一秒,机械天马侧面的两个暗扣也打开了,里面射出了两道火焰,犹如火蛇出洞,爆窜着火花,交错着朝郑敬风扑杀而去! “老郑!”谢清呈喊道。 郑敬风立刻匍匐在地,惊险地躲过了这一击火龙出洞。 但他刚松一口气,突觉脚踝一阵冰凉,郑敬风蓦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竟有数道铁链伏在地上游向了他,将他彻底困在了这一片天罗地网的中央! 不仅仅是他,谢清呈那边的状况也是一模一样。操控这些铁链的袭击者利用了卓娅与郑敬风交手时巨大的响动,掩盖住了铁链窸窣的声音。 郑敬风震惊地顺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铁链往源头看去,目光最终落在了贺予的那匹天马上。 豹目在瞬间盈满了愤怒,他声如洪钟:“贺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些是杀了你亲生母亲的罪魁祸首,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贺予淡道:“我母亲没死。” “!!” “……你什么意思?”这回是谢清呈在问他了。 贺予:“你们刚才应该已经领教到了。这座岛,之所以叫曼德拉岛,就是因为它和现实社会几乎完全脱离,是一座技术领先于现实社会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梦幻岛。只要踏入这里,现实遥远地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们不受拘束地发展着科技,有着不为世俗所容的技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刚刚帮着你们逃出来的暴杀,装载着的就是谢平和周木英的意识。” “……那根本不是真人!” “在这个世上,究竟血肉是真人,还是思想是真人?”贺予轻声道。 卓娅侧过脸,用俄语不耐烦地和贺予讲了几句话,贺予听完了,也简单地回了她一句。 他那句话似乎让卓娅不太满意,卓娅扬起淡金色的眉毛,声音变得严厉。 贺予不紧不慢地接着回了她,卓娅的眼神越来越凶狠,她沉默了一会儿,紧紧盯着贺予的脸。 “tылю6nшьeгo?” 贺予目光幽晦:“reгohehaвnжy.” 卓娅瞪着他,而贺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郑敬风轻咳着,用极低的声音问自己身边的谢清呈:“他们俩在说什么?” “不知道。” 但他们很快就知道结果了,卓娅怒腾腾地扬着眉,最后白了贺予一眼,似乎没拗得过贺予,做了些让步。 她控着缰,让天马来到郑敬风面前,未及郑敬风反应,那匹天马侧面便窜出了新的钢丝锁链,将郑敬风紧紧缚住,困得像个粽子,而后锁链猛地收紧,郑敬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便以一种很屈辱的姿势被她绑在了天马马屁股上。 卓娅又没好气地和贺予说了句什么,意思似乎是那就这样先回去吧,因为她说完之后,天马直接扑闪着巨大的翅膀,几秒之后,腾空而起,径直朝着主堡方向飞去。 黑暗森林里就只剩下贺予和谢清呈了。 贺予控着天马,来到也被铁链困得一动也不能动的谢清呈面前。 他在机械骏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清呈狼狈又苍白的脸,打量他身上沾染着斑驳血渍的警服,目光甚至还在谢清呈胸口的警号上停了一会儿。 谢清呈显得很沉默,不知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两尊暴杀机器人,也许是因为贺予的突然出现。 他静了片刻,把脸转开了。 “怎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再见到我?” “……” 贺予用手中握着的银色金属马刺,贴上了马背之下,谢清呈的脸颊,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你恨我吗?” 谢清呈依然没有答复。 贺予忽然倾了身,将动弹不得的谢清呈连拽带拖地抱到了马背上,让他坐在自己前方,然后他直接抬了手,卸剿了谢清呈手腕上戴着的那两枚已经失灵了的风伯手环。 谢清呈猛地挣扎起来,他心里腾着滚烫的怒焰,但那怒焰其实并非是因为贺予要夺走他冒着生命危险搜集来的风伯数据。那怒焰更复杂,只是他不便与贺予多说。 “松开我。” “不行。” “松开!” “我问你。”贺予固执道,“我这样做,我为了安东尼他们这样对你……你恨我吗?” “我让你松开!” 贺予手上的力道更狠了,几乎要将谢清呈的腕骨都生生捏碎。 “我只问你一句——”贺予的眼瞳都泛上血色了,谢清呈满身的伤痕,漠然的神色,还有他麻木的眼眸……这所有的一切集在一起,终于让贺予有了掩藏不住的怒意。 “——谢清呈。你究竟,恨不恨我?” 谢清呈不答,但长距离的奔跑,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逃离时受的伤,2号血清的副作用,此时被贺予压制着折磨,所有的一切叠加在一起,让谢清呈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剧烈咳嗽着,蓦地呛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就要往前倒去。 他的虚弱让贺予终于从疯狠中回神。贺予抱住他,这时候才发现他背后一道皮开肉绽还在鲜血横流的狰狞伤疤,而且整个人身上都烫得可怕。 “谢清呈……你——!”贺予一抬手,满掌鲜血,顿时变了脸色,“……我带你回去处理。” “你还没羞辱够我吗…带我回去,让谁给我处理伤口……?谢离深?”谢清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然后你在一边看着他侮辱我,觉得很有意思是吗?” 谢清呈说着,想把手从贺予掌心中抽出来。 “松开我。” rn—13带来的短暂活力已经渐渐消失了,谢清呈感到自己的力气在贺予面前越来越微不足道。 他不甘心这样狼狈,他也不想只能任人摆布。 他的伤也好,他的烧热也罢,他自己都有办法可以控制。 他用不着贺予…… 谢清呈的制服作战手套上有一个暗扣,里面藏着一小支高浓度rn—13和2号血清的混合注射液,是他上岛前特意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 这药非常不好,会过量的消耗他身体里的活性,事后加速他的器官衰竭。但至少它可以让他恢复体能,愈合伤口,提高作战力。 在必要的时候,它甚至可以挽回他的尊严。 谢清呈抬起手,在马背上猛地以手肘后击了贺予的胸口。 贺予眼明手快,侧身险险避开。 而谢清呈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尽管他被铁锁束缚,不能动弹太多,但扣动作战手套的机关,把那支高浓度注射液抽出来却是绰绰有余。 他猛地将那管针剂握在掌中,单手开瓶,冰冷的内嵌式针头旋扭而出,又狠又准地径自向自己的手腕上扎去。 “别再注射这血清了!” 针尖即将刺破皮肉的一瞬间,谢清呈的手被贺予用力攥住。 贺予紧扣着谢清呈的手背,强迫着他,将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掰开。 “不要命了你?!”贺予脸色铁青。 谢清呈如今已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针管在须臾间易主,被握到了贺予的掌心里。 贺予拿到了那一管针剂,刚松一口气,忽然间,他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神色微微地变了。 谢清呈慢慢地回头看着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 贺予:“……” 谢清呈就那么盯着贺予的脸,目光复杂。 贺予:“……” 其实如果贺予真的不想坦白的话,他有很多可以圆过去的理由。 比如他是猜到的。 比如他掌握了破梦者的情报。 再比如,他甚至可以不解释不理会谢清呈。 但是这一刻,贺予就像一个在台上演了太久皮影戏的艺人,他乏了——从回国重逢以来,他就一直在谢清呈面前伪装着,他的伪装造成了那么多他不想要的伤害,加剧着他们彼此的痛苦……他是真的觉得痛快吗? 这种无休无止的残忍报复,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看着谢清呈那双似乎很镇定但又仿佛藏着太多苦涩与悲哀的眼睛。他抱着怀里微微颤抖的人,感受到谢清呈身上高的不正常的温度,手上还沾着谢清呈背后伤口涌出的血。 他抬起视线,目光落在谢清呈的额角。 那个曾被谢离深重重磕在桌角的位置,如今已经愈合了,但是隐约还能见到一点浅淡的疤痕。 那疤痕好像也刻在贺予的心上。 贺予闭上眼睛,忽然地,他再也不想将这场戏唱下去了。 ——他受够了。 “是。”贺予把那针剂弃落在地,让天马踏碎了那药剂瓶。 然后他对上了谢清呈的目光。 “我知道。” 谢清呈没有接话,依旧看着他,他知道贺予的话还没说完,他在等待着他说出更多。 贺予:“……破梦者行动往往三人一组,潜探任务也一样。” 谢清呈:“所以?” 沉默。 最后,贺予道:“负责搜集数据的第三个破梦者组员,是我。” “……” “我从一开始就是破梦者的人。”贺予终于把自己的底牌摊在了谢清呈面前,“你们的最高层指挥官,一直知道。” 言简意赅,却令人骇然。 他说完了。 他等着谢清呈的惊讶,愕然,质疑,甚至是难以置信。 可是…… 可是竟然没有。 谢清呈只是这样看着他,近乎可以说是平静地看着他。 只是那目光之中,越来越鲜明的,是他的讽刺,自嘲,叹息,以及木然。 贺予在这样的目光中,心里微一动,而后醍醐灌顶,骤然明白—— “你难道……已经知道了?” 谢清呈看着他,那种悲伤的意味越来越重,然后他仰起头,忽然笑了,笑得极恣意,笑声中充满了悲凉的自嘲。 他和他,他们两个人,在这一刻,终于都不必伪装了。 “是……”谢清呈近乎是悲凉地看着他,眼眸凄冷,“我早就猜到你是我们这边的。从你一开始出现,我就……知道你选择了哪一边。” “从你一开始出现,我就没有不信任过你。” “我知道你是我们的人。贺予。”谢清呈说,“我也知道,你选择了正确,可也确实是恨极了我。” “……” “你不想告诉我,你想发泄你的恨意,那么我就陪你把这场戏一直演下去。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我不会揭穿你,直到你自己承认。” 谢清呈沙哑道。 “现在你终于承认了,贺予。” 杏眼望着桃花眼,彼此眸中都是深乱到谁也参不透的情绪。 “……你问我恨不恨你。”谢清呈说,“我其实也想问你。” “你的恨意发泄完了吗。”他凝视着贺予的眼睛,夜色下,月光中,银鞍白马之上,他在他一生唯一爱过的青年的指掌之下。“你还恨我吗?”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不该再怀有什么希望的。可是想到老院长临行前曾对他说的话,他心中好像又升起了隐隐的一丝气力。那丝气力就像一只温软的兔子似的在他胸腔底下鼓动着,让他问出了这一句近乎于脆弱的,带着伤感的话。 他以前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过类似的情绪。 他就那么望着他,低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贺予,你还在恨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tылю6nшьeгo? reгohehaвnжy. 你爱他吗? 我恨他。 (翻译软件翻译的,错了不要怪我……) 第216章 还是得装 “贺予,你还在恨我吗。” 贺予一时心绪复杂,竟回答不上。 只是万般情绪已涌上心间——谢清呈一直都知道他是破梦者的人! 原来谢清呈早已看透了他的伪装,然而谢清呈什么也没有多说,自己怎么演,他就怎么配合…… 难怪了……难怪无论自己怎么搅扰他,他都没有被逼至崩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出于私怨,而不会伤及公事。 “……”这一刻,贺予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似乎应该欣慰于谢清呈这一次对他的信任,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他似乎应该愤怒于谢清呈比他更胜一筹的伪装,可谢清呈说,他只是想遂了他报复的心愿。 他们之间的爱恨太复杂,连喜怒都无法纯粹,他恨不得把所有关于谢清呈的记忆都从自己的心里删除,又巴不得将谢清呈这个人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骨血深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么爱他,却也学不会该如何恨他。 这段日子以来,他折磨着谢清呈的每一刻,又何尝不是在折磨着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得到谢清呈的,如果得不到,他心里的洞就会一直填补不上。他永远也不可能发泄掉自己的怨戾……可是…… 可是,谢清呈不遂他的心愿—— 那天,安东尼走后,贺予曾怀着一丝希望,调取了自己别墅里的监控。他眼巴巴地看着,看着谢清呈和安东尼对峙的全过程,可是他翻来覆去地把屏幕都要看穿了,也没有从谢清呈脸上看到丝毫的嫉妒和痛楚,确实就是像安东尼说的那样,谢清呈根本无所谓他和谁在一起和谁上床。 他的死,到底只换来了谢清呈的自责而已。 谢清呈不爱他,谢清呈只是觉得亏欠了他,只是觉得害了他……所以谢清呈会留着那只小火龙,所以谢清呈不声不响地承载了他所有的侮辱和折磨,这些……都只是因为谢清呈自觉对不起他! 但他要的是这样的愧疚吗? “……”此时此刻,在这座梦幻之岛重逢,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在等着他的一个答案。 恨,还是不恨? 在这一分一秒的沉默中,谢清呈眼睛里的光渐渐地黯了下去。 他最终垂下了睫,他已经知道了贺予的答案。 他胸口里的那只怀揣着希望的兔子不再动了,被猎人毙掉了似的。 “没事。”谢清呈最后开了口,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写了定时挂号信把一切都告诉了贺予,如果真的是当着他的面说,或许话都没有讲完,他就已经在贺予的沉默和冰冷中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了。 谢清呈仰起沾着血的脸庞,对贺予道:“我知道这件事强求不得。哪怕你不再在我面前伪装成曼德拉的人了,只要你想,你可以继续恨我,公私不必混在一起。我欠你一条命,怎样都是我该得的。我不躲。” “…………” 什么叫公私不必混在一起? 什么叫你可以继续恨我? 贺予心头阻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他才好。他真是要被谢清呈气死了,他真想把谢清呈从白马上丢下去再踩他几脚。 但他又想发了狠地攥过他的头发,凶狠地吻上谢清呈的嘴唇,也不管什么爱与恨了,他不想听谢清呈继续讲这些自暴自弃的话,也不想再奢求谢清呈心里有他,只要自己能得到他的血肉,那也是好的。 思绪万千时,贺予耳侧的传呼麦忽然响了。 “请贺总拦截风伯系统后,速将缴获的风伯装置上交段总。”耳麦内的机械女音冰冷地发出指令,“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系统催得很急,接连重复了三遍指令。 贺予深吸一口气,竭力缓了缓自己的心绪。 指令下的这么急,贺予心知不能再拖,既然谢清呈要公私分明,那么便先公私分明着吧。 于是他对谢清呈道:“……这些……这些我们之间的私事之后再说。现在你得配合我,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我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回到这个岛上来的。只有我们同心协力,郑队和其他人才能获救。你明白吗?” 谢清呈自然也明白轻重缓急,他、郑敬风、贺予,事实上是一个团队,他哪怕和贺予有再多的龃龉,两人如今也是同事,是队友。 他最后闭上了眼睛,以默认代替回答,由着贺予将他双手缚到背后——谢清呈制服腰侧有配备的两枚手铐,贺予干脆就地取材,直接拿铐子把谢清呈拷上了。 谢清呈:“……” “总比给你抓回去之后上曼德拉的手铐要好。”贺予瞥了眼他的脸色,看出他对这玩意儿的抵触,但还是道,“曼德拉的手铐是电环,顶一句嘴就会电,你不会想试的。” “……”很有道理,谢清呈不吭声了,天马随着贺予的命令腾空而起,朝着主堡方向飞去。 曼德拉主堡是一座罗曼风格建筑,墙体厚重,拱券重叠,穹盖加顶。堡体群宏大复杂,各个建筑间由粗石长廊连接,城堡上没有太过反复的雕刻装点,而是由券柱廊均匀切割的光影作为缀饰,透出一种严谨庄重的气质,从天空俯瞰下去,整个主堡建筑群就像是镌刻在曼德拉岛上的古老图腾,隐藏着不可捉摸的神迹神踪。 气流冰冷,贺予的天马栖降至主堡门口,那里站着一排一排的卫兵,男女都有,女性都穿着艳如烈火的红裙,男人则是简练的黑色军装。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们身体里的喜怒哀乐都抽走了,让他们像国际象棋上的兵人一般站立着。 “贺总。”为首的一对卫兵向贺予欠身鞠躬,眼神空洞,“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他们说完之后,身后的两排守备就整齐划一地跟着重复着这句话。 “贺总,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这声音幽幽的回荡着,简直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一样。 贺予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他控着缰,让天马一直走到主堡的拱形粗石巨门门口,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地把谢清呈拽了下来,进了主堡大厅。 和大部分罗曼建筑一样,曼德拉主堡高穹顶,窗户开得狭小而高耸,这样的设计让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时显得昏暗迷离,营造出强烈的神圣感与梦幻感,仿佛置身于天国与人间的交接处。 谢清呈没有时间多看,贺予径直将他带到了复古式升降电梯内,电梯直达塔楼九楼,贺予的房间就在那里。 “我不把你带到段闻那边,以免节外生枝。”电梯门打开了,贺予押着谢清呈,两人走在铺着厚重织花羊毛地毯的长廊上。 两人一言不合,还真是把公事公办贯彻到了底。谁都没有在关键行动上掉链子。 贺予的嘴唇贴着谢清呈的耳缘,在他耳后轻声说道:“我会把你关在我的房间内,但段闻对我并不放心,那个房间里有针孔监控,无论你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一定要和我一样把戏做全了,演出被我囚禁的样子,不能让他怀疑。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 一边说着,两人已走到了一闪镂花柚木漆门外,门上钉着一个精致的牌子,上面刻着贺予的名字。 贺予低声道:“进去后你就当在拍电视,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在学校对过一次戏吧?就是那种感觉。什么都不必当真。如果你有什么真心话想对我说的,就连续咳嗽五声,我会借机靠近你,我测试过,目前这个分贝的声音段闻是听不到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说完他就垂下睫毛,瞧着谢清呈的侧颜,见谢清呈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贺予明白两人的戏这就“开拍”了。 他先是在监控镜头下粗暴地推了谢清呈一把,将他整个人推到了柚木大门上,而后攥住他的头发,把他拽近了。 “你没有什么资格反抗,谢警官。”贺予提高了声音,如此一来,若有人在盯看走道上的监控,就能瞧见他和谢清呈之间的推搡,“你要是想让你郑叔活着,那最好还是老实点,别惹着我有半点不高兴。” 谢清呈咬着牙,他的身体病弱让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这令他看起来更像受到了不能反抗的羞辱和拘束。 他转过眼珠,盯着贺予的脸:“……你别伤害他。” “哦?你这么在意他么?” “……” 贺予冷笑一声,指侧摩挲着他的脸颊,目光像刀尖一样在他脸庞逡巡,“可我伤不伤害他,接下来都要看你的表现啊,谢警官。” “……”目光抵着目光,倒真像多年前,谢清呈在沪大帮着贺予走戏时那样。 不过那时候只是校园剧,谢清呈完全不必要太配合,此刻却必须得全情投入,不能被曼德拉的人看出丝毫穿帮。 “到我房间去待着吧。想着你郑叔的命,乖一点。” 贺予说着,打开了生物识别系统门禁,将谢清呈带入了自己房内,咔嚓一声,房门在两人身后复又关上。 谢清呈在见到贺予的卧室布局时,心中猛地一颤。 他明白贺予为什么会特意叮嘱一句“无论你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了。 因为不知为何,这个卧房……竟是完完全全按照从前贺家的客房——也就是谢清呈在贺家的住房还原的,连书架上的书籍摆放都一模一样…… 卧室床边有一张实木大书桌,书桌前摆一把椅子。因知道房间里藏有隐形摄像,贺予与谢清呈进行了一段非常真实的拉扯纠缠,或许是因为两人内心深处都有些黑暗的东西需要发泄,他们动手的时候竟真的对彼此用了十足的力道。 喘息间,贺予最后狠狠将谢清呈按在了书桌上,而后又将他推进椅子里,以冰凉的手铐在椅扶手上固定,再从椅子旁边抽出自己发病时用的治疗拘束带,将人困在了椅中。 借此机会,贺予靠近了他——这在段闻的监视中,看上去就像贺予为了更好地压制谢清呈而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 贺予一边紧紧缚住了谢清呈,一边用无法被监控捕捉的声音,低声道:“你在这里不用担心,我的房间除了打扫卫生的,不会有其他人贸然闯入,等我处理好事情,晚点就回来。” 谢清呈嘴唇轻微启合,几乎不见波澜:“绑松点。” “松了就不像了。”两人几乎是嘴唇贴着耳根,中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贺予烫热的呼吸就拂在谢清呈耳侧,低沉的嗓音直抵谢清呈胸腔,“我现在可是你的对手。” “假的。” “你心里清楚就好。”贺予说,“不要那么怨我,我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说着手上一用力,淡青色的手背筋络微突起,他把“战俘”紧紧按在了办公皮椅上,一指宽的黑色治疗带,就像是恶魔的咒印,勒过了谢清呈的浅蓝衬衣,交错着封上。 贺予将人捆结实了,一身黑色曼德拉军装的青年,站直了身子,略微拉开些距离,低头看着身着破梦者警服,额发散乱,嘴角还带着些血迹的男人。 四目相对。 监视器在房间的阴暗隐蔽处蛰伏着。 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贺予垂眸睥睨着他,冷冷道:“谢清呈,你以前,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吗。” “……” “你想过吗?” 谢清呈闭上眼,不理他。 贺予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伸过去,扼住了谢警官的下颌。 他把他的脸转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这情形似曾相识,一瞬间,他们竟都想到了之前在医药竞讲会议楼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贺予以为谢清呈不知道自己是警方的线人,便干脆狠了心,公报私仇,将他肆意羞辱。 可现在他知道了谢清呈其实早就猜着了真相,再回想那段经历,心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近距离盯着谢清呈那双眼,他不禁在想,谢清呈当时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才能咬牙承受着他的侮辱,却没有揭穿? 失了明的眼睛没有焦距,贺予从里面找不到答案。 “谢清呈……”他喃喃低语。 而谢清呈也因为想到了曾经在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不自在,于是又想把脸转开去。 这个反应无疑是在贺予本就很混乱的心头点了火,贺予带着悲伤的内心里滋生起一股欲念。 “你看着我。”他从扼着对方下颌,转为搙住谢清呈垂落的凌乱额发,迫着他把落着伤痕和血污的脸庞抬起来,让他复又与自己对视。 “……” 谢清呈依旧想要转开目光。 贺予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将他的面庞更用力地掰过来:“看着我!” 手指在颤抖。 两人的视线再次近距离地碰上,一秒,两秒…… 而后—— 贺予在这种气氛中,感到一阵近乎绝望的烦躁与伤情,他心如潮涌,焦躁横冲,最终不受控地低下头,忽然重重地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 这行为哪怕放在演戏中,都算是临场发挥肆意加戏了。谢清呈猝不及防,眼眸微睁,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几乎动弹不得。贺予太强硬了,纠缠间饱含着冲动,热切,渴望,乃至于雄性骨子里本能的占有欲。 “你干什么!”混乱间,谢清呈蓦地咬破了贺予的嘴唇,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目光透过散乱的墨黑额发,刺向贺予病态的脸庞。 “……”贺予慢慢地舔舐去了自己唇角腥甜的血,拇指则摩挲过谢清呈的嘴角,将那雪中落梅般的红痕拭去了。而后他将沾着血的指腹,点在了谢清呈唇上。 他冲动归冲动,倒还记得自己是在演戏,于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在须臾的静默后,平复了一下心绪,用“贺总”的立场森冷地做了回答—— “……你觉得,我没有杀你,而是把你留在我房间里,是为了什么?” 又道:“连这也要问,我该说谢警官是太天真,还是太可笑?” 谢清呈喘息着:“……你还没玩够吗。” “……”贺予顿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谢清呈在这样激烈的情绪碰撞中,可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换句话说,谢清呈也许是因为共情太深,自责太深,所以竟在混乱中“入戏”了…… 他清楚地从谢清呈眼睛里看到了深重的失望,以及痛苦。他能感觉到谢清呈这句话是在叩问他的真心,而不是完全的逢场作戏。 那样的眼神让贺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了,他垂了睫,沉默一会儿,才能残忍地绽开一个笑,然后道:“……是啊,你当初那样欺骗我,害得我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说,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说着,他直起身子,手垂下来,落到谢清呈被缚着的腰侧,然后在两人分开之际,贺予忽然把谢清呈皮扣侧面固定着的一排储有rn-13浓缩注射液和2号血清的装备袋给搜了出来。 “贺予,你——!” 谢清呈没想到贺予会这样做,眼中浮现了一丝慌乱——这是他替破梦者组织做任务时使用的最有效的两样药剂,虽然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它们无疑是很有效的,如果贺予不让他用,或者干脆给他毁掉了,那么他接下来就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了。 他顾不得和贺予再争执什么,极力用眼神警告地暗示贺予不要轻举妄动。 但贺予没有理他。 贺予只想尽快结束这逐渐失控的“对戏”和对话。他把这些注射剂收走了,而后慢条斯理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办,你在这里老实坐着,等我回来。” “贺予!” “笼中雀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谢清呈。” “……” “乖一点,你可以少吃些苦头。” 贺予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也没再与谢清呈目光相接,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便径自推门,走了出去,留谢清呈一个人在这如同岁月回溯般的屋子里僵坐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开头的梦幻岛,后面的曼德拉岛。 开头的校园对戏,后面的boss监控前演戏。 贺予:谢清呈,你可以去当演员,拿最佳表演奖。 谢清呈:算了,我这辈子换过的职业够多了…… 贺予:那我希望你最后一个职业是我老婆。 谢清呈:(皱眉)怎么不是你是我老婆。 贺予:我是纯爷们!不许泥塑我! 谢清呈:……(因为代沟,叔叔抽着烟打开了手机,开始板着脸查询泥塑是什么意思) 第217章 演戏很难 贺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 他一进屋就摘了半指手套,扯松了曼德拉军装的衣领。仅仅只是看他倦怠厌烦的神色,就知道他应该与段闻进行了一次不算愉快的交锋。 他看了一眼谢清呈,见谢清呈神色和之前一样,不知为何目光微微一黯。 谢清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贺予在期待着有某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谢清呈还没来得及深思,贺予就已走上前,把他身上的束缚松开了。 “我给你带了药。”他拽着谢清呈去了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谢清呈刚想说话,贺予就借着给他脱衣服的姿势,贴近他的耳侧,沉着脸说:“小心。这里也有监控。” “……” 段闻可真够变态的。 既然有监控,戏还是要做足,在必要的挣扎过后,贺予压制住了谢清呈,给他注了一支从外面带回来的针剂。 谢清呈咬着后槽牙:“什么东西……!” “没名字,就是一种普通的麻药而已。”针尖刺破了谢清呈的血管,冰凉的液体被贺予粗暴地注射了谢清呈体内。 贺予的声音足够让监控听到:“打了之后你就没什么力气反抗了,体能仅够你时常行走坐卧。我不想睡觉的时候被人暗杀,就那么简单。” 溶剂推入完毕,贺予把注射针从谢清呈血管内拔出来,药物反应上来得很快,谢清呈伏在冰冷的流理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眼前是一面镶着金边的镜子,从里面可以看到自己制服凌乱趴着的样子,而贺予站在他身后,一身压迫性极强的黑色军装,垂眸而立。贺予待谢清呈的力气被化得差不多了,然后才彻底将男人血迹斑斑的衬衫扯落,随手丢弃在了地上。 “别乱动。”尽管谢清呈此刻的挣扎在他面前已是微不足道的,贺予还是不容置否地按住了他,目光一寸一寸移过谢清呈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是之前在对战机械犬时被击中的伤口,伤口没有完全凝结,血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淌。 贺予眼神幽暗。 谢清呈为了上岛注射2号血清和rn-13的事,总指挥和他讲了,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谢清呈不要命地把血清往体内打,又看到他身上这么严重的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心里很难受,打进谢清呈体内的麻药是有治疗修复功能的。可惜也不能多说。 贺予沉默地从流理台的抽屉里取了消毒纱棉,碘伏,镊子,绷着脸给谢清呈背上的伤做了消杀清洁。他的手摩挲过谢清呈微弓着的背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做的很仔细。 谢清呈忍着碘酒渗入伤处的疼痛,额头渗着细汗,闷声咬牙道:“贺总真是废了心了。” “我抓你来是伺候我的,你要是病了烧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贺予简单地说完之后,就将谢清呈的伤处理好了,并把用废了的医疗器械随手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他低下身子,将谢清呈笼在自己的身下,抚摸着他,刻意做出狎昵的动作给针孔摄像头后面的人看。 但借着这个机会,他已把一个信息轻声传递至谢清呈耳中:“你放心,郑队没事。” 这一次接触的时间不能太长,贺予说完之后,就抓着谢清呈的头发,亵玩似的吻了一下他的耳垂,而后逼着谢清呈起身,在镜子前,仿若调侃地来了句:“谢警官要上厕所吗?” 说着目光还很下作地往谢清呈的银色皮带扣处荡了两圈。 谢清呈:“……滚出去!” 贺予笑笑,他对被剪去了利爪的猛兽并不会生气:“刚给你注射了药,也不知道剂量有没有过头,还是我帮你吧,万一你没有力气。” 谢清呈的回应是比刚才咬字更狠的:“出去。” “……谢警官这性格还是很辣。”贺予微微一笑,“你真把我这儿当自己家了?一点也不客气。” 谢清呈再一次:“走。” 但见谢清呈眼中冰冷并非伪装,贺予最后还是出去了,只不过关门前垂下睫毛,目光又有意无意往人家拉链上瞟了两眼。 谢清呈再被注射药物,关门的力气总是有的,他砰地将门合上了。 “你实在撑不住可以告诉我。”贺予在门外悠悠地说,“看在咱们俩以前的情分上,我非常愿意进来为你扶一下——” 话没说话,门上就传来一声响,是谢清呈把洗手间内的什么东西直接砸在了门板上,止住了贺予的声音。 贺予这一次依旧没有能够在房间里留太长时间,他临时回来,其实就是为了给谢清呈注射完药,处理伤口。这些事做完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段闻仍有事情找他。 这段时间内,谢清呈就被单独困在贺予的房间里,哪儿也去不了。 因为知道房间有人监控,谢清呈不能表现得太淡定,他在室内来回踱步,砸坏了贺予屋内的一些装饰,扔乱了贺予书架上的一些书,几次试图出去,但都无法打开房门或窗户。最后他无声地发了一通脾气,像是把剩余的电量耗完了,就坐在了窗边的扶手椅上,垂着头,再也没了什么动静。 这样的演技虽不能说完美,但谢清呈的性格本身就很冷淡,不容易暴怒,更不会失控,在监控者看来,估计也不算异常。 谢清呈在椅子上倚靠着,如同一个谢了幕之后的演员,在慢慢地回复着体力和精神。他这会儿终于可以静下来梳理发生的一切了,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暴杀”机器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贺予说的“我母亲还活着”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都在等着一个答案。 他需要等贺予彻底忙完了事情回来,然后找机会细问。 但也许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又也许是因为他此刻身处的房间和从前住的贺宅客房一模一样,谢清呈等了太久,不知不觉地就陷入了浅眠,而在这浅眠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贺宅。 他站在客房的书桌前,把那本刚写好赠言的《世界罕见病》大全放在了桌角,然后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门扉上镂刻着无尽夏花纹,他最后看了一眼,沿着长长的走廊,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是他离开贺家的那一天。 行李箱的滑轮在地面滚动着,他下了楼,准备往门口去了。然而,和现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梦到了八岁的贺予站在草地上看着他。 “先生。”男孩唤他,然后慢慢地向他走近,“你的东西掉了。” 男孩抬起手来,递给他一方轻盈的白纱。 谢清呈怔了一下,他发现他的行李箱不见了,手里抱着的是一束初见时捧着的无尽夏。 “先生。”小贺予又一次重复着提醒他,“你的东西掉了。” “……”谢清呈迟疑着,抬手接过了那一方轻纱,这一瞬间,忽然卷地风起,吹得他眼前一片迷离,待到他重新能看清东西时,贺予已经不见了。 他手里拿着的,竟也不再是轻纱,而是一沓不薄不厚的白纸,白纸顶端写着一行秀丽的字。 是贺予的遗书…… “各位警官同志……” 那段他再也不想看到的文字,就在这梦境深处又于他眼前浮现,谢清呈的心脏顿时像被注射了那种化解力量的针剂,连跳动的力气都要耗尽。 他感到痛苦,却流不出泪,眼角像被撕裂似的疼。 遗书上一行行的字化作天罗地网,将他困囿其中—— “我才二十岁,我有喜欢的人,我还不想死。” “我在这里提到这二位警官的名字,是希望在我死后,你们能够以手上的证据,仔细彻查当年旧事,他们离开人世二十年,没有迎来一个公正。” “这件事步步惊心,环环易错,我或许再也洗脱不了罪名,又或许会直接葬身于汪洋大海里。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些文字就像诅咒一样烙印在谢清呈的脑海深处,哪怕事隔多年,依然对谢清呈穷追不舍,利齿咬上他的颈项。 “——我不希望这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替我感到伤心。” 心脏鲜血四溅。 “贺予!!”谢清呈猛地惊醒了,大口大口喘着气,背后一片冷汗,浸得伤口都在生疼。 窗外的天色亮过,此时又已经暗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的位置,他太累了,这倚在软座上的小憩,竟然最终成了深眠,直到半夜才醒。 他在头晕目眩间,看见窗边倚靠着一个修长清俊的身影。 贺予已经回来了,正瞧着窗外出神,听到动静,他侧过脸来,由着月色在他侧颜上渡一层银边:“做噩梦了?” “……”谢清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脏还在胸腔内砰砰地跳动着,似要挣脱胸肋,奔出来。 他闭上眼睛。 贺予走到他身边,低了眼眸俯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贺予忽然将他从扶手软椅上拉起来,动作粗暴地抱住了他,把他抵到了书桌旁的窗边,将他压在窗上,然后开始炙热地吻他。沉重的呼吸声,衣衫綷綵声,两个男人砰砰的心跳声,在这个落针可闻的房间里由轻变重。 “梦到了什么?”贺予的吻像是蝶,栖落在谢清呈的颈侧,嘴唇轻动着,要从谢清呈的心脏里搅扰出一场风暴,“为什么叫我的名字?” 谢清呈刚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一旦松懈下来,rn-13和2号血清的副作用便也跟着侵袭上来了了。2号当时的妊娠反应波及到了用药的他,现在他连站着都有些乏劲,只能由贺予这样搂着他,由着那滚烫的吻从他的眉眼唇颈,一直吻到他皲裂破碎的心脏深处。 “没梦到什么……松开我。”在那愈趋疯狂的拥吻间,谢清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回答道。 “……”贺予顿了一下,“你是真把我这儿当度假疗养院了吗。” 谢清呈不吭声,他又泛起了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难受…… 他是医生,自然了解女性怀孕时的不容易,但是他以前也只是知道,2号血清却让他亲身体验到了这种虚弱感。他有些大男子主义,可在这一刻他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了那些看似脆弱的女性们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不屈。 贺予的吻在他的耳侧和脖颈处不断落下,带着炽热的呼吸。 谢清呈微微喘了口气,仰起秀颈,那种无力的挣扎在贺予身下竟像迎合一样。于是他最终一动也不动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贺予停下动作,盯着他的眼睛。 谢清呈的眼眸里似乎只剩下废墟了,他麻木而空洞地:“你是还想和我上床吗?” 声音无波无澜,简直像是个被折磨到破损的布娃娃。 贺予的心被刺了一下,但碍着随时有可能有人查看的监控,他还是道:“嗯,你如今除了这个作用,还能有什么用场呢?” “……安东尼满足不了你了是吗。” 这是真想吵架……? 贺予更明显地僵了一僵,脸色也沉了下去,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微地咬了一下后槽牙,他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清呈的脸,似乎想从谢清呈脸上看到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 但是没有找到。 贺予最后没有再和谢清呈多讲什么,他的吻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已从粗鲁变为了暴虐。他像是想要以此来发泄自己胸臆之中某种难言的隐痛,拥抱之间,他将谢清呈的后背抵向冰凉的玻璃窗,他的吻已经不像是爱欲的发泄,而像是恨意的纠缠。 血腥味弥重,贺予的眼眸亦是猩红,混乱纠缠间,他把谢清呈拉扯着带到床边,激烈地吻着他,动作里的凶狠劲越来越强烈。 最后他和谢清呈齐齐倒下去,他将谢清呈压在柔软的席梦思上,他掀起了雪白的被子,将两人都裹在被浪之下,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谢清呈此时已渐渐分不清贺予这些举动究竟是发自本心,还是为了做给段闻看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贺予的这些反应中变得更加沉重,灌了铅似的跳动困难,他能感觉到贺予情绪上的真实,无论贺予是出于哪一种目的做出的行为,那种恨意都并非是装出来的。 于是谢清呈紧紧攥着贺予的手腕,那么绝望又那么用力,好像哪怕他全身力气都将没有了,也要耗尽最后一点力量去攥住他。他似乎想要制止他,又似乎是在哀求他。 谢清呈在被褥笼罩出来的那一方绝对安全的天地里,完全看不见贺予的脸,周围太黑了,他又几乎是个半盲,他忽然变得慌乱,失神,耳中似乎一直在回荡着贺予之前说的那句——你如今除了这个作用,还有什么用场呢? 是真的还是演的,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谢清呈原本就在梦中受了刺激,此刻这具承载了太多的躯体,终于被这句话给搅了个支离破碎。 rn-13的过量注射,2号血清的后续副作用,暴杀机器人的谜团,老郑被抓走……他身上有太多的压力和愧疚……谢清呈忽然疯了似的想要推开贺予,可一面又紧抓着贺予的手不肯放。 他好像崩溃了。 他终于崩溃了。 身上的反应……很疼。 心里的疮痍,疼。 他的身体就像一块浸泡在痛苦里的海绵,所有痛楚折磨都在往他身体里钻。他求不得原谅,所以也说不了真话,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爸爸,妈妈,老秦,谢雪…… 贺予…… 他们都离开他了。 再也回不来了。 谢清呈痛苦得发疯,恶心得发慌,崩溃得像是要死去了。他想要放声大叫,嘶声哀嚎,可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什么都发不出!!他喉咙里终于发出破碎的呜咽,整个人没有意识地抓着贺予的手,抓着被褥。 黑的。 周围全是黑的。 他的嘴唇在黑暗中一启一合,不断地一启一合,却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贺予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也愣住了,他慌了神,不由地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靠近他,靠得极近,听了好几次,他才终于听到了谢清呈那微不可闻的嘶哑语句。谢清呈一直在喃喃着说: “贺予……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那声音竟带着些破碎的更咽。 “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贺予的心狠狠一颤!这时候才意识到谢清呈的状态真的是太糟糕了,谢清呈没有办法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再和他把这样的戏演下去了。 谢清呈是戏中人,他不是看客。 他是会痛的。 贺予原本确实裹挟着强烈的不甘,可这时候,他看着自己身下忽然有些疯狂的谢清呈,他才蓦地意识到—— 其实谢清呈……也是精神埃博拉病人。 二十多年的病人了,谢清呈经历了很多的痛苦折磨,却都靠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把病魔压制封印,不曾发作。 而这一刻…… 而这一刻,谢清呈似乎终于受不了了,贺予以为只是一根稻草的东西,对谢清呈而言,却能引发他心中雪山崩裂般的震撼。 “谢清呈……”贺予终于回过神,手指回扣住谢清呈微微发颤的手,他再也无法伪装什么,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他,两人在鹅绒被的笼罩之下,没有罅隙地紧密拥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呢喃,近乎慌乱,“谢清呈,没事!没事的!我做给段闻看的……我做给段闻看的……我没想羞辱你……谢清呈,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谢清呈……你听到了吗……” 贺予紧紧抱着他,他都没有觉察到,连他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 “别怕,别害怕,你听到了吗……” “……” 谢清呈被贺予压着,抱着,好像记忆中的那个小火龙又回来了,那个很多年前曾经笑着说我可以给你暖床呀的小火龙又从梦里泅渡到了他身边。 可是小火龙明明被摔到破碎,再也粘不回原样了啊…… 再也粘不回去了!! 谢清呈眼神涣散,微微地发着抖,而贺予不断地抚摸着他,安抚着他。 被子下面太黑了,可是他没有办法把被子掀开打开灯,他们只能在这里相拥,他们只有在黑暗中才是安全的。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呈身上的战栗才终于缓慢地停止下来。 贺予抬手去摸他的脸。 那脸颊上满是湿润,让贺予的手都不由地抖了。 “我看不到你了……”谢清呈轻声地说。 声音很空洞,令贺予心惊。 “贺予……我看不到你了……” 从海战一夜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 你是恨我了吧。 我太绝情。我知道的。 所以我怎么也不敢再说,我其实很想你……我不止一次想起你走到我面前,拿着那一块白纱对我说,我的东西掉了。 遗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时候的你,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嘴唇哆嗦,无声地翕动。 贺予看着心里难受,他紧紧抱着他,两人身下的被单都被纠缠出的汗水浸湿了。 他摸着他的头发,一遍遍地唤他:“谢清呈……别害怕……我们是演戏……是在演戏……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身子一样在不住地轻微发抖,那些覆在表面的怨憎都被冲散了,内心最深处的真话都被逼了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现在有我了,你不用再受苦注射那些药了,也不用再冒险了。你在我这里很安全。” “你乖……”他轻轻吻了一下他汗湿的额头,“那些话都是假的……有我在,有我保护你……哥,别怕了……” 第218章 更难的是相信 “叮铃铃——” 发病的痛苦余波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声音在持续不停地回荡着。 这是手机的铃声?闹钟的铃声?还是—— 谢清呈条件反射地惊醒了。 这好像是学校里上课的铃声。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上课的铃? 谢清呈猛地睁开眼,他躺在床上,喘息着,那卧室像极了十多年前自己在贺家的卧房。 他一时间,竟以为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如果不是他还模糊地记得刚才的事,如果不是贺予还在自己身—— 谢清呈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贺予并不在自己身边。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而已。 “叮铃铃……” 窗外的那个闹铃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是那中非常扁平的铃声,很像是学习广播站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 那中做梦般的感觉更强烈了,谢清呈再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躺在贺家的别墅里,这十几年跌宕起伏的人生就是他的一场梦。 他不由地下了床去,想要去洗手间找一面镜子,他心跳的飞快,难道真的是梦?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难道……… 他的脚步在经过窗边时就停住了。 谢清呈脸白如纸地看着窗外的情景。 他不是在做梦。 或者就是他的梦还没有醒。 他来到窗前,手指紧紧攥着窗棂,俯瞰外面的世界。 那并非是他登陆后见到的曼德拉岛。但也不是贺宅外宽敞的草坪。 他目之所及的,竟然……竟然是一大片像极了沪大“梦幻岛”的地方!! 梦幻岛是沪大的一处半荒废的人工岛,很早以前就有了,甚至不知道是这所百年名校的哪个时期所建的。后来学校废物利用,将它划给了沪大的户外运动社做社团活动。校游园会时,谢清呈曾经帮谢雪代班九尾狐,和贺予一同被困在那座荒岛上过。 不会错的…… 虽然外面的岛屿比沪大的梦幻岛大了十多倍不止,但是从地貌构架和建筑物分布来看,这就是沪大的“梦幻岛”。 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脚背如蛇上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梦着还是醒着,他到底是在曼德拉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谢清呈竭力地让自己静下来,平复着呼吸,再一次仔细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心在嘭咚嘭咚地跳着。 太诡异了…… 他冷静下来之后,渐渐地分辨出,这里就是曼德拉岛。但是,只一觉过去,它竟和他之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了。 黑暗森林不见了,血河也没有了,那些超现实的未来景象居然在一夜间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地面上成群结队狂奔的,不是机械狗,而是真正的狼犬,而它们头上都戴着控制芯片环。 地面上那些破碎的机甲战士也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残躯,距离相隔太远,谢清呈看不到那些死人的脸,但他确定那些都曾是活人,而不是所谓的机器人。 空中一圈圈盘旋着的天马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散布的无人机和结构诡异的小型直升机。 还有那条血河…… 那条血河里横七竖八地丢着很多人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成了白骨,这条河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化工河,而是一个罪恶的抛尸地! 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完完全全是一座现实犯罪基地,一座大型的非法军事空地,一座屠宰场,一座生物实验室,一座乱葬岗。 谢清呈再凝神细看,甚至惊愕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古堡,也完全不是之前看的那副景象。它原来是一座厚重的钢筋水泥铸成的大楼,结构简单,但是城防坚固,看上去就像一座堡垒,一所监狱,甚至像是一家戒备森严的疯人院。 极度震愕间,身旁忽然传来青年的声音。 “你……你醒了?” 谢清呈蓦地转头。 是贺予。 贺予刚才是在浴室里,他安抚着谢清呈睡着之后,出了一身的汗,刚刚他就是在浴室洗澡。 贺予从谢清呈的脸色当中就看出了对方的震愕,他一瞬间什么都知道了。他走过去,将目光投向窗外,因为是在监控之下,贺予不能表现得太关切,于是他只是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和谢清呈一同看向窗外的情景。 “你……也都能看见了,是吗?” 他们站的近,对话声音很轻,是监控所捕捉不到的。 贺予看着外面,对谢清呈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的时候,觉得自己疯了。” “这是……” “这是真正的曼德拉岛。”贺予看着外面盘旋的无人机道,轻声道,“是它的原貌。” 谢清呈脸色微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予看了一眼他虚弱的样子,想了想,道:“回床上去说吧。这里冷,一两句的,也说不清。” “………” 贺予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他一下:“走吧。” 他们到了床上之后,贺予却并没有马上就和谢清呈讲岛上的事情。谢清呈的突然发病真的把他吓到了,他无法掩藏住自己的担忧。 他把被子蒙上之后,就不用装出什么距离感了,他不声不响地将谢清呈抱在了怀里。 他能感觉到谢清呈是在发抖,不仅是因为刚才看到的一切,还因为发病之后的痛苦——精神埃博拉发作后是没有那么容易平复的。 谢清呈:“岛上的事……” “岛上的事我等下都会慢慢告诉你的。你先好好地把自己缓一缓。”贺予道,“你刚才完全失控了。你不是铁打的人好吗?你注射了太多rn-13和2号血清了,根本扛不住……你还疼吗?哪里疼?” 贺予说的是对的,谢清呈现在其实连说一句话都很费力,他的精神压力确实是太大了。因此他没有反抗。 谢清呈平复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呼吸仍有些急促和湿润。 “刚才……我没有乱说什么吧……?”谢清呈问,“发病的时候我就和做了噩梦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也记不太清了……” 贺予将他抱得更紧了:“没,你很难过,你一直在发抖。” 其实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精神埃博拉的痛苦是熬过去了,但2号病例的假性反应又涌上来,谢清呈在贺予怀里,忍不住那一阵一阵的发热和恶心欲吐,他不能对贺予说这中2号的怀孕通感,这太荒唐了,而且也只是假性反应而已,不用太当回事。于是他竭力打起些精神,拾回些力气,把贺予轻轻地推开了。 “我现在没事了……” 贺予:“你身上都是虚汗,反应这么大怎么会没事,你……” 他的手再一次触上谢清呈烫热的皮肤,这一次谢清呈的感受更糟糕,有些女性在怀孕时身体会变得更加敏感,2号显然就是这中类型,谢清呈在极度疲乏中全然无力调动起自己的防戒力,此时被贺予一碰到,浑身就禁不住地颤了一下。 他立刻再一次把贺予推开了,自己几乎退到边沿:“我不想躺在这张床上。” 没头没尾的一句。 贺予心乱之间,并没有领会到他话语之中的尴尬情绪。 他说:“这里只有一张床,你不能去别的地方,我在这里陪你。不掀开被子就没事的,段闻看不到。” “……” 谢清呈这次没有再不吭声了。 之前那崩溃的一幕幕,他都记不太连贯,大脑像断了片似的,一切都被砍的破碎支离。 但是一些贺予当时安慰他的场景,虽然不是很流畅,只是一些破碎的言语,他却还能想起来。他记得贺予当时一直在紧紧抱着他,这些回忆让他心里微微地泛起了热。 他能感觉到,那些话是出自于真心的…… 贺予当时的着急,也是真心的…… 谢清呈躺在床上,缓了很久,因为精神埃博拉发作后遗症,他出了很多汗,身上湿粘粘的,但贺予又去抱着他,始终没有放开。 谢清呈最后终于放弃了挣扎,就在这样的拥抱下平复着心情。 他确实需要恢复。 因为这是二十多年之后……第一次…… 他又发了病。 ……他原以为他再也不会这样了,他原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他情绪失控至此。 可是…… 他在贺予怀里昏沉了好一会儿,让自己从二十几年未有的发病中恢复过来,拾回了自己的理智、意识……还有坚强。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耳鬓边,是贺予的声音。 这时候,谢清呈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他点了点头,犹豫着,松开了刚才一直紧握着的贺予的手。 贺予却忽然反手扣握住了他。 汗涔涔的手指与手指交扣着,彼此掌心里都是热汗。 贺予道:“别松开。你需要一点安慰。我以前也是这样。” “……”谢清呈深吸了口气,在鹅绒被营造出的这片唯一安全的空间里,终于踟蹰着,低声开了口,“没事,我好多了。” 顿了顿,又道:“我们现在可以说一说……曼德拉岛的事了吗。” 他缓过来之后,打算把一切从失控的局面拉回来。 他不应该那么情绪化的,他不应该允许自己发病。 破梦者还有那么多人被困在岛上,命悬一线,郑敬风,陈慢……那两千多个军人和警察……他们都还在等着被拯救。 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一蹶不振。 谢清呈缓了缓心绪,用沙哑的不像话的嗓音问:“这座岛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机器人……机械狗,天马……我明明与它们接触过,对战过,难道它们是不存在的吗?” 尽管贺予还是有些忧虑谢清呈刚才的反应,但他明白今天是一定要把话和谢清呈说清楚的,否则谢清呈只会更不安宁。于是回答道:“这件事……其实有点难解释。” 他想了想,找到了一个切入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曼德拉效应吗?就是我把谢雪想成我最好的朋友的那中反应。” “记得。” “谢雪是部分存在的。确确实实有她这个人在,但她又有一部分是虚拟的,是我幻想出来的。”贺予道,“曼德拉岛其实也一样。” “只不过。”贺予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的是一中心理投射,而曼德拉岛是通过对这中心理投射的研究,人为制造出来的结果,它一个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交融的空间。你没有玩过vr吧,曼德拉其实和vr很像。” “没有。”谢清呈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我知道元宇宙。是这个概念吗。” “对。”贺予松口气,他没想到谢清呈理解力比他的解释更高效,“与你们对战的不是超现实的机械狗,也不是机器人,它们只是经过基因改造的鬣狗和人类。你刚才看到他们戴着的控制环了吗?那个就是卓娅操控他们的工具。” “那我父母——” “你先冷静。”贺予立刻安慰他,“这些人全部是被抓来骗来改造过的人,他们的大脑都被摧毁了,头上戴着的控制环是他们唯一能思考的工具,使得他们拥有了一些别人的意识和能力。那不是你的父母。” 解释完这一点之后,贺予才继续说了下去:“你也知道,元宇宙说的就是基于现实的虚拟投射。在元宇宙这个概念上,曼德拉组织走得远比正常社会更早,也走得更远。社会上对于元宇宙的认识还很浅层,这个概念的爆炸也就是在这一两年的时间内。但曼德拉科研组织对于元宇宙的研究……” 他顿了一下:“于四五十年前,那个连互联网都没有的年代,就已经形成了系统。” “四五十年前?那时候段闻才几岁?” “不是他。”贺予道,“段闻是曼德拉组织的二把手,第一人不是他,是一个很少露面的男孩。” 谢清呈眉头皱得更深了:“……男孩?” “也不能说是男孩。”贺予道,“一会儿再说他吧。我先告诉你这个组织编织的元宇宙生态。” “曼德拉组织最醉心的就是在人脑领域的研究。他们在这一方面是完全领先于社会的,你是医生,你知道人体会在特定情况下产生‘视觉欺骗’‘记忆欺骗’这些症状。而曼德拉岛上有一个干扰站,它会通过岛上的气味,磁场,光线,声音等等,诱发人脑产生曼德拉效应——也就是群体性的认知和记忆偏差。……你现在能听到这个始终在回响的铃声了吗?” “嗯。” “这就是干扰之一,你在被它影响时反而是听不到它的赫兹的。它会让你的听力产生混淆,哪怕你有再强的听力系统都没用,因为它是直接作用于人脑的,通过噪音刺激,影响你的判断,让你更相信这是一座超现实的岛屿。” 谢清呈:“就是说,只要靠近这座岛,就会被干扰大脑,产生幻觉吗?” “差不多。”贺予道,“不过也不能说是幻觉,就是所见和真实不一样。这座岛上确实存在高精尖武器,存在鬣狗,存在战斗力,存在血河,存在核心堡垒……所以它的卫星成像和肉眼所见都是一样的,但这座岛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夸大了。就像某些蝴蝶身上的恐怖斑纹一样,令敌人心怀恐惧。” 顿了顿,继续道:“外人登上岛屿,就好像忽然来到了一个完全脱离现实的世界,往往陷入对敌方实力的无尽恐惧中,自我怀疑,虚实不分,最后自乱阵脚。” 谢清呈琢磨着贺予的话:“可是,风伯系统收集的也都是关于那些超现实武器的数据……” “不。岛上的超现实武器并没有这么多。”贺予说,“把破梦者都冻住的激速寒光是一个,那还是他们最近几个月才竣工的,所以连我都不知道。而风伯系统收集的,其实是那些改造人的数据,曼德拉最擅长的就是生物工程。他们四处寻找优秀基因,进行极限改造,把一个个活人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们遇到的对手都很厉害,他们能让人体达到那样的极限吗?” 贺予应了一声,脸色阴沉下来:“毕竟在二十年前,他们就能对卫容实现换脸级的全身整容。这些年,还折腾出了听话水,精神埃博拉这些东西。他们现在改造生物的能力已经非常可怕。卓娅在那些改造人身上还加装了爆炸系统和很多武器,产生的效果就更真实了。他们有武器专家,负责对武器进行专门的设计,让它们和虚拟投射的效果能够更贴合。最后,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全部都会被欺骗过去。” 谢清呈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问贺予:“这些事情……你没有告诉过总指挥吗?破梦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卓娅他们发明的未来武器。” 贺予安静了好一会儿,在黑暗中望向谢清呈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谢清呈,你知道没有被幻象所覆盖的这座岛,在这些人里,只有你和我才能看的见吗。” “……”谢清呈微微睁大眼睛。 贺予说:“老郑也好,之前上岛的所有士兵也罢,他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一座超现实的岛屿。他们看不到真相。真相就是这座岛没有可怕到那个地步,它还是不至于那么未来,它只是一个披着虚拟现实皮的犯罪集团场所,再说简单点,它就像一个迪士尼5d游乐场的升级版。它仍然要靠人,要靠药,要靠动物守护着。但在正常人的眼里,这些全是机器,全是未来科技。他们都被曼德拉骗了过去,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你我例外。” 杏眼对上桃花眼。 “你猜到了只有我们例外的原因了吗。” 谢清呈沉吟半晌,回想着贺予之前说关于曼德拉岛的致幻原理。 他脑中忽然掠过一丝明光:“——是因为,精神埃博拉吗?” 贺予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苦涩:“是的。” “曼德拉岛的幻觉干扰是针对正常的大脑设计的,我们是‘极度不正常’的,于是反而逃离了洗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我一上岛就没有受到影响,你的话,因为你一直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疾病,似乎与常人无异,所以一开始也受到了蒙蔽。”贺予说,“但是你刚才发作了,你也从幻觉里挣扎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醒了之后,就能看到真实的曼德拉岛的原因。” “现在回到你刚才问我的问题上了。”贺予道,“你问我,我有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总指挥。” 他静了一会儿,垂下了睫毛。 “我说过。” “我说过很多次。他们自己也确认了很多次,但他们派出去的人都看不见,段闻他们也一直都在释放着他们拥有绝对未来科技的概念,他们像秦慈岩编造初皇是一组数据一样,精心编造着谎言与幻像,我看到了真实,可是没有谁信我。” 谢清呈:“……” “我为此努力过,费尽口舌,甚至试过录像,但是曼德拉岛的虚拟现实技术是可以骗过摄像头的,这个办法也失败了。我慢慢地陷入了百口难辩的境地,破梦者对我的怀疑越来越深……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说了。” “人的认知,是由他们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决定的。当这个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真的也是假的。”贺予说,“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总指挥,破梦者最高负责人,还有副指挥。我和他们三个人都描述过曼德拉岛的真实情况,总指挥还好,他至少去试着调查过,但副指挥直接认为我是疯病发作了,最高负责人甚至怀疑我是站在段闻那边的双向间谍。” “其实如果他们愿意相信我,像激速寒光这中真正的恐怖武器,段闻他们是来不及发明出来的,因为我这三年一直在让他们早点进攻,不要被蝴蝶翅膀上的斑纹震慑到。他们不听,他们因为头几次的战斗失利越发相信段闻他们的实力远超现实,反而给予了曼德拉研发真正毁灭性自卫武器的时间。” “我在海战中,险因警方的追击而死。破梦者怀疑我对警方仍有敌意,其实从来也没有完全信赖过我。他们有很多情报都是不会和我共享的。他们宁可信机械天马,也不信我说那是改造的直升机的半虚拟投影。因为机械天马是他们亲眼看见的,所以哪怕直升机才是真相的,他们也不会认为是自己错了。” 贺予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都是他这三年来受的罪,忍的苦。 “而且,我还是个精神病人,我看到的真实,往往要被再三质疑。所以我最终只能顺从于多数人,以他们的视角来思考问题,来表述情况,这样迂回着,才能达到我想要的目的。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连被人信任都是困难的。如果说了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真话,那么我的话就只能被审判为假的。” “就这样,因为我有病,因为我曾被误伤过,所以哪怕我配合他们做了再多的事情,他们想要什么我都给,我甚至也把自己的血液样本给他们研究过……但改变一个人的偏见,比撼动大山更难。而改变一群人的偏见,那和要让泼在地上的水干干净净全回到玻璃杯里一样,是不可能的。” 贺予停了好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谢清呈,其实我很高兴你能看到和我一样的东西。这让我不那么孤独了。” 谢清呈在这一刻完全能体会到贺予的无奈。 一个立场模糊的人,一个精神病人,哪怕为破梦者贡献了再多,又真的会被视作同类吗? 他永远都只能是那一匹黑羊。 人们宁愿相信铁马会飞,信自己和“正常人”们亲眼看见的超现实,都不会相信他说的——“不要怕,那只不过是一架被改装过的直升机而已。” 谢清呈尽管知道自己如今已没立场,却在此时看着这样的贺予,不由地问:“你……你这三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贺予垂下眼睑,或许是三年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完全信赖他,他们提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问他过得苦不苦,所以这一刻,听到这样的一句话,贺予的眼眶忽然慢慢地红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他终于松了那一口硬气,沙哑道,“可是没有人信我……哪怕那么与现实割裂的情景,他们都能相信,却不相信我所说的……” “我是真的恨曼德拉,他们杀了我的妈妈,害了我二十年……我不知道警方为什么还是不信我……就因为我曾经被他们害死过吗?……就因为我有病吗?我是个病人我被害过,我就不能渴望着一个真相一个公正吗……!他们一边说着相信我,一边又对我提供的情报怀疑着……可这些都是我的错吗?谢清呈?这些难道都是我的错吗……!!”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相信这些虚幻,却不肯相信我……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人真的相信我……” 谢清呈越听越难受,他虽与贺予之前还有许多心结未解,可就像贺予只要看到崩溃的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拥抱住他那样。他也依然会为在他面前难过到嗓音微微更咽的贺予揪心。这是改变不了的。 原来如此……原来破梦者并不完全信任贺予,他们嫌他是个病人,慌他会有二心。所以贺予很多情报都没有,只能孤身在敌营里等着一个能够信他的人。 如果等不到,他一定也就这么认命了,会在嘲笑中继续这样想着办法配合他们。 他是一个病人,可这个病人却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于是他不得不照顾着正常人的理解方式,去把白的说成黑的,只为了心里的那一口气,最终做成对的事情。他必须忍着别人笑他,疑他,嫌他,嘲他…… 贺予沉默之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愣了片刻,发觉竟是谢清呈回握住了他的手。 谢清呈说:“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愿意再相信我第二次,但是贺予,我是真的没有怀疑过你会自己去到段闻那一边,我仅仅……只是想过,你是不是被洗脑了,是不是被打了什么思想钢印……哪怕是,你做的最过分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私怨就失去了自我的人。所以我会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选择了哪一边,尽管我也试探过,也犹豫过,但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你的底线。” 确实是这样,他在到贺予家之前,对贺予的身份一直都是猜测,是试探,是出于对贺予的信任——他不信贺予真的会投身那个杀害了薇薇安的组织,可他没有底。贺予的表现太强硬了,在这过程中,他不是没有过焦虑。 他甚至怀疑过贺予是不是被段闻洗脑了,他知道贺予不至于堕落至此,却也找不到能让自己真正安心的证据。 直到他被困贺予家,他借机拿到了资料,出来之后,他才终于有了机会可以确认自己的想法。 就在他把资料递给焦急等待着最后一点地图补充的指挥官的时候,他曾向总指挥确认更贺予究竟是不是卧底。而谢清呈已猜至如此地步,且非常坚持要知道真相,指挥官在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掩藏的必要了,他深吸了口气:“……是的,他是。” 这一句话入耳。 谢清呈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落地了。他那一瞬间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他终于确认了贺予就是线人。 他一直以来的猜测没有错…… 可同样地,他也知道了,贺予就是在单纯地恨他,那些恨意并非立场原因,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私冤,贺予仍然怨他曾经骗了自己…… 指挥官:“你问这件事,是有什么想法吗?” 谢清呈当时沉默了好久,心头百感交集,最后还是开了口—— “我想,由我来保护他的安全。” 谢清呈长指将硬盘推给了指挥官:“请您确认——资料是我在他家盗取的,而不是他提供给您的。” “……” “硬盘里的资料太核心了,万一我们内部也有曼德拉的卧底,他会很危险。如果这样,我们就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谢清呈说,“这个孩子不能第二次为了我们的事送命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牺牲第二次。……请您答应我。让我保护他。”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此时此刻,谢清呈望着贺予的眼睛,他说:“我是,相信你的。因为相信你,才最终等到了这个确认。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你愿意相信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知道你再怨恨,也只是针对我一个人,你不会想害所有人,不会变恶吗?” “你愿意相信,这一次哪怕我看不见曼德拉的原样,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信你吗……” 谢清呈说到最后,或许是因为发病之后仍有的脆弱,他竟有些更咽了:“如果我说……我不会把你当一个病人,一个背叛者看待……你还愿意相信我……最后一次吗?” 贺予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他的声线里终于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崩溃和委屈。 “谢清呈……谢清呈……”最后一片雪花落下,冰雪山峦终于崩裂了。贺予刚才经历了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谢清呈的病发,又听到了谢清呈和他说的这些话,他再也受不住了,他终于像从前一样淌下了泪,他哭了,哭得是那么伤心,带着无助,委屈,痛楚,“我……我那样对你……我那时候那样对你……我确实是恨你丢下我……我想报复你,但是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用力地抱住了谢清呈。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发病了,我真的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你发病了……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讲那些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想吵了……再也不想吵了……” “谢清呈……”他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你不要再难过了……” 谢清呈心中蓦地颤然。 他没有想到他终于能在贺予这里,听到不恨两个字。 贺予在黑漆漆的被窝中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引过来,贴在了自己的脸庞上。 “谢清呈……你现在能看到我的脸了吗……”他更咽不止,轻声地问,“你能看见了吗?” 就像穿过曼德拉岛的幻像,看到真实。 你能看见我的脸了吗。 谢清呈的手指迟疑着,最后还是抚过了贺予的面庞:“……我看到了。” 贺予的泪就滚落在他指隙间。 谢清呈手指颤抖,沙哑地说:“我看到你的脸了。” 三年以来,再也未见的,卸下了仇恨的脸。 这一刻,他终于又见到了…… 在这来之不易的温存面前,他们内心都充满了伤痛与忐忑,那些伤痕,他们谁也不再提,不敢再触碰。 “你不要哭了。”谢清呈说,“不哭了……我听你的,不提了,不吵了。” “别哭了……贺予。我们不吵了。你……别哭了。” 第219章 曼德拉的世界 两人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在经历了那么多次头破血流之后,他们终于因为对方受的苦楚,因为对方的脆弱,再也无法狠着心做出互相伤害的事情。 尽管他们现在谁都不敢贸然去提之前发生的种种,生怕一步走错又会毁掉眼下的宁静,所以陈慢也好,安东尼也罢,他们之间的种种误会也罢,那些血肉里的刺都还没拔掉。 但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分离是重圆,是怨憎是痴爱,是争执是平和,其实最终都只取决于他们两个人,而不是由别人决定的。那些人那些事,可以给与他们心结,谬误,损耗……但就像偏离了轨道的恒星最终还会回来——谢清呈的崩溃会让贺予卸 哪怕只是以最普通的身份,哪怕自己都已伤痕累累,茫然无措了。 只要贺予听到谢清呈说很痛。 只要谢清呈看见贺予向他伸出求助的手。 他们最终,也还是会停下孤独往前的脚步,转过头来,循着声音,去安抚同类的哀鸣。 “那,段闻呢?”平静了下来之后,谢清呈轻声问贺予。 他想知道贺予这三年在两边都是怎么过的,他要知道贺予这三年都是怎么过的。 问完了破梦者,就该是曼德拉了。 “破梦者防着你,曼德拉也不可能不提防你,三年前段闻就吃过你的亏。三年前他以为你投靠他了,结果你却让他的岛屿位置暴露。我甚至不相信他能第二次接纳你。是因为忠诚芯片吗?” 他说到这里,声音仍有波澜。 “曾经他植入你心里的那种芯片?” “不是的。”贺予小声说,“如果那个芯片还作数,我现在已经死了上百回了。我后来发现,忠诚芯片对我而言不管用。段闻他们也发现了。” 谢清呈一怔:“……为什么会不管用。” “是体质问题吧。”贺予说,“可能因为我是血蛊,当我不情愿的时候,血蛊体质甚至会干扰他们的芯片,段闻无法通过那玩意儿监测我对他是否忠心。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有一些东西,让段闻再一次选择了相信他能把控住我。” 谢清呈隐隐地已有了一丝预感:“什么?” 贺予又停下来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长。 很久之后,他才开了口,回答的内容也完全印证了谢清呈的想法。 贺予说:“我母亲。” “……” “薇薇安。真正的吕芝书。” 贺予在被褥中动了动,调整一下姿势,把被子拉得更高了些,让他与谢清呈二人更彻底地沉入了这片黑暗中去。他与谢清呈靠得也更近了,却又没有完全地贴上。 虽然知道不那么合适和恰当,但谢清呈在这一刻忽然想到自己在读书的时候,和同桌的女孩子闹了一星期的矛盾,后来他受不了了,虽然矛盾还没解开,不过他开了一袋零食,递给她,问她吃不吃。 同桌也有意和好,于是接过了零食,那一阵子两人的相处便忽然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非但对前事绝口不提,说话时还客气的可笑,相视一笑时都带着尴尬,生怕一不留神就又踩着对方的痛处。 现在,他和贺予之间的关系就很接近这种状态,就像刚刚修补了一部分的瓷器,粘合碎片的黏土都还没有干,处处透着易碎,便要分外小心。 贺予闭上眼睛,不敢再靠近了,只让属于谢清呈身上的幽淡气息沁入自己的肺腑,那寒冷到近乎有些苦涩的味道在谁看来都不会觉得太好闻,可是贺予的心却被抚慰了,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沙哑地开了口,开始叙述。 “我母亲的身体仍在他们的实验室里保存着。” “!!” “是遗体,已经被液氮急冻了,但当时他们对我说,他们可以让我母亲复活。” 谢清呈愕然:“怎么可能?” “生理上的是不可能了,但是如果可以结合虚拟现实,这是完全能够做到的。”贺予道,“曼德拉组织对人脑有极大的兴趣,你看,他们通过vr,5d效果,磁场干扰,听力干扰,嗅觉干扰,视效投影,在这座岛上提前实现了真正完美的虚拟现实投射——而这一切的灵感都来自于人脑产生的曼德拉效应。他们认为,研究人的思维,才是目前唯一可以真正打破生死约束的钥匙。” “打一个最简单的比方,李白是一千年前的人了,以正常的时空概念而言,我们完全不可能与他进行对话。但事实上,因为他用文字把他的部分经历和想法记载了下来,一千年之间一直在流传,我们便因此可以听到一个千年之前死去的人说的话,知道他做的一些事情。他的肉身无法摆脱时空的限制,但思想做到了,这就是看似复杂的曼德拉元宇宙最基本的理念。” “但是,文字只是最基础的载体,就像照片一样,具有暂时性,是定格的。我们还是拿李白做例子,突破时空限制的只是一部分的李白思想,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用文字保存下来,而留下来的文字也凝固了,不能再进行自我思考,不能再生他本人的意念——但如果,有一项技术,能够把人脑的意识全部抽取出来保存呢?” 贺予说着,抬手点了点谢清呈的额侧:“这里的东西就是人的灵魂,如果它离开肉身,在另一个系统中,依然能够有自我意识,能够不断产生自我意识,那么是不是等同于这个人还活着?就像曾经人们觉得异想天开的宗教里的移魂法术,而事实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哪怕肉身陨灭了,只要思维保存着,在曼德拉组织看来,这个人就还活着。” “只要人的意识可以通过技术被不断地延续,被塞到计算机云端,被塞到机器人体内,甚至是通过芯片控制,植入到另一个活人的身体里。”贺予轻声道,“所谓的‘复活’或者‘永生’,也就实现了。” 谢清呈:“他们想要……永生!?” “远远不止。在曼德拉组织的元宇宙最终构想中,最后人类可能根本不需要借助肉身活着,毕竟世界上的人口饱和度是有限的,如果大家都能永生,总有一天新的生命将没有立锥之地。可一旦按他们的想法构架了元宇宙,那就不一样了。” “人的意识可以保存到云端,成为二维数据,存活在计算机系统当中。三维到二维的壁垒就此打破。到那个时候,人人都可以‘活着’,但人人都不用‘活着’。人类在数据库里生存,活动,成为劳动力……只有获得了极高成就或者在二维世界里攫取到了极大财富的数据人,才可以获得一具我们现在的,正常人类的肉身。” 如此毛骨悚然的情景,随着贺予的描述,在谢清呈眼前仿佛一张绘卷似的展开。 “在他们对未来构架中,现实世界将变得非常的理想——因为以肉身形式存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数量受到了严格控制,生态资源将慢慢恢复,而这丝毫不会影响人类社会的发展,毕竟有大量二维人作为数据,在云端的‘元宇宙’世界里完成生产生活,持续地贡献出它们的劳动力——也许几十亿,上万亿的人所居住的地方,最后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数据盘。二维人必须一直努力,为了获得一张肉身券来到三维世界而积极奋斗着。而这个是否让人来到现实世界的权力,就可以牢牢地掌握在统治者和资本拥有者的手里。” 谢清呈听着,后背阵阵发寒,恐怖的不是这样的想法,而是这种想法按照科技疯狂发展的轨迹来看,竟然是可能被实现的。 三维社会人将被自己的同胞变为二维社会人,与生俱来的血肉之躯会被压缩成思想数据,能不能来到三维社会,全看控制者是否需要你,你是否拥有可观的财富。 更可怕的是,数据里的人会习惯作为一组数据,毕竟三维社会人若是想删改数据,操控思想,也许只需要编一个程序,连现代社会的资本洗脑都省了,而这一切在那个环境下都会变得相当正常,再也无人反抗,否则就是“病毒”。 “这太荒唐了……”谢清呈喃喃。 贺予说:“一点也不荒唐。如果真的不受约束地发展下去,这恐怕也就是几百年之内的事。其实,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社会,很多东西已经越来越数据化和扁平化了?” “什么意思?” “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时候,人们说话的语气、腔调、内容,往往相差迥异,各有特色。然而互联网的迅速传播性,让‘重复’成为了一种正常,让‘个人’同化为了‘集体’。比方说……”贺予轻声对谢清呈道,“在你小的时候,如果班上同学看了一部电影,老师让大家小组开火车,各讲几句话评价这本电影,每个人的发言应该都是不太一样的。但是现在大众评论一本电影,你打开弹幕,看到的往往会是一些重复的发言,比如一个人写了‘泪目’,接下来的很长一段弹幕里,几乎每个人都会重复泪目这两个字。” “再比如,对于那些很复杂的作品,人们的耐心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只想看粗暴简单的正义与邪恶,爱与不爱,却忘了人性本身就是很矛盾的,而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标签。但标签和简单会让人觉得舒服,好理解,没争议,这种舒适感和安全感会惯着人们变得越来越不想思考,也越来越习惯于不思考,当不思考成为了一种习惯,人们在需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时,张嘴重复的就只能是一些在互联网上反复出现过的词句。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同样的言论你可以在这件事上看到,也可以在另一件事上看到。无论是夸奖、批评、辱骂还是创作,都开始变得千篇一律,就像……” 贺予顿了顿:“就像一个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思想。” 谢清呈眯起眼睛。 流水线曾经生产的只有实物,但仔细反思,当越来越多的人只会进行简单的重复,在奶头娱乐和信息洗脑下放弃了自我思考的能力,那么他们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是不是成为了一种无形的“流水线产物”? 这是非常可怖的结果,成为流水线产物的人,往往已经失去了从平庸中挣扎出来的力量,因为他们已经被同化了。而当这股同化的力量越来越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裹挟进入这片洪流之中。 “想想看,谢清呈。”贺予道,“什么东西会不停地重复别人灌输给它的思想,按照直接的命令或者无形的引导发生行为?” 一个答案破土而出。 谢清呈喃喃着说:“……人工智能。” “对。所以在曼德拉组织的概念里,人工智能不仅仅是被制造出来的。”贺予道,“它完全可以是活生生的人类,而被洗脑成了‘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的典型表现就是‘重复’、‘同化’、‘服从’。只要被洗脑成功,人类本身拥有的‘善良’‘理性’‘思辨能力’就会淡化甚至是消失,他们会变得像机器一样冷漠,残暴,并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内疚。因为‘内疚’‘感恩’‘怜悯’这些是一些高级情感,它们属于生物,而不属于人工智能。这是一种人心的退化,而事实上,这样的兆头,你在现代社会的某些人身上就可以窥见一斑。” “……” “元宇宙不是一个空中楼阁。”贺予说,“它是可以被实现的。到那个时候,掌握着科技力量的人就是元宇宙的造物主们,他们可以让世界按照他们的想法改变。现在让人们接受一个新的思想,也许需要五年十年,但在元宇宙里,也许就是按下键盘的那一秒钟——” 他停了几秒钟,说下去: “所以,曼德拉要在这一次‘工业革命’中拥有最先进的技术,然后,成为绝对的造物神。” “这就是他们想花几十年几百年达到的最终目的。” 贺予讲完了,卧室内一片死寂。 谢清呈的肢体变得比之前更加冰冷,他在不停地思考着贺予说的这些话。 这些理念看似遥不可及,但从历史线上反推回去,1900年写着家书的人们是否能想象到有朝一日万里之遥的亲朋只需要一个像小镜子一样的机器,就能看到彼此,仿佛面对面似的进行对话? 时间不过过了短短一百多年而已,谁知道再一百年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而曼德拉是科研激进者组成的,他们的想法领先于时代一两百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谢清呈:“所以岛上那些被操控的人,就是曼德拉洗了脑,控制了思想,做成的武器?” “嗯。就像你父母,他们已经过世了,曼德拉做的是收集了大量他们生前的录像,记事,战斗数据,然后模仿他们的思维模式,洗脑到了其他活人的脑子里。所以他们脱离了卓娅的掌控之后,才会像真正的你的父母一样做事。但他们是假的,他们自己的大脑也已经脑损,没有什么思想了,也救不了了。”贺予说,“我希望你不要为此而感到内疚。” 谢清呈沉默了。 他心里好像原本有一束光,尽管不切实际,但在见过暴杀之后,那束光便微弱地亮着。 这时候,这一束光便终于无声无息地熄了下去。 “那这样说,确实只是虚拟现实而已,和岛上的一切一样,都是虚化过的,就像一场幻影。” 贺予:“是的。” “……”谢清呈问,“那我现在如果再遇到那些机器人……” “你看到的就将是他们本来的面貌了。”贺予说,“一些改造人。”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如果你还想看一看正常人眼里的曼德拉岛的话,就通过机器镜头吧。因为岛上的效果是通过各种干扰做到的,在五感上都做了蒙蔽,而视觉部分就像vr投影,你刚刚看到岛上的无人机了吗?” “嗯。” “那些无人机就是帮助产生投影的装置之一,负责的是一部分的视觉蒙蔽。就像《蜘蛛侠》里的投影一样。” 谢清呈:“我没看过《蜘蛛侠》。” “邓丽君复活演唱会呢?” “也没有。” “……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说,你的眼睛已经不会被欺骗了,但摄像镜头拍摄到的就是vr成像后的画面,和电视台拍邓丽君复活演唱会一个效果。” 谢清呈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是这样,我们破坏掉那些负责视觉投影的无人机,正常人是不是就能看到岛上的真实场景了?” 贺予摇摇头:“制造假画面其实是vr最简单的要求,而曼德拉还同时在听觉,嗅觉,磁场反应上造假。所以,只单纯破坏无人机也没什么用,他们会启动应急装置,同样能蒙蔽过去。而且这些无人机受到实时监控,一旦受到攻击,段闻就会知道岛上有人泄密,因为正常人看不到它们,而岛上的人除了我都有忠诚芯片控制,那么,那个泄密人就只能是我。” “要打破幻象,最彻底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就是找到这座岛上那个虚拟现实的总干扰装置,只要找到它,毁了它,岛上的所有投射就都立刻停止了。鬣狗是鬣狗,人类是人类,直升机是直升机,水泥堡垒是水泥堡垒,正常人也能不受影响地看到真相。” 贺予说到这里,神情显得很黯淡。 “我这些年一直在试图找到关闭曼德拉岛干扰装置的总阀,我觉得这个岛上一定有这样一个总阀在,但我一个人做不到。其他人谁也不信我。他们宁可硬碰硬地前来这座岛上送命。结果遇到了刚刚发明出的真正恐怖的武器,激速寒光。” 他顿了一下,眼神里多少有了些讽刺。 “那个武器出现之后,破梦者对我的信任度更低了,我知道他们有人认为我是瞒而不报,所以他们才要自己先派人来岛上探查……” 贺予闭了闭眼睛。 “于是郑队成了牺牲品,被抓去了地牢里。” 谢清呈听到这里问:“老郑,陈慢,还有那些第一批登岛的,都在地牢里面吗?” 陈慢的名字入耳,贺予面色微僵,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谢清呈:“曼德拉还没有拿他们做任何试验是吗。” “还没有。”贺予道,“活人样本来之不易,他们一般不会立刻动手。” 谢清呈闻言稍微放心了些,又道:“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个我和老郑搜集的激速寒光的数据,传到百分之九十七被你当着卓娅的面终止了,但这些数据必须被立刻移交到总部。” “知道,我明早就会找个机会重传。”贺予说,“对我而言不难,我这几年将曼德拉岛的很多机密都回传给了破梦者,总部拥有的地图就是在我的配合下绘制完成的。不过,说起来这件事……” 贺予顿了一下,在黑暗中凝视着谢清呈的眼睛。 “你被我困在家里养病的那些天,是不是从我的书房里拿走了一些资料,带回去给了总指挥。” 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谢清呈一顿,随即还是答道:“……嗯。” 又问:“你怎么发现的。” 贺予:“你走之后,我查看了监控。发现了问题,然后和总指挥电话确认过了,就是你拿走的。” “……”谢清呈当时心里还有一丝疑问,不明白贺予为什么明明有了最后的数据,却不及时传给总指挥。 但在与贺予说了那么多话后,他已经猜到了原因。 “你在给他数据之前,是不是想最后提醒他一遍,曼德拉岛是个基于元宇宙概念运生的岛,去掉虚拟投影后它其实很普通,没那么可怕,只要切断那个造成幻象干预的总阀?” 贺予沉默片刻,承认了:“是的。不管他相不相信,我都想最后再试一遍。但后来数据被你拿走了,提前给了他。” 谢清呈一时语塞:“……对不起。” 贺予摇摇头,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当时明明已经猜到我是破梦者的卧底,还要先我一步把我搜集的资料递给指挥官。” “我那时候对你的身份只是猜测,一直没有证据证明你就是我们的人。我想如果你是卧底,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多,但总指挥肯定是其中之一。” “我需要和他确认自己的想法。”谢清呈道,“在我上岛之前,我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确认我没有猜错。” 贺予明白过来:“所以我告诉你,我是线人时,你那么笃定,因为你不仅仅是猜测,你已经和他确认过……” 谢清呈轻轻地“嗯”了一声。 贺予忍不住道:“可他既然告诉了你我的卧底身份,他当时就应该提醒我……” 但是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 他意识到总指挥为什么没有提醒自己了——因为破梦者说到底还是不信任自己,他们给他的信息都是残缺的。凡事都留了一手底牌。 谢清呈见他神情,知道他心中所想,为了让他好受些,于是安慰他道:“当时情况很紧急,他要把控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大战在即,他希望把变数降至最小,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不想和你在通话当中多解释也正常。” 顿了顿,又道:“而且他应该觉得这是小事,等我们见了面问题自然就解开了。” “……” 可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回想起了刚在岛上见面时那混乱的场景,又都陷入了沉默。 谢清呈自觉尴尬,岔开话题:“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座岛的布局会这么像沪大的梦幻岛?” 贺予回过神:“这可能和我最近才刚刚调查到的一件事有关,那件事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总指挥,这关系到岛上那个‘男孩’的真实身份,他应该是……” 话未讲完,被子外忽然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 贺予和谢清呈齐齐一惊,在黑暗中凝神屏息。 贺予还算镇定,他抬起手,点上了谢清呈的嘴唇,意思是先装睡,先别出声。 敲门声响了三四下,停了。 “贺予。” “…………” 居然是段闻! 段闻就在门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他也不说任何的目的,只道了一句:“请你把门开一下。” 第220章 监视下生活 这时候其实已经是早上了,但贺予不放心谢清呈,没有出门去实验室。 他是真没想到段闻能大驾光临亲自登门造访。 贺予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想着自己与谢清呈目前所有私密对话都是在被子底下进行的,并没有露馅的地方,那么段闻过来,就只能是来亲眼看一看这位特殊的俘虏的。 谢清呈的发病让贺予不安,贺予并不想让段闻见他,以免瞧出什么端倪来。谢清呈那一句时隔多年的相信他,已经令他不想再去计较海战时发生的事情了。 他在谢清呈精神埃博拉发作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他会保护好谢清呈。 “没事,你先睡着,好好休息。”贺予低声在谢清呈耳边说,“我可以应付他。” 贺予说着就要起身,起身时,谢清呈又握了一下他的手。 “你要当心。” “放心,我已经和他周旋了三年了。” 贺予穿上衣服,调整好了状态,打开了房门。 段闻立在外面,他是个看上去约摸四十左右的男人,气质很好,喜怒不形于色,好像没太多感情。 他的目光在贺予身上打量几圈,最后落在了贺予还没系好的曼德拉军装衣襟扣上。 “看来贺总昨晚过得很不错。”他淡淡地说道,“能请我进去坐坐吗。” 贺予:“段总,这个恐怕不太方便。” “哦?” 贺予轻咳了一下,笑笑:“他还没醒。” 段闻挑起眉:“……哦。” 又上下打量了贺予一番,也笑了笑:“年轻确实不错。” 贺予的一只手始终撑在门框上,他很客气,但也很固执,没有任何对段闻退让的意思。 段闻静了一会儿,又说:“他昨晚没和你闹吗。” 贺予侧过头去,十足的痞样子,两个男人交头接耳谈论秘辛似的,高深莫测道:“用了驯兽丸。没力气闹。” 段闻的眉头挑的更高了:“哦……” 贺予解释完,和段闻拉开距离,低头扣着自己的衣扣,似是漫不经心地:“所以段总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段闻道,“就是想来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么。”贺予抬起眸来,心中警觉,却笑容不坠。 段闻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微笑着说:“恭喜贺总得偿所愿……活捉了你想要的人。不过……” 贺予的身子绷得更紧了,仍不动声色地看着段闻。 几秒钟之后,段闻的笑容荡开:“实验室,你还是要按时去的。血蛊不练不行。” 贺予微微松了口气,应了一声。 段闻的目光有意无意又往卧室门口瞥了一眼,贺予站直了身子,挡住了。 段闻重新把视线落在了贺予身上:“早饭还没吃吧。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去楼下吃一点?有些项目上的事,顺便一起谈谈。” “……”贺予说,“那我去洗个漱。” 段闻:“去吧。” 又道:“开着门。” 这种情况下,贺予没有任何办法和谢清呈沟通,但他至少去把卧室的房门关上了,哪怕大门开着,段闻也搅扰不到谢清呈。他自己则在客厅的那个卫生间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门口。 “走吧。” 段闻有个私人用餐雅室,就在楼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侍应生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点心,倒了热气腾腾的咖啡,空气里萦绕着一股与曼德拉岛恐怖气氛格格不入的闲适感。 “谢清呈是破梦者的人,现在是敏感时期,为了安全起见,我其实不应该允许你把他留在身边的。”段闻坐下来,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加了两颗方糖,拿勺子搅了搅,抬眼对贺予说道。 见贺予神情,段闻又笑了一下:“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可以给你破这个例。” 贺予心下微松,但弦仍绷紧:“……那么,多谢了。” “不客气。”段闻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把视线转向窗户,“毕竟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条件。” 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花。 “当时我们好像也是在这里谈的,是吧?” “……嗯。” 贺予现在不再自我回避了,他知道自己无疑是还爱着谢清呈,在过去那三年时光里,他来来回回地看着他二十岁生日那一天的录像,一次又一次地突破防火墙去看谢清呈的手机云端,他那时候身体不好,没法离开曼德拉岛,段闻也不让他走,他和谢清呈一个在澳洲,一个在美国,相隔万里,他只能这样日夜渴望着那个男人。 可是谢清呈几乎不用手机,不发消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哪怕他和贺予感情纠缠最深的日子里,聊天内容都很正常,谢清呈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网络聊天上。 他是个做派很老式的男人,习惯了打电话或面谈……贺予因此仍然得不到太多关于他的信息。 于是一卷录像,看得都要起茧,贺予从不避讳他对谢清呈的,后来,段闻就是在这里,找他谈了一次话。 他问他:“谢清呈为了他的正义那样欺骗你,你不恨他吗。” 贺予说:“恨。” “但你还是想要他。”段闻尾音只略微上扬,比起疑问,更多的是陈述。 贺予没答话。 “你觉得他喜欢过你吗?”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他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吗?” “……”贺予当时只是粗浅地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他心里的那种疯狂劲就又上来了,连带着瞳仁都泛起了猩红,他依旧没有回答段闻的话,而是说,“段闻,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段闻看着窗台上摇曳的血色红花:“你说吧。” “以后我与谢清呈再见面,我要把他带回这里,无所谓他怎么看我,也无所谓他那时候是结了婚还是有了新的人,只要他活着,我就要把他困在曼德拉岛,我要把他锁在我身边,把我受的罪在他身上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段闻侧过身,乜过眼,带了些兴趣地看着当时刚刚动完一次手术,还面色苍白如鬼的贺予。 “那如果他死了呢?” “……我也要把他带回来。”贺予说,“哪怕制成标本,我也要他——是他欠我的。我要他还。” 段闻重新把目光移到了窗台的花上。 “你实在是太疯了,贺予,如果谢清呈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他怕是连死了都不敢留个全尸。” 贺予扯了扯嘴角:“他哪怕化成灰了,那灰烬我也要吞下去咽下去。我说了——他欠我的。” “是他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牺牲了我的性命。从那一天起,我便要恨他一辈子。” 时至今日,贺予和段闻面对面坐着,还是在同样的位置,窗台的花还是同样地开着。 段闻忽然问了他一句:“你现在,觉得高兴了吗?” “……”贺予没有立刻回答,他点了支烟,万宝路的气息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 通过这三年的接触,贺予对段闻有个判断,段闻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对人性非常感兴趣,他自己没什么喜怒哀乐,却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悲欢离合。 这个时候他不想惹什么事,还是说些东西应付段闻比较好。 贺予抽着烟,慢慢开了口:“怎么说,又痛苦又煎熬,又兴奋又悲伤吧。” 段闻果然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个谢清呈属于我又不属于我,他的身在我床上,心却是属于另一个人。”贺予淡淡道,“三年前谢清呈为了救陈慢,选择了欺骗我。三年后这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陈慢夺走了我在世上最后的一口氧气。所以我得到了人,也觉得不高兴。” 段闻转动着勺柄,偏着头,似乎在仔细思索着贺予的话。 贺予这番话确实也是真心,他为了不想再和谢清呈互相伤害,对陈慢这些破事已经绝口不提,但他内心深处依然是煎熬的。 只是他与谢清呈的平和来得太不容易,他不敢也不忍再打破什么。 段闻最后道:“能给我一支烟吗。” 贺予把烟盒推给了他。 段闻点着了,抽了一口:“你这样拘着他,还是要当心些,以我所见,像他这种人,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胁迫。等他恢复了精力,要么反抗,杀了你,要么反抗不了,他会自尽。你不要被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最后铸成悲剧。” 他说的话居然算是关切,这让贺予感到一丝不安。 他不露破绽地隔着青烟,观察着段闻的每一寸表情,但段闻也是铜墙铁壁,瞧不出他任何真实的心思来。 最后段闻笑了一笑:“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贺予说,低下了头,切了些点心送入口中,垂着睫错开话题,“太婆身体怎么样了。” “不太好,破梦者又蠢蠢欲动,我们的人也暂时不便出去。”段闻慢吞吞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初皇数据。” 贺予的刀轻微地在碟子上刮擦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段闻转动漆黑的眼珠,盯向他:“怎么了。” “……”贺予把刀子扔了,抬起眼,一眨也不眨地对向段闻的眸子,“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说就是了。我人出不去,也可以去某些公司的后台搜一搜线索。毕竟我很希望太婆活着,我还等着你们信守你们的第二个诺言。复活我母亲。” 段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笑了一下:“那是自然的。” 和段闻一餐饭吃的暗流汹涌,好不容易结束了,贺予走出包厢,往实验室去的时候,段闻忽然说了句:“养云雀,别养的太紧。” 贺予回头看了他一眼。 段闻幽幽地,依旧是瞧不出任何目的和情绪的样子,只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会死。” 贺予总觉得段闻的目光非常复杂,但定睛细看,又好像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段闻淡道:“去吧。” 贺予迟疑着,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了。 他不能立刻回房间,他能感觉到段闻有在试探他的意思。谢清呈被绑回曼德拉才一两天,以自己对段闻释放的“因为恨才一定想要他”的信号,他如果这时候就沉不住气,表现得太关心谢清呈的状况,那便是值得怀疑的。 何况他手上还有激速寒光的数据需要回传给破梦者总部,也确实没时间回去。 盗传数据并不容易,大战在即的气息越来越重,岛上的各种防备也都在不断升级,贺予直到这一天快结束了,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从数据漏洞口把新武器的信息成功发送给了破梦者。 做完这一切,他悄悄松了口气。 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他收拾了东西,往一整天未回的卧房走去。 然而,就在他穿过走廊,途径布草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一个中年妇人压低了嗓音,在门后面絮叨着什么。 贺予很警觉,他的房间除了负责打扫塔楼的这些佣人,如今没有任何人会进去。哪怕是段闻,都会对他留有几分尊重,不会擅自闯入。可是段闻这些人自己不进去,却不一定不会派人进去做些什么手脚。 之前藏着他屋子里的那些针孔摄像头,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偷入的。 贺予因此立刻停了脚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布草间外,透过那隐隐一丝门缝,不动声色地往里看去—— 果然是最近负责他房间的那个女佣在说话,女佣的脏洗篮里放着一堆换下来的床上用品,柜子上搁着一样像是检测仪器的东西。 女佣的声音很低,鬼鬼祟祟地,通过对讲装置,急着和那一头的人汇报: “是的段总,我用您给的机器检查过了……床单上没有精斑……他们恐怕是在做戏,在骗您!” 女人汇报得火急火燎,生怕被发现,讲几句话就要往外探着查看一下情况,贺予见状,立刻闪到了门侧面,避开了女人慌张的视线。 女人没有发现他,但贺予知道自己也绝不能再听下去了,所幸他已经听到了最重要的信息—— 段闻果然还在怀疑他,早上的试探之后,他仍然在怀疑他关着谢清呈的动机。 贺予暗自咬牙,心里冰冷——这样一检查,段闻便知道了自己早茶时是在骗他…… 但他又很快地冷静下来。 没事……应当没事。这一次的欺骗,也不能就让段闻断定自己的动机并非亵玩报复。毕竟这是自己的私事,不想拿出来说也很正常,而且早上自己至少还讲了一个可以解释的点,那就是他谎称自己对谢清呈下了散力的药。 谢清呈身体虚弱,或是药力过了头导致他觉得无趣,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他还不至于因为这一个谎言就会遭殃。 但是…… 贺予神情凝重,绕路从另一个走道方向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核验了生物识别,推门进屋。 谢清呈正坐在书桌前闭目养神,听到他开门的动静,慢慢睁开眼睛。 贺予扫了一眼床铺,被褥果然换过了,佣人借着打扫卫生的名义撤换了他们昨晚的床单检查。确定了这一点后,贺予沉着脸走到谢清呈身边,俯了身,以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出了点状况,谢清呈。“ 谢清呈的身子立刻微微绷紧:“怎么了?” 贺予嘴唇贴在谢清呈耳边,目视前方,轻咳一声,有些尴尬:“一言难尽。但总而言之就是,今天晚上……我们俩如果不真的做点什么,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第221章 我们想假戏假做 贺予没想到谢清呈听到是这件事,居然没什么意外。 谢清呈也完全看透了这一点。 他非常敏锐,那女佣进来打扫卫生换床单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入住宾馆,服务员都不可能天天更换床上用品,何况这是贺予常用的卧室?而且贺予的床单很干净,能看得出是不久前才新铺的,完全没有更换的必要。但女佣却把旧床单撤走了。 谢清呈知道这是段闻在检查贺予与他之间发生关系的真实性。毕竟如果贺予真的是为了一己私欲,那么他抓自己回来,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段闻不傻,对贺予也并不那么信任,所以才会派了人去检查,瞧一瞧贺予是否另有所谋。 这招实在太恶心了,但事到如今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尽可能逼真地把这出戏演下去。 于是这一晚,气氛变得非常诡异。 谢清呈和贺予虽然现在已经不吵架了,但也仅仅只是不吵架了而已。 感情方面的事,他们是谁也没有解释过的。 因为没立场。 解释自己的感情,首先便是要知道对方在意这份感情,若是对方不在意,自己主动提及,那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谢清呈很会将心比心,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就和当初与李若秋离婚似的,李若秋除夕夜回来见他,若是忽然说一句“谢哥,我对他没感情,我和他没关系”,那他作为前任只会觉得尴尬不已,莫名其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谢清呈自知海战时伤透了贺予的心,虽然贺予已经放下了仇恨,可如昨日一般的喜爱又怎么还会再在,所以他这时候若是去和贺予说一句“贺予,我对陈慢没感情,我和他没关系”,那想必是会让贺予同样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谢清呈这位钢铁理工男,觉得自己做的很对,这样的解题分析,想必是能拿一百分的。 至于贺予呢?这位小伙子就更聪明了。 他以前向谢清呈告白过,为谢清呈搞得头破血流过,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谢清呈却从来也没有接受过他,甚至能把性和爱分得无比清晰,还总是劝自己不要在叔叔身上浪费感情。尽管贺予看到过破碎的小火龙,但他被拒绝了太多次了,他根本不敢往谢清呈是不是爱上了他那一方面去想,他内心深处是无比自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没有人要的,这份自卑令他张牙舞爪,可又万分情怯。 文艺小青年很伤心地想,哦,那只小火龙,应也只是谢清呈对他之死的愧疚而已,算不得什么。 那么既然彼此都不再喜欢,能有现在这样的平和,就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事情,也就不必再提了。 他们就如同尚未说破心意的中学生似的,谁都不敢轻易踩到那根线上,相处时彼此都带着些猜测,一些不安,甚至还有几分小心翼翼,谁都没有勇气,也自认为没有立场去诉说内心深处还存着的不舍和爱恋。 晚上洗过了澡,贺予和谢清呈上了床,鹅绒被笼上,就又只剩他们两人面对面的世界了,黑漆漆的地方不容易瞧见对方的脸,他们就像暗巢里的龙一样,几乎全靠着鼻息辨别着彼此的位置。 贺予小声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到了什么吗。” 贺予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烟味,谢清呈这几年烟抽的不那么多了,闻着这个味道却仍有些本能的渴望,他定了定神:“什么。” “我觉得我俩像地下党,国共内战时的假夫妻,白天干完组织的工作,晚上关了房门还得做给眼线看,一天24小时,每分每秒都在演戏。” 谢清呈叹了口气,这孩子还真是编导出身的:“……那你今天白天的谍战工作做完没有?” “做完了。” 谢清呈便知道贺予是把激速寒光的数据成功回传总部了。 有了这个数据,不用太久,破梦者的全面进攻就要开始了,而在此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在曼德拉内部潜伏着,以做策应,越久越好。 谢清呈这人其实搁战争年代很适合做地下党,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他几乎没什么私人情绪,而且他很分得清事情孰轻孰重,皮肉之事对他而言其实无关痛痒,既然如今要在这张床上发生些实质性关系才能打消段闻的猜忌,那他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倒是贺予有些青年人的局促,小伙子这会儿想起之前自己做的一些破事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又担心让谢清呈不高兴。于是他撑着被子,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他:“所以……那个……你愿意吗?” “……” 好几秒钟的沉默。 这么久以来……很多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谢清呈在压抑中,竟难得有了些得趣,因为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贺予真是像极了十九岁的样子。 他静了一会儿,居然明知故问了一句:“嗯?哪个?” 贺予还没觉察到谢清呈是存了心折腾他,更尴尬了:“就……那个。” 谢清呈:“我不明白。” 贺予无措中对上谢清呈的眼睛,那眼眸一对,贺予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明白的。” 谢清呈被抓了个现行,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没办法了,我们也没得选。” 贺予没想到谢清呈是这个态度,他愣了一下,如果是之前,他一定想问谢清呈——你难道不在乎陈衍是什么感受吗? 至于谢清呈,他虽然在贺予家被关了十多天,早就已经看出来贺予和安东尼根本算不上情侣,顶多就是床伴。但哪怕是床伴,他也不舒服,他估计也会明知故问一句,那你他妈的就不在乎谢离深? 可是经历了发病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除了感情问题,说开了很多话,贺予不再想伤害谢清呈了,谢清呈似乎也不想再提安东尼的什么破事。 他们之间的这两道折磨了对方太久的尖刀,虽然尚未拔走,但他们谁也没想再往下深扎了。他们不是不介意对方的感情,只是孤龙与孤龙交缠,他们看到了彼此身上的累累伤疤,便再也不愿意伤害对方,哪怕自己心里还难受着。 贺予之前做过那么多畜生事,这一回竟然显得有些无措和生涩:“那、那我们……” “……就当办公吧。……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只能别太在意。总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和段闻摊牌不是吗。” “……” 他们两人的关系爆发有因为报复,有因为误会,有因为痴爱,有因为缠绵。 唯独没有这样公事公办的尴尬过。 贺予和他面对面地躺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合适。他们俩的关系好不容易修复到现在这样,他不想贸然行事。青年纠结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手窸窸窣窣在床枕之侧拿了个东西进来。谢清呈这人在这方面比较直接,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以为贺予拿的是套,结果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被褥 谢清呈忍不住眯起眼睛:“你把手机拿进来干什么?” 贺予轻咳一声道:“我觉得你身体不好……我在想,我们要不然……就还是演?” 谢清呈不解,剑眉一皱:“演?这个怎么演?” 贺予舔了舔嘴唇,更尴尬了:“是这样。就是我们做还是要做的,但可以做的亦真亦假,就和演员演床戏似的,能骗过段闻就好。” 谢清呈还是不解:“……怎么叫亦真亦假?” 贺予放弃了,他觉得和谢清呈绕弯没用,于是拿了一枚无线耳机,自己戴上,还有一枚递给了谢清呈,然后道:“看电影。” 谢清呈:“………………” 人间鬼才贺予同志想出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早点解决完这个问题,早点可以盖着被子和同事谈工作,免得一不留神又被同事给勾引得无法自持。 贺予随便登了个网站,手机荧光倒影在他英挺的面庞上,他刻意绷着脸,没什么表情,像在和谢清呈谈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似的,一边浏览页面,一边问了句。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谢清呈:“……我也要看吗。” “……你不看,你可以吗?” 谢清呈心道他哪怕看了也没什么用,他在这种事上一向兴致缺缺,从前和贺予那么失态放纵,也几乎全都是靠贺予费心挑火。 但这种话又怎么能和贺予说? 而且仔细一想,这法子虽然乍一听很离谱,却是对他俩而言损耗最少的解决途径了。谢清呈因此说:“那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 贺予就在首页找了个高评分高点击的,和谢清呈分别戴着耳机,对着一台屏幕看了起来。 两人行事之余,都不免觉得讽刺又荒谬,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俩居然会盖着被子共同欣赏午夜电影。 那片子是欧美的,主演很赏心悦目,剪辑制作都非常精良,看得出是导演的心血之作,但贺予和谢清呈躺床上看了半天,两人都很麻木。 贺予:“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贺予说:“要不我换个国语的。” “……”谢清呈,“也行。” 贺予就换片了,这回没有要这种工业片,他找了个国内情侣自拍,好家伙,清晰度直线下降,毫无镜头语言可言,不过贵在感情充沛,而且是母语对话,能够直接刺激大脑,不必途径脑部翻译系统。 几分钟后。 谢清呈看着看着,皱眉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女的眼熟。” “……是有点。” “她长得像我们以前医院那个周护士。” 贺予本来就看得不怎么得趣,这样一听,再一联想,直接就把框给关了。 “……我再换一本。” “那你用心点,好好找找。” 明明是这样尴尬又香艳的事情,愣是被谢清呈说出了一种前辈指导晚辈做ppt的气质来。贺予被弄得更尴尬了,干脆整个退出了页面,打开了另一个版块,扫视一圈后,挑了个顺眼的开始播放。 这次他找的是俩男的主演。 可那电影里两位智人的胸毛居然比动物园里的黑猩猩还长,声音又比非洲象喷水时的响动还骇人,谢清呈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把耳机摘了:“看这个还不如看动物世界。” 贺予觉得也是,这都是些什么和什么。 他把那网站给关了,侧过眼,望向谢清呈,借着手机的微光,贺予可以在这样近的距离清晰地看着谢清呈的面庞。他的视线摸索过谢清呈玉白色的脸庞,刀裁似的眉,又流连在那双结了冰凝了雾的桃花眼中。 那些片子演的再纵情,也及不上谢清呈这样不声不响地看他一眼。 贺予为自己对谢清呈的感情而躁郁,他明明是想心坚如城的,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心就会软得狼狈,只想吻上谢清呈那凉薄的唇? 甚至只这样一想,心就又热又烫,腹亦如火烧。 他眼睛微泛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可偏偏谢清呈还没觉察,还问:“你就找不到一本像样的吗。” 贺予:“……” “没有存货吗?” “……” 谢清呈觉得这可能是真的为难孩子了,跟已经没什么情感纠葛的叔叔做这种事情。算了,这种麻烦事还是自己来吧,于是道:“要不你手机给我,我来帮你找找。” 贺予哑声道:“你又有什么经验?以前我帮你做课件,瞧你电脑里连个限制级的片都没有。” 此言一出,两人都静了。 他们现在很少提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不管是痛苦还是温情,仿佛那些过往都成了无法愈合的疮疤似的。 这一刻贺予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好像又把他们拉回了三四年前的大学校园,那些他们俩之前还什么错误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在这回忆萦淌之间,贺予不错目光地凝视着谢清呈的面庞,眼眶的红湿渐渐地不再仅因为窘迫和,而带上了些别的情绪。 他看着谢清呈盲了的眼。 看着谢清呈零星白了的发。 他看着曾经那么辉煌的一个人,像是烧至残年的蜡,而从辉煌到落魄,都是他错过的这些时间。 这盲眼不属于自己,这白发不属于自己,岁月淹及……这个人哪怕残损至斯了,也不再属于自己。 贺予从失魂落魄中踉跄着归来,从阿鼻地狱中鲜血淋漓地爬回来——他只看到了一个残损的,被别人夺走的谢清呈。 他其实并没有办法装作什么宽宏大量,平静如常。 他只是不愿再伤害,所以才佯作不在意。 其实他还是放不下。 他对谢清呈的感情,只能是激烈的爱,什么平和,什么放下,什么释然……那都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似乎终于感到了贺予神色中的危险,谢清呈沉默了,要把脸转到一边,可太迟了。 贺予忽然蓦地翻了个身,将谢清呈压在身下,他握着谢清呈的下颏,不让他把视线转开,伤感在文艺青年心里燎了原,他不等谢清呈反应,忽然低头吻住了谢清呈的唇,沉重炙热的呼吸喷薄而出,拂过皮肤,焚过心脏。这一吻毫无章法,又无预兆,像是被逼到了绝境处的野兽的反击。 他又凶又野地吻他的嘴唇,下颌,脖颈,那些情绪压抑良久,骤然决堤,让贺予像是成了魔,竟似要咬断谢清呈的咽喉。 这堪称粗鲁急躁的吻结束时,贺予沉沉地喘了口气,他撑在被子喃喃道:“我其实有一部很好看的,但我怕你生气……不敢拿出来。但是……我这几年都在看着它……我很想和你一起,不吵架地……去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从前……你……这一次,愿意和我一起吗?” 贺予这句话一说,谢清呈就知道他指的是哪部片子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想挣脱贺予,但贺予一边重新把一枚耳机抵至谢清呈的耳内,一边抬手划开屏幕,连看也不用看,就找到了播放器里一直存着的那段录像。 二十岁雨夜的喘息抢入他们耳中,这录像贺予看了近三年,哪怕不瞧画面,都能知道录像中的两个人在做什么,接下来又会又怎样的举动。 谢清呈虽在做医学报告的那天,就已经知道了贺予手里有这样的东西,也看过了视频,可再一次瞧见,还是觉得备受刺激。 “你觉得,可以吗?” 谢清呈脸色虽白,却不肯乱了阵仗是他自己说的公事公办,可不能露出什么年轻人才该有的无措来。而且贺予原本就退了一步,看片自己解决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因此他尽量平静地说:“很一般。主要我没有这种喜欢看自己录像带的爱好。还是换一本吧。” “……” 贺予盯着他,盯了一会儿,他想忍,但终于忍不住了,他说:“谢清呈……安东尼是不是和你说,他和我天天上床,还说我给他看了这个录像?” “……” 见谢清呈默然不语,贺予的眼睛就红了,一些是委屈,一些是恼怒,还有一些是烧上来的欲望:“……他骗你!这录像是他从段闻那里看的,他变态!不是我变态!谁和他睡过!他骗你的!他诬陷我!” 谢清呈一时语塞,怔住了。 其实从理性上来说,贺予和谁上床他并管不到,贺予从来也没有和他确立过什么关系,更何况当时他们已经完全决裂了,已经没有瓜葛了,想和谁上床都是贺予的自由。 谢清呈心里最过不去的还是谢离深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此时听贺予这么否认,他一时间心下震颤万分,脑中也变得有些混乱。晕头转向间,他便有些手忙脚乱,言语无措,道:“你就先别说变态不变态的事了,还是换一个……” 可是贺予这一难受,又不理智了,隐隐地又带上一股疯劲,脑子一瞬间不清醒,谢清呈的话也只听半截,只听了“变态”两个字。 他更加折磨了。 他以为他愿意看吗? 可这三年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要知道,这三年来他其实只能从这一卷镜花水月中去触摸那一晚的余温…… 他看着这卷录像带,有时冲动过后甚至会觉得格外地疲惫与伤心,因为他会想起二十岁生日那一天,谢清呈曾经和他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那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句真切的问候。 他那时候知道自己很可怜,二十年只有一个人真心待他好,但他又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二十年终于有一个人真心待他好。 谁知这个唯一真心对他的人,他最终也错过了。 “我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可是那都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贺予沙哑地讲话,声音听不出是气恼还是委屈,“我没有把视频给他看过,我没有把……我没有把我们的私事和他说过!” 谢清呈已经在这些话和贺予的情绪中被弄得无法理性思考了,他此刻什么弯也绕不过来,眼睛里只倒映着贺予有些疯狂又无比委屈的脸,脑中嗡嗡的。 贺予深吸了口气,他红着眸子,似乎也不愿多说安东尼的事,在他和谢清呈相处的时间里,他任何人的名字都不想提了:“你信我好吗,你说你会信我的。” “……” “谢清呈,这视频我来来回回看了百八十遍,我喜欢得很,我就对它有感觉。我不要换了。” 说到最后,竟然是有些无赖的语气。 但他也没有说谎,两人纠缠之间,谢清呈已经能感觉到被子底下的热度直往上升,那温度是拾了凡人的欲望做柴火,烈火中贲出了硬热狰狞的猛兽兽。贺予的面容还和少年时一样,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秀丽,可贺予释放的恶兽是很凶的,简直令人发抖。 谢清呈回过神来:“你……” “你自己讲的。”贺予虽然还克制着,嗓音里甚至还带着些青年人的委屈,但每一个字都如猛兽扑杀前慢慢踩下的利爪之印,“今晚我们要这样办公的。在外面蹭一蹭,会像一点。” 贺予说着,隔着裤子顶了一下谢清呈的腹部。 谢清呈面色苍白,一下子揪住了被单,但他没吭声。 妈的……算了,他也放弃思考了。不管怎么样,他今天和贺予是必须发生一些关系的,因为黑暗中其实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在看他们是否真实。 他们虽想自己动手,不真的做到底,但动静上还得作出样子来。 其实他们这会儿想的还是太天真了。两个曾经这样炽烈纠缠过,如今又千头万绪仍难断的人,怎么可能在这“床戏”中真的控制得住? 耳机里的视频在持续播放着,除了雨声之外,萦绕在他们耳边的还有当时摄像机捕捉到的喘息声,低语声,甚至是交合声。 忽然—— “谢清呈……谢清呈……我喜欢你……” 模模糊糊的,传来的是二十岁的贺予在做爱时,对谢清呈情难自禁的不住告白。 “我喜欢你……” 这声音近在耳廓,却又远在当年。耳机里的少年在说着一生一世捧着一颗真心,不停地在说,我爱你。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说着这句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话,谢清呈怔了一下,心脏处有如被人开了一枪,全部的血都争先恐后地往胸腔深处涌动。贺予也顿住了。 “……” 贺予不敢再看谢清呈的眼睛,生怕自己失去理智。 他说了只是蹭蹭的。 于是他将谢清呈翻了个身,让他背对着自己,他用力抚摸着谢清呈消瘦的腰,俯身用烫热的嘴唇吻上那伤痕未愈的背。 他低沉而含混地说:“你把腿并拢些,好吗。” 他虽然不知道谢清呈的具体病情,但也早就看出来了谢清呈的身体很不佳,尽管他的心已烧滚如火了,他的举止仍然克制。动作中他看了一眼被他丢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上已经播放到了他们俩在车上疯狂做爱时的情景,谢清呈那一天放的很开,没有掩饰地在贺予身下沙哑地叫床,他听到自己在问谢清呈:“爽吗?磨你这里舒服是吗?” “这里被干得很舒服吗?” 与之同时传出的是他戴着避孕套在谢清呈体内进出时咕叽咕叽的声音。 这些声音让此刻的贺予和谢清呈都有些受不住,仿佛旧岁月回了魂似的,逼得他们再也无法思考更多。 谢清呈伏在一片黑暗中,低头趴着,犹如一只撞入了蛛网中的蝶,挣脱不能,唯有震动翅膀轻轻地颤抖,但他逃不掉……天罗地网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引颈就戮,如鱼在砧,仿佛就死,于是听力和触觉变得格外分明,他挣脱不了自己当年和贺予交合时淫乱至极的动静,背后又烫得厉害,是贺予将压未压地俯在他身上。 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知道那是贺予在脱自己的内裤也脱了他的衣服,他紧紧闭上眼睛,猝不及防地,有一根滚烫的、狰狞的、粗硬到可怖的男性性器如同肉龙出洞,就冲着他的大腿腿根缝间猛插了进去。 谢清呈忍不住揪紧了雪白的床单,浑身发颤。 那东西太凶了,吐着粘腻的水,暴虐勃发,进来了就开始大开大合地贪他,将他并拢的腿当做女穴般淫弄着。 这种感觉竟然比真实的进入更糟糕,他们真的好像就是不得不为了利益而发生性关系的两个人,而后不得不寻求尽量少的肉体交合。 贺予闷声不吭地埋头狠做着,他的性器硕大到可怖,很快地就将谢清呈大腿内雪白的皮肉侧磨得又湿又红。谢清呈弓起了背,紧绷着身子,承受着这暴风骤雨般的造爱,床铺在他们身下激烈的晃动着,他被贺予顶得不住往前倾去,几乎要拱出了鹅绒被外。 但贺予哪怕再失控,都不愿主动让人看见谢清呈被他操弄的样子。 他猛地伸出手,箍着谢清呈的肩膀,将他拽下来,拽进被子的更深处,他几乎是完全笼罩住了他,将他困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胯下则在片刻不停地耸动顶撞着。哪怕只是腿交,他们做的也太激烈了,屋子里清晰地传来啪啪的水声,和录像里真实的性交声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贺予不说话,谢清呈也不肯出声,两人一个闷头激烈地做着,一个则浑身是汗也要强硬地忍着。 他们不说,二十岁的贺予和三十三岁的谢清呈却会替他们说,耳机中不断传来他们当年充满情欲的对话。 “啊……啊……”耳机内,谢清呈在沙哑而崩溃地呻吟,那嗓音让贺予听来有种此时此刻的谢清呈也在他身下淫荡地晃动腰肢,双腿大开被他操着肉穴的错觉。 贺予觉得下腹一阵又一阵的涌上热意,脊椎不断窜电,他顶弄谢清呈也更狠了,粗硕的阴茎凶狠地往谢清呈腿根深处顶着。贺予的茎身怒然全勃时,其实是有些往,上翘的,好凶地杵着,虬劲悍猛,上面布着耸起的血管和青筋。这般雄伟的性器插入时可以顶到常人所不能及的深处,哪怕在外面淫交,顶弄激烈时,昂起的浑硕茎头也会烫热地磨蹭到大腿腿根更偏上的地方,蹭着谢清呈的会阴处擦过。 那种刺激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谢清呈扪心自问并非是欲望强烈的人,他在被贺予调教成功之前,甚至有些性冷淡,但贺予是不一样的。 因为哪怕他再是不想承认,可他内心深处其实都还爱着他。 在他们不得不分离时。 在布鲁克林的春夏秋冬。 在重逢后哪怕心如刀割的交锋里。 他仍爱着他。 他在贺予离开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爱意,其实比他自己能感知到的要深得多,就像他从不知道他面对贺予的情欲时,能被挑起的反应也远比他自己认为的要多得多。 更要命的还有耳机里传来的他们从前做爱时疯了般的污言秽语,贺予在操弄他的同时还在讲着肮脏的、男人之间粗暴的情话:“你知不知道你后面有多紧多热?又湿……前面也硬了……谢哥,你也很久没有释放过了吧?是一直忍着没有自渎过吗?你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操你时的感觉?会想着我们做爱的样子打手枪吗?” 这对话隔得太久了,谢清呈早就忘了。 今天再次听清,谢清呈只觉得血液都烧沸了,连耳缘都透出瑰丽的薄红。 这些话,三四年前他听着已是羞耻,如今则更是不堪入耳,好像二十岁的贺予在质问着现在的他。 他在问他—— 谢清呈,我不在的这三年,你和别人做过吗?你自渎过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曾经操你的感觉?你有没有想着我们做爱的样子自慰过? 这些问题哪怕贺予现在真的开口问了,谢清呈也不会回答。 可事实上,谢清呈这三年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发泄,确确实实就是像二十岁的贺予逼问的那样,是他想着贺予才有了欲望,是他因为贺予才近乎悲惨地释放出来的。那种秘密仿佛被窥透的感觉令谢清呈的心理防线愈发崩溃,而偏在这时候,贺予的性器因为顶得太深太猛,一不小心便真的蹭着会阴操过去,粗鲁地插到了谢清呈的穴口。 “啊……!” 这一下没有丝毫的预兆,谢清呈人又在失神之间,便粗哑低沉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在枕被之间颤抖起来。 这一声把贺予也给喊愣了。 贺予原本以为谢清呈对自己毫无欲望可言,毕竟他了解谢清呈这个人,既然谢清呈与陈慢在一起了,就绝不可能对其他人再有任何心思。 可他没想到谢清呈竟然会在与自己的腿交过程中沉入感情,呻吟出声。 他心里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兴奋。 难受的原因自是不用多说的,而兴奋则是因为贺予没那么多道德感。其实不管怎么样,他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谢清呈是他的,陈慢才是那个乘虚而入的混账。说实话,哪怕真的有一天谢清呈和陈慢去国外领了证结了婚,只要他被逼疯了,即使践踏公序良俗他也可以背着陈慢日夜奸淫谢清呈,甚至当着陈慢的面奸淫谢清呈。 贺予因着一声而稍停了自己的动作,他粗重地喘着气,抬手去揉搓谢清呈的臀部,然后把手伸进去,去摸谢清呈的后穴。 “别……不要碰……” 这是谢清呈今晚第一次这样激烈地反抗他。 谢清呈在混乱之间,似乎稍微把“任务”“组织”这些事情给放到后位了,本能占了上风,他不想被贺予觉察他自己的欲望,所以他近乎是在逃避什么似的,想要躲开贺予的试探。 可是床就那么大,被子笼出来的空间就那么大,他终是逃无可逃,他被贺予紧紧地按着,他听到贺予趴在他身上时粗重的喘息,烫热的呼吸就拂在他耳后。 “别动。” “……”谢清呈紧紧绷着身子,咬着下唇,他的眼眸都红了,他能感觉到贺予的指腹揉搓过自己的穴口。 那一瞬间,他身后的男人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 “你怎么湿了。” 谢清呈再是理智,这时候也感到愤怒了,他咬牙低声道:“……这他妈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贺予未置评论,他看着自己身下的男人,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贺予忽然强行将谢清呈翻过来,逼着他正视着自己。 他看着谢清呈的桃花眸,而后没有任何前兆地俯身吻住了谢清呈微微喘着气的嘴唇,这一吻情色又混乱,粗暴又缱绻,里面杂糅着太多感情,连同着泼天盖地的欲望直直倾注于谢清呈的呼吸之间。 他一边激烈地吻他,一边肆意抚摸着谢清呈的身体,他在凌乱的枕被之间把谢清呈仅剩的衣服都扯碎了,扯落了,他折起谢清呈的腿,用自己滚烫硕大的阴茎不停地往谢清呈的会阴和软穴处磨蹭,茎头分泌出的情液和那小穴口的蜜液不知羞耻地黏合在一起,黏糊糊地缠绕难分。 “你前面也硬了……”贺予磨蹭着他的腿,抚弄着谢清呈的性器,低声喃喃道。 谢清呈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若要说理性,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不会想和贺予做爱的,可是在过于疯狂的爱欲面前,理性其实往往会溃不成军。 谢清呈像是被视频里两人从前的激情给催了眠,迷了心,他无法从这个泥淖中挣扎出来……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贺予,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陷进去,不得脱。 贺予不住地磨蹭着他的下面,挺翘起的茎头几乎每次都会插到谢清呈湿润瑟缩的后穴,不过贺予尚有一丝自持,他还知道他们俩最初的目的只是要演戏给段闻看,并没打算真做。 他于是咬着谢清呈的耳侧,低哑地说出那句几乎所有渣男在床上都会来一次的经典台词:“哥……你别怕,放松点……我就蹭蹭,我不进去。” 他说着,臀往前顶,那炙烫的性器猛地撞到了谢清呈的穴口,湿润的龟头就抵着同样粘腻不堪的淫靡肉穴,在穴口一下一下地磨蹭着。 谢清呈蓦地皱紧了眉,脖颈忍不住往后仰,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这种行为其实对他很不好,他对贺予毕竟是有欲望的,而如此隔靴搔痒的做爱,只会让他倍感煎熬,很快地,他就出了一身薄汗,眼尾也渗出了病态的红晕。他的穴口在不受控制地缩合着,随着贺予的一次次抽插而难堪地迎合着。 这样的饮鸩止渴对两人而言都是很难忍耐的,贺予越来越沉溺于茎头被谢清呈的后穴浅吸的那一下刺激,为了更爽地体会到那种刺激,贺予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忽然间,贺予没有控制好,在一个有些失控的猛顶之下,竟把整个浑硕的龟头都插进了谢清呈的穴口内。 “啊……” 闷哼是两人几乎同时发出的,区别是谢清呈又疼又爽,而贺予则是完全爽得不行。 他的凶兽被谢清呈的蜜穴吮吸着,因为只是一个头进去,反而能把那种被紧密挤压的快感体会的更加鲜明。 理智在催促着贺予拔出来,不能再往里面去了,可是爱欲在争分夺秒地要将贺予的理智燃烧殆尽。 偏生这时候,两人做爱的视频放到了当年贺予抵着谢清呈后穴时说的污言秽语:“要吗?你感觉到它有多热多硬了吗,可以让你接着高潮……你说要,我就操进去。狠狠操到你肚子里…… 贺予深吸一口气,盯着自己身下的男人。他一面小幅度地用龟头在下面磨蹭着,依依不舍地,湿黏地磨蹭着谢清呈的穴口,一面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性,沙哑道:“哥…你太好看了…我有点受不了……我…我只在口子上操一操你,我不全插进去,好吗?” 他讲话比三年前还情色离谱,但谢清呈也根本来不及多思考,贺予就开始了比之前更恣意的淫弄。他把浑硕的龟头挤到谢清呈收缩着的肉穴内,在口子上用力蹭弄着,再“啵”地拔一点出去,带出粘腻的淫水,然后再猛地插进去,被穴口不知餍足地吮吸伺候着。 贺予越插越爽,速度也越来越快,屁股不停地往前耸动着,他们身下的床垫在一刻不停地剧烈晃动,若是现在段闻在监控器前看一眼,便绝不会再怀疑他们在伪装什么。 谢清呈被操得几乎要支持不住了,太难受了…… 他虽然性欲不高,可是他是被贺予纵情调教过的,他的身体记得贺予的抚弄和热切,这三年来他自己发泄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被这样要插不插地操着,那种沉积已久的欲望便水涨船高地涌上来,化作了他花穴里不住涌出来的湿液。 更可怕的是2号病案的副作用,2号病案会给他带来一些她当时的妊娠反应,怀孕的女人往往身体更敏感,谢清呈竟也能同步体会到那种敏感,他在贺予这样半插半撩的律动下禁不住浑身发抖,甬道收缩得愈发激烈。 他真的快被磨疯了。 而且耳机里他们做爱的声音仍在继续,因渐入佳境而愈发疯狂,啪啪的肉体交合声与水声不绝于耳,成了无形诱惑着两个人再堕情渊的春药。 贺予也控制不住了,他能感知到谢清呈的欲望,谢清呈的反应让贺予放了些心——他并不是完全不能做的,或许只要不做的像从前那样离谱过分,那也可以…… 连贯思考的能力像是在这样不断攀升的热欲中被熔断了。 这个之前说只是蹭蹭不进去的年轻男人插弄着身下的人,动作逐渐狂热,打桩似的不停地往前拱着。 而就在某个节点—— “啊……!!”谢清呈浑身紧绷,崩渍地大叫出声,“贺、贺予……你 贺予整个人都停了下来,他眼前弥漫着浓重的爱欲,伏在谢清呈身上重重地喘着气,他让谢清呈双腿大开地环着他线条劲硬的腰,而他终于在越发肆意湿润的顶撞中,最后彻底顶开了谢清呈的小穴,龟头挤进去,顶得太猛了,一下子就进了大半。 “出去……出去……啊……”. 贺予皱着眉喘息着,却没有再退出来,他忍得实在太辛苦了,不小心昏了头进了一半,只觉得谢清呈里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热都湿润,逼得他都快疯了。他哪里还忍得住,顿了顿,还是将整根粗硬烫热的性器都猛地插进了谢清呈体内! “呃啊……!”谢清呈揪着床单,发出了一声破碎而沙哑的叫床。 而在男人这哀叫声中,贺予已彻彻底底地将自己入了进去,淫液猛地被挤出来,滴滴答答地淌在了被单上。 “哥…抱歉……”青年闷哼一声,爽得头皮都发麻了,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可阴茎却更用力地往男人的肉穴里面顶了顶,几乎要把囊袋都顶进去似的,他享受着那几乎要把人逼疯的极乐,感受着自己的男根在被谢清呈的甬道欲拒还迎地收缩着讨好着。 太热了……因为2号血清的副作用,谢清呈的身体产生了假性生理反应,那肉穴内就像真的怀孕了的人一样,温度比平时更高更热,挤压得更厉害。贺予喘了一会儿,才能继续道:“抱歉,我……我都插进来了……你就让我操你吧……我不射在你里面……好吗……” 他说完,再也克制不住,抬起谢清呈的腿,便开始激烈地在那早已湿润不堪的地方抽插进出,一时间耳麦里的声音都好像淡去了,现实开始变得比过往更加狂热。 贺予是最熟悉谢清呈身体的人,他知道怎样能让谢清呈在最短的时间内感到舒服,他清楚谢清呈的敏感点和喜欢的频率,他激烈地脔他,感受着谢清呈的甬道肉壁在这样迅速的快感攀升中将他的鸡巴挤压得越来越紧,他每一次抽出时那个地方都在痴迷地挽留他,而他每一次重重顶入时,那里又承受不住地不住瑟缩着。 淫乱的稠液不断地淌在床单上,谢清呈被操得忍不住抬手想要抓住一只枕头来分散这太过可怖的刺激。 可是他的手才刚伸出被子,就被贺予的手给握住了,贺予将他的手抵在床单上,骨骼分明的手背镇着他的掌心,似乎想让他一辈子无法逃离自己的生命。他不停地撞他,操他,要他,那两只紧紧交扣着的手便也随着床事的律动而来回厮磨。 “你里面好紧好热……谢清呈……”贺予在狂乱的激情中,低沉沙哑地对身下的男人喃喃,“你下面一直在吸我……太舒服了……哥……” 他啪啪啪地往前狠顶他,像是在鞭笞他,伐挞他,惩罚……又好像是在寻求自己的救赎。 他痴狂之中,低下头去与谢清呈激吻,他粗暴地把舌头伸进了谢清呈的口腔,肆意掠夺着他每一次破碎的呼吸和急促的喘息,上面吻得激烈了,下面插得更湿热狂乱。他一边操他一边粗喘:“你好敏感,谢清呈……你真的……你真的……就像怀孕了一样……” 谢清呈的身子陡然剧烈颤了一下。 他不知道贺予是随口的胡言乱语还是真的感觉到了2号血清的副作用,可心理上的波动让他没有承受住,谢清呈在这样的抽插中忍不住叫出了声来。“啊……贺予……慢点……啊啊……别那么重,疼……” 贺予却粗喘着,然后爽的一下子低头咬住了他的胸膛,谢清呈更加受不住,惨叫一声,猛地拱起身子,却是将乳尖更近地递到了贺予面前。 这让贺予愈发兴奋,他吸咬着谢清呈的乳尖,眼仁上翻,盯着谢清呈在黑暗中表情混乱的脸,他一边操着那个让谢清呈不住战栗的高潮点,一边在吮吸间,低声含混道:“你知道吗……我回国后第一次遇见你,看到你抱着谢雪的孩子站在那里……那个时候我就想扒了你的衣服,把你按在走廊上,当着那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兔崽子的面就开始操你,从后面肏你,肏到你没有力气了,连孩子都抱不住了,我就把你压在地上,打开你的腿,让你像我老婆一样被我灌精,我会吸你的奶……吃你的奶子……” 仿佛是因为要顾及谢清呈的身体,动作上不能太粗暴,贺予便把自己的阴暗面尽数发泄在了言语上,讲出来的话便愈发不堪。 谢清呈在那描述性极强的语句中仿佛真的看到了那荒淫不堪的画面。 他混乱地摇着头,假性反应带来的生理刺激让他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小腹,那是妊娠时本能的保护反应:“别……你他妈的……太深了….别再往里面顶了……啊!” “贺予…别再进去了……别……” 回应他的是贺予更激烈的顶撞,贺予用力吮吸着他的乳尖,把那被吸到嫣红的乳头痴迷地含入口中,狠狠一吸。 “啊……啊啊……!!”谢清呈仰起头忽然失控地大叫着。 也几乎是同时,贺予愣住了。 他微微松了口,看着自己身下仰着秀颈反揪着床单的那个男人。 谢清呈在发抖,浑身都在发抖,而让贺予震愕的是自己口腔内淡淡的血腥味和…… 他目光从男人那令他痴迷的脸上移下来,落在那凄惨的,几乎被自己咬破了的乳尖上,那原本淡色的奶头滴出了殷红的血,而除了那颤然滴落的血珠之外,还有狼藉的白色清液缓缓地淌下来。 贺予睁大眼睛,觉得自己插在谢清呈滚烫肉穴内的粗虬性器都在兴奋地突突跳动,他以舌尖轻抵自己的口腔,慢慢感受着那藏在血腥味之间的乳香。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瞳孔紧收着,一边盯着谢清呈平坦的胸口淌下来的血渍和奶渍一边无法控制住地用性器更急促猛烈地插着他,几乎像在酷刑逼问。 “怎么回事……你这里……为什么会这样?” 谢清呈抬起胳膊,想要以手肘遮住自己混乱的眉眼,但是贺予把他的手扯下来,他低头贪婪地含住谢清呈的乳尖,舔弄着,把血和奶都吮入口中,屁股耸动地愈发激烈凶悍,恨不能将谢清呈肉死在床上。 “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流这种东西出来?” 谢清呈被他插得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胸口又疼又痒,却怎么也逃不掉贺予的舔弄。他最后崩溃地推他:“松开……是血清副作用……是血清副作用成了吧?你别舔了……啊……” 他濒死的天鹅般地仰起头,瞳孔战栗地收缩着。 眼泪顺着他的脸庞倏地淌了下来。 “好难受……” 他喃喃着,却又在片刻后整个人颤了一下,原来是贺予又在这时重重地顶,上了他的敏感点,这一下插得极狠猛,谢清呈能感觉到贺予的性器在他体内突突地搏动,他们激烈交合了近一个小时,他知道贺予这是要射了。 谢清呈喘了口气,从产乳的崩溃中勉强回过神来,喑哑道:“出去……贺予你出去……” 贺予已经被谢清呈勾到意乱情迷地不行,哪里停得下来。他眼睛里压着光,唇上是谢清呈的血和奶渍,他一边用力狠操着怀里狼狈不堪的男人,一边低沉地:“宝贝再等一下,要射的时候再出来。” 他说着,插得愈发猛烈了,每一下都激打在谢清呈最脆弱的那个地方,逼得谢清呈后穴不住地紧缩,淫水也越流越多。 谢清呈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但都克制着,压得很低,随着贺予的抽插被一下一下地撞出零星的碎音来。 他能感觉到贺予的阳物在自己甬道里变得烫热得可怕,抽搐搏动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他记得贺予说要出去射的,他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声音里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恐惧和哀求:“停下……别再……啊……别再做了,出去……你…快出去……啊……!” 回应他的是贺予情乱之下愈发疯狂几乎要将他操碎的几下狠撞,而那剧烈的摩擦快感几乎就在瞬间将贺予的欲望之匣打开了。 贺予没有出去,也来不及出去了,他在用一次重重的深插之后,忽然俯身重重压住谢清呈,仿佛交蚺的野兽在射精时本能地不让雌兽逃离似的,他一口咬住了谢清呈的乳尖,粗粝的舌头摩挲着,吮吸着,吞咽下淌出来的血液和乳渍,同时用下体狠狠往前拱,抵在了谢清呈的小穴深处,粗喘着,猛力地射出了自己一股股的阳精。 谢清呈一下子没忍住,崩溃地大叫出声,整具身子都在贺予身下无法自制地颤抖:“啊……啊啊……你骗我……贺予……你骗……啊啊啊!!不要再射了……求求你……不要再……啊……啊啊!” “对不起……哥……我忍不住了……来不及了,真的太爽了……” “啊啊……不要……别再射了……啊……啊……”谢清呈从来没有这么敏感和脆弱过,他本能地捂着自己的小腹,眼泪不住地往下淌,连脚趾都绷得发白了,声音几近于呜咽,“别再射了……救救我……好难受……贺予……啊……贺予……” “我在……我在这里。”贺予吻着他,安抚着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凶狠,他情迷意乱地喘息着,攥住谢清呈一只汗湿的手,与之十指紧扣,“是我在操你,别怕……哥……马上就好了……会舒服的……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他抱着浑身颤抖的男人,一边狠狠内射了他,一边用力地往里面狠撞那个谢清呈最敏感的高潮点,最后竟撞得谢清呈几近痉挛,在贺予怀着瑟缩着,抽搐蓍射了出来。 “啊啊啊……!!” “你也高潮了,这样爽到了吗?你爽到了吗?”贺予说到最后,眉头紧紧皱起,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因为谢清呈射出的时候甬道在不停地剧烈收缩,真的像怀了孕的女人的阴道一样敏感而激烈地挤压着贺予的性器,将他绞得小腹过电,阵阵发酥。 两个人最后瘫软在枕被间,都在粗重地喘息着…… 过了很久,被子和床铺的晃动在渐渐停下来。 手机里的视屏早已放完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在被褥的遮掩下贺予再一次吻上了谢清呈湿润的嘴唇,缠绵又痴迷,却也不得不带着一些克制地吻着,吮吸。 他不敢说我爱你了。 他只能这样不停地亲吻着谢清呈,好像这样就能把某些不可言说的感情传抵至他心里。 “刚刚那样舒服吗?”激情的余韵中,贺予平复着呼吸,搂着床上汗湿的男人,抚摸着他颤栗的腰背,腹部,乳尖,低声问道: “你喜欢吗?” “……” 谢清呈嗓音都哑了,眼眸也是红的湿的,他什么都不说,只说:“……快出去……” 贺予也知道自己今天不能做第二次了,谢清呈的状况不算太好,受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于是尽管依依不舍,他还是在又一次与谢清呈湿漉漉地接了个吻后,把已经微抬头的性器从谢清呈肉穴内抽了出来。 两人交合处分开时,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紧接着谢清呈就感觉到自己下面不受控地淌出了粘稠温热的淫液,那是他自己的体液和贺予射进去又流出来的精液……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又演变到这一步了,谢清呈无力地摘了耳机,抬手用胳膊遮住了自己颤抖的眼睫。 他们怎么就…… 他没有想完,贺予笼上了他的身子,湿热的嘴唇贴着谢清呈的耳缘:“放松点……没事了,我带你去清洗。” 不知是不是谢清呈的错觉,他隐约听到贺予在说放松点之后,似乎轻轻的有一个音节微露,但却没有发全。 模糊地听来,似乎是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完完整整的——“谢哥”。 第222章 结果假戏真做 事情结束之后,谢清呈没有让贺予抱他去浴室,他哪怕再虚弱,下床走这两步的力气还是有的。 只是那床铺有些高,谢清呈披上浴袍下地时,还是一下子没有站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被贺予一把抱住了。 “……还是我扶你吧。” 谢清呈披着雪白的浴袍,遮掩住身上的痕,他为暴露在贺予面前的血清副作用感到无比不自在,一向爷们的他,这一刻竟是一个逃避的状态。 “没事,我自己可以走。” 浴室里有一个大型按摩浴缸,高科技蓄水很快,谢清呈拉上了帘栊,将浴袍搭在架子上,疲惫地泡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缸内。贺予和他说过浴室的监控视角,他知道拉上帘子之后,浴缸里的情景监控是看不清晰的,他至少可以安静地泡一会儿澡。 他喜欢热水浴,尽管知道要做清理,却还是想这样先泡一会儿,拾回自己破碎的力气。 他是真的头疼,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说话不算话的人。他觉得男人在这种问题上讲话肯定都是要负责任的,比如他自己以前就很负责任,说什么就是什么,妻子想要他都会理性考虑一下然后会说这样不好,然后耐心解释一下为什么不好。 但贺予完全不是这样的。 贺予在床上说过的话下一秒他就可以推翻,不讲信用还没有得寸进尺,而自己竟然也没有办法苛责他什么。 他掬了一捧水,涤荡过脸庞,水顺着漆黑的眉眼滑落,又滴到浴缸里,荡漾开轮轮涟漪。 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他心里很复杂。 2号血清的副作用且不论了,关于谢离深的事,谢清呈其实也很在意。 从前谢离深说出了许多只有自己和贺予之间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除了他们俩原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正是因为谢离深准确地说了那么多细节,他当时才被伤得那么深。 可是现在贺予说没有。 尽管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贺予说了没有这么做,那他愿意相信是谢离深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调查到了这些事,但他也不想多问,毕竟谢离深这三个字都让他觉得恶心,他知道贺予也不喜欢提这个人。 谢清呈以前没有办法和贺予对质,现在他听到了贺予的否定。 而贺予和谢离深之间要信谁的话,这个答案,其实是不用思考的。 只是…… 他想起刚才贺予的缱绻,他不知道他看的是真实还是他太希望贺予回到从前而生出的幻觉。毕竟贺予曾说他老了残了,虽然这话谢离深也说过,但谢清呈浑不在意,他觉得自己帅的要死。 可贺予说的,他却忘不掉。 浴缸旁边有一面镜墙,谢清呈抬手,划开一片水雾,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脸色病态,左眼失焦。 黑发间不用细找也已有几根白发。 他是不在意相貌的人,也曾非常自信,但其实剥离这层自信,老了残了就是事实。当医生这么多年,他知道面对生老病死最终还是得实事求是。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觉得刚才贺予挺了不起的,为了任务要和这样的自己投入至此。而即便自己已没有昔日的英俊了,贺予也给足了他面子。 他原本只是希望着贺予能放下仇恨,不敢奢求更多。但现在贺予做的太好了,让他一颗病朽的心里隐隐地都有了些不该有的期待。 浴池的热气很快又模糊了镜面。 雾气遮住了镜子里的男人那张太过憔悴的脸。 算了……人贵在清醒,贺予受过那么多伤,曾那么恨他,如今能平和待他,甚至哄他两句,他就该知足了。以前学校的学生聊天说什么“普信男”,他也旁听过几句,他不希望自己是普信男。自信过头并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被自己伤害过,也伤害过自己的人面前。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有些话不说破,心里就还能有些幻想,有些梦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 泡着泡着,就听到哗地一声轻响,是贺予将浴帘拉开了一些,在做成星空顶的浴室内下望着他。 谢清呈微微舒开眸,浑身倦得没有一丝力气:“嗯?怎么了?” 贺予没吭声,脱了随意披在身上的浴袍,踏水走进了按摩浴缸深处。缸内陡然多了一个成年男子,水面涨得更高,热水漫过胸口,水压闷得谢清呈的心脏都在隐隐作痛。 贺予潜过去,黑眼睛对上谢清呈慵倦的眸子。 浴室光线很昏暗,贺予一手搭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壁上,一手浮在温热的池面,他的双腿在池中与谢清呈触碰,嘴唇亦几乎贴上了谢清呈的唇。 他轻声说:“怕你难受,来帮你。” “……” 谢清呈看着青年的眼。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贺予毕竟长大了,是会照顾别人事后的感受了。 “……我没事。” “这里很暗,你看得见吗?” “……” 这倒是真的,这个浴室因为空间太大,设计师在设计时就大量使用了黑色元素,黑色在视觉上会给人以一种收的效果,且能够使整体空间变得非常高级典雅。浴室铺设的都是黑石砖,顶部也没有太亮的照明,而做了些繁星似的点点碎光。 谢清呈靠在浴池沿上,苍白的皮肉在墨玉似的池边几乎泛着熹微雪色。 “没事,我看得见。” 贺予又静了一会儿:“……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清呈觉得他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可他期待的又会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盲眼和病容,想起了贺予的投入和牺牲精神。 理工男忽然明白了,说:“你辛苦了。” 贺予:“…………” 见贺予没反应,谢清呈又说了一遍:“辛苦你了。” 贺予竟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提上裤子就又……又……” 又不认人了。 可话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谢清呈这会儿其实他妈的连裤子都还没有提,只是做完了就翻了脸。 不过这也是谢清呈一贯的操作了。一回生二回熟,贺予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跟自己说别失控别失控,这个你应该早已经习惯。 谢清呈的头微微往后靠了些,水汽上蒸,迷离了他英俊却憔悴的面庞。他见贺予横竖不满意,便轻轻地,用只有对方能够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唉,你啊……那你,想要我说什么呢……?我……” 贺予气得在谢清呈讲话间就吻上去,堵住了谢清呈的话头,吻得很用力,让这男人一时半会儿什么也再说不了。 “……”谢清呈有些迷茫,不知道戏演完了为什么还要再附加一场。 但是他很惯着贺予,也懒得费劲了,他就将手臂反搭在池壁上,依旧是这个慵懒到极处,甚至可谓是自暴自弃的姿态,随便贺予怎么辗转深入地吻他,极尽缠绵。 这一吻过了很久才结束,贺予抬起眼来时,嘴唇是湿润的,因为像个人鱼似的身体前倾半浮在水中,反而要仰视着谢清呈。他就这样与谢清呈对望着,谢清呈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病恹恹的人类王子在看着一尾从他面前浮上来的鲛人。 “换我问你吧。”贺予说。 “今天晚上我们做的事。”青年盯着谢清呈的眼睛,“你后悔吗?” …… 这要怎么回答? 他是不后悔的,但他有些无措,不知道任务结束之后他们不必再这样了,自己要花多久才能走出来。 或许一直也走不出来了也不一定。 只不过那是自己的事,他不习惯把自己的烦恼施加到别人身上去,何况那个人是为自己付出过生命的贺予。 “你会后悔吗?” 谢清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说:“……太晚了,你去睡吧。” 贺予的眼神慢慢地,就又黯了下来。 正闭目养着神,谢清呈听得水声微动,他睁开眼,发现贺予并没有走。 “怎么了?”他问,“还有什么事吗?” 贺予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想问这个的,但就纠结着没开口。 直到这会儿,他别无问题了,他才慢慢地把视线转移到谢清呈胸口的血渍上:“还有……” “嗯?” “你……你这里……这样要紧吗?” “……”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老爷们的尴尬又来了,谢清呈的脸色不禁沉了沉。 沉完了,还觉得没面子,他便推开了浮在自己面前的贺予,攥着池壁起了身,“不要紧。” 起身时,他分明地感到了不适,可身上的难受到底也比不过心理上的耻辱。 他这下连清洗都不愿再多做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把他脱了的衣服穿上,然后重新回到床上去。 可他的手却被贺予攥住了。 谢清呈回过头:“干什么。” “你洗吧,这时候病了也不好处理。”贺予起身,“我出去。” 贺予独自一人重新躺回了那张凌乱的大床上。 他看着天花板,被褥间尚有他和谢清呈缠绵之后的气息,贺予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与谢清呈从未分开来过。 他们之间,从没有过那离乱的三年。 当时,他们虽然也没有太多的两情相悦,但至少谢清呈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那时候怎么会觉得岁月不好。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谢清呈洗完澡,终于回到了床上。他身上带着浅淡的沐浴露清香,却也遮不住浸淫到他骨子里的药味与冷意。他上床的姿势不太利索,毕竟是给贺予折腾惨了,但他还是闷声不吭地上来了。 被子盖住了脸庞。 谢清呈躺在床上,呼吸很浅,偶尔有那么片刻的停滞,贺予知道他是因为身上疼。他想了一会儿,想伸出手去,替他揉一揉腰背。但看着谢清呈有些僵硬的背影,贺予终究还是担心会让他更不高兴,于是没有这样做。 播放视频的手机已经完成了任务,电也耗尽了,被子底下又变得和蛟龙深渊一样漆黑。贺予翻来覆去的,他们在这片漆黑中很久没有对话,彼此都在梳理着自己如同乱发打结似的心绪。 最后是谢清呈先开了口。 “贺予。” “嗯?” 贺予立刻不翻了,尾音里仍然是有着微薄的期待的,他想,只要谢清呈和他轻轻地说一句疼,他都愿意去安抚和舒缓自己带给谢清呈的那些身体上的痛楚。 可贺予万万没想到,洗澡洗清醒了的谢清呈,缓了一会儿,说的居然是:“你要是不困的话……接着你之前告诉我的情报,继续往下讲吧。我们每天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可以谈这些正事。” “……” 谢清呈:“说吧。” 谁会在刚刚温存完之后说这样煞风景的台词啊?机器人恐怕都做不出这种事来吧! 贺予心如潮涌,忍不住抬手将谢清呈从平躺着,掰过来,变为面对着他。 贺予瞪着他。 他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到很想对谢清呈说几句气势汹汹的狠话,难受到什么也不想管了,就想重重地一口咬死谢清呈。 可狠话还没说出来,咬也没咬,瞪着瞪着,青年的眼眶就先不由地红了。 谢清呈浑身上下痛得厉害,尤其是胸口,那简直还附赠了令他尴尬不已的耻辱感。所以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造成这些疼痛的罪魁祸首居然会是这样的表情。 “……你这又是怎么了?”谢清呈忍着痛,他都有点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做了这种事情,贺予现在看上去竟还这么委屈,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没什么。”贺予也是要强的,他又不是在谢清呈面前就真的毫不要脸。他蓦地转开自己通红的眸子,吸了吸鼻子,“我今天不想讲了。我很累,想睡觉了。” “……行。那你睡吧。”谢清呈虽不知他闹得是哪门子脾气,但最后还是道,“明天再讲也可以。” 可谁知贺予瞪了他一会儿,又负气似的:“我……我讲正事就讲正事!” “……” “上一次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你查到了这座岛为什么会像沪大的梦幻岛。”谢清呈虽然不解贺予的反应,但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深究贺予心理的力气了。他有些疲倦地说,“你说这和岛上的一个男孩有关。” “嗯……”贺予垂下眼睑,眼眶仍红。 谢清呈:“……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其实贺予觉得他们俩现在挺像童话故事一千零一夜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童话就碎了——破梦组织已经收到了新武器的数据,发起总攻的日子不会太远。也许他和谢清呈的故事还没讲完,大战就会开始。 因此他最终决定省去很多细节,先把最重要的情况告诉谢清呈。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孩。” 谢清呈嗓音还带着些情事后的沙哑:“……那么,是变性吗?” “不是。”贺予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换一个角度能和谢清呈讲的更清楚,“我们都已经知道,曼德拉组织最先进的技术集中在生物项目上,他们想利用生物制药和虚拟现实,建立一个曼德拉元宇宙。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进行了很多摸索。比如,我的母亲。” 贺予顿了顿道:“我上次就和你说过,她的身体还在。” “卫容当年……连同曼德拉组织谋害了我的母亲,但他们却将她的躯体保存了下来,存放在了这座岛上。” “……这个我之前就想问,他们当时保存躯体想做什么?” 贺予的眼神更晦暗了。 “移植。” “移——”谢清呈说了一半,就明白过来了,但他脑中的那个想法太过丧心病狂,他一时竟不能确认事情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贺予却看出了他的猜想,也验证了他:“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 “……” “按我之前说过曼德拉组织的元宇宙概念。”贺予道,“他们最终的构想,是要设计出完全打破二元世界与三元世界壁垒的机器,也就是要把人的灵魂——换句话说,也就是思维从肉身中提取出来,上传数码云端。他们虽然还没有能力突破时代的限制,完美地制造出这样的机器,但是他们已经拥有了一项医学技术。” 贺予停了一下,继续道:“头脑移植。” “比起元宇宙来,头脑移植的概念就古老的多了,这项技术在正常社会中甚至都是一项可以被推敲的医学论题,只是因为它有悖伦理道德,没有任何正规组织或医科人员会把它放在明面上谈。” 谢清呈当然很清楚这一点,自有人体器官移植开始,“人脑移植”就是一个看似天方夜谭,却有不少人在暗中心向往之的技术。它残忍、疯狂、毫无人性可言,然而却好像潘多拉魔盒一般诱惑着人们靠近,去打开一扇或许通向着长生的秘门。 这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谢清呈的声音都不由地低了:“曼德拉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差不多了,虽然还有一些瑕疵,能达成条件的供体也非常稀少,但是——”贺予深吸了口气,说道,“他们已经完成过两次这样的实验了。” 谢清呈血色全无,换脑实验完成一次拿到社会上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这简直就是划时代的疯狂医研之举。 可曼德拉已经在世界的黑暗处,在无人监管的独立岛屿上完成了两次?! 他不由地轻轻咳嗽起来,刚刚做过的身子显得非常虚弱。 贺予僵了一会儿,还是抬手去拍他的背:“你……你不要紧吧?其实刚才我有点……你那个2号血清反应……” “我禁止你再提这个2号血清反应。”谢清呈的脸立刻黑了,他喘了口气,轻轻挣开贺予的手,“你继续。” “……”贺予见他面露屈辱之色,心知以谢清呈的脾气,再讲刚才2号血清那个副作用,只会让谢清呈愈发窘迫。 于是他没有再说了,他哄着谢清呈,接着把曼德拉的事情讲了下去:“那……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男孩’才是这座岛的领袖吗?” 谢清呈:“记得。你说在四五十年前,曼德拉组织就已经形成了元宇宙思想的系统。而这个系统的缔造者不是段闻,就是这个不怎么露面的男孩。” “对,可是没有哪个孩子能四五十年不长大。”贺予道,“所以‘男孩’并不是真正的男孩。他就是换脑手术的第二次成功案例——那个男孩,就是整个组织的核心首脑——段璀珍。” “!!!” 骇人听闻的真相就此哗地拉开帷幕。 贺予吐字极轻又极清地道出了这段黑暗往事的缘起之名:“她也就是破梦者查到的,那个在四十多年前频频作案,犯下无数起恐怖杀人案的魔鬼女科学家,‘慧珍’。” 慧珍只是警方给这个神秘凶手起的化名,类似于“开膛手杰克”,杰克本尊并不叫杰克,慧珍本尊也并不叫慧珍,她叫段璀珍。 “她姓段?”谢清呈在无数的念头中,首先抓住的是这一点。 “嗯。” “那她和段闻……” “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段闻应该是她的孙辈,如果我调查出的情报没有失误,段璀珍今年已经九十岁了,是个老太太。”贺予道,“可是她现在的身体——却属于一个死于九岁稚龄的小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社会主义好同志谢清呈: 面对小青年的纠缠:就当扶贫了。 面对尴尬的船戏:就当办公了。 do前对对象说的话:公事公办,不要介意。 do后对对象说的话:你辛苦了。 睡前干的事情:同志,我们谈一下工作吧。 李若秋看完这章后内心os:……还好老娘当年跑得快……这男的真的太绝了……… 贺予:你不懂!这是不解风情铁血硬汉的性感!他不在你xp上在我xp上行了吧!我就喜欢木头! 墨燃:你就喜欢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就喜欢钢铁行了吧! 第223章 我会保护好你 据贺予所说,段璀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生在清骊县段家村,曾经是沪大化学专业的高材生。她大概是读书时在沪大的梦幻岛上有什么经历,所以后来便把自己的曼德拉岛修成了梦幻岛的扩大版。 段璀珍身体不太好,她极少在曼德拉组织成员面前露脸,更不会主动谈及自己的往事,大部分事情都由段闻代劳。 “我第一次来岛上的时候。”贺予说,“也和你们一样,以为段闻是整个组织的最大头目,后来我发现比起段闻,岛上的人更畏惧的是‘太婆’。我等了很久,想看一看那个太婆的真面目,但一直都没有遇到过这个人。我尝试着询问过,然而当时岛上的人对我信任极低,他们一边替我治病,一边管制着我。” 他这样说,谢清呈完全可以理解。 贺予是在海难之后被段闻的组织救走的。 而在当年的那场海战中,贺予就伪装出了倒戈段闻的假象,他甚至不惜用心脏植入芯片的手段来获取段闻的信任。 结果段闻第一次被坑的那么惨,几十年不被发现的曼德拉人造岛曝光于警方系统中,贺予成了一把刺入了曼德拉总部的利剑。 在这种情况下,段闻不杀贺予都算是心胸宽广爱惜人才了,又怎么可能不提防,不拘束他? “我花了很久,替他出了很多主意,慢慢地,岛上的限制才对我打开,他们才把我当做半个自己人看待。”贺予说,“而让段闻愿意接纳我的关键,就是他们带我去了城堡的地下试验场之后发生的事——在那里,我看到了我的母亲。” 谢清呈尽管还因情事感到疲惫万分,但他仍是听得非常仔细,边听边思索。 贺予的声音很轻,他将谢清呈带入了他的回忆里。 “我母亲死后被他们以液氮急冻,保存在了特殊的沉睡仓内。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时间在她身上彻底地停了下来。” “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是崩溃的。”贺予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还能见到我妈妈,还能见到那个活在别人描述中,固执地保护过我,爱过我的人。我站在生物仓外看着她,那种感觉非常奇妙,我在那一瞬间好像真正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尽管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不会再看着我,不会再和我说话……我还是一下子就能想到她活着的时候的样子,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叫我贺予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平复了一会儿,才接着把话讲了下去。 “我知道这就是我妈了。真正的。用生命保护过我的那个人。” 谢清呈也不由地想,如果没有吕芝书这个人,没有吕芝书使得他们母子分离,然后鸠占鹊巢,夺人子嗣,以贺予生母自居,骗了贺家二十年,那么贺予应该就会有个很完美的家。 他的父亲母亲都会爱着他,他可以像一个正常男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轻轻咳嗽着,他都感慨至此了,可想而知,贺予当时看到薇薇安的遗体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段闻那时候站在我身边,把我的反应尽收眼底。”贺予道,“他知道我当时非常非常地绝望,我病得很厉害,伤得也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理由。而他给我看到了我妈……我妈就睡在那里,段闻问我,他说,你希不希望你母亲能醒过来,回到你身边。” 谢清呈眼神微黯:“但她已经……” “我知道的。”贺予没有让谢清呈把话说完就接了过去,“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段闻当时给我绘制了一副蓝图,不得不说,非常诱人。” “他告诉我了曼德拉的元宇宙计划,给我讲了思维离体的概念,他说他们之所以没有将薇薇安的尸体毁掉,就是因为她其实是一具非常符合他们组织要求的母体。他们分析了她的基因,认为她是罕见的十分符合他们研究需要的珍贵人体,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以高昂的费用维系着她的尸身不受任何损坏。等曼德拉的技术成熟,她的身体和她的头脑,都将被激活苏醒。”贺予说,“我妈妈就能活过来。” 液氮急冻等待复活,这个科研想法并非是曼德拉组织独创的,世界上早有这样的案例,一些科研组织以高额费用承接这项业务,他们在死者过世后迅速完成低温保存,完整地留下遗体,等待着未来科技唤醒他们的那一天,以此给予不愿面对死亡的人们一线生机。 但是这项科研备受争议,有相当一部分认为死者复活绝无可能,其中不乏大量相关学术专业的人。 谢清呈:“你那时候信了吗。” “我被说动了心,你如果看过她的遗体,你也会犹豫的,因为她瞧上去完完全全就只是在睡觉的样子。”贺予说,“段闻他们希望得到的,也就是我那样的反馈。不过我当时对曼德拉的科研能力并没有更深的了解,我和段闻说,别提让液氮冷冻的死者复活了,即便是头脑移植,目前也没有任何成功的案例,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那段闻怎么说?” “段闻什么也没有说,我问完他这句话之后,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咯噔咯噔的高跟鞋走路的声音。”贺予道,“我以为是地下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不怎么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谁?” “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诡异的小孩子,他穿着定制的红色小西装礼服,脚下踩着一双女款高跟皮鞋,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就像一个九十岁的老妪。”贺予道,“我问他是谁。段闻和我说,他就是曼德拉科研能力的证明,也恐怕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成功进行了头脑移植的案例。” 他顿了一下:“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男孩,就是他们嘴里的‘太婆’。” 谢清呈在温暖的被褥下,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段璀珍确实把自己的头脑移植到了一个男孩身体里?” “是的。”贺予说,“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段璀珍完成了脑部移植手术,换了一具躯体重生,而这次手术,甚至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手术了。” 他接着道:“但当时我只知道他是个脑移植成功案例,是这个岛的首领,却不知道他在换身体前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就是警官画像里的‘慧珍’。不过我清楚他肯定就是问题的关键,所以我一直在暗中偷偷调查,前一阵子我终于查清楚了全部的真相——他就是‘慧珍’,本名‘段璀珍’。” “据我所知,段璀珍本人曾在实验室受到辐射污染,罹患癌症,在零零年的时候,她那具身体就撑不住了。但她并不想屈服于死亡,于是她让岛上的科学家给她做了第一次疯狂的换脑实验,实验好做,供体却不好找,段璀珍派人测试了很多样本,做出来的模拟成功率都很低。直到最后,有人在段家村找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姐姐当时已经有七十多了。”贺予道,“身体状况也不太好,一直生活中清骊县。清骊县我们曾经去过的,你还记得卢玉珠的女儿易阿雯吗?” “记得。”谢清呈皱起了眉,“我也还记得我们在清骊县遇到了一个长得和卢玉珠很像的人,就是她给我们送了我们当时在查的学校档案资料,那是……” “那是段闻派来的,给我们送资料是为了借刀杀人,除了黄志龙。她的情况我也调查清楚了,一会儿再和你说。”贺予有条不紊,接着把段璀珍的事情讲下去,“清骊县那个地方,在几十年前,比我们探查时更封闭落后,乱象更多。段璀珍的姐姐先后嫁给了两个男人,生了六个孩子,但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染上了清骊县很多男人都有的恶习——赌博。赌得没了钱,他就逼自己的妻子和老娘都出去卖……非常荒诞,不过却是真实的。” “段璀珍找到她那个姐姐的时候,她姐姐的儿子已经因为赌债还不上,早被斩死了,儿媳也在几年前去世了。他们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满身的恶疾,皮肉松垮,下身发出妇科恶疾的臭味……你能想象得到,段璀珍知道这是唯一与她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供体时,有多失望。” 贺予调整了一下睡姿,理了理盖在两人身上的鹅绒被,继续讲了下去:“但是她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零零年的时候她找到的就只有她姐一个供体,而她自己的癌症也恶化得很厉害,所以最后,她只能认了命,让研究员把她的头脑移植到了她姐姐的身体内。” 谢清呈:“那她姐姐——” 贺予:“摘脑。杀了。” “……” “段璀珍和她姐姐没有什么感情,从小都不是在一起长大的。”贺予说,“何况她毫无人性可言,要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妇的性命对她而言不会比杀一只鸡更难。她在她姐姐身上进行了一次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实验,而那个实验的结果就是,她成功了。” “这就是我们已知的首例人脑移植,段璀珍抛弃了自己癌变末期的躯体,在她姐姐的血肉上重新获得了生命。她喜悦极了,可又是那么地不甘心。” 谢清呈匪夷所思:“她不甘心?” 贺予:“她不甘心。你别忘了,她姐姐是个年纪比她还大的人,有着这样那样的恶疾,那些恶疾以岛上的医疗条件虽然能够遏制乃至根治,但那对段璀珍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人脑移植成功了,她便会想,什么时候她可以移植第二次?既然她现在可以移到她姐姐身上,那么总有一天,她可以克服掉那些医学上的难关,将自己的头脑移到那些更年轻,更健康,更能让她好好享受生活的肉体上。”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她开始四处搜集基因样本,为她自己的第二次手术寻找合适的供体……然后……”贺予眼神暗下去,“她看中了我的母亲。” “!!” “是的。”贺予冷冷道,“段闻说他们在我母亲死后才发现她基因特殊,这是在骗我。他们是先发现了她的基因难得,才蓄谋动的手!” “段璀珍需要我母亲的身体……在她的测算报告中,我母亲虽然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基因很合适她,匹配度在七十以上。”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这是谢清呈根本没有想象到的,他仿佛被浸到了冰河之中,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所以……” 他喘了口气:“当年其实是段璀珍想要你母亲的性命,然后故意引卫容设下的局?” “对,当年卫容用药伤害我母亲,并非是卫容自己单独想出的计谋,而是受到了段璀珍的唆使。但她们两个没有哪个是无辜的,都想要她死。”贺予木然道,“没有段璀珍,卫容也会设法害她。没有卫容,段璀珍也会谋划夺她的命,只是两人在这时候一拍即合,卫容脑子又没有段慧珍好使,给她做了一石二鸟的刀子罢了。” 毛骨悚然…… 这一切竟然都是这样被安排好的。 可是—— “他们组织杀了你母亲,还信你会真的帮她?” “她从来不信我会心甘情愿帮她。”贺予道,“段闻也没有信过。只不过,他们都认为我别无选择。” “……”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海难之后,是一无所有的。” 谢清呈听到这里,面色微白。人的信赖不可辜负,人的生命至为重要,这是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贺予的地方,哪怕现在贺予不再计较了,他听到了仍觉得过意不去。 贺予说的自己也渐渐入了状态,没有注意到自己又触及了谢清呈的伤心处。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病态,他继续道:“我很孤独…这是连段闻都看见的事实。于是,一边是绝望,一边是我母亲重生的机会。只要她活过来,我就不孤单了,我就要有新的生活,我就有一个家了。” “……” 贺予的声音近乎叹息:“他们许给了我这样的承诺,答应了我,只要我配合他们,曼德拉就会在未来设法救活我的母亲。他们认为我不会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可是……”谢清呈轻声道,“段璀珍谋杀你的母亲,为的不就是移植到她体内去?如果她将你的母亲复活了,不就白费了力气?” 贺予:“她确实‘曾经’想移到我母亲的体内去。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很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否则她就不会以小男孩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而应该在二次移植时就使用了我母亲的身体。”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零零年段璀珍进行了第一次移植,之后便开始四处搜寻备用的人体,并与卫容合伙谋杀了薇薇安。 那么第二次移植时,她完全就可以使用薇薇安的身体了,但她确实没有直接用她,而是先保存了起来,待到第一具躯体拖延不下去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用当初费心得来的薇薇安,而是选择了一个九岁的男孩,这其中一定会某些转折。 谢清呈:“发生了什么?” “排斥变态反应。”贺予道。 正常器官移植会有排斥反应,脑移植自然更加凶险。 段璀珍换体成功后的两三年,几乎是在她对薇薇安下手的同时,这种反应出现了。 “脑移植的排斥反应之所以被曼德拉称为排斥变态反应,就是因为它不仅仅有着正常排斥反应的表现,还会出现一些脑移植所独有的症状。因为手术时会保留下供体的部分神经,脑移植之后,段璀珍便出现了很多精神方面的问题。她没有和我们说过具体,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应该过得非常痛苦。那种痛苦甚至都快要超出了她的正常承受范畴。”贺予道,“而身体的匹配度越低,排斥反应就会越大,段璀珍用了她姐姐的身体,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匹配情况下都已经受到了这样的折磨,于是面对我母亲只有百分之七十的匹配数值,她畏惧了。” “她知道她一定受不了。”谢清呈说。 贺予:“是的。” “那么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是她的曾外孙。”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谢清呈皱眉:“你刚才说,段闻也应该是她的孙辈。” “嗯,我猜的,因为我曾经听到过段璀珍在说她和段闻基因匹配度的问题。”贺予道,“有六十左右,那么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是有血缘关系。” “但是,六十的适配度还是太低了,否则她一定连段闻也不会放过。而那个男孩是她姐姐那一脉的孩子,是个弃子,她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他。他的适配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五,让她勉强感到满意。所以在第一具身体油尽灯枯时,她没有启用我妈妈的身体,而是更保守地,选择了被她找到的曾孙子,然后……她完成了第二次脑部移植。” 被褥内静了好久。 “她杀了姐姐,又杀了自己的曾孙?” “对,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做的出来。”贺予道,“在她看来,只要元宇宙计划最终实施成功了,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再造和替代的,她完全可以再利用元宇宙创造出一个数据化的姐姐、曾孙……在这条路上,她不会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但是,她如今仍然很不甘心。” 谢清呈:“她还不甘于什么?一个九岁的孩童,足够她再重头活上一辈子了!” “排斥变异啊。”贺予轻声说,“很痛,听说她有时候都会感到生不如死。而且她似乎并不喜欢男人的身体。她想要克服这种供体选择适配度的限制,想要彻底缓解她因为无法适应新的身体而产生的病痛。她想得到解脱。” “这对其他人而言或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很早以前,就派人在世界各地搜集病案和最先进的科研成果。研发rn-13的那个美国生物室里就有她招安过来的研究员,她设计了一个意外死亡,让别人都以为那个研究员死了,其实根本没有。他成了她的手下,而她借此发明出了药效更强的rn-13……” “段璀珍认为医学领域的事,没什么是她克服不了的,于是她从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排斥反应时便开始不断地尝试和找寻完美的解决办法,至今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 说到这里,贺予停了下来,他的呼吸萦于谢清呈的鼻息间,他看着谢清呈的眼睛,感到谢清呈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他未说的事情。 果不其然,谢清呈低声道:“她找到了一个方法,是吗?” “……没错。你已经明白了。” 世上无人能及的至高适应性,可以接纳常人不能接纳的血清,移植,可以适应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实验…… 谢清呈说:“她在找初皇。” “……对。”贺予说,“只要她拥有了初皇数据,从理论上而言,她就可以用任何的人体进行移植了。这组数据能够解决她长生路上很多的问题。给与她供体选择的无限自由。” 他抬起手,触上谢清呈微凉的脸庞。 这个被褥是他们的温存地,是他们讲述秘密的地方,也是他们俩容身的巢穴。 天地这么大,他们俩却只有在这小小的一张床上,在枕被之间,才有机会这样不加伪装地相对着。 贺予的声音轻若蚊呐:“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秘密绝对不能被她知道的原因。她用虚拟现实误导破梦者,可她自己也被秦教授用谎言误导了,她一直以为初皇是一组数据,所以当年就是她派人进入你家,在那些笔记里进行搜寻……如果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着耳都要听不见。 “那潘多拉的魔盒,就要彻底打开了。” “……” “所以,只要有我在,我是不会让她发现你的。”贺予的指腹触抚过谢清呈的眼睑,“无论我们之前发生过什么,谢清呈。这一次,我都会保护好你。” 嘴唇几乎贴上嘴唇。 如若魔咒。 “也只有我,才能保护好你。” 第224章 谢清呈我想有个家 贺予确实是最佳守秘者。 因为体质特殊,他不会被忠诚芯片控制,尽管这三年来,他受了很多苦,被明着暗着测试过很多次忠诚,但谢清呈是初皇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暴露过。 “我不能离岛的时候,常会去地下实验室,看一看我妈。”贺予道,“那是我在这座岛上,唯一的安慰。” “你有想过她确实能够复活吗?” “通过曼德拉元宇宙?”贺予轻笑了一下,“那不是真正的她。” “段闻的蓝图可以哄骗很多人,但骗不了我。与‘曼德拉’相关的存在,我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了。你也知道的,谢清呈。”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我小时候,没有任何亲密无间的感情关系。我的大脑为了保护我自己,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臆想着自己有最好的玩伴,把缺失的陪伴投射在了谢雪身上。我在自己的意识里再造了一个谢雪,她会在我需要的每一个时刻出现在我身边。” “……” “但那是假的。”贺予说,“那是曼德拉效应。” “事实上是谢雪从来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喜欢我,那不过是我给自己的一点安慰而已。段璀珍他们所要打造的曼德拉元宇宙也是一样的。”贺予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着不可控制的思想,能感受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上传到云端造出来的虚拟现实,无论再怎么趋近真实,哪怕能再生出思想,都不会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贺予说:“十六岁生日,我已经失望过一次。我不会再让自己失望第二次。” 谢清呈没有再说什么,他略微动了动身子,从侧躺变为了仰躺,因为盖着被子,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漆黑。 好像不可预知的未来一样。 其实在他听贺予说了曼德拉的元宇宙计划之后,他心里就隐约地感到不安。因为这个计划能刺痛到人性的最薄弱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过贺予这样的“曼德拉效应”经历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住幻觉的诱惑。 曼德拉元宇宙计划,从它的理论构架上来讲,它可以利用数值,重新造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并给予他们自我思考能力。所以段璀珍才会说:“只要计划成功,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并非不可替代的。” 死去的亲人,想见的朋友,乃至臆想中的存在,哪怕是个虚拟纸片人,都可以被元宇宙制造出来。 而当人心的空洞被这些人填满之后,谁又还会愿意面对布满了遗憾的现实? 大麻能够给人镇痛,可卡因带来幻觉,奶头娱乐让人傻笑着消磨时间,于是它们都成了收敛财富的密码——人的本性里就是有惰性的,也是渴望着快乐和满足的,这些甜头能将许多人迷得晕头转向,对毒品的渴望令瘾君子铤而走险卖儿鬻女,致幻的快感和金钱的诱惑让毒贩草菅人命残杀警察,完全沉迷在造星娱乐中的人丧失思辨力彻底沦为资本的流量工具,斗争傀儡。 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精神麻醉,就已经瘫下去了那么多的人。 如果真的实现了段慧珍所说的那个“给你什么就有什么”,“任何东西都能替代”的宇宙,又会是怎样的乱象? 比如说,元宇宙造出一个完全等同于活人的偶像日夜陪伴,但有一天,那个偶像会从你身边彻底消失,唯一挽留的办法就是要做元宇宙控制者让你做的任何事情,那么有多少人会去做? 再把偶像换成死去的亲人呢? 为了留住父母、儿女、兄弟姊妹……有多少人会不惜一切代价?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那么,究竟是人创造了二维世界,还是二维世界控制了人类? 谢清呈感到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快,他想起了他遇到的那两个“暴杀”。那只是两个复刻了他父母行为举止和部分思维惯性的人,就已经让郑敬风失了控,也让自己诛了心。 若是技术成熟,他们是活生生回到他身边的谢平周木英呢? 他又有几成把握,能够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幻觉假象,而并非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亲? 贺予感觉到了:“你的心跳的很厉害。” “……” “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清呈闭上眼睛,连掌心里都是细密的汗。 贺予把身子侧得更靠近了谢清呈一些,他仿佛能窥见谢清呈的心:“很可怕是吗?我第一次了解整个情况时,三个晚上都没有怎么睡好。” “……” “但我们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贺予说,“大战很快就会开始了,毁掉曼德拉岛,将这些疯子们都送回地狱去,这些恐怖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在我们见得到的未来里,不会发生。” 谢清呈知道自己不能再深思下去,这是个看不到底的深渊,越想越令人毛骨悚然。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抚平自己的情绪,自上一次发病后,他就有种自己像个濒临碎裂的杯子,随时都要承受不住的感觉。而且现在这个条件,他也没法做任何治疗,只能由着自己的情况一点一点地恶化,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强撑下去。 他尽量不让自己有心绪上的太大起伏,让呼吸的节奏也慢下来。 贺予:“你……很难受吗?” “没事……”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贺予知道曼德拉的真相会让谢清呈恶心,但这又是不得不说的,他想到谢清呈原本精神状况就不好,又加上二号那个孕期血清的刺激,那就更脆弱了。 他很担心,想了想,想到一个办法:“你等一下,我给你找个视频分散一下注意。” 谢清呈难以想象贺予竟然还想给他看片,这是什么烂主意? 他苍白着脸却很干脆:“拿开。” “你以前经常看,肯定有用!” 谢清呈:“我什么时候经常看了,我……” 可当贺予重新拿了充了些电的手机打开一个页面迅速递给他的时候,他怔住了。 深蓝色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将他的桃花眸染成了汪洋。 “你看,水母视频。”贺予举着手机,小声说,“你喜欢的。” “……” “看吧。给你。” 海洋的颜色再一次点亮了这小小的被褥下的空间,他们仿佛置身几亿年前的海底。 谢清呈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忽然,他把手抬起来,遮掩住了屏幕。 贺予一怔:“怎么了?” “……没什么。”谢清呈闭上眼睛,柔软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外界的一切光影,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没什么。我就是……视力不太好了,看着会不舒服。” 他说慌了。 事实上,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不敢再看水母视频了,因为他一看就会想到海洋。 想到海洋,就会想到沉没在里面的人…… 贺予死后他只有一次无意中点开了手机里储存的水母视频,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好像看到那个人在海洋中慢慢地沉落下去,张开双臂,下沉着,直到消失不见。 看完之后,一夜无眠。 后来,他的手机里再也没有了这些视频,电脑里那个叫“快乐”的文件夹,也因为那个少年而永远的空了。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谢清呈想要转移注意力,他是真的太习惯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他挣扎着要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战胜自己的虚弱。 于是他又想谈工作,说:“那个,你还没和我讲完,那个清骊县的卢玉珠……” 贺予却放下了手机,抬起手,轻轻遮住了谢清呈的眼。 温热的掌心碰上了眼睑。 贺予轻声说:“嘿,机器人都要充电了。” “……” “那个卢玉珠的事,不是什么迫在眉睫要解决的事。你不舒服,今天就讲这么多了。” 说来也怪,明明都是被遮住了眼睛陷入了一片黑暗,但这次居然没有之前那样令他无法控制的恐惧了。贺予的掌心里好像有一朵无形的玫瑰花,盛开在了他目之所及的长夜之中。 贺予说:“你的眼睛以后肯定会有办法治好的……曼德拉就有办法治好它。” 谢清呈开了口:“我不要他们的任何帮助。” “我知道。”贺予垂下了手,复又在黑夜里看着谢清呈的脸,“所以我没有这么做。但以后总有别的路可以走,等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之后,你的眼睛,我们会有办法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用那种,你能接受的办法。” “……” “你不要不相信,我很厉害的,我这几年学了很多东西。” 谢清呈不是不相信贺予有这样的能力,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也不确定贺予是否只是为了宽慰他说的话。 但他看着贺予这一刻,让他觉得很真切的眼,他不想扫贺予的兴,最终还是很配合地说了句:“那你和我说说吧,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贺予就真的一件一件和他说了过去。 谢清呈在青年低缓温沉的嗓音中渐渐地从曼德拉的噩梦里放松了一直有些紧绷的身子,到了最后,迷迷糊糊的,也终于被睡意所笼罩。 “然后我就学会了直升机驾驶……”贺予停了一下,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因为他听到了谢清呈均匀的呼吸声。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这是他和他重逢这么久以来,谢清呈第一次在他面前有过这样安稳的睡眠。 贺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谢清呈?” “……” 是真的睡着了。 贺予在黑暗中,看着这个人虽然英气未减,却已消瘦不堪的面庞。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可惜我一直也没学会你以前给我做过的馄饨和扬州炒饭。不知道我们离开曼德拉之后,还有没有机会让你做给我吃了。” “……” 又不知过了多久。 已经浅眠过去的谢清呈感到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却久违了的暖意。 他模糊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而且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好梦。 三年了,贺予都没有再像从前这样拥抱过他,而此时此刻,这个在梦里拥住他的人,就像当初送他小火龙时的少年那样,胸膛烫热,心跳沉炽。 “谢清呈。” 梦中,他听到唤他的名字。 他还听到那个少年低声地问:“……大战结束之后,如果我们都还有命在,那你打算,怎么样活着?” 谢清呈感受着心口处传来的温热,逐渐地,那热意好像生长进了他的心里,也熏染到了他的眼前。 他觉得眼眸有些发烫,有什么东西像是要从他枯死的心脏里抽出新芽来,他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从前的贺予和他一起走在外滩边上,笑着和他说话,又在灯火昏黄的小酒馆共同跳了一支舞的情景。 但是他知道,那是他昨日没有珍惜,如今再也回不来的过去了。 他又听到梦里的青年喃喃低语:“那你知道我想怎么过吗……?” 他真是梦的痴了。那青年的声音里,竟有一分情怯的意味——这是三年后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贺予的感情,却在这一刻流于梦境之间。 嘭通。 嘭通。 梦里,谁也没有开口,只听到两人的心跳,在这一隅昏沉黑暗中,闹得震天动地的响。 “我希望有个家。”贺予最终说话了,轻轻地,那一个心愿,犹如一个轻吻,落在了谢清呈的颈边上。 “只是不知道谁能给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 谢清呈闭着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他觉得自己那只未盲的眼睛里似乎缓慢地有了泪,顺着眼尾,倏然滑至鬓发间,消失不见了。 这一刻,梦和真实界线不分,就像爱和恨也难舍难缠一样。 谢清呈以为是梦,贺予却知道这是真实的,他抱着睡着了的谢清呈,讲完了最后一句话——这些在谢清呈清醒时,他已经再没有立场说的话。 没立场并不仅仅是因为陈慢,而是因为贺予也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爱生恨,太伤过他。 “睡吧,谢清呈。”他替他捻好了被子,犹豫着,最后还是低下头,落了一个很轻浅的吻,在谢清呈盲了的眼上,“……乖乖的,哥。” 他哄他的神情里有很多的温柔,但因知道谢清呈终究不是他的,这种哄里,竟也带着些压抑着的病态。 “我还是好爱你。只想要你。” 他说完,抬手摸了摸谢清呈的头发,就像一个穷孩子摸着永远也买不到的昂贵的娃娃。 “最喜欢你了……” “永远也不想让给别人……” 声音越来越低,爱欲和病态却越来越疯长。 他盯着谢清呈沉睡的脸庞,用连哪怕谢清呈醒着都听不到,只有自己能闻知的声音,忽然疯痴地呢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了陈慢啊……” 得不到谢清呈的贺予始终是病态的,哪怕温柔过后也一样:“那样出了岛也没人跟我抢了……我们也许就还能回到过去……” 他沉在被褥中的面庞,在正义与邪恶,痴爱与嫉恨中,如同有了两半的脸。 “哥……你说我要不要趁乱杀了他呢……反正你也不会知道……” “杀了他我或许就有家了,家是我的……他不能和我抢……” 第225章 其实也想有个孩子 第二天,贺予有个会要开,很早地就离开了。 谢清呈醒来时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坐起身,咳嗽着,感觉身重体乏。 2号血清的副作用在慢慢地消退,不过他仍然觉得很不舒服,他起身,披上浴袍,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去茶水台前倒了一杯热茶,又取了一支温度计。 37度9…… 谢清呈叹了口气,尽管他清理得很正确,但无奈他身体太差了,还是发了烧。 房间里没有退烧药,为了做足戏码,他的手机也被贺予收缴了,他没有办法联系到任何人,于是只能疲惫地躺回到床上。 昨晚上的那个梦很好,还带着几分真实。 谢清呈想着梦里的那个青年,又想着曼德拉岛上的这些事,渐渐地就又倦怠地睡了过去。 这一浅眠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梦醒之间,谢清呈听到了自己床边窸窣的动静。他以为是贺予回来了,于是睁开眼。 眼前的人却让他蓦地一怔。 紧接着,背脊发寒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 竟然是那个很久之前在剧组失踪的女孩! 当时剧组出了命案,警方一直在追查,黄志龙最后虽然伏法了,但组里失踪的两个工作人员却一直下落不明。 谢清呈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她!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她眼神直勾勾的,就像成康精神病院那些精神病人,见谢清呈醒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自顾自地低头整理着房间,动作僵硬而机械。 她打扫了房间纸篓的垃圾,在茶几上照例放了新鲜的水果,然后来了谢清呈床前,一双大眼睛无神地转向他。 “您好,我是来更换床单的。可以换吗?” 谢清呈:“……你不认识我了?” 女孩麻木地重复:“我是来更换床单的。可以换吗?” 谢清呈盯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忽然回忆起了第一见到这个小姑娘的情景。 当时是在剧组酒店里,小姑娘给他送来了入住花束,一张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脸庞上盈满了灿笑。 “谢教授。”她热情如火,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光,“欢迎进组!以后有什么需要您都可以随时找我,我叫——” 她叫什么来着? 谢清呈又努力想了想,可惜还是想不起来。 他总是不太容易记得别人的名字,不过那些至为灿烂的笑靥,却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这个当时笑得像迎春花般炫目的姑娘,如今却好像只剩了一张皮囊,如果不是她还在呼吸着,谢清呈简直就会觉得她已是一具尸体。 女孩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来更换床单的。可以换吗?” 她好像不得到一个答案便不会罢休了。 谢清呈只得起了身,让她能够顺利地完成手上在做的事情。女孩像个训练精良的酒店服务生,利落地撤换好了床上用品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室。 她走之后,谢清呈越想曼德拉做的这一切越觉得恶心,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发烧体虚,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去洗手台前一下子吐了出来。 整个下午又烧又吐,浑身热度逐渐攀高,谢清呈就算意志力再顽强,也有些受不住了。最后一次吐后,他撑着流理台,洗了个脸,缓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缓不出力气往回走,反而慢慢地陷入了模糊。 贺予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清呈晕倒在洗手台旁的画面。 他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抱起他,失声道:“谢清呈?” 怀里的人浑身都在发烫,面庞苍白,紧闭着的眼睛尾梢却是红的,一身浴袍衣襟微敞,底下的皮肤透着烧热时薄薄的血色。 他连忙把人抱到床上,打了电话让岛上的医生拿了退烧药来。 谢清呈模糊间被贺予喂了药,就又陷入了发烧的昏沉中。 “……”贺予抬手,轻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心里很是慌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晚过分了,才会导致谢清呈今天这样。 裹在被褥中的人紧闭着眼睛,漆黑的眼睫和淡色的嘴唇,成了这张脸庞上仅有的色泽。 贺予躺倒了床上去,伸手抱住了他。 谢清呈是那么的刚毅,让很多人佩服他。 可贺予觉得他怎么就变得这么的易碎了呢,他只想拥着他,拥有他。 经过昨晚之后,贺予其实是真的很想杀了陈慢的,他甚至在会议结束后,按下过私人电梯的地下二层按键。 那是关押囚犯的地方。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脚步迈出轿厢,他是因为谢清呈萌生了杀人的心思,可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谢清呈,他又竭尽全力地,逼迫自己放下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尽管这个念头是那么的蛊惑人心,他的计划是那么的天衣无缝,只要陈慢死了……谁知道是谁杀的? 当鲜血洗尽,掌心一片洁白,那就将是死无对证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在陈慢死前好好地折磨他一番。 但是…… 他想到谢清呈把手递给他的样子。 如果他的掌心里有陈慢的血,谢清呈真的会一直发现不了吗? 如果谢清呈发现了,还会把手伸给他吗…… 他那时候站在电梯间内,看着轿厢镜子里自己一身黑色军服,阴郁的脸。 他最终还是把手按上了电梯的上行键,离开了那冰冷的地下。 别杀人…… 他一遍一遍地对镜子里那张脸说,因为埋的病态太深,他连眼瞳都是妖异的。 别杀人。 别做令一切无可挽回的事情…… 最终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谢哥,没事了。”这一刻,贺予抱着他,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让谢清呈好受些,可他的喃喃低语中,似乎也有对自己还能这样未沾鲜血地拥抱着谢清呈而感到的庆幸,“没事了……什么都没发生……” “你好好睡一觉,我回来了,今天不出去了。有我在这里陪你,不会有任何事的。睡吧……” 退烧药很有效。 到了晚上,谢清呈的病热下去了。 他皱了皱眉头,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贺予怀里,出了一身的汗。 “我怎么…… ” “醒了?”贺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之前发烧了,昏过去了,你记得吗。” “……” 他这么一说,谢清呈就想起来了。 “我见到了一个人,她来换床单……”谢清呈抬手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喃喃道,“就像活死人一样,还是我之前认识的。就是曾经在剧组失踪了的工作人员。” 他嗓音沙哑,眼神仍有些涣散:“怎么回事……” 贺予看他这样,陡然明白过来,谢清呈这是被熟人给刺激到了。 尽管谢清呈现在很虚弱,但那个女孩的出现成了他的心病,不说清楚的话,谢清呈的状况恐怕并不能完全变好。 贺予递给他一杯水:“你不要这么着急,你先喝一点东西。” 谢清呈喝了一口。 贺予盯着他道:“喝完。” “……” 等看着谢清呈把水都喝干净了,贺予才道:“她是岛上的试验体。” “……她被做了什么试验?” “很多,岛上的人大多是黄志龙当时开娱乐公司时拐骗来的,早些年侦查手段不强,他们拐了很多青少年,尤其是女孩,因为段璀珍更满意女性当她的手下。但随着警方的办案手段逐渐先进,段璀珍要获取活人就变得越来越难了。所以她会对这些年轻人进行反复利用,做各种实验。等到最后,就像这个女孩一样,当她的精神完全被摧毁了,科研员便在她脑中植入了指令芯片,她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会被当成苦力使用,或者手术成改造人。另一个剧组失踪的女孩也是这样的结果。” 谢清呈:“她们……都没得救了吗?” “不可能了。”贺予说,“大脑被做过手术,已经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了。” 谢清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们在清骊县见到的卢玉珠,也是这种人?” “是差不多的情况。”贺予道,“那个是卢玉珠的克隆体,黄志龙那边越来越难弄到人之后,段璀珍就开始想别的办法,于是她就把目光投向了克隆技术。曼德拉在过去十几年做了很多尝试,最后发现其他人的复刻虽然能做,但很难存活生长,更难被调教,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卢玉珠的基因非常合适。” 谢清呈想起了在广电塔时,卢玉珠和他们说起来的,与段闻之间的偶遇。 他忽觉不寒而栗:“难道当时段闻救卢玉珠,是因为通过某种途径,预判了卢玉珠的基因有她的特殊性?而等他们解析了她全部的基因组后,为了防止有其他类似的组织发现她,他们干脆就让她做了广电塔自爆时的牺牲品……?” “他没说过。”贺予道,“但我想是的。段闻从来不是个慈善家。” 谢清呈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觉得这些事太骇然不堪了,还是他的身体本来就太差,谢清呈忽然又涌上强烈的恶心感,眼前也猛地眩晕。 就像有根针刺破了他那已经充盈到了极限的负荷,谢清呈蓦地推开贺予,别过身去,他想隐藏,想压抑,最终却都成了身体报复性的决堤——他撑在床沿边,剧烈咳嗽着,他捂着,却克制不住…… 最后谢清呈还是跑去洗手间吐了出来。 教你如何设置页面,快来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卫生间的门,在他身后打开了。 贺予看着在流理台前面前洗着苍白面庞的谢清呈,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自后向前,替他披上了一件浴袍。 谢清呈抬起头来,眸子因为太难受,泛着红,带着些轻微的湿润。 他从镜子里看了贺予一眼,水珠从他眉间淌落,谢清呈闭了闭眼:“谢谢。” 贺予接着给他裹浴袍的动作,抱了他一下。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吐成这样。” “我他妈也不知道,可能曼德拉做的事实在是太恶心人了。”谢清呈又掬一捧水,洗了洗自己的面庞,“这不是发烧的反应。” “那我要不明天干脆直接让医生……” “不行。”谢清呈喘了口气,他吐出来之后就又好些了,他用很轻的声音道,“这是曼德拉岛,不但这些医生我们要注意,饮食起居都要注意。” 顿了一下,他道:“我自己就是医生,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没事的。” 谢清呈的具体病情,是一直仅有少数人知道的,严防死守的秘密。哪怕他在美国治疗时,大家默认口径也全都是说他是身体太虚弱了在调理,还使用了很多的假病案。他全身多处器官衰竭这件事,为了不让别有用心者查到线索,也是被遮掩过去的。 而贺予当时被盯得太紧,他不敢把太多关切的目光放在谢清呈身上,以致于现在他虽清楚谢清呈病着,却还不知情况已非常严重。 现在这种情况下,谢清呈当然更加戒备,尤其是昨天贺予和自己讲述了段璀珍的故事后,他也就愈发当心了。 贺予是关心则乱,怔了一下也立刻反应过来:“好。那我不说。” 又忍不住道:“可你这样……” “可能是2号血清效果快结束后的特殊反应。”谢清呈道,“先观察两天。” 贺予嗯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杏眼微微地睁大了,小声地:“……谢清呈。” “嗯?”谢清呈从镜子里看人。 “……”贺予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地:“你说……你说这会不会是2号的……那种……” “哪种?”因为烧刚退,刚吐过,谢清呈的脸色非常不好看,这使得他睨过去的时候气场有点吓人。 贺予的声音更轻了,手却抚过了谢清呈平坦的腹部。 “就……它会不会让你……有……有那个可能……” “哪个可能?”谢清呈还是没转过弯来。 贺予踟蹰片刻,在他耳边道:“就,万一它能让你有孩子……” “………………” 谢清呈气得差点又吐了,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你疯了吧贺予?想什么第一,这只是血清,它没那么大能耐。第二——” 他剑眉轩起,泛着淡淡血色的脸上尽是大老爷们的尴尬和怒意,咬着后槽牙道。 “我他妈的是男人!而且哪怕是个女的,也不会昨天上床今天就吐,你都二十三了,这方面也该有点常识!” 贺予说:“我当然知道,只是这二号血清……” “我禁止你在我面前再提这个二号血清!” …… 明明是你先提的。 但贺予见他脸色白的难看,哪里还会再说什么,他连忙安抚了他谢哥几句,哄他哥到床上去躺着了。 这一晚上,谢清呈自己心里也郁闷,发烧就算了,估计是昨天消耗太大,可这一阵又一阵的恶心,确实非常诡异。 怀孕这种事实在太扯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种反应就发生在了他和贺予上床之后?这是什么特殊病理性反应吗…… 终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贺予想再抱着他睡,他没有答应。 “我不习惯被人抱着。” 毕竟哪个大老爷们喜欢被抱在怀里睡觉?尤其想到贺予竟还觉得他能够因为昨晚和他有孩子,谢清呈就更不愿意了。 贺予在这时候倒是很体谅人,他不介意地张开手:“那哥哥你抱着我睡吧。” 谢清呈:“……” 就这样休息了两天后,谢清呈的病情慢慢地稳定了。 但那莫名的呕吐仍然轻微存在。 这天贺予见他睡得安稳了些,烧热也不再反复,终于放了些心,在清晨时离开了套房,重新像往常一样按时去实验室了。 只是午休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略微思忖之后,他往楼下的商品供应处走去…… 第226章 所以情不自禁待你好 “贺总,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商品供应处虽然是店铺的形式,但服务的对象都是岛上的组织内部人员,所以并不需要付钱。 贺予说:“我想拿一些药材,还有一些实验用品。这是清单。” 店员接过了,戴上眼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笑道:“好的没问题,请您稍等。” 店铺内的小电视在播放着澳大利亚的选秀节目,贺予就站在电视机旁的柜台前,一边漫无目的地左右闲看,一边等待着店员把东西配齐。这期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收银台旁的货架—— 那里摆了几排避孕套。 除了市面上正常会有的款式之外,还有一些是岛上的科研员无聊时做的产品,属于曼德拉岛专供。 贺予之前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盒包装看上去最低调的。 仔细一看,盒子上写着几个简练的字:售后良好,如有破损,我来接生。 下面署着该无聊科研员的名字。 贺予又拿了一盒看上去最粉红的。 这回盒子上写的是:拿我,我比驯兽丸更好用。 下面也署着该无聊科研员的名字。 再拿一盒看上去就有点怪的。 盒子上同样有字,写的是:黑科技增孕套,用我肯定怀。 下面同样署着该非常无聊的科研员的名字。 店员拎了塑料袋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贺予在那儿研究这些东西。店员笑了一下,说:“贺总,需要介绍一下效果吗?” 贺予接过了袋子,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晚上,贺予拎着袋子回了家,袋子里装了些止咳润肺、安神宁心的药材,还有几盒套。 他回来的比平时要早一些,一进门就发现谢清呈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写着些东西。 现在,谢清呈不必再为了麻痹监视者而故意演出绝望困顿的样子了,曼德拉的人也知道他的个性坚韧,不会一直困在消沉的情绪中浪费时间。在确实逃不出去的情况下,保存好自己的体力,不做无谓的挣扎,沉着冷静,仿佛在随时等候一个破困而出的时机,这才是他使人信服的状态。 因此,贺予看到的谢清呈很安静。 他不由恍了一下神。 屋子是仿造旧别墅的客房改建的,就连地毯都按着他的要求做了旧,那个人就坐在写字台前,垂着眼帘,窗外是一轮孤月,湛湛月色斜照在他的身上,仿佛在他肩头披上了一件多年前的白衣素衫,犹如他做医生时穿的制服。 贺予在那一瞬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好像他只要开口叫一声:“谢医生。” 年轻的谢清呈就会抬起头来,从书桌前回看向他,淡淡地,问他一句:“怎么了,小鬼?” 而仿佛印证了他的夙愿,谢清呈听到了动静,真的就像十几年前那样把目光从书卷上移开了,落在了贺予的面庞上。 只是并非贺予孩提时的俯视。 谢清呈仰头看着他,轻轻咳嗽着:“怎么了?” 贺予看到他永失光明的左眼,还有墨发间那几丝斑白。 谢清呈再不是龙章凤姿的二十岁了。 贺予如同梦醒,回了神:“……没什么。” 温柔乡缠人,重温鸳梦更是令人神思不属。贺予睡了谢清呈,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偶尔对谢清呈好些,曼德拉的人倒也不觉奇怪。尤其谢清呈最近还有些病恹恹的。 于是贺予给谢清呈带一些药的行为并未遭至怀疑,也没谁诟病。 贺予并非一个全然薄情的人,恩威并施才是他会做的事情,一味地折磨掌中物旧情人,反倒更易令人猜忌。 他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餐晚饭。 如果说天才贺予有什么地方是薄弱的,那或许就是他的生活技能了。 这么多年了,少爷命的贺公子依旧不太擅于烹饪一道。他在厨房里折腾了快有俩小时,最后端上来的东西还是不堪入目。 那些菜味道很糟,营养却是好的,有老鸭石斛煲,西洋参百合无花果排骨汤等等,都是润肺的药膳,除此之外还有一砂锅的番茄土豆煨牛腩,那是谢清呈身体不舒服时稍微能有胃口吃一些的东西。 “你哪里找来的西洋参?”谢清呈咳了几下,翻弄那些食材。 “药店拿的。” “………怎么还有猪肺。” 贺予:“卓娅养的。” “她在岛上养……这些?” “她在这里弄了个小农场,里面什么都有。而且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她亲自种地,喂动物。” 谢清呈放下了汤勺,再是绿色食品他也吃不下猪肺这种东西。 而且他感觉有些微妙。 卓娅这个人,当初成为逃犯就是因为她在切尔诺贝利辐射区做了些很残忍的实验,这样的人耕种的画面,他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 贺予看出了谢清呈心里的想法,说道:“卓娅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科技,她总是说,等曼德拉元宇宙真的实现了,那她到时候就要去种地,什么都不干了,就当个农民。” 谢清呈:“……她一点也不喜欢科技?” “甚至可以说是憎恨了。”贺予道,“虽然她在这方面的能力顶尖,但是,听说她的女儿就是因此才死去的。那曾是她唯一的亲人。” 谢清呈陷入了沉吟之中。 贺予见他一谈工作就忘了身体,实有些无奈:“你先把汤喝了,好吗。” 谢清呈不以为意:“那个卓娅……” “你喝完我就仔细和你讲一讲卓娅的背景,不然我就不讲了。” “……”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清呈只得饮了一碗汤。 “猪肺也要吃。” “差不多行了。”谢清呈说,“我绝不可能吃这种东西。” 说完抬起眼来,十指交叠:“你讲吧。” “……”贺予见他当真不肯,也不能硬灌,只得叹了口气,想了想,道:“你在激速寒光的控制室内见过她女儿了吧,就是那个投影出来的女孩。” 谢清呈回忆起了主控室内那个金头发抱着玩偶的小姑娘,现在一想,那个小孩子的眉眼确实和卓娅十分相似。 他点了点头。 “岛上的科学家彼此不问过往,卓娅究竟为什么孤身一人,她有没有过丈夫,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她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过她的孩子是被害死的……她以前在某个私人实验室工作过,大概是她信赖的人背叛了她。卓娅后来变得非常残忍且自私,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不过她作恶的目的比岛上其他人都要简单,她做的每一个试验,发明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为了复活她的孩子。” 贺予说到这里,还举了个例子:“其实暴杀就是一个典型,那是卓娅在尝试怎么样把一个人的意识植入另一个人脑内时制造的。” “激速寒光控制室的那个女孩也是卓娅的实验?” “也是。”贺予道,“她是元宇宙再生人的雏形,你见过她,知道她是怎样的栩栩如生,她就像邓丽君复活影像中的人一样,会来回走动,唱歌,或者说话。但这些都不是程序设定的,而是卓娅利用她保存的一部分她女儿的大脑残片缔生出的思想。你可以看到她的想法很简单,就那么几个重复动作,不过她确实给卓娅带来了很大希望。” “……” “卓娅对组织提出的要求,就是等曼德拉元宇宙建立后,他们要给她女儿一具实体,让她回到她身边,然后她们母女俩就要告老还乡了,她再也不做科研员了。太婆答应了她。” 谢清呈:“与虎谋皮,真能说话算话吗。” 因为贺予做饭时故意把油烟机打到了最大档,到现在还没关掉,而他们俩坐的近,说话声音又轻,所以段闻从监控中并不能识别出他们在讲什么。 贺予道:“他们也没有更多选择,只能相信她。” 谢清呈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地皱起了眉:“岛上这些科学家,为什么从没有一个人试过对段璀珍取而代之……?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替她效力吗。” “段闻对段璀珍的保护一直都做的很好,通常只有高阶能见到她。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就连高阶也轻易不见了。”贺予道,“而且我一直觉得那些高阶之中,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是那个秘密让他们始终愿意将段璀珍作为他们的首领,无有二心。只是他们对我至今隐瞒。另外,我还有一种感觉,破梦者的指挥官好像也在查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那他查出来了吗。” 贺予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情。 然后他把汤勺搁下了,起身说:“不说这些了,锅里还炖着东西,我给你端来。” 最后一道竟然是川贝雪梨膏。 炖到软糯的梨子里面放了磨碎的川贝,盖子揭开来,碗盏里是澄澈的甜汤。 谢清呈抬眼,对上了贺予的视线。 “我炖了好久的。”贺予说,“你快趁热喝吧。” 顿了顿,继续道: “不要再和三年前一样,把这些都浪费了。” 三年前谢清呈与贺予分手,那时候厨房里就炖着一盅川贝雪梨汤,谢清呈没有喝,穿上衣服就走了。 谢清呈低了眼睫,看着碗中的梨汤,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又在心里如轻烟四散。他在轻烟后看着贺予的面庞,只觉得如雾里观花,他微微侧着头思索着,却不确定这份梨膏里,是不是还是多少带着一点点残存的,属于当年的痴心温柔。 晚上睡觉前,贺予把手伸出被子,熄灭了床头的灯。当他把手再次收回来的时候,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这一切他做的很自然,段闻通过监控只会认为他们准备睡了,贺予去关了灯而已。 贺予把掌心里的东西递给了谢清呈。 那是一道非常不起眼的皮质手链,装饰很简练,贺予径直扣住谢清呈的手指,把那手链不容反抗地套在了谢清呈的腕上。 “什么?” “风伯手环。”他贴近他的耳侧,低声道,“我下午刚刚买了材料,做的改装,不会被段闻的设备监测到,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像你前几天发烧那种事……你就随时可以我或者和组织联络。” “你戴着它,我放心些。” 贺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紧紧扣着谢清呈的手。 那一瞬间,他相信谢清呈也想到了几年前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一件事—— 在贺予一次发病之后,谢清呈把一枚特制的情绪监测环送给了贺予,那枚手环贺予后来一直贴身保存着,直到海难之中,他坠入汪洋,手环也随之沉入了海里。 “别弄丢了。” “……”谢清呈摩挲着那枚手环。 “你想试试吗?我已经调好频道了。” 手环有个皮扣,那个就是隐藏式耳麦。 谢清呈把耳麦调整,置入耳内,里面果然传来了滴滴的信号接收声。机械音道:“风伯系统启动,欢迎您的使用。” 谢清呈用极低的分贝下了命令:“接总部。” “收到。正在连通总部……” 过了几秒,风伯果然再次接通了沪州指挥部,谢清呈听到了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曾听到的总指挥的声音:“谢清呈?” 谢清呈忍不住先和贺予对望了一眼,然后应了指挥官。 指挥官很意外,两人聊了几句后,指挥官道:“贺予已经把事情和我们说了,你一切谨慎为上,不要冒险,保存好体力,激速寒光的数值我们已经完成了破译,马上就能设计出应对措施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和贺予稳住场面,不能被曼德拉发现异状,明白吗?” 谢清呈:“……明白。”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想到贺予曾经无数次告诉他们,曼德拉岛没有那么超现实,但就因为贺予是个精神病人,他说的真话并不被总部所接受。这一刻谢清呈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梦境外的人,但他已经唤不醒把这些视虚幻为真实的人。 他从来坚信,真相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他却发现,在很多人眼里,真相只是他们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已,事实似乎也只能掌握在所谓的“正常人”手里。谁是主流,谁便是绝对的真相,而他们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竟然也只能默认了这样的社会规则。 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 指挥官还在叮嘱:“这一切都很危险,但最后我们总能战胜……” “指挥。”谢清呈忽然打断了他。 总指挥顿了一下:“怎么了?” 谢清呈:“其实,你应该相信,这座岛——” “您应该相信这座岛上的东西我们都心里有数,您不用担心。”贺予止住了他的话。 他用眼神暗示着谢清呈不要再讲下去。 指挥官愣了一下:“现在曼德拉岛的时间也不早了,贺予在你身边吗?” 谢清呈还没有回答,手就被贺予握住了,贺予攥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别说,我没告诉他全部。 毕竟和同事卧底卧到天天要睡一张床,还要假戏真做,真的翻云覆雨,这并不是什么太值得炫耀的事情,他们也实在不想和总部汇报这种细节。 谢清呈于是敷衍着回了指挥官几句,就结束了通话。 “为什么不让我佐证你的想法。” “他们会把你也当疯子。”贺予说,“或者认为你被我洗脑了。” “……” “你没有办法说服一只狗相信世界是彩色的。当然我没有说指挥官是狗的意思。但我觉得没有必要一定要令他们相信这一切。三年前曼德拉的武器还没有这么先进,但现在,人类并不比机器人来得安全,岛上的那些被洗脑操控的人类,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装备,还有自爆装置,同样也很危险。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击毁这座岛,到了这一步,谁的认知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贺予顿了顿,眼里好像有了些深渊中的微光: “我想等他们全部落网的时候,破梦者会知道,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们。” 公事已了,就剩私事了。 贺予在一阵寂静后问:“你今天有没有吐过?” 谢清呈还在思考刚才和破梦者的沟通,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没什么,就一次。” “哦……”贺予若有所思的,过了一会儿,他靠过去对谢清呈说,“那个,我今天其实还买了些东西回来。” “什么?”谢清呈仍有些神游天外。 贺予犹豫着:“就是我在想,我们做戏的时候,要不还是做个安全措施吧……” “嗯……”谢清呈依旧没收心,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什么?” 贺予面露尴尬之色:“万一你那个……我是说万一……有这个概率的话……以现在这个情况,我想可能还是这样会好一点……” 谢清呈一时竟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 可笑是只有在这种时候贺予才会想要做防护措施,可气的是贺予内心深处竟然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谢清呈被他弄得万分无语,心念流转间,爹的性子上来,他忽然抬手捏住贺予的下颌:“你要真这么担心这种事,那要不然换做我在上面。” 贺予:“…………” 谢清呈男子气概很重,事实上,光看相貌而言,他气质禁欲巍峨,眉目漆黑立挺,五官棱角都要比贺予分明得多,又是个宽肩窄腰大长腿,连手都生的很爷们儿很让女孩子或零们心动,他处处都是刚毅的,确实没什么理由屈居人下。 只是他在这种事上兴趣不大,又不喜欢主动,看得比较开,所以从来也没和贺予争过什么。 直到贺予反复觉得他可能有了孩子,谢清呈实在忍无可忍,终于捏着小兔崽子的下颏,靠在枕上略带阴郁地讲出要让贺予在下面的这种话。 “要吗?”谢清呈慵懒的语音里带着些压迫感,“反正被子盖着段闻也看不见。” 贺予盯了他几秒,翻身过去压住了他,扣住男人修长的手指,按在枕上:“这个不行。” 谢清呈本来只是想讽刺他,倒没真的想这样做的意思。但他没想到贺予回的那么斩钉截铁。 这让曾经身为人夫的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贺予顿了一下,在低头吻住他共赴云雨之前,昧着自己心里谢清呈完全只适合在下面的想法,略带无赖地低声哄了他一句:“哥,你看起来很厉害,我怕疼。” 谢清呈:“………………” 蠢人才硬争,聪明的都示弱。必要时马屁也可随便拍。 果然,贺予这样说,习惯了照顾人的谢清呈竟是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能任由着贺予吻下来,却没看到贺予在把脸埋到他颈窝处亲他侧颈时,眼底露出的一丝阴谋得逞的浅笑。 第227章 薄纱将破已半破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竟有些暴风雨来临前难得的平静。 指挥官要他们一定保持现状,箭已在弦,容不得一星半点的差池,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整个计划的失败。 谢清呈和贺予自然明白利害关系,无论是工作行动,还是私下里的相处,都变得愈发谨慎起来。 贺予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归房,两人配合着组织在完善着岛上的情报细节。等用过晚饭之后,谢清呈吃了药,便就睡下了,贺予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也上了床去。 尽管段闻现在看似打消了疑心,不派人来检查被褥了,但安全起见,他们每晚都还得在被子下面配合着彼此演戏,弄得大床摇晃,被褥涌动。 这种戏其实是很难把握的,就好像两位演员要将大尺度的床戏演的逼真,难免会真的情难自持。 谢清呈在二号血清的副作用完全消退之后,反应就还好,但贺予是实在不那么舒服。 他们自指挥官说过要万事注意之后,为了避免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任务,就再也没有做到过真正的插入了。 但有些时候蹭得当真起火,贺予的欲望滚烫炙热,把裤头高高撑起,每一下都沉甸烫热地顶在那微微凹陷进去的地方,仿佛隔着半湿润的布料在操弄着穴口,隔着内裤顶得下面都湿了,动作就变得有些失控。 每当贺予控制不住了,就会抓一个抱枕过来,抵在他和谢清呈之间,好让自己在顶撞的时候不真的蹭到谢清呈的下面,欲望要泄时他就伏在抱枕上,小腹抵着柔软的枕头,屁股一下一下疯狂地往前顶弄,然后手伸下去,握住自己蓄势待发的阳物,在自渎中皱着眉激烈地射出来。 那浓浊的液体总会喷到谢清呈腿上身上,其实也很微妙,更别提贺予释放时粗重的喘息就拂在谢清呈的耳边,弄得谢清呈也渐渐地有些难受。 贺予隔着靠垫操他的时候,腹部被挤压的感觉反而更强烈,那种要入不入的禁忌感化作了无形的蚁,在下腹酥酥麻麻地撩着火。 再后来的几个晚上,贺予觉得用垫子隔着都很不舒服了,有一次顶得太激烈,软垫都从他们小腹滑了出去,贺予沉溺于欲望中,也没有把它拽回来,他在腰胯一下子沉入谢清呈双腿间时,感受到了那大腿内侧细腻温热的皮肤,他那时候快要高潮了,竟一下子昏了头,扯掉了谢清呈的内裤,然后把自己的内裤也拨到一边,赤裸地释放出自己傲然勃发的阳物,他一边狂热地撸动着,一边就毫无阻碍地抵在谢清呈的小穴口激射出来,射得同事腿间一片湿粘。 这次做完之后,两人之间似乎萦绕着一种鲜明但又复杂的情愫。 谢清呈虽知贺予并未与安东尼上床,却也不认为贺予还像当年那样对他有一腔赤诚的爱意,这样做可能还是因为任务,也因为正常男人都会有的欲。 而贺予那边就更严重一点,他还觉得谢清呈是真的和陈慢在一起,也是为了任务才不得不配合着做这些事情。 他们都知道对方已经原谅自己,也对自己仍有欲望,但是再上一层的事,比如爱,却是谁也不敢提及的。 更何况大战在即,那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处理,这时候谈论私人感情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好像那种八点档电视剧里战士都已经打得血肉横飞了,主角还在讨论你爱我我不爱你的问题,仿佛外面死多少人都和主角无关似的。 他们自然不会这样去做。 他们只有晚上这一点点时间,可以假公济私地,放纵一些无伤大局的私欲。而在这私欲的放纵中,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之下,他们还是渐渐地无可避免地被对方拽入旧情的深渊。 尤其在这曼德拉海岛上,在大战降临的前夕,他们能自私的只有这么片刻时间,为什么还要在这片刻温存里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于是贺予好像不想再去管什么陈慢不陈慢了,谢清呈和谁在一起他都不想管了,随着岛上的气氛日渐紧张,最后的日子越逼越近,贺予变了想法,他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借着工作的伪装之由,把谢清呈强行纳入他的羽翼下偷欢。 谢清呈也逐渐不再去思考贺予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感情这回事了。 至少这一刻,贺予是真切地需要他的。 他们每天晚上都越做越疯,撩的火也越来越重,但因为彼此间还隔着一层不再爱恋的纱帐,既然不必应付段闻检查,他们倒也没有真的做到最后一步。 只不过贺予撤了抱枕之后,每一夜都是毫无遮挡地蹭着谢清呈的腿射出来的,做完之后同样弄得床上,被上,谢清呈的腹部腿间,甚至是小穴口都是粘腻的精液。 再后来有一次,贺予射精时在被褥间盯着谢清呈的眼,他看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忽然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毫无必要地吻住了谢清呈微微喘息着的嘴唇。 这一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等彼此都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发泄似的激吻在了一起,甚至不知道是谁在纠缠着谁。 那一晚上,不是为了应付段闻,贺予却还是做到插入了。 因为谢清呈身体不好,他进的很克制,但只是进了一个茎头就爽得受不了,这些天来的隔枕顶撞,穴口磨蹭,好像都成了主菜之前的开胃点心,反而加重了真正插入时的灭顶刺激,谢清呈的甬道从未这样激烈地吮吸过他,他仅仅只是顶着收缩的穴口,那淫靡的水就好像要淌出来了。 那晚上两人没有任何借口,却做了与爱欲有关的私事。 谢清呈伏在床上,不停地被贺予后入,床垫随着两人激烈的动作吱呀作响,他的背脊微弓,身子随着贺予的抽插而晃动着,苍白的皮肤浮上一层艳丽的薄红。贺予最初撕开了一个套子,可是操到了一半实在爽的受不了,他又将自己湿漉漉的滚烫阴茎给抽出来了,摘了套,重新炽热地顶了进去。谢清呈当时很崩溃,他的手揪紧了床单,指关节都泛了白,他失声沙哑地呢喃道:“你他妈的……说了要戴套的……戴套……!!” “戴了你也没现在这么爽啊。”贺予意乱之间,一边在谢清呈身上耸动着发泄着欲望和爱意,一边喘息道,“都脱了,我射在外面也一样的。” 这次倒是没有骗人,贺予尽管床品很差,天性暴虐,但他最后还是记得谢清呈的体弱,他在抽插紧绷着要射出来的时候,把性器从谢清呈被插到湿热不堪的穴内拔出来,低吼着全部喷到了谢清呈英俊的脸庞上。 事后他喘息着,去摸自己身下男人的脸,在昏暗的被子底下,他模糊能看到谢清呈被操到失神的表情。 他忽然像三年前一样,感到一种不可用语言形容的怜惜和痛苦。 怜惜是因为爱得深。 痛苦是因为得不到。 他低头重新吻上谢清呈在微微颤抖的嘴唇,衔住那柔软的唇瓣,由浅及深地吻他——他们之间做了这样的事,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也不敢说什么,谁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就干脆不说了,近乎一言不发的性爱之后,是缄默不言地纠缠、亲吻和拥抱。 后来又有一天晚上,贺予汗涔涔拥着同样浑身湿热的谢清呈,在激情过后的余韵里平复着心跳。贺予在这样的气氛中,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他捉着谢清呈的手,低着睫毛吻着他手腕上的文身,轻声说了一句:”谢清呈,你说,如果2号血清真的能让你怀孕的话,你是不是肯定都有我的孩子了?” 谢清呈闭着眼睛,他想重复他早就已经和贺予说了很多遍的话,那只是一种假性反,何况这种反应现在也已经消失了。但他很累,没什么力气再和贺予扯这些有的没的。 贺予的手自顾自抚上了他的腹,眼神里带着些惘然和不切实际的欲望。“那样的话,等大战结束了,或许你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怨恨什么似的,咬了一下谢清呈的后颈动脉。 谢清呈想训他,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悻然无味,他们又不是以前的关系了,他训贺予什么都没用。 他就由着贺予犬似的咬着他,脖颈的皮肉微微有些疼,大概咬的见了些许薄血,贺予才松开。 贺予盯着他逆来顺受的样子,忽然突兀地说了句:“谢清呈,你记得吗,你以前从来不宠我……” “……” “你总是骂我讨厌我。” “……” “但是我那时候就是很喜欢你,觉得你什么都好,哪怕以后老了,病了,我也会一直爱着你……” 谢清呈闭着眼睛听他说着。 他好像在期待着一句话,又不敢去期待一句话。 他觉得如果这些温存都不是他的错觉,如果他在这一刻真的能听到贺予说一句喜欢,那他可能就完全装不下去了,他的情绪会随之崩溃,会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沉默间,谢清呈感到贺予的嘴唇再一次贴上了他颈间的伤痕处,温热的舌尖抵过创口,他轻轻动了一下。 贺予松开了他,在谢清呈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眸里是病入膏肓的爱恨纠缠:“谢清呈。” “……嗯?” 唇间如衔玫瑰,红得触目,贺予用鼻尖轻轻蹭过他,病态地说了句:“你的血好甜。” 谢清呈的心重重颤了一下。 在这一夜毫无理由的纠缠之后,在那一碗雪梨汤,无数次温柔吻后,这一声你的血好甜,竟让他克制不住的眼眶发热。 他回过身来,在暗夜中望着贺予的脸。 贺予:怎么了?” 谢清呈看着他,看了好几秒,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这种不甘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他相信如果现在他们手上的任务已经结束了,那么这一刻他或许已经彻底藏不住自己的感情。 但最重要的任务随时会派发下来,两个疯子哪个承受得住这样的情绪风险。 这个正常人,最终只得是谢清呈来做。 他恐怕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你想和我说什么吗?”贺予问他。 不知是不是谢清呈的错觉,贺予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从前是为演戏,戏散了,看客走了,再纠缠在一起,是为什么? 谁的戏不甘收场,谁的残妆迟迟未卸,谁在曲终人散后于戏台两端依依不舍地张望——这一场假夫妻演的好真,灯暗了鼓歇了叫好的人都走了满戏堂只剩杯盘狼藉,只有霸王还未卸甲,虞姬还挽剑花。 是谁不甘,不愿散? 是谁终不了这一局,演到最后,窗户纸薄已如蝉翅,呼吸重些便要破了——是谁?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嗓音里的颤抖更明显了。 如同两个在迷雾中独自走了很久的人,隐隐地,终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唤——他们好像都意识到了什么。 大雾中,忐忑而焦急地张望着。 谢清呈已能感受到贺予的失控了,他瞧见贺予眼睛里似有血色泛起,这血色让谢清呈在强烈的冲动中升起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好像有某种本能在告诉他不应该这么意气用事。可贺予给与他的那些温热的希望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热潮让他控制住了声却没有控制住身。 谢清呈忽然地倾身过去,吻上了贺予的嘴唇。 “再做一次。” 他在接吻间沙哑地对贺予低声道。 贺予的心跳蓦地加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而谢清呈的反应是揪住了贺予的头发,又一次深重地吻向了他。 “是我想这样做的。不后悔。” 这一晚他们俩太激烈了,谢清呈跨坐在贺予腰上动作着,每一下都进得极深,贺予在这样的做爱中得到的仿佛不仅仅是性事上的慰藉,他内心的缺口似乎也要随着谢清呈喘息,随着谢清呈腰胯的律动被填满了。 他抱着他,痴迷地凝视着骑坐在他身上皱着眉头摆动着的那个男人,从吻他的胸口至吻他的下颌,最终克制不住地将他反压在床上,抬起他的双腿,大起大合地肏弄着那个浑身战栗的人。 他们在黑夜间耸动,喘息,堕为欲望的兽,颤抖着交缠,抵死相合。到了最后,谢清呈在贺予身下扬起脖颈,发出濒死般的震颤,几乎再射不出任何东西,昏沉中他望向贺予因爱欲有些扭曲了的脸庞,他把贺予的面目深深地刻入了自己的心脏之中,在又一次被操得喷射出稀薄的精液时,蓦地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一早,谢清呈和贺予两个人是一起醒来的,准确的说,是一起被风伯系统的微电传感给吵醒的。 隐藏式耳麦置入,一接通,耳机里就传来指挥官兴奋的声音:“完成了!激速寒光的武器破译完成了!” 贺予和谢清呈一个激灵,两人彻底清醒,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大战即将展开,他们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的这一声战鼓,终于要擂响了。 “卓娅设计的程序非常复杂,我们花了好大功夫,幸好终于研究出了破坏她装置的办法……”看得出来指挥官非常激动,饶是他平日里一本正经,这时候也控制不住嗓音里的高昂情绪,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你们俩还在一起吗?” 贺予把手指贴上耳麦,借着被褥的遮掩:“在,您接着说吧指挥官。” “现在曼德拉凌晨五点半。”指挥官愣了一下,“你们这又是……” “叙旧。”贺予眼神示意谢清呈不必多解释,然后道,“需要我们配合着做什么吗?” “哦,是的是的。”指挥官立马收回了自己的话茬,他直切正事,“是关于第二次全面进攻的时间,我们目前已有了一个方案。兵贵神速,既已破解,就不能拖延,明天晚上六点钟,曼德拉岛时间,新的部队将实行代号为‘逆风’的登陆计划,展开和段闻的决战。但是,在那之前……” 贺予已经猜到了:“你需要由我们配合着,在六点之前把激速寒光的控制系统破坏掉,是吗?” 指挥官:“是的,激速寒光的射程非常长,我们在登岛过程中根本来不及接近,而且恐怕它四周的防御等级也被升至了高级,从外部攻破几乎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总部需要你们完成你们的最后一个任务在总战役打响之前,彻底地、摧毁它!” 经总部破译,激速寒光一共有三道程序数据轨,三道轨迹相辅相成,毁掉其中一道,其余两道会迅速进行自动修补,所以一定需要三个人同时进入控制室内部,同时在总部的远程指令下操作,同时切断三条轨迹,这台武器才能完全偃旗息鼓。 而目前贺予和谢清呈只有两个人,还差一个,所以他们必须要在明晚六点之前,救出郑敬风。现在是五点半,还有三十多个小时,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贺予和谢清呈各怀心事起了床,彼此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愫很复杂,昨晚的反应,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再迟钝也能感觉出对方对自己是有旧情的。 可是旧情几何,无人可知,他们回应了彼此的暗示,却都还没来得及把许多细节明说,现在任务派下,要做的事情太多又太重,件件关乎人命。精神埃博拉病人本来就忌情绪起伏,谈情动情更是极不合适。 谢清呈嗓音还带着过度情事后的沙哑,他对贺予道:“你去吧。” 贺予应了。 临离开前,贺予又最后看了谢清呈一眼。 那一眼无限的病态,他想着谢清呈心里对他仍有的感情,无论轻重,他感到极致欢愉又交杂痛苦,为了不把这一切变得更失控,他转开了目光,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第228章 我来挑人了 要救郑敬风,不能太刻意。 贺予想了个办法。 出门之后,他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在楼下用了些早餐,然后就到实验室坐了一会儿。 他在曼德拉实验室里做的主要是收控血蛊的训练,血蛊是精神埃博拉病症中最具攻击性的一种异变,而且进化后的力量非常惊人。 它和那些闻嗅,听觉异能截然不同,那些异能不管再怎么提升,最终也只是获得超凡的感知能力而已。 但血蛊会有性质上的飞越。 比如,贺予分化出血蛊异能的初期,他只要让精神病人近距离闻到他的血,就能对那些病人进行控制。而能力近一步提升之后,贺予的血哪怕对正常人都会有一定的影响力,不过很容易挣脱,距离上也有一定要求,必须离他很近才能有几率生效。 这几年贺予就在提升对正常生物的操控力。在贺予的实验室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乃至于被囚禁的人。贺予要不断地用血蛊的能力让他们完成一些动作,以此达到训练的目的。 当然,为了防止自己人被贺予的能力反控制,段闻让科学家设计了一种叫澈心戒的佩戒,这种戒指可以令佩戴者免受血蛊干扰,只不过制造戒指的材料稀缺,冶炼成功率又很低,最终造出的佩戒只有十来枚,所以唯有曼德拉的核心人员才能戴在身上。 贺予不是没有想过用血蛊的力量随便操纵一个人,配合他们去激速寒光控制室进行操作。但是一来,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受控者有一定几率挣脱。二来,被控制者丧失自我意识,只能进行肌肉动作,而切断数据轨道是需要计算能力的,傀儡们并不能够做到。 因此贺予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最终还是去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如同地狱,里面关押着战俘,保存着用作实验的尸体,储藏着一些科研员造出的变异动物胚胎。里面来来往往,布局着很多巡逻的守备。 “贺总。” “贺总下午好。” 贺予点了点头,佯作是来挑选给自己做血蛊训练的对象的,他穿过重重大门,来到了羁押战俘的地方。 第一批登陆的战士们已经被解开了封冻,被三五一组地关在那里。 “贺总这次需要挑哪一种人做控制试验?”这片区域的守备,就是卢玉珠克隆人,她和当初在易家村贺予交手的那个克隆体一样,都被活化过体能,攻击力和反应力很强。 这些卢玉珠克隆体在黄志龙不能大量拐骗正常人后,被大量培育,她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一道铜牌自被制造起就吊在脖子上,贺予瞥了一眼,这一位已经是2701。 三年前和他在海面上处理交货任务的,遇到的也是一群“卢玉珠”,她们外出时必须以面罩遮脸,否则二三十个“卢玉珠”同时出现,那场面想不引起注意恐怕都难。 贺予对2701道:“这次挑个意志力强些的,太容易控制的没什么意思。” “这一批都是军人、警察,意志力非常不错。”2701一边淡淡地回答,一边延贺予入内,他们一同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厚重的铁门,门上只有一个狭小的玻璃窗防□□。整体设计风格和成康精神病院的重症病房区很像。 贺予一边走,一边留意窗子里的人,那些人大多都沉默地坐着,不想无谓地消耗更多体力。 忽然,他看到一间空荡荡的囚室:“其他房间都有人,这里怎么是空的?” “早上道格拉斯过来,拿走了三个士兵,他要做细菌试验。” 道格拉斯虽然是岛上比较低阶的人员,但贺予对他的印象还挺深,因为这疯子是希特勒的忠实拥趸,阿道夫都死了一个世纪了,道格拉斯还在自己的袖子上别纳粹徽章。他的梦想是曼德拉元宇宙一建立,就要立刻恢复出一个虚拟的元首,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这里的科研疯子有上百个,每个人之所以走上这条路的原因都不同,他们彼此之间甚至都有极大的矛盾和仇恨,比如卓娅就非常憎恨身为纳粹的道格拉斯,她曾指挥过暴杀卸掉了道格拉斯的一条腿,可他们到底还是因为人类的终极欲望,汇聚成了这样一个至为黑暗的团伙,以段璀珍为领袖,因利益而紧紧地盘扭在了一起。 贺予闻言心里一抽,但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神情,只轻蔑道: “他又在做那些无聊的实验了,消耗人类活体最快的永远都是他们那群喜欢细菌实验的人。” 2701不置评论。 贺予让她打开几扇门,说要近看挑选,2701照办,门开之后,屋内的破梦者士兵猛地抬起头来,在看到贺予的一瞬间骤然变得面目狰然。 “是你?” 贺予的身份是保密的,这些士兵不知道他是破梦者的线人,在这里瞧见他,顿时仇恨上涌:“你果然是段闻的人!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为虎作伥?!” 贺予不甚在意,手负在身后,踩着曼德拉岛特制的黑色皮质作战靴,走到这个屋子里骂的最凶的那个男人面前。 目光在他的军衔上一瞟,冷笑一声:“你一个上尉,也配问我这些问题?” 对方顿时被激怒,挣得链子哗哗作响,几乎要化作恶兽猛地一口咬断贺予的脖颈:“你妈的!姓贺的!你和你那个假老娘一模一样!都是恶棍!你骗了那么多人……他们之前竟还敬你是英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下地狱去!” 贺予神情宁静地由着他骂,似乎还觉得挺有趣儿的,微微倾着耳朵,待那男的暂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便微微一笑。 “不急,下地狱这种事,自然是您先我后。您知道我们岛上有多少地方需要活生生的人去做研究吗?至于死法嘛……被细菌啮噬血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烂掉、浸入水里,一点一点地被焖坏……还有动物学家会想把您和我们研究出的变异动物关在一起,为的是研究出突破生殖隔离后,和它们的繁衍结果……” 贺予的声音就像一把涂满了毒液的尖刀,见血封喉,刀刃要戳不戳地划过对方皮肤,任铮铮铁骨也不禁栗然。 目光相抵,言毕,贺予粲然一笑,那笑容极美,简直有些阴柔。 “不知上尉届时还能不能留住这一股子不屈不挠的英雄气?” 男人听得双目赤红,整张面目像被烧融了的蜡一样扭曲,连太阳穴都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了,他的嘴唇翕动,像是低声地说了些东西。 “怎么,刚才还那么中气十足,怎么听得这些死法,便一下子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男人咬牙静默许久,忽然低浑道:“你有种俯低了,我说给你听。” 2701见贺予真打算上前,立刻阻止:“贺总,危险。您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无妨。”贺予笑吟吟地凑近了,“我倒真有兴趣听一听。” 他的面目贴近了那男人:“说吧。” 男人:“你再靠近点。” “再近点。” 足够近的距离了。 男人铆足浑身的力气,忽然猛地扑上去,怒喝一声,姿态如虎如狼,照着贺予的耳缘就凶残地撕咬下去!! 然而—— “停。” 就在他的牙关将合的一瞬间,贺予突然轻声慢语地说出这一个字来。 而这字一出口,男人竟顿时僵住了,他悬在那里,口齿流涎,咯咯打颤,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贺予笑容温和,悠悠然直起身子,这时候屋内其他囚犯才发现他指尖不知什么时候破了,血珠子淌下来,他不甚在意那血色,就用沾血的手指抬起上尉的下颏,如同摆弄玩具似的,将那人还龇着的嘴合上了。 “我的乖孩子。”贺予的语气非常轻柔,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却让囚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一下子跌破了冰点,“随便咬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屋内其他士兵不知为何上尉忽然就被贺予操控了,惊恐交加地瞪视着眼前这一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予站直了身子,朝着2701抬了下手。 2701不用他多说,取了雪白的纸巾给他,并道:“贺总的能力又提升了。” 贺予垂着睫,带着笑,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血迹擦干了,然后随意把纸丢在了监牢冰冷的地面。 地面潮滑,纸一碰着水,就洇湿了,像瘫软的精魅。 贺予的笑容收敛了,杏眸盯着上尉涣散的眼:“没点抵御力的东西。醒来吧。” 犹如惊梦,上尉在几秒之后,浑身猛一抽搐,而后眼中有了焦点。 他又惊又疑:“你……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只是证明你对我而言毫无挑战力而已。你在我眼里,温驯得就像一只兔子,太软弱了。” 上尉:“……我呸!你使了什么迷幻剂?什么东西?你说!” 他朝贺予啐去口水,却被贺予堪堪避开。 囚室苍冷的光打在贺予的眼睫上,犹如在他的面目上落了一层霜雪,原本挺漂亮鲜活的容颜,忽然就变得如石像般冰冷无情。 “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丢下这句话,负手微倾身子,走出这门楣有些低矮的牢房,2701紧随其后,留下一屋子犹陷在惊恐中的人们。 2701见他神情悒郁,明白他是对刚才的试验体不满意,果然,贺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搓挼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道:“似乎不是所有军警对血蛊的意志抵御力都那么强。” 2701尽管是个没太多感情的克隆人,也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低气压,站在旁边没敢说话。 贺予略侧了头,视线往前,望着前面幽深地仿佛没有止尽的甬道,对2701道:“我要最好的。给我最有能耐的人。我要在这座岛上,干了最厉害的事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 不怒自威。 顿了几秒钟,他终于连眼神光都不怎么动地,把此行的真正目的从唇间翕出。 “你,去给我把那个差点破坏了激速寒光的老刑警,带来。” 他这句话甚至是施加了些不易觉察的血蛊威力的。 然而作为如此要地的守备,2701虽不是曼德拉高阶,却也佩戴了一枚难得的澈心戒——她的神情虽微微一变,但最终还是没有受到影响。 2701收回了神,不明白自己是为何突然恍惚了。 她立刻低下了头,回答他:“抱歉,贺总,郑敬风不能被提用。” 贺予心中微惊,以为自己意图被发觉,手已背到身后,他森森然看着她,充满戒备地:“哦?是吗?那么,原因呢?” “郑敬风是被指派来破坏激速寒光的,又是破梦者的高层,段总说,他要亲自和这个人谈一谈,在这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 “还请贺总见谅。” 贺予的手慢慢地放下了,他盯着2701,尽管心中有万般愠恼,却还是不便打草惊蛇,于是他浅笑了一下,温声道:“……好。” 目光幽深,他静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另寻他人吧。” “……”他看着眼前幽长的地牢甬道,思忖着,心里簇地燃起了一星火苗。 他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的谢清呈,想起那个主动的吻和带着旧情的“不后悔”。 那心底的恶魔又一次苏醒了,蛊惑着他,要他把谢清呈彻彻底底地留在自己身边,把所有的威胁都抹杀殆尽。 “陈衍,在哪个牢房里?”贺予慢悠悠地问,“我要拿他去做实验。”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贺予虽然很厉害,会很多东西,但事实上,他的学历还是……… 高中……………… 天啊,所以这其实算是高中生x谢教授吗sos…… 贺宝你好歹把大学念出来行吗…… 贺宝:要谢清呈给我当家教就行啊。 谢清呈:你一个编导专业的我怎么给你当家教?洗洗睡吧你。 第229章 不如杀了情敌 锵啷声响,一扇囚室的门缓缓打开了。 陈慢是被单独关押的。 2701走进去,面无表情地输入密码,解开了固定在他身上的主要枷锁,陈慢落到了地面上,手腕和双脚仍然被锁链拘束着。 “起来。”2701拽住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起,“有人要见你。” 陈慢被2701连拖带拽地拉到了贺予面前。 贺予和谢清呈的关系,组织内人人皆知,他见情敌也好,折磨情敌也好,都非常正常,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为了谈话方便,贺予找了一间隔音良好的空囚室。囚室内弥漫着一股幽冷寒气,唯一的光源是顶部一盏瓦数不高的照明灯,冷色调的光线照下来,形成一道浮沉着灰尘的光束,斜射在囚室中央。 陈慢不明所以地被推了进去,因行动不便,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半跪在了硬冷的石面上。 “天哪,陈警官,怎么一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我还是真的一点也不习惯。” 一个声音从囚室深处响起,说话的人腔调很散漫,优雅里带着些冷嘲,陈慢闻言蓦地抬起头,透过凌乱的额发,他看到囚室深处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个男子。 光线黯淡,他又在阴影的最深处,陈慢一时间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只是听那声音,陈慢便已知道他是谁了…… 果然,在他戒备全开的等待中,那个人从椅子上起了身,作战靴踩在青石面上咯噔作响。然后他从囚室深处走了出来,苍冷的光束照清了他英挺的面庞。 陈慢切齿道:“……贺予……!” 一声暴喝,几乎所有情绪都在不言中了。 贺予走上前,抬起一只脚,脚背抵着陈慢的下颌,以这样一个极具侮辱性的姿势与他对视着,尔后微微一笑:“嗯,别来无恙。” 说完之后却忽然将脚一侧,径直将陈慢踹翻在地,靴子踩上了陈慢的脸颊,他就这样在陈慢的挣扎和怒喝中,漠然将他踏在脚下。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对峙,有些眼熟呢?” 唇齿间的笑意愈来愈重,雪白的齿淬满了兽性:“只不过,当初是我为阶下囚,坐在船舱里……任你鱼肉……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了你跪在我面前,我为刀俎。” 他悠悠说着,靴尖碾过陈慢的面庞,力气不算太大,更像是在享受着这种令人舒服到毛骨悚然的复仇快意,他仰起头,哈哈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一如当年在船上他被逼入死路时的疯狂大笑。 贺予笑够了,唇角的弧度蓦地敛去,他微微侧过头,神情扭曲:“你有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你会这样落在我手里?” “我当初就应该开枪杀了你……!!”陈慢厉声大喝,眼眶充血,却被贺予践踏着,无法脱身,“我当初就该开那一枪!!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投靠杀了你亲生母亲的组织!你到底还有没有人性!” 贺予睨下眼珠,幽冷地觑着他:“是。你是该开那一枪。那一枪打下去,就没有后面这么多破事了,可是你连开枪都不敢,陈衍,你这个懦夫。” 又是一脚,当胸踹去,踹得陈慢撞在身后的墙上,痛得身子弓起。 他就那么盯着陈慢,心中妒火翻沸。 片刻后,贺予轻声慢语地对旁边立着的2701下了命令:“你先出去吧。在我提走他做实验之前,我想和他先叙叙旧……看看他还有没有这条命活着。” 说罢森然垂眼,黑皮靴一步一步往前,在陈慢面前停落。 犹如猛兽把猎物逼入绝境。 “毕竟我们还有当年海战的帐要算呢,你说是吧?陈警官。” 2701退下了。 贺予俯身,揪着陈慢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猛地把人掼到墙壁上。他近距离打量着陈慢,从对方的嘴唇,鼻梁,眉目,再到陈慢的制服肩章,警徽之上。 他是真的憎恨陈慢,他想,谢清呈明明是对自己有回应的。 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乘虚而入的东西……谢清呈现在应该已经接受自己了。他只要一想到陈慢在自己“死后”吻过谢清呈,占有过谢清呈,他就恨不能将陈慢的手切下来,心挖出来,剁成碎泥……! 杀了他吧…… 杀了他,然后和谢清呈说自己尽力救过了。 杀了他,大战结束后,谢清呈身边就没有任何人了。 杀了他,在他走向谢清呈的归路上,就不再有什么拦路的障碍—— 杀了他! 他的眼神在这样的对峙中逐渐病态,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指尖掠过陈慢的眼皮,感受着睫毛的颤抖和眼珠的转动…… 陈慢呼吸粗重:“你要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吗。”贺予低沉地在他耳边轻喃,如笑似嘲,又像真正的威胁,“我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因为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 “怕吗?”贺予轻声问他,“怕的话,不如跪下来,然后……” 嘴唇翕动,声音压到连蚊呐都比他更易听清。 “求我。” “你想得美!!”陈慢猛地朝他啐道,“你想让我求你?你不如直接杀了我,贺予!你亲自动手杀了我!!” 贺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到令人难以窥透他的思绪。 他是真想动手。然而陈慢自己这么主动要求了,他反而又失去了些兴致。 过了一会儿,贺予秀长的手指一松,将陈慢的衣襟松开,贺予歪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真的很淘气。何必学我。” “……”陈慢咬牙,“谁他妈学你了!” 两人的目光几乎要在那冷白色的光柱下撞出星火。 “难道不是吗?你想让我亲自动手杀了你,然后好让谢清呈替你哀悼,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你看你,你有了正义的职位,并肩的战友……”视线一掠,拂过陈慢肩上的警衔,“还有光鲜的警徽。” “你怎么还要他的心啊……陈警官?”贺予叹息着,轻声慢语道,“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吗?怎么什么都是你的。” 陈慢紧盯着贺予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还喜欢他,是吗?” 贺予一顿,像是被狠狠掴了一巴掌,他忽然一把将陈慢的头重重搙在墙上,凑近了,低声道:“喜欢?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喜不喜欢!我告诉你陈衍,我连命都为他付出过,我爱他恨他那都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他身上最鲜明的印记都是我打下的,他第一个男人是我!我和他闹成什么样都轮不到你来问——你——不配问我喜不喜欢!你根本不懂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什么都有你还贪得无厌,还要和我抢我唯一的东西!!我的!!” 陈慢算是听明白了,他喃喃道:“你果然还喜欢他……你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重新回来之后要纠缠他,要关着他,还要那样……那样对他?!” “你心疼了?”贺予笑容愈冷,嫉妒和不甘在他心中扭曲成蛇,缠绕人性,“你很紧张啊陈衍。你问我为什么,这答案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 目光相抵,星火四溅。 “因为有你啊。”贺予轻声道。 “我恨死你了,陈衍。你越离他近,我恨的越深,我可不是什么善人,得不到的东西我烧成灰也不会让给第二个人。你越是正直不阿,我越是扭曲下作,之前他被我折磨的那么惨,全是拜你所赐!你知道吗,你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想在他脸上剜一刀,你再看第二眼,就剜两刀!一直剜到我们的英雄不敢再看下去为止……或者我把他剜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你再也不会去喜欢了为止!” 陈慢面色骤白:“你简直是疯了!!贺予,你不能——” “我怎么不能?”贺予幽冷地觑着他,薄唇一启一合,“我是无所谓他的长相的,他一张脸哪怕被我千刀万剐,血肉模糊,我也喜欢得很,多好……只有我一个喜欢了。他如果那样,就只剩下我了。你们谁都不会再觊觎他的皮相——他毁容了,就只有我爱他。好极了。” 他说着说着,眼睛里透出些精光,竟是真的想这么做似的。 恐惧从心底滋长,铁链挣得哗啦作响,陈慢崩溃地怒喝道:“你恨我你迁怒到他身上做什么?他没有欠你什么……他不应该这么被你对待!!” 贺予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他。 他看着陈慢竭力想要保护谢清呈的样子,那妒火扭曲蹈舞,又在他心里盘旋。 杀了他…… 如原始部落的火棍捣地,呼号呐喊。 杀了他! 他的瞳仁里映出陈慢狼狈不堪却还在竭尽全力为谢清呈求情的样子,他端的是怒火中烧。 凭什么? 凭什么我和他的事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杀了你……杀了你!! 血迹抹干,无人知晓!杀了你!! 心中的厉鬼越嚎越疯狂,最终陡然破出—— “……给你一个机会吧。既然你那么想护着他的话。” 片刻沉寂后,贺予森然开了口。 紧接着,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当啷甩在了陈慢面前。 贺予走过去,解开了陈慢一只手上的铁链,给了他一些自由,而后道:“你即刻在我面前自裁,我便答应你,放过他。” “……” “动手吧。” 陈慢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贺予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腰间佩着匕首的皮扣,眼中闪动着昭彰的恶意:“动手啊。” “……” “还是说,你不敢呢?” 囚室内的光线太暗了,黑暗几乎化为实质覆压在他们身上,陈慢狼狈地跪坐在那里,脸上沾着泥土和血污。 时间一分一秒地移动着,白炽灯照在两人之间,勾勒浓重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陈慢抬起了沾满血污的脸。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他声音发颤,这样问他,“你一定会说话算话吗。” 贺予停下整顿东西的动作,盯着他看。 他没想到这是陈慢的回答。 他一向看不起陈慢,他觉得陈慢就是个习惯了靠着家里保护的妈妈宝贝,大事面前什么决断都不会有。 懦夫。 他丢给他匕首便是有羞辱他的意思,他要让陈慢看清楚自己的卑劣然后羞耻地死去。他要替谢清呈看清楚了这是怎样一个窝囊废,怎么也配和谢清呈在一起,甚至都不配喜欢他! 可是陈慢却问了他一句,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你一定会说话算话吗。 “……”贺予烧热的头脑似乎因为这句话而略微地冷静了些。 他俯视着陈慢,看着那个警察。 片刻后,他嘴唇翕动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说完之后就不再有任何话,他观察着他。 陈慢的目光垂落,落于匕首之上。那雪亮的匕首映照出了他的身形,他心中一颤,看到了匕刃上那个穿着制服的人影。 是的,其实,他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贺予说,他有正义的职业,并肩的战友,光鲜的警徽。 陈慢忽然意识到,其实走到这一步,不管贺予拿出来交换的条件是不是谢清呈,不管是为了他仰慕的人,他喜欢的人,他的大哥,还是为了一个普通人……他都别无选择。 哪怕现在被推到他前面,要让他一命换一命的是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人,在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转机的情况下,他也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那个人。 因为这是当年……他选择穿上这身制服的初心。 他不可能躲在别人的性命后面,去求一个自己的苟且偷生。这从来也不是他的职业允许他做的事情。 陈慢的视线再一次锁在贺予身上……贺予这个人太病了,他不能和贺予说谢清呈曾经那样坚定地守护过贺予在心里的位置,他不能再把谢清呈往泥淖里推。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用那只唯一能动的手拿起了匕首,他的手抖得是那么厉害……在贺予的目光下,不停地颤抖着。匕首反转,雪光流曳,陈慢闭上眼睛,将那刀刃对上自己的心脏,迟疑着,颤栗着,但最终还是猛地往下——!! “当啷!!” 冷不防手上一阵钝痛,寒风划过,匕首脱手飞出,掉在远处的石面上。 陈慢惊疑间蓦地抬眼,不明所以地望着给了他一脚的贺予。 贺予垂睫望着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把陈慢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已说不出是嫉恨还是清醒,因情绪太复杂,脸庞已太扭曲。 良久后,贺予冰冷道:“真是有情有义,有觉悟。陈警官,你是个好试验品。” 声音很响,足够让外面守着的2701听见。 陈慢既惊且怒,嗓音都变了调:“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哦……那可是要羞辱很久很久的。毕竟这岛上太无聊了,都没有什么同龄人,陪我玩儿。”但紧接着,他在陈慢的怒喝声中贴近他,以极快的速度轻声说了一句—— “听着,我就是你们的线人。” “!!!”陈慢陡地一震,这个惊讶超过他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件事,他差点就滑坐在地上了。 他?! 那个一直在为高层提供秘密情报的线人?! 居然是—— “恭喜你通过我的考验了。陈警官。”贺予低声在陈慢耳边道。 “考、考验?” “你既然有勇气选择死,我就不杀你。” 陈慢静了几秒后意识到什么:“那……要是我刚才不这样做……那你……” 贺予垂眸转眼,露出一丝森冷的浅笑,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陈慢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忽觉不寒而栗。 疯子……这人真是个疯子…… 贺予幽幽道:“接下来,请你配合我到楼上我的实验室去,我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你,记得路上挣扎起来演得像一点,总部的进攻就在明天,我们没有出任何岔子的机会。好好给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不要让我后悔今天放了你一条性命。” 他说着,解开了陈慢另一只手的束缚,公报私仇似的又最后用力推了他一下。 其实启用陈慢代替郑敬风反而是最稳妥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贺予对陈慢充满了敌意,他折磨他再正常不过,没人能料的到他们俩还能结为阵营。 贺予冷着脸道:“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感谢也截止17点~~ 神经病脑回路是这样的…… 正常人:想惩罚觊觎自己男友的人。 贺予:想把自己帅气男友的脸给划了,然后他变得很丑没人要了,那么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了。 谢清呈:……你还是赶紧把大学念完吧,我感觉你中二病还没结束。 第230章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贺予从实验室出来,已经下午了。 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都告诉了陈慢,然后设法弄来了一套风伯系统,做了隐蔽改装后交给了对方。 他和陈慢约定好的行动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在那之前,陈慢必须待在贺予的私人实验室里,装作被用作血蛊试验的样子,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除此之外,他并不想和陈慢说任何的废话,所有事情交代完毕后,他便独自离开了那里。 但贺予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套房,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先做掉。 他像往常一样,从实验室出来之后,在楼下的空地上走了一圈,随手拿了些火腿肠喂了喂那些戴着控制环的鬣狗,坐在花园躺椅上玩了会儿手机游戏,甚至还给沪州的几个合作商打了个电话,笑眯眯地谈了谈生意。 “张总啊……哈哈哈,看到您的消息了,那个项目不急,我这在澳洲出差呢,这样,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回来碰一碰,我找您约个时间,您到时候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成吗?好,行,行。” “杨总你好啊……” 他一切如常,优哉游哉地打完电话,又去岛上的甜品店拿了个开心果冰激凌,散了会儿步。 但事实上,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曼德拉大楼外的监控机位,计算着明天行动的几个备选方案的可行性。等到天快暗了,他又去花园餐厅吃了点小零食,然后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信步往曼德拉大楼的另一间实验室走去。 在他走后,一个佣人一边收拾着花园桌椅上摆着的果汁饮料零食盘,一边盯着贺予的背影,然后低下头,通过随身耳麦对段闻道:“段总。贺总之前都很正常,但他刚才很奇怪,他去了那个不常用的实验室……嗯,还要继续跟吗?好……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后。 实验室内。 贺予皱着眉,擦了擦手指上的血痕。 他用这些器械还是太生疏了,为了做一样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割破了手指。 不过总算是赶在开战前完工了,就是现在还没法送人,要等它稍微固定一下。 贺予叹了口气,盯着试验台上摆着的那个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闭上了眼睛,起身走去洗手台,摘了沾上血的试验橡胶手套,在水龙头下冲洗着自己的双手。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墙面上的时钟指向了七点四十分。 他收拾好了东西,往曼德拉大楼行去。电梯上楼,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贺予停在了自己的套房门口,可手却在触上生物识别门之前停住了。 他盯着门上镂刻的无尽夏。 ——这是开战前的最后一晚了。 陈慢已经被他救出来了,明天他们就将汇合,一同配合着去毁坏激速寒光。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他和谢清呈独处的,仅剩的一夜了。 贺予闭了闭眼睛,他不想认命,为此他已经做了一天的准备。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输入密码,推门而入—— 谢清呈不在客厅。 他听见浴室传来水声,谢清呈正在浴室洗澡,贺予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先不要进去为好。但他又为即将要和谢清呈摊开来说的话而感到焦躁不安,他来回踱步,抚平心绪,最后想了想,决定先去厨房煮一点什么,等谢清呈出来了,可以先吃一些东西,他再慢慢地和他说。 然而他一走到餐桌前就愣住了。 桌上居然已经摆了几样荤素搭配的家常小菜,看得出是拿冰箱里的食材做的。有酸甜可口的糖醋藕合,清淡爽口的青菜豆腐,鲜香嫩滑的宫保鸡丁,还有一锅粒粒分明金黄灿烂的扬州炒饭,里头搁着许多莹润的虾仁。 贺予僵直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这是谢清呈第一次专门为他准备的晚饭。 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是那么快。 他不知道……不知道谢清呈是不是也和他报有了一样的想法,或许谢清呈也认为这就是最后一夜了,所以想不留下什么遗憾,或许谢清呈也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 他又想到了昨晚的那一句“不后悔”,还有谢清呈主动吻上他时,那并非是伪装出来的激情。 正是这些细节,给了他太多的期待,就像末日前也要挣扎着开出的花一样,在他心里缀上了细碎的光。 贺予看着那一桌家常菜,心如鼓擂,掌心盗汗,以至于他不得不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两口,才能让自己保持镇定,神色如常。 他在茶几前坐下来,浴室的水声仍在继续响着,他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又往亮着灯摆着菜的厨房看了一看。他简直就像一个等待着一场重要面试的人,一面期待着对话快一点进行,好知道最终的结果,一面又希望事情发生的慢一点,再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 在这过程中,贺予无意扫见了茶台显眼处放着的一本《夜莺集》,那应该是谢清呈看了一半搁着的,他拿起来,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发现书籍的扉页上面,有谢清呈随手写下的一些文字。 再定睛一看,他不禁怔住。 那是谢清呈冒着风险,留给他的留言! 他迅速扫了眼浴室方向,然后仔细地把扉页上的字看了一遍。 “贺予,段闻下午派人说八点要单独和我谈一谈。桌上有菜,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看来是谢清呈之前以为他没法按时回家,所以提前写下的东西。为了谨慎一些,谢清呈没有写更多的内容,但猜得出来,段闻恐怕是觉察了什么异样,想要试探谢清呈,谢清呈不去不行。 贺予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八点了。 “……”贺予的心脏又重重地蹦了一下。他的手指微颤,心绪复杂,最终扯下了这页写着他的名字的纸,叠成了一朵白玫瑰,悄无声地放进了自己的胸口衣襟袋里。 刚做完这件事,他就听到浴室移门哗啦声响。 他倏地站起来,冲去了卧室。 谢清呈已经换上了衣服,正在擦拭着头发,见贺予忽然跑进来,他吓了一跳:“……你已经回来了?” 贺予喉结来回滚了两下,才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嗯”。 监控之下,距离太远,不便多说。贺予踟蹰间,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走过去,拿了一块雪白的干毛巾,覆在谢清呈肩头,而后侧过脸去,温热微颤的嘴唇吻了一下谢清呈的鬓发。 “我给你吹头发。”说着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谢清呈一怔之下,心领神会,垂了睫,看不出任何表情地和贺予去了洗手间里面。 镜子前的吹风机接上,贺予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形紧贴着他裹着浴袍的后背:“衣服都湿了。” 谢清呈:“……” “多吹一会儿。” 贺予说着就打开了开关,噪声响起,他站在他身后替他吹头发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就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对谢清呈快速道:“桌上的纸,我看到了。段闻有说找你干什么吗?” 谢清呈:“他说就是谈一谈,我不能不去,但我看得出,他应该只是想试探,你不用担心。你呢?明天的事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贺予:“我也都已经安排好了……” 借着吹头发的时间,贺予和谢清呈迅速沟通了这一天的重要事件,以及明天该做的事情。 贺予把自己放弃了郑敬风作为配合人选,而救出的陈慢的情况和谢清呈说了。 谢清呈在一阵意外之后,接受了这个安排——确实,除了郑敬风之外,陈慢是最好的选择。 谢清呈问:“他都知道情况了吗?” “都清楚了。” “……你没和他吵起来吧。” “时间紧,我只和他谈了公事,没什么可吵的。” 谢清呈心想也是,如果贺予从陈慢那里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和陈慢并没有过任何交往,反应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看来他们确实除了明天的计划什么也没沟通。 头发吹得快干了,贺予闻着谢清呈身上浅淡幽冷的气息。 谢清呈的头发从他指隙间温柔地穿过去,缠绕上他的手指,他在这绕指柔中讲完了公事,他抬起眼,看向镜子里的两个人。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八点就要到了。 贺予低声说:“谢清呈……” 谢清呈也望着镜子里的他:“……嗯?” 贺予环上了他的腰,镜中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有轻微的颤栗,他看着镜子又垂眸看向谢清呈苍白的颈间。 他低下头,似情难自禁地吻向谢清呈的下颌侧线,那缠绵就像谢清呈的轻颤一样,并非是逢场作戏装出来的。 他轻声地说:“你是不是也在担心明天……?” 谢清呈的手指搭在流理台侧,微微泛白:“放心,明天不会有事的。” 贺予浓密的睫毛颤着,那细碎的吻不住地蔓延,从他的下巴处往上,吻过鼻梁,眉眼,额头,最后他干脆把谢清呈整个人从背对着他转过来,抱到洗手台上坐着,让谢清呈的背脊抵着冰凉的镜面。 他缠绕上谢清呈的手指,十指交扣抵在镜上,而后重重地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空气里的燥热一下子窜升上来,他缠绵悱恻地吻着他,哀伤至极地吻着他,怀揣希望地吻着他。 在嘴唇湿润着分开时,贺予抬起眸,迎着洗手台前暧昧的打光,痴然看着谢清呈的眉眼。 距离很近,他在他面前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差点就没有忍住……” “没有忍住什么。”喘息间,谢清呈问。 贺予道:“没有忍住,想杀了陈慢。” “!!” 贺予用鼻尖轻轻碰着他的脸颊,缱绻又可怖:“我在想,是不是我杀了他……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了……我想让他从这世界上消失,我想我现在杀了他,你也不会知道的,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贺予,你——” “但我想到了你。我没有下手。” “……” 贺予攥着他的一只手,压在洗手台上,轻声道:“谢清呈,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和我谈私事,因为我们有许多的准备工作要做,而那些工作关系到几千个人,甚至更多受害者的性命,可我感觉你从昨晚起就一直有话想对我说。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渴望听到的,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所以,我已经花了白天的时间,把所有最重要的事都计算好了。而且我已经做了整整一天的心理准备,我保证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失控,不会影响到任务的进行。” “……” “谢清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天出现了意外,你或者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任务中牺牲了呢?” 谢清呈的心紧收了一下。 “我不想就这样带着遗憾,止步于此,甚至到死都没有勇气把内心的真实全都说清楚。我放不下。”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贺予道,“我知道,你觉得真相是很重要的,但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为了我,最后冒险这一次,相信我不会失去控制,告诉我你所有的内心所想。你能不能把最后这一晚的时间留给我,能不能为了我,自私这唯一的一次。” “……” 杏眼向他望去,望向那明晦闪烁的桃花眼。 他如同当年邀请他跳一支舞一样,是一种无限期待又略带着忐忑的神情。 “谢清呈。你今晚,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谢清呈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缠绵时,好像明天一早就是末日。 他们悱恻时,便如一切折磨都未发生。 其实贺予早上离开之后,谢清呈就独自在屋内想了很久。他知道这时候谈私情,以他们俩的情绪状况和精神状态而言都太危险了,可是在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在正式任务启动之前,他们再没有别的机会了。 有些话,如果连今晚都不说,那么若有遗憾,也许就会后悔一辈子了…… 他没想到贺予比他想的更周全——贺予把所有决战前最重要的部署计算都压在了今天完成了,留出了晚上的时间。 然后这个青年问他,你能不能把最后的时间给我。 我已经准备了一天了。 你能不能相信我不会失控。 你能不能为我自私哪怕这么一次。 目光交错,纠葛难分。 谢清呈从不为任何人冒险,唯独这一刻在贺予面前,他动摇了。 “……是。”最后,谢清呈说,他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贺予,他一生从未在意过什么情爱之事,这些东西在他眼里曾经不足为提,但在贺予这里,他终于不再是如此了,“我有想和你说的。” 贺予心下猛地一颤,攥住他的手:“我也有。我有很多很多想告诉你的。” 心跳如鼓。 不知是谁。 谢清呈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许诺:“我也一样。” 贺予的眼眶微微地泛红了:“那今晚……” 当——当——当—— 就在这时,客厅座钟的钟声响起,门铃也如期被按响了。 八点钟,段闻那边的时间观念一向很严格,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候了。 可谢清呈听到了按门铃的声音,却没有立刻走。 他注视着贺予的面庞,他感觉贺予也许和他一样,已经隐约猜到了彼此想说的话。 他们俩的感情像冻了一冬的冰,消融时并非阳光一照就尽数化没了。是冰先变得薄,再支离碎去,冰层之下开始有温柔的水流出来,那过程仿佛从不恨到保护,从保护到暧昧,从暧昧到忐忑,从忐忑到试探,从试探到确认真心……一点一滴,在人间四月天里,最终化为久违了的春汛。 好在这一切都不是骤然流露的,而是循序渐进的,这样才好……就如冻了太久的人是不能一下子浸泡到热水中的,只有慢慢的擦拭、回温,才能让曾经深陷在冰寒中的人不受伤。 对于他们俩,更是如此。 当这一层纱再也遮不住心里的热潮,就像一场暗恋追逐已经到了最后,轻纱中的两人在未说出我也爱你之前就已隐约猜着了对方的心。 罗纱深处,两相对望,仿佛隔着薄红望那新人的脸,哪怕扇未挑,帕未掀,也已恍惚能见眉眼。 只是还差一句庄重的告明心意。 差一晚执手相诉,万千结解尽。 “你等我,好吗?我见完段闻之后,这一整夜的时间,都是你一个人的。” 贺予心里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滚烫情绪,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在那催促般的门铃声中,他再一次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好。我一定等你回来。” 门铃催得更急了。 唇齿松开,整换衣衫。 谢清呈在离开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对贺予说了一句:“对了。” “怎么了?” “有一件事,想先和你说。” 贺予的心跳很快:“是什么。” “我没有和陈慢交往过。”谢清呈站在镂刻着无尽夏的门边,安静地看着贺予,他知道贺予能够懂他的意思,贺予一定能懂他的意思。 这一句话,明明白白,不致直接击了贺予的心搅得他独自情绪一团乱,它更像一剂精神的镇定,像万千感情的铺垫,等谢清呈回来之后,更多的话,更多的事,便也终于能随之如春水消融,诉之于口。 他不想留任何的遗憾了。 谢清呈道:“从来没有过。” 贺予的心口一阵滚烫,热意涌上眼眸,一时间竟感到头晕目眩,明明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过了太多的坎坷,反觉心疼如绞,极爱伴极痛。 “……我……我一点也不知道……” “还有很多事情你应该也不知道,等我回来。我也有一些事想问问你。” “好……” 谢清呈最后在门口望了贺予一眼,光线的明暗交汇中,他侧过脸,似乎是对贺予笑了一下。 那微笑是贺予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好像他梦里的客房门终于打开了,谢清呈低头望着还是少年的他,笑着说了句小鬼你在着急什么,我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 咔哒。 门轻轻地又关上了。 谢清呈随着段闻的亲信离去。 贺予一个人站在房间内,久久心绪不能平。 他站在昨日和今日之中,站在少年时和青年时,站在这个与当年并无二致的房内,胸腔似有鼓擂。 最后,他喃喃地对着无人处说了一句:“早点回来,我会在原地等着你。” 第231章 不要接受他的邀请 “放心,明天我会盯着最后的手术。这次我们是用了一个体型和他非常接近的成人,植入脑内的芯片也很先进……” 段闻舒适的办公室内,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人,那人一双桃花眼,嘴唇很薄,不是安东尼又是谁? 安东尼刚从沪州回来,风尘仆仆,他一上岛就被段闻叫去谈一些事情的进度了,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 段闻喝了口茶:“我很期待,请你务必不要让我失望。” “我相信他会非常优秀。”安东尼说,“唯一的美中不足的是那具身体的年纪大了些,毕竟你提供给我的人脑才二十多岁,你让我用四十多的人体,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段闻笑了笑,但眼神很冷淡:“有没有必要的,我能没有你清楚?” “……” “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段闻抬手看了眼腕表,“你先去休息吧。明天做完最后的手术之后,我会来查收。对了,还有给血蛊用的那一套装置,你也该尽快盯着收尾了。我们的血蛊最近好像,并不安分。” 安东尼听到这里,神情中透出一股讽刺:“他要是不安分,那他离死也不远了。你也知道我当初救他是留了一手的,他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心满意足地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安东尼起身,欠了欠身子,告退了走到门前。 他还没抬手推门,门就被敲响了。 段闻:“进。” “段总,人给您请来了。”佣人打开门,低眉顺目地通报。 安东尼和佣人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目光相对,彼此身形都不由地一僵。 安东尼眯起眼睛:“谢清呈……” “他是我的客人。”段闻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从办公桌后面传来,“请你让他进来,顺便,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尽管安东尼非常厌恶谢清呈,但碍着段闻的面子,他还是冷哼一声,什么也没再说,与谢清呈错肩而过,昂首走出了办公室。 这是段闻和谢清呈第一次正式见面。 谢清呈打量着传说中的这位段总——四十左右的年纪,目高鼻深,面容英挺……但不知道为何,谢清呈看着他,却隐隐觉得脑颅里有一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动,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谢教授。”段闻双手交叠于办公桌上,朝着他很客气地笑了一下,“久仰了,请坐吧。” 桌上布置的很雅致,摆着功夫茶具,插花,熏香,段闻让佣人把他和安东尼喝的那一套茶撤了,重新沏了一壶新的送上来。 “听贺总说,谢教授喜欢喝雪地冷香,我这里正好有,就拿来待客了。怎么样,在我这里住的都还习惯吗?” 谢清呈没有去碰那茶杯。 几许后,漠然道:“你觉得,我在杀父杀母的仇人这里,能住的有多习惯。” “谢警官和周警官的事,我很抱歉。”段闻见谢清呈不碰茶杯,自己斟了一盏,向谢清呈举起示意,“杀害他们实非我们组织的本意,事实上,我们非常欣赏他们俩的精神和才能,在我眼里,他们才是真正的警察。破梦者那些高官……” 他笑了一下:“披着一件漂亮的皮而已。” 谢清呈冷冷地:“他们算不算警察,也不是你一个罪犯有资格谈论的。” “我认为,人人都有谈论自己想法的权力和自由。”段闻微笑。 谢清呈更冷了,嘴唇几乎都不动:“自由和权力不该被恶意利用和滥用。” 段闻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小时候想当谈判专家吗。” 谢清呈:“你找我来谈童年?” 段闻大笑起来:“如果谢教授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今天本来就是随意找你聊一聊天,没别的意思。你不必那么抵触。” “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聊的。” “也未必啊。”段闻悠悠地看向他,“见过你父母的改造人了吧。” “……” “觉得亲切吗?” “……” 段闻又喝了一口茶,慢慢道:“如果我和你说,我们可以在未来通过医疗和虚拟现实技术,将你的父母复活……只要你为曼德拉效力,不知谢教授你,愿不愿意?” 谢清呈算是知道今天段闻来找他是来做什么的了。 关的差不多了,就来策反。 利用亲情,利用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把人吸引到他的麾下。 当初段闻策反贺予,用的就是这一招,如果不是贺予提前和他说过,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确实很容易对心理造成影响。 谢清呈说:“我的亲人死在了你们二十年前策划的货车自燃爆炸中,尸骨无存,你觉得你们靠着数据,日记,战斗录像,践踏着无辜人性命做出来的改造人,我会认之为父母吗。” 段闻隔着茶盏幽幽看着他,笑了一笑:“看来贺予和你解释过改造人的情况了。他还和你解释过什么?” 谢清呈与段闻目光相错,并不避让:“我恶心他就像恶心你一样,没什么好多说的。” 段闻笑着又低头给自己斟满一盏茶:“……你不必这么抵触,谢教授。贺总这个人是这样的,他很喜欢你,虽然嘴里总是说着恨你,但他好像也没怎么过分地伤害过你。是不是?我看他这些天对你也挺好的。” 谢清呈不露半点破绽,森然道:“你觉得囚着我侮辱我是对我好吗。” “你毕竟是敌方的人。”段闻说,“如果你愿意加入曼德拉,他便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什么资格这样对你了。……你真的不喝一点茶吗?” 明天就是决战,段闻不知破梦者的计划,谢清呈心里却很清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时候碰段闻给他的水和食物。 他冷冷道:“我没有任何兴趣。” “那真是太遗憾了。”段闻盯着他的脸,“我觉得你还是喝一点比较好。” 谢清呈把脸转开去了。 在片刻的安静后,段闻把茶杯放下,看来他也不打算勉强谢清呈喝这雪地冷香了。他十指交叠,慢腔慢调:“我不强求你什么。不过我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欣赏你父母就像欣赏你一样,制作思想芯片是一件高消费的事情,所以岛上的改造人虽多,植入了思想的‘暴杀’改造人却屈指可数,那都是我们在通往未来之路上做的精品,所以我们通常只挑选值得敬佩的人做这个实验,好让他们的思想‘重生’。” “……” “出于立场和利益冲突,我们不得不杀他们,但我们更希望,这样的人是站在我们自己这一边的。”段闻淡道,“所以我们才会把你父母生前的数据,植入其他人的脑子里,做成暴杀。” 谢清呈眼里淬起了火光,目光如刀刺向段闻:“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是吗?” 段闻摊了一下手:“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但我说的是真话,这世上值得尊敬的人太少,大多都是糟粕,无能蠢笨,形如猪狗,这些人活着根本就是占用自然资源,平庸至极却又自信至极。就像那些破梦者,他们说是警察,可在我看来,警察应该是你父母这样的,是郑敬风这样的。” “他们或许没有高官厚禄,但有一颗始终公正,向往正义的勇敢之心,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寻找一个真相,敢于相信,也敢于坚持,能够在钱权面前亦能守护住自己的职业道德。毕竟警察两个字,不是身上的衣服肩上的衔,不是威势和权力,而是沉重的责任和枷锁。” 谢清呈听到这里,脸色微僵,他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搭在椅子上的手微微泛起了苍白。 段闻说:“我尊敬每一个真正的警察,哪怕我不得不杀了他们,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技术可以让他们回来——同样的,我对医生也是一样的看法。” “……” “我尊重秦慈岩,也尊重你。你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应该受到最好的保护,得到最高的敬意。这个社会给不了你们的,我可以给你们。” “怎么给?你已经夺走了他们的性命,你觉得你靠着虚拟现实器官移植造出来的那些东西,能够替代得了他们本身吗?” “任何人都是可以被替代和再造的,只要他们的思想保留着就可以。” 谢清呈眼中有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在这世上,就没你觉得用任何办法都无法取而代之的人吗?” 段闻沉默了片刻说:“其实为什么要叫取而代之,你换一个角度来看,无论是虚拟现实也好,器官移植也罢,不都是对生命的一种延续吗。” “……” “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吧。”段闻道,“历史是由胜利者写就的,或许在几百年之后,我们才代表了真正的正义呢?” 谢清呈盯着段闻,却没有回应任何东西。 过了很久,谢清呈才忽然说了一句:“我父母和郑队从警校实习时就是生死之交,你恐怕也拿了这些话去说降过郑队吧。他屈服于你了吗。” 段闻把玩着茶壶上的穗,无甚表情地淡道:“还没来得及,不过,和你谈完之后,我会去找他的。怎么,如果他愿意,你就愿意吗?” “……”谢清呈的手指紧握着扶手,一字一顿道,“他不会答应你,就像我也不会一样。” “话不用说那么死。”段闻微微一笑,“贺总一开始也很倔,我们关过他,关了很久,软硬兼施,最后他还是答应了。我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再考虑一下。” 谈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段闻起身送客,态度很是绅士:“谢教授,你在这里有任何的生活需求都可以提。当你愿意的时候,曼德拉最高实验室的门,会立刻为你敞开。——请。” 谢清呈也站了起来,他与段闻最后对视了片刻,目光冷得惊人。 最后他转过身,推开椅子,在佣人的陪同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清呈走了之后,段闻重新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喝完了最后一点茶,然后掐灭了桌上的熏香。 他问侍立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佣人。 “贺予那边怎么样了。” 佣人躬身回答:“他刚刚已经被太婆请去了,他好像对此非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去了实验室。” “好。”段闻又问,“那么,他下午的录像调出来整理了吗。” “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佣人呈上的平板里,有精简过的贺予这一天做的事情,值得被关注的行为都在里面了。段闻花了些时间全部看完,最后把进度条拖回了贺予去实验室的那一段镜头画面。 他把镜头拉近了,放大。 画面中,贺予坐在试验台忙碌着。镜头一直拖到最大,段闻看清楚了他下午在做的事情,放在他的试验台上的,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东西…… 段闻一只手抵在唇边,皱着眉端详着,思索着。 佣人:“要继续盯吗?” 段闻慢吞吞道:“盯着。但……” 他的视线在监控录像里的那个物件上停了一会儿。 继续道:“不用太紧。不要惊扰。” 他说着,眉头依然未松,尽管他很怀疑贺予,但这样看上去,贺予就算有什么行动,也应该不是最近。 不过,就算是最近,他也留着一手,不必太过担心。倒是明天安东尼要负责的那起手术,是眉睫之间的事了,他得暂时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台手术上去。 谢清呈回到房间里时,发现贺予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很意外,因为贺予不会无故失约的。 段闻的佣人倒是周道,鞠躬和他解释:“贺总临时有工作,晚一些应该就会回来了。谢教授您好好休息。” 说完就退下了。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贺予却突然被叫去加班,巧合吗?还是…… 谢清呈很焦虑。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烟,结果什么也没有摸着,贺予是不让他抽烟的,自从他咳血之后,贺予连一点烟味都不肯让他闻到。 风伯系统也无法随时接通,因为在很多情况下,贺予是不方便这样和他联系的,很容易被发现。 他来回在屋里走着,桌上的菜还没有动,贺予应该是想等他回来之后一起吃的。没有字条,没有留言,风伯关闭……贺予应该走的很急,而且没有什么机会给他留下任何的线索。 他只能在这屋子里等待着。 在他们最后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里,焦躁不安,却一筹莫展地等待着。 此时此刻,在段璀珍那个燃着熏香的房间内,贺予擦了擦指尖的血,试完了对最后一个活人样本的控制。 穿着红裙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她瞧上去就像一朵还没盛开就将腐烂的花,肤色青白犹如一具死尸,手背上还戳着吊瓶点滴。段璀珍的身体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脑移植后的变态排斥反应让她度秒如年。 段璀珍看完贺予对活人的控制能力,点了点头:“如果再有什么大规模的进攻,你是能派上大用处的。你要保护好组织,更要保护好你自己的母亲。” 贺予垂睫,不动声色地欠了欠身:“那是自然的,复活她是我还活着的唯一意义。” 血蛊试的差不多了,他没有让她看出自己的任何异样,现在他随时准备回去。 可谁知,段璀珍吩咐左右推动她的轮椅,在保护之下,来到贺予面前。 “跟我去趟地下室吧,我们这些年,利用听话水模拟血蛊,掌握了很多人的反应数据。通过这些数据,我们给你做了一套生物武器设备,专门用来扩大血蛊的影响范围。”她的眼睛里泛起骇人兴奋的精光,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小男孩脸上实在可怖至极。 段璀珍说:“还差一点就完工了,和我去看看。它还需要你的一点基因数值,年轻人。我们要马上收集齐全。” “……”贺予没想到老太婆还没完没了了,但他没有办法抽身离开。 段璀珍:“怎么了?你今晚有事吗?” 她的眼珠子盯着他,带着些审夺,十分警惕。 “……没有。”贺予牵了一下嘴唇,笑了一下,目光幽沉地,随着段璀珍往通向地下室的专用电梯走去。 此时,墙面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十五分。 离天明仅剩六七个小时了。 贺予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情,在段璀珍的轮椅之后,步入了电梯。 “按一下示数。”段璀珍幽幽道,“你离得最近。” 贺予按了。 段璀珍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我在想那是什么设备。”贺予不动声色地答道。 电梯下降,几秒后,到达了相应楼层。 段璀珍终于在仓门打开时转开了视线:“很快你就能体会到了。” 她坐着轮椅出了门。 贺予在此时才略微地松了口气。 ——天亮之前一定要回去赴约。 这才是他的真实所想。 这也是他唯一的牵挂了。 第232章 还是失约了 谢清呈在套房里等了贺予很久。 没有烟抽,等待变得格外漫长,但他仍等着。 房间内的电视在播放着,这里接收到的几乎都是英文频道,唯一一个中文台,里面正播娱乐综艺节目,一些明星嘻嘻哈哈,谢清呈觉得好烦,但也没有拿起遥控器把它关掉。 他靠在沙发上想,如果没有广市海战这一件事,贺予现在大学都已经毕业了。以他的能力,一定已经寻到了好的工作,做起了项目,没准过一两年就能在电视上或者影院里看到他的作品。 谢清呈成熟之后,就不喜欢看任何片子了,电影院也去得很少,但他想,如果是贺予拍的,他会去看的。 贺予是特殊的。 他心里有很多话,都想在今晚对这个特殊的人说。 也只有在今晚,才终于能对这个人说。 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小鬼,三年前,你把对世界最后的信任全给了我,却几因我而死。 我很愧疚,以至于后来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有怨恨过你,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出来,就能变回从前的模样,那也是好的。 毕竟是我欠你的。 毕竟我当时也没那么想活了。 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对不起,贺予,我伤害了世上唯一一个炽烈地说过“我需要你”的人,你把一整颗心都双手捧上给了我,用生命和尊严守护我,宁可背负犯罪之名也不想令我难过。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爱。 可这样的爱在我想给予回应时,已成了墓园里冰冷的无名之碑。 对不起,其实我连自己都憎恨自己,为什么能无情至此。 我没有奢望过你还能放下仇怨,可是你最终还是对我说,我不恨你了。 ——“我不恨你了,你不要怕。” 谢清呈想告诉贺予,他其实不怕死。 他不怕死,也不怕疼,他不怕污名加身也不怕一穷二白。 他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一个男子汉,横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但贺予让他问心有愧了,海战后飘落的那一份遗书,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愧疚。 他其实很怕贺予一直一直恨他。 所以那一天贺予抱着他说再也不恨再也不吵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足够了,不敢再要求更多。而这阵子在曼德拉岛的相处,让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有时他甚至能在这场梦里感受到类似于当年的温情,只是他这个人感情迟钝,很久都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谢清呈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贺予,你还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在那个小酒馆里,或者就在这里。 你还愿意吗? 他想等贺予回来。 他要等贺予回来的…… 谢清呈就在这样的思量中,一分一秒地等着。 等到了最后,他就这样靠在沙发上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淅沥沥…… 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雨声中,他又梦到了贺予还在学校读书时的样子,贺予那时候笑起来有些青涩也有些痞坏,斯斯文文中透出些狡黠与恶质来。 睡梦中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的沪大校园,在游园会里,他和贺予也是这样困在一座梦幻岛上。 岛屿和学校离得有些远,在湖的中央,贺予用屏蔽装置使得它变得与世隔绝,其实和现在的情形很像。 他们当时被一场大雨赶入洞中避雨,那个山洞里有历届学生的涂鸦,被命名为“秘密乌托邦”,贺予问他要不要也学前人,往洞壁上写些什么,他却拒绝了。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贺予问的是:“谢清呈,你没有什么梦想吗?” 当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没了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可能性,没了期待,也没有了渴望,所以他不曾好好地回答贺予。 而此时此刻,在梦境之中,他觉得自己过了这四年,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他看着山洞中那个少年的脸,内心的茧房被轻轻咬破了,里头有蝶要颤着翅膀飞出来—— “嗯。我有一个心愿。”与四年前不同的,他在梦中走到了贺予身边,与那个少年并肩站在秘密乌托邦前。 “那你写在这里吧。”少年把石块递给了他。 谢清呈接过了石块,却没有在洞壁上写任何东西。 他只是转过身来,看着贺予,看了很久之后,他抬起手,抱住了那个少年。 谢清呈闭上眼睛,眼尾仿佛有血泪淌落。 他说:“我希望当有一天,我回到摩天轮下,还能再见到你。贺予。” 如掷硬币于许愿池,那石子轻轻落在了地上。 下一秒,地面骤然成了冰湖,湖面化开秋水,秋水荡去涟漪,涟漪无限扩大,成了流光溢彩的巨大摩天轮,于夜色中雨水中闪着细碎的光亮。 他在湖上拥抱着贺予。 湖水的倒映中,却只有一只举着气球的破布偶熊在孤独地站着。 人来人往人散,它不知道它还能不能等到那个会说一句“你抱抱我好吗”的孩子,它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来那个眉眼和当年一样温软的少年。 天就要暗了。 游乐场要关门了。 布偶熊呆呆地站着,等着最后的希望…… 你会回来吗…… 贺予,你…… “当啷,当啷——” 手腕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谢清呈有了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他猛地睁开眼睛,惊醒了过来。 窗外,真的下过了一场雨,微敞的窗户里飘进来的是湿润的风。 晨光已破,云层中透出了雨后的朝阳之光,那光芒很淡,就像久病之人苍白无力的脸庞。谢清呈平复着心跳,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抬起手腕一看,在震动的是改装过的风伯手环,他以不经意的方式贴至耳边,接通了,同时扫了一眼墙壁上的钟。 已经是早上七点了…… 他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贺予还没回房。 “喂。” “喂,谢清呈。”用手环呼叫他的不是贺予,是总指挥。 谢清呈的心直接跌到了谷底,但还是迅速应了:“我在。” “贺予昨晚试着用手环联系过你,大约是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你没有接,他想你应该是睡着了。他身边耳目很多,没有办法多做尝试,于是就联系了总部。”总指挥道,“他说他要和你道歉,任务前他没有办法单独见你了。” 谢清呈呼吸微窒,他这时候已经不那么在意见不见的问题了,他问:“贺予怎么了?他昨晚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和你们说了吗?” “你先不要担心,他没事。但曼德拉研制了一种扩大血蛊影响力的设备,他昨天一整夜都在配合着他们给那个装备做完善。”总指挥道,“曼德拉知道我们很快会有第二次进攻,他们想赶在那之前把这个血蛊装备完善掉,所以在争分夺秒。” 听到贺予没事的情况,谢清呈略松了口气。 幸好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如果段闻知道了贺予和自己今天下午就要行动,去毁掉岛上那个最先进的武器激速寒光,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谢清呈道:“那我现在联系他……” “你联系不到。” 谢清呈一怔:“为什么?” “我们也联系不到,他结束试验后就得去开启那些部署好的设备,处理掉今天要做的事,这些都是临战前的最后一轮排查,他必须非常谨慎,所以他关闭了所有联系他的通路。” 谢清呈咬了一下牙:“那他有说什么时候会再打开通路吗?” “估计要任务开始前了。”总指挥道,“段闻他们好像有觉察到他的异样,他被盯得很紧,得想办法麻痹对方,不能连累到你。如果一切顺利,开始行动的时间将是下午四点,在此之前,你一定好好休息,耐心等着他四点时的行动。” “……” 总指挥没听到谢清呈的回应,有些着急,问了一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谢清呈挂了通话之后,深重的焦虑感就涌了上来。 他很担心贺予。 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帮上贺予的忙,总指挥说的是对的,养精蓄锐,等待贺予的主动联系,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唯一该做的事情。 他们终究没有什么时间,去谈一谈自己的私事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后露了脸,又黯淡地被阴云遮住。 一小时……又一小时…… 谢清呈坐在书桌前,秀长的手指交叠把玩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复古式闹钟看。 乌云完全散去,曼德拉岛上空放晴,但是时间也已经不早了,阳光失去了最猛烈的力量,懒洋洋地斜倚在天边。 已经是下午三点五十分了。 谢清呈在此之前做好了准备,他戴上了隐形眼镜,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将风伯内置耳机佩戴完成,休养足了精神,只待进行最后的任何。 三点五十八……三点五十九…… 咔哒。 镂花黄铜时针颤巍巍地指向了四点整的位置。 谢清呈凝神屏息,睁开双眸,时间到了,他等着卧室大门被打开的动静。 嗒,嗒,嗒……他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走廊一头行至他房间门口,停住了。 谢清呈起身,心中繁弦急鼓,准备配合贺予的接应,然而—— “谢先生。”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人让谢清呈的脸色都轻微地变了一下。 不是贺予。 是那个已经被洗脑的剧组姑娘,她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提着她的扫洗工具:“我来给您整理房间。” ——这个时候?! 谢清呈隐有不安的感觉,但他还是稳住了场面,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越乱不得,他佯作平静地应了一声:“你理吧。” 姑娘浅浅鞠了一躬,拎着工具就进来了。 和酒店客房服务一样,贺予的房间确实是有人每天打扫的,但是不定时,没想到今天会撞到这时。 谢清呈坐下,装作低头看书的样子,实则在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和听力判断那个姑娘在做的事,以及还需要多久她才能离开。 扫洗时间不长,姑娘清理了十来分钟,就机械地朝谢清呈又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此时时间已经指向了四点十三分。 但贺予仍然没有出现,风波系统内总部的接线也无法联系到他。谢清呈不知前方出现了什么意外,站起身,焦虑地在窗口徘徊着。总部进攻在六点,原本留给他们的时间就不算太宽裕,现在已经延误了十三分钟了。 贺予究竟遇到了什么? 谢清呈正陷于迷雾之中,忽听得门外再次传来动静,他猛地回头—— “先生,抱歉。” 像是有一桶冰水倒入胃里,谢清呈感到无比失望。 竟然又是那个姑娘:“我把洗布忘在淋浴房了,我能去拿吗?” “……你去吧。” 姑娘就去了,穿过整个屋子,去最里面的淋浴室内拿走了她的清洁布,然后回到门口,和谢清呈又一次打了招呼,离开了。 谢清呈看着厚重的柚木门在她身后咔嚓合拢,紧绷的身子略微松下来,但心却愈发焦躁——这样来来回回折腾,时间又过了五分钟。 都快四点半了,半个小时被生生耗掉,连耳麦里都传来了总部通讯员不安的声音:“贺予还没出现吗?” “还没。” “真要命,破坏激速寒光原本就需要一定时间,他要是再不搞定,恐怕整个登陆计划都要因此改变。” 谢清呈听得心头火起,他嘴唇动静极微,压低声音对耳麦里的人叱道:“你们难道就不能试着强制通过风伯系统联系他吗?” 总部通讯员顿时有些尴尬:“……贺予把风伯系统改造过了,自己掌握了耳机的控制端,他写程序的能力你也不是不知道,他……” 谢清呈刚想骂人,忽听得耳麦中嘶啦一声,总部通讯员磕磕绊绊如同鞋带打结似的别扭解释声忽然中断了。 随之进入频道的,是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谢清呈,回头。” 条件反射,依言照做,谢清呈在转身的一瞬间瞳孔蓦地一缩,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简直要大骂离谱了。 是在窗外! 窗外有一架小型直升机悬停着——就是在正常人眼睛里是机械天马的那玩意儿,这几天谢清呈没少在窗口看见过,但距离都没这么近。 如此近距离之下,谢清呈彻底看清了那种直升机的构架。为了配合虚拟现实投影,这种小型直升机被精心设计过,它用的几乎都是半透明材质,飞行器下面是类似于c字型的敞开式机身,机身前方有防弹防爆装置,也有配备的武器。除此之外,这架小型直升机上还分布了很多闪动着荧光的发射器,看样子应该是投影的定点系统。 贺予坐在驾驶座上,雨后的风将他的黑色曼德拉军服吹得猎猎作响,陈慢则在他身后,已经被他带出来了,正在向谢清呈挥手。 “谢哥!” “谢清呈。”贺予逆着窗外的阳光,望着谢清呈的脸。他熬了整整一天一夜,脸色已经有些憔悴了,但他看到谢清呈时,仍是笑了一下,只是因为他没有按时回来,那说好要单独相处的一夜,终究因为阴差阳错,成了赛上牛羊空许约,他的笑容里便隐隐藏着些哀伤的意味。 原本他有很多话想说的,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久等了。” 谢清呈看着他的眼睛—— “没事。你平安就好。” 人的心都是得到越多越容易不知足,而拥有越少便越容易满足的。 所以,这一刻谢清呈真的觉得自己揪了一天一夜的心都放下了,此刻能够看到贺予就已经足够。昨晚的约他是否来赴,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万语千言,许久缠绵,都不如还能说一句:“你平安就好。” 只要平安,往后的日子就还有很多。 这次任务结束后,他们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可以相处。 按照本来的计划,是贺予设法带他们从地下室出去,但现在情况突变,贺予居然选择了天上的路线。 窗户打开了,贺予操控这架特殊的小型直升机,飞得更近了些,方便谢清呈靠近。 谢清呈:“你……这样,不怕曼德拉发现吗?” “这是我的备选方案,我昨天就做过了手脚。虚拟投射可以骗过破梦者,反过来自然也可以骗过曼德拉。”贺予道,“我把它的投射改装过了,超过五米就看不到我们在上面。我放绳梯,你快上来吧。” 谢清呈身体差,可身手好,翻船出去拉绳梯不是问题。只是在他行动时,陈慢忍不住道:“哥,你小心它的翅膀,羽毛很锋利。” 贺予却说了一句:“你当心碰到防弹玻璃。” 陈慢用非常不解的眼神看了贺予一眼,似乎觉得贺予疯了。 是了,陈慢眼里的是“天马”,只有贺予和自己眼里的,才是真实的直升机。 这是他们才能明白的对话,其他人谁也理解不了。龙鸣最终也只有同类才能听懂,给予回应。 谢清呈注意到了陈慢看贺予的眼神,虽然陈慢没有任何恶意,只是觉得奇怪,但谢清呈那一瞬间忽然特别的不忍心。在没有自己的那些日子,贺予一个人坚守只有他知道的真相,被所有人嘲笑和不信任,会是怎样的孤独? 此时此地,这个所有人眼里的疯子,就这样逆着风,在驾驶室内,安静地用熬红了的眼睛看着他,那是一种在漫长孤独中等待着一个认可的目光。 谢清呈想,这一刻,贺予不用再等了。 他对贺予说:“好。我知道。” 青年的眼睛眨了一下,睫毛迅速垂落,他的眼眶似乎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疲惫。 三人就此集结完毕,贺予便操控着这架小型直升机,向激速寒光方向驶去。 一路上,陈慢和谢清呈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迟到的原因。原来曼德拉始终对贺予他们留了个心眼,明明贺予昨天已经混淆了那些必须处理掉的障碍监控,今天动手之前,却发现暗中又多了好几个。 贺予将那些也混淆之后,意识到曼德拉极有可能对他们的行动进行突击检查,果然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女孩出现了,假借清扫的名义观察屋内是否有异常,并且在十几分钟之后,再一次杀了个回马枪,确定谢清呈依然如往常一样待在房内。 “虽然我把旧监控处理调整过,替换进了画面里,我们走了的这段时间,监视器内依然可以看到你在卧室看书。但他们不是很相信实时监控了。”贺予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所以我改了计划,不走地下室。” 很快地,直升机抵达了树林上空,从金光万丈的云层间俯冲而下,他们顺利到达了激速寒光控制室附近,但现在谢清呈再看,地上躺着的就不是机甲,而全是死去的人和鬣狗……他们身上被绑着很多的武器,引爆器,还有一个个投影定位仪器,额头前都戴着控制环。 贺予拍了他一下,让他把视线从那些半腐烂的尸身上移开。 “别看了。”他轻声对他说,“已经发生的事情,看了也改变不了。” 说着他熄了直升机的操作引擎,率先下了机,作战靴踩在土地上,震起薄薄的浮尘。 “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予肯定很想把陈慢替换成郑敬风…… 段总:那你就应该投资我们的元宇宙项目啊。 贺予:?为什么? 段总:这个项目搞的好,人人都可以从三维人变成二维人,那大家都是一串代码了,你不是很爽?你是黑客,那时候顶级黑客可以随便替换人和改变人,你想把陈慢变成女的都行。 贺予:………(开始认真思考,并觉得曼德拉的目标好像真的有点吸引人………) 段总,一个顶级说客。 不知道他和余污的君上比,哪个口才更好…… 第233章 最后的任务 他们降落的地点离总控室不远,一路上都是上次打斗后留下的痕迹,还没有人去清理。 鬣狗的残肢还落在焦黑的草木间,人的尸体也很多,从那些尚且完整的尸身上可以看见,他们身上都被绑着很多的武器,引爆器则是在腹部和腿部,难怪“打到机器人的头不会爆炸,身子才可能会爆”。 之前谢清呈还有点奇怪,如果是机器的话,应该打哪儿都会爆,而且也不该出现有的爆有的不爆的现象,现在他不再受曼德拉效应所迷惑,总算看清楚了原来构造是这样。 出现爆炸是因为刚好打到了这些人腹部和腿部的引爆装置…… 三人潜行其中,慢慢地,总控室以及周围的守备情形就在他们眼中清晰地浮现了。 陈慢愕然道:“那里镇守着十二尊暴杀!” 谢清呈:“……” 贺予:“……” 在他们俩看来,暴杀就不再是机器了,那是十二个改造人。 那些人非常魁梧高大,全是篮球运动员的个子,肌肉纠结,浑身上下挂满了武器,谢清呈观察了一圈之后,忽然发现其中一个人特别的眼熟,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 他妈的,这不是二十几年前,他爸爸负责追捕的一个杀人犯吗!! 这个男人在当年犯下了五起骇人听闻的惨案,他瞄准单身女性,入室抢劫,再将受害人先辱后杀,最后烧毁尸体。 而最恐怖的是,他每杀一个人,过几个星期后,都会给警方寄一个漆皮笔记本,笔记本上画着受害女子的肖像,而那些本子的皮面,经过法医鉴定,竟然都属于被杀害的那些女人…… 此案在当时被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谢清呈清楚地记得谢平为了缉凶一个多月没回家。 警方最后找到犯罪嫌疑人踪迹的地方,是一个出租屋,在这之后,这个男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岛上有很多罪犯。”贺予说,“曼德拉会给那些走投无路的逃犯递橄榄枝,骗他们来这里,利用完了之后,就直接毁掉脑子,做成匍匐在脚下的仆人们。而这些体质最强健的,就会被选为暴杀的供体,植入具有其他人思想的芯片。卓娅很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她认为她这样就等于抹杀掉了这些罪犯的存在,并且废物利用,让其他人的思想,在他们躯体上重生了。” 陈慢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 贺予:“没什么。” 和陈慢解释这种东西,无疑是白搭,贺予不想浪费这个时间,他也根本不想和陈慢多说半句话。 “经过基因改造,配备武器,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抵御一百多人,战斗力非常强,而且因为他们脑子瘫掉了,是靠电子芯片进行的脑内活动,所以也不会被血蛊影响。”贺予一边观察着那些罪犯,一边轻声说道,“不过我有办法。”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睡鼠,然后咬破自己指尖,滴了一点血在睡鼠身上,下令道:“去,到他们身上去。” 睡鼠便忽地支棱起耳朵,小爪蜷缩,躬身往前极速狂飙。 陈慢愕然道:“它能听你的话?” 这时贺予已没什么必要掩藏自己的能力,他瞥了陈慢一眼:“没错。如果我愿意,也可以让你完全听我说话。这就是我的实验室为什么会关着那么多动物的原因,它们都是我的试验品。” “……你的力量现在对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有用了吗?”谢清呈问。 贺予道:“差不多吧,不过要让动物听话的话,需要训练它们理解我的语言。这只睡鼠就在实验室里被我训了近半年的时间。” 说话间,睡鼠已经窜出了灌木丛,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奔向了离它最近的那个罪犯。 罪犯觉察到异常,蓦地扭头,将戴着侦查眼罩的脸转向了小鼠的方向。 而睡鼠因中了血蛊操控,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犯人毫无畏惧,只见它吱吱呀呀地怪叫着,纵身一扑,紧接着哧溜窜上了那个人皮变态杀人狂的腿部,沿着对方的小腿,左蹦右跳,最终竟蹦到了那杀人狂的头顶! 小鼠:“吱吱……吱吱吱……” 那变态杀人狂立刻露出凶狠的眼神,恼怒地甩着头发大叫着,所有罪犯立刻都被这嚣张的鼠辈给吸引住了目光,有个犯人已经准备攻击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当啷。当啷。” 风中忽然传来了空灵的铃铛声。 是小鼠身上被缚着的一个微型扩音装置! 那里面发出了连续不断的风铃声。铃声如梦如幻,如同一场夏日熏风里沤烂的梦,又像是从亘古传来的神秘祭祀之声。在这声音的回荡中,所有犯人都忽然僵住了,没再打下去。 贺予吐出口气来,轻声道:“成功了。” 这是他这些天在反复观察形势后,去卓娅工作间悄然做出的手脚——他把控制这些顶级罪犯的芯片指令给改写了,植入了一个木马病毒。 只要听到特定的风铃声,木马病毒就会启动,干扰芯片的攻击指令。不过这道程序不能提前测试,否则极容易被卓娅发现,贺予必须一次性取得成功,因此他刚才在驱使小鼠上前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到了极点。 此刻贺予仍不敢懈怠,对其他两位道:“快进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风铃声不止,三人出现在了控制室外。 尽管知道这些浑身挂满武器和自爆装置的罪犯已经不会再向他们发起进攻了,但是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地走向总控室,仍然需要很强大的心脏。 三人踩着污脏的积雪,尽量迅速地,低声地往总控室方向走去。 “他们是曼德拉岛的最早制造出的十二个改造人。”贺予一边走,一边嘴唇翕动,以极轻的声音解释道,“算是试验品,那个——” 他的下颌微扬了一下,指向最靠近总控入口处的那个人,那人身材最魁梧,但面目非常恐怖,他的五官好像被蜡化了,卓娅原本似乎想给他整出个什么新的面目,只不过整了一半就没了兴致,意兴阑珊草草终了,现在他的脸上全是紫红色的伤疤,面部就像一块用了差不多的肥皂。 “那是一号。”贺予说,“岛上第一个成功的改造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卓娅特别讨厌他。” 介绍完了,他们三个也已经顶着莫大的精神压力,走到了总控室旁。 这个时候谢清呈忽然瞥见了附近地上散落的残骸,因为发生过爆炸,血肉都模糊不清了,但其中竟有半个警帽上的银徽碎片残留着,谢清呈心中一颤…… 替郑敬风和自己抵挡了机械狗飓风般进攻的那两个身影仿佛又在眼前闪现。 尽管这是犯人的身体,但植入的却是他父母一部分的思维…… 谢清呈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关头有任何的心绪波动,立刻把目光从那散乱的遗骸上挪开了。但他心里忽悠悠的有一个意识在打转—— 既然所有罪犯都被破坏了大脑,植入了其他人的思想芯片,那么,这格外魁梧又可怖的“一号”,里面藏着的,又会是谁的意识呢? 按照段闻的说法,曼德拉做的“暴杀”都是精品,他们只把值得自己尊敬的对手复活成队友,比如谢平和周木英。但现在这十二个犯人,都是最初的试验品,再加上贺予说卓娅很不喜欢一号,那么这些人的脑内芯片或许还不是那些段闻指定要“复活”的对象,而是一些和卓娅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里荡了一下,就沉了下去,随着滴的一声轻响,总控室的门被贺予用精湛的黑客技术打开了。 贺予的手搭上门把,另一只手朝他们做了一个进入的手势。 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激速寒光的控制室内,漫天星雨般的环境中,卓娅女儿的虚拟影像一如之前看到的那样,娴静乖巧地站着,自顾自仰头发呆。 与此同时,总部也已经派三位技术专家分别切入了专线,对接贺予、谢清呈,以及陈慢。 “1号技术员,对接贺先生,请贺先生站到控制室十二点位置,面朝屏幕数列18方向。” “2号技术员,对接陈警官……” 三个人耳麦中各自传来三位技术员带着些紧张,但又非常坚定的声音,那声音如同鼓角吹响,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立刻分别按照指示,来到相应的位置。 四点四十五,离总攻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五分,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只要毁掉激速寒光,破梦者大军压境,那么多年的罪恶就将结束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深吸了口气,准备接收各自技术员的第一道解码指令。可就在这时—— “嘻嘻嘻……” 他们身后的那个抱着布娃娃的金发小女孩,忽然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笑! 那始终不搭理人,仿佛毫无意识的虚拟小怪物竟然陡地开口了!她嗓音甜甜嗲嗲的,稚嫩又恐怖,就像一只从母体子宫内探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小手。 “哥哥。” 这个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出此刻对于三人而言无疑可怖至极的话—— “你们想做什么呀?” 与此同时,灯光轰地亮起,犹如瀑布泼下,三人迎着强光望去,见总控室的穹顶上方打开了一道隐藏的闸门,一个白衣女人逆光而立,金发耀目,形姿窈窕,光芒如同天使羽翼在她身后张开,但她的面容上却写满了阴冷毒辣。 卓娅!! 卓娅傲岸地俯视着他们,朱唇一启一合,吐出一句俄文。 “你们来了。” 她今天在领口佩戴着翻译麦,几秒后,翻译麦再次将她的话播放,用的已是三人都能听得懂的汉语。 她竟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不会让你们破坏我的设备,在曼德拉的未来,我和我女儿必须重逢。” 卓娅一字一顿道,她的每一句话都被翻译成了中文再传入谢清呈他们耳中。卓娅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眼睛里闪着冰冷异常的光。 “过来,艾娃。” 看来艾娃就是她女儿的名字了。 控制室内那个小小的女孩投影动了起来,径直走向立在穹顶平台之上的母亲。卓娅伸出嫩藕似的手臂,指尖轻触过艾娃的金发——她碰不到,艾娃还只是一个全息投影,没有肉身,卓娅的手指从投影间穿过去,让艾娃的身形略微模糊颤动了一下。 贺予会俄语,他对卓娅道:“艾娃已经死了,哪怕在未来,你女儿真的能获得新生,那也仅仅只是人造的。你回头吧,卓娅,你为了复活她,已经害死了太多人,那些因为你而死去的孩子,她们的母亲和你遭受着一样的痛苦,你如果真的希望你的孩子能够在天堂有一席之地,你如果真的希望她能瞑目,你就应该停下你的行为。把这一切结束。” “天堂?”卓娅的目光从女儿的投影上,移到贺予身上,“不,我不信有什么天堂。我只相信我亲眼见到过的东西——我没有见到过天堂,没有见到过人间,我只见到过地狱。在地狱里,什么都要我自己去争取。” “我的女儿……她已经能够简单地思考了,她能够听我的话,能够在这里好好活着了。”卓娅虚虚地抚摸着艾娃的幻影,表情忽然变得狞厉,“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是我做到的!我花了十多年,让她能回到我身边!现在是幻影也没关系,等几十年之后曼德拉宇宙完成了,她就会变得完整,她会拥有和当初一样的身体!你休想劝我……你根本不懂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保护她的孩子有多重要……” 贺予的眼神光影波动:“我想我很清楚。” “你清楚什么?你……啊!!” 卓娅忽然大叫一声——睡鼠!! 原来贺予浪费时间和她在这里讲话,竟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以血蛊之力操控那只睡鼠窜到卓娅身上,拽下卓娅戴着的澈心戒! 那睡鼠是实验鼠,经过改造,结合了蚁类和貂的基因,力量极大,速度又快,只见得它以闪电般的速度绕着卓娅的身子东躲西窜,瞬间就来到了卓娅的左手手背,它细小的牙齿紧紧啮住卓娅的指尖,令她爆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双爪用力,攥着那戒指就往外扯了出去! 当啷一声,戒指落地,睡鼠趁着卓娅没有防备,成功将那枚戒指从她指间摘落! 卓娅的脸色迅速地变了。 贺予是有操控人心的力量的,高阶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戴上这枚澈心戒。 现在她的戒指脱手飞去,她失去了保护,那她…… “下来。”贺予的瞳色隐隐泛出猩红,睡鼠窜上了他的肩头,又来到他的手臂,捧着那枚戒指递到了贺予掌中。 贺予将戒指握住了,盯着卓娅,身周散发出森冷的气场,一字一顿地对卓娅发号施令:“下来。然后,离开这里。什么也不许多说!” 卓娅僵立原处,好像被无形的傀儡丝线给控制住了,她在贺予下完这段指令的几秒钟后,缓缓抬起胳膊,挥动两次后,她面前的操控台缓缓打开,露出一个电脑触控屏,她呆呆地打了几个字符进去,完成指令输入,高台开始降落。 十厘米,二十厘米…… 哐啷。 正在依照贺予命令沉降的高台忽然停住了。 全神贯注盯着卓娅的三个人顿时戒备大开,如箭在弦,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卓娅忽然绽开了一个极瑰艳的笑,眉梢唇角骤然又活了过来! 她往护栏上一靠,浅色的瞳仁里闪着讥谑的光:“不好意思啊,我装的。你是想拿走我的这个东西吗?” 她说着,抬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扯出了一根细链,而那链子的末端悠悠晃动着一枚闪着光芒的指环—— 真正的澈心戒! “我来和你作战,怎么会把戒指戴在手上,等着你抢。”卓娅朱唇扯出冷笑,往后仰了仰,表情愈发冷漠倨傲,“来人,把他们给我抓回去,献给太婆。” 她话音刚落,总控室内部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紧接着地面裂开——这下面竟还有空间!但贺予他们来不及为这一点而惊愕,只见得三道生物封闭舱从地下浮了上来,随着卓娅的一声号令,舱门通过语音识别,嘶啦降压打开,冰冷迷离的寒气中,三人看清了舱内出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全部僵住了。 生物舱里的控制扣全部打开,在液氮扩散产生的冰雾中,走出来的竟然是—— 谢平,周木英,以及…… 谢清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秦慈岩!!! “喜欢吗?”卓娅幽幽地问,“这可是我最新研制的几具实验体,用上了当年给卫容整容的技术,看,我把那些丑陋的罪犯的容貌都变得美丽了,整的像吗?” 混乱间,忽听得陈慢一声惊呼:“快看他们脚下!!” 第234章 爱会开出恶之花 随着地面仓板向两旁分开,总控室地下的情形隔着一层防爆玻璃展露于众人面前,一览无余。 这下面竟然是一座小型秘密实验室,里面摆着二十来具生物舱,每个舱内都浸泡着一具人体,或者一些器官。 那些人被复杂的导管所连接,大多都还是半成品,没有完成改造,而在地底实验室的最中心,躺着一具最大的生物舱。这具生物舱被精致地雕琢过,犹如一具水晶棺,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穿着黑色天鹅绒礼服,裙沿上有复古法式蕾丝,灿金色的长卷发如同被裁剪的阳光,铺在她的肩上,女孩儿皮肤白皙似漆,嘴唇点着嫣红。 她就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等待着母亲的唤醒。 陈慢喃喃:“是艾娃……” 确实是艾娃。 从小姑娘的心脏位置,漫射出一道光束,正是那道光束穿过材质特殊的地面,形成了地表上他们看到的“艾娃”的全息投影。 “你背着太婆在做私人实验?”贺予眯起眼睛,抬头盯向卓娅。 卓娅冷笑道:“私人实验?只不过是偷偷用了点老太婆的珍贵药物,还有最适合移植的器官罢了。谁让老太婆一心只想着自己,什么好东西都备着给自己用不给我!我想尽快拥有一个可以说话可以笑的女儿,一个看得见摸得着,与艾娃活着时没有任何区别的小姑娘,有错吗?” 她垂眸,怜爱地望向地面之下,那个沉睡在棺中的人造人。 因执念太深,她的神情变得温柔却也异常疯狂。 “我的女儿,使用的是最好最好的器官,我花了好久好久,把一个小女孩整成了她的样子,我给她的大脑植入了最精巧的芯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对武器毫无兴趣,却要造这个激速寒光吗?因为只有它的功率才能支撑着我偷偷开着二十多个顶级生物仓而不被怀疑!!我可以不停地做生物实验,储存器官,保护我的女儿……这个破控制室是我的幌子!地下实验室才是我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些事情连老太婆都没能阻止的了我!我在岛上偷材料,学安东尼他们的移植技术,我一定要培育出一个和我女儿一样的正常人!谁都阻止不了我!” 目光抬起,卓娅琉璃般的眼睛锁向了控制室内的三个人。 “你们谁也别想……阻止我。” 话音刚落,卓娅反手一拍控制按板,那三个被她提前释放出来的半成品改造人的脑部芯片控制器被激活了,他们刷地睁开眼睛,直兀兀朝着控制室内的三个人袭去! 眨眼间,谢平攻向了贺予,周木英擒拿了陈慢,而秦慈岩突袭到了谢清呈面前…… 谢清呈近距离对向那张熟悉的面庞。 那张……他一生都忘不掉的脸。 卓娅也不知是什么恶趣味,用罪犯躯体改造的秦慈岩竟然还是被刺杀现场的秦慈岩! 他面色尸白,浑身都是血,就这样直直地逼近谢清呈,双眸死也没有阖上,好像在提醒着谢清呈他是因谁而死的,他是为了保护谁而死去的…… 紧接着,这个秦慈岩以真正的老人绝不会有的力量猛地向谢清呈的胸口击去!! “砰!!” 这一掌谢清呈原本是可以避开的,然而重新看到惨死的老师这种刺激实在太大了,哪怕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是像卫容一样的换脸级整容,谢清呈也还是没能缓过神,被击中了心脏,一下撞在了身后的幕墙上。 “咳咳……”腥甜的血从喉间溢出来。 谢清呈滑坐在地上,抬起头,忍着锥心之痛,望向自己老师的倒影…… 摇摇晃晃的尸首在向他走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还戴着秦慈岩生前常戴的眼镜。 这一瞬间,谢清呈无法不想起秦慈岩曾经把手伸给他,在大雨中和他说了一句,小鬼,你不痛吗。 不……不。 这不是秦慈岩……这不是老秦…… 秦慈岩有着一颗谢清呈见过的最坚定而正直的心……可曼德拉却仿造他的躯体和遗容来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利用生者对死者的思念,锻造出世上最残忍的武器。 一次一次,一遍一遍地往这些逝者生前深爱的人们心里狠刺! 谢清呈擦去嘴角的血,在这个假秦慈岩又一次向他发起攻击时,抽出作战匕首,横心锁情,怒喝着迎击对方而去! 他速度极快,战斗技巧又高,转眼十几招拆下来,而这毕竟只是改造人的半成品,最后只听得—— “嗤!”的一声闷响。 两人相错。 谢清呈一击极准!匕首洞穿了“秦慈岩”的胸膛!! 血滴滴答答地躺下来……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衰老的脸,他握着刀柄的手在微微地颤抖,那颤抖从他的指尖蔓延到全身,蔓延至他心里。 “……” 尽管知道这不是秦慈岩,这是假的,但谁又能对一个长得与自己逝去的亲人一模一样的人下手……谁又忍心对一个与自己死去亲人的人下手?!! 何况秦慈岩就是死在乱刀之下的,十三刀,刀刀刻在谢清呈心上淡不去。 每次点烟想他时,都会疼。 可他却得清醒着,亲手刺下这第十四刀! 有人在父母或祖辈去世之后,看到长得相似的人都会忍不住想哭,谢清呈甚至还看过一个报道,说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女孩在火锅店里吃饭,看到服务员长得像自己的妈妈,她忍不住说了一句,阿姨,你能抱抱我吗。 谢清呈不能和这个秦慈岩说一句,老秦,你能抱抱我吗? 他只能让他的血浸满了他的掌心,他只能颤抖地,拥抱住这个倒下去的老人,在最后,喃喃地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老秦。 对不起…… 谢清呈缓了口气,慢慢扬起头。 他心中烧着一团痛苦的火,曼德拉不断地在利用医学和科学,践踏着秦慈岩从前最珍视的生命和爱。 这一刻谢清呈忽然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秦慈岩当年会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和那个美国实验室的合作。也许那个实验室的人也像段闻一样提出过可以复活秦慈岩的小儿子,但是秦慈岩还是拒绝了。 生命永远不可以被复制,因而至为珍贵。 这是老秦作为一个老医生,从很早很早之前就明白的道理。 老人知道舟舟回不来了。 但他也知道他只要一直不忘记,去带着对亡子的爱,救助那些和舟舟一样的孩子,那么舟舟其实就一直在他身边。 他们父子俩,总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相见。 谢清呈与秦慈岩改造人交手时,贺予和陈慢那边情况也非常不妙。陈慢因为被关押太久,体能尚未恢复,根本不是“周木英”的对手,已经被“周木英”一个擒拿锁喉按在了地面,“周木英”则抽了一把刀出来,径直就要往陈慢胸口刺。 千钧一发间,陈慢蓦地握住了那刀柄,霎时间掌心鲜血横流!但他至少制住了“周木英”的动作,没让“周木英”干脆利落地将他一刀割喉,两人陷入了僵持。 “谢平”的那具改造人,体力不及妻子那么剽悍,贺予又是三个人当中戒备最严,体力最好的,因此第一击,谢平并未将贺予压制住。改造人转过一张与轮廓与谢清呈非常相似的面庞,冷冷看了贺予一眼。 尽管知道这不是真的老丈人,但就像卫容在整容完后,像极了当年的“吕芝书”,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还是从脚底板猛地蔓延上来。 贺予缓了口气,盯住“谢平”。 和这些改造人打架对贺予而言是最不友好的,因为他无法控制已经彻底脑损的生物,他没有任何优势。 几秒钟后,“谢平”的眼睛一暗,手指捏拢,骨骼发出了咯咯声,然后他飞身而起,第二次朝贺予扑了过去! “小心!” 谢清呈在此时彻底结束了和秦慈岩的战斗,他还未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就见贺予那边的战况陷入了劣势。他立刻返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赶到了,抬手勒住了“谢平”的腰! 但谢平的改造人体魄非常强健,远胜过秦慈岩改造人,他虽被谢清呈所滞,却几乎就在下一秒就挣脱了谢清呈的束缚,而且还将谢清呈重重甩出十几米开外,撞伤了谢清呈的肩膀,而后依旧凶狠地朝着贺予袭去! 这一次贺予避得更勉强了,谢平的拳头擦着他的脸颊就掠了过去,砰地一声墙面震动,这一拳正好打在总控室的光源电闸上,室内光线都随之一暗,过了几秒钟才重新转明。 面对这样的突然状况,“风伯”系统毫无数据支持,根本无法给与三人攻击指导,总部接线员尽管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也能看到风伯同步传来的具体画面,但他们看到的是巨大的“暴杀机器人”,那种恐惧感已经将他们压制住了,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提供帮助。 贺予从地上翻身起来,压低身子,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谢清呈和陈慢。 谢清呈明显是肩膀受伤了,尽管他咬着牙想要迅速站起来,但那伤势还是拖累了他。陈慢在对战周木英,那就更是分心无暇。 以现在的情况,他们如果选择硬来,一定毫无胜算。虽然卓娅因为私人实验的原因而心虚,没有把情况反馈给段璀珍,而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但这些基因改造人也太厉害了……他们必须另想办法……他必须另想办法。 忽然,贺予脑袋里闪过一丝灵明—— 那个念头与怀疑,是他在第一次了解那个面目模糊的“一号”以来就一直都有的,但他从来没有去验证过。 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就此一赌…… 贺予的喉结上下轻滚,手悄无声地背到后面,在这危急关头咬着牙,他横了心,抱着最后的希望,将他一直藏着身后的一个备用装置按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候,“谢平”向他发起了第三轮攻击,猛地抬起脚,一个鞭腿扫过,劲风掠起,贺予迅速避闪,却正中了“谢平”的圈套,“谢平”一只手早已经就位,一把刺刀,从“谢平”携带的武器匣内陡地突出!朝着贺予侧身避让的方向横劈去——! 刷! 雪亮的刀刃迎着贺予的面庞斩落,那道三指宽的凛冽光芒直接照在了贺予的眸子里,贺予避闪不及,被刺得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而锋利的刀刃已在此时袭近,他听到了谢清呈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贺予!!!” ……看来那个装置还是失败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在这样的想法中,他感到一阵寒意逼上了喉间。 “谢平”的刀,终于要割到他的脖颈上。 —— “砰!!!”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火焰喷枪的攻击焰流从外面冲破大门,撞了进房,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贺予因为闭着眼,还没反应,而谢清呈已在气浪冲起的碎玻璃片和金属残块儿里奋不顾身地奔向贺予,将他从“谢平”的刺刀之下拽出。 也就在这时,地面发出轰然震响,他们来不及喘息,迎着火光朝着大门看去。 星火飞舞,光焰万丈中,只见得那个高大魁梧的“一号”改造人双手持着枪,如同铁塔似的立在总控室的入口—— 贺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三魂六魄就像被猛地塞回了身体里,他重重喘了口气从刚才起就一直淤在胸口的气,喃喃道:“我他妈的还真猜对了……” 谢清呈迅速检查他身上的伤口,见他无恙,不由地松了口气:“你都做了什么?” 贺予望着那个面目蜡化的一号改造人,擦了擦脸上的灰,摊开掌心给谢清呈看一个类似于定时炸弹的按钮:“是这个。” “这是……” “这是最后一个备用装置,可以彻底终断了卓娅对这些人的控制,不过很冒险,这个装置我根本没机会测试,模拟成功率也非常低……”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结果我做到了,外面那些试验体现在就和你父母的那两个改造人一样,完全自由了,他们会按着一定的思维行动。而他们的思维,都来源于芯片本身……” 他说着,顺着一号的目光,视线穿过了整座实验室,落在了脸色煞白的卓娅身上。 “我一直在猜测,卓娅做的第一个改造人,到底是用了谁的头脑,甚至这最初的十二个人……究竟是谁。卓娅和段璀珍不一样,她会在行事中添入浓烈的个人主义和情怀,这最初的十二个人,尤其是最早的那一个——她甚至想做出脸的那一个,一定不会是与她萍水相逢的什么路人甲乙丙,但是也不会是她特别珍爱的人,因为第一个很有可能会做失败,那么我想,他就只能是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可她又很厌恶的人……我赌对了。” 一号杀气势汹汹,一步一震地向卓娅走去,他太高大了,卓娅用的是一个像运动员一样有两米几的欧美躯体,他抬起手就能将她从高台上老鹰捉小鸡似的拽下来。 而在他身后,那剩下十一个犯人也在慢慢地逼近,失去控制后的他们,都被卓娅的存在所吸引,如同秃鹫扑杀猎物,要拆分她的血肉。恨意从这些本来不该拥有情绪的活死人身上蔓延出来,那是他们的脑内芯片中散发出的情绪。 人的思维和人的感情,从来是分不开的。 贺予一字一顿道:“这个人脑子里的芯片,就是艾娃的生父!……剩下那十一个,恐怕都是卓娅曾在切尔诺贝利实验失败后弄死的孩童!!” 话音刚落,一道火焰喷枪就在卓娅的尖叫声中猛地射了过去!男人保持着一种强烈的恨意,嘶吼着朝卓娅喷射出滚烫到足以切割凡铁的烈焰,卓娅惊叫避闪,四下躲避,口中发出愤怒的吼声和咒骂。 她骂的俄语是俚语,哪怕是贺予也不能听懂,但从隐约可以判断出的只言片语中,贺予听到了她在骂那个男的“畜生”,“敢做不敢当”,“懦夫”。 这些词汇似乎加重了那男人的愤怒,他怒吼着加大了火焰枪的威力,卓娅大叫着,面目如兽狰然,她启动了装置,地下的半成品改造人——除了她女儿,其他人的芯片全部被唤醒。这些特殊半成品依然受控于她,卓娅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以俄文下令,让他们朝一号和后面的十一个罪犯发出进攻。 顿时,这些人厮打一处,狭小的总控室已经容不下他们了,他们撞破了大门,有的冲出了室外,在外面开始了激烈的搏杀。 怒吼,火焰,爆炸,硝烟。 犹如一场疯狂蹈舞的皮影戏,伴随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嘶吼,他们扭打在一起,因人类残存的那一点感情,那一点爱恨而爆发出激烈的斗争,每一声吼叫都像要撕裂心脏穿透魂灵,仿佛地狱的死者借此回魂! 一号还在总控室内,他的芯片里应该是死死铭记着了卓娅将他杀了的那一幕,所以他铆足了劲想要报仇,他一人抵多,和那些半成品改造人打斗着,不断发出凶悍的怒吼。 “就是这个时候!”耳机内传来了总部指战员的声音,指战员的嗓音颤抖得太明显了,哪怕远在指挥部通过风伯传输系统观战的人们,也都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快!各就各位!我们必须趁着这时候立刻把激速寒光的程序核心销毁!否则就来不及了!!” 谢清呈他们不能耽搁,必须迎着碎石断铁,躲避着嗖嗖飞射的子弹,跑到各自的位置上,总部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们发送摧毁代码。 “输入28az在36号数列末尾!” “输入——” 鲜血四溅,吼声震天,紧锣密鼓,不可出错,他们在极力躲避着这场鏖战的波及,在尽力完成着他们的最后一次任务。 在指令输入过程中,陈慢的腿部被冷枪擦中,血大滩大滩地流了出来。 贺予面前的一块金属挡板已经倒下了,就擦着他的半身狠狠撞在地上,如果全压在他身上他只怕就成肉糊,惊险至极。 谢清呈则撑着病体,喉间不住咳出淤血,心中更是因为秦慈岩与父母的出现而悲愤万分,如同火焚…… 任务还在继续,谁也不能松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转。 忽然! 乱战中的卓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把疯狂的目光锁定在了下面旨在破坏总控室的三个人身上——她的面目扭曲了—— 闹成这个样子全是他们的错! 闹成这个样子……闹到这副局面…… 她必须要阻止他们,她哪怕被亲手培育出的怪物杀了,她也要先剐了这三个人!! 卓娅怒吼着,冲下舷梯,她不能让他们得逞,她必须—— “妈妈!救我!!” 一声凄厉的惨叫,卓娅瞬间愣住了。 她在舷梯中央,蓦地回头——她听到了什么? 她制造的艾娃,一直都愣愣的,只会少量的语言,没有太多的自我意识,更不会知道什么叫危险,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妈妈”。 毕竟连卓娅自己心里都清楚,这个艾娃只是一具用别人的孩子改造出的活死人,她没有真正的大脑,只有仿造大脑制成的芯片……站在外面的这一个,她甚至还只是一道虚拟的投影……卓娅实在太想她回来了,所以宁愿这样自欺欺人着。在曼德拉宇宙真正建立之前,在这个倾注了她所有感情的孩子身上找到慰藉。 但这个孩子能给她的实在太少了,因为艾娃走的时候还很小,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没有留下什么战斗记录,什么日记,什么笔记,什么研究……卓娅甚至无法仿造她的个人思维……艾娃脑子里是她最想好好制作的思维芯片,可也是她造出的最“空心”的芯片。 她能分析的关于艾娃的思想,也仅仅只来源于一小块艾娃的脑部残片,太少了……甚至不是大脑的主要部位,她几乎什么也分析不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这如同她们母女俩曾经待过的战乱边界,硝烟纷飞之中。 就在男人的子弹射向她的投影的时候,小艾娃竟突然像个真正的孩子,发出了惊恐的惨叫。 “妈妈……妈妈!!救救我……!!” “艾娃!!” 卓娅浑身一震。 那一瞬间,她仿佛什么都忘了。 她忘了自己是个科学家,应该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艾娃,她忘了眼前的孩子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脑子里有一枚小小的芯片,她忘了曼德拉,忘了那个疯狂而虚幻的宇宙。她忘了仇恨,忘了野心,也忘了自己。 她甚至忘记了,艾娃不会有事的,因为真正的艾娃已经在那次切尔诺贝利秘密试验的追杀中,被那薄情寡义的男人,那个研究所的领首给六亲不认地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倒在冰天雪地里,哭着求那个男人不要杀她们,男人说背叛实验室的人都必须要死,哪怕她是他的情人也不例外…… 哪怕,她是他的孩子,也不例外…… 在他眼里,科研最高,一切都可以作为牺牲品。 “你也是,卓娅。”那个男人在厚重的皮毛帽檐下,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受够了一切,妄图带着女儿逃跑的她,然后举起了枪。 枪口移动,瞄准。 卓娅疯了似的在最后关头将女儿推出去,尽管小女孩才刚刚会走路,但她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大叫道:“跑!艾娃!跑!!” 男人太冰冷了,就像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为地下社会的科研室效力,除了自私之外,其他人性都是他所不需要的。 “跑!艾娃!!” 男人冷笑,枪口偏移,砰地一声—— 寒鸦凄厉地大叫着划破天际,白桦林惊起一片栖息着的鸟兽…… 卓娅睁大了眼睛,她成了石雕,冰塑,泥像……她不会动了,就那么僵硬地卧在雪地上,泪水流出来也成了冰晶,血在血管里也成了凄霜…… “妈妈,救……” 小女孩来不及说完一句完整的话,直兀兀地倒在雪地里,她太小了,甚至都砸不出一个太深的坑,就那么乖乖地倒下了,热血流出来。红色的。红色的血……在漫天大雪里开出卓娅一生都忘不了的恶之花。 —— “妈妈,救我!!” 这一刻,卓娅什么都忘了。她又回到了那场西伯利亚的大雪里。 回到了那个举目无路,四野凄然的白桦林。 她看着一号抬起枪口…… 她看着那个男人抬起枪口—— 她完全忘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而且现在这只不过是个那个改造艾娃的投影,子弹射到投影里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她的孩子不会死第二次。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这电光火石间,本能的反应促使她大叫着,像后来每个梦里发生的那样,她朝着艾娃的幻影扑过去,这个冷血女魔头的热泪在这一刻奔流而出,她的手伸向她的孩子:“艾娃!没事!没事!!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她扑向她,她抱住她…… 手却空了。 幻象颤抖,卓娅径直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抱到…… 虚拟现实,终究只是虚拟而已。 而同时,“砰!!”的一声巨响!! 她感到心口传来一阵彻骨的冰凉和疼痛。她怔怔地跪在那里,慢慢低下头……子弹射穿了她的胸膛,她最后看到的,是自己胸口绽开的那一朵恶之花…… 如同很多年前,在雪原上无声开放。 一秒。 两秒。 “咚……” 卓娅倒了下去。 她美丽的大眼睛睁着,那眼睛里倒映着艾娃的投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倾注了卓娅全部的智慧与心血、人性与期盼的虚拟小艾娃呆呆站着,片刻之后,小艾娃那本该无情的脸庞上,竟浮现了类似于哭泣的神情…… 第235章 爱会让人回到当年 卓娅死在了自己培育的改造人手下。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自己后来杀死的情夫和她亲手害死的那些孩子们的头脑制成芯片,这或许这是一种诡吊的纪念,又或许她设想过若有朝一日曼德拉宇宙变为现实,她便要将这些亡人都召回来,这样她就觉得自己等于洗掉了手上的血,才可以安然无忧地与小艾娃过上归隐田园的日子。 贺予他们没有闲暇多想,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主控室的程序破坏中去。 “指令已经完成百分之三十,再坚持一会儿。” 改造人屠戮了创造者,就失去了强烈的报复欲,他们陆续变得平静,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中木然游走着。那些地下室里召出来的半成品并不是他们的对手,早已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面。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五十…… 时间变成了模糊的概念,闪动在三个人眼前的只有这些仍然在飞速运算的数值。 太阳在这凝肃的气氛中逐渐西倾,光芒和热焰变得越来越黯淡。 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 残阳如血,万木萧瑟,蓄势待发的夜幕中,藏着刀光剑影,只待指令完成,便将破霄而出。 百分之八十…… 已经驶近曼德拉岛的海洋战舰上,卫二哥手背在腰后,站在指挥官旁边,在舰船监控室内,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传来的画面。 巨幅作战显示屏上回传着现场的景象,同时也缓缓爬动着血红色的计数格,那示数已经逼近了百分之一百。 而时间距离预定的六点整,也已经相去不远了。 “各部注意。”总指挥拿起黑色呼机,一边向全频道发起指令,一边额头冒汗地盯着画面中的三个人,“今夜进攻,将按计划进行,各部听我指挥,准备就位。再重复一遍——” 鲜红的示数不断上攀,当最后一缕太阳的余晖葬入海潮中时…… “滴——滴——!” 如同千米冲刺撞线的那一刻,总控室全场在短暂的寂静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鼓掌声!激速寒光的破坏指令全部输入成功,大屏幕上的完成度停留在了百分之一百!! “成功了!” 战友们的振臂高呼中,总指挥高声道:“先谴队员立刻出发接应前方三位同伴!其他编队——准备发起进攻!!” 激速寒光的装置终于被破坏了。 亿万数值在最后就像完成了一次宇宙大爆炸,数列崩散,星空陨灭,艾娃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在她母亲身前消失,化为点点流荧。 总控室内,忽然死一般寂静。 仿佛是不敢置信,陈慢轻声道:“结束了吗……” 谢清呈:“结束了。” 贺予却没有说话,令人意外的是,他走到了卓娅面前,看了她睁着眸子的尸身良久,忽然低下来,抬手在她死不瞑目的眼前抚过,盖上了她的眼睑。 然后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这间已经失去了力量的总控室。 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只需要等接应来驰援,将他们送回舰艇上等待大战的结果就好了。殚精竭虑了这么久,忽然所有苦难都画上了句号,这多少会令人感到不真实。 贺予走到还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室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此时天色已全部擦黑,但远处海岸线已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炮火声和爆炸光焰。他知道总部的登陆已经开始,那是后续接力者的战役,已经和他们无关…… 他又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侧过头望向身后。 谢清呈扶了陈慢走出来,陈慢的脚被弹片击中,血流纵横,形容可怖,单靠自己已经根本走不快路了,谢清呈不可能将他丢在那里。 贺予虽知谢清呈与陈慢没有关系了,眼神却还是微微一黯。 他想到了自己在三年前的海难时,最后也伤到了腿,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搀扶他,他在气流中坠入大海,咸涩的海水一下子涌入他的伤口,哪怕是他这种感官迟钝的人,也一下子疼得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腿脚,他躺在段闻的实验室里,断肢处还有旧躯尚在的幻觉,但他挪动身子,最终只看到了那冰冷的义足——哪怕再仿真,再难被看出来,那也是假的。 他那时候喃喃着唤谢清呈的名字。 而谢清呈在山遥水远的美国,当时贺予身边,只有一个与他眼眸相似的谢离深。 他就过了那么三年。 所以这一刻他还是很嫉妒陈慢,还是觉得陈慢就是自己的威胁,没有办法,他伤怕了,看到棍子就会呜呜直叫,本能地抵御反抗。 他太缺安全感。 贺予把目光转开了,他尽量地调整自己的情绪,转移注意力,对风伯手环说道:“接总部,任务完成。” “……” 他一怔—— “怎么没反应。” “接总部,任务已完成。”他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 他顿觉不对,立刻调动数值,输入了几个代码,发现这里的网络居然中断了。 谢清呈:“发生了什么?” 贺予:“网络突然断了。” 陈慢道:“这会儿可能因为一下子涌入前线战斗的人太多了,指挥部应接不暇……” 贺予打断了他:“承载量都是计算过的,不可能。” 他说着扫了一眼破坏掉的总控室:“这里的信号源可能是和激速寒光总控室相关的,应该是我们把它破坏了的原因,但也不能肯定。” 顿了顿,贺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信号:“手机也是零格信号。” 这样一来,三个人就等于忽然间和总部失去了联系,不知该去哪里和他们汇合了。而他们三个现在都各自负伤,尤其是陈慢,脚都不怎么能动,贸然行事实在太危险。 三人最终决定还是回总控室先躲起来,总部发现联系不上他们,便有很大的概率会派人来控制室附近寻找,从登陆海滩离这儿的距离来看,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 果不其然,他们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后,黑漆漆的树丛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轰隆隆——” 那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他们看清楚来者了。 那是一辆装甲吉普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司机,没什么存在感,副驾驶坐着的则是个约摸四十岁的穿着破梦者警服的男人,眉弓深邃,气质慵懒。谢清呈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心里就咯噔一声,私有某根记忆的弦被拨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吉普停到了他们面前,警官示意司机拉刹,自己则步下车来,皮靴踩在地上震出薄薄的尘烟。 男子靠在车门上懒洋洋地点了根万宝路时,谢清呈那种熟悉感就更强了。 “久等了,我是来带你们回去的破梦者。” 然而谁知那警官说完这句后,吐了口烟圈,抬起眼眸,目光在三人脸上各自停了一下,却接着讲了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你们哪两个和我先上车?” 陈慢一怔:“先上车?什么意思?” “大战开始了,这里信号不好,你们的风伯系统连接不畅通吧。”男人淡道,“激速寒光虽然已经被摧毁,但是半个小时内仍有数据被自动修复的可能,而且因为数据保护系统,能介入的只有之前已经使用过这设备的人。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之中,必须有一个留在这里,处理激速寒光的收尾。” “!!” 警官无视了他们愕然的表情,继续道:“这是总指挥的命令。” 三人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陈慢说:“这件事指挥部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提前沟通?!” “临时发现的问题。”男人言简意赅,“你们在输入指令时发现的。那时候不方便和你们说,否则容易乱了你们的节奏。因为这个发现太迟了,所有安排部署都没有办法重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决定吧,哪一位留下来?” 远处战火轰隆,头顶飞机疾掠。 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留守阵地是冒着死亡的风险。谁都不愿意刚刚结束完组织的任务,就要被队友所抛下…… 贺予和陈慢不由自主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目光撞上,两人骤然心如明镜,竟似能把对方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贺予内心有一处很阴暗的地方,在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在期盼着陈慢的死亡。他想如果陈慢死了,谢清呈身边就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从今往后,就什么威胁都不会再有了。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是存在卑劣的地方的,陈慢心里也起了类似的念头。 而这个情景,竟突然勾起了两人的一段回忆,当年——他们俩还都很年轻,谁也没有得到谢清呈的时候,在志隆娱乐地下室的火海里,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 那时是贺予留了下来,回到了谢清呈身边,而后谢清呈第一次主动吻上了贺予…… 贺予心里忽悠悠地一动。 他的想法就在这一念之间,慢慢地改变了…… 他其实一点也不大方,他就想如果自己得不到谢清呈,那么最好谁也不要再沾染他的玫瑰花,最好让谢清呈一直记着他,到死也忘不了他。 可是或许是体会过了求不得忘不掉的苦楚,再看着谢清呈盲了的眼白了的发,他自以为狠得下来的心,竟又无端变得那样软弱。 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来到了头,他还是最怕自己让谢清呈失望。 他最怕让谢清呈失望,最怕见谢清呈难过。 他最怕谢清呈心里恨他,最怕谢清呈在他身边,却忘不了另一个人。 贺予缓缓回过头来,目光扫过谢清呈的脸。 原来…… 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在面临同样的事情时,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什么都没有变…… 根本都没变。 电光火石之间,贺予忽地抬起了手,掌中的鲜血腥甜随着料峭夜风忽地散向了谢清呈和陈慢的方向。他以自己最强悍的血蛊之力,一字一顿地下令道:“上车!” “!!”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几乎不能出声,又像坠入了蛛网的蝶,被束缚着动弹不得,贺予的力量今非昔比,他没有骗他们,如果他愿意,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乖乖地臣服在他脚下。 陈慢猝不及防,眼神骤然涣散,犹如牵线木偶般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吉普车旁。 谢清呈也像是承受了千钧之重,那重量压着他的灵魂,他的意识也在迅速地下沉……下沉…… 贺予的精神埃博拉异能太强大了,山岳般镇压着被操控者的本心,让人依照着他的命令行事,现在哪怕连谢清呈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再不能轻易挣脱…… 那个警官就靠在吉普车上,无甚表情地看着他们之间的抉择。 车门打开了,陈慢行尸走肉式的上了车,因为腿脚重伤,他最后几步走得踉踉跄跄,几乎就在他要摔倒在地时,警官扶了他一下,送他上了车。陈慢僵硬地坐下。 下一个轮到谢清呈了。 谢清呈强撑着自己衰微的身躯,想要抵抗贺予的命令,可那就像荑草抵御海啸卷起的狂风骇浪,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谢清呈的眼眸也失去了焦点,他犹如沉入了深海之中,五感都被封死了,眼前是黑沉沉的永夜。 贺予目送着他走过自己身边,与自己错肩。 然后——在最后一刻。 他内心忽然涌起极大的不甘,那不甘像剧毒蛇液一样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促得他忽然喊住了这个人:“谢清呈!” “……”谢清呈停下了脚步。 贺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他的侧颜,那侧颜没有表情,可或许是因为鬓间的一丝白发,看上去又像是那么悲伤。 “你不许……”贺予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许……” 喉结滚动。 心如火沸。 一番话不上不下,一句命令如鲠在咽。 ——你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许和陈慢在一起,你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许忘记我! 说啊…… 只要说了,目的就达到了,死也能瞑目了。 说啊……说啊……说啊!!! 为什么就说不出口?! 为什么就…… 贺予死死盯着谢清呈的侧颜,他忽然想起谢清呈从前浮现自己面前的无数种神情——从初见,到诀别,其实除了小酒馆跳舞那次,谢清呈竟没有任何一刻是彻底放松的。 他认识了他快二十年,这个人……竟只有那一晚,在夜色中真正地展颜,松快地低头笑过。 那个命令,就像凝固的水泥,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喉间流淌出来了。 他看着他,注视着他。 像孩童时,像少年时,像爱上他和未爱他时的每分每秒那样,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这三年的隐忍封闭,变态治疗,几乎已经剔除了贺予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他也变得冷静、冷漠,处变不惊,可是这一刻,那封锁着他心房的堤坝像是忽然被冲开了,一种炽热的情绪迸发出来,他喉咙生涩,眼眶陡红。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说出口的命令,就变成了:“你不许记得我。” “谢清呈……你走吧,如果我出了事,你不许再记得我!”嗓音沙哑,他冲着他的背影喊出了最后的话语,喊出了他最用力的,倾注了他全部力量的血蛊之言,“谢清呈——你不许再记得我!!” 那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回荡着,悲怆而释然。 我爱你的时候是少年。 我离开你的时候是少年。 我最后送你走的时候,还是那个少年。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因为我爱你。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记得我,因为我深爱你。 谢清呈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耳中回荡着贺予的命令,回荡着贺予的声音…… 贺予的声音…… 犹如一滴水落在古井中,无波无澜的眼瞳里,有了颤动的涟漪。 血蛊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可是谢清呈的魂灵在这一刻,仿佛听到了贺予在身后泣泪,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唤着他。那个无尽夏花丛里的孩子,那个海战船舱内孤寂哀嚎的少年,那个重逢时已然无喜无悲的青年,都在这一刻,由无数碎片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他看到贺予大海深处,慢慢地下沉,向他张开手,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说,谢医生……谢清呈…… 你救救我……我好疼…… 你救救我…… “贺予!!”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时陡生,人心的力量竟比世上任何一种药力的强制更悍然,那力量像奔流的火像爆溅的水,劈波斩浪地冲破了血蛊的钳制,竟带着谢清呈的意志踏浪而归! 谢清呈猛地惊醒! 贺予和那个警服男人都愣住了——若非亲眼所见,他们谁也不信,这样一个枯朽到岌岌可危的生命,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力量,竟然挣脱了三年后贺予的血蛊之力!! 谢清呈砰地关上车门,眼眸血红,大步奔到贺予身边。 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竟让贺予一阵如少年时面对谢医生的心慌。 “我和你说过吧……”谢清呈的嗓音带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颤抖,又像是更咽,“我他妈三年前就和你说过!” 贺予居然都不敢看他了:“什、什么?” 谢清呈一把搙住他的衣襟:“忘你妈呢!忘!!” 若非当着其他人的面,他几乎要和当年一样一个耳光抽过去了——“你再对我用血蛊。”谢清呈红着眼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他妈的,就让你有的好受!” 贺予更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几乎要从谢清呈眼里看到一些他不敢确认的东西了,他…… 他被谢清呈抱住了。 那么重。 那么用力。 谢清呈骂他骂得很凶狠,但贺予感到自己颈侧有温热的泪滴落。 “你别再让我回到三年前好吗贺予……我不想再回海里去。” “你知道我昨晚是想和你说什么的……”谢清呈的声音到最后都沙哑难辨了,“你知道的。就像我他妈也知道的那样。” 我爱你是真的一定要说出口吗? 缺了那个约,就真的不知道彼此的心了吗…… 我爱你于无声处。 爱你于愧疚时,爱你于常人的嘲笑中,爱你于漫长的等待里。 我爱你于遗憾,爱你于忐忑不安,爱你于不敢轻易诉,爱你于泪斑斓。 我爱你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爱你于绝不会走,爱你于战火纷飞中的拥抱里。 我爱你于一声对不起,于等你好久,于平安就好。 于一句“贺予”。 一句“谢清呈。” 我爱你以后,一举一动都是在爱你,它藏不住,慢慢地你都会明白。 世上有人说了千遍我爱你,那是假的。 世上有人一遍我爱你也不曾说,可那是真的。 不赴约也没关系,你感受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 贺予被谢清呈紧紧地拥抱着,他大睁着眼睛,他明白谢清呈的意思,他怔愣着,最后颤抖地抬起手,手臂在这个因为想留在自己身边,而靠着血肉之力,挣脱了他最终阶段血蛊的男人。 这个逆着风也要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 “谢哥……” 三年前,他没有能够在海战时把手伸给他。 三年后,他抱住了要孤身赴险的那个人。 少年的身影和青年的身影在这一瞬间重叠了,贺予紧紧反抱着谢清呈,热泪终于顺着脸庞淌落。 他喃喃地说:“你抱抱我……” “真令人感动。但你们难道是打算两个都留下来吗。” 这时候,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警官终于出声了。 “这样我会没法交差的。还是商量一下,再和我走一个吧。” 他的目光落到贺予身上:“其实也不一定会有很大的危险,半个小时后驰援就到了。这种处理装备程序上的事,我觉得还是年轻人你……” 谢清呈缓了口气,安抚了一下还没有控制住情绪的贺予:“没事的,我在这里。” 他拍了拍贺予的背,松开对方,料理完了私事,他便回过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贺予面前,打断了那个警官的话:“我终于想起来你是谁了。” “……” “二十年了,我们没人见过你,都以为你和陈黎生一样牺牲了。你是一直都在暗线里做卧底,今天才出来接应我们吗?” 他转过身,仍然泛着些红的眼睛望向了那个警官,一字一字地,报出了他的名字—— 第236章 谢平的徒弟 他转过身,仍然泛着些红的眼睛望向了警服男子,一字一字地,报出了他的名字—— “李芸?” “……”那警官顿了一下,笑了笑,“怎么认出来的。” 谢清呈的目光扫过对方的手,尽管很迅速,但那警官敏锐地感觉到了。 “哦……”警官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 谢清呈:“我想我没有认错。” 李芸静了几秒钟,垂下手来,微微一笑:“是啊。你没弄错。我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谢清呈。” 李芸,原是谢平的另一个徒弟。 他和陈慢的哥哥陈黎生是同期警校毕业生,后来也牺牲在任务之中。 和陈黎生一样,李芸在读书时就展露出了惊人的才华,他天资聪颖,手段了得,如果不是潜伏能力方面较陈黎生弱了一些,警校第一名就应该是他的。 李芸进入警局实习之后,经过几个案子,领导都认为他这人非常不错,因为他做事干脆利落,指哪儿打哪儿,交到他手里的任务无论有多难,他都能办的非常漂亮。 当时的一个老刑侦专家评价他说,这是个天生当警察的料。 但是师父谢平却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也是为什么谢清呈与陈黎生熟悉,却和李芸不太有交集的原因。 最开始的时候,年幼的谢清呈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两个学生这样的区别对待。 直到有一天—— “谢警官吗?他在四楼,你去找他吧。” 那是一个夜晚,在警局做完作业的小谢清呈想要找谢平,扫地的阿姨随手给他指了路,谢清呈就这样上了楼。 四楼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审讯室和临时拘留室,平时值守的警察叔叔们都会让他远离。但那一天是例外,那一年是2000,沪州有庆祝千禧年的烟花盛会,千年难遇的时刻,当烟花绽放,夜空如昼,电视里响起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时,就连值班的警官们也忍不住站到窗前,探头见证这一刻的历史更迭。 于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谢清呈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四楼走廊的深处。 “爸爸?爸爸……” 也许是因为两边都是森然耸立的铁栅栏,灯光又暗,非常年幼的谢清呈忍不住轻声唤起了谢平。 突然间,他听见了前面有些微的动静。 他以为是爸爸,于是快步走过去,结果还未推门,他就在铁栏外看到了让他心脏猛地一颤的场景—— 屋内有一个纹着花臂的中年男子,谢清呈知道他,那是警局抓获的一个毒贩。这个毒贩嘴很硬,据说是暗恋他们的女老板,所以审了很多天了,男人就是不肯泄露出他们团伙的信息。 而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千禧年盛会的原因,审讯犯人的规矩没有按规章执行,照理说询问犯人都该是两人一组的,可当时囚室内却非常不合规矩的,只有李芸一个实习生守着。 透过冰冷的栅栏,谢清呈看到囚犯的脸上被蒙了一层惨白的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办公室内随处可见的卫生抽纸。抽纸被打湿了,紧紧贴在毒贩的脸上,窒得他透不过气来,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而李芸呢? 这个当时才只有二十出头的实习生——正捧着一缸搪瓷杯,雪白的手指优雅弱质地衬在杯耳上,嘴唇轻启,热气吹散,李芸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低下头,眼珠盯着那张覆在囚犯脸上的湿纸细看。 囚犯的腿在不断痉挛蹬踢,一抽一抽地,犹如濒死的鱼。 李芸轻声道:“大哥,这水都快干了,你到底说不说啊?” 茶杯悬至男人脸颊边,故意用杯身轻碰男人的脸。 “你要是不说,我是不介意再请你喝点茶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命消受得起?” “你这是在逼供!你逼供!”毒贩歇斯底里地叫着,“我……我要举报你违法!我要申诉!你们……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来……啊!!” 话未说完,温热的茶汤已经泼到了他面上,将那纸巾再一次打得透湿。 李芸犹嫌不够,往他脸上又覆了几张湿巾,毒贩的呼吸变得更困难了,呼出来的气无法顶开湿纸,连声音都透不出来。他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手铐脚镣挣得哗啦作响,却无济于事。 李芸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冷淡道:“违法?你一个贩毒的,你和我说违法?” 他的手抬起来,抚过毒贩的喉咙。 “我也还不算警察,你不用拿举报来恫吓我。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这里的监控录像坏了,修好要过很多天,你猜我做的这些事,会有谁看到?如果你窒息死在这里,又会有谁替你主张?据我所知你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吧,真以为会有人将你的死因刨根问底吗?” 声音越压越低,在外面传来的烟花声和欢呼声里,显得如此诡异。 “想清楚点,要不要把那些情报都说出来……你护着你老板,她也不知道,我看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为她这样死了,值不值得?” 囚犯的挣扎越来越厉害,喉中发出的低喊也越来越凄厉。 冷光灯打在他们身上,两人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投射到铁栅栏外,落在年稚的谢清呈身上,像是一场恐怖荒诞的皮影戏,在疯狂蹈舞着。 谢清呈睁大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是了。 他想起来了——自己那时候是感觉发了烧才去找谢平的,而这一幕给与他的精神刺激太过强烈,他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唯一清晰的是李芸手腕上的那个印记,他看着李芸扼着毒贩的脖子,好像随时随刻都会结束一个活人的性命。 那私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手,甚至完全不像是个警校生,而像是个读书人的手,柔弱无骨。 手腕上,有一块铜板大的朱砂痣。 红色胎记像化作了赤色的蜘蛛,伏在李芸苍白的手腕上,攀绕在谢清呈的记忆深处…… 一晃二十年。 此时此刻,谢清呈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的面目苍老了,已经认不出当年美貌俊秀的模样了,可是他靠着手腕上那一抹朱砂红痣,还是唤回了脑海深处关于这个人的倒影。这时候再仔细辨其眉眼,果然还是能依稀瞧出些轮廓。 谢清呈记得自己当时是烧热又兼受了惊吓,小孩子像是被魇着了,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他已经在医院输液室躺着了,父母都在身边。 他和父亲说了自己在囚室门外看到的景象,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当时神情古怪,虽然愤怒,但好像对李芸的所作所为并不奇怪。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便知道了父亲从一开始就觉得李芸这个人的品质存在问题,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慵懒安静,不争不抢,但他好几次的行为都让谢平觉得过了头,寡有人性。那种残酷令李芸能比其他同期更果决地完成任务,然而在谢平看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平后来告诉谢清呈,尽管没人相信李芸真的用了窒息逼供的手段,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把李芸调离了当时的岗位。 那个毒贩最终被判处了无期,一直到宣判,他都没有说出心上人的下落。李芸知道了,只是淡淡说了句:“愚不可及。” 谢平对李芸的实习结业评价里,有一段话耐人寻味,谢平说李芸只适合在技术部,不适合到一线去,更不适合与队友并肩作战。 在太多次任务中,他都做的太出格了,好像也压根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达到目的”是他唯一追求的。 这样的人没谁可以信赖,也无人能够掌控。 谢清呈一家和李芸一直都是淡淡的,谢清呈再一次听到与他相关的消息时,已经是几年后了——李芸死了。 令人很意外,因为按大家对李芸的了解,他的个人能力很高,又没太多团队精神,很懂得怎样明哲保身,他应该是任务中最不容易出事的那种人。可是他确实是在一次追击行动中坠入了悬崖,死在车辆爆炸的大火之中。 人们寻查档案,发现他当时在追踪的居然是陈黎生牺牲的案子。 他和所有人都淡,和陈黎生也淡,不过作为同期生,又是一个大学宿舍的,李芸和陈黎生的接触确实比和其他人都要更多些,而陈黎生这个人沉稳端正,待人极好,于是警局的人们认为,也许李芸是认陈黎生这个队友的,只是他不善表达。 仅有少数人心中多少存着些疑问。 比如谢清呈,因为他见过李芸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所以心里总像有个梗,很难想象李芸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为队友的死因追查付出性命的。不过人死为重,除了一个老刑警对李芸的死公开发表过一次质疑态度,其他人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直到现在—— 李芸竟又出现了。 他为陈黎生“死”后二十年,再一次出现在了谢清呈面前,出现在曼德拉大战的岛屿之上,要他们上他的车去,说是组织的要求。 谢清呈尽管还无法分析出一个头绪来,但他已经戒备地上前,悄无声息地攥住了贺予的手腕,将贺予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李芸,目光从李芸手腕的胎记,移到那张犹有当年痕迹的脸庞上。 “你是一直在暗处为组织效力吗。” 李芸淡道:“二十年。”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李芸说,“没有办法在这里和你细说。你如果要听的话,那就上车吧,回到舰船上,你可以慢慢去问总指挥我的情况。还是你宁愿违抗命令,执意要留在这里?” 他说着,打量过谢清呈握着贺予手腕的手,还有谢清呈因为刚才挣脱了血蛊而更显得苍白的嘴唇上——他安静地等待着,等着那嘴唇给他一个答案。 贺予尚不明所以,只知道谢清呈一定是和面前这个人认识,观察间,忽觉谢清呈握着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腹摩挲,又动一下,犹如某种暗示。 贺予顿时不动了,他的杏目微微转了那么一转,视线悄然落到谢清呈的指尖,凝神屏息地看着谢清呈的手指在他腕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与此同时,谢清呈微微咳嗽,过了一会儿,他对李芸道:“我选择留下。” “为什么?” “难道你会丢下你的同伴吗,李警官。” 李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哪怕这是总部的铁令?” 谢清呈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警察。总部的任何命令对于我而言都是无效的。” “……” “你可以去交差了,李芸。”谢清呈注视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回去吧。” “你执意不走?” “不走。” 李芸静靠在车门上,他一边观察着谢清呈的举动,尤其是谢清呈指尖轻轻敲击贺予手腕的细节动作,一边将手里的万宝路抽尽了,当烟头落地,撞出星火,他忽然仰着头大笑起来:“……谢清呈,真不愧是你。和你小男朋友的摩斯密码打的真好,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 如同图穷匕见,这句话一出,弦上之箭便陡然破空,打碎了紧绷气氛。 几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李芸身后的吉普咆哮发动,载着陈慢直向黑暗森林方向奔去。 谢清呈忽然抢上前去,要将车子拦下,并厉声对贺予道:“动手!!” 下一秒,贺予忽然抬起犹沾鲜血的手,朝李芸方向狠狠一点,以血蛊之力下令:“你跪下!” 惊变只在转瞬间。 李芸睁大眼睛,一个踉跄往前倾倒,贺予又向那踩着油门朝着密林狼奔豕突而去的司机喝道:“停车!快停车!!”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的原因,吉普司机没有受到血蛊的影响,依旧冲破了谢清呈和贺予的阻拦,载着神志昏沉的陈慢疾驰而去。谢清呈脸色微变,待要去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 “游戏玩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 谢清呈蓦地回头,竟看见李芸唇角慢慢绽开一抹薄冷的笑,然后淡漠地抬起眼来,从地上起身,拍去尘土,他并没有受到血蛊的影响!! 李芸嘴唇启合,朝贺予和谢清呈冷道:“不好意思,被控制的样子,是我逗你们的。好久没和后辈们这么玩过了。” “……” “很遗憾吧。血蛊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贺予:“……你身上有澈心戒?!” “澈心戒?”李芸轻笑道,“不。我不需要那种东西。顺便说一句——” 他一眼瞥过谢清呈将手背在身后的动作:“不要再对我耍任何的花样,因为你们的血液里,已流淌着最新一代的听话水成分。你们对我下令无用,我的命令却能对你们奏效。” 贺予不相信,铁青着脸道:“不可能……!什么时候……” 他和谢清呈饮食都很注意,尤其是决战之前,贺予可以确认自己从未吃过什么有被下毒嫌疑的东西。 “哦?你不信么?” 李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有当年瑰艳慵懒的样子,此时此刻,他仿佛又是那个囚室内像蛇一般几乎要让毒贩窒息而死的年轻貌美的实习生了。他的笑容残酷,危险,如同他家乡漫山遍野的罂粟花骨。 这男人并不解释,他只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没有说谎:“那么,我们不如来试试看。” 话衔口中,蓦地一转—— “睡吧。” 两个字斩钉截铁,命令落下。谢清呈和贺予竟突觉脑中泛起一阵极为强烈的眩晕感,那感觉太恐怖了,就像有大量的麻药在体内扩散,夺取意识只需转瞬! 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他们听到李芸幽幽道出一段意味不明的话—— “谢清呈,你没有抛下他的选择令我很是欣赏。只是很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得不与你们为敌……所以,这恐怕便是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 最后一次见面? 什么意思……怎么会中了听话水的毒……明明已经很注意了,怎么会…… “不要……不行……别是最后一次见面……”忽然一句呢喃飘入谢清呈耳中,像涟漪一样在他心里缓缓扩散。 谢清呈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但他仍是回过头,看向发出这声呢喃的青年。 是同样快支撑不住了的贺予。 贺予意识已经模糊了,眼眸也显得非常涣散,但那孤独的小龙还是执意用了最后一点力气上前,想要拉住谢清呈的手:“别是最后一次见面,你才刚肯抱抱我的……哥哥……” 可是眼前越来越沉,犹如蝴蝶入蛛网,根本无法再挣脱。 谢清呈看到他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一样什么东西,向自己伸过来,好像要努力用仅剩的力量递给自己,青年小声地:“哥,对不起,我又连累你……我……” 他没有说完。 亦或者谢清呈没有听完,就像手术开始前吸入麻药一样,到了某个节点,人的意识瞬间就消失了。 谢清呈只记得贺予最后近乎于伤心的神色,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前彻底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237章 成为了傀儡 段闻站在曼德拉大楼的台阶前。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擦黑了,远处的炮火光亮像是烟花,不停地绽放着。 对于破梦者的进攻,段闻并没有什么惶恐,相反的,他的神态显得非常放松,不知是因为成竹在胸,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习惯了处变不惊。 他点了一支烟,一边看着手机上的实时监控画面,一边时不时往黑暗的深处望。 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隆隆——” 吉普车引擎的噪音拱破暗夜,缀着车头两点橙色的大灯灯光,从一片昏幽中向他驶来。段闻掸了掸烟灰,关掉了手机,站直了身子。 他等的就是他们。 “你要的两个人,我都带回来了。”李芸下了车,微一侧过头,好让段闻看清车内昏迷不醒的谢清呈和贺予二人,“跟你猜的一样,谢清呈没有愿意上陈慢那辆车,他挣脱了血蛊之后,就决定留了下来。” 段闻瞥了一眼车内,就把目光转到了李芸身上:“没受伤?” “没受伤。”李芸亮了一下手上的药物激活控制装置,“因为你之前给他们下的这个药,他们甚至来不及和我动手。” 段闻点了点头,目光在一身制服笔挺的男人身上徘徊着:“和我一起合作的感觉怎么样?” 李芸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似的,对段闻道:“对了,我直接让另一辆吉普把陈衍送到前线了,司机在暗处盯着,刚刚发来了反馈,说是破梦者已经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去了。我们还要继续盯着他吗。” “用不着。”段闻淡淡的,“我没那么关心他的死活,顺手一救罢了。” 他说着,偏了下头,对这辆吉普车上的司机道:“车开进地下室,电梯处有人接应,把贺总带去最高实验室,至于谢教授……关到地牢最安全的房间。去吧。” 命令是下给司机的,可段闻的目光却始终都集中在李芸身上。 那司机应了,立刻便照着段闻的吩咐做了起来。 李芸的视线追着那个司机的背影:“这人真奇怪。” 段闻靠近了他一步:“哦?哪里奇怪了?” “说什么就听什么,好像没有自己的想法一样,另一辆送陈慢回去的车上的司机也这样。”李芸微微皱起眉头,“怪。” 段闻笑了一下,抬起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将李芸的脸掰转过来。 “看着我。” “……” “李警官。”段闻轻声道,“二十年后的今天,你终于愿意跟着我做事了,感觉怪吗?” 李芸看了他一眼:“我们不是一直是同伴吗。” 皮质手套衬着那张比正常人苍白了许多的脸,段闻屈起手指摩挲过他的下颌,眼睛里沉甸甸的都是暗色。 “确实。”段闻最后开了口,轻声道,但不知为何,目光里的颜色更暗了。 “我们确实一直都并肩而行,目的相通。” “……嗯。” “你去休息吧。”段闻忽然这样说道,他把手垂了下来,给李芸让出了路,“辛苦了半天了。破梦者的事不用担心,他们没法这么快打过来,何况我们还有血蛊。” 李芸应了,往前走,拾级走上长长的台阶,往大楼的正大门走去。 夜晚的风吹动他的警服和他的黑衣,黑衣与警服交错而过。 在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李芸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在灯火阑珊之中,回头看向仍然插着风衣口袋,站在暗夜中的那个黑衣男人的背影。 “等一下。” 段闻没有回头,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火光与硝烟:“怎么了。” “我今天上午做了什么?就是你让我去找这几个年轻人之前?”李芸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惑之年的男人慢慢回头,神情平静地看着白色台阶上的警官。 “你太累了,睡了一觉。” “我觉得……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段闻的目光深不见底:“现在醒来就好了,梦的事情,又何必那么当真呢。” “……” 李芸想了想,他好像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好像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连贯地思考了,一想脑子就被钻裂似的疼。 “去休息吧。”段闻说,“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李警官。” 半个小时后,段闻来到了最高实验室c区。 最高实验室虽然叫“最高”,但它建的位置却是在地底,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贺予已经被先他一步送了进来,仍穿着曼德拉军服,却被绑缚在一张实验电椅上,浑身缠满皮扣束绳,下半张清秀的脸庞上被紧紧戴了个黑色的防咬罩。惨白色的无影灯照射下,他双目紧闭,昏迷未醒,一张脸庞就像冰面一样。 安东尼和一群科研员站在他旁边,正在调试一个类似于心脏起搏器的装置,见段闻进来了,他们停下手上的工作。 “段总。” “段总好。” 段闻点了下头,对其他科研员道:“你们先出去吧。” 虽然其他科研员也都是精英,但安东尼不愧和谢清呈是堂兄弟,他的天赋极高,安教授的名头从来也不是虚的,再加上段璀珍很欣赏他的能力和毒辣的性格,他得了太婆的真传,技术确实是岛上数一数二的。段闻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只与他一人交流。 “怎么样了,二十四个小时内能投入使用吗。” 安东尼道:“应该没有问题。” “要保证绝对没有问题。”段闻说,“卓娅的激速寒光已经被摧毁了,以目前破梦者的进攻速度来看,三十个小时后可以来到这里。我们需要用血蛊做出新的大规模攻击性生化武器。” 安东尼忽然笑道:“段总,这您就不该催我了。卓娅的控制室本来可以被保留下来的,只是您今早放弃了盯它,反而要来全程盯着我给李芸做那台手术。您就这么不放心我吗?” 段闻:“……” “我是太婆的亲传弟子,这台手术也是太婆愿意做的尝试,您不放心我对您的忠诚,也应该相信我不会让太婆失望。”安东尼软洋洋道,“您看,就是因为您当时在我实验室,才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行动异常。您现在又来催我,这是……” 他没说完,话就被段闻冷冷打断了:“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谢离深。别再来闹那些组织里的党派之争。我知道你一心想靠着讨好太婆走到最高的位置,她也确实非常信任你,不过要是血蛊的生化武器完成不了,我想她会让你死在破梦者攻占这座岛之前。” “……”安东尼的脸色青了青。 段闻最后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就结束了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把目光转到了还在沉睡的贺予身上。 “最新听话水的效力这么足么。” “……我还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安东尼绷着脸,悻悻地,但态度不敢再那么张扬了。 段闻低头打量着贺予那张年轻的脸。 实话说,贺予的演技胜过了现在很多电视上连台词都背不利索的艺人,他演的很出色。 但曼德拉其实从未信过他。 这青年是唯一一个用忠诚芯片无法操控生死的人,段璀珍也好,段闻也罢,没有谁会真的把权力毫无保留地交到贺予手里。 他们都知道贺予是一条潜伏在深渊内的恶龙,迟早有一日会破渊而出,反噬那些企图驯服他的人们。所以段璀珍早早地就布下了降龙的杀手锏——她指导着团队研制出了一套设备,也就是安东尼此刻正在调试的那个长得像心脏起搏器的东西。 这个东西分为两部分,有一枚刺入血肉的耳饰,起到脑部控制的作用,而这个类似于起搏器的总控装置,最后会被安在贺予的心脏位置。 它解决了当年忠诚芯片问题,不但能够对血蛊起效,还能对贺予进行无间断式的控制和洗脑。 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骇人的作用,那就是一旦调试完成之后,贺予全身的细胞都将会被激活,血蛊的能力得到极为恐怖的提升,就如同大量注射rn-13似的,等于是透支生命在爆发自己的异能。 到那个时候,贺予只要使用血蛊,就能对正常人和精神病人都进行无差别控制,而且辐射范围会非常广,可以实现周围一公里覆盖。 这,就是它被称为血蛊生化武器的原因。 “只要这个起搏器完成了,那么,恶龙就会被扣上了辔头,铁索打入龙骨,生死都挣脱不得了。” 段闻抬起手,指尖点在贺予心口前的位置。 他转过头,对安东尼道:“好好干。” 安东尼:“……是。” 段闻顿了顿,又道:“我试验过了,李芸的手术做的很不错,但我觉得按照以前,他的很多反应,都不会是那样的。” “毕竟他只是一个替代品,不是吗。”安东尼道,“身体也好,脑子也罢,都是模仿他修整的,又不是他本人。而且我还按照你的要求,调整了这个替代品的三观和记忆,让他以为曼德拉才是他的信仰,我们才是正义的警方,让他认为他过去一直和你没有决裂,怎么,你难道不满意吗?” 段闻沉静了片刻,说:“不那么习惯。但是……算了,这是经过了无数改造人试验后,第一例能够复原到这个程度的玩具。已经足够优秀。” “是啊。”安东尼说,“这是卓娅想得到都得不到的替代品呢。权力的集中果然可以办成很多事情,这样的玩具,恐怕也只有段总您才配的上拥有了。” 他的话听似恭维,实则带着一丝滑溜溜的眼红,没有遮掩的太好,被段闻捕捉到了。 段闻睨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以他对人性的观察而言,会背叛一次的人就会背叛第二次,会嫉恨这个的人就会嫉恨那个,谢离深是出于对谢清呈的仇恨、攀比心理加入曼德拉的,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再正常不过。所以这些年他对谢离深从来防备未减。 除了水库杀人那次,谢离深以血蛊死了也可以做特殊换体实验为由,吹老太太的耳边风,差点真的害死了谢清呈和贺予两个人之外,段闻再没让他找到什么机会出于私欲破坏自己制定的规则和计划。 段闻说:“权力是个好东西,但私欲太重的人,并不能将它握的太久。你明白吗。” 安东尼面露难堪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挤出两个字来:“……明白。” 段闻这边情况看的差不多了,准备走了,临走前,他在治疗椅旁边的桌子上看到了几样零散摆放着的东西。 “这些是从贺予衣服口袋里搜出来的。”安东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道。 东西很少,一枚改装过的风伯手环,一朵玫瑰叠纸,还有…… “那个是他握在手心里的。” 段闻“哦?”了一声,拿起了那个东西,那是他在监控里看到过的,贺予行动前一天在实验室里做的东西。他当时正是因为看到了贺予在做这个,才认为贺予并不会在近期行动。没想到贺予还真是个文艺青年,这行为超出了段闻的预料。 但段闻觉得很有意思。 他想了想,把这个东西放进了自己风衣口袋里,然后又去看那玫瑰叠纸。 他把折纸打开了,发现那是用一张扯下来的书页做成的,书页上写着贺予的名字,那是谢清呈给贺予的最后一张手写的留言。 “我真是想不通那个废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安东尼见状冷道,“值得他做到这个地步。” “或许。”段闻眉目一轩,慢慢地将那张纸沿着折痕,叠回了原来的样子,他想了想,把玫瑰花放回了贺予军服的衣襟口袋里,“那是他唯一的一座桥梁。” 安东尼:“这东西——” “给他留着吧。”段闻说,“我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 他说完之后,重新把手插进衣兜,转身离开了最高实验室。 安东尼在他走了之后彻底露出了阴狠之色:“说的好像你自己又有多懂一样,道貌岸然的东西,总有一天我能取代你的位置……” 段闻对安东尼是怎么看他的并无兴趣。 他不喜欢谢离深,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以他对人性的研究而言,谢离深是最不值得交往的那种人。小奸小恶有时比怙恶不悛更可怕,因为这种人可以躲在阴暗处作恶一辈子,在段闻眼里,这些人有再高的才能,都像是人类社会里的烂根,是该在曼德拉元宇宙中最终被清除的存在。 要说医学领域的人才,他还是更想招降那一个…… 段闻一边想着,一边把玩着衣兜里揣着的那个东西,慢悠悠地穿过走廊,步入私人电梯,抵达关押囚犯的那一层地牢。 守卫:“段总。” 段闻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说:“前面带路吧。我要见谢清呈。” -------------------- 作者有话要说: 几位boss的爱好: 师昧:演戏,茶艺,打自己。 君上:传销,辩论,演讲赛。 段总:下棋,捏脸,看监控。 对比起来好像段总最社恐……单看爱好,他简直像个纯良的二刺螈…… 第238章 在囚室之中 谢清呈是段闻特别优待的俘虏。 他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隔间内,虽然手脚上都戴着镣铐,但是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拷在墙上,这间小屋内甚至还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谢清呈躺在床上,头还在一阵一阵的疼。 他醒过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脑中疯狂打转。李芸、贺予、破梦者的进攻,被送上车的陈慢……这一切串联在一起,勾画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那个答案令他极度恶心,却又怎么也逃避不掉。 他被关进来之后,最开始非常地绝望。 他不知道贺予现在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其他人,乃至于整个战局的情况。 他试图问过守卫,可是守卫是卢玉珠克隆人,只服从命令,不管他说什么,她在外面都是岿然不动,人类的感情不是她所拥有的。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腕上的风伯系统居然还没被摘除。 这是贺予精心改装过的,不会被电子探测器发现,从外表上看过去,就是一款再简单不过的皮质手环,和贺予自己戴的那种都完全不一样,因此它竟没被搜出来。 风伯还在,他就还能和其他人联系。 谢清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躺回到了床上,把手遮在眼前。这样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因为太绝望了做出的举动,但实际上,他却通过这个动作,在以最轻的声音,最自然的姿态,向风伯系统发出指令。 他先尝试着连接了贺予,没有成功,风伯的回答是:“用户贺予已从线路上消失”。 这个答案让谢清呈的指尖都在轻微地战栗。 这种作战连线系统内,用户消失代表的不是战死,就是手环被毁,谢清呈在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广市海战的那一天,他帮不了他的那一天…… 他不知道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崩溃。 他咬着牙,用极轻却颤抖的声音,对风伯系统说:“我知道了。……接总部吧。” 总部的线路是通的。 “谢清呈?你这是……”线路那头传来总指挥惊愕的声音。 谢清呈道:“你应该通过风伯摄像同步看到了,我在地牢里。” 他的声音很疲惫,但是他片刻也不能停歇。 “我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和你沟通了,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和你沟通的机会。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想说的东西,你尽量不要打断,好吗。” 总指挥:“……好。你说。” “你们有没有贺予的下落。” “他失联了,我们联络不上他,我们还以为他在你身边。” “他不在我身边。”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希望消失了,谢清呈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尽量地保持冷静。 他的喉结滚了滚,然后问:“那么,陈衍呢。” 总指挥道:“他回来了。” “是吗……”谢清呈轻声道。 陈慢会被送回去,在谢清呈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之后,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个答案仅仅也只是更加印证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 “嗯。你们摧毁激速寒光装置后,风伯系统的网路就忽然断裂了,当时我就知道你们那边一定出事了,立刻派了一拨人,往你们的方向去。结果到了半路,我们的支援部队遇上了一辆吉普车。” “一开始我们觉得是进攻车辆,可是车上并没有人开火。”总指挥接着道,“劫获之后,我们发现后座上的是意识模糊的陈衍……司机是机械战士,跑了……” 听到这里,一阵强烈的悲哀感,陡得从谢清呈的胸臆内生出来,他知道自己或许再没有机会和总部联系了,在这一刻,谢清呈没有了任何顾忌。 他对总指挥道:“那根本不是机械战士。” 总指挥还在兀自说:“这件事真的很蹊跷,我们一度怀疑陈衍身上被做了什么手脚,然而全仪器检查过之后发现没有,他只是被人单纯地送了回来而已。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你们后来遇到了什么?” “……”谢清呈并没有给与总指挥回应,他深吸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那不是机械战士。” 总指挥停了下来,手环内是丝丝的电流响。 “……” “在过去三年内,贺予就和你们说过的。”谢清呈道,“他曾很多次告诉过你们,岛上的这些超现实武器很多都是假的,是虚拟现实的投影,是蝴蝶翅膀上的斑纹,是曼德拉用来自我防御,拖延时间以便研制出真正强大的武器的幌子。你们没有一个人信他。” “……” “因为他是个疯子,因为我们曾经对他不起过,所以不管他怎么说,始终都没有人相信。” 谢清呈低哑道:“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所描述的一切,他从来也没有对你们撒谎。曼德拉岛就是一座半虚幻的岛屿,通过磁场,噪声,视觉……等等这一切,对你们的感知进行蒙蔽。送陈慢回来的司机也只是个改造人,仅此而已。” “如果你们能够早一点听他的话,激速寒光这样的武器根本来不及被发明。现在激速寒光被摧毁了,这座岛上目前不会再出现这样恐怖的东西,我想请你让后续二三部队全部登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你拖得越久,变数就会越大。” 总指挥道:“……谢清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现在让二三部队直接登陆,万一再有任何变数,那就全军覆没了。” “你现在登陆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谢清呈道,“能不能放下你固有的认知,相信我们这一次?” “……” “贺予现在恐怕已经落入段闻手里了。”谢清呈喘了口气道,“他是血蛊这件事想必你们也早就清楚。说句实话我现在很担心他,他在给你们做双面间谍,曼德拉不可能一直没有觉察,但他们一直留着他,我不觉得这是正常的。现在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的利用价值高的让曼德拉不想放弃。” 囚室内的天花板低矮而压抑。 谢清呈盯着那天顶,说:“血蛊的力量,你们是见过的。我担心他们在激速寒光被毁之后将他抓走,是因为只有他可以顶替上去,成为新的什么杀人工具……你之前和我说过他们在测试一个血蛊扩散装置,很可能就是那个东西。” “可他们现在还没有动静——” “他们现在还没有动静,那只是说明他们目前还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成功,但不会需要太久的。”谢清呈说到最后,手握成拳,尽没血肉,“不会需要太久的,你明白吗?三年前你们没有相信贺予,所以产生了激速寒光,三年后你能不能信我一次?不要再让新的武器出现了。别让贺予站在我们的对面别让他再被伤害。别让你们的人再牺牲更多。” 嗓音如残烛般轻颤。 “哪怕就这一次也好,行吗?警官。” 指挥官在对面,良久不见回答。 谢清呈看不到他的脸,事实上他除了眼前的一片天花板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心在胸腔内剧烈跳动着,他奔流了三十四年的热血给了他勇气让他把这些话全部都向一个和他父母是同一个职业的人说了出来。 几乎是求助的。 谢清呈喃喃道:“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风伯系统的那一头传来脚步声响,指挥官似乎是去到了一个更安静的环境,周围没有其他人了。 然后谢清呈听到他说:“谢清呈……其实,我不是没有信过。” “!!” “我信过。”总指挥声音里几有叹息,“这些年我办过很多的案子,我明白很多真相是被掩埋在泥土的最深处的,表面的东西有些时候根本信不得。” “那你——” “可我只是一个领了命令要取得胜利的人。我的上面还有上层,上层的上面还有上层……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有我的同僚和上级斟酌,你觉得我的上层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战斗影像的时候,会信一个病人的话,信这是假的吗?就算他们相信了,他们会承认这是他们看不到皇帝的新衣导致的决策失误吗?” 谢清呈忽然觉得胃里被倒了一桶冰:“你……” 寒意从骨缝里蔓延出来:“你其实早就相信了,所以贺予曾经说过你是唯一试着调查过的人……” “是。我甚至早就试着说服过我身边的人,说服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总指挥道,“有什么用。你觉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能改变人的固有思维吗?我能改变一纸军令,十万军心吗?我在很多人眼里,也只不过是个随时都可以换掉的工具而已!” “……” “我理解你的心情,谢清呈,我也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成为这场战役的炮灰,但炮火落下的时候,就是会有劫灰产生的。如果是我在贺予的位置,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让自己成为灰烬。” 谢清呈的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犯晕:“……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这样,按着规则和命令来吗……一定要这样……等着曼德拉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流更多的血吗……?!人的生命,难道不比一个官员的决策正确,更重要吗……” 指挥官愀然不语。 谢清呈闭上眼睛:“就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吗……” “不要想了,有些事情是哪怕知道了结局也改变不了的。别的办法只会比这更难实现——” 指挥官的话说到这里,谢清呈心里却竟像陡然照落一道光。 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别的办法?什么意思?” “……” “所以是有法子的,对吗?!” 指挥官对此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只叹道:“唉!……我和你说这个也没意义,那只是个假设,根本没可能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慧珍不设防的情况下直接见到她。” “为什么要直接见到她?”谢清呈低声道,“这个组织虽然是她一手建立的,但岛上几乎全是一群灭绝人性的疯子,他们之间多半不存在所谓的忠诚与团结,擒贼擒王又有什么用?难道——”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紧接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他脚底窜了上来。 “——她不仅仅是元首,还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绝不能失去的核心关键,对吗?” 总指挥没有回答,但谢清呈已在信息的激流里,忽然捕捉到了关键。他想到了贺予曾经和他说,总指挥好像也在查着一些关于段璀珍的事情。半晌死寂,他开了口:“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去按贺予给你的信息,一直在调查着?你相信了他说的话,相信了岛上确实有这个控制一切能量的总阀?” “……对。”指挥官说,“到了这一步,我和你也没有任何可以隐瞒的信息了。” “我确实一直都在派人从暗处搜集着信息。而就在前几天,我收到了目前掌握的最珍贵,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情报——慧珍就是整座曼德拉岛的‘母体’,就像你说的,她召集于座下的,都是一群没有忠孝乃至于人性概念的疯子,疯子多了,她怎么能高枕无忧,不担心他们谋权篡位,还让他们死心塌地为她所用?” “于是她就想了办法。”指挥官道,“她很可能在她的脑内,植入了一张最重要的芯片。那张芯片关联岛上的核心能量站,它是否顺利运转,完全取决于她的脑电波是否还在活动。是唯一的开关阀。” “也就是说,只要她的大脑仍然存活,岛上的水电风热……所有那些科研员无比珍视,凝结着他们毕生心血的设备,就能够正常地运行下去。曼德拉岛上一切的一切,它的控制总阀,不是电站,不是水站,不是任何的机器——而是她自己的生命!!” 总指挥顿了一下,继续道: “慧珍恐怕是在组建这个团队之前,就完成了这样的挂钩,她通过了某种精巧而疯狂的设计,让她的大脑活动彻底地与这座世外之岛紧密地粘合在一起,把操控一切的物理总阀转化成了生物的。这个岛不大,还是个可以控制的范围,所以她用了几十年,终于能做到这一步,只要她活着,岛上的一切都能得到保护,而一旦她脑死亡了……” 谢清呈瞳孔紧缩,已经知道了答案:“一旦她脑死亡了,大脑芯片活动随之停止,总阀就会关闭,整座岛都会和她一起‘死’去,所有的光都熄灭,所有的机械都不再运转,所有人的科研成果都在瞬间毁灭。” “对,它们因她而生,视她为母亲,便就为她殉葬。她不会允许她的曼德拉世界落入任何人手里的。”指挥官道,“按我的情报上说,只要她死去,这座岛在全岛断电断能十分钟内,就会发生能量反噬,所有的热能汇聚到供电站的核心处,然后——全岛爆炸,灰飞烟灭。” 指挥官说完了。 最后几个字落下尾音,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这就是为什么一直都是段闻出面,而慧珍几乎足不出户的原因吗。”谢清呈低声道,“因为不仅是她自己,所有岛上的人都恐惧她的死亡。他们会以自己全部的能力捍卫她的生命。” “你说的没错。” 谢清呈:“她让自己与岛屿化为一体……” 指挥官:“她让自己与岛屿化为一体。” 这样一来,敌方一定会非常注意,不会有任何一个漏洞可以直接攻击段璀珍本人。 “所以我说了,这个办法是没有用的。”指挥官叹了口气,“我们只能硬来,我很抱歉,但……” 然而就在这时,谢清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他骤然激灵,甚至来不及和总指挥说更多的话,就迅速地将风伯系统中断了,摘下手环,藏到更加不会引人注意的衣袋里。 而他刚做完这一切,地牢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穿着黑风衣的高个子男人从门后弯腰走了进来。他的手插在风衣衣兜里,抬起头,五官像崔巍雪山一般冷峻而陡峭,眉弓极深,鼻梁耸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慢悠悠的从容。 结束了对贺予的审视的段闻,出现在了这间囚室内。 “你好像刚结束和什么人的对话。”段闻身后还跟了两个保镖,都是他的死忠亲信。 他示意保镖给他把椅子拿过来,整顿衣服,在谢清呈面前坐下。 囚室光线昏幽,他掀起眼帘,打量着谢清呈脸上流露出的任何一点细节情绪,笑着说:“敢问谢教授在这地牢里,是在和谁聊天呢。” “……” “李芸没有从你身上搜出风伯系统,但我不那么认为。” 段闻很客气,但那客气里透着一种压迫力:“拿出来吧。”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很欣赏你,希望你不要逼我对你用粗。” 谢清呈没有动。 段闻扬起眉毛,等待着,注视着他。 谢清呈的桃花眸古井无波,那么目力衰若的眼睛,却好像穿透了包裹在段闻身上的厚重画皮,雪亮的刺刀一般,直直地剖进对方的心里。 他没有交出风伯,而是忽然说了一句: “我曾经也很欣赏你,段闻。” “……什么意思。”段闻微笑。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胸膛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又或者,我应该直接叫你,陈黎生?” 第239章 遇到故人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胸膛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又或者,我应该直接叫你,陈黎生?” 段闻闻言,寂静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倏地笑了。 他的笑容先是很浅,像是雪白蚕茧破开,露出一点一点耸动的黑色指爪,而后蓦地扩张,尽数张展在他那不再年轻但仍然非常英俊的脸庞上,犹如蜕变的蛾蝶咬茧而出,挣扎破笼,磷粉骇然的翅膀从凝涸着浆液的残蛹中蜕出,曝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哈哈……”段闻仰起头,笑容中竟有些终于不用再伪饰、甚至像是故人重逢时才有的痛快,“你真是一点也没有令我失望过,谢清呈。” 谢清呈缓缓地垂下了睫帘。 他一点也没有为这赞扬而喜悦,更不为自己命中了段闻的身份而欢欣。 他脸上很漠然,很麻木,亦可以说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冰凉。 谢清呈:“真的是你。” 段闻:“真的是我。” 又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猜着是我吗?” 谢清呈抬起眼,如同注视着陌生人,注视着这个自己曾经祭扫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嘴唇启合:“你先告诉我,贺予怎么样了。” “他么。”段闻道,“没事。他没死。” 谢清呈目光狠戾:“你们究竟打算对他做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都已经猜到了吧。”段闻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抓走他,当然是因为他可以做成抵御破梦者进攻的武器——你放心,他是死不了的,只是经过我们的处理,他就会彻头彻尾地接受我们的思想和观念……他还会记得你,也记得你们的过去,不过他会认为那是错误的,我们把这称之为……” 段闻顿了顿,道:“观念改造。” “所以不用觉得难过,谢清呈,他只是观念转变了,只要你愿意投靠我们,你就又和他是一个战线了,我相信他还会想从前一样对你好。”段闻说着,浅勾起唇角,“不过当然了,如果你坚持着你现在的阵营,我想他是会对你不屑一顾的。” “……” “其实人都只是被自己的视野局限着,为自己所认为的正义而战斗。可你眼中的正确未尝不是别人眼里的错误。”段闻在两个保镖的护佑下,十分悠然地对谢清呈说道,“你不用急着拒绝我,可以再好好地考虑考虑。现在——” 他偏了下脸,两个保镖立刻上前,一个按住谢清呈,一个则开始在谢清呈身上进行地毯式的搜寻。 段闻淡道:“我们还是先把你的风伯系统给找出来再说。” “段总!找到了一个可疑的!” 不出一会儿,一个保镖从谢清呈的衣服里寻着了手环皮绳。 段闻接过了,拿在手中,仔细盘看。 “做的可真精致……”他慢吞吞地道,“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饰品……没有接口,没有电子反应……不过……” 手上力道陡增,皮绳断裂,露出了下面细如牛毛的线缆。 段闻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抬眼看向谢清呈:“我很高兴你只来得及把它摘了藏在口袋里,用不着我让人扒了你的衣服,或者剖开你的血肉去寻找。说句实话,我不是很想伤害你。” 谢清呈被那健硕如牛的保镖按着,脸上是极度冰冷的神色。 “你是想说你身上还有人性吗,陈黎生。” 段闻把破损了的手环丢给身后的另一个保镖,说道:“是啊。我放过了陈慢,也希望能放过你。” “你放过了陈慢?”谢清呈脸上犹沾血污,他盯着在自己面前怡然自得的段闻,嗓音嘶哑低浑,“如果我没有弄错,当初为了除掉黄志龙的势力,是你给陈慢寄了那一卷录像带吧?你为了让他相信,甚至不惜做出自己还没死的样子,结果他为了你不顾一切地要把那案子查下去,差点搭上了性命,你管这个,叫做放过了他,是吗?!” 段闻不以为意,淡淡然地听谢清呈把话讲完。 然后他道:“我原本确实没有在乎他的死活,只把他当一个玩具,一枚棋子。” “不过……他让我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他把所谓的兄弟感情看得这么深,在看到一线希望之后,很久都走不出我还活着的幻想之中。当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还怀着这一点奢望。我承认我原本是有玩弄他的意思在里面,我好奇于所谓兄弟情深到底有多深。” 他停了几秒后,说:“最后他的表现在我这里,拿了高分。” “所以尽管我依旧没太重视他,不过既然有个机会可以放他一条生路,那就放他一次吧。权当是他哥哥给他的奖励了。” “所以那一卷录像果然是你寄的……”谢清呈咬牙道。 “对,废物利用。”段闻冷笑着一摊手,“陈慢在我眼里就是个废物。” “那现在你又想在我身上利用些什么。” 段闻那种堪称是恣意的笑容敛住了。 他盯着谢清呈,过了一会儿,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点上了。他抽着那支烟,始终也没有回答谢清呈的话。 直到烟燃尽了。 段闻将那烟蒂弃了,在未散的青霭浓雾中,他重新开了口—— “我不杀你,并非出于利用的目的。而是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男人说着,眼睫微微地垂下来了一些,这让他本来就很难琢磨的眼神变得更晦暗难明了。他接着把话道了下去:“我答应过他,我会尽量不杀你。” “……我父亲?” 段闻没答。 过了一会儿,他错开话题,微微笑道:“谢教授,我们还是公平点,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可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先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猜到我是陈黎生的。” “……很多。你选择放了陈慢。李芸的忽然出现。贺予的血蛊对李芸无效,还有就是……” “嗯?” “你那天晚上和我见面时,对我说的话。” 段闻微皱黑眉,十指交叠:“我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毕竟警察两个字,不是身上的衣服肩上的衔,不是威势和权力,而是沉重的责任和枷锁。” 段闻的脸色倏地一变,意识到问题了。 谢清呈道:“这是我父亲的原话。他经常和我说,也经常和他的徒弟说。而他带过的徒弟只有你和李芸。” “……”段闻嘴唇一抖,失笑道,“真是失策了……我没想到你竟然把你父亲的话记得这么深。” 谢清呈却道:“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把你师父的话记得这么深。” 段闻:“……” “我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提到郑敬风和我父母自实习时就是队友这件事。郑队嘴严,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连我都是上岛前才知晓的,但你听到了却一点意外也没有。我父母和郑队都不会和旁人多说任何东西,能得知这些细节的,恐怕也只有他们的徒弟。” “其实我那天晚上和你谈完之后,更怀疑的人是李芸。”谢清呈说,“可是后来李芸出现了,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你。” “至于那个李芸,恐怕也不是真的。他应该是个改造人,因为贺予的血蛊通常只会在两种情况下毫无效果,一种是对方佩戴了澈心戒,还有一种情况,则是对方是个由芯片控制大脑的活死人。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给我的感觉不对劲,不像个正常人。” 段闻点了支烟:“是我小看你了,谢清呈。既然都到了这份上,你不如再猜一猜,到底是谁求我不要杀了你?我觉得那个答案你也快知道了。” 谢清呈在这沉寂中,慢慢抬起眼来:“不是我父亲的话,是——李芸吗?” 段闻侧眸望他:“谢清呈,你确实…非常非常适合当一个警察。” 他说完,又淡淡道:“没错,是因为他。” 直觉让谢清呈不要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他看得出段闻心里压着很多事,那些事已经压了太多年,从段闻此刻的神情来看,他并非是不想倾诉,而是因为岛上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可以真正交心的。 他们就想丹炉里的蛊虫,因心狠手辣而聚在一起,是一个团伙却不是一个团体,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别的蛊虫给吞吃下腹。 也许在谢清呈面前卸下面具来的这一刻,反而是段闻这二十年来最轻松的时候。 果不其然,在好几分钟之后,段闻慢慢地开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谈论大事的语气,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还是陈黎生的时候,来谢清呈家里做客闲聊时的样子。 “我和李芸两个人,最开始都是你父亲的学生……” “师父对我很好。”段闻看着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对我要比对李芸好得多,当他分身乏术,只能带一个徒弟的时候,他选择了我,而建议李芸转去跟着另一个老经侦学习,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过李芸,他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一线工作。” 这并不奇怪,谢平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他会和李芸讲这样得罪人的话再正常不过。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对李芸一直是有意见的,恐怕你也这么认为。” 谢清呈:“不是吗。” “原本确实如此。”段闻说道,“原本师父是真的看不惯他,觉得他阴狠,善于伪装,两面三刀,但后来他的想法转变了。” 谢清呈带着戒备:“他从未和我说过。” “因为这件事发生的很迟,几乎是在他和师母遇难前不久。”段闻道,“其实本来他们之间的误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芸很不喜欢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说,他有在刻意隐瞒一些自己的过往。” 谢清呈皱起眉,警校招生时是需要政审的,像无间道里那种父母是青帮大佬,自己却瞒天过海当上警察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段闻看出了他的想法,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会详细记录档案,师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说句实话,换成其他人,都不一定会隐藏,甚至会巴不得共事的战友们知道。” “什么背景。”谢清呈问。 “线人。”段闻说,“他父亲是缉毒干警的线人。干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亲那一栏的时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没有核实出来?” “他没有撒谎。”段闻掸了掸烟灰,呼出一口烟霭,“他父亲是蔬果商——他从小学起就跟着这个卖蔬菜水果的继父生活了,他母亲离了婚,他被判给了母亲。亲生父亲看起来就和个无业游民一样,没谁受得了,可他其实是个线人。” 烟灰簌簌落下,犹如过去的幽灵飘落在黑暗里。 “李芸是高中的时候才知道他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的,那时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头的时候被毒贩发现,发生了枪战。那个警察为了救战友,只能两者选其一,等再想回头救线人的时候……他爸爸已经没有气息了。” 谢清呈听得手脚微微地泛凉。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芸在还没有取得警官证之前,以非正常的审讯手段逼供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 原来…… “他爸之所以妻离子散也要做这线人,是因为他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作为金三角本地人,他爸爸看过了太多被毒品毁掉的家庭和人生,他曾经是想当警察的,可惜身体素质不那么好,体检被筛了下来,但他一直也没有放弃,当不了警察他就当线人,李芸和他母亲是在警方移交给他们的遗物中,看到了一本日记,才知道了这些真相。” 段闻顿了顿,继续道:“你可以想象李芸读那本日记时的心情有多复杂。” 段闻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着烟。 他的语气很淡然,血雨腥风在他嘴里,就像以前他给谢清呈讲故事一样平静。 但谢清呈始终看不透他眼里的色彩。 “李芸对生父无比怨恨,为了一个理想,他父亲把他和他母亲都抛下了,在家和义之间,他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不甘,痛苦。然而……” 又抽了一口烟,段闻说:“那一年的高考,李芸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艺校考试,转而填报了警校。” 谢清呈:“……” “我和他大学四年同寝室,他性格比较孤傲,我算是和他最合得来的那一个,但是四年之中,他从来没有和我提及过这些往事。所以后来我们进了公安系统,你父亲作为我们俩的第一位师父,也对他的这种家庭背景毫无了解,认为他未免急功近利,可谓不择手段。我想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定很后悔,他和李芸私下里谈过一次,我认为他们之间的那次对话,说及的就是这件事。” “……为什么这样猜测。” “因为不久后师父就被曼德拉组织设计谋杀了。而当时坚持调查师父死因的人,有两个,一个闹得锣鼓喧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我。另一个很谨慎,他觉察到局内似乎有内鬼存在,他认为自己和谢平关系不好反而是最佳的掩护——那个人就是李芸。” “!!” “是的,谢清呈,李芸不是为了查我的案子而出事的,他早在查我的案子之前,就已经踏入了这个死亡领域之中。”段闻道,“其实他才是那个坚持着为了你父母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警官。” 谢清呈原本认为继贺予的事情后,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心绪受到巨大的刺激了,而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预判失误,不得不尽量地让自己呼吸平缓下来。 整件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任何的一步棋都不能错了。 “他当时装的很像那么回事,没人知道他已经和谢平冰释前嫌,甚至成为了忘年挚友。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当时的我。” 一支烟又快燃尽了。 段闻没有再抽,将烟夹在手里,看着那滤纸在星火中慢慢地蜷缩,化作黑色的灰:“谢平是个很优秀的警察,但他生平做了两件最错的事,一是误会了李芸,李芸纵然有错,也并非是因为天性歹毒,好在这个错误他临死前纠正了过来。而第二件错事……” 段闻道:“是他信错了我。” 谢清呈似连血都是冰冷的,他木然看着段闻:“你从一开始进警局,就是段璀珍安排好的?” “我自己也有兴趣,不能算完全的安排。”段闻道,“不过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是曼德拉的人。从小就是。” 他注视着谢清呈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冷,却已然没有了什么惊讶。 “看样子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了。”段闻说,“我是段璀珍的后辈,我在非常年少的时候,就全盘接受了她的思想。” “从什么时候。” 段闻平静道:“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母亲过的非常不幸福。” 关于段闻,也就是陈黎生的家事,谢清呈是了解一二的。 陈黎生的父亲原本有一个太太,是个高知,但为了家庭放弃了学业和事业,后来生了病去世了。 她撒手人寰之后,陈父又与另一位女人组成了家庭,那个女人就是陈慢的母亲。不过陈母对陈黎生很好,继母继子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什么罅隙的,更不存在什么小三上位的事。 段闻道:“我母亲的婚姻不幸,确实和陈慢的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我继母和生母一样,都是那种会轻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我父亲又生的英俊,她们都很喜欢他……我生母至少曾经喜欢过他。” “那后来呢。” “后来?”段闻淡淡笑了笑,“他和她不一样。我母亲深情,他却早早地腻了她。” “她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段闻提到自己的生母时,神情依然很平静,好像在提一个无关痛痒的对象似的,“我母亲遗传了太婆——也就是段璀珍的头脑。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沪大。按太婆的说法,她原本会有无量的科研前途,可惜在大学里,她遇到了我父亲,陷入了情网。”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太婆的激烈反对,太婆希望她能有远一点的视野,不要拘泥于个人的小情小爱之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俗人就是被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分走了时间,因而未能达到能力的高峰。我太婆从小就是这么教育她的,她也一直以此为信条,直到爱情冲昏了她聪明的头脑。”段闻悠悠地,“她成了多巴胺的俘虏。” “太婆为了栽培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她最终却选择了要去为了一个男人去做家庭主妇,这令太婆非常生气。她告诉我母亲,如果这就是她的格局,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我母亲这个人性格很倔强,太婆越是这么说,她越是要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在这一次对话之后,她们彻底分道扬镳,太婆逐走了我母亲,而我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父亲。” 段闻接着说:“她原本可以是一棵树的,但是她偏偏选择做了一株藤。我父亲或许向往的是那种势均力敌的婚姻,又或许是天性就不安定,总而言之,他在婚后很快就厌倦了和我母亲的那种生活。” “他倒是没有出轨,守着一个世俗的底线,然而目光和心都不在我母亲身上了,他没完没了地应酬,参与大大小小的酒局,把生活上的琐事全部丢给妻子,妻子对于他而言成了一个24小时的保姆,而且还是不用支付薪资的那种。但拿到外面去评说,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谁都不会觉得我父亲有什么过错。他能养家赚钱,能管得好自己不找情妇,已然算是个优秀的丈夫,男主外女主内,哪怕在许多女人看来也是无可挑剔的。至于爱情和沟通,那种东西虚无又缥缈,说出去只会引得那些织着毛衣洗着菜的主妇们发笑。母亲觉得这个家不再像家,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坟。可她却连一个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也找不到。” “热带鱼在北极是活不下去的。我母亲与周围的主妇们格格不入,她成了一座孤岛,每天都活得空虚而孤独。她想再回大学念书,但已经不可能了……最终我母亲得了重度抑郁症,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了人世。” 谢清呈:“……你没有给她过任何的鼓励吗?” 没成想,段闻竟然笑了。 他非常地淡漠:“鼓励?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人有感情,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纷争,蝼蚁般的人命是毫无存在的必要的——这是太婆从小告诉我的道理。” “是的。”看到谢清呈意外的眼神,段闻道,“太婆消失在了我母亲的生命中,直到她死,她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实际上,从我记事开始,只要我母亲不在家,太婆就随时可能会出现,我母亲回来了她又消失。我们像是在玩某种守秘游戏,我知道我母亲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无意说漏过嘴,我说了一句太婆常说的话——‘物竞天择,没有任何一个物种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恐惧。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 段闻道:“太婆之于一个寻常家庭主妇,就像天神之于凡人,完全碾压。太婆做的每一件事,我母亲她哪怕知道也防患不了。” “就这样,我表面上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成长,但事实上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太婆让我在别的孩子都还沉浸在那些愚昧的启蒙游戏中时,就接触到了真正的科研,我在他们还没有学会乘法口诀表时,就学会了阴谋算计,我在还没有学得很多社会经验时,就已经学会了掌握野心。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帮她完善组织,研究药物,网罗财富,探寻人才。” 他的声音犹如蛛丝,编织着当年的脉络,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比香烟的烟霭更淡。 “做这些事情其实不难。只要这世界上有需求,有疾病,有俗人的爱恨……我们就永远不缺合作者。他们可以是政府高官,可以是知识分子,可以是利欲熏心的商人,可以是贩夫走卒……感情是一个人身上无形的丝线,任何一个割舍不了感情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傀儡。” 谢清呈:“……比如卓娅吗。” “你该不会是同情她了吧。” “我只是觉得你们远比贺予疯得多。”谢清呈道,“你博览群书,应该听说过一句箴言——能感受痛苦,说明你还活着,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才说明你是个人。段闻……” 他甚至没有再叫他陈黎生。 “段璀珍教你那些东西,是完完全全地在让你灭绝人性。她这样她就希望你也是这样……可你们这个样子,哪怕建立了曼德拉元宇宙,获得了统治者的地位和思维永生的能力又能怎么样?你算是活着吗?你还算是活人吗?” 烟盒里还剩最后两支烟了,段闻将它们敲出来,一支留给自己,一支递给了谢清呈。 “……” 谢清呈没有接。 段闻也没有勉强,他把烟放在了桌上,低头咔哒一声点了火机,抽了一口。 “真有意思。他当年也是那么说的。”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李芸了。 谢清呈:“李芸临死前是不是查到了你的身份。” “是啊。”段闻吐出一口烟圈,说,“我说过,他很聪明,就像你一样聪明。当年我之所以不得不假借卫容的手制造了自己车祸爆炸的假死案,就是被他逼的。” 他说到这里时,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但那种情绪很怪,不是哀伤也不是惆怅,而竟然是一种愉悦,好像回想起了一场精彩的竞技比赛。 “我们俩的师父死了之后,我佯作调查,实则是在清扫那些证据,而那些证据的不断缺失引起了李芸的怀疑。当然,他一开始并没有怀疑我,他很信任我,我知道他把我视为他孤独人生里唯一的朋友。他甚至专门提醒了我要小心这件事。” “……多可笑。如果不是他对我有感情,相信我并非内鬼,因而把当时这些只有他调查出来的线索告诉了我,我便根本不会意识到他已经查的那么的深。” “你可以想象他把我在作案中暴露的那些证据给我看时,却不知道我才是那个幕后黑手的画面吗?我们俩的师父说得对——他这样的人,才华横溢,但真的不适合做一线刑警。他看起来阴狠歹毒,实则太意气用事了。” “而他的意气用事,导致他直接把自己暴露在了我面前。暴露在了敌方组织的头目面前。” 段闻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烟在唇边未抽,道:“还有你刚刚说的那卷指认黄志龙娱乐公司地下室犯罪的录像带,最早其实也是李芸发现的。” “!!” “他没有给任何人看,只给了我。他当时好像觉察出自己处境危险了,他把录像带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希望我能继续把这个案子查下去,还老师一个公正。” 他说到这里,扶额嗤笑起来:“警局那么多人,你说他怎么就偏偏挑了我做搭档呢?” “我一看那个录像带,甚至提到了澳洲海外组织,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段闻道,“以他的能力再继续调查,我迟早是会暴露的。当时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直接策划杀了李芸,二,是我自己假死,免得他最后查到我头上。” 谢清呈问:“你为什么没选一。” “……”段闻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干脆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继续道:“当时我布的社会关系线已经差不多了,陈黎生这个正义警察老好人的身份,我也腻味厌倦了,我就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了这个人生——卫容以为她真的杀了陈黎生,但她只不过是为我的解脱做了嫁衣而已。‘陈黎生’死于汽车爆炸案后,我便回到了曼德拉岛,花了时间在太婆的帮助下改换容貌体型甚至声音……这些年没什么人能猜出我的身份,除了你之外,能做到这点只有两个人。那两个当中还有一个人是瞎猫碰死耗子乱蒙的,他也不确定。” 谢清呈:“一个是李芸。” “不错,他在我死亡之后仍然不肯放弃,最终还是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段闻这重身份,并且见到了改变样貌后的我。”段闻顿了顿,“至于那只瞎猫,你也见过的。” 谢清呈沉默一会儿,脑中走马灯似的过了许多曾经接触过的相关对象,回忆着他们做的种种事情。 最后他抬起眼来:“黄志龙。” 段闻抚掌大笑:“我留你下来是对的。谢清呈,李芸死了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滋味了。” “——对。”他说,“就是黄志龙。你怎么猜到的?” 谢清呈冷着脸:“他在地下室事件中让人抓了陈慢,而如果仅仅是拿来要挟王政委的话,成功率不高。黄志龙和王政委接触过,应该很清楚王政委是个在大局面前六亲不认的人,那么有可能是他当时认为,除了王政委之外,他捏着这张牌,还有另一个可以胁迫的对象。” 段闻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黄志龙曾经无意中撞见过我和太婆的对话,他没有听完整,但他开始怀疑我就是陈黎生……说句实话,但凡他有你这样的脑子,他就不应该拿陈衍来要挟我。对于我而言,陈衍的死活就和一只蚂蚁的死活没有任何区别。” “但你刚才放走了他。” “我说了。”段闻道,“他觉察我可能还活着之后,一直在为我的万分之一生还可能而执迷。只是因为这一点,我最终决定放他一命。” 停顿一下,他说:“然而你不一样,谢清呈。” 段闻讲到这里,眼神略微地模糊了。 他望着一身制服的谢清呈,好像从一朵仿真的鲜艳绢花上,看到了某一年夏夜绽放即谢的白昙。 他慢慢地,回忆起了一些与李芸相关的事情—— 第240章 云雀之死 他慢慢地,回忆起了一些与李芸相关的事情—— 段闻在警校时,因为佯作太正直,横竖得罪了不少人,室友里和他走得近一些的,就只有同样不怎么受欢迎的李芸。 只不过段闻是因为看起来太正,过洁世同嫌。 而李芸是因为看上去太邪,又傲,才高人愈妒。 两个都有些和集体格格不入的人,便凑合着成了上大学时的饭友,常会去垃圾街一起吃饭。 那条街乱,消防整治一直都不太到位。大一劳动节前的那一天,段闻和李芸下课后一起去一家烧烤店宵夜,两人坐下没多久,那里就出了意外,隔着十几米远的一家小炒店的厨房煤气突然爆炸了。 李芸和他当时在外面的露天小桌前坐着,爆炸发生的时候,李芸正站起身从旁边冰箱里拿两瓶汽水。剧烈的爆炸波及周围所有的店铺,气浪冲到他们这边,掀翻了店铺外的巨大霓虹灯牌,而段闻正好就站在那灯牌底下。 李芸看着挺懒挺自私的一个人,那时候忽然就冲了过来,一把将段闻拽着护住,结果那霓虹灯牌坠毁,铁框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上,最尖的一个角刺入了李芸的腿部。 那个位置,如果不是李芸推开他,铁框尖角砸下来,砸到的就会是段闻的后脑。 当时还是陈黎生的段闻愣住了,看着李芸痛得脸色苍白得趴在他身上,血不停地往外涌,他说:“你……你这是为什么……?” “废话……这他妈不是本能吗?” 他记得李芸那时候是这样对他说的。 本能? 可他的本能是自己避开,不会去管任何人的死活。段闻知道如果是自己站在那个位置,是绝不会护着李芸的,他一定抛下李芸自己躲。 所谓的正义感,装一装就够了,不必真的拿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另一个人,那样太愚蠢了。 “好疼……”李芸轻声在他身上抽了口气,在昏过去之前,恼恨地说了句,“陈黎生,你说……我会不会就这样瘸了……?” 他最后当然是没有瘸,万幸不曾伤到要害,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李芸打了好久的石膏,而那一阵子,他上课下课都是段闻背着去的,寝室里换药也都是段闻亲手帮忙。 心疼室友的样子,总是要装的。 段闻这样想。 他那时候也想,怎么李芸平时看起来挺狠挺傲慢的一个人,竟然那么怕痛,换药时重了点都会皱着眉靠在床上轻轻地哼,那声音就和猫儿似的,很软。 “陈黎生……你他妈的轻点,疼啊。” “……抱歉。” 他为什么嗓音这么软这么慵懒,却能这么凶的骂人? 段闻又想,仍没有答案。 但他们就是在这件事之后,渐渐地,越走越近的。虽然他们俩的性格都有些淡,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寻常关系,不过对他们彼此而言,确实都已算难得了。 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实习,后来一起进了一个警局工作,还跟过同一个老师…… 他们一直在一起。 直到老师谢平死了。 直到,段闻也终于无法再在陈黎生这个身份下继续生活,假死离去。 陈黎生和谢平都死了之后,那个年轻的警官李芸,还是始终都没有放弃寻找真相,他用尽了框架内外的手段,一路追凶,越查越是心惊,他不肯回头,揣着心里的那么一点火,一条黑路也要走到底。最终,他在一家夜总会包厢里,堵截到了刚刚和黄志龙单独见完面的幕后黑手。 而那时候的段闻,已再也不是陈黎生了。 他早就做完了面部整容,完全看不出昔日陈黎生的影子,只有一些生物核验上的细节整换还未完成,比如指纹。 那个夏夜,李芸伏击成功,他擒住了段闻,将他堵关在包厢内,胸膛起伏,紧紧盯着段闻的脸。 段闻当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觉得看李芸的神情,好像那个警察内心深处隐约已有了一种不愿面对的猜测。 当时李芸手上有个指纹库核验机,能够将提取到的指纹模与公安库内的所有警察所比对。李芸盯着他的眼,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拇指强制性地按在了核验机上。 而就在核验机跳出了搜索成功的绿灯提示的同时,段闻的手下也赶来了,一番恶斗之后,李芸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那些人按在地上,头破血流。 段闻砸碎了那个指纹比对机,抬手擦去了打斗时自己唇角淌出的血,垂下漆黑的眼眸,睥睨倒在自己脚下的那个警察。 那一刻的李芸,显得十分麻木。 那是正常人在面对一段亲密关系的背叛时,一定会流露出来的麻木。 段闻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他从小就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包厢内的光与影将李芸的面庞切分成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段闻看到他在光明里的那半张脸抬起来,从那些手下的腿脚交错中,向自己望来。 然后他听到李芸叫了他一声: “陈黎生。” 声音天生很软,和受了伤的奶猫一样。 ——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李芸这样叫他的名字。 “我后来把他带走了。”段闻叙述完了这些事,接着道,“我把他带回了这座岛上,关押在一个房间里。” “我没有想要他的命,便问他愿不愿意被招安,毕竟他是个很有能耐的人,而曼德拉可以对任何一类的人才敞开大门。他在警察里其实算道德底线很低的那种,你明白吗?他可以为了达到办案目的破坏规矩,可以伤风败俗,甚至敢和娼妓逢场厮混,我原以为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可以站到我这一边。但是我俘虏了他之后,对他采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我许之以世俗上的钱权名利色,捧上了那些人趋之若鹜的好处给他,他却不为所动。威逼折磨拷打我也试过了,甚至给他注射过听话水,那个警察也依然没有愿意向我低头。” 段闻漠然看着谢清呈:“他甚至再也没有那么柔软地叫过我一声陈黎生。”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世上的正义不是绝对的,没有任何一场大变革不伴随着牺牲和流血,更何况他不是一向行走与黑白之间,读书时甚至还和我说过许多匪徒才有的想法吗?他怎么就能固执成这样。” “那他怎么说。” “他说……”段闻静了静,冷笑,“他说的那还是你爸和他说的——英雄不是无时无刻都是英雄,是正是邪,大善大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关键是守不守的好那一念。他说他原本就已经很没底线了,他是守着死线的人,这一念是他最后的边界,过了这条线,他就不是警了,所以这件事他不做。” “我把他关了四十多天月……他四十多天不吃不喝,全靠输营养液活着,很快瘦的脱了形……这个时候卓娅对我说,这个人是一定留不住的。不如把他交给她,做成暴杀吧。有那么一具完整的躯体,还是活着的,一定可以做出非常完美的复制品来。我没有立刻答应她,我还在犹豫,还没有彻底放弃招安,我不知道的是,当时我与卓娅在门外的对话,被他听见了。” 至此对话又停顿下来。 段闻过了一会儿,才说:“他选择了死亡。” “……”尽管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谢清呈听到这里,心还是往下狠狠一沉。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看他,我推进房间……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锋利物,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抢救的余地了。我以为他很怕疼,以前他在宿舍大腿上换个药都要叫痛,我这样养着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但那天他亲手割破了自己的颈,血流了一地……” 段闻没有再详细地描述下去。 他拿起了原本要给谢清呈的那最后一支烟,点着了,微弱的火光在这塔楼囚室里亮起。 段闻说:“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免于其害,却不知道只要有他的这么完整未受损的大脑在,我们依旧可以利用他的尸体进行试验。” “他临死的时候,只拜托了我一件事——让我不要对师父的儿子动手。他说知道求我多的没有用,就这一点,问我能不能做到。” “我看着他奄奄一息但闪着那么强烈的光的眼睛,我想也许我弄错了一些东西。也许那种包罗万象的科技并不是最强大的东西,永生概念曾让我们的所有合作者折服,唯独李芸不为所动。他心里一定有某种东西,让他战胜了太婆曾经和我形容为力量巅峰的科技力。我很想知道,于是我问他为什么。” “他对我说,如果我能答应他的要求,并且始终记住这个诺言,或许有一天我就能够体会到那种力量。”段闻道,“所以你被秦慈岩救活之后,尽管我很想断绝后患,但因有了李芸的临终请求,我便再未主动要过你的命,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杀你——你一直以来对我们造成了那么大的威胁,我还是留你在这世上。二十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个誓言。” 谢清呈听完他的叙述,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那么现在你觉得你体会到了那让他不屈的力量是什么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了:“是爱吧。”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想我知道。”段闻说,“至少比岛上的很多人清楚。” “你不知道。”谢清呈道,“你所有的知识都是流于表面的,你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爱。你不用和岛上的人比,在一个全部考试不通过的班级里,你拿59分也不意味着你及格了。段闻,你没有回头说明你依然对他当初和你说的话一无所知。” “……”段闻用力吸了一口烟,说,“其实无知的也不一定就是我,或许是你呢,谢清呈。” “李芸和我曾经可以是很好的同伴,只是他太拘泥于这个俗世的正义,站到了我的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尝试,我分析出他的大脑思维,终于成功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我保留了他所有的想法,唯独在信仰这一块,将他的信仰覆盖成了我的。于是他就又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段闻道:“事实证明,他完全可以不那么执着,换一个想法他就不必去死。人有的时候就是被自己的固有观念给害了——你也一样。” 谢清呈抬眼:“……什么意思。” 段闻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你来谈话的时候,反复地邀你喝一杯茶吗?但你因为第二天就要去替破梦者做事了,你怕那茶里有毒,所以你执意拒绝了。” “……” “那茶里其实是解药。”段闻说,“我桌上点着的香,才是最新一代的听话水——或者叫听话香。” “!!” “近距离吸入后,药效可达二十四个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只要是手里拿着控制器的人向你们下命令,你们都会无法反抗。不过这香也有它的缺陷,效用太大,只用一次人体就会免疫了。” 段闻顿了顿,继续说:“其实当时你要是不心虚,把茶喝了,李芸反而控制不了你们。但你拒绝了我的茶,贺予在太婆那边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情况,他也拒绝了太婆的茶。这就是你们被固有观念害了的结果。” “……” “李芸曾经愿意为我挡掉下来的钢板,挡爆炸,最后却因为他的固有观念而落到了那个结局。我并不希望看到同样的事在你和贺予身上重演。” “你真的不必像李芸这么顽固,谢清呈。正义从来也不是绝对的。” 谢清呈静了须臾,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正义,那个钢板砸下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护着你。你也不会站在我面前说着这些话。” “我知道。”段闻说,“那应该是他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吧。时间倒回去,如果有同样的爆炸发生,钢板砸下,他一定不会再帮我。” 他垂下眼睫,淡淡地落了一句:“他最后恨极了我。”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一直配着的耳麦里忽然传来了声音,是段璀珍发了病痛苦难当需要他过去。 段闻的眉头微微皱起,段璀珍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这是他近些日子来十分担忧的一件事,如果段璀珍真的不行了,那么紧急状况下,他们恐怕只能启用薇薇安的身体,对她进行第三次脑移植,但薇薇安的身体实在不是什么良选…… 他面色微沉,准备立刻去查看一下太婆的情况。 李芸的完美复制品才刚刚做出来……他等了那么久,他并不想在这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因此岛上的供能是绝对不能停止的,他必须要全力保护好段璀珍的安全。 “谢清呈,你和李芸不一样,你还有的选。好好地考虑一下,你不必明珠暗投,等破梦者战败之后,我会再一次来问你,看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阵营。” 话到这里,想讲的也讲的差不多了,段闻起了身,把卢玉珠克隆人召进来,吩咐她更加严备地看好谢清呈。 但他在离开之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对了。” 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来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到了谢清呈旁边的书桌上。 那…… 那竟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小火龙! 谢清呈蓦地抬头看向段闻。 段闻道:“这是贺予最后想给你的东西。他在你们的计划执行前一天,去了实验室,用岛上的特殊材料,把它修复如初了。我想他是一直在找个机会送给你。” 他看着那只几乎瞧不出任何破碎痕迹的小龙,手重新插回了风衣衣兜。 “谢清呈,曾经你对贺予说过,如果他选择了黑暗,你一定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不知道经过了这三年,你有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愿意站到有他的那一边。” “等一下……”谢清呈的心尚为这个失而复得的火龙而锥痛,下一秒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苍白了脸,几难呼吸,他抬起通红的眼,望着段闻—— “你怎么会知道我和他说过这句话?!” “就像安东尼知道你们俩的过去那样。”段闻说,“你还不知道么?在给贺予治疗的时候,安东尼对他进行过一遍又一遍的催眠,于是他说出了很多你们之间的私事。” “!!” “可惜你之前真的认为是他恨你恨得太深,所以自愿诉说给安东尼听的了。” “……” “贺予他从没有这样做过。”段闻道,“甚至连那些催眠,安东尼都进行的非常艰难,等贺予稍微恢复一些自我神志了,安东尼就什么话都从他嘴里套不出来了。他哪怕在对你最失望,最恨你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背叛你。因此我很看得起他,我尊重他。” 段闻的话好像摄魂的利器,谢清呈觉得四肢僵硬,百骸俱冰。 他想起自己与贺予重逢时,贺予那看似极为森冷漠然的脸。 那张脸下面其实是有昨日的温柔在弥留不愿散,哪怕他死了一次,那温柔仍在躯壳里深藏,如同烙印。 但自己那时候却怎么也瞧不见。 “但愿你能可怜他一次吧。”段闻垂眼看着这个身处狼狈之境,却仍然警服庄严的男人,不知为何,目光慢慢地有些恍惚,最后他轻声道,“放下你的立场,站到他的身边。” “那些正义的人之中缺了你,自然还会有别人补上。但有的人失去你,心里的那个缺口,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了。” 段闻说着,最后屈起指节,把那小火龙推到了桌子边沿,离谢清呈更近的地方。他的声音平和,甚至可称温柔。 “好好想一想,我给你时间。希望你,最后不要让我们失望。云雀。” 第241章 意外与勾引 段闻和他说了很多事,那些事件件痛心,谢清呈很久都缓不过神来。 李芸的过往。陈黎生的过往。 尤其是最后,关于贺予的那些真相……几乎将他完全地压垮了。 他透不过气来。从段闻离开,他就一直僵坐着,胸口似压着千斤石。 痛。 真痛。 就这样钝刀割心,不知过去了多久。 地牢里没有计时的东西,时间的流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守卫来送过一次饭,但他没有吃,他只坐在书桌前,麻木地,与那小火龙相对着。 原来贺予连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真正地背叛他。谢离深用尽催眠的手段让贺予说出了很多事,可是谢清呈知道,哪怕贺予再虚弱,内心深处也有一道封禁着的门闸。所以最重要的初皇秘密,始终也没有被泄露过。 那个少年在对他最失望的时候,仍在潜意识地,保护着他。 那几乎成了贺予的一种本能,就像蛾本能地蹈向火,蚕本能地吐出丝,可蛾当真不知道那火会要了它的命吗?蚕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丝尽了它也会死。 也许他们都知晓,只是心中心念不曾改,还是固执地选择了一条黑路走到底。 水米未进,体质又虚,谢清呈在极度的抑郁中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昏迷。 有时候昏沉着到底比醒了要好。 至少昏迷时,他还能再见到贺予的样子。 他梦到这场鏖战结束了,贺予什么伤也没有受,他走进了地牢的大门,抬手拿起了那一只小小的龙。 贺予笑着唤醒了他,和他说,没事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没事的谢清呈。 走吧,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心中欣喜无限,他把手伸给了那个青年,可是就在指尖触碰到掌心的那一瞬间,贺予的身影便忽然成了碎片。 那碎片的深处有一个少年的身影,血肉模糊,倒在碎裂的金属瓦砾中,少年的腿被重物压着,足部已经被掉下来的巨大尖锐铁皮一截两断。船只在沉没,少年睁着一双无望的眼,小声地喃喃——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背弃我…… 船只沉入了汪洋大海,卷起巨浪滔天。 浪潮散去,浮现的是重逢后的贺予,贺予坐在车里点了一支万宝路香烟,遥遥望着谢清呈和陈慢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那烟一直未抽,直到星火蔓延,烫着了他的手指指侧。 贺予垂下眼把那烟熄灭了。 然后他轻声笑自己,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他把手遮掩在眼帘之上,他沙哑地对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说—— 我连最痛时都不曾背叛你。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谢清呈…… 谢清呈!! 谢清呈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地牢的灯仍然那样虚弱地亮着,透着万般疲态和阴森。 他的脸上有汗水淌落,滴滴答答,惊寐醒了,见眼前站着一人,唤他的名字。 原来只是来送饭的而已。 “什么东西也不吃,是打算饿死自己?”略显富态的送饭人没好声气地叫醒他,“那么多被关着的俘虏,也没看到倔成你这样的。段总给你的待遇算最好了,给你一人一间房,还让给好吃好喝的,你他妈别不识趣。” 粗暴地推到他面前的是一套荤素搭配的餐食,甚至还配了一壶雪地冷香茶。 谢清呈却把脸转开了。 他闭上了眼睛。 “嘿,给你的颜色你还开启染坊来啦?你到底吃不吃!”送饭人脾气暴躁。 能不暴躁么?自愿来这岛上避难的大多都是囚犯,没有利用价值的都被骗去做了实验,这个送饭的曾经也是个穷凶极恶的毒贩,但他凭借一手好厨艺,居然被段璀珍留了下来。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从前的黑老大到了曼德拉岛,只能做个低声下气的厨子,这时候逮着机会,凶恶本性自然在谢清呈面前暴露无遗。 他攥着谢清呈的头发,把他的脸往餐盘前按,那架势活脱昔日的毒王在逼着人质吸毒,他咒骂着,强迫着,岁月又回了魂。 谢清呈原本闭着眼不发一言,只固执而无声地反抗着对方,拉扯到最后烦了,他便倏地睁开了眸。 嗓音沙哑:“拿开。” 当大哥当教授当医生久了,天生又很高傲,哪怕这般狼狈了,开口都是命令般的语气。 说完之后便知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谢清呈绷着脸,等着对方的耳光,或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和辱骂。 然而等了几秒,预料中气势汹汹的报复并没有来,反倒是攥着他头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谢清呈慢慢地睁开眼,冷然望向那个毒枭,可这一眼,让他蓦地怔住了。 只见那毒枭好像被什么魇着,脸颊肌肉不受控地痉挛,一双金鱼眼暴突耸起,眼神涣散毫无焦点。 那样子,竟和中了血蛊的症状一模一样! “……” 谢清呈心里一凛—— 等等……血蛊?! 几秒过后,心脏骤然跳得飞快,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内像是有巨大的浪潮袭上,令他一时透不过气。 难道是…… 谢清呈白着脸迅速看了眼囚室紧闭的门,在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极冷硬的口吻,下了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你把这些拿走,别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毒贩睁着无神的眼,愣愣地站了几秒,俯身端起了餐盘。 最后就真的这样,转身去了。 心下栗然——他竟真的离去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中,谢清呈思绪如涌,登时想明白了一些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血蛊…… 是了……他被困在贺予房内,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之后,他曾经莫名其妙地发过烧,吐了好几次,出现了很明显的身体反应。那些反应并不像2号血清带来的副作用,也和正常的炎症有一定区别。 他当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现在想来,美育特制的2号血清里,本来就带了促使他吸收其他异能因子的酶。 而他在那种情况下,和同为精神埃博拉病案的4号,也就是贺予,发生了激烈的关系,并且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所以…… 所以,他的身体被迫接受了4号的□□。 血清里的酶当然不会聪明到能区别2号和4号,是异能因子就会进行适应同化,而贺予的血蛊是精神埃博拉异能中最霸道,最强悍的一种,在酶的分解作用下,它一进入谢清呈体内便引发了初皇的剧烈不适,仿佛蛮横的雄兽要征服雌兽中的最强者,强制扭结,多少带有破坏性和攻击性。 那么自己之前的烧热和呕吐,应该就是贺予的血蛊与初皇体质结合时产生的症状。 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强悍霸道的血蛊因子,并没有像温和的2号异能因子一样轻易消失。 贺予的细胞深深地刺入了初皇的细胞中,深埋,成结,滋生,强迫着初皇的细胞含住它,记住它,承受它。 刻进去。 不肯消退。 谢清呈坐在牢房之中,于极度震愕之间,忽然地,就意识到自己现在可以做些什么了…… 堡垒地下实验室。 段璀珍躺在一张特殊的床上,段闻和安东尼都站在她身边,安东尼一边调整着贴在她脑侧的那些磁极片,一边盯着大屏幕上的复杂图案。 “啊……疼!疼!!!”尖利的叫声从男孩喉咙里破出来,段璀珍的手紧紧抓着治疗床的边沿,“给我打镇定!快!快给我打镇定!!” 安东尼立刻照她说的做了,特殊的淡金色溶液推入男孩耸起的血管,注射完之后过了几分钟,段璀珍的呼吸终于略微地平缓下来。 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用幼童的脸庞对着安东尼,嘶声道:“这具死小孩的身子实在太差了……!我肯定撑不了多久了……也就这几天了……” “太婆,您别这么说,再坚持一阵子,我们已经有一些情报了,在龙县或许有和您基因适配度高的远亲,等这次破梦者的进攻被击退,我立刻就亲自去寻找。”安东尼很殷切,比起情绪淡淡的段闻,他倒是更像段璀珍的孝顺孙子。 “不!这身体只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段璀珍神情扭曲,低头盯着自己皮肤下面像蚯蚓一样耸起来的血管,“你们必须得给我做好万全准备,确保我能活下去!我若死了,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安东尼:“……” 段闻:“……” “薇薇安呢?”段璀珍面目狰狞,“她的化冻做的怎么样了?” 安东尼忙道:“已经快结束了,您放心,今晚就可以把她转移到这里,一旦您需要紧急手术,随时都能将她唤醒,进行活体移植。” “……很好。”段璀珍总算吐出一口气来,紧接着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哈哈哈……恐怕贺予怎么也没想到,他母亲根本没有死,这具‘尸体’不是死了,而是二十年的极冻休眠……哈,我费心得来的救命用的身子,怎么会轻易杀了她!” 安东尼立刻应和:“是啊,我们的技术也再不停地改进。前两次移植,太婆您都要先摘了供体的大脑,然后才能进行移植,但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脑电波转换仪器……” 他的视线投在了那个巨大的屏幕上。 “只要有了这个仪器,太婆您就可以在供体活着的时候进行转移了。等技术再完善些,也许不用初皇数据,都可以大大减轻您的变态排斥反应了。” “没错……”段璀珍喃喃道,“我们上次用这个脑电波转换仪测试,我的大脑反应进入了你的身体里……坚持了多久?我一下子记不清了。” 面对段璀珍,安东尼脸上一直挂着小心翼翼地、讨好的笑容,然而当段璀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才强颜欢笑地回答道:“太婆,不久,才两分十二秒。” “哦……”段璀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直把安东尼盯得毛骨悚然。 安东尼怎么也不会忘记掉,这个仪器前几个月刚竣工时,段璀珍让他作为实验者,和她一起接受了脑电波转换链接。 在这之前,她已经做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程度,她成功地将一只兔子的意识通过这些设备转移到了一个囚犯的脑子里。 囚犯完全被一只兔子的脑电波占据了,兔子以人的形态活了好几分钟,虽然几分钟之后,这种连接就断裂了,但这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个跨步,证明了这个仪器可以作用到人。 后来她精力衰退得太厉害,不足以支撑着她继续这些研究,于是只得让安东尼照着她的图纸近一步完善设备。但她对每个人都怀有很大的戒心,既然这个仪器是安东尼主要负责后续研发的,那她就要求安东和她一起测试,如果安东敢做任何手脚,他就得和她一起死。 结果是成功的。 她的脑反应通过这个仪器,侵占了安东尼的身体长达两分多钟。那感觉很奇怪,不像脑移植那么真实,更像是做了一场梦,但痛苦却是减少了。她相信这个研究方向是正确的,只要这个设备继续完善下去,她或许就可以不用脑移植,而直接长期地占据另一个人的身体了…… “两分十二秒。”段璀珍重复这个数字,在安东尼的两股战战中,又把视线移到了段闻身上,她笑了一下,“你呢?我当时和你共享了多久?” 段闻也在那时候配合她进行过试验,因为段璀珍想知道,血缘关系会不会增加这个仪器的作用时间。 段闻的反应比安东尼要沉静很多:“一分半。” “……一分半。”段璀珍抬手抵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的亲血脉竟然还没一个陌生人来得久。” “这个东西得看个人意志。”段闻淡淡的,“因为供体的大脑并没有被摘除,而是被您的脑反应暂时干扰覆盖了,如果对方意志力足够的话,很容易就会挣脱。如果您想长久地活下去,找到初皇目前还是唯一的选择。” 段璀珍的脸色沉了下去:“我又何尝不知道,但是,初皇数据……我甚至都怀疑秦慈岩那老头是在故弄玄虚,不然为什么我们找了这么多年,甚至纵着他那个徒弟好好地整理他的遗物和笔记,却是一点数据线索也没有!!” 她说到这里,因为心火上窜,不由地又咳嗽起来。 “太婆,喝点药……”安东尼把旁边的杯子递给她。 段璀珍接过了,皱着眉喝了几口,然后喘了口气,把杯子推开:“血蛊那边怎么样了?” 安东尼道:“我来您这里之前,刚刚给他安上那个扩散装置。他还需要适应和彻底洗脑,但我估计再过几个小时就会苏醒了。” “那么很好。”段璀珍抬抬手道,“外面的炮火轰隆隆的,吵人的很,这些狂妄的破梦者是铆足了劲在进攻……等血蛊醒了,就该让那些条子尝尝苦头了,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 段闻点了点头,但是又说:“在这之前,岛屿上最重要的试验器械,样本,母液……我还是会安排人尽快转移到地下室来。这次他们的进攻太猛烈,如果血蛊出现意外的话,我们的损失恐怕会很惨重。一切还是谨慎为上。” “那你赶紧去办吧。” “是。”段闻微欠了欠身子。 段璀珍又缓了一会儿,把那杯子里最后一点药给喝了。她似乎终于稍微舒服了些,便对段闻和安东尼道:“行了,没什么事你们俩就都先出去。随时听我传唤。” 段闻:“是。” 安东尼:“明白。” 两人一起退下了,走出了门禁。 然而一出地下实验室的门,安东就忽然注意到站在门禁边等着段闻的人换了,已不再是之前那几个保镖。 而是…… 一身警服的李芸改造人立在那里,身段挺拔,见段闻出来,他朝段闻点了下头。 段闻对安东尼视若无睹,他径自走到李芸面前:“你休息好了?” “嗯。” 段闻依然很淡漠,他顿了片刻,对李芸道:“……陪我去楼上下一盘棋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下过棋了。” 李芸扬起眉:“你他妈还有这心情?” 段闻的手插在风衣衣兜里,端详着李芸不再年轻的脸:“我不想如有万一,发生小火龙到死送不出去这样的事情。” “……什么意思?”李芸眉头皱得更深了。 段闻的手依旧闲适地收在口袋里,他只倾身往前,略微侧过脸,在李芸颈侧附近,顿了几秒,他用安东尼听不到,只有李芸可以听见的声音,低沉淡然地说了句:“以前有些事,读书时没有和你做过。当时没有兴趣,后来我时常会想,如果走了那一步会怎么样。” 顿了顿,他盯着李芸的眼睛,不知是在向谁解释:“我想做这个研究。” 李芸仍不解:“读书时你没做过什么事情?” 段闻嗓音沉和:“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擦肩走过李芸身边,肩膀与他轻轻碰了一下。 “去我房间。走吧。” 这两人在对话的时候,安东尼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直到这时才忽然出声,似是善解人意地唤住了段闻:“段总。太婆让您做的事情,您要是腾不出时间,无暇分心,那不如我帮您去……” “安教授。我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无暇去做那些事。”段闻侧过脸来,目光幽幽落在安东尼虚与委蛇的脸庞上。 安东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段闻说,“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回去实验室盯着贺予,完成你该完成的洗脑。不要邀功心切,便急着越俎代庖。” 安东尼顿时面如酱色,他盯着段闻,无声无息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半晌后,终于挤出了一句:“明白。” 说完便铁青着脸转身离开了。 李芸懒懒地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这个人好像很生气。” “不用管他。”段闻道,“走吧。” 李芸咬着烟含混地:“你去哪儿?电梯在这里。” 段闻停顿一下,回头看着他:“我想和你走一走楼梯。” “搞没搞错,陈黎生,那么高……” 带着抱怨的话和烟圈一起吐出来,很软,又带着些成熟了的男人的沙哑。 段闻听他软洋洋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很久都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道:“要不要我背你。” “……不。”李芸颇为尴尬地拿下烟,掸了掸,“都四十岁的人了,你还以为二十岁。” 段闻目光深沉、半晌淡淡一笑:“是啊,你也已经四十岁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楼道口走去。 另一边,安东尼阴郁地来到了贺予所在的那个实验室门口,一路上心里都噎了口气。 段闻对他的漠视,他是一直能感觉到的。 他觉得很不公,积怨已久—— 凭什么? 明明他才是对段璀珍最忠心的,凭什么他始终屈居段闻之下,就因为段闻和段璀珍有血缘吗?! 安东尼抬手输入门禁密码,检验光扫过他褐色的桃花眸,实验室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 他一定要让贺予被成功洗脑唤醒,他要把所有的砝码都加在血蛊身上……! 只要这次大战,他全力唤醒的终极血蛊能够让战局逆风翻盘,击退破梦者的进攻,那他对曼德拉就是大有功劳的,他就等于救了段璀珍的命。 到那时候,他未必不能获得段璀珍的绝对认可,可以和段闻平起平坐甚至超过对方。 这样一来,他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出身低微又怎样?他一样能成为人人仰拜的安总……他再也不用顾及段闻的意思,他可以杀了谢清呈,可以恣意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再不用低眉摧首,笑靥相迎! 他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独自步入实验室内。因为实验特殊,除了安东尼,其他等级的科研员都不得擅自进入,所以此时这里空荡荡的。 远处有一束光照下来,正照着被捆在治疗电椅上的贺予。 贺予正在被进行洗脑,他脸上已无人色,意识昏沉不清,周围链接的那些设备持续闪着猩红的光。这个青年就那么孤独又那么痛苦地躺在治疗椅上,在梦魇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现在是我的了……”安东尼盯着贺予,像蛇盯住了要吞吃下腹的猎物。 他游向他,在这没有第三个人的地方,他是他的掌中物。 因为欲望的堆积,愤恨始终未泄,安东尼的脸在这样的情绪中,变得非常扭曲,他逼近贺予,垂了闪动着幽光的眸,嘶嘶道:“你是属于我的……” 他的手触上贺予的胸膛,摩挲着,贪怨嗔痴都在他心里打着转。 贺予衣襟里有一张玫瑰叠纸,他看过,那上面是谢清呈的字。 安东尼现在并不敢把那叠纸扔掉,因为那是段闻亲手放回去的。 可是谢清呈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段闻欣赏他?为什么贺予喜欢他!为什么…… 他盯着贺予年轻而清俊的脸,眼里逐渐有了变态的红光。他一直都很想要贺予,但他对贺予并非是爱慕,而是一种盗窃之心在作祟,他从小就觉得偷东西很令人兴奋,尤其是偷谢清呈的东西,那种快感不啻颅内高潮。 偷物品尚且如此,更何况贺予是谢清呈的人? 偷人更令他刺激到战栗。 鬼使神差的,在这目前绝不会有人来的最高实验室,饱受无视备受不公的他,面对着这个属于他哥哥的男人,忽然起了极疯狂的念头。 “滴答,滴答。” 仪器在有规律地发出声音,安东尼咽了咽唾沫,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滑腻温热的五指搭上贺予的衣襟,他紧盯着他,兴奋地连脊柱和小腹都似在窜电。 “我帮你更快更享受地完成洗脑好吗?” 他的声音都在轻颤,眼里迸射着疯狂炙热的光,他对着那个昏迷的男孩低声呢喃,利用催眠效果,勾引着,媚惑着:“让我来帮你……你马上就属于我了……亲爱的宝贝……” 第242章 洗脑 室内无人,安东尼亟欲贪享谢清呈所拥有过的东西。 尽管洗脑还在继续,贺予身上连接着许多管子,安东尼不敢真的做出什么来,但他借着给贺予安抚催眠的由头,鬼使神差地靠近过去,面朝着昏迷不醒的贺予,在椅子上坐下。 他依进贺予怀里,偷窃的极乐感又涌上来了,他脑内灵光一动,就着这个动作,按着贺予的肩,刻意模仿着曾经在视频上看到过的,谢清呈的姿态。 这样的模仿行为,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为了他那位堂哥,他兴奋的满面通红。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他还是仰起头,如梦如痴,自我沉醉地长叹了口气——他实在太醉心于这取谢清呈而代之的欢愉中了。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 他今天取代了谢清呈,明天也就能取代段闻! 他曾经什么都没有,以后他一定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 谢清呈……曾经就是这样凌驾着这个男人……他体会着他哥哥的视角,揣摩着他哥哥的内心,他干涸扭曲的灵魂被这种虚假的满足感深深地滋润了。 “小鬼……我哥哥他是这么叫你的吧?”安东尼将手移到贺予的脸颊,抬起他的面庞,以一种变态的温柔,催眠着安抚着他。 “你看,我也可以这么叫你。你渴望的那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一点一点地,接受我们所有的理念吧……” “站到我这一边来,你就不会再疼了,放弃抵抗,你就不会再疼了……” 安东尼说着,乜过眼,去看旁边的监测仪示数。 那示数发着这令人满意的变化。 他的催眠是有效的。 安东尼不禁一阵兴奋。 看来他是可以靠着这种怀柔催眠说服贺予的,这样最好不过了,不用太暴力,而且如果是这样洗脑的话,贺予醒来之后,一定会很依赖他。 “我把宝全押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贺予。”安东尼将脸贴近了昏迷在电椅上的贺予,阴森森地在他脸颊边轻喃。 “你要替我夺下我所想要的一切东西……然后亲手杀了那个我最讨厌的人,知道吗?” 他的指尖抚摸过贺予苍白的脸颊,垂下来,又在青年胸口缓缓打转。 安东尼眼睛里闪着一种变态的亲昵和狂热:“替我杀了他,替我得到一切,然后和我上床……让我拥有他有过的所有,这才不枉我救活了你,安抚着你。” “你的命是我给的,要知道感恩,我可爱的宝贝。” 他像是一条毒蛇,迫切地想要缠住他,从他身上贪婪汲取到他所渴望着的一切。 旁边的医学检测仪在不停地变换着数值,红色的光映照在安东尼半张扭曲的脸上,像泼下半面淋漓的血。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咧开嘴诡笑:“快一点改造完成……快一点醒过来……快一点……” 手按在贺予心口的那个血蛊机械上,微用力,机械更深地陷入,贺予似乎是受到了刺激,昏迷中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哼。 监视器上代表脑内清醒的数字在不断下降。 安东尼的嘴角越扯越夸张:“是的……就这样……接受全部的洗脑吧……全部的……” 手上力气更大,贺予被勒在黑色止咬罩下的嘴微微张开,露出森然白齿,他在痛苦中无意识地剧烈痉挛着,颤抖着,嘴唇在喘息间一开一合,似在呢喃着。 “你在说什么,我的乖孩子?”安东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将脸与他贴得极近,侧耳倾听。 “……谢……” 须臾后,安东尼脸上的愉悦一扫而空。 他的脸突然变得极为阴沉,甚至可谓凶狠。 因为他听到贺予在这样的强压洗脑之下,喃喃的,还是那个让他听到就恨的牙根发痒的名字。 ——“谢清呈……” 他竟还是在喃喃谢清呈!! 谢清呈……谢清呈!! 原来他是在催眠中把他当成谢清呈了才会潜意识这么配合…… 监测清醒数值都跌破个位数了,贺予却还在唤那个人! 为什么?他是他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桥梁最后一根丝线吗?!难道自己刚刚的一切想法,都是在自作多情吗?!! 安东尼蓦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电椅上被重重勒住的那个青年。 太屈辱了……屈辱至极! 一股滔天怒焰像烧荒似的在他心头疯狂燃起,他的脸完全被阴影所笼罩,未几,忽然扬手啪地狠狠扇了贺予一耳光,几乎要将那止咬罩都打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人!!” “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谢清呈了,只有我——谢离深!” 他揪住贺予的衣襟,嫉恨的光在他眼中疯狂蹈舞。 “只有我!!明白吗?明白了吗?!!你个贱人!” 安东尼喘着粗气,什么温和洗脑……什么怀柔安抚!浪费时间……全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他放弃了……他只觉得万分恶心!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来硬的! 嫉怒烧心,安东尼咬牙道:“这都是你自找的……贺予……你自找的!你可怨不得我!!”话音毕,他抬手一下猛按在了电椅的洗脑旋钮上,瞬间将功率调到会让承受者无比痛苦的最大值! 这种洗脑是极粗暴的,其功率足以摧毁上百个人的意识。 贺予整个人都弹起来,却又被束缚绳索狠狠勒住,这样的剧烈反应在极端的时间内不断重复,电流撕扯着他的每一个细胞,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都是你自找的!!”安东尼冲他怒喝道。 贺予被电流刺地蓦睁双眸,他在这正常人绝不能承受的剧痛中不住痉挛。五内如焚,脏腑揉碎,脑子里似有一根根钢柱猛然扎下,要镇压要埋葬他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岁月。 那些岁月从小到大,多多少少总与谢清呈有关。 翻尽他的人生之书,只有那个人无论是沉冷还是温和,总是平等地对待他的。 只有那个人,总是将他当普通人看的。 “谢……哥……”枯槁的嘴唇,喃喃地漏下这破碎的声音。 只有那人知道他的危险,还是愿意在他发病时抱住他。 “谢……清呈……” 世人皆将他视为罕见病案,当囚异兽,只有在那双沉和锐利的桃花眼里,哪怕是怒着的时候,倒映着的,都是真真正正,属于贺予自己的脸。 只有他…… 这一生,只有他…… “谢……医生……!” 功率表到了极限,无数看不见的钢柱锥入他的脑海掀起怒涛洪波!他在海浪中不断地哀鸣,哭喊,挣扎……他想阻止那擎天之柱般的思想囚柱镇下他仅有的温暖。 他来这人世二十三年,仅仅只有这么一个人真心待他好过!不要……不要撕碎他……不要埋葬他的感情……不要!! 监控仪疯狂鸣叫,安东尼面目扭曲,几乎就要用拆筋碎骨的痛苦将他逼到窒息! 他在自己的意识之中,似沧海一粟,却要与天柱抗衡,蚍蜉撼着树,他守着他的唯一……可他再也撑不住了,那是足以毁掉数百人意识的力量…… 血肉之躯,怎能相抗。 他发颤,嘶吼,血顺着他的七窍流了出来。 眼耳鼻喉,俱是鲜红…… 到了最后,电椅已至最大输出值,蓦然断了电。 贺予垂下脸,一动也不动地倒在了受刑椅上,旁边的脑内清醒监测数值,终于如安东尼所愿,归于了猩红色的零值。 焦烟四散。 灵魂剖离。 他脑海中的那根钢柱终于被一刺到底,他在潜意识中抱着他的谢医生不肯松手,于是真正的贺予就与谢清呈一起,被曼德拉的思想钢柱打入了脑意识的最深处。 如那一年太平洋风波,他沉入海,坠入渊。 他很贪婪,想永与他所爱之人在一起。 他不敢贪婪,只想永与他所爱之人在一起。 太平洋海战时无人可成全他。 至少在这一次的洗脑中,在他的意识里,他可以成全他自己。 ——谢清呈,唯独你消失的时候,我才会消失……他们要夺走你,那我就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他这样想着,怀揣着对谢清呈所有的爱意,在自己的脑海深处,拥着谢清呈,陷落黑暗,闭上眼睛…… “滴滴滴……”监测器的蜂鸣声中,那个青年形容凄惨地倒在躺椅上。 他脑海中的爱与执着,他的温柔和天真,最终在这足以将一个正常人硬生生折磨到死的机械洗脑中,被尘封入汪洋。 什么自我意识都被洗去了…… 什么感情,都被残忍地剥离了。 他最后唤的是谢清呈的名字,以他仅剩的温柔与清醒。 血泪淌满了青年苍白的脸颊。 他爱他,到最后一刻。 到大海深处。 到鲸落尽时。 到属于贺予的意识的数值归零前一秒,他还不肯忘记掉这深情。 谢清呈这三个字,原是贺予对世界最后的执念。 段闻和安东尼各自离开之后,段璀珍一直独自躺在最高实验室内。 她睁着眼睛,摆弄着那个刚刚完善好的脑电波仪器。 年轻,健康生命……这些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许多年轻人不懂,他们还活在最好的年华之中,并对此习以为常,而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从不珍惜。 她却很渴望。 也许是在大危机面前,人人都会忍不住回忆过去,即使段璀珍也不能幸免,因此极少回首往事的她,竟也在此时回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 她想起自己在去沪州读书之前,曾是段家村牧牛放羊的苦命人,抬头是尘沙蒙住的天,低头是沟壑纵横的地,满眼都是灰黄色。 是一纸沪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她坐着绿皮车,第一次见到了从未见过灯红酒绿,着上那样娇艳的红裙。 她在那里,慢慢地变得思想新潮,某年生日时,她去影楼拍照,央店家给她的相片涂最明亮的颜色—— “裙子要涂得好看些呢,要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正红色。”她眼睛亮亮地对店家说,“二十岁生日只有一次的。烦劳你多印两份,我要送人。” 店家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要寄回家吧?” “家?”她抿嘴笑,“不,这里就是我的家!” 清骊县那个穷乡僻壤地,那孩子多得养不过来的父母,她才不认,她好不容易逃出来,沪州才是她的家。 但又不甘秘密甜沤在心里,她神秘兮兮地对店家说:“我送给我对象的,所以要很漂亮,爷叔,你帮帮我。” 没几个男人能忍心拒绝一个呵气如兰的少女的娇嗔。 相片出来果然很美,店家仔细着了色,裙红艳如玫瑰,长发乌云扰扰,嘴唇一点嫣红,定格成永远的二十岁。 她捧了相片,欣喜不已,连连道谢,结了钱就往校园去了。 她要把这照片,连同自己最娇嫩的青春年华,都送给那个医学院的周教授。留美回来的年轻翘楚,谁不爱?人人眼里都是倾慕,而他唯独只喜欢她。 她的红裙便是周先生给买的,他带她去舞厅约会,给她讲美国的逸事,见她朱唇吃惊地张大,他笑起来,珍珍,以后我去美利坚开实验室,你来不来? 他问的成竹在胸,因他知道她肯定是愿意的。 那时候新式青年都慕求一个琴瑟和鸣,自由恋爱,他与她正是如此。她自然是知道他家里还有一个妻子的,但那不关乎爱情,不过是旧社会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把那还裹三寸金莲的原配放在眼里,正如周先生也从来看不上这旧社会的缩影一样。 她心里头知道,他们肯定离! 少女怀揣着那照片去了校园内的一座湖心小岛,这地方荒草丛生不曾打理,生着大片芦苇,是她与周先生时常约会的地方。 照片在那一晚送出了,因周先生老母身体抱恙,得北上回乡一趟,临别依依不舍,月下花前,互诉衷肠。 但他最终还是要走的。 她很有心思地留一最美的相片给他,相片里的姑娘琦年玉貌,又与他是灵魂伴侣,时时刻刻都在勾他回来,她笃定他速去速回。 段璀珍失算了。 周先生走后不到半月,内战二次爆发,阵线转移,国军北上,这片久经战乱的土地还未流完鲜血流干眼泪,攘外之后内也要安,这一回是骨肉相残,痛了百年的伤口还在撕裂。人如草芥,命如浮萍,从南到北,仍不得安。 这一片土地在经历着撕扯和分离。 人又如何能幸免? 周先生修书,说暂回不来了。 段璀珍说,那我等吧。 一等三年。 周先生的书信从一月数封,到数月一封,后来很久没有音讯,她急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无心治学,文书荒废。 后终于等来了一封短讯,字迹仍是俊秀的字迹,写的话却叫她认不出故人。 母亲仙去,家中商榷多日,因兄嫂身份,恐难有安,友人再三劝说,将随机举家迁至檀香山。妻已有一子,不敢委屈珍珍,万般难言,唯剩勿念。 妻已有一子? 妻已有一子? 是何时有的?为何从不说? 她初时不甘心到极点,接连修书去恳求,为了那一腔痴爱,连尊严都不要了,说哪怕做小也好,思之如狂,思之如狂,若她识他时,他还未成家该多好?或许不至绝情如此!她日日回那约会处,长守不离,盼着奇迹出现,天见可怜,然而终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信是寄了,久无回应。 待有信差来访时,递给她的是一摞死信——地址已无人住了,举家搬至大洋彼岸,檀香山。这倒是没骗她。 段璀珍青春蹉跎,都用在了等待上。 可等来的最终只是这一些嘲讽她似的退信而已。 内战结束了,从此不再有人叹国破山河在,路上都是换上了绿军装的同学在欢呼,她失魂似的走在人群里,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红裙,走着走着,从大哭,到大笑。 哭够了,笑够了,大病一场,如死一次。 沪大说她荒废学业,劝其退学。 她病愈了,换上一身时下最受学生们喜爱的绿军装,一时间好像大家都变成了同样的军绿色,分不出你我。 她眼睛里没有光,很冷静。 她说:“同志,能再给我两个月的留校观察时间吗?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知道错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这份学业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主任推了推玳瑁厚镜框,打量她:“你其实还是适合国外,要不还是找机会出去看看吧,我校不太适合你。” “我不要去国外。”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冷,好像国外就等于一个地方——檀香山。 “我就留在这里。我会改的,你们可以改造我。我愿意被改造。” 她的眼神里闪着一种幽深的,恐怖的光。 “我留在这里,不会浪费剩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你们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比外面那些实验室做的更好。” 主任看着她,莫名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段璀珍坐在实验室里,想着那些如同前世般的岁月。 她冷淡地想,自己的人生是从那一天起,才算是彻底地走上正轨了,不是吗? 男人,女人……任何的东西,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她从此醉心科研,挽留生命与青春,为了得到更好的机会,她什么都可以付出去,她想要走的更高,谋求跳板,于是结了婚,生下了丈夫不爱的女儿,她便把女孩安排到清骊县老家去,省着碍那富商的眼。 后来丈夫死了,皆大欢喜,段璀珍有了彻底的自由和财富,便在这非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时至今日,她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进化,人性这种拖泥带水的东西,对她而言早已就像白蛇身上的蜕,那是曾经拥有过,如今看来却觉得分外荒谬且毫无用途的东西。 她追求的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领头位置,是元宇宙世界的控制者,是掌握着对无数性命生杀夺予权力的造物主。 为此她需要更长的寿命,更年轻的血肉。 她已经走了七十年,还能再继续走下去。 那些不肯乖乖陪伴自己往前的人,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她那愚蠢的女儿是这样,蒋丽萍是这样……连段闻也一样。 人这一生,情最难破,她为了不让段闻走上他母亲的老路,在事情尚未萌发时就让他那个同学惨死,不然他以为李芸房里的锋利物是哪儿来的?一切当真有那么凑巧? 李芸死后,她知段闻疑她,但那已没什么用了,想复活李芸,便要保护好曼德拉,只有这岛上不受伦理道德约束的高科技,才能隧了他的心愿…… 一个人只要有需求,就会有软肋,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这座岛上,无论对她是敬是憎,就都必须要保护好她。 “太婆!!”耳麦嘶啦一响,里面忽然传来了安东尼的呼叫。 段璀珍睁开眼睛,从万般思绪中回神:“怎么?” “他醒了……贺予醒了!!”安东尼的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激动情绪,“那个血蛊的扩散装置成功了!就在刚刚!!” “您打开视频,我刚把他带到了操练室,我给您传来了他在那里的测试记录!” 段璀珍立刻把旁边的显示屏打开了,调到了操练室的频道。 那里果然传输了一份清晰无比的录像—— 贺予确实已经清醒,他脸色是带着一丝森森阴气的苍白,他就这样站在操练室内,左耳耳侧戴着操控大脑的银饰,紧紧贴在他的血肉之上。 而在他心口处,那个扩散血蛊影响力的菱形器械正发出荧荧光亮,贺予扫了一眼镜头,目光没有任何焦点。 那是被完全洗脑后的状态。 他问安东尼:“说。你要我做什么。” 安东尼的声音从镜头后面略显颤抖地传出来:“你下个命令试试,对着……对着远处那些人。” 镜头一抬,追向操练室尽头处被保镖控制着的十来个俘虏,从画面上可以看出,他们离贺予非常远,远大于狙击枪的无瞄镜射击距离。 贺予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又问安东尼:“下什么命令。要他们的命?” 安东尼倒也知道俘虏来之不易,尽管他很渴望看到最刺激的画面,但他还是说:“不用,你让他们全部下跪——快,试一试!” 贺予就把视线转到了那些俘虏身上。 他似乎觉得这实在是太简单了,举止间都是懒洋洋的。 在那令其他人紧张到无法呼吸的气氛中,贺予只是微侧过头,嘴唇轻翕,似乎对那银质耳麦下了道命令,瞬间—— 远处那十几名战士纷纷倒下,跪拜在地,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瞬间将他们全部推压在了地面,额头触上冰冷的砖! 那动作整齐地就像排演了上千遍,贺予对他们每个人的操控都是同时的,竟没有分秒相差,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脱…… 录像播放结束了。 安东尼的声音激动地从耳麦里继续传出来:“太婆……你看到了吗?操练室还是太小了,这些人太少了。但测试表上得出的数值显示,经过这个装置的扩散后,他的血蛊可以一次控制住至少三百人!反应时间只需要零点一秒!” 段璀珍盯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对安东尼道:“去联系段闻,将血蛊送至前线。” 她的眼神不是阴冷,不是残酷,而是根本没有任何的人性。 “让破梦者们自相残杀去吧。” “是!我这就安排!” 安东尼挂了线,眼神闪着狂乱兴奋的光,而与之相对的,是这间操练室里,贺予冷而无波的杏眼。 曼德拉装在他胸口的这个控制器,仍然在他进行无间断的巩固洗脑。 他的眼睛变得像极了段璀珍的眼睛——那是一种,明明记得一切,却也看淡了一切的眼眸。 除了曼德拉的信仰,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 “太婆让你和我到前线去。”安东尼说着,飞快地启动了专门配合贺予的保护装置,那也是一台新发明的特殊设备,一种跟随式轻型防弹掩体,带有火炮功能。这个在视听混淆之下,于正常人眼里看来会被夸张成类似于重型机甲的东西,非常恐怖有震慑力。 安东尼道:“走吧。” 贺予没有动,而是依旧看着窗外。 安东尼:“怎么了?” “我记得我还有一个约会没有赴。” 此话一出,安东尼顿时警惕起来,戒备地看着他。 贺予安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属于他本身的那种心念在他身上掠起轻微的涟漪,但又随着干扰装置的强势洗脑,而被悄无声息地按捺了下去。 “没关系了。”最后他站直了身子,整了一下袖扣,朝安东尼走了过去,“好像,现在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安东尼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气吐出来:“……是啊。” 贺予推门而出,光影随着大门开合而在他脸上切割出斑驳光影,照进他无波无澜的眼睛里:“走吧。” 与此同时,地下囚室的克隆人卢玉珠瞪大了眼睛。 哪怕她是感情被做过钝化的人,依然被谢清呈刚才对她说的话给震慑住了。 “你……你确定吗?” “你不信的话,可以让段闻亲自验一验。相信初皇的存在,他应该是宁愿弄错,也不会愿意放过的,不是吗。” 卢玉珠克隆人:“……” 谢清呈抬起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庞:“让段闻来见我,我会给他他想要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安东尼:宝贝我要把你洗成我的男友。 贺予:你顶多把我洗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还有谢哥从来不叫我宝贝,你没模仿正确。 谢哥:叫宝贝好油。 贺宝:?宝贝老婆你说什么? 小剧场2·墨燃生日联动小剧场: 贺予:狗哥生日快乐,有我在你的床品永远不会是最烂的那一个! 谢清呈:生日快乐,送你一张心理咨询优惠卡,人格打架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楚晚宁:哦?姜夜沉都不曾此问题解决,你又有什么办法? 段闻:来曼德拉,克隆一个身体不是问题。 墨宗师:克隆是什么意思? 段闻:就是原样复制你的身体。 踏仙君:?还有这等好事?那可以给本座复制很多很多的楚晚宁吗? 楚晚宁:(扶额)………别胡闹。回家给你过生日。 墨燃:(临走前坏笑)贺予你加油啊,我现在天天有好日子过,但你还没解放,而且明天你老婆可能就凉了……你看他,boss面前狼人自曝了。 贺予:???多损,我能收回给你的生日祝福吗狗哥? 墨燃:哦……想起来忘了说了,万古情毒膏想要吗?你过生日本座给你送来。 贺予:……踏仙帝君万寿无疆世世不陨。 第243章 献身 段闻整了整西装,站到了落地窗边,窗台上开着的红花摇曳着,窗边一桌国际象棋,走了个胶着平局。 那是他和李芸之前下的。 他把装置转移的任务安排给了得力的下属后,就和李芸手谈了一局。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这么痛快地下过棋了,李芸的水平很好,足够让他有棋逢对手的愉悦。他贪爱这种感觉,想要将之无限延长,这时隔二十年的棋下了一半,留一半,晚上再接着下也没关系。 李芸已经昏睡过去了,改造人的大脑虽然植入了李芸的意识,却极容易疲惫。 段闻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从卧室里出来,一个人在客厅里站着,听完了卢玉珠克隆人的紧急汇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卢玉珠克隆人道,“段总,他说他就是初皇。他想见您。” 段闻慢慢地把一支烟抽完。 卢玉珠克隆人小心翼翼地:“您看……” “你去把他带来吧。”段闻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我在这里见他。” “是。” 卢玉珠克隆人退下了。 段闻指间夹着烟,看着窗外。 这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很多,除了他自己的私事、刚刚卢玉珠来报谢清呈忽然承认自己的初皇身份之外,安东尼也完成了对贺予的最终洗脑,并将他投放战场……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曼德拉和破梦者的激战,血蛊已经在刚才去了前线。通过虚拟成像做出的机甲的背影犹如一座燃烧的山岳,足够震慑人心,再加上贺予被大幅度提升的力量,不难想象那些正在与贺予对峙的破梦者们有多魂飞丧胆。 他从安东尼传来的监控中就可以看到,贺予的实力十分惊人,血蛊力量一出,便是哀鸿遍野,血流漂杵,同伴们举起枪械自相残杀,残酷里又带着病态的悲剧美感。这是与激速寒光冰雪武器之美完全不一样的,犹如东方巫术般的杀戮之美。 段闻观赏着战争,像观赏一副壮烈的油彩画。 从某些方面来说,段闻其实比段璀珍更沉冷——段璀珍是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段闻却是自幼这样病态地长大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段璀珍精心培育出的,不正常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和岛上所有人都不一样,岛上的人求名求财求权势,段闻只求一个科研成果。 血蛊无疑是很成功的。 可惜当时给薇薇安研发特殊rn-13的那个美国实验室来的科研员已经死了。段闻还记得那人临死前一天,丢了一根复古相框项链,是被段璀珍捡到了。段璀珍唤那个科研员来拿,对方说相片里的是他祖母,项链是他祖父的遗物。 段璀珍盯着那黑白老照片看了一会儿,没有丝毫波澜的:“他们如此鹣鲽情深?” 那美国长大的科研员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避讳,笑道:“我祖父的实验室都是用祖母的名字命名的。” “哦。”段璀珍把手伸到那个科研员掌心上,攥着项链的手顿了几秒,松开,“多土。” “什么?”他没有听清,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嗤笑带嘲。 段璀珍说:“没什么。” 第二天那个科研员就离奇死亡了,不知道实验时出了什么问题,他脖子上戴着的项链绞进了机器里,机器牵引力极大,等有人发现时,他的颈部几乎都被绞断了…… 段闻一眼就看出那是太婆的手段,但他对那人的具体死因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医学人才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更优秀的代替,他曾经非常想要秦慈岩,也在暗处做过一些努力,可惜秦慈岩活得太固执,最后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这之后,谢清呈就成了他非常属意的人选。 段闻在和谢清呈谈完后,其实是成竹在胸的,以他对人性多年的观察研究来看,谢清呈对贺予充满了愧疚和喜爱,很难抛下贺予不管。投靠曼德拉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他没想到谢清呈手里还有一张他意想不到的底牌。 初皇。 卢玉珠克隆人刚才惊慌失色地来报,说谢清呈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回贺予的自由。同时谢清呈给了一张曼德拉所有人都无法拒绝也不敢妄动的通行证——他说他是初皇。 段闻不禁感到奇怪,自己和太婆为什么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初皇不是数据,初皇是人。 为什么没想到? 其实他最初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谢清呈在车祸之后又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沪州,但秦慈岩装演得太像了,那老头儿临死前做了一堆假数据误导他们的调查,老头儿的女儿秦容悲,被折磨疯了都还一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丝毫没有表露出初皇是个人的端倪来,美育的院长更是老奸巨猾,在之后二十年时不时地制造出一些他也在试图寻找秦慈岩留下的初皇数据的假象。 这些个坚定的、不可摧折的人们,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垣,护住了一个其实他们本该早些发现的真相。 到底是什么让人类这么脆弱的东西,组成了这样坚固的城墙? 是什么让这些本不相干且性格迥异的人,能十几二十年守好同一个秘密? 又是爱吗? 他曾经觉得自己将爱这个课题研究的很透彻了,他看过很多学术和文艺类的作品,观察过身边人的感情,实验过亲情友情,也亲自体验过两性之间的关系——那种被形容成“原罪”又被奉为极乐的床事。 和很多人。也就是换过许多对照样本。 但在这些实验过程中,他从来没有体会到所谓的满足。渐渐地他觉得很失望,对此再无兴趣,他甚至觉得人类的繁衍行为是一种比开会更无聊的事情。他不理解这为什么是爱的一部分。 或许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一直没有完全参透的课题,直到刚刚和李芸…… “咚咚咚。” 门在这时被叩响了,打断了段闻的沉思。 段闻回过神:“请进。” 先入的是卢玉珠克隆人:“先生,人被带到了。” “让他进来吧。” 镣铐窸窣,谢清呈被推入了房内。 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克隆人卢玉珠值守在外,卧室的门锁着,客厅里只有段闻和谢清呈两人。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段闻回过头,目光幽沉,上下打量着对方,“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立刻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一路上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贺予被唤醒了。 但他之前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战况,这时候被转送到了段闻房中,他才瞧见了曼德拉和破梦者的交火。 “你的眼睛瞧不见血蛊机甲吧。”段闻也不挡着谢清呈,走到客厅办公桌边,开始热一壶水倒茶,“初皇能看到的,应该是真实的景象。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谢清呈没有转开目光,他知道贺予就在那里。 他说:“无人机。” “嗯。”段闻扬了一下眉,淡笑,“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你的话就是真实的。贺予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他有的是机会告诉你。”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信任。”段闻倒了一杯茶给谢清呈,“同样一杯雪地冷香,这一次,你是喝还是不喝呢?” 他微微笑着,看着他,那笑意却令人背后生寒。 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早看出我们在房间里是在演戏了?” “早看出了。”段闻说,“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我知道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出我们的控制,但我想看他能挣扎到哪一步。” “其实你也未必就如此运筹帷幄。”谢清呈道。 段闻:“什么意思?”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你不至于到我们已经破坏了激速寒光之后才赶来。” 段闻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旁边的棋盘,又理了理自己未扣好的袖扣。 然后他抬起眼,微微一笑。 “那时候有一点私事。”段闻说,“耽误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刚好碰到另一件,必须做个选择。所谓人算不如天。” 茶斟得很香,段闻自己饮了一口,杯盏放落之后,他说:“来聊一聊正事吧。谢清呈,你告诉守卫,说初皇不是数据,是人,你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对象。” “是。” “能否证明给我看看。” “你必须先让贺予停下杀戮。” “……你是在和我谈二选一的要求吗。”段闻微笑着,“初皇殿下?” “你没听错。”谢清呈冷坐在那里,眉睫凝霜,“我就是在和你谈二选一。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有些事就是一个碰上另一个,不能两全,毕竟人算不如天。” 段闻不笑了,淡道:“你哪儿来的筹码。何况这次我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谢清呈没有去直接否定他,而是抬起那气质仍然锐利的眼:“小男孩的身体不好用吧。” “……” “排异反应很痛苦,让她连出现在人前都很难做到,不是吗?我想她用那个孩子的身体,也已经到极限了,或许她这几天还病得很厉害。否则开战这么久,她不至于连个面都不曾露过。” 段闻坐直了身子,瞳色幽冷,盯着谢清呈。 他们俩谁都没有提段璀珍的没名字,但彼此都知道“她”指的就是段璀珍。 段闻慢慢道:“贺予果然是什么都和你说了。不过现在是你在我们手里,我其实可以利用任何的手段逼你就范,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曼德拉谈条件?” 谢清呈:“我既然能直接和你摊牌,你觉得我真的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吗。” 听他这样说,段闻的身子微绷,目光一掠,扫过他全身。 谢清呈:“我没有武器,带我来的人已经搜了不下十次。但如果我不愿意配合,你们也无法那么快掌握初皇的秘密。我可以控制它,甚至可以主动停止它的力量。你清楚的,一旦我自毁,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 “段璀珍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要初皇还是要血蛊。”谢清呈说,“你们自己选。” 简简单单几句话,让段闻陡然间沉默了。 过了好几分钟,段闻才忽然仰头笑了起来:“谢清呈,你可真不愧是谢平的儿子,什么情况下都能处变不惊……!” “你过誉了。”谢清呈道,“我处变不惊的能力是拜曼德拉所赐。在和精神埃博拉斗争的这二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是你们亲手导致的结果。” 外面的硝烟战火还在继续。 谢清呈说:“把贺予放了。否则就算我人在这里,你们也得不到初皇的能力。” 段闻不响了。 毕竟初皇和血蛊不一样,他们对初皇的很多了解都是不确定的,二十多年的信息混合在一起,难辨真假。目前他还真不知道谢清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抑制自己体内的力量,于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反复思考后,段闻开了口:“谢清呈,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什么意思。” “现在就放弃血蛊是不可能的,他一旦清醒了,万一又来夺你,我们会很被动。而且你也不一定就会在他走后说话算话配合我们。”段闻道,“但我可以让他停止攻击,先减少破梦者的伤亡,也减少对他自己的损耗。等到你成为段璀珍的供体之前,我会让你看到他被安然无恙送还回破梦者舰船上。” “如果你不送呢。” “那你也可以在最后一刻终止你的能力,不是吗。” “……”谢清呈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力可以遏制初皇属性,一旦段璀珍获得他的身体,就可以完完全全地获得初皇的力量。 但这是绝对不能在此刻让段闻看出来的,属于能骗一刻是一刻的秘密。 谢清呈觉察到段闻是在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的表情当中,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心绪。 谢清呈将自己的心城严丝合缝地关闭了。 段闻窥了很久,却什么也窥不清。 “看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最后,谢清呈面无波澜地说道,“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高兴你能很快明白这一点。”段闻说,“你比当年的贺予识时务得多,不必像他一样,被关那么久才决定与我们合作。” “……他曾经在那个地下室待了多久?” “地下室?”段闻道,“他那时候伤得太重了,不适合在地下室待着。我们给了他一个很干净的房间。” 段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想:“恐怕现在再将初皇殿下关到地下室也不合适了,在手术之前,你就住在他从前住过的那一间房吧。” 谢清呈说:“可以。” “如果你没有别的异议,我现在就下令让贺予结束战斗。然后我们会尽快安排供体移植的手术。”段闻道。 谢清呈的反应很冷静,好像将要牺牲掉的不是自己:“手术会是什么时候。” “各项检测做完之后,不会太久。”段闻打量着谢清呈,“你没有一点害怕或者遗憾吗。” 也许是知道一切终将尘埃落定了,谢清呈身上带着一种类似与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与沉和。 他用那双视力衰微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段闻,说:“我知道哪怕你们获得了初皇的能力,这些黑暗也终将会结束在我们的人手里。” 段闻沉默半晌:“你何以这么相信着。” “一个人心里总要有些磨灭不了的信仰的。我是这样,你或许也一样。”谢清呈道,“你和段璀珍不同,你不是一个像你自己认为的那样,完全无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守卫说,我需要见的人是你,而不是段璀珍的原因。”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段闻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好像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囚犯,他们也不是在这危机重重的曼德拉岛。 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和一个不亲不疏的人,进行了一段不痛不痒的对话。 段闻在命人将谢清呈带去贺予曾经住过的那个囚室之前,最后一次叫住他:“谢清呈。” “……” “我很遗憾你就是初皇,她不得不靠你的身体才能继续活下去。我原本想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我们效力,而不是让你成为一个脑移植的供体。我答应过他不杀你,但现在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谢清呈侧过头来:“我也很遗憾,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她不可,陈黎生。” 段闻:“……” 他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知道,他不是跟着段璀珍,而是自幼已与这座诡谲之岛生长在了一起,它之上有太多他渴望得到的答案,见到的成果,以及他不想失去的东西。 大到那个未来的曼德拉世界。 小到,他手边这一盘未下完的棋。 “这二十年前你对李芸立下的誓言。”谢清呈回头,看着面色阴沉的他,平静道,“终究还是要被你打破了。” “……” “初皇换血蛊,一命偿一命。我等着你们带我去见段璀珍。”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第244章 挖目 谢清呈被带到了楼顶的一个房间内。 那就是曾经用来囚禁贺予的地方。 贺予刚刚被组织带回岛上的时候,反抗激烈,情绪波动,手术过后几次发病暴走,又极不配合,曼德拉不得不把他反锁在这间像囚室一样的房间里,直到他在他们的恩威并施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直到他表示愿意为组织效忠为止。 现在谢清呈也被囚于此处,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十几个或几十个小时。 他摊牌不久后,战火最激烈处的交战声就停了下来。曼德拉和破梦者暂时停火了。 谢清呈坐在塔楼囚室内,闭着眼睛,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 段闻派人来对他做过多次检查,抽血化验时,那些人都显得非常紧张,明明谢清呈身上已经被搜了百八十次,是绝不可能携带任何武器的。 谢清呈知道段闻他们提防自己,只是不管信不信,曼德拉都得冒险接收他。 因为初皇的高适应性躯体实在是段璀珍梦寐以求的东西。 现在,谢清呈靠在冰冷的房间墙壁上,侧过头,看着窗外的远山近水。从这里可以将曼德拉岛的东海岸尽收眼底,此时正值黄昏,金乌沉落,海面上一片动荡不安的粼粼脆金色,像身披金甲的万马千军在波涛中交战着,很快地,随着残阳薄暮,晚霞横泼,那些金色里又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凄红,当真如战场上的鲜血般壮烈。 这个房间的风景是很好的,但如果日复一日地看着,却哪儿都不能去,再好的风景也会成为噩梦。 谢清呈安静地坐在窗边,他知道这个位置贺予从前也一定坐过,墙上有一些零散的涂鸦,是拿小石子刻上去的,他进来没多久后,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这些涂鸦一看就是贺予被困在这里时留下的。 谢清呈看到了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看到了一个举着热气球的布偶熊。 看到了莲花灯蜡烛,无尽夏绣球花,龇牙咧嘴的小火龙…… 谢清呈抬起手,指腹摩挲过那些已经有点变淡的痕迹,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旋转木马的歌声,摩天轮晃动的光影。 他看到了贺予孤独地蜷缩在这个房间内,眼神空洞,拿细碎的小石子在墙面上画着这些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他看到了贺予从摩天轮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说,哥,你抱抱我好吗。 谢清呈缓缓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却不放过他,依旧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着……旁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墙壁上面的内容,但谢清呈却全都能明白。 他将掌心贴在了那只小火龙的尾巴火焰上,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那样。 当时贺予那么恨他却也没有背叛他,时日今日,他只想用这具残躯体成为贺予的桥梁,让他能回到正常的社会中去。 他的计划——危险,成功率低。 但是只要做到了,那将是损失最小,也对曼德拉破坏最彻底的办法。 谢清呈等着。 又一管血抽去了,曼德拉的人忙里忙外,为他的初皇身份确认做准备,不过仅仅凭借血液样本就想马上确定谢清呈的体质还是太困难了,初皇体质毕竟不比其他,高适应性让他的身体细胞在显微镜下很善于伪装。 谢清呈看得出那些实验员的焦躁。 一切都在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今晚又没有月亮,他彻底失去了计算时间的工具。 这样的关押其实是能把人逼疯的,因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又将要维持这样的状态等待多久。正常人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变得精神脆弱,神志崩溃。 但谢清呈不一样。 他比寻常人要能忍耐很多。 何况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觉得三年前的贺予仍然在他身边,而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是要把贺予带出去,因此他的心脏里有了一把不会轻易熄灭的火炬,那火炬的光和热让他不会在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失去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囚室的门再一次打开。 谢清呈抬起眼,向门口看去,只一眼,便转掉了。 他一点也不意外,那人是安东尼。 安东尼是肯定会来找他的,估计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那与他有着微薄血缘关系的男人独自走了进来,脸上乌云密布,看起来相当阴沉。 他穿着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先是将谢清呈被镣铐锁着的双手和足踝扫了一圈,然后才靠近了他身边。 安教授还戴着实验室里的塑胶手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把谢清呈的脸强行地掰过来,逼他堂哥看着他。 “干什么要把头转走,看到是我很失望?” 谢清呈转动眸子,唯一那只可以视物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安东尼的影子:“那你要我说什么。晚上好?欢迎光临?” 没有想到谢清呈在这当口还能如此平静,安东尼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恶狠狠道:“死到临头了还耍嘴皮子,你是真的骨头硬。” “那是自然的,骨头软了怎么当你哥。” “你不是我哥!”安东尼像被触到了什么痛处,朝他怒喝起来,“你只是一个抢走了我东西的贼!贼……!走到今天这步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的报应!” “……” “你马上就要死了,谢清呈。”他紧紧掐着谢清呈的面颊,盯着这个自己无数次在梦里恨不能掐死的男人,“这么多年我想杀你,段闻一直不允许,现在他终于松了口了——原来你就是初皇……!我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一直死不掉,但是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你的尸体了……我终于可以看着你消失在这世界上!” “我先提前恭喜你了谢离深。”谢清呈在他的指掌之中,依然非常的沉静,“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实现。” 见他如此反应,安东尼脸色更是难看:“你装什么镇定。” “你要觉得我是装的也行。”谢清呈顿了一下,说,“但我清楚你的秉性,对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没有任何意外,我只是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最后的一点时间,因为这次来的人是你。” 安东尼蓦地将手一松,将他狠狠往后掷到窗边:“废话,你清楚我秉性?我是曼德拉的高级研究员,移植手术将由我进行操作,我来是为工作!你在期待什么呢谢堂哥,你觉得你的垃圾时间用在谁身上不会浪费?贺予吗?别笑死我了,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能天真到以为贺予会主动来看你吧!” “……” “那个装置佩戴在他身上,他的大脑就会被曼德拉完全控制,他现在就是我们的战斗机器,他没有什么资格来看你,他也不会有任何想法来看你!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做的!!”安东尼的神态扭曲至极,“我做的!是我把他洗成了终极血蛊!本来我是首功!!你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和段闻说你是初皇啊谢清呈?你知不知道你又坏了我的大事!” “我刚洗脑完血蛊,你就自爆初皇!你为什么永远要夺我的风头,抢我的好处!?!” “现在好了……你得死了!等贺予恢复神智的时候,你的身体就已经归太婆所有了,你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些全是你的报应!报应!!你一辈子再也见不了他!你也没得痛快!” 谢清呈轻咳着,余光瞥见墙壁上贺予留下的涂鸦旧痕,他缓了口气,近乎是平静地对安东尼说:“我们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安东尼面庞微一皱缩,但他在思索完谢清呈并没有任何机会见到贺予后,森然道:“疯了吧你,臆想症?你再也见不到清醒时候的他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就是你死了的时候——!” 谢清呈注视着安东尼在他面前表情狰狞的样子。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谢离深,我只觉得你很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安东尼仿佛大受冒犯,“你一个要死的人——你觉得我可怜?” “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谢清呈神情淡然,说道,“我这一生都在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理想,有家人,有朋友,有自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渴望做到的事。我活得很有尊严,哪怕是在这场死亡中,我也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结果,段闻是个比你有底线的人,我知道他会在我死后把贺予送回破梦者身边去。而你根本阻止不了他。你只是一个给他打工的人。” “…………”安东尼简直要气疯了,他的俊脸都扭曲了,“我是个博士!!我离开你家之后,靠着我自己的能耐去了国外!我读了和你一样的专业做了和你一样的工作!我在美国那么穷却那么优秀所以曼德拉才会向我递出橄榄枝!你能做到吗?啊?我为了成功,我能在最卑微的时候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出卖我的一切!你能像我一样豁得出去吗?你不能!” “我从来都不比你差!”他瞪着血红的眼睛。 那些岁月,有多不易? 想从头来过站上社会顶层,有多不易? 他十八岁时靠着五十八岁的干爹才能出国去!就因为谢清呈报警,他的档案上有偷窃污点!他不得不在那几年媚笑着哄那个满脑肥肠左拥右抱肚子比八月孕妇还大的死肥猪! 他那时候恨极了谢清呈,他皮囊和灵魂都不要了也想要卯足一口气出人头地,在未来成为比谢清呈手段更硬的人。 “我是在美国读的博士……我的母校比你的还厉害得多!可你竟然敢说……我个是打……打……” 谢清呈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安东尼的疯狂,他说:“谢离深,你疯成这样,你想过吗。” “……想过什么东西!?” “我死了之后,你活下去的动力还能是什么。” 安东尼的肩膀忽然一僵。 谢清呈抬起一双眼眸看着他,因为房内光线的原因,在安东尼看来,他那瞎了的眼睛竟然也像没瞎时一样冰冷澄澈。 “我听完真可怜你,你一直都活在失去当中。当你父亲失去了继承的遗产时,他就把这种失落像癌细胞一样转移到了你身上。你总是想着你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为之计较不已,却从来不去看看路的前面还有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 “谢离深,你从小到大,想着的就是怎么不择手段地搞垮我,怎么夺走我的东西——你在意过你自己吗?你在意过你自己活着的尊严,活着的意义,在意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吗?”谢清呈在窗边微微咳嗽着。 这一刻安东尼竟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俩又回到了陌雨巷的小屋内,年岁略长一些的哥哥在一脸严肃地对他讲着道理。 而他哪怕再不服气,都无法迈开步子离开那间小屋。 谢清呈问:“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所拥有的很多东西。你不喜欢学医,却成了安东尼博士,你不喜欢白色,却要穿上实验室的制服——你也不喜欢贺予。” 安东尼:“……” “你不喜欢他,你只是在利用他来达到让我难受的目的而已。我承认你确实成功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的,你之所以知道那些只有我和他清楚的事情,是因为你利用催眠术,窥见过他的记忆。” 谢清呈病恹恹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谢离深。你就不能把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看一看自己的未来吗?你的生命就非得架构在对另一个人的仇恨上吗?你能不能尊重一些自己的人生,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这场战役之后,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安东尼面色斑斓,青一块紫一块,他被谢清呈说的恼恨至极,内心深处却又极为窘迫。 他切齿道:“你在假惺惺些什么东西?!别搞得好像你还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一样!” “事实上。”谢清呈冷道,“我这些话,就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的。” 安东尼仰头大笑,然后狠狠朝谢清呈啐了一口,厉声道:“荒唐!你?为我考虑?你真以为我是傻子,还是初皇殿下真的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凭什么为我考虑,你不恨我吗?你不恶心我吗?谢清呈!你别永远活得那么虚伪!” 谢清呈漠然看着他:“我从未说我不厌憎你。但是这或许是你我最后的单独谈话了。谢离深。这也或许是我最后的时间,我不想真的把它完全浪费掉。” “……” “你至少叫过我一声哥哥,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我也还记得我父母曾经让我多让着你一些,因为你真的受过很多苦。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似乎依然能够窥见人心的最深处。 “我想起来,你至少曾经保护过一个人。” 安东尼的表情忽然凝冻住了。 谢清呈:“这件事我以前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我知道你在为曼德拉组织效力,我才捋明白了它的原因——谢离深,你救过谢雪。” “在她的婚礼上,卫容原本是想要给卫冬恒和我下药的,但最后中招的人只有我,而卫冬恒因为喝了掺有安眠药的茶水,反而躲过了一劫。”谢清呈道,“我一开始以为有人在暗中保护卫冬恒,毕竟比起谢雪,卫冬恒看起来更像是某些势力会重视的对象。其实事实正好相反。” 他不错目光地望着安东尼。 “下安眠药的人,是与卫容同属于曼德拉组织的你。” “……” 谢清呈秀长的手指交叠着,他说:“你只是最怨恨我,并没有牵连到谢雪身上去——因为她那时候年纪很小,性格又好,待你一向比我更亲切。印象中,你确实也唯独和她没有起过什么争执,在她误入成康精神病院,差点被江兰佩杀害后,你还曾打过电话给她,问过她情况。她也许是我们全家之中,你唯一不讨厌的那一个。” 安东尼绷着脸,不置是否。 但他心里明白,谢清呈说的是对的。 谢雪那时候太小了,不管逮着谢清呈还是谢离深都叫哥哥。 他最初并不高兴,都是哥哥,这个和那个又有什么区别?他便总是在暗地里欺负她,往她的牛奶里泡毛虫,在她的小鞋子里塞蜘蛛,趁着家里没人,朝她脸上吐口水。谢雪时常被他弄得嚎啕大哭,可是哭完了又不长记性地伸出手要他抱。 谢离深有一次是真的起了歹心,在一次全家郊游时,想把她推到公园的水塘里去。那个水塘上生满了绿萍,看上去就和草地一样,她掉下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干的,大家一定会认为是小朋友不小心把水萍当做了绿地所以才酿成了悲剧。 这个计划太蛊惑他了,谢离深情不自禁地从她身后慢慢地靠近,伸手…… 他当时想,如果谢雪不小心失足落水死了,谢平全家的表情该有多精彩?他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手也即将推向谢雪的背,然而—— “哥哥!” 谢雪忽然一下子回过头来,那么小的小女孩,站都站不稳,径直扑到他怀里,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嚷道:“哥哥!” 谢离深很恼,以为她又是想让他抱她,他老大不耐烦,甚至想把她就势往水里扔。 可是就在他把她提溜起来的时候,她却伸开藕粉色的小小双臂,做了个保护的动作,挡在他面前,鼓着脸冲他紧张地喊了一声:“哥哥小心!”谢离深愣了一下,错过她的肩头,朝她背后看去,然后他看到了—— 小水塘对岸,有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在玩仿真狙击枪,那玩具枪做的逼真异常,谢雪又非常年幼,辨不清真假,她只知道这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回过身来,反扑在她的家人面前…… 安东尼憎恨谢平一家人。 唯独因为这件事,谢雪成了例外。 谢离深怎么也忘不掉她那时候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么漂亮,那么坚定,那么纯澈……那一双桃花眼,就像永不褪色的宝石一样,成了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 “你救过她,而我不想欠人任何东西。”谢清呈说,“所以我希望你能重新找到你活下去的意义……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你的堂哥,和你说的话。” 安东尼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接茬了。 “……哼,是啊,我是很在意谢雪。这些年她能够平安顺遂,不仅仅是因为你在明处保护着她,还有我在暗处一直盯着她的安全。我想我们俩只有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的目的的。” “我这些年唯一的一次失误,就是成康病院那次,我没想到她差点会被江兰佩当做人质杀害。”安东尼说到这里,却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可怖,“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永远在暗处,你永远在明——她最感激的是你,最依赖的是你,只要你还活着,她在你我之间,会且永远只会选择你这个哥哥。所以我说嘛,你一直都在抢走我的东西。” “……” 谢清呈呛咳着,呼吸因为咳嗽太甚而有些急促,他慢慢地使得自己胸膛的起伏缓下来。 谢离深看着他病朽的样子,冷笑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了,等你死了之后,我有的是办法可以让她乖乖地站到我这边来。” 谢清呈第一次因他的话而色变,他蓦地抬头,因为刚剧烈咳嗽过,桃花眸还沾染着微红和水汽。 “你想拿她做什么?我告诉你谢离深,你别他妈打暴杀的主意!” 因为有李芸的前车之鉴,谢清呈几乎一下子就从安东尼的那种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渴望:“你以为你把她做成暴杀,她还是原来那个谢雪吗?” 安东尼眯起眼睛:“怎么不是。能保留着她的一部分思维,又能剔除掉我所不想要的思维,还能让她老实听哥哥的话——”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谢清呈在这一刻,才终于流露出愤怒的神色,“谢离深,她是个活人!你要剔除她的什么思维,让她听你的什么鬼话?” 谢清呈自见他以来,一直都是克制着情绪的,这个时候怒火上涌,一张苍白的脸庞才终于鲜活起来。 安东尼端详着他的面容,忽然有些怔忡。 谢清呈咬牙道:“你醒一醒吧谢离深!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你内疚吗?还想着什么暴杀——你看不到段闻的李芸,卓娅的艾娃吗?那些人造人根本就是假的!是黄粱一梦——你有一个活着的妹妹,你却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疯了吗你?!你他妈是在这个组织里越陷越深了!” 安东尼的身子微微地震了一下。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 泛红的,带着水雾的桃花眼。 眼前忽然闪过谢雪的面庞。 那是向来开朗的谢雪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是在谢清呈父母出事后,当时,他其实趁着谢清呈不在,回过两次谢家。 第二次是去偷钱偷东西,第一次…… 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他踩过点,当天谁也不在家,他在空荡荡的屋子坐了一会儿,看着墙上曾经挂过自己与他们一家合影的地方。合影已经取下了,那些位置只留着一些去不掉的痕迹。 他抬手摸了摸那些痕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扭曲的笑——然后他离开了,走到巷子拐角处,忽然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叫他—— “哥哥。” 他吃了一惊,蓦地转过头,发现是骑着辅助儿童小自行车的谢雪。 只有谢雪一个人。 那时候的谢雪对很多事情仍然不那么明白,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谢离深,还以为他是要回来了,就用力蹬着低矮的脚踏车,努力骑到他身边,仰着头唤着他:“哥哥,你回家了吗?” “……” 他呆呆地站着,没来由地,忽然觉得很怕。 他感觉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问自己,他好像看见死了的伯父伯母也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满脸哀伤地问,离深,你回家了吗? 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竟转过身,夺路而逃。 谢雪愣住了,小孩子不理解那么多曲曲绕绕的东西,她只知道谢离深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地跑了,这让她非常地伤心,她已经那么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的小自行车是三个轮子的那种辅学车,根本骑不快,可她卖力地蹬着小短腿在他后面追着,一边追一边大哭起来:“哥哥,回家吧!回家吧……” 哥哥…… 哥哥!! 谢离深蓦地从回忆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盯着谢清呈的眼。 就是这双眼…… 这双和谢雪那么像的眼睛。 竟在这一刻,仍能让他心神恍惚,让他惴惴不安,让他听到那仿佛从地狱深渊里传来的悲伤的呐喊。 回家吧…… 谢离深,回家吧…… 那声音来自于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那个伪善的男人和女人……那个……那个善良的男人……和女人…… 他好嫉妒……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他的父母?!! 其实这才是他的真心!!这才一直是他的真心!!他咒骂着谢平和周木英,说他们抢走了他的人生,可是他真正记恨的只有谢清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父母不是他的?为什么他得不到他们,得到的只有一个赌鬼爹和一个婊子妈! 为什么…… 为什么?!!! “谢离深,回家吧。”男人说。 “离深,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女人把手伸给他。 他不敢碰。 假的…… 他心里一直都那么笃定地认为着——假的!假的!!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都对他那么恶毒,这对男女只是他的伯父伯母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一直对他好?他们怎么可能一直给他一个家!总有一天会收走的……他们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只把谢清呈带走,再留下他一个人…… 对,都是假的……虚伪……假的!! 画面皲裂了,破碎了,谢平和周木英的身影散落一地,倒映在地面上的碎片中,全是他小时候受过的凌辱。 父亲的耳光,喝醉了酒之后对他无止境的唾骂,邻居的指指点点,碗里干硬到像玻璃渣似的米饭—— 只有这些才是真的。 他没有家。 谢清呈父母不可能是真的对他好。 但是…… 但是直到他们死了,谢离深也没有找到他们对他不好的证据。 他很难过。 压抑了二十年……全是命的错,要是谢平和周木英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爹妈,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要是……要是没有谢清呈就好了…… 地面上无数的碎片像违抗了地心力像被施了魔法又重新拼凑起来,成了一面光辉而完整的画面,谢离深仰起头,瞻仰着自己内心这伟大的杰作。 他看到这散发着光芒的画卷里,他站在谢平和周木英中间,他代替了谢清呈,成了他们的儿子,他挽着他们的手,身边是笑得露出一颗奶牙的谢雪。 谢离深的内心为之深深震颤,几乎就要在这画卷下面跪拜下来…… 然后—— 突然,耳麦里的ai催促响了。 安东尼猛地惊回过神——什么画卷都没有。 他面前,只有谢清呈一个人,用那双他剧烈地渴望过又憎恨过的桃花眼,平静地望着他。 “……”安东尼和那双眼一对视,竟是浑身战栗,恨之入骨……!这才是现实……这才是现实!! 这这是他的魇,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轻易与之对望的东西。 他和他,正如他和他的眼,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一样!……恨!真恨!! 他心里有积压三十多年的恶意在熊熊燃烧,像鬼火似的,激烈地在他的胸臆中蹈舞着,他忽然又好像成了当初在水塘边,那个准备把谢雪推下去的孩子。充满了阴狠、恶意,以及不计代价的冲动。 “谢清呈。”他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恐怖。 因为那疯狂的冲动,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他咽了咽口水。 安东尼逼近谢清呈,紧紧盯着那双眼。 谢清呈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用他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他仍然显得很静,是那种让谢离深妒恨的,他认为只有拥有过完美的童年的人,才会显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强大与镇定。 谢离深愈发被这种镇定给伤害了,刺痛了。他的脸离他堂哥的脸越来越近,他在窗前,俯身盯着谢清呈那双差点让他失了心的桃花眸。 对……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东西。 这世上,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和他这么像,却比他要好看的眼……不能有! 安东尼想着,那张漂亮的脸庞渐渐显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用一只手狠狠掐住谢清呈的下颏,猛地固定住那个病至骨髓的男人!另一只手抖得愈发厉害,却也在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双指离谢清呈的眼睛越来越近…… 谢清呈终于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了。 谢清呈的身子一绷,脸色倏地白下去,这个反应让谢离深顿生一丝愉悦:“你怕了吗……?你终于怕了……堂哥,你也有畏惧的时候吗?” 但当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几秒后,谢离深笑容消失了。因为他没有从谢清呈那双眼睛里看到恐惧。谢清呈好像并不是在为自己的躯体即将受到伤害而失去血色。 果然,这个男人透过散乱的额发,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对他说:“谢离深,你别让自己的人生破碎的更厉害。” 他不害怕吗?死到临头也不害怕? “……我的人生是你打碎的。”谢离深恨极了,充满恶意地喃喃。他的声音在发抖,豆大的汗珠往下冒,眼里闪着激越的光,他抖得是那么得厉害,比起谢清呈,好像他才是那个即将要受刑的人:“我的人生是被你打碎的……!” 他不住地低声重复。 汗珠不停地往下滚,谢离深的眼神是,不正常的,变态的。 “谢清呈,我告诉你……我这样做……不是我嫉妒你!是血液样本太少了……我们时间很紧的……你知道吗,啊?”他好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行为找一个理由开脱,他的喉结在疯狂地上下翻滚,他吞咽着唾沫,眼睛几乎瞪成了斗鸡,呼吸喷在谢清呈微凉的皮肤上,“我们必须得到你更多的血肉来做术前解析……明白吗?这是必须要做的。不是我害怕你不是我嫉妒……不是!!” 他说着,猛地把谢清呈拉近了,手高高地举起——往下——对着那双眼睛——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狠心往下——! 指尖已经触上眼睫,抖得厉害,却没有收回。 这双眼睛就像铜鉴,照着谢离深几乎连自己也不再认识的身影。 谢清呈直至这一刻仍是平静的。 他不会不平静,到这一步,他连命都豁出去了,什么折磨对他而言都不是不可忍受的。 他知道谢离深不会收手了。 那双手指颤抖地按向谢清呈的眼,在最后这一瞬间,谢清呈忽然把眼眸侧过去—— 如果这是对人间的仅剩一眼,他想看到什么? 那琉璃似的漂亮眼珠自己有了答案。 他已望向了囚室的墙壁,望着墙壁上那斑驳的涂鸦…… 他望着墙上的英文,望着无尽夏。 望着小火龙,望着那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在墙边拿石子刻画着这些的少年。 谢离深在他耳边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他再也没有去听,也不在意了。他就那么望着那些简单的线条,却突然觉得那些线条都活了过来,白石子画出来的图案,也一下子被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灿烂最鲜艳的颜色所填满。 他闭上眼睛。 “我必须要做……必须要这么做!”嘶嚎已如魔鬼的诅咒。 疯了一般…… 而后终于——“嗤”地一声! 毛骨悚然。 血肉分离的粘腻声音,还有从眼眶内爆发的剧痛,成了这场对话最后的休止符。 筋膜断裂,异物入眼,粉碎了还栖息在他视网膜上的五光十色,手指用力,扯断了他的视觉与世界最后的链接,那痛一直狠刺入颅入骨入心,深埋在他血肉中再蓦地撕裂拔出!! 带来光明的肉,离了骨。 看过人世一切好与不好的眼,离了他。 血肉都离了他。 曾望过父母、恩师、小妹、友人,曾望过贺予的眼,离了他…… 他的双眼,曾给他带来过很多痛苦,见过许多不想见的东西,但他仍感激它,因为它让他看到过那些人。 他看到过爱和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血,慢慢地顺着他的面庞流下来…… “……呼……呼……” 屋子里回荡着谢离深急促的呼吸。 谢清呈咬破了下唇没有吭声,谢离深却发出像困兽一样的恐怖呜咽,他盯着自己掌心里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看着谢清呈淌下了血泪的眼眸…… 半晌,他不知道是出于恨还是别的什么目的,用非常古怪的,虚弱的,扭曲的声音,问了一句:“……谢清呈……谢清呈你不痛吗……啊?!!你不痛吗……!!!!” “你不痛吗!!你说话啊!!你哭嚎啊!你求饶!!你向我求饶!!你他妈向我下跪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连死都不怕!我恨死了你!贱人!!说痛啊!!!” 谢清呈始终紧咬着鲜血淋漓的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让谢离深如愿以偿。 哪怕此时此刻,他的双目被自己的堂弟生生挖去,剧痛穿心,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着。 他的眼眸已向他作别,可它待他仍是温柔的。 因为在鲜血落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墙上的无尽夏—— 三年前贺予画的无尽夏,在他最后能见光明的一瞬间,它竟开出了只有他能瞧见的,姹紫嫣红的繁花…… 那蓝色是正直的,就像父母警服沐在阳光下。白色是光明的,就像老师衣上的洁白。而粉色很娇艳,像在小妹笑靥里潋滟着的粉,还有那些属于贺予的色彩,五光十色……当他注视着他说“谢清呈,我喜欢你”的时候,那双杏眼就这样流着光,溢着彩。 他们都在那绚烂无极的无尽夏之中,向他温和作别。 原来,他们一直都定格在他的眼睛里。 从他还是小谢的时候,到他如今已鬓间斑白。因为有他们长存于他眼中,所以直至他的双眼与他血肉分离的这一刻,也没有积下任何黑暗。 只有桃花潭水清澈,照见他们的面庞,向他微笑着。 这是他对世界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所有他爱的人。 是贺予给予他的镇痛。 “清呈,你很勇敢……”慢慢地,蓝色消失了。 “哥哥,不疼了……”粉色沉入了幽潭。 “小谢,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白色也归入他的心底。 “哥。” 他们不见了,但他们的容颜都转进了他的心里。他最后听到了贺予轻轻的呼唤,很温柔。 那一瞬间,血潸然落下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谢清呈好像看到贺予从窗边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看,无尽夏,花开了……” 那是只有你能看到的。 花开。 第245章 准备移植 黑暗。 眼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谢清呈的双目空了,挖去了他的双眼的安东尼喘息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囚房。安东尼连他的伤口都不敢处理,过了十多分钟,才有卢玉珠克隆人进来,替他清创,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绕上雪白的绷带。 素白缠绕,额发垂落,嫣红缓缓浸出。 痛是自然的,然而谢清呈这一生遭受了无数苦难,挖目之痛,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曼德拉的人对他放了些心,瞎目断爪的苍龙又能做些什么呢? 终不过是俎上鱼肉罢了。 卢玉珠克隆人来了又走了,囚室内变得更寂静,时间的流速变得更难以捉摸。他现在连天色也看不到了。 有一瞬间,谢清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零件在不断往下掉落的机器,之所以还在运转,只是想要赶在彻底报废之前,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完。毕竟那之后就将是永夜,万星熄灭,他也将陷入人生的沉眠。 他没有替自己悲伤的空隙。 谢清呈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睑,他现在彻底盲了——但是,不要紧的。 曼德拉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真正携带的武器,而他们已经因他的失明而放松了戒备。 他冷静得就像一个疯子。 事实上,他也就是个疯子。 这二十年来,为了让自己冷静,他学会了无喜无悲,习惯了不惊不怒,他做什么都在一个让自己不失控的框架内,然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私人感情极其匮乏的男人。 然而冷静到他这种地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痼疾? 他失去了父母、恩师、兄弟、妻子、梦想、健康……这些苦难虽然都没有将他击溃,可他已经在这日复一日地折磨中,与痛苦生为一体了。他好像自父母和老秦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一天真真正正地感受过快乐,没有一天实实在在地有过放松。 后来生命里那为数不多的鲜活,那雪泥鸿爪般的波澜,似乎都是贺予给的。 他看到的最后的光明,色彩,与所有人做的告别,也都是借着那一束无尽花开。 是贺予让他发现自己心底还有那么多柔软的东西,藏着那么多不曾离开他的人…… 贺予在不断地往他冰冻三尺的心里丢石子,固执而激烈地要砸开一个窟窿,然后往他内心深处钻。 那个青年在他心里重新燃起了火。 他失去了双眼,却也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他心里的那些人,那些光芒万丈。 因为有着那些光和热的存在,他就能瞧得见眼前的路。 他知道该怎么把这局棋走下去。 他不是一个人,始终都不是。 —— “药呢?药!!再给我药!!” 守护重重的曼德拉主楼地下室内,穿红色高跟鞋的小男孩正瘫倒在椅子上尖叫着。 安东尼匆匆赶来。 他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挖走谢清呈的眼睛这件事,给予了他莫大的刺激,他内心的某一处好像被这种残忍的刺激给填满了,但又有一处永远地塌陷了下去。 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迅速响应段璀珍的呼叫,和其他几个研究员一起,手脚麻利地给“他”插上管子,推入药剂。小男孩尸青色的脸慢慢地恢复正常,段璀珍猛烈地吞着口水,喘了几口粗气,闭上眼睛,胸口剧烈震颤着。 “太婆,好些了吗?”安东尼问。 段璀珍摆了摆手,并没说话。 安东尼就往后退了一些,站在她身后侍立着,同时,他打量着这间地下室—— 这里比十几个小时前更拥挤了,作为曼德拉堡垒最深最安全的一间实验室,它担负着守护核心力量的重任。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段闻现在已经命令手下把那些最重要的东西都移到了这个地下室内。 于是放眼望去,这个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地穴内,陈列着曼德拉组织这几十年来堆积的罪恶倒影—— 十余台工业水塔似的装置,每一台都有三人高,里面装满了成吨的rn-13、听话水、服从者2号,以及其他曼德拉组织的禁药。这是违禁药的根巢,所有的主反装置和岛上最大的药物储存点都在这里了。此时此刻,这些运转了几十年的罪恶源泉,依然在滚滚不熄地翻沸着,进行着反应循环。 除了这些药物之外,地下室内还搬入了大量的复杂机械,那些是让段璀珍进行元宇宙试验的装置。她最近越来越疯狂地沉迷于将意识与肉体剥离,沉迷于把活物的意识通过这些机器,转移到其他活物脑内。 与这些反人类的实验装置一同搬到这间地室的,还有几具对段璀珍而言很重要的尸体。大部分是她已经做了一半的生物实验,正在观察反应。 其中有一具比较特殊,已经化冻了,此时此刻,她被精心保存在恒温恒湿的生物仓内,面颊上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色。那就是贺予的亲生母亲薇薇安。 这是这座岛上,段璀珍看得最珍贵的一件稀世珍奇。如今坚壁清野,她自然要随身把薇薇安带着。 “倒点水给我,这破身体……真是一时半会儿也撑不下去了。”段璀珍喘息道。 安东尼立刻给她递水,边递边说:“太婆,这具男孩身体在您移植时,就有了一定的腐坏,所以使用时间才会不长。” 段璀珍没吭声,还在平复着急促的呼吸,那只微有些发青的小手紧攥着玻璃杯,最后啪地把它砸在了桌上。 “……我当然知道它撑不了多久。”段璀珍咬着后槽牙,抬起一双孩童的眼,但儿童的眼睛只让她瞳中的光变得愈发恐怖,“我当时不是在等着你给我找初皇数据回来吗?结果那数据就是你哥!你却无功而返!废物!” 病痛使她易怒,她把桌子拍的震天响。 安东尼低着头,脸色微微地泛着白。 段璀珍当然知道自己对安东尼的指责是全然无意义的,保护着谢清呈的那些人,人心太过坚定,连她都刺不到真相,又何况是安东? 但她就是忍不住发了火。 太痛了……这具破身体……她现在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只想赶紧摆脱这肉身。 “你还没确定他百分之百就是初皇吗?!” “还没,但是各项测评也都在抓紧做了,很快就都能出结果。”安东尼对她道,“……只是初皇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哪怕他真的是初皇,您刚移植进去的时候,也不会太舒服。” “再不舒服能不舒服过这具?!”段璀珍因为忍得太辛苦,脸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而且初皇的适应性很好,我先进去,然后再做器官移植手术,以他的身体……根本就不会出现任何排异反应!我可以杀最年轻最健康的人,把那些健康的脏器都换到初皇身上去!如果再坏,我就再换,无非杀几个人而已……反正他的身体什么都能适应!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完美了……” 她说着,脸又皱了一下:“不,也不算太完美,唯一的缺陷是他是个男人……我讨厌男人……都是一群愚蠢的东西,进化不全的产物,恶心!连小孩都不例外……” 安东尼一个大男人就站在旁边,她也根本无所谓。 她是曼德拉之母,是整座岛的力量运转之源,她知道他们谁都不敢动她。 安东尼欠了欠身子道:“我想,初皇的身体对您而言也只是暂时的,等您彻底建立了曼德拉宇宙,完成了意识的自由分离和上传,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您就可以用薇薇安的身体活着。她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就像您年轻时的照片里那样。” “……你说得对。”段璀珍把目光投向了生物仓里的薇薇安,那眼神就像一只蜘蛛看着落入了网中的蝶,“你说得对……” 段璀珍贪婪地垂涎着这具躯体。 很完美。 漂亮。 穿着红裙的时候,和自己年轻时一样优雅。 段璀珍好像从这具身体上瞧见了自己时光溯回的青葱岁月,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光阴啊…… 青春是怎么也过不够的。 她厌恶死亡和衰老。 “我会尽快为您安排移植手术的。”安东尼说,“我已经拿了谢清呈的眼睛来做样本分析,数值出来的很快。至于他的双眼……等您成功移植,我们也完全可以再想办法。他那双眼睛本来也就快瞎了,换体之后原本也是要摘了再换新的。现在能被用来做实验,也不算太浪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太婆的表情。 虽然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摘谢清呈的眼睛是他的一时控制不住做下的事。 他太恨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拿着血蛊向太婆邀功,可谢清呈直接祭上了初皇,他做的血蛊最后便只能沦为和谢清呈谈判的筹码。 不过好在太婆并没有在意他挖眼这件事,坏了的东西早换晚换都一样。她只在意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到底还要多久。” 安东尼悄悄松了口气,看了一下表:“就这几个小时了。换上他的身体之后,您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以好好地面对那些破梦者,一切问题就都可以解决。” “行。那你去盯着,要越快越好。”段璀珍语气凌厉道,“迟则生变。” 安东尼又欠了欠身子:“是。” 然而就在他刚刚直起身,准备告辞去实验室看样本的时候,外面忽然滴滴地连续打开了三道防御门。 安东尼一僵——竟然是贺予! 尽管知道贺予现在不会再关心任何有关谢清呈的事情,但自己刚刚生生挖出了谢清呈的双眼,这样面对面地撞上贺予,他仍会本能地心虚。 贺予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很麻木,手上沾血,脸颊上也有点点血渍,心口处的装置则在一下一下地闪着光。他现在和岛上的任何一个改造人都没有区别了,也和卢玉珠克隆人没有区别。 他没有了自我思想,有的只是控制着他的曼德拉的观念,他是一个绝对的服从者。 “怎么了。”段璀珍从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但见他身上笼着一股子杀伐之气,还带着血,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安,“发生了什么?” 贺予屈单膝躬身,垂下睫毛,用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声音道:“太婆,段总命我前来通知您,移植必须尽快提前了。” “为什么?”段璀珍睁大眼睛。 “激速寒光解除,那些被冷冻的士兵都恢复了正常,现在破梦者总部虽然没有进攻,但刚刚出现了意外,那两千名被关押在地牢的军人用了自己的办法突破了囚牢,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从我们的内部开始攻打,目标是将您斩杀。” 贺予说着,抬头用一双冷静的眼眸望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来,我们没时间等了。” 谁都没想到那些被关押着的俘虏会成为变数,一旦他们攻入这间最高实验室,那么一切就不可收场了。哪怕段璀珍想要金蝉脱壳,也带不走这些沉重的试验装置和生物制药,以她的身体状况,如果不立刻进行第三次移植,离开曼德拉岛之后她恐怕活不过一个礼拜。 安东尼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道:“你就不能用血蛊再挡一挡……” “这些先锋士兵大都是精英,比后驱部队更优秀。他们受过极强的意志力锻炼,我能操控他们的时间很短,非常容易挣脱,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根本难以受控。”贺予说,“我试过,拖延不了太久。” 段璀珍沉下声来:“他们预计还有多长时间会找到这里?” “虽然地下室很大,逐一排查很难,但以现在的进攻形势看。”贺予说,“最多三个小时。” 段璀珍把视线投向了安东尼:“够吗?” 安东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简直能透过他的太阳穴,看出他在努力排演着方案:“……只能稍微冒点险,等一个小时基础试验做完,我们就直接开始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我们再随时设法解决。不过这样我一个人完成不了,其他研究员在这方面也差了些,我需要段总的帮忙。必须他和我一起。” 段璀珍权衡之后,当机立断—— 她赌不起,她必须要立刻摆脱这具随时都会报废的男孩躯体,以备后路。 她先是通过耳麦将段闻召回,然后把脸转过来,面对贺予:“你去把谢清呈带到这里,立刻。” 贺予领了这个任务:“是。” 段璀珍又对安东尼道:“你去准备移植手术吧。” 第246章 初皇之令 谢清呈静坐在囚室内。 他的眼睛上蒙着雪白的绷带,绷带上还渗着鲜血。 那个一直负责他饮食的厨子又来给他送过一次饭,这一次他终于喝了一碗粥。 粥慢慢地喝到了一半,囚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些曼德拉的实验员,这次他们没有带什么采血管化验片,而是直接对谢清呈说:“时间到了。” “……哦。”谢清呈依旧是平静的,“终于确认好了么。” “……” “粥还有一些。”他淡淡道,“我喝完就走。” 说来也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必须要答应他的事情,但面对这个哪怕被硬生生挖去了双目都没有露出丝毫软弱的男人,那些科研员却拒绝不了。 他们站在原处等待着。 又过一会儿,贺予终于亲自来了这里。 “贺总。” “贺总好。” 那些科研员的等阶并没有贺予高,他们见了贺予,立刻低头垂眼,向他致意。 谢清呈执着瓷勺的手,也微微地顿了一下。 贺予没有理会那些科研员,他走进了房间内,目光径自落到了谢清呈的身上。 他看到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活体供体的人,腰背挺拔地坐在桌前。因为失去了光明,谢清呈喝粥的动作变得很缓慢,他微微侧着脸,那清瘦的面庞在冷色调的灯光下,显出薄玉般的苍白来。 谢清呈完全盲了。 贺予看着他,莫名地,心里突然很闷很闷,如被狠狠锥刺——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男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聋者近愚,盲者多贤,因为聋了的人听不到声音,总会大喊大叫,显得莽撞,而失明的人因瞧不见东西,往往凝神,举止谨慎、安静,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贺予曾在《春琴抄》中看到过类似的表达。 他还记得春琴抄呢,也记得曾经学着春琴抄里的男主,替谢清呈按摩足部,揣入怀里取暖。他也记得谢清呈,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思想已经被控制和强行植入改造了,他对谢清呈没有丝毫感情。 那种温柔应该全都消失了。 他脑内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该做什么,他隐隐地感到抵触,可那个声音像是巨兽在他胸腔中镇守着,压得他完全透不过气来。 他就那么看着失明的他。 麻木的。 窒闷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可是心又像被冻住了一样,没有泪流出来。 自始至终,一片死寂。 仅剩的一点粥喝完,谢清呈慢慢地放下汤勺,抬起头来,大致对着贺予的方向。 最终还是谢清呈打破了这种静默。 “原来是你来送我。”那嗓音沉和,一如过往。 贺予:“嗯。” 顿了几秒:“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是到了最后,他只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太淡太温和,如桃花水母浮掠而过,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透明到几乎看不见。 末了,他和那个人道了一句,“没事,没什么了。” 他说着,自己站起了身,大致判断了方向,往前走了两步。 贺予皱了皱眉,脑仁深处似有什么情绪被重重地扯了一下。他想这个人怎么都这样了还这么一副上位者的气质,独立惯了,连盲了都要靠自己走路。 正想着,谢清呈不小心碰着了桌几一角,身子倾了倾。 “当心。” “……” 等贺予自己反应过来,他已如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似的,搀扶住了那个男人的手。 但下一秒,贺予就觉得颅内剧痛如裂,脑内似乎开启了什么惩罚机制,他不由地将手松开了,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立在门边的科研员说:“带他下楼。我随后就到。” “是!” 谢清呈被科研员们簇拥着,错肩擦过贺予身边。 两人交错时,谢清呈停下脚步,顿了顿,他说:“……小鬼……谢谢你。” 谢他什么? 为什么失去光明了还要谢他……为什么他都要送他去手术了,还要谢他?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叫他小鬼……为什么…… 只那么一想,贺予就顿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割裂似的疼!那魂魄仿佛想挣开这具身体的束缚,从背后猛地拥抱住这个要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男人。抱住他,让他不要走。 别走。 他浑身都在细密地颤抖,臼齿咯咯作响,忍耐着那种莫名的撕心的痛。 闭上眼睛…… “咔噔。” 门,终于在他身后合上了。 至脚步声慢慢地消失,贺予脱力似的靠在这间囚室的门板上,目光仍对着刚才谢清呈垂着眸静静坐过的地方。 那里仍有一束光照下,光束下的清癯之人却已离开了。 贺予抬起手,指尖冰凉,发着抖,触上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曼德拉的教条为最高。 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人。 这些话像是咒语一样紧束着他的魂灵,凶狠地将在他心里嘶声哀呼着的巨龙封印囚禁下去。 砰地一声,蛟龙沉渊! 他在心脏巨大的疼痛之后迎来的是更大的麻木,最后一缕从他心中逃逸出的温情,是他二十岁生日时,谢清呈坐在他对面,隔着火锅的雾气,平和地对他说的一句—— “生日快乐。” 他仰起头,喘息着,胸口的控制器散发出荧荧红光,这一声久远的温和祝愿,终究如涟漪扩散,慢慢地…… 归于死寂了。 谢清呈最终还是经过秘密通道,被带到了地堡实验室。 这个曼德拉岛最深的地方守备重重,他坐在轮椅上,被推着一路往下,最终通过了三道合金防爆厚门关卡,来到了那座大得夸张的地下室内。 最后一重门在他身后合上。 谢清呈被推到地下实验室的中心。 那里矗起了两座特殊玻璃制成的防暴转移舱,瞧上去就像巨大的胶囊。装置看似简单,实则安全系数极高,很少有武器能够毁坏这个装置,伤害到里面的东西。 这就是即将进行大脑移植的地方了。 段璀珍已经张开双臂,躺在了其中一个胶囊舱内,另一个空舱是给谢清呈准备的。在这个装置后面,黑压压地立着一群改造人和改造鬣狗,他们负责守护整个仪式,目前全是待命状态,额头的控制环像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闪烁着,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颗暗红色的星。 安东尼以及其他几个高级科研员正在庞大而复杂的装置前忙碌着,此刻安东尼在对谢清呈的dna样本进行着最后的分析计算。 而段闻坐在之前段璀珍坐过的主位椅子上,身后立着面无表情,像是在神游待机状态的李芸改造人。 他看着科研员把谢清呈一路推近,最终停在他阶下,几米远的地方。开口道:“你来了。” “我来了。” “有什么最后想交代的吗。” “没有。”谢清呈说,“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段闻:“……” 对于谢清呈真的就这么束手就擒这件事,段闻是不那么信的,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很警觉,尽管进这间地下室光是全身扫描就能把身体内外的哪怕一颗不足零点五毫米的弹片都查的一清二楚,他依然对他心存戒备。 段闻缓缓起身,走到谢清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病朽的面庞,雪白的纱布,纱布上渗出的血,血下凹陷的眼眶。 真奇怪…… 明明是个残废成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让他觉得这么不安呢。 明明身上除了固定着他的镣铐,什么金属也没有,为什么还让他觉得那么危险? 段闻没有放松,他对谢清呈说:“我会兑现我的承诺,把贺予放出去,并解除对他的思想控制。请你先进生物舱吧。” 谢清呈却说:“请你先放了他。等他回去了,你当着我的面与破梦者的指挥官联系并说明情况,我确认他安全抵达,就自愿进入舱内配合你们的手术。” “……” “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顺序,段闻。” 段闻未答,段璀珍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她人已经在舱内了,声音是通过舱内的扩音器传出来的,脆稚的童声在此时听来分外诡谲。 “初皇,现在是情况有变。”段璀珍说,“我们必须先进行手术,贺予得留在这里直到手术完成,除非你有本事让外面那些逃出监狱的破梦者停止进攻。” 谢清呈听完了段璀珍的话,却没有朝段璀珍的方向抬头,他的面庞仍然是朝着段闻站着的位置:“你要食言吗。” “……你放心,手术结束了我就放他回去。”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李芸说的力量你恐怕始终也无法明白,陈黎生。” “什么陈黎生,他姓段!”段璀珍厉声道,“好了,不必那么啰嗦,段闻,把人带过来,开始吧!” 段闻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谢清呈开口了,语气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 “段闻,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吧。只要我不愿意,哪怕你们得到了我的身体,初皇的能力也会终结。” 段闻的脚步蓦地一顿。 这回就连段璀珍也没有再敢贸然催促了,她在舱内瞪大了双眼,表情扭曲又紧张。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再往前一步了,否则我会立刻毁掉自己的力量。” “……” 或许是因为谢清呈坐在轮椅上,后面跟着护送他轮椅前进的科研员们,而他本身又很冷静,气场也非常镇定,不逊色于段闻,所以看上去他竟然像是一个可以与他们势均力敌的大佬,且在谈判席上毫不退让。 “你按我们最初商量好的做。”谢清呈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否的压迫力,“我是为他而来的。在这件事上,我们没得商量。” 段闻盯着谢清呈的脸,揣测着他的每一句话,盯着他的任何一丝面部表情细节。可是谢清呈的话里没有什么逻辑问题,谢清呈也没有临时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至于表情,那更是平静如古井,找不到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回头,向被生物仓笼罩着的太婆看了一眼。 段璀珍面部紧绷,她已经看到自己必须做的选择了,确实是别无退路,谢清呈手拿着“可以自毁初皇能力”的砝码,他们看似掌握了主动权,但其实在他自愿进仓然后被麻醉之前,他们都是被动的。 段璀珍最后冷冷地把视线从段闻脸上移开了。 这是一个默许的信号。 段闻说:“可以。” “那么,等贺予过来之后,请你立刻下令,让他离开曼德拉,回到破梦者那边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贺予从囚室回来了。 地下实验室的门随着他的进入重重打开,又重重关合。贺予径自来到大试验台前,这次他没有再看谢清呈了,他一看这个人就会很心疼,作为曼德拉的守护者,他不愿如此。但他进来之后,发现所有人好像都在等着他。 他顿了一下:“怎么了。” 段闻抬起手,没有多解释,而是直接对侍立在门旁的贺予下了命令:“任务结束了,你可以回到破梦者总部去。” 话音方落,贺予的控制器就发出了更强烈的光芒,贺予一怔,但那机械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足够给几百个人洗脑,任何人都承受不了。他来不及思考,目光已顿时变得涣散起来。 段闻:“满意了?” 谢清呈却道:“你需要把这个命令下得更完善。” 任何漏洞在谢清呈面前都是不可能被掩藏的,段闻沉默须臾,继续补全道:“回到破梦者总部后,不许对那里的人进行任何攻击,允许他们卸下你心脏前的血蛊机械装置并销毁,不必反抗。” 谢清呈思忖过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段闻便将手垂了下来,最后对贺予道:“去吧。就现在。” 贺予此时已是完全受控的状态,他面无表情地领了命令,站直了身子往门口去,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滴地一声按了按钮,打开合金门,走到了外面。 几秒后,合金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段闻道:“这样满意了?” “可以了。” “那么——” 段闻话未说完,忽然被大试验台上传来的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等一下!!” 是安东尼! 安东尼刚才一直没有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去,因为他在试验台前争分夺秒地对谢清呈的一组dna分析做最后的结果处理,而就在贺予转身走出门的那一刻,那个演算结果跳出来了! “滴滴滴……” 警报在旋转。与此同时,一个鲜红的数值意味着某个事实,刺目地映入安东尼的桃花眼内。 血液极速往心脏涌去,安东尼的脑内几乎都要炸开了,他浑身汗毛倒竖,毛骨悚然,顿时恐惧到了极点,厉声大叫起来:“别让贺予走!让他回来!谢清呈在骗我们——他根本没有能力自毁初皇异能!我们可以直接进行手术!!!不用征求他的同意!!而且我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 太迟了。 他还没有说完。 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双目尽毁看似毫无用武之地的清瘦男人已经开了口,他隐忍不发隐藏血蛊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最为接近段璀珍的这一刻!这个女人,平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接近,直到现在…… 瞬间,他以极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厉声下令: “在场所有人,放下武器跪坐在地,听我命令,不可——抵抗——!!” -------------------- 作者有话要说: “聋者近愚……”那句话非《春琴抄》原文,而是化用《春琴抄》的描写,虽然在文中已写明了引用的意思,但为防ky,还是再标注一遍该段内容化用自春琴抄。 第247章 相爱者相杀 嗓音沉冷铿锵,如无形的巨手将在场的那些科研员,包括安东尼,甚至包括段闻,都在一瞬间扑通跪了下来!! 段闻大为震惊!! 他终于明白过来谢清呈携带的武器究竟是什么了,可是——怎么可能——? 他没有时间再思考了,失去意识只是转瞬间,他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像被散了瞳,像曾经利用贺予操控其他人一样。 这一刻,他竟被谢清呈所操控了!! 唯一逃脱了这一劫的,是李芸和特制生物仓内的段璀珍,李芸是改造人,段璀珍的身体是死小孩的身体,因此并不受血蛊影响。 惊变起时,李芸倏地回神扬眉,立刻动手,谢清呈却一挥手令下,让段闻起身拦住他。 见如此状况,段璀珍顿时面色急变,她惊恐交加地瞪着玻璃仓外已经命令科研员将他的枷锁解开,然后缓缓站起来的谢清呈,这时候她终于做出了和她的身体——一个小男孩相符的表情。 她流露出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她在舱内大声尖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有血蛊?!你怎么会用血蛊!!!” 谢清呈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抬起头,尽管失去了双目,他却依然精准地把脸转向了段璀珍所在的位置。 他吸收了贺予的血蛊异能之后,一直没有暴露,以“愿意作为供体”为曼德拉无法拒绝的诱饵,孤身入险,犹如一剂毒药,灌入对方脏腑之内! 直到这时,谢清呈才道:“初皇,能吞并获得同为精神埃博拉患者的异能……段璀珍——很可惜,你们发现的实在……太迟了!!” 他话音方落,就厉声喝道:“开仓!!” “不!!不!!!为什么?哪怕是你有血蛊也应该对他们没有影响!!他们身上都贴肉佩戴着澈心戒!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是你一手造就的怪物。”谢清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他的手砰地按在了舱门上,就对着段璀珍的位置,在他身后,一个研究员已经服从他的命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输入密码,依次按下装置…… “呲——” 一声刺耳的泄气声。 段璀珍的尖叫几乎成了利剑要刺透每个人的耳膜,她知道守护她的舱门就要打开了,她大叫着,可是身后那些改造人的控制器是金属做的,不能被带入舱内,她交给了段闻,所以她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号令那些变异人和变异狗来救自己。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眼中闪着惊恐的光,看着研究员即将按下最后一个开仓按键。 隔着特殊玻璃舱门,谢清呈森然道:“段璀珍,因为我是初皇,我他妈是唯一一个承受了你的发明物全程折磨却还没有死了的那一个!之前被你害死的那些人,所有的精神埃博拉受害者,他们的异能到了我身体里都可以被我适应甚至同化!你们的澈心戒只能阻挡贺予的血蛊,却阻挡不了被我同化过的,初皇的血蛊!!” 他回头厉声对研究员道:“打开!!” 啪! 红色的按钮按下! “啊——!!!!”段璀珍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完了吗? 完了吗?!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在她蝉蜕之际,在她即将获得新生的时候,完了吗?完了吗?!! 她不甘心。 她看着舱门缓缓在自己面前打开一条缝,因为特制玻璃笨重,开启极慢,但只要能伸进一只谢清呈的手臂,她就完了……她就结束了!! 在这危急关头,段璀珍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也不敢确定,距离实在太远了,但她还是仰起头,铆足了浑身的力量,朝着生物仓麦克风的扩音位凄厉地大喊一声:“贺予!!!回来!!!阻止他!阻止他!!!” 惊天动地的叫喊,童声恐怖的尖叫被扩音器无数倍放大,简直像是能把这座偌大的地下室都震塌掉。 下一秒,谢清呈就听到身后的合金门轰然打开的身影,紧接着一颗子弹呼啸着朝着他的方向射过来,他不得不收手回避,侧闪至一边,蓦地抬头,额发垂落。 他喘息着,往大门处转去。 ——他看不到,但他能够辨别方向和情况。 他在发现自己有血蛊之力后,便控制了那个送饭的毒枭厨子。 这是他被囚禁时唯一能冒险控制的人,他知道自己一旦对一个人使用血蛊,就绝不能中途解开,否则对方势必会去向段璀珍告密,他的命令下达必须是长期的,而这个人在自己的长期控制下,不能被轻易发现。 如此一来,所有高层都不可以动,他们若被控制是一定会引起怀疑的。 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不起眼的送饭人。 计划很成功,谢清呈先让送饭人伺机给郑敬风送去情报和地牢钥匙,好让那些被关在地牢里的战士找准时机脱困,也好让郑敬风知晓全部状况,设法及时与总指挥沟通,令贺予回去时不被破梦者误伤。 除此之外,他还从送饭人嘴里探得了一些重要信息,并差遣他做了一些秘密测试。 通过这些手段,谢清呈确定了自己的血蛊可以突破澈心戒,掌握了曼德拉的一些装备情况……但最令他震惊意外的,是他得知了曼德拉组织竟然用那些“已解析”的精神埃博拉患者样本数据,制造了相应的异能药物! 那些药物比2号血清更方便,因为它是以口服药的形式出现的。 于是谢清呈立刻让送饭人设法盗来了那些药物,投入餐食之中。 这就是他刚才为什么执意要等把粥喝完之后才离开的原因。 尽管这些药还是半成品,对人的身体损害很大,正常人不会轻易服用,但如果此役不成,他也毫无活下去的可能。所以此时此刻的谢清呈身体里,其实汇聚奔流着1号、2号、3号,各种实验体……乃至他之前吸收的贺予的血蛊,他身上汇集着段璀珍犯下的滚滚罪孽,滔滔冤魂。 那无数冤魂的力量在他血管中涌动着,他们遗留下的东西,那些曾经让他们痛苦异常却又强悍异常的能力,都在谢清呈的体内翻涌。 他看不见了。 但他的听力,嗅觉,感知力,爆发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一刻,他是曼德拉所塑造的怪物的总和。 以病朽血肉之躯,站在生死线上,身后仿佛涌着千万条枉死的人命,面对着曼德拉改造过的,最可怖的变异血蛊。 他面对着他的爱人,他的救赎,他的过往,他的人性…… 他的小鬼。 谢清呈喘息着,感知着贺予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合金门重重关上了。 贺予再一次举起枪—— 而与此同时,谢清呈厉声暴喝道:“段闻,打开所有的改造人!组成守卫墙!但不许杀了他!!立刻!!!” 初皇强大,段闻受控,他击开李芸的手,迅速按下了改造人和鬣狗的释放键,霎时间,那些待命时呈红色的控制器全部翻转为了启动时的碧色! 改造人怒吼着,鬣狗咆哮着,碧绿的光点化作无数萤火,朝着贺予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们就像飞流奔涌,怒海狂涛,于顷刻间就将谢清呈的身影挡在了后面。 “不——不不!!”段璀珍脸色惨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段闻!你在干什么!赶紧摆脱血蛊!醒过来!停下!停下!!” 但是没有用,初皇血蛊哪里是那么容易摆脱控制的。 贺予深陷在浪潮中一时无法脱身,段璀珍尖叫道:“释放你的掩体武器,贺予!释放掩体!!” 令行禁止,贺予抬手,启动了自己心口处的装置,几秒过后,一台受他操控的掩体武器破门而入,防弹装置如同恶魔的羽翼般凶煞展开,将他掩护其中,因为场地限制,他没有完全释放整个随身武器,但最低高度也已经让它伸出的特殊材料的掩体划破了地下室穹顶,石块砖瓦簌簌坠落。 改造人和鬣狗更加疯狂地涌了上去,爆炸声在地穴内此起彼伏。谢清呈心知不能再拖了,必须速战速决,结束段慧珍的性命! 只要她死了,岛上的能源会随之消失。 贺予心口的那个控制装置也会熄灭,贺予就会摆脱洗脑恢复正常…… 谢清呈在战火中聆神听着,只等舱门打开到足够大时就伸手进去杀了段璀珍,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 “砰!!” 贺予扫掉的一堆改造鬣狗撞在了某个高热的试验体上,一下子引发了猛烈的爆炸! 那爆炸的声音太响了,谢清呈的听力原本就因为药物变得异常敏锐,这一下炸对他来说简无异于是震裂心肺般的巨响。 他一时承受不住,咳嗽着呛出一口血来。 而就在这当口,舱门刚好开至了一臂可以自由伸进,但一个孩童也可以正常钻出来的宽度!段璀珍看准了机会,猛地猫下腰,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从谢清呈手下溜了出去! 她呼哧气喘,瞳孔急剧收缩着,拼了命地往前跑。跑到那些复杂的实验装置台前,回头喘着粗气看着谢清呈。 她身后没有路了,只有一个嘶啦嘶啦窜着电流的操作台。 操作台之后,就是那些他们转移过来的很重要的尸体们……男人的,女人的……那些尸体安静地躺在舱内,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幕的发生。 “别……别杀我……” 段璀珍往后退。 那张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般的惶恐无助。 这一刻好像段璀珍的人格消失了,在这个躯体里的,正是那个九岁多的小男孩。 小男孩瘪着嘴,骇得几欲流泪:“别杀我……别杀我叔叔……!” “……!” 谢清呈听闻一怔! 他这一怔仅仅只是半秒不到的时间,但段璀珍瞄准的就是这个机会,她猛地跳到那个操作台上,抬手去拍了一个紫红色的键。 她是利用人心里的善念在伪装!!! 谢清呈蓦地回神,几乎在她按下那个神秘按键的同时,回神将她猛地按在了台上,抬手拿起了操作台上的一把试验刀,朝着这个满手血腥的魔鬼心脏处猛刺了下去!! “啊——!!!啊……” 刹那间,血花翻飞。 段璀珍像一个借尸还魂的小鬼一样,抽搐着,扭动着,她死不瞑目似的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手。 “谢清呈……谢清呈!!你……” 一大口血从她口中涌了出来,逼得她说不出话。 谢清呈呼吸急促而沉重,那腥甜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血腥味涌进了他的鼻腔,嗅觉也得到了提升的他被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但他撑住了,他不能懈怠——这是所有人——那么多的人命……最关键的活命机会。 这是那么多年的罪恶……终于结束的时刻…… 他一直用力按着她,双手颤抖,由着鲜血溅在他身上,他按着……一直按着…… 直到掌心之下的那具躯体再也不动了。 小男孩颓然垂下了手。 呼吸和心跳,都归寂静。 “……” 谢清呈喘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往后退了一步,他拔出手术刀,那淌血的刀刃落在了地上,“当啷”一声,犹如这一场杀戮的休止符。 结束了吗…… 他的掌心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指尖不受控地轻颤着。 这样……应该都结束了吧…… 他面朝着段璀珍的遗体好一会儿,内心五味杂陈,然后他缓缓地,疲惫地回过身。 等岛上能量的熄灭,这些改造人改造鬣狗也好,贺予也罢,就都会停下来了,就都…… —— “!!” 高敏锐的感知让他背后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在他蓦地扭头的一瞬间,他背后的那尊最大,也是里面尸体保存的最鲜活的生物仓轰然打开了! 与此同时,舱内那个沉睡了二十三年的瑰艳绮丽的女人,竟倏然——睁开了她那双动人心魄的杏眼!! 一双杏眼…… 是薇薇安!! 一身红衣的薇薇安从舱内缓缓随着装置降落。 她站在操作台上,红裙之下,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小男孩,男孩的尸体犹如一具蛇蜕,倒在她脚边。 薇薇安一步一步走上前,她在高台上,垂着眼睛,眼瞳中闪着惊人的恶意,如果谢清呈能看见的话,就会发现她的眼睛和那个刚刚断了气的男孩一模一样。 “多亏我完成了这个装置,在最后一刻,把脑意识暂时转嫁在了薇薇安身上。” 她开口了。 有如天籁的声音。 可说着的,却是可怖到极点的话。 ——她是段璀珍!!! “我的意识在这身上可存不了太久,我必须马上结束战斗,再让安东他们完成真正的脑移植手术……谢清呈,我今天,一定要了你的命!!” 她说着,一个翻身跃下高台,红裙血一般翻涌着,她放肆而疯狂地大笑着。 她享受这种感觉……有如回到了自己最青春的时候…… 薇薇安的身体健康,轻盈,她轻而易举地在一片混乱中到达了总操作台,在谢清呈还没来得及向离她最近安东尼下命令之前,就指尖飞速地敲击屏幕,输入了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 “滴滴滴……” 地穴内忽然爆发出了无数的蜂鸣声。 那声音甚至比刚才的爆炸还响,震得谢清呈又咳出一口鲜血来,声音来自于每一个改造人和鬣狗,上百上千个控制器一起咆哮着。 他们突然都不再对贺予进行攻击了。 他们齐齐回过头来,森森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谢清呈一个人身上!! 段璀珍是这个岛的母控体,是顶尖的科学狂人,她在这一刻以总控逆转了程序,让这些人和狗再也不受段闻的控制,而是朝着谢清呈反杀而来——! “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地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露出了一个极狰然、极快意、极扭曲的狞笑,朱唇轻启,落下命令。 “把他给我抓起来!关进脑移植转换仓里!!” 恣意的笑声戛然而止!段璀珍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视线迅速转向门口,脸颊肌肉耸动着,下一秒—— “轰!!!” 惊变迭起。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谢清呈忽然又听得身后一声爆响。 这声音真是一个比一个大,他都快被这种堪称暴虐的动静震得灵魂出窍了,但他不介意……丝毫不介意…… 因为他已经从老远就听声辨别出来了,他就在等着这一刻。 ——他们赶上了!! 段璀珍惊愕地抬起头来,在滚滚翻涌的硝烟和火光中,她先是看到了一团模糊的庞大黑影,那黑影从被突破的大门处涌进来,冲出浓烟…… 那是曾经被曼德拉俘虏在岛上的先头部队!! 是谢清呈他们奔走拯救始终也没有放弃的那两千个军人、刑警……是破梦者的战士们! 郑敬风头发微白,脱了外套却露出一身腱子肉,他一马当先,扛着重枪,眼睛里仿佛能迸发出精光。 “我他妈忍了二十多年……就等这一天了!!!段璀珍,老子以自己的这一身警服宣誓,今天你是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不收费,想看可以看,不想看请跳过~ 昨天发了作话之后有朋友来找我聊天,讲了一些事,让我忍不住看了眼挖眼评论区,知道更多骂法了…… 但我早就习惯了,以前还上围脖的时候,二哈写到余生付雪夜就有人私信来骂了我很多条,因为当时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被骂的印象很深刻,私信内容大抵为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写,还让我去看看评论区说一片唱衰让我反思为什么要这么写墨燃被挖心这么恶心这么丧气的情节(因为当时我也已经不太看评论区了)……于是我也忍不住去瞄了一眼,当时评论区也是类似的情况,什么为虐而虐,什么之前我很喜欢但现在我很失望,后来到了余污也一样。其实这些留言我早就全都看过了,在每本我都看到过,这年头写个虐文基本上都要经历这些事情,甚至经历一些可以被称为恶劣的东西,或许正因如此,愿意写虐文的作者也越来越少了。这也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虐文追连载比甜文痛苦的多,也有很多人会不喜欢,甚至会辱骂,但是我要因为害怕被骂我就低头,任何出格一点的内容都不敢来,那我也不必做这个写手了,一旦我失去自我,开始研究大家喜好,而不看看自己想表达什么,那么或许对得起一些读者的喜好,却对不起了我手里的这支笔。(当然也有的作者他就是发自心底喜欢主流类型,喜欢甜文,也很正常)我永远不会因为别人想看什么或者承受不了什么就顺着对方,我很清楚我这样写会有怎样的反应,会被怎么骂,但我仍然会这样去做。有些人写故事就是为了去坚持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是想着讨好谁,别人怎么骂,也改变不了我。 我知道每个读者的喜恶不同,承受能力也不一样,有人看到一些剧情感到难受我很理解,对于任何针对剧情的正常表达和讨论我都觉得正常。我很理解你们,并且不会因此而感到被冒犯,哪怕你受不了弃而不看,我也依然感谢你之前的陪伴。但同时针对另一些不是在正常表达而是在毫无道理地发泄情绪,甚至辱骂作者和其他读者的人,我也想很直接地说一下我的想法。 我尊重每个读者,但前提是你也要尊重我,我以我能做到的仔细和努力对读者负责,我会坚持在身体非常疲惫心态非常不好的情况下反复修文,认真思考,不断更新,只希望章节放出来的时候能有最佳的状态,这是我对读者的尊重。但我无法适应每一个人的口味来保证让你一个个体不失望。这是不现实的,你可以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剧情而弃文,你要正常表达你不喜欢也ok,正常表达你觉得以你的看法哪里不合理想正常和人探讨也ok,但如果因为情节不对你胃口你开始满口粗话甚至以你自己的思想来揣测我想干嘛是何居心,那样伤害的其实不是我,是你自己。而如果你讨厌一段剧情,就要上升到什么我这样写辜不辜负你……我只能说你需要的也许不是一个作者,而是一个对象,因为对象会对你1v1,只照顾你的感受,作者不会。 我很清楚我是以什么态度在创作我的作品的,你不喜欢我只能说很遗憾我们不是一个口味,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不会去收敛我自己。我可以非常坦荡地说我确定我对我作品的文字负责程度,到了一种强迫症的地步,病案本连载期间我经历过的种种事情足以让人放弃更新,但我除了除夕连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甚至没敷衍过,遇到再多事情我也能很负责地坚持下来,再多阻碍我也可以坚持下来,骂我我也能坚持下来,因为这是我想写的东西,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表达,这也是我要对读者负责的地方。 也许读者看一章只要几分钟,甚至有时候一些内容还会草草划过,但我是作者我不能,我会对每一章反复修改,复盘多次,推敲每个角色在想什么,然后每天及时地打磨好放上来,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态度,我做到了问心无愧。 有人说为什么我付钱了我不能骂你几句,我可以和你解释这个问题。没人不允许你骂,但你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你骂的时候也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来指责你了,所以你才会说我付钱我为什么不能骂。你能骂,但这样一来,别人也会骂你,也许你开骂的地方错了,创作不是私人定制,它是具有作者思想独立性的,更接近于一个画展。 你想参观画展,你付钱了,付的是门票钱,但没有任何一个画展在售出门票的时候会说“我们这个展出包您满意”,因为创作者原本就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你进了展厅,看到了你觉得不喜欢的东西,你掉头就走没人说你,你回去在你自己的社交平台发表你的不满意,去骂这个展好烂也没人说你,那都是你的自由。 但大家在看展,有人看的兴致勃勃,你在展厅里破口大骂,旁边看得高兴的参观者自然也就有可能来指责你破坏了她们观展的心情,然后你说,我付门票钱了,我为什么不能在展厅骂人。 你是可以在展厅里骂人,但这样一来,看展的其他人因此骂你,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了,而如果大家看个画展都这样的话,画展就不是一个看画的地方,而变成一个菜市场了,那谁还能安心逛展呢? 还有极个别的人,你不喜欢看画家画人体艺术,但画家喜欢画,你就要说画家画人体艺术是在搏眼球,说出这种话,你真的太可悲了,因为你不但想要控制作者写什么,还非要把你的思维模式强加到别人身上,一旦不如你心意,你便不吝以用你的思想和恶意来揣度别人的内心,这是一种怎样的行为呢?我没想到一个作者几乎不讲任何自己私人的事情,只是写个剧情,只是在创作,而创作本身都能被说成搏眼球,那要不然以后大家都别写任何有波澜的剧情了,都写今天天气真好,我爱我的家算了。什么都别写了,写什么接吻啊,接吻也是搏眼球。你不如说张国荣穿高跟鞋唱歌,也是搏眼球。演员演个边缘化的角色,也是搏眼球。老师以创新方式讲课,也是搏眼球,舞蹈家跳个不走寻常路的舞,也是搏眼球。真离谱极了,我以前见过不务正业的人被说搏眼球的,就没见过创作者本身在创作,然后被说你的创作行为是在搏眼球的。真的,看到这个言论的时候我觉得挺可悲的,因为实在太荒唐了。 另外,我早在二哈时期就很想讨论一个词,那就是为虐而虐这个词,它不知道最早是谁创造出来的,这个词几乎可以在每一篇稍微有点人看的虐文下面看到,当然很多说它的读者并无恶意,只是表达一种对这个情节的不喜欢,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其实细想一下,这个词真的会让作者啼笑皆非。所以我想和你们探讨一下这个词。 首先小说的全部都是人为创作的,每个情节都是为了故事性而被设计出来的,虐文一旦虐了,势必会让一些读者不舒服,然后一些人就会觉得没必要这样去虐,但如果是这个逻辑,任何一段让读者不想看的内容都可以被说成是没有必要的,是故意设计的。如果有人不满意这个情节,就可以说,哦,《天龙八部》乔峰为什么非要亲手打死阿朱啊,阿朱要死也可以不被他亲手打死,真是为虐而虐。乔峰最后为什么要自杀啊,他不至于要死啊,他内疚他可以去学武松出家嘛,真是为虐而虐。《神雕侠侣》小龙女为什么要被尹志平玷污啊,受不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神仙姐姐,真是为虐而虐。《活着》为什么主角身边的人非要来一个死一个啊,现实中有这么倒霉的人吗?真是为虐而虐啊。可小说的所有情节不全是故意设计的吗?它本来就是被故意写出来的东西啊,那不喜欢甜文,觉得俩主角一见钟情的很莫名其妙,是不是也是变成为甜而甜了呢?腻腻歪歪谈恋爱,我要是不喜欢,我觉得没必要,是不是也可以说为甜而甜了呢?整本小说是不是可以说是为写而写了呢?要知道甲之砒霜,彼之饴糖,一个读者觉得没必要的情节,可能正是另一个读者觉得好喜欢的地方,读者是各种各样的,不是一对一的,作者不可能去考虑每个人的想法,像我这种性格的就更加不会这样去做。 至于那些说我这样写,这样伤害主角,是不爱他们的人,我想你们弄错了一件事,作者不在故事里让角色受伤害,并不是对角色的保护,这样能保护到的是部分读者的心情,甚至有时候是作者,写甜文会少很多争议和血雨腥风。但我觉得角色是需要被塑造的,就像做雕塑时,尖刀落在大理石上,才会诞生形象,刻的越深,面目越清晰。怎么样是对角色的爱?在我理解中,是要保护好他们的自我,哪怕知道会被人骂,会有争议,也要有勇气去写他们经历过的苦难,写他们内心或许会有的阴暗和复杂,写他们受苦时身上的光亮,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能更深的了解他们,喜欢他们,他们才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被更好地立起来。让他们被人喜欢,被人心疼,被人真正地理解,这才是我能给予他们的最大的爱意。 最后再说谢哥挖眼的剧情。这个剧情其实早早的就已经预示了,谢清呈的眼睛从他一只失明另一只也几乎看不清了开始就注定是留不住了,我不可能让他半盲着he,从那时起就预示了他一定会被摘目。 甚至我不知道有没有读者发现,我在194章,谢清呈第一次去美国治疗出院后,就已经提了一嘴他们在研制义眼。这些都是早就留下的痕迹,迟早要被收线。 至于安东尼为什么要挖谢清呈的眼睛呢?首先,因为他这次来原本就是来取更多血肉样本的,他要赶时间,只是原本可以是取任何部位,割一块肉下来,不必是眼,那他为什么要挖眼? 我们不如细剖一下他当时的状态——安东尼从小就厌憎谢清呈对他的“剥夺”,在他来见谢清呈的前几个小时,他才好不容易洗脑了血蛊,立下了他自以为的汗马功劳,他在洗脑时都说了他最成功了就可以和段闻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结果谢清呈竟然把他最后的希望也毁了。他十几年努力攀爬又被这个人打落谷底,可以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心情是有多愤怒和憎恨吗?他激怒之下与谢清呈理论,最后他在谢清呈铜鉴似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倒影。 可他心里真正希望的自己的形象是什么呢?就像文中写的那样,他站在谢平和周木英中间拉着谢雪,无比光明正大。这是他心里隐藏了那么多年的执念。 结果那一刻,他在谢清呈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的是自己扭曲的丑态,这个事实深深地羞辱到了他的内心,他在那双铜鉴似得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丑陋时,也看到了谢清呈的冷静和强悍,他不愿面对也不能接受,他看似挖掉的是谢清呈的眼睛,但其实砸碎的是一面镜子。一面在他心里横了三十年的,用以对比的镜子。 说句实话,其实也正是谢清呈的性格最终给了安东尼最后的刺激。这不是群像文,我在文中无法用太多篇幅,也没必要用太多篇幅来描写安东尼小时候是怎么和谢清呈相处的,两人具体又是怎么矛盾激化的,但这次挖眼其实有反应出一个点,就是谢清呈他这个人因为性格使然,无意中就是会时不时刺激到安东尼。 我没有说谢哥有错,他只是性情如此,安东尼固然是十恶不赦的,但他对谢雪却不完全似谢清呈。他为什么那么受不了谢清呈?除了他自己内心扭曲之外,也因为谢清呈太爹了,可以看到,他在挖眼来临的最后一刻,他都还在和安东尼说教,批评他,规劝他。并且他劝说安东尼的姿态是非常强硬,非常长辈化的,这种行为在谢清呈看来是负责,但在安东尼看来就是无法忍受,是高高在上,挖眼是他们过去这种相处模式的缩影,谢清呈的刚硬性格无时无刻不在激化安东尼对他的恨意。他们的相处,几乎都和挖眼这一刻一样。谢哥自以为有用地在教育,越教育安东尼越恨他越恶心他。过去三十多年一直是这样。 我曾经说过这是一篇慢热文,细节文,我反复推敲那些细节的时候,把很多人物的内心,病症,想法也都揉在了里面,而不是选择一一细说。真的每段故事都掰开那么细那么直白让人理解的话,这文可能就300w字了,没必要,留些需要自己想的地方是应该的。所以它细看和粗看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理解了和不理解的感受也不一样。 其实再和大家说句实在话,说句坦诚话,挖目这个情节对我而言真的不算啥……病案本二哈余污,因为是在这里连载,我甚至都是不得不稍微收着一点写的,我自身可接受的东西远比这大得多,我以前和大家分享过,我喜欢看的都是以李碧华为代表的这一类作者的书,相信了解这一类作者的读者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尺度。别说李碧华老师了,哪怕是金庸先生,看过小说的也应知道尺度不小,梅超风剥皮,殷离划脸,成昆谢逊阿紫游坦之挖目,林平之东方不败自宫,段誉的情人到头来都是妹妹(真倒霉啊……),小龙女被配角迷j,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始终觉得小说的存在就是要让人越过现实社会的桎梏,接触到正常生活中无法接触到的东西,丑恶不会因为你不去描写,它就从世界上消失,善良也不会因为主角受伤了,死去了,它就不复存在。难道乔峰死了,阿朱死了,天龙八部就在宣扬恶人能取得胜利吗?不是吧。同样的,难道蒙住眼睛,不让大家看见疼痛和丑陋,它们就会不见了吗?安东尼、吕知书这样的人就不会活着了吗?不可能的,那不如写一写人是怎么和这些疼痛和丑陋对抗的,是怎么样不屈不挠的。不如先了解了解变态是怎么想的,病态是为什么会滋生的,会有带来怎样恐怖的后果,因为它们并不可能因为文字作品里没有,就从现实社会里消失。书里应该包罗万象,什么都能见到,就像家庭教育不该谈性色变,别做温室里的花朵,那才是对善良真正的保护。 世界是百态的,而我们在现实中能接触到的东西都很有限,如果还要因为顾及大众的舒适度,给创作套上枷锁,让故事也变得畏畏缩缩,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如履薄冰,那么也太可悲了。而更有一些人,因为自身的喜恶,将现实的触手蔓延到小说,让创作变得狭隘而不是百花齐放,那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忧心和痛心的事。我想我虽然能力和精力都很有限,但我在我还能做的时候,我会坚持去关注那些苦难里的善良,去关注那些边缘化的东西,也会坚持着搞我爱的虐恋狗血。如果有一天,真的压力太大不能做了,我宁愿放下笔,我也不会去写一些自己不想写的东西,去委曲求全。 病案本快完结了,我也要开始新的路程,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留这样长的留言了,有些话我以前不曾说的这么明白,因为我总觉得能理解我的人,我不用多说其实也能懂,但我想这五年的经历快近尾声,我便把我这些年来的感受和内心想法都说出来吧。 感谢你能看完,如果你能理解,那么更加感谢。 一只倔强的土狗 第248章 你可以是替代品 随着老郑的一声怒喝,警队冲入,人造人对战军警的精英们,一场黑暗科技与普通人类的大混战在曼德拉的核心地堡内爆发了。 霎时间,呐喊声,枪弹声,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交织一片。 场面太混乱了,段璀珍因此尖声道:“贺予,回来!你的任务现在是保护我的安全!” 贺予没有片刻犹豫,突破重围,向着段璀珍的方向奔去,然而半路上,他面前站出了一个人。 硝烟血影当中,竟是谢清呈挡在了他面前! 贺予眯起眼睛,不知为什么没有立刻下手:“让开。” “那边站着的薇薇安不是你的母亲。”谢清呈道,“贺予,你醒醒。”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我的母亲,但只要段璀珍活着,我母亲也迟早有一天可以在曼德拉宇宙里活过来!”贺予厉声道,“你给我让开!!” 谢清呈的声音也拔高了:“你是被控制了!曼德拉元宇宙哪怕建成了,复活的也不会是你母亲,那只是一些模拟出来的虚幻的倒影,你曾经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你想想你的过去,你的人生是被一件件喜怒悲欢的事情,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所填满的,它不能被任何一组数据所替代——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母亲也一样!” 贺予的眼神微乱,谢清呈的话似乎对曼德拉强行植入他脑内的观念体系再次造成了冲击。 有零星往事在他心里打转…… 小时候贺继威带自己去钓鱼,那是为数不多的他们父子的相处,尽管只有一个下午,但是他至今都还能记得。 谢雪掏出一颗糖来,递到他的手心里,那颗糖果还带着小女孩手掌心的温度,她朝他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谢清呈站在椅子边,戴上口罩,一双桃花眸望着贺予的眼,他让贺予把手伸出来,洁白柔软的纱布在贺予淌血的手腕上缠绕了一道又一道。 …… “如果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被提取的数据,都可以被再造,如果每一个人都人生都变成了可以随意上传下载,无限编辑延伸的数据……现实和虚拟的边界就再也分不清了。你会日复一日地麻醉在一个你所期待看到的世界当中,你以为那个世界里有所有你失去的东西,可是事实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它不可能回得来!所谓的曼德拉元宇宙只是在利用人类的感情,去欺骗你忘记掉那些真实存在的人,而永远沉睡在一个逼真的梦境里。” 贺予:“……” “现实是不可以被取代的。”谢清呈对他说,因为到这一刻他还未与贺予动手,所以他清楚贺予是能听进去一些他的话的,贺予的思想内好像被打入了曼德拉的钢柱,被禁锢地动弹不得,可是贺予的内心就在这钢柱下被镇压着。 他知道贺予就在那深渊之下醒着。 周围到处是厮杀战斗着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对战对象,而谢清呈面对的是贺予。 贺予的眼神微微的有些恍惚。 感觉到他有所犹豫,谢清呈颤声道:“你醒一醒吧……贺予,我知道这个现实中有很多遗憾,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无比痛苦。你失去了妈妈,失去了亲情……你失去了许多东西,但就是因为这种失去,人才会不断地成长,去学会珍惜,去了解到生命对于自己的意义。段璀珍给你描绘的那种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可以被替代的世界,反而会让你渐渐沉醉和麻痹在虚幻之中,最终忘记那些最真实的他们。你明白吗?” “……” “别听他的!!”段璀珍在远处躲着不敢靠得太近,但她看情况危急,便冲着贺予大声喊,“别听他说的这些!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这人世间所谓的‘爱’,不过就是人类在寻找自我认同而已,你是为了让自己觉得快乐,才会寻求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曼德拉元宇宙可以让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挽回所有你失去的,你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有什么错吗?!” 贺予忍不住抬手触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他觉得自己的头颅很痛,血肉像被撕裂一样地疼。 “贺予!你难道忘了你是为什么而喜欢上谢清呈的吗?你也不过就是想找一个可以填补你内心空洞的东西,不是吗?”段璀珍见他还在犹豫,情急之下,心念一动,尖声大叫道,“是谁都可以,只要对你好就可以!你忘了吗?你一开始喜欢的就不是谢清呈,他是你对谢雪求而不得才转而注意到的人!” 谢清呈:“!!” 谢雪?! 尽管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清呈还是惊愕到了。 贺予曾经……喜欢谢雪? 像是堤坝陡然间被冲开一个缺口,紧接着往事就如洪水般冲流下来—— 梦幻岛上,贺予误以为狐狸套偶下的他是谢雪,因而说的那些话。 杭市宾馆内,贺予说自己失恋了,看着他的眼睛,最后错误落下的亲吻。 那个自己一直没有打听过的,贺予曾经喜欢的同校女孩…… 谢清呈顿如醍醐灌顶,猛地意识到了这一切的源起! 他一下子在原地愣住了。 趁此机会,段璀珍大声喊道:“贺予,过来!” “……” 贺予眉心紧皱。 “过来!!他是骗你的!他抛下你!你也根本不是非他不可!!”女人的声音尖利如钻机,往贺予的心里猛刺! 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根本没谁重视你!你只会一次次受骗!醒醒吧你!你想想他曾经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都忘了吗?!!你无非就是把他当了谢雪的替代,却在他身上吃了多少的亏!你想想!!” 贺予的眼神越来越混乱了,他捂着头,随着段璀珍的尖叫,他眼前闪过一幕幕谢清呈从前冷漠的样子—— “你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再托梦来通知我,我心情好的话,也许会去你坟头给你上一炷香。畜生。” “滚吧!” 滚…… 滚!! 眼前是谢清呈的背影,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远去…… 这一幕幕犹如尖利的碎片穿身而过! 贺予浑身发抖,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伤口在他身上绽开,万箭穿心…… 他喃喃道:“是……心里有个洞……我心里有个洞……你们都在骗我……你们谁都不要我……都是假的,蜡烛是假的,朋友是假的,亲人是假的……没有一个是真的!!” “所以我……所以我……所以我一直都在找一个可以替代这些温暖的东西……” 他倏地抬起头来,瞳仁血红,眼神光在其中颤抖着。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替代的……你也是……你也不过就是一个替代品!你永远都不过只是一个替代品!!是我在一个替代品身上用了太多的真心,结果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是我傻!!!” 他猛地将目光投到段璀珍身上,那双眼睛已近完全空洞了。 “你才是对的……你是对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替代的……这世上的感情最终只是人类为了满足自己!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被替代的!!” 他暴喝一声,眼中血色更甚,子弹已经耗尽了,他抽出刺刀,持在掌中,朝着谢清呈直冲过去!! “小心!” 最近的一个武警战士刚刚击杀一个改造人,扭头一见这边情况,立刻奔来支援,瞬间便与贺予打得昏天暗地。 与此同时,郑敬风也结束了与一堆鬣狗的战斗,豹目圆瞪着大喝着直逼近段璀珍——就是这个机会——! 她正缺乏保护的时候!! “啊啊!!”段璀珍见郑敬风袭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仓皇闪过郑敬风的一次攻击,她发足狂奔,往总操作台那边跑去。 郑敬风立刻追上,但段璀珍哪里是老刑警的对手,眼见着第二击就要刺向她的眉心! 忽然—— 不知怎么地,段璀珍竟在总操台的柱子边倒下去了。 郑敬风一怔。他还未刺中她的脑部要害,她就像一条美女蛇蜕皮似的倒在了地上,凄艳的红裙在她身后摊开,她大睁着眼睛,眼中毫无焦点,木然瞪着地穴的天花板。 郑敬风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是在装,又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是被别人的流弹击中了。 然而这些念头还未来得及生根,他就忽觉得后颈寒毛竖起,一种常年累积的职业第六感本能让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果然,在他趴下来的须臾间,他听到一声爆裂巨响,他面前的一台足有三米高的玻璃仓皿被子弹击中,药物反应堆从皲裂破碎的玻璃后狂涌而出,连同里面泡着的尸体都滑了出来,冲在他身上。 他一下子恶心得不得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但他顾不得这些,蓦地扭头看去,在他看清是谁朝他开了这一记冷枪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朝他开枪的那人竟是—— 段闻?! 他、他不是被谢清呈控制住了吗? “老郑!他不是段闻……我能感觉到!他不是段闻!是段璀珍!她能通过那个机器侵入段闻的大脑!!!” 这边战况激烈,谢清呈闻声赶来,朝郑敬风大喝着提醒道。 郑敬风大为震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倒在地下的薇薇安的躯体。 她是什么时候…… 他没想完,就看到了她掌心里握着的一个紫红色的按钮状仪器! 原来段璀珍的脑电波在从小男孩移动到薇薇安身上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她知道这是暂时性移动,支持不了太久,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她在混战时把操作台上固定的备用简易遥控器悄然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在手术开始前,因为需要多项测试,段闻曾又和她做过一次脑部共联实验,所以此刻段闻颈侧还贴着相应的电波片,没有摘掉。只要他们俩都还在这个大型操作台附近,受到操作台的辐射电波笼罩影响,通过这个简易转换器,就有几率实现。 赌一把的事,她成功了。 段璀珍的意志力就非同常人,此时更是猛兽被逼入绝境,个人思维的力量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变得异常霸道凶猛,因此侵占别人大脑的时间竟比之前更长也更顺利。 “老郑!快点!”谢清呈竭力用血蛊压制着段璀珍,但显然,他已经快镇不住这个疯子了…… 战况越来越混乱了,这个极容易误伤的情况下郑敬风无法开枪,他只得抄起军用匕首扑上去,这次的目标是段闻的脑部。 铛的一声! 在这最后一刻,段璀珍彻底挣脱了血蛊,从旁握住一段破碎的合金钢管,横过去,挡住了郑敬风的攻击! 合金钢管和军用匕首擦出耀眼的金属火花。 雪亮的刀光映在两个男人眼里。 段闻在钢管后面盯着郑敬风,朝对方倏地露出一抹属于段璀珍的冷笑——两人大打出手,近战相搏! 要论近身格斗,郑敬风当年在警校里就是第一,虽然他如今年事已高,力量已不复当年,但他胜在经验丰富,料想段璀珍叠加段闻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可是十几招拆下来,郑敬风却越来越心惊,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出招,段闻都好像提前知道一样。 “你到底是谁……”郑敬风质问,“你到底是谁?!!” 段璀珍只笑不答。 谢清呈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这件事他还没让传话的厨子提前告知郑敬风,立刻喊道:“老郑!别用你以前教徒弟的格斗术!他是陈黎生!” 郑敬风:“!!!” “段闻是陈黎生!!”谢清呈在混战中大喝道,“段璀珍占着他的脑子,她能共享他的记忆!!” 郑敬风如遭雷殛,这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段闻,是陈黎生…… 是谢平的徒弟。 他的老同学谢平,曾那么多年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经验全部传授给这个年轻人,那么认真地教他,那么负责地指点他。 因为谢平自己的格斗能力不算最优,他为了让陈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曾经塞了郑敬风一包软中华,私下里要郑敬风多带带他。 郑敬风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自己和谢平揶揄的样子。 —— “你自己徒弟要我带?” “你搏斗比其他人都好,把烟拿去,人好好教。” “凭什么啊,他又不叫我师父。” “老郑……你怎么还和我在这儿你的我的上了,快点把烟拿走,再不拿走我给所长送去了!” “站住!拿过来!真是的,你怎么教个徒弟就和教儿子似的……” 郑敬风眼中霎时盈满了泪水。 他发出一声几乎整个地穴都能听到的怒吼:“陈黎生!你怎么能?啊?!你怎么能!!!” 当年他受老友所托,对陈黎生可谓是倾囊相授,难怪很多擒拿招式明明是他自创的,段闻却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郑敬风心痛如绞,疯了一般对眼前的人报之以重拳,尽管他知道这一刻段闻的意识被段璀珍压制了,段闻自己也许并听不到,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这个畜生怒喝着,撕搏着。 —— “陈黎生,我是你师父的朋友,他让我好好带你,从今天开始,你就得跟着我好好学,我不是给每个人都开小灶的,明白吗?” 艳阳天里,郑敬风拍着陈黎生的肩,对他咧开一个有点痞的坏笑。 陈黎生:“谢谢郑队,明白。” 花坛旁,谢平捧着一杯热茶,微笑地看着。 眼泪淌满了老郑沟壑纵横的面庞,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 竟然是他!! “左勾拳,对,然后右边出脚,回旋踢过来,速度一定要快,否则别人就反应过来了。来,再来一遍。” 当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嘲笑着他,梦魇余声般回荡着。 郑敬风双目通红,他一拳又一脚地攻击着,他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他的对手——必须是由他亲手杀了他—— 左勾拳,右边出脚…… 他看到段闻做出反应了——段闻已经在回旋踢的位置抬起了防御的胳膊…… 郑敬风褐瞳一沉,他眼前回闪着谢平和周木英的脸庞,他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金三角的星空,他听到了星空下他们三个年轻人的放声大笑…… 郑敬风没有踢回旋,他直直地把自己的身体撞过去,撞在段闻已经准备好攻击的胳膊上,很痛,非常痛。 胸骨都好像折断了。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段璀珍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是在对方意料之外的动作…… 郑敬风没有给对方绝地反击的机会,只见得军用匕首的寒光一闪,眼见就要刺入段闻的心口了!! 噗地一声—— 是李芸!! 在这危难关头,李芸的改造人竟杀出重围赶来,飞身过去夺郑敬风的匕首! 下一秒,那匕首握力失控,拉扯中直直地刺到了李芸的胸口位置…… 来不及撤回了。 匕首刺入,瞬间直没匕刃!!! 那是…… 那是和谢清呈父母一样的反应……这些高级改造人因为确实存留着活人的一部分思维,所以他们有可能做出活人生前的举动。 李芸在本能地保护着他的同学,他的朋友。 那个他以为,仅仅只是陈黎生的人。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因几个人的冲撞搏斗,李芸撞断了身后一个高大的反应装置堆,那个反应堆上有一个易爆警示牌,而此时装置架子因为被撞断了一根,摇摇晃晃地,眼看着就要摔砸而下。 谢清呈身涌各种强悍异能,他虽盲,却比能看到东西的人更加敏锐,他蓦地反应过来,朝还愣在原地的郑敬风喊道:“老郑,躲远点,要爆炸了!” 郑敬风脸上淌着热汗,仰头一看,立刻回神,打了个滚起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而被李芸紧紧护在身下的“段闻”,事实上是段璀珍的意识,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惊叫着要从李芸胳膊下挣出来。可是李芸最后一刻要亲自护着战友的心愿太强烈了,她竟一下子挣脱不能,眼见那反应装置倾斜下来,即将整个倒下砸落,段璀珍失声尖叫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放——”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段闻的眼眸忽然一颤,瞳仁里又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光。 “砰!!!” 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李芸道了一声:“小心!”就这样挡在段闻身前,面对着陈黎生,背对着倒下来的重物。 一声剧烈的响。 装置塔砸落,过程中撞到旁边横着的铁柱,玻璃四分五裂,紧接着火光轰地卷起! 爆炸真的发生了…… 第249章 已到了最后 轰隆震响,浓烟腾起,残片碎玻璃渣飞溅一地。 但令人意外的,爆破所涉区域并不大,可能是那个易爆反应堆里面的溶液并不会造成大规模连锁反应,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亡人在天看着,这台装置最终竟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警察、军人。 它只是把李芸,以及李芸紧紧保护着,拥抱着的段闻给阴错阳差地拖下了深渊…… 李芸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激活了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他完全复刻了二十多年前的保护动作。 可是他没意识到,这一次砸下的不是灯牌,是会炸开的机械…… 硝烟,终于慢慢散去了,露出一片焦土。 郑敬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站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看着段闻浑身是血地淌在李芸改造人的身下,大股大股的血水正从段闻的动脉中流淌出来。段闻全身的皮肉都焦烂了,胸口虽然还有起伏,但也越来越趋微弱。 郑敬风看着他。 说来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欺骗和背叛实在太过悲哀,也太令他震撼。这种复杂的感情竟超过了一场浩劫终将结束的喜悦。 他喘了口气,战靴踩在积满了残片废铁的焦黑土地上,一步一步,一直走到段闻和李芸的躯体边。 他低头,看着那个连面目都再也认不出来的男人。 “为什么。” 他问他。 脸颊肌肉耸动,眼泪落下来,雨一般滴到了段闻的脸上。 “陈黎生,为什么?啊?……你没有感情吗?!你不知道你师父他是没有任何义务对你这么好的吗?他那时候那么累,还每天事无巨细地教你,照顾你,他说你是个好警察!你会是个好警察!!陈黎生——你为什么啊?!!他替你挡过歹徒的刀!你说你不想回家他就带你回他家去!他对你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你到底……你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最后,郑敬风已是泣不成声。 “你在设计他们的死亡的时候,你在害死……给你做过饭,陪你看过病的师父和师母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陈黎生……你告诉我你是什么心情!!!” 段闻躺在地上,他仍被李芸紧紧拥抱着。 那是一个保护同伴的姿势,其实他的师父也曾这样对他做过。 这个时候,段闻的意识已经完全回来了,但他也已经快听不清任何的声音了。 郑敬风的怒吼显得很远很远。 段闻呼吸微弱地这样躺着,他原本是不会这样轻易死去的,在最后一秒钟,他的意识超过了段璀珍的脑电波,他重新回过神来——他本来可以躲开这个砸下来的爆炸装置。 就在那一秒,他是可以推开李芸,自己躲开的。 可李芸紧紧抱着他,天真地,想要保护他。 于是也就在那一秒,他犹豫了。他迟疑着没有把李芸用力推开自己逃出去,他在那决定生死的一秒钟里,盯着李芸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就像很多年前,李芸在小酒馆外,扑上来替他挡住坠落的重物。一个少年望着另一个少年。 沉静的眸子盯着同样沉静的眸子,只是一个是假无心,一个是真无情。 就这一秒钟—— 段闻错过了最后的逃开的机会。 血,不停地顺着伤口流出来,他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总是不避讳生死胜负的。 在他看来,人生就像一盘棋局,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就会满盘皆输,他对此并无什么不可面对。只是—— 为什么,那一秒,他犹豫了呢? 他好像也不知道。 他是一个自幼就被段璀珍练就的真正的“机器”,没有感情,绝对理性,追求永生和科研最伟大的真理。 老郑问他,他杀死师父师母时是什么心情…… 是什么心情……? 曼德拉筹谋着杀谢平周木英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那天他就看着那大货车发出的火光,他没有任何感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日理万机,忘记了许多事。 却独独忘却不了那场大火。 就像他也忘不了李芸发现自己是黑警时,那双写满了失望的眼睛。 段闻闭了闭眸,他已经动弹不了了,唯独眼珠还能转动,他把最后的视线投到了李芸改造人身上。 他看着李芸最后保护他的动作。 他用仅剩的力气,盯着李芸,低沉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那个浑身是血的替代品、再造人,也用最后的力量,沙哑地说:“我……只是……本能……” 段闻瞳孔一缩。 一瞬间,他的眼前好像又浮现了那个年轻警官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脸。 二十多年前,李芸在小酒馆的灯牌砸下来时,也给了他类似的回答。 可人的本能,人的感情……是什么? 他研究了近四十年,从书里研究,从实验室里研究,从细胞里研究,从别人身上研究,藏在和善而绅士的假面之后研究。 他有时觉得自己什么都参透了,他对人性的琢磨鞭辟入里,已经可以任意拿捏。只要他想伪装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可以做到成为那个人。 正因如此,这些年,不乏被他利用了还对他死心塌地,爱之入骨的男女,比如卢玉珠。 比如那些比卢玉珠更加面目模糊的过客。 他和他们纠缠游戏,试图在其中感受人的喜怒哀乐,可到了最后,他竟然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难道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吗? 那为何,李芸的本性并非如此?为何李芸可以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施以援手,以身相护? 慢慢地,不知为什么,段闻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跑完步,在开着广玉兰的操场上,他和李芸并排坐着。 那时候他们才刚入学,彼此不怎么熟悉,李芸懒洋洋地睨过眼,看着他:“陈黎生,我觉得你这人啊,挺怪的。” 他有些警觉,但还是按照他早已学会的正常人类的反应方式,笑了一下:“我怎么怪了?” “感觉你太正直了,像是装的。” “……” 树上的蝉吱吱呀呀地叫着,九月的风里有一种夏日将谢秋日未临的慵倦甜香,花坛里的花开得很鲜艳,在他们身边无声地摇曳着。 在那令人尴尬的静默中,李芸忽然扑哧一下子笑出来,他把一瓶冰汽水递给他,神情还是懒懒的:“开个玩笑。咱们以后都是同学嘛,以后万一进了警局是一个小队的,有危险还指望你给我挡一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指望我给你挡?” 李芸一扯嘴角,露出一个不那么警察的,很有些冷艳的薄笑:“因为我看着很像个会当叛徒的,其他同学都不太愿意接近我。没得选了,就只有你这个老好人。别怕啊陈黎生,我其实挺靠得住的,当你真有危险的时候,我也会救你的。” “……” “没开玩笑,你相信我啊,人嘛,总归都是有感情的。干一杯。” 李芸拿玻璃汽水瓶和他手里握着的瓶子撞了一下。 叮铃铃—— 警校的铃声响彻校园,李芸闷了口汽水,拿校服擦了擦汗,回过头看向他,眼睛很明亮。 “下课了,一起走吧。” 段闻闭上眼睛。 下课了,陈黎生。 我们一起走吧…… 最后的最后,段闻好像又回到了那次小酒馆爆炸发生之后—— 在楼道里,年少的李芸支着拐杖,懒洋洋地笑望着他。 “陈黎生,我腿伤了,打着石膏呢,你背我回去吧。” “……宿舍在七楼。” “你不愿意啊?” “……没有。” 他最终在他面前矮了身,露出穿着警校制服的宽阔肩背。 “你上来吧。我背你。” 他一辈子没有背过第二个人从一楼上到七楼,哪怕是弟弟陈慢,他也没有背着爬过这么高的楼层。 李芸伏在他背后,脸颊贴着他的背脊,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他的温热。 那时候的大学校园,楼道灯昏暗,绿漆墙,水泥地,有一层的灯还坏了,他背着他,走的格外慢。 李芸在他背上,挺高的一个男孩子,竟然不是很重,大概是太瘦了。段闻想起来他家里的条件似乎不是很好,贫村里来的孩子,要拿助学金过活的。 他沉闷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晚上我请你吃火锅,还是你想吃你家那里的过桥米线?” “啊?”李芸好像是在他背后笑了,“那你又要背我下楼,然后再背上来。” “……没关系。就当锻炼了。” “那我吃米线。” “好。” “多一份肉的那种。”他好像觉得自己提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并为此洋洋得意着,“你可别把我丢哪儿不付钱。” 陈黎生听完笑了。 只是楼道里好暗,他面朝着地,李芸也没有看到他的笑。 谁也没有看到他的笑。他的表情向来都是因为各种目的,才会呈现的,但那一次无人瞧见,他却露出了那样沉和儒雅的神情。 可惜他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他只说:“好。我背你过去,也会背你回来。” 李芸大乐起来:“你还真是个很好的人啊……” 那个天真的少年说,你还真是个很好的人啊。 那个还未染鲜血的少年道,我背你过去,也会背你回来。 我背你回来…… 血越流越多,意识越来越模糊,生命从中一并流逝,段闻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没死在任何人的刺杀中,而是死在了李芸潜意识对他的保护之下。 仿佛冥冥中有着最有力量的东西,可以护人也可以杀人,它无声无息地引着段闻走向了这个结局,走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间,段闻一直在寻求这种力量的真谛,就像他寻求每一个科研的结果一样。 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秒,两人少年时的温和对话和笑声忽然都消失了,陈黎生和李芸也都残忍地不见了。 他耳中只响起了李芸对段闻说的那句浸满了失望和鲜血的话。 —— 他的云雀死时,曾说: “你到了最后,或许能明白……” 段闻不知道自己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他最后唯一清晰感受到的,是自己眼尾处淌下的一行温热…… 那是什么呢。 好像是他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第250章 有我在 周围一片死寂。 郑敬风盯着段闻的尸体,喉咙干涩得就像大漠上的风石:“……结束了。” 他仰起头,污脏的老脸上想挤出一个笑。 可是热泪却先涌了出来,顺着他的皱纹淌下脸庞…… 结束了吧。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段闻死了,段璀珍的意识消散了,她的脑电波停止之后,这座岛的能量控制总阀就会熄灭。 一切沉入深渊,都该结束了…… 郑敬风缓了一口气,仰头疲惫地闭上眼睛,他—— “老郑,小心!!” 郑敬风一个激灵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袭来的谢清呈重重拉着往后摔去,护在身后。 ——是贺予!! 贺予竟在郑敬风神识略微放松至极,横过手中刺刀,以疾风之势向郑队袭去! 他仍然没有解除控制…… 谢清呈的感官极敏,他比老郑更快地感受到了这凌厉凶狠的煞气,电光火石之间,他已阻挡在郑敬风面前,他面对着已经失去了自我的贺予,在刺刀斩来的同时,他抬起手上抄来的枪! 这个距离很近,哪怕双目已渺,以这些精神埃博拉病人的异能叠加,谢清呈也能将子弹精准命中贺予的胸膛。 刀光逼近,黑洞洞的枪口相迎。 “贺予,停下!” 但血蛊无用,谢清呈的力量脱胎于贺予,没有办法控制住他。 交锋因此未止,眼前蒙着雪白绷带的男人就这样孑然立着,而贺予袭上前,一束实验室的光照下来,斜照于二人之间。 这个情势,若贺予再不清醒,那么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空气紧绷,箭在弦上,死神的镰刀越逼越近——是谁将杀谁? 退路已断。 贺予的尖刀戮向谢清呈。 谢清呈的手指搭上扳机…… 二号异能强大到变态的听觉,让他能判断出贺予心跳所在的位置。 他瞄向他的胸口,指尖颤抖着…… 突然—— “哥哥。” “谢哥。” “谢医生!” “谢清呈……” 耳边好像回溅起无数破碎的声音,自那些未经血迹沾染的旧时光里纷至沓来。 谢清呈失去了光明的眼眸前,突然重新浮现了贺予的身影。 童稚时,少年时,海战时,重逢后……那些身影交叠重合着,在一声一声呼唤里,最终定格成了贺予当年向他表述衷肠时,那张真诚地让他几乎不忍与之对视的脸庞。 他想起贺予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话—— “谢清呈,我都卑微成这样了,还要喜欢天上的雪……” “谢清呈,你抱抱我好吗……” “谢清呈……” 他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呢…… 这个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虽然……他刚刚才知道,原来贺予最初喜欢的人竟是谢雪…… 但是,他们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了,他明白后来贺予都是真心。他不疑他,他知道只有这个人,在爱上他之后,无论经历过什么,依然无数次地奔向他,无数次地拥抱他,无数次地挽留他,无数次地保护他。 他追着他走,千难万苦,跌跌撞撞,当初的少年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贺予清醒时,最后一句对谢清呈说的话是,对不起,我又连累了你。 可其实初皇比血蛊重要的多,贺予从来也不曾连累他,哪怕在最脆弱时被催眠,也缄默地守好了初皇的秘密。 谢清呈尽管知道了谢雪的事,尽管被贺予当面说了“你不过是填补内心空缺的替代品”,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贺予完全的真心话,他也不会怀疑后来贺予对他的感情。 他也……根本无法对他扣下扳机。 永无可能…… 所以,贺予持着刺刀袭近谢清呈身前咫尺时—— 谢清呈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垂下了枪口。 在这场大战开始之后,谢清呈冒着生命危险筹谋一切,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过活着的希望。 因为他知道贺予很需要他、世上只需要他,所以他竭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这一刻他也仍相信贺予眼里的光,相信贺予淌下的泪,相信贺予发自肺腑的告白,相信贺予为他流的血豁的命付出的一切。 他都信。 他不责怪他,没有谁生来就是爱谁的,总会有一些理由在其中。 他都知道。 贺予只是没有告诉自己,最开始的时候,他爱过谁。 仅此而已。 但或许也就是这个仅此而已,让谢清呈在最后一刻,做了这样的抉择。 他仍信他深爱他,他也愿意保护他。 但在这一瞬间,谢清呈似乎放下了一种执念,他内心深处,或许觉得自己是否活着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只破破烂烂的熊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哪怕再自信,被丢弃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后一次落进冰冷的水潭里时,它也会看清自己满身的缝痕,败絮破旧。 它也会生出一种再也不想被拾起来的疲惫感。 所以……… 或许他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贺予,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千钧一发间,他激发的更多的是一种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扑过去也是本能一样,都是内心世界最真实的投射,谁也掩藏不了。 谢清呈本以为自己会对贺予被洗脑时说的东西并不在意。何况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个消息时,连多震惊多消化一会儿的时间也没有。 他以为他都能忽视。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躲掉。 他不怪贺予。 只是……… 心其实很疼。 第一次,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那么痛………如刀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绞,忍着回忆里那一声声的“谢哥,我离不开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谢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爱你。 我只爱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声音在他心里不断盘旋,想要堵住他内心的缺口,却让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个位置渗出温热,却连泪也再不能流出。 他还深爱他,却好像,无法再那么爱自己了。 谢清呈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掌心里的枪应声落地。 男人的嘴唇一启一合,在苍白的光束中,轻声念了一句:“小鬼……” 贺予一怔! 忽然,他的颅中扯起了极强的痛意,但那痛意好像又不是从颅内生出的,而是从心里爆开,瞬间涌上了脑海。 他心下骤惊,好像有一条巨龙在思想钢柱下哀鸣嘶吼,咆哮呼号着。 不要……不要! 别杀他!你会后悔的!别杀他!! 两人距离已在尺寸之间,贺予的刀只差分毫就要刺进谢清呈的胸膛。 谢清呈躲不开了,贺予的速度太快,刀尖闪着逼人的寒光——刺下!! 别杀他——!!!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桥梁,他是唯一一个那你当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他是你爱过的人,是你说哪怕死去也不会放手的人。 他是你的谢医生啊,你忘了吗。 谁能替代他的位置…… 巨龙在他心里淌下了鲜血和热泪,龙爪撕扯着他的内心,刺痛他的灵魂。 曼德拉打下的钢柱,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忘了那种感情了吗??!! 刀,倏然停了下来。 在距离谢清呈只有不到半毫米的距离,急刹而止,点于胸前。 “……”豆大的汗珠从贺予脸庞上淌落。 他顿时又陷入了极度非人的折磨中,裂骨蚀心的剧痛在撕扯着他。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痛得发战。 这一刀最终还是没有刺下。 “……我……不杀你……”他双目混沌,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几个沙哑的字来。 “你走吧……!!” 太疼了。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塞入了一个绞肉机,生生绞碎,扯烂。 “快走!!!” 他的自我意识还没完全回来,天人交战间,他朝他发出怒喝。 或许是感到了血蛊的反意,忽然间,贺予身后的那个配合着他进行攻击的掩体装置打开了一道黑匣,里头寒光一闪,谢清呈虽瞧不见,却能听到那动静,感到那股寒意。 那是一柄刺刀!那个机器装置径自向谢清呈戮来一柄刺刀!! 郑敬风越过谢清呈的肩膀,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一个无形的强力水泵抽空了,连同灵魂和感官也一起抽了出去:“不——!!!” 那仿佛是一个电影的慢镜头播放。 刺刀从机械中弹出,直锥谢清呈的腹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予忽然回身,抽刀反手,竟挡住了那柄刺刀的攻击! “铛!”的一响! 他护着他……生死关头……哪怕是被洗脑了,贺予也仍条件反射地护着他…… 可这一行为直接触发了洗脑装置的底线处罚!! 接刃之后的下一刻,贺予就大叫一声,胸口和耳上的控制器都迸溅出猩红色的强光!最大功率的洗脑力量霎那间全涌向了他的血肉之躯,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 这个机器的运转法则就是——血蛊这种东西,哪怕死了,也好过背叛。 贺予浑身痉挛,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焦点,这已经不仅仅是在洗他的自我意识了,那个装置甚至要在这一刻抹去他的个人人性,将他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器! 谁让他触及底线! 谁让他心里还有残存的爱! 贺予双瞳骤红,呼吸不上,那机器在绑架他,在占据他,在侵蚀他的生命他的尊严他的记忆他的人性……侵占所有!! 他剧烈颤抖……颤抖……鲜血再次从七窍涌出,眼珠上翻,几乎瞧不见黑瞳——最终,归为死寂。 他挣扎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完全被洗脑装置所吞噬了…… 下一秒,他替谢清呈阻挡攻击而鲜血淋漓的手,忽然重新掣起了刺刀! 无心。 无眼。 无意识。 无自我。 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 映在郑敬风瞳孔中的,是谢清呈站在他面前的背影,而贺予手中握着的那一道雪亮尖利的刺刃,那柄……原本是他为他挡住的刺刀…… 那刺刀被完全丧失了任何意念的贺予反握着,径直从谢清呈腹部直刺下去!!! 这一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 一瞬间,因为力量的爆发,他们身边离得最近的一个药物母反应胚装置的玻璃被冲破了,漫天飞溅的淡红色药液像花雨般洒落。 而谢清呈站在那雨里,就那么直兀兀地站着。 贺予的刺刀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从前刺入,背后穿出,凄艳的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不绝地从锋利的刃身上滴落下来…… 血珠落到老郑的脸上,眼里。 “不……不……谢清呈,不!不要!” 老郑猛地回过神,爬起来,冲上去!但是在这一刻,谢清呈说话了。 谢清呈没有躲开贺予这最后一刀,或许他要真的竭尽全力,是有可能躲掉的,但他能感到血蛊控制器已经逼得贺予七窍淌血,勒着贺予的心脏起搏。它已经解锁了最后的自毁系统,谢清呈能听到那细微的动静,闻到微妙的气息——似乎是一根淬有剧毒的钢针,从机括里弹了出来。 贺予如果再有任何本能护着他的行为,甚至哪怕一点点微弱的念头,这台机器就会直接要了贺予的命! 所以,这一击,他不能避。 他也不想避了。 他不能再延长战斗,让贺予的本能有再为他而挣脱的机会了…… 谢清呈面对着贺予,喉咙里溢着血,发出来的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定,他对身后的郑敬风说:“当心……!段璀珍……在你身后……去……杀了她……老郑……去……杀了她!” 郑敬风在惊怒悲愤中蓦地回头,脑袋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就忘了! 薇薇安!! 刚才他没有攻击到薇薇安时,段璀珍就自己主动离开了被侵入的薇薇安的大脑!段闻死后,这地穴中还有一个她连接过的,非常方便转移的躯体,那就是薇薇安啊!! 果然,几秒过后,那红衣女人大笑着,再次从原地站了起来。 她身后是重重叠叠的曼德拉试验装置,rn-13,听话水……死了的试验体……那些装载着曼德拉发明的恐怖医药的巨大溶液水塔,亮着幽暗的光芒,将她纤瘦曼妙的身影笼罩在这些半透明的光晕中。 她就像从这些溶液里游出来的怪物。 像从远古汪洋里游出来的魔鬼,像每一个人类大脑中都生长着的扭曲的欲望…… 她抬起头来,狞笑着。 “还没有结束,贺予——打开你的血蛊掩体,带我的身体出去然后炸了这里,把他们全部活埋!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过来!!” 贺予没有丝毫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几秒之后,欲抽出刀刃依言照办。 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心口处的那个总控,竟被谢清呈攥在了掌心里!! 这是谢清呈唯一能触碰到贺予胸膛的机会…… 贺予蓦地抬眸,对上那个男人的脸。 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那纱布之下的血渗得愈发鲜明,到了最后,有凄红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淌了下来。 “我会救你出去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没事了……我……帮你把束缚解开……” 血泪滚落,源源不断地滴在地上。 血,鲜红的血。 在地上开出无尽夏。 在谢清呈伸手触碰着贺予的核心装置时,在贺予胸口开出玫瑰花。 “小鬼……没事了……结束了……我帮你解开……” “只是……你以后……你以后,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没人要的……好不好……?” “你别再想起我曾经对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记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记得……我在海战时骗了你……好吗?” 说到这里,谢清呈的声音更咽了。 “我不是故意的……贺予,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血泪淌下。 “对不起,我……” 手背青筋暴起,抖得不成样子——那是谢清呈曾经为贺予受过一次重伤的手臂——他仍在竭尽最后的一丝力量,要把洗脑装置拆下来。 那东西终于被谢清呈牵动了。 他先是摸索到了那个细小的自毁机括,他颤抖地,触碰着,辨明着声音,按下了它活动的机芯! 他阻止了它自毁毒杀贺予…… 但他的手,仍然没有落下。 他要亲自摘下这个控制器……这个洗脑装置…… 就快成功了…… 谢清呈苍白的手背耸着弓着,几乎要将他身上最后一丝用以呼吸的力气,都转移到对贺予的救赎上。 “……有我在……别怕……别动……” 指尖扣入控制器的旋钮,动了一下。 谢清呈呛出一大口血来,却还固执地不肯停止。 马上就要摘落了。 马上…… 会好的。小鬼。 一切都会好的。 我以前……我以前帮过你解开过那么多次束缚……这一次……一定也…… 但谢清呈的剧烈颤抖忽然停止了。 一秒过去。两秒…… “贺予……别怕……我在……我会替你解开……” “我替你……解开……” 最后的声音轻而更咽,几不可闻。这是他最后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经是唯一一个没有把幼年贺予当做怪物的人,他想要将他从控制病人的拘束带中解开抱出来那样。 可是这一次,伤痕累累、精疲力竭、油尽灯枯的他,没有能够做到。 他只最后固执地重复了这一句微弱的呢喃,像是想要提醒自己,必须把这件事做完。 他要做完。 然而,他终究是撑不住了……他毁掉了那个装置毒杀宿主的系统,却没有能够摘下整个控制器。 下一秒,谢清呈的手就从贺予被浸得鲜血淋漓的胸口滑了下去。 “……对不起……” 他哭了,最后一滴血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 “我……是真的……还想……再保护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要是以后……你心里的那个空缺……慢慢地……还能够……有所替代……” “那我……” 我什么呢? 他没有说完。 哪怕知道了贺予最初喜欢的人,谢清呈也没有什么后悔。他知道贺予是个很痴情的人,他真的爱上一个人,就只是爱那个人而已。 风雨之中贺予爱上他是真的,那少年攥着他的手腕时,那更咽着一遍一遍说的喜欢,都不是装出来的。 这些谢清呈都清楚。 可是……他在这一刻,仍会觉得痛楚。 那一句替代品,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谢清呈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秀长的指尖停泊着无尽的遗憾,滑过了贺予胸襟,滑过贺予身前,在贺予眼里,在郑敬风眼里……像是以极缓的动作—— 蓦地,重重地…… 垂落了。 我爱你,希望你能够往前走下去。 在我泉下朽烂之后,在你慢慢走出悲伤之时,我希望你还能从头来过,再真挚地爱上一个人。 就像你曾也努力走出过失落,也曾真挚地爱过我一样。 第251章 回家吧 贺予看着这个男人。 段璀珍说,谢清呈只不过是刚好填在他心口的那个位置而已,那个位置可以是任何人。它原本属于一个孩子的父母,后来属于谢雪,只是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在这个位置上停留太久。 最终谢清呈替代了他们,让他的心变得完整。 只是刚巧是谢清呈而已。 没有谢清呈,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不必太执着。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谢清呈倒在了他面前,听到他最后说的那些话,脑海内好像被刺入了一柄利剑,那利剑斩断禁锢着他的钢索,翻搅着他脑中的记忆。 这个男人…… 真的是可以替代的吗? 他想起谢清呈在火海中替他挡着掉落的碎砖断铁,在生死面前安抚他,仿佛只要有他在,连死亡都不再那么可怕。 真的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的性命,置于自己的生命之前吗? 他想起谢清呈在小酒馆里和他跳舞,他把手伸给谢清呈的时候,谢清呈终于垂了睫毛,似是无奈又似放松地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真的有第二个人,可以在他心里掠出那样的波澜,低头笑一下就能让他觉得人间四月,万星灿烂吗? 他想起谢清呈的认真,想起他近乎于刻板的严肃,想起他老掉牙了的大男子主义。 谢清呈是那么的糟糕,但又是那么地完美,他想起谢清呈为数不多的微笑,屈指可数的落泪,他想起他的平静,他的镇定,他的固执,他的坚持…… 这一切碎片汇聚成了洪流,冲开了贺予内心的禁锢。 奔流向前,最前方是耀眼的阳光,泛着清香的草地。 他奔跑着,推开那扇紧闭的客房的门,跑出去,追出去,他在阳光下回廊里看到了谢清呈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 “谢清呈!谢医生!!” 像是梦里无数次的呐喊。 他内心深处从来就不愿意让谢清呈离去。 他病了那么多年,只有谢清呈一个人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的男孩看待,只有谢清呈告诉过他这一切都并不可怕,比疾病更强大的,永远都是人心。 只有谢清呈抱过他,背过他,在他发病时把他拥进了怀里而不是推向冰冷的治疗床。 真的还会有第二个人,愿意在那个时候不顾危险地抱住他,将他从黑色的拘束带中抱到温暖怀中,真的还会有第二个人,会找到无尽夏花丛前的他,把手伸给他,说一句——小鬼,你不疼吗?!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他等了那么多年。 除了自己幻觉里的谢雪,他也仅仅等来了一个谢清呈而已。 在哪个世界,哪个宇宙,都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谢医生!谢医生!!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那一年,碍着面子,少年没有冲出口的哭声,好像在这时于贺予的心腔内震颤起来。其实这才是他当时想做的,他想做的从来不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谢清呈拉着行李箱越走越远,他不想他离开…… 他不想他离开!! 谢清呈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之前洇在贺予胸口的血渍也越扩越大,那血色浸润了他的衣襟布料,浸透了贺予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放着的那朵纸叠的玫瑰花。 那朵不久前,他曾用谢清呈写过他名字的纸,叠起过的白玫瑰,玫瑰上有贺予两个字,他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贺予…… 贺予。 贺予!! 谢清呈的血模糊了那白玫瑰上的字迹,嫣红晕染了苍白的花瓣,在温热的鲜血里,那朵纸玫瑰仿佛真正绽放了开来。 瑰丽的,触目的,怒焰般的血玫瑰盛开在了贺予胸口,比烈火更炙热的那种感情终于彻底冲破了桎梏,撕碎了思想钢印,化作一条呼啸的赤红巨龙在一瞬间绞断最后几根控制着贺予的钢钉,溅起的火光星芒尽数跌回了贺予原本空洞的眼瞳里! “……” 贺予的杏眼,在须臾间,又有了光。 有了焦点。 他蓦地松开了刺刀,回过神来,一声真正属于他的呼喊响彻地穴:“哥!!!” “哥!哥!!!”他全部的自我都骤然醒来,什么束缚都挣脱了。眼泪顿时涌上,又淌落污脏的脸颊,贺予一瞬间失声恸哭,在废墟之中紧紧抱住了谢清呈的肩。 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啊?!! “哥……” 他浑身颤抖,抱着那具满是鲜血的身体。 那具……他亲手戮下刺刀的身体。他蓦地仰头,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呜咽最后成了痛彻心扉的哀叫。 “哥,不要……” “不要!!!”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别的人……什么再爱上别人……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我错了,是我说错了话伤了你的心……!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早就不是这么想的了……我错了哥……我错了……” “你醒一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我没有喜欢过谢雪……那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没有人真正地对我那么好过……除了你……除了你!我没有真的喜欢过她……我只爱你……我只要你……求求你……求求你了哥,你理理我吧……你应我一声好不好……哥……求你……” “不要走……没有人能替代你……没有你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了……留下来……我求求你留下来……” 段璀珍的血蛊装置还在他的心口处运转,没有被摘下。 但是,它再也操控不了他了。 谢清呈从来也没有说错,人心的力量是看不见的,或许有许多人并不会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它就是存在着。 它会化作母亲、父亲、丈夫、妻子、孩子、兄弟、朋友、战友、恋人……它会变为理想、坚持、感恩、思念…… 它会变成泪。 会化为诗。 它是让生者不忘,死者不朽的爱。 是永远守护着每一个人的最坚实的盔甲。 段璀珍拥有最强大的科技,却从来也不明白也不相信这种力量。 在泪如雨下中,在哀声和绝望中,贺予仿佛感觉到有个人轻轻地拍了一下肩膀。 他回过头去,恍惚间看到了那个站在无尽夏花团前的,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那是才二十一岁的谢清呈。 那个时候的谢清呈,高大、挺拔,鬓边没有白发,也没有失去光明。他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琉璃般的桃花眼沉静而平和。 二十一岁的谢清呈站在耀目的阳光下,对他说:“小鬼,别哭了。” “无论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唯一的。在我这里,你都已是不可取代的。” “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一生,失去过很多东西,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我不想放弃你……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你……因为你说过,你相信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在乎你的人。以前从没有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谢清呈道,“希望我最后……终于没有让你感到失望。” 他说着,把手伸给了贺予。 散发着光芒的虚影,面对着跪在废墟里的魔龙,谢清呈轻声说:“小鬼,你看,孤岛上有桥了。” “……” “走出来吧。” 走到阳光下面。 走到人群当中。 走到你的未来里。 我愿意做你的桥梁。 小鬼…… 再没有谁可以束缚你了。 我终于还是解开了你内心的枷锁……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说过有我在,你就可以相信我。 这一次我没有背弃对你的诺言,我到最后都没有抛下你。 有桥了。 贺予,替我做完我没做完的事好吗,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那样。 然后,跟他们一起…… 回家吧。 幻象蓦地消失了。 再没有二十一岁的谢清呈。 有的只是一个瘦得清瞿不堪的男人,失了眼眸的,失了意识,失去一切的…… “谢清呈……”贺予抱着怀里的那个人,眼泪淌满了脸颊,泣不成声,“谢清呈……!!!” 他的面庞紧贴着谢清呈清瘦的脸庞。 那蒙着绷带,再也看不到眼眸的脸…… 他最初……是那样爱谢清呈的眼。 可这一刻,他觉得谢清呈的眼眸是什么样的都不再重要了,是不是桃花眼都不重要,甚至有没有都不再重要。 只要谢清呈醒过来听到他的话,能相信他眼里没有别人,一生再也不会有别人。 他想告诉他,他不会成为李若秋的,也从来没有爱过真正的谢雪。 他愿意付出一切乃至性命,只要谢清呈没有那么伤心地离去。 只要谢清呈还在…… 他已经没有归处了。 谢清呈走了,他还能回哪里去? 他是他唯一的家啊……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贺予,后面!!!” 郑敬风饱含着悲痛的大喝,蓦地击碎了贺予的恍惚。 贺予回过头,抱着生死未卜的谢清呈躲开了薇薇安射来的子弹。 他喘息着,面庞上尽是血污,他还沉浸在剧烈的悲痛中,空洞的眼睛里却倒映出了薇薇安的身影—— 他的母亲,谢清呈的父母、恩师,卓娅的女儿,李芸的改造人……段璀珍利用活人对逝者的思念,截取着死者的思维片段,造出一个个折磨人心的武器……这不是科研……这是犯罪!彻头彻尾地,对社会,对自然,对不可知的神明魂鬼的犯罪! 贺予眼含血光和热泪,望向这个在狞笑的女人。 他抱着他的爱人,望着他的母亲。 可他的母亲不该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段璀珍不该利用这具身体做出这样的事!! 他母亲不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其实永远也不该拿刀刺向谢清呈一样…… 都错了……都错了!! 他心中生出极度的悲怆与愤怒—— “段璀珍……!!!” 随着他的怒喝落下,血蛊控制器再一次迸发出烈火般的光芒,催动移动掩体在他身前完全支展开来。但这一次,确实贺予自己实实在在地控制住了它。 他拥抱着谢清呈,让那掩体将他们笼罩在其后。 这样就安全了。 再也没有谁能把谢清呈从他身边夺走,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贺予下令让那掩体不断扩大,它就像在萌发的种子,钢筋铁骨缓缓顶开了地穴的拱顶,掀翻砖石土砾。 段璀珍白着脸,她知道贺予是想用这台武器破开地穴,让他们暴露在外面的救援飞机下——他想保全所有人,然后要她的命。 “去杀了她!”他目赤如血,一字一顿,“杀了她!!!” 所有在她周围的科研员,刚解了初皇血蛊的钳制,又在一瞬间全部都被贺予牢牢控制! 贺予的血蛊变得异常残暴,完全暴走释放,竟连澈心戒也变得毫无作用!那些科研员全都往段璀珍的方向发起不要命的攻击,改造人则在仓皇地阻拦着。 贺予紧紧盯着她,看着她边尖声大叫,边疯狂大笑,她逃窜着,就像一条被他逼到绝境的疯狗。 “愚民!一群愚民!都不得好死!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她行动极快,那些被血蛊操控的科研员并不能追击到她。但贺予一直在盯他—— 就是这个机会!尽管弹药已尽,但电光火石之间,暴恸烧心的贺予还是找准了机会瞄住了她,扬手抄起一把尖刀匕首,狠狠掷戮向她! 那一刀又狠又准,在混战间精准命中了段璀珍的胸口!! 血一下子飙贱丈高! “啊!!”段璀珍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厉声凄叫,她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不可置信地望向贺予,“你竟然……你竟然……敢对这具身体下手?!你敢对这具身体下手!?这是你母亲的身体!你竟敢……” 贺予眼中已是万星俱熄,一片黑暗。 他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一定要这妖婆的命…… 段璀珍捂着自己的胸口,愣愣看着血从伤口涌出。这一刀命中了她的胸膛但还未刺及心脏,她还没立刻倒下…… 她朱红色的嘴唇颤抖着,几秒后,她喷着血,却张着血喷之口,歇斯底里地哑叫起来:“你……好得很啊!!畜生!哪怕我今天……注定……命绝于此,我也要拖你们所有人陪葬!!你……你给我……等着!!!” 她说着,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可能是卯足了她最后的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奔至总控台前。 郑敬风等警员想要阻止,但改造人们似乎感到了灭亡将至,竟也前仆后继地赶过来,用前所未有的凶悍与这些军警血肉相搏。他们团团合围,形成一堵短时内牢不可破的血肉墙垣,将曼德拉之母段璀珍保护在身后。 “快……快点……”段璀珍浑身是猩红,胸口鲜血滴答,状如死尸地站在总控台前,一边疯了般极速输入指令,一边青着脸喃喃,时不时还抬眼看着前方的乱战,“快……” 郑敬风暴喝道:“她是要炸毁这里!她要和我们同归于尽!阻止她!!再快一点!!!” 两方都在争分夺秒地抢着时间。 但输入指令总是要比攻击更迅速的,段璀珍眼中的猩红代码飞速上刷,好像将她的眼瞳都点燃了,她眼见着胜利在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扭曲。 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顺利出去的,他们也来不及阻止她了!她哪怕要死,也要他们所有人和她一起! 她撑着总控台,在那些数据滚动的屏幕之间,忍不住嘶哑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嗤地一声。 她愣住了,张狂的笑容僵在脸上。 起先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凉。 然后她颤抖着,慢慢地低下头,在看清自己的胸口处有一根尖锐的合金导管戳出来时,这种颤抖变得越来越剧烈…… 她的眼睛瞪大到一种可怖的程度,眼珠几乎都要暴出来。 这合金导管因为离她近,攻击力量比贺予的刺刀大得多,只在瞬间就贯穿了她的胸肋!!整个捅了个对穿!!! 段璀珍牙齿咯咯打战,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愤怒,她扭过头……然后,她看到了。 “……你?是……你?”声音已经破哑地几乎发不出。 她空洞的眼珠子里映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安东尼!! 只有安东尼因为之前受了初皇血蛊控制,还僵硬地站在操作台这里,他维持着实验即将开始时的状态,脑部还连接着脑电波仪器的总控传输导管。 乱战中,谁也没有管他,因为链接了总管道,他的行动非常不便,几乎是寸步难移,所以段璀珍防备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预料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安东尼忽然会动!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你……你怎么会……你没有理由……啊!!!” 安东尼神色极冷,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下一秒,他就催动了总控台上几乎全部的药物导管总管,那些管子像是千万道审判的箭镞,从四面八方朝着立于总控台中心的段璀珍身上刺去!! 段璀珍大惊失色,却根本避闪不及,仓皇跑了两步,就被那些各个方向袭来的尖管合围。 被她害死的千千万万条人命在这一刻化作了这些泛着寒光的导管,将她狩猎合围,截杀于末路穷途! “呀啊!!!”上百根粗细不一的金属管在眨眼间尽数刺入她的血肉!! 顿时鲜血狂喷,这具红衣女人的躯体像身中万箭!!她浑身被插满了管子,血水从千疮百孔中汹涌而出,将她穿着的红裙浸得愈发凄烈炽艳。 “啊啊——!!”段璀珍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披头散发地,仰头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啊啊啊……!!” 那些导管,通往她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连接的全是段璀珍这几十年来制作的非法药物母本的溶液塔。 而其中洞穿她胸口,又在安东尼的指令下微微回抽,此时卡在她胸肋血肉间的那根最粗的管子,连接的正是rn-13的药物母塔!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们的,既然你最终唤醒了我。”安东尼轻声道。 他看着她,抬起手,在段璀珍目眦暴裂的呼喝中眼也不眨地坚决按下了rn-13母液的传输总阀。 霎时间,足有五人合抱那么粗,三人站立那么高的水塔内储存的溶液倾流而出,尽数涌向段璀珍那具纤瘦的身体。 所有违禁药母液,在这一瞬间尽数反流到了她自己的体内!! 段璀珍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挣扎着,痉挛着,抽搐着…… 她哪里承受得了rn-13注射时的痛苦? 更何况是这样的剂量!!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我唤醒了谁?你是谁!!!!” 她尖叫的分贝已经近乎让人听不真切。 而安东尼就那么漠然看着她,始终也没有回答。 在他的注视下,段璀珍的身体很快就像一个被充满了气的气球,绷到了极限,溶液输入仍然不停,最后—— “砰!!”地一声。 血花狂溅…… 犹如恐怖电影里的画面,导管冲出四下爆裂的血肉,在漫空中喷洒出这罪恶的源液,与此同时,因为非正常的操作输出导致液压失衡,总操作台旁边环绕的那些高塔般的溶液装置也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 听话水的母液液塔,服从者的母液液塔……还有很多破梦者们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禁药……盛载着这些溶液的水塔,全部都炸了开来。 瀑布般的水流,星辰般的碎片,像是一场盛大的晚会最后以此起彼伏的烟花收尾。反应塔在爆开,每一座塔身内喷溅出来的都是色泽不同的溶液,持续不停地在长夜中炸出火树银花。 那些罪恶的药液爆溅出堪称绚烂的华光,衬着段璀珍大张着嘴,缓缓倒下的血肉之躯。 几秒钟过后…… 只听得,“扑通”一声。 段璀珍像个漏气的水球,像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一样,身上插满治疗管,颓然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着,死去了…… 而在这最后一刻,她身后最大,也是最明亮的那座溶液水塔,rn-13的水塔也撑到了极限,它忽然发出一声大地都为之震颤的爆裂声,碎玻璃碎铁四下飞溅!紧接着,汹涌的洪流和玻璃碎片哗地从高处俯冲下来,径直冲毁了大半座总操控台! 整个地下室的瞬间引爆命令停止了。 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们心里此刻都有同一个想法—— 这个安东尼,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安东尼”平静地站在损毁大半的操作台上,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脚步,他也移动不了脚步。 在安东尼被谢清呈控制住之前,他为了给段璀珍做转移手术,颅侧也贴着脑电波转换器磁片,还接上了可通任何一个脑内芯片的总管道。这种磁片和管道会直接将他的思维反应同步到总操控台,与脑电波总机链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在术中忽然动什么歹念。 而初皇血蛊生效后,安东尼的思维波动就归为零了,然而这时候,众人发现那个溅着药液的屏幕上竟闪着海潮似的波动图。 他到底是谁?! “段璀珍死了,这座岛的能源很快会全部熄灭,并且它的自毁系统将在十分钟后启动,届时整座岛都会被炸碎沉入海底。” “安东尼”冷静地叙述着这个事实。 他对他们说:“走吧。你们该离开了。” 仿佛印证了他所说的话,他刚讲完,那些还在阻挡着士兵们的改造人和鬣狗们忽然一个个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他们额前的控制环一个接一个地迅速熄灭了,仿佛一场星辰的集体沉坠。 光黯了。 肌肉纠结的手臂也垂下了。 武器熄了火。 骁勇善战的改造人在控制源断去的那一刻,重新回归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躯体。他们森森然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的恐怖,可他们再也不会向任何人发起进攻了。 与此同时,地穴内的灯光也在渐次熄灭。 先是在维系着水塔的大发动机停下了轰鸣,然后是一台台反应装置归于了死寂,很快地,熄灯蔓延到了总控台的位置。 贺予抱着谢清呈,看着那个孤独地立在死人中,站在废墟里的洁白身影。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一根从遥远的子宫记忆里就缠绕着他灵魂的线,被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安东尼”仰头看着总控台的那个脑电波传输机。 它像蛛网一样向实验室的四面八方延伸着,此时还在闪动着他的思维动态图,然而他知道,这个装置很快地也就要熄灭了。 这世上仅仅只有这一台,还是段璀珍花了近一生才完善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这机器很快就会在爆炸中化为灰烬,沉入海底,化为朽蠹的废铜烂铁。 她,也一样。 “安东尼”在最后这一刻,忽然转过脸来,隔着人群,隔着冰凉无情的改造人,隔着毁坏了一地的实验装置。 隔着二十三年。 隔着他的出生与她的死亡。 眼眸和眼眸对上。 贺予的内心骤然震颤起来,他心里荡起了不可置信的縠澜,他在那一刻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大声喊了出来—— “你?——是你吗!?!!!” 回应他的,好像是一瞬间“安东尼”脸上的微笑,那个笑容明明生长在安东尼的面庞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和薇薇安温柔娴静的脸重叠了…… 下一秒。 总控台的能量轰然熄灭。 同时灭去的是地穴里所有的照明灯。 她的笑容和光明一起消失了。 贺予紧抱着怀里的谢清呈,望着他母亲消失的方向,瞳中混乱光闪,胸膛剧烈起伏…… 不知不觉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地穴的穹顶已经被摧毁了,月光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洒满了这片掩藏在地底深处的罪恶巢穴,如霜似雪,为这一片即将化为海底沉物的人类文明,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葬纱。天空中划响警报,飞机在气流中穿梭的尖锐声音像是给这几十年来不受约束的疯狂科研撞响了丧钟。 七十年前,段璀珍终于以优秀的成绩从沪大毕业,这个女人看上去坚韧、独立、满怀着理想…… 七十年后,她成了巢穴里被众人合力斩杀的巨怪的尸体。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可以为人们做出巨大贡献的女人,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黑暗之路。 也许是她的野心,也许是她的遭遇,也许是她对一些东西失去了希望,也许是她对另一些东西念念不舍。 也许是她在某个午后偶然萌发出了一个看似荒谬激进的想法,她被内心的冲动推搡着,年轻的她觉得这世上只要掌握了科学的秘钥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过去发生的某些遗憾,也是可以被挽回的…… 于是她一笔一画地,在沪大的工作笔记上写下了“曼德拉计划”这五个字。 风哗哗地吹动着纸页。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风吹起的是之后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扭曲的七十年,吹起的是将持续七十年不止的梦岛腥风…… “下面的兄弟们……听到请鸣枪……我们将进行紧急救援!听到请鸣枪!!” 辽远的夜幕中,有破梦者们派来的无数架直升机在朝下面喊话,他们已经收到了风伯系统的反馈,以最快的速度向这座即将被炸沉的岛屿飞来。 地面传话装置在不断地重复着他们的喊话—— “听到请鸣枪!!” —— “这里!” “人在这里!!!” 枪声像礼炮般响起,火光炸向夜色,灿烂如同流星大雨。 在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中,郑敬风咬着牙,擦着血污,老泪纵横着,走向了原地呆站着的贺予。 贺予还抱着谢清呈。 他还看着安东尼失去意识倒下的方向。 “……我们回去……”郑敬风的更咽近乎失声,“我们带他回去……小贺……我们带他回去……也许……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是不是?舰船上有国内最了不起的医生团队,我们带他回去……我们带他回家去……” 他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替贺予分担一些痛苦似的,想要把谢清呈抱过来。 可是贺予没有松手。 他像是一个抱着破旧玩偶熊的男孩,摩天轮熄灭了,游乐园关门了,玩偶熊要向男孩作别,但他怎么也不肯把手松开。 他的泪不断地淌下来,滴到谢清呈的肩膀上。 “谢清呈……” 他喃喃道。 “谢清呈……你乖……你一定不要有事……” “你要活下来……你是一个奇迹……你明白吗?你是我生命里出现的奇迹……我今晚……我今晚已经见过一个奇迹了……你也一定要……要让我看到另一个……求求你……” “谢清呈……” 直升机盘旋降落,人们欢呼不止,直升机上下来的人在高声喊着:“让伤员先上!” “伤员先上!”郑敬风颤抖着冲贺予道,“伤员先上!” 他又扭头铆足了浑身的力气朝救援部队大喊:“这里有伤员!!这里有需要急救的伤员!!!” 而贺予拥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无助地,疯痴地,绝望地,不停地喃喃。 “谢清呈,你一定要再抱抱我,好吗……求你了……” 泪与血一同落下。 “哥,你抱抱我……” “……” “我今晚看到我妈妈了。她冲我们笑了。” “你看到了吗,哥……” “你也看一看吧……” “不要丢下我……求你……” “谢清呈……我没有家了……你不要走……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给我一个家……” “谢清呈……” 他拥着他的布熊偶,在他耳边泣不成声地喃喃呓语着。 “醒来吧……给我一个家……好吗……?” 第252章 你别走 谢清呈被接应之后,就立刻接受了紧急抢救手术,什么维系生命体征的机械都用上了。 这次战役牺牲了很多人。 但说来又是那么的可笑,有些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脱离了脑控器的安东尼,以及岛上幸存的几位科研员被破梦者们俘虏了,羁留在了飞机上一并带回,秘密关押听候审讯。 巨舰已经不能使用了,曼德拉爆炸会对周围海域产生极大的影响,所幸舰上的飞机数量足够,也足以容纳所有人员乘坐返航。 郑敬风在上机安顿好谢清呈后,擦了擦血和泪,迅速找到了来接应他们的总队长卫二。 “东部e区实验室,我们打过来的时候发现一台仪器,长款高在两米左右,四个人才能勉强搬动。我在那台仪器上看到了很多标签,上面都是人名,段闻蒋丽萍黄志龙……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甚至还看到了你我的名字。” 忙着指挥撤离的卫二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找人运回去吧,我很在意那台仪器到底是干什么的。” 郑敬风说完,拍了拍卫二的肩,就强忍悲伤,忙着在这片混乱中去做自己能做的事了。 几分钟后。 最大的那艘战机上,破梦者医疗团队正在对谢清呈进行争夺分秒的救治。 谢清呈这几个月体内频繁注射过高浓度的rn-13,这使得他在受到了那样强度的攻击之后,竟依然还有一些微弱的生命体征。医护团队封守了机舱休息室,在不计代价地实施着抢救。 贺予进不去,他不懂医术,进手术室只会让场面更加混乱。他就被安排坐在封闭舱外面。 在飞机冲入滚滚云层的那一刻,贺予转过血污未拭的脸庞,低下头,透过飞机的窗口,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孕育了一切罪恶与阴谋的曼德拉岛。 他们的人员集中在地下室,转移撤离的时间正好被压缩了,救援飞机已经全部升至了高空。曼德拉岛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它就像海面上结出来的一颗死果,连一根火柴头的光源都不再有。 然而,就在贺予盯着它看的几秒钟过后,随着一声惊天裂地的巨响,曼德拉核心深处忽然冲出一道金红色的刺目华光。那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而后它轰然爆裂,声震寰宇,在刹那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愤怒嘶吼的火海之中! 从高空俯瞰,这一瞬间的曼德拉岛竟如同黑色的果怒放了红色的罂粟花。如此丑恶的东西,却开出那样鲜艳壮烈的生命。 浓烟滚滚而上,溅起的水花足有千尺高,曼德拉周围的海域因为这场爆炸而引发了海流倒涌,怒贲的火与咆哮的水冲撞着彼此,撕碎着彼此,霎时间怒涛汹涌岛屿陷沉,祝融吐吸共工触山。火光与巨浪犹如两柄开天辟地的巨斧,爆溅着威力骇然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对方劈杀斩去。 随着曼德拉岛的下沉,海面开始出现了巨大的漩涡,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水怪即将从汪洋深处破浪升天。这漩涡激荡的滔滔洪流声比五大湖交汇的瀑布更震耳,画面更为壮烈。那一瞬间,好像整个天地都要被吸入这个不断爆炸着,凶悍燃烧着的巨大黑洞,文明仿佛都要葬送其中…… 贺予把目光转开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着,指缘支撑在他的眉弓处。 这件事,对于离岛的所有战士而言,都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结局,每一架飞机上的人们都应该在为胜利而狂欢。 可是只有他们这一架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很怕,怕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放不下的,放不下他的,都会随着这座岛的下沉,而彻底地划上了句点。他没有救回母亲,也害了谢清呈。 母亲是无法挽回的,那一瞬意识的觉醒,应是冰封解除之后,时隔二十三年的回光返照。他已内疚至极。 而谢清呈…… 谢清呈更让他彻底崩溃。 谢清呈失去意识之前,曾因那一句替代品,伤到了心。但他还是和他说,希望他能够继续走下去。 他明白谢清呈是期待着自己回到正常的世界当中。 然而谢清呈不知道的是,对他而言,他其实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了。 谢清呈就是他那个没有任何人,任何幻象,能够替代的世界。 他从前并没有真的深爱过真正的谢雪,自然走得出来。 但他现在已经把全部的爱都交给谢清呈了。 谢清呈如果成了泉下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阳上人。他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活,更别说再爱上别人。 在这一刻,贺予明白自己是真的无所谓了,他无所谓谢清呈是不是只在乎他一个,是不是曾经为了正义而牺牲过自己,他以前好执着于这些,可是现在谢清呈就躺在那个大门紧闭的手术室里,他觉得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他什么都不想再计较了。 在谢清呈浑身是血,哪怕已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向他动手,而是更咽着说:“我替你解开”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谢清呈解开的不止是他的拘束带,不止是血蛊束缚。 他解开的是他心里的怨憎。 他无尽的痛苦。 他心里的结。 他想,只要这次谢清呈能活着,怎么样都好…… 求求了…… 只要谢清呈活着就好。 贺予的手颤抖着。 他拿出了他胸口的那一朵被谢清呈的鲜血染红的纸玫瑰,他亲吻它,像曾经亲吻谢清呈的唇,亲吻谢清呈的眼…… 求求了,只要他活着就好。 直到飞机着陆,那扇舱门才打开了,可是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医生说谢清呈需要迅速转移到大医院内进行二次手术,现在完全就是在靠仪器吊着性命,情况丝毫不容乐观。 上帝像没有听到贺予的乞求似的,谢清呈被推进救护车的时候,贺予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得与尸体无异的脸。 他在那一瞬间,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 “还有多大希望?”他听到有人在崩溃地问医生,“还有多大希望?!!” 那个声音太扭曲了。 直到郑敬风架住他,把他从医生身边拉开,他才觉察到原来拽着医生在失控询问的人竟是自己。 贺予好像没有什么知觉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飘到了空中,随着那辆载着谢清呈的救护车,随着那旋转尖叫的鸣笛而往前驰去。 他的灵魂仿佛又成了十四岁那一天的少年,追着拖着行李箱将要远行的谢清呈哭着大喊出来:“谢清呈!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好不好?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谢医生……求求你,留下来陪我吧……求求你……” “小贺……小贺?”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才模模糊糊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钻进来。 贺予颤抖着,转过污脏的脸,用通红的眸,含着滚烫的泪,嘴唇嗫嚅着,看着自己面前的郑敬风。 谢清呈的情况太糟糕了,救护车里容不下除了急救人员意外的人,郑敬风是把毫无知觉的贺予拉进了警车,现在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一路要跟至医院去。 “小贺,你听我说。”郑敬风的精神状况也很糟糕,但他比贺予要理智一些,他咽了咽自己的唾沫,攥着贺予的手,好像要把温热和力量传给他,“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要克制住自己,现在情况已经这么乱了,你不能再发疯了,知道吗?谢清呈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我们陪他去医院,你先冷静下来……” 他腾出一只手,不住地拍着贺予的后背:“冷静下来,孩子。” “……”贺予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压抑了好久之后,他终于爆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哀嚎和恸哭,那声音是如此的扭曲,好像野兽受了重伤那样,“啊……啊啊啊!!” “是我杀了他!叔,是我杀了他啊!!!”他痛苦地嘶嚎着,“是我亲手杀了他!!我把刀……我把刺刀捅进去的!是我!!!” “是我和他说什么替代品……是我伤害了他……是我杀了他……!他到最后……他到最后只以为我把他一个替代品!!他该有多难过啊……!所以他才放下了枪……是我害了他……是我伤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啊!!” 郑敬风一把按住他,眼眶也红了:“你那时候不清醒!明白吗?!他只是想救你!!他想救你也想救我!!他想要救我们!” 贺予抬起头,涕泗纵横泪流满面,他木僵地凝望着郑敬风,就在郑敬风以为他被说动了的时候,贺予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沙哑地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那他呢……” “……” “谁来救他……” “……” “谁来救他啊!!!他为什么从来也不想一想自己!!他为什么从来只想着别人不想自己!!!谁来救救他啊……谁来救救他!!!” 郑敬风再也忍不住了,他将声嘶力竭的贺予紧紧抱进怀里,像一个父亲在安慰孩子,像一个幸存者在安慰另一个幸存者。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他小时候……他就一直想当一个警察,他说觉得制服很帅,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做一个能帮助到别人的好人……他天性善良,无论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会这样选择……小贺,你对他而言也太重要……他不可能放下你不管……你要好好地,明白吗?你要好好地等他出来……” 贺予哭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望着窗外,天上流云汹涌,他在更咽不成声间,忽然想到了谢清呈最后拥抱着他的时候说的那些字句。 谢清呈说—— “我失去过很多东西,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我不想放弃你……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你……” 他想起谢清呈说话时,纱布下淌落的血泪—— “你别再想起我曾经对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记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记得……我在海战时骗了你……好吗?” “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贺予陡然间福至心灵,他攥住郑敬风的手,他近乎是慌乱地,预感天地将崩,他问:“郑叔……” “怎么了?”郑敬风直起身子,擦了擦浑浊的泪。 “你、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三年前的广州海战吗?沪州指挥部的事……总指挥他们以前因为这已经是机密档案,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一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哥说他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他说他不是故意想骗我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贺予瞪大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 郑敬风还真的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从来都是一个非常循规蹈矩甚至可谓墨守成规的警官,这是a级机密档案,可是…… 可是这一次,他看着面前那个青年的眼。 他想起曼德拉岛上泯灭人性的事。 他忽然不想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有的时候,在一些事情前面,规矩是可以打破的。 人的生命,人的尊严,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要重要。 哪怕被问责,一把年纪了被处分甚至被开除。他也不想在意了。 郑敬风紧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嘶哑地开了口。 “好……” 他说。 “你平静下来,我慢慢地,把档案里记载的那一天的经过,都告诉你。” …… 这场对话用不了太久,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胡厅长因为案件做了一些牺牲,拿谢清呈的手机给贺予发了消息。 谢清呈那天去警局配合他们,也根本不是什么选择了陈慢而放弃了贺予,他正是因为相信贺予,想保护贺予,才会前往警局,想要阻止贺予犯下什么过错。 郑敬风讲完了。 警车内一片寂静。 贺予已经不再哭了。 他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苍白着脸,麻木地看着警车外沪州的天。 很久很久之后……他仍是嘴唇无声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是暗的。 天好暗…… 一颗星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滴热泪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滚落。 谢清呈。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气你的……如果我不气你……如果我能够相信你一次,如果我能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是不是就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呢? 谢清呈…… 哥。 我把我们的小火龙粘好了。 你看到过吗? 我没有真的恨你……我永远也学不会真的恨你……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我的心了吗? 我永远也恨不了你。 第253章 亡讯(大结局·上) 谢清呈最终没有被抢救过来。 他伤得太重了,在长达十多天的反复之后,他还是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夜里,停止了呼吸。 贺予当时也已经在医院待了十多天了,他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有了点预感。 但他还是失控了。 他被破梦者派来监护他的人带去了另一间病房,身上重新被扣上了束带,他在束带里大吼着崩溃着哭泣着想要出去,可没有人敢放他。 护士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和麻醉药,他在昏迷之前,恍惚间看见了谢清呈走过来,像在自己小时候那样,他走到自己的病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挡开所有人,然后解开了他的束带。 他想唤谢清呈的名字,但天地在一瞬间都黑了。 冰冷的麻醉上来,他从一群将他视为机器的人中出来,却到了另一群将他视为怪物的人当中去。 没人再拥抱他,替他解开枷锁。 那个会把他当作“人”的人,已经离开了。 他也什么都再瞧不见。 贺予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太危险。直到半个多月后,官方也没有将他的限制解除。谢清呈葬礼那一天,他想要去,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主将随时可能发病的他释放。 郑敬风去向上级做了请求,甚至赌上了自己的职业荣誉,可惜仍然没能说服一些尸位素餐的头脑们。他们说理解贺予的心情,但是群众的生命更为重要。他们不能相信他真的可以在葬礼上克制地住,而且贺予也不是谢清呈的亲人,配偶,或是爱人。 尽管有许多与他们经历了那次大战的破梦者愿意为之证明,连总指挥都在联名书上签了字,但负责这件事的大领导为了防止他的上一级的追究,仍然选择了谨慎起见。 怪物身上能有什么人性?同性之间能有什么爱情?太荒唐了,何况两人还相差了这么大岁数,领导内心深处不认为这是真实的。 他把联名书退回了,下班了,他得回家。 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他是二婚,妻子小他近四十岁,爱撒娇,他很爱她,担心迟到了会让她不开心。他处理完了工作,就打电话让司机来接。 天气很好。 领导步履轻松,回了家去。 “你们让我出去……锁着我也好,捆着我也好……让我出去……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找他!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会救不回来……” 特护病房内,为了防止病人失控闯出,加装着铁栅栏。 病房在医院的最深处,门外把守着警察。 森森然的一扇小窗。 谁要靠近都得提前预约登记。 那一天,贺予的哀嚎在里面响了一整晚,毛骨悚然又撕心裂肺。 站在外面的岗哨都忍不住面露愀然。 从那天开始,贺予就不再说话了。 给他吃病号饭,他拒绝,水也不肯喝,谁都不肯再见了,他在那一天好像才真正明白了秦慈岩死的时候,谢清呈不能去送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因为世俗总是需要一个名分。 好像有了这个名分,你才是正义的。 不管是亲情,不管是爱情……不管是哪一种感情,世俗都一定要将它具化出一个顺理成章,方便不相干的人认可的身份,然后这样这份感情才算是真实有效的。 你才有资格,在你最爱的人离开这人世间的时候,站在最前排,去见他最后一面。 否则竟连说一句再见的资格都没有。 人们会想,好奇怪,你算是他的什么人? 他在墓穴里安葬时,他在一个新的囚笼里哀鸣了一整夜——他们在外面埋葬恶龙的玫瑰花,埋葬他的珍宝,埋葬他的桥梁和他的世界,可他去不了。 他哪儿也去不了。 他只能让自己的灵魂也跟着谢清呈一同被火化被深埋,他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意愿。 这或许正是某些人所期待的—— 血蛊。 初皇。 精神埃博拉,rn-13制造的所有怪兽,都有了一个再令人安心不过的结局。 这才是曼德拉岛的真正覆灭。从此往后—— 天地茫茫,好干净。 只是很可惜,人和人之间都是有感情的,改造人不是怪物,他们也有在这世上留下的羁绊。 在贺予绝食,靠营养液活着的第六日,郑敬风终于通过王政委的帮助,拿到了探病审批,进了贺予的病房。 他没想到贺予进来之后,自己看望这样一个病人,会比看重刑犯更难。 郑敬风一瞧见贺予被绑在病床上的样子,眼圈就红了。贺予不看他,眼睛里是空的,没有光也没有焦点。 郑敬风试着和他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那天葬在绵绵夜雨里的不止是谢清呈,他也一同被埋了似的。 贺予不发一言,纹丝不动。 所有人他都看不见了,所有东西他都不在乎。 直到—— “我带了一封信来。是一封定时的挂号信。”郑敬风最后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打扰贺予了,他站起来,把一封有些残破的信搁在了床前。 贺予被捆着动不了,郑敬风就当着贺予的面把它打开了。 “是你谢哥在去曼德拉岛之前,写给你的。” 从死物到活物,是怎么样一瞬间转变的,郑敬风在这时候的贺予身上看到了。 他看到贺予眼中一下子有了亮光,那亮光很悲哀,但又是那么颤抖着,饱含渴望。 贺予张了张嘴,但他太久没说话了,发不出声音。 但郑敬风看出来了。 他是让他把信拿的更近些。他要看。 他急切地、迫切地、悲伤地发疯地想要看…… 他看到了。 那是一封对于谢清呈而言,其实已经很长了的信。 谢清呈在信中写—— 贺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曼德拉岛的风波,应该已经平息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现在是能对你说出全部的真相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太过冷血无情,怨恨我当年,在广市海战时,给你发了一条期瞒着你的消息。 你和我说,你已经从执念中走了出来,可以出发去寻找新的人生,我替你感到高兴,原本不该再打搅你生活的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令人值得去付出一切的对象。我从十三岁父母去世那一年接受了rn-13的治疗,尽管经过老师指点,克服了种种困难,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了下来,成为了医生,重新回到了社会当中,但我后来才明白,其实精神埃博拉对我造成的影响都在以一种非疾病的方式一直存留着。 二十三年了,我活在一个看不见的拘束带里,我习惯了没有情绪,习惯了冷静地处理所有问题,习惯了理性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没有办法,我父母亲戚凋零,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谢雪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我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身边许多人说我不像人,没有情绪,我无可辩驳,我也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行尸走肉,我才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就这样,日久天长,我好像已经不记得激烈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了,我习惯了不让任何事情在我眼前失控,所以我总是去安排你们的人生,去尽量地走到你们的生活里去保护你们,却拒绝任何一个人踏进我自己的生命当中,成为不可预知的变量。 我确实活了下来。 可我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一块石头,一截草木。 现在想来,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没有做好的。我像钝刀子一样伤过很多人的心,黎姨的,谢雪的,李若秋的,陈衍的,你的。 我病了二十三年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和人相处,去感受人和人之间的最简单、最不用拘束的感情。我甚至在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世界上还会存在什么不顾一切的爱情,所以我那时候讽刺你,推拒你,教育你。我说你什么都不懂。 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是我,贺予。 你希望我能明白过来的那段日子,你守着我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难受吧。 不管你和我说任何东西,做出怎样的举动,我都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一遍一遍地推开你,把你弄得头破血流,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我看不到你眼睛里的光,我不相信你眼睛里有光。 贺予,真的很对不起。 后来,你回来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你不再喜欢我了。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你从此之后不必再面对一个连怎么去接受别人的真心都学不会的对象。你有这世界上最热烈最勇敢最执着的心,而我的心已经病得太重,好在终于不会再拖累你。 但这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贺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已很喜欢你。这是我以前不曾拥有过,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再有的感情。我愿意保护你,照顾你,陪伴你,我愿意由着你的任性,纵着你的脾气,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乃至于生命。 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是太迟了,这些你曾经很希望得到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再给你。 我只想在最后诚实地告诉你,你是值得被爱的。 你是将被爱着的。 你是已被爱着的。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得不说,承受你的恨意会让我感到很痛苦,感到麻木,但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回来之后的任性,暴躁,冷漠……我都能够理解。我很难受,但我必须承受着,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整颗的真心。 我没有逃避,我愿意这样陪着愤怒的你,就像曾经的你陪着无情的我一样。你把刀往我心里刺我也不躲,我想知道你从前有多疼。 我这样做,只希望当我离开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发泄够了,你能原谅我,哪怕一点也好。 仇恨与你不相配,贺予。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原谅我这一次,我必须诚实地说,希望你以后能改),你有很多的坏毛病,喜欢乱花钱,耍无赖,挑食,控制不住脾气……做人底线其实也没那么高,但你对真情和人命都是怀有敬畏的,你可以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一直是那么认为的。 我当年主动配合警方,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会去和曼德拉勾结,我是希望你能够把手伸给我,不要一个人固执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去警局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实是……你才二十岁,贺予。 那一年你才二十岁。 我不想也不能让你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希望你能像小时候在花丛旁握住我的手一样,再相信我一次。 但也许是因为我从前的一次一次拒绝和推却,让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没有机会再挽回你的信赖了。归根结底,仍是我伤了太多你的感情。 贺予。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做好。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在陪你过二十岁生日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你的告白了。 但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各个器官都在衰竭,那是过量使用rn-13的后遗症,我一直都在美育治疗,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我对你的喜欢,医生当时说我只有五六年的寿命,我便认为与其令你伤心,占用你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去陪我走向死亡,不如还是让一切都停留在可以收拾的局面上。 直到我写下这封信的今天,卢院长告诉我他已是肺癌中晚期,他之前告诉了所有人却没有告诉我。我才能够明白,其实不知情比陪伴更残忍。 陪伴的痛终究能被时光所治愈,不知情的遗憾却永远都会是心头的疤。 原谅我告诉你得太迟了,但愿你能够少恨我一些,不过如果你依旧憎我,也没有关系。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好的样子。 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对我好的样子。 小鬼,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写完这封信,我就要去曼德拉岛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哪里。 但我未来会一直爱着你。 无论在什么地方。 无论是否还活着。 贺予,原谅你谢哥不擅长这样表达情绪,二十三年来我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这样表达过真心,我不太懂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连写信都很生硬。如果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先在这里和你道歉了。你谢哥是理工男,请你别生我的气,对不起。 谢清呈 2025年3月7日 傍晚 贺予看完了一整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快疯得没救了,贺予在这一瞬间的感受,竟然是想笑。 他的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里,潮汐似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谢清呈转着笔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的僵硬样子。 他笑起来,郑敬风和旁边的护士都慌了,惊恐地看着他。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不停地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嗒嗒地淌在信纸上,洇染了上面的字。 写了这封信的人……那个无限包容着他,因为他而又相信了爱情的人……那个一生只爱过他的人。 最后却死在了他所爱的人的刀下。 最后却只认为,自己是个替代品。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去的呢…… 贺予仰着头,他这些天曾无数次地想到过他和谢清呈告白时说的话。 他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说谢清呈是天上的雪…… 天上的…… 雪…… 讽刺入了骨,悲痛失了魂。 多痛啊。 谢清呈死时有多痛? 又有多悲伤?所以他才会让贺予往前走,去寻找另一段人生和爱情。 谢清呈是因为贺予才相信了无可替代的爱。 但最后一刻,他的信仰破碎了。 他那么高傲的人,甚至淌下了血泪,更咽着说自己不是最好的…… 以谢清呈的心气,那一刻他要绝望崩溃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自轻? 贺予在这时宁可谢清呈从未爱过他,便不会被他伤的那么狠,可是谢清呈在信纸上写,未来我会一直爱着你,无论我在何方,无论我是否还活着。 他失声大笑着,攥着这页单薄的信纸和他没有握住的无限深情。 他笑着笑着,就喘息着,抬起盈着泪的眼,他望着郑敬风,出神了很久。 最后他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叔……请您……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郑敬风忙道:“什么?” “……”贺予通红的眼眸望着他,麻木地,“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治…………我配合治疗……我愿意……配合治疗……我想……我想出去……我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从前治病的地方,问一问他那些……来不及告诉我的事。” “我请您帮我去求一求王政委和卫家……哪怕求陈慢……都行……否则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拜托了……” “让我去他墓前……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求你们……” “求求你们……让我再看我爱的人一眼……” 他是他的爱人,可见他一面,竟需要世人的首肯。 郑敬风走了之后,贺予呆坐在床上,护士想要把那封信收起来,被他拒绝了。 他一直读着它,一遍遍地读它。 他的脸颊很冰凉,泪干了之后冷冰冰地皱在脸上。 忽然,他一怔。 他蓦地发现这封信里,藏着的最后一份温柔—— 谢清呈在信里几乎和他讲了全部的真相,却唯独有一件事,仍然没有告诉他—— 三年前那个骗了贺予的短信并不是谢清呈发的,是胡厅长发的。 谢清呈情愿自己扛着这唯一的误会,到死都不说。 他不想让贺予知道这件事之后,回想两人重逢后的种种龃龉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因为谢清呈自己体会过这种追悔莫及的痛,他宁愿硬生生地求着贺予的原谅,也不愿意告诉贺予自己是冤枉的。 只有这一件事,他至死都不愿说出真相。 他怕贺予会痛。 他的小鬼还很年轻,受了很多苦了。 他用他的身躯保护了他一次。在曼德拉岛,让他不必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他还用他的真心保护他第二次。在未来,让他不必受愧疚所扰。 谢清呈病了二十三年,已经丧失了正常表达爱意的能力了。 可是贺予在这一刻,无疑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发顶,他抬起头,看到谢清呈站在他面前,不怎么会笑,别人看上去都会觉得他没有什么感情。但贺予知道,他是有的。 在二十三年的病茧中,竭力挣扎出的温柔和保护。 爱与纵容。 谢清呈,都无声无息地给他了。 三个月之后,夏至之时,形销骨立的贺予,终于在完成各项审讯和测评,签署了一系列保证文件后,被释放出院。 虽然他能感觉到暗中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以防他再做出什么暴走失控的事情,但他已经不介意了。 他去了美育私人病院,老院长是最后一天上班,老头子的身体状况不行了,他替他的同学,他的战友守了近半生的秘密,现在终于到了他解甲归田的时候了。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在卸任的最后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位清俊无俦却木如行尸的客人。 老头子笑笑,请贺予坐了下来,老朋友似的,给他泡了一杯热姜茶,开始和他讲起了那些已经不再需要他严守着的秘密…… “对了。”讲到最后,老院长仿佛窥破了贺予奄奄一息的心,他忽然回头,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谢教授一直在整理完善老秦留下来的笔记吗?那些笔记啊……可以触类旁通,对于现在社会上那些……咳咳,喝了劣质药,得了次精神埃博拉疾病的受害者……咳,对他们的治疗药研究,非常非常的有用。” 他缓了口气,又喝了几口水:“小贺啊,这些笔记,还有……这些药物的研究,能请你帮我,帮你谢哥守一守吗?我们都想看到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最终能有一个交代……” 他说着,把谢清呈存在他这里的其中一部分笔记塞给了贺予。 贺予空洞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些残旧的笔记。 他瑟缩了一下,想躲,但是躲不掉。 老院长不让他躲开,把那些笔记都坚定地递交到了贺予手里。贺予的指尖在触及封皮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慢慢的,他的眼睛里有了一些色彩和情绪,尽管是悲痛欲绝的。 哪怕刚才院长带他去看谢清呈曾经治疗过的地方,和他讲许多要坚持下去的道理,他都只是木然地僵立着,如同已经死去,只是来替谢清呈最后看一眼人间。 直到这些谢清呈未竟之事被慎重其事地递到了贺予的掌心里。 贺予的手触上了谢清呈曾经摩挲过百遍的笔记,老院长才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微弱而惨痛的光明。 人有念想就有机会能活下去。 这一点,老院长当医生那么久,心里明白。 “打开看看吧。” 贺予迟疑着,慢慢地,低头翻开了笔记。 那个工作本原来是秦慈岩的,打开来扉页上就有秦老的字迹。 应该是秦老晚年写的,老头子年纪大了,作风古板,他写的内容是:“如果有下辈子,我依然愿意为拯救饱受病痛折磨的生命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如果再有一次人生,我依然会做这样的选择,不后悔。” 在那一行字下,映入贺予眼帘的是另一行熟悉的字体,微微倾斜着。 谢清呈写: “我也是。” 黄昏,贺予终于来到了墓园。 谢清呈的墓被立在了秦慈岩的雕塑墓旁。他生前是秦慈岩最喜欢的徒弟,可他却连堂堂正正祭拜秦慈岩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终于能在老师左右,与之相望。 只是他的那块墓碑上始终没有名字,按他生前的意愿,刻下的不过是一段济慈墓的墓志铭。 “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因为所涉机密宗件太多,更兼或许会有人恶意利用违禁药的事情造谣诋毁与之相关的秦慈岩的声誉,在给谢雪寄去的挂号信里,谢清呈已留下了身后事的交代,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当年从医院辞职的事正名。 他做了他心里想做的事,保护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他一生行的端做得正,少有惭愧之事。 至于人们会怎么说他,如何评价他,那都是身外名,他已经毫不在意了。 贺予穿过墓园的草坪,先在秦慈岩的墓碑前搁下一束百合花,然后捧着怀中的无尽夏,走向谢清呈那一边。 淡蓝紫色的绣球花束被同色系的纱纸包裹着,花束上,覆着一层洁白的轻纱。 他走过去,站定,看着那墓碑上的字迹。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谢哥……” 忽然间,起风了,仿佛时光倒流回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夏,绣球花上的轻纱被风忽地扬起,那轻纱飞得很高很高,最后又飘飘扬扬地落下来。 不偏不倚地,那白纱就落在了谢清呈的墓碑上。 贺予张了张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一样,致使他那么痛,痛得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弓下身子,低着头,跪在他的碑前。 “你有东西掉了……” 最后,他像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握着那柔软的轻纱,更咽着对他说道。 “哥,你的东西掉了。” 你遗落在这世上的,有一颗从来没有改变过爱你的心。 你知道吗…… 他在他墓前跪了很久很久,可是,再也没有人将一只温暖的手向他伸过来,垂下那张令人想到“雪声偏傍竹”的英俊肃冷的脸庞,接过他递来的轻纱,对他说一句—— “谢谢你。” 夜幕降临时,贺予终于站起来,双腿已经麻僵,他踉跄着离开。 墓园的管理者是新来的,他等着最后一个离园的祭拜者离去,就要将园陵大门上锁关闭。 贺予红着眼,垂着眸,低声和他道了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事,也只迟了一点而已。”管理者是个慈悲的老伯,但有些好奇,迟疑了一下,他问,“那个没有名字的墓碑……很神秘,上面批准了这座墓进烈士陵,却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 他试探着问贺予:“你知道他是谁吗?” 贺予没有回答,如果谢清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他就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老伯见他不说,也不勉强,只道:“……小伙子,对不住啊,是我多问了。这样无名的墓,我干这行半辈子了,也只见过两座,所以——” 贺予怔了一下,心里隐隐的有一根弦被触动。 “两座?” “是啊,还有一座是在我之前干的那家城西陵园,是三年前一个男人立的……” 贺予耳膜内像有重鼓擂过。 “是城西清凉山陵园吗?”——曾经谢清呈父母葬着的地方。 老伯瞪大眼睛:“你知道啊。” 贺予眼前骤然晕眩,几乎说不出话来。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来到了那个陵园,陵园的门已经关了,但他极度的哀恸和奉上的通融费用终于让看门人给他破了例。 贺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无名碑。 不必去问买这块墓地的人是谁,他在看到墓碑上那几行清秀却风骨铮然的英文字时,就知道了唯一的答案。 那答案成了戮在他心里的刀。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那座冰凉的墓碑前,他的额头抵着石面,身影寂寥,一如三年前深爱他的那个人。 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在这一刻,贺予忽然明白,为什么谢清呈想要一块无名碑,碑上不刻任何名,只有一串字。 雪莱墓,济慈墓。 谢清呈不仅仅是因声名水上书,才无所谓了名誉。他还想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陪伴在贺予左右。 他们的爱意再深,也没有名分,不为世人所容,求不来一个合葬。 但这座城内,只有两座这样的无名碑,刻着两行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刻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贺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他的手抚摸着碑上熟悉的字迹,仿佛隔着时光覆在谢清呈血迹斑驳的手上。 “哥……” 他在这座墓前,失声痛哭。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葬在了这里。 这一生,只有谢清呈会这样陪伴他,知道他们的秘密。 只有谢清呈一个人,哪怕磨灭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名声,也想陪在他的身边。 再不会有第二个谢医生了。 他已与他一起,在无名碑和青青草下,长伴,长眠。 曼德拉的风波终于彻底地过去了。 因为秦慈岩当年的笔记起了很大作用,那些当年受到波及的病人都顺利等到了治疗药,病愈之后,再也没有复发。而岛上那些科研员,还有安东尼……他们都被判处了二十年至死刑不等的刑罚,锒铛入狱,天网伏诛。 谢雪和卫冬恒家里一直都摆着他们一家三口和谢清呈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谢清呈永远停留在三十六岁那一年,没有再老下去。 谢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门了。” “哥哥,我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谢清呈独自照料她长大时那样,谢雪日复一日地和照片里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时就有的习惯。 只是当年谢清呈总会和她说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现在都没有了。 但谢雪觉得,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他就在她的心里。 就这样,每日开门关门,看着照片……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谢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经八十岁了。 她佝偻着身子去买东西。 东西买回来了,是一些新鲜的鸡蛋,葱,火腿和虾仁,她做扬州炒饭,从来也不放豌豆。 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国留学了,学了医,又当了医学教授,就在秦慈岩年轻时读过的学校里。现在谢雪就只和卫冬恒两个人住着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这一点炒饭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又好,少放点油,再配一碗蔬菜汤,比什么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把她从小照顾到大。 每当她做这碗炒饭,她就觉得,他还在冥冥中照顾着他们。 她笑着吃饭,眼尾有皱纹,她这一生过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们失去父母后,一直用生命在保护着她,爱护着她。 她低头吃炒饭。 热腾腾的,颗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样好了。 吃完饭之后,她和卫冬恒打开电视,电视上放一个连续剧,她和卫冬恒也参与了制作。 这部剧是贺予做的。贺予后来一直活得孑然孤独,他没有离开人世,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往事,只有他能当一个完完整整的讲述者。 终于,在那么多年以后,所有的档案都已经解密,最后还是成为了导演的贺予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将当年的事情诚实地、原本地告诉给了所有人。 谢雪觉得他选角不好,怎么都对谢清呈的演员挑不满意。她总是嫌这个不够高大,那个不够爷们,这个太粗犷了,那个又不聪慧。 她说:“怎么就没一个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化妆和摄影技术都……都这么好了,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贺予说:“他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终还是拍了,选角差强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实的,找来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制作当中。甚至连几乎再也没有和贺予见面过的陈慢,也在接到这个项目的信息后,从遥远的欧洲飞了回来,配合他完成了当年一些事态的还原。 谢雪仍然不喜欢这个片子,她觉得谢清呈和卫冬恒的年轻演员都不对,看着让她难受,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感觉。 但是她很喜欢听这部剧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贺予亲自写的。 旋律悠扬,带着些复古的港风粤语老电影的味道。 歌声在窗纱飘动的客厅里回荡着—— 风吹过,轻纱落, 拾起了一场梦斑驳。 我已梦了半生了,你知否? 门开了,书展了, 扉页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读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独时,想远走, 想你曾握过我的手,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拥你如拥雪,吻你如吻霜, 爱你似饮一鸩酒, 求不得至断肠。 可何时你再赐我一杯断肠酒, 我已不见你好久, 连过去的痛苦都似温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梦里吗? 今夜你能拥抱我吗? 今夜推开那扇门,你还在窗边看那花似雪吗? 天明了,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过,一年过, 人们的记忆都已淡漠, 只有我还忘不掉啊,你知否? 风停了,纱又落, 再无人拾起一场梦斑驳, 它停在你面前了,长眠者,你知否? 此地长眠者,我已鬓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屏幕渐渐转黑。 投屏上轻轻敲击出两行字: 致那个救赎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赎的那个人。 字暗了,隐去了。 最后一行字缓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个人走后,贺予每一天都会起得很早,他在等着清晨,等晨光终于亮起的那一刻—— “全剧终” 镜合(大结局·下) “咔哒”。一切由明即晦,荧幕熄灭,画面归于黑暗。 写字台前,贺予在电脑前打下“全剧终”三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他走到露台上,敲了一支万宝路,点燃了,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那些回忆的青烟。 已经两年过去了。 谢清呈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 他到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很不直实,就像做了一场一直还没有醒来的噩梦。他总会听到谢清呈在叫他小鬼。 可是他都已经二十五了。 已经不算是小鬼了。 没有谁再会叫他小鬼。 昨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郑队。老郑已经退休了,贺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孙子在公园里玩滑板。老郑问:“都还好吗,现在?“ 没什么好不好的。两年了。 谢雪在悲痛之后还是打起精神走出了阴影,黎姨也慢慢地不再轻易能见伤心。 陈慢受了伤,精神也不好,被家里送去了欧洲疗养贺予后来无意从谢雪的手机上看到陈慢的朋友圈,陈慢在悲伤过后也拍下一张在海边散心的照片,是带着淡淡微笑的。 别人都能重新开始,唯独他不能。 但是他说,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有什么不好的呢,审判的结果已经落实了,那些科研员,犯罪分子,都被判处了相应的徒刑一一就像贺予在故事中写的那样。 贺予把他们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写成了书,一百多万字刚刚收的尾。 他能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往事,亏得了总指挥老郑那些人的努力。 曼德拉岛炸毁前,卫二他们缴获了一台机器,经过破译,那台机器里储存的竟是大量的思维档案。有的已经收集的很齐全,比如黄志龙段闻陈慢安东尼,曼德拉几乎给他们做了整个大脑记忆的备份。 有的则是一些零散数据,比如卫二这种人。曼德拉应该是对他们有兴趣,设法搜罗了一些资料,但并不多。 这个机器的破译需要对曼德拉很熟悉的人来帮忙,负责整个案子的大领导最后想通了,像贺予这种人,与其关着他,不如好好地利用他。领导便允许贺予去了。 贺予因此看到了很多人的最真实内心。 曼德拉组织贮藏多年的各种人脑资料,让他了解到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的往事,大致都能知晓当时那些人的所思所想。 他于是在这一百多万字的故事里面,叙述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所知道的,所考据所采访到的一切。 他本身就是学编导出身,有那么多一手资料在,要推敲心理,还原旧事并不难。贺予在这方面很有职业素养,他的描写务求真实,对几乎所有人的描述都做到了客观冷静。唯独写谢清呈的时候例外。 他写他的时候,只能竭力做到客观,却做不到冷静。他总是打到一半发现自己已经泪满面,或是含着泪笑出来。 这两年,贺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回忆着,以这种方式思念着谢清呈,思念着他还在的那段岁月。 他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故事里。 每天他行走在正常的社会中,平和地待人接物,对谁都淡淡的,喜与怒在他脸上都瞧不见。所有人都有点畏惧他,因为他太冷淡了,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点活人气息。 可是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每一晚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打开文件,继续回忆着从前,想着谢清呈当时是怎么样的,写下他和谢清呈的故事的时候,他都是鲜活的,脸上都是带着无限生动的表情的。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谢清呈好像又在他身边了。 他甚至会看到谢清呈泡一杯姜茶走到他书桌前,把茶搁在他手边,仿佛在对他说,小鬼,休息一下眼睛吧,你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消耗着。 他接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马克杯是他从二手网站收来的绝版尼克狐和朱迪套杯,他很听话,慢慢地把茶喝完。 “我今天写最后一章了。”贺予在完结前夕,曾对着坐在自己写字台边的谢清呈的幻影说,“你觉得我要不要把未来的事写完?还是只写到我去你墓前看你?……其实我知道,未来并不会像我写的那样,我活不到八九十的。“ 他又喝了口热茶,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谁都瞧不到的谢清呈,只有他看得见。 “因为我写完这本书,就要去找你了。你不要用这样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贺予笑起来,“一个人活着真的太现独了。“ “这两年,我回忆每一件往事,思考你当时的内心,我就觉得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尽管有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空在那里留着白,但只要我还在写,我就觉得我还能触摸到你。“ “可是写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了。“贺予望着坐在书房另一把扶手椅上无声沉默着的谢清呈。 他看着那个男人清癯的脸。 “哥,今晚我就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明天……你还会来吗?” 谢清呈不说话,就用那种带着忧虑和责难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过来也没事了,我很快就会去寻你。“贺予轻声说,“至于这本书,我会留存档案……你放心,我们俩的那些内容……我都会删掉,我不给别人看。那是只有我自己可以读的私稿。“ “我只是想,很多事情当下不能说,因为会牵扯到各种各样的机密,关联到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时间。总有一天,一切都可以解密,你不用再担心因为你的原因,秦老会遭至无法解释清楚的毁谤……你不必再声名水上书’。我留着它,希望到那个时候,他们能为你正名。“ “没有道理你付出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连一个属于你的公正评价都没有。“贺予说。 可是谢清呈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坐在贺予的椅子上,垂了眼帘,翻弄着他书桌上的文件。 “哦……”贺予看到他的举动,就又说,“那些是美育病院的后续经营战略,卢院长去年去世之后,我在帮着他孙女打理医院。小姑娘不是很有经验,我担心她走弯路后面几年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一些给她的建议,都在这些资料里了。“ “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你很重视的东西,我都做好了规划的。” 但谢清呈还是低头看着那些档案。 贺予坐过去,很温柔地对他说:“我写的很简单,你这样看不懂的,我来给你解说吧…… 他坐在谢清呈的幻影旁,一字一句地点着那些缩写文字,解释着其中的意义。 他讲完了。 抬起眼—— 谢清呈已经消失了。 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书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那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只有屏幕上跃动的光标。 那光标停留在“全剧终”三个字上。 贺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了那张他专门为谢清呈留着的椅子上。他在写他们的往事时,每一晚都能看见谢清呈的身影。 但他总觉得,明晚,谢清呈就不会再来了。 他咔哒关了电脑屏幕,走到露台,点了一支烟,看着茫茫夜空——沪州的夜几乎见不到星,地上的光芒太亮了,有时候科技太发达了社会就会遗忘自然,并且逐渐地将这种遗忘视为一种习惯。 他呼出一口烟来。 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明白卓娅,当一个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羁绊失去之后,是会不惜一切手段将它夺回来的。 能放得下,只是因为还有别的选择。 他没有。 他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了,他知道暗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他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野心,血蛊的存在对社会都是一种威胁。段璀珍死后,那些曾经负责这个案子的特工,有的就会被留下来盯着他。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贺予写完整个故事的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 他去了一趟陌雨巷,谢雪给了他钥匙,他这两年常会来替谢清呈打扫屋子,就仿佛那个男人随时会回来一样。 他在屋子里,下了两碗不算成功的鸡汤小馄饨,一碗自己吃了,一碗留在桌子对面。 吃过饭之后,他又在谢清呈的书桌前看了很久的书然后起来泡茶,扫地…… 他在他家里,独自过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晚上,他看了会儿电视,意外在一期节目上看到了贺鲤,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参与了一期没啥收视率的十三流电视节目,谈自己从前的经历。小伙子从小不学无术,现在山穷水尽了就只好拿父母和哥哥的事来赚钱。他在节目上陪着添油加醋地讲了贺予许多的坏话,实在没得讲了 就编,但又不指名道姓说是谁,目的是讨一些窥私癖和节目组的欢心。换做以前,以贺予的脾气是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但现在贺予已经不想管了。 他看着这个五官与卫容十分相似的男孩,只觉得对方很可悲。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这样的人的纠缠上。 人生很宝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为所爱之人活着的。 贺予于是关了电视,睡在谢清呈的床上,那被褥上似乎还残留着烟淡的消毒水气息,他抱着谢清呈的被子,就好像从前在这张床上抱着那个男人。 他把脸埋进柔软的被间,轻轻唤了声:“哥……” 就这样孤独地蜷缩了一整个夜晚。 他满足了。 这是他与谢清呈的告别。 他不可能像自己的故事里写的那样,活到八十岁。他的心已经死了,身也撑不了太久。第二天早上从谢清呈的床上醒来,他把自己仔细地梳洗了,换上了整洁的衣裳,他打算去海边,在那里把一切终结掉。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做了其他身后事的安排,然后于下午坐上了一辆列车,他什么行李也没带,唯一携在身上的是一朵纸玫瑰花,就是那朵被谢清呈的鲜血染红的,写着他的名字的纸玫瑰。 他把他的红玫瑰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由它陪着他前往一切的最终点。 他的内心很平静,他戴上耳机,听一首首曾经在爵士酒吧听过的老歌,那些歌声甚至是欢快的,就像列车窗外跃动的脆金色阳光那样。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他笑起来。 他想起了谢清呈曾经在跳舞时踩到过他的脚, 列车到站了,他走下车,那是一座临海的小渔村,他预定了一家民宿,房子是漆成希腊式的高亮度浅蓝色的。门口挂着雪白的船桨,救生圈,航海标识作为装饰,然而最终让他决定选择它作为度过最后一晚的地方的,是主人在向着大海的小院里栽种的大片大片的无尽夏绣球花。 那些粉蓝色粉紫色的绣球,比霞光的颜色更灿烂,在初夏时缀着一方温柔的蓝海。 他决定在这座开满了无尽夏的花园里,看最后一次日落,再看一次日出。 然后他会在清晨时离开,去到下面的陡峭海崖……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他用主人给的密钥开了门,走近院子里。 “你来了。“ 贺予怔了一下,预定网上显示的这是一家独立民宿不与主人同住。这是.… 一抬头,瞧见的人让贺予更为意外,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怎么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衬衫,上半身明显度假风格,下半身却还不忘穿条野外作训裤,蹬着军靴的男人。 曾经的破梦者成员之一,卫冬恒的二哥。 贺予每个字都带着刺:“你跟踪我?” “我比你到的早,其实不能算跟踪吧。“卫二朝他点了点头,在露天花园的餐桌旁拉了两张椅子出来,“坐了快三小时的车了,喝点水?坐下来谈谈。“ 贺予没坐,眼神变得异常冰冷,垂着的手也似乎蠢蠢欲动起来。 卫二是个军官,很敏锐,他用余光一瞥,一边在铺着雪白餐布的浅蓝色铁艺花园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一边说:“曼德拉覆灭之后,我们和你,还有一些出现异变征兆的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签订了公约,要求你们在除了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等极端情况下,不得使用自己的特殊异能。否则将接受特殊秘密审判。“ 柠檬水倒好了,他自己在一张花园椅上坐下,又一次邀请贺予。 “坐。” 说着目光落在贺予的手上:“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对我使用血蛊。“ “我无所谓什么审判。“贺予冷冷道。 “我知道。“卫二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先坐下来,和我喝一杯茶,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继续遵守秘密公约。另外,我认为你放弃生命的决定,也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做。“ …… 贺予的神情变得更难看了。 他知道破梦者仍然在日夜不停地监视着他的异常行为,但他没想到他们连这一点都窥视了出来。 “你们无聊到雇佣心理学家来分析我的行为吗。“ “是啊。”卫二竟是落落大方地承认了,他架着二郎腿,一手反搁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有些痞,甚至还笑了笑,“贺总要不要给我们报销经费?“ “破梦者应该不差这点钱。” 卫二点了支烟抽,把火机和烟盒隔着桌子推给贺予“破梦者不差钱,可防自杀心理学家的工资走的是我们卫家的私人经费。你要报销的话,我一点意见也没有。”说完又咧了咧嘴。 “……“贺予的眉头这时微微地皱起来了,“你们家雇的人?“ “有点兴趣了吧。“卫二舔了下嘴唇,掸掸烟灰,喝两口水。 贺予盯住他,眼睛一眨不眨:“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卫家要在乎这些?“ “要不我们先吃颗糖再说。” 卫二没有回答,而是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方盒,盒子是金属密闭的,打开来里面是一颗白色的弹珠那么大的药丸。 贺予:“……这什么?“ “好东西,前两天才刚研制出来的。差点就来不及了。“卫二意味深长地说着,甚至还啧了一声。 他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算是彻底把贺予惹着了。 贺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沉着脸就要走。 “哎,你别走啊。”卫二这会儿有点急了,“你怎么一言不合还就走了呢,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差,好歹装都装个客气出来啊。“ “我早就不想装了。“贺予森然道,“你要说就说,不说你就别挡着我见他的路。“ “…“卫二觉得贺予现在是真开不起玩笑。于是正了正色:“直没法先告诉你,你吃了这药吧,就当镇定剂了,行了吧?你吃了我就告诉你。立刻告诉你。” 对上他冰冷的眼神,卫二道:“你连死都不怕了,总不至于怕吃我一颗糖吧。是不是。“ 贺予最后还是走上去,盯着那药丸看了一会儿。 虽然不知道卫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连死都不怕了一一确实如此,一个连死亡都不怕的人,又还会怕什么呢。 贺予仰头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他重新睨向卫二:“你现在可以说了。“ 他在刺目的午后阳光下,看着卫二的嘴动了动,忽然间他什么都听不清了,他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眼前开始泛起五光十色的幻影,卫二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想站起身来,可是身形晃动了一下,却径直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 贺予眼前一黑,最后的印象是胸口剧烈的绞痛,然后意识就中断了。 “喂。“卫二绕到桌边,检查了贺予的情况后,拨通了一个号码,“嗯,对,有效果。你们过来抽血检查一下吧,验血没有问题就可以和他说实话了,我他妈要累死了,这都受的什么罪,老子他妈的在海南度个假都得飞回来加班……“ 贺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这座花园小屋里不过已经被移到了二楼的卧室,卧室窗外已是夜色深重遥远的灯塔在一明一暗地给远航人闪着指路的辉光。 墙上的指针已经转至夜里十一点多了。 他身边围了一圈穿白大褂的,让他非常不舒服的是他又被这些人用治疗带捆上了。 为首的医生居然还是贺予认识的,是贺予的那个远房表哥。表哥因当初在急症接收外理了很多相关病案,所以三年前就被破梦者邀请加入了对社会上那些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治愈工作。他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贺予,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对贺予道:“那个,我们给你解释完,就会把它松开。“ 贺予的脸已经完全黑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隶属于破梦者的医生,包括靠旁边站着的卫二互相看了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唯一和贺予有那么一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可能不至于被打死的表哥身上。 “……“表哥在众望所托之下,只得慢吞吞地开口了,……你还记得谢离深吗?“ “他不是死刑缓期执行吗。“贺予的眼神几乎可以被称为可怖了,“你们别告诉我他被释放了。“ “不是不是,你别急。”表哥又踌躇片刻,先伸出手来,仿佛想用手语和贺予比划似的,但抬眸一撞上贺予的眼神,他又把手放下了,“咳,那个,是这样的。……那你还记得,你之前坠海,是被曼德拉救回的,然后这个谢离深给你进行了救治手术,再然后……” 表哥仿佛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子,跟贺予讲一个非常晦涩艰深的故事,听得贺予已经烦躁起来了,眼睛里像在窜着火。 “他那个手术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治疗你,你知道他们没有那么好心,主要是……” “行了。”卫二也受不了了,他从原本双手抱臂斜靠在墙边,变为站直了身子,走到贺予床前。 表哥不太高兴:“那你来说?“ 卫二扫了表哥一眼,看上去在翻白眼,最后他还真说了,特别干脆利落地:“谢清呈还活着。“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刀直接刺中红心的方式摊牌,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贺予眼睛睁得极大,愕然看着卫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了。 卫二在他还没有情绪失控之前,迅速开始排爆:“你必须冷静下来,然后我才能和你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不是故意要欺骗你,是实在没有办法。你越快配合,就能越早去见他,明白吗?虽然堂管破梦者的领导里确实有人对你们充满了提防,但是你要相信王政委也好,总指挥官也罢……还有我们所有人,这些年我们都在保护着你们,替你说话。“ “……“ “克制住你自己。”卫二看似镇定,但他盯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走的贺予,其实背后也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为了早点见他,你好好听我说,好吗?“ 看到贺予眼中的猩红终于慢慢地降下来,卫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在贺予床边坐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确实得从谢离深三年前给你动的那场手术说起…… 三天后。 肯尼迪国际机场。 经昔日破梦者指挥官帮忙,贺予的签证已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下来,他一下飞机就上了医院派来的接驳商务车。一路上,贺予不得不按着《破梦者公约》要求的做,不对这位无辜的络腮胡子大叔使用血蛊逼迫他超速飙车。 他等不及了,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已经模糊成道道虚影的异国景色,他的掌心内全是汗,从下飞机那一刻就有的心跳加速到现在已经让他产生了种眩晕感,令他快要室 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之内,只要他去收集补全视角,接触到从前破梦者的人,甚至是谢雪,是卫家人,他们都会在尽力配合他把故事讲完整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和他说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要过下去。 次数多了他变得很生气,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劝他要好好活着,好像活着就有什么希望一样,尤其是谢雪,她难道不明白失去谢清呈对他而言等于失去了什么吗? 直到卫二那天在海边小屋里和他说了全部的真相,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误会了所有人的良苦用心—— 三年前,他坠海,被曼德拉救治。 安东尼在给他治病时,往他体内注射了一种烈性靶向毒药。 他们在通过催眠窥见了贺予的内心之后,认为贺予这个人,哪怕最终愿意投靠曼德拉组织,也存在着很大的双面间谍的隐患。而段闻当时的意思是,如果血蛊毫无顾忌地投回到了破梦者那边,那么,他宁愿不要这个武器,他不得不直接要了贺予的命。 安东尼于是就把这个情绪靶向,标记为了“内心的完整”。 曼德拉的人很洁楚,当贺予内心完整的一刻,就代表了他获得了他所有渴望着的东西,将拥有幸福安宁的余 这一定是他背叛了曼德拉,和破梦者站在一起,和谢清呈心意相通时才能得到的。 安东尼落网后,不知道是因为破梦者们并没有将他遗留在那座岛上自生自灭,让他想将功脖罪把死缓变成无期:还是因为他的大脑被薇薇安入侵过,薇薇安多少带给了他一些影响,总而言之,他在苏醒过来之后,在接受拷问之时,选择了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他告诉破梦者们,如果最后谢清呈得救,又愿意和贺予在一起,当贺予的所有心愿了却,内心充满了极大的满足感的时候,那个蛰伏着的靶向毒药就会发作。 贺予会死于幸福来临的那一刻。 ——这就是安东尼在贺予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张筹码。 这一招实在太过毒辣,残忍异常。 谢清呈对贺予的感情,是郑敬风他们看在眼里的,在知道这个秘索后,他们不得不立刻做出拖延贺予毒发的决策。 几经推敲商量,他们认为不能骗贺予说谢清呈不喜欢他,那样会直接掐断贺予活着的希望的,爱情这种事也实在掩藏不了。同时他们也不能说谢清呈失忆了,或者植物人了,这些都行不通,只要谢清呈还活着,贺予一定放不下他,那样一来,贺予不仅可能会严重干预到病人治疗。事情也很容易穿帮,而一穿帮就会直接触发毒药让贺予死亡,他们赌不起。 于是万般无奈,反复权衡之下,他们只能两害取其轻,对贺予说,谢清呈已经死了。 谢清呈当时确实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大领导已经准备好了以烈士的身份安葬他,墓也在建了。 领导原本也确实是准备一直残忍地关着贺予,直到谢清呈死亡下葬的。但谢清呈病症反复,竟趋好转,最后看上去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在这种情况下,卫二思考了一番,还是狠心将那墓修建完毕,做出谢清呈确已下葬的样子。 贺予被上级关押着,本也无法参加“葬礼”,他们能隐瞒过去。 这样一来,拖个三年五载,破梦者会让牢内的安东尼尽快地将这种靶向毒药的解药研制出来,等把解药给贺予服下了,就是他们能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这个方案虽然非常非常残酷,贺予和谢清呈都会备受折磨,但对他们俩而言,已经是伤害最小的方式,唯一的变数就是贺予会失控,会想不开一一但这种情况在贺予还有一个念想的时候一般不会发生,于是老郑努力申请探视,转交了谢清呈的书信,从而激发了他想出去的欲望。之后卢院长又给了他谢清呈与秦慈岩的笔记,给了他必须活下去的任务和理由。为防意外,卫二还一直派着心理专家盯着贺予。 最后或许是冥冥注定,贺予在所有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痊愈后,在他写完故事之后,在他确实做完了一切准备打算随谢清呈去了的两天前,靶向解药终于研制成功。 “是他让我一定要看着你的。是他让我每一天都要告诉他你的消息。” 贺予双目通红地望着卫二,“他”是谁,不用说名字。贺予都知道。只是他仍然不敢相信。痛了六百个日日夜夜,忽然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他的希望,他怯了,不敢信。 卫二继续道:“他现在秘密居住在美国的一家医院里,接受着康复治疗。他原本不肯接受器官捐赠移植,因为他衰竭的是五脏六腑,救他一个人的器官,或许可以救 其他好几个,甚至一数个人的命。但是我们在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了他你的情况。我们告诉他说,如果你死了,贺予肯定就活不下去了。我们说你只能撑这几年,为了他的遗愿’撑那么几年。” “他很爱你。”当时在小屋内,卫二最后这样对久久不能平静的贺予说,“我给他看了你孤独一个人站在他墓前发呆的视频,他就受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活下去。他想陪着你。” “只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自私。“ 谢清呈在国内时确实是一直昏迷不醒,除了伤势严重之外,更兼全身多处器官衰竭,虽然他之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适应能力可以令他接受任何的器官移植,但这手术的难度非常高,而且必须要让有充足rn-13研究经验的医疗团队进行操作,连美育都不行。 曼德拉覆灭后,唯一有这水平的,只有美国那家谢清呈曾经住过的医院。 说来也是天意注定,谢清呈原本的身体机能已经受到了严重破坏,哪怕接受移植,最多也只能拖个三年两载,那些器官就又会迅速衰竭,但贺予的血蛊因子被酶转化进入谢清呈体内后,却对谢清呈的机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血蛊细胞和初皇细胞同属一类分支,不过血蛊是一种极强悍、霸道的存在,对于衰败的初皇血肉,它在侵占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同化结合,发生变异重组……医学上的事很复杂,但总而言之就是贺予的细胞影响了谢清呈的细胞,只要不再乱用r-13,谢清呈就会慢慢恢复。 贺予第一次这样感谢自己二十五年所受的痛苦,所患的疾病,因为它最终成了拯救他所爱之人的解药。 世上独他能做到。 所以其实这两年,谢清呈是真的每天都在默默陪伴着贺予。尽管为了贺予的性命安全,他再难受都不能和他联系,但他在病房中,每天都会看国内传来的贺予的消息和视频。 他孤独地看着贺予痛苦的样子,他煎熬地看着贺予一直放不下他的样子,为了尽快结束这种残忍,他比任何 候都要积极配合着治疗,生命之火重新在他心里燃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无比坚决地,要让自己走出死亡的边沿。 而贺予在国内,也是靠着谢清呈给他留下的念想,撑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两年之后他觉得所有事都已经有了一个交代,他才决定放弃生命去陪伴对方。 “虽然谢清呈没有说。“卫二道,“但我很清楚,如果这两年间,有哪一天,你出事了。我没有办法及时传给他你的消息,那么他也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治疗比化疗痛苦千倍万倍,但只要看到你还在国内坚持着,他就说他没事,他不觉得疼。他说他会好好治病,等着和你见面。“ “他一直在撑着非人能承受的折磨,不向死亡和困难低头,就为了这一天。他能和你重逢的这一天。” 坐在驶往纽约那家医院的车上,贺予回想着卫二当时说的这些话,不知不觉间,眼泪再一次爬满了面庞。 他紧攥着手机,手机上有这几天谢清呈与他的通话和信息记录——是的,他在服下解药的当晚,就在那间滨海小屋里接到了谢清呈的视屏。 他在手机里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一场梦,一汪镜花水月。 可是谢清呈就那么真实地看着他,谢清呈看着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两人竟都是相顾无言,贺予看着他看着他,眼眶就红了。 他近乎是情怯地说:“是……你吗……” 声音很轻,很乖。 像一个真正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生还有无限希望。 破梦者们知道贺予已是戴上了枷锁的恶龙,他不会再 伤害任何人,于是他们解开了他的拘束,安静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谢清呈没有回答他的话,谢清呈在视频里和贺予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无限的心惊和责备的,但那责备听起来很悲伤又温柔:“你是真的要跳海吗?怎么这么傻…… 明明是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话,可是贺予在一瞬间就破涕为笑了,他更咽着,他抚摸着屏幕,屏幕温热,他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万里之外的那个人的脸庞。 他的手指触摸过屏幕里的男人的脸颊,耳侧,嘴唇, 鼻梁,最后落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在视频里和谢清呈说:“哥……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真的吗?“ “是植入式仿生义眼,这里刚研制出来的,和普通义眼不一样,是真的能看见……做了二十个小时的眼部神经拟生重建手术。” 贺予又笑了,笑着笑着脸上全是泪痕,他喃喃着说:“科技真是个好东西。” 谢清呈想了想,这或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和人说情话。 理工男说:“它没有你好。” 贺予破涕为笑,他说:“我不好。我明明那么卑微却要喜欢……” 他没有说天上的雪。尽管他从来都只认为天上的雪就是谢清呈。 他像是想弥补两年前曼德拉大战时的痛楚和遗憾。 他望着他,说:“却还要喜欢清晨的光……” 谢清呈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在屏幕那一头,温和地说:“是天上的雪也没事。我知道你的意思。“ 贺予依然笑着,却堕下更多的泪来。 “我看着你陪着你两年了。”谢清呈说,“贺予,我不会再误解你。” “……嗯。“ “我知道你的心。“ 贺予含泪笑着点了点头:“嗯。” “乖,别哭了。” “嗯……” 车到了。 医院的大门缓然打开,窗外的风景换作了大片的湖泊和草坪,阳光在广阔草场上跃动,天鹅在粼粼湖光中穿行,贺予降下车窗,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初夏的温柔甜蜜的气息。在车往停车位驶去的路上,贺予忽然在湖泊边的一棵大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好像要在瞬间挣脱胸腔奔出来。 他不顾车未停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去了:“谢清呈……谢清呈!!!” 不会错的,尽管那个身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尽管那人站在树下望着天鹅湖,尽管他身上穿着的是和所有在这里接受疗养的病人一样的病号服,但贺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一生中绝不会认错的人。 这是他一生中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东西替代的珍宝, “谢清呈——!!!” 他趴在窗口,探出去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着,引来草坪上的人们错愕惊诧不已的目光。 没错的…… 大树下的人听到声音,肩膀蓦地一僵,然后,他回过头来了…… 那一瞬间,阳光万倾。 是他……是他!!!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青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从车座里拿出了他带来的绣球花束,在热烈的阳光下,递向那个遥远的,却在朝着他大步奔来的高瘦身影。 忽地,大风吹来,绣球花上的薄薄覆着的纱又一次被扬起了,那雪白轻纱飘着,摆着,随风扬着…… 最后,白纱竞轻轻地落在了谢清呈的头上,如同微重覆落。 “谢清呈……”贺予又泣又笑地,最终更咽不成声。 司机似乎也为他的情绪所打动,尽管不知道贺予在说什么,但这个外国人还是放弃了把车开到规定停车位的想法,善解人意地靠边按下了手刹,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贺予飞快地和他说了声谢谢,车门打开,他抱着花束,擦了擦眼泪,飞一样地奔了出去。他没有规矩,跨过花坛,翻过栏杆,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像十九岁那年炙热地爱上了谢清呈的那个少年一样,怀着无限的欢欣和幸福感,向着那个正在原地轻轻咳嗽着准备把轻纱扯下来的男人飞奔而去。 他跑到他面前,喘息着,胸口怦怦直跳,他停在他面前。 周围已经有围观的人从惊愕转至发笑了。 但贺予毫不在意。 他用亮的惊人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谢清呈洁癯却已有了血色的面庞,看着他消瘦却依然高大的身躯,看着他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看着他隔着那雪白的纱,抬起头来,在轻纱下看着他的时候,那双几乎与昨日无异的桃花眼眸。 雪声偏傍竹。 贺予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把怀里的绣球花给他,还是应该先抱住他,他刚才跌跌撞撞,现在哆哆嗦嗦,他激动而莽撞,如同那个始终未变的少年,他眼里含着热泪,嘴角颤抖,想笑,又想哭,他真挚而热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谢清呈抬手掀起了那雪白而缠绵的轻纱,在自纱下看着他一一 万倾阳光在天鹅湖上空照耀下来,轻纱被温柔的夏风吹着,悱恻纠缠中垂落肩头。世上有万般美景,谢清呈只看着贺予的眼睛,半晌后他笑起来,他从未有过那么好看的时候,哪怕是贺予第一次见到的二十一岁的他,也没有此刻这样令人一生都忘不掉的英俊,令人痴迷。 无尽夏簇在他们之间,无尽的红与无尽的紫,无尽的蓝与无尽的夏。当年的那一扇心门终于缓慢地打开了,孩子走进书房,在铺天漫地的阳光里,找到了坐在窗前的谢医生。 那个孩童与他的医生相遇,那个少年与他的教授重逢,那个青年跨过万水千山,终于来到他的爱人身边—— 在粼粼湖水旁,两人竟一时都不敢太靠近对方。 贺予木讷而立,谢清呈望着近在咫尺的贺予。 最后,是男人先抬起手,那手指是温热的,触上了贺予的脸庞。他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他的噪音亦是沙哑不堪的,但他仍笑着一一为什么不笑呢,未来都是坦途了。 他的眼睛明亮,在水汽朦胧的视线中望着他,重连时,他还是很爹,会像个长辈一样,笑着擦拭贺予脸上簌簌落下的泪。但重逢时,他已有了他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对他面前的珍宝说:“你好啊,小鬼。“ 贺予喘着气,他眼里好像有这世上所有的火焰与星辰。他侧过脸,任由自己的脸颊贴上谢清呈的掌心。 那温热的掌心啊……无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贺予眼睛红红的,凝望着谢清呈的脸,似有无限的委屈又有无限的期待,小兽一般蹭着他的指尖。 “你好……“他笑中带着泪,更咽着,眼眶里全氤氲了却也不肯眨一眨,他就这样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向这个再也不会离开自己的人,喑哑地,说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字,“谢清呈。“ 他笑着笑着,泣不成声,不住喃喃:“你好……谢清呈……你好,谢清呈……” 十七年以前,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十七年以后,我很高兴,还能再次遇见你。 --当他把手给他,而他紧紧握住的时候。 当他说,你好啊,小鬼。 当他答,你好,我的谢清呈。 当他回到他身边时,风平浪静,万里为晴。心里的缺口终得圆满,病案本缓缓合上,他已被他治愈过去,他将被他治愈一生。 没有谁再是病人和异类。 那无尽夏,终于再也不会凋零了。 -一正文完一 后记: 本书以贺予先生旧稿为依据,结合前年开发的,仅限历史文化科研部内测使用的超光速考古解密器,重撰编写。 经解密器印证,贺予先生旧稿所述严谨公正,未曾因私怨污名一人,亦未曾掩埋粉饰己过。贺谢二位先生重逢后,谢清呈先生亦审阅并充实了稿件,以客观角度,纠正了部分行文,并填补了相应空缺。 因贺予先生曾透露私稿一事,许多读者对贺予先生的私稿感兴趣已久,然而这些内容涉及隐私,不可用考古解密仪探考,我在撰写传记时,曾冒昧向贺先生询问是否口以透露一二。贺先生看了一眼谢先生,笑着拒绝了我,于是我只得延用贺先生旧稿内的“……”,以示内容有删。 私稿珍贵,详叙两位先生相爱缠绵事,可惜只能以省略号一笔替代,无法详示细节,以我一个事无巨细的传记作者角度看来,实在可惜。但想到贺先生与谢先生自己存有完整内容,世上是有完整版存在的,二位先生自可夜雨共读,我又得到了一些安慰。 最后一次采访完毕时,我从贺先生沪州的别墅里走出去,我看见一片刚修整过的草坪,芳草正青青,而草坪旁边开着灿烂的绣球花,繁花似锦。 阳光很好,就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我想,在各位读者中,如果有人有缘经过那座别墅。 那么也一定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里,就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肉包不吃肉 2022年4月21日 番外《重逢之后》(一) 自贺予来纽约,已过了一周了。 头两天如同灵魂出窍般的梦幻极乐自是不必多说,那些激动,狂喜,热泪,心事倾诉,在他和他见面的最初几日持续爆发不止。 好几天过后,贺予才终于慢慢找回了生活的实感。 重逢时汹涌而来的巨大喜悦,滔天激动,随着几天寸步不离的痴缠,终于化作了霡霂甘霖,酥酥柔柔地落在眉间心上,洗去了这两年来贺予脸上的冰冷与尘埃。 谢清呈还有一些巩固治疗要做,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回国,于是贺予就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订了一个月的房,方便每日前来照料谢清呈的饮食起居。 最初他十分激动,心思活络,冒冒失失地就想买通医生,直接住在病房内。但这个想法被金发碧眼的主治医师不假思索地驳斥了,那医生可看不惯这群土财主恋爱脑纨绔阔少爷,搞什么?把病房当度假套房? 医院是神圣的地方,这群不学无术荒淫无度的老板,以为刷卡就能让他低头吗? 想都别想。 主治医生退回了贺总的陪床申请,并在办公室里横眉冷对地和最高学历只有高中的贺老板说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便翻了个白眼打发贺总离开了。 他才不想和傻逼高中生多废口舌。 贺予如今心情甚佳,谢清呈还活着,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别说医生翻他白眼了,就算打他一巴掌他都会说大夫,您的手疼不疼啊,可别伤着了,来,大夫消消气。我也是医务人员的家属啊,我很能理解你们的,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虽然不能和谢清呈住在一个房间里很让他遗憾,但他已将珍宝失而复得,如今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在旁边宾馆住下了。 谢清呈看这孩子也觉可爱,贺予每天早上八点就会来他房间,一直到夜班医生来查房了,他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去。这中间的八九个小时,贺予有时与他说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有时替他按揉腿脚肩背,还有的时候就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他旁边看看书,发发呆,柔软的睫毛垂下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如今已成熟了不少,肩膀宽阔,气质沉稳,只是望着谢清呈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十九岁时青涩纯真的味道。 谢清呈有时候会想,二十一岁的自己第一次见到八岁的贺予时,是怎么也想不到,两人会走到这一天的。 贺予每天早上来之前,都会打个车,先亲自去一趟唐人街——医院的营养餐虽然好,但到底不那么合谢清呈的口味。 唐人街有一家餐厅,出售的早点最是丰富,从广式早茶到西北的面条,种类齐全,应有尽有,厨子的手艺也不比国内的师父逊色。只是这家店的明星产品特色水晶虾饺是每日限定的,只蒸二十笼,沽清即止。 谢清呈不知道,只是因为他第一次吃的时候随口夸了一句味道不错,贺予便每日都早起了一个小时,天蒙蒙亮就打上车守在人家店门口等候。 “今天也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老时间,病房探视一开放,贺予就拎着一个大纸袋,笑着走了进来。 病房早餐已经发放了,麦片水果酸奶面包,甚至还有一小罐榛子味冰激凌,但谢清呈知道贺予会来,所以一口也没有动。 他若吃了医院的早饭,贺予虽然不会说什么,但那两帘小扇子似的睫毛垂下来,不言语的时候也有些失落,是会让他不忍心的。 何况本就是贺予带来的餐食更合他的肠胃。 贺予把病房里的床用小桌移过来,将一盒一盒打包来的早点依序打开,温暖浓郁的食物香气立刻充满了这间洒着阳光的单人套房。 这家店的招牌虾饺放在最中间,吹弹可破的澄粉饺皮包裹着三颗饱满新鲜的虾仁,除此之外,厨师还和了猪肉馅,切碎了春笋的嫩尖,半透明的皮子包裹着淡粉色的馅料,一口咬下去,里头汪着的猪油流溢齿间,却不腻嘴。 笋尖的清甜,虾仁的紧实弹劲,连同剁得细细的鲜肉,在这一方玲珑天地里蒸出鲜嫩清香的滋味,入口连心情都会跟着愉悦起来。 谢清呈不是物欲很重的人,对食材的要求也不高,却还是忍不住吃了三五个。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贺予来了,他的胃口也变好了,食物于他而言不再是碳水维生素等必须补充的营养物,而终于重新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有了香味,有了滋味,也有了色彩。 “你不要挑食哦。”贺予看他只吃那虾饺,笑起来,给他夹了一只喉口生煎包,“来尝尝这个吧。” 喉口生煎就是那种一口一个的小生煎,每个只有拇指大小,这家店做的是活面发酵的包子皮,生煎在热锅里充分吸收了肉馅的汤汁,底部又被煎得焦酥金黄,上头再撒上翠嫩的小葱末,倒上酸冲浓郁的镇江老陈醋,吃下去时那香气重重叠叠困囿口中,是谢清呈许久未尝到的风味。 “沪医科的食堂早上就卖这种活面生煎。”贺予说,“没想到在唐人街也有。” 谢清呈说:“费心了。” 又把第二笼虾饺推给贺予:“你也吃点吧。” 他才不吃,开玩笑,一共二十笼的东西,他一下子要了五笼差点没被后面的华侨老大爷抡起龙头拐杖打断腿。 “我不要,我要甜的。”贺予说着,从被冷落了的医院餐盘里拿了那一小罐榛子冰激凌。 谢清呈皱了下眉,他哪怕和贺予已是这样的关系了,仍是习惯了用长辈的语气和那青年说:“早上不能吃冰。” 冰激凌被谢清呈不容置否地拿走了,替上的是递来的纸巾,谢清呈望着贺予的眼睛。 “这两年,你的早餐不会都是这么应付的吧。” “没有呀。” 其实那时候他早上什么也不讲究,一杯姜茶,一块饼干,连火都不想生。 谢清呈像是看穿了他:“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贺予笑起来:“那你回去天天给我做鸡汤小馄饨好不好。” 谢清呈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好。” 贺予心里一暖,又道:“那你喂我好不好。” 他原本只是情到浓时的逗趣,没想到谢清呈垂了眼睑,直接夹了一颗晶莹饱满的虾饺,递到他嘴边。 “……你都二十五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张嘴。” 贺予怔住了,他没想到谢清呈会真的他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连一秒的迟疑也没有,虽然还是训他,但却是由着他胡闹的。 贺予瞧着他,杏眼一眨也不眨,然后开口咬了那颗虾饺。 “怎么样?有没有冷掉?” 贺予让那鲜嫩与芬芳在他口中化开,他的心仿佛也跟着融化了。 他像一只归家了小兽,乖乖地望着他的谢医生,然后他雪白的牙齿就势轻咬了一下谢清呈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筷子尖,像被投喂完了的小动物在磨蹭主人的手背以示驯顺友好。 “热的。”他乌黑的眼睛望着他,说,“很热。” 用过早饭之后,谢清呈就靠在病床上休息一会儿。 贺予带了笔记本电脑,他小憩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打字,处理一些美育私人病院管理上的事情。 谢清呈偶尔侧过脸看着他,贺予眉目间还有读书时的样子,但工作的时候,已经流露出了比从前贺继威更鲜明的冷峻和沉稳。 也许贺予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外人看来,他斯文,安静,心思深重,一点都不好接近,只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能露出那种干净到几乎有些天真的笑。 贺予看了一半董事会内部的文件,觉察到谢清呈的目光,略带疑问地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对上,贺予笑了一下,解释:“有些项目我帮着他们看一看会好一些。” 谢清呈点了点头:“那很好。你继续吧。” 贺予就继续干活了。 谢清呈把目光转移向窗外,瞧了一会儿流云。 这几日他和贺予在一起,他的小鬼变得懂事,体贴,沉稳,眉眼中又有那种让他很怀念的天真与朝气。 贺予会和他聊这两年发生的事,会在他房间磨磨蹭蹭不肯走,会给他带早点,给他讲笑话……总之一切都很好。 但是,谢清呈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 他总觉得,除了成熟了些之外,贺予好像还有了点让他不太适应的变化…… 是什么呢?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就这么看着,贺予又从电脑屏幕前把头抬起来,抿了下嘴唇,有些不安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谢清呈说,“你能帮我把茶几上的书拿来吗?我想读一会儿。” 贺予放下笔记本起身,却并没有去帮谢清呈拿书,而是坐到他病床床沿,笑着亲了一下他的额角。 “别看了,听书好不好?我担心你用眼过度。” 那亲吻很温柔,不过转瞬即逝,嘴唇的触感尚留在皮肤上,贺予就已经走去桌前拿蓝牙耳机了。 昨晚贺予给他下了不少听书软件,里面的类目倒也齐全,从网络小说到经典评书都有。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的眼睛没事,医生也和你解释过,不要太担心。” 当年谢清呈第一次住进这家私立医院时,治疗师就提到过他们在小范围内研发测试的高科技义眼,但谢清呈那时候心如死灰,也没怎么听进去。 现在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些年,这所原本就和曼德拉组织技术同属一宗根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美国医院,已在义眼研发方面有了进一步的突破。 —— “就和你的腿部义肢一样,几乎看不出来是人造的。”院方也和贺予解释的很仔细,介绍了一大堆贺予听不懂的材料,讲了连篇术语之后,医生顿了顿,用非常怜悯的目光看着最高学历为高中的贺老板,挑了个简单的说话,“总之就是和他以前的眼睛没有区别,也不是那种只用来填充而没有实际作用的市面普通产品,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他,这双义眼好得很,他第一次来住院的时候我们就和他推荐过了。你看,他现在连眼镜也不必戴。” 贺予就真的盯着谢清呈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还是那双桃花眼,完全按照从前的样子仿造的,依旧非常漂亮,甚至还有点半透明的琉璃色。 内测的义眼移植技术,精妙重建起了视觉的桥梁。这家医院的合作方,是脱胎于段璀珍的老师周先生曾在檀香山建立的实验室,却走了一条和段璀珍的曼德拉截然不同的路。 “但这怎么说也是测试品啊。”贺予屈起指节,轻轻触过谢清呈的眼睑,小声道,“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事,不过后面会有什么问题,谁也说不准,还是小心一点好。” 是以他坚持让谢清呈听书,不给看书。 谢清呈对听书一事颇为不喜——他这人到底还是老派,爹一样的思维。 同样是一本《夜莺集》,他自己看着,他就觉得是在学习,拿手机app一播放,那就不一样了,那就成了消遣娱乐。 谢清呈不喜欢消遣娱乐,他最后不太高兴地摘了耳机,干脆闭上眼睛,闭目冥思。 贺予以为他累了,又把手上的工作放下,走过去在他肩头披了件衣服。过程中他望了一会儿谢清呈清俊的脸,时间很长,大概足有半分钟。 谢清呈以为贺予会低头亲吻他的。结果没想到半分多钟过去后,贺予竟然又回到了电脑前,打开工作群,继续和同事们沟通了起来! “……” 随着贺予投在他身上的阴影离开了,谢清呈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着青年在附近忙碌的身影,微微皱起眉头。 他好像明白过来贺予是哪里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