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梦闻录》 序 自西京为国都,而今莽莽千年矣,纷杂诸事,沸沸鼎鼎。而事能流传者,又以情事为最,情中又有淫者,虽不辍于口传,惟苦其不见于正史。市井俚俗之间,真假相杂,泥沙俱下。吾为旧家子,幼闻此事最多,不忍真者失落,令当事者枉担虚名,故吾试细加考据,间或缀补一二,终得全此书,初成书时未曾字名。后吾家失落,转徙于东江故郡,僮仆星散,门庭冷落。回想旧作个中人物,其事与而今吾家相较,未必有异。然前朝旧事,多半零落,间有一二记忆,恍如梦中所闻,故自度其名,曰西京梦闻录也。每思此间,不禁叹叹,乃知空色二义、世事无常矣。 槛外江南主人 楔子 那时城西胜昆池里还有许多白莲,麝泉还是谁家的私产,城里最流行的还是金线芍药。 那正是秦的熙元叁年,晋州节度使、幽州节度使皆从昭王反,石城、瀚海、祁山关叁关下其二,朝廷倾颓,民不聊生。允帝却如痴似狂,立紫宸殿脊上狂歌,言天下不乏天子居处,游冶欢乐不异往常,太后临危下诏特拜神府军成侯李伯猷为上将军,以期扫平叛党。 熙元八年,成侯率神府军合围昭王于瀚海关,昭王鸩死家眷,自刎而死。叛乱遂平。是年十月,燕王连结外朝,兵变逼宫,宣诸王大会之檄,废其兄允帝为安王,京畿十万军拥立燕王为帝。 越明年,昭王胞弟睿王反。东山军卫正风拜荡寇大将军,出兵平叛。 后西凉蛮兵作乱,成侯送嫡长子入宫为人质,率陇右神府军重回西凉。 成侯卫戍西凉几二十年,期间凉州政事清晏,而中州历尽征战百姓甚苦,时人有歌谣曰:“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一.小姑窥春 【西京街巷之间有俚谣:“李氏子,行叁郎,挈五娘,登绣床,妻妾怨,闹厅堂,叁郎遁,远家乡……”此间所言,实是陇右李氏旧事。叁郎者,为凉国公叁子璘。据《秦书·世家其五》,凉国公李伯猷公有嫡子叁, 曰璟,珣,璘,长幼皆效军中,各风姿高落,惟次子珣身有残疾,初未有盛名,后乃以文称。】 “小婵,你与我剪头发吧!”镜中人急切转身,衣袖恰拂过妆台,将一支玫瑰玛瑙簪子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十六岁的李瑽睁大了眼睛乞求身边的侍女,她的发正纷乱地披在身上,映出最好年华才有的美丽色泽。晨光初放,她新洗好的头发尚有几分潮湿,她恼恨地伸手扯一头乌发:“这般热,岂不要焐死人了!要我说,还是一刀子剪了去痛快些。” 眠月走上前来,自小婵手里接过篦子,给李瑽篦头发。“越发胡闹了!若剪了头发,岂不是成姑子了。” “做姑子最好,夏季清凉,比寻常人潇洒些呢!”李瑽仍然耍着脾气,却顺服下来,由着眠月给她梳头。眠月是她奶娘的小女儿,从七八岁起就和她作伴,就如同她的姊妹一般。 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长起来,如今无人再说她是丑丫头了。她从前并没有美丽的头发,自从母亲重病后,她一头乌发却突然如泉水般生长起来了,倒像是她母亲的美貌不甘心就此衰朽,复生在她身上一般。因母亲的疾病,她越是长大,与母亲的亲近越是少。不知为何,一想到母亲,她总想到一尊白玉观音,好看得很却凉冰冰的——她母亲那等窈窕艳冶在秦人女子中绝少见到。而她幼时一直是圆团团的女孩子面容,只在这两年才开始有了几分她母亲的影子。 如今,她的母亲已经离世,而父亲承袭了爵位,带着她回到西京这锦绣绮罗丛中。她不再是凉州城的野马驹了,她重新变成陇右李氏的李瑽——瑽,美玉之声,只是伴着玉石的撞击而存在。君子若是美玉,合格的世家淑女就该是伴着玉石相击而生的悦耳声音。西京的生活让她兴奋又茫然,而她真心怀恋凉州风沙那些荒蛮的快乐。想起凉州,她又恍惚闻见了葬仪上的烟火气。她美丽的母亲依照北地葬俗被大火烧作灰烬,撒在凉州城外的荒野里。葬仪上点了不知多少香料,浓烈的香气萦绕了十数日才消散。 她梳洗完毕,便走到廊下。园中引了活泉水,另在她所居处营了一方海棠叶状的小池,池中新养的锦鲤此时正悠游自在,摇头摆尾,发出愉快的戏水声。流水这边盈满小池,另一边又绕过院落傍着一条山廊流下去了。那流水远远连接着南面的庭院,又巧妙地把她的这一方天地与外界重重隔离开来。沿着这泉水,再出几重院落,就是西京市井的沟渠。 她忽然远远望见李璘自南面穿堂外走过,铃兰随在身后。这个时辰,想必她叁哥刚从一场夜宴上归来。铃兰紧紧随在她叁哥身后,也似喝了酒的模样,全身是赴宴的艳妆打扮。李璘已走到穿堂尽头,却又似想起些事,踌躇回头,在原地吩咐了铃兰几句,向她门首走来。 她见他来,忙自廊下转回屋内,也不顾眠月刚梳洗打扮好她,一头扑倒床中。 小婵见状忙开腔:“眠月姐姐,你且放下,快去厨下看看,我们早上的粥早该炖好了,到如今不送来。”眠月不解:“怎的竟要使唤我!”见小婵忙于打眼色,只好带了小丫头一道慢慢地去了。 她叁哥并非她的亲兄弟。李璘在北境王庭兵乱之后才来到凉州。这是她家族中的秘密,她长居京城做人质的大哥亦不知晓李璘并非同胞兄弟。李璘生得很像她的母亲——他的亲姑母。他有贵家子当中亦少有的俊逸,他有北人那类分明到傲慢的轮廓。铃兰是她叁哥回京城后才纳的侍妾。去年中元节后,李璘不声不响地把铃兰带了回来。她从不晓得她叁哥自何处寻到了铃兰,只知道铃兰娘家姓郑,是下九城里水门桥的裁缝。那样的出身,夫人自是做不得,铃兰却是做她叁哥的侍妾也心甘情愿。 叁哥早先不是这样的。她早早知道,哥哥是一直喜欢她的。那还是她家在凉州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北地少年郎,看不得她受一丝委屈,爱她到心肝都乐意剖出来给她。 是这京城把她喜欢的叁哥染坏了。铃兰没有她生得美,也不像她会跳胡旋舞,拨四弦琵琶。叁哥娶她,难道不是中了她的邪么?正因如此,铃兰的存在更让她不安。她叁哥和铃兰之间,有她不懂得的秘密。那秘密是一种让人不必互相言语便能共享的事物。而那怪事,她曾亲眼见过的。 那是不久前的夏日午后。老奶娘在打盹,眠月趁机伙同小丫头们去园子里捉蝉,只留她一个人歇午觉。没想到她那天睡得不实,早早睡饱了醒来。她不知怎么就兴起念头,要向她二哥去讨些新的画册传奇来看。去她二哥的住处,要路过她叁哥的书房。她抱着她的狮子猫新生不久的小猫,沿着游廊忙忙地走。二哥腿脚不便,她着急要把这最俊的一只猫拿给他看,好让他起个绝佳的名字。那猫虽小,脚爪却已发育完备,不肯乖乖任她抓提。正当她停下来一边揪扯着猫儿一边整理衣衫时,却听到了别样的响动。 夏日午后,仆人们早各自偷懒躲藏,园子里空荡荡的,却隐隐有些声响。“倒像是有人暗地里打架呢!”她不由好奇张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叁哥和铃兰的秘密。窗纱之后,可见得是铃兰衣衫凌乱,伏在她叁哥书案前哭吟。铃兰身后的人是她叁哥。“莫不是铃兰做错了事儿在挨打?”眼前事让她困惑,“可若是人挨打,又如何是那般模样?” 窗下的一方光影堪堪照到铃兰身前。铃兰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又似沉醉,一双手紧紧抓住书案边缘,却仍然似摇摇欲坠一般。她看不到她叁哥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手漫不经心越过铃兰胁下停在胸前,握住那早已裸露于外的饱乳。那身体蜿蜒扭动,如黑暗中一条奶白色的蛇。 “叁郎……”她听得铃兰的娇吟和她叁哥的喘息,面颊竟渐渐似火般烧了起来。这又是为何?怎得看见叁哥和铃兰打架自己也会这般心慌?她在原地呆立出神,怀里的猫儿察觉她的松懈,喵地一声锐叫,挣脱出她的怀抱,钻入花木丛中。屋中人显然是听见了猫儿的声息。“谁?”她听得她叁哥问。铃兰似是受了刺激,那娇吟更婉转了几分。“怕是猫儿窥人……” 也是,铃兰是他娶回来的,他们自是不怕人,倒是她,是个在窗下听窥的顶心虚的小贼。她顾不得小猫,慌忙转身逃走。 小猫丢在了园子里,到了第二天才由她叁哥身边的仆从寻到送回来。见了猫儿,他叁哥必定知晓了当时窗下偷窥的贼子是她。白昼宣淫让未出阁的幼妹撞了个正着,她叁哥自此未再来见她,她亦索性杜绝往来。可自那之后,不知为何,她多了些怪梦。在那梦境里,她周身被温热泉水般的黑暗包裹,有不辨面部的人自后拥抱着她。那人的体温熨帖着她,直到她胸口热血都汩汩跳动起来。似是这梦的搅扰,她的身体就此时常变得潮湿柔软。 她的眠月个性极严谨稳重,她不好将这遭遇告知她,只好转求小婵。小婵是她的侍女当中顶活泼机灵的一位,素来令她的众位堂兄弟垂涎不已。小婵闻言嗤笑:“傻小娘子!那不就是那事……”这事情令她吃了一惊,她只晓得男女相慕是花前月下,却不晓得竟至于要凹凸相投。 她将脸颊埋在枕畔,听得他轻声询问小婵,小婵却未作答,径自出去了。 “小麑。”他在她床畔低声唤她的小字。家里只他和母亲这般唤她。她嗅到淡淡的熏香和酒气。她只好坐起身来,面对着他,他在她目光下似有一丝羞愧。 他的手犹疑片刻,停在她的颊边。顺了顺她散落的鬓发。她感觉到他的温热的手指沿着她面颊缓缓垂下,他的目光也忧伤地低垂下来,又唤她:“小麑,不要气了。”只有他有那般那样的目光,如镜映着她的情思。 “她叫你‘叁郎’。哥哥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她那样唤你。” “小麑,我——” 他不知如何辩驳,仿佛回应一般,他的血脉骨髓在他平静的躯壳中铮铮作响。 她拂开他的手,他不属于她了。他还亲近那样卑贱的女人。她第一次感到嫌恶。 “哥哥为什么喜欢铃兰?”她突然开口,“是因为我不好吗?” “不是。”他把她双手捏在自己掌心里,心里却如火燎过一般——她每个字都像马儿的鬃毛,看着柔软,扎进去却是拔不出寻不见的疼。他无从剖白。抱过她,她只死劲下口咬过他的颈侧。他不顾疼痛,只沉默着将她拥得更紧。 “我晓得你们之间是如何……可不懂为什么你那样对她,却不那般对我。”她这样的固执天真,执意引诱他说出心底的秘密——他对她的渴望早已深种。他绝望地拥紧她,她的字字句句都挑起他的愧疚与软弱。 他与她倾倒在锦绣之间,他吻过她的眼睛,鼻梁,嘴唇,她天真柔软的身体在他触碰下颤抖着。他抵住她的身体,几乎将她的唇瓣咬出血来, “你这样好,我做不到。”而此刻他少年的血脉几乎沸腾。她就在他怀里,固执地等待他的抚慰。他的停滞,是绷紧的弓弦。她推开他,赤着脚奔至窗前,呼吸烦乱,风鼓起她的衣裳。 “可你明明晓得我也觉得你好。”她对他的渴望胜过了女子本能的恐惧,她尚不了解这种渴望的内涵。在那矮小热闹的边城,她的父亲是唯一尊贵的公侯,她可以肆意爱他,那时的他像所有边城少年郎那般单纯热烈,怀里藏着贮存烈酒的银酒壶,总爱拿酒去灌她,痴痴看小女子脸颊为烈酒红透。 “我只会毁了你。”他突然自后捉回她,埋首在她颈侧,她方才跌乱的长发隔在二人之间。他拥着她,像怀抱着雪,像怀抱着火,那片刻不息的煎熬,却是他如雾气般难以抓牢的珍宝。若在凉州,也许他真的娶她,也无人敢出他言,他可以默默地当凉国公的女婿,就像他如今默默当凉国公的儿子。凉州的简朴快活可以让人抛却名利,凉州的烈酒美人可以让人忘记仇恨。而如今,她是西京绮罗丛里富贵花。他早注定要失去她。她的婚姻已成世家门阀间一桩复杂交易。 “我不在乎!”她仍然保有边城少女的无知与坦率。 “我下月就随军前往鸣州。”纵使凉国公不令他离京北上,他亦不该再拖累她。他将脸埋在她颈后丰饶长发里,她的身体是新制的蔷薇花露的香气。蔷薇像她,是“经时未架却,心事乱纵横”那般可爱而不淑的花。 “你若走,我就求父亲让我嫁人去。”她气急了,挣脱他的怀抱,眼泪却也不争气地滚落,“你带我走吧!我们回凉州去,不行……去个没有人捉得到我们的地方!” 她想从他眼中找出答案,只得到难解的沉默。她的手自他鬓边滑下。她的手指停在他眉间上,他有那样瞳仁幽暗到不见光色的美丽眼睛。他挺峭的轮廓,常使他有不像少年人的冷漠神情。还有他的唇,就在片刻前,它们曾施予她如此保留又苦涩的吻。 她牵过他的手,落在她胸前,引他去解她的衣结,让他的手掌贴近她象牙般的美丽肌肤。她站在他面前,华服委地,乌发凌乱。“我喜欢哥哥,我不准你走。” 他闭目,拥紧她,她的身体还纤细如一株幼小的梧桐,他的血液已然沸腾,只要他——他几乎要跪下,面颊埋在在她颈畔胸前,却一直沉默。他多想带她走,带她逃去苍天之下最卑微隐蔽的角落,那里她不再是陇右李氏的李瑽,他也不再是背负仇恨的王庭遗孤。他那少年的眼泪濡湿她胸前的肌肤。她是他的幼妹,他的恋人,他永远爱而不得的珍宝。 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惧怕她。纵使终将错失,他也试图倾心维护她那将他遗忘的自由。 他褪下指上一枚彄环,执过她的手,她的手指纤细,纵是推至指根也还是松的。引弓射箭用的彄环经多年摩挲,上有细密几不可辨的纤纹,百炼金打造,除内里镌有铭文,再无其他装饰。她也低头看着,金彄环古朴却光彩不减,似是能照得出她指骨的轮廓。那是他生父留给他的。他的生父曾经是北地广邈土地的主人。而他自己的命运,更经由生父的惨死与仇恨紧紧相系。 她的霜雪般洁白的身体在他怀中,似要就此融化。她低声道:“哥哥喜欢我吗?” “喜欢。” “可你说,我嫁的人可会像你一样喜欢我?”她突然说,“不知那是怎样的人。”她眼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变得灰白颓丧。他施与她的痛苦,他亦将一一品尝。“父亲要把我像姐姐们那样嫁给别人,像卖一匹马那样,如果他死了,就再嫁给另一人,直到没人再想要我。如此这般,你也一定要走?”她那样天真,也可以这般残忍。 而他仍是沉默。她还是个孩子,有足够时间忘记他。他闭目数着她的呼吸,等待他的血肉平静下来。她的童贞和自由仿佛是他与时刻吞噬他的仇恨之间最后的屏障。凉国公大约知道,他那美丽热烈的小女儿足以令这仇恨满怀的浪子倾倒,使他身为西凉神府军最忠诚勇猛的兵士甘愿受一切驱使。 “如果你走,就走得远些,去找生你的父母,给他们报仇——只是永远别再来见我。” 窗外的蝉鸣随着早晨地气转热开始响起来。他似惊觉一般立起身来。 眠月与众人一道自厨下捧粥饭归来,却见铃兰却仍在园子外立着。眠月随口照应道:“这许久,姑娘还不回去?” 铃兰呆立片刻,才应了眠月的招呼。 小婵只笑闹道:“若不是你们先前闹猫惊吓到我们小娘子,也没有你家叁郎赔罪的道理!” 铃兰仍呆立不语。眠月不知所云,却心里一凛——其余皆不可比,倒是方才眼波一闪,眉目间有几分像李瑽。 铃兰的劫数是在那个中元节。 那时西京的街头巷尾正闪烁点起迎接已故亲人的灯火。他从她面前走过,一个肆意的少年郎,带着幽然熏香与酒气,她一瞥间看到他清冷的目光,竟不由伸手牵住他的衣袖。“佳人牵衣欲何为?”他驻足,醉酒放开了他平时的自矜。“莫非也为情爱摧折?” 郑家的铃兰是水门桥几街坊最好看的小女子,她从小就知道,她对着他,展露此生所能最美的笑颜,她不知那时在他眼中她何等好笑:服饰颜色颠倒,头发乱蓬蓬梳成京中仕女流行式样,却不得章法,而恍惚间那样熟悉…… 他那时醉了酒,是为着他无法言说的畸零身世和一个小女子。 一个奇怪的贵公子,中元节饮醉于下九坊的街头,一匹华贵骇人的赤色马并行在侧,一人一马与水门桥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时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的孤独自毁成全了她的爱恋。他们只是那晚西京无数的私合男女之中的两人。 “像公子这样的人,为何如此孤独?”她赤裸的身体贴近他的脊背。 他的回答是负气的亲吻。“我不孤独。” 一晌贪欢,朝露晨晞。他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却在那之后执意将她寻访了出来。水门桥郑家的铃兰一夕成为公府内眷。 登封十六年八月,李璘离开西京,远赴鸣州城外瀚海关。 【鼓山佛舍旁有怨女冢,名流逸士多往来吊挽。传为贵家妾媵,不幸中道见弃,痴郁不解,终止于斯。】 二.铃兰 “瞧那边儿是谁?”小婵慧黠的脸上攒起淘气的笑容,手里的鱼食向着手指的方向胡乱投掷,争食的锦鲤聚齐又遭小婵投掷忽地散开。 李瑽立在桥上,闻言侧过头来,耳坠子荡得颈间颊畔通明。是铃兰正要从桥边过。她见了李瑽,有些赧赧的。问候又不是,沉默亦不好,只立在当下。 李瑽亦不搭话,只盯着铃兰。铃兰通身簇新的装束,一对玉玲珑垂在裙侧,容貌娟好,不言不动,看不出怎样微末出身。小婵是极爱欺负人的,手里小漆罐里的鱼食掷洒了铃兰一身,叫道:“嘻!闹猫儿来了!”而铃兰有市井女子的泼辣,闻言竟不顾李瑽在场,将小婵原地推了一个跟头。 小婵是李瑽宠惯了的,遭了委屈,也生出些恶劣的念头,带着众小丫头揪扯起铃兰来。眠月拦阻不住,而李瑽只低着头看桥下流水,由着小婵胡闹。 “谁叫你欺负她了。” 李瑽许久才开口。 “我何曾欺负她,倒是她推我一跤。”小婵恶人先告状。 李瑽这才转眼定睛注视铃兰。夏月里衣衫轻薄,方才簇新的衣裙,此刻被众女揪扯,已然零落脏污。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侍妾的身体,她打量眼前那让她叁哥失了矜持的女人。眼前的女人比她更圆满,肌肤柔腻,像奶娘煮在罐子里的酪。这是他的女人,这念头像投入池中的石子,在她心头激起层层涟漪。她忽地生出满腹妒忌,却又为这念头羞耻万分。 “你该给我的小婵道个不是。她怎样不对,我都未曾打过她。”李瑽冷冷道。她也存着对铃兰的恶念。铃兰当然地享有她的情人,她的存在即是对她的羞辱。 小婵仍不服气:“娘子倒说我有何不对!下九城里贱人家先出手打人!” 而铃兰是自小被姊妹们言语糟蹋惯了的,此时头脑气昏,言语上也不管不顾淮洪一般放了出来:“我再如何下贱也不似你家小娘子,这样尊贵人物也清早时节惦记自家兄弟!” 李瑽从未想到铃兰当时在门边偷窥去她的隐私,还将她的心事当作市井秽闻一般大声喧嚷。登时气得发昏。铃兰固然泼辣,而李瑽着实羞恼至极,两下里把她推打到桥下去。 那桥下水说深不深,说浅亦不浅,铃兰骤然被李瑽打入桥下,几乎淹到半死。 “你们谁也不准救她!放她淹死在这里与她家烧埋了去!” 终是眠月怕果真出了人命,急去寻了家人仆从,将铃兰自桥下救出。 此事之后,她因当众欺侮铃兰被罚了许多女则。而铃兰因心神不稳,语出诞妄被转徙到鼓山别业。自那之后,家里人再无人向她提起铃兰,她只道是她叁哥去了鸣州,铃兰回家再嫁人去了。 此时宫里却传来消息,她那位贵为右昭仪的大姊姊有了身孕。 三.初入宫闱 女眷入宫的车马自睿华门入,李瑽听着车轮轧在青石路上的辚辚声,撩起车帘,外面天色不过刚明,重柳淡烟尚不分明。身边侍女取了小金猊点沉水香,篆文缕缕升起。 车下已有宫侍跪伏,她抬头看了一眼被宫檐割裂的天空。 领者长长的“起”声在夏末的空气里回荡,睿华门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宫门前的侍卫皆低垂了眼光,示以恰当的尊敬,掌灯的宫人正沿着青石路一路熄灭一夜的灯火。这样静,半点鸟叫虫鸣都没有。 肩舆穿过无数不辨面目的宫苑,在青白与玄黑宫廷中行走,秦宫的色彩庄严而黯淡。除了昭仪宫中的女史,没有人与她说话。她到达时,李徽静仍坐在镜前,任宫人执了鎏银的海榴镜向后照着精心挽起的发髻,金缠起连串的赤石榴在发间熠熠生辉,她要梳许久的发,从凌晨梳到天明。镜中人华贵且陌生。镜中另一个李徽静正对着她蹙眉回应,她依稀从中看到青葱年华一点倒影。恍惚间,那倒影隔着如水的镜面对着自己微笑。 “阿姊。”李瑽轻声唤。她们并不是同胞姐妹,昭仪是侧夫人生的,她们素日并不亲厚,自昭仪被选进宫中后,她更是再未见过她一面。 李瑽在旁静静等着。宫中女子寂寞,每一次妆扮总要数个时辰,用尽奢华靡费的手段。 “还是素些的好,满头珠翠没的压人。”她回转身看李瑽。二八年华娇女,鬓边只簪着一支玉色白鹤仙,正是人面花开两相宜,却又格外清冷。她只暗自心惊,四年离开之前,她这位妹妹还只是童稚可爱,如今却越发显出她的北人血统,如同慕容夫人生前骇人的美附生在了她女儿的身上。 “你这倒很合时令,我倒喜欢,只怕旁人觉得太轻慢了些。”李昭仪挽过李瑽,道,“青荷承早露,妹妹正是这样的美人。” 身边侍女会意,重又换上一应钗环首饰来供挑选。 头面一换,侍女忙为李瑽改妆。“怎倒像是哭过的?眼睛也红了。” 她低声反驳:“是比平日起得早的缘故。” 李昭仪笑:“只是请你来做客,怎么这样委屈!” “我怕自己蠢笨,给阿姊添乱罢了。” “这怎么会。”李昭仪笑一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边花。“还要留你长久些才好呢。” “大姊姊愿意瑽儿留多久,瑽儿便留多久。” 昭仪身旁女史热心赞叹道:“如小娘子这样品貌,在这宫中,哪有旁人可比肩。” 那话让她心中一凛:“阿姊就要美上许多许多,皇上不是说阿姊像高山上的云那样美么。” 李昭仪笑起来。“若是圣上见了你,就说不出那番话了。” “我是来探望姊姊的,姊姊为何这样戏弄人!”她心下惊慌,满面绯红,作势要恼。 正此刻,一黄门上前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务必带自家妹子再走一遭呢。” 李昭仪闻言笑道:“我私底下请自家妹子来消闲,她老人家也不放过。罢了,瑽儿,难得你来。随我觐见太后娘娘去。” 当今圣上乃已故孝端元皇后所出,太后的亲子实为前废帝,并非当今圣上生母。 “自家孩子还行什么大礼呢,过来让哀家瞧瞧。”李瑽应太后之声向前,此时两人距离稍尽,李瑽看得到她鬓边的一缕银丝,虽有散末花染饰过,仍不能掩过。 “这孩子可真生得好极了,”太后笑言,“你们皆说徽静就是那一等一的美人,如今你们看如何?”说着,太后又示意李徽静上前来。 李徽静闻言笑道:“太后娘娘尽拿人取笑。我们如何和您比。” “看看,我赞她妹子好容貌,她倒心里吃味了。”太后叫两人并肩立着,众人看时,昭仪清丽妩媚,而李瑽与其姊不同,虽尚稚嫩,却是个标致中见清冷的人物。虽是姊妹,倒并不十分像。 众人言笑晏晏,她茫然盯着殿中的光影似水般流动着,旁人的言语似是忽近忽远地飘入她耳中:“你这幼妹可曾字人?”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目视昭仪,昭仪却掩唇一笑:“家里最疼爱的就是我这妹妹,爱得如珠似宝,多少人提亲都不中意。我说想她,向家里求了不知几回,才肯放进宫里给我瞧一眼。” 旁人的笑眼针尖似的戳在她身上。她抑下心中怒气,红透了面颊,只笑辩:“姊姊说那般,是拿我取笑呢。” 太后却似极喜爱她,又令她向身边坐好,转头向昭仪道: “你日日面圣,身边那般热闹,我这儿却缺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物。我们老人家实在寂寞,不妨让你妹子随哀家住些时日。” 昭仪似是大不情愿,而李瑽却是拿定了主意,昭仪是宠妃,在她身边,总免不得面圣,并不是个清净地方。“太后娘娘要瑽儿陪伴,是瑽儿的荣幸,不过太后娘娘须允瑽儿一件事。” “瑽儿休得——”李徽静正待开口却被太后挥手打断。 “小孩子家,但说无妨。”太后看着她。 众人见李瑽似是踌躇片刻,终是低头娇声道:“我想要太后娘娘养的兰花。” 太后素爱花草,对宫中所植兰草更是颇为自傲。殿内一众人闻声皆笑起来,太后更是提起兴致,直道: “你爱花,这倒巧。随你喜欢哪样,都给你带回家去。” 昭仪目视李瑽,见她笑靥尽显小女儿情态,温声慢语讲凉州的灯节和家中伺弄的花草,心中念头随之沉寂下来。 “六哥这时辰该过来请安了?”太后身边筠舫姑姑开口。正当此时,殿门首传来报声。李瑽见太后面上笑意与先前又是不同,便知眼前这人正是太后亲自抚养的宁王元澈。未及打量来人,她便随众人起身见礼。 秦盛于水德,前废帝所出诸皇子名皆从水。这位亲王十分担得起一个“澈”字,清逸俊秀,风姿高落,乃是澄净得生了光一般的人物。 京中皆言“莲花若六郎”,到底如何人物殊绝?作如是想,李瑽抬眼,宁王却也正打量她,两下交会,她忙调转目光。 宁王却似有些发怔,未再开言,只向太后请安。 片刻,筠舫姑姑在旁笑道:“六殿下今日这般沉静。” 宁王辩解:“我如何敢当嬢嬢的面唐突贵客。” 众人又笑,忙指李瑽是昭仪的亲妹,她只好又欠身一行礼,他也起身示意。 “他言语肆意惯了,瑽儿你也休怕他,”太后又道,“六哥倒是最会照应人的。” 此时众人心里通明,筠舫姑姑见状道:“我们这儿都是老人家,难得有小娘子这样好人物。依奴婢想,留到明年灯节才好哩!” 李瑽就此在宫中认真住了下来。她是客人,并无差使,每日只是陪太后与后妃们消遣,宫中女子寂寞,听闻她是凉州人,便渐渐聚拢来,听她讲些西凉边城的故事。她见识了宫眷的处境,入宫后只深居简出。她的居所是太后宫中一处小小暖阁,她立在窗前时,恰能看到窗外宫侍执着长竿清除最后的夏蝉——太后喜静,不准有蝉声喧扰。 此时窗前一迭纸笺正迎着风轻轻飘动,其上搁了几粒莲子。她低头看着,玉琢的莲子晶莹碧透,莲心映着雪色的纸笺也一抹碧色,格外清润。 李瑽拈过几粒,呼唤她的侍女:“嗳,眠月,你来瞧。我若不识,几乎当了真莲子去。” “你且种下去,看明年开不开玉莲花呢?”身后有脚步走近。李瑽回头,来人却是宁王。 李瑽一怔,心下一惊,只好回道:“殿下玩笑了。玉再珍贵灵透,比起真莲子来,也是死物,如何得以生发。”她在他目光中垂首。午后阳光细细密密地洒过来,摇曳得雪笺上碧色荡漾。 宁王亦垂首看那几粒玉琢的莲子,那莲子上有芽有蒂,中间还隐隐透着青色的莲心。“纵有幸得天地灵秀,只是四时有序,万物有生者皆无常,其心甚苦。尚不如这等死物。” 李瑽思忖片刻,低声答:“所苦者所为心中痴念,嗔怨喜乐。生老病死,所欲所念,一一萦系,如何不苦。”言毕,将那案上莲子悉数拾起,信手丢在一旁水洗中,惊起点点水花。 宁王一笑,道:“是了,我的心正是如此之苦。”他审视她,“你倒是七窍玲珑心。” “殿下谬赞。”她敛裾站好,只觉不妥,要唤侍女近前,又觉太过刻意,两下踌躇。 “你不问我为何来?别人恐怕骂我私闯香闺。”宁王向前一步,不许她离开。 她越发不安,宁王不言不动,却无离开的意思。“殿下既然来,必然是众人都觉得妥当,没有我说话的份。”她犹豫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新煮的茶递给他。 她的茶未递过去,手且被握住了。 茶盏落地,她的一双手滑如白鱼,经他一握,倏地游开,人退了两步却还未站稳。 “这般怕我?”宁王见状笑道。 她停稳了脚,不由面带嗔色,怒道:“殿下的名声当真不是白得的。”京中向来风评,称最风姿秀致不过六殿下,最声名狼藉也不过六殿下。 “浮世虚名。”他并不在乎她的恶评。“你衣袖湿了。” 眠月方才去为她取点心,这才归来,却不好上前,便站在门首观望着,此时得空便上前与李瑽同去更衣。 先前看那样沉静,如今露了真性情,倒更可爱。他打量她这一小方天地。环顾四周,只见一应陈设并不华美,却也十分精巧——内室为帷幕所掩,看不分明;日间起坐的帖檀小榻旁是一张平展展五绫文玫瑰案,案上两尊胡服诗乐俑白玉镇纸,一尊低头弄琵琶,一尊乘乐凌风欲舞,俯仰殊趣,生动可爱,纸上是习了不足半篇的字,琴歪在一旁尚未收起,琴谱卷着倚在琴边,主人似是涉猎甚广而缺少耐心。他见案角放一海棠笔洗,先前几粒碧玉莲子在其中滟滟生辉,近看时却是江陵裴氏的题款。 是个纯真剔透的人。他正作如是想,忽觉身畔细细幽香,仔细辨认,似是蔷薇露,却又不似西京贵眷所用,他只觉这是种不淑的香气,脉脉撩人魂魄。是她的香气,这正是她素日起坐之处。他正心绪不宁,却见李瑽已从内室转出,侍女半跪在地下为她敛裙裾。 “你用的是什么香?大食的蔷薇水?” 这问题着实有些轻佻,李瑽只一摇头,片刻冷冷道:“是西凉的蔷薇露。”不再发一言。 言语来回,恰触动他与她二人各自的心事。他端详她,她是瓷一般的苍白,半点脂粉未施,隐隐可见肌肤下血脉。她眉目神情间那些影子,激惹起他许多莫名的心念。 “我原是想请你去游湖,你可还愿意?” 她人似是有些怔怔的,听他开口,只一抬头,也并不回答,甚至他转身牵过她,亦未太反对。他信步徐行,领她穿过重重殿阁,“我只怕你走丢了。” 不知此举在外人眼中何等亲密,他二人走过回廊,所遇宫娥内侍低身行礼者,都带着暧昧的微笑。她只垂着双眼,面上却无半点羞怯的神色。 她此时情状自然逃不过他眼睛,他只是不语,却把她牵得更紧些。他只觉得她的冷漠也有可爱之处。 西京内皇城依终南山势而建,以龙稽山为前殿,周行逾六十里,胜昆池大半纳入其中,水亦阔淼,为皇室与世人共享,许百姓在其中夹泥种藕,捕鱼维生。惟一长堤划出内外二城,堤外渔舟轻荡,粉荷低垂,堤内却是田田的千瓣白莲,堤上柳荫扰扰,楼台云雾相缪,如此坦然与外城相接,不禁让人惊叹当年营造者的自信襟怀。 元澈侧目看她,她正专心眺望远处景色,许久才注意他在看她,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茫茫地望着他,也不回避。那是种动物的神情,他发觉,不是双闺秀的眼睛。 “把你这样可爱的美人送进宫来,可惜了。阿叔他——皇上他不年轻了。” “我只是来做客,并不是为宫嫔。”她连忙辩驳。 元澈一笑,恐吓她道:“皇上内宠虽充盈,但也许正少‘不想为宫嫔’的一位嘉客。” 她似是被他的言论惊到,“那我要父亲接我回家去。” “你父亲是臣子,不会违抗皇上的旨意。” “我剃净了头发做姑子去。”她似有些恼怒。 “宫中有位姓梁的妃子,就是强令还俗的。” “为什么?”她不由好奇,抬眼看他。 “她生得太美,落发了也遮掩不住。男人本来就喜爱美人,帝王更何苦委屈自己。”元澈亦注视着她。 “殿下……觉得我美吗?”她侧首,盯着他。他亦审视她,目光冷静又毫无保留。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注视她颈项肌肤下的脉管微微搏动。她并不退缩,那双动物似的湛明的眼睛微微垂着。 片刻,元澈答:“自不待言。”他心如明镜,原来她是个被人伤过心的小东西。 临水殿阁一角凿了重重的汉白玉阶,拨开岸边芳草伸入水中,湖水离岸几步,白蕖袅袅,掩去白玉阶的痕迹,再向水面远处,湖水陡然深湛,幽然若镜,其上轻灵缥缈,目力所及皆在云霞明灭处而不可细辨。 寻得一叶小舟,元澈将其荡入水中,令李瑽坐在他身侧。涟漪荡漾,小舟移向湖心深处,此处只有他二人,莲叶田田阻断了岸上窥探。 “你不怕我了?” 她伏在船边,正低头看湖水,心不在焉答:“我不怕你的。” 他不禁笑,她这样鲁莽又纯真,不似世家闺秀。“你合该关在西京这样美丽的牢笼里。”他默然注视她的背影。她如天真年幼的鹿般被送入猎场。也许今年秋猎时,坐在皇上马鞍前的新宠就是此刻与他同舟游湖的小女子。在西京这样华美朽烂的地方,她只能在男人恩赐的缝隙间生存,也要随着朽了。 她仍背对着他,伏在船沿儿上,几缕发丝散落下,垂入水面。她害怕什么呢?她怕黑夜,怕母亲的鬼魂,她最怕她叁哥的沉默。那是她永远理解不了的沉默,那沉默包藏着他刻意对她隐藏的心思,是国破家亡的仇恨与权势的欲望交缠。除此之外,她尚不懂得惧怕身旁那位声名狼藉的亲王。 元澈转而目视远方,以驱赶他对眼前小女子些微的怜惜。他欣赏太后的谋划,若她不成为内宠,他也可以娶她。他略微想象了下她在他臂弯沉睡的情形,稚嫩得算不上女人,若为正妻,大约比其他门阀的女儿更合他胃口。他是从女人堆里睡大的人物,寻常闺秀已经让他有些厌倦了。 内宫的钟声悠悠,越过万千宫室华美的脊,穿过沉重的宫门,隐隐传来。那座禁城,还暗暗吞吐着十几年前刀枪斑驳的冷气,败者在野草寒露里朽烂,胜者独享坐拥锦绣的寂寥。 久远悠长的铜声,恍若繁华一梦,回荡,回荡,消失在天外深处。 四.紫陌 西京是座中庸而顽强的城,建城千余年,一直在不温不火地生长,数度战火也未能抹杀它悠闲慵懒的情致,如今几十年,更越发畸形地透出靡丽的色彩。从终南之阳的内皇城,一直到澜江之滨的下九坊,人人都相信活着是为了快乐。这座城内亦没有买不到的快乐。春夏秋各有所乐,寒冬也不会给饱足的西京人带来困扰,他们会笼了劈啪作响的火盆,与妻妾家人饮酒欢乐,将冬日的内城和上九坊浸在无尽的琼浆玉液与欢歌之中。 如海的灯火汇聚,西京如浮在黑夜上的岛,辉映着浩瀚星光。 仿佛从未有过踏破宫门的铁骑,从未有过让天边彤云暗淡的焚宫大火。手足相争,只是帝王家事。 人的忘性,真是这世间难得的本领。能教人抛却往日国破族灭之仇,忘记前朝刻骨铭心之情,忘记江南漠北强敌环伺。所谓“惜福”,只不过是坏记性而已。 室内燃的是苏合香,晚间凉风轻绕着垂地的霞影纱,摇曳着一地虹彩旖旎。 李璟看着面前的女子曼行至前,这样柔美万方的姿态,非世家不能调教得出,落在风尘女子身上,却又是一番滋味。西京迟紫陌,果然当得起教坊北曲第一。 她螓首低垂,曼声开口:“大人。“她连小指弯曲的角度都与贵家女别无二致,而一切合乎闺范的举动在她身上都显得柔腻得几近裸露。 他的侧影峻拔,酷肖凉国公李伯猷,然而似是自少年时放浪形骸的缘故,面容常带着倦怠神态。十几年身为人质如履薄冰,喜怒早成了不能及的奢侈。身旁迟紫陌见他不开口,便转身叫侍女奉上茶来,又与他解外袍。他是她的经年恩客,亦算得半个朋友。 “听说六殿下想让你脱教坊籍,你不愿意?”李璟揽着面前女子的腰问她,只觉她身子一震。 “哪里有这样事。爷们私下里一句半句,都是玩笑。”迟紫陌咬一咬手中牙扇柄,将扇抛在一旁,斜倚在男子怀中,樱桃微划,启出皓齿如玉,“若真有,我也不依他。跟了他,受他的拘束挟制,再见不到你半面,怎么值得。” “他说不准真有这份心。”李璟笑,“他一心要娶我小妹。” 她自然明白,宁王娶身世高贵的王妃,突发善心要给她这旧情人安置出路。 她在他怀里,眼睫上下扇动,忽然笑个不住,许久才开口:“昭仪不是在宫里?” 李璟笑道:“恐怕皇上叔侄要做连襟。” “嗳,西京有名的人家,上下几辈大抵都算不清楚了。就连我,牵扯一番更不知是你的什么人哪!”她在他胸前听得他笑声的震动,转而道,“倒是都传你家妹子生得好。” “外人知道什么。”李璟轻声道。 “只需相看大人,便知令妹也是美人,”她假作妒忌,自他怀里转过来,手绕过他颈项,“可见上天着实偏心!要我说,你就该貌丑且家世鄙陋才算公平。”她这等风月人物,早惯于以笑语掩饰心事,世家贵女于她,何异云泥。 “只我一人貌丑且家世鄙陋,何谈公平?”他挑眉。 她笑指:“君自有长物,非常人所能及。” 他闻言大笑:“如此十分值得。” 他的指肚摩挲着她耳边如丝如蜜的肌肤,数着她血脉的搏动。“他一心要娶我妹妹,你可伤心?” 她偏着头,耳坠的光在她颈边脸畔摇晃着,看不出真心不悦还是故作姿态。“哪日大人娶亲,再来问一声小女子是否伤心,那时才是真心话。” 他的敏锐是在秦宫中暗无天日的人质生涯中习得的。公侯的儿子成为人质,大约就失去了竞逐爵位的资格,再尊贵也总被看轻。他父亲的车驾猎猎回京时,旁边最耀目的是他从未谋面的叁弟,他的二弟已成残废,只能如女人般坐在车内。他的父亲唤他“颇黎”,那是北人语的“小狼”,很久没人这般称呼他了。他父亲语气亲切轻快,仿佛是围猎时让他接过手里的刀,仿佛中间十几年的囚苦从未有过。 谁又能拒绝一个公爵父亲的问候。 李璟闭目回想从前。那时他从未期待过家族的凯旋,已开始习惯自己的命运,整日肆意支取财产,只在欢场挥霍,不时慷慨与朋友分享他的情人,隔几日在他禁军的闲差应卯,像他这样的浪荡子,不出意外会娶一个穷到没有嫁妆的高门闺秀。 “怎么,你当真舍不得他?”他皱眉。 她回神,一双纤手停在他腰侧:“‘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她低声细语,引着他倒在她身边。“你我这么久,你还不晓得?只要你不离我,旁人皆随他去……旁人沾惹我,我生来属这断命营生,又有什么办法……” 唇齿呼吸之间,“如何没有?我娶你。”他突然说,那双往日满含戏谑的眼睛注视着她,“你嫁给我。” “呸,我这样人嫁给你,倒是做大还是做小?”她伏在他胸前,直笑得他窘迫。她是个极散漫的女人,如今的李璟需要的是清贵的岳家,记得她已经是不错了。 “我总不会让你受欺负。”他只含糊作答。 这是如何有幸?得了这份真心。“我只要你这份心,大抵死也足了。”她娇笑。 “今夜恐卿将数死。”他亦笑。 她任他探寻她的身体,微微颦眉,似是他令她颇勉强。妖娆之外,她床第之间自有一分娇软不胜的风格。“你且饶了奴儿半刻吧!”她低声求告。她记得他的习惯。在他的调弄下,她转而蜿蜒在他身前,以唇舌吞吐他那常人不及之处,她感觉得到唇齿间他澎湃的热量,似更与往常不同。 他向来是这世间极好的情人。他给她一份恰如其分的关心和慷慨,只当她是玩赏的名花娇鸟一般随心护持,超脱之余偶然间显出一丝寻常男子的私心来。他既可为她的胡旋舞击一曲羯鼓,也可与她在夜宴的屏风后偷欢。他自乐意供养她华服美舆,挥金如土,她也乐得受用。但他开口说娶她,还是这数年来第一遭。 她攀附住他的臂膀,承受他的冲击。她若是个寻常女子,大约早爱他爱得心焦。而她是西京教坊第一的迟紫陌,欢场里风光无两又人人践踏得的紫陌红尘。她幼时一早落在风月场里,长在男人手中,如今虽出身贱如泥土却享有皇后太后亦无缘的自由。他这样十全九美的人物说娶她,她也只是听得心头一热罢了。 室内烛火跳动,她的庭中有盛开的夜来香,深碧的叶间是累累繁密的花朵,饱含着入夜的露水,无声低垂。只在欢愉的此刻,人质或娼妓,他们的俗世苦痛终有片刻离人而去。 西京的夜深了,打更人苍老悠长的调子将这座城拖入白日后的幻梦里。 五.瀚海阑干 鸣州之外的瀚海关虎踞于中原地脉极尽头,常年驻扎两万兵马,方圆百里只有鸣州一座城池。出其关外,惟凌山一线有零星水草,之外就是中原人所谓瀚海。其实瀚海并无一滴水,乃是绵延八百余里的荒原,书称其“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目力可及之处,皆是黝黑的砾石滩,如同海底般起伏,其荒凉严苛超过世上其他黄沙大漠。这一死域,却是通行伊州的唯一通道,因此年年有为利所趋的商人冒死穿过,向关外诸国换取香料珠宝,不知多少性命与珍宝一道就埋葬在这无边瀚海之中,只有瀚海关如大海尽头一座孤礁般默默守候。 这是西京人每日安睡的凭靠,中原人皆以为雄关固若金汤,又有八百里瀚海了无水草,任北人插翅也难飞过。 “这瀚海八百多里,没有水草,分明是条死路,他们竟敢往里闯,莫非里面真有他们的什么神祗?”一个年轻人一路低头沉思,终于转头问身旁的年轻武士,这年轻人小心翼翼驾着一匹骊马,身上本来光亮柔软的裘皮披风经过一路风吹雨打已暗淡无光,此刻虽面带疲色,一双眼睛还好奇地望着周围景象,说是军人,更像是个初出书斋的年轻公子。 不过是秋日,然而风势已如鞭打一般,那北地的长风猎猎扫过,天地一片苍茫,左右极目皆辽远无物,直如混沌初开。 那武士高坐一匹赤色骏马之上,一路风餐露宿却仍精神清爽,闻声思忖片刻,答道:“行走伊州道的多是关内流民,无田无产,这大概是唯一的活路。”其实瀚海内有冰泉脉,只有极熟悉瀚海地理之人方可找到,外人极少知晓,因此往来客商往往要拿高额金珠换取活命的泉水,成了一门营生。此事养尊处优的世家子自然不会知晓,李璘也无心费力解释。 年轻人挠挠头,不再开口,他父亲看不过他痴迷奇书,为他买了武职,却不想一换防,竟然到了瀚海关。本以为与凉国公府叁公子作伴这一路上自会轻松,可未想李璘这个年纪轻轻的正叁位翊将竟然比军中老兵还吃得苦,出了连城关数日风餐露宿,竟然神色不改往常,心中既恼且敬,此时听见身旁歌声,眼神也呆了下来。 歌是他从未听过的,初时自行伍前一人唱起,渐渐的周围军士声音相和,顶着朔烈的北风,几千行在戈壁道上将士的歌声,和出别样古朴阔朗,仿佛雪落弓刀,夕照长河。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风声更烈,旭日的金辉终于自东方升起,晨星退让,天穹如海,彤云如火,半个天空如被撕裂般,辉映赤色光辉。 “这是?”年轻人开口,身旁没有人回答,戈壁上的歌声仿佛随太阳升起,洗濯净人心的疲惫。他的问话迅速淹没在浩荡晨风中。 瀚海地势广邈无极,不知何故,黎明日出之时,常有赤芒贯日、彤云漫天的奇异壮景,边民呼为“赤穹”,往往令初见者瞠目结舌、不能自已。 李璘兴之所至,突然挥鞭一指,一声呼喝,胯下赤色西海马长嘶一声,切过步卒的长队奔驰而去。一路戈壁惊尘隔断初生的太阳。 少年愣住了,亦随之一夹马腹,可胯下骊马跋涉千里,没有西海马的良骏,只回头怒哼了一声,吧嗒吧嗒嚼着嘴边的白沫,喷出一溜热气。 “嘿,小子坐不稳马,甭丢人现眼啦!吃你祖宗的荫封吧!”行军的老步卒大吼,整齐的行伍爆发出笑声轰然,好似雷声贴着地面滚过。 他羞愧转头,看见远处李璘勒住了缰绳向他招手,骏马低头踢蹬着马蹄。年轻人不禁一怒,马刺狠打在座下马腹上,用力一扯缰绳,骊马吃痛,猛冲了过去,风自他耳边割过,刀子一般火燎燎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骊马嗬嗬喘气的声音,他的腿内侧感觉到马贲张的血脉涌动,他几乎被朔风掀翻,只能低身紧贴着马背,马吐出的每一口热气都像出自他的头顶,那支行伍的影子被奔驰的马拖成黑色模糊的蛇,快些,再快些! 胯下骊马气喘声越来越大,他盯着前方赤色的影子,在视线摇晃的边缘越来越近。 西海马骄傲嘶鸣,看着奔来的骊马,人立起来,又将前蹄重重放下。骊马一路跋涉,又狂奔了一里多地,嚼边已是一片白沫,此刻是一心地向西海马冲了过去。 骊马四蹄狂奔,已然冲至西海马身前。 “哈哈,好马!”年轻人听见前方武士们的大笑。他从马背上直起身来,策紧缰绳,想要来个漂亮的刹马。马辔被用力收紧,猛冲的骊马却没有停下来,那受疼怒极的马不顾一切地跃了出去。直起身子的年轻人不复有控制马匹的力气,眼看就要后背向下被掠到地上。 “当心!”一队人中有人惊呼,呼声未落,已有一人身形闪过,那匹西海马也以离弦之势冲出。 “聆风!拦住它!”耳边一声呼喝,年轻人几乎觉得天地颠倒了过来,早起勉强咽下的粗粝饭食此刻几乎冲至喉咙口,眼泪已经滚了出来,正待张口大呼,忽地天地正了过来,他脚下一软,未及瘫坐在地,早有人将他拎了起来。 “樾之你驾得好马!”李璘的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李璘你——”名为樾之的年轻人一番奔驰,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只站在原地气喘,秀气的脸上是掩不住的一片红潮。 “当真。你这马虽不是万里挑一的名驹,也是难得的好马了。”李璘掏出块松子糖来,喂给兀自咴儿咴儿鸣个不休的骊马。 “李璘,你这是消遣我!“樾之喘过气来,涨红着脸大吼。 “我不过看你无趣,小公子一脸愁绪倒像姑娘思春了。”骊马对他放松了戒备,吧嗒吧嗒地嚼着糖,李璘捋着马背。背后众兵士的哄然大笑又似贴地雷般滚了过来。 “你——”樾之胸中千言翻滚,却涨红着脸吐不出半个字来。“我算服了你!” 此时骊马嚼完了嘴里的糖,便向立在旁边的西海马聆风凑了过去,聆风只是盯着来者,露出警戒的眼神,威慑地喷着响鼻儿。李璘上前牵过聆风,抚一抚它的颈跨步上马,樾之也爬上马去。两人重又并辔徐行。 “看你一人,就知道你们御林军不过是斗鸡走狗轻薄儿。不过刚刚你那两手,倒有点大将风度。“李璘侧目斜了他一眼。 “见笑了。我也知道御林军不过玩笑。都是太平闲人。”樾之点头承认,面色并不恼。御林军名号虽响亮,不过平日就在皇城内无事可做,又多是世家子弟,闲来不免斗殴滋事寻花问柳,这几年越发连京畿卫都不如了。“家父不准我再读书,寻个武职,没想得到了这儿来。” 樾之是清河崔氏出身,年未弱冠,在御林军领了六位裨将闲职,每日却只在奇书轶事里费精神,甚至校场中亦偷偷携带书卷,同侪多笑称其为“崔蠹”。 “瀚海周叁千一百六十里,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崔樾之诵着书中文字,不由放声大喊,“这等景况,文字万不可及啊!” “凭你的文字大约不可及。”李璘闻言低笑。 “纵马万原,放歌九霄!”樾之仍在狂啸。 “你这豪情,留与将来吧!还得戍上两年。”李璘笑,“除非再叫令尊把你买回去。” “你这等盼望瀚海,莫非在瀚海关藏了个女人?卫戍两年,还不把西京女子的心想碎了。”樾之一通大喊后,语言倒灵活了起来,又待开口攻击李璘,不防咻地一声一道鞭梢自面前打过,只好讷讷闭嘴。 “瀚海哪来女人。”李璘斜瞟了樾之一眼,言语轻松,神色寂然无波,唇抿得却越发紧,他举手遥指着地平线上关城的影子,“瀚海关乃我中州门户,一旦陷落,直至连城关千里之间再无险关阻隔,过了连城就是西京。这不是玩笑的地方。所以当年鸣州东山军拼了万人的性命也不肯让睿王自此入关。” 那时睿王得了北境人的支持,才能兵临瀚海关。北境和大秦就此交恶。 “那时我还小,我们家正在凉州。”李璘又道,目光落向远方。瀚海之外,就是他的故国。 “凉州倒是太平了许多年。”樾之见李璘突然严肃起来,想到凉州壁上观的歌谣,“唯有凉州倚柱观”。 李璘摇头:“许多关内人逃难去凉州,有一年城外就饿死了两千多人。凉州城内也很艰难,营里的军士连马料都没得吃,偏那一年北人越过赫连山来了。”李璘不愿再说,樾之虽好奇,亦觉话题沉重,便默默无语。 好天气并未维持多久,秋日漠漠阴云便自天边涌了上来,迭成重山般横亘在地平线上,势如排浪将要席卷天穹。行伍中老兵眼望地平线,纷纷显出焦急神色,新兵则多茫然无措,只觉行军行伍的脚步突然加快起来。 “看此情状,不知今年开战否?”樾之心头隐隐期待。 “北疆已经太平十几年,今年想必也是一样。”李璘随口答道。 军令自行伍前方迅速传来:“恐有风雪,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走吧,今日不到瀚海关,恐怕只能等来年他人收尸了。”李璘笑了笑,恐吓樾之。 战马勒紧铁嚼,戈壁道上霎时寂静,只余猎猎风声。 六.焚宫之火 【秋猎乃旧时南北盛事。自熙宁时王姬下降,更增风流会之说。秋猎固前朝一时之盛,今人虽贵多不知矣】 李瑽回西京后才见到自己的长兄。他在秦宫中长大,虽称是皇室宗亲的养子,其实是陇右李氏交付皇帝的人质。如今常见到长兄,他从未与她提及母亲,她不免心头郁郁——母亲牵念半生,至死未能再见爱子一面,而他似乎并不挂念母亲。 “妹妹近来与六殿下交往颇多?”李璟的青色西海马走在李瑽的小马“栗子糖”一旁。 “太后娘娘吩咐六殿下照看我。”李瑽低声答。她未曾想大哥会主动提起此事,不免分外尴尬。在众人眼中,她与宁王几乎到了只求皇上赐婚的地步。 “你可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李璟一笑,“小心驾驭!” 李瑽一笑,似有些怔怔的。言语之间,几支队伍就逶迤笑闹了过来。其中还有几名艳冶美丽的女子,都是骑装打扮,多是宗室的侍妾。 “嘉祐,吾等前来抢亲,快把你家的姊妹交出来!”旁边队伍里,有人一马当先奔出,扬鞭指着李璟身旁的李瑽。随行的子弟发出爽快的大笑。 李璟一笑,横过马来,李瑽也不言语,向后瞥了一眼,眠月会意,一打马自后方转出来。“抢我们小娘子,倒先跑过我的马再说。” 来人见是女子,已存轻视之意,不由跃跃欲试。“请!让姑娘一射之地!” 眠月妩媚娇小,往往让男子轻视了去。但北境女子马上本领绝非等闲。“不必!请大人与我一较高下。以远处树林为界,先返回者为胜。” 一支响箭,两骑自队伍中冲出。初时眠月只是跟紧了对方,约过了半程,便加紧了速度。那男子本是想逗弄下这自告奋勇的小美人,眼看吃力,亦使了全力。两马奔腾,围观众人喝彩不迭。 返程过半,眼看对方仍在自己前方半骑,突地一扯马缰,那马儿亦胆大得很,脚步不乱却贴了上去,“忽而”一声,眠月对着前方那马吹了声怪哨,那马突然就乱了阵脚,让过眠月的马就慢了下来,腿一打结,险些把人都掀了下去。 “那小妖女冲着我的马耳朵吹了声哨儿,马腿就软啦!”那人狼狈不堪,自眠月马后一射之地,忙忙奔了回来。 “怎么的用歪招儿欺负人!快去给大人陪个罪。”李瑽笑个不止,对着眠月佯怒。 眠月翻身下马,敛着裙裾俏生生走到人前,深深行了个礼。“小女子不懂规矩,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勿怪小女子冒犯之罪。” 对方见美人于自己马前娇声谢罪,气还未消,魂魄先荡了叁分,只得一笑了之。 “呸,这样人,活该修理他。”眠月回过队伍里,甩甩鞭子,向着那人悄悄啐一口。 “我的好姐姐,多亏你替我挡一阵,”李瑽不禁笑,“你这身法,可得让人记几年的。” 李瑽只在猎场外围观望。先是豹子,再是熊,后是斑斓皮毛的猛虎。当今圣上极喜欢围猎猛兽,参与的各家纷纷带出精心调教喂养的凶猛猎犬,展示自家子弟威风,以求博得龙颜一悦。 “为卿谋一绿熊席,暖膝可以?” 她回过头来,见是元澈的伴当扛了猎获的熊。 “夜长暖足有狸奴。”李瑽把自己马鞍后的猞猁抱入怀里。她方遣眠月为她取衣物,李璟便不知去往何处,其余众仆从见宁王来,也向一侧回避。 他的马靠近她,“如此,吾愿为卿狸奴。”元澈牵起嘴角,对她低声道。 他突然说出这样下贱的话来,直让她脸颊飞红。她坐直正色道:“殿下自幼亦诵圣贤经典,为何如此调笑。” “圣贤?”元澈大笑,又道,“本王专爱养只秃毛鹦鹉,教其诵读孔孟。”他低垂目光,“美人,此刻西京,尚有许多女人想做我的狸奴。” 她怒视他,他看起来却十分认真。她松开手,她的猞猁轻盈地跳回她马鞍后坐好。他平日亦曾调笑她,却不似今日这般无耻,她只觉情势古怪,踌躇间打马转身。 他的马侧身,拦住她的去路。 天色将晚,两人立在猎场边缘,相对无言。李瑽踌躇忐忑间,元澈忽地将她自马背上抢了过来,纵马奔了出去。他人灵敏矫健,马又快,旁人拦阻不住。 风在她耳边呼啸,他把她置在自己马鞍前,那是秋猎中男人给自己女人的位置。 她也曾坐在李璘的马前,那时她是他宠爱呵护的幼妹。少年郎意气飞扬,马儿信步游走。凉州夏日的广袤草场如湛绿的大海,两人肆意倒在草场上,她枕着他的手臂。 “我们俩在凉州一辈子,该有多好。” “怎么不能一辈子?我跟父亲母亲说,我嫁了你,你不做我家儿子了,做我家女婿。”在边城娇养的女孩并不懂何为闺秀的羞怯,只是天真地吐露情意。 “我总有一天,要回北境去,找到我母亲,给我父亲报仇。” 他从不对她细谈过去种种。 “你的仇家是谁呢?也去告诉父亲,叫父亲带兵去抓他来,随你处置就是了。” 他只是望着天空许久,还不忘用手遮住她,“不要晒坏了你。”女孩咯咯笑着,偷偷搔他的痒。只有她这样自然随意地待他。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仍止不住她那一串串笑,只好不住叫她:“小麑!我的小麑!……” 马蹄渐停。此处不知离猎场大营处有多远。天色已暗,东边一轮半月升上来,照得树梢草尖露色冰凉。元澈将她抱下马来,她如瓷偶人一般沉默,只是怔怔盯着他,似是整个人都魇住了。 元澈被她盯得不安,一时竟忘记正是自己抢了她来。 换一个人,该有多好,她如堕幻梦,似忘记了当下危险的处境,潭水样幽黑的眸子终于低垂下来。林间常年落叶深厚,她一双脚几乎都陷了进去。 他亦低头盯着她一双纤足。她略不安地牵过裙角,向后略略退几步,在深厚落叶中不免脚步踉跄。 他自后擒住她,她惊呼出声。却只有林鸟和虫鸣回应。他专心制止她的挣扎,“嘉祐那般风姿,他的妹妹果然亦很迷人。” 她终于醒悟,宁王对她,满是男人的欲念。 她无助摇头,美丽的黑发四散飞舞。他如此放肆,却没有人保护她,她是父兄送给亲王的一件礼物。而他只想提早品尝下已属于自己的小女子。 猎场的秋夜如此凉。华美织物与月光流动,衣物纷纷零落于地。少女肌肤裸露于月光之下,是世间无匹的美景。她的抗拒与他相比,弱小如风中秋叶。 她想要呼救,在他的侵犯下却发不出呜咽之外的声音。她最后的庇护也已离身,她成了别人的猎物,势必要受他的玩弄折辱。 “母亲!救救我……”她痛呼出声,将她带至这痛苦人世的母亲已经离开,并不会回应她,而禁锢着她的人却停了下来。离开他的支撑,她跪倒在林间落叶上,乌发被身。 “你是叫了‘母亲’?”他离开她,她的无助呼唤莫名中止了他的欲念。她对他的抗拒并非矫饰。她的屈辱和厌恶都是真的。 她是想求助于已故的母亲,来消除那刻的恐惧与屈辱。 “母亲”,多么陌生的字眼。他注视着她,她衣衫凌落,已经几近赤裸,眼中盈满泪水,神情冷漠地回视他。 她肌色透彻如月光,夜色里如妖似魅。仿佛心弦拨动,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划过她的颈,留在颈窝,指尖传来的,是血脉的紊乱搏动。他闭目将她拥紧。 她的衣物被他的侵犯尽数污损,此刻不堪穿着,他只好以玄貂裘掩住她。 她安静地坐在他的马前,他那男子的体温和熏香笼罩着她,马鞍硌着她的身体,这极异样的感觉却令她平静下来。 “你很想念母亲?”他问。 她不回答,只是在秋寒中瑟缩得更紧些。 不知为何,此刻的她让他想起幼年的自己,又令他想起自己那面目模糊的母亲。那时的他徘徊于生母的殿阁之外。久不见天色的女人反不易衰老,被幽禁的疯女人还同盛宠时一样年轻妖娆,赤裸之外,只以一件男子的玄貂蔽身。 “母亲!”他隔着窗棱呼唤。 殿中人只发出小女孩似的一声怪笑,娇声吐出一串北境语。 他为了那一声“母亲”受了责打。 他缓缓道:“别这样沉默,跟我说些什么都好。” 她不知此语当作何解,只好继续沉默。 待宁王带着她回到猎场时,天几乎开始放亮了。那时猎场边缘多是李氏家臣,颇有几人见到宁王用自己的玄貂裘将李瑽自马上抱下来。幸而不体面的消息终是压了下去。秋猎的队伍逶迤回京,那之后便是皇城的秋宴。 秋宴后她直欲回家,而太后却着意挽留。于是赴秋宴成了不得不尽的礼数。她满心忧惧,躲在后面,穿身最不起眼的雨过天青色宫装,发间除一支素面金簪绾起乌发如云,只埋了几只珠花,唯有一双坠子映得脸颊通明,不像寻常宫娥。她左右望去,女官和公卿世家的命妇们无不珠鬟玉鬓,便安下心来。 皇帝坐在宗庆殿最高最深处,身后只立着几位内官,手里把玩着一只青璃杯,遥遥指示殿中。“彼真国色也。”高度和深度隔离了众人的感官,使得众人在宫廷秋宴这样场合都难以判断帝王的喜乐。 “官家,那是臣妾的幼妹。”李昭仪谨慎回答。 皇帝一言不发,酒杯停在唇边,忽地饮尽,随手将酒杯撂在案上。 内侍躬身,扶住杯盏,不作一言。阶下几人闻声抬头,却见皇帝神色如常,内侍正低头斟酒,便又重新沉浸入殿中乐舞中。 皇帝又饮尽杯中酒,神情明暗不明。如果今夜把她留下,或许凉国公是愿意的。他牵过李昭仪一只手,在她掌心里写了一句话。 李瑽此刻浑然未觉,只低头想着心事。 那枚金彄环在她心口随呼吸起伏着,似有一根线牵走她所有思绪。叁哥大约到瀚海关了,从此处到瀚海关究竟多远,有凉州到西京那般远?她暗自揣摩。 宁王的酒越喝越多,侍从不断执壶添上酒来。他只定定望着她,她只作不知,低头研究案上纹样。她的大姊姊正坐在宫殿高处,向君王展露美丽的笑颜。 此刻殿内上演的是乐舞《长命女》,细腰的胡女戴五彩披帛,手执酒杯,随着琵琶声舞姿翩跹,舞姬的脸因美酒而酡红,浓丽的眼睛明媚如春光。欢宴的气氛被歌舞和美酒催生出来,皇帝也转过头接受妃子们的敬酒。 秋宴一向准许人们醉饮而不算御前失仪,此时已有人喝醉了,踉跄着起身更换衣服或出殿外散散酒气,魏国公崔彦则一脸正色哼着一支胡曲,而梁王正握着一个宫娥的手低笑,给她起波斯名字。对面的宁王似乎酒力不胜,摇晃着站起身来。他经过她身边时,却突然低声疾道:“快离开!快!” 李瑽不解,但宁王不像在玩笑。她一立起来,身旁宫女似是早有预备,便执手将她半架半扶了出去,似是为贵眷的醉态遮掩。 昭仪在高处瞥见那宫女搀着李瑽向偏殿去,似是去更衣,她冷眼看了片刻,并未开言。 “六哥呢?”胡姬的舞蹈更热烈,皇帝突然兴起,“白狐儿何在?”宁王的坐席空着,旁边赵王正与一廷臣谈笑。 “陛下,六哥应是醒酒去了。”赵王恭敬回答。 皇帝已有些醉了,道:“小白狐儿不在,那么大白狐儿该替他舞一曲。” 赵王是梁皇后抚养长大的皇子,与胞弟不同,“白狐儿”这称呼绝少落在他身上。“臣舞技不佳,恐污圣目。” “朕的眼睛结实得很。”皇帝示意身边侍卫将佩剑解下递与赵王。 “要看五哥的舞,臣的眼睛恐不够结实!”大殿低处,宁王突然走出,似是醒酒后又换了身上装束,穿过殿中欢歌乐舞的众公卿,径自向前接过佩剑。“还是臣来为陛下舞一曲吧!” 宗庆殿建在皇城高处,李瑽自偏殿离开,沿着其下几百重流水阶向下,淙淙珠玉之声隔绝殿内乐舞欢乐。李瑽行在阶上,那宫女还在旁跟随着她。她只着了双轻软的缎鞋,踩过冰凉的玉阶悄无声息。流水濡湿她的裙角,凉意渐渐沁入。没想到外面这样凉,李瑽回头看宗庆殿的灯火,那明亮温暖的颜色,盛着人们放肆的欢乐,是雕刻成山的香料燃烧的光亮。 让她离开时,不知何意,宁王指她鬓畔,似有憾意:“少见这样好的头发。” 何时她也得这等称赞了?她的手停在自己耳边,耳珰打在颊边沙沙作响。向来女子仪容重在乌发娥眉。而她在庶出姊妹的头发都长过腰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一头乱草任奶娘用了多少核桃油首乌膏擦过皆不管用。嫁人时都挽不住头发可怎么办呢,奶娘常忍不住担心。那时她便撒娇滚在奶娘怀里,笑嘻嘻说不嫁人不嫁人一辈子陪着阿娘。老奶娘总抚着她的头,笑:“我们小娘子就是嫁了人,老婆子也要跟着去的。”她小时候说不清话,只赶着奶娘“阿娘”“阿娘”地叫,长大了也没改过。相比之下,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却少,她记得每日奶娘都会立在门下向母亲回话,讲她如何不肯吃饭,如何淘气,如何不歇中觉又咳嗽,而她被阿娘打扮得像个绢扎的小人,老老实实坐在母亲身边,享受那稀罕的与母亲共处的时光。 廊下是淡淡的药香,小银铫子咕嘟嘟响着。她看着银白的蒸汽升起,新奇得咯咯笑,母亲随手抚一下她的头发,蹙眉轻声道:“再给姐儿喂点山核桃。”她的母亲说西京官话一直带着北境语调。那时她已病得很厉害了,李瑽回想。如她母亲那般骄傲的人,一生却无比痛苦黯淡。长子被丈夫送作人质,当做眼睛来珍爱的次子伤成残废,最小的女儿一点也未继承她的美丽,还夺走了她的健康。 她的母亲没有等到她及笄的日子,阿娘也在年终去世,她迟来的美丽却自那时起渐次绽放。如今哥哥也走了,只有她独自守着青丝如水,随岁月渐长。 宁王坚令她离开殿内,却未告知她该去哪。 而她身后,嘈杂呼喊声穿过潺潺流水声涌过来。李瑽回头,宗庆殿的光芒突然变得异样明亮。那样妖异的图景令她怔在当地,不能移动分毫。金色的殿脊上升起妖艳的色彩,割裂平静的夜空,炽烈光芒吞噬掉清冷月色。 分明是火。 自殿前铜皿堆积的香料燃起,燃烧的鲛绡帘如火蝶被风吹散,所触之处无不焰起。朱红楹柱轰然起火,火势连结上沉重的殿门,酒醉的公卿仓皇出逃,盘盏碎裂一地。浓浓的酒气和焦气在殿内冲撞,夹杂着异样的火油味。殿中巨响,吃不住火焰啃噬的殿门轰然倒下,将逃生者封在门内,一人躲闪未及,登时被击中毙命。 殿内宛如火海。女人们惊惶的呼喊声凄厉,四处撕心裂肺的“护驾——”自殿角响起。禁军还在几百重阶下,无主上命令,此时谁也不敢贸然冲上去。 “蠢材……还在等什么!”有一人推开众人冲了上去,众人群龙有首,迅即自流水阶冲上殿去,此时宗庆殿的殿门已如赤焰地狱的入口,浓浓烟尘自内翻滚而出。 李瑽的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脚下一方土地也疯狂地旋转着,抽走她所有的气力。此时禁军已经将宗庆殿团团围住,殿外众人一概不得靠近。 绝望的哭喊夹杂嘶吼传来,她的听觉却出乎往常的敏锐,她听见琵琶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还有火油的吱吱声,还有女人的歌声和哭声。身后宫女拖住她的手臂将她拽离,她又隐隐嗅到没药的香气,像身处一场北境人的葬仪。 就像他们在烧她的母亲…… 烈火焚噬殿梁的贪婪声响在她耳中越来越响,淹没了其他声音。 她身后,一架救火的水车仓促中架起,水击在燃烧的宫殿之上,升起青色的烟。宗庆殿的门窗乃是海上机括所制,坚固异常,此刻却成了施救的死穴。宫苑中的古树迅即被锯倒,此刻权充作攻城的羊角锤使用,每一次撞击,都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此是人祸。那些舞姬的琵琶里贮了浓浓的火油,在殿前香料山被引燃后立刻摔破在地,又有火油被乱中泼洒在殿中梁柱之上,触火即燃。内殿门的铰链着火前就已被撬开,仅用木楔固定,木楔被火燃尽后,殿门便倒下封住内殿,而外殿门已在乱中被人从内用铜锁锁死。 任谁也不得不胆寒这用计之人的狠毒。 此刻行刺的舞姬已被御殿侍卫格杀,尸身狼藉于地,幸存的侍卫皆拱卫在殿中最高处,此处幸无火油溅洒,活命的人皆在此,亦大多经火气熏烤而神志不清。 只有皇帝一人完全清醒着。身边是几近昏晕的李昭仪。 他眼光扫过大殿,他看见一身血的宁王跪着,低头把酒浇在伤口之上,一支短硬的黑色箭簇穿过了他的左肩,离要害恐怕只有寸许;他看见叁岁的金城公主已经死了,她的母亲梁修仪还在死死抱着她。 上天果真宽容,这一场闹剧,毫发无损的只有他一人。 撞击的声音越发震耳欲聋,震得燃烧的梁木簌簌下落,火焰的舔舐使华美殿宇变成修罗地狱。精铜的铰链在禁军的冲击下吱嘎作响。孤独的帝王突然紧张起来,这声音,多像他的冲城锤打破启天门的那次,将及廿十年华,他与他的将士,疯狂地撕开禁宫的咽喉。 先前的那小女子的存在仿佛在提醒他,他永远不再年轻了——十六年,她来到这世上的年月尚不如他坐上御座的年月长。 火焰让他虚弱,冲击声越发震耳欲聋,想必那最坚固的铰链此刻也只悬于一线,他重新摆出最冷静尊贵的帝王姿势,御座裸露的边缘轻轻硌着他的后背。 他的手本能地握紧他的佩剑,汗水激起金属的腥气。 殿门在最后一次冲击中倒下,水车激起的水随即冲入殿内,青烟混然腾起,禁军刀剑的光刺过浓烟反射过来,秋夜的空气如游龙冲进殿中。 他的脊背略微离开御座,想要看清来人的面貌。他未听见女子脚步在金砖地上的声响。 只有金城公主的尸体独自卧在地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一支足以与禁军抗衡的军队,只是一个女人,手执着一把鲨刃瞄准他的心口,只四寸许,却足够取人性命。 “陛下小心!”随着呼喊的是寒刃出鞘的铮鸣,阶下禁卫已顾不得君前大防,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那青色的刀锋因这一扑之力,堪堪切过背上的织金脱了出去,铮地一声打在金砖地上,滑向数丈之外——梁修仪此刻失去利刃便如蛇失了毒牙——再不容她闪避,间不容发,皇帝出鞘的剑一道虹光刺透了她的衣袖,将她钉在御座之后。 此刻的梁修仪全不像一个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如妖女般披发被面,额角唇齿间满是鲜血,破口大骂不止:“杀兄弑父的禽兽,逆贼!黄泉不远!” 二十年竟也不够遗忘,梁氏这样懦弱的家族竟也有忠诚执着之人。某些血脉总能出乎他意料。 “原来你这样抄经弹琴的手也能杀人。”皇帝的面色却出奇的平静,“不过你太蠢,白送了金城的性命,”他看着地上卧着的小公主,“朕一向最喜欢这孩子。”他看着梁修仪由唾骂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看着她的泪水与血一起流下来。 “女儿……我的女儿……你杀了我,杀了我!”殿中只剩下女人的悲吼声和滴水声,没有人说话。夜风掠过,烧焦的帘幕如黑色的蝶飘舞。 皇帝转过头看向先前扑上来的禁卫。那是他的御殿正叁位亲卫,一个他很熟悉的少年人。 这是登封十六年的初秋,李瑽十六岁。多年之后,西京人也难以忘记那时撕裂天空的大火。大火焚烧珍贵木料的香气,足足萦绕了一个秋天。 七.霜天晓角 此刻瀚海夜深雪重,天地间飞琼断玉,阴云漠漠低垂。李璘骑马缓行,且行且饮,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征人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他低语,举起酒喝得更多,鸣州泠泉酒极烈,如刀子刮着他的喉咙。 “……瑽妹虽不失灵心慧识,然质性娇纵,倘使入宫伴君,料难致荣宠,反添祸端。母亲在世之时,曾有‘宁使其老死闺中,勿令其陪伴御前’之语。而今圣上既欲致礼聘之意,恐难逃宫嫔之命,儿窃以为,不若早议婚事,嫁诸亲王,使其有叔侄之份,不越礼而息圣怒……”李璘下马,茫然倒在雪中,手中攥着他自己亲笔写就的信,字字句句都迎合着凉国公的心意。 他的小麑要嫁人了。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一封支持父亲决定的书信,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他所有的克制和对养父的承诺此刻都像笑话,他承诺一世维护李氏荣耀,来换取回归天启王庭的机会。凉国公早已知晓一切,知道这养子早对自己的小女儿情根深种。 然而这又如何?无论现实何等不堪,即使身在这荒原中的边城,他的热望和痛苦亦无半分消减。宁王的封地靠近李氏黄河故地,那婚姻会为神府军带来门阀和亲贵的支持,而他,只有埋在冰雪中才敢想起他对她的渴望。 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悄悄凑近,谨慎嗅着雪中的人,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吃食。 雪冰着他的脸,酒热渐渐冷却,他突然想,按着北境风俗,在女人生第一个儿子前,男子皆可掠之为妻……他的眼泪和着为他呼吸融化的雪浆。他突然在雪里大笑出声,他的小麑是陇右世家的李瑽,不是北境的普通姑娘。 小狐狸惊吓遁逃,他仰过身来,面对着天空,北方天狼竟透过浓重阴云射出光辉。 “杀伐之星。”雪下得更大,聆风不安地绕着他打转。雪的冰冷酒的灼烧,如每日每夜纠缠他的国恨家仇,他仅存的幼年记忆因着反复添补反而异常鲜明——燃烧的天启城,钉在王城高处,惨死的父亲,身着丧服的母亲,带着他逃亡的亲卫与忠仆……如今他一无所有,然而他此刻是多想要她——想吻她,拥她在怀,想触碰亲吻她天真翘立的乳,握紧她的腰肢。在他无数梦境中,她比出生时还要赤裸。 除却仇恨,他一无所有——他踉跄着自雪中站起,扶着马背,将壶中余酒尽数浇在脚下。他提醒自己,“我是西海汗的儿子”。 远方传来关城角声,东方微明,阴沉的雪穹下透出光来。他抬头忽见远方多了一奔驰的影子,正冒着风雪向他的方向奔来。 那人身形单薄,并不像驻关的兵士。“李璘——李璘!”听声竟然是樾之,他不擅御马,在雪夜里竟然一路循着雪上马迹到了这里。 “我——”樾之一路奔驰,急喘未平,“我见你牵马带酒,是要独自夜出——可夜深雪重,我实在觉得不妥——只好自己追你回来。” 李璘见来人,想跨上马去,而此时酒劲上来,分外勉强,樾之忙笨拙地溜下马背,去搀扶李璘。西海马聆风认识眼前莽撞勇敢的年轻人,它配合着他把自己的主人承担到背上。 “多谢。”若非是樾之义气前来,他此举几乎丢尽了父亲的颜面。 樾之的白皙面庞被寒风刺红,“你一路像长兄般照顾我,我不能放任你出事。” 此时风雪渐息,天光稍明。 “你有心事。”樾之断言,“且你明知为这桩心事醉酒蠢不可当。” 李璘没有回答,只微微摇头。 樾之揣测:“你家世优渥,前路坦荡,别无所忧。难不成是为了情事?” 李璘醉答:“等我再回西京时,她就该忘记我了。”他知晓她天真贪欲的脾性,如六王那般光耀夺目的人总会笼住她的心。而那正是他的痛苦和期望。 “你为何这般想?”樾之不解,“你所念之人若有情,总该记得你。” “我情愿她忘记。” 雪幕连天,如穹庐笼盖四野,这片荒原仿佛成了人世间仅存,而他的故国更在这茫茫瀚海之外,在那里他大约早已被遗忘。 两人两骑渺小如芥,行走在茫茫雪原中,瀚海关的角声又传来,想必是更近了些。 八.碗中莲 秋宴之后,她父亲终于将她接回家中。回家时,她的小园里连夹种在蔷薇里的白荼蘼都落尽了。她本不是怯懦脆弱的人,而宗庆殿事后她却沉沉地病了下来。反反复复直到白露,家里人才能把她移到园子里见见光。 “眠月,我听得人议论,说我的病——”她把手里冬青汁浸过的栀子花慢慢撕碎,随手撒着。那是今年春天存下的花,叫她拿着玩,是要祛祛病气,“‘别还没嫁出去,就死在家里’”。 “听她们浑说!遇见那样的事,谁还不休养些,夫人不在了,倒是敢这般放肆了!”眠月言语一向温和,闻言也不免生气,“下次我若遇见,该着人掌她们的嘴,”一边说一边接过她的手,就着旁边小丫鬟捧过的水盆,仔细给她拭手,又转言道:“姐姐,说是栗子糖这几日撒疯,不吃食料直往厩栏上撞,几个人治不住,二郎去看了一眼,说是凉州小马未见过世面,要放它出去玩才成,让李成牵着在朱雀大街上走——一个大男人牵着这么匹小马,满街人都笑,说来也巧,带它看了西京的热闹,便好了。”栗子糖是一匹圆活可爱的小马,是她去年生辰时得的礼物, 李成是她二哥忠诚的仆从,她二哥有趣,眠月也惯会讨她开心。而如今,这也不能令她开心起来。 “怎么家里像是有事?”她回顾四周,觉得周遭人少些。 “是宗正大人来,公侯在前面开宴席。” 小婵多嘴,忍不住抢道:“还有六殿下!”侍女们早已急不可耐,只想等主人应许,准她们前去观望六殿下风姿。 眠月忙用眼神止住她。 原来是宗正和亲王一起拜访。她冷下脸来。贵家淑女不该过问自己的婚事,父亲自然不会告诉她。“你们快去看吧。看他是有几只手几只眼,留眠月和我清净些。” 众侍女欣喜雀跃,转眼见没了踪迹。 她合着眼睛,脸对着光仰着,面颊更少些血色。“眠月,你可曾想过,那时猎场上,你一离身,大哥就不知去了何处,他在猎场那般折辱我,谁都不伸出援手,大约是故意的。” 眠月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花园里的小琉璃榻旁,沉默片刻才低声道:“爷们串通好了也不是没有。” “近几日我醒着时是不再想他了。可是梦里有他,”她语声渐悄,“他这个人心真凉,十分有九分是他的家仇。只有一分可给我,又怕我折了他为父母报仇的心志。父亲只道我迷恋他,说我任性执拗,可这些事我其实是明白的,我只是……” 她病中饮食少,旧衣都宽大起来。“前几日我在父亲书房偷看到他的信,”她的面颊透过光来,“六殿下和我的事,是太后娘娘和我父兄的意思,他也觉得很妥当。” 她转过身去,眠月给她理垫枕,触手处却是凉凉的泪痕,不觉叹气,外人只道她天真固执,只有亲近人才知她是何等婉转心肠。“姐姐自己该断了自己九分心,才好过些。” 她苍白面颊突然涌上血色来:“我想杀了他……”这话说出口,她又觉悔恨,复又低声道:“我原先恨父亲逐他去瀚海关,最近病中倒明白了。京城不比凉州,叁哥的身世若被外人知晓——难逃一死。还会牵累全家上下。父亲逐他去瀚海,是要给他生路。” 眠月为她理一理鬓发,“叁郎对姐姐那份好,家里人倒是看得清楚。” “眠月对我才是好。”她偎在眠月身边,“我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送你回凉州和贺兰成亲去。” 眠月呸一声,推一把她的额头。 “眠月,我又困了,你与我回去。” “今日到午后才醒,这么早便别歇了。二郎没赴宴。倒不妨寻他下棋去。” “好。”她并不想弈棋,她只是乐意受眠月的安排。 这时花园的路上来了几个侍从。他们手中的是大约宁王送她的礼物,想是寻她不着,一路寻到此处,一定要送至她眼前。 与她在太后宫中所用相类,也是江陵裴氏的器物,却更名贵精巧,盛着的是水养的莲花,样子与胜昆池中千瓣白莲相似,花盘却小巧如孩童手掌。她低头看时,见内中更有碧色摇曳,正是当初她随手丢进笔洗的几颗玉莲子。 九.红叶盟 九.红叶盟 西郊觉明寺原是前朝一位老亲王的宅邸,多年过后已成寺院,素来以红叶闻名,每至秋日,往来赏景的游子仕女络绎不绝。此时园中林树已染成胭脂色,层迭纷飞,美不胜收。 元澈到寺中时,李瑽正坐在廊下,侧着头听一位禅师弹琴。 曲是阳关叁迭,禅师的奏法古意盎然,直教她听得出了神。一曲罢,她索过琴来,信手拨弄,都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 他亲自折一枝带露的红叶赠给她,她收下,方才转过身来。她在宗庆殿的变故后病了一场,如今清瘦了些,却脱了些稚气。他走近,坐在她身边。 “怎么只弹这一句,听着太冷。”他的侍从此刻已退避一旁,他注意到她那年长些的北境侍女不在身边,此刻只是独坐。两人独处,她只是支着头不说话,他索性就着琴弹起来,手落音起,乃是《怀陵操》,他虽肩臂有伤,手法仍不失高妙。 “你的伤可好些了?”她看他弹琴,终于开口。 “本就不重。” 李瑽的眼光只停留片刻便转开,她能看出他一半肩膀还裹在厚厚的白绢里。 殿下亦来观红叶? 我是寻着你来的。他看着她垂首不语,只好又道:“我许久未见你。” “我来寺里住几日。”她似是不为所动,“近日常常梦见母亲,我才想来念经。” 突然间他不知作何语,只好问她为何之前独坐。 她随口搪塞:“我嫌弃她们蠢笨,都教她们藏得好些,莫要我看见。” 他笑:“巧得很,我的侍从也不在。你恰好与我作伴。” 她未作答。心下思绪翻滚,他曾对她有那样的念头举动,总不全是自信要娶她的缘故。 他执过她的手端详着,她感觉他的体温从手心流入,这样陌生,让她害怕,而四肢百骸竟随之柔软下来。他的手是贵公子的手,每一个温润的骨节贴着她的,少有李璘习武留下的薄茧,她还记得李璘那双手是怎样摩挲在她颈后和发间,又激起怎样莫名的战栗……她突然转头,为这突然下意识的比较深感罪恶,怯怯地把手抽回。 “之前是我唐突了。”元澈的手覆住她的手。“我不该那般对你。” “秋宴那日大火——”她犹豫着,突然问:“那时殿下为何先让我离开?” “你若不离开,他会留下你。” “殿下又如何知道?”她垂首,“他”所指只有一人。她与宁王的事本来只是闲话似的捕风捉影,秋宴之后不知怎的越传越盛,如今昭仪断无脸面再荐她入宫侍奉。 “我也是男人。” 她并不厌恶他。而她心中最深的一角,永远只容纳那一人。就像轻生者站在悬崖时,只有那一人的声音能让她回头,只有那一人牵着她无限的红尘眷恋。 她抬眼,寺后殿角飞起一对青灰色背脊的鸽子,那是驯养的信鸽,正向着瀚海的方向飞去。 它们带着她用最细小的字体细写的书信,塞在鸽子腿边一只小金筒里,眠月为了小心,还特地放了两只,悄悄在红叶正炽,游客如织时在觉明寺后放飞。 生长在西凉,她所见男子多半是武人,如今面对他这等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人物,她只觉无所适从。 “你可有情人?”元澈问她。 她讷讷不言,半晌才道:“殿下问这,却是做什么。” 元澈意外于她的拘束,她不似迂腐闺秀,更曾在他怀抱中几近赤裸,如今似不应再在乎这些。 他似在斟酌:“用情如以身投渊,你若在渊底,我还要让你出来。”他早发觉她有心结。 她一低头,几缕乱发蹭着面颊。“殿下的情癖,自需世间尽美疗疾。我不肯医你的。” 元澈放开她的手,怠于再揭去她那些冷漠的壳。忽然觉得她这等正经拘束,应该做他五哥的妻子——不,五哥他变成……他心底凉意不可抑止地向上泛起。又是如此,比他更值得活着的人一一死去,而他活着,眼前这美丽的小女子还将成为他的王妃。 “你的生辰是十月十五?”他问她。 “难为殿下记得。” 她多么弱小,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那么纤细,苍白,仿佛生来就只该执一枚棋子折一枝花。这双手能做什么?天下田野之上哪个农妇的手都会比这更强壮。 可她多想用这双手去握住自己的命运,握住她所有的、又失去了的一切。 登封十六年十月十五,宁王上书求娶陇右李氏女为宁王妃。 十.笑弭兵祸 宗庆殿祸事后,是公卿接连不断的丧礼。此次灾变中,废帝第五子赵王于大殿之上身受重创,如今已形同残废。 彻旨严查之下,人人自危,一片惨淡光景。梁修仪殿上行刺,梁氏上下也随之身陷囹圄,似是成了宗庆殿一事的元凶。 “臣反复调查,此事应梁氏余党所为。废帝皇后即为梁氏女,其家亦为爪牙多年。此家贼子谋为废帝报仇,筹划已久,据某人士言……”廷尉兀自喋喋不休,其所呈历数梁氏罪行的卷宗,已有数尺之多,“梁氏妖女殿上行刺,即是铁证……” 廷尉的汇报让皇帝昏昏欲睡,听到“梁氏妖女”四字他突然醒了过来。他有些遗憾地想起那位鹿一般胆怯温顺的美人,那是废帝皇后的亲妹,虽不比乃姐绝代风华,亦颇有动人之处。 “臣已拘捕梁氏阖家,只是其家主至今尚不伏法,于狱中尚求面见圣上——” 皇帝此刻回过神来,颇为不耐,竟然笑道:“卿所呈皆是铁证。不认亦是有罪。都依例处置。” 廷尉正要请求叁司会审,却听皇帝问:“当真无聊,近日京中有何趣事?” “趣事……”廷尉欲言又止。 “说。” “回陛下,城中近来常有远来胡人表演吞蛇之法,以活蛇入腹,或经耳或入口,片刻原样引出,颇有趣——”一旁谄媚廷臣见皇帝的神情,忙调转话锋,“不过所传最盛不过六殿下抢了陇右李氏女儿的事。” “六郎真吾家千里驹也!”皇帝放声大笑。众人纷纷附和。 “陇右李氏的哪一位?”陇右李氏支脉繁多,皇帝并无兴趣一一理清。 “李伯猷公的小女儿,说起来,是圣上昭仪的妹子。” 原来是他打算在秋宴时留下的小女子,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只记得是个初长成的小美人。难怪李昭仪近来不再时时提起自家亲妹。 此时近侍呈上宗正元岺的表章,正是宁王要求赐婚的事。 “朕以为陇右世家更喜欢赵王这种女婿。”他在几案旁扶着额头,注视一旁的灯火,突然笑了笑。 流言早传入他耳中,称宁王在猎场上早已染指凉国公的小女儿。闺秀既失清白,只当委身于人。亲王更是行止有差,如此两家联姻,便成了不得已的遮羞。又有传言,凉国公亲自上书痛陈此女名节已失,原欲责其自戕以全世家体面,惟念其为亡妻弱女,故忍辱恳请皇上准婚。如此,这又变成了西京的一桩寻常风流事。 “去把朕的中书省都叫醒,拟旨,朕要司天监给六殿下举世无双的良辰,给他本朝上下最体面的婚使,请诸王公俱为宾客——叫宗正来,朕的亲王纳妃,应是京城无双的盛事。” 在场参与商谈几位朝臣不由惊疑。 “朕若不准,真不知伯猷卿何时取六哥项上人头。五哥死,恐亦不会心安。”皇帝看着几位朝臣,又牵唇一笑。 胞兄重伤之际,宁王却上书求皇上赐婚,不由令京城上下议论纷纷,朝中公卿更觉此人放浪无礼,不堪大任。皇帝却给足体面,令尚书仆射魏国公崔彦为正婚使,宗正元岺为副婚使,更以宗室各年轻王爵为代宾,一时风光无两。 盛事之始,其豪奢令西京人都几乎咋舌,时至暮秋,纳釆礼的雁特地由楚地进贡,宁王府邸到凉国公府间,凡婚使车驾经过,必有密金织毯铺地,凡至黄昏必用火把缠锦引路,竟致道旁树木枝桠多为火而焦。 十一.永结其好 她听说那时的雁通体湛青,颈长羽齐,当公府将雁接过时,雁引吭高鸣,声音清越。鸿雁鸣,是极好的兆头。 到亲迎前,她不知听过多少,纳釆时有怎样的雁、鹿、玄羊,亲王的婚使又是何等庄严高贵。甚至连她母亲多年为她置办的嫁妆都要为此盛事再行更补。“我的小麑儿若嫁人,总得十里红妆才算好。”她想起母亲当初的话——连母亲留给她最宝贵的心意亦要被篡改。 李瑽由着一众人妆扮她,她的周身上下似乎都已失去知觉,如同魂游天外,浑浑噩噩间并不十分难受。 除了家里的侍女,还有宫中的女官也来经手打理她。身后女官正用忙着固定发髻, “嗳,小娘子莫掉泪,红了眼睛六殿下见了岂不心疼!” 怒火腾起,她霍地立起来,几乎把身后束发的女官掀倒,她伸手把发上累累珠玉尽数扯下,胡乱掷了一地。之前钗股合在她发里,此刻被她硬扯,连着许多乌玉一般的好头发都拽了下来,那发钗自然未能幸免,掠过一众聒噪的侍女,落在地上,众人慌乱拾起时,钗股已然断折。 几位女官一惊,从未见过将出阁的贵眷脾性这等火爆,况且那发钗是礼聘之物,贵重更不待言,于是当下都手足无措。 她冷眼看众人慌乱,“都给我砸碎了丢出去!”她只能以骄横掩饰恐惧。她无忧无虑的好韶光,她的凉州过往,她的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她将手边事物尽数向铜镜上掷去,那镜曾盛着哥哥和她的影子,她奋力击打它,直到它凹裂损坏。 “如今这时候,要再寻什么才配得住头发?”见此形状,女官不住着急,众人纷纷慌了手脚。 “小妹。” 她自损毁的铜镜前回头,她残废的二哥坐在那张活动木椅里,一如既往温和地看着她。她茫然望着兄长那双残废无知觉的腿,忽然不知遗憾或羡慕。她曾是父亲最得意的女儿,她曾拥有在凉州城的风烟中恣意驰骋的自由,而纵容娇养十余年,她的用场与诸姊妹并无差别。承继于母亲的美丽只令她成为更奇货可居的珍物。 这念头如冰雪一般,却终于让她平静下来。 李珣见她目光茫茫,心下却了然——连他这幼妹亦羡慕他这残废的自由。“父亲卫戍凉州十余年,苦心保护家族,你须信他,不可负他。” “你们指望宁王?他是百无一用的人。” 李珣为她这年少直言吃惊,退在门前的命妇还在向此方频频张望,他只道:“有用或无用,父亲与寻常家翁无异,只望你平安喜乐。”余下事他不愿再向李瑽提起,李氏曾助今上登基,有从龙之功,今上无嗣而多疑,废帝数位皇子得封亲王而皆未就藩。宁王能先于诸位得娶李氏女,可见心思沉密,并非荒淫无赖之辈。 连她这残废的兄长都不肯对她坦承。她突然领悟——她的父亲并不只是忠诚的边疆公侯。凉国公绝不肯把女儿嫁给身份不明的北人。她必须要去,无论她的丈夫将给她敬重还是折辱。 李珣向眠月低声吩咐:“你可记得夫人那件……” 眠月惊讶,思索片刻,许久才取来一只朴素的剔犀匣。 那匣打开,宝光耀目,泠泠如水——那是她母亲的旧物。那时她的母亲以王姬之身离开天启王廷,嫁给她父亲。如今这支发钗,如同命运的锁钥,转交到她手里。 她的母亲已经在凉州城外化为无数飞散的灰烬,而件件事物尚存母亲手泽。她的婚姻并不是为了琴瑟和鸣。她和母亲,阴阳相隔,只分享着女子相似的命运。 眠月将那支发钗扶上,臻臻美发间宝光流转,光辉灼灼。 “小妹,”李珣唤她,“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善自珍重,勿令母亲伤心。” 她明白兄长给她的是怎样的嘱托,泪痕尚在面上:“我记得。” 人心是多么任性的东西,软弱如蒹葭在风,望风而靡,有时却坚如磐石。那枚古朴的金彄环正紧握在她手间——这是她所剩唯一爱物。 厅堂之下,为婚礼设下的青色帷帐飘动。 “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邂逅何!”……诸年轻王侯的催妆声渐盛。 亲王的仪仗早已到达。侍女举起障面的扇使她无法看清旁边景象,她看不清那个走向她身旁即将成为她夫君的人。 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是一位姑母代替母亲的位置,告诉他李氏的女儿是如何温柔美好,告诫六殿下要敬爱他的妻子。 如同所有父亲一般,她的父亲提醒她敬爱尊长,依顺自己的丈夫,告诉她到了与双亲诀别的时候。 她向着父亲深深下拜。她随着宁王转身——“瑽儿!”她闻声回头,父亲微微颔首,似有千言万语。 多么堂皇的婚姻。 礼官高声赞:“……山盟岳誓,永结其好——” 永结其好,她默念,哥哥,永结其好。 十二.鸳鸯错 障面扇却下,她几乎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处处被燃烧的烛火和堆积的香料照得通明。原已是黄昏了。妆粉与胭脂巧妙掩盖了苍白得透明的面色,让她现出婚礼中本应有的娇美。宾客的目光让她几乎想要闭上眼睛。 “霢霂垂朱阙,飘飖入绿墀。郊坰既沾足,黍稷有丰期。百辟同康乐,万方伫雍熙……”宾客们纷纷送上寓指时令和良辰的诗赋。 她被引领着,盲目地穿过王府一重重门廊与殿阁。 合卺礼,酒被新剖开的匏盛过,变得极苦,两人对饮,取同甘共苦之意。酒饮尽,礼官将合卺酒具抛于床下,那礼官手劲很巧,落地正是一俯一仰——女官们见状皆欢喜无边,俯仰相合,是夫妻和谐的吉兆。 酒过咽喉,她眼前便几乎有些看不清了,胃肠搅动,她只想要这一切结束。 而那人正在她身侧,迷蒙之下,她甚至不知何时众人掩帐退走。她回过神时,听见烛火噼啪——恍如这世上只剩她一人。 他已经换过装束,在旁看着侍女为她改妆,她的脸微微仰着向着烛火,并不去看他。 妆饰卸下,一头乌发梳理整齐,更显得她肌色苍白透明,镜中映出的她几乎还像个孩子。 “这不是早先那支。”他示意妆台上那支发钗。 “是我母亲的。”她告诉他。 他并不追问,只审视着她,她的内衫都是是世家闺秀的式样,雪白的绢轻覆身体,灯火下如黄昏时一支玉簪花。他自侍女手中接过手来,道:“我来。” 此刻只有她和他两人,金银灯树擎着灯火,将夜晚照得通明。 他的手指碰触到她的鬓发脸颊,直令她不安。她退缩之际,他开始像是拂拭奇珍那般耐心调教她。他亲手为她换寝衣,她试图在他目光下遮掩自己,却被他拥进怀里。“这恐怕不必了。”他低笑。她的身体还有些像孩子,如新出的细弱的笋。“我让你害怕了?” “不是。”她否认,新婚时在夫君面前胆颤,并非贵女的所为。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似是命令似是恳求。“我不会再伤到你。” 初如莲叶上滚动的露水,又兼叶下鱼儿往来,起了风又来了浪。他如此熟悉女人,使她连片刻的反抗挣扎亦失落。 后一刻如玉山崩塌,如繁星坠地。天地变为万顷海水,她猝然沉入其中,不知上下左右,不知今夕何年。他的索求,他的爱抚,他在引领她这只初生的羔羊。将她化为深海中一茎海草。他毫不吝惜地爱抚她,亲吻她,给予她从另一人那求之不得的所有慰藉。他的眼睛找寻着她的目光。她恍然发觉,他也有北境人的眼睛,那样幽深不见光色的美丽眼睛。那样光色的眼睛,她曾凝视无数次。 她极力压抑着,那初生的欲念正变得炽烈,然而到达那刻——她在他身下,已无法确知那是否就是痛和血,那感觉异样无比,只让她惊慌恐惧。 他此时对她并不粗鲁——他曾拥有的女子此刻多比惯经风月的女子还解意可爱。而他发觉,此刻他怀中的小女子似乎满含苦痛挣扎。无论是爱抚或是更热烈的占有都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安慰——冰凉的象牙美人。 “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他怀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他还埋在她体内,就按着她的腰把她翻在身上,强迫她感受自己的存在。 她被迫坐起,疼痛之下,却察觉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似乎正是她把他紧紧地握住,她甚至感觉得到他血脉的搏动——哪里是他,哪里是自己?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元澈正注视着她:“你现在认识本王了?”他握紧她的腰肢,她被迫更深地感受他,她柔软的长发直垂到他胸前,随着她的战栗拂过:“殿下什么意思,我不晓得……” “可是本王现在认识你了。”他戏弄她,原来她胆怯得像个孩子。这样亦不坏,他可以慢慢教她。 她为那异样的感觉仰起头来,迷惘的泪水从她那双来自母亲的美丽眼眸里跌落。她无力地倒在他怀抱里,似是抛却她所有期望,迷茫呢喃:“好疼……我好难受……” 他叹息,吻掉她的每一滴泪。她尝到他的唇,他的气味那样好闻,莫名地很熟悉,她那么想要补全那天那个犹疑的吻。 这是她的丈夫,他名正言顺地拥有着她——她的意识为他的接触而混沌。她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抚慰,她的手无意识地触及他,划过他光洁的背,她听得他的轻笑。疼痛变得异样,侵入在她的深处,哪里是自己,哪里是他,而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把她未曾拥有的那一切补全。 那绝望中初生的情欲攫住了她。 他把她的抗拒变成了异样的娇吟与呢喃。人的躯壳原来这样软弱。那海潮涨过她的身体,“殿下——求你,不要了,放了我……”她的声气如哭累的小孩子一般,却不知这样多么讨男人欢心。 “给我,”他实在是太会掌控女人。“别怕,给我,给我,给我……”他撞击她,碾磨她,爱抚她,把她心头的小兽一点点勾出来。 “不是,求你……”她分不出自己在乞求什么,是让他停下,还是给她更多。“别这样对我,求你……” 如夜空被密布的闪电照亮。 哥哥,哥哥……她全身战栗,一切皆变为空白,别人的叁郎,她的哥哥…… 那双引发她绮思的眼睛阖上又突然睁开,直盯着她。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那是种恼怒且颓丧的神情。 她自那战栗与空白中转醒,她不知如何应对这种目光。 他怀抱着她坐起,不给她躲避的机会,像调弄豢养的狸奴般玩赏她。“你方才求饶时,难道不是本王的小狸奴?” 她无力反驳,方才情激此刻都化成羞怒的泪水。 “九哥,喜欢你嫂嫂吗?”元澈突然扬声道。 帘外一人走近,灯火下长身玉立,竟是梁王。梁王转身见到元澈怀里的她,并未开言,却笑了起来。 她徒劳地想要躲避,他却掌住她的身体。“你想要九弟吗?” 梁王抬头注目于她,遇上她的目光也不躲避。她不知自己此刻何等不堪。她被骤然被置于如此冶荡放浪的情事中,也再无一人庇护她。 有奴仆在为梁王铺陈画具。“随你画吧。她如今是我的了。”像是确知她不会背叛一般,元澈使她赤裸的身体朝向自己的兄弟。 她闭紧了双眼,掩饰她的恐惧,方才的欢爱的温热正自她股间缓缓流下。她无处逃避,繁密丰饶的长发是周身上下唯一的衣衫,只是更衬出肌如明玉的美态。 “韶龄弱女入画,太美只令人拗肠落泪,易损福寿。”元济一边落笔,一边说,“不过嫂嫂这一幅,是非让人落泪不可了。” 她是眼前那浪荡男子的嫂嫂?她怔忡自语:“嫂嫂?母亲都叫我‘小麑’的。” 梁王注目她片刻,开始专心作画,不发一言。 元澈继续他未竟的事业,她在他的调弄下,在另一陌生男子眼前,无助地发出猫儿般甜蜜苦恨的音调。“我好疼……好疼……”她试图遮掩自己,只跌在茵褥中变成他更顺服的玩物。 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他拿开她的手,注视进她的眼睛。他并未饕足,此刻仍肆意享用她。 梁王的画笔还在继续。 宁王低身看她侧首在枕边呜咽,似是并不为所动。 那时她尚不懂男人对女人的热烈和残忍。 【《西京拾遗》曾载:梁王元济,母江陵裴氏出身,允帝第九子,少不尊礼法,长为儒者所诟,然丹青国手,世亦罕有其匹。然其人得罪,所作多毁散。后惟颖川庾子高访得一卷,吾得观之。无钤无印,题款惟“撷醉公”数字。画中女子傍于男子身畔,天真落寞,不着寸缕,而格调洒脱,不落淫亵,观之惟令人怅惘不已。后庾子高连坐裴氏祸事,其家抄没,此物亦在其中,终不知所之。】 十三.荒唐儿 “阿叔知道我不善博弈之道。”宁王皱眉又落下一子,棋盘上俨然显出颓势,白子眼看输却大半江山。 “棋艺不精,棋品倒是可以,朕喜欢你这落子不悔。”皇帝推开棋盘,就着旁边宫女的手抿了口茶。“朕多久未见你?可见这王妃选得好。” 宁王面庞染上一丝红晕,“让陛下见笑。” “京中人皆道,宁王妃当为西京第一美人,的确佳人?” 宁王低声笑道:“内子年齿尚稚??常得给她喝点酒才行。” 皇帝抬手扫过宁王耳畔,“朕当初也很喜欢她。”他的笑容雍容贵气又暧昧不明,“白狐儿神准,可惜了。” 那道伤疤又开始渗血——他的母亲,北境人的白狐姬,系着锁链送入秦宫的北境美人。不知为何,每次想到他的母亲,想到“白狐儿”这个称呼,他所感受的羞耻仍如一个新甩的耳光那么新鲜刺痛。 “阿叔不如拿自己的妃子换我的王妃。”宁王笑得更放肆。 “那随你选一位便是。” 叔侄二人行止向来放浪随意,而满地跪着的宫人仍骇得说不出话来,靠近的一人更是惊得冷汗涔涔,背后的羽纱都濡湿了一片。 宁王伸手把身旁一人搀过来,他虚握了下,又将人推开,“臣如今还舍不得她。” “赵王之事,汝亦不感伤?”皇帝突然问了句,语气仍是慵懒随意。 仿佛一根琴弦绷在空中,再加一丝外力即可断折。 宗庆殿之乱中被刺的赵王元浙,正是元澈的同胞兄长。 “我实在感伤。”宁王言罢竟带了丝笑意,“然而家中美娇娘着实可喜,令我忘忧。” 秋后阳光打下片片明灭不定的影子,更漏响声断断。 “六郎想必归心似箭,这棋是下不成了。”皇帝一拂棋枰,站起身来。道:“六郎夙兴夜寐,难免辛苦,如此不妨赐六殿下东辽鹿茸十对。” “汝当嘉勉,勿使佳人心忧。” 皇帝言落,连书房一角的小内监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臣必不辱命。”宁王言毕,皇帝亦舒展笑颜。 仿佛那琴弦终于松弛下来,仿佛赵王此名从未被提起,元澈竟当真收下十对金鹿茸,一笑之下,皇帝似乎也将此事抛诸脑后。 他的长兄竟有此荒唐儿。他默想,没有他的高才,而集他的放浪乖戾于一身,正是延续日久必有的衰弱血脉。 十四.珠胎 李昭仪的出云宫在半年里一直热闹非凡。 六尺高的红珊瑚,万金难易的蜀锦,十六重伽南木的春入遥山屏风,皇上与太后的赏赐连着各宫的赠礼如流水般淌入出云宫的大门,映红了李昭仪的面颊,刺痛了各宫妃嫔的双眼——圣上至今无男嗣,而废帝的几位亲王皆已成人,这个孩子来得很是微妙。 李昭仪审视着坐在窗边的李瑽。比善舞的胡女更纤细柔软的腰肢,饱满如白兔的胸脯——从洁白光润的前额到纤细的足,没有一处不似精心量度过。这让她缺少几分生机,与西京崇尚的温软娇媚比起来不免剑走偏锋。 李昭仪想着,怕不真是慕容夫人复生在她女儿身上。她记起自己幼时,自己母亲身边仆妇议论,正出的女儿总比不得庶出的女儿生得美,慕容夫人闻言怒道“婢子尚不如我女儿的脚趾”。天启城下嫁的王姬,当然得有最美的女儿,才不辜负她当年的盛名。 “阿姊,都说宫里阴气太重,依我想阿姊不如请官家同去行宫休养,省的旁人聒噪。” “你何时也懂这个了?” 李瑽侧首,道:“拿我当女孩,我却也嫁了人的。” “是,”李昭仪不禁笑,“前些时候,我还说,我家的妹妹是一等一的好命,在家时这样好,嫁了人也这样自在。六殿下为了你,不是要把姬妾都遣散了?” 李瑽冷笑,就算元澈当真遣散姬妾,也只是向她父亲示好罢了。眠月牵过李瑽衣袖,意在叫她不要多言。 “阿姊怎么也信这样的风传,我哪里有这等本事。大姊姊嫁了世上最尊贵的人,还有小皇子在肚子里,这才是好命。”她没再多说,眠月一向心思缜密。 “是男是女,哪说得准,不过妹妹说话,总是得准的。” 往常在家时,她不知比徽静多得了多少宠爱,她母亲对待侧室和庶出的孩子又向来刻薄冷漠,也难说徽静是否心有芥蒂。 她一转眼,却看到徽静手里一把扇,无题无款,格调手法却是说不上哪里熟悉。她多了心,暗暗又看两眼,徽静也发觉她的目光,只不着痕迹把扇子撇过一边。 辞别昭仪,她拒绝了小舆,只是和眠月默默走着,等她走到承天门,发现元澈已经在那等她了,他也一样从外朝步行到此处,此刻尚未注意到她。 他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身看她走近,待她默默行至身畔,才问道,“和昭仪说了些什么?” “家常话。”她脸上红一红,“昭仪有身孕,心里烦躁,我便开解她些。” 她提起“身孕”,元澈突然笑了笑,似乎颇不以为然。 秦宫中内宠向来颇多,而当中绝少有妃嫔有儿女。除去宗庆殿大火中死去的金城公主,余下几位公主都是在今上还是藩王的时候出生的,如今皆已下嫁。金城公主不满十月,便呱呱坠地。而小公主的母亲,正是皇帝自尼寺带入宫中的梁修仪。 十五.金彄环 西京终于开始下雪。 元澈一言不发。两人自大婚时隔阂至今,她并不肯揣测他的心思。 她撩起车帘看长街上的风景。成婚以来,她鲜少能获准独自出门。她悄悄伸出手去接雪花,有骑马路过的浪荡少年瞥见她,响亮地打了个唿哨。 他捉回她的手,雪的湿气激起她身上隐约不可查的蔷薇香气,这样脉脉撩人的香气突然激起他心中不快。“你为何一直用这香?” “我喜欢这香。” 她的手仍搁在他掌心里,而冰凉苍白,毫无蔻丹染饰,简直素净得令他不喜。 “我一直想问你,‘北辰之主,其华其光,翔彼四海。观彼八荒’,这是北境王庭的东西?”元澈突然问她,那十六字是她所藏彄环内的铭文,瘦硬的北境文。 “我有许多北境的事物,不知是哪件。” 那种百炼而成的宝物,绝非等闲人所能拥有。“那东西只有男人才有,而且你常放在身边的,也只有那一件。” 她不知如何作答。 “是你叁哥的?”他展开手心,她常收在身边的那枚金彄环如今竟静静躺在他手中。他早已察觉她心有所属。女子如她,若不是心事暗结,怎么会没有情人。 他盯着她,这不算个难题——他二人新婚之夜,她迷蒙中呼唤的是她叁哥的小字。“那时未想到,你叁哥那等惜字如金的翩翩少年郎,倒有雄狐之刺。” “他是我哥哥。”她连睫毛尖儿都在颤抖,面颊却更苍白,只有耳根红得滴血。 “西京倒是不缺这事。你们陇右人竟也不例外。” 旁人会如何辩解?说她嫁与他时,尚是完璧之身?还是倒在他膝头,向他发誓她是他的所属,唯爱他一人?她半件也做不到。 “我与叁哥并没有——” 他会意冷笑。“有的是法子让男人开心,你叁哥亦不会不知道。” “你不懂!” “我不懂?也罢。若你是我的亲妹,在凉州那样的地方,我恐怕忍不住的。” 她突然了悟他那时懊丧愤怒的缘由。 他只冷眼看着,这般出身高贵不谙世事的女孩与兄长相奸,若不是他的妻子,倒是让人有兴致的事。不知她是否曾在凉州某个黄昏,赤裸着偎在她兄长脚边,天真地仰望男子的欲望所在。 他按住她,目光低垂,手停在她耳畔。“你只能是我的。” “我不是。”她低声回答。 元澈盯着她。即使她至今不曾主动取悦于他,却从来没有当面违抗过他。 “你有那么多女人,为何还要娶我!你这样睡遍了西京的浪荡子,还这样欺辱我,有何资格教训我!”从成婚到如今,她再咽不下他对她的玩弄折辱。 他突然动手打了她。震得她半边鸦羽一般的头发流泻下来。 她咬紧牙,怒视着他,那样风姿卓拔的躯壳下藏着的不过是饱盛畸怒的庸人。她不能掉眼泪。她是凉国公的女儿,是天启王廷昭夜姬的女儿。 苍白面颊染上血色,显出病态的妖娆。 她唇齿间咬出几字:“你混账。” 他疯狂地扑倒她,就在这前行的马车里。家仆仿佛未听见车内的声响,还按着西京世家派头,不徐不急驾着车。 她不像之前那样冷漠温顺,她是热的,她在挣扎。而他恶意地噬咬她,每一下都似散尽他的戾气,从颈项到萌芽的胸脯,到她的腰侧,直到她在他身下尖叫出声,咬变成吻,吻又变成撕咬,像是猛兽在戏弄他的猎物。他分开她的身体,她鬓发上成串的明珠随他的动作散落在两人身侧。 他冲入,是毫无温情的侵略。她牙齿在唇边咬出血珠来,止住呜咽。 他停下,注视她的眼睛,她也那么平静地回望他,瓷样的脸颊还有新鲜的伤痕,眼神仿佛穿过他直指天空。 这样的眼神刺伤了他。他的妻子不该有这样的目光。然而他懂得如何折磨她。他将手举向她面前,李璘的那枚金彄环,如今戴在他修长手指上。她的眼神终于聚焦在他手上,他盯着她的眼睛,而那只手向下探入她的身体,一寸寸埋进去。 百炼金制成,光可照指骨,纵使推入她指根也嫌太松,她永远忘不掉。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依偎在他身边,像贪食的小狐狸嗅着他的味道。 现在,她最珍爱的事物,随着那只手,一寸寸埋进她的身体,挑动又折磨。 她如孩子一般尖叫,一声比一声绝望痛苦。那异样的触感比他的侵占更让她痛苦万分。而他的神情,说不上是嘲讽还是遗憾。 驾车人只是默默加快了节奏。车轮轧轧,行在西京最繁华道路上。摩肩接踵,联袂成云,无数人如水滴,在颓艳的皇城每个脉管中缓缓流动。 恋人的信物被如此使用。她的身体被刮取,羞耻与倒错之间,她陷入狂乱的边缘。西凉大营的落日,母亲的葬仪,他悄悄握紧她的手,他离别的吻,一切拼合成混乱疯狂的图景。 他为她种过几百架的蔷薇,无数雪白的花朵,在月夜如海摇曳。 他说过她是西凉永不凋谢的玫瑰。 他宁肯要铃兰也不碰她。 她听得铃兰怀了他的孩子。 她有没有拥有过他?她只要一瞬,只要一瞬就好,使他忘记仇恨来拥抱她。 元澈的手停在她后背,摩挲着她肌肤腻理下的纤细骨骼,掌握她每一次无助的挣扎。他就这般残酷地令她暴露母兽一般的形态。 此时她终于放弃反抗,像孩子一般哭起来。 她的哭声让他惊醒过来,他竟然像市井莽夫一般侮辱自己的妻子。他试图说服自己:她是他的所有物,他当然有权惩罚她的不贞。 然而他仍悔恨起来。可是他有何理由伤心?她对他,只是陇右门阀的支持,只是叁十万西凉神府军而已。他盯着自己脚下,努力不去注视一旁哀哭的她。 十六.梧桐 西京有许多有名无名的美丽的花,而其中最得人喜爱的一种叫做“粉侯”。传说前朝有一位公主,爱上御苑种花的年轻匠人,执意下嫁,花匠因花得为驸马,一时传为佳话,匠人手种的花便成了“驸马花”,即京人所称“粉侯”。 此花远看如素白的芍药,却不似一般芍药茎叶低矮,而是花树繁密高大,花盘簇密,从每一瓣的瓣心染出层层色彩,深浅各异,富丽绰约,人们便借此为它起许多风雅名字,色淡如雪的,便叫“月下婵娟”,色浓艳的,便叫“日边红杏”,镶金边的,便叫“缕金”,种种名号,不一而足。有了人们的追捧,西京城内便有许多以此为业者,朝廷也专设了护锄司,命有专门官员培育护持。如此一来,颜色生得巧的花,便成了晋仕的敲门砖,往往一株便足以令数户倾家荡产。而贵眷仍以簪戴此花为乐,恍若不知世事。 不过无人见过西京第一名姬迟紫陌戴过半朵。连她所居处,也只在门口有寥寥几株夜来香,似是暗示着此家主人的微妙身份。“她是最恨花的。”欢场人人皆知,却不知何故。 每日有许多寻欢人等在墙外,看她站在秋千架上荡出墙头,风掀起她的裙角,引来良家妇女的惊呼咒骂,那些手忙捂住身旁小儿子的眼睛,可一双手自犹阻不住那放肆的笑声飘荡。 许多初到西京的人,总要去听听这个西京最值钱的女人的笑声,仿佛这样,自己也在温柔乡里打了几个滚,沾满了新鲜的腥气。 西京女人们总不解,她称不上十分美,窄削的肩膀,细长鹤样的身段,哪里都称不上多么赏心悦目。然而在众西京男子心中,再没有比她更迷人的女子了,貌若世家小女,回首顾盼之间却风情无限,面颊红晕常带酒靥,而羽睫翩飞更添一种纤秾,眼波流转间,与鬓边耳畔时时摇曳的金珠翠羽呼应。而红唇间笑谈常如珠玉零落,更可随她心性逸出一两首美丽的歌。 说她美,倒不如说她迷人。她那匪夷所思的蓬勃生气,撩拨得人莫名其妙地心动,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她还有些惹人追逐的原因——西京人都知道她曾是宁王多年的情人,更有浮浪之徒在酒色场中对她以王妃相称,无论妍媸,六殿下的女人总值得追求。如此人物,难免引得西京人痴迷疯狂。 而此时天光将明,欢宴散尽,对她而言恰是傍晚。她吩咐绿绮去锁门,不一时功夫,绿绮转回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来人一身酒气,“梧桐。”他拥住她,就要倒地。这世上人,除了元澈,还有谁会叫她“梧桐”。 “稀罕人物!不知是有多久未曾见你了。”她一边嗔怪,一边又扶过他。 “我想你了。”他握紧她的手,不准她离开。紫陌只好用眼神示意绿绮去备茶。 “你怕是伤了心。” “不是,唯独想你。”他醉中仍矢口否认。 男人回头找旧情人,多半是新欢倒了他的胃口。她心底突然暗暗觉得快意——连那样盛名的公府贵女似也输她一阵。 “我不要走了,今夜任谁留在你这,我也要睡你的床。”醉意熏染时,高贵如亲王也不免展露孩子气。 “人家受用一个风度翩翩的亲王,变成醉鬼就要找我们讨嫌。”紫陌转头对绿绮悄声抱怨,眼神却温暖柔软,“你去看看,叫醒护院,叫他烧些热汤,再将殿下的寝衣取来。” 旁人哪能想得到,迟紫陌这等女人,也如寻常良家妇一般给醉酒男人换寝衣。“姐姐这话,倒真像管家婆一般!”绿绮咯咯笑。 她执着手巾细细抹他的脸,轻声埋怨他:“在南城喝得这般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竟没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这话我爱听。再多说两遍。” “谋财害命,谋财害命。”迟紫陌在他耳边笑着重复两遍。 “本王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他带着酒意佯怒。 她噗地一笑,“女儿不过给父母解闷儿。”又道:“方才不该给你用那茶,更醉些,醉死过去才好。省的这会儿言语糟践我。” “你爱喝酒,这个茶炖得也好,备着这个总是没错。” “爹爹醒了一半儿酒,倒是疼人了。”她坐在他身旁理着他的鬓发,注视他酒醉迷离的美丽眼睛。 这幻灭世界,幸而她如此温暖真实。他想坐起身品尝她的唇,又被醉意牵倒。他示意她向前,她这温柔乡是让许多西京贵族流连忘返的美妙所在。 “爹爹这酒是醒了。”她喘息间娇嗔,时刻不忘撩拨取悦他。 “嘉祐他,是不是想娶你?”往来之间,他把玩她如孩子般小巧挺翘的胸脯,却不由地在心中与他那小妻子作比较。 她跪伏在他身前,女子的媚态一览无余:“怎的……这会子啊……问我这些……” “我想知道。”他更畅快往来,惹得她春水涟涟。在情人身上,才有他那天真冷漠的妻子比不了的乐趣。 “不行了的……慢些儿不行了……”她狡猾地逃避他的问题。 他却懂她的伎俩,只将那节奏放得磨人无比,惹得她心痒难耐。 她的身体难耐地邀约,“他家规矩大,岂不折磨死我……” “绝不如你我。”他为这回答满意。片刻清醒后,醉酒与服食过度的劲儿又上来,浸满了他的头脑。“我不准。” 如她这般,绝非艳色倾城而能得名如此,的确是手段高明。 “这事当中竟觉头脑清明。”他埋在她身边大笑出声。“我的好姐姐……我神仙一样的人……” “殿下家里尽是醉人的佳人,只我粗陋,当醒酒使用。”她回头语含嗔怪。 他只不做言语,沉湎其中。“你分明醉我至深。” 他永远也成不了五哥。他放任自己重新落入旧日生活,在迟紫陌这样的女人身边,诸事安全且熟悉。 【或言,登封年间名姬迟紫陌者,实护锄司夏家出身,幼年其家因花得罪,即落勾栏,乃更名易姓,时人只道其为外京人尔。】 十七.烽烟起 又一个黄昏降临瀚海关,翻滚的盐碛漠在夕阳下呈现厚重的紫色,霜意侵上城头,远处传来低沉的铜角声。地平线上空无一物。“北境人行军只会吃冷食,咱们找不到炊烟。”李璘思虑片刻,“出大营东十里,挖地叁尺,竖铜尺——何时铜尺震鸣,便是北境人的虎骑来袭。” 北境人行军警惕,此次恐怕是将精锐的虎骑掺入平日马队。然而虎骑作战时皆披重甲,战马步伐难免较寻常马匹坚沉,錾成特殊形制的铜尺可与之相感,几里之外即可震鸣。 他要上阵杀自己的同胞啊!被抛弃的孤独再次袭来。他记得幼年时的摄政之乱,他英武的父亲死在乱刀之下,慕容萨勋拖着他身着丧服的母亲提刀上殿,他被亲卫护送离开天启城,就此再未回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在李氏着力掩盖下,他成了慕容夫人、他的姑母的第叁子。他的养父教他成为西凉神府军中最骁勇的战士。 然而时至今日,他仍然只能旁观瀚海之北的故国在人祸之下没落。慕容萨勋攫取了北境权柄,本性却贪酷,贵族大会多年不肯承认其正统,最终迫使慕容萨勋不惜倾北境之力南下征战,以求成为开疆扩土的天启王。 瀚海关城头飞起几只青灰色的鸽子。 他捻住手中铁蒺弓的弓弦,上好的犀牛筋腱,箭杆紧贴他的手指,下颌向着瞄准的方向微扬,破空之声划过,流星赶月之势,叁枝箭杆一枝赶一枝牢牢钉入城头,只余箭羽随着余势颤动。 夕阳的最后光辉即将被朔漠吞没,军阵爆发出阵阵山呼。 不胜不归!不胜不归!城外,铜尺终于开始铮铮作响。 战马不安踏动,他举目远望,瀚海的边际在尘烟中抖动,初生的月牙锋利如刃,割断东方的夜空。离开故国多年,面对如斯壮景,他再没有流泪感慨的冲动,天启王庭昔日沉美的种种在记忆中亦日渐模糊。而仇恨一如往日鲜明,他父亲的血直冲上王庭天顶,浇落一地,他忘不掉那恐惧,他忘不掉幼年回望天启的最后一眼,他父亲那颗北境最尊贵的头颅悬在城头,长发如幡飘动。 如今,面对无尽瀚海,没有豪情,只有怅然若望,一切雄心,都渺小如星尘。 铜尺的震动越发刺耳,几千人马一片死寂。这只是开始,他们迎来的将是十数年来最残酷的战争。和平日久,只剩四千老弱残兵的瀚海关,对抗奔袭千里的北境虎骑。 中军传来大将的指令,布阵吧。昔日骁将卫正风如今已被酒色折磨得衰颓老朽,已不再御马,只向守军一道道发出迟缓的指令。 他调马向前,瀚海关沉重却腐旧的大门在他视线中升起,他碰了碰怀里银酒壶,壶里已经空了。这是他的妹妹一贯喜爱偷取的。 她是他的恋人,他的光,他于这幻灭尘世的救赎。 号角又吹响一遍。破朽沉重的鼓声传来。他忽然满怀恐惧——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想活着。天启的正统,父母的血仇,都被这号鼓冲散。 他此刻是天下最怯懦的凡人,他那样想要活下来,即使天涯海角,他也想与她在同一个人世活着。 十八.雪朝 瀚海关开战的消息半个月才到京城。而数日前李瑽早收到一只青灰色的鸽子,他们家的驯鸽人很有名,训练出的信鸽可以飞从西凉到瀚海、或是从瀚海到西京这样长的路。 鸽子带着短信。他还在遥远的战场挂念着她。她无法同他描绘自己的处境,只原样放回了鸽子,没有回信。 西京的天若阴沉沉的,那就是雪要来了。雪朝适宜睡得久些。她身畔沉了沉。她睁开眼睛,凌晨微光中只看到六王的轮廓,鼻端只有他惯用的熏香气息,并没有酒气。“殿下?” 他听出她的戒备,如今她对他远比未嫁时还要拘谨生分。 她亦察觉了他的不悦。她自小未有过应承人的心思,常不知何处触怒他。她正想唤侍女来掌灯,他却按下她,沉默着坐在黑暗里。她只得坐起身来,背对着他整理睡乱了的衣衫。她似是并不在乎他近日来流连何处。 她的宽容让他懊恼。 她挪得远些,脚却踢到被中银熏球,叮铃一响。 他闻声寻过她的足握住。小女子的脚如初开的莲瓣,薄且柔软,在他掌中似要融化。 他许久没亲近她了。她不安起来,一时只想唤侍夜的奴婢解围,“小婵,小婵——”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小婵应声上前,手将触到帷幕却听得当中声息,她一向乖觉,走远两步,只垂手试唤:“姐姐?” 回答的人却是元澈。“你先下去。” 她被他捉回,手指着帐外,“天要亮了。” “你在催我?”他低语,把她抵过身下。 她别过头去,“不是。” “之前的事,你恐怕是不肯原谅我。”他忽然放开她,“人为何给别人这样的心意?譬如你给你叁哥的,我从未得到过。我这数日间,只觉煎熬失落。” 她讶异,他这样时而乖戾时而温柔的脾性直令她不知所措。“你不配。”她直言。“你是没有真心的人。” 他沉默,这回答出奇地没触怒他,“我真想,”他停顿片刻,“把你的那份心移在我身上,你如今还惦念他也无妨。” 她不答话,她揣想,他这番话也许早给别的女子用过了,只是如今轮到她,只因为她是个新鲜的不肯俯就的人物。 “只怪我早先对你着实太坏。” 她垂着头不作回应。他好脾性时,待人也可十分宽容温柔,使得她在清醒时颇能忘记她的凉州岁月。只是在无数午夜梦回里,沉暗中火石交击似的,她想起另一束目光,而她的手也仍然熟悉那轮廓,悬在空中即能描画。 “你不信我,”他竟然并不恼怒,“那我只让你知道就好。” 天色愈亮,想必是积蕴了一夜的雪终于下了起来。他握过她的手,又放回去,一言不发。 “以往常有,晨起时不记得身边人是谁。” 此刻,她发觉他并非平日那个浮浪短志的浪荡亲王,她听他缓缓对她道心事,只静静听着,不作回答。 “原本应是世间至乐,然而于我,当真如朽木衣锦绣。”他似解嘲般一笑,“有时动心念,不过是冲着眉目间一点神采。” 她似乎能明白这感受。但她并不问自己在他眼中如何。 “可我发觉你不一样。”他低声重复。“你是种不一样的人。” 她忽一笑:“自是不如殿下。”他虽然早遣散姬妾,却从未对她有几分忠实。她对他的放浪毫不计较,只给他冷漠宽纵,却并非出于贵女习得的忍耐与贤淑。他对着她的目光,竟似有些羞恼。 他在晨光里注视她,她不再笑,只觉惴惴不安,转过身躲避他的目光。她不愿与他眼神相对。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太好,她眼神与之交会,只觉人要沉下去一般。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此时却有些为此情景动摇。他忖度,她这般牵动他,或许自己只是迷恋北境女人。 他无视片刻之前的承诺,放任自己重蹈覆辙。他捉住她的手臂将她牵向自己。他的欲念莫名升起,以致明知她百般不愿也不肯放过。他握住她一双手将她抵在怀里解她的寝衣。 “别碰我……”她被他制住挣扎不得,羞怒至极。他手碰到她股间系着的帛带,才醒悟她的确是身子不便。 “为何不告诉我?” 她挣脱开来,转过身默不作声,许久才道,“你方才那般怎容人开口。” 他重将她安放在怀抱中暖着,权作赔罪。他的确忘记了她的小期,她嫁他不久,想必那事于她仍旧可怖。 元澈不做言语,坐身起击掌叫下人进来。她的侍女上前,她只不作声。元澈悟到她是不愿让他见她更衣,转过身去,才听到身后衣物窸窣之声。 他听得声响约莫时间恰好,回转过头去,她正立着,身后侍女捧着她直到腿弯的乌发。美人晨起,的确是盛景,而他突然升起些无常感,这样的美人,终会零落枯萎,眼前让他心旌摇曳的繁密乌发终会如同枯草,那时更不知他自己是何等死灰枯骨。 “小猫儿,”他唤她,“来,让我抱一抱你。” 她别着头,半晌才走近,却难得地如小孩子一般,抱着他的腰投在他的怀里。她之前那般执拗,此时却令他十分意外。 他也拥紧她,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是将趁凌晨逃出她闺房的情人。 她并不做声,任他将她拥得更紧,他的发,阗黑让人沉醉,她的手指不由陷入其中,她突然醒悟,女人同男子一样,她亦可以不去区分爱悦和情欲。 他着意体会她身体的温度。他执意打破她的冷漠温顺,找到一丝热情或真心,好像找到朽烂锦绣堆里的一点光。 等待一个小女子的心意自是风花雪月的消遣,而挥霍女人的心意如他这等人才有的特权。上天向来将所赐尽数列在他眼前,富贵锦绣,一一朽烂,却不能一取。就像他年少时眺望他父皇宫殿,灿若星火,恍如眼前,却仿佛永世无法到达。 十九.手足 “父亲。”李珣由两位仆人搀扶,勉强站立,就重新坐回木椅。他身有残疾,日常行动都需要几位随从抬着特制的轿椅。 凉国公略一皱眉,无论目睹多少次,自己儿子的残疾还是件触目的事。如果不是少年时堕马,这个儿子亦当为谢家之宝树。 “父亲该常见见大哥。”李珣提起。 “何来此言。”凉国公闻言放下手边信札。那是李瑽的书信,信中却是宁王用封地收益给神府军养兵一事。若不借助世家多年保藏的财富,飘摇更迭的朝廷绝无力供养神府军这几十万众,而十数年来战事频仍,即使陇右李氏亦已孤木难支。 “大哥十几年辛苦,都是为我一家平安。他如果行事恣意些,父亲也该宽宥才好。”李珣是来为长兄求情。李璟自开始与魏国公家崔六娘议婚后,竟然终日留宿于烟花所,直将魏国公一家上下的面子置于不顾,长子有如此不肖行径,凉国公自然恼怒。 “我何尝不宽宥他。”凉国公叹口气,他对长子其实颇有亏欠。当年是他不顾慕容夫人阻拦,送嫡长子入宫为人质,才换得李氏与神府军退守西凉。而今局势转圜,两方隔阂已深,却过了可以弥补的时节。“可颇黎终究是被人养生疏了。” “依儿见,”李珣斟酌词句,“父亲不如早上书请封大哥为世子。” 凉国公面色沉寂无波,片刻突然问:“你呢?” 李珣一笑,示意父亲自己的双腿。“有大哥在前,我李氏百年勋贵,竟然要一个残废吗?”自他残疾后,父亲常用古时孙膑的事例勉励他,他只好就此明示再无心进取。“父亲可有担心?若大哥知晓叁弟的身世——” 一旦李璘在瀚海关一役中立下功勋,在众人眼中,自然成了世子的得力人选。比起禁宫中长大的人质,神府军更需要一位神武的大将。 “他不能知道。” 李珣道:“所以让大哥为世子才是唯一让他安心的办法。” “你真如此想?” “父亲,若我是健全之人,此事尚有余地。而我残废至此,若为世子,你让大哥如何自处。”李珣冷静回答。“明年初的朝礼便是极好时机,父亲正可奏请圣上立大哥为世子,一则可解大哥的疑心,二则那时叁弟或有战功,选大哥可表忠心,更免猜忌。” “你认为你大哥仍认你为兄弟,认我为父?恐怕我之后担起这职责的人还是你。”凉国公苦笑。“你比你大哥更适合。我那时选他入质,只道他与我相肖,心志必不为囚苦所折,只有你母亲说他敏感多思,一力劝阻。所谓‘知子莫若父’,到底不比母子。” 李珣见到父亲的萧索神情,只能低声回答:“到底是血脉相连。”他不知道如果当初是自己入京为人质,是否会比大哥更合格一些。或许他不会在凉州摔成残废,如今还是自由身—— 他常与自己的次子在朝会后短叙。李珣思维缜密,对朝堂纷芜评论精当,极有见地,又难得品性宽厚,常能为他分忧。今日一言,实中了他的心病。 “小妹近日可好?”李珣见到案头信笺,是李瑽的笔迹。 凉国公闻言沉默许久,“不坏。” 他没有说话,母亲已经不在,父女之间总是难以论及家庭中的纷芜。他不好再作评论,便告辞父亲,开始在藏书阁借健仆的帮助上下搜寻古籍,为他两淮粮运的议论作参考。 他的书童按着他的指挥,把他选中的书目段落作一摘抄。他看着书童摘抄,回想着自己曾经有一个过目不忘的书童,他爱惜其才华,将他推荐去帮助国子监修书。如今这个不够聪颖,书法差强人意,唯独勤恳认真,正合适做他的助手。 “还有一编,论沔州江河水路。应在上层东面。”他搜索记忆,吩咐道。 健仆正待去取,他制止,“那不易寻,我与你同去。” 他在仆人背上登上藏书阁顶层的狭小楼梯,正当要开始寻找时,他突然低声命令,“快回去。” 而他的命令已经晚了,楼上人已警觉,停下来笑道:“二弟!” 珍本古籍遍地,李璟的腰带解落,可知方才所行何事。李珣瞥见那衣衫凌乱女子,只觉面善,细想才知是他父亲某位侧夫人身边的侍女。 “我只是来寻书。”他转过头去,等那女子慌乱地收拾衣裙。 李璟一笑,只把那女子拖过来供他欣赏。他知道自己二弟并不亲近女人。“此中至乐,你也该体会一二。如果你身体不便,她自会服侍你。” 他咽下这羞辱,重复道:“大哥不必过虑,我只是来寻一册书。” “恐怕难。”李璟对着一地乱象轻笑了声。 “我有人帮助,只是多用时间罢了。” “你还像幼时一样好脾性。”李璟突然道。 “大哥比以往更踊跃。”他回应。 他还记得两人一起拿木刀在院落里对打笑闹的时光。那时他尚未残废,朝堂上坐着的是个诗人式的皇帝,政事用美酒和美人解决。他们的父亲尚未承袭祖父的爵位,北境与大秦尚交好。他们快乐且安全。 他示意仆人支撑着他席地而坐。“大哥,不妨一谈。” 李璟见状,也低身坐在兄弟身旁,将外衣递给身旁女子,那女子踌躇片刻,并不敢接,自束了衣裙,向李珣一行礼,悄自离开了。 “我若代你受此苦,岂不是合公侯心意。”李璟审视李珣的双腿,语带戏谑。 “大哥玩笑了。这不但不合父亲的心意,连我的也不合。”李珣一笑,“我不觉苦,只觉腿坏得恰当。” “为何?” “原本有千万件事要做,如今只剩下叁两件。你看世家之内,有无人比我更自由?”李珣向大哥示意一旁上下寻书的书童和健奴,“万幸生于贵家之中,有人为我手脚,行动比寻常百姓还自由轻松些。” “至于父亲,”李珣补充,“可能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我知道。”李璟一笑,打断他二弟的劝解。“普天下没有父亲愿让自己的儿子为人质。”他站起来,似是玩笑,突然说:“有时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自凉州回来。” “大哥——” “若如那般,我只想着你们平安就够了。”那半缕笑还停在他唇边,像是洗褪不去一抹痕。 命运弄人,“若我能替大哥——” 那笑重又展开:“你这样人也会说蠢话。阖家上下,早没有我的位置了。” 那时凡是凉州起战事,身为人质的他便跪在大殿之上,对着那只烧得红热的古老的鼎。后来他的刑罚变得更微妙耻辱,他反而希望眼前的是大鼎烧热时腾起的烟。他从未提及那时的屈辱,他并不想向着显贵的父亲展露伤疤来换取同情,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绝非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璟突然提起:“叁弟与瑽妹亲密得让人羡慕。” “的确。”李珣回答,苦笑不知作何言语。 “少年将军!”李璟又笑了笑。 李珣看着李璟攀下梯级,消失在书阁的昏光里。 二十.天启王 无论冬夏,瀚海关冰凉的盐滩一如既往反射着亘古不变的光线,与同样冰冷的砾石滩连成这片浩广无际的严酷大海,沉默着包容、吞噬一切,令人质疑上天造物的无常,竟将如斯沉寂都付与瀚海。这无水的海洋,看似一无所有地坦荡,实则藏匿着往来数千年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瀚海北上再向东,水草竟然渐渐丰美,而后高大青木取代灌草,就在中原人做梦也未曾到达的远方,坐落着号称北境明珠的天启城,一座没有城墙的巨大城市,北境王庭数百年来的所在。这城的生命恰如千年来围绕它的森林般顽强,起于微末滴水,一直不断生长,肢体深入林木,直到与其融为一体,以至于谁也难以划出天启准确的边界,唯有夜幕降临,天启城内的角灯点亮,这城才在夜色中显露出本来模样,于是这城被北境人和众多臣服于北境的民族称作“星海”。 此刻的星海,被无数松明火炬照亮,每条道路上都是紧张奔跑的骑手和传令官,铁匠的炉火彻夜不熄,钢铁成为天启流动的血液。年轻的北境男人都在向父母和心爱女子告别,束好轻便的皮革战甲,牵着与他们同样年幼的马匹,去往瀚海的战场。人们都说,这战争是为了被掳走的北境女儿,是为了夺回他们的田地,草场,财富和未来。 “南人娶我们的公主,挥霍我们的财宝,掠夺我们的土地!”人群爆发出阵阵怒吼,“杀过瀚海去!”许多人都记得,让无数天启人热爱倾慕的白狐姬,疯癫着死在南方的宫廷里,最老的人还能回忆起生活在瀚海之南或西海滨的日子。“摄政大人说过,是秦人的奸细掠走了王储!”更多人跟着愤怒地狂吼,眼睛被狂怒和酒熏染成血红色。这狂怒还在王国的四境蔓延着,各地秦人行商被抓出示众,更多人被当作“秦国奸细”处决。怒火蒙蔽之下,少有人想起当初摄政是怎样登上王庭之顶,他们当年的王后又是如何变为了摄政王妃。 “我就需要这样的战士,年轻,勇武,不惜命。”摄政对他的将军说,“一旦占据瀚海南滨,整个北境——也许不止,都会向天启臣服。那时就不会有什么摄政了。” “只有天启王,‘陛下’。”他的将军单膝跪地,低头向他行礼。 天启之王,摄政咀嚼这个字眼,陷入沉思。在他的年纪,他看起来相当不错,头发变灰后还有年轻时的光泽,虽年届半百,仍举动敏捷,身形就北境人来说只是中等,瘦削如一把刀。 “有什么消息?”摄政按着太阳穴问,虽然他从不承认自己的衰老,一整天的议事还是让他疲累。 刚自前线归来的斥候道:“吾王,秦国人有了新的大将。” “谁?”虎骑一出,卫正风的倒台是迟早的事,他并不担心。 “陇右李氏李璘。” 上下哗然——昭夜姬的儿子。 摄政闻言大笑:“莫非要来个甥舅相会!?那小儿有多大,二十?” “算起来确实是大王的外甥!”厅堂中爆发出刺耳的哄笑。“派个晚辈,我等不好出手!” 摄政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言下几分不屑:“我们嫁了多少北境女人给秦人,她的儿子,倒上阵打起北境人了。” “既有亲缘,不如诱之以利,晓之以理,然后……”臣下有人提议。 摄政不屑地一挥手:“他可是陇右世家养大的。他们娶过多少我们的女人,又如何?” 厅堂之中一片沉寂。 “他们娶我们的公主,却拒绝把女儿嫁回来,应该给他们教训!”一位年轻勋贵愤怒地开口,当年摄政世子向秦人皇室和陇右世家求亲都遭拒绝,被王庭视为莫大的侮辱。公主的女儿,按照北境习俗应重归本家。 “那女人给秦人的亲王了。”有人低声道。 “杀了她丈夫,让她当我们北境的女人!”刚刚开口的勋贵又说,“按我们的规矩,在她生第一个儿子前,谁都可以追求她。”他脸上的神色极倨傲,仿佛他正是皇女夫婿的理想人选。 摄政的面色不见恼怒,却带一丝莫名的笑意:“她丈夫正是白狐姬的儿子,有何不妥?” 众人相视,不知摄政王此言何意。 “也是秦国皇帝的儿子。”那勋贵低声反驳。 “王姬是被他们害死的。” “他们都是秦国人的孽种,”摄政的笑容变得狠厉,“与我们为敌的不是我北境血脉。”他站起来:“本王要把那竖子头颅,亲手悬在我天启城头上!” 二十一.承诺 眼下的瀚海战局危急,军队已经开始向鸣州增防,京畿门户连城关更是一片人心惶惶。这是十几年来西京第一次为自己的安危发愁。御林军忙着整肃军纪,京畿卫也开始当真带上佩剑。两万精兵变成四千老弱,北境虎骑从天而降,皇帝震怒,而老迈的卫正风仍占据北疆一十八州守护的位置,对朝廷道道军令保持沉默。 “临战换大将,比起打仗,陛下还是适合玩权谋。”凉国公直言不讳。 “他把我大秦一座雄关变成了朽烂的废物。”皇帝的手指焦虑地摩擦着面前佩刀的刀柄。沉默片刻,突然说道:“这刀当年抹过我皇兄的脖子,也不沾一丝血痕,如今看,真是戾气横生。” “安王自尽,殊为可惜。主人福薄,如何怨一把刀。”凉国公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不见丝毫不安。“卫东山虽贪色误国,仍配不上这把刀的处置。” 皇帝笑道:“伯猷颖悟!比卫正风让朕放心。朕的北疆守护正需要个聪明人。” “臣不敢。如今老矣,不比当年。”凉国公为人颇为自负,此刻仍是如此。 “朕还信得过自己的眼光。”皇帝不耐烦,令凉国公接手北疆的烂摊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朝廷向来仰赖世家供养边务,如今卫氏衰颓,选择武将一事着实令他头疼。“你能镇守西凉,为何不肯做朕的北疆守护!?” “臣不敢。陇右李氏镇西凉,实属常理。而本朝世代镇守瀚海关便是鸣州东山军的职责。如今卫东山削职待罪,继任者理应自鸣州军中选择。”凉国公不慌不忙与皇帝周旋。 “你幼子可是东山军的正叁位翊将?”皇帝冷笑一声,突然开口。 “犬子年幼,臣为其谋东山军叁位翊将之职,不过恐其于神府军中骄横惫懒,历练而已,如今遭逢战事,臣不胜忧心。” “贵家子不做朕的御殿亲卫,而随东山军守瀚海。虎父无犬子,诚为此理。” 两人晤谈的气氛变得微妙。 “我李氏历代镇守西凉,若犬子亦领鸣州防职,不合我朝惯例。” “难得你找这样没用的借口。你我杀了上一个皇帝,也不是我朝惯例。”皇帝闻言大笑。 “臣内子是北境人,犬子与王庭亦是甥舅。令其领军却不合宜。”凉国公又抛下一重试探。 “他更是你李氏的儿郎。正该效忠我大秦。”皇帝面色明暗不定,“你既肯令他去鸣州,可见是存了这样心思。” “陛下让少年郎领兵打仗?” “卫正风这个废人尚能领兵打仗!朕只要你明日早朝呈上表章!”皇帝被凉国公逼迫到气吼。“你我当年起兵时又比他年长多少?” 两人少年时也曾戎马相从。殿内只听得更漏声,仿佛万物凝滞。皇帝似乎突然发觉这一譬喻并不恰当。“伯猷,你的女儿为何嫁六王。同为亲王,赵王岂非贤匹?” “臣亦有私心。” 皇帝的沉默,常常是他怒火的前兆。一位将过盛年的帝王却没有皇嗣。而大秦帝王们并不长寿,上一位也不过刚刚度过四十贺。 “伯猷以为我寿命不久,六王有望?” “臣与亡妻子女中,唯有此女肖似其母,臣不由溺爱其太过以致如此散漫,如今小女既与六王有私,再适别家恐遭折辱。小女虽有败德处,臣仍不忍见其辛苦。” 皇帝神色阴沉,他提醒凉国公,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另一个女儿的肚子里。“伯猷,朕将又有一位皇子,朕要看他长大,把天下交付他手中,大秦在他手中将稳固万年。” “陛下曾说过,世上最荒谬不过‘万岁’二字。” 皇帝暴怒而起,拔剑出鞘,直指凉国公。提及后嗣时,皇帝总异常易怒。 “陛下若苛待皇嗣,将世代背负篡逆骂名。” 相持片刻,皇帝的剑垂下,他知晓大秦史官世代相传的耿介。“而你是朕的师傅,朕的帮凶。”他从皇兄手中夺取皇位,若无皇嗣,他长兄的血脉将重登御座。一个篡帝——他将在史官笔下成为一个知而后改的短暂插曲。 “臣一生所忠,惟陛下而已。而今陛下忧虑太过,赵王并不该死。”凉国公直言。二十年秦宫岁月,已将当初可担革故鼎新大任的藩王变为暴戾多疑的君主。 是皇帝一手炮制宗庆殿兵乱,剪除了他最惧怕的赵王。 “你不怕死?”皇帝的怒气竟然平静下来。 “臣对陛下忠心无贰。死如有益,死又何辜。” “如果朕要陇右李氏上下和神府军死?” “陇右李氏与神府军效忠陛下至今,已如刀兵鹰犬,陛下有令,臣绝无贰义。然而听闻陛下此言——臣的确伤心痛苦。” “那让你的儿子做北疆守护,用陇右李氏的神府军去增防鸣州,”他突然大笑,“如果你们李氏真的这样忠诚,用你们的血去换北境人的土地,把从西海到东海——”皇帝压低声音,“变成朕的天下,那时史官提起你们助朕篡逆时,也会客气些。” 一次北境虎骑的进攻,给朝堂上带来微妙的变化,有一半北人血脉的李璘借着圣旨架空了卫正风的兵权,成为实际上的北境十八州都护,如今陇右李氏似要将西凉神府军和鸣州东山军尽数纳入麾下。 而飞鸟尽,良弓藏。皇帝被权势和恐惧所催化的暴戾越演越烈。宗庆殿一役,在梁氏作乱遮掩下,皇帝已剿清了他的旧日同侪,诛杀了废帝最后一位尚有作为的皇子。 凉国公独行于紫宸殿外夜风中,遥望天空中初升的星辰,“昭夜。”他默念,“你看见了,我放他回家了。” 终于,他把那只长大的狼崽放回了荒原。 二十二弛哲泉 【弛哲,北人语,即“眠泉”,瀚海泉脉名也。熙元年间,有饮此泉沉醉不离之说。此泉登封末毁于南北战事。而后伊州道改,皆因少水故。】 先前来犯的,不过是虎骑的先锋,虽有准备,也已让瀚海守军损失惨重,万幸李璘以铜尺相探,将战场牵离,瀚海关还能以“雄关”之姿再站立片刻。卫正风自虎骑来犯时已病重高卧,东山军由初入鸣州军的李璘主事,卫氏子弟多有迁延抱怨。 这是一天内第七批斥候,一行六人,皆是身披轻甲的马弓手,骑着体格轻巧的鸣州马,其中一人且行且记,落在队伍末尾,正是樾之。新任大将竟然遣他去作斥候,颇出诸人意料。按卫正风的做法,如樾之这类贵公子,在瀚海原本只该指派文书庶务。 不需上战场,在此勘察,也胜过营中受李璘的摧残,樾之咬咬牙,想起昨日四更的事—— “我知道整个东山军无人比你画图手法更精妙。崔樾之,此行我要你带瀚海关周五十里的水脉图回来。”李璘磨着一把匕首,向他交待道。 闻言,樾之不安问:“路遇山狼该作何处置?” 砰地一声,匕首钉在樾之耳边木柱上:“瀚海没狼。” 樾之想,李璘的确有些北地少年的顽劣习气。他后怕似地按住耳朵,一时走了神,马儿在原地打起圈来。眼看天色近晚,今日樾之只标出区区两处水源,再走,便接近北境驻扎之处,越发危险了。 “妈的,”领头一骑啐了一口,“没有北境人的影子啊!”说话者年约叁十,说话间露出缺牙的嘴,他向来擅长利用他那暴起漏风的牙吹哨。 “他们不南下……由此看再往北必定有水源,足可供他们五千人的前锋取用。”樾之沉吟片刻,指向北答道。 “上边只让探五十里内的。”哨牙不屑地提醒,转身拍马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水源是五十里内的,水却不是。樾之突然明白了李璘的用意,立刻打马跟上,向东奔去。瀚海地势低平,南部所出冰泉脉多数来自鸣州几地,若能断其水脉,必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激动,瀚海南的水脉图在他头脑中越发清晰起来,简直呼之欲出,冰冷的瀚海石滩下,错综如蛛网的水脉交织,那才是探入瀚海的北境人命脉所在。 兴奋片刻,他头脑又冷下来,以瀚海如今残败兵力,又能如何阻断这众多水脉? 与此同时,瀚海关内所有营部都接到了全力屯水的命令,关内每一处水源处都是忙碌情景,蓄水池在开挖,水井辘轳响个不停,军士奔忙在各处,向水中沉入白矾和药剂。叁日之后,关内附近水源都被破坏,再没有一口水井可以出水。 赶在日落之前,之前探得的水脉图,终于送至主将面前。 李璘沉默着在图上勾勒几处,推至众人面前。樾之眼看面前的李璘,直令他不寒而栗。要么是这场战役太过艰难,要么李璘实在太想赢得这次战役,以致不顾将名,初战便用上了最凶险的手段。他终于明白,之前的准备都是为何:李璘标记出的,乃是通往北境大营的水脉汇集之处,毒,他是打算在此用毒!除经历初战的瀚海关以外,鸣州城外水脉尽断。染有毒物的水源,若被不知情的北境大军取用,后果可想而知。 “卫将军不肯抛下朽烂的关城。瀚海关挡得住北境的先锋,却对抗不了他们的大军,鸣州尚有东山军生力,两处分兵则两城失落,若想保全瀚海,必得退出关城固守鸣州。” 帐下惊疑声轰然而起,然而其中几位老将已经默默颔首。 “再派十支五人队,继续探听北境大营的动向。” 李璘命令下去,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得令!” 北境大军来犯,新的北疆守护决意放弃瀚海关,万丈雄关一夕崩溃,朝中文武纷纷上书,诟责李璘用兵无章,致使中州门户大敞。而皇帝并不理会,只是派遣使者送去他的嘉奖。 初战已足够使西京人绝望。而那不过是北境人的先锋。 在初战后重整的短暂空暇里,李璘调度起瀚海守军,星夜离弃千疮百孔的‘雄关’,退守鸣州。 在北境尚与大秦交好时,瀚海关畅通无阻,鸣州曾是不输凉州的繁华所在,城周开有八门,中设边市,四方客商在此通行交易。卫氏以鸣州商贸取利,然而最近一任北疆守护卫正风在任上聚敛颇多,以至于两方交恶后,鸣州府库银钱竟然不足以重修起与以往周径一致的外城墙,使得一度繁华的鸣州城向内退回半里,才被堪堪围住。 如今,这城墙反成了此役中不幸中之万幸——城墙再长哪怕一里,守军便无法再应付。 北境人迅速占据瀚海关,而鸣州派去的一批批斥候并未带回多少好消息。一位好将军知道,比起冲锋陷阵,困守孤城才是领兵最难之处。人心浮动并不好掌控,如今连崔樾之也抛下了自己的迂性,不但不再谴责李璘用毒是用兵不武,反而开始焦急:“北人怎还未中毒?” 李璘的解答使人信服:“他们随身带酒,在外常以烈酒掺水。等到连他们将军的酒壶都空下来,毒物才能发挥作用。”他手边那把错金纹嵌黑曜石的刀在城墙上深深浅浅刻画着。樾之观察着,发觉这是他有心事时常有的动作。 “我看我们等不起了。”樾之咕哝着,“还未见识几日瀚海风光,我竟然被困在这儿,只有死人和被风吹黄脸的男人。” “那把你自城墙上垂下去好好见识一番?”李璘登上城楼向远方观望,樾之紧随其后,问道:“哎,大将,你为何如此清楚北境人行止?” 李璘没有回答。为何?凭他是北境王庭的血脉,还是凭他养父是与北境作战多年的大将? “我们等得起。”李璘突然道,“瀚海关已成空城。北境人若想南下,必须攻下鸣州,而若他们强攻鸣州,必再无力南下。” 樾之点头,李璘的观察总很令人信服。他回应:“那便等吧!等到北境人饿回北方去。” 秦人多半也会饿死在城墙内。李璘没有回答,仍目不转睛,远望城外。北境人的大军正在集结,他们并不遵循秦人的兵法,军阵已经在瀚海的黎明中渐渐显露出来。 行军的北境人通常身披灰暗斗篷,并不醒目,而此时——就如天启“星海”自北方青色林木中现身,北境的大军自瀚海中浮现——与秦人尊崇的玄黑相对的颜色,那是刀锋的银,落雪的白,此时在朝阳下金红相映,熠熠生辉。 李璘闭上眼睛。北境人的战甲。这全是他的同胞啊——和他流着一样血的人,被瀚海和饥饿困在北方的人。困苦中,他们竟比秦人更擅长锻造冶炼,而他们的匠炉中炼出的不是开荒的犁锄,全是复仇的刀兵。 这场面让守军目瞪口呆,而曾经历战事的老军士已几乎战栗落泪:“苍天!足有几万北境人啊!……” 李璘转身,瀚海的太阳在他身后升起。“惠帝十叁年,北境虎骑初犯,鸣州守军五千,大将卫衍曾在此断发立誓,断一发退一北人,尔后大胜——” 初时惊惧的守军渐渐转向李璘,不安的声浪平静下来。 “凡人五万发丝,我陇右李璘在此以我血肉生身立誓,断一发,退一北境虎骑!” 他举起头盔,发冠解开,鸣州城头猎猎长风扬起他往日世家贵公子的长发,错金纹的刀自中掠过,长发尽断,卷入风中,纷纷扬扬,飘落城下。 “南面是我们的田野家园!我们若后退,北人践踏的,就是我们的妻子儿女——”些微热泪渗透他的眼角,瞬间被狂风带走,“一夫尚存——北人不得渡鸣州!” 不得渡鸣州!金铁铿锵,刹那间,守军井然整束。 李璘解去佩剑,与鸣州军的中坚一起换上弓箭和长刀。刀身转动,暗沉中闪过青光——杀人的刀,厚刃而前有细齿,一挥之力,足将人脊骨震断。 城墙上弩机试弦,笃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檑木早已运至城墙上。 血战,就此开启。 二十三.堕红尘 鸽子飞走后没有再来。腊月到了后一旬,李瑽多少得到几条安慰些的消息——瀚海守军连同鸣州东山军一同将虎骑拦在城下,而北境大军在鸣州城下苦战不克,后部已退居瀚海关。 人们传说,北境大军推进至城下时,天威降临,北境人自前锋至将军,越是敏捷健壮者,越是望风仆倒,而大秦旌麾所指处无往不克。她搜集着这些荒诞传言,从中截取所有关于李璘的只言片语。 而更多消息则极言战事的凄惨壮烈。 虽秦军用毒使虎骑先锋折戟,但北境兵力雄厚,仍集剩余兵马强攻鸣州。数度苦战,鸣州城下肠脏相迭,血淤于胫,因尸身多有毒物,鸣州守军只得任死者狼藉城外。而城下尸身中,近半不能辨出秦人或北人。 而后传闻李璘在城头击佩剑歌‘战城南’曲哀悼亡者,曲中有“愿为忠臣安可得”句。传至朝中,满朝哗然,不久,北疆守护李璘遣使者送回他的战盔与佩刀,示意忠诚大秦,死而后已。 李瑽知道,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任性举动。他不止是在哀悼秦人,还有他战死的同胞。 天将暮,离开日照庭院暗下来,一只玳瑁色橙黄明亮的小狸奴自她脚边磨蹭过去,窝在一旁暖毡上。她并不冷,王府许多房中甚至廊下都以铜管传热,这是西京人才想得出的靡费办法,有时贵家亦以此法在冬日培植花草。这等奢靡,更让她厌恶。王府上下庭院中盖着薄雪,却有几十株梅花比别家更早开了。 她想起自己父亲卫戍凉州的旧事,那数年间大秦与北境皆昏乱,边陲往日臣服的部族亦随之骚动,春荒时便会南下侵扰。她父亲曾用北境人的法子,在凉州城周竖埋铜尺探听马蹄。 她的恋人守在鸣州城头上,等待铜尺声响,每一个将来犯的都是血肉同胞,而她——她环顾四周,她被囚在这华美庭院中,变成别人的玩物。这一想只绞得她心碎,把心上下翻倒,原先已接近沉淀的事物翻腾起来。 她不再是陇右李氏的李瑽,不再是叁哥与母亲呼唤的小麑。她成了西京深幽重门中不辨面目的女人之一。 她茫然行走,在这方寸地中,只要她伸出手,默默跟从的侍女便会出现,无微不至,将她服侍照料得妥帖。她的夫君亲自为她选择的服饰将她妆点成美丽的宠物,使她日渐失去凉州少女的自在姿态。他在驯化她,引她与他同堕红尘,渴饮逸乐的酒,而她唯一不改只有发丝肌肤间的西凉蔷薇香。 那点香气让她回想起在凉州时的自由。可西京是锦绣和权势的陷阱,朽蚀了她的叁哥,也终将朽掉她。 她在王府内茫然游走,此刻天色已沉,庭院内却少有灯火。她遣侍女向一旁取灯,却隐约听见正堂下元澈的声音。 宁王的府邸总有欢宴与宾客,她被他拘束在内闱之中,绝少涉入。望见厅堂中灯火,她忽听得有人提起“鸣州”、“北境”,便驻足细听。 没有舞乐欢声,这并不是宴会,只是宁王与宾客之间的清谈。 她的鞋上缀了金铃,她若想绕至厅堂屏风后,难免行步作响,她左思右想,把鞋取下握在手里,蹑步而行。 那屏风不是云母屏或漆屏,是沉色却通透的整十二扇琉璃屏风。此时厅堂中明亮,屏风后暗,她躲在后面尚好。座中言及鸣州战事,语声低沉,她倾耳去听,发间簪饰打在屏风上,叮地一声脆响,她忙将鞋弃在一旁。 座中离屏风最近处是梁王,他闻声转头,却见屏风低处是女子单着素袜的纤足,不由多望片刻。宁王觉察,循着梁王目光发现异样,向座中人低语:“家眷淘气,”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在座宾客知晓宁王府中常有美姬,不由向屏风处望,而梁王此时却目光低垂。 她的侍女初时寻她不着,此刻提灯过来,灯光一照,琉璃屏后亮起来,照出他二人影子。元澈抬手要她将灯撤下。光照处,他低头瞥见她弃置一旁的鞋,莫名笑了笑:“不冷吗?” “冷。”她的手捻着罗裙,裙下素足微露。 “那便不要赤足行走。”他低头看着,侍女低过身来,为她重新换上鞋履。近来西京时兴在女子鞋上缀金银铃,行走时步步铃响,别有情致,他突然想,像极了颈子里系着金铃的猫儿。她已经成了他圈养的一只小猫儿。 他观想,早先如一匹马儿一般警惕不驯的凉州小女子,如今终于亦透出些绮丽散漫来。她的放任驯顺,令他觉得安全适意。他迷恋她这般天真却艳冶的模样,像她脚下这双鞋,看似是小女子的活泼可爱,却格外勾人遐思。 她又抬起头来,怯怯叫他:“六哥?” 他的手捧过她脸颊,为她理一理鬓发。“有些事不合让你听。” “我不听的。”她掩住双耳,向他示意。 他明知她只是撒谎,却应允了她。 而之后座中宾客未再提及与北人的战事。他看到屏风后她寂寂失落的影子,问道:“方才崔待诏是否提及战事?” 在座朝臣回答:“北人自疫病后,已焚尽瀚海关,若不北退,必以死夺鸣州。圣上已令西凉神府军增防,连卫戍凉州的李氏家臣亦调动,凉国公大约不日亦将北上。” 屏风后忽有衣袂裙幅窸窣,座中人纷纷举首惊望。 “请待诏重述与我,”她直盯着方才发言的朝臣,“圣上令神府军增防,让我父亲北上?” 那朝臣一时惊慑,片刻后才回答:“确是。” “为何不是鸣州东山军?” “崔待诏,”宁王制止将回复的朝臣,座中宾客见他示意纷纷而退。 从凉州到鸣州的驿道那般遥远,如今隆冬已然冰封……她的手极力掩住面颊,“他驱使我李氏如牛马,视我父兄的性命如同草芥!……” “别哭。”他低身止住她话语。 她的婚姻全是为了神府军,为了换取宁王对神府军的供养。那些忠诚的将士,在北疆的苦寒霜冻中行军,不少人已经为大秦戍守边疆数十载,她不知有多少人会丢掉性命,只因为卫正风的贪婪懦弱,和高坐朝堂的那人的——“他不信我父亲?” “瑽儿,”他拥住她,“你父亲是大秦最好的将军。” 不知为何,从那时起,他们终于开始有些像夫妻。她卧房中开始留着他的位置,她在情事上变成了他认真可爱的学生。只在深夜醒转时,他常看见她抱膝独坐的影子,然而片刻她便重新回到他身畔,温顺又沉默。 【陇右李氏自武帝初年受命守戍西境,至肃帝朝始改。】 【乐府有《战城南》曲。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 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二十四.颇黎 这是李璟成年后第一次随神府军出征。他在西京时,一直是御殿亲卫。与他预想不同,父亲并未将他当做身边一员副将,而是当做庶务官,安在离中军不远的位置。 他记得父亲的幕僚常爱提及,李璘十五岁时就已是西凉骁将——父亲大约并不信任他,他心头哂笑,比起趫捷勇武的小儿子,为何要信任一个做了十几年人质的浪荡子。 他从未去过凉州,此次随父亲来到凉州,他多少为百姓的热情吃惊,他深知养兵极昂贵,而大秦的军费并非全由国库开销,反而大半仰赖封疆诸侯,故而领兵诸侯多搜刮驻地百姓,卫氏就曾与鸣州人数次龃龉。而凉国公回至凉州时,除李氏家臣出城相迎外,更有州郡百姓箪食壶浆,以净沙铺地,迎公侯入城。 大秦经历数度内乱,而今上登基以来仍颇为靡费豪奢,以致国库空虚。凉州虽有边贸之利,然支持神府军仍然艰难。凉国公驻守凉州时,陇右李氏以家族黄河故地的收益养凉州兵,更令士兵屯田、修水利,以利凉州民生,十数年间与民秋毫无犯。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凉州军费中的大笔开销常常来自封地毗邻的藩王。大约在父亲心目中,他尚不如他那嫁了宁王的幼妹重要。 自到达后,他的父亲一直未下达离开凉州的命令,接获前线战报时的议事亦很少让他参与。他心中失落之余,亦多了些愤恨,短短几日就开始与凉州城内的艳冶胡姬交游。 他父亲的副将自酒馆中将他寻到时,他正把自己的玉带和金佩刀输给一个波斯女人。 “颇黎——”他父亲的脸色并不好看。酒肆中的喧闹声响骤然消灭,方才还抱着琵琶的歌姬与笑闹的众人纷纷散去。 他侧一侧头,以示听见了。“我记得当初只有母亲这么叫我。父亲向来不喜欢母亲讲北人话。” “那是你的乳名。” 他笑一笑,“父亲寻儿来可是有要事?” 父亲似并不在乎他的无礼态度:“你可喜欢这凉州城?” “这里怎么比得上西京锦绣。”他不肯承认,他喜欢凉州城。城中人人待他如归家亲人,在这城内他不再是如惊弓之鸟的人质,而是公侯受人敬爱的长子。而他的西京,是秦宫之中冰凉的砥柱,朝堂之上面目不辨的君王,升起的火光里,沉暗大殿上是他在君王前赤裸横陈,他的血与宣城红毯分不出色彩。他自这想法里挣出,盯着父亲,揣测不出他的想法。“阿耶自有少年将军,要我却有何用。” “父子之间何谈‘用’字?你母亲称你敏感多思,确是如此。”凉国公推开酒肆窗户,凉州秋日长风驱入,烛火被陡然撕扯,室中光芒骤暗。“你觉得叁郎此去胜算几何?” 北境虎骑率先,大军压境,瀚海雄关已破,卫氏心怀怨恨,北疆十八州至今仍纷纷称无力驰援,鸣州城下已如黄泉。而本该驰援的神府军至今尚未调动。思及此处,他心中骤寒,似是不认得眼前的父亲,“为何父亲至今不调军驰援?” “你以为神府军和鸣州城下北人相对,哪方能胜?” 而今北军无法自瀚海以北再调度粮草,自李璘将其引入瀚海关后,又迭遭疫病困扰,以神府军精锐确可克敌于城下。“神府军精锐,此次北境并非敌手。假以时日,甚至重树瀚海关城,远击北境亦属可图。” “陇右人可需要瀚海关?还是你以为秦人需要北境?”凉国公面色无波,只有眼中映射明灭烛火,“神府军已经不需要另一场大捷了。” 他心中快意熄灭,寒意腾起:“莫非父亲要叁弟死在鸣州城?” 此番兵乱,北境数位公侯为功勋权势相争,摄政世子铎勒惟恐功劳旁落,亲率增援已至鸣州城下。 “我们得了消息,早先攻城的乌仁已被慕容铎勒裁撤。他敢裁撤乌仁,可知他并不是叁郎的对手。神府军要的,是一场惨胜。而大秦和北境……” 凉国公沉默许久,他此生已无从得见刀兵消弭。“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二十五.孤城闭 离开西京后最近的关隘是世称京畿锁钥的连城关,而连城关外是秦人世代耕作的广袤原野,地势低平到大河都难以奔流、而在平原迂回成无数河湾。连城关外直至瀚海再无天险,而越靠近瀚海越是干旱苦寒,直到最后能耕作的薄土变为茫茫瀚海。 从西凉到鸣州的驿道极远,加之北地苦寒,当中不少路段都已经被冰雪覆盖,人马难行。 自大秦设西、北两大城守卫疆土,就有“东西不相见”的说法。除非钦命,西凉神府军与鸣州东山军绝不相见。 鸣州城内,一匹敏捷的西海马被斩倒在刀下,血如热泉喷起尔后落下。鸣州城坚壁清野,骑兵的骏马已经不能再发挥功用,反而变成与人争食的废物。鸣州城中的粮草比他预想得更贫乏。 围在一旁的鸣州人都面带哀戚。片刻后李璘默然上前,开始亲手收拾死马。聆风从凉州跟他到西京,又一路来到瀚海,几乎是他的家人,以至于他一度想将它放出城去。大将不必斩自己的马,他告诉自己。然而若他不动手,寻常士卒更不忍心杀掉朝夕与共的战马。 当一个好将军比他想象中难。自十几年前大秦与北人交恶后,北疆因边贸兴起的州郡纷纷败落,“一十八州”已是虚数。而在鸣州这样的孤城,一个驻守的将军还得是一个州牧,一个府尹,一个里正。鸣州人开始信任这年轻的“小李将军”。他默默扛着,已经不再觉得这负担沉重。 马肉会被晾干,皮会鞣制好,马的肚肠会给城中最饥饿的人。他自然不会吃。此情此景,他已几乎不再想起凉州旧事,有时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些日子是否存在。离开西京繁华,战乱之中,军中一席卧地,一碗粗饭,渐渐将他的心沉了下来。当那些无畏地向鸣州城头攀爬的北境少年倒在他的刀下时,纠缠他多年的仇恨竟也变得模糊而淡薄。 他突然意识到,他父王的死不过是北境权势倾轧中一缩影而已。如今他确知,即使围困鸣州城的北人数倍于守军,即使北人攻下鸣州城,他们也无力南下。几番劫掠后,北人得到的将是荒废的边城和无尽的瀚海。这些死在城下的人,没有人会记得。以杀戮为耕作,似乎成了北人无力逃脱的宿命。 鸣州城的粮库并不丰厚,围困中的时刻等待亦有代价。不久前他终于得到消息,西凉的神府军已经自驿道向鸣州而来。 上一任皇帝,听信了庶族的游说,以均田来压榨世家的利益,如今的君主,更将世代勋贵的门阀当做鹰犬和刀兵。他把鸣州的战事变成了陇右李氏的战事。 鸣州军中尚有不少卫氏子弟,听闻消息亦不免震惊。“东西不相见”被打破,似乎是皇帝在暗示,他并不打算将鸣州还给他们。鸣州情势已然危如累卵,而种种猜忌更已成为埋在孤城中的刺,他还须与卫氏上下周旋。 突然传来呜呜角声,那声音并非进攻的号角。李璘知道是北军中的骂将又来了。那是一个骑在矫健灰马上的骑手,穿着北人的素色轻甲,向城头辱骂鸣州的守军。那人的官话非常流利,人又十分机变,不少守城将士已经面色铁青。 那是对方在鼓动李璘出战。 李璘已经听过数遍。当中多次提及南方皇帝如何有龙阳之癖,南方女人如何好淫卑下,南方男人又如何爱好傅粉如歌妓,更羞辱鸣州守军胆小惊慌如尾巴被踩紧的老鼠。当中自然亦不免辱及他的北境血统,要他这断发小儿孝顺长辈,开城门跣足跪迎大军入城。 这些言语像风似的从他耳边吹过。他已经习惯了,只注目观察战局,令守军向外城北移动——“还有你那凉州的小妹妹!你们兄弟尝够了,该把她还给我们尝一尝!”北军阵营中爆发出哄笑。 李璘突然转身示意侍从递上弓箭。那骑手自信离城远过一射之地,还在来回奔驰着。铁蒺劲弓张开,城头士兵们紧张地张望着。不要停!用你的眼睛!这是他养父的教导,开劲弓不可迟疑,迟疑则力竭,力竭则不克。 那骑手在他眼中窜动如灰色的虫——弓弦震动,虽相隔甚远,城头士兵也仿佛听到了箭头没入血肉之中的钝声。骑手立在马上仍跃动片刻,才突然自马背滚落,陡然扑地。那匹灰马此刻才意识到主人已死,在原地失神打转,悲鸣出声,高高跃起——又一支箭穿过这美丽生灵的咽喉,它比人的生命力顽强些,惊慌地冲回北军的阵营,还可以踢蹬跳动,直到有个士兵上前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不该放这一箭——这大概是他杀的第七十四个人。他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春荒时劫掠凉州的部族少年,那少年因饥饿而瘦削矮小,一双灰眼睛却闪闪发光。 城下的北人躁动起来。他这一箭太过冲动,如今该做的是固守城池,等待援军到来。鸣州守军却并不怪他,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屈辱中沉默了太久。守军老弱,已无法再出城与北人决战,固守城池成了唯一出路。 又是一阵砲石落向鸣州城头,城墙震动,土石纷纷下落。他下意识地抚摸手中长刀,或许他可以再杀几个登上城头的北人。残酷战事下,他无法再将北境看作他失去的故土。他每日每夜都在与同胞厮杀——一个残杀同胞的亡命徒,已经不配重归天启。他那些复仇的念头都变得渺茫且可笑。 他一直等待着神府军到来,他更私心希望北境人能知难而退。即使北人勇猛如此,只要神府军的前锋先到达,鸣州就不至陷落。可苦守至今,他竟然再未得到半点神府军的消息,他仍然相信凉国公不会违抗圣命弃鸣州于不顾,他名义上仍然是李氏的儿郎,他的失败只会成为皇帝降罪于李氏的借口,而只有睡梦之中,他极力压抑的恐惧才会升起——或许他注定会死在这四面受敌的孤城,等他的尸骨被带回京城时,他的小麑大约要成为母亲了。 隔着城外焚烧死尸的烟火,他远远看着摄政的旗号。他绝不相信摄政会亲征鸣州。拱卫旗下大帐的扈从在烟尘中反射出明亮光彩——尽是整齐崭新的战甲。那分明是摄政王的世子。 摄政杀了他的父亲,如今摄政的儿子也将在鸣州击败他。陷入此般绝境,他却渐渐平静下来——他要胜了这场仗,活着回到西京去。 他叫过传令官来,“未时叁刻之前,将北城头放出的弩箭分五次减半,火油桶只可装半满,还有,直到天黑前敌军每冲锋一次,城上守军减一成人数。”他要把这骄兵埋死在北瓮城内。 这命令让人费解,传令官还是传达下去了。 战事迁延到如今,北军虽仍攻势激烈,然而粮草已渐渐不逮,面对着坚守孤城的南人,许多一心劫掠的北人都不免倦怠起来。近几日随着鸣州城头的箭阵逐渐乏力,连秦人一向杀伤最大的火油都比往日少了许多,北军中几个百夫长都发觉城头秦军人数越来越少,不禁亢奋起来。在城下血战至今,他们第一次嗅到了胜利的味道,受此鼓舞,中军亦开始向前移动。 唯有右军部众迁延缓慢,显然并未遵照中军指示攻打鸣州侧翼。李璘在城头眼见得北人的军阵缓慢交错开。那是乌仁尚能控制的人马,乌仁的谨慎和铎勒的骄横如同水火一般分明。 “看清楚了,”他指令弓弩手,“从此刻起,不要向敌方右军射箭。” 二十六.梦魇 “像对小兔子似的。”元澈的手覆着她的胸乳,只觉妙处如鸽子轻啄着他的掌心。他醉心于眼前这淫靡旖旎的身体。 她嗓子早沙了,只剩下媚人的气声,“还是疼……”几乎要破晓了,她还在他的掌握里,周身上下皆是方才浓俨情事的痕迹。 “你不喜欢?” “你伤着我了。” 他低头用唇齿温习重复方才的痕迹:“究竟伤在哪里……” 他的动作更激起她的哭吟。他将她不眠的夜填满。如今只有在这般温存疲惫下,她才能偷得些许睡眠。她的躯壳日渐放浪且憔悴,有时连神智亦趋于模糊,而寓于她身体的情欲却被他喂养得茁壮起来。她与他唇舌相接,他和她的气息交媾在一起。她在袭来的睡意里环住他的颈。“小麑。”她隐约听得他低声唤她,意识四散开去,稀薄的睡眠终于来临。 只落在梦中,她已成为无望的热望才会复苏。 ……那只金彄环在她眼前。她分明记得当初她早将它沉入庭院池塘中了。疑惑间,她伸手去取时,她的手却像倾入杯盏的酒液一般自环当中落下去,那环束住了她的手臂,如暗金的蛇一般游动。就在她闺房陈设的玉簪花中却停着那把她极熟悉的短刀——沉色刀身错金文,是匕首样式。她急着握住那刀,齐着手肘切下去,像切开蜡偶般轻易,那手臂断面处也是蜡一般沉沉地白,怪道她皮色这般白,她原是蜡做的,她心下了然。 那金蛇自她切落的手臂上退下,复成彄环形状,在如镜的地面闪动。她拾起断手,那瓷实腻白的蜡手却温了起来,血汁滴滴渗落,沾满衣裙。那刀落在地上,却无声息。 蜡却如何作得血肉躯体?“小麑,小麑……”她身后有人牵住她,除了母亲和他,谁会这般唤她? 那身体是年轻武将的身体,炽热而饱满。她的蜡手在他手里滚烫滴落,连她那蜡作的面颊也热烫起来,他的身体也同她一起滚滚滴落。她慌张无措举起手里的短刃——就算他周身别处都去了鸣州,只剩他的头颅陪伴她也好。 那刀切在他身上,如之前在她身上一般,如踩过新雪,有些微声响,却轻易得很。此时连她的眼睛都将融化,滚滚烛泪滴落,在她面颊上流动凝结起来。鸣州,他在鸣州。她在何处?她突然醒悟——既是蜡做的,她大约也不是真的,陇右李氏的李瑽是六王的妻子。她和那热情拥抱她的年轻武将,都不是真的…… 她在炽热的烛泪中极力睁开双眼,却是在帷帐中坐起身来。眼前确是血肉身体,她低头审视,身上红痕蜿蜒遍布,都是身旁人的杰作。方才还鲜明的梦境已开始模糊,她更觉沉暗无望。 她不愿元澈发觉她如此,只在黑暗中抱紧双膝,泪水直直下落,也不敢动手拂拭。 “之前当真伤着你了?”元澈却早醒来。 “不是。”她迟疑着,“只是方才梦魇了。” 他问她:“梦到些什么?”他明知她绝不会如实回答。 “记不得了。”她重新蜷入被中,背对着他,“只片刻,竟然记不得了。” “小麑。”他突然唤她。他记得那是她闺中小字。 这二字似是激起一股血流,忽地将她的心涌满了。她察觉他声音中的迟疑。虽则身体已亲密无间,她与他之间并非毫无保留。她转向他,方才梦魇的残影还悬在她心头。到如今,她与他的确有些男女之外的情分在。 他们还流着一点相同的血。“你母亲为何唤你‘小麑’?” “母亲生我时,我家猎场闯进一只小鹿。”她迟疑许久才作答。 幼鹿称作“麑”,这的确是个极可爱的名字,元澈不禁低笑。“那小鹿后来如何了?” “母亲怕它再被人猎杀,就叫人把它养在猎场里,养到稍大时,还是被它逃了去。” “我是不会让你逃了去的。”元澈突然开口。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似在黑暗中觉察到她的目光,牵过她的手。她的手停在他面上,在黑暗中琢磨他的轮廓。 她忽然发觉,如今面对他,她似已无法无动于衷。 “有时我也会梦魇。”他拍抚着她。 “梦见些什么?” “总是一条青石巷,没有尽头。”他回答,随即陷入沉默。没有尽头,只有幼年的他,沿着宫檐裂出的那一窄条天空,向前狂奔。那时他懵懂探知了他出身的秘密,开始执着于找寻他那被幽禁在秦宫深处的母亲,他躲避着太后宫中的宫人,在宫中无数荒僻处所不断找寻,而他找到的不是幽怨病弱的弃妃,而是艳冶放肆的疯妇。他的母亲像一只雪白美丽的兽——人不见光极少衰老,皮色却褪成冰凉阴实的白。 白狐姫是北人用锁链送进秦宫的美人,十五岁的北境少女光艳夺目如闪电。或许秦宫岁月于她太过苛苦,她在生下赵王之后便神智昏乱,发疯之后,竟然还得了一年多宠爱,在幽禁之中又生下宁王。前朝的妃子只有她生了两个皇子。而她至死也不会说半句华文。 自那之后他便常常梦见那窄巷,尽头是他的母亲,他满怀期望与恐惧,永远无法到达。 “六哥”,她为他的孤寂所感,又不解于他的沉默,终于开口。 “自从有你之后,那梦就少得多了。”他面对她,黑暗中隐约可见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总令他想起年幼的动物,“只愿你的噩梦也少些。” 她放任自己沉在他怀抱中,思虑却飘至远处。如今她只能从宁王或李珣处才能得知有关战事的只言片语。就她当下所知,父亲已领前部先行赶赴鸣州,李璟却同神府军主力被冰雪阻在凉州。 她只知道他还活着。她突然听得身边元澈叹息一声。 “你平日与赵王妃可相交?” 赵王正妃前年早殁,向来主事的其实是侧妃。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赵王的事,“她向来深居简出,我与她并不亲近。” “如果她近日邀你,万不可前往。若阳陵公主相邀,可替我看一看。”阳陵公主是先皇后所出,与赵王一同长大,如今已经出家为女道,鲜少与诸宗室来往。 “六哥是让我看望五殿下?”她突然领悟。 “这件事,只可你一人知晓。连你父兄和身边底细人也不能透露。”片刻后他又道,“并不是不信你。” 他原来这般防着天下一切人。她与他在帷帐内相对,外间侍夜的奴仆悄无声息,想必仍旧熟睡。他嘱她看望赵王,大约是连亲随侍臣都不可委托。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置身这般骨肉离间的修罗场。“只是你可有话让我带去的?” 她在他的沉默中静静等待,过了许久,只听他低声道:“你如果愿意,替我握一握五哥的手。” 二十七.秘密 李瑽戴着帷帽,遮蔽容貌身形,随着人左右穿行,直走至寝堂前。赵王妃似是犹豫为难,失神半刻才将李瑽引入。 甫一踏足室内,她就不由惊惧起来。怎样高雅的熏香都遮掩不住。那不止是病人的气息,那分明是死亡的味道。寝堂深处床帐间卧着的正是她丈夫的同胞兄弟。 赵王妃冲她微微摇头,似是为这景象抱歉,向床帐前低语几句,将帷帐半卷。李瑽绝无法在那人形上认出赵王元浙早先的风仪。那人形裸露处皮色皆已紫黑斑驳,肢体挛缩变形,面部虽以纱遮盖,仍可看出皮肉已焦黑溃败。若不是胸廓尚微微起伏,李瑽简直无法确知这人是否活着。即使她早知赵王已经遭大火重伤,却仍未想是这般可怖景象。 赵王陷于此般境地已经数月,神智竟仍清醒。 “五哥。”李瑽犹疑开口,同宁王一样称呼他。 “六哥在?”赵王嗓音嘶哑,李瑽极尽耳力才可辨清,“他在?” 李瑽醒悟到赵王双目已盲。“六哥一早被传进宫里去了。” “他还是不肯来看我。”赵王哑然许久,终于开口,“可如今我十分想见他。” “他也十分想见五哥。”李瑽忙剖白。 “怕是他并不肯宽宥于我。如今,却是不见更好。”赵王勉强出声,“今上猜忌更重……这几年间,我与六哥简直……如履薄冰。而今,六妹可见我已非人非鬼,无时无刻深陷无间地狱……无时相间,无乐可间。只是内子仍执着,我亦无力了断。” 李瑽听得赵王妃踉跄退走室外,似是不想在赵王面前落泪。 “如今你来……如同六哥在眼前,我终可以作一交代,这事情,你大可不告与他。关于我兄弟二人的母亲……” 李瑽听赵王挣扎着低声叙述,只觉惊骇莫名。 “还有一事,万望六妹替我再握一握六哥的手。” 她握住赵王扭曲枯焦的手,并不觉得害怕。而那更为冷硬骇人的秘密正揣在她心头——他们兄弟的母亲的确死在今上攻破皇城时。连今上本人在内,叛军发现了宫闱深处美艳的疯女人,发现她的每个人都享用了她。无人知晓她死时是否有一分清醒。 “这些年,六哥一直在找母亲葬在何处。思及兵乱时惨状,我想此事已不能够。你与六哥,一定要活得长久。如果……请你劝他就藩,有李氏在陇右,或许可以安定。如果他执意留在这是非地——”赵王的呼吸更吃力,他那被火灼伤的肺脏发出骇人的空音,“请六妹费心,万不要……令他落入我的下场。” 阳陵公主本人已经站在外间,赵王听得声响,重阖上双目,李瑽起身告别时也不发一言。直到李瑽行至门首,才听得赵王低声道:“保重”。阳陵公主显然也听得赵王声息,在原地停伫许久,行经赵王妃身旁时忽满面怒容,极力压低声音道:“到如今五哥还有何处亏欠你?你放他走吧!” 赵王侧妃直盯着公主,似是并未理解那话的含意,呆立许久,终是一言不发转入室内。 李瑽与阳陵公主同车而行,二人并无多少话可讲。阳陵公主作女冠装束,脂粉不施,李瑽忽觉这面容有些熟悉——有几分像秋宴时所见的梁修仪。 二十八.死期 “何人?”李璘听得门外脚步声,忽地惊醒。自从退守鸣州以来,他极少有睡眠,方才却是实实地睡着了。门外那人并不回答,持续低声叩着门,似是有急事又似极有耐心。李璘握住手边短刀,推开半扇门。 他面前是一位面目极为平凡的士兵,年龄与李璘相仿,披着一袭秦人的玄色轻甲,外罩着敝旧的一袭衣袍。那人没有出声,李璘却读懂了他的口型——“世子殿下。” 那士兵闪入门内,李璘手中的短刀迅即指向那人的咽喉。“你是谁?”李璘低声质问。 “请殿下放开我。”那人用北境语低声回答。 “你是谁?”李璘仍然以官话诘问,对来人的北境语全无反应。 “殿下离开天启时,家父换了殿下与我二人的衣装。”刀尖之下,那人紧闭双目,两行热泪竟然落下。 李璘收起手中刀,却仍一言不发。 “殿下难道都忘记了?还是已经甘心当李氏的子孙?” 那人语气颤抖。“数日来秦军不向我父亲的战阵投石,他以为殿下终于——” “樵苏。”李璘低声说出童年玩伴的名字。 “殿下。”樵苏擎起手中刀,单膝下跪,向失踪多年的北境世子行礼。“臣来此迎殿下重归天启。” 李璘按下澎湃心潮。他身在陇右李氏之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当时有数名替身与他先后逃离天启,几乎同时为秦人世家收养。乌仁将军的确为他换了自己小儿子的衣装,却不可能知晓他最后投往何处,除非——除非凉国公给了北境人消息。 他深觉胆寒,北人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入鸣州城,也可以无声无息地开了他的城门,取了他的性命。养父刻意把他推入了两难之境。若他倒戈向北境,就必须同神府军刀兵相见。他不相信父亲的旧部凭着一腔忠心,就愿为一个秦人养大的遗孤背叛摄政王。 “有一物要交与殿下。” 李璘接过,是漆封的书信,封上是凉国公的印鉴。“惟熠吾儿:就此北上,莫再南归。” “莫再南归”,他读懂了养父的用意——他放他重归天启,要他带着他的恩情,去角逐北境的权柄。 困守孤城,他已然没有了退路。北境豪族对摄政的失望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机会,而一旦失败——世上也再无他容身之地。 他终于获得久违的自由,也就此被放逐。援军终于逼近鸣州城下,秦人最为精锐的军队即将与北境虎骑交锋。而他注定将死于这场战役。 樵苏离开已久,此刻竟然已接近黎明时分。他养的几只鸽子关在院中鸽舍里。自她成婚后,他再没有收到过回信。他打开笼舍,取出最健壮机灵的那只青灰色鸽子。 那鸽子停在他手里,咕咕碎语着。永别的迫近使他变得自私,他其实那样怕她遗忘,怕她忘记这天下第一懦弱的人。分明是他将她抛下,那时他曾冀望别离使她脱离这孽缘,好只留他一人缅怀。 而今他如何有资格去抗拒这命运,不去吞服自酿的苦果?他将早准备寄出的书信握在手里,心中惟余茫然麻木。她已然是他人的妻子,这难道不是他向来期望的结局?他已丧失一切参与她人生的资格。他重将鸽子关回笼舍。那封短书已在他手中攥成纸团,以他素日的谨慎,他总会将家信在烛火上焚尽。他犹豫许久,还是转回房内,将纸团丢在一旁。 孤死于边城,这才是他应得的结局。他不知如何从现实逃离,孤城之中早已没有酒了,他向来亦无几分睡眠。他听得有人敲窗,看身影约莫是樾之。樾之不觉中已经成了他在这孤城之中的副手,在诸事上支持着他。 樾之送来了神府军的消息。 他盯着对面的樾之,手指摩挲着刀柄。他应当并未注意自己同北人的夜会。樵苏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秦人兵士。 “你该睡一下,哪怕是小憩片刻也好。”樾之观察道。他注意到了案上匆忙收起的笔墨。灯火似是早点燃了一阵子。 他只点头,不作解释。樾之如今变化惊人,旁人轻易再难看出他曾是在校场中偷看传奇故事的书蠹。“你倒是一向安眠。”李璘道。 “我别无心事,过得一日算一日。这场仗打得好,你我就能平安回京去。”樾之自有他未经世事的洒脱。樾之注意到李璘正随手揉搓着案上的纸团。 “是啊。”李璘将面前的灯火熄灭。“平安回京去……”他咀嚼着这寥寥数字中的可能性——他大可当了逃兵,离开这孤城同她逃亡,将他生父的血仇和养父的恩情抛下不顾。天下之大,总有容纳他二人的角落。可他的小麑如今已经是六王的妻子。她已有出身尊贵的丈夫,或许也将成为母亲。那才是她应有的,他这样自私懦弱的浪子无资格要求她随他逃亡。 他正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一人。天光更亮,他该再去城头看看兵势。他立起身来,留樾之一人坐在原地。 樾之只默默将李璘抛掷在书案一旁的纸团拾起揣在袖中,悄悄打开了院中信鸽笼舍。他识得李璘常常役使的信鸽。 二十九.音尘绝 她放开怀里那只玳瑁色的小狸奴,纵容它去袭扰养在缸中的鱼儿。那猫儿用修剪得极整洁干净的脚爪挠动水面,伸着毛茸茸的脸打量水底惊慌的鱼。 小婵见猫儿立在缸沿捉鱼,连忙伸手拎住猫颈子将它撇在一边,猫儿当即锐叫起来。 “你管它做什么?”李瑽却是生了邪火,看见小婵仍揪着猫儿站在跟前,竟然打了她一记,小婵向来得主人欢心,如今莫名其妙挨了打,当即呜呜哭了起来:“我是不讨姐姐喜欢了,可如今为了猫打我,又是什么道理!??” 眠月忙赶过来,向试图上前开解的众人连连摆手,又将小婵推了出去。“正是顶着火的时候,你可千万莫招惹她。” 李瑽又将猫儿纵了出去,那猫儿得了主人许可,片刻便将数条鱼儿甩出缸外,濒死鱼儿赤红的鳞片像宝石般闪着光。李瑽只支着头在一旁看,直到那猫儿又打起廊下鹦鹉的主意,才把它捉回。她自拿过巾帕给猫儿擦拭弄湿的脚爪,重新将猫抱在怀中。那小猫虽十分顽劣,却如狗儿一般亲人,一番淘气后,猫儿用圆蓬蓬的头枕着她的手臂,发出满意的呼声。在这团团的小生命陪伴下,她终于感觉温暖。 她的癸水在月中仍然来到。或许是她的身体尚不够成熟,之前元澈与她几乎夜夜共处都未能使她受孕。她只觉释然。她不知元澈是否失望。 一旁眠月正指挥众人清理先前养水仙花的小灵璧石。她只盯着窗外发呆。自她放回那信鸽,信再未来过。元澈每日似醉似病,兼之不方便与朝臣结交,王府上下十分冷清。 如今连鸣州战事的消息都变得稀薄。有人称李璘开城投了敌,而皇帝却并无一丝表示。她不信叁哥会投敌,如今这般音讯断绝,想必鸣州军仍据守孤城。然而也并无多少她父亲的消息,倘若凉国公折戟??不知为何,她并不相信李璟会尽心援救鸣州。 她大哥是那等风花雪月的无用之人,一旦她父亲遭遇不幸,神府军的权柄多半会落入她哪位叔父的手中。到那时,无论她还是叁哥都会陷入无依无靠的境地。 身边人提醒她到了宁王起身的时候。习惯了自己的处境,她如今已经不再如初嫁时那般躲避他。他对她不算太坏,她却捉摸不清他与她是何感情。不像是寻常夫妻那般互相敬重,也无多少爱慕眷恋,朝夕相处下却似有了默契。 她行至元澈寝室外时,元澈正在束发,束发的人却是那位姓殷的孺人。殷氏是宁王成人时应例所纳姬妾,出自太后宫中,因此并未同其他姬妾一道遣散。殷氏比宁王大几岁,更是远比李瑽年长,她数年间有过两叁个孩子,却是无一个养活到周岁。 元澈本是似醒非醒坐着,他在镜中瞥见殷氏为他正发冠,却向后倒在她怀中,殷氏撇过手中梳篦,一双手绕着元澈的肩膀,直到见李瑽到来,才慌忙退至一旁。元澈也不着痕迹地坐直身来,一边示意殷氏退下,一边对着镜中的她一笑。 李瑽第一次见到元澈与其他女人相处。那两人之间的亲密并不令她十分恼怒,殷氏在她面前谨小慎微的姿态却使她颇不耐烦。 “我的猫卿可愿同我用早膳?”他唤她“猫卿”,他向来对她有许多十分轻浮的称呼,各式弱小和柔媚的动物都可以拿来称呼她。他的目光只停在她颊侧,却似有几分不自在。他见她长久不回答,遂又开口:“生我的气,还是生她的气?” 她对他的感情仍不足以让她妒忌,她只是有些为自己感到难堪,随口回道:“生你的气。” “她是清早来的。”元澈开口,也为自己这下意识的辩解而吃惊,面颊竟燥热起来。 “谁又问你这些了!”她脸一红,转过头令下人传早膳。 元澈并不生气,就势牵住她,环绕住她的身体:“我们过会儿再用饭。” 她感受他的鼻息吹在她的颈边。他醉心于她那与京城风气格格不入的圆润胸脯。秦人向来欣赏纤细单薄如男童般的体态,女人为这风潮所摧残,纷纷对自己的身体施加重重束缚,而她的母亲对秦人的习俗不屑一顾,使得她得以完整自然。“小麑?”他询问她。 “我仍是不方便……”她嗫嚅道。 他的额头抵在她颈后,将她揽在身前,一言不发。 她误读了他的沉默,似有些孩子般的恼怒:“我总没有你的孩子,你觉得失望。” 不是。”他失笑。他自是有寻常男子的念头。然而他有更自私的愿望——她是他猎获的美丽的兽,是他畸念中开出的花,他希望她永远不变,不成长,不孕育,亦不老去。“别这般揣测我。” 她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异样热量。“六哥在发热?” “没有。”他矢口否认。 她转身将额头贴过他的,说道:“你是烫的。”不待他有举动,就迅即闪开。 她像是落荒而逃一般:“我叫人去请太医。” “小麑,”他唤她,她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他。 他犹豫着是否该将前线消息告知她。他已得了前线的消息,那人已死。“晚些再去,我还想歇会。” 她垂首默然片刻,只答道:“也好。”她不知道,那信她是不会收到了。 “过些时,我们到别苑去。骑马还是看戏,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喜欢……只我和你去。” 她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他。他见她的惊讶神情,笑道:“看来我平日里把你拘束得太过了。”或许他应该更卑鄙些,让那人的死讯终结她的痴情。 朝廷在两日前收到急报,慕容铎勒被秦军主将斩于马下,北军大部已收兵北归。 数日前神府军开至鸣州城下。精锐相挫,战局惨烈。李璘率守军与神府军合攻北军,为秦军争得惨胜。李璘深入敌营,亲取慕容铎勒首级,然而身中数箭,迁延数日,终死于孤城之中。 三十.镜花水月 宁王的别苑离皇城有一日路程,建在南山温泉处。 “六哥……”她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无助地求饶着。与他平日的风雅不同,他在这件事上对她有时可以称得上野蛮。他不满足于她出于妻子义务的顺从,一直向她索取更多。 “他这般弄过你么?” 她摇头,陷在迷乱之中。 “告诉我。” “没有……哥哥没有……” “如何?”他继续审问着她。 “没有像夫君一样弄我……哥哥没有弄过瑽儿那里……”直到如今,他的侵入对她仍然有些勉强。宁王半是安慰半是玩弄地亲吻她那仍在发育的嫩乳,身体那样酸胀的感觉折磨得她几近疯狂。“嗯啊……六哥……哥哥……夫君……饶了瑽儿……” 外间侍奉的奴婢对此习以为常。小婵窃声道:“这二位才真是和旁人夫妻不同。人家或是貌合神离,咱们是貌离神合——面儿上冷淡得很,这事儿却这般……” 宝绢张望一眼,窃笑道:“我若是殿下,也得这般疼咱们小娘子——当真是勾人极了。” “我的小猫儿,”她情动时的乱语只令他更加迷乱,“你让我如何是好。” “要不行了……”她努力压抑着逸到唇边的娇吟。温泉泉池边,宁王握着她的腰肢,像骑一匹小马儿那般骑她。外间服侍她沐浴的奴婢全听得到他二人声息,她羞极了。他突然兴起,一定要在她沐浴时分同她交合,他简直是将她当女奴一般役使。 泉池旁立着一人高的铜镜,她只要抬眼就能看到两人间的羞人形状。她只好伏在地上,而这恰方便他肆意出入。他尽情地将她充满,让她饱胀得滴出蜜来。他将她抱起来,令她坐在他怀中。“看着我。”他低声命令她。 而她正极力护卫着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她将头偏过去,躲避他的视线,他却趁势噙住她的乳尖。他的唇齿着意索取她的血肉,下体却更激进地冲击着她,逼迫得她的娇吟更高亢。 那样尖锐的刺激击破了她的心防。她倒在他怀里,无助颤抖着,汩汩热流激涌而出。 “我的小猫儿泄身子了呢。”他耳语。他羞人的话语把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抽走。他故意突然自她身体中抽离,二人交合之处一片泥泞,发出极淫靡的声响。 她无助地捂住面颊,又是困惑又是惊慌——她方才如娼妓一般被男人弄到放尿。 “怕什么。”他忽然对她温柔了些,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移开。“我喜欢你这样……”他自她耳畔游移向下,细细地亲吻她,直到她最隐秘的所在。“我的猫卿是海棠花的颜色。” “这样不行……”她试图抗拒他。而他只专心将她摆弄成极淫媚的姿态。他自两人身旁取过衣带,将她的一双手缚住,教他那素日娇矜的小妻子诚实一些。“你在我面前,不必有顾忌。我并不会因为这些事看轻你。” 她的双手被他缚在身后,两只白鸽子似的乳如邀请一般向他探立着,连一双纤足都被他握在手里,她因方才激烈情事而微微张阖的花瓣在他目光下颤抖。连他的眼神都是炽热的,好似要灼烧进她肌肤骨髓中去。 那仿佛是一只饥渴的兽在饮泉水。她为他的举动迷乱颠倒。 “来,乖瑽儿,”他引诱她,“像我方才对你那样。”他令她跪坐在他脚下。 她放弃抗拒,将面颊贴近他的欲望所在,依着他的教导,看他的神情为她的举动益发热切。这情景亦令她困惑沉迷,她跪坐在他脚边,周身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下体更是秽亵不堪,却仿佛掌握了秘密的权柄。就在此刻,她那高贵的夫君的快乐全掌握于她手中。 她仿佛就此找到一丝乐趣——如同那佛经里以身饲虎的萨埵王子,无论这人世如何辜负她,她总可将自己布施供他人欢愉。她思及此处,恍惚中似有一点明悟,竟然含着他那儿笑出声来,直令元澈惊讶。 他亦为眼前景象困惑,低身研究眼前的小妻子。她的双手还被他缚在背后,唇角拜他所赐,已如股间一般浆液淋漓,神情却十分沉静,不似片刻之前那个为在他面前泄身而羞愧苦恼的小女子。 他解开她的束缚,与她同回泉池中洗濯。泉池中有雕刻作仙山状的香料浮于水面。她以手推起波浪冲击那几座微缩的海外仙山。他见她举动,颇觉有趣,她仿佛成了天地鸿蒙之始即有的神灵精怪,正以举手之力推动人间沧海桑田。他为她举动所感,亦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然自在,与之相较,先前那般缠绵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想同她长久地留在此刻。 他的心忽然一沉——这片刻自在亦是泡影。别苑这避世居所只是浮沉于险恶波涛中一叶扁舟。那人的死讯,朝堂之上的猜忌,更有种种战事而起的诡谲风波…… 正当他同她披衣起身时,门外传来急迫的叩门声。叩门者传递来令人胆寒的消息:赵王薨逝,梁王府抄彻。他如堕冰窖,凉国公同陇右李氏的神府军仍在鸣州,而朝堂之上的那人,再无人劝阻,终于是按捺不住,动手将他眼目中忧患一一剪除。 这一年将尽。 三十一.朝礼 而登封十七年的朝礼就在这愁云惨雾中开始了。皇帝似乎不准任何事干涉他这新年伊始的头场盛事。朝野上下,公侯与朝臣五品以上均入见。镇守重要关隘及掌管数州防务的节度使不便入京,亦派长子同夫人前来朝觐。 今年朝礼仍选在南薰殿,这本是皇城最南端的宫殿,正面对着内城的朱雀大街。前朝废帝常常于此殿登高观望城中黎庶。而去年来此处不再准许京城士庶行走,往日烟火登时冷清,直到今日诸公卿自此川流而入,才算恢复些许旧日繁华。 皇帝据守着他那高且深远的御座,欣赏他脚下的诸公卿臣子同命妇。坐得久了,照在金砖地的阳光在他眼前如同晃动的水,众公卿亦似浮动在这光影之中。。 元澈是他的亲王,徽静是他的昭仪,只有那小女子是个尚与他无关的人物。 他有些失落,美人盛装不该这么死气沉沉,或许是表情太过驯顺的缘故,她同他印象中那般令人倾倒大不相同。而他仍然不由将眼前的小女子与他后宫之中的昭仪以及她那做他的御殿亲卫的兄弟作一比较。许是为弥补他帝王生涯的孤独冷寂,他男人的欲望从未衰老过。 他的昭仪是另一种风格,软语温哝,笑似春风。他当时也曾为了她闺中美名心动,不顾她自幼订下的婚约选她入宫。如今他的昭仪也未必逊色于眼前小女子,他却又生了些旁的念头。 “朕的栨城公主似乎与王妃同日生辰,九月十五?”皇帝的问话,激起一片嗡嗡骚动,朝礼之上问起女子生辰,令众人想起之前叔侄争妻的传言。谣言更将宗庆殿的大火也附会成二人偷情的幌子,称大火正是要除掉宁王,将李瑽由亲王的情人变为皇帝的妃子。他却暗自欣赏这无稽言论,觉得会是篇好传奇。 “回陛下,臣内子生辰十月十五,与栨城公主并非同日。”元澈替她回答。他的问话并未换得她丝毫回应。 “哦,也是好日子。” “臣内子福薄,无缘与公主共此芳辰。” 皇帝一笑,看不出有何不快。 他有一瞬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这小女子永远隔五步站在他的脚下,只要他开口都可以得到回应。也只不过是一瞬的念头,一瞬之后,她仍旧随着她的丈夫离开。 他问候他的年老公卿:“见卿矍铄康健,朕心甚慰……” 只有他是庙堂之上高坐的孤家寡人。他为眼前此景深感无聊。他的威势只能令人在他面前俯首,却不能令人真心在意他的喜乐。他向来对人世期许甚高,他想享有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事物,为此不惜将骨肉践踏入泥土。而上天似仍戏耍于他,先放他纵览天地捭阖,给予他超脱物外的自傲,而今又令他如凡夫一般为生死情爱焦灼。他的权势亦无法令他脱离苦海。 他盯着几重御阶下默立的元澈。赵王和梁王都已不在,只剩他一人。他看不出元澈是否为此焦灼,元澈似是对朝堂上诸人皆不在意,竟然伸手为一旁王妃理了理鬓发。也罢,六王向来是这样放浪无礼。 “六哥不妨留几天再走,这几日就住你开府前那处园子。”他突然兴起,作了这一安排,心中在数个念头之间徘徊不定,每个念头都足以让他的诸位老臣死谏。 元澈似有些意外,但仍应了下来。 他们仍然是帝王家一对极好的叔侄。 三十二.如露亦如电 “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元澈示意眼前宫苑。 “真美。”李瑽由衷赞叹。朝礼期间,这便是她与他二人的住所。 “是很美。”他怅然,怀想那个没有母亲关照,在空旷殿阁默默烤火的小王子。他的故人或死或是获罪,终于只剩下他一人。“如果我们能离开西京,你随我去封国。那里离北境近些,像你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盏又一盏灯点亮。他默默怀想自己母亲的孤魂所在。按照北人的习俗,人故去后要烧尽生前物,才算了却此生。他母亲死在兵乱之中,无人为她烧过葬送,或许她的魂魄仍留在这冷酷宫廷中。她大约并不孤单,王庭送来的美人其实少有善终。 “六哥去哪,我只随你去就是了。”她嗫嚅道。她茫然注视着薄暮下殿阁的轮廓,秦宫庄严而冷峻,无处不令人为这王朝的力量胆颤,此刻暮色下却华美温暖。 “你说这话倒难得。”他笑。他观察着她,不见与往常有何不同。他极小心地对她隐瞒了那人的死讯,自旧年末他几乎隔绝了她同外界的往来。他亦曾犹豫过,不妨任那人的死亡终结她的畸念。而最终他仍不肯抛下骄傲——他不想用死亡战胜那人。 她的脸颊向着灯火,神态沉静得仿佛一尊瓷偶,面颊上却是病态的红潮,呼吸亦极浅乱。 他的手停在她颈上,摩挲到耳边。旁边的宫人早已回避,“你好像长高了些。”她的变化令他心惊。她终究不是他封在琥珀里的花朵。他母亲生下他时,大约也是李瑽如今的年纪。 她只将脸颊偎在他掌心里,任他把她暖进怀里。“我好冷。” “若这儿冷,全西京再没有温暖的地方了。”他笑她,“小猫儿,你想不想回凉州?” 她只在他怀抱里低声道:“不想。凉州荒凉得很,没有西京好。” “我以为你既生在那,便会喜欢凉州城的。” 她只摇头否认。她只觉自己变成一具空躯壳,除了在他怀抱里的肉体再无其他。她离开他身边,慢慢退几步,眼神迷蒙注视着他,烛火下的他这样澄净美丽。她只有他了。 他也回视她。他们是人间两个顶孤独的人。 她并不躲避他的捕捉。 他盯着她,“小麑?”她同旧日不同。他所熟悉的她是个顶固执的小东西,那样的固执常常引起他许多恶劣的念头,绝不同此时他眼前这般这样有迷乱而近妖冶的神态。 她不回答。如将裂的蝉蜕,宫廷中的华美装束此刻这样多余,她是不耐烦的蝶,要自这缚人的锦绣中舒展开。“帮我……” 他慷慨地帮助解去她那些庄重华美的束缚,教她变成他熟悉的顺服的雌兽。她裸出的肌色是北境女人才有的苍冷的白,正如他幼年所见窗棂间那惊鸿一瞥。仿佛死去白狐姬的灵魂复生在这一半北境血脉的女孩身上。那时十五岁的白狐姬美丽得像闪电,艳丽放肆得让秦人帝王也为她痴笑不止。 她的意识越发混沌,像是四肢百骸皆被浸入暖酒,陶然欲醉之下又有酥痒的刺激滋生。似是习惯了他突然的需索,她的一双手臂攀附上他的颈项。“我要六哥……” 他连她胸前诃子也解开,让她在早春的寒气和他的目光中颤抖。她本能地向他身上寻求暖意。 “我的猫卿越来越解意。”他握紧她的腰身,像是要刻意体会蜜壶的触感一般一寸寸深入。她的腰身极纤细,在他掌握中似要折断。 “蔷薇露没一丝暖意,给本王换掉。”他挺峭的鼻尖触至她的颈窝。 她仿佛周身感知皆浓缩于那蜜壶之内,只为了包围吮吸他而存在。与之前不同,她尚未察觉到他侵入她的痛苦,那饱胀酸酥的感觉就已滋生,如一团团升起的无光无色的火,她只能以手攀住他才不至失衡。她的理智摇荡无踪。是他把她贬谪成兽,暴露她原本贪欲的脾性。另一个她,不是冷漠天真的闺秀,是渴爱成瘾的妖精,美丽皮囊下充溢着无数无法实现的情欲。她在他的占有下不可抑止地战栗,耳畔是他深重诱人的呼吸,和让她羞愧欲死的、他撞击她身体的美妙声响。 “我想要……全部的你……”他埋在她胸前含糊道。她的肌肤因此时的情事沁出一层薄汗。 她只沉浸在两人密切的交合中,头脑一片混沌,他难道不曾全然拥有她?她已甘愿做他圈养中的妻子,以取悦他为唯一意义。她紧闭双目,面上是病态的红潮。 她并不懂他的用心。只有此刻她感到无限温暖和真实。她的躯壳或许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背叛了她,习惯并贪恋眼前男人的占有。她已经无力思考。她的心脉已经紊乱到极限,如同绷紧的弦,再多一丝触碰就将崩溃。 “别离开我。”他似在命令,又似在哀求她。 为何他要有这样的担忧?她早无法离开他。她是他的所属,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庇护。她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如混沌海中一座孤礁被雾海吞没。紊乱的心脉终于噎住她,狂潮浪涌,颠倒之间,夺走她的呼吸。如黑暗突然降临,魂魄抽离躯壳。 三十三.刀兵 她只觉是在凉州的家,她正坐在窗边,窗外无月,黑沉沉一片。她回头,看见她的叁哥熟睡着,她俯下身,吻他的唇,吻他的鼻梁,她大胆热烈不加掩饰,如贪婪的妖精,手指描着他的轮廓。他亦毫无保留地热切回应她,她在他的抚摸下呢喃,“哥哥”,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她在他的触碰下燃烧。他触碰到她隐秘的所在,却突然向她展开手掌,他那修长的手上是来自她下体的,一手温热的血。那血还正汩汩涌出。 她自这梦魇中睁开眼睛,竟嗅到法事上才有的白芥子油气味。这味道钻入她脑中,强令她逐渐清醒过来。耳边嗡嗡之声,是庭院中僧人在低诵经文。元澈正坐在她床边。“你醒了?”她看得到他的憔悴。眼前并没有她凉州的旧家,这仍是他幼年时的宫苑。 她试图举起自己的手,却纹丝不动。她想开口,喉咙却被哽住,片刻她才挣扎出声:“……血……”她试图起身。 并没有血,身子一转,便是翻江倒海般的抽搐干呕,然而腹中空无一物,直到一缕一缕的血丝被带了出来,还是止不住。 “我想回家去……”她似要努力攀住他的手臂,“六哥带我回家去……” “小麑?!”他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她重新堕入黑暗之中。 元澈盯着御医额间汇聚的汗珠。 御医见他神色,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心疾是人生来就有的弱症。平日里也未见得分明。容臣说一句,还是殿下先前亲近得过了些。” 他自然知道她平素是否有弱症。他那样熟悉她的血脉搏动,那是健康活泼的小女子才有的心脉。他突然想起她当时的异状——那分明是沉迷服食药散的女人才有的喘息,他却误作她当时情动。他确知她并无服食药散的癖好。 眼前的御医却仍坚称她是心疾。她莫名成了一场阴谋的目标。因她的急病,他们二人已经被困于禁宫之中数日,他焦灼至极,却无法抛下她独自离宫。 他握紧她的手,那只手正慢慢凉下去。他握得越发用力,手的主人却毫无反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这般需要她。即便她倾心爱恋着自己的兄长,在与他缠绵之际都念着那人的名字,即便他娶她,只是为了她家族所握重权。这将死的小女子,是他朽烂人生里的一点光亮。 “只清醒了那么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他抿紧了唇,闭上双眼。 庭院中,僧人的念诵之声时高时低。 他已经守了她四夜。她昏迷时的呓语,大半是北境语,竟是一陌生女子的语调。也许那真的是留驻秦宫、执拗着不肯离去的魂魄。 “殿下……”御医踌躇着开口,“请殿下放手,让小人再请一请脉。” 元澈放开,让御医请这多余的一次脉。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庞上。几乎微不可察,她还轻轻呼吸着。 “脉息不乱,倒少受些罪。”御医叹口气。 庭院外传来象征帝王使者的哗哗金铃声,庭院之中番僧的念诵被打断,法器碰击与袍服牵扯飘动之声搅动起这死气沉沉的寒冷春夜。 而皇帝的使者已径直走入病人弥留之所,御令持在他手间,他身后廊下森森立着的,全是刀兵。 他瞥见了使者身后人手持的酒。他的父皇死在刀下,似乎比他磊落些。他并不爱他的父皇——他绝不算合格的君主,感性且疯狂,爱了太多男女,输掉了社稷和性命。他纵容新贵压榨世家,终于使得诸王反叛,几大门阀竞相倒戈。父皇钟爱的几位皇子如今都死了,倒是他苟活到今天。 五哥和九弟都死了,连他的王妃也要死了。 幸而他的叔父记得为他送壶酒来,这世上还有人惦念着他。 御令在使者手中展开——这并不是个需要刀兵的旨意——赐万金,绢叁千匹,谷一万石,准宁王择日前往封地。 而那澄明的酒液就在壶里晃动。 “容孤静一静。”他挺直了脊背。 “殿下,御酒尚温热。” “孤见过你。你早些年在嬢嬢的花园里当过差。” “能令殿下惦记,实是奴才的无上荣耀。”使者言辞卑微,语调却倨傲轻佻, “你且坐下与孤同饮吧,”他笑,令人去取酒具。 “奴才身份卑贱,绝不可与殿下共饮。” 蜜般的酒浆倾入杯中。“殿下,请。” “孤醉后,唯有内子无人看顾。”他举起酒杯,示意帘内的病人。 “王妃青春貌美,想必看顾者众。”使者语含讥诮。 “她此刻还活着。”他冷笑,重将酒杯放回案上,“让孤再看看她。” “殿下请便。”使者亦冷笑。 窗下的禁军竟然退开了。让出一片竹影半缕月色—— 他拔过佩剑,斩下使者的头,血涌如柱,近旁几人都成了血人。他牙关咬得太紧,此刻从头顶到唇齿,都涩滞发苦。那头滚落在他脚下,好似还活着般,怒睁双目盯着他足畔。 浓腥的血一寸寸铺开,一旁的灯树倾倒,眼前火光也冲起来,直到一双玄色的靴迈步走近——“阿叔。”他握紧手中剑,低声道。 “阿狐为何杀朕的使者?” “我不信阿叔会杀我。”他抬起眼睛,面前是大秦的帝王。 “朕舍不得杀你。”皇帝轻笑,竟然自取杯盏,一饮而尽。“梁王果然是宗亲里最懂酒的人。这等甘醇浓烈,是松州冻土里储酿的好酒。是九哥托我带给你的。”饮罢,皇帝自斟一盏,举给元澈。 元澈的手里还提着剑——无首的尸身颓倒在旁,那剑却不沾血,血珠子顺着剑尖滴落,显出暗青的剑身。元澈只默默看着。皇帝也默默注视他——污血满面亦无法遮掩他耀目的容貌。 他接过酒杯,眉目间的人血落入杯中,沉成一颗颗暗红的珠子。血酒渐冷,像他妻子的手。酒入喉咙,“甘醇浓烈”四字全无,都是铁锈般的腥气,激得他上下血脉翻滚。 “……哈哈,”那酒划过喉咙搅动肠胃,“阿叔要我性命……如同碾死蝼蚁,何须用酒?廊下刀兵即可……即可把我斩为齑粉。” “朕只是想看你喝醉的样子。”他还需要他活着,反反覆覆,都是当权者恶劣的玩笑。 元澈是他的亲王,他自可随意左右他的命运。他有满朝的臣子,辉煌的宫殿,他富有天下。 “可惜这好酒。” 一杯复一杯。松州储酿的酒不同凡品。他低下身来,目视西京最光耀夺目的男子跪倒在血污里。 他突然有几分怅然。瞥见御医站在屏风外,他想起了元澈藏在珠箔银屏后的小女子。他闯入内室,掀起帷帐,满室人惊惧退避。因之前是丈夫与贴身侍女看顾,又需反复施针灌药,病人未着寸缕,象牙般的一弯臂膀露在被外。 “她怎么样?”他问御医。 “只看天命。”御医审慎回答,并不再多一语。 他默然。阿狐大抵认定她也要随他一起走,才肯喝下那酒。“等六殿下酒醒,送他回府中吧。” 他盯着那肌肤片刻,思索凉国公对这小女儿苦心孤诣的保护,片刻轻笑道:“至于她,把她留下吧。左右六哥此时也不能看顾她了。” 片刻间内室站满执兵刃的男人,眠月在众人眼前护住病人的身体,“求陛下……这是六殿下的王妃啊!”眠月紧紧抱住李瑽的身体,“求你们,不要动她……求你们,让她走得安静些……” 皇帝神情莫名。“让你陪她一会。” 两个侍卫自后拖住她,直到弓弦绞住她的脖子,她的手仍然向着李瑽:那像她的亲妹妹一般,与她一道在凉州长大、叫她阿姊的女孩。 三十四.元嵩 这是什么声响?黑暗中她看不见周围,听觉却变得极敏锐,李瑽听到的正是雨雪簌簌落在屋瓦上的声响。 她叫人来掌灯,却无人应答。这黑暗中似乎只有她一人。这又是在何处?她搜索记忆,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她搜索枯肠推测自己所在。周围仍了无声息。她坐起身来,却被一冰冷的事物牵绊住——锁链,她惊慌拂拭,有事物系住了她的颈子,连接那哗哗作响的锁链,将她拘束在床前方寸地。 这不像是元澈同她的恶作剧。有一个不辨面目的男人在黑暗中靠近她。 “六哥?”她惊问。 那人只轻笑一声,算作回答。他的气息极陌生,是麝香龙脑的气味。 “我不是他。我是这世间极恶之人。”那人哑声开口。 她躲避他的拥抱,却意外听到金铃声响。那人转身燃亮两人身旁灯火,又转向她,她才看清自己的处境。她身上只有一袭蝉翼般单薄的寝衣,灯火之下几若无物。而那铃声……有人在她乳首以丝线系着极小巧的铃铛,随着她呼吸起伏,那小巧的金铃在她的寝衣肌肤间摩擦,发出微弱的响动。 那人带着一丝讥诮的笑看着她。赤金落在她雪白肌肤上别有一番刺激。这才是她应有的样子,不是精致端正的人偶,而是只艳冶放荡的小兽,要让男人系上项圈和铃才好。 她惊骇到不能一言。她一向将他当作一个面目不明的长辈和尊者,从未将他当男子看待。虽然元澈常刻意隔绝她同宫廷的接触,她也并未太认真将他当作威胁。而今灯火之下,她才发现,他甚至算不上年长。他是先皇的幼弟,离四十贺尚有数年光阴。他刻意同她你我相称,似乎是在提醒她,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满怀欲念的男人。 在朝堂上风雅雍容的帝王,此刻是堕落的邪魔。 那人的手开始带着欲望抚摸她,拨弄那如蛇一般缠绕她的赤金链条。在她沉睡期间,想必是有人一直在料理她,她的肌肤清洁柔软,长发亦梳理整齐并施以花露,连指甲都被刻意剪短,像是怕她会伤害什么人。 “不……”她无助地躲避眼前人的侵犯,那铃因她的抗拒更是鸣响不停。她不知道元澈身在何处,她不相信他会把自己独自留在宫中。 他低身含住那系着铃的赤珠,换得她哭吟出声。他饶有兴味地欣赏她的身体,在这样羞辱下,她的身体竟然也起着反应,那一对纤巧的金铃在她起伏的乳尖微微鸣响。“给白狐儿留点体面吧,美人。”他的口吻仿佛是在指责她。 “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当然可以这样对你。”她的抗拒激怒了他。他毫无同情地将她一双腿分至极处,垂首观赏她那极隐秘的妙处。 “这是对你父亲的惩罚。”他牵住她颈项间的链条。“因为他不肯把你送给我,所以我只好自己狩猎你。” 他的举动激起她最本能的恐惧。他对她满怀猛兽对着羔羊那般毫无温情的欲念。 “你在白狐儿手里大抵什么都经过了?”他戏弄着眼前的猎物,“美人不妨让我见识一番。” “你疯了!……”她不顾一切地吐出这言语。 “正是。”他并不介意,更索性将她的一双手也锁住。“我疯了许久,可连你父亲在内,无一人肯对我说实话。” 她极力在他的注视下遮掩自己,却因为锁链的拘束不能成功。他欣赏着眼前的她:“你倒不只是面貌生得美。”他如今颇为理解元澈为何迷恋她。 他牵起她颈间锁链,把她摆弄成伏在他身前的姿态。 他的冲入使她痛呼出声。“你家六哥这会儿怕不是在抱别的女人。”他对她的痛苦毫不在意,更恶意嘲弄她。他陶醉于眼前景象。公府贵眷,亲王正妃,如今只是一头滴着蜜的小兽,在他身下比初生的婴儿还要无助。 她陷于绝望之中,她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实情,她甚至不知道元澈是否还活着。她无意识地攥紧身下锦褥,试图纾解此刻的痛苦。疼痛掺杂着屈辱,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每次冲击她,被他系在她乳尖的铃就会沙沙作响,亦似对她不堪处境的嘲弄。她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不能哭……她试图止住泪水,她的眼泪只会惹怒他。 而正侵犯她的人仍是发现了她在哭泣:“总不会白狐儿每次弄你,你都掉眼泪?”他似有些不快,更似受了她眼泪的激惹,动作更加激进,饱含戾气似要将她贯穿碾压为齑粉。 这件事原也可以这样痛苦。她连哭泣的权利都被剥夺。 她不知道自己的刑罚已经持续了多久,她的意识已经稀薄至极处,直到他终于释放在她深处。她倒在锦褥之间,温热的液体自她股间缓缓溢出。 “陛下至少告诉我,这是何处?”她哑着嗓子低声问。 “是你阿姊的出云宫。”他的回答打碎她最后一重希望。她的大姊姊自然是不会违背帝王的意图。 他欣赏着眼前的小女子。宁王珍爱的小女子变成任他亵玩的宠物。他感到久违的快意,那快意极鲜明,比烈酒入喉还要爽快。他原就是这样恶劣的人,将他眼目所至之物尽数掠夺,再一一毁坏。 三十五.虞罗 元嵩盯着李瑽时,她木然立着,任侍女在他面前妆饰她,轻罗缓带,粉胸半含,都落在他眼里。 自那夜之后,她未曾对他说过半句话。他极小心地令人摒除了她周遭一切危险——她被幽禁的殿阁中,连一只发针、一只瓷瓶都没有。即使她只是他藏在禁宫之中无名无姓的宠物,他也总要防她自戕。 他的宫中常有些新面孔,都是些娇媚齐整得让他分不清的年轻女子。如今内廷绝少选世家贵女入侍,这些鲜艳妩媚的莺燕多出自中人之家。宠爱她们无须顾忌,是极轻松的消遣。而她不同,她是元澈的王妃,是他师傅的爱女,是个极危险的猎物,拥有她片刻需要极大代价。 元澈仍然被他圈禁在王府之中,她从未开言询问,只以沉默作为自己最后的防御。 她看他的神情像一只小豹子,满是戒备和仇恨。 他非常清楚,她恨他。而他享受着她的恨意,这让他觉得自己仍活着。许久没有人这样鲜明地仇恨他了。 他自后环抱住她,她的身体凉冰冰的,如一尊象牙雕像。他在她的沉默中把片刻前才整束的华美衣物尽数毁坏,亦似怀着极大恨意一般把她推倒在床榻中。她并不反抗他,却始终不发一声,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她身上是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只有在疼痛到极处时才会低呼。 情事之中,他似要将她捏断揉碎。她那样的美丽激不起他一丝对女人的爱怜,只勾起他残虐毁坏她的欲望。别人已经得到她的笑容,那他就独占她的泪水。 “你和你大哥一样,都是清脆易折。比起昭仪来,还是你更像你哥哥。”他突然开口。她冷漠的外壳被打破,她惊慌地看着他。她的固执让他想起他曾经拥有的少年人,那是他的御殿亲卫。“‘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你可听过这个?” 这只是西京的一句童谣,她只有一次听得家中仆役暗地里提起,她却不解何意。 “那是说你大哥和姐姐。”他冷笑,“我那样对待你大哥,你父亲也没有背叛我。不知这一次会如何?” 那时每当凉州起战事,他就在寝殿玩弄他师傅的长子。他的御殿亲卫同眼前小女子一样,都有美丽到惹人摧折的容貌。他那时也同她一样,对种种疼痛和侮辱皆保持沉默。他因沉迷于自己的御殿亲卫,还刻意去索要凉国公的女儿入掖庭,才有了徽静背着婚约入宫的事。如同被溺爱太过的孩子,他多年来一直在恶意试探自己师傅的底线,而凉国公竟然始终保持着对他的忠诚。“他一定要把你嫁给白狐儿,大概是唯一一次违拗我。” “我为了你,把六哥圈禁起来,不知收到了多少言官谏议。”他欣赏着她的惊恐。“卿卿猜一猜,我会不会杀他?” 他还活着。这念头给她莫大安慰,使她一时忽略了他的威胁——他正极卑劣地用宁王的性命威胁她。 他看着最后一丝血色自她面颊上消失。“卿卿这样可爱的人,如果开口给白狐儿求情,我也许会听的。” 他看着她终于跪倒在他脚边,“求陛下不要杀六哥,也不要怪罪我父亲。” 他满意于她终于开口。他不过是想听她的声音,她说些什么并不重要。“我怎么会怪罪你父亲?”他哂笑,捏起她的下颌,“你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他重新把她抱起来,她的睫毛湿漉漉的,还挂着方才的泪水。他并不给她一丝温存,握住她的足将她的一双腿直推至胸前。 “之前都说你和白狐儿不甚亲近,看来不是真的。” 他检视她,“我提起他的时候,你连下面都在吐露珠。” 她只是茫然摇头,在他长久的凌虐下,她几乎失去了时间感。他可知道她为他受这重屈辱?他可知她还活着?她不知道自己陷在这地狱中已有几时,大概除了她那位昭仪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正在此处。 “等你父亲回京,我就只好把你放走了。”他自后进入她的身体,她为他的又一次侵入不停颤抖着。“不知那时候六哥还肯不肯要你?”他看着她埋首呜咽,她的哭那样委屈,还有孩子一般的声气。“我有些不想把你还给他了。” 父亲回京……她于即将吞噬她的混沌中努力揣摩他的话语。如果父亲回京,那战事大约暂告终结了,如此说来,叁哥也要…… “还有你叁哥的丧事。卿卿,我近来一直在想,不知给他一个怎样的追赠才恰当,毕竟你父亲只有这一位有些用处的儿子了。”他言语极残忍。 叁哥也死了。世上所有人都抛下她了。而她身后那人的节奏正炽烈,极恶意地刮取着她。 三十六.无名之人 鸣州战事终告惨胜,凉国公携着幼子的骨灰回京,将鸣州城重新交与卫氏子弟。而鸣州开城之时,有一支不起眼的队伍也就此离城。 “小李将军”已经死在孤城中,如今的他是一个全然自由的无名之人。 他知道,是养父为他谋得了西海汗旧部的效忠。乌仁和樵苏同他一道于乱军之中除掉了铎勒,并帮助他伪造了“陇右李璘”的死亡。那是一具同他极相似的年轻兵士的尸身,由于北人的毒箭肿胀得不辨面目,以李璘的身份被匆忙焚化。 得以自由身北上,这难道不是他多年来一直期待的一刻?然而他自离京后一直生活在无尽梦魇中。他没有过一夜安眠,他每夜梦到她在同面目不辨的陌生男子交合。他爱逾珍宝的小麑被他人占有,在他人怀抱中哭吟颤抖,而他在梦中永远是僵死的,如同她床前的灯树,只能擎着灯火照亮她似痛苦似沉醉的面容,却不能作一举动。 他做不到就此北上。他深恨自己,他当时不能同她逃亡,此时亦无力彻底抛下她北上。他对她的思念并未因分别和战事而有所衰减,反而日益炽烈至几乎将他心神焚尽。睡眠成了他的刑罚,每次醒来,他掌心里满满都是紧握留下的血痕。长久的无眠与战事已将他逼迫至几近疯狂。 他低声对一旁樵苏道,“我还有一事未了。”他的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彷徨,在驿道上原地踢蹬着。 樵苏御马在侧,默然许久,道:“陇右李璘已死,他可还有事与殿下相干?” 那不是属于陇右李璘的心事,是归属于他这无名之人的情债。他突然发觉,他从未以陇右李璘或北境遗孤的身份去爱她,他仍然只是爱她,是一无所有的赤子的爱法。陇右李璘可以因养父的恩德抛下她,北境遗孤可以为未得的权势舍弃她,而他是最无能的无名之辈,他的世界别无他物,他只能以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去爱她,去求她的原谅和眷顾。 他要回西京去找到她,他不想在她的世界里死去。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违抗他养父的命令。他放樵苏独自北归,自己一路在驿站买换新的马匹,日夜不停向西京奔驰,只求比凉国公的车驾先回京。他冀望可以在李珣的帮助下再见到她。 他见到西京的城垣时已经是十数日之后,他闯进公府大门后,即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昏昏然室内只有一个聋哑老仆和李珣。 “小麑在哪?” “叁弟,你见不到她了。”凉国公和李璟尚未回京,公府中现在主事的是李珣。“六殿下出了事,至今仍在圈禁之中。合家上下,无人知晓他们二人是否还活着。” 他如堕冰窖,寒意切入骨髓。是他将她留在京城,才使她落入这般生死未卜的境地。 “这都是近一月内的事情,加之——”李珣作个手势,意指李璘的“死讯”,“所以无法告与你知晓。”李珣又道:“幸而你早瘦脱了形,加之风尘仆仆,连老仆也未认出当时闯门而入的是你,不然连我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她还活着,”他突然开口,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她还活着。若她死,我自当知晓。”他仍觉他同她冥冥之中的牵系尚未了结。 李珣向来是这家庭孽缘的旁观者,对李璘和自己幼妹间的纠葛保持着沉默。他知道父亲存着用小妹笼络李璘的意图,更知道李璘对自己小妹的情感早已超过父亲能容忍的极限。 “待到父亲归来,你当如何?” 李珣突然开口。 “如果父亲归京能令她同六殿下平安,我即听命北归。”李璘低声回答。“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你见到她,又能如何?”李珣并未将自己对现状的揣测全数告知。 李璘只茫然注视着帐顶,他无法自权势倾轧中救出她,他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无法确知她如今的心意。他只是一个爱她又抛下了她的无名之人。“她若平安,我只想见她平安。若她遭人折辱,我只将她的仇作我的仇,也就是了。” “如果她的仇是对着天下至高之人,你也报得?” “我也报得。” 三十七.冤孽 她不知道幽禁中时间过了多久。她在服食药散和性事之间昏昏沉沉,有时连日夜都难以分清。服侍她的侍女只是每日将她妆扮得如瓷偶人一般整洁漂亮,似乎也并不知晓她是谁。 而她的月信迟迟未来,总不是那些邪药的缘故?她在短暂清醒时揣想,月余时间大约总有了。她在元嵩离开她身体时嗤嗤冷笑——她不知自己是个怎样的下贱女子,被自家正经夫君疼爱了许久毫无消息,如今被别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凌虐倒是有了孩子。 “笑些什么?”他问她。 她不管不顾只在茵褥间闷声笑着,直笑到眼泪也流下来。这是个寻死也不能的地方。她初时还冀望父亲回京搭救她出来,到现在这念头也冷却下来。连她大哥那时的苦痛都不闻不问,她父亲怎么会为了她同自己的君主龃龉。 她放肆的笑声惹怒了他。他将她拉起来,拿开她掩住面颊的双手。她面颊上方才手掌压迫处已变作两抹红痕,她的一双眼睛湿淋淋地看着他。 她在他的肆意残虐下仍然是极美。那样不驯的目光却仍是勾动他的破坏欲。他的手本来是要拂去她面颊上星星点点的泪痕,此时转而自她下颌滑向她的颈项。他一只手试探着扼住她的咽喉,感受她的喉管在他手下挣扎搏动。 “卿卿,如果我杀了你,不知你父亲可会原谅我?” 眼前变得昏黑,头脑嗡嗡作响,死亡的迫近仍然使她恐惧,她还没有疯狂。 他突然放开她,看她跌在他身前不住咳嗽。“别怕,我还舍不得杀你。” 她初时只是低咳,后来竟然扶着床边呕了起来。她近来极少饮食,此时连胆汁和血丝都带了出来。两个侍女忙上前为她揩面,又取青盐来漱口。 他冷眼看着她闭着眼睛低声喘息,她柔软的颈项上是他方才留下的指痕,雪白的身体上下皆是殷红至青紫的种种伤痕。即使是他,也极少这般残忍地对待一个女人。他忽然在意起她近日来身体的变化。 御医的诊断证实了他的猜测。那帷帐中不露面目的女子确是有了身孕。 她果然是怀了孩子。她只陷入更深的绝望,自己被困在此处如同行尸走肉,还要把一个孩子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而她尚存着母性,竟然仍觉得肚子里那萌发的孽种值得怜惜。 “卿卿,你看,六哥怕是真的不要你了。” 他立在她床前,语气平淡,她更看不清他是何神情。灯火之下她只看他极高大瘦削的剪影。 今上于自己寝殿后锁着新宠的消息终是自宫中不胫而走。 虽是早已知晓元嵩要借着圈禁宁王的时机染指王妃,听得身边人禀报说元嵩的新爱宠已有身孕时,徽静仍是愣了片刻,旧年间她有孕后,她的确有过引荐李瑽入宫的私心,后来李瑽同六王的事端一起,她自是息了念头。她只未想到元嵩定要做到这一地步。他早些年时只是为人执着,待人尚宽厚,如今却益发喜怒无常至暴戾的程度。 徽静心中揣摩,不过月余,怎么就看得出来?李瑽肚子里的,应当还是六王的孩子。这几年间,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只有她和死了的梁修仪,梁修仪的身孕同李瑽一样不明不白,乃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其实宫廷之中颇有议论。 自此事后,元嵩已把她那妹妹从出云宫转徙到他自己寝殿之后囚禁起来。他的举动令她心头悚然,元嵩似是并不打算深究那孩子的生父,反而要借孩子长久地把李瑽留在宫中。 她仍是盯着自己镜中的影像,对一旁宫人的汇报恍若未闻。她那样骄傲漂亮的幼妹如今落到了比她还不堪百倍的地步。她一颗心在这数年早已折毁至无存,如今却感到一丝怅然。她突然想起年幼时订过的亲事,是和江陵裴家的九公子,和她一样是庶出的孩子。她听闻他现今官运亨通,妻妾满堂了。若不是那年春宴被选入宫中,现在她不知在过如何肆意敞亮的日子,左右她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嫁给哪家都不会吃了亏去。 如今是江清露白芙蓉死。 三十八.囹圄 元澈坐在廊下听雨声,李瑽平日里养的那只小鹦鹉尚在廊下哩哩快语,对主人的处境全无所知。 西京已经暖到了下雨的时节。他因所谓酒后失德殴伤人命被令反省已有月余。圈禁中他同外界已断绝往来,连他王府上下亦无几张熟悉面孔。他思索五哥和九弟的下场。五哥的死,大约只是因与学士编纂水文志引起了他叔父的警惕。九弟的死,是因丹青中私绘犯忌的前朝故人。 至少他还活着。他一直活着,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叔父认他作最无威胁的无用之人。他的叔父至今仍是无皇嗣的独夫,而他恰巧有一位生得很美的妻子。同他的兄弟相比,他大约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小鹦鹉背过些当朝名家诗词后,竟然开始七零八落地念起传奇里奇侠怪谈的句子来,大约都是李瑽念给它听的。原来他的小妻子一直在给鹦鹉讲传奇故事。她那样的孩子心性,大约在内闱之中亦极寂寞。 他回想他们二人相处的数月光阴。他大多时候流连在外,却几乎不曾同意她一个出门看戏游园的请求。王府之中除了她就是他皇祖母宫中的殷氏。殷氏是性格稳重到木讷的人,是他少年时的启蒙,比他还年长些。他想起她全不知嫉妒,更曾颇费心地教殷氏弈棋和打双陆,好有人同她玩耍。 他不知道她这样的人如何在秦宫之中生存。他大约命格极糟,以至于人生中每件略微珍视的事物都化作镜花水月。他也许不该执意娶她,他该寻个同他貌合神离的寻常闺秀,放她去嫁个寻常贵家子。那样她仍是先前那般平安恣意,他也许还能在京中诸佛寺园林中时常见到她。 如今,他只知晓她仍在禁宫之中。若是她已死,他的叔父总该慷慨还他一副尸骸。 身边面目陌生的仆人送上茶来。他心下烦乱,将人挥开。那仆人却直将茶盏掼在他手里。 不只是茶,他的手掌察觉到一个小丸。是传递消息的蜡丸。他于无人处将丸中短书展开,竟是宫中太后的信——信中叮嘱他勿要妄动,神府军已平安至凉州,而凉国公亦将归京。他的囚禁生涯大约将因他那手握兵权的岳父归京而告一终结。 短书中还有消息。他的王妃已有了身孕。 他终于自长久的麻木之中感到久违的愤怒。他怒到极处,却更生出颓丧冷寂来。 她是他漫长无聊人生中的一个转折。他是无父无母,更无前路的孤家寡人,人生的唯一使命不过是将自己较适意地自这世上消灭。他娶她的起因无非是皇祖母要他于朝中有些依凭。他未预料到她是闺范教养之外的异数,更点燃了他许多早已死寂的情绪。即使不堪如当下,他忆起她,仍是她嬉笑着抱着猫儿跳胡旋舞的温暖景象。他并不只是以寻常男子对女人的态度对待她。他当她是同他一样的寒冬夜行人,是可燃了灯火相伴于长夜中行走的。而她大约是信任他的。她急病中短暂清醒时,也曾念起同他回家去。 而今她终是同他一样零落入不堪之中。眼前正是他同她二人的“家”,雕梁画栋的囚牢,尚不如流沙瓦砾。 他重新展开手中短书,书中另有所指,太后称李瑽虽遭今上染指,腹中却不是今上骨血。书中更提起,恐怕昭仪所怀亦非今上骨肉。 他对太后所述之事其实早有预感:昭仪的身孕恐怕亦非是今上的成就。男子的隐疾,是世上第一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事。今上虽在男女情事上活跃。但恐怕失去了令女子受孕的能力。太后想必仍对他期许甚高,以至于此时不顾牵系,刻意将这密书交在了他手中。这封书在他手中,随时都可拿来质疑未来皇嗣的血统。 他突然回想起李瑽向他提起的一事。她曾见昭仪手边有一幅无题无款的扇面,不知是谁手迹。他知道了梁王丧命的原因,不只是为了丹青中犯忌的旧人物,更是为了保守那孩子生父的秘密。 他笑自己的愚蠢,他以为遵养时晦、善避锋芒便可于此间存身,竟至于忽略了他叔父同他父皇间长久的嫉妒同仇恨。今上是那等烽烟中淘炼出的虎狼之人,视一切君子操守于无物,更以复仇和掠夺为人生意旨,纵使早先忌惮朝堂反沸而容留他兄弟几人存世,而今却再无法容忍卧榻之侧有人酣睡。他忽然笑,他早领悟了他叔父近年来益发多疑暴戾的缘由,却连妻子儿女都无法保全。越是富有天下,越是害怕死亡将他自这世上抹去,变成史官笔下的残章断简。独夫之心,亦是寂寥。 眼前那仆从想必是得了主人的授意,自可带了消息回去的。元澈匆忙间草草写就两封书,交予那仆从,道:“孤许久未向祖母处问安。”那仆从低身行礼,似要退去,元澈又低声道:“亦替孤问宫中昭仪安。” 三十九.翡翠 她被他抱在膝头,看他研读琴谱。旁人看上去是那等缠绵亲密,于她却如渥在冰雪中那般冷彻。 “卿卿自是认得这个?” 她微微点头,示意懂得。琴谱此物,只记音声,却无板眼,因此原曲面貌如何,总需要或手耳传袭,或依理自度,因此各名家演奏亦多有出入。眼前的琴谱却不是她熟悉的减字谱,乃是更古旧的文字谱的转刻,作者想必于琴理颇有心得,在原谱之上更作密密注释,曲后亦附缀作者对此曲演绎的心得。 她知道元澈曾颇费心力四处搜寻古曲,至今也不过得了寥寥几册。 “是白狐儿的东西。”他抛下手边琴谱,审视着她。“我从不知白狐儿有这等耐心。” 国朝上下皆知今上自少年时即雅擅音律,却无多少人知道宁王是苦心孤诣缀补旧谱的琴家。她不回答,极力控制自己不将心中恐悚不安传递于他。她知晓元澈收藏旧谱,不过是因为她亦粗通琴理,故而闲来也常观摩。她素来喜欢的是西域人常拨的四弦琵琶。与琴不同,琵琶或舞蹈是不宜闺阁的声色娱人之物,闺阁女子绝少涉猎。元澈对她的诸般不合闺阁教养的爱好都极宽容,更曾为她寻过几位通晓西域音乐的乐师为老师。 “卿卿是想问朕为何有此物?” “陛下富有天下,取一书亦无不合理处。” “若朕若当真富有天下,卿亦当为朕毂中物。”他玩味着她的反应,“然而朕竟然不知西凉是你李氏天下,神府军是你李氏私兵。” 融融春日中,她只觉周身寒冷战栗,而他仍如怀抱玩物那般环抱着她。 “你父亲不是用你换白狐儿的供养?”他似是自嘲,“如果朕这‘富有天下’之人敢擅动你们六哥的封地,你且猜猜高坐朝堂的人还是否是朕?” “李氏一门上下对陛下忠贞无贰,妾父亲更是一心为陛下臣子。” 他闻言大笑出声:“你相信你父兄对朕这样忠诚?”他看着直跪在他脚边的小女子,“自你曾祖辈起,朝廷就再未收到过西凉的税赋。不只是你们家——”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又转为先前那般冷静讥诮神态,“起来吧,你这样年纪,并不知旧时事。” 她默然起身。她懂得为何皇帝会在她面前失态——她虽出身于他深为忌惮的门阀之中,却不过是他眼中不谙世事的玩物。她既是个女人,自可作陇右门阀的化身承担他的怒火。 他重拾先前话题:“六哥近日一心研究音律,似是有些成效。”他见她似是怔住了,又开口问她:“卿卿可惦记六哥?” “人非草木,”她沉默许久,终于回答,“妾自有心,陛下若介怀,妾自当以死相报。”她如今被人践踏如泥淖中,只是心如死灰,而在此昏沉的囚牢中,一场痛快的死亡仍为她所渴求。她等待着她的直言将引发的怒火。 “此刻你还是活着好些。”她只听得元嵩冷笑,“六哥尚年少,内闱却太冷清。前几日朕为他指婚两位侧妃。” 数日前皇帝为尚处圈禁中的宁王指婚二位侧妃,两妃虽非高门,亦出京城仕宦之家,容貌亦自娟好。 她此时恍如未闻,仍是默默垂首。她发间有赤金镶着翠羽的发钗,钗股却是锡做的,受不得半分力便会弯折。随着她微微倾首,翠羽光彩明灭,于鸦黑的发间更是鲜明。她天性不爱珠玉,对翠羽这类要杀了生灵才可得的东西更是满怀厌恶。她也是如翡翠鸟一般被人杀了拿来赏玩的,一无尊严,又无自由,在世间哪怕极微末之处也无存身之地。 若她当真是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闺阁淑女,落到此般境地,自当于这侮辱落幕后,用不伤父母夫君体面的方式自行了断。而她沉浮于其间,恨意却更鲜明。她盯着眼前男人颈侧。于人沉睡之际,哪怕是她这般弱女子,若有利刃在手也可夺人性命。可杀了此人又如何?她倾心爱恋的人已惨死于边城,她的夫君于幽禁之中即将别纳新宠,她还有父兄在朝,而她父兄背后,尚有神府军数十万众。她灰心至极,却是笑了出来——她枉受了父母鞠养,她旧日生活中所有快乐都如泡影,她不如生为一禽兽草木。 而她的腹中还有一未出世的孩子,那孩子仍要蚕食了她的血肉,生到这世上来。她已是一无所有,这生父不明的孩子却成了她于此间最亲密的生灵。 他并不曾因她有身孕而对她多半分怜惜,如她对他的恨一般,他也似深恨她,他的戾气像是久居樊笼的猛兽。她于他的侵犯中,只闭紧了双目。她的孩子还在她腹中执着地活着。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她只不明,你可知你要降生的是何等人间? 他看得到她单薄眼睑上细微的血脉痕迹,像是白色花瓣上细细的红色筋络。他对她没有情,只有困兽般的欲。他并不是为她这样瓷一般易碎的美心动,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如此渴求她。他只是想要她的屈服,要她的屈辱和羞耻。他从那其中,似是感到权势仍在握的安宁。 此时地气已转暖,早晚却仍是有霜,室内拢了炭盆,热气熏然中还有沉香气,她被囚禁的这方殿阁之中温暖如常,她却只觉骨骸被投入冰窖般寒冷。她无法像对元澈一般,将自我抽离,只当自己是将生身血肉布施于他。他只是她人生至此的一重苦难。她敏锐发觉,她对他亦是一重劫难,他为她所困,因她而失态,身处此间却并不乐在其中。 “陛下辱我,亦是自辱,又为何自苦至此?” 他似为她这话怔住了。她虽是年轻,却是这样透彻到不留情面的人。他只有一颗多年间为猜忌、为苟活、为权势折磨至无存的心,他已无余裕去爱一个女人,像是极焦渴的人,面对一口井却两手空空。他无一物可给予她,就只好掠夺她。 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她,她亦不畏惧他的目光。 “陛下既是不相信陇右世家,又何必侮辱于我而添其口实?” 他闻言反是笑了。他忘了她固然娟好可爱,亦是这等不掩饰锋芒的小狼女。“卿卿竟然当我是君子吗?” 此时却有内侍忙忙奔来,道是昭仪那边有些动静,怕是孩子要出生了。 她侧首审视元嵩,见他面上神态竟然不似将为人父的喜悦,是真实的忧虑。她忽然想,他怕是对着她的大姊姊反而有几分真心。她心头哂笑,自是不会如同对她这般,不然她的大姊姊哪来那许多暖融融的笑意。 元嵩一走,她终于可于这方囚室中安宁片刻。连她在囚牢之中,似也能觉察到宫廷上下为这将出生的孩子躁动。她听得到宫道之上有人忙忙奔行的声响。她低头打量自己,她尚不显腰身。她的大姊姊的孩子是万人期待中降生的至宝,而她?她连自己孩子的生父都不知晓。她有时亦曾估算,或许不是那人的,是元澈的孩子。这并不能给她多少安慰,她遭了那等侮辱,有哪个丈夫可以怀着喜悦等她的孩子降生? 她不知晓有何办法让这固执的胎儿离她而去,她只想,只要她舍了自己的性命,此孽子自然不能独活。她的母亲受了几个日夜的苦楚才将她带到世上,她思及此处,终是抱着膝哀哀地哭出声来。 “娘子莫在窗首,小心风凉。”她是无名无分兼身份不明的人,这一小方殿阁中服侍她的寥寥数人只好称她“娘子”。一旁宫人只道她是为宠妃生子哀伤,只道:“娘子肚子里不是也有小皇子?娘子的好时候只是晚些罢了。” 她竟然一时忘了还有这些耳目在侧,忙止了声息,许久才低声道:“请姐姐把那屋角熏笼同炭盆挪了吧,我受不得炭火气。” 那宫人应诺,取了小铜盆和火箸,将熏笼下炭火挪出。又犹豫开口:“火盆便留下吧,不然夜里怎生处。”见她仍不许,终是尽数挪了出去。 她坐在渐渐冰冷的室内,她那冷寂的心境终似得了一丝安慰,渐渐平静下来。旧年里是她大姊姊一意邀她入宫,而如今最看不得她在这宫中的人,恐怕亦是她的大姊姊。 【唐时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八首,其一“翡翠巢南海”,正为此章文义,姑且摘录于下: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翠鸟的羽毛于古中国一直是名贵的饰物,陈子昂叹翠鸟因有嘉羽而遭杀害,大概也有叹人之意。】 四十.新生 小皇子正出生在登封十七年二月十六的巳时,钦天监早卜得“泰”字上吉,这位皇子正因此命名。小皇子甫一坠地,即获封齐王,取舒齐康泰之意。其降生次日,朝中更是颁下了大赦的诏令,并分宫中香蜡、彩帛、金银鱼于京中诸士庶家。京中无论贫贱富贵,皆得分小皇子诞生之惠。正当此时,北征的将士得胜归京,皇帝亦于郊野亲迎。 昭仪的出云宫里因有新生儿的缘故,并不焚香,如今春季里仍是布置了许多冰贮的果子连同瓶花清供,室内皆是淡淡甜香。 李瑽还未开言,昭仪却是抱着她哭了出来。李瑽只是默不做声,她鬓发间有新剪的一枝金丝芍药,她能嗅得到新鲜花朵那种青绿的气味。昭仪总是她的亲姊姊,她信她的眼泪里总有几分是真心为了她难过。她比她风光些,也是一样的受制于人。她不知心中是同情抑或鄙薄。 昭仪似是数度想要开言又重归沉默,挣扎许久才开口:“我当日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任你受这些委屈。”若不是凉国公南归,她也无从见到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的大姊姊才许那人将她藏在出云宫里,好保全李氏的体面。“大姊姊不要哭了,对身子不好。” 而昭仪仍是抱着她落泪,似是无法面对她,只用眼泪消解二人的尴尬。昭仪许久才平复下来,忽然叹气道:“送我一个在这里也就罢了,你这样的人,如何活得下去?” 李瑽固然年轻,亦懂得自己如今成了见不得光的人。她原是对自己的大姊姊并不亲近,更有怨恨,此时于怨恨之外却有些同病相怜的感伤。 昭仪忽然低声说:“这个孩子几乎是把我的命拿去了。那时候想着,死了怕是还爽利些。” 见了李瑽的神态,她又似解嘲一般,道:“我原是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听。” 宫廷之中女人往往比寻常人更在乎子女,却并不见得是为了权势,只因太过孤寂。历来许多未有生育的嫔妃也有养女。李瑽对着昭仪只是沉默。她的大姊姊的尊宠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仍是这样对着她道心事,反似要她去开导一般。 “我旧年间是曾想过,既然陛下有意,我不妨让你同我作伴。可到了今日这样境况,我也是未曾想过。” 李瑽仍是沉默,她的大姊姊难道不知今上是个疯人? 昭仪见她一直沉默,终于开口说:“陛下先前是不愿意放你走,父亲这次是一定不许,告老致仕也要你回家。”昭仪又道,握了握她的手,又放开。“我知你有心结,可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父亲的过错。” 李瑽只作未闻,仍是枯坐着。许久后才答: “我晓得。”她并不问父亲令她回的是哪一个家。 “六哥也说,还是等你回家去。”昭仪片刻又道。 她不知自己是否应当感激他的宽容。也许只要她父亲尚掌握兵权,他便不会休弃她。他自可于他人处寻求安慰,他有许多艳帜高张的情人,更已有了新妃子,那样中人之家为讨取男子欢心教养的女子,大约性情比她温驯些。 她此时却不由揣想她叁哥那如困兽般的短暂人生——在不知世事时即被父亲训练成战场骁将,在西凉如牛马效忠,在京城如人质战栗,最终为了神府军死在北疆孤城。她却不能以死收场,她叁哥的死是效忠,而她的死必是背叛。她只许活着,为他人妻子,为他人禁脔。她突然原谅了她叁哥对她的刻意疏远和背叛。他比她看得远些,知晓诸事不过梦幻泡影,如枝上花朵,终将腐朽于泥淖之中。 昭仪见她仍然只是一言不发,许久又道:“你若留在宫中,等孩子生下来,诸事亦可周旋。” “那时这孩子可要认我作母亲么?”她忽然冷笑,“还是要劳烦大姊姊教养它?” 昭仪面色忽地白了:“你这又是什么话?” 李瑽只是冷着脸不发一言。正当此时,奶娘上前道是小皇子睡醒了,问是否要抱过来给昭仪看看。昭仪亦觉尴尬,只是烦乱着点了点头。 昭仪只是就这奶娘的臂弯里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是李瑽第一次见到新生不久的婴儿,柔软潮湿得像块酪,让她觉得好奇且恐惧。那尚未弥月的孩子尚不能起坐,无人助力连翻身也不能,只是握紧了小拳头,向着此时关注他的人发出一连串愉快却模糊的音调。 她眼见得自己大姊姊的神情柔软下来,并惊讶于一个无能的新生儿对女人的影响。她也是要成为母亲的人,却无法知晓自己会否怀有同样的柔情。她原只想要一个无人搅扰的囚笼,在当中寂灭自我而尽义务,如今连这囚笼也被打破。她注定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妻子,她只是饱受践踏而不得不露出獠牙的小兽。 那方才还十分愉快的婴儿此刻却咿咿哭了起来,不知是有何不快。李瑽冷眼看着奶娘忙忙将那又湿又软的婴儿抱了下去。 “大姊姊,你可知道叁哥是葬在京城还是凉州?” “父亲把骨殖带回来,前月里葬在京城。” 他在她心目中印象仍鲜明,以至于她一时并不能相信他已化作灰烬,种种回忆仍尖锐地刺伤她。而不知为何,她并不为他的死感到悲伤,只在鲜明的仇恨之外感到一丝释然,仿佛是她自己多了一处逃离此世时的躲避之所。 至少她还活着,怀着鲜明仇恨,享有她的畸零人生。 四十一.重逢 元澈只一人默默立着,不言不动,神情亦极萧索。他的叔父不仅放了他的王妃回来,还给了她“柏舟夫人”的封号。“柏舟”寓意女子坚贞,他的叔父却在侮辱他的妻子之后又将这封号赠与她。他品尝着这又一重崭新的嘲讽, 两人到了如此重逢时,只有相对无言。 “你可怨恨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仍是低沉,又似怕惊到她一般。 她只微微摇了摇头。“殿下又何必自苦。”两位新入府的侧妃如今仍住在府中偏僻处,他似是照顾她的感受,并未准许她们前来迎接。 “小麑。”他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她闻声驻足,也不回头。“我若是死在那里,殿下此刻是否会自在些?” “你认为我是那等俗夫?”他怒极,却知她此刻的乖戾并非她的过错。 “六哥如果真心怨恨我,我倒好过些。”她忽然低声说,“六哥如果当下即令我死,我也好过些。”她不知自己是否怨恨他。在她遭人折辱时,她曾怨恨过天下一切人。无论如何,只要她活着,就是皇上对宁王的侮辱。她自然信任元澈的秉性,但正是如此,她知晓即使他并不像寻常男子般归咎于她,也必因她的存在无时无刻想起自己身为人夫的种种无能懦弱之处。她同他二人之间稀薄的依恋同信任如今已被碾为齑粉。 她于两人的沉默中踌躇许久,终于开口:“眠月姐姐却是去何处了?” 他闻言只注视着她,眼神扫过她的腰腹,仍是不露声色地移开,似是不愿令她难堪。“你且去看看小婵吧。她自从你走,病到如今。她说是等你回来,一定要令她第一个知晓。” 她从未见过小婵生病,小婵是那样健康活泼的人,如今连她也病了。“小婵是生了什么病?” “骨蒸痨。”他只低声道,“还是你父亲回京,我才请人看来的。”言罢他似更不自在,更不多言,只径自离去,只留下内室几重琉璃帘惶惶空响。 那样凶险的病,掏空了人的骨肉才取人的性命。她不顾众人拦阻,惶然奔去小婵的病室。 如今小婵生了重病,并不方便再住在她卧房外间,只住着花园里一小间房子,同众人隔绝开来。 李瑽虽是早下了决心,绝不惹病人伤感,如今见小婵病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几月不见,姐姐怎么这般瘦了?” “我们小娘子也是,还怀着小郡王,竟然比平日间看着瘦弱些。” 小蝉原是只在下颏处露一点尖儿那样端丽的面容,如今病中连面颊都凹陷了下去,此刻见李瑽落泪,却是强打起笑容来。“娘子勿近,别过了病气。” 李瑽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握住小婵一只手。 “早先只是觉得懒怠,没想到这样沉重起来。原是我不好,好不容易等到我们小娘子回来,却是这个样子。”小婵似是要开解李瑽似的,却又笑了笑。她病在春日里王府圈禁的时候,那时上下无医无药,直到凉国公回京后,府内请过医生才知晓是骨蒸之症。 “殿下只不同我说眠月姐姐去了何处,我私心想,人是不在了,可总也是为了我死的。这两年我也为你们两个积了几千金的嫁妆,可私心却总不想放你走。只想着若是眠月有心回凉州,左右有你在,我总可放心送她回凉州成亲去。”言及此处,两人皆神色戚戚。从凉州到西京,诸人是自幼闺中玩闹大了的,如今竟也到了阴阳相隔的地步。 “我只等你病好些,还是给你找一个好人家。不然怎么舍得白抛闪了你那些好金珠。” 小婵只摇头:“小娘子也不必哄我,我不是那样蠢人,我自是知晓生了什么恶病。我这辈子,不知有什么父母兄弟,只有小娘子一个是真心对我好的,我从来没有一丝嫁人的念头,只是想和娘子长久作伴。”小婵强支着坐起身来。“可如今我已经不好了,所以有些话我明知是不合适,还是要同娘子说。” 李瑽摇头,她在小婵面前极力遮掩,努力不教眼泪落下。 “我私心看着,殿下虽是先前声名不甚好,其实品格比叁郎更宽厚,同娘子是真心能长久的。纵使先前遭了那些事,我如今看,仍是要比许多寻常夫妻强些。”小婵病中言语费劲,几句话似是用尽了气力,“娘子自己琢磨些,难道对殿下没有些情分?” 李瑽仍是摇头:“姐姐自是知晓我先前遭了些什么事。难道我这几个月里,当真是去礼佛了?你教我如何面对他?” “我只知晓殿下在这几月之间,只是独居在书房里。新来的那二位连面都未见过。”小婵只握紧了李瑽的手,“殿下如果仍有心,娘子又何必自苦?” 李瑽只默然不语。 小婵见她沉默,竟露出几分她先前健康时的暴脾气,怒道:“娘子何时也是这样迂腐的人了?臭男人家的过错,你竟然全要揽在自己身上么?” “不是,”李瑽仍是摇头,“连你这样聪明人竟也不懂得,我若是真的对他毫无情分,此刻又何必自苦?若那般,我只做足了姿态,求他的原谅就是了。可到如今,我越是个略有人心的人,越无法如先前那般相处。” 小婵闻言默然许久,终是苦笑道:“我们小娘子在家时那般娇养着,原该诸事肆意些,怎么成了这样百转千回的心肠!” 李瑽并不搭话,只伸手替小婵理了理衾枕,又探一探她身上寒温。“姐姐这些时候,可睡得好?” “先时还好,近些时候身上疼得厉害,反倒是白日里昏昏沉沉的时候多。” 李瑽闻言似有些失神,许久才道:“疼得厉害时,阿芙蓉膏吃一吃倒是无妨。你要什么只管吩咐人,你养病就如同我养病一样。” “娘子何时知道这个了?”小婵开口又觉失言,遂讷讷道,“也好。”片刻又道:“病人用也罢了,娘子离这些还是远着好。” “我晓得。”她转头看窗外融融春光。花气和暖风仍是不管不顾地入侵这间病室。西京的春季急躁且蓬勃,在她印象中仍应覆着薄雪的庭院中如今已经满是葳蕤锦绣。她想起凉州的春季,仓促而短暂,与夏季紧密相连。凉州是白草黄榆与塞外长风霸占终年的地方,直到中原的仲春时节才可见得到梨花盛开,固然是边城,却是“七里十万家”独踞西域商道的热闹所在。她幼时也曾见过立在金盘中跳舞的胡姬,见过一边行走一边拨弦子的北地少年。家里常常有犒赏将士的宴席,父亲更常常将幼时的她抱在膝头,一边同人议事,一边由着她将面前笔墨涂得满案皆是。 她那样怀恋那样风烟中的自由。那时她对未来种种阴翳一无所知,以为前路必将如眼前一般快活适意。不过一二年间,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那样自由。连她的小婵也要死了。 眼前她似乎该庆幸,她至少还有容身之所。她离开病人的居室,于庭院中茫然四顾。她想要脱离此刻,想要遗忘自我,想要归于寂灭来摆脱耻辱。她无意识地将初开的柔嫩花朵攥在掌心,任花枝木刺扎在她的掌心,却似乎觉察不到疼痛。她那样孤独,只有痛苦和耻辱是她自己的。 她名义上仍然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却如一只受伤的兽一般躲在繁密花丛中落泪,以至于并未发现元澈此时亦在此园中。 他一言不发,只是递过手帕,示意她揩一揩面。他的手合度地停在她肩侧,默默支撑着她。而她在他的沉默里只是瑟缩着,用衣袖掩住面容,不教他见到她这样失态。 “答应我一件事。”他突然说,似是费了极大的劲力。 她茫然看着眼前这世上同她最亲近的人。只有他同她一样孤独,一样憔悴,共享着同一份耻辱。 “答应我,”他低声重复,“活着。” 四十二.天火 李瑽再到觉明寺时,已经是暮春时分,青碧浅红皆变为深绿,郊野地气却仍是很凉。她先前苦于初孕的反应,一直闭门不出,如今身体将沉重,恐今后再无机会出行,才勉强作此行,其实只是为了眠月和李璘请几卷经。 她来时,恰在山门前见到庐陵侯夫人携着女儿,庐陵侯夫人虽是殷勤向她问候,却是忙将未嫁的女儿藏在一旁,不令女儿有同她交谈的机会。她只作未见,冷冷点头即同侍女转身。她知晓自己成了京城贵家纷纷避忌的人物。她自是不会去打听诸人的风评,可见到这些人的面貌,大约也不会有多少好说辞。 她令一旁众人奉上布施,自己只携着一名小婢向后山缓行。她记得正是去年此处,眠月在这替她放往瀚海飞的鸽子。如今,收信人已经不在,她只是知晓他的遗骨葬在西山。越过觉明寺,就是历代王侯累累坟茔,他的只是其中崭新的一座。 “夫人带着身子怎好走山路?还是那样阴气森森的地方……” “你只休聒噪,容我独自静片刻。”她不顾身旁小婢劝阻,梦游般向着寺后走去。“你就在此处等着我,不许同旁人说话,也不许乱走。” 她曾那样念他,此时却不知晓他确切的葬处。她的爱如今是枯骨,灰烬,泥土,她却仍徒劳地试图向他告别。 “娘子是找大将军墓?松柏林往前行一眼即望见。”路旁小僧人指道。 她依着那僧人的指示前行,“过松柏林再前行……”她低念着。 觉明寺固然是热闹,寺后林间路却是静寂到极处。她默默独行,任凭露水将裙角鞋履打湿。在那泥土砖石尚新的墓前,却立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她那样熟悉—— “小麑。”他低声唤她。 她似是魇住了,只是直直盯着他。这是他死在鸣州城的模样?这般忧郁、憔悴,只有眼睛还是那样的眼睛,如镜映着她所有情思。眼前一切如幻梦,她无力去思索他从何而来,是生是死,只是任他拥紧了她。 同之前对她的刻意保留不同,她感受得到他的绝望同急切。他曾是那样焚尽了她的天火,牵系她所有的爱欲,却对她那样吝啬,让她去领受其他男人的宠爱、玩弄和践踏。她越是爱他,越无法原谅他。他还活着,他还爱她,而她却早将对他的欲念一一封锁,那些欲念曾那样灼伤过她。她不知是狂喜还是恐惧,这人世对她太荒唐。 “叁哥知晓我在这里?” 他并未回答,只是埋首在她颈间。战事和死亡使他变得自私,以至于容许自己承认长久以来对她的渴望。“跟我走。小麑,跟我走。” 这曾是她对他的请求,那时她天真到愚蠢,只想同他一道逃离家族的桎梏。她知晓他为何在此处,他只是一直在徒劳无功地等她,等她某日想起葬在西山的陇右李璘。 “走去哪里呢?”带她离开眼前的伤心地,又该去到何处? 他并非未注意到她已有变化的身形——他的小麑是别人的妻子,她要做母亲了。他想起此前无数纠缠他的梦魇,那并非梦魇而是真实。他咽下那即将说出口的话:跟我回北境,在那里无人阻止你做我的妻子。 她在他的沉默中等待,得到的仍只是沉默。“叁哥就是这样,”她的目光低垂下来,“你明知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那时不愿对我做的所有事,都有人对我做了。疼和害怕的时候,我就想一想你,我想,你总不会也这样对我。” 他比她更了解自己的懦弱,亦知晓这懦弱带给他二人的痛苦。他惧怕自己会掠夺戕害她,却将这权柄尽数交予他人。他想放她自由,却不过是把她锁在别人的囚牢里。是他造就了自己的地狱,他的掌心几乎要握出血来。与他所熟悉的她不同,眼前的她憔悴且满怀恐惧。他不敢去思索她的遭遇,更不愿直面自己最深的恐惧——她从不曾、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只有他才是这情孽的唯一守护者。 “叁哥记得那时候我跟你说的?你若走,我不拦阻你,只是要你一心去报你父母的血仇,不要再回来。” 他的出现重新将她抛入先前的困窘和焦虑中。他的手仍是停在她的颈后,她感受得到他掌心的热量。 太迟了,他已无权再参与她的人生。此时他亦开始疑惑自己对她是何种心思,以至于先前可以将她舍弃,此时却拼了性命要回到她身边。而她的变化如利刃般刺穿他,他懂得寻常男人对待一个美丽却不驯的女人会有如何残忍。“小麑,原谅我——”只此一次,他想要抛下自己所有责任,他想要她,想将一切剖白给她,“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他咽下接下来的话,他无法重述她的遭遇。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她曾爱他爱到声名与性命皆不顾惜,此时却无比茫然。她可以跟他走,就像陇右李璘埋于黄土一般,李瑽也可以不再存于世间,她不再是谁的妻女,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女人。 而她做不到了。并非是她不再爱他,只是那些往日诱惑她的自由图景都已暗淡。她是金笼子里的无翼鸟,纵使有人打开了牢笼,也是不会飞的。 他却读得懂她的茫然——她有了新的牵绊。那曾是他的痛苦与期望。他曾盼望她移情别恋,有自己的夫君和子女,得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女子应享有的一切。而他心里的兽并不为这慷慨所动,仍是愤怒焦灼。 他无力熄灭那兽的怒火,他同她都在自毁的边缘。 “小麑,跟我走。我再不离开你——” “哥哥在此处,父亲可知晓?”她忽然问他。 他重新陷入沉默,他一无所有,愤怒是他唯一的武器,而仇恨是他的养料。 她垂首立着,似是未听见他的话,许久才答:“我该回去了,等久了,他们要心急的。”她走出几步,又道:“以后,哥哥勿要再寻我了。我只怕你不好。” 他忽然笑出声来。他应该怀着满腔期待真正死在边城。 她转身时,他忽又攥住她一只手。他的手有武将的薄茧和少年郎的温热。“小麑,我不甘心。” “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六殿下,”她突然道,“我并不是因嫁了他才不敢爱你。” “我想了许久才明白,叁哥不是我私藏的,也不是父亲役使的。”她言语间有些哽咽,“你劫数和生路都在生身之处。你走吧,你走去北境,把我忘了,报了你父亲的血仇,你才能自由。” 他同她是一样心思,两处失落。她在意他的自由,正如他珍视她的安宁。他转过身去,不去面对她。“我如何忘记。” 她闻言不语,只是以手指心,摇了摇头。 愤怒和不甘几乎要将他熔化。他的手指陷在她的肌肤中。“小麑——” 她只是想挣开他,“哥哥,求你了!……”她的一双手臂被握住他手中,眼泪滚滚滴落在他手上,人却再无法作一语。 他放开她的手,颓然背过身去。沉默许久,终是开口:“等我。”他不知在两人的沉默中伫立了多久,再回首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独行至松柏林之外的路口,那小婢仍是遵照她的指示,在此处默立等待,似是对方才的一切全无察觉。 那小婢为她揩一揩额间细汗,又扶住她。 “你别折腾我,不妨事。”她正待推开一旁人,忽地眼前一片昏黑。 她恍惚中想,他走了,她的火将焚尽了。 四十三.羔羊 她醒时已是上更时分,帷幕半垂着,室内燃着灯火,惯常服侍她的人却不在。她起身欲待唤人,未及开口,却听得元澈问她:“你醒了?” 她同他已许久未共处。自变故后,他待她变得关切却疏离,两人之间不复先前那般亲密至狎昵。她其实极感激他的体谅,他有寻常男子少有的颖悟,知晓她辱于何事,亦知晓正因如此,寻常夫妻间爱悦之事于她已成刑罚。 她怯怯应一声,拥被坐起身来,他坐在她一旁, “太医道是一时血气不足,倒不妨事。”他顿了顿,又道,“可你当真把我吓坏了。” 她抬起头来看他。他许久未曾这样同她讲话。她只觉窘迫,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只讷讷:“是我不好。” 他不再开言,只是探了探她身上寒温。片刻侍女捧进炖好的粥来,他执过匙羹来,示意要喂她。 “六哥为什么这样待我?” “我不知道。”他忽笑了笑,“你也无须介意,我再如何待你,也总是为我自己。”他静静看着她在他手边顺从地慢慢吞食,像一只啄食的小鸟。 一旁侍女奉上青盐和茶来与她漱口。她听得元澈又对旁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忽然慌了起来——他总不会此时对她有念头?他宽过衣,仍是回身坐在她身边。 “你不想离开这地方?” 他忽开口道。“我以为你会走。” 她心头一凛,却发现他并没有恼怒的神色。他是那样敏锐的人,其实早知晓她的一切。 “总不是为我?”他解嘲般笑了笑,“你该跟他走。你跟我困在此处,有什么兴味。” 她只是摇了摇头,“走去哪里?我不走。”她揣摩不清他的用意,但她懂他的孤寂。他静静地自后拥抱着她,她疲倦到极点。疲累冲淡了她的恐惧。 他的手停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这里……”他低语,“你看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此前从未言及她先前遭遇,更不曾同她提起她的身孕。她并不能自他的语调中分辨出恼怒或耻辱,她只感到他的伤感茫然。“我没有办法。”她低声道,“我那时没有办法。”她的出身同教养都未曾告诉她,一个女人应当如何摆脱掉奸情的孽种。待她恢复自由时,一切都已太迟。 “你什么办法也不需要,”他的鼻尖触到她的颈后,“那是我的孩子。我知道。” 她的贴身衣衫一件件被他解去,她只好紧闭了眼睛,在他身前弓着背瑟缩成一团。囚禁中混沌淫邪的记忆忽然占满了她的身体,此时连他的触碰也让她惧怕到颤抖不已。 他只是拥抱着她,默默温习她的身体,珠子一样细小的耳垂,柔腻颈项下的浅窝,圆润的小胸脯恰好涨满他的手掌……她仍是他的羔羊,羔羊一样的神态,羔羊一般的肉体。他引着她的手去领略自己那羔羊身体,教她回忆起他同她的温存。 他在疗愈她。她忽然领悟,他并不只是因为寂寥才亲近她。他轻轻托起她的腰肢,极有耐心地爱抚她。 “不行——求你……”而她仍是努力地在他眼前遮掩自己——她的身体……没有一个贵家女有这样无耻的身体,隆起的小腹下本来稀疏柔软的毛发已经被尽数除去,至今仍未恢复,使得女体下那细小的珊瑚珠子和花瓣毫无保留地向着他袒露。“不要看我——” 他因此停了下来,放弃了注定失败的尝试。他有世间寻常男子所有的嫉妒和懊丧,而他的心魔不止于此。他在她身上寄托了绝不寻常的情思。而如今,她同他那疯狂却美丽的母亲一样,因着男人的践踏而变成封闭的茧。他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知晓自己的举动刺伤了他,却不知如何转圜。她甚至希望他转而去亲近其他女人。然而即使她于情事上这样笨拙,也看得出他对她绝不同于寻常男子对自己妻子的关心。 她在两人间的沉默中笨拙地去拥抱他,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贴近他。 他只是体会着她笨拙的安慰。他埋首在她颈畔,他感受得到她细腻肌肤下汩汩流动的血脉。她仍是只属于他的温软的小兽。“这不是你的错。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 “我不值得六哥挂心。” 他当真不去看她,他眼睑垂着,眼睫亦投下阴影,如雕像般沉静,使得她捉摸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可我放不下你。” “这许多事之后,仍是如此吗?” 他重新注视她,而她却躲避他的目光,她不敢去注视他,他此时那样颓落却美丽,如季末的荼蘼花,是惑人的情网。“我早同你讲过,我对你如何,总是为我自己,你也无须介怀。” “六哥不恨我?” 他只是摇摇头。他仍然是低垂着目光,却去吻她。 她那样熟悉他。清冽的气息,让她心头发酥的触感,还有肌肤摩挲的沙沙声,她都那样熟悉。 “把过去的事忘掉,”他埋首在她颈畔胸前,“只记得我。” 他将她破碎的心怀填满,她放任自己沉浸其中。或许她可以为他将一切都忘记,然而她仍感到畏惧,即使是此刻,她也察觉到危险——她不敢寄托于他,他对她此时的眷恋或许不过是同情之余的遣怀,而他向来对许多女人宽纵且温柔。 她感受得到他呼吸的起伏和他低唤她名字时胸腔的震动。他在点燃她炽热的心火。他重新睁开双眸注视着她。 “六哥不要看我……”她的身体因身孕而变化,腰肢已显出圆满的曲线,不复先前纤细。 “不。”他只是将眼光落进她那一双茫茫的湿漉漉的眼睛。她仍是这样引人摧折的美丽。“原谅我。” 四十四.故人 她在廊下坐着,独坐时她感到自在些。她旧日里最喜欢的一只小鹦鹉坐在廊下的小金梁上,正在欢快地自问自答。这只小鹦鹉极为聪慧,眠月在时,经常一本正经地给小鹦鹉诵名家篇章。她常常故意搅扰,教些不成体统的残章断句。她默默听着,惊觉她不在的日子里,小鹦鹉又增了些新知识,似乎是元澈教的。 此时小鹦鹉正模仿着一段几乎失传的老琴曲,小鹦鹉用它的细小的嗓音模仿着琴弦拨动,为悲怆的琴曲添了许多诙谐意味。“你也懂这其中曲意?”她轻轻伸出手中绢扇,那小鹦鹉似是懂她的意思一般,站在扇沿儿上,将那颗毛羽明亮的小脑袋歪了一歪,又唱了一句,似是回答她一般。 “夫人的这只小鸟儿实在是妙极了,妾身寻也寻不来这样的。” 李瑽听得有个陌生声音搭话,却似是未曾听闻,片刻后方才转过身来,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眼前人。韦氏本是备下了一堆话,此刻被李瑽盯着,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了。身旁顾氏乖觉,忙掣着她请了安。 李瑽大体猜得出眼前二女子是何人,却仍是问:“你是谁?” 韦氏忙又道说是二人今年春天入府,恰赶上李瑽出外礼佛,直至今日方来拜见。“殿下也道说您身子不爽快,等闲不教我们打扰。” “他既说不许,你又来做些什么?”李瑽却是半分情面也不给韦氏留,又叫过一旁正手足无措的侍女来,“小圆子,我今早同你吩咐些什么?” 桂圆儿涨红了脸,只说道:“夫人说今日要清静些,除了请脉的大夫和琵琶师傅,谁也不见。” “她们又是谁,是大夫还是琵琶师傅?” 桂圆儿脸更红,再说不出半句话,只是气鼓鼓地瞪着韦氏和顾氏二人。若不是韦氏搅缠,她也不至放了她们进来。 韦氏只曾听得六王妃年纪很小,家中诸事一概不管,又兼听得了她的许多风传,料想她是个好哄的,却没想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当下也涨红了脸。顾氏忙道:“是妾身莽撞了,还望夫人谅解。” “人既都来了——”李瑽只是冷冷回了半句,却是令小圆儿去取东西。 韦顾二女只好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片刻桂圆儿回来,气鼓鼓地一人塞过一只小匣子来。韦氏打开匣子,却见是一对鸦青色的宝石,足足一两多重,偷眼看一旁顾氏所得,也不相伯仲。 “这可够买我的清静了?”李瑽只是示意一旁侍女送客。 顾氏见得韦氏仍待开言,只好拉着她行礼告退。 “这样端端正正一个美人,性子竟然是这般。”顾氏思量着,不由说出口来。 “我怎的看不出美来?阴沉沉的,蛮子女人似的!”韦氏遭了羞辱,十分不忿。 顾氏吓得忙捂韦氏的嘴:“傻姐姐,这样的话你好说出来的?”顾氏自是曾听得六王妃的出身,知晓她是北边人,更是知道陇右世家出身的正夫人们对待侧室都是怎样的态度。“她那样出身,骄纵些也难免。” “都一样是女人,嫁过人哪里是凭出身分高下的!”韦氏仍是不忿,言语间似有所指,“我倒不信她这样性子,还能得意过一世去。”顾氏闻言再不劝解,韦氏仍是道:“你还那样敬重,你不知晓那位的过往?你说她出身好,依我看,若没有她那样父兄,如今早不知何处去了。就她怀着的,是不是殿下的还说不准呢!” 顾氏此时开口也不是,装聋作哑也不是,只急得跺脚:“你快休说了,你不怕她听得,我还怕。”韦氏泄愤过,终是有些心虚,想起匣子里那一对宝石,心情又稍平复些,道:“我也不是专要讲她的不是,只是看不过——” 顾氏见韦氏仍不开窍,只好一转头自己走了。 桂圆儿怒气冲冲地自外面回来:“夫人还赏她们东西?赶出去算了!方才我去关园子门,还听得背地里嚼我们舌根。” 李瑽只是冷冷答道,“我是怕人说的?她们是我赶得动的?”旋即抛下手中扇,自顾自转进内室去了。 “殊儿,我也许久未见夫人发脾气。”小圆问,“同是家里旁的人,夫人对殷孺人便和气得多,从未这般给人难堪过。况殿下和殷娘子还有几分情分,这二位殿下是理也不理的,夫人反倒是不待见了?” 名唤殊儿的侍女忙摆手,叫她不要再提:“你真是糊涂了!你放了人进来,没遭罚也罢了,平白又说这个?” 此时近日来照拂小婵的小丫鬟跑了进来:“让夫人看看小婵姐姐吧,小婵姐姐不好了……” 未及通传,李瑽早听得清楚,一言不发就径自出门去。 李瑽闯进病室时,小婵尚清醒着,只是呼吸一次比一次吃力,话也几乎说不出口了。“我的可怜的姐姐……”她跪在小婵病床边,紧紧握住小婵一只手。早先如藕一般光润的手臂如今只是一把骨头。 “这次……我知道娘子有办法的……”小婵用最后气力求她。 她如淋冰雪,她懂得小婵的意思。她是有办法,是留给她自己的办法。玉簪花大小的小瓷瓶子握她手里,其中是浓黑的药浆,有苦甜的气味。那小瓶子平日就躺在她的妆匣里,身边人不过以为是寻常花露。那小瓶子在她掌心里越握越紧。她一直知道小婵最怕死时痛苦。她如牵线傀儡般静静地将那小瓶子旋开,喂给小婵。酒浸的阿芙蓉膏是极苦的,小婵却仿佛浑然不觉,甚至病容上有了些神采。 李瑽看着小婵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答应我……娘子日后,再不去寻这……” 她懂得小婵的嘱托。她知晓小婵是要用自己的死救她的命,就像当初眠月用自己命救她的命。可这京城里有那许多贩卖阿芙蓉膏的番商,当中又怎会短了她的那一小瓶子。她坐在小婵床边,看她堕入睡眠,在沉睡中呼吸越来越沉缓。 她毒死了曾日夜照顾她的小婵。小婵活着时,每日替她做针线,喂猫儿,养花草,小婵不识字,常央求了她和眠月读书来听,她给小婵的报答就是一小瓶子浓黑的毒。她枯坐在小婵病床前,仿佛连自己也杀死了。 她如泥塑土偶一般坐在原地,直到小丫鬟进来添灯火,她才发现天色早暗下来了。她曾最怕黑暗和死亡。而此时她已与二者共处了数个时辰,甚至听到添灯侍女的惊叫都恍若未闻。 “不要跟殿下讲我在这儿。”但他总会知道,他总是知晓她的事。她仍是坐在小婵床边。小婵沉睡的面容很安宁,好似有了些旧日模样。她想起旧年间,她有位堂兄弟求了她许久要娶小婵回去,她总是不舍得,拖着留着终是小婵为了她死了。 小婵也不是第一个抛舍下她的人了,她在心中默默计数着,老奶娘,眠月,叁哥……当然还有她的母亲,她那个如凉冰冰的白玉观音一般的母亲,也一早就离开她了。她曾听得母亲在她同二哥之间,还有过数次死产。她想,自己的出生只是彻底摧垮了母亲的健康,夺走了她的美丽,或许还让她失去了她父亲所有残存的眷恋。 她记起母亲临终前,她也曾这样坐在母亲床边。那时母亲的手握着她的头发,说她恨她父亲。那是她第一次见母亲失态。 她母亲平素是那样沉静,她记得自己幼年时曾问过母亲,若是不生她,母亲是否就不生病、不受苦楚?母亲只是笑她痴,坐在窗边给她看一头乌发里新生的银丝,告诉她说这就像草场夏荣秋枯,不是谁的过错,况且她有她父亲的爱,并不害怕病老。她至今记得母亲窗边光影下那样美丽的侧影。而这样沉静温柔的母亲,弥留时只是告诉她,她有多么恨她父亲。 自那时起她只有在同叁哥一起逃出家外时才感到有一丝安宁。或许她那些畸思就是在那时萌发的,在凉州城迂回的街巷和城外茫茫旷野里,她突然发现了她同养兄间莫名的吸引,原来她身边还有一个爱她的人。在诸事零落的当下,她仍是想念他,就仿佛他同她生来本应是一个人,她总有一部分是为了他而活。而他只有在她的回忆里,才是完全属于她的。 此时她第一次察觉到腹中动静,就如同一条鱼轻轻摆了摆尾巴——她终不是孤身一人。 四十五.子夜歌 那夜元澈没有理会旁人的阻拦,执意守候在一旁。嬷嬷们纷纷拦阻道,哪有女人愿意让夫君见识自己那时的狰狞惨状?他并不信,他深信人痛苦时总是希望陪伴的,哪怕他并非她最想见到的人。 他眼见得一股股血和浑浊的液体一起自她身体内涌出,那样洁净如碾玉的身体竟然有这许多血。他看着她苍白面颊上攒聚的汗水,然而她并不呼痛,只是低喘着,安静得像一只在角落躲避敌害的小兽,一只手却许他握着,那只细小的手紧握成拳,放在他的手里。 他知晓她从未相信过他,仍以为他承认这孩子不过是对她的同情。他无从剖白,只是在旁见证她的痛苦。那是他同她的结合,历尽波折却仍然幸存。在上下人等的忙乱中,她在鲜血与污秽之中仍是安静得怕人,像是声音和眼泪都用尽了一般,只有那只紧握的手证明她仍在用力。她原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娇弱易折,却是将心血都熬尽了也不许人见她不好。若非他莫名地懂她,他也只如旁人般以为她是个心冷的人。 这是他施加给她的痛苦。这并不是他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而他第一次感到负疚。他背过身去,却听得她唤他:“六哥……” 他醒悟,她其实怕他走。“我在这。”她是他的羔羊,因他而受宰割的羔羊。她似乎是想跟他说什么,却只是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他只是茫然地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也是湿漉漉的,却是十分温热。她仍坚持着。 他直视眼前狰狞的图景,却并不觉厌恶或恐惧,只觉悲哀。他藏在琥珀里的玫瑰,关在禁苑里的鹿,因他而变成一个寻常的受苦楚的女人,一个母亲。 而那对此一无所知的婴孩,正要全力冲破母体来到这世上来。 一旁的嬷嬷再度拦阻:“您见得这些,以后王妃要怎生处?”他仍是固执着守在一旁。这世上每个人,他和她,都曾这样吞食着母亲的血肉生到这世上来。他埋首在她身边,像兽护卫自己唯一的同伴。只有她是他的同类。仿佛周遭一切言语、忙乱和污秽皆消失,只有他同她躲藏在险恶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巢穴之中,其外即是虎视眈眈的众生。 又是西京秋夜,夜雨纷纷而落,草木婆娑,秋虫苦鸣。她在这样的秋夜里把她和他的孩子带到了世上来。那弱小的男孩子生在拂晓时分,降生许久才开始高声啼哭。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倒是干干净净的!”房中嬷嬷低声议论。 弱小的新生儿因开始啼哭而褪去初生时的青紫。接生妇将新生儿放在她身边,她也只是背过头去。她在自己丈夫眼前,像牲畜一样在血和污秽中产下生父不明的孽种。那小婴儿还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本能地发出些声响。她此刻残破,丑陋,身旁是她不贞的证据——她落在这样泥潭一般的思绪里。 他盯着半裸在污秽中的她,她蜷缩着身体,紧闭双目。他仿佛身处在幽暗深谷,而她苍白的肉体是栖在万仞山巅的黯淡新月。他的泥沼中的明珠,朽木之上的玫瑰。他哑声唤她,她却仿佛仍未自混沌中完全苏醒,并不答话,任着下人在他面前收拾她血污的身体。那陌生的小婴儿此时却开始咿呀哭了起来,打破了周遭沉默。 “老奴这许多年,从未见过像小世子这般生下来就这么洁净的孩子。”老嬷嬷忙示意她。婴儿一贴近她的肌肤,就安静了下来。 “他不认得我,倒也不怕我呢…”她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低声自语。 “夫人这是什么傻话,怀了十个月,哪里有孩子不认得娘亲的道理!”一旁收生妇随口答,李瑽见她说得不像样子,只是直盯着元澈,他却并不在意,仍然在旁静静看着。那弱小的新生儿在年轻的母亲身旁,只初到人世片刻,此时却沉沉地睡着了。仿佛被黑色的网笼罩,她陷入疲惫与茫然之中,她终于感到一丝解脱,或许是到了可作一了结的时候。 他却仿佛能猜得到她的心事,忽然开口道:“别这样想。”她注视他,他低声道:“你答应过我。”这是石子落入湖心一般涟漪后的平静。仿佛诸事皆未改变,但一切已不同往昔。连接他同她的不只是孤寂中生出的爱欲,还有些她尚不了解的事物。 乳娘已经将婴儿包裹在襁褓中。她像新生儿一般,毫无羞耻、无知无觉地张开腿,露出她血污的乐园——嬷嬷正细细检视生产是否一切顺遂。 “恭喜恭喜,诸事平安。”她听得嬷嬷如此说道,“老奴倒没想到,夫人这般年纪轻轻,这个孩子却是生得清爽极了,一丝伤也落不下。”众人闻言喜悦,元澈也点头令分下赏钱去。 男人打仗杀人可有这般疼?她胡思乱想着,只是任着仆佣把她安放在重新铺设好的床榻之上。她原本不是囚在内闱中的玩物,她是野鹿,是母狼,是凉州荒原里的白草。之前尖锐的痛已经变为不适的钝感,她背过身去,蜷缩在被中,只觉自己像是一只暮秋时分褪空了的蝉蜕。 她慢慢沉入睡眠之中。恍惚中好像回到许久之前,幼时的她蜷缩在柔软的被中睡得沉沉的,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床前生着热腾腾的炭盆,老奶娘坐在炭火旁,一边给眠月烤梨吃,一边和母亲悄声说着家常,说到好笑之处,两人都悄悄笑起来,她却揉着眼睛醒了。眠月最先瞧见,笑眯眯地要把烤熟的梨子分些给她,母亲却摇手不许:“都是你们这样惯她,前月才吃坏了肚子。”母亲这般说着,却仍是自己拿过小匙来,挖了些喂她。甜熟的梨如蜜一般,她吃了一勺又要一勺,母亲却令侍女忙去取搽牙的盐,笑着叫她“馋猫儿”。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身边已经空了,想必是乳娘抱走了新生儿,元澈也不见踪影。喧嚷了一整夜的居室寂静下来,窗外却隐隐有热闹声浪,大约是府里在大派赏赐。 此时天光已明。她重新卧回被中,却是睡意全无。僵卧许久,众侍女大约以为她睡熟了,开始在外间低声议论,隐隐有些飘在她耳里。“……不像殿下,倒是像夫人的地方多。”另一人道:“算月份是旧年里……”“咱们府里可还向宫里报喜吗?”诸女中有人开口,有人连忙低声喝止,那女子却是仍道:“报不报喜,宫里的赏赐却早下来了。”诸人接着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起来。一个十分轻浮的女声略高,自那一片嗡嗡声浪中显露出来,嗤笑道:“你们不知道,小门边园子里那二位伸着脖子等了一夜,急得脸都青了,倒是殷娘子一早去看了新生的孩子,看得又是哭又是笑,满嘴都是阿弥陀佛……” 李瑽向里卧着,额间都是涔涔的汗,却觉得浸在冰水里一般冷。 “一群懒蹄子,哪个再嚼舌根,我一一都拔了去!”李瑽听得殊儿摔帘子进来,诸女闻言纷纷噤声。殊儿又轻手轻脚走到里间,本待察看李瑽有无睡熟,却见她转过身来盯着她,一时不知所措,见她额边都是汗水,慌乱中拿着自己的手巾就给她揩抹起来。 “你别慌,且去给我倒杯水。”李瑽却似不在意,只是扶着她坐起身来,低声道:“你怎得和眠月似的,尽拿着自己的手巾子抹我,我嫌你们脂粉气。” 殊儿闻言,竟忘了倒水的事,举起自己汗巾子来嗅了嗅,李瑽见状却被她逗笑了。“我诓你的,我何曾嫌过你们几个……”话音落,殊儿却又呆住了,哪里再有她们几个,如今只剩她和小圆子了,她向来有股呆性,此时闻言,不知触动哪根肚肠,不管不顾地抱着李瑽呜呜哭出来了。 “只剩你们两个,一个傻,一个呆。”李瑽却是抱着她拍了拍,“傻子,我真死了,你再哭我不迟……” 殊儿忙忙地止了眼泪,又听李瑽道:“真心待我的人,哪里有好收场。” 殊儿呆立了半刻,只说出一句话:“那不是娘子的错。” 李瑽只道:“那又如何。”见殊儿仍是木在原地,又道:“你且在这搭张小榻来,陪我歇一会儿。”殊儿这才点了头,垂着手去了。 她何时开始喜欢这样的寂静?她想不出来,只有在这样的寂静中,她才感到安全和平静。她惊觉,她的生辰又快到了。自那时秋猎北上到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却仿佛已许多年了。她从凉州城外的野马驹,变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羔羊。 她垂首想着元澈之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樗,恶木也,不成材而得享天年。 也好,她想,这样也好。 四十六.欲奴 不久前,京城收到了北境王庭哗变的消息。将军乌仁公开悬起了祭奠先王的黑幡,与摄政王兵戈相见。而在乌仁的兵马中,最骁勇的是一位戴着鬼面的将军,无人知晓其姓名来历,却有传言暗暗生起,称鬼面之后,正是多年前下落不明的王世子。 至少他可用刀剑赢得自由。而她早已——“夫人可要看一看小世子?”一旁侍女的询问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至现实,“奶娘昨日里说会坐起来了呢!” “不必了。”她仍是半明半寐,闭着眼睛由着侍女为她梳头发。她总是不愿见到自己的孩子,而元澈似乎是很喜欢孩子。她知道在自己之前,他的妾室也曾有过数次生育,但却未有一个孩子活过周岁。 元澈进门时,她傍在妆台旁,两位侍女中,一位用金盘捧着她垂到腿弯的乌发,另一位自上而下慢慢梳理着。她尚未发觉他的到来,他极少见她这般奢靡慵懒的情态,她向来对他拘谨又冷淡,如非他刻意寻求,她绝少令他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示意一旁侍女不要作声,暗自接过梳子,替她梳起头发来。她听得一旁侍女的窃笑才回过神来,睁眼见是他,连耳朵根也红起来。他笑她仍是这般面薄。她忽觉此刻如同旧梦重现,那时是另一个人,用蔷薇花露这般慢慢梳她的头发,那时她侧首看着,花露落进黑沉沉的头发,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她极力从这念头里挣扎出来。 他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镜中她的倒影,忽地将手中梳子放下就走。 他时常在清早时分来看一看她,往常只要他不开口,她从不询问他要去何处。她知道元澈一直有其他女人。 此时她不知为何,此时却不自觉开口:“六哥要去哪?” 他停住脚步,沉默许久,似在思索一个恰当的答案,却忽然道:“我想要你。” 宝钿与珠玉被纷纷扫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把她按在妆台上,自后扯落她的裙服。他的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她裸露的背一直摩挲到她双股之间。她的身体随着他手掌的滑动不断颤抖着,他的手指在她最敏感之处漫不经心地打着圈,忽然探进去,引得她一声惊叫。 “我多久没碰你了?可怜的小东西。”他把自己沾湿了的手给她看,她只好闭着眼睛侧过脸去。 他专心赏玩着眼前的肉体,腰肢还如以往那样几乎要拗断一般的纤细,而其下的臀却更饱满。那样柔软的肌肤,几乎让他的手陷进去。她并不反抗他的探索,只是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着。他的手掠过她胸前,却发现乳首早已不耐心地翘了起来,他只是轻轻触碰,她就低声哀叫起来。他竟未发觉,他的幼鹿早长成了这样一只惑人心智的雌兽。 他好像很满意她的反应,在她身后低笑了出来。 她伏在他身前,只是茫然地看着镜中自己那样淫媚的姿态。她知晓自己如今有怎样下贱的身体,大约自经过囚禁后,她就变成了这般,会因男人的粗暴对待而起反应。 “瑽儿,你记不记得?过去我那样小心,也得给你喝点酒才好过些。”他随手拍了拍她的臀瓣。 她虽常常经受他的奚落,此时却仍是连肌肤都羞得泛红。她的亵裤和下裙还半褪在腿间,他就冲了进来,他握着她的腰,每一下都入到最深。 没有片刻工夫,她就几乎要站不住了,他索性把她抱起来,她的手臂勾住他的颈项,饱胀的胸乳贴着他的前胸。 “你那……比之前还费劲些。”他低头打量二人交合之处,在她耳边低声道。她只好把脸埋在他肩上,假作未听见他的评论。他却不许她躲藏,低头寻她的唇。 “六哥别这么说我……”她陷在肉欲的泥潭里,手无意识地攀附在他背后,一双腿被他分到极处。他抱起她走到窗前琉璃榻前,让她仰倒在他面前,握着她一双纤足,开始猛烈地入侵她。 这是如通奸一般急迫而激烈的情事。她的一切感官皆为他所占据,那汹涌狂潮越涨越高,即将夺走她的心智。 “小猫儿,等一下,”他觉察到了她的变化,低笑着放慢了节奏,俯身自她脸颊颈侧,一路吻到小巧圆润的乳。此刻她的肌肤也敏感到了极处,每一次触碰都似火碳落在雪地上一般,几乎要把她炙化了。“别急。”他笑她。 这般被半悬着,她被他折磨得呜咽出声,腰却不禁轻轻扭动着。她已是泪眼朦胧,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见她此等情状,低声道:“你最是心口不一。” 他重又埋进她身体里,她比此前更鲜明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然而炽烈到极处,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她。她不可抑止地在他的冲击下娇吟,眼泪因情激从眼角滚落进鬓发里去。他低头注视她的面容,他的眼里有她的倒影。 是极乐也是虚无,那一刻却来得快如惊雷闪电,却又无始无终。 她侧着脸,让激喘渐渐平息,他在旁侧首看着她。此时天光已明,透过窗纱摇曳在他同她身上,她细长的羽睫在阳光下变成金溶溶的,耳朵尖儿也透过些光来。 她转过头,碰到他的目光,她忽然意识到,他也许是当真爱她的,她的心却直沉下去,如同引水的银瓶直落井底。是她的错,她领悟得太迟了,一切早已经太迟了。 “六哥……”她的手虚虚地搭在他小臂上。她想问他,你到底要什么?你莫非看不见,我一颗心皆是瓦砾,却已是你的欲奴。 四十七.犹余旧时香 自从惠帝时退至瀚海以北,北境就丧失了大半良田。所剩的田土因着气候苦寒,地力微薄而收获有限。李璘确曾亲自造访过瀚海之南那些百年前失去的土地,鸣州城直到连城关之间,虽则气候不似江南地区温暖丰饶,但更有河湾迂回,灌溉之下,也可年年出产供养黎庶的菽麦。这些河湾地如今已经为南方的门阀纷纷占据,由恭顺的佃农年复一年地耕种着。北人在饥饿和苦寒中死去时,南朝的贵族们正在纷纷用粟米制作的饼来擦去新桃上的绒毛。 而他正是被这般世家养育长大的。在本朝的世家高门之中,陇右李氏虽从不以奢靡闻名,却也拥有广大土地和丰厚财富。他的所谓矜贵和教养,也不过来自于田野上无数默默耕种的百姓。自从幼年在凉州时,他就时常揣想,这世上如果没有世家门阀将是如何?那样他的小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他尽可以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然而他从初识她时就知晓,他的小麑是绮罗丛中富贵花,是这世上最不适宜同他浪迹天涯的造物。他想象不出她和他流浪会是何种境况。他的养父对其他子女皆严厉到苛刻,然而大约是出于对妻子的歉疚,对小女儿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他的小麑要五六个仆人替她喂马和养猫,还需要十几个女孩子陪她玩耍,会被凉州春日的阳光晒伤,几乎不曾低头自己穿过鞋子。 他的养父不会把自己如珠似宝的小女儿嫁给身负血仇的北境遗孤。他想起临别前养父对他的嘱托——如你心中还有一分认我为父,就此北上,再勿回头。 他只是知晓自己爱她,直到如今,他仍说不上为何。仿佛旁人在他眼中是半个人,只有她是一个人。她仿佛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妖物,是他所有渴望和妄想的结晶。直到今日,甚至看到街边陌生的孩童,他都会忍不住揣想他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他爱她爱到满怀恐惧。 她也是他可爱的幼妹,是个寻常的北地女孩子,她的陪伴让他在时刻煎熬他的血仇和背井离乡的孤寂中感到安宁和自由。 他努力自这些念头中摆脱出来——她从不曾属于他。他只允许自己酒醉时放肆地回忆她。然而在醉酒的迷惘中,他甚至觉得,他同她之间的爱恋只不过是少年人热情化成的幻觉。他回想,如今他甚至不能确知她是否真的爱他。他盯着手中细小的水晶瓶子。那是波斯匠人制的水晶瓶,瓶中是澄明的液体,瓶口的水晶塞子却丢了,以蜡丸密封着。即使不启开蜡封,他也闻得到当中那样熟悉的香气。这是他离开之前为她制的最后一瓶花露,他却未曾交付给她,一直留在身边。 他在凉州时从西域匠人手中学得了制花露的法子,没有大食国的蔷薇,他转用西凉的蔷薇为她制蔷薇露。不知为何,他制的香没有大食蔷薇水那样馥郁的甜香,却是单薄得多。那样不入流的香,她竟然很喜欢。他的制香手艺数年间几无长进,也许是当时的匠人藏私,他总也无法去除花朵的苦味。然而自他开始为她制香开始,她就一直带着那样的香气。 他揭开瓶口的蜡封,郁结已久的香气溢出,那是雨后花朵的青苦的气味。这气息永远能强迫他回忆起她,没有名媛贵女会带着这样单薄怪异的香,只有他的小麑是这样开在西凉夜露下的蔷薇。只有这缕香气是独属他同她两个人的。 他独自沉浸在这香气中,像是整个人都浸在漆黑冰凉的潭水里。烛火透过水晶瓶摇曳在他面上,他一时有些恍惚了,仿佛自己不是置身于北地,而是在旧年时的凉州。那时他常常提醒自己不可因素日的安逸忘却男儿抱负,每每为了功课和习武修习到深夜,却忍不住又熬着灯火用新采的花朵为她制花露。 再选一次,他会否放弃北上,选择继续当李氏默默无闻的鹰犬?他的养父曾给过他选择。像她那样的女子,有情人亦不算意外。他可以守在她身边,像李璟一样用闲职消磨时间。他要同另一个男人分享她,与她同陷于不伦之渊薮。那不过是他为她设的另一重镣铐。她只会比他更痛苦。 他生来是个北人,是不相信来世的,他同她就只有这一世好活。这世上至长寿者,亦不过叁万六千日。这一世就是他的天地和牢房。他不知晓自己是否应当再和她重逢。他想起暮春时西山的相逢,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音讯断绝已久,他的小麑应当成为母亲了。她在怀抱和哺育其他男人的孩子。他却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犹疑和软弱——他无法忘记生身血仇,也无法忘记凉州往日。 那只细小的水晶瓶从他手中落地,他苦心孤诣制作的花露倾洒进炭火里,变成腾起的青烟。他忽然为心中腾起的念头胆寒——当他夺回生父失去的权势,当世家血肉纷纷抛落黄河之时,就是他同她此生自由之时。 水晶瓶在炭火的炙烤下砰地一声碎裂,他一惊之后,却笑得眼泪都落下来——当少年时的他和她漫游在凉州城外的草场上时,可曾想到诸事会有今日这般收场?他的心早已焚尽了。 门口隐约传来示意的咳嗽声,他站起身来。来人却是樵苏,樵苏闻到帐中花露味道,暧昧地笑了笑,大约是以为昨夜他带了女人回来。他并不辩解,只是低声问樵苏:“何事?”如今北境情势急迫,任何事都可能是要事。 樵苏瞥了一眼被李璘挂在床头的面具,道:“以后殿下就再用不到这事物了。”他揣测着樵苏的用意,一言不发。樵苏又道:“殿下有位故人应当一见。” 故人……樵苏在前方引路,他用尽全力按下心头冲动,不令自己陷入最疯狂的幻想。 自然不会是她,他笑自己的愚蠢,他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一旁是沉默的乌仁将军和樵苏。直到眼前的那个女人流着泪唤出他的乳名,他才醒悟——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如今的摄政王妃。他忽然明白了樵苏的语义——他的生母可以证明他的血统,她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第二任丈夫兵戈相向。 他对母亲的最后印象,是幼年的他躲在帷帐之后,看到母亲跪在地上被粗鲁的兵士拖行。他身后,乳娘用尽全力捂住他的嘴。他无法把印象中那时哀戚又狼狈的母亲同眼前这个华贵却疲惫的女人调和起来。他并不怨恨她,只感到失望和孤独。 他没有退路了。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遗憾、欲望和理想。而他的过去就像他为她制的最后一瓶花露,如今已是灰烬中的碎砾。 四十八.传奇 李瑽自冰碗里又舀起一枚冰李子,元澈在旁倚着竹枕,斜倒在琉璃榻之上。见她吃李子,略一皱眉,却是笑了一笑:“我是怕了。” 李瑽咬着手中酸甜的冰李子,回头看他,问:“六哥怕些什么?”他却笑着摇头不语,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李子丢进冰碗里,满面通红转头要走,他却牵住她,把她圈在怀抱里。“真的,我怕你再受一次那样的苦,可又舍不得你。” “话都叫你说尽了。”她并不当真。凉风吹得水榭珠帘摇曳,他垂首不语,下颌搁在她颈后,叹了口气。“我的小猫儿。”他忽然又这般唤她。他的鼻息吹得她耳根热乎乎的,她转身躲避,他却低头吻她的面颊,又寻到她的唇。他近来对她的需索又恢复如往日那般频繁,然而他酒比旧日喝得更多,人亦是每日似醉似病,兼之沉迷服食,比往日反是更颓废些。 “在这里不行……” “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他并不理会。 她穿的是夏日的纱衫,经他混闹,大片光洁如象牙的肌肤裸露出来。她的一双手被他握住,只好侧着头任他将她翘立的乳尖含进唇间。他见她已是珠泪盈盈,又哄劝道:“自己家里,又无旁人,怕些什么……” 偏巧此时殊儿捧了手巾进来,登上水阁却见到这番情景,她又不似旧日里小婵那般乖觉,直吓得话也说不出口。元澈却不在意,坐直身笑道:“你来得巧,且来帮我按一按你们小娘子的腿。” “殊儿你走,他喝醉了,你休要理睬他……”即使是被她自己的侍女目睹这般窘境,也足够令她难堪。 他低下身来,手臂撑在她肩侧,眼光直直落入到她双眸深处。“天地之下,不是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你醉了。”她在他身下挣扎着。 “没有。”他矢口否认。他身体有些发热,力气却仍是大得吓人。 “你病了。” “也没有,”他仍是否认,却又引诱她,“好瑽儿,你试一试我。”他比清醒时更任性,此时索性把她的衣衫皆解开,让她赤身横陈在午后四面通透的水榭之中。她闭着眼睛,水波的涟漪映在她身上。他却倒在她身边,拥着她的腰埋在她颈侧,低声道:“你好温暖。” 她忽然有些心软了,由着他这般任性拥抱赤裸的她。她不明白为何他会觉得她温暖。他有过许多解意温存的眷侣,而她向来对他是最冷淡的,她甚至连他们两人的孩子也不爱。 他可以在她身上求这样的安慰和温暖,也可以转求别人。她不想去探知他的真实心意——她不敢去爱他。爱是偏私,是独占,是这世上只许你一人。而她都不会拥有。爱他只会将自在变为守候,将期待变为怨怼,而她的枷锁已足够沉重。 “唯独你这样温暖。”他又低声道。她却听得眼泪也落下来。他见她如此,却不问她为何,只是低头拿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他和她那样近,呼吸都交缠在一处。 她像初生的婴儿那般赤裸着埋在他怀里,专心听着帘外雨滴纷纷落入池塘,听着池边草木窸窣摇曳,偶尔还听得水鸟轻盈掠过水面的响动。仲夏时分,风荷初举,这湖畔水榭却是静到了极处。她连他的心跳都听得极分明。她以为他睡着了,正待悄悄起身,他却牵住她。 “瑽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疑惑着重新坐回他身边。 “瑽儿,有一位出身高贵的将军想要南方和北方兵戈消弭。”他开口,“自从百年前双方盟会上相龃龉,南人即狡诈地先起刀兵,将北人击退至瀚海以北,北人失去了良田,就再无力耕作,然而积贫数代却仍有良兵利器,南人占据沃土却仍奢靡软弱。百年以来,两国相争,涂炭无数。” “这位将军希望南人有一位克己和贤明的皇帝来终结双方的争端。他帮助了一位励精图治的藩王登上皇位,而那位藩王却因久居皇位变得日益放浪、多疑且暴戾。甚至威胁到世家安危。” 她知道他在讲本朝故事,就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这位将军有一个秘密。他一直处心积虑为北人养狼。他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儿,替她的将军父亲喂养和驯化那匹狼。将军想要这狼回到北方,重掌权柄,替北人收复瀚海南土,再给南人一位文弱忍让的皇帝,令北人同百年前一样重新开始耕作,由此将一切倒回百年之前,北人耕瀚海南,南人耕黄河畔,各自丰足,长久太平。” “六哥?”她为他的推断震惊。她向来知晓他极敏锐且颖悟,却未想到他日夜沉溺于风花雪月之中,却对诸事洞若观火。她只知晓父亲养育叁哥是为了安慰母亲,却未从未细想背后是如何谋划。 元澈却仍是闭目讲述着:“为着这愿景,这位将军宁肯孤守西凉十几年遏止敌人东犯,用西凉的十数年养育出一位虎狼之将又送回北地。我不明白这位将军为何要如此做。瑽儿,你可明白?” 她半句话也说不出。她以为陇右李氏上下对朝廷忠诚无两,以为她父亲卫戍西凉十几年为的是天下安宁。 “瑽儿,你父亲大约爱极了你母亲,爱到你们兄妹的命运——不是,是大秦的命运都不顾惜。” “不是的!”她不相信。她仍鲜明地记得母亲临终时的情景,母亲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自己有多恨她父亲。那时,她父亲还正带着叁哥和北人打仗。有何种爱会令人将所爱之人十几年来置于两难的痛苦和煎熬中? “他不爱我母亲。” “瑽儿以为情爱是何物?”他问她。 情爱是何物?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长久安宁,还是电光石火蓦然回首之间的轻狂和惆怅?她想不明白,许久她才低声道:“总不应是那般将人的心伤透。” 他忽然笑了:“你那样惦念你叁哥,他难道不曾让你伤心?” 她垂首不语。然而——她懂他的意思。那一切都是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承诺和赎罪,不是她父亲,是她母亲想要南北刀兵消弭。“殿下如何知晓这些?”她忽然问他。 他却笑了笑:“别当真,我不过想给你编个故事听。” 他一只手支着额头,目光低垂,唇角笑意褪去,似是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却又坐起身来,把她揽在怀里。她并不说话,一双手环着他的颈,脸颊贴着他的耳畔,好似这般就能听得到他的心事。“六哥知晓这些,为何还要我?”她以为他最恨受人拘束和摆布。 “你何苦执着?漫天神佛眼中,你我不过是渺渺尘土。我做不做君王,你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然而——” 她猜测着他想说的话,然而如何?他却不再开口,在沉默中慢慢亲吻和爱抚她。她伏在他肩上,任他握着她的腰肢,让她一寸寸慢慢地坐下去。 然而——河汉之下,天地之间,没有漫天神佛,他不过是懵懂无知的凡人,为俗世所羁,沉浮于滚滚红尘之中。 四十九.薄暮微雨燕双飞 “依我看,女子的容貌,倒是不要太过端正了……人生得太齐整了,难免生硬些,就不够娇媚。”汝阳侯夫人向着一旁的另一位贵妇低声道,手里的团扇却是歪了一歪,指的是坐在公主旁边的李瑽,意指她就是生得齐整却生硬的女子样本。 另一人点头表示认可:“略有些参差反倒显得出好来。” 李瑽似是对旁人的议论无知无觉,仍旧是侧头听公主与她说话。她原本就怠于同人交际,更兼得她是个西凉人,行动做派原本就与西京风气格格不入。今日若不是公主的生辰,她等闲也不在京城的交际场上露面。公主经夫丧后已出家为女道,但仍广于交际,因着她曾助李瑽探访赵王,李瑽与公主还有些交往。 二人言毕,又转头看庭院中的表演。那舞姬轻盈灵巧,手中一双短剑翻飞,一时庭院之中飞花照雪一般,刀光如雪中,分明是一娇小女子,其势却胜雷霆,飞旋愈急,正待观者为之揪心时,那女子却是一折腰收了手中剑,刀光收束,霎那如云开雨散,江海初平。座中众人纷纷叫好,阳陵公主示意赏酒,那舞者只顿一顿足,掠过面纱去,双手捧着酒喝尽,又行了一礼,却好似是为披帛牵绊,略踉跄了下,方才告退,与她方才舞蹈时的敏捷不甚相称。 舞者一露面容,汝阳侯夫人却笑出声来,侧首同旁人低声道:“我方才未想到,这两位倒是遇见了?”原来那方才舞剑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陌。“这一位算年月怕是比正经王妃还长久些。”另一人趋奉道。虽是两人与李瑽相隔不远,却也并不是十分怕她听到。 李瑽低头拿着银匙子拨弄着盏中酥酪,一言不发。她初来西京时,也曾在宴会上见识过教坊女子的歌舞,知晓紫陌是其中翘楚,常常出入贵家献舞。她更是知晓紫陌是元澈的旧情人,甚至知晓在她婚后二人仍有过来往。然而她并不怎么恨她。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宽容,紫陌出现在她眼前,反倒像是一只玻璃盏哗啦落地似的让她一惊——提醒她那些温柔缱绻从不是只对着她一个人的。她见紫陌踉跄失措,反倒是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感伤。而她心里又重重地设了警戒,她原就是这样的惊弓之鸟,是最怕别人舍了她去的。元澈对她常有些将说未说的话,只要他不开口,她从不肯多置一言。 怪道人说贵家夫妇不若貌合神离好,神离者,不会日夜琢磨白白耗损心神,反而长久安乐。 她并不太在乎诸人的议论。那些话纵使她不去探听,也纷纷寻了路径落进她耳中。她在西京久了,也习惯了世俗那样偏颇的口舌。男人的不端总会落在女人身上——她是秽乱宫廷引得叔侄反目的妖女,而他们都是太平君子。 冰过的酪好像不合她的肠胃,庭院中的脂粉气也熏得她头昏,她别过头离席休息。侍女忙忙地捧了漱盂来,又给她额上擦些香膏醒神。她忽地心惊,总不是——元澈近来时常亲近她,她的月信还未来。她总不会又有了孩子,她几乎有些可怜自己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上天造就的欲望的容器。她没有一刻自由过。她理解为何许多贵夫人会主动为夫君寻找姬妾。她的母亲就受累于反复的孕育和生产,她的诞生更是夺走了母亲的健康。然而她回想,母亲总有些是心甘情愿的。 她陷在纷纷思绪中,竟一时未注意客室的屏风之后别有他人。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是男女屏风后低语的声音。她不愿撞破别人的私情,转过身来正待悄悄离去,却听得那男子的声音极熟悉——是她大哥。 她正待离开,方才屏风后私语的两人却转了出来。她待退避时,却是来不及了。那女子已是换去了剑舞时艳丽的装束,此时是通身缟素,若不是发间金钗和耳边通红的宝石丁香,几乎如穿孝一般。她不禁注目打量眼前女子,紫陌洗去方才严妆,眼角唇畔都带些胭脂痕迹,此时略显憔悴,仍是翠眉朱唇,虽不是极美,亦颇有动人之处。只是面颊和鼻尖上微微有几点白麻,似非佳相。 她见她的舞姿,以为必是光艳夺目的妖姬,却未想迟紫陌那等盛名之下,却只是个寻常女子。固然清秀可赏,但似并无过人之处。 “未想冲撞贵人,请多见谅。”她正不知如何开口,紫陌忽向她深施一礼,略致歉意。 李瑽脸一红,虽觉尴尬,却不好多言,只道:“此番初见娘子的剑舞,倒是很精湛的。”见紫陌这般穿戴,李瑽心下了然,是她大哥给紫陌脱了贱籍了。紫陌自小官卖入教坊北曲,烟花之中必不准她为爹娘戴孝,如今赎身出来,尽可按心意从事了。 “雕虫小技,徒见笑于人。”紫陌赧颜,似是不大自在。她此时亦端详李瑽,纵然年轻,却是冰雪之姿,是那等锋芒毕露的美人。 李璟见她在意紫陌的装束,在旁稍作解释道:“她没给父母穿过孝,如今补一补,也不太拘泥。”又道两人正要赶着时辰去庙里烧香。紫陌见李瑽惊讶神情,遂笑:“贵人莫见怪,我们这样女人也自有爹娘,并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几个人皆是一点即明,无需多言,心中也过了许多来回。 李瑽忽然有些不祥之感,她早听闻大哥抛闪下家中择选的崔氏娘子,日夜在外同紫陌同游,紫陌更是谢绝旁人往来,如同她大哥的外室一般。她只道是她大哥一贯的浪荡撞上了欢场女子的手段。然而见眼前二人形状,却是不同寻常,就如同是两人都知晓时日无多一般。 此时却有仆役入内通传,道是宁王的车驾已至,见天晚将雨,要亲自接王妃回去。李瑽听得庭院中欢宴的人纷纷笑起来。他是惯常给她这般做足了体面的,甚至不惜给自己落下了惑溺的名声。 她照旧是同元澈同乘。雨是当真下起来了,却是轻烟似的细雨。她却遥遥见到雨幕中并肩徐行的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正是她大哥和紫陌。两个人竟然没有乘车,各自披着蓑衣,如同两个渔夫一般行走在皇城的街巷。 她隐隐听得紫陌在雨中曼声唱起一句戏文:“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柳堤红蓼滩头,点秋江白鹭沙鸥……”却是“沉醉东风”。 她从未有过如此洒脱,原来可怜的不是紫陌,是她。薄暮微雨中,伉俪携手共行,沉醉东风。她忽然就心酸起来。她自然是未提及对自己身孕隐约的怀疑,虚张声势总归不妙,大约只是一时月事不稳罢了。她侧过头去看元澈,却只看到他的侧影。 五十.四大犹幻尘 “夫人万事无碍。”那年轻医官迟疑片刻,如此答道,意指她并无身孕。“只是如今将及秋日,夫人还需保重,万不可忧思沉郁。”若不是今日他的师傅偶染风寒,为王妃请脉一事也绝不会落入他这太医院的生手手里。 御医正待收拾医箱告退,宁王妃的声音自罗帷之后传过来,如同冰凉的水晶珠子一颗颗滚落一般,直让他怔在原地。“多谢先生。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不再说话,却是一旁侍女问私下里避孕的方子。药理他是通的,然而即便初入行,他也知晓贵家内眷求此物多半是因为私情或内宅不宁。 “此类方子多寒凉险恶,绝不可久用。” “久用当如何?”宁王妃却忽然开口询问, 医官答道:“久用自是毒入肌理,再难有娠。” 此时宁王妃却自帷幕后转出来。环佩如水淙淙,御医下意识抬头,恍然惟觉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一时竟忘了低头。那画卷似的美人见他这般唐突无礼,却笑了出来,侧首令一旁侍女递过一铤沉甸甸的金子,足抵得他一年的薪俸。那金子递在他手里凉冰冰的,倒似要咬人的蛇一般烫手。 “万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瑽望见那医官离去,才令一旁殊儿把方子收好。殊儿收过方子,却是低声开口问:“娘子寻此物,却是用给何人的?” 连她自己的侍女也疑心她。她怒极反笑:“你何时看我是那等阴毒的人了!” “娘子自己又何苦用此物?”殊儿是一贯的实心肠,此时愈发不该说的一股脑倒了出来。“小世子还小,娘子和殿下又好——” 李瑽只听得心中厌烦,却又不好多言,只道:“以后不准你再提此事。你只知晓我心中有分寸就是了。” 外间有奴仆通传道是殿下回府来了。不多时,元澈便迈步走了进来。 “你看我给你寻了什么?”他递给她一只小匣子,等着她当面打开,他素来萧疏随意,此时却似认真期待她的反映,有种少年人讨好情人的神气。 她打开匣子,见当中是两对四个小巧的玩偶。她一一取出来放在书案上,固然可爱,却也看不出机巧所在。她随手摆弄着,用指甲尖儿拨了拨小人儿手中的琵琶,那小人儿竟然开始弹奏起来。原来这几个玩偶都是内有机括的,她玩心大盛,将其余叁只也拿在掌心,逐个寻找机关所在。那四个小人经她启动,开始纷纷演奏起来,一时叮咚作响,喧闹不已。 他微笑着看她低头摆弄玩偶,道:“先前我在崔家的书房见过,便去寻了他们的匠人。我想着,大约也就你一个人,同我一样喜欢这些东西。” 不知是颖悟还是用心,他倒是懂她的。她抬起头来,道:“多谢郎君。” “难得你这般认真谢我。”他笑一笑,忽然道,“人世间,果然无用之物最为动人。” 她闻言低头揣摩,他却问她:“可好?”她知晓他是见到她请太医了。她点一点头,答道:“都好。” 他并不再问,在沉默中握住她一双手。她的手在他掌心里一丝丝滑行,从手指尖滑到手腕,又滑到手臂,他把她的手钏退下来,让她一双手臂赤裸着贴着他的。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臂弯里,隔着她温软的肌肤,感觉着她微微起伏的脉搏。她此时颇有些动摇,几乎就要把一切和盘托出。她并不是因为厌恶他才不愿生下他的孩子。她越是在乎,便越是犹疑。她怕血肉的羁绊,怕无从寄托的依恋。种种纷乱念头如蔓草一般,塞得她心头发酸。 “六哥——” “不要说话。”他并不给她剖白的机会。 她的念头冷下来,他大约并不在乎她的思虑。然而他低声说:“若言语有用,你我还有甚烦恼。”人心是不会说话的,相守易,相知却难。而他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好像有些负疚似的,较平日格外温顺些,只是倚在他怀里,两人一时默默无语。她同他一起,常常是这样的默然无语,仿佛两只不会言语的动物依偎着对方的皮毛。 “瑽儿,今日陪我去看一看花。” “这时节,却是赏什么花?”近时最盛的无非是水木芙蓉,然而她知道他素来对此不甚热衷。 “不拘看什么花,你陪我出去走走。”他垂首看她,她却正自他怀里仰着头望着他。他端详着她,霎那间却有些失神。她本是极为端正艳丽的长相,却偏偏天生有股天真落寞的神态。倒像是上天造物时不欲过于浓烈,刻意减薄了一二分色彩似的。即使两人这等亲密之下,她那样的眼神也令人时时有些咫尺天涯的无常感。 她却禁不得他那般看,早转过头去。他拥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纵是冰做的,也该焐化了。” 她知是他恼她不肯倾心相待,可他又何必自她身上求这心意?她同他与寻常夫妇的平安喜乐无缘,他们两人是同在西京这牢笼里如履薄冰的囚徒。她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踮起脚来圈住他的颈项,小鸟啄食似的亲了他一下,“我哪里是冰做的。” 他笑一笑,将二人将说未说的话都掩过,却又闲闲提起宫里的小皇子近来生病的事,她听得心头凛然。她忽然想起赵王病重时托付她的话,要她为了元澈的平安劝说他早些离开京城。然而今上多疑,废帝的几位皇子未有一位在成年之后得以之藩,皆如软禁一般留在皇城。她同他从来不言明,然而二人皆知道,她大姊姊的孩子几乎如她二人的催命符一般。有她父亲在,他同她尚平安无虞,然而她总想,一旦她父亲千古,她的昭仪姊姊为了那个孩子是何等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倒不如病死的好,她何时有了这样心思,她自己直吓了一跳。 “六哥盼他生还是盼他死?” 他听得她说出这样大逆的话来,却不惊讶,低声道:“那由不得你我。”原来他的小猫儿也一样存着这些波折的心思。难怪,她虽纯真却并不蠢笨,浸在西京这些年,大约也什么都懂得了。未满周岁的齐王如立储,他不是孤老囹圄就是身首异处,然而如果那稚子有些许闪失,以他叔父的个性,亦必不容许长兄的儿子独活。 他同她虽无山盟海誓,却是同生共死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襁褓中的稚儿,她血肉养成的孩子。她伏在他膝上,闷声道:“父亲不会看着我死的。我去求他,让我们回北边去。” 他低头拨弄她的头发,她家常不戴冠子簪饰,散露着四鬓。那样鸦羽一般浓密乌黑的发,绕手却柔软如幼兽的皮毛。“你不会有事的。”他心头哂笑,怪道京中常说他非天家儿,而是李家婿,他原有这样权倾朝野的岳家,足可以保得他一时太平。他的岳父既能送了她的情郎北归,此时让他二人及自己的外孙避开西京的锋芒大约亦可行。“你可还要随我出门?”他催促她理妆。 她坐在妆镜前,他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镜中的她。她也自镜中望着他。两下交会,别样情绪暗生。他其实同他并不像。他自是风姿殊绝,神仙中人。而她心头秘藏的是只属于她的,那个自矜、忧郁的北地少年。她笑自己痴,空对着郎君如玉却作他想。她低头躲过他的注视,却是牵过自己肩上他的一只手,把脸颊也暖在他掌心里。 “这样好不好?”她把一枝海棠比在鬓边给他看。那却不是真正花叶细弱的海棠,乃是宝镶的,连丝丝花蕊都刻意以如须发般纤细的金丝缀出。 “好。”他微微点头。鬓边透亮的宝光,自她端正的面貌里调和出妩媚的光彩来。她听他说好,却是侧首低头笑了笑,光彩明灭间,他直有些恍惚了,像是未曾见过她这般神态一般。 他吩咐备下寻常车马。她坐在他身旁,专心注视着西京长街的景色。出得内城就是西京的重重坊舍,也有柳桥花堤,也有寻常巷陌。她痴迷着研究市井风物,然而马车行得太快,使她往往看不真切。 “此时出城,却是几时回?”她见车马出北门,终于开口问他。 他并不回答。她默默看着城郭变作田陌,再变作旷野。他终于示意车夫停在路旁。 此时暮色四合,眼前无名的草甸上开满了同样无名的紫色与浅白花朵。她不知道原来西京外也有这样的荒凉的地方。此处不是西京贵家喜爱的风景,故而冷清得很,前后竟只有他们二人的车马在此处。 他看着她独自立在这近乎荒原的旷野之上,他忽然觉得她似草木中化出来的精魅一般,是如露水般要融在天光里的。她明明是他枕席间驯顺的狸奴,是任他宰割的羔羊,此时却十分陌生。他甚至不知晓自己是为何一时冲动带她来了此处。 “这是何处?”她问他。 此处其实是西京的乱坟岗,百年间无人烧埋的尸骨多葬在此处。他找到了他母亲当年的乳母,那个乳母如今已经是枯木一般的老妪,却自当年宫乱之中存活。 “我母亲葬在此处。”他忽然向她交托出自己的秘密,如同战败的将军交出自己的兵刃。 她也似乎立刻就领会到他的投降,转过头去并不看他,许久才问:“这许多坟茔,却又是哪座?” “我不知道。”他忽然笑了出来,又低声重复,“瑽儿,我不知道。” 她沉默着立在他身旁,并不像一位合格的妻子那般去安慰他。 “我一直想要为她烧掉葬送。你母亲是北人,你总该明白。”他对她低声道。 她垂首默想,那样的冤孽,总是要燎原之火烧尽这旷野,再烧尽那庄严华美的宫城,徘徊的孤魂才可前尘尽忘。 五十一.夏至 刚逾半岁的小世子坐在铺设好的毡上,手里抓握着玩具,被乳母逗弄着,一双眼睛却望着一旁的母亲。 “我的阿恕太孤单了。”孩子的乳名唤作阿恕。听得李瑽这般说,身旁诸人却笑起来。 “这却不简单?夫人这般年轻,同殿下又好,再添一个便是了。” 她早已习惯了诸人这般声气,并不着恼,只是垂首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个安静得出奇的孩子,连乳母也时常对她惊叹着实是太乖巧了些。此时那婴儿正努力抓握住眼前的连环锁,以手掰弄不止,又递进嘴中啃咬。她只是像观察猫儿狗儿一般看着,并不去制止,反倒是一旁殷氏忙从孩子手中把那玉锁拿了下来。 “这孩子同殿下是一样,喜欢用左手。” 他可是惯用左手的?李瑽回想,竟然无一点印象。她见他素日写字或抚琴并不偏用左手,到底是何时改正的,她也并不知晓,大约是她嫁他之前的事情了。说起来,她并不了解他的旧日生活,看殷氏的口吻,倒像是与如今有颇多差别似的。 那婴儿被乳娘抱着,却要努力挨蹭到她身边,仰起头咿呀着。她心中一软,把孩子接在臂弯里。婴儿发出一连串响亮的愉快声音,引得上下一众人都笑起来。 她怀抱婴儿的姿态十分笨拙。“原来是这样一个小宝宝……”她低下头,忍不住用指尖儿去碰一碰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婴儿却握着她的手指吸吮起来。她一慌张,忙将手抽出来,孩子却哭了起来。 殷氏忙将孩子接过来,并不立时递给奶娘,却是自己抱着孩子拍哄起来。孩子并不领情,仍是扭股糖似的挣扎着要回母亲身边,哭闹得直噎气。 “这么小小的人儿,哪里来这般大的脾气。”乳娘直叹气,只好从殷氏手中将孩子重新递给李瑽。 婴儿终于安静下来。她低声道:“怪小人儿,怎的偏要缠我?” “人虽小,却是最认得亲娘的。”乳娘在一旁随口笑道。 李瑽抬头却看到殷氏眼睛红红的,才想到她的多年心酸之处,只好说:“你这样喜欢孩子的人,早晚自己养一个便好了。” 殷氏闻言垂首不语,许久才道:“妾是没福气,养下来活不下来,落得个‘白不存’。” 李瑽听得心里有些发冷。她曾听得王府中仆妇暗地里提起过,殷氏的孩子原本养在宫里太后娘娘跟前,死得颇有些蹊跷。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也不好细问。 她怀抱中的稚儿咿唔着,似要夺取回母亲的注意力。 “呀!”她惊呼一声,乳娘忙上前将孩子接过去。原来婴儿会这样突如其来的溺尿,她那簇新的织金裙子眨眼间一片狼籍。她第一次面对这般场面,却笑了出来。 “不成不成,连我的鞋也毁了!”她忙自那汪洋巨泽里跳出来,丢下孩子与侍女回房更衣。 “宝绢,你快布置下去,我要洗澡!” 宝绢诧异得很:“怎的这时候——哎呀!” 李瑽笑得说不出话来,不等得踏进内室,就忙忙将外面污了的衣裙解下来,连鞋袜一道踢在地上,慌得宝绢几人在她身后收拾不迭。她赤足跑进室内,才发现元澈正坐在窗前随手翻着一本画册。 元澈打量她许久,惊问道:“小娘子等不及了?” 她恼羞成怒,信手把案上一个佛手冲他掷过去:“你不在书房看书,平白藏在这儿唬人!” 他一偏头躲过去,却是被她逗笑了。他许久不见她这般狼狈。他这才想起,她旧日里原是这样莽撞的孩子性格。 她自他目光里垂着头,一点红从耳边涨到面颊上去,许久才道:“是阿恕,我抱了他半刻,便溺了我一身。” 他闻言大笑,这事于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趣味。他忽然觉得,此事之乐并不亚于前人画眉。 “你且出去,我要洗澡……”她小声抗议。元澈笑过,却是放开她出去了。 眠月和小婵走后,她不喜欢旁人服侍沐浴,仆佣只是匆促在屏风之后布置下了房间内的小浴桶,一应澡药香脂等物以瓷匣盛着搁在一旁。 澡药自她肌肤和手掌间融化开来,她垂首打量自己。自小被奶娘和众侍女约束照料着,她绝少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下看到自己的身体。她想起午后窗边窥到的侍妾身体,下意识地与自己相较。她仍是美的,寸寸肌理都有韶华初盛的光辉。一次生育褪去了几分稚气,如今她已是个完全的女人。 她幼时曾于画中见过沐浴时分悄悄自渎的女子。那时她并不解其意,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要自己沐浴,此时才悟到当中幽密的意思。她的手不由同画中女子一般悄悄探下去,脸颊也烧得绯红,却又怯怯收回了手。哥哥……她念起他同她屈指可数的几度肌肤之亲。她全力压抑住心中起伏,她别无选择,只能甘心做无知无觉的兽,唯有这般,才可在此间恬然自存。然而她仍止不住想到他,他如今终得以逃脱困兽的生涯。那样他大约会快乐了,他可以报得血仇,全心全意去做他的王庭世子,他是那样的好将军,没有人不愿跟随他。 日日复年年,他会有自己的妻儿,总会放下过去,也将她一并遗忘。她也可以再添几个像阿恕那样乖巧的孩子,也把他忘记,思及此处,她终是脸埋在手臂悄悄哭出声来。她忽然懂得了当年母亲的怨恨与寂寥。她母亲的所有浪漫天性都在内闱之中消磨殆尽,到最后连躯壳都化为灰烬。只有情思深重的人,才会执着怨恨,才会觉得人世寂寥。 正当此时,侍女推门,捧了一应梳洗用具进来,大约是估摸着时间刚好。她默默起身,任侍女为她擦洗身体,整束衣物。 她梳洗完毕时,他却仍是在外间翻看着画卷。她留心看了一眼,眼见不是她素日里翻动的花鸟画册,却是一卷裴氏编修的旧画册。裴氏向来富有雅擅丹青之人,有人辑得一册,大约也不是稀罕事。 他仍是专心研读,不言不动,似是未发觉她在旁。她有些进退不得,正当她犹豫是否要打扰他,门外却传来了仆役通传的声音,她接过来,却是李璟的帖子,为了不知何时的赌约,与若干人等在撷云台设宴。 她转交给他,问道:“可要吩咐车马?”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画卷,只是颔首作答。 她随口道:“我倒是许久未见过大哥哥。” 他闻言笑:“今天却不成。那地方你这般小女子去不得。” 他在这府邸之外,自是别有天地。 他似有几分歉疚似的,把她揽在膝上。方才沐浴的热气激起她肌肤的香气。他的下颌搁在她肩上,鼻尖抵在她颈侧。“你好香。” 他将她转过来,却见她泪眼朦胧。他一时失笑,她向来对他不闻不问,总不是一直为他在外冶游而难过。他哄她:“是谁欺负我的小瑽儿?” 她转过脸去不言语,他双手捧过她的面颊来。她不肯让他见她这般,无处可躲藏,兼之惧他疑心,只好拂开他手,却又把面颊藏进他怀里。“瑽儿去不得的地方,六哥也不许去。” 他习惯了她掩饰在顺从之下的疏远,却不意此刻得了这一丝温存。“好,都依你。” “我不准你走。” “我不走。不过——” 她也曾这般卑微地挽留过别人。她可以留下多情放浪的夫君,却留不住心爱的人。她任他将她倾倒在床榻之上。他一边吻她,一边解去她的衣带。她几乎在他的重量覆在她之上那刻就酥了下来。她是被男人驯养着习惯了这般急切的需索的。 她方才沐好的发尽散乱了,如泉水般流淌在两人身旁。他低笑:“没得磨坏了你的头发。”他转而将她抱在身上,自下欣赏着她迷乱中可怜可爱的神态。她被他看得肌肤生霞,一双手却被他握着,不得遮掩半寸。 “六哥不要看了,不要看我……”她求他。她在他调弄下,一身肌肤红晕如盛开的赤白桃李花,连乳尖儿都熨帖得热滴滴的,整个人几乎要酥倒在他身上。 他对她却更热切,“我的瑽儿……”他重又将她覆在身下,握着她的腰,几乎是要把她舂碎了一般。 “六哥……我受不住这般……” “我的好瑽儿,我心里的人……” 她醉死在他怀抱里。他仍是这般渴求她的。她在这般炽烈的情事中才感到些许被需要和被保护的安宁。 她堕在红尘幻梦之中。他仍是她的。她从未失去过他。 这一年西京的夏季极苦长。齐王就病死在夏末,而不久之后王庭的摄政亦死于兵乱之中。 五十二.饲虎 “是搁在哪儿呀?”李瑽轻轻翻动着面前书案上的事物,找寻元澈之前许她的琵琶谱册。因是宁王的书房,她的侍女不便协助,只好由她自己慢慢寻找。 她随手拿起一卷文书,瞥了一眼,却是朝廷的邸报,书道是北疆王庭动荡,摄政新死,前王世子谋立的事。她握着手中邸报,一时忘记了所来为何,直到元澈唤她,才回过神来。 “六哥,”她回过头去,悄悄撇开手中邸报。“我来寻我的琵琶谱子。”她意指自己并无意窥探他的事务。 “那乐工还要些时候誊写,我明日遣人去给你取来。”他自后环住她的腰,沉默许久才道:“寻什么都无妨。阖家上下,我并没有一件要瞒着你的东西。” 她闻言转过身向着他,仰首望着他:“六哥这般信我吗?” 他垂首注视她,她仍是那般仰首看着他。她脂粉未施,唯有眉心一点朱钿。他将眼光投在那泉水般碧清的一双妙目之中,研究着她的情绪。她并不躲避,只是探寻似的眨了眨眼睛。 “这世上之人,我最信你。”她是他的至亲至疏之人。 她垂下头,默默倚在他怀里,许久才问:“若有一日我父兄与殿下反目,朝堂之上,兵戈相见之时,殿下可还信我?” “若有那时,我自放了你走。”他见多了夫妻间的同床异梦,骨肉间的离心离德,“你也不必为难。” “不,”她自他怀抱中抬起头来,“若有那时,六哥就杀了我吧,一把火将我烧尽。” “我做不到。”他闭上双眼,克制住情绪起伏。她并不知晓她让他有过几度煎熬失落。“我宁可见你再适别家,也不想见你为了那些虚妄事去死。” “六哥……喜欢我吗?”她忽然开口问他。她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疏懒骄纵,对家中诸事皆不用心,又常常冷待他。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这般聪明,为何这件事却看不出?” 她的心头捧着这答案,几乎要从她胸腔中跳出来。她并非懵懂不知,却只是不敢承认。 “小麑,我是喜欢你的。” 她抬头望着他,他面上有种如释重负的神色。 “我是很在意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低声道,“你该懂得,凡夫的爱是负担,从中生出百种忧惧。我有时不想太在意你,就只好疏远你一些。” 她一时无言,她未想到,他这般金尊玉贵、恣意惯了的人物会认为自己的倾慕是一种负累。 “可是——”她小心斟酌着措辞,“人若是两心相映,难道不想要长久相守?”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难道没想过你叁哥为什么执意离了你要去北境?人有牵挂,才有远虑。因为我有同样的心思,所以我明白。” 他忽然间的坦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怔怔地盯着他。 “你不必多想。”他放开她侧过脸去,她只看得到他眼睫低垂的侧影。 “不是这样——”她忽然想要开口辩白些什么,他却按下她的话。 “瑽儿,在阿恕之前,我还有过孩子,你可知道?” 她点头,却不甚明白为何他此时要提及此事。她知晓殷氏曾经历过流产死产,还曾经给过他一个未活到周岁的庶生子。 “那是很早的事了。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府,住在太后宫中。少年时太后待我其实严苛多过亲切。她丧了亲子,需要一点依傍。不知为何,我总刻意做些令她失望难堪的事情。后来我就跟自己的司帐侍女有了孩子。” 她听他的旧事,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只好默默听着,并不开言评论。 “第一次听说时,我很喜悦。那时我极向往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不过她被太后召去之后没多久,就小产了。我第一次想要为了一个女人和祖母作对。”言及此处,他似是有些神色郁郁。“那时宫中只有她有些像亲人。” 李瑽心中默想,那大约是少年人对年长温柔女子的依恋。 “我把她保护在自己的殿阁里,不令她踏出半步。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不过生下来没有半年,那个孩子就在睡梦里没了声息。” 他同她皆陷入沉默。许久后他才道:“太后忧心庶生子会耽误我议亲。”他不再说之后的事,然而她可以猜得出来。无论是否因为此事,之后他于贵妇、闺秀和娼妓之间交游,成了皇都之中众多浪荡子之一,颇有几位贵女曾因他声名扫地。 “我后来知道你的心事后,我认为是上天对我先前所为的报复。”他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一丝微笑。“瑽儿,我很嫉妒你叁哥。我每次想起你对他的心意,就想要把你沾惹得再污浊一些。甚至——”他停顿了片刻,“甚至你自宫中回来时,我竟然觉得有些轻松。”在他叔父的恶行之后,他终于敢于堂而皇之地去原谅她和拥有她。 她听得他提起此事,默默别过头去。“六哥是这般想的吗?” “我是说——”他少见地急于辩解,“我并不希望他人去作践你,只是——” “我明白,”她牵过他的一只手来,贴在她的心口。“六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早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边境少女。 他希望她向他吐露些心迹,她却重新陷入沉默。他在她的沉默中等待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瑽儿,你知不知道。王庭的那位新殿下甫一归位,就娶得一位王妃,乃是其母家的姨妹。”他盯着她的眼睛,却见她自微笑之中渐渐落下泪来。“你还爱他。” “不。”她在泪水中微笑着,“六哥该懂得,和六哥一样,我只觉心中释然。”她可以尝试着去遗忘他。然而她却只是将一颗心抛下,以忘情来答他的用情。如同在那个迷乱的午后一般,她再度想起佛经中以身饲虎的萨埵王子。 “你是这世间至为无情之人。”她是那般无知无觉雪做的观音,他却视她作只为了他盛开的花朵。然而草木无情,花永远不是为了人而开放的。 她注视着他迷惘的神色。她所求的并不是此刻,然而她终于感到安宁。“六哥,我其实是爱你的。”那并不是妻子对夫君的思慕之爱,而是萨埵王子对虎的爱。她对叁哥的爱是一种,对母亲的爱也是一种,对死去的老奶娘和眠月的爱是一种,对她襁褓中的阿恕的爱又是一种。 叁哥是她情惑的肇始,而他是她的启蒙。至少此刻,她可以为了他前尘尽忘。她微微侧首,在他眼前缓缓地解下自己一重重的衣衫,她颈子上有镶宝的金项圈,纱衫与罗裙之下隐隐透着赤金纽着的主腰,之下是她通明如玉的身体。 她将夏末的装束一一解落,只剩下颈畔耳边的熠熠宝光映衬着霜雪一样的身体。她不知晓这皇城之中有无其他出身高贵的夫人会如她这般在夫君的书房中不着寸缕。到如今,她早已不再在意那些由家中耳目散布出去的闲言。她任凭流言去塑造出那个私德不修,却又玲珑可爱亭亭无比的妖女。 “瑽儿是六哥的,是六哥一个人的。” 五十三.断鸿 就在这个夏末,李瑽为一位萍水相逢的女人料理了丧事。去世的人不是他人,是她大哥哥的情人,艳名动京城的迟紫陌。紫陌死得颇不寻常,因而素日里往来的王公贵子纷纷避忌,反而是她送了紫陌最后一程。 紫陌是和李璟一道去寻死的。唯一不同的是,紫陌当真死了,她的大哥哥并没有死成,此后一直被拘禁在家中,无论如何诘问,都不肯吐露半点缘由。西京人眼中,花前月下相对的应是才子佳人,若遭遇世事阻隔,佳人总是独个儿相思病殁的,绝没有挟着男人一道赴死的道理。因而紫陌的死并没有一丝风流,反而十分不体面,是一桩纯粹的丑闻。那样的死法,连素日里同道的女人都纷纷躲避,生怕沾惹了同她一般淫邪恶毒的声名。 她不相信他们两人是因不能结为夫妇而选择同死的。以她对自己大哥和紫陌的粗浅了解,二人大约并不会执着于夫妇名分。她私心想,不过是两人都厌倦极了,便一道作伴罢了。她知晓自己兄长的困境,却不知晓紫陌的。她对紫陌生长的天地完全陌生,只隐约知晓她是自幼养在烟花地的女孩子。紫陌寻死的缘由,也随着她的死和李璟的沉默成为永久的谜。 而她仍是应了嫂嫂崔氏的请求回家探问。崔娘子是李瑽所见最当得起“闺秀”二字的人。她聪慧却温柔忍让,更有一二分天然的情感缺乏,是生来就要做一位贵家女主人的。依李瑽看,这桩姻缘唯一的不足并不在于崔氏,而在于她的兄长。因此即使她同大哥并不亲厚,却仍并不忍心拒绝崔氏的请托。 “只是嫂嫂知晓,我和大哥哥也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许多话我亦说不得。” “总是兄妹,焉有不知心的。”崔氏握住她一双手,她下意识地把手抽回。崔氏带着一丝抱歉的笑意。 送走崔氏,她枯坐了片刻。她忽然想,也许紫陌的死对她是种安慰。 她唤过身边侍女来, “你去与殿下讲,说我有事回家去——”,她思索半刻,微微叹了口气,又道,“罢了,你回来,我自己去吧。” 自从她大姊姊的孩子去世,元澈就闭门称病不出,连她也藉着侍疾的由头谢绝往来。 此时元澈却正坐在窗前,一只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闲闲摆弄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原是正对着棋盘独自弈棋。她并不着急开口,却坐在一旁默默看了片刻。他又走了几手,却把棋盘搅乱,问她,“你可来陪我切磋一阵?” 几经波折后,如今王府常常安静得如山寺一般,没了宾客与欢宴,自然也没有了乐舞和美姬。 她一边从棋枰上摘棋子,一边微笑着摇头:“我不要,你明知我赢不过你。” 他知她必是为了他事寻他。可她不开口,他也并不问。许久才听得她低声道:“六哥,我有事回家去。” 他仍是垂目看着他那与自己作对的棋局,随口道:“可要我与你同去,还是去接你回来?” 她并不接话,却忽然问他:“六哥可知道紫陌是为什么死的?” 他终于自棋局中抬起头来,“并不是为我。” 她忽然有些心寒。到底紫陌是与他有过数载相交,曾一度引为知己的女子,他如今竟然似浑不在意。她向来有些痴性儿,此时竟有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你不要误会,”他见状又开口,“你认识她,知道她不是会为了男女情事寻死的女人,况且她对我并无那样的心意。其实,我以为她对世间男子皆无独一的心意。” 她闻言点头。她与紫陌不过萍水之交,也看得出她并非寻常女子。“如此……她也不是为了我大哥死的。” 他默然垂首。“人生到这世上无从选择,而死总可作一择选。”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与那位默默无名的小舞姬的相识。那时紫陌以舞蹈在风月场中初露锋芒,他为她的自由任性所吸引,便成为了她的诸多供养人之一。“我一度很向往她的生活。” 她有些惊讶,随即恍然。她明白元澈羡慕的是紫陌的放纵自由。男子选择女子,像女子选择镜子,他们喜欢当中映衬出的自己。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镜子。 他见她神色不快,又道:“都是早年事了。” “到如今,六哥又向往何事?”是离开囚笼的平淡自由,还是那空悬的东宫,还是…… 他只答以长久沉默。世上最煎熬肺腑的乃是期望,自期望中生出百种犹疑、愤怒、恐惧。他重又想起年幼时独自眺望父皇宫殿的情景。为温暖灯光点亮的宫殿,是浮在子夜黑暗中的一座蓬莱,代表着一切在握的无限安乐。然而他亦曾见得他父皇的堕落和死亡,灿烂星火化为焚宫烈焰。自那之后,他再不曾登高远望紫宸殿。 她见他陷入沉思,便不再问。他反而问她:“你此去是给你嫂嫂做说客的?” “我哪里做得了说客。只因我对她不忍心,不得已罢了。” 他闻言一笑,“你对女子尽宽厚用情。”她闻言亦莞尔,立起身来走至门首,又听得他笑道:“早些回来。” 因为母亲已逝,她嫁后其实绝少归宁。此番回家,她才发现她的院落空置已久了,园中花草虽尚有人照拂,但不比她在家时精心。此时竟有了些荒凉相。 “父亲。”李瑽立在凉国公书案前。 “我不知多久未见我的小女儿。可惜我的瑽儿并不是为了看望老父回来的。”凉国公早明白她此次回家的用意。 “哪里不是呢?”她在一旁坐下,牵住父亲的衣袖。 “瑽儿近日好?” “好。若不是阿恕怕风,女儿也将他带来给父亲瞧瞧。”她同父亲之间,仍如寻常父女一般寒暄问候,并不提起一丝不快之事。几番波折之后,她仍信任自己的父亲。即使哪怕是出于对母亲的歉疚,父亲仍维护着她。 她待要开口提起大哥的事,父亲却按住她的话:“我知你想维护你大哥。你想说的,二郎已经都提过了。” “如此——” “我并非不宽宥他。”凉国公神色沉下来,“我知晓他自是伤心人。只是想起你母亲来——你们兄妹,皆是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如此仍要为情自伤,为人父母焉得不痛心?你大哥虽最年长,却于此事最不明。” “女儿懂得。”她亦曾有过赴死的念头,正是感于母亲生身之苦才未曾尝试。然而她亦懂她大哥的痛苦,那样为人摆布和羞辱的生涯,连最微末之处也不得自由。身处那般生涯之中,一时得见解脱,又怎会不受诱惑。 “瑽儿,六殿下近日如何?” “他对我好。然而齐王死后,六哥只闭门谢客,我揣摩不出他所思所想。” “如果齐王健全,放你二人北归之藩尚可图,然而皇嗣如今已死。你与他再难得太平。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她默想,元澈其实颇抗拒为人所用。然而她既是他的王妃,也是李氏的女儿。 “无论如何——为父只望你平安。” 她垂首。她十五岁在凉州驰骋时,从未想过平安却是最难得的事物。她离家前,终于去探望了她那尚在反省之中的大哥。然而她未想到,李璟给了她一样她从未想到的事物——一封鸽子带来的信。 她一眼即可认出李璘的手迹。信鸽从边疆飞回,却径直飞到公府,未曾到她手中。那是封措辞十分急切的诀别信,大约写在鸣州城下血战之中。依李璘素日的谨慎,绝不会将心迹尽数写于书中。 “大哥哥,你知道了。” “你和叁郎——我早该明白。”李璟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然而,你们是否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她如淋冰雪。她的大哥在和父亲长久的对抗中终于握紧了那件对准了心口的利器。 “叁郎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儿子,还有,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五十四.同盟 那是李瑽见过的最空荡的棺椁,她见着人们将死去的齐王殓在其中,锦绣珠玉之中,几乎看不到那个早夭的幼儿。她的大姐姐伏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 “大姊姊——”她试图开口安慰,她的大姐姐却忽然转身握住她一双手,“如今你们可得意了?如今你们尽得意了!”她惊慌中想要摆脱昭仪的钳制,却被她拖至棺椁前,“你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收场!……”她被迫注视着棺椁之中的幼儿,却发现那不是死去的齐王,是她自己的阿恕。 她猛然惊醒,帷帐外只留着一盏灯,大约还没过二更天。到如今时节,夜风已有些凉了。行出几步,她才发觉自己连鞋也忘记穿上。 乳娘早睡得沉沉的了,她的阿恕正睡在一旁竹床里,只有旁边的一个小丫鬟支着头打着瞌睡。自然是梦……昭仪的孩子是夏末即病死的,哪里会今日才收葬。 她忽然抱起孩子来贴在心口。在此之前,她从未哺育照料过他。婴儿被她拘束着,有些不快地咿唔了起来。 “夫人?”一旁瞌睡的婢子惊醒,待要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却侧过身去摇了摇头。她将面颊贴着婴儿的面颊,那样温软的触感终于将梦魇的影子自她心头驱赶开来。 这个温暖的小孩子,是她的血肉化成的,曾那般无限亲密地栖息在她身体里。她闭着眼睛,在梦醒的朦胧之中轻轻抱着她的孩子。她的影子在烛火之下垂在脚畔。可片刻之后,她的心就冰冷下来。旧事如暗处的蛇影纷纷攀上她的心头。 昭仪的孩子已经死了。她的孩子还活着。 她忽然领悟,不止齐王是催命符,连她怀中的孩子也是。她抱着稚儿跪坐下来。阿恕从不是她一人的孩子。他是这皇朝代代君王的血胤。是那血如毒般,借着她的躯壳复生在这世上,生在这夫妻非夫妻,父子非父子的世上。 她想起自己父兄之间多年的猜忌对立,想起宁王厌世外表之下的不明野心,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更觉茫然无助。 到底拥有何物,才可在这刀枪剑戟与繁花锦秀的西京中自在无忧? 她并没有绝世的心机和决断。她生来只一副痴儿心肠,却误投生在门阀之中。她的秉性天生不适于做摆布丈夫和妾室的贵夫人,却也做不得驯顺如同玩物的妻子。她存身在这锦绣富贵间,愚拙得如同初初脱了兽形落入人世的妖物。 她忽地想起老儒们常讲的“不为”与“不能”之辩。诸事皆不由自主,她只有一颗心是自己的。若是她足够洒脱,自可以吞服了“不为”的苦果,得一份“不能之人”的自由。然而——然而她仍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她的失责必是别人的苦难,她并无那样洒脱的资格。 婴儿被她抱得久了,发出不快的嘤咛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奶娘低下身来自她手中接过孩子去。“夜这样深了,这里有奴婢们服侍,夫人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她立起身来。之前一旁的小婢忙燃了灯要送她回寝处,见她未着鞋袜,又忙唤人去取。 “不必了。不过几步,我房中人都睡下了。何苦又使唤她们。” “像夫人这般恤下,也是少有的。” 她闻言并不回答。许久才道:“少一份苦劳总是好事。你既醒了,一会同我打些灈足的水来,便也回去吧。” 她扶着那执灯的婢女,两人并行在萧萧夜风中。到了她寝房之外,却见是元澈立在廊下。 “六哥几时回来的?”她见他总不作答,忽有些畏惧起来,她侧过头去未嗅到酒气,才略略放下心来。她最怕他醉酒时寻她。 他沉默着上下端详她,见她披着衫子,未着鞋袜,终于开口问她:“你方才去哪了?” “一时没睡好,我去看了看阿恕。” 他闻言颔首,自走进她房中,不一时功夫,房中灯火就纷纷亮起来,内间侍夜的众人亦忙碌起来。 “她们既起来了,你便自回去吧。” 那小婢行礼告退,李瑽在门首呆立片刻,才转身走进房内。宝绢接过她手去,将她按在镜前刷了刷头发,又重替她清洁妥当。她任着宝绢摆弄她,侧耳听着里间的动静。 她略收拾过,转进里间来,殊儿上来请教可要再用点心,她正待开口问元澈,元澈却道:“你们都下去。” 侍女们纷纷掩门而退。她听他的声气,似是十分倦怠不耐烦,一时无措,就立在了原地。他见她如此,知是方才有些过分,便重又开口唤她。“瑽儿,你来。”她向前走过两叁步,却又停住脚步。元澈皱一皱眉,见她仍是不动,索性将她抱过来。 直到今日,这件事仍不时让她恐惧。他将她抵在身下,在沉默中有些不耐地解去她的寝衣。她将手推在他肩上,徒劳地试图推迟他的侵犯,而她裸露的乳尖儿已经随着她呼吸微微起伏。 “疼!——”她轻呼。他听她呼痛,只是略停了停,就重回到侵犯她的节奏中去。他的臂越过她的背将她扣在自己身下,她一双腿本是有些抗拒地交迭着,此时受着他的压制,只好曲在身前,承受他的重量。 她在他的掌控之下,于恐惧与情热之间颠倒。许是因为这恐惧,此时她的身体并不像平时那般迎合他。 他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听话。”他低声命令她。二人僵持许久,他终是低下身来吻她。他比平日里急躁,他的吻也并不似往日温存。 她在那样唇齿的交媾中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言片语都化作断续的呜咽,挣扎许久方得开口:“我不要。” 他并不作答,沉默着倒在她身上,许久才开口问她:“为什么?” 她蜷曲起身体来,把脸颊也埋起来,等待着神智自恐惧中恢复。一个合格的妻子是否该甘之如饴地领受一切?她于茫然恐惧中又生出自责来。 她的沉默却引燃了他的愤怒。“他弄你的时候,你可曾拒绝过他?”然而他一开口即陷入悔恨。那是怎样的心魔,让他对她说出这种话。 她的一颗心堕在冰中,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她不过是玩物般供他随时摆弄的妻子,不得对他有丝毫违逆。是了,她真是痴子,她如何希望有人会原谅她。她原不该寄望他来爱她。 “瑽儿,我不是——” “是我不好。”她打断他的辩白。“不要提了,是我不好。” 她背对着他蜷缩着,二人相持许久,他终是默然起身。她听见外间里仆从纷纷忙碌起来的声音,大约是他离开了。往日梦魇如井底沉渣般纷纷泛起。究竟要如何,才能够——她煎熬在仇恨之中,她品尝着泪水落在喉咙里的酸苦,掌心都握出血痕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退路了。即使她离开他,即使她从未嫁他,她也无法再回归昔日生活。不是她抛弃了往昔,是往昔抛弃了她。她的往昔——她想起凉州旧日。那时她被双亲捧在掌心,比凉州城中最恣意的少年还要自由。然而那时,她亦不过是父亲笼络叁哥的饵食。 而今,她为自己父亲和丈夫不明的野心挟裹着,成了权欲搅缠中的一环。她揣想,若是那时她随叁哥一起离开西京,或许……她打断自己的痴念。她并不信他会抛下一切去同她过最微末下贱的人生。他不会为了她抛下至亲的血仇和炙手的权势。她在北人的宫廷里,只可以做无名无姓的女人。他需要其他出身高贵的妻子,来换取复仇的刀兵。 到那时,她只可仰赖他的爱。而他不会永远爱她。这世上,除了死去的母亲,不会有人永远爱她。她不可依靠男人的垂怜苟活。 然而她那样弱小。若是六王死,父亲只会把她嫁给别人。她只能借着元澈的安宁,去保全她自己的安宁。她不禁闷笑出声,她尊贵的夫君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安宁。 除非——她不知晓元澈是否也曾作此想——除非高坐朝堂上的那人去死。两年间的屈辱和恐惧,此时皆化作烧灼她心髓的烈火。她的父亲是用意不明的国贼,她的丈夫是厌世的浪子。而她仍需要他们。 她在凌晨未明中黑暗里坐起身来。种种念头在她心头冲撞,直令她无法呼吸。她独自起身,外间侍奉的奴婢已经沉睡。幼时梦魇后,她也曾像这样怀抱着自己的枕头,跌跌撞撞去寻叁哥。她走在王府的回廊上,凉风鼓起她的衣裳。她想去寻他。 元澈竟也醒着。这一二年间,他同她一样,是常常整夜无眠的。 “六哥。” 他并不回答,垂首注视着床前灯火。她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几近凌晨,将熄的灯火在他眼中跳动着。 他的小妻子怀抱着自己的枕头,立在他的面前。烛火让一切都有了摇曳着的毛茸茸的边儿。连他面前的她也是如此。凌晨原是这样亦真亦幻的时刻。她似乎重新变回了他的幼鹿,那时她天真执拗得令他恼怒。 他终于转身注视她。“我难道会没有枕头给你用。” “我怕有旁人在用。” “你这个人。” 他叹气,却是接受她的和解。她蜷缩进他身旁的阴影里。 床前的灯火终是轻轻跳跃几下燃尽了。在无边黑暗之中,他怀抱着她,等待睡意的降临。 五十五.自毁 李瑽拨动着手中四弦琵琶,眼睛却向着一旁的波斯乐伎。她很喜欢在练习时研究她的琵琶师傅。那位波斯女人已经颇有年纪,而容貌妆束仍是很鲜明。她有着过于高的鼻子和湛绿色的眼睛,头发虽已梳做国内样式,一应簪珥却仍是西域所出,一支金绿猫眼簪尤引人注目。 “这个倒是可爱,”李瑽随口提起,“平时就是有猫儿眼,却不是这样镶的。” “夫人喜欢,夫人便拿去。”那波斯女子抬手要自发间取,宝绢却在旁吞吞吐吐的,把她的手按住。 李瑽见状笑:“我又不是真要大娘子的东西。我纵是要,也不是拿你的,你怕些什么?” 宝绢迟疑许久,才开口:“这样的猫儿眼,韦娘子却有一对。还是前些时候殿下给的。” 李瑽闻言心里冷冷的。她明白宝绢的用意。是怕她无意间逐妾室的风头而失了体面。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平白无故,又与她东西做什么?” “也不是给……是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千秋,宫里内人给府里的回礼。殿下请内人用茶,韦娘子在旁开口说要,殿下便许她拿去了。” “她开口问时,宫里的内人还在不在?” 宝绢讷讷半晌,终答道:“在。” 她思索片刻,转过头去,道:“大娘子请先回去吧。今日我有些心事,不宜练习。”琵琶师傅见她神色不虞,知是不宜多问,便自告退了。 “宝绢,你去叫她来。”宝绢忙应诺,也随着琵琶师傅一道出去了。 韦氏许久后才到。想必是精心修饰了一番,掺了云母的妆粉使她的面颊盈盈生光,刷得漆黑的发中,赫然插戴着她先前求得的宝物。韦氏时不时自这宝光中怯怯抬起头来,抬眼打量着她。 李瑽坐在原处,却觉得后背寒气森森,仿佛像是墙角有毒蛇窥伺一般。那样的眼神和笑容……她鲜明地察觉到了另一个女人对她的恶意。韦氏的恶意,并不因她的疏远和无视而消减。 身为女主人,她本是要为妾室在贵客面前的轻慢而斥责她,此时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与之迥异的动机攫住了她。她失笑。眼前的女人竟是以她为仇寇的。被这般浅薄无知的女人当作对手,近乎是对她自己的侮辱。她一颗心都冷下去。 “滚出去。”在韦氏蛇一样的打量下沉默许久,她忽然说。 韦氏发出夸张的娇叫:“妾实不知何处侍奉失当,竟然冒犯了夫人。” “滚出去。”她冷冷道。 谁都可以,唯独她不可以。这个女人是她耻辱的旁证。韦氏还在她眼前聒噪。韦氏的聒噪引燃了她的怒火。旁人不及阻止,她忽然抓起案上陈列的瓷瓶,向韦氏掷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瓷瓶落在韦氏脚边,打得粉碎。韦氏当即滚在地上哭了起来。“夫人饶命呐!夫人容不下妾,将妾打死了,也要有个由头的呀!……妾自圣上指配以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处失格,妾不得殿下欢心,对夫人可是一心侍奉——” 韦氏爬在地上,向前握住她的裙角。韦氏的无耻彻底惹怒了她。 “你是聋的么?我要你滚出去!”她又将清供的漆盘也掷过去,直击在韦氏额角上。漆盘的分量不足以致命,却足以令韦氏当即收住哭声。韦氏忙爬起身来,她忽然意识到,李瑽是真的会要她的命。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不能以母亲教导的招数来应付她。 不及诸人拦阻,韦氏一边高声呼救着一边疯人一般地逃去了。 殊儿在旁急得直跺脚,“夫人这是要!……您这个脾气……她这样嚷去了,旁人知晓了要怎么得好!” 李瑽并不回答。旁人知晓……她是私德不修的妖女,是面目可憎的妒妇。她已自辱至此,难道她还要与那样卑俗的人和颜悦色地分享她的丈夫吗?她枯坐之中,忽然想起,如果她残废的二哥看到,一定会斥责她愚蠢至极,愧对两亲的教诲。她忽然苦笑,二哥哥那样以自省为乐趣的人,好得几乎不像是真的,深信世家当为士族之先,应作天下礼法之表率,以彰圣人之教化。然而圣人对男子自有教诲,对女子却没有。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把女人所有的忠诚和爱给她父亲,最后却怀着满腔仇怨死去。这就是母亲所得的报偿。如此,她不如去做女子的败类。 然而,她亦曾像寻常女子那样去爱一个男人。自那时她就领悟,嫉妒并非女子性格恶劣的产物,乃是爱的共生。她是何时背叛自心的?是何时,她忘记了警惕,从他的囚徒变作他的臣下?她想不清楚。 她竟然去爱他。她垂下头,自己大约是走上绝路了。 五十六.秋露白如玉 他垂首看着她的身体,肌体洁白光润如佛龛中供养的观音,唯有耳廓的透红是方才情事的余韵。这样的身体,简直令人疑心会像琉璃一样叩得出声响来。他的手指因着这骤起的痴念一寸寸研习她的肌肤。她在他身边,也像佛像那样不言不动,唯有弓起的细小脚趾微微表示着不安。 这样的肉体里有无限的服从和无限的拒绝,既让他迷惑又令他焦躁。然而诱惑他的并不只是她的神情或是姿态。他着迷地以指腹抚摸她小臂和侧肋上的青色脉络,那些青脉浮在细薄的皮肤之下,又游曳着消失在白皙的肉体之中。她的血脉汩汩跳动着,如同栖息在她体内无名的野兽。而她的乳尖随呼吸微微起伏,莫名令他想起秋夜里草虫的低鸣。 “小麑。”像倦极的征夫回到故乡,他沉在她柔软的身体里。她的肉体是他的菩提。 她自半明半寐中睁开眼睛,他枕着她的小腹,慢慢地吻她的肌肤。“好重。”她轻声抱怨。 “可你方才并不这么觉得。”他低笑。她感受到他笑声的震动,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的身体中激起层层涟漪。那仿佛是他正融化在她的身体中。她为这异感不安,轻轻挣扎出来。他在两人的沉默中停滞了片刻,重新回到她身旁。 她察觉到他的犹豫,然而他不开口,她并不问。她不知他也一样在研读她的沉默。她的额头抵在他怀里,任他的手指缓缓梳理她的头发。她令自己浸在他的体温里,竭力摒除心头杂念。即使她并不全然拥有他,她也可堂皇地享有此刻。 而纷乱的念头仍是如匍匐的蔓草般充塞在她心间。此刻,秋霜应已结满庭中草木,暮秋时节嘤嘤振鸣的秋虫想必已经僵死。极乐的余温中,她对世事之无常却益发敏感。她忽然想起两人初识时元澈曾言“万物有生者皆苦”,那时她虽知晓,却不懂得。而今自己终于泥足深陷,反而领悟了他那时的意思。 她不知此刻之因的果将结在何处。在这般缠绵之后,又当如何?他仍在她身旁,她却独立在湟湟而下的人世之河中。 他觉察到了她的眼泪,并不问她为何,只是任由她像孩童一样埋在他身边默默啜泣。她像是稚儿牵住父母的手那般,把他的手指攥在自己的手里。 心境略平复后,她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深感不安,转而用手将有些狼狈的泪颜掩住。“六哥不要在意。” “小麑。”他低声唤她,他读懂了她彷徨失措中的臣服——她是他的了。他终于给这匹凉州的小马佩上了挽具。他重新去亲吻和拥抱她,去感知她体内那只汩汩涌动的兽。 而她仍在自身欲念所生出的无尽恐惧中。她再无法回头了。此刻因果的花已经为她盛开,却不知何时结实。而此刻或许亦是某刻因缘的果报。 他煎熬在狂喜和恐惧中。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也在他身下望着他。泉水一样的眼睛,映出他曾在女人身上渴求的一切。他的母亲,他的门生,他的学徒,他的情欲的女儿。 静谧寒冷的秋夜,当灯火熄灭之时,他与她像两个初降尘世的婴儿般相伴安眠。禁宫中凌晨敲响的钟声也未能使他们惊醒。 ------------------------------------------------------------------------------ 碍于情节设置,很短的本章只能到此为止了。为了弥补本章的短小,下一章会揭露一个很早就提到的但好像没什么人关心的秘密。 七夕特典:一篇写着玩的背景资料 最近翻看评论(评论有时真的很有意思),作者推测一部分读者可能对故事中的人物动机有一些兴趣,还有一部分可爱的读者表示太虐了。于是作者仿照Cambridge系列中国史的语气,基于前五十六章的情节,带着浓厚的翻译腔编造了如下半篇假论文,供大家一乐。不要问为什么有时间写这个没有时间写后面的内容,作者会生气的。 关陇贵族与反叛的亲王——允肃二朝政治生态考 第一作者:国子祭酒、西京八卦报主编崔樾之博士 通讯地址:西京市永兴坊许五巷一号 门口站着的家丁A 在秦的熙元初年,由寒族官员倡导并推行的税制改革,成功缓解了朝廷的经济危机,却极大激化了朝廷和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世家大族的普遍不满使一部分皇室成员嗅到了机会。 熙元叁年(公元XXXX年),昭王,时任皇帝的一位异母弟弟反叛。为纾解危机,朝廷转而寻求他们先前极力弹压的门阀的帮助。陇右李氏向危困的朝廷伸出了援手。熙元八年,昭王叛乱终于被平息。然而朝廷未及恢复安宁,时任皇帝的另一位兄弟燕王纠合诸王反叛。这一次行动被证明是成功的,燕王获得了大量的军事支持,并成功登上皇位。 燕王称帝的第一年(公元XXXX+5年),睿王,燕王登基的重要贡献者纠合北人势力作乱。这一次叛乱也直接导致了燕王在位期间南北关系的极度恶化。由于众人皆知的原因(陇右李氏向来与北人的联系密切,这一家族中多位具有影响力的女性来自北方贵族家庭),成侯没有参与针对睿王的平叛。自睿王作乱起直到李瑽的祖父去世之前,陇右李氏的主要力量退守西凉,对朝廷动荡保持旁观。而北境也受到睿王叛乱的波及,其直接表现就是西海汗的被杀。在西海汗去世后,他的弟弟掌握了王廷的大部分权力,但有许多北境贵族一直对他的权威表示质疑。 燕王剿灭政敌之后,陇右李氏和朝廷的关系实际上非常紧张。然而朝廷迭经动乱,并无余力管理边疆地区,更不可能动摇门阀在边陲地区的影响力。边疆各州郡实际上处于半自治状态。此时,兵变之前已经成年的允帝后代已被悉数诛灭,燕王出于稳固人心的需要和对中国儒家道德的有限尊重,容许了几位年幼皇子的存活。朝廷终于迎来相对的和平。 皇帝的健康和精神状况在这二十年间不断恶化。而在兵变中存活的允帝后代在此期间纷纷成年。当中的一两位显露出了对旧臣的影响力。有许多迹象表明,朝廷的再度更迭可能不再遥远。在这个背景下,实际掌握朝廷军事力量的家族做出了不同选择。鸣州卫氏选择固守北疆静观其变,而陇右李氏重新回到了西京这一权力中心。允帝的第五子赵王在朝臣中享有较高人望。然而出于一些尚不明确的原因,当时鳏居的赵王拒绝了陇右李氏联姻的邀请。 发生于公元XXYZ年的宗庆殿之乱是这一阶段矛盾集中爆发的体现,在这一次主谋不明的刺杀活动中,赵王的政治生命惨遭终结。在随后的一系列巧合或安排之下,允帝的第六子宁王代替其显然更具影响力的同胞兄长,与陇右李氏的女儿结婚。 就在陇右李氏的行动初见成效之时,门阀在北方的另一个代表却遭到了几近致命的打击——公元XXYZ年的冬天,北方王廷展开了针对鸣州的军事计划。虽然鸣州卫氏并未因此被剿灭,但自此失去了对北方防务的主要控制权——肃帝反常地将关陇贵族的力量引入这场战役中,使后者攫取了鸣州及其布防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与报偿的丰厚相当,陇右李氏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此次战役中,陇右李氏失去了几位重要的家族成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就是李璘。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凉国公与其夫人的第叁个儿子,一直以其忠勇的品格和极高的军事才华被陇右李氏所看重,更被许多人视为当时已过盛年的凉国公的最佳继承人。在李璘死后不久,秦人获得了此次战役的胜利。而瀚海关,秦人最负盛名的险要关隘,在此战中被焚毁,且在此后的一百余年时间内一直未被重建。有人因此认为瀚海关的焚毁改变了秦边境布防的基本原则,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一事件影响是有限的,因为瀚海关在其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就已经失去了其主要功能。 在此之后不久,宫廷中一位出身于陇右李氏的妃子诞育了一位男性继承人。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个本可以改变秦此后源流的小男孩体质十分虚弱,在诞生约一年后病死。有关类似事件的具体记载,请参阅《无言的婴孩——秦代宫廷儿童的疾病与死亡》。 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幼儿的早夭对包括陇右李氏在内的关陇贵族造成了决定性影响。还有学者认为,关陇贵族与朝廷之间的自治权分配并不能概括肃帝一朝的全貌,河北贵族与关陇贵族之间的斗争也不可忽视。 五十七.寒早悲岁促 宫人阿满推开门时,照见的是清霜满地。天还远未放亮,东方同西方一样,覆盖于深暗的穹庐之下。她手提风灯,也只照得见眼前方寸地,而铜钟的震荡仍是穿过黑暗滚滚而来。莫不是钟鼓司的黄门糊涂了?许多宫人想必也已惊醒,她可看到黑暗的宫巷中浮起的点点灯火。 凌晨钟鸣并不是吉兆,而鸣钟之人仍在继续。她侧耳听着,忽然发觉钟声并不是由钟鼓楼传来的。皇城的钟鼓楼远在南薰殿之南,毗邻朱雀大街。而此时的钟声却近得多。此时鸣响的分明是宫内明德寺供养的钟。明德寺在皇城东地势高处,毗邻太和、出云诸宫,常为宫中贵人祈禳之所。 为何有人竟不顾夜禁在深夜鸣钟?莫不是走水了?阿满心中疑惑,不待唤同伴起身,便自执灯前去探看。她并非孤身一人,道中亦有众多寻声而往之人。当中有如她一般各自好奇的,亦有被其主位指派前往探看的黄门或宫人。她熄了自己手中的灯,借着旁人的灯光前行。路过的宫苑中,不少已燃起灯火,而有些却悄无声息,窗扉紧闭,似是上下人等都对这震耳钟声了无觉察。 明德寺大门洞开,火光幢幢,鸣钟的并不是僧尼,乃是一位作御殿亲卫装束的男子。此时深夜,禁军尚在九仙门外,唯有值夜的御殿亲卫身在禁中,因而如此出格的行为竟无一人来阻止。 “诸位!” 那个男人有祭祀时的赞颂一般堂皇美好的声调,使得阿满忍不住极力仰首踮足去看。 李璟坐在钟阁之上,垂首望着纷聚而来的人群,忽然有些迷惘。他的生涯,是连篇累牍的秽亵秘辛。他本是陇右李氏的弃子,上天却将生杀的权柄交到了他手里。他的权柄即是他的秘密。 “臣陇右李璟代吾儿谢圣上照拂之恩。臣多谢圣上代为齐王之父!” 李璟的秘密,也是皇帝和昭仪的秘密。他是齐王的生父。齐王不是帝国的血胤,是谵妄和乱伦的结晶。虎踞御座的帝王,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阿满一时间并未领会。而方才还翘首围观的众人中,已有人瘫坐在地。 观者当中,忽有人向前跪倒叩首不已,似有千言万语无尽恳求。那是出云宫主事的内人。 “望内人回报阿姊,死期已至,此后勿复辛苦。”不知为何,他对昭仪并没有恨,只有同情和鄙薄。她同他一样,不过是家族的弃子。“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当他无法再侮辱和占有他,就借由他的妃子继续侮辱和占有他。而他所借用的,他可怜的大姐姐,原是和他一样被掏空了肺腑献祭的。他的同情和她的屈辱,就是齐王的诞生。 那位内人并不起身,仍在沉默中叩首不已。如此的冤孽,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独坐危阁,眺望远方两列靠近的灯火,那大约是他的末路。他胸中仇恨早已冷却,只剩悲哀的余灰。他忽然想起那封鸽子送来的信,原来他一直嫉羡的叁郎,也不过是父亲豢养的鹰犬。他忽然笑,家中诸姊妹中,可曾有人得到过父亲的真心垂爱? “嘉祐何恨朕至此。” 一小队手执兵刃的禁卫已包围明德寺。远比他想象得来得迟。李璟垂首望着,他看得到许多同侪的面孔。他忽觉歉疚,大约他们还不知自己将面对何等命运。 “非臣一人。陛下罄尽禽兽之行,天下皆视陛下如仇寇。” “嘉祐想必是醉了。” “昭仪安好?”李璟忽然问。 元嵩将佩刀掷在地上。那把刀,有平直暗青的刀身。那样快的刀,想必抹过人的脖子,也不会沾一丝血痕。然而浓稠的血正自刀背滚落。 李璟颔首。“如此多谢。” 元嵩亦颔首。从此刻起,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此时东方一线微明,钟阁之上冷光一闪,阿满眼错,疑心那是破晓的晨光。 与阿满同住的遥娘睡眠很沉,第二日起身,只见到阿满未经收拾的衾枕,当中尚有余温。 五十八.两不疑 叩门声响起时,李瑽是先惊醒的。素日里若元澈在她处,奴仆绝不会清早搅扰。 “别去。”听得外间殊儿正要去应门,李瑽低声制止了她,她披衣起身,并不先应门,却是转过身去唤醒宁王。 元澈也已醒来,两人相视片刻,李瑽方许殊儿去应门。 是崔六娘来访。她独自驭马,自凉国公府疾驰到王府。甫一进大门,就几乎昏晕过去。仆役顾不得主人未醒,便急来通传。 她的大嫂嫂那样温柔持重的人,若不是十分急迫,怎会如此慌张?李瑽只觉头脑轰然。 崔氏本是闺阁弱质,更兼已有身孕,一路疾驰气血翻腾,一见李瑽,人已是摇摇欲坠,却立即要下拜,李瑽忙前趋搀扶住她,崔氏满面泪水,喉中哽咽难语,惟将怀中书信示于李瑽。 李璟杀身,公府中最先得知消息的却是李璟的夫人崔氏。崔六娘向来早起诵经,那一日被钟声惊醒,却在妆台上发现了丈夫的绝笔。 李瑽阅毕,五内如焚,冷汗如瀑。元澈在旁见她面色苍白,自她手中将信接过。信中李璟正告父母妻子,此番决意杀身而洗辱,信中备言齐王生身前后诸事,所言诸事一一相合,了无遗漏。 “我父亲呢?”李瑽哑声问。 “阿翁接此书已昏绝,二郎严锁门户禁绝出入,而宫中又绝无消息,妾无法可想——”崔氏珠泪滚滚,深深拜下,“郎君此去,决意杀身,势必祸及满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妾拼尽此身,只求殿下与王妃救郎君于水火……” 李瑽眼前一片昏黑,双脚如立绵上,元澈却握住她的手臂,开口问崔氏:“六娘子可知嘉祐何时离家?” 崔氏摇头。“郎君昨夜殿中当值。” “如此,怕是已太迟了。”元澈思索片刻,突然说。 崔氏止住泪水,枯坐原地,许久才说:“是啊,太迟了。” 叁人皆陷在长久的沉默中。情势如此,几人皆如困于孤岛之上。崔氏待起身时,元澈拦住了她。“如今归去且危急,不如暂留两日。若有宫中消息,我们知晓的也不会比公府迟。” 崔氏仍是摇头。李瑽在旁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嫂嫂还是留下吧。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若是圣上抄检家中,你在此或可免一难。”崔氏闻言终是平静下来。那是为人母亲的默契。李瑽吩咐仆佣安置崔氏,一个人默默转回寝所。 “瑽儿,”元澈唤她。她独坐妆台前,并不转身。他还是自镜中瞥见了她的泪容。 “我想让他死。”她忽然说。他听见了,既不制止她,也并不回答。 他常常忘记,她固然是他的妻子,却也是权臣的女儿。她回过头来时,只见他有些落寞感伤的神色。 公府终于传来消息。元澈阅毕,道:“尔父无恙。”若陇右人心浮动,西北部族必将异动,此时北疆未稳,倘若再起战事,朝廷亦将动荡。 而她仍陷在迷惘之中。那样的屈辱和冤孽,终于到了终点。她的大哥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逃脱了现世所有责任,却留下更多人在其身后彷徨。她的大姊姊想必也去了。她想起旧日里昭仪对她的警惕和嫉妒。大姊姊有一切理由去仇恨她。她永远无法为不育的君王带来皇嗣,而陇右李氏选择了宁王。她的生涯即是死路。 人所有一切温情,在权势倾轧下纷纷碎作齑粉。 而之后又当如何?她想起了自己的阿恕,若是李氏和宁王反目,父亲是否会逼迫她在丈夫和稚儿之间抉择?她又想起了叁哥,她记忆里那个多思忧郁的北地少年,那时他离开她,难道单单是为了报父母的血仇?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了天启王廷。而她父亲,是否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才放叁哥北归? 她觉得冷极了,仿佛是自己手上也沾满了黏湿冰冷的血。元澈在旁,似亦在苦思。此时的她与他,像两面互相映照的镜子,哪怕再靠近,只映得当中重重无尽,却没有他和她的光影。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攥着他搁在她肩上的手。他望着镜中的她。 她忽然开口问他:“六哥可信我?” 他一时并未开口,许久才答:“自然。” 【妃有殊色,而性静退,不以宠侍自侈。帝尝赐彤云缕金,妃固不受,言松柏不作桃李颜。帝笑言玉靥胜娇花。彤云缕金,花中绝名贵者,自熙元起为河阳诸郡所贡,今不存。登封十八年,妃殁于病,帝为之罢朝。——《秦书二十六 后妃列传》】 五十九.乾安 “和中有何不足,使你不快?” “儿并未觉其有何处不足。”李璘面对母亲的质问,并不愿多言。 如今摄政已死,而余党初平,因而李璘尚未称尊号,上下随附者仍呼其世子殿下。摄政妃提起世子妃来,总是称呼她的小字“和中”。虽名取自淑而和中,然而和中其人却是相当跋扈的。摄政妃相信年轻男子应当最中意美丽热情的女子,便在其母家诸甥侄中择选了和中。 然而双方并不和睦。不仅李璘对和中颇为疏远,和中亦不满于李璘的冷淡,常常叱打女侍,更常与男子结伴游猎以遣心怀,而李璘对此不闻不问,似乎并不在意。 摄政妃对儿子的冷淡并不满意,再度追问。“然而这十几日间,你可曾与她相问候?” “而今战事初平,诸事无端,儿以为不应因儿女事荒废军务。”母亲连他的私事也一清二楚。他其实知道,虽身为他的亲生母亲,摄政妃并不十分信任他。自他的父亲亡于兵乱,他的生母改嫁,多年来曲意逢迎于夫仇,却再未得子女。而摄政多有新宠,其中便有那位亡于鸣州城下的慕容铎勒的生母。 “恪儿!”摄政妃忽然低声唤儿子。 “今日儿当于郊野告慰父亲亡魂,母亲应及早准备。”李璘对母亲一时间的温情流露无动于衷。 摄政妃闻言再不开口。李璘知晓,母亲并不会出现在祭典上。王廷上下皆知,摄政妃十分惧怕先王的亡魂。时至今日,李璘并不想追究背后的原因。 战后的天启颇显凋敝,处处可见灰白的焦墟。他骑马独行在天启的秋风中,看着道旁人纷纷致礼,心中却无多少大权得握的喜悦。如今的胜利,是乌仁将军和摄政妃的胜利,却不是他的。 他遥遥望见了为祭典树起的幡微微摇动,胡僧的念诵亦随风飘来。他的父亲曾被枭首于天启城头,故而尸骨无存,又无坟茔,如今只得招魂以供祭祀。在城郊荒白的草场上,有十几个跪缚着的人。其中一人身着囚徒的麻衣,须发皆已灰白,是他叔父的骁骑将军高行远。高氏是北方大族,而高行远其人素来得慕容萨勋倚重。自慕容萨勋于夏末死于天启之围后,高氏携摄政幼子奔于长州。乌仁率军攻城时,高行远于城头顽抗,发七十一箭,七十一骑应弦而倒,以此神勇,竟以残兵百人之力坚守数月。后李璘亲自披甲携军士登城,长州城方破。是时,高行远的儿孙均已战死。 李璘幼年时,也曾见过高行远。那时他将至中年,仍郁郁不得志,不过是西海汗麾下末流。而今天下尽识英雄,却已是英雄末路。 “将军受此苦楚,是孤之过。今摄政已死,将军为何仍自苦?”李璘低身以佩刀割断绳索,待搀扶其高行远,后者却坚拒不起。 “人食其禄,而终其事。彼待我以诚,我答之以死。” “将军博学,岂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一语?慕容萨勋固然于将军有知遇之恩,而孤一心仰慕将军高才,愿以天下相托,我心与彼心相较,又有何异?” “老夫非俊杰,亦非英豪。不过是一迂夫,欲报效于知遇者而已。殿下自英明无匹,而老夫与殿下有杀子之仇,此仇夙夜难忘,老夫与殿下必不共戴天。”言罢,竟夺李璘佩刀戮颈。李璘待施救时,已是血如泉涌,回天无力。 纷纷热血抛洒于白草。“慕容萨勋其人,竟有大将如此。失高将军,是孤寡德而悖运。”李璘立起身来。哀戚地注视着高行远的遗体。 “吾等欲报效于殿下,虽万死而不辞!”当中跪缚的一人,忽然高声道。 李璘冷眼看过去,那人虽双手就缚,却低身叩首不已。“孤记得你。当日孤率军登城,小高将军身死时,你为孤开了长州的城门。” “臣感于殿下圣德,故弃暗而投明。” “如卿所言,卿当报孤以死。今日战事终平,望卿报于先王。” 方才还高声美言的副将扑倒于衰草之上。 此是大仇得报之时,他诛灭了最后一位叛臣,将天启城踏于足下,而他心中并无一丝快意。主祭正在高声念诵祷辞。 天际的层云被风撕扯成碎絮,当中并不会有两只青灰色脊背的鸽子。 他所期望的自由仍遥不可及。 【登封十八年秋,上驰猎于西苑,坐骑为白狐所惊。上深恶之,敕国朝上下不得私蓄狐属。十月,河阳地震。是年改元乾安。】 六十.情孽 昭仪病薨之后,皇帝为此谢朝一月之久。朝堂群臣一时失首,便纷纷趁机忙中取闲,各自逍遥,京师一派安宁。然而复朝当日,一位默默无闻的从六品下侍御史韦令固忽然上本参劾,称凉国公统领西凉军政时,容留关内逃籍农户充作军户,并勾连神府军上下,大肆典卖陇右军籍。其奏本更称,凉国公于陇右时,着意广结豪杰,恩抚民意,上下款附,陇右民竟有知大将军而不知天子者。 此奏本用辞险恶,着力构陷,极言陇右不臣之心,朝中稍知前朝兵事的人便心有疑虑,而皇帝却敕令彻查。正当此时,却传来了天启王廷新王践位和卫正风去世的消息,一时朝野震动,北疆各州惴惴不安。卫正风虽早已衰朽,却统领北疆边务数十年,使北疆诸州郡相安无事。如今病死,北疆群龙无首,州郡牧首各怀心思。而北疆新历战事,雄关已毁,北疆局势如同火油桶一般。 当此危急之时,凉国公却叁度自请削职待罪,自称戴罪之身绝不可忝居于高位。皇帝固不许。而数日前,凉国公竟自行挂印于宫门,在大朝之后乘犊车而归,自此之后,称病于家中,再未参与朝会。而北疆更有传言称,王廷整肃军队,近来频繁巡猎于边境。到了这一地步,彻查一事,虽并未搁置,却也暂时拖下来了。 “……罪臣女儿是做得正妃的?” 桂圆儿听得花园里女人嘁嘁喳喳的低语,气得涨红了面皮,正待开口怒叱,李瑽却拽过她手来摇了摇头,示意要听下去。 “前朝的怀闵太子妃,大长公主的孙女,出身何等高贵,而后其父获罪,下场又如何?不过是幽死于别宫。我们这一位那样跋扈,也不过是……” 李瑽在竹影后立着,默默听着那两人的尖刻评论。她自是知晓怀闵太子妃的故事。其人出身清贵高门,及笄之年即选入东宫。而成为东宫妃不过两年,其家族就得罪于皇后。皇后将太子妃囚禁,怀闵太子畏惧皇后的威势,竟然主动上书要求与太子妃仳离。而后怀闵太子被废,太子妃就此幽死于宫中,连尸首都未再找到。 李瑽忽然冷笑。她向来对家中韦顾二氏的举动不闻不问,一是不屑于与之相交,二来也是因她素来对女子有些物伤其类的同情,知晓二人不过是暗桩棋子,不欲令其过于为难。而如今,听那些人说出这样粗鄙的言语来,显见得她的用心是白费了的。 “我倒是可怜彼亦为人女,可惜婢子冥顽,体悟不了我的用心。”李瑽轻声对身旁侍女道。 那竹影之外的人显是听得了,霎时没了声息。 李瑽侧首吩咐殊儿几句,冷冷道:“未想得韦娘子沽卖人家出身,倒通晓前朝旧事。” 韦氏和方才与她窃窃私语的侍女皆跪伏在地上,韦氏的面颊烧得通红。她素日里总自矜出身关中旧族,却未想到李瑽其实知晓她的底细。 韦氏祖父时行商颇攒得些家私,后来因同姓阿附于京兆韦氏。先前在朝上奏本参劾的韦令固,正是韦氏父亲攀认得的堂兄。之前皇帝为宁王指配侧妃时,京兆韦氏不愿选自家女儿,就推了这一个韦氏。未想得不久之后皇嗣就去世,宁王又重新有了指望。于是韦氏反而在娘家有了些炙手可热的意思。 “你以我为怀闵太子妃,你怎知你不是呢?”李瑽垂首看着韦氏。她的话语像是一颗颗珠子,顺着韦氏的脊背滚落下去,韦氏并没有回答。 殊儿此时却同二叁人捧着东西回来了。李瑽自殊儿手中接过,掷在韦氏面前。“韦娘子知晓这是什么?” 是厌胜的符纸和木偶。符纸之上,还有李瑽和小世子的生辰八字。 “韦娘子当真相信这些有用?” “妾、妾从不知这是何物!”韦氏抬起头来惊慌辩驳。 “你身边的人去奉承我的梳洗侍女,收集我掉落的头发。她心里疑惑,告知于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晓。韦娘子,若我死,那自然是天命。可天命不是听命于你的。” 殊儿使人拖来了韦氏身边的小婢子。那是个头发还未留起来的小女孩,此时只是埋头呜呜哭泣。 “忘恩负义的贼妇,你说啊,我何曾教你做过这种事?”韦氏气得扯着那小婢子的头发打了她一巴掌。那小婢子挨了打,却正正地给李瑽磕了四个头,颤声道:“奴从不曾想危害夫人,都是奴糊涂,为韦娘子胁迫,才做下此等事。求夫人饶命!……” 那婢子哭求不止,韦氏与她搅作一团,李瑽一颗心反倒是冷了下来。“先前你如何嚼舌,我总是可以不在乎的。可如今你存了这份心——”她侧过脸去,“可有母亲忍受得了旁人诅咒她的孩子?” “韦娘子学通古今,想必也知晓搬弄巫蛊厌胜的下场。” “这当真不是我做的!”韦氏忽然抬起头来大声辩驳,“我纵有十分不恭敬处,却万没有胆子做这种事!” “究竟如何,你以为我在意吗?”李瑽垂着眼睛,花木的阴影像面幕似的笼在她面上。“不止我不在意,殿下也不在意。你的生身爹娘也不在意。你人在这里,他们尚且觉得你笼络不住殿下,要送旁人来。若不是你做的,也是有人做了你的死局,你可明白了?” 韦氏摇着头,满面都是泪水。 “你说我是罪臣的女儿。我不止是罪臣的女儿,我还是陇右李氏的女儿。”李瑽立在秋季萧疏木叶的影子下,忽然又说,“我若不是,我也不知晓自己是何等下场。” 李瑽转身走时,又轻声道:“娘子自保重。” 韦氏盯着李瑽的身影消失在湖桥之后。 十日后,韦氏为世子祈福,于佛前发重愿出家。到了乾安元年的腊月,宁王妃不幸失落了两个月的身孕。自那之后不久,王府中的顾娘子就投缳自尽了。 六十一.帷中管弦 她垂着头,就着灯火拿小银刀子清理熏陆香,剔出沙砾的香块自她手中滚落在香盒中,像琥珀色的蜜糖。没有了眠月以后,这些事她向来是独自做。 未理净的熏陆香搁在纸上,在她手肘旁堆成一座微小的金山。元澈在旁看着她专心剔香,亦从中取出一粒来把玩。琥珀色香块在他手里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当中含着的砂砾在灯火下像闪烁的金尘。“就是不剔干净,也不差什么。” 她不理会他,仍是低着头剔香,许久才反驳:“那怎么一样!”虽是这般说着,她仍是把手中的小刀搁下,也取出一粒香来对着灯光细细照看,香块在她指尖,也像是凝固的烛火一样温暖。她看了半晌,笑道:“是我多事了,这样却可爱些。” 自她小产之后,他与她二人就搬去了南山处的别苑,只有殷孺人带着阿恕在城中住着。往年到了年尾,皇城之中为了除夕庆典和元日的朝会总是十分忙碌。而今年这个时候,宫中却是绝无消息,连昭仪的丧事也未办完。宁王也并没有回去的意思,这个年想必是要在别苑过了。 她看着手中的香块,他却在看她。她的侧影像个安静雪白的瓷偶人,只有偶尔眨动的睫毛透露出些生气。因为近来的事,她比年中格外瘦了些。如今的她颇为在意自己的憔悴,此时见他看她,便自转过脸去。他的手却轻轻停在她耳畔颊边,使她面向着他。 旧年间凉州少女那样蓬勃的光彩,此时狡猾地躲藏在层层绢罗之下。她的人沉静得像画卷中写真的花鸟,而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动物的眼睛。 他指腹的温度停在她面颊上。她有些不自在,见他仍是默默盯着她,只好侧过头来,轻声道:“平白盯着我做什么,怪难看的。” 他垂下目光,却把她的手指捻在掌心里,沉默片刻却道:“别这么说。” 她抬起头,见到他有些怅惘的神情,她的心也随着沉下来。她曾经不惜服药抗拒与他的羁绊,却在屈服之后受到了惩罚。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自二人到别苑以来,她绝口不提近来的伤心事,他便也不与她提起,更令阖家上下缄口。他那样宽容的沉默是对她的安慰。他知晓她素来习惯将不幸留给自己咀嚼。 然而他仍然想要登上她的孤岛。他不能忍受她的疏远和拒绝。她是属于他的,连她的痛苦和疾病也应当如此。那是种比男女间的爱悦更沉重的心结。正是这样的心结使得他同她进退维谷。 他静静拥抱着她。他与她躲藏在自己的巢穴之中,勉力不去思索此外的风雨。至少此刻,他们享有安宁。而她于此间,却无法摆脱不安与恐惧。爱有生,则有亡。贪恋余灰的光亮,就不免惧怕熄灭之时。他与她,相较于亘古存在的天地是那样短暂而渺小,只是诸相生灭之间的火花。 他忽然去吻她,像是要自她的躯壳中获得答案。她仰首去承接他的情绪。此时,她如同他在人世之镜中的投影,因他的举动而泛起涟漪。 依照太医的吩咐,这几月间,二人绝不可共寝。他同她只好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的手指游弋着寻找她的衣结,她的手指似是同他的纠缠着,却是帮助着他将自己的束缚解开了。 像是花朵受到风雨而闭合一般,她的身体经过打击,有几分像是退化回了童稚的状态,变得不够柔软。她为此稍有不安,她总是为在他眼前赤裸而感到不安。她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使得周身那一层桃子的绒衣都警惕地竖立起来。而她一贴近他的身体,却忽然心安下来——她是熟悉他的。 他一寸一寸地吻她,吻到她的心如酥沙一般坍落下来。她也察觉到他身体中的热量。她那样警惕自守,却抵不过此时这般的肌肤相亲。在唇齿与肌肤之间,人的肉体似是变成了温暖的雾气。她无力去抵御那样的诱惑。这正是她的软弱之处,而他对此了如指掌。她在他怀中,像是为猎人引诱进圈中的鹿。而她的屈服或许亦是对现实的逃离。在此间,她的痛苦和茫然都可以被抛下。她可以不去思索家族与自身的困境,只做一个有感官却没有心智的女人。她看到他有些苦闷的神情,在沉默中低下身来,像一个寻常温柔的情人一样去抚慰他。 她的身体横陈在他身前,当中自有玲珑多愁之态。她低垂着面容,有种学琴读诗一般认真的神情。女子唇舌的吞吐温柔而顺从,珠光鬓影如花映于水中。这样的她让他心怀无限眷恋与无限恐惧。他在奴役她,而她也一样在奴役他。虽各自殊异,却一体而两面。 在无数生灭之间的刹那,无始无终,天地未分,万物混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我会毁了你的。”他忽然说。他初识她时,她的天真与自由与西京格格不入,令他心生向往。 她并不是他臆想中那样不生不灭的美丽造物,也不是那个惨死于秦宫之中的北境女人的投影。是他一意要将一切寄托给她。毁灭她即使并非他的所愿,却是他的所为。 她显是听见了,却并不回答。她坐直了身体,许久才问他:“六哥是觉得我不如往日好?”她想起家中近来的种种事端。 “不是。”他并非是偏恋她旧时纯真。他忽然不知如何辩解。他知晓,她向来并不喜欢男子居高临下的同情。她那样牵动他,并不只是因为他童年里那些求而不得的影子。而个中原因,他无法一一辩明——情本是“不可说”叁字。 她赤裸着跪坐在他身旁,垂首思索,却忽然笑了笑。“六哥自己讲过的话,此时却不记得了。”她稍稍侧过头去,灯火在她面上投下些细瘦的影子,“我如何待你,也只是为我自己——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如今变成什么样子,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他闻言默然不语,两个人在漫长的冬夜中对照。“若得解脱,我必——”他开口却又沉默下来。连他也不信自己的承诺。他沉默许久,又道:“你我来世可约为田舍夫妇,自足而无虞。” 她不去追问他未说出口的承诺。“来世我当为草木,不复与君相亲。” 她背对着他,却枕在他手臂上。 忽然外间哗啦一声巨响,随后即是女子的惊叫和抱怨的咕哝。大约是值夜的侍女碰倒了熏笼。 “定是小圆子熏衣裳时睡着了。”她披起衣裳,自他身旁起身前去探问。 “你可烫着了?罢了,怪我不该派你这差事。” 他在内闻言微笑,却忽然想起,北人向来是不讲来世的。人只得此生,别后万物寂灭,魂归于天地,从此再无相逢。来世之有无,不过仍是不可说而已。 六十二.寸心 他梦见燃烧的宫殿。烈火之中梁木断折,琉璃迸裂。他站在紫宸殿最高处,看着华美的宫城变作丘墟,直到火焰将他自己也吞噬。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他自梦中醒来,见到她正蜷在一旁睡着。 她于王府之中常常失眠,如今到别苑之中,在他身旁反倒安睡得如孩童一般。他注视着她搁在枕旁的头发,那是浓郁如鸦羽般的色彩。这种色彩只有在女人的头发上才显得浓艳。当日梁王绘的手卷里,将她发丝的生理描摹得很细腻。那卷画他慷慨送给了梁王,如今却十分悔恨。那时他只以为她是个可供玩赏的小东西。 他如今已经受到惩罚。或许那些惩罚对他这样的罪人尚不足够。他在情事上,的确是罪孽深重,脱无可脱的。他的旧孽并无法依靠一个女人的纯真来解脱。 他端详着她的睡颜。她的睫毛整齐地合着,细小的鼻梁子上有一点柔腻的光。她无疑是很美丽的,这是当初他乐于接受安排的原因。他所拥有过的女人里,或许只有一二可以与之相比。然而如今牵动他的并不是美丽的皮相。 他道不明原因。他只是在意她。她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友人。还有些时候,她就像他幼年时从未有过的姊妹。他拂开她额头上的几丝碎发,她却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他。 “还早。”他坐起身来。 “不行。”她有些嗔怪的语气。她在半梦半醒中,似是比平时要任性些。“你说还早,你要去寻谁?” 外人或许是以为那是女子在展示适度的妒忌和在意,许多男人喜欢这样无伤大雅的娇嗔。而他知道,那并非乔装,只是她迷蒙间真性情的流露。这样的言语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卑俗。 “你睡糊涂了,这里哪有旁人。”他笑她 。 “哪里!……”她有些生气,却死死挽着他的手臂又睡着了。他只好在她身旁继续自己的无眠。此刻她是全然依恋他的。她的心性,她的身体都曾因他而变化。她蜷在他身旁,呼吸像是幼兽绒绒的毛羽。这是一种只能在女人身上体会的亲密。他颇理解为何先人有惑溺于女子者。人心不是顽石,他也不过如此。 他研究着她的手。手指是细长的,而每个指肚却像孩子一样圆鼓鼓的,手指和手掌之间,还有微微的凹陷。他此前从未这般仔细观察过女人的手。其他人是否也有这样既像女人,又像孩子的手?他并不清楚。 他的安宁是她的安宁,他的耻辱是她的耻辱。他不想去思索将来事。他只需要活过眼下。他在这杯弓蛇影的宫廷中活了多久?凌晨的黑暗里,他听得到更漏断断落下的声响。 而他当真是为了活命才走到这一步?去交好宫廷中得宠的妃子和内侍,去结识不得志的朝臣,去娶手握重兵的权臣的女儿。早先赵王不愿为门阀所左右,拒绝了陇右李氏的邀约。他在长夜之中诘问自己:他可曾因五哥的拒绝而庆幸过?他可曾希望过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他去做门阀的傀儡,就会有安宁。 这样可爱温软的小女子,身后也会有历代高傲跋扈的将军王侯们的影子。 他本可以十分客气而冷酷地对待她。他的心原本是很冷的。比清高而自持的五哥要冷,甚至比他高座朝堂的叔父也要冷。他本可以挥霍掉自己不知何处终结的人生,然而如今,他却总不免想到他同她的将来。只因他同她之间,在重重的安排与计算下,总还有一分心意是真的。 眼下边疆群龙无首,海内惊惶,卫正风新死,而凉国公告病不出,朝廷更暗昧不明。国库空虚日久,若不仰赖封疆诸侯,更无树防之力。摄政死后,北境王廷在飘摇十数年后,终于有了新王。北境诸藩之力归于一人。若他所知非假,北境的新王曾是李瑽青梅竹马的恋人。 她从不同他言及此事。如今她尽心地做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而他知晓,她是常常归宁与父亲晤谈的。她绝少与他提及与父亲的会面,却也没有刻意隐瞒。 然而,只因那一分心,他永远可以原谅她。 “六哥。”她见他专注出神,轻轻唤了声。 他沉湎在思绪之中,却未注意到她已经醒来。“你怎的醒了。”他转过头,她正盯着他,似是在细细研读他的情绪。 “有一个醒着的人在旁,就像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她笑,“怎么也让人不能安眠。” “那明日我便独自睡好了。” “随你去哪,我不管你的。” “你先前还不许我走。”他笑她。 她被他揭了短处,待要反驳却寻不出言语来,面上只顾红透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句:“你在这儿,我觉得好些。不然——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总是想起——”她挣扎着想将心头的话拽出来,这样努力着,眼泪却比话语先落下。 “先前我总是想,我若是多提防些,也不会……还有,阿恕都要不认得我了,我对他也那样不好……可他也总让我想起来——” 那本是一次她重新尝试做母亲的机会。“我不该提这些。”她遏住眼泪,背过身去低声说。 二人于此事各有心结。而女人对待子女,常常背负比男子更深的负疚感。后者绝少能体悟到此处。 “那不是你的错。”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像是童年时把破碎的瓷偶拼合起来放在枕边。“为人父母,总是要有些机缘。阿恕和你是有缘分的。只是缘分未到时,你我本不应强求。况且——”他想了想,又说,“我并不乐意你再受一次苦。” 她听得了,只是默默把面颊埋在他臂弯里。她许久才说:“我想过许多次。可曾有这般的人——他生在这世上,不是因父母的恩德,全凭男女相悦的机缘。两亲对他除了平安喜乐,一无所求。家中富贵,却终世白衣。一生无甚抱负,恬然自足,少壮时有知己伴侣,老时有儿孙绕膝。” “这般的人,大约有十世善德。”元澈闻言微笑,如此至乐,他无缘拥有。 她说完亦笑。她幼年时,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般的人。到如今诸事皆不由自主,年少时的骄矜自满,都显得多余好笑了。“后来我有了阿恕,就常常为他这般设想。” 他笑过,却更多了一重怅惘。“他日若得太平无虞,瑽儿,你此刻所想,我自为你做到。” 他同她,一个尽力弥补着幼年的失落,一个却困守于近年的蹉跎。各自身处刀枪剑戟之中,只有寸心相映,如寒江之上的两点渔火。 六十三.三五明月夜 没有北疆的虎骑,也没有人事的更替,乾安元年的年尾静悄悄地过去了。往年大节前后的十日内,总是暂停宵禁、灯火不忌的。而这一年来,或许是幼子和宠妃接连离世的缘故,天子似是无心游乐,连例循的宫宴也未出席。于是西京之中自王侯至百姓,无人敢肆意娱乐,皆噤若寒蝉、冷灯暗火地捱过了除夕。蹉跎到了初十,皇帝却突然传了旨意令造办筹备上元。热爱节庆的西京黎庶就此得了恩典,直如朽木逢春一般,纷纷将一腔心血全数用在上元节上。因此这一年的上元,反倒是比往年都更热闹些。 有女子乘七宝香车自长街中过,高歌“中庭生桂树”,一时观者如堵,更有人以酥果、铜钱等物纷纷投掷。那正是如今城中炙手可热的赵绿绮。她原是迟紫陌生前结拜的姊妹。自旧年里紫陌死后,她就接了风头,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风格,比之紫陌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瑽凭栏观赏着热闹的街市。宁王今日循例入宫拜贺,她虽已身体平复,却并不随行,只是安顿好了家事,像市井寻常女子携仆婢观游灯会。说是游灯会,她却只占据了长街之上小小的一方楼阁,并不打算亲自游历。从人中年轻爱热闹的,此时早已找了百般借口,希望早些去尽享灯火不夜,李瑽一一准许,只留下素日服侍身边的几人与她一道在高处雾里看花。 “夫人就这般放她们去了?”殊儿忧心满怀,“倘若婢子私约淫奔,那又该如何?” “真要如此,就随她去。”李瑽并不在意。 “别去自是好天地。她们若自寻得了姻缘,我为何要拦她?” “可——”殊儿还欲劝诫。李瑽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这样治家疏慢、纵容婢子淫奔,自是不利声名。可她在城中声名狼藉早非一两日,到如今,她已是真心不在乎了。 “只是她们若哪日被人典卖了,也不要来求我赎命。”她仍是自顾自垂手向下观望着,手钏轻轻磕打在栏杆上。 此时绿绮献歌毕,于车前露面酬谢,街中更是沸声如浪。李瑽在高处看不真切,只觉其衣饰辉煌而容光耀目,那样工丽的妆扮下,分不清是人的光彩还是锦绣珠玉的光彩。观者忘情投目,如痴如醉,竟纷纷萦手将绿绮的车驾挡在当中不令其离去。 李瑽忽然笑,有这样一位娘子在此,此时若得观音降世,大约也无人理会。西京原是如此——这座城对欢乐那样敏锐,却对悲苦与慈悲置若罔闻。她看得久了,索性令殊儿布下赏钱去。殊儿备下的是新铸的太平四方制钱,同节庆的果子一并抛洒下去,霎时引得路人纷纷抢夺。场面更加混乱而热闹,绿绮的车马却终于得以走动。 绿绮感激李瑽助其脱身,又有些被驳了风头的不快。她自楼下过,着意抬头刮了李瑽一眼,知是高门贵眷,又花枝摇曳地致意道谢。 李瑽不以为意,于楼上凭栏观赏片刻,自转下去了。街底翘首的众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当中有一人,频频回首张望李瑽方才所在之处,却终于是被涌动的人流挟裹着向前去了。 城中的女子无论贫富,今夜皆各尽其力细心妆饰,携手于西京坊市街巷中漫游,不到天光大亮时绝不归家。而她却早在街后吩咐好了迎接的车马。如此良夜,她并无心消受。 幼年时,她的一整年里,每一日都比别家女子的上元夜还自在热闹。即使这般,她仍是喜欢又憎恶上元夜。依北地风俗,上元夜一过,大节就算终了。为了郑重告别这一年仅一度的盛事,凉州的灯节比除夕还要热闹。母亲的侍女持香在前引道,而她高高坐在昆仑奴的肩膀上笑闹着,比行街的寻常男子都要高。阖城的百姓都知道那是公侯的夫人和小女儿,见了她们满心满眼都是笑意。 母亲早些年还带着她一道出门玩赏,后来病一年重过一年,就再不出门了。每年当她父亲的侧夫人们相偕同游时,她总是在家中陪伴母亲。她的上元夜变作嵌在窗扉之中明若清霜的剪影。 “我的小麑不爱热闹吗?” “耍猴儿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她爬上窗前,剪过蜡烛,又给母亲念诗唱曲作出百般热闹。“……叁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她那时年龄尚小,且并不早慧,只喜欢念起来顺口好听的诗句,从不细究当中意旨。 她把母亲念得落了泪。“母亲怎的哭了?”她惊慌失措,而母亲见她那样冥顽不开的样子,反是笑了。“小麑可懂其中的意思?” “不懂。”她十分诚实。 “那你便一世都不懂才好。”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置书怀袖中,叁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她坐在车中,在心头默念出之后的诗句。那样寒夜里独守心意的凄苦,她竟然唱曲一般地读给母亲听。幼年的她何其蠢笨,竟然在上元夜给母亲念那样的诗。 那样爱她的母亲,如今已是抛洒于荒原之中的灰烬。母亲希望她一生不懂这般的情苦,她却终于是懂得了。 上元夜游人如织,城中的道路很不好走。到了出城时,已是子时了。城门的士兵前来盘诘,殊儿自前低声交涉,士兵一知晓是王府的车驾,就执礼放行了。 明月一离了城,颜色似也清冷了几分。殊儿在旁不说话,然而满面都是忧惧。她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炉掖在殊儿手里,殊儿才发现她满面都是通红的,手也颤抖着。 “娘子?”殊儿开口问她,把她的手揣在怀里。 “不妨事。”李瑽回答,默默将手抽回来,更将车帘也撩开。“方才等得久了,我不过是一时心焦。”凉风打在她面上,她面颊却是更烫了。 车驾到得西山,一个小沙弥为她打开了山门。城中那样喧闹,西山却幽静得如同化外之地。唯有皓月当空,照得松间地上泠泠如水。 此处不过是一个托名李璘的无名兵士的埋葬之所。她知晓他已大愿得偿,却仍是来祭他。叁五明月夜,连山间也几乎明朗如白昼。在清霜一样的月光下,只有她的面容因升起的火光而有一丝暖色。 她展开手中的短书。那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写在孤城危急之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他只有在离开她时才变得诚实。 她将那封信递在火里。那封辗转自边城而来的书信,只一眨眼间就在明亮的火光中卷曲成了灰烬。她垂首默想旧事,思念那些纷纷离她而去的人。她鼓起勇气去回忆他,却只能记起他在西山憔悴支离的样子。那时她还怀着阿恕,如今她的阿恕已经是咿呀学语的幼儿。湍流而下的岁月何其急迫,她甚至都无暇回首。 他从不曾有一刻属于她。而如今,世上再无陇右李璘。她是再寻不到他的了。 “娘子可是将军的故人?” 她听得有人探问,转过身去,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那人看起来文雅得像待诏翰林,面貌上却有些行伍中人的风度。他手中提着酒食,显也是想要来此设祭。 他有些迷惑而好奇地注视着她,一时忽略了与陌生女子相遇时的礼数。面对他的寒暄,她并不回答。连她身旁的侍女也是一样的沉默。她站在霜雪一样的月色中,裙服上也是雪一般的冷光。 “我曾是将军的属下。”那年轻人又解释道,“清河崔樾之。” 她终于稍稍注目他,却并不道出姓名,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娘子可收到过鸣州来的信?”他问。 “未曾。”她回答。她转过身去,要同殊儿离开。 “那是他未曾寄出的信!”他在她背后急迫地喊道,“是我寄来的!那时战事危急,我不忍心见他独守那样的心意——我不知晓他同娘子有何过往,可他在战场上,是一直惦念着你的。”樾之急于剖白,又忽觉不妥。李璘固然是他的友人,而如今两人已阴阳相隔,他难道要眼前这陌生的女子为旧情殉葬? 她的背影顿了顿,却终是一言未发。 “劳驾。”她身旁的侍女低声开口,示意要他让行。 樾之怔怔地望着。那个如雪光一样冰冷美丽的女子自他身边离去,周遭只留下有些青苦的冷香。命运弄人!他揣想,若是李璘当年自战场上平安归来,有那样的情分,两人想必亦是神仙眷侣。樾之呆望着,思索着故友恋情的终结。 乾安二年初,朝中重新查问凉国公私卖陇右军籍、容留关内逃户一事。神府军所有籍册均由朝廷收缴筛查,陇右军务被迫停摆。正当此时,北境再袭鸣州。鸣州卫氏连发五道急信,求朝廷增援。朝廷令信州太守卫启驰援,而后者尚未开至鸣州,就传来了城破的消息。自惠帝朝百年以来,鸣州和瀚海南滨第一次回到了北人的手中。 -------------------------------------- 原诗是两汉时无名氏所作五言诗,录于《昭明文选》和《玉台新咏》 孟冬寒气至 北风何惨慄 愁多知夜长 仰观众星列 叁五明月满 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 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 叁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 惧君不识察 六十四.池塘生春草 自惠帝朝秦人夺得瀚海南滨、设立鸣州城起,位于河阳的连城关就不再作为边隘使用,而是成了钞关。除了前朝诸王兵乱时曾整肃过防务,其实盐铁上的税官和差役远比驻军要多。如今北疆危急,连城亦不得不增防。 如今,卫氏大半于鸣州殉国,神府军又远在西凉,北疆边防实已到了左支右绌的地步。西京人未曾想过,年前虎骑压境尚能无恙,如今鸣州竟在不足两月之内落入敌手。一时间国朝上下人心惊惶。不久前,中书舍人裴说在为皇帝草拟诏令时,建议起复陇右军以平乱,皇帝似有所动。而殿内少监费安古忽在一旁提起了京城士庶常说的“流水的宰辅,铁打的柱国”。皇帝闻言怒问裴说:“汝泰山自诩清贵,亦与李氏勾连?” 裴说其人,是尚书仆射魏国公崔彦之婿,李璟的连襟。崔彦的几个女儿皆以容德知名,先后嫁与阀阅之家。本朝的宰相向来更迭频繁,而崔彦身居宰辅要位,如今已满叁年。 数日后朝廷就颁下诏令,严禁陇右李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等士族相互缔结婚姻。而诏令颁布不久,博陵崔氏的某位夫人,为了不令女儿“屈事于卑下之家”,竟然出资修建道观令女儿出家。这又成了乾安二年西京于风雨飘摇之间的一点笑谈。 “我非崔卢王郑,你嫁我可后悔?”元澈忽然自书案前回过头来,笑问李瑽。 她在旁帮他抄写琴书,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又埋首继续抄写,许久才说:“若我不是被你坏了声名,是断不会嫁给你的。” 他闻言又笑,侧过头看她写字。她垂着头写得极认真,每个字都方正得像个叉手持礼的拘谨朝臣。他看得久了,忽然在她耳旁吹了口气,她一躲痒,一笔墨迹便污了纸面。她功亏一篑,气得正待开口骂他,他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她索性也把笔墨抛开。 “又不是要传世的,无非是你我两人看,你何苦誊得如此认真?”他翻看她的成果,皱眉议论。 她自他手中将书稿夺回来,恼道:“你这个人当真没有道理。哪有这般劳动了别人还要嫌弃别人认真的!” 他知晓她并非当真恼他,转而扣着她的腰把她抱在自己膝上。“小麑。”他的鼻尖碰到她颈后的肌肤。 “她们要笑我的。”她讷讷道。 “你何曾怕过这些?” 她闻言轻声埋怨:“你自是不怕的。” 他默然不语,低头解她的衣衫。她今天妆扮得如同七夕时供的女儿人偶一样整齐,此时全成了他的阻碍,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按在书案前解她的裙带。 她轻轻吸了口气,不知是疼还是惊讶,却没有拒绝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头稍有不安。而随后她的不安就渐渐融在温暖的麻木之中。她的思绪亦随之变得轻飘而茫然。他的身体是很温暖的,她的想必也是一样。 人的肉体脆弱且受制于无常,然而人却能在其中求得安慰。 他非常沉默,她只听到身后他深重的呼吸声。她的一只手堪堪抓住书案的一角,另一只手却啮在唇边,止住将逸出口的呻吟。 “你喜欢这样?”他问她。 她不作声,而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热烈地回答他。 他的手停在她肩头,却又自后握住她的一双手,使她不得遮掩。她被他这样挟制着,颇有些受不住。他却缓和下来,把她抱在怀中,她面颊微微侧着,眼睛也合着。 “小麑?”他轻轻唤她。 “嗯。”她懒怠着以气声回答。她落在他怀中,一双手环着他的颈项,耳畔明珠轻轻摇荡。 这种时刻,是波折屈曲中的一点安宁。 她若在此时杀了他就好了。温存之中,她忽然生出这样可怖的念头。她睁开眼去看他。他向来独有一种澄明却沉郁的眼神。那其实是种孤独自毁的人才有的神情,却总被女人误识作情思深重。 他此刻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她。有这样眼神的人,应有千尺寒潭一样的心。她没有去躲避他的注视。她落在他眼里,仿佛也成了潭水之中缥缈的一点影子。 她在他的注视中,像只点水的雀儿那般吻他。他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也湿濡着缠在一处。 他自她的颈后向下慢慢抚弄着她。妙龄女子温软的肌肤令人意乱而神迷。他琢磨着她的反应。 她同他的身体密合于一处。他握着她的腰略略将她提起来,她的脚原是垂在两旁,堪堪够得到地的,经他这般提弄,却是绷紧了脚尖也只能倚在他身上。她为此发出些微不满的呜咽,肌肤却是烧得更热了。 她的手攀住他的肩膀,自颠簸中尽力维持着平衡。他自她颈侧吻到胸前,她为此微微仰过头去。 西京的天气远未和暖。窗外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雪未等得落在地上,便无声无息没了踪影。而在千里之外,那雪却纷纷如幕,落在关城之上,落在踏动的战马身上,落在仰首望着城头的兵士面上。 她的爱那样不合时宜,是清晨时的灯火,是夏末空庭中的荼蘼架,是荒园池畔寂寂萌发的春草。 六十五.报偿 上元节之后,皇帝并没有复朝,所有朝臣上呈的奏疏皆留中不发。关于帝王健康状况的流言终于在皇城中渐渐传起。边关战事并不因此稍有和缓。鸣州失落后,翼州亦被围困。先前驰援鸣州的兵马被阻隔在鸣州与翼州的驿道之间,而信州向两处的粮道已经被截断。 “父亲,”她怀抱着阿恕,直跪在凉国公面前,后者并不因女儿的恳求而动容。阿恕为母亲和外祖之间的争执睁大了眼睛,却并不哭泣。“父亲韬晦至今,所求何物?” “瑽儿,起来。” 今上状况不明,宁王入内承召,如今内外断绝消息,已有半月之久。近来的深夜,她于王府门前,常常听到兵士披甲执锐于长街行走的声音。 凉国公见女儿仍是不言不动,忽叹息道:“我知你忧心宁王。然而不到十分危急时,他日后只会忌惮你,不会为一时的恩德感激你。”她仍是太过年轻,不愿相信男子怀有的虎狼之心。 她仰首望着父亲。“他是阿恕的父亲。” “阿恕是我的女儿十月苦楚生下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父亲的意思。比起羽翼已丰的亲王,自己的外孙显是更为亲近。即使宁王死于禁中,这结果对陇右李氏也并非不可接受。 她自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却仍不免有寻常女子的心肠。“父亲,今上恐已病笃,左右御林将军都是您的门生——” “瑽儿,你可是要你自己的父亲引兵作乱?” “您曾做过一次。”她忽然说。 “之后我们得到了什么?” 她垂下头来。之后得到的,是母亲骨肉分离的苦痛,是大哥身为人质的半生。帝王的承诺缥缈易变,转眼就变成满篇谎言。 “瑽儿,你相信他不会辜负你?” 她可信他?这几年间同履薄冰,无数长夜相对,总不全是假的。她想向父亲辩白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瑽儿,起来。”父亲再度命令她。“叁郎与你自幼的情分,难道是假的?” 父亲从未当面同她提及此事。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当初我曾给过他选择。他那时,是可以娶了你回凉州去的。”凉国公沉默许久,又道:“我之所以允许,也只是因为你母亲生前希望你嫁给他。” 若他那时愿意同她回凉州去,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连她怀中的幼儿也不会存在。阿恕依偎在她怀抱中,见到母亲面上的泪痕,忽然稚声哭泣起来。 “瑽儿,若是你愿意,尽可以将阿恕托付给我。” 李瑽并不回答父亲的提议,许久才道:“他是女儿一个人生下的孩子。” “瑽儿,此事当如何,你尽可思量。”凉国公言尽,回身默然离去,留李瑽怀抱着稚儿,枯坐原地。 父亲终于向她提及此事,大约是要她明白男女情分之浅薄。父亲要她明白,情事于男子,从来不是终身之事。纵使有一分心是真的,亦抵挡不住权欲和岁月消磨。她何尝不懂其中的道理。然而她越是懂得情欲的无常,越是贪恋当中余火似的一点光亮。 女子若是天生重情,几乎就是一只脚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俟得凉国公离开,与她同来的乳母上前,低下身要接过阿恕去。她忽然拂开乳母的手,把孩子护在身边。 “不哭、不哭呀!”她的小男孩忽然开口,一双小手胡乱地替她揩面。她的阿恕学语至今,只不过会说几个含糊的词句,“不哭”二字大约是自乳母的安抚中学来的。 她的温柔的小男孩,曾在那般残虐的囚牢中陪伴她,降世时也未曾太苛苦她。她的心酸涩得疼。是她将这纯稚的小生命带到了世上,她不可以抛舍他。 “我们回家去。”她抱起阿恕,侍女与乳母跟在她身后。将及出门前,她遇见了寡居的嫂嫂崔氏。崔氏如今是孀居之人,并不着意妆扮,却也没有一丝憔悴颓丧的神色。如今公府上下已是崔氏主持,即使在丈夫去世后她也未曾懈怠。她的嫂嫂原是这样天生的闺秀,并不因时乖命蹇而有丝毫抱怨。 门前已经备好了车马。李瑽回身道:“嫂嫂务必保重。一门上下,如今交托给嫂嫂看顾了。” 崔氏见她抱儿独行,知晓李瑽与凉国公必定所言不偕。心怀千言万语,难于开口,最终还是道:“小姑此去,亦善自珍重。” 西京的风物一如往常,并不因朝中变动而略有萧条。她原是避了旁人耳目一早出行的,如今归来已是巳正时分,坊内店肆纷纷支出了幌子来,各自招揽主顾。另有担卖浆水茶食的,也是沿了坊巷一路叫卖了去。 阿恕似是感受到外面的热闹,不时咿呀着无人能懂的言语。车马转入王府附近,人声渐渐萧条下来。不知为何,她忽觉有些异样,吩咐调转车马回公府去。 尚未来得及调动,她的车驾已被拦住了。 有男子在车外低声道:“有事请夫人一叙。” 她撩起车帘,微露面容,车外之人却立即低下头去。她只瞥得半眼,一颗心已凉透了——那是宫中禁卫的装束。 那名禁卫引过她的车马去,到得王府门前,他挑起车帘。她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一旁的殊儿。“不要作声。”她下车时,脚步一时不稳,那名禁卫本能地搀扶了她一把。 “多谢。”她轻声道。那名禁卫闻言,忽后退两步摇了摇头,面上是不安和哀戚。他显然知晓她是谁。他同情她。职责之外,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她血液滚烫,周身却是僵冷的。她早该将阿恕托付给父亲的。 “卿卿。” 一时间她所有的噩梦均苏醒。那个人是她的噩梦,是地狱中的恶鬼在世间的化生。他只是默默盯着她。她连牙关都在发抖。 “陛下忽访臣子下处,所为何事?” “嘉祐。”那个男人盯着她,忽然唤出了她大哥的表字。他的异常已经无法掩饰。他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久居樊笼,人终于成了野兽。“我想起他来,然后就想到你。” “陛下逼死了我哥哥。”她在齿间咬出这几字。愤怒到了极点,她竟然觉得荒唐好笑。 元嵩闻言沉默许久,颔首道:“可惜。” “六殿下现在何处?”她忽然开口问他。 “白狐儿奉诏监国,自是无碍。”他回答,却仍是盯着她的面容。 他抬起她的下颌,见到她愤怒的神色,忽然问她:“你爱他?” 她并不回答,方才因愤怒而滚烫的血此时冷却下来,冷得连她的面颊都没了知觉。 元嵩低声道:“痴儿。他不会永远是你的六哥。” 她摇头。她其实一直都懂得,却从来不肯去承认。到了如此时分,她仍是愿意去信他,她信的不是温柔缱绻,而是寒夜相守、孤灯长照的一点暖意。 “他可以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不是!”她奋力挣开他,他却握紧她的手臂,更钳制住她的身体。 “你父亲可以容忍我这样的失势的疯子,容忍你的孩子,但不会容忍他——” 她发出兽一般的悲鸣,一双手死命掐在他的手臂里,指甲几乎都齐根折断,他却好似没有知觉。 无数残虐的噩梦将要在她身上苏醒。她的手却碰到一样冰凉锋利的事物——长夜中与她共眠的,是枕中的刀。只四寸长,却足以取人性命。她不知晓自己怎会有那样的力气。 刀鞘落在地上铮铮作响。那把刀握在她的手里,埋在他的胸中。 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盯着她半刻,又垂首看自己身前。“多谢。”他似是要如此说话,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人的面容露出一丝扭曲的微笑,随即颓倒于她身旁。血液的甜腥弥散开来,而庭院中的禁卫尚未发现异常。 她握紧手中的刀。一切都结束了。 六十六.君臣父子 罗幕低垂,冰冷的尸体躺在其后。她藏匿在恶兽尸体一旁,鬓发、面颊到衣襟都是浓腥的血迹。廊下安静得仿佛了无一人。可爪牙并不会离开主人——幽静庭院中,投着甲胄刀兵的影子。 情势如此异常,如同一场噩梦,竟然使她忘记了恐惧。噩梦是万能的容器。噩梦之中的麻木,曾经帮助她容纳无数疼痛和耻辱。她仿佛听得到远处刀兵相击的声音,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听觉却益加敏锐。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她满面污血,连她耳边的金珠子上都有血珠滚落,随着血液的冷却,血珠滴落渐缓,片刻前还温热到令人作呕的血冷却下来。她就这般披着污秽的外壳,全身却似浸在温泉水里一般温暖到酥软。这竟是她这一二年间最清净快意的一刻。可那快意短暂得很,仇敌的血只能温暖她片刻,冷寒还是自她脚边爬了上来。 她将刀抛在脚边,那刀打在地上一声锐鸣。杀人的不是陇右李氏的女儿,杀人的只是她自己。然而纵使她只是要洗刷自己的耻辱,她却仍成了父亲的爪牙。 刀没入血肉的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自由了,到头她却仍不过是系着手脚的傀儡。这念头缠得她窒息,她茫然踉跄着推开门扉,早春的冷风撕扯进来,那样的冷让她清醒过来。即使是一心求死,她跨出一步,亦是当即走入地狱。她这样的罪人,大约是要将心肝都剖出来的。她有些后悔丢了手边留给自己的刀。人生诸事,亲力亲为总是比他人代劳更为称心。 十步之外,即有执刀肃立的禁卫。她在他们眼中,大约如同罗刹恶鬼一般,以至于他们一时未将她看作同类,并未意识到这样一个满身污血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她跪坐在地,头垂着,心口敞着,等一个果决悲悯的人取她的性命。 庭院中静得像绷紧的弦,只有庭树的枝梢在凉风中颤抖。片刻之后,一声破空的尖啸传来,此前守候在廊下的一名禁卫身形一晃,那人似有些困惑一般举首四顾,重新面向她时忽然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来,那人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抽搐着倒在她眼前。 那个方才曾搀扶她的年轻人倒在她眼前,他可曾后悔同情过她?这血也一个无辜的陌生人为了她流的,就与她亲手杀了他一般。西凉的小麑不会杀人,可陇右李氏的李瑽是旁人的血肉喂养出来的。小麑是爹娘的女儿,李瑽是陇右李氏的臣子。 刀兵声中,她昏昏然坐在王府的回廊下,正月的寒气初时如针砭入肌理,冷得久了又变得酥麻温暖。她不知这般枯坐了几时,直到周遭刀兵和厮杀声安静下来。 “娘子无碍?”问话者是提刀的甲士,如她在室未嫁一般称她“娘子”——是她父亲豢养的甲兵。 她摇头,问来者:“我的孩子呢?” “同娘子亲随人等一道,已交公侯安置。” 有她父亲安置,自是万事无虞。她垂首无言,却不由哂笑,笑她竟然到此时才懂得自己的处境——公侯的掌上明珠,也可以是甲兵鹰马。她是笼络北地质子的饵食,是换取驻兵供养的财货,她还给了父亲一个可践至尊之位的外孙,而这个外孙的父亲,无论是皇帝还是宁王,对父亲又有何关系?她忽然想,她这样有用处的女儿,才配得上父亲慷慨施救,而她的长兄长姐,就应当屈死在暗无天日的秦宫之中,他们的屈辱又可曾落在父亲眼中?那样含恨屈死难道也是生为门阀子胤的本分?她又想起远赴北地的叁哥,他那样大愿得偿的人,如今可自由了?李氏因兵权在朝中遭难,他即在边境起兵,使得朝廷无暇彻查李氏私售军籍一事,那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对她父亲的报偿? 生在门阀之中,如同是高树下的蔓草,没有风雨逼迫,却从来只得一点光亮。 有仆妇上前给她披上衣服,又搀扶她起身。她忽然想开口问宁王的处境,却迟迟无法开言——她不愿被父亲看轻。父亲不会要一个只懂得惦念男子的女儿。 早春时节,庭院中的草木仍在沉睡,她被人搀扶着向前,终忍不住回首,可惜回首处并无人相顾。这是她的囚笼,她在此处受过许多屈辱和苦楚,可她也曾认真将此处当作“家”的。 “娘子安心,六殿下无碍。”在前引路的甲士忽然开口。大约是出于男子对女子的同情,他揣测着一个女人当于此刻为丈夫的安危挂心,便顺水推舟地安慰她。 “无碍。”她在心头默默品尝这二字,何为无碍?身旁仆妇取过幂离来,为她遮住此时肮脏狼狈的面容,加紧脚步挟着她向外走。她身后火要升起来了。她曾拥有的这一小片孤岛,琴棋诗酒,雪月风霜,高台管弦,沙中鸳鸯,一切将烧作白地不复存在。 她忽然想起她和宁王在秦宫中的那个夜晚,他同她站在高处眺望远处的宫苑,用手指给她自己幼时的殿阁——夕阳落在琉璃顶的残雪上,暮色中如同燃烧一般。那是她对秦宫最后的寻常记忆。 【追-更:rougou2.com(ωoо1⒏ υip)】 六十七.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李瑽垂首望着桥下争食的锦鲤,一旁崔夫人的侍女正自手中小罐里抛洒鱼食,锦鲤的鳞片在流水中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西京的公府其实并不轩丽,甚至因年代久远而颇有凋敝之处,与李氏一门在朝中的地位大不相称,唯独地势很好,不需依赖工匠巧思即可有林木山水,此处设桥亦是实利之功远多过造景之趣,原就是用作家里人等出入的,营造园林且在其次。 她曾听家中老仆提到,二郎年幼时常常扮作渔翁在桥下垂钓玩耍,将家里精心采买来的锦鲤当作渔获,惹得园子的管事头疼无比。这段旧事,李瑽总觉得难以相信,她想不出如今老成持重的二哥幼时也有这般顽劣事迹。如今蓄养的锦鲤没有了二哥的迫害,每一条皆鲜艳肥满,连游水都慢得像在等人将其入画。 李瑽正待回头同崔氏交谈,见她面有疲色,便问:“嫂嫂可要歇息些?”想是崔氏与她同行,自己不适亦不好开口。事发至今,皇帝的死讯仍严密,宁王留于禁中,她是父亲的人质,如今时刻有人看护陪伴。然而崔氏为人磊落合度,并不惹人厌恶,使得她亦无从开口驱逐她。 崔氏闻言摇头,微笑道:“还是出来走动些好。岂不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总是歇息着,好人也要歇息坏了。” 李瑽心下明白,崔氏怀着的是李璟的遗腹子,阖家上下必定是小心至极,绝不肯让她受一分劳累,以至于休养得如同坐牢一般。她忽然想,如崔氏这样心境清爽的人,没有男女事的负累,寡居就如同在室未嫁一样,大约更自在些。 如今人事凋零,崔氏已经算得上她的旧人。她忽然想起之前小婵在桥边同铃兰打架的事,那时的人除了她,竟已都不在了。就连此次,连同王府的仆婢一道,她不知自己害多少人失了性命。凉国公做事力求完满,断没有放知情之人活命的道理。这算是她父亲的罪孽还是她的?她一时想不清楚。 她正怔在自身思绪中,却有小婢赶来通传,道是李瑽的居所收拾妥当了。崔氏听得,当即道:“你可要去看一眼?你来家这些日子,我教他们一应按你在家时布置,虽是如此,未见得样样合意。” 李瑽点头应了崔氏的意,借此放她回去歇息,崔氏携起她手来,她虽觉不自在,却未抽回手去,默默同崔氏并肩携手走着。极少有女子这样同她亲近,她在家时没有同龄的姐妹,后来嫁了人风评又极恶劣,旁人虽奉承她,却并不同她亲厚。唯独崔氏对她向来有种光明磊落的风格,不久前才见过她满面污血的模样,此刻却能当她是归宁的小姑一般随意亲近。李瑽想,崔娘子这样的人物嫁给她哥哥当真是明珠暗投。 早春时节风物萧条,并无甚堪赏之处。她告别了崔氏,只是敛衣独坐。旧日在家时她最得意的就是这方园子。她这小小的一方园子从不许家中园丁插手,全由她亲自指点仆佣打理。那时父亲笑她是在方寸地上经营“芥子文章”。庭院虽小,花草各有时序,连蔷薇里都架了荼靡,可以一路热闹进夏天去。花园的可爱之处不止落在她自己眼里。出嫁前的一年,她有位擅长丹青的堂姐还以她这芥子一样微小的花园作摹本,画了一卷草木写真赠她。那时别家的闺秀习书习画,她却整日钻营着用刁钻的价格买时兴别致的花木,以为此物更有真趣。如今她的这方园子还活着,却显已经他人之手,处处不得心意了。 她垂首拨一拨手炉,抬头却看见檐下多了一个燕巢。当下不是燕子营巢的节气,巢中空无一物。那巢显是她出嫁后才有的,大约是燕子看中了此处平日寂静。她仰首研究檐下燕巢,一时未留意回廊另一端的脚步声。 “小麑。” 她听得人唤她,本能地想要回头,然而寒气自她脚边蛇一般盘旋上来,凛住了她的身子。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这样唤她。呼唤她的人见她并不回头,未再开口却也并不离开。她此时如同立在万仞悬崖之上,踏过一步即是粉身碎骨。 她当即背身欲走,那人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放开我。”她冷声道。那只手立刻如碰到火般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却终于转过身来。 二人廊下相对,周遭静得像绷紧的琴弦,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她盯着他,直盯到他把眼神垂下去。行伍生涯,他显然沧桑了些,神情眉目中却仍有少年气郁结的影子。 “小麑,我——” “你怎么敢回来。”她打断他。像他这样大愿得偿的人,父亲究竟许下什么才能让他重回西京?她十分想问,却无法开口,转而徐徐问他:“叁郎向来无恙?想必朝野清晏,四方和睦。” 她的问候,他一句都无法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的面容,落在她鬓边。她如今比旧年时美,却是一种名花娇鸟一般由人护持的美,在那当中他看不到她旧日的影子。他忽然笑自己的贪婪,他如何敢期望她同旧时一样?他连问候亦无从回答,只好报以沉默。 她很熟悉他的沉默。他自小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的沉默在过去时常令她恼恨。她侧过身去,忽然听得他低声道:“如今,是否太迟了?” 她转头望向他,二人目光相遇,他忽然自她眼中读到了一丝动摇,他旧日自矜的孤高自持顷刻间瓦解。他卑鄙地放任自己去利用这丝动摇。 “你这样对我,同他们有什么区别?”她问他,他无法答复她的抗议。他的吻自她唇边移落到颈畔,又游弋到胸前。 “我原以为自己有区别。”他横抱起她来。少年时的热望和眷恋早已是灰烬中的余火,然而日日烧灼下去,终于将人的心智焚尽。 她的心就此落在灰烬里——她父亲许诺给他的是她自己,而他接受了这样耻辱的馈赠。 停下来!……唯有这一件事,他一定会后悔。他心头有声音在喝止他,他却更急切地抱着她大步掠过游廊。只要她开口……她此时开口他必定会停下。然而她不再挣扎,坠在他怀抱里温顺沉默得像一个影子。她失落至极,反而想要给这段情孽一个最糟糕的终结,这样的终结势必将旧日眷恋碾作齑粉,她却可借此存身。 他撞开门扉,她的一只鞋落在门外。 她的身体落在锦褥之中,他的身体随即覆在她之上。新设枕席,却是要容纳这样怪异的新婚——同巢幼犊的互舐堕落为雌雄的交尾。 “哥哥,”她忽然开口,却未有下文。她侧过头去,手指陷在他的小臂里。 “小麑,别离开我。” 她在他身下望着他的眼睛,那样美丽的眼睛,已不再能映出她的情思。一点眼泪从眼角落到鬓发里去。她忽然有些同情男子的虚伪。离开的从来就不是她。时至今日,她已不再是会为这般恳求动摇的女人。她的手臂攀上他的肩膊,示意他继续,以此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垂首在重重绢罗里找寻她玲珑的身体。他记忆里如新笋一样稚嫩的肢体如今是雾夜的月光,光润柔软得不真切,仿佛本应属于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她察觉得到他的莽撞和生疏。他不是一个惯于取悦女子的人。她的腰落在他掌中,他的手臂越到她背后,她不着痕迹地弓起双腿,容忍他侵入她的深处。即使是和宁王共处时,她偶尔也需经受义务大于爱悦的交合。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因此受孕。 世上再无凉州旷野里信马吹笛的少年郎。 六十八共在人间说天上 乾安二年春,紫宸殿大火,皇帝崩于宫中,殿中近侍内臣亦殒命。自去岁白狐惊驾后,皇陵已启土造办,然而挖掘中误触泉脉,土圹崩塌,以至如今皇帝驾崩仍未完工,因此大行皇帝灵柩仍停放在宫中。 北人的兵马停在了连城关外,其国主遣使节与秦于河阳订立盟约,惠帝朝百年之后,瀚海南滨再度回到北人手中。西京以北疆为代价重归太平。 如那位疯狂的皇帝仍在位一般,朝中诸事仍是平顺地进行着,文书在台阁间流转,每一道都能得到代理监国的答复。内官与外朝仍是同此前一般合作又互鄙,门阀士族则在沉默中屏息等待。 国丧之中,宁王迟迟仍未践位。他背负万千人的野心和期待,如今却只是倒在女人膝上,等她将奏疏一字字读给他听。 “……往者纳绢一匹,当钱叁千二叁百文,今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六百文……”李瑽手捧大臣的奏疏,轻声读给他听,“虽官非增赋,而私已倍输。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 他枕在她膝上,眼睛阖着,灯火的影子在他面容上闪着。她停下来,观察他是否睡着了。 “继续。” “——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是以——”这是在讲抨击如今的税制戕害庶民,反允许门阀借此自肥。这篇奏疏写得十分好,想必上书之人既通晓律例法度,亦熟知乡野经济,加之文笔晓畅,才写得如此文章。她原对此一无所知,字字句句读下来,如今也粗通要义。 “好了。”他睁开双眼,自她手中将那卷奏疏拿过,先是看过题款,才自她被打断处读下去。 她私心喜欢这位朝臣的文笔,一颗心雀跃着等他的评述。他显是读罢内文,却仍是不言不动。她有些不知所措,问他:“六哥?”她 “瑽儿你写,”他将奏疏抛还给她,“‘下次笔画粗些,省得费眼’。”朝臣们绝难以料到,奏疏上那些潦草的答复全是女子的手笔。 这样一卷直斥门阀的奏疏如何经得他岳父的台阁,一路到达此处?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因由。这是要问他的想法。这篇奏疏的主题并不新鲜。他的父亲曾采纳了类似的提议,要求地方以田亩数入税,四境豪族因此竞相反叛,上书之人获罪弃市,他的父亲最终被他趁势起兵的叔父在宫中逼迫自尽。 数年间冷眼旁观,他早已清楚——国朝痼疾早非税制一端,如今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之将倾,远非他一人锐意进取所能改变。 他令她敷衍塞责,她犹豫片刻才依言落笔。她虽是女子,耳濡目染中,如今亦渐渐知晓当中利害。过去数十年凉州的繁盛正得益于关内压榨庶民的税制。关内庶民为重税所苦,而自她曾祖时起,李氏就握着西凉军户的名籍。入得西凉军,就再无需向地方纳赋。西凉广有土地而人口稀薄,入籍者名为军户,实则多半为在地的农户,成为李氏私属。边境一时不宁,西凉就须为朝中所倚仗,削兵一说就无从谈起。 他仍是枕在她膝上闭目养神。她又取过一卷文书,竟是李珣的,讲的是民间印刷改良,工费大减,希望朝廷倡议推广的事。 元澈听她读不禁微笑,她读毕解释道:“他是书痴。” “你写‘准,着匠造协办。’” 再取过一卷来,她却是涨红了脸,迟迟不开口。他在她身畔执过来看了半眼,道:“你写‘朽物穿凿附会,狗屁不通’。” 这一篇是专骂她的,满篇皆是人君不可近邪狎僻云云,显指她即是那个包藏祸心、秽乱人君的“邪僻”。更有些老夫子迂回恶毒的言语,指向女子的道德清白,她也一一读得明白。 她握着笔垂首不语,人早已是珠泪盈盈。他见状夺过她手中笔,掷在那卷奏疏上。 “那帮老朽物,自然不知你的可爱之处。”他轻声道,转过她的肩膀来。她仍垂着头,眼泪湿漉漉地挂在睫毛尖儿上。他忽笑,谁想得到他暴戾恣睢的叔父死在这样一个小女子手里。她在他面前的驯顺温软,常使他忘记她背后的列列王侯。抛开他的身家性命不谈,那样森冷的门阀之中,生出这样的小女子,本就是件值得玩味的事。朝廷暗弱,门阀倾轧,君臣父子的阴影投在男女之间,变得微妙且荒唐。他是她父亲的傀儡,而她是他的。 他展臂将她揽在怀里,她面颊埋在他肩上。她的眼泪并不全是矫饰。她需要他的爱。陇右李氏的李瑽需要他的惑溺,西凉的小麑需要他的偏私,即使那是他的权宜之下的姿态亦无妨。然而她仍因此深觉茫然且卑微。那一点缥缈的情思是她与他之间最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是权臣的女儿,门阀的血胤,在她父亲的摆布下,她可以寄望他爱她多久?女子的生境从来都是如此狭小。她生为陇右李氏的女儿,也可以不去作女子……思及此处她心中骤寒,她想得到,元澈自然也想得到。 她仍是垂泪不语,他抬起她的面容来吻她。 “六哥可还信我吗?”她问他。 “信你。”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若不信你,自然会让你知道。” 她垂下头来,她原不该作此问。 “只是——”他忽然问,“你可还信我?” “我信你的,”她轻声答,“我只有你。” 他额头抵着她,闭着眼叹一口气。“信”字之外,仍有许多无法言说。 以口说法,法不可说。以手示人,手去法灭。生灭之中,栖息着无常的影子。 六十九永宁 【旧俗有“五月初五,长及门楣,妨父害母”说。时李思生时,门客多言者有以此告其祖父李伯猷公者,公答:“吾家门楣高阔,量不足为害。”】 乾安二年端午,崔氏夫人生下李璟的遗腹子,然而生产极不顺利,崔氏迁延产褥两日即离世。西京旧俗有“五月破五生儿,必妨于父母“之说,时人见此儿未生亡父,生又害母,更笃信旧俗非虚,当年西京同日生产者多有因此弃而不举者。凉国公为此儿取名“思”,并在京郊觉明寺布施了五天六夜的血盆法会。 “小麑,我有一事同你商议。”如今无外人在侧时,他对她常常仍是旧时称呼。 她本是垂着头抄写琴书,闻言侧首,见他面色严肃,却是微微一笑,如宫娥内侍般称他“圣人”:“圣人有何见教?” 他见她故作玩笑,摇头道:“不是玩笑话。李璟的孩子,我有心将他接来宫中养育。”片刻他又道:“就当是和阿恕作伴。” 阿恕未及两周岁,她的外甥更是吃奶的稚儿,哪里是作得伴的。她心中明白元澈意不在此,婉转思索,只好答:“那自然好,只他是遗腹子,怕是我父亲不舍得。” “只好辛苦你说服了。”他似是决意已定,并不给她再婉转反驳的机会。 她抬起头,却正撞上他那双冷湛湛的眼睛,她的眼光落进当中,像石子投入深潭,一丝波澜也无。她的心忽地被揪了一下——她孩子的父亲、她的丈夫,对着她有这样的目光。 “好,我知道。”她调转过目光。两人间绷紧的弦松解开来。“今年毁去的琴书,我搜索枯肠也只回忆起这些,余下的只好可惜了。”她转过话锋来,翻动方才整理的琴谱,他越过她肩头亦垂首看着。 “也罢。如今也无那许多闲暇。”元澈似是已不再在意自己多年的心血收藏。 她低头研读许久,卷过谱册,忽道:“那孩子的生日着实是不好。” “你何时信这个了?端午上元,又有什么分别。” 她摇头:“我不信,我怕旁人信。再者他是当真没了父母,若再令他离了家,待他长大时——”她不好再说——长大时会否怀疑恼恨自己的家人? 元澈皱眉:“你是他的亲姑母,你我难道会苛待他?”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她见他故意曲解,着实有些生气,却也不再辩驳。她自是知晓元澈力主收养那孩子的原因,那和凉国公想要教养阿恕的动机如出一辙。 “小麑——”他和缓下面色来。 她同他并肩坐着,她停得久了,一滴墨珠子自手里的紫毫笔尖上落下,在洁净的纸面洇开一点墨花,停在了“声微而志远”一句末尾。 他见她不再开言,突然提起:“今日我在朝会上,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她最是好奇,绝无一件事只知晓半件的道理。 “我在想——”他垂首微笑,并不看她。“你里面的形状。我想着这件事,那班朝臣的奏报,我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鬓边颊畔红热起来,绷了许久,终于冷冷开口:“如此不如我来替你朝会,你专心肖想这件事好了。” 她说出这样僭越的话来,他却并不在意。“那是极好……”他低声答。“……可我不能只是想。” 她落在他怀里,狠狠拧了他的手臂一把,他不呼痛,反手握住她一双手。“小麑,求你。” 她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本不必在这件事上讨好她。她无情的讥笑自是惹恼了他。他想亲近拥有她的一切,这世上唯独她不可对他有隐私和秘密。 他十分老道轻捷地抱起她来。“你这个人——”她的手坠在他肩上。 “如何?” “如今怎么能和以前一样?” “这不好?” “好。”她并不是蠢人,当然知晓今时不比往昔。 男体与女体缠绵交卧,一时都未有进一步举动。西京初夏时节的黄昏还是凉的,可她的腰肢和腿弯是温暖的。只有她的乳尖在初夏凉风中微微颤抖。 “小麑,你若是害伤寒丢了命,全要怪我。” 她本垂着眼睛侧着面容,闻言忽笑:“如此我怕是害过一百场伤寒了。” 他垂首研究着她,手掌将她的腿分开。绿鬓朱颜,肌肤似玉,如今只落在他的眼里。她有观音一般端正的面容,却常有妩媚狡黠的神采,而她的肢体……那样柔软妖娆的肢体,既属于西域的舞女,也属于妻子和母亲。 他自她前额向下吻她。他埋在她胸前低声道:“就连给老贼守灵时,我都在想你。”如果可以,他想在满朝哀号的公卿眼前弄他自己的女人。 她没有回答,一双手绕着他的颈项。“他是我杀的。”她忽然道:“我父亲的甲兵来时,他已经断气了。” “我知道。”他知晓她的脾性,她并不会顺从到甘愿受他人的摆布而行凶。他在他叔父的死中察觉到一点恶劣的趣味:按照大秦的律法,她这样的罪人应受零割寸脔之刑。眼前这般软玉温香,应当化作腐肉血水。然而恰因她的罪行,他拥有了赦免她的权柄。 “我那时也在想你。”她轻声坦白。 他闻言微笑,接下她那身为凶犯的告白,低身埋进她温暖的身体里。 乾安二年,新皇正式于紫宸殿践位,改元“永宁”,并在宗正寺谏议下,为长子更名为“桭”。桭者,下接栋梁而上承霄汉,前瞻星宿而日月绕行,是个贵重却合度的名字。 七十.心魔 她听得殿中女人的笑语,在门前停了半刻,高阔的门窗仍未换夏季窗纱,她面前是水一般的黑暗,背后日光在她周身托出一个金尘的光晕来。 谈笑的人是殷氏和太后。如今,作为今上的祖母,太后实已加封太皇太后,然而似乎是不欲显得太过老朽,太皇太后仍令阖宫上下呼其为“太后”。李瑽请安时,殷氏侧立在太后旁,正在与太后捶背,仿佛寻常人家子妇孝顺舅姑,反倒是结结实实地受了李瑽一礼。 这融融光景,倒像她是外人。殷氏的孩子早年死在太后手里,如今二人竟如此融洽,直令她齿冷。殷氏见李瑽面冷,又停下手来殷勤问候。殷氏原是太后的宫人,自是要多孝敬。她却做不得这样能屈能伸的人。 “前些时我还讲,贵嫔于子女上艰难,宫中就只皇后的阿恕,多少太冷清了些。正巧如今——”太后面带揶揄,“——我当日第一面见你,即知你是十分有福的。只是贵嫔这几年服侍你,你不容旁人,也该容着她些。如今你既不便利,伴驾的事应由他人代劳才是。” 李瑽心里冷笑,她确是不容人的,只是她不肯受太后的辖制,太后便不知晓哪里来那许多妖娇妩媚的亲眷,个个要请进宫来,就如当年借了大姐姐请她来一般。今日更是借着请安给她这一桩堂皇的教训。 她又有孕了。不出数月,她的身体会再次变得沉重,她会穿不进平日的鞋子,步态变得笨拙,臂钏会在她肿胀的手臂上留下压痕。她还要警惕着斑痣和丑陋的红色纹路爬上她的身体,还要在交臂历指的惨痛中如母羊一般分娩。而在世人眼里,她去承担这样的惨痛,还需容忍旁人替她履行妻子的义务。 旁人都以为她应当心甘情愿地领受,如同此前女子世代领受的命运一样:女人生来就应以肉身的惨痛换取子女平安降世,并在一轮轮的惨痛中维系着夫妇伦常和家族更替。她体会过生育的痛苦,而这样的痛苦一个女人可以经受几次?她是会像母亲那样在反复生育中耗损去美貌和生命,抑或是在那之前就失去帝王的垂爱? 她若是不去领受这样的命运,就必须像父亲教导的那般去做让前朝后宫皆畏惧又趋奉的皇后。群敌环伺中,她不再容许他人的触逆。那些来路不明的女子纷纷被逐出宫廷,而朝臣们已渐渐习惯表奏答复中皇后的笔迹。 然而她的动机并不是野心,而是私心。心有所失,则意有所惧。她满怀私心和恐惧,自然要抛下那些贤媛淑女迂腐忍让的守则。她无法割舍灯火独照里的缠绵厮磨,亦需保护她的亲族。 “你也太不像话!”太后见她神色不驯,索性挑明,“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难道不知规矩体统?” 太后说到要紧处,李瑽绷紧了面孔,殷氏见场面难堪,正待要开口圆场,李瑽忽然倾起脸来开口:“太后若是忧心此事,应当教训六哥才是。六哥是天子,难道竟不知晓何为规矩体统?”几句话登时将太后气得面色紫胀。 她抬眼目视太后,不过二叁年,与她十六岁初入宫时所见迥异,如今太后两鬓斑白,已不再染饰,连腰身也佝偻下来,人衰朽得如同栖在树身上的蝉蜕,早已不堪再与人争锋。 “汝亦旧家子,如何悍妒阴毒至此?”太后指鼻呵斥她。 “整饬内庭纲纪,本就是儿份内事。”她盯着太后,太后的面容罩着一层灰死的光。 她不想再和太后争辩。她别过脸去令一旁侍女取漱盂。见她如此,太后更是无处发作,她在太皇太后和殷贵嫔注视下结结实实地呕了半刻,漱净了口才许人扶她起来。 她的脊背方离了门就听得身后一阵瓷器豁朗落地的声响。 “她是要六哥的命!” 她全作未闻,太后如今当然恨她。她恨她不给她尊荣,恨她摆布元澈,恨她“恩将仇报”、“离间骨肉”。她并不在意,她不会和衰朽的老人家生气。如果皇后在意掖庭中每个人的愤怒,那她那颗尊贵的头颅想必会痛得发紧。 只有她做了这秦宫的主人,她才不再惧怕旧日的锁链。那样的锁链,系着她的颈,令她像最下贱的野兽似的被践踏玩弄。她手刃了凶犯,可她觉察得到,所有的人证还活着,旧时的邪魔还在宫廷的各处,在角落里冲她嘶嘶地喷着冷气。 时至今日,元澈仍秉持着一贯放诞萧疏的作风,甚至在听朝臣虚与委蛇的奏报时,都要留她在在侧。有时不只是在侧,她和他的亲密无状常常令台阁老臣难堪又愤慨。 皇帝惑于内闱而朝纲沦落,所谓窃国之臣却忠其所劳,北疆战事告结,四海平顺,大秦这架腐朽却精致的机器仍如百年前一般运转着。 肩舆停下,她抬手制止一旁内侍的通传。元澈显然正与臣下议事。她转而往偏殿暂歇。囿于女子的身份,这是她在后宫之外为数不多的可踏足之处,已由元澈在守旧老臣的沸议中修缮为她的书房。皇后在中朝拥有落脚之处已非常理,如中枢台阁般设立书房、延聘女官更近于离经叛道。有旧臣在朝会上叩首痛陈,皇后出身阀阅之家,元澈允许其涉足前朝乃是“以天下为门户私计”,翌日竟遭皇后当面请教:“家国天下为天子一身所系,妾为天子之匹,亦何为公私?”朝臣遭此诘问,一时竟不能作答。 而元澈一直在旁默默欣赏她在他的宽纵下初生的锋芒。他允许她为他朗读奏章,旁听台阁议事,浏览内闱不宜的书册,并鼓励她向朝臣和学士们请教。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小妻子成长为他忠诚而勤勉的臣下,时日略久,连最顽固的老臣亦对她有所改观。 她亦用心经营着这君臣夫妻的游戏。她大约明白,元澈此举并不全出于对她的喜爱或袒护,更多是为了表达自己对繁文缛节的厌恶。他向来不喜欢迂腐的臣下,也一样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女人。而与对她的宽纵相比,元澈对她的亲族多少有所忌惮。她父亲自然是股肱之臣,元澈对待她父亲极尽尊荣,委以重器,并慷慨任命她父亲的门生,却将李氏旁支别授他爵,迁往关内。一族之中,因此多生嫌隙,她的叔父更面斥她父亲称“亲族岂不如朋党?”她极力弥合着家族的裂痕,为叔父们谋取关内清要的职缺,并约束一切可能引起元澈反感的家族贿弊。 “你如果生为一男儿,当为治世之能臣。”这是她父亲能给予一个女儿的最高评价——可堪成为优秀的儿子,然而她父亲的每一个儿子都各具其能地令他失望。 她在父亲的感叹中察觉到了他的衰老。如果父亲去世,如今的陇右李氏想必将分崩离析。 这皆是元澈悬在她心头的剑。还有她的阿恕,在朝中立储的倡议中,元澈却以自己胞兄赵王的封国,加封自己的长子为赵王。 “阿恕难道是我和五哥的孩子?”一次她借酒醉问元澈。他闻言只是微笑,一时并未回答。 他仍然宠爱甚至依赖她,会如旧日般亲昵地唤她“小麑”,喝醉酒时也会最先来寻她,而她仍深觉自己正身处泥沙俱下的境地。不只是她,想必他也是一样。 如今,新的生命正在她的体内萌发,在旁人眼中,不像她可怜的阿恕,这是一个身世清白无疑的孩子。她在家族的期望中再去孕育一个孩子,这样的力量和痛苦,从一代代的母亲传递给女儿。她同样被困在名为女儿和母亲的囚车上,去领受女子的所谓命运。 逃离了前皇逼迫下杯弓蛇影的王府岁月,她并没有更加自由。 七十一、三万六千日 永宁元年七月,皇陵草草完工,先皇灵柩终于自宫中停灵所移出。太皇太后及先皇妃嫔不久后即迁出内宫,徙居城南兴和宫。皇城南的朱雀大街亦恢复士庶行走,沿着朱雀大街,从内宫的启天门,至皇城之朱雀门,可一直到达京城的明德门,再向外就是西京的南郊。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笼罩四野,朱雀大街到了一日之中顶热闹的时刻。宫中当值的官吏自此鱼贯而出,车马云集,贩夫走卒在车马的尘嚣中穿行,酒家的旗帜张扬起来,在晚风中飘摇。再过一个时辰,银河从天幕上倾泻下来,坠落成西京的灯火。待到钟鼓楼最后一次敲响时辰后,各个坊巷的大门将要纷纷关闭,随后整座内城的灯火亦渐次熄灭,到中夜时分,只有更夫和值夜兵士手中昏黄如豆的风灯在街巷游动。 他父亲生前很喜欢在此观看西京风物,而今在他叔父的暴死之后,他终于同父亲一样,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眺望京城的灯火。旧日的王府已经烧作灰烬,至今并未重建,如今是西京坊巷中一片灰色的影子,他旧日避世之所如今是西京之上的一块疮疤。钟鼓楼的钟声终于滚滚传来,那块疮疤的边界渐渐融入黑暗之中。这黑暗也使得西京的边界被无限扩大,与他治下的广阔疆域融为一体,那疆域自西京向四方延申,直到东海的碣石和北地的关隘。而那一切他未曾涉足的疆域,如今只是广阔的黑暗。 等到中夜时分李瑽也未能如约前来,他离开朱雀城门,将西京抛在背后的黑暗里。 他生来即是这黑暗的囚徒,即使如今已登至尊之位也未能改变。他为时势挟裹至此处,仿佛从疲惫的梦境中苏醒,又落入新一轮梦境。他并不像父亲一样对变革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亦不像叔父一般执着于大权在握带来的安宁。在他眼中,在前后无垠的岁月里,即使是尊贵的帝王,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星火。他的人生无益且寂寥。 待得他回到她温暖明亮的殿阁之时,发现了她未能赴约的原因。她正在幼儿床边熟睡,头枕着手臂,披帛从赤裸的手臂垂落到床下,胸脯正随着呼吸起伏,灯火之下,耳边坠子在她雪白颈项上投下摇曳的宝光。孩子在她身旁同样熟睡着。 她显然是在哄阿恕入睡时一道睡着了。他第一次见到她和阿恕那样自然亲近,而即使此刻,她仍然年轻得像个孩子。他屏退了一旁的奴婢,在七月中夜的灯火里独自欣赏着这样的图景。至少这一切在此刻是属于他的,他忽然觉得安宁。 她的额角上有细细的汗水,他忍不住伸手去擦拭。 “六哥?”她在朦胧中问,却没有睁眼,只是用一双手将他的手握住贴在自己颊畔。 “你知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她闭着眼睛随口乱答。 “你真是睡迷了。”他又气又笑。“子时都已过了。” 她惊叫一声坐起身来,急道:“待我梳洗片刻。” “梳洗什么?我都已回来了。” 她有些懊恼地扑倒在床边,把脸也埋在枕畔。见他许久不开言,又坐起身来。“六哥不许生我的气——”她一双手绕过他的颈项,将脸偎着他。 “好了。”他揽过她的腰来,就势把她抱在身上。“你若是想看,明日后日也不迟。” “叁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她刁钻地要求道。 “贪心!”他笑,忽然又觉得不详。只有知晓人生短暂,才会贪恋光阴秉烛夜游,而凡人的生涯并没有叁万六千日这样长久。 她好似也领悟了这一重意思,一时未再开口,重新猫一样蜷进他怀里。两人在中夜的灯火中相对许久,他捧过她的面颊来吻她。 “阿恕在呢。”她悄声提醒。 他笑道:“他懂些什么。”虽然如此说,他仍是击掌唤奴婢近前,又牵起她的手向后去了。 嬷嬷将床中沉睡的幼儿抱起,许是夏夜蚊虫滋扰,孩子的颈后和面颊上有两处红痕。 他同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她坐在妆台前,他在后以手撑着她的肩膀,看着镜中的她。 “你今日无碍?”他问,意在问她胎相是否稳定。 “如今还觉不到什么。”她答。或许是如今心境平稳,这个孩子比先前她怀阿恕时还要平稳些,连早孕的反应也很轻微。 “我应该晚些年再娶你。”他忽然说,“你经历这些事太早了些。” 她抬起眼来看镜中的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可惜已是如此了,如今又待怎样呢?” 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将她抱得紧些。 “六哥要把我焐死了。”她笑着挣扎。 他放开她,她依偎在他肩上,两人一时无话。 “近日河西四郡不宁,你父亲要回凉州去了。”他忽然说,手抚着她的头发。 她闻言仰起头来看他,旋即又垂下眼去,侧着头似在苦思。 “你不高兴?” 她摇了摇头,转过脸来,“我父亲能重归军中,安抚河西,想也是件好事。”她不禁想起了父亲如今的衰老疲惫和家族的凋零。 “你父亲的确是最好的将军。如今,离了你父亲,我简直不知谁能接手本朝的边务。”他忽然道:“可惜你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位做得了这样的将军。”他忽然想起那位十几岁时即有骁勇之名、如今业已弃世的“小李将军”。 “我父亲做六哥的将军,对六哥绝无贰心。” “我知道,就如瑽儿对我毫无贰心一般。”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他有冬日寒潭一样清澈的眼睛。他见她如此惊愕无语,反倒是笑了。 “六哥对我何曾有过一心?”她直言。 这自然是不同的。她是他的所属,本应对他无限忠诚,反之却未必。 他闻言又笑,将她按在怀中解她的衣衫。 此刻已过了子时,床前灯树擎着通夜的烛火,熏香的青烟从铜鹤的喙中逸出。 她卧在他身下,他俯视着她,周遭静得连心跳都听得见。 她一只手原本有些不安地握在心口,他握过她的手腕,将这一只手也拿开。她细腻如玉的肌肤在凌晨昏光中,反显出异样的白,如同深夜里沾满露水的白色花朵。她的美丽总是激起他对无常的恐惧——再耀目的花朵绽放时也在死去,他和她当然无法幸免。 他原本不应再亲近她。 她尚未显怀,腰肢体态不异往日,使人疑心此间是否当真已有生命孕育。 然而他确能感受到她的变化。他察觉得到她肌肤之下异常丰盈旺盛的血流。她的身体变得极其敏感,如同盛满了汁液的浆果,会在他的爱抚下滴出蜜来。 如此,就连她现已有孕这件事,都不再成为避忌的理由,反倒是变成令他迷醉的原因之一。 这样令宫廷侧目非议的温存,对于二人反而成了波折屈曲中的一点安宁。然而连她也十分清楚,若以这等温存去抵御当下的波折,无异于以一片树叶去遮蔽白昼的天光。 永宁元年,河西四郡部族动荡,神府军重归西凉。此后不久,将满两岁的小皇子便夭折了。 七十二朝露 她的孩子当真也是一样的收场,甚至尚比不过昭仪的孩子。那婴儿尚可死在母亲的怀抱里,而她的孩子…… 是天花。病魔碾碎了那样温软可爱的孩子,孩子很快发起了高热,不过十几日就没了生息。幼儿生前的所有器物都被焚尽,仿佛她的孩子从未生到过这世上来。 她是未出过天花的人,因此连大殓时都不可在场。她被隔绝在外,而她血肉养就的孩子,这般轻易地落在死亡的深潭里,竟连一丝涟漪都未有。 她只短短做了一二年的母亲,她的孩子原本就像世上任何一个稚儿一样弱小,宫中向来亦有近半孩子夭折。可孩子的死仍是将她的魂魄也剜去了,只留下半人半鬼的躯壳。 元澈刻意将她隔绝在凶险的死亡之外,然而阿恕落葬后不久她亦发起热症,御医恐怕亦是天花,将犀角牛黄种种冲克热毒的药纷纷用遍,幸是到一个月整也并未出花。可她堪堪留得一条命在,肌骨神智几乎都被烧空了。她徘徊阴阳之间,她的日夜变成断续的睡眠和噩梦。有时昼夜昏沉之中,有人握着她的手或是抚着她的额。她也辨别不出究竟是谁。而这般憔悴之下,她的身体仍在为下一个孩子的到来做着周详且无情的准备——她的腰腹在浑浑噩噩的日夜中日渐沉重起来,她的胸乳变得胀满,甚至如同育后的妇人一般开始些微地泌乳。 床帷低垂着,御医把过她的脉,与一旁女官交代数语,众女闻言纷纷颔首,又纷纷地收拾诊疗的器具。另有人在和御医低声交谈。 “以母亲的心境和体况,这个孩子本应是存不住的,全靠皇后殿下福泽才迁延到如今的月份。只是如今胎儿反较母体强健,今日臣观殿下的脉相,若是善加保育,此子或可存活。” “那她呢?” 御医思索许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可有办法拿去这个孩子吗?” “陛下是指——” “朕要保她的命,不要这孩子的命。” “如今母子血脉相连,一体共生。如果贸然——”冷汗在御医额角汇聚成微小的溪流,“陛下恕老臣无能,如今保得皇嗣无恙已是难得。” “滚出去。”御医仓皇而退,他忽然笑出声来。他的妻子原来在旁人眼里不过是那陌生胎儿的容器。他去眷恋一个女人,在旁人眼中原是一件荒唐可耻的事。他们原来才是这世上的异类。 他垂首苦思。他自觉已认识她许多年了,其实不过二叁年光阴,如同梦幻一场。他误以为是匣中明珠,却不过是凌晨的朝露。 她的一只手仍垂落在帷帐外,手上只空空挂着一只镶宝的金手钏,是她自闺中带来的。他攥住她的手。当年玉臂似清辉,如今只是雪白莹莹的骨头。 “六哥。”她在恍惚中认出他来,见果然是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连另一只手也递给他。 他将面容埋在她一双手里。 “你不要难过,”她轻声道,“我今日觉得很好。” 他搜索枯肠寻找着合适的字句。 她见他仍是埋首不语,又道:“六哥不看我,是嫌我憔悴了。” “尽说些昏话。”他却终于略微振作起来。 “我今日当真觉得很好。”她勉力坐起来半刻,又觉得病中周身垢腻,在他面前十分不妥,于是又赧赧地拥被歪在一旁,“就是如今身上没有一处洁净,简直是成了泥人。” 他闻言笑她:“我的小麑玉骨冰肌,哪里会不洁净。”虽如此说,他亦寻了梳篦来给她篦头发。 她初时还十分为难,见他坚持如此,便也静静地欹枕而卧,由他在旁慢慢梳理她。 “六哥这般服侍我,到明日传扬出去,他们便又要说我的不是。” “谁敢?” “六哥怎么今日对我这样好。”她笑。 “往日便不好吗?” “好。” 她在他的梳理下,慢慢阖了眼睛好似睡着了。她病后瘦得脱了形,憔悴得如同暮秋时的蝴蝶,旧日里瓷一样白的皮色透出些青色来,唯独一双眼睛里仍是旧日的神采。如今这双眼睛也阖上了,将仅有的生气和神采也藏住。 他重又觉得十分孤寂。他想起两代人的权势相争和骨肉倾轧,当中无论贤明克己还是高才独具之人,都已纷纷作古,只有他这荒淫无赖之辈得以存身。他为时势驱赶至此处,终于将他早年祈求的安宁握于手中,却并无几分胜者的喜悦,得到的反是沉重的寂寥和灰烬一般的悲哀。 国朝积弊已深,如同恶疾入骨的巨兽,要医治只得剜入心肺。他开始理解他叔父困兽一般的疯狂——当任何革故鼎新的试探都导向自毁,身为帝王所负的枷锁反是最为沉重。 帝国的盛衰如春秋的荣枯,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然而这之中的众生是否亦有命运? 若是有,那他和她的挣扎皆是徒劳,若没有,那无常的世事显然比命运还要残酷。 她仍无知无觉般阖目卧着,如同瓷偶般没有生机。唯有方才他梳理过的黑发沉甸甸地自他掌中流淌下来,仿佛她性命的重量。 “小麑。”他有一刹那觉得她也许不会再应答。 “六哥近日——”她慢慢开口,在思绪中斟酌着字词,“——在朝会中见到我父亲,他可还好?” 他闻言沉默许久,答说:“很好。”她是虚弱到神智昏聩,还是借此求他的恩典?凉国公已前往西凉,自然已不会列席京城的朝会。 “我父亲老了,”她的眼里有真切哀戚的光。“可眼下还当得了六哥的将军。若是我不好——” 他有些着恼地打断她。 她停滞片刻仍是继续道:“——若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我求六哥替我看顾父亲。” 他忽然为她的恳求觉得失落。虽他从来不是痴心的赤子,而这病榻旁半真半假的托付里,他私心希望她惦念的不只是家族的安危。 “六哥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她闻言,面容带上一丝微笑,多了些旧时光丽的神采。她将他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心口,他的掌心觉察到她心脏的搏动——如同水面上断续的涟漪。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生在永宁二年的元月里。早产的婴儿十分孱弱,降世两叁日仍不会吮吸。乳母以小银匙将乳汁滴入婴儿口中,终使其得以存活。 七十三、青萍之末 永宁二年的春日非常和暖,北疆的驿道因早融的冰雪化作一片泥泞,车马辎重难以前行。西京更是在正月里就飞起了细雨,这样和暖的天气里,禁中的梅花开得极早亦落得极早,竟至于当年的灯节无梅可赏。皇女就在正月十六降生在这般无梅亦无雪的泥泞春日。 她浸在这样温暖的泥泞之中,周遭形影模糊的人群发出悲伤的嗡嗡声,当中仿佛有谁将婴儿贴近她身边片刻便离开。那是谁的孩子?她一时想不分明,却能清晰听到雨珠自檐角纷纷坠落的声响。 “下雨了?” “是。” 既是下雨,眠月应当使人照看着她的花,将脆弱娇贵的兰花一个个用小竹丝罩子盖住,待天晴时再逐一掀起。她这么想着,却又懒怠吩咐。眠月总是尽心的,不需她多言。 周遭的蝇声安静下来。她缓缓陷入温暖的睡眠。 “小麑!” 有人在唤她。她当然知晓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二人这么唤她,除了母亲,便是—— 她试着睁开双眼,眼前仍然是温暖的黑暗。她伸出手去,那只手旋即被人攥在掌心里。 她当真知晓是谁?过去的数年血泪竟也并未在这弥留时分放过她,纷纷苦涩的回忆像井底的残渣般搅动起来。 她并没有在旧居的床中安眠,她是卧在自己的血里。这世上早已不再有荒原里信马吹笛的少年,她也只剩这般血污的残躯。 “我的孩子……” 奶娘重新将新生的婴儿放在她胸前。她的女儿本应在无限的尊荣和爱里生降生。可这弱小的婴儿,连皮肤都是青紫色皱缩着的,显然并不健全,却仍在呼吸着。 她并不回应周遭的呼唤,她的女儿在只属于她的黑暗中依偎着她。这弱小的小女婴令所有人失望,唯独她无限地爱她。 “小麑。” “六哥。”她认出他的手,也认出声音来。她像一只剖开的兽一样躺在自己的血里,御医已经不再作徒劳的尝试,产房里弥漫着她血腥的味道。奶娘试图将新生儿抱走,她并没有松手。“让他们走。” 他屏退了周遭忙乱的人群。 “六哥。”她又轻轻唤他,像是要确认他是否还在。他埋首跪在她床前,并不答复。 这是她的收场?她隐约想着,她到了这样的境地,也还不是最不堪的一种。父亲当然会对她失望,可连父亲也老了。才智,美丽或野心,此时全化作血池中的虚无。 “我有许多事想求你,”她轻声开口,“不过,这当中……许多事你原本也会为我做,还有些事,即使我说——” “我答应你。”昼夜相对,她如同他的镜子一般。他知晓她会嘱托些什么。 “我想要北地的葬仪。”她轻声道。不要把她留在漆黑的地下腐烂,而是在当即以烈火焚毁她的形体,消灭她的一切。 他一时没有回答。她等待了许久,他仍然是没有回答。 她忽然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听过南方僧人所讲的轮回来世之说,问身边的人,母亲还会回来吗?会回来吗?变成她的弟妹,变成她的孩子?老奶娘忙要她噤声,要她莫信南人的胡言,像她母亲这样的好人,怎会再入人间轮回?一定一早由菩萨们接引着,去那琉璃净土世界了,那里无男女之分,琉璃作地,金绳界道,七宝筑成高耸美丽的宫殿,绝无人间的苦痛音声。 “连我这样不乖的女儿也会去到此处吗?”她问老奶娘,“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杀了许多的人也可以去到此处吗?” 当然,老奶娘答复她,不只是她,连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们,因为心是好的,百年之后一定是往生在琉璃净土,所以她若是懂事,就不应日夜哭着让母亲回来了。 难道她所失去的一切会在这虚无的幻境中等待她?茫茫宇宙中的世界多过恒河沙数,这当中可有留给她的一个? 他将满身血污的她抱在怀里。他爱她?若是她不去爱他,或许不会到如今的境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像人世间任何情感一样,即使双双出自本心,也可被利用和捉弄。 她那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大睁着,她看不见他,看不见任何人。她伸出手去,在无尽的黑暗里触碰到他的面容。“这一件事——”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散乱,她等待着死亡放她自由。 “我做不到——”她当然不会离开他,他曾经全然拥有过她,亦应当永远拥有她,使她在每一世和他重逢。他忽然想起,北人向来是不讲来世的,她也是一样。叁万六千日,即是百年身。 “六哥,”她用尽了力气,“就此脱于离恨苦。” 他领悟了她的意思。到此为止,她不会再和他于尘世重逢了。 他仍然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合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哽咽。 那幼小的婴儿比他先觉察到死亡,高声啼哭了起来。 她的躯壳仍然是温热的,仿佛此前无数夜晚一样,她只是在他怀中沉睡。而他手中满是她的血,他终究是杀死她了。他享有并夺取了她的一切,到今时今日终于杀死了她。 此时应当只是一个难醒的噩梦。然而窗外雨声渐收,云开月霁,月光分明地照在万千宫室的脊梁上,容不得一丝虚假。 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只有他独自在冰冷的殿阁中燃着如豆的一点灯火。好像他去夺取和拥有一切,最终就是为着重新回到虚无的此刻,一切恍如梦境,甚至比梦境还要虚无。 他为她放下帷帐,并不理会其中婴儿微弱的哭声。渺小众生穷尽机心,然而无常才是唯一的定数。 许多书志都记录了永宁二年无雪的暖春。反常的节气使得中原的农户饱受虫害之苦,却使得北地的草场异常繁茂。皇后薨逝后不久,殷贵嫔即被赐死殉葬,几位远支宗室子被紧急召往京城,到达时却发现皇帝竟已于南苑离宫弃世出家,不知所终。凉国公和几十万神府军远在西凉,朝中迅即结成了势同水火的数个朋党,竞相举荐不同的继嗣。到了四月中旬,京畿卫哗变之中,惠帝的五世孙仓促得践帝位。到得此时,先皇后的陵寝仍在造办之中。有宫人称,先皇后的梓宫中并没有遗骸。 除却这一年,过后的几年皆十分平顺,神府军仍然远在西凉,与窥探中州的部族对峙,而陇右李氏的李思成了城中以诗赋出名的神童。这是西京城焚毁前的最后几年。 七十四采樵斫尽杏园花 永宁二年新皇登基后并未改元,于是有了永宁叁年四年,一直到了永宁七年,凉国公去世,其次子李珣承袭爵位前赴凉州。朝廷随即颁下谕旨,特意恩赏陇右兵脱籍为民,重回关内。然而恩赏之下,神府军中乐于脱籍者十中无一。朝廷随后下令设置各地折冲府,将边疆驻兵编入府内,平时充作劳役,战时另由朝廷指派统军。 百年来国朝一直仰赖边疆诸侯供养边务,以至于边境驻军大半是世家私属,无需向朝廷缴纳名目繁多的租税,领兵之将亦多是世代相传。如今朝廷下令单设折冲府,无异于将门阀世家用累世财富供养的私兵收作国有,并褫夺世家对地方防务的控制权。 此令一出,四境哗然,即使连鸣州卫氏这般困于边务多年的家族都拒绝交出籍册。朝廷为推行此令,接连下令允许诸侯私兵自报户籍,许其资财田地,并为其减除叁年税赋。 重利之下,各边疆州郡几乎当即陷入混乱。当年七月,在一支几百人的部军趁夜袭杀武威太守李璹后,李氏随即报复,斩杀乱兵,并将叛首枭于城头,更截断了京城前往河西的驿道。而在少数驿道截断前到达关内的兵士发现,朝廷并无力兑现先前的许诺。 早先的边疆兵士变为关内流民,而门阀大族在京的眷属尽数沦为朝廷人质,甚至连姻亲都无法幸免。在信州太守卫启母族被戮后,鸣州卫氏率先悬起“清君侧”的旗号,要求惩治动荡国本的奸佞,朝廷急忙于关内募兵相抗,到得九月,北境王庭数万兵竟然自鸣州翼州之北与卫氏的叛军合流。当年十二月大军攻至河阳,次年二月连城关破。 四月兵临潼关,朝廷仓惶中提出和亲的主张,希望将年仅五岁的先皇后之女嫁与北境王庭。然而在公主被送至王庭后,纷争并未止息。潼关破,皇帝凌晨仅携嫔妃二人、内侍数名奔逃,在城外被王庭游勇捕获,随后被慕容恪亲手缢死于林中。 到九月,被围困半年之久的西京城破,北军掘毁先代帝陵,戮肃帝尸,连先皇后的陵寝亦未幸免。 此时陵寝沉重的大门已打开,种种车马服饰器物森然陈列,仿佛主人仍在地下继续着俗世的生活。他的小麑被留在这样整肃的牢狱里腐烂。 “打开。”铁钎撬动棺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他令一旁兵士把照明的火把放下,只留他自己面对她打开的棺椁。他并不觉得陌生。他曾在噩梦中千百次见证她美丽的面容青黑溃败、她柔软光润的肢体最终变作灰白的枯骨。 无论如何,他想再见她一面。 他以双手挖掘并抛洒着棺椁中的重重锦绣和珠玉,这当中并没有一件曾被女主人在生前穿戴。 在这些死物的尽头并没有她的尸骸。只有一只朴素的妆匣,与其余华美的随葬并不相宜。当中只有两件事物,一件是她母亲的发钗,另一件是一只朴素的金彄环,正是许多年前他留给她的那只。 金彄环静静地在匣中闪烁着光彩,仿佛是在等着他来取回。 这是谁的安排?他不可抑制地大笑出声,笑到眼泪也落下来。他承认了自己的惨败。她并没有在等待他为她办一场北地的葬仪,早有人替她做到了。 她短暂的生命留给他的是永远难解的沉默。她按住了手中华美的锦匣,不再允许后来人再窥视半眼。她所有的一切,天光洒落的荒原,边城盛开的梨花,西京明月如昼,灯火如炬……她的一切,他再无从知晓也无法看见。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她。从此之后,她连他的梦境也不会造访了。 西京在永宁八年的战火中焚毁。城池倾覆,骨肉抛落,百年繁华化为丘墟。慕容恪在秦国旧都的尘烟里称帝,第二年迁都至洛阳,终结了大秦飘摇至今的国祚。 雕楹玉磶,青琐丹墀,皆作尘土。唯有明月依旧,古今如此,往后皆然。西京旧事,从此只在一梦中。 番外洛阳城外花如雪 说来好笑,她在“嫁人”以后才有了乳名。在那之前她是元孟蕤,但是宫中并没有人用她的名字,她是所有人的“殿下”。 那时她刚满五周岁,宫中的圣上是她父皇的嗣子,而父皇和母后一道很早去世,并没有来得及给她取个亲昵的乳名。她只知晓圣上和皇后说的“嫁人”是要她出宫去和王庭的殿下生活,因为那位殿下是她的舅父,只要她恳求他顾惜骨肉亲情,那他的兵马就一定会放过西京全城的性命。 慕容恪当时并没有儿女,却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在大秦使者的见证下,按北人的规矩娶了她,从那时起他就叫她“小麑”。嫁给自己的长辈在皇族之中并不算罕事。当然就像与他的夫人和中一样,他并不真正与她一起生活,哪怕后来她长大了也是一样。 他几乎不向她提起她的母亲。她只知晓他们是姑表兄妹,他在幼年时做过她外祖父的养子。惟有一次她在围场骑马时,他说她这样很像她的母亲。 她在这些不显眼的地方像母亲。曾见过她母亲的人皆说她生前非常美丽,像画卷中的天女一样。于是她常常用心端详那些形象,她们窈窕且神秘,总是垂着双目,嘴角含着冷酷又妩媚的微笑,没有一个亲近到让她觉得足以充当母亲的化身,她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相似之处。她的父母过早离开了她,只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以至于她总是在搜罗他们的流言,比如说她的父亲当年并非早逝,而是在她母亲身后带着她的遗骨弃世出家。她不愿意相信父亲抛下了她,但这些流言也多半随着西京一道成了渺渺烟尘,再也无法印证。 她并不恨他们,她只是想了解他们。她一直独自做着这样的考据游戏,闲时便与旧宫人攀谈,也常常向迁至东都的关内旧族命妇们询问西京旧事,惟独李氏自西京战事后至今长居西凉,她无缘与他们会面,她有时也想着与表亲们通信,却又担心被发觉。在这般孤独的游戏里,她为自己渐渐编织起一个虚幻的家族,在那当中,父母亲、她的兄长、外祖父、她的舅舅们和许多的表兄弟姊妹们簇拥着她,她像任何出身西京旧族的小女子一样有着许多远远近近的亲戚。 他当年实是以娶她的方式收养了她。他对她温柔且宽容,容许她的一切爱好。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她名义上毕竟是他的妃子,所以她天然地与他很亲近,也并不避嫌。而他的皇后和中偶尔照顾着她,更像是她的母亲。她自幼习惯了这般怪异的处境,并不觉得尴尬。 宫中的人也都很喜爱她,就连和中也不讨厌她。惟独太后十分厌恶她,这种厌恶随着她的成长日益鲜明,以至于太后后来甚至豁免了她晨昏定省的义务。太后是为了和中恨她,她是唯一看穿她本性的人。 如今太后去世,这宫中唯一恨她的人不在了,而帝后之间唯一可以斡旋调停的人便也不在了。和中身为中宫皇后开始公开与朝臣、侍卫、僧人乃至方士交游,到后来她有了身孕,即使帝后双方向来不相问讯,事情也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和中随即被幽居,只有她每日仍照旧去探望。而慕容恪每日照旧来探望她,就像他把她教养大的这些年一样,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小麑。” 她听得他唤她,自书案前转过身来,暗暗地把笔递在右手里。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喜欢她偏用左手。他越过她的肩观摩她的作品,她正忙着将旧谱转录为减字谱。 “难得你这样有耐心,你母亲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他难得地开口提及她的母亲。 他想,她的个性不太像她。她其实沉静平和得多,像生父一样早慧且敏于音律,早年间是个善于讨人欢心却不易快乐的孩子。 “我母亲喜欢些什么?”她趁机询问。 他沉湎在回忆里,许久才回答:“她喜欢天然的东西,比如花木和动物。在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她在凉州有个花园,每年的花木都要差人到关内去买。” “每年都买?” “每年都买。南方花木在凉州再精心照料,许多也是不成。”他想了想又说,“如此看来也并不天然。” 她的母亲在凉州那样的地方试图经营水陆花园,她觉得十分有趣。然而她有些害怕有生的事物,有生即有亡,古旧的东西更让她安心。 “你喜欢她吗?”她忽然问。 他沉默许久,答道:“当然。那时全凉州城的人都喜欢她。” “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些生气,这自然是不一样,却无法开口辩驳,只是说:“自然是不一样。” “小麑有喜欢的人?”他转而问她。她当然早就明白了这当中的区别。她的聪慧和尖锐让他无地自容。 “当然,”她以牙还牙,“宫中每一个人我都喜欢。” 他和她在沉默中对照着。 “你应当对皇后好些,她其实是很好的人。”她忽然向他提起和中来,迂回地表露出一百种心思来,他也应当对她好些。“她实在是很可怜的人。” 他沉默许久,忽然感叹:“你与和中竟然相处得好。” “她可怜我。”她回答。宫中只有她与和中是完全一样。 “为什么?” 她侧着头不说话。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惟独她与和中一样。他不把和中当妻子对待,也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可她们两个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 她调转话题:“若是我当真有喜欢的人,你会放我嫁给他吗?” “当然。” “到如今,举国上下可还有一个人敢娶我的?”她质问他。 他并不回答。他的慷慨实是很虚伪的。 “你应当——”她嗫嚅着,应当把她当女人来看待了。她迟疑许久,仍然是没有说出口。 “我应当如何?”他竟然问她。 “你不要再问我!”她愤怒地后退,惶然奔逃出室外,他也没有追过来。 宫中的生活令她窒息时,她往往去找和中。帝后之间的关系虽然极糟,而不知出于同情还是女人的天性,皇后和中竟然在她五六岁起就不自觉地做起了她的母亲,甚至有时和情人幽会时也带着她。她那时常常牵着和中的裙角磕磕绊绊地跟随着她,为她当一个忠心的幌子。曾有人笑问和中:“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和中答:“她离不开我。” 有次她终于忍不住问:“皇后殿下可以做我的母亲吗?” “小蠢货。”和中冷笑,“我是你的姐姐呢。” 虽然和中会这样凶狠地奚落她,可她一早看穿和中的心地很好,于是仍然常常跟紧了她,直到她长大后,明白了自己与和中的处境,才稍微疏远些。 此时她仍然是不知不觉逃到了和中的昭阳殿外。如今因为她早已戴罪幽居,殿外非常清静,洒扫的宫人和黄门照旧将内外照料得纤尘不染,和中竟然在花园里垂着头做针线。她靠近时才闻到浓浓的酒气。 她将绣绷和酒杯自和中手里夺下来。 “这样的天气,你们让她一个人坐在风里饮酒?”她斥责众宫人,宫人们嗫嚅着俯首,又纷纷助她一道把和中携回室内。 “小东西。”和中有些醉了,见是她来,微微笑了笑,并不去夺回酒杯。“他招惹你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探了探她身上的寒温,又伸手理了理枕头,让和中靠着休息。和中如今有肺病,常年发着烧,病热中眼睛烧得发亮,面颊绯红,佐之以酒,反倒营造出健康的假象。 她坐在和中床边,四周打量着,帐下的银薰球里散发出袅袅幽香,主人虽然不得势,显然奴仆们尚且勤勉周全。 “你又来做我的孝顺女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和中嘲笑她,她并不在意。 她忽然想,她母亲如果还活着,就是和中的年纪。若非和中因肺病瘦得过分,到这个年纪,大概也还是漂亮的。她替和中掖一掖被角,坐在她床边默默体验着虚伪的母女情。 “小东西。你趁早息了那份心思。”和中忽然说。“不然你就是同我一样的下场。” 她不回答,佯作不知其意。“什么?” “他把我毁了,迟早也会毁掉你的。就跟当年毁掉你母亲一样。” “你知晓我母亲的事?” “我当然知道。”和中嗤嗤冷笑起来。“他爱她又不敢娶她,把她的心搅碎了,放手让她被别人作践死了。他不愿恨自己,于是就恨我。” “你说谎!” “你去问他,小麑是谁?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唤你?你以为他那颗龌龊的心是如何想你的?”和中忽然拧住她的面颊。“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 “放手,你放手!……” “——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娶了你,又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不许你见正常的天地?让你一辈子做不了正常的女人,只能去做他的处女?什么样的禽兽做得出这种事?” “不要再说了……” “总有一天,小东西。总有一天等你醒悟过来,你会比我痛苦百倍。”和中猛然放开她,她跌坐一旁。“可怜的孩子,你是会长大的。可他的心是死的,他永远也不会爱你。” “他会爱我的。”她罕见地开口反驳。“只要我愿意,他就会爱我。” “那不一样。”和中悲哀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并不值得。” 当年冬天和中去世,以皇后之礼下葬。她从他有名无实的妃子变成他有名无实的中宫,她连和中这个“母亲”也失去了,于是她又重新沉湎于她的考据游戏。兵燹之中,世家骨肉纷纷抛落黄河,许多人物故事已不可考证。她仍是从中发掘着半真半假的记录,编制着自己混乱的家谱。 第二年她得知史馆仍在编修前代国史,她是前朝旧胤,便常常借故混迹其中。她旁观着那些白首老儒,他们搜罗种种档案,埋头编写着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的生平,整理着前朝礼仪、音乐、历法、典章,不时与四境旧族通信,并常常派出手下年轻的史官出外访谈。她翻动他们未经整理的文档,在前朝奏章中找到了父亲的手迹,却发现似乎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她在宫中值房簿册中找到了舅舅的名字,还找到了宫中十月十五给母亲过生辰的记档,那是她母亲最后一个生辰。那时她的兄长已经夭折了,母亲正在病中怀着她。 她试图用一条条档案去复活他们,而他们对她仍是难解的谜。后来她寻访到了前朝女官,她却正是她母亲生前的侍女。她一边不厌其烦地询问父母生前的一切细节,一边一颗心嫉妒得发紧——她们都曾经和她的母亲那样亲近。 “所以母后去世后,你们为什么不来照顾我?”她责问道。 “早先是圣上不许,”那个名叫殊儿的女官犹豫许久,如此答复,“后来是因为萧皇后希望把公主当自己的女儿来养育。” 再后来的事她也模糊记得了,萧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女,她便有些多余了。她再度询问父亲不愿意母亲的旧人抚养她的缘由,那位女官便垂目摇头不再答复了。 她领悟,那位女官不想中伤她的父亲,也不想伤害她。她的降生杀死了母亲,如果他曾经爱过母亲,想必也是恨过她的。可她仍然不理解,那样的爱可以让人摒弃血亲之间的本能吗? “是因为我害死母亲吗?”她又问,“父亲恨我吗?” 女官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总是世外之人了。所以圣上必定是不恨公主的。” 她父亲的弃世出家原本是前朝的秘密。如今前朝皇帝已经死了,当今天下太平昌明,自然也无需再忌讳。 “他如今还在吗?” 那位女官仍然是摇了摇头。她心里一沉,前朝那般骨肉倾轧,她父亲那样的人,放弃权势,其实就是选择了死。 然而那位女官开口道:“永宁二年——就是公主生的那一年的叁月,圣上带皇后的骨灰回了凉州,那时便已是出家人,再后来如何,大概普天之下也无人知晓了。” 连慕容恪追究了许多年她母亲的遗骨,也并没有下落,应当是不在了。她想,在她父亲那般舍弃红尘的人眼中,天下生灵皆是一样,她和路边的草木大约并无区别。她和女官相对沉默着。她忽然说:“凉州那些年也平顺,那时还有我外祖在,想必一定是平安的。” 女官闻言沉思片刻,也微微颔首。“如今有幸再见到公主,如同看到我们小娘子重生到世上来一般。” 女官的话却戳中了她的心结。“我当真像母亲吗?” “很像。”女官点头,犹豫片刻又说,“比起来是像圣上的地方更多些。若说像,阿恕才是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她早逝兄长的乳名。她对女官是陌生的“公主”,而她的兄长才是她们曾抱在怀中的“阿恕”。她试探着开口:“内人可知晓我母亲的乳名或是小字?” 女官有些惊讶,却又为旧主避讳,寻过笔墨来写了一个少一笔的“麑”字。“在家里时,是这个字。” 她想起和中的话,忽然明白了她的愤怒。在和中的婚姻里,她的母亲是无处不在的幽灵,死亡令她无法战胜。 她忽然替和中大哭。这许多年,和中竟然不恨她,竟然可以忍受着去做她的半个母亲。她终于明白和中为何说“并不值得”。她当然有办法让他去爱她,可他爱的并不是他亲手养大的孟蕤,在他眼里,她只是她的母亲在世上的遗爱,他看着她,永远只是在注视他的小麑的倒影。他一个人困守在她母亲的死亡里,连带他周遭所有人一样经受着这样的酷刑。 可她与和中不一样。她无法恨自己的母亲,母亲就在她的血肉里,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他爱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一样隔着生死爱着她。 后来他再叫她“小麑”时,她说:“我不是小麑,我是孟蕤。” 他颔首称:“好。” 自那之后,他不再唤她“小麑”,也并不唤她“孟蕤”。可她自小就嫁给了他,她没有了家,他做了皇帝,她在这广阔天地中亦无处可去。于是他像当时对待和中一样疏远了她,只是遥遥关注着她,却不再探访她。 到了那年十月十五,他为她的母亲做冥诞时,她突然喊他“叁哥”。她知道他是她母亲的叁哥。他当时只是怔怔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后来终于问她。 “我的声音,和我母亲像不像?”她并不回答,反而是问他。 “很像。” 于是她轻轻地唤了唤自己的名字。“若是母亲在,想必她就是这样唤我的名字。”她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滚滚落下泪来。 他忽然醒悟,她也并不只是爱他。她是自幼没有父母的孩子,只因他是她母亲的遗存,她爱他,便是在爱她的母亲。这许多年来,她一直想将自己的家人带回到世上来。她和他一样,都是困守在她的死亡中的囚徒。自幼小的她在西京城外的旷野上一无所知地嫁给他起,她便一直在这样的囚牢里。他究竟是怎样的禽兽,在她的囚牢之外,又施加给她这样的酷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母亲后来有我父亲,可我除了你,便什么都没有。我连和中都不如,我甚至没有办法恨你。”因为她是他养大的孟蕤。 他伸手去擦拭她满面狼狈的泪痕。他的孟蕤,他去照顾她,甚至去爱她,也一样是卑劣地利用了她。这样一个孟蕤的存在,本就是他的罪孽。而她像她的母亲一样纯善而慷慨,她竟然愿意用血肉生身去赎他的罪孽,愿意自这叁万六千日无尽的酷刑中搭救他出来。 若没有她有悖伦常的爱,他的罪孽原本是无解的。 他低下身将大哭的她抱在怀里,她却哭得更凶。不只是她的泪水,也有她母亲的。她为了许多年前母亲的命运和她自己的命运一道痛哭。 “孟蕤,”他叹息,“你太年轻了,这样对你并不值得。再过几年,你会因为这件事恨我。你只是需要时间。” 她听从了他的建议,远离他去结识他认为更值得的人选,几年间她见识了洛阳飞花似雪,却见识得太迟,最终她仍旧决定做他的妻子。他们之间不纯粹是爱,也并不止是同情或对故人的缅怀,只像是同样的血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他仍然是叫她小麑,她始终令他想起她的母亲。只是后来她既是小麑,也是他的孟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