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沈大姑娘》 第1章 盼韶华 正德五年,冬,大雪纷扬扬落了一日。 卯时一到,城中李府的丫鬟婆子们都闭紧了嘴,垂下头默默看着自己脚下的地砖,不敢多说一句话。 堂上,柱子旁的湖蓝色门帘一晃,一群人簇拥着当家主母从里头走了出来。 林依春年逾三十,却因着保养得当的缘故,此时看起来有如正当韶龄的娇弱少女般,恹恹的,一派惫懒模样。 昨晚上李承宿在了她的屋子里,虽说是老夫老妻了,却也是将她好一番折腾。她告饶了半天,刚要睡过去,南边风荷院那边却来人传话了。 原本,林依春是定不会让那边的人递任何消息出来的,可是这回来的老嬷嬷却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外头只管一个劲地哭喊着,闹得林依春很是恼火。 她跟风荷院里住着的那个女人向来不对付,虽说李承已有大半年没去看她了,但两人毕竟有些缕旧情,若是就此复燃了,那她岂不是又不得安生了? 见拦不住,林依春只好也跟着披上斗篷,踏着李承的脚印迈入外头的雪地里。 大雪覆顶,如卷起碎琼玉花,片片盖下。李承的步子有些急,林依春不得不收起平日里那副架子,方才勉力跟上。 陈嬷嬷形同枯槁,脸上涕泪横流,显得狼狈异常。她在大雪中跪求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李承给跪了出来。 抬头看去,只见步过来的两人俱披着绣了金枝的锦裘,一个脸上蓄了短须,不怒自威;另一个穿金戴银,玉色的抹额上,一颗红宝石熠熠生辉。她不由得心中大痛,将老朽的身躯伏低,低至雪地里,悲声道:“老爷,林姨娘她……她去了……” 一语落地,许是太过悲伤的缘故,陈嬷嬷的身形晃了晃,歪倒在了雪地里。林依春的身后,贴身丫头素珠下意识就想去扶,却被同站在一旁的素琴牢牢抓住了手腕,冲她摇了摇头。 这事儿,不是她们能插手的。 作为眉州林府双珠之一,林依春此时的心情不可谓不痛快,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丫鬟们的举动,也没有注意到李承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与不忍心。 她与林之婉斗了十多年,从一个不受宠的小小庶女,一跃成为眉州太守的正房嫡妻。这十多年来,她曾无数次设想过林之婉倒下的惨状。被厌弃尚且有翻身的机会,而人一旦死了,那就再无可能了。 她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面上极力压抑着的,是丝丝喜意。 李承向来不插手后宅之事,况且他对林之婉并无多少情意,此刻人死灯灭,他虽有些许不忍,但还是没有多加在意,只嘱咐林依春派个手脚仔细的人去敛尸。纵然林家那边对林之婉这个嫡女彻底寒了心,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林家的正房小姐,生前荣光不再,死后也该有一口薄棺。 林依春心里喜孜孜的应了,面上却仍要装作沉痛的样子。毕竟在外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对姐姐恭顺有礼的人,林之婉不识好歹,才会对她没有好脸色。 为了这,林依春这才难得起早了一次,茶也喝了,人也晾了,这才懒洋洋的抬了一下手,示意下头的人可以汇报了。 寻常人家,死了个姨娘算不得什么大事,对外只说染了恶疾,一口薄棺,花几两银,就可随意打发了。 临到末了,林依春也不想做得太绝,毕竟自己嫁进李府后一直没有怀上,她有心想做一回好事,便给底下做事的婆子发了牌子,让他们去账上领银五十两,给林之婉选个安生地儿埋了。 办事儿的孙婆子领了银子,先往自己的兜里揣了大半。等到天蒙蒙亮了,她用了早茶,这才揣着袖子往东门寺走去。那里香火繁盛,周边有不少办白事的铺子,随便找一家便宜的就是了。 刚出门没多久,脚上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害得孙婆子险些摔倒。 “哎呦!是哪个丧门星,怎么死在了这儿!”孙婆子扶着墙站定,微微打量了一下被雪花覆盖的人影,连声道着晦气! 她喘匀了气,又看了看四周,见周围半个人影也无,不免有些胆气不足,连忙抬脚就想走。却在此时,原本僵在地上的人影忽然动了一下,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小小的身子整个地蜷缩了起来。 “这……没死呀!”孙婆子原本被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待听到对方的咳嗽声,原先涌上心头的恐惧很快就被厌恶压了下去。 她胆气足了,行动起来便利索许多。见对方鸡爪子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抓住自己的裤脚,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朝地吐了口唾沫,没什么好脸色。 “滚滚滚!别给老娘我添晦气!”说完,她便转头离去了,竟是不再看地上的人一眼。 像这样的人,孙婆子见得多了。大昭朝如今虽然国力强盛,一派富裕的景象,可时间再往前推个十几年,永州、丰州、临州三地大旱之时,周边州县卖儿卖女的流民不在少数。 她自己当时就是从灾区逃出来的,全因着跟当时眉州林家的管家婆子有点交情,这才进了府,一直在厨房里打杂。后面因着办事周到体贴,成了林府上三姨娘的心腹。那三姨娘的姿色虽不算上乘,可生了个女儿却是千娇百媚,正是林依春。 到了及笄之年,当时眉州城内不知怎么的就传了起来,都说眉州林家有双珠,一是林依春,千娇百媚,风采逼人。另一个则是林家长房嫡女林之婉,才貌双全,清丽非常,娶之,则红袖添香,宜室宜家。 那时还是高祖时期,光宣十五年,林之婉这株长在江南的高岭之花,被殷州城内的百年大族李家迎娶过门。林家老太太最看重她这个嫡孙女,是以除开公中给的嫁妆之外,自己还贴补了几大箱笼,都是金贵物件儿!听办事的人说,只怕光是金条就有几十根,沉甸甸的的压在箱底。更有那些田庄跟铺子,这些加起来,说是十里红妆都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千娇万宠的一位世家小姐,却在嫁进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惹了阖府上下所有人的厌弃。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无人敢提。也正因为这,她被幽禁在了风荷院。 起初,李承还会偶尔去看看她,到了后面,他基本不再走动了。若不是此次身死命消,指望李承主动想起来林之婉,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前半生锦绣繁茂,一身才名,后半生形单影只,遭人厌弃,林之婉的一生不可谓不可悲。 当她十五岁那年,才及笄,坐在马车中偷偷往外看的时候。那时被打马而过的少年摄住目光的人,绝想不到,自己这寂寞的十多年,饱受冷眼的后半生,看起来是如此的可笑,如此的卑微。 她绝想不到,自己死后,西州城内大雪下了三日,纷飞不止。她蓬头垢面,一身素衣,被一辆破旧的板车拉着,颠簸着,极缓慢地向着城外的荒地里而去…… ------题外话------ 新书发布,多谢支持! 第2章 述前尘 正德六年,暮春。 西州城内的人对林之婉的故事才刚厌弃,便听得酒肆里说书先生的一记醒木,摇着扇子讲起了城东沈家的稀罕事。 “话说这沈家,也是咱们这地界儿上的望族。沈家祖上,那是跟万岁爷一起打过江山的,虽说最后只分到个靖边侯,但好歹也是位侯爷,家底那自然是有的。我说,各位,您们猜猜,前不久才举行的殿试,这一甲前三的探花郎——沈东词,跟咱们西州城里的沈府,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瞅着堂下的人开始交头接耳的猜测,不由得眯眯眼笑着,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哎呀你个姓刘的,还有心情喝茶,你倒是快说呀!难不成那沈什么东的,总之那位探花郎,他……他是靠着关系才考上的?”众人议论纷纷,脑洞大开,什么稀奇古怪的猜想都出来了。 却只见说书先生神秘一笑,有意压低了声音,微微前倾着身子,冲众人得意道:“确切消息,这沈东词呀,其实是沈老侯爷在外面的私生子!现在他得了探花,沈家那边正打算开祠让他认祖归宗呢!” “真的假的?!”围观群众纷纷表示不敢相信,这堂堂侯府的祠堂,岂是说开就开的?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说书人将两只手指曲起,往桌子上敲了敲,道:“都说这府里的世子撑不过去了,估摸着也就三两日的功夫。你们想呀,这人一没,这世子的头衔落到谁的身上?这老爷子当真老糊涂了不成?与其便宜了旁支,倒不如拉下脸,把个儿子认了,自己百年后,起码有个给摔瓦送终的,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确实……”人群中有不少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想到府里头的那位世子还没咽气呢,这边就开始讨论这些了,实在是有损了些阴德,不由得又都闭上了嘴,继续听这说书先生往下说。 这边说完了世子的事,那边就有人问了,问他道:“既然这沈东词要认祖归宗了,那他可曾婚配?有没有妻小?”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爆发了一阵哄笑声,有人高声起哄道:“王老根,你莫不是想把你那歪嘴闺女许给人家?不是做兄弟的我笑话,你那女儿的嘴歪得实在也是太厉害了,万一这洞房花烛夜,一掀盖头把新郎给吓得不行了,你就是有两颗脑袋都不够沈家泄愤的!我劝你呀,还是少动这些歪心思!” “去去去!”被唤作王老根的中年男人吐了口烟,将烟杆往旁边桌子角磕了磕,嘟哝着道:“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总感觉……”他挠了挠脑袋,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好像听过。 人群嬉笑了一通,缠磨了也就两炷香的功夫,人便散得差不多了。 正是午时三刻,走的都是还有活计要做的,像王老根这种做点小生意,开了个铺子的,终究是要清闲点。当下,说书先生也乏了,合上扇子正准备走,冷不防却被王老根拽了一下,对方朝他使了个眼色。 很显然,这是有话要说。 虽然众人都笑王老根的歪嘴闺女,但横竖他有个铺子,多少有点钱。这人一旦有钱,这没钱的说话便要客气些。说书先生正愁账上进项没几个钱呢,见他的眼色,连忙麻溜地把自己的吃饭家伙收拾好了,跟着王老根一径出门左转,往旁边的墙根处走去。 待寻了个僻静地儿,王老根四下里望了望,将粒碎银往说书先生手里一塞,开门见山道:“烦请先生帮个忙,往东头靖边侯府里跑一趟。” 说书先生一惊,吓得把到手的银子又给塞了回去。 “哎呦,我哪敢去招惹侯府的人呀!”说完,拔腿就想开溜,却被王老根给伸手拦了回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王老根心知他许是想岔了,真把自己当成那拎不清的人,忙解释道:“是我家那口子,她去年冬天吧,去庙里烧香的时候,捡了个小闺女回来。看起来也才四五岁的样子,怪可怜的,她向来心软,就给养到了现在。” “我们常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家住哪里?结果这娃娃只知道摇头。也是天可怜见,我家那口子给她洗衣服的时候,在她的棉衣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这纸上呢,写的是生辰八字,父母、籍贯,这其中,好像就有这个沈东词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王老根说完,常舒了一口气。 说书先生摸了摸下巴,问道:“你确定是沈东词?” “空口无凭,你到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王老根就要去拽说书先生的胳膊,把人往巷子里带。谁料,却仍是被对方给挣脱了。 “别急,这事儿有古怪。”说书先生抻了抻衣袖,沉下脸道:“只怕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是你我招惹得起的!” “那……那咋办?”王老根急了,一拍大腿道:“这败家娘们儿,早叫她别多管闲事,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多了个甩不掉的麻烦!” “依我看,现在天气也不冷了,你给她哪儿来的送哪儿去呗!你们夫妇俩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全看天命!” “这……”真说送走,王老根又有些犹豫。一个小姑娘,被赶出去了,难免会遭那些流氓地痞的欺负。可是听说书先生的口风,只怕继续管着也会引火烧身。对他而言,牵扯到侯门,就不是他这种平头百姓所能担待得起的了。 “成!”最后,他一咬牙,下定决心道:“冤有头债有主,谁造的孽,谁去小桥坡上烧纸去,反正我是管不了了!” 话音才落,他便转身往自家门口寻去,想着该怎么跟自己那老婆子讨商量才好。老婆子眼皮子浅,耳根子又软,此番回去,只怕要费一番口舌才行了。 想到这,王老根叹了口气。 第3章 饮飞雪 东门寺外小桥坡,树影静悄悄的,沈问心也静悄悄的,穿着她醒过来时的那身旧棉衣棉裤,站在小木桥边发着呆。 临走前,王老根嘱咐她,千万不要在水边玩。自己去东门寺有点事,事儿办完了就回来。 沈问心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王老根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在树影底下等了许久,眼见着日薄西山了,小小年纪的她老成的叹了口气,再一次接受了自己将要流浪的事实。 有一个秘密,她谁都没告诉,又或者说,就算她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谁会相信现在活得好好的沈问心其实已经死了,而寄宿在这具陌生躯壳里的,是年前已经故去了的林之婉? 刚醒过来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且由于毕竟不是自己的身子,最初,她连抬手都很艰难。 雪下得太大,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找个遮蔽的地方,迟早会冻死。 上一世,她是病死的,这一世说来也奇怪,虽然原主昏倒在路边,经受了不知多久的风雪吹拂。可是当林之婉醒过来时,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这具身子只是暂时没有力气而已,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虚弱。 她早已受够了常年卧在病榻上的痛苦,是以虽然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咬紧了牙关,努力往一旁的屋檐下靠近。再吹一天的风,没病也得冻出病来。 屋檐下有一些屋主的杂物,林之婉勉强收拾了下,给自己弄了个小窝。她蜷缩在窝里又睡了一觉,这一觉,把上辈子的事又给过了一遍。从头到尾,发现漫长的三十多年,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脑海中不断闪过的,是原身先前遭遇过的事情,从备受父母疼爱到寄人檐下,原身所经历的,是无边的恐慌与无助。饶是林之婉的心志已是个成年人,可在面对这些回忆时,本能的,她还是会感觉到心口处传来的一阵疼闷。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原身呢,原来的沈问心不过是个尚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林之婉对原主有着心疼,比起让她回来,她心里更情愿是原主能继续活着。上辈子她已经受够了,姑且不说原身现在的处境,便是从前的林之婉,出身高,嫁得好,却仍逃不脱被设计被辜负的命运。人心这东西,她已经怕了。可老天爷却非要开玩笑般,让她借着另一个苦命人的壳子活了过来。 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了。若说各人有各命,她的命,还没完么? 林之婉沉沉睡去,只觉得原本刺骨的寒风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以前有阿嬷跟她说过,被冻死的人,死前摸什么都感觉是暖的。那时候她以为这不过是阿嬷说来吓唬小孩子的,可沉睡中的林之婉确实感觉越来越暖,到最后,若不是有人将她推醒,只怕她会彻底失去意识。 “醒醒!”屋檐下的主人家有些不忍,摸了摸林之婉的脸蛋,温声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林之婉呆呆地,眼珠子转了转,从对方的脸上转到一旁的街道上,想起身,却发现手脚都麻了。 “你的家在哪里?”对方仍继续问着,余光瞥到了不远处走过来的巡逻队,赶忙起身挥了挥手。她见从林之婉的口中问不出话来,便想将这事儿交给官家处理。到时候送少育所也好,善堂也罢,总归别死在他们家门口。 林之婉自然也看到了列队走过来的一群人,本能地,一股恐惧涌上了她的心头,看着他们腰间悬挂的佩刀,她只觉得耳边又响起了一声尖叫:“走!快走!” 她吓了一个哆嗦,虽然手脚仍旧是麻着的,但她还是翻身出了自己的小窝,手脚并用的往外面爬。 许是她的行为过为古怪,渐渐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这是谁家的闺女?太可怜了……”有人无奈摇头。 “听说三日前,城中有一户人家出了命案,你说会不会跟那个案子有关系?”有人试图分析。 “什么命案?”有人凑了过来,毫不遮掩的问着。 “听说是城南那边的,女的几乎被劈成两半,还有两个小的,不见踪影……”回话的人说了什么,林之婉已经听不清了。她奋力的往前爬着,很快,她踉跄着站了起来,顾不得去管被路上泥水污湿的破烂棉袄,只管迈起步子,拼了全力地往巷子里跑着。 不能被抓住,不能! 她虽然年纪小,可胜在易于躲藏。起先,她只管跑着,跑到最后没力气了,便趁机爬到一辆运货的车上躲着,将那些杂物一股脑往身上堆,又有防水的油布遮挡着,竟让她给躲了过去。 车上也没什么吃的,车也不知道会拉到哪里去。但林之婉此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靠在货物上不敢睡着,耳听得周围人声慢慢沸起,又慢慢落下。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车轮像是撞到什么一般,被迫停了下来。 悄悄掀开油布看了眼外面,不远处,东门寺的庙檐飞入眼帘,她心中一喜,趁着车夫骂骂咧咧下车的功夫,迅速从车上下来,躲进了一旁的草沟下面。 尽管很小心,可是雪地上还是留下了两只匆忙的小脚印。所幸,车夫只是检查了另一边的车轮,并没有走到这边来。林之婉提心吊胆的候了有片刻,直到车夫重新赶起车走了,她才哆嗦着从草沟下面冒出头来。 随意抓了两把雪擦了擦脸跟手,见差不多了,这才团一个雪团子,艰难地喂进口中。算起来,她已经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一颗雪团子下肚,虽然解了渴,可腹中饥火烧着,被雪团子一激,生出阵阵刺痛来。 林之婉皱起了眉,捂着肚子艰难地从草沟里爬出,迈开步子朝东门寺挪过去。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肺腑内的火越烧越旺,似乎要将她焚尽才肯罢休。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她走一步,便数一声自己的步子。且走且缓,终于,在走到三百七十六步之时,东门寺的牌匾已是近在眼前。 她勉力咧开嘴笑了笑,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庙门前。 第4章 留余恨 晕倒在庙门前的沈问心,最后是被庙里的老师傅给救回的。老师傅给她用了一种当地特产的药草,捣碎了兑上雪水一起送服,有驱惊定魂之效。 她在东门寺的厢房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在这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房间里的火盆从未冷下来过。她暖意融融的补足了觉,以至于最后睁开眼苏醒过来时,她那一双墨色的眼睛里,浮云散去,只余下一片澄澈。 她在梦里看到了自己,从双髻孩童到风华不再。最后她脑海中残留的最为清晰的画面,不是她与李承初遇时的惊鸿一瞥,也不是洞房花烛之下,他的夫君手持着如意,同她微微一笑,念着她的闺名。 在风霜与刀剑的逼迫之中,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童时,父亲曾将她高高举起,目光越过人潮,可以看到远处河面上的千盏花灯。她手持着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父母的帮扶下,看到了本不可能看到的绚烂风景。 她当时不知道,认为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她太天真了,也太自负了。李承不过是对她说了实话,轻巧的三言两语,就诛了她的心,也要了她的命。 她捋清楚后发现,自己作为林之婉,实际上是被自己给气死的。 空有一身才名,结果闹得家宅不宁,为父母兄弟所厌弃。枉费了胭脂花钿,娇养出来前世的一张美人皮囊,最后草席一卷,受虫蚁啃噬,化为枯骨,终归了黄土。 昔日的林之婉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沈问心。 这一世,她想好好活着。 …… 从东门寺的庙门里出来的时候,趁着彭婆婆颠着小脚认真走路的空档,沈问心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庙门,小大人般叹了口气。这庙里原本是有林之婉设立的一处善斋的,每年都拿银子供着,纵是她落魄的时候,每年最少也有五百两白银。可如今到了方才知晓,替她办事的奶嬷嬷竟也背弃了她,早在五年前,善斋就断了供。 当初嫁入李府时的陪嫁,除开少部分贴补了家用之外,大部分都被后来执掌中馈的林依春给私吞了。她典卖首饰换的钱,交给她认为最亲近的人,来这庙里为她积德行善,求个心安。 怪不得奶嬷嬷每次办完事回来总是满面笑容,让她只管放心,那些受了恩惠的贫苦百姓都念着她的好呢。谁知,门道竟在这里。 这么多银钱喂养出来的,是个亲自将毒药端到她嘴边的“心腹”,直到她饮完药后吐血了,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遭了人设计,这才久病不愈。 不是没有防备,可是一直到最后,她看着满面泪水的奶嬷嬷,选择了相信她。就是这份相信,让她经历了焚心灼肺的痛苦之后,才十分不“体面”的死去。 力竭之际,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脸颊,恍惚发现自己脸上的竟不是泪,而是血。 这带了血的仇与恨,她总有一天是要报的,只是现在的她显然还没有报仇的资本。 沈问心何许人也? 在回忆完了原身经历过的一系列事情之后,沈问心不得不接受自己所面临的困境。作为一个被追杀的孩童,她无处可去,只能想尽办法隐藏好自己的踪迹。 这一切都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在她出生之前,她母亲温伽是苏月医谷的医女,师承谷主司空明英,最擅解毒。然而温伽违背司空明英的命令,入世嫁人后便遭到了医谷除名。温伽对药理的研究无人能及,可在防身之术上却一窍不通。安心相夫教子的她没想到,已经退出江湖纷争的她会被仇家追杀,最后死状凄惨,身首异处。 亲眼见到母亲被杀,弟弟被掳的沈问心躲在地窖中侥幸逃过了一劫。只是母亲的血通过缝隙渗透下来,滴到了她的脸上。她明明吓得三魂尽失,却仍要咬紧牙关,跟向母亲保证的那样,不能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她依照约定,在地窖中等了足足有七天才出来。三天前,她母亲的尸身终于被“允许”发现,她不敢轻举妄动,耳听着地面上的脚步声来了又去,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了,她才自地狱重回人间。 在地窖中的七天,她与虫蚁为伴,饿得四肢无力的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走到李府门外就晕死了过去。再睁眼,这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便被一缕孤魂占据了。 人间再无林之婉,有的,是背负了血海深仇的沈问心。她前世的仇要报,今生的仇也要牢记心中。 从彭婆婆家出来的这一路,她仔细留意了周边的环境。同时又借着自己年纪小的优势,撒娇卖痴的从王老根的口中套出了沈东词的的大概信息。 沈东词是沈问心的父亲,他这回金榜题名,还不知道记不记得被他丢在西州城内的妻子跟儿女。他是三年前在小儿子沈应出生的时候赴的京。一千多个日夜过去了,他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写信回来问了几次平安之外,再没有只言片语寄回。 温伽本来是想带着一双儿女去往京城寻他的,只可惜厄运来得更快,也更利落。 沈问心从地窖出来后,找遍了四周,再没发现母亲跟弟弟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她生来有一副聪耳,那日在地窖之中,她只听到母亲的一声惨叫。隐约听到其中一人狞笑了几声,只说姑且先留着男孩的一条命,还有用。 母亲躺了许久的地板上,尽管用水洗了几遍,但仔细辨认的话,依稀还是能看到血痕。房子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他们还欠着房东的租银跟几什米,这地方出了命案,不仅钱收不回来,就连租出去都难,房东也是无奈之举。 沈问心不怪这世态炎凉,怪只怪这世上总有人生来就是恶鬼,以欺压他人为乐,因饮他人热血而喜。 林依春就是这样的一只恶鬼,沈问心在小桥坡附近转了一圈,从那些乞儿的口中得知,不远处的荒地里新添了一座孤坟。听说里头埋的是李府里的姨娘后,有胆大的就去盗挖了一番,结果除了一卷破旧草席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昔日世家千金,如今曝尸荒野,说来也是可笑。 日薄西山之际,沈问心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坟地。可就在她起身准备离开时,面前小溪的水面上,却倒映出了一道清隽的身影。 第5章 小师兄 倒映着的人影,一身青衣。沈问心微微摆首,看到他玄色的锦靴上有点点泥星。她的心骤然被揪紧,下意识侧过身子抬头,在对方系着锦带的腰间,她看到了一枚不算陌生的令牌。 在原身的记忆里,曾见过这东西一次,这是苏月医谷的令牌。 苏月医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问心带着狐疑,目光继续往上。在树叶间的碎光中,她看到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庞。如果此时王老根还在的话,兴许会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这是沈问心第一次见到荣凤,她的小师兄,她余生的护身符。 荣凤作为司空明英最小的弟子,对歧黄之术其实并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能混进去,原因在于他确实天赋异禀,可惜并不用在正道上。 寻人的这几日,荣凤换过许多张“脸”。最近的一次,是在酒肆里扮作说书先生。也不枉他喝了三盏茶,讲了半天的书。初次见到这小姑娘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趟辛苦不算白费。 小姑娘独是独了点,但人挺机灵的。在小桥坡呆了这么一天,小小年纪没让人欺了去,也算是可造之材。 不过想做他荣凤的小师妹,光机灵可不够。还得有胆识,有魄力,最重要的,是要有定性。若论天赋,温伽算是苏月医谷里的佼佼者。可她心性不定,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竟敢背逃师门。 眼下,荣凤看着他大师姐留下的小女儿,想了想,还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蹲下身温声道:“小妹妹,饿不饿呀?” 他生得秀美,又因为为人骚包的缘故,这一笑特别有风韵。往常在医谷,他这么妖孽,不知道又要勾得多少芳心暗许。只可惜沈问心暴殄天物,压根儿没想理会他。 她不知道苏月医谷的人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但温伽丧命,苏月医谷无论如何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在没有遇到沈东词之前,温伽依照规矩不准出谷。她向来的性子是不争不抢,之所以会与人结仇,很可能是苏月医谷的事情牵扯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很有可能苏月医谷知道温伽会有危险,但是他们选择了袖手旁观。 不论是温伽还是沈问心,如今跟苏月医谷都已经没有关系了。沈问心对面前这个故作亲切的男人没什么好感,起身一扭头,打定主意不理他。 殊不知她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正巧对了荣凤的胃口,定性十足! 荣凤并不是个很讲规矩的人,他见沈问心防备心太重,自己又不想花那个时间去哄着人。没有多少犹豫,当即选择了“直接掳人”。 沈问心没走出多远,忽觉身子一轻,被人直接抱到了怀里。 她去年冬天刚满的五岁,又因为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的缘故,五岁的她看起来跟一只病恹恹的小奶猫差不多。荣凤有些心疼她,自然而然就原谅了她拿手抓自己的事。 不过沈问心确实反抗得厉害,他带着人没走多远就被迫停了下来。沈问心生得一副好牙口,两排细小的牙齿咬在他的胳膊上,恶狠狠地。 她这么做显然就不够聪明了,荣凤将她高挂在树上,自己则坐在对面大树的枝丫上看着她。 胳膊上虽然没有出血,但这件事说大也大。如此野性不驯的一个孩子,到了医谷后,只怕要吃不少苦头。更何况他向来不是个善人,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给“欺负”了。 荣凤可不会因为对方是小孩就网开一面,他摸出绸绢擦了擦脸,在落日的余晖灼烧着整片天空的时候,把绸绢随手往一旁的树枝上一丢,起身走人。 沈问心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她不敢有大动作,怕挣脱后直接摔下去。但现在的情况显然是非要出点血才行了,她有技巧的尝试了几遍后,发现荣凤几乎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这似乎是一个考验,就要看沈问心怎么选择了。要么在树上挂一晚上,要么直接摔下去,二选一。 沈问心不怕疼,但她也没必要白受一回疼。以荣凤的手段,真要想杀她的话,她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闭。这一切让她琢磨不透,她设想过许多的原因,但没有一个原因能解释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天亮之后,他会回来吗? 如果他回来了,他是为了什么? 这两个问题困扰着沈问心,她两只手被绑着挂在树上,随着月亮的什起,她额头上的汗水开始变冷。 晚风吹拂着她发红的脸颊,慢悠悠。还好是暮春时节,跟随着晚风一起的只有幽幽花香,而不是冰冷的雪花,割得她双颊皲裂。 在一阵似有似无的花香中,沈问心不受控制地昏睡了过去。 她最终也没有在树上挂一整晚,在她睡过去后,荣凤给她解了绳子。青白的手腕上有两道瘀痕,荣凤细心,替她涂了药膏,怕留下印子不好看。 虽然师父给的命令里没说把人好好地带回去,但荣凤向来自诩怜香惜玉。沈问心没怎么受颠簸,在荣凤怀中睡了一夜,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苏月医谷。 尽管知道荣凤的轻功极好,但他这夜行千里的脚程还是把同门师姐给震惊到了。她只知道司空明英有这个实力,如今来看,只怕荣凤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纪师姐,这小丫头大概什么时候醒?” “快的话,还需一个时辰,慢的话,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师姐,你在说笑话呢……” “还不是你,都说了那清风散药力非同一般,你一下子用那么多,就是山中猛虎也要睡上一夜,何况这么一个小姑娘!” 纪蓉站在床边教训着荣凤,倒不怕沈问心会被吵醒。然而她说的这些话,沈问心其实听得十分清楚。 若是让纪蓉知道她早就醒了,只怕要拉着她好一顿研究。为了避免各种麻烦,沈问心选择了装睡。 耳听得房间里的两人斗了一会嘴后就都出去了,伴随着门扉被关上的声音,沈问心睁开了双眼。 第6章 会恩师 头顶上,藕色的纱帐如云似雾,朦胧细腻。她勉力起身,鞋也不穿,赤着脚走到檀木桌子前倒了杯茶水。 茶水尚温,她也不客气,自顾在圆墩上坐下。 啜了两口,正思虑着眼下的处境,蓦地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冷风,带来一股药气。 在苏月医谷闻见药气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这股味道十分熟悉,是温伽身上的味道。 沈问心放下茶盏,默默起身转了过去。只见被褥凌乱的拔步床上不知何时坐了名带着面具的女子,从脖颈处裸露的皮肤来看,年龄应该在三十岁上下,虽被面具遮去了容貌,但云鬓低垂,鸦青色的发丝恰如上号的缎子,风韵犹存。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沈问心没有多少防备。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反抗的意义不大。当务之急,是想弄清楚自己被带过来的原因。 女子也在打量着她,从发顶到赤着的一双脚上,目光微顿,似乎有些不满。 沈问心知道有些人会有怪癖,比如对周围环境的洁净度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沈问心如今一身臃肿打扮,灰头土脸的,难免惹人厌恶。只是若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那么这名女子不该坐在被她弄乱的床上才对。 “把鞋穿上。”女子冷漠的命令着,从语调中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沈问心听话的走过去,拿起鞋子刚想往脚上套,就见女子的裙摆下,一条绿色的小蛇闪电一般滑过。她吓得叫了一声,往后倒坐在了地上。 女子似乎被取悦了一般轻笑了一声,唤了那小蛇的名字,叫做“小青”。 她嗓音软糯,倒跟她周身的气度不符。 沈问心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养蛇做宠物,真不愧是医谷,对这些毒物没有丝毫的惧怕。 待到沈问心稳住心神,再想去穿鞋之时,却听门口传来一阵响声。 有人来了。 这是荣凤与沈问心的第二次见面,他换了身黄色的袍子,腰间系着红穗,束了一握细腰,看起来却不是闺阁女子那般软绵绵的。 房间里的陌生女人已经不见了,他见沈问心坐在地上,不由得展颜一笑,看起来邪得很。 他对沈问心打击道:“呦,醒了!没死呢?”正说着,又快步走了上来,单手将沈问心给拎了起来,有些嫌弃的看了看他。 “臭死了,还不快去洗澡。”说完就把沈问心拎出了门。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沈问心尚未弄清,就又被迫进入到一个新的谜题里。比如纪蓉带她去泡的这口温泉里到底放了什么,她下去泡了没一会儿就浑身奇痒无比。这么一口折磨人的温泉,纪蓉却说是为了她好,不泡足一刻钟不让她出来。 结果是泡一回澡,沈问心差点溺死在水池子里。 好不容易从泉水里上来,却发现纪蓉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一手揽着头发,一手去够屏风上的衣裙。奈何身子太矮,她够了有一阵也没够到,干脆放弃了新衣服,穿回了她的旧棉衣。 棉衣虽破,但也不适合这个时节穿。她在周围转了没几步就出了热汗,被去而复返的纪蓉逮住后又给剥干净了送进池子里。 “泡久一些,多多益善。”她安慰着,打开身边的玉匣,从里面拿出了一条碧绿色的小蛇。 当着沈问心的面,纪蓉将小蛇放进了池子里。沈问心连忙避让,生怕这条蛇游过来。但这条蛇入水后就跟一条石头一样直接沉了底。沈问心在旁边观察了半晌,这条小蛇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怀疑,这是条死蛇。 纪蓉让她跟一条死蛇一起泡澡的这种行为,比荣凤把她挂在树上还要过分。以至于沈问心向来自持老成,但是最后泡完了穿衣服的时候,她的一张小脸红彤彤的,撅起的小嘴都能挂油瓶。 纪蓉让她开心点,毕竟马上就可以见到谷主了。 她口中的谷主自然是司空明英,沈问心也只是上辈子听过这位谷主的大名,至于是男是女,是胖还是瘦,她一概不知。 纪蓉牵着沈问心的小手,领着她一路穿过花海,绕过一泓清池,自竿竿修竹中间走过,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宽敞平阔的木屋。 木屋厅中的坐垫上端坐着一名女子,不久前沈问心才见过她,正是戴着面具的那位。 沈问心没想到,她就是司空明英。大名鼎鼎的苏月医谷谷主,竟是这样一位看起来风流多情,且娇媚无比的女子。 司空明英大费周章的让荣凤把人弄回来,具体想做什么,就连纪蓉也不知道。她把沈问心带到后,司空明英就让她退下守门去了。随着一扇又一扇纸门的关闭,宽敞明净的厅中只剩下了沈问心与司空明英二人。 半晌,司空明英首先开口,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你跟你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一开口,就显得分外亲切。沈问心本来还有点怕她,现在这点害怕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司空明英接下来说的,正是她感兴趣的一切。 她长话短说,直截了当的告诉沈问心,自己之所以把她带回来,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约定。 司空明英耗费了巨大的心力去培养温伽,结果温伽执意要走。司空明英认为这是一桩赔本买卖,所以司空明英打算拿走温伽珍视的一件东西。 温伽愿意留下自己的手,甚至愿意留下自己的命。但这些东西司空明英都看不上,她最后选择带走的,是温伽的孩子,也就是沈问心。 她语气虽然软糯,但不无恐吓道:“你娘把你卖给了我,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在我苏月医谷里当一辈子的药人。” “我问你,你可愿意?” 沈问心咬了咬嘴唇,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司空明英问她:“怕了?” 沈问心这才扬起小脸,用稚嫩的嗓音,慎重问道:“那你会帮我报仇吗?” 司空明英有些讶异,微微前倾了身子问她道:“你说什么?” 沈问心重复道:“你会帮我报仇吗?” 司空明英倏而笑了,她伸出手轻触了触沈问心的脸颊,望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答复道:“我不能帮你报仇,你的仇只能你自己报。” “我也一样。”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也极冷。 第7章 不识亲 正德十一年,七月初一。 大吉,百无禁忌。 李府的马车颠簸了半个多月,这会儿早已不复出门时的气派。车夫李马跳下车辕擦了擦汗。 “大姑娘,咱们到了!”他招呼了一声,没什么规矩的样子。 一掀车帘,从马车里头应声钻出一名三十多岁的婆子来。这婆子生就一副容长脸儿,细眉窄目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字——刻薄。 车夫一见她,顿时就蔫了。这位可是三夫人跟前的红人,惹恼了她,那定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咋咋呼呼什么!”婆子叱了他一声,顺着他跪地的动作,踩着他的脊背下了车。 “这千里迢迢的,大姑娘还不舒服着呢,你先去回了夫人,就说大姑娘守礼,这就要去给夫人请安!” 她这话是对等在门口的丫鬟新莲说的。 新莲是三夫人院里的人,年纪虽然小,但办事利落。她闻言看了一眼侧门处停着的马车,眉眼弯弯,一副讨喜爱笑的模样。 她可不敢在王妈妈面前摆谱,当即甜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收到信后,咱们夫人便一直挂念着大姑娘的身体,谢天谢地,可算平安抵达了。夫人说了,大姑娘既然身子不好,那么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又打发了新月姐姐同我在这里守着,只说等大姑娘到了好好伺候着……“她说着,语气稍顿,颇有些为难一般放轻放缓了声音道:“妈妈莫怪,新月姐姐她方才有事,这才不在此处。” 她不说还好,但凡说了,王妈妈便冷哼一声,正欲借题发挥,好好发作一番。 却听得绸布马车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没过一会儿,随侍的小丫鬟芳儿便微微掀开轿帘递话出来道:“王妈妈,大姑娘说礼数不可作废,她身子已经好多了。” 王妈妈跟新莲对视了一眼,都选择了闭嘴不再谈新月的事。 新莲看样子还想再劝,却被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给拦住了。三夫人嘴上说这是虚礼,但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王妈妈多少能猜到一些。 既然马车里的大姑娘主动发话了,底下的人肯定是明哲保身,不掺和这摊浑水。 以自己一路上对这位姑娘的了解,王妈妈暗自想着:“只怕这位姑娘没那么容易吃亏。” 一行人随即也不啰嗦,车夫作为外男回避后,便见轿帘打起。芳儿率先从里头出来,见左右确实没有闲人之后,方才对马车里头躬身细语道:“姑娘,请下车吧。” 新莲早已是撑起了伞候在一旁,只听得一阵环佩声响,伴随着些许幽香,纤白细腻的一只手从车内伸了出来。 这只手最后搭在了芳儿递过去的胳膊上,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身着一袭藕色长裙的美人便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了新莲的面前。 她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只觉得眼前的人欺霜赛雪,好一身白皙细腻的肌肤。 这是她对沈问心这位“乡野千金”的第一印象,此后十余年,她竟找不出比这更如月如玉的一截皓腕。纤细柔美的颈上,一滴细汗也无。说来也是怪异,似乎一靠近这位沈大姑娘,周遭的热度便降了几分。 新莲心中暗自称奇,心想这位农舍里养出来的“千金”,倒真像是个冷冰雕出来的美人。 沈问心如今的年纪不过十岁,可从那张白嫩的脸上,依稀能看到日后长开了的清丽模样。她虽在乡野之中长大,可进退有度,令负责接人回来的王妈妈不敢怠慢。 “大姑娘,这边请。” 随着婆子的话语声,沈问心微微抬首,看了一眼矗立在她面前的深宅大院。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也是她的战场。 她在苏月医谷这几年,不论学了什么,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杀人。这些人若是认为她软弱好欺负,那便是打错算盘了。 沈问心垂首,客客气气的喊了声王妈妈。 “多谢。”她微微笑着,在芳儿的搀扶下步入了靖边侯府。 进得侯府内,高墙阻隔下,便有如进入了另一个完全独立出来的世界一般。 王妈妈在前面带路,沈问心步伐温吞的跟在后面,似乎是有些怯。 王妈妈安慰她,让她莫要害怕。府里的人都知道,三夫人可是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 沈问心“拘谨”垂下的眼睛里,一丝冷然浮现。 她在外面这么多年,若非她师父有意安排,若非皇后有意为太子选妃,她的“好父亲”怎么还能再想起她? 正德六年岁末开祠堂认祖归宗,来年交春就纳了美妾。三夫人甄玉盈不过商户之女,被她父亲送进侯府做了个姨娘而已,就收买得府里上上下下都认她作“三夫人”。 夫人?她也配么? 沈问心看着脚下的青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见到她的这位姨娘了。 …… 老侯爷为人节俭,是以侯府也就外头看着气派,实则内里布置得普通随意,实在不怎么好看。 沈问心从园子里经过的时候,那些做事的人跟看热闹一样对她指指点点。 这府里比沈问心想象的还要不合规矩,她的唇角不经意掠过一抹冷笑。 老侯爷节俭下来的钱,只怕都入了甄姨娘的荷包。 行了接近有一盏茶的时间,沈问心才进了通往霞红院的花廊。花廊之内站着个身穿锦衣的孩童,面色阴沉,态度很不好。 沈问心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沈应。 姐弟见面,没有温情,也没有唏嘘。只有沈应敌视的目光,从沈问心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开始,如影随形。 听闻在正德八年的秋天,沈东词找到了他,并把他交给刚进门的甄姨娘训导。 现在来看,他显然被教坏了。 他被教唆出来的敌视,沈问心并没有放在眼里。 甄玉盈也晓得,诛人先诛心。 沈问心是不会让她如愿的。 …… 进了霞红院的院门,领头的王妈妈刚想说话,就见檐下候着的丫鬟新莺赶忙迎了上来。 “王妈妈,你回来啦。”她小声招呼的同时,顺带看了一眼屋内。 王妈妈心中了解,估计三夫人这会儿正在午休呢,可叨扰不得。 只是这大热的天儿,总不好叫沈问心在外头等着。 她心中拿定了注意,转头便说起了好话,想让沈问心先去自己的住处,晚点再过来请安。 沈问心刚进府就吃了个闭门羹,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面有不忿了。偏她笑得腼腆,善解人意的应了。 “这太姑娘脾性也太软了,像只兔子。” 新莺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目送王妈妈领着人回去后,这才转身到屋子里头去回话。 第8章 野猫子 文晖院,便是沈问心的住处。 这里原本是老太爷的外书房,自十年前老太爷过世后便一直空置着。虽然有婆子丫鬟们打扫这里,但终究是没什么人气,进门便觉得鬼气森森的,一股凉意自脚下生了苔的地砖内涌起。 沈问心微微皱起了眉,看了一圈院墙附近的绿植后,方才对旁边喋喋介绍着的王妈妈温声谢道:“劳烦妈妈费心了。 她这般客气,让受惯了主子颐气指使的王妈妈很是受用。没来西州之前,她曾是京城富贵人家的奶嬷嬷。只因为主人家犯了事,这才受了连累,不得以到西州这么一处偏远之地谋求生路。 老侯爷是武将,带得这府上自上而下的都不太讲规矩。若是偏居一隅也就罢了,等到秋月里天气凉爽些了,世子便要带着一家老小移居京城。在天子脚下,似这般做派可不行。 王妈妈自觉未来日子只怕十分艰难,又欢喜自己得此机会能重返京城。两般情绪在心中乱糟糟闹着,沈问心见她心不在焉的,便寻了个话头,让芳儿送她出去了。 沈问心颠簸了一路,确实是有些累了。文晖院虽然破落,但姑且算得上是一处安身之所。 她在芳儿重新为她铺的美人榻上靠着,午后倦怠,不由得睡思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头上的瓦顶传来一声脆响,沈问心觉浅,倒把她惊醒了。 芳儿忙出去查看,不多时回来禀报道:“姑娘莫要怕,不过是野猫子弄碎了屋顶上的瓦片罢了。“ 她说着,又伺候沈问心喝了口茶压压惊。 放下茶盏,看着屋内堆放着的还没拆解的行李,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完了。沈问心难得有空,让芳儿给她把靠椅搬到院子里头的大梨树下,她要在那里看会儿书。 靠椅是竹制的,并不重。芳儿又拿了些软垫把地方给布置好。 沈问心从藤条书箱里翻出没看完的一本医书,换了身梨白色的薄绸裙子,半靠在躺椅上开始消起夏来。 谁知看了才不过三五页,便听得院门外传来细语人声。 沈问心也不起身,只管懒懒的半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上还拿着医书。 来访的人是府上负责仆婢采买的钱嬷嬷,五十多岁了,办起事来还是风风火火的。她给沈问心带来了十多个人,都是新进府的嫩脸儿,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 这些年轻小姑娘们低头垂首的站成一排任沈问心挑选,她也没怎么看,随意点了两个就算是领了甄玉盈的情。 钱嬷嬷有些为难,她告诉沈问心,这院里的人太少了,三夫人那边肯定说不过去的。 沈问心便笑,软声软语道:“嬷嬷严重了。” 芳儿在旁边解释道:“我们姑娘身子弱,禁不住人多闹腾,烦请嬷嬷多担待了。” 她既这么说了,钱嬷嬷自然无话可说。沈问心跟个年画上的人物一样,坐在跟前只管默默笑着,叫人捉摸不透。她倒是不怕沈问心任性刁蛮,怕就怕这样摸不清楚脾性的,让人不好“对症下药”。 说起来,府上还有一位小祖宗也不好伺候。但那位小祖宗是个炮仗,一点就着。钱嬷嬷拿捏住了那位的性子,倒不觉为难。 从文晖院里出来,钱嬷嬷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又回头看了看文晖院的匾额,不明白自己在面对沈问心时那股莫名的怯是从何而来。 他领着剩下的丫头去霞红院回话,一路上揣度着三夫人的意思,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做心怀悲悯的菩萨。 世子爷沈东词迟迟不纳正妻,年深日久,甄玉盈难免会起一些本不该起的念头。她进府后虽然只为沈东词产下一女,但在沈问心没进府之前,这位琼姐儿才是府上的大小姐。 下人们原本是叫惯了,再加上三夫人有意无意的暗示,致使底下的人都闭口不称沈问心为大小姐,而是大姑娘。 所幸沈问心也不在意,这些人在这上头大做文章,她只觉得他们愚不可及。 甄玉盈若是真想扶正,就该把她自己住的霞红院收拾出来。她这般轻慢沈问心,真以为沈东词一概不知么? 钱嬷嬷进了里屋,看着上头慵懒打扮的三夫人,只觉得汗水擦不完一般淌个不停。 文晖院里发生了什么,她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包括沈问心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态。 甄玉盈显然不相信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敢说出拒绝的话,在她看来,沈问心应该诚惶诚恐,并且感恩戴德才对。 没有得到教养的人,哪来这么一截硬骨头。 她有些嫌弃,没娘教养的孤儿一跃成为侯府千金,她本不该对这样一个人抱有任何期望的。 “既然她嫌闹腾,那就随她吧。” 甄玉盈懒得再为她的事而费心。 “琼姐儿的病还没大好,你晚些时候抽空再去灵云庵里请一下慧缘大师。” 钱嬷嬷应了声是,转身人已经到了外头了,却听得里间甄玉盈又唤了一声:“回来。” 这一来一回,让钱嬷嬷的心提了起来。 她躬身请甄玉盈的示下,顿了有半晌,老腰都酸了,才听上头问道:“她既身体不好,那么常吃的有哪些药,你可知道?” 钱嬷嬷心中一凛,心想这哪是问问题,分明是给她下任务了。 文晖院里被选中的人里,其中一个正是钱嬷嬷的外孙女儿。这孩子打小就被她娘养得刁蛮任性,哪会伺候什么人。钱嬷嬷把她带过去原本是想凑数的,谁知沈问心偏巧选中了她。 既然被选中了,除了日常伺候人的事情要做之外,还要做主子的眼目。 钱嬷嬷心下惴惴,心想这三夫人因何缘故要去问人吃的什么药? 莫不是…… 想到甄玉盈心中可能会有的打算,钱嬷嬷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只是眼下她若是不表示的话,定然会惹恼了坐在上首的人。当下只得应了,又听甄玉盈问了几句小事,这才如蒙大赦的从霞红院里头走了出来。 她甫一出来,便打定主意再去文晖院里一趟。 第9章 剔红泥 此时的文晖院里,坐着前来“赔罪”的司姨娘。她原本是老太太身边的婢女,因着姿容艳丽且会伺候人,在一次宴会上,被醉酒的沈东词要了后,经由老太太做主,成了沈东词房里的人。 沈东词对温伽多少还有点余情,这么多年了,正妻的位置一直空着。 但也仅限于此了。 抛开家里的两位姨娘,常年在外流连的沈东词可没少结交红颜知己。司姨娘受宠的时候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如今更是不能了。 她待沈问心倒是十分客气,送了不少精巧的物件儿来。 端着托盘的婢女正是新月,她早先被甄玉盈派去接待沈问心,结果人快等到的时候,突然又被人支开了。 她后来听到了点不清不楚的风声,生怕沈问心会连带着记恨自己的主子,忙跪到了司姨娘的面前去请罪。 沈问心虽说只是个孩子,但知道内情的司姨娘确实有点怕她记恨。甄玉盈这人惯会挑拨离间,她失宠就是被这位合府称赞的“三夫人”给害的。 沈问心对她带来的玩意儿不怎么感兴趣,她要是想要,荣凤能给她搜罗尽天下的巧物。 想到这,她才发觉自己确实离苏月医谷太远了,远到没有荣凤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响她看书。 也再没有人像纪蓉师姐那样对她嘘寒问暖,教她辨认各种各样的药草。 她满十周岁的那天,师父司空明英将她叫到竹林深处的小木屋里,像初遇时那样,说了许久的话。 “我已经等得足够久了。”戴着面具的女人仿佛不会变老般,依旧是那副娇媚的模样。 “属于你的,你该去拿回来了。” 这是司空明英对沈问心说的最后一句话。 …… 司姨娘只在文晖院里略坐一坐,她跟沈问心自然是没什么多余的话要说。 沈问心知礼也守礼,亲自把这位看起来和善好相处的姨娘送出了院门。 这么一来,书是看不下去了。沈问心有些记挂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师门,想了想,便让芳儿备下纸墨,她打算让小师兄送她的青雕儿送一封信。 青雕儿原是生长于塞北的猛禽,结果被荣凤养成了个肉球。肉球胖归胖,却丝毫不影响它的行动。 沈问心写完短短的两行字,等不到墨水晾干,火急火燎的钱嬷嬷就登门了。 她这回来,属实有点冒失。若非沈问心生来耳朵灵敏,只怕要让推门而进的她看到桌上的纸笔。 芳儿先一步开了门,她站在门口,客气的笑里多少带了些许不满。 “嬷嬷,什么事这么急?” 钱嬷嬷被她这么一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忙换了亲切的一副脸庞,对芳儿问道:“大姑娘可是休息了?” 芳儿刚想开口应是,就听沈问心在后头轻声说了一句道:“无妨。” 钱嬷嬷走的时候,她就料到这婆子肯定还会回来。甄玉盈没从她这儿探查到消息是不会罢休的。 说罢,便让芳儿将人请到了偏屋坐下。 礼尚往来,她没必要急着自降身段的过去陪着。等到新墨干了也不迟。 钱嬷嬷在偏屋里等了又等,茶都喝完一盏了,才见沈问心带着两个丫鬟悠悠然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真是主子的派头。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新来的两个小丫鬟就都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钱嬷嬷看着自己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外孙女儿,不由得有些骇然。小丫头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便是她爹的打骂也不能让她这么听话。 这是热傻了,还是……中了邪? 钱嬷嬷暗自思量着,还没忘这次过来要办的正事儿。不管沈问心如何推辞,这文晖院里都得再安插进来几个人才行。 沈问心倒没有急着拒绝,她看起来有些羞赧,细声细语道:“嬷嬷若是能替我分忧,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她将目光转向门外,略看了几眼。 文晖院确实太小了,除开一间主屋跟一间朝西的偏屋之外,只剩下一间屋顶长满杂草的杂物房。 弹丸之地,哪容得下太多人。 钱嬷嬷自知理亏,思来想去,只得自作主张,打算抽空请两个手脚麻利的泥瓦匠过来收拾一下。 她把自己的想法同沈问心说了,又告诉她过两日正巧是西州城内的“洛水节”。按照惯例,这天是要祭水神、赶庙会的。 沈家虽然不会凑那个热闹去赶庙会,但水神还是要祭祀的。 沈问心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问了她几句关于“洛水节”的习俗以及忌讳。 钱嬷嬷虽然这些年跟着甄玉盈为虎作伥,但骨子里的奴性还在。沈问心终究是主子,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相谈颇欢,最后沈问心不轻不重的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是真的困了。 沈问心没有让芳儿把人送走,而是让钱嬷嬷祖孙两人趁着出门的功夫说两句话。 芳儿是沈问心在庄子上买的丫头,人虽然机灵,但有些地方终究还是欠缺了些经验。深宅大院里的事情,她并不懂。沈问心让她谨言慎行就行,只要不起二心,她就不会再次回到从前所处的地狱里去。 芳儿视她为救命恩人,自然一一应了。 且说钱嬷嬷跟外孙女儿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手脚仔细点,别让人挑出错儿赶出来。小丫头翠儿双眼含泪,一副委屈的模样。钱嬷嬷看了也于心不忍,便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这几日辛苦些。 沈大姑娘这院子注定是清净不了太久的,用不了多久,院子里伺候的人多了,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虽是奴仆,但她老婆子多少还有点面子。 翠儿揪着她的衣角送了又送,让她可要快些来接自己。 钱嬷嬷应了,伸出老朽的手替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道:“孩子,去吧。” 翠儿这才回转身子,一步三回头的往文晖院走去。 到了晚上,沈问心听到了小姑娘在外头的哭声。今晚芳儿带她守夜,也算是个适应过程,结果小丫头越想越委屈,哭个不停。 沈问心睡不着,便唤了一声,让芳儿进来替她倒茶。 芳儿对翠儿有些怜惜,她心知沈问心觉浅,是以进来时有些忐忑,想为翠儿说两句好话。却见沈问心拿出胭脂盒子,从里头剔了一点红膏加到热茶里。 “把茶给她喝了,然后让她去睡觉。” 沈问心温温柔柔,一点也不像是个被吵醒的人。 芳儿没有多问,把热茶给翠儿喂了。没一会儿,被打发回屋的翠儿倦意来袭,毫不费力便睡了过去。 这嘈杂的一天,在戌时左右,终于是安静了。 第10章 恨光阴 翌日,早早便被吵醒的沈问心看着水磨银镜里的自己,同昨日相比,她显然憔悴了不少。 偏巧她今日要去跟老太太请安。 在旁为她梳妆的芳儿有心想为她敷粉遮掩,沈问心却拦住了她。 在她看来,她这幅憔悴可怜的样子刚好。本里她还有些担心精明的老太太会看出来,如今这两道黑眼圈在面上浮着,谁会怀疑她不是个久病之人呢? 芳儿为她早就准备好了两套衣服,供她挑选。 按照沈问心的吩咐,这两套衣服的花色都很素,一点儿也不出挑。沈问心最后选了其中一件藕粉色的旧衣。虽然洗熨得有如新做的一般,但颜色跟布料终究显旧。 半个多月前,沈府派出去的人在苏月医谷外的一处农庄上见到了她。农庄虽然大,可地方偏僻。庄子上多的是庄稼人,一见沈府的马车就脚软了。 王妈妈拿出侯府的令牌给农庄的主人看,在受了夫妇两人的拜礼后,方才不痛不痒的谢了一句。 既然要报仇,沈问心自然不能暴露自己跟苏月医谷的关系。她的师门早已替她伪造好了一个身份,那就是农庄主人买来的童养媳。 沈问心自失散后,经拐子的手,最后成了庄户女。 庄子上的人只知道庄主有个多病多灾的“干女儿”,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很轻松就能搪塞过去。 谁也想不到,庄户里竟能飞出个金凤凰! 这一路车马劳顿,最终见到老太太的时候,沈问心不卑不亢的站在下首。 她这副做派自然是给老太太看的。 沈家大费周章的把她给找回来,目的是为了送她去参选。当今陛下已然老态龙钟,最多三五年,这天下就成了太子的。 太子而今选妃,沈家没有适龄女子,自然赶不上这一趟。但再过三五年,沈问心到时候恰是豆蔻年华。新皇登基必要大开选秀,以充实后宫。受到教养的沈问心到时候再去参选,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为沈家博一份前程。 正德六年春闱后,朝中下了御令,有意要削藩。 沈家虽然门户不高,称不上是藩王。但按照要求,老侯爷还是交出了兵权,从此闲赋在家。 许是为了弥补,正德八年春,陛下松了王侯子弟不得入朝为官的禁令。探花郎沈东词顺势补了个缺,成了西州太守麾下的一位月俸五两银的小小文官。 沈东词为人清高,不屑于钻营。老太太却不能看着他这样颓废荒唐下去。 既然儿子能找回来,多找一个女儿又有何妨。 老太太一力安排沈问心的回归,自然不是为了看到一个怯懦怕事的废物。 沈问心这幅做派,才像是个日后能博出前程的人。 老太太看了后很满意,让沈问心挨着她坐下,问了些早已知道的事情。 譬如沈问心这几年在乡下过的如何,可曾受到什么欺负? 沈问心腼腆笑着,挑了些众人想听的回了。甄玉盈坐在下首,心中虽有恨,却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司姨娘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这满屋子的人,说起来个个都是她的主子。 便是那从小养不熟的狼崽子都要踩着她一头。 沈问心躲在老太太的怀里,拿一双半是好奇半是羞怯的眼睛看向底下坐着的人。 在甄玉盈的边上,她一眼便看到了弟弟沈应。在他身上,沈问心看不到一点温伽的影子。 若不是早先看过沈东词的画像,她几乎要怀疑有心人鱼目混珠,接回来个假的小公子。 沈应比沈问心小三岁,也是天生的冰肌雪肤,他气质阴沉,与周围活泼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沈问心看向他,发现他确实一直在看着自己。 沈应在嫉妒她。 一个七岁孩童的嫉妒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沈问心看着她曾摇过摇篮的阿弟,露出无可挑剔的一个笑来。 她在激怒他。 沈应的心中确实有着嫉妒与不满。他被掳走的时候还小,在仇人的诱导下,他认贼作父。 沈家的人找到他时,他的样子很不堪。他的父亲本意是打算接他回去继承家业的,可他未经教化且毫无廉耻的模样使得他成了一名弃子。 他这些年在府上过得很不好,甄玉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让他活得如履薄冰。 寻常人家的少爷,三岁开蒙也是有的。最晚也是六七岁,便要把人送到学堂里去习读圣贤书。他到如今都没听到要进学堂的风声,甄玉盈巴不得他长成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又怎么会在父亲面前主动提起此事呢? 他自怨自艾,本就困顿的处境因为沈问心的到来而雪上加霜。 他嫉妒沈问心,尽管甄玉盈不喜欢她,可却奈何不了她。 当初家破离散之际,沈问心躲过了一劫,却将他抛下。他知道这些的时候,就已不把沈问心当作家人来看待。 无疑,他是个早慧的孩子。他的怨恨让他迫切的想毁掉这一切。 沈问心好似全然不知,她毫无防范的坐在虎豺环伺的厅堂之上。被老太太爱怜搂住的她看起来腼腆而又无辜。 老太太高兴,赏了她许多东西。这又引起了一群人的嫉妒,特别是甄玉盈,在看到那些新出的钗环布料的时候,眼红得恨不能立刻跳起来。 她这幅样子没有取悦沈问心,反倒是取悦了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妇人。 沈家家大业大,除了沈老侯爷这一脉之外,另有三房近亲。 三房之中,几乎人人眼高于顶,不大看得起商户出身的甄玉盈。这其中,又以二房大少奶奶为甚。 大少奶奶没进门之前就跟甄玉盈不对付,进门后更是见缝插针的拿她取乐儿。甄玉盈简直恨透了她。 眼下,见到甄玉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 “老太太赏的这些东西,可真是叫人看花了眼呀!” 她不动声色说着,目光却是落在甄玉盈身上。 “是不是呀?甄姨娘?” 人多,甄玉盈不好白眼她。只得借故喝茶,从而掩饰自己内心的嫉妒与愤恨。 倒是便宜了沈问心,在旁边白看了一出好戏。 第11章 风云起 从寿安堂回到文晖院的路上,沈问心再一次见到了司姨娘。尽管并不受宠,但她毫无疑问是一个美人。 而今正值暑天,司姨娘穿着一身薄粉色的纱衣。被晨风吹拂着,自远处看,好似神妃仙子一样清新出尘。 她朝沈问心问安,很是客气。沈问心对她目前没有什么想法,只要这位司姨娘不来惹自己,那么一切都好说。 司姨娘这回是要往后花园去的,听闻花匠栽培的几株月季开得正美,她打算挑一朵在洛水节上戴。 洛水节当天,无论男女老少,皆要戴花。说它是一场赏花会也不为过。 司姨娘问沈问安可有什么打算? 沈问心轻声道:“我不会。” 司姨娘笑得爽朗,还以为沈问心忧虑的是祭祀的事,不由得提点她道:“不用会,跟着做就行了。” 沈问心点了点头。 同司姨娘分别后,沈问心回到了文晖院。 现如今的文晖院虽然仍旧破败,但起码有点人气了。只是这地方因紧挨着院墙的缘故,白日里总是不得清净。 沈问心之所以醒那么早,就是被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给吵醒的。把这种地方当做外书房的人,沈问心还没怎么见过。荣凤姑且可以算作一个,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是喜欢去那些人声鼎沸的场所体验生活。 他管这叫大隐隐于市,是“隐学“的最高境界。 沈问心觉得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在苏月医谷里待着罢了。 从七月初四开始,为期三天的洛水节便开始了。 天还没亮,芳儿就进来打帘子。沈问心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人懒懒的,不怎么想动弹。 芳儿迁就她,边开着妆奁匣子,边问她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发髻。 大昭朝的强盛体现在方方面面上,女子的发髻样式不再单调统一,而是随着大昭铁骑的推进,融合创新之下,出现了许多带有异域特色的发髻以及服饰。 沈问心算是一个比较守旧的人,她常梳的无非双丫髻以及童心髻。毕竟她年纪尚小,不便太过招摇。 洗漱完的沈问心坐在镜子前出了一会儿神。 芳儿梳头的手艺越发娴熟了,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侍弄完毕。回过神的沈问心摸了摸头上簪着的绢花,刚想说话,就听到外头传来翠儿带怯的通报声。 天才蒙蒙亮,钱嬷嬷就来请沈问心的示下了。 她这样做,看似是为沈问心的事情操心,实则态度轻慢。 沈问心一句话也不说,让翠儿在外头等了半晌,直等得冷汗涔涔。 约莫到了辰时,才见芳儿从里头将门给打开。 沈问心穿了件鹅黄色的夏衫,是少有的娇俏颜色。 她生得俏丽,这般打扮才衬她。 钱嬷嬷等得已不耐烦了,若不是碍于主仆身份之分,她只怕早已口中咒骂起来。 虽说是晾了人半晌,但真见了面,沈问心待人又挺客气。钱嬷嬷提出的修缮方案,她一一都应了,只说全凭钱嬷嬷安排。 她这幅毫无主见的样子让钱嬷嬷很受用,很快地,她就把沈问心晾了自己半天的事给忘了。 议定了章程,沈问心带着翠儿便往寿安堂走去。 芳儿得留下来照看院子里的事,没有丫鬟陪同的闺阁小姐是要遭人非议的。所以尽管翠儿一再推却,沈问心还是带上了她。 另一个跟翠儿同被选上的丫鬟叫冬花,她为人粗苯,平时也只能做一下洒扫庭院的粗活儿。 翠儿被赶鸭子上架,心中虽然害怕,但同时又带了几分欣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沈问心既然给了她机会,那么她肯定要尽力抓住才行。 一路上,她都在抚弄自己的鬓角以及衣衫。所幸沈问心也没有跟她说话或者有意为难她。 她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外祖母果然有本事,这么轻易就把沈问心给拿捏住了。 到了寿安堂,沈问心先是给在座的几位一一问安。末了,方才在新添的椅子上坐下,安静等着。 这会儿功夫,翠儿早已是将周遭的一切打量了个遍。她这幅样子其实有些出丑,只是在座的人碍于面子,都不好多说。 沈问心现在算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现在一时拘束不要紧,未来有更大的富贵在等着她呢。 等了有几刻钟,最后该来的人都来齐了。 里间终于传来动静,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秋月将门帘打起,厅中众人只觉眼前金光闪闪,富贵逼人。 甄玉盈率先看清,在老太太的脑袋上插着的,是足金的凤钗。她没想到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爱俏,真是让她又羡慕,又嫉恨。 这么多好东西平时也不见拿出来,着实可恨。 二房的大少奶奶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可笑。 老太太的娘家在京城,是临清侯的独女。像她这种高门千金,有两件珍品算不得什么稀罕事。甄玉盈眼皮子浅,属实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且说老太太出来后,见到乌泱泱站了满屋子的人,心里自然高兴。只是人群之中,依然少了沈东词的身影。 老太太勉强露出笑颜,又吩咐身边的秋月,让她再打发人去把沈东词给叫过来。 他作为儿子不孝顺,作为父亲同样失职。 沈问心到府上这么久,父女两人到现在都没见过一面。 沈东词这般不识好歹,老太太虽说习惯了,但多少还是有些心寒。 派去请人的小丫鬟很快就回来了,她附在秋月耳边神色不安的说了几句话。只见秋月脸色也变了变,看起来有些懊恼。 沈问心稳坐钓鱼台。作为直接受益者的沈东词都不急,她也没什么好急的。 更何况皇宫那地方她也不想进去,不过寻了个由头罢了。 沈家外表看起来光鲜,实则藏污纳垢。温伽之死,有他们牵针引线的功劳。 小小一个靖边侯,不过是前戏罢了。她真正要搅动的,是李家的根基。 李承而今官居宰相,手握大权。当初他跪了三天的林家大门早已被破,眉州林府一朝倾覆,只因莫须有的罪名。 从殷州,到眉州,再到西州,李承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 他是个谨慎而又狡猾的人,沈问心要真想斗倒他,并不是一件易事。 所幸,她有的是时间。 第12章 祭水神 去往洛水岸边的时候,沈问心没有跟甄玉盈他们挤在一起,而是得了老太太的恩,在她的宽敞马车里落了座。 沈问心低眉顺目,老老实实地给老太太捏肩捶背,伺候得比秋月还要贴心。 高门大户里,少有这样的天伦之乐。 纲常法纪时时约束着,天地君亲师,讲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沈问心这样孝顺,看在一些人眼里,只觉得她生性谄媚,没有风骨。 风骨是个好东西,沈问心上辈子就是太守着这个了。 上辈子她虽贵为林家嫡女,可因为太过克己守礼的缘故,除开祖母之外,跟家人们都不太亲。 林依春嘴甜如蜜,哄得她娘亲又怜又爱,完全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 若非如此,以林依春的出身,哪有机会接近李承。 从小到大,林依春都是捡她挑剩下的东西。便是男人,也是她先抛下不要的。 她如此有风骨,最后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人生能重来几次? 司空明英时时在耳旁告诫:莫要分神,莫要动心。 一开始,沈问心做不到她师父那样的心无旁骛。后来荣凤将她拎着登上了飞云山的雾顶,那地方险峻非常,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她在雾顶之上看了三日的朝霞,直到她的小师兄重新想起她,这才将她从雾顶上拎了下来。 沈问心怕得要死,可在面对询问的时候,却不敢说出“怕“这个字。 没有极大的决心,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复仇成功。司空明英虽然疼她,却从不惯着她。 在这方面,老太太其实是一样的。 她表面上关心沈问心,可却任由她住在破屋败瓦的文晖院。没有她的许可,甄玉盈怎敢如此欺她。 这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可笑甄玉盈还自以为在老太太跟前得脸。 沈问心的目光放在老太太耳垂上的碧玉耳坠上,看着剔透的玉石微微晃动,她的心思早已飘远。 有些事虽然不急,但是必须先处理了才行。 温伽遇害后,其随身携带的令牌也不见了踪影。 令牌为什么在除名之初没有被收回,司空明英没有给出解释。她只是告诉沈问心,令牌现如今在沈府。 沈问心入医谷五载,至今仍没有属于自己的令牌。这是司空明英为她设置的一道考验,若是沈问心能成功取回温伽的令牌,那么沈问心才算正式被医谷所接纳。 苏月医谷内,真正拥有此令牌的不到十人,皆是司空明英的弟子。令牌的作用,有如虎符。 天下之大,受医谷之惠的人不在少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凡是受过医谷恩惠的,皆有记录。 虎符能号令千军,苏月医谷的令牌同样也能。 当初司空明英不收回令牌,或许是早已预见日后的悲剧。然而这块有意留下的令牌,最终也没能救下温伽的命。 人情这东西虽然好用,但关键时刻不一定能救得了命。 不管怎么说,苏月令牌,沈问心势在必得。 …… 沈府的五辆马车一经开出,便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 西州虽然没有临近的凉州那么破败贫穷,但整体的民生条件也不怎么好。当初太祖皇帝分封天下,凡有功者,皆有犒赏。结果沈家先祖因为醉酒而误了时辰,以至于过去的时候,到他头上只剩下个西州。 若是旁人,定要耍赖卖痴一番。结果这位先祖是个心眼实诚的人,很痛快就领了圣旨。 沈家在西州传承不说百年,五十年是有的。妥善经营下,也算是当地的望族。 天宣十五年,永州、丰州、临州三地大旱,正值国局动荡之际,凉州外的鞑子趁虚而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凉州的几处商贸重镇烧得片甲不留。 老侯爷当时四十出头,自请出战。 陛下允了。 次年,鞑子被击退后,沈老侯爷加封威武将军,正一品。 鞑子被击退后,贼心不死,后续又趁乱来犯了几次。西凉两州民不聊生。 陛下听从万阁老的建议,命各州之间互相帮扶,从而达到自救的目的。当时跟西州接触的正是丰饶富庶的眉州。 这也是为什么李承作为眉州太守,却在西州城内置了产业的原因。 为了做出点政绩,他一年中几乎有半年的时间都在西州城里待着。人人都说他爱民如子,却不知他爱的从来都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权势。 在如此帮扶下,西州城内逐渐恢复了生机。 正德六年初秋,李承因功受赏,成了天子脚下的京官。不过短短五年,就坐到了文官之首的位置。 跟他相比,沈东词简直就是官宦中的耻辱。 老太太亲自派人三请五请,到最后都没能把人给请来。 一直到祭祀完了,老太太才在布幛后摔碎了钧窑的一只茶碗。 沈问心坐在另一处,虽然不在现场,但能听到老太太气急了的声音。 显然沈东词这次确实玩过头了,不仅不参与祭祀,甚至一大早就去寻花问柳。 为人父亲的做出这种丑事,怎能不让长辈生气痛心。沈问心听到一众媳妇婆婆们安慰着,直劝了半晌方才把这事揭过去了。 老太太的心中有隐痛,她自己亲生的儿子病死没多久,他的丈夫就给他认了个野种回来碍眼。 她心中冷笑,想到当初嫁给沈问军的时候,还被他的甜言蜜语哄着。这么些年,他害惨了她。 偏巧她的娘家与沈家休戚与共,她不仅要替沈家养着这个野种,甚至还要替他养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野种。 老太太闭上双眼,无声拨弄起了手中的佛珠手串。她已老迈了,这么一点事,就弄得她胸闷气短,险些背过气去。 她忽然想到隔壁坐着的沈问心。 想到这样一个孩子,在这深宅大院里,是否拎得清谁才是她唯一的靠山。 慢慢喘匀了气,老太太站起身,看了一眼坐在末端的甄玉盈, 她吩咐道:“既然出来了,便打发几个靠谱的丫鬟婆子,领着哥儿姐儿们的在周边消遣一番。” ”是。”虽然对沈问心姐弟有不满,但甄玉盈还是喜滋滋的应了。 老太太把这事儿交给她,可不就是信得过她么。 “把人看住了,可别跑远了。”老太太又吩咐了句,流露出疲态来。 秋月心细,忙伺候她小憩。 底下媳妇跟婆子们都自觉闭嘴,安静的退了出去。 安排好打扇捶腿的小丫鬟后,秋月也从布幛后头退了出来。 送冰的婆子从身旁经过,秋月随意看着,突然听到沈问心的一声轻唤。 “秋月姐姐。” 第13章 失耳环 正是大暑的天儿,沈问心换了件月白色的方领短衫,搭配一条湖蓝色的绣折枝海棠的长裙。随着走动时的步子,脚上藕色的薄绸绣花鞋也随之露出鞋尖。 她的打扮向来是很老式的,她这幅样子,倒让秋月心中对她有些怜爱。 “大姑娘!”秋月冲她行了个礼,言语间颇为亲切。 却见沈问心神情遮掩,有话要说的样子。 秋月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她主动走过去,站在枝叶繁茂的树影里,轻声问道:“大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沈问心青绸似的长发上,只簪了几朵绢花,实在是在素了。 “只怕府上一些丫头子的装扮都要强过她。” 秋月心中默默想着,却见沈问心微微抬首,对她求助道:“姐姐,我的耳环丢了。” 她这么一说,秋月才注意到沈问心的耳朵上只戴着一对薄瓷的耳钉。这种一般是丫鬟们戴的,坠耳朵不说,样式也不怎么出挑。 不用多说,秋月便已明白。 沈问心现在戴着的这一幅耳饰,是她的丫鬟翠儿的。 一副耳环不值什么钱,最要紧的是,若这东西被一些闲汉捡到后大肆宣扬,对女孩子的名声肯定是有污损的。 沈问心日后是要参选的人,名声于她而言,是比容貌还要重要的东西。 秋月先是安抚了沈问心两句,见她默默垂首似乎情绪稳定下来了,这才对她问道:“可是换衣服的时候弄掉了?” 沈问心摇了摇头,解释道:“这附近我都已寻过了,并没有……姐姐,你说会不会在车上?” 她这么想不无道理,下车的时候人杂,谁也没注意到她的耳朵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便是那时候掉的,估计她自己也没感觉。 若是不在马车上,那么应该就是在祭祀时的洛水岸边。这两处都不是沈问心能随随便便就过去的。 马车的附近有车夫在那里说着闲话,秋月打定主意后,便让这些车夫都先散了。她带着沈问心过去,让她进车里去搜看,自己则在马车附近弯腰查看。 沈问心在秋月的帮扶下进入了马车,这里面足够宽敞,便是再坐两人也没问题。 马车里的味道有些许不同,沈问心不用多嗅,便知道这里面被人做了手脚。 她并不着急,先是翻了翻车厢内部陈设的黄梨木小柜子。 里面除了一些应付头疼脑热的药物之外,还有个小小的针线篓子。沈问心只略看了看,什么东西都没碰。 找了有片刻,外头的秋月一无所获。 她正准备问沈问心的发现,忽地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惊叫。 这声惊叫虽然不刺耳,但落在秋月耳中也是有如雷鸣。她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了,慌忙打起帘子看进了车厢里。 此时的沈问心瘫软在底板上,在她面前的软垫上竟不知何时盘着一条细长尖头的锦蛇,被惹恼了般吐着蛇信子。 是活的! 秋月也吓了个半死,她从小便在侯府内长大,哪见过这种野物。 两人一时间都呆住了,若非秋月性情贞静,只怕早已撂下帘子往人多的地方奔去了。 这蛇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一时间并没有靠近沈问心。秋月回过神来后便让沈问心试着往马车外头挪动。 两人现在都有些狼狈。特别是秋月,额头已是沁出一层汗来。 试着往外挪的沈问心动作轻柔,若是此时同她对视的不是锦蛇而是秋月的话,对方就会看到她看似慌张的伪装下,是冷漠镇定的一张脸庞。 这条蛇不是吃饱了懒得动,也不是性情温柔不主动去攻击人。 相反,这是条饿极了的毒蛇。况且它的性情猛烈,是最喜欢招惹人的。之所以迟迟未动,原因在沈问心的身上。 跟温伽一样,沈问心擅长解毒。 不一样的是,沈问心不仅擅长解毒,同时也擅长下毒。她年纪虽然小,但天赋却在温伽之上。 从小,她就跟这些毒物打交道。 这锦蛇显然是惧怕着她。 秋月只当是沈问心运气好,一直到挪出来了,那蛇都没有动过。 马车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随着秋月将沈问心搀扶下车,丫鬟婆子们也赶了过来。 这件事非同小可,须得惊动老太太才行。 沈问心依靠着秋月,在她的搀扶下去到了老太太所在的凉棚里。 虽然有意隐瞒,但沈府发生的事还是传到了周边富户人家的耳朵里。一时间,人人自危。 野外终究比不得自家府上,为了避免被咬上一口,不过片刻功夫,周边的棚子就拆了不少。 老太太听完了秋月的汇报,刚把目光转开,想去寻找甄玉盈的身影。就听到凉棚外哭哭啼啼的,听声音正是她。 她如此没有礼数,叫在座的人看了场笑话。甄玉盈却管不了那么多,冲进来才在老太太跟前跪下,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的流了下来。 她倒是消息灵通,先来请罪了。 这回祭祀水神的准备工作,是甄玉盈主持的。老太太看得起她,她自然知道好歹。 好好的马车上,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条毒蛇? 甄玉盈哭个不停,完全将沈问心的风头给盖了过去。 被吸引过去的目光中,有人眼尖,发现了甄玉盈脖子上的血痕。 甄玉盈欲盖弥彰,想用手将血痕给挡住。她这番动作,反倒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 老太太倒不是心疼甄玉盈,她经历的事儿多,想的也要更广一些。 她怕甄玉盈有些不干净,跟别的人拉拉扯扯的,这才弄伤了脖颈。 她这一问,反倒让甄玉盈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话来。老太太冷冷的看着她,见她这幅心虚样子,知道里头肯定有古怪。 现下似乎不是处理事情的时候,甄玉盈不说,老太太其实也没有太过逼迫。 这个时候就缺一个打圆场的人出来,好把这事儿先给揭过去。 在外头闹得太大,只会让旁杂的人看笑话,终究脸上无光。 甄玉盈心知老太太是因为沈东词的事迁怒于她,心中虽然委屈,可一想到安排还在后头,便先把这事儿给忍下了。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兴致,最后回去的时候一言不发。 有眼力见的已然看出来,如今是风雨欲来,只怕回去还有得闹的。 第14章 藏针计 回到沈府后,老太太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 她换了辆媳妇们坐的马车,远没有来时的那辆宽敞。 沈问心依旧挨着同她坐在一起,一副余惊未消的样子。 老太太心疼的握住她的两只嫩白小手,一路上都在安慰她。她怕沈问心小孩子家家的吓破了胆,从此若是一蹶不振,那就没有前途可言了。 所幸沈问心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苍白的脸色逐渐回暖,看起来不再那么吓人。 尽管如此,车夫却也不敢将车子赶得太快。老太太年纪大了,若是受了颠簸,他们下人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 他们的车子停在侯府门口的时候,大门的石狮子旁早已是立着了一群人。 老太太率先被搀扶下马车,其次是沈问心。 这时候了,甄玉盈还有心思去嫉恨沈问心。她只恨马车里的毒蛇太过无用,那样危急的境况下,还能让沈问心全身而退。 她不了解沈问心的底细,还以为单纯只是运气好。 四房的老太太最是迷信,她在老太太的耳边絮叨着,直说那条蛇开了灵智,不是一般的凡物。 老太太靠在竹轿上,显然不怎么想理会四老太太。 沈问心不好演得太过,下车后便自己默默走着,没让秋月搀扶在一旁。 跟沈问心并排走在一起的,是她的弟弟沈应。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沈问心的身上掠过,停留不到一瞬便又很快移开。 他这副样子,很明显是心里有鬼。 沈问心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懒得戳穿他。甚至,她还陪他演完了这一出戏。 事情犯下了,这时候才知道怕了。 沈问心也想饶过他,可他这样天真,总是要吃苦头的。 他们行了没多久,抬轿子的四个粗壮婆子便将竹轿停在了寿安堂的门口。她们是听了吩咐的,知道老太太有意要彻查遇蛇一事,不容有片刻的耽搁。 老太太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受了惊吓的沈问心。她想要收买人心,或多或少要做出点样子来。小孩子最好哄了,很容易就会交付出一颗真心。 她的算盘打得好,想让沈问心做她一人的棋子。这府上相互攻讦的风气,多半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人人都在利用人心做着文章,包括大字不识一个的甄玉盈。 她出身商户,若论管钱,倒是有几分能力。但是在谋算上头,实在是手段拙劣了些。 她的计谋不甚高明,可是却十分阴毒。 沈问心猜想她身后必然有人在为她出主意,只是暂时不知道是谁。 此时寿安堂中坐着的人里,谁最有可能是甄玉盈的盟友呢? 沈问心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且听得甄玉盈绞着帕子在下首哭泣。 她这会儿终于不再遮掩了,趁着人多,她将自己的委屈全数说了出来。 事情其实起得颇为蹊跷,甄玉盈脖子上的血痕竟是被藏在衣领上的绣花针给划的。伺候的人马虎大意,早已是被关押了起来。 跟许多豪门大户一样,沈府也用私刑。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听得底下有婆子来报,说是丫鬟抵死不认,打了不过才两板子,人就晕过去了。 被拷打的丫鬟是甄玉盈身边的一等丫鬟新莲,她老子娘都是甄玉盈的陪房,论起老实本分的话,她在甄玉盈的霞红院里是排得上号的。甄玉盈对她很是信任。 这个信任是多方面的,沈问心在一边冷眼看着,心知从新莲那里肯定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然而在刑罚的逼问下,新莲最后肯定还是会说出点东西来。 甄玉盈的矛头会指向谁,沈问心压根都不用猜。 她在等,等待着审讯车夫的人递上来消息。 虽说甄玉盈只是个姨娘,但是奴婢胆敢以下犯上,在大昭朝的律法中,便是把犯人杀了也不会追究。 大昭的律法对私刑很包容,这正是沈问心厌恶的一点。 老太太看样子动了杀心,不论最后藏凶的人是不是新莲,伤了主子就得受罚。 一屋子的人,没有任何人敢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 沈问心等了没多久,就听到门外再传来消息。 秋月先去听了,听完后脸色微变,下意识就看了沈问心一眼。 沈问心回看了她一眼,目露不解。 秋月这一眼,很容易让别人误会。沈问心眼波轻柔,显得单纯而又无辜。秋月自知失态,连忙收回了目光,向着老太太坐的上首走去。 消息是从车夫的嘴里被问出来的,在老太太等人下车后,他表示自己只看见过一人靠近马车,那就是沈应。 他与沈应没有利益交集,自然不会言语遮掩。因着害怕刑具加身的缘故,车夫交代得很彻底。其中细节之具体,由不得老太太等人不信。 原来在沈问心跟秋月两人过来找耳坠前不久,沈应曾在马车附近转悠过一段时间。 车夫只当他是小孩子玩耍,自然不会多加防范。 若论时机,也只有那个时候了。 老太太听完,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她心知沈应被甄玉盈养成了个小气刻薄的性子,沈问心来请安的时候,这小子在底下的不满被老太太一一看在眼里。 亲弟对亲姊下死手,老太太一点都不讶异。在她看来,没有教养的人不知礼数,自然蔑视纲常法纪。况且沈问军跟沈东词两人都是不讲情分的主。作为他们的血脉,沈应跟他的父辈一样残忍冷血。 老太太向来不喜欢这个孙儿,如今出了事,她本意是不想包容他的,但因着沈问心的缘故,她心中故而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沈问心的心中是否还残留着单纯的情感,若是她还认沈应这个弟弟,那么现如今老太太处罚了他,肯定会在她的心中留下仇恨。 有些天真而又单纯的人,施了恩惠,不一定会收到回报。 沈问心是不是这样一个人,只有把沈应叫上来才知道。 老太太不想跟感情用事的人打交道,倘若她对沈应发问之时,沈问心的脸上有丝毫的不忍或者不快,老太太都会立即选择放弃她。 一个看不清楚形势的人,就算侥幸入宫,也只会被拆吃入腹。 只有利益,才是人世间最为稳固的纽带。 第15章 堂上会 才七岁的沈应难以逃过寿安堂里的审讯,没有人拿他当孩子看过,包括他自己。 可他是个孩子气的人,他不屑于去掩藏,也不知道如何去掩藏。 老太太问他的两句话,他都承认了。 在马车附近转悠的人是他,往马车里放东西的人同样是他。 他还挺有骨气的,甄玉盈假意为他说了两句好话,结果遭到了他的白眼。 沈应口齿清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诵书念文。 老太太气得攥紧了手中的佛珠,不发一言。若不是沈问心先行进到马车里,再晚一些,被那野物冲撞了的人就是她了。 如此大逆不道,沈应的结局已经是可以预见的。 沈问心的脸上只有失望。 她的这种失望的表情,还是刺到了沈应的心。 不多时,沈东词也被人请了过来。事情牵扯得太大,由不得他再去搪塞。 这是沈问心第一次见到沈东词真人,她的师兄吴颂是丹青圣手,看了他的画再来看人,便知她师兄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与真人无异。 沈东词皮肤白皙,生得十分俊秀。光看容貌的话,绝想不到他已娶妻生子,年过三十。 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沈问心见她这个便宜爹爹从进门到坐下,态度懒散,连跟老太太请安都是敷衍了事。 沈问心本就对他没有好感,装作一副胆怯的样子,沈问心干脆垂下眼睫,避开了周围人的审视。 矛头重新对准了沈应,当着沈东词的面,老太太让他把自己犯下的事再复述一次。 沈应咬着艳红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老太太便让秋月替他说。一五一十,不错漏任何一个细节。 秋月声如清泉,语调较之平常说话要拔高了些,以确保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特别是沈东词,他懒散的靠在玫瑰交椅上,都快要睡着了。 事情说起来,不过三言两语的事。沈应因为不喜欢沈问心,所以在马车的坐垫下放了肥长的地龙。 地龙喜欢藏身于湿润潮湿的泥土之中,是野钓的绝佳饵料。在洛水之畔,地龙并不难找。 沈应将地龙藏在马车靠门的位置,那地方肯定不会是老太太坐的。若是沈问心运气不好,隔着软垫正巧坐在上头。那她就着了沈应的道,要被恶心一番了。 孩子心性,只图一时痛快。却不知,地龙这种带着腥气的东西最容易招蛇引虫。他的一个恶作剧,险些将他的阿姊害死。 听完,沈东词微微皱起眉头,有些恼怒。 他先是顺着秋月的话音看了沈问心一眼,只见长女低眉垂目的,一副拘束怯懦的模样。 记忆中,温伽虽然温柔体贴,但不失机敏。沈问心的性情不像他,也不像温伽。 只一眼,她就失了沈东词的欢心。 沈应跪在下首,无可辩驳。甄玉盈这一计,让沈应背上了难以洗清的恶名。她心中痛快,面上却要极力忍耐着,生怕露出马脚。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性格顽劣。往大了说,则是不孝。 性格顽劣尚有得救,大不了罚跪祠堂,抄写家规。若是不孝,就只能作为弃子,被送到庄子上任其自生自灭了。 沈东词若是想保他,只怕自己也要被牵扯进去。 老太太恨他入骨,若非老侯爷一力保他,只怕早就被赶出沈府了。 现如今府上能与老太太话事的,也就只有靖边侯爷沈问军了。可他自从交出兵权后,便沉迷炼丹制药,不再过问俗务。 偌大的沈府,大部分事情还是老太太说了算。 老太太其实并没有将沈应放在眼里,她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沈东词。 沈东词心中烦闷,入府之前,老太太痛失爱子,没有心思去对付他。他原本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和善的嫡母。却不知老太太人老智多,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污秽。 沈应再不堪,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男人对儿子多多少少都有点感情,儿子意味着继承,这一点是女儿比不了的。 沈东词不想任由老太太摆布,他唯一的儿子被送到了庄子上,他脸面也无光。 他开口想给沈应说说好话,但是老太太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正两相拉扯的时候,负责审讯新莲的嬷嬷又递消息过来了。 这回送进来的,是实打实的一张按了手印的告罪书。 纸张上头的墨迹才干,还带着一滴血迹。 新莲没进过学堂,只怕连纸张上头写了什么都认不出来。她被屈打成招,诬告了沈问心。 沈问心这才微微抬首,将目光投向甄玉盈。 她与甄玉盈无仇无怨,可甄玉盈却屡屡给她难堪,甚至要置她于死地。 后宅之中,腌臜的事儿太多。沈问心虽然避让,却也不怕。 甄玉盈想一次性扳倒他们两个,就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别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光凭着一纸告罪书,并不能就此定了沈问心的罪。 虽然证据确凿,可新莲被拷打得神志不清,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胡话也是有可能的。 不可能因为一个丫头的攀咬,而草率的就对沈问心这个主子定罪。 人命有贵有贱,不可同一而论。 沈问心没有沈应那么有骨气,她向来无害的眼中,有点点泪光泛起。 她生来便是一双雾气的眼,纵使什么都不说,看起来也足够无辜且可怜。 柔弱也是一种挑唆,不消沈问心出手,自然会有人替她出头。 目前来看,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沈东词。 沈问心虽然不得他的喜欢,但她这幅寻求依赖的样子,让沈东词很是受用。 他在沈家退让得越多,便越是没有地位。在沈问心投过来的目光里,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孺慕之情。 沈东词越是受用,甄玉盈在他面前便越是讨不着好。 他冷冷看了一眼底下拿腔作势的甄玉盈,这一眼,几乎让甄玉盈三魂皆失。 他将自己的一双儿女交给她抚养,是信任她。 可她呢? 将他的儿子教养得性情顽劣,胆大包天不说,又将她的女儿牵扯进后宅的污秽中来。 这一家子的人,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第16章 桃李意 丫鬟新莲交待藏针一事的幕后主使者,是沈问心。 沈问心用不着费力自辩,沈东词率先表示了不认同。 老太太也不想沈问心与这件事有牵扯,女孩子矜贵,容不得有一丝的污损。 丫鬟翠儿便被宣了上来,作为沈问心的随行侍女,主子去了哪儿,又做了什么事,她是最为清楚的。 翠儿倒是实话实说,没有丝毫的捏造。 辰时三刻用的早饭,巳时二刻出发,接近午时的时候,马车到达洛水岸边。一行人下了马车,去到家仆们早已搭建好的凉棚里。 沈家家大业大,跟着出来的主子有十多个,都带了仆从。 沈问心跟甄玉盈同在一处休息,外搭的棚子自然比不上自家的府邸。这地方狭小,只能供一人更衣洗漱。 祭祀完水神后,沈问心跟甄玉盈两人都出了汗。在下人面前,甄玉盈要装样子,便让沈问心先用。 也就是这时候,沈问心发现自己的一只耳环不见了。 耳环可能是遗失了,也可能是被人拿去做了文章。沈问心将剩下的一只耳环交给翠儿,让她收在了首饰盒子里。 然后,翠儿被沈问心差走,去到了祭祀的地方。其实就是寻常的一处水岸,烈日灼射之下,她寻得汗流浃背,却仍是一无所获。 回去的时候听到沈问心遇蛇的事儿,她加快步子赶回营地。这一来一回花费了有一刻钟的时间。 只有这一刻钟,沈问心是不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的。若真的是沈问心所为,只是藏根针罢了,时间完全够用。 说罢,收着耳环的首饰盒子被呈了上来。里头的物件儿少得可怜,只需一眼,老太太就看到了里面放着的绞丝耳环。 耳环是老太太赏给沈问心的,是她少女时期用过的东西。 东西做不了伪,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翠儿此番说辞毫无纰漏,她在洛水岸边寻找耳环时,路过的人里有府上的婆子,可以为她作证。 清者固然自清,旁观的人却只能从呈上来的各项证据上头去分辩。如此,沈问心仍旧摆脱不了嫌疑。 沈问心眼看着就要受罚了,甄玉盈自然心中快意。 她如此迫不及待,实在可恶的很。 沈问心的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在起身行礼的时候,被她很好的掩在了无辜的背后。 她一开口,便显得甄玉盈愚不可及。 寻常的耳环没有左右之分,偏巧老太太赏下来的这一对有着讲究。虽然都是绞的花样子,但左耳是桃花,右耳是嘉庆子,也就是李花,取意桃李芬芳。 临清侯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旁支的亲戚众多。那些不受宠的公子小姐们为了讨好少女时期的老太太,常常借着请教学问的机会恭维她。 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下人们。 老太太素来自矜自傲,莫说闺阁女子,便是那些师从名师的男子,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家中族弟皆自称她的门生,她虽然不稀罕当个“女夫子”,但他人谦卑低下的恭维还是取悦了她。 只是她一直留着这幅耳环,并非出于怀念,而是出于自省。 未出阁时,他养尊处优,是何等的风光。结果出阁后,她临清侯府的财产全都便宜了他人。 老侯爷没有儿子,只能从旁支中过继一个。这个过继的弟弟口腹蜜剑,老太太因事求过他两次,均被他拒绝。 如此,怎能让她不恨。 或许有这一层原因,让她在一开始就对沈东词抱有怀疑与偏见。 她的这些往事,甄玉盈自然不知。她一味的说着煽风点火的话,就是想把藏针的污名扣死在沈问心的身上。 沈问心忍受了她莫须有的非议,见她胜券在握了,方才出声辩驳道:“祖母,既然翠儿服侍孙女更衣,那想必知道孙女的耳环是掉的哪一只。小丫鬟说得不清不楚的,只怕令人难以信服。” 老太太听她的话音,似乎早就知道这里头的猫腻。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甄玉盈同她相比,简直是丑态毕现。 翠儿满脑子攀附富贵,再加上沈问心穿戴素净,哪里留心观察过耳环的式样。况且,这两只耳环的设计蕴藏了巧思,虽是一桃一李,可乍看下并无不同。一样的重量,几乎一样的设计,让这幅耳环不至于太过浮夸。 大昭朝虽然开放,但一些朱门绣户还是以“藏”为美。太过标新立异,只会自降身份,受人诟病。 甄玉盈就是市井气太重了,这才被二房的大少奶奶拿来取乐儿。 翠儿还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她记性好,此时便有些自得。服侍沈问心更衣的时候她特地看了一眼,左耳上空空如也,只剩下右耳上的一只。 她当即叩首答了,又讨赏一般看了一眼甄玉盈。 沈问心这幅四平八稳的样子,让甄玉盈的心里有些发虚。见翠儿自得的样子,她又有些发恨。 这蠢丫头,真当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甄玉盈没有理会她,继续扮出一副痛心的样子。 她这幅样子是给沈东词看的,想让他看到自己贤妻良母的做派。 沈东词是她的天,她若是因为此事而惹得沈东词厌恶,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东词懒得理她,他在这里坐了许久,只觉得哭哭啼啼的,甚是烦闷。 也只有沈问心能给他带来一点惊喜了。 他的这个女儿端庄大方,并不像她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怯懦。他对沈问心的印象改观了些。 翠儿答毕,老太太便知道沈问心为何稳坐在玫瑰交椅中,方寸不乱。 在人群中,她虽然打扮并不显眼,但姿容绝对算得上出挑美丽。将坐在她一旁的二房大小姐沈湘给比了下去。 沈问心没进府之前,属沈湘的容貌最为出挑。可此时穿金戴银的她坐在沈问心旁边,不仅没有压过沈问心的风头,反衬得她像是一匹颜色浮夸的粗布,毫无贵气可言。这让她有些嫉恨。 老太太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心思,在场的人,包括老太太,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沈问心手中的耳环所吸引。 她声音软糯,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对老太太禀告道:“祖母,孙女手上的这只,才是戴于右耳之上的。” 甄玉盈急功近利,万万没想到,沈问心的这一句话,会让她成为整个沈府的笑柄。 第17章 留污证 沈问心说,翠儿口中收于盒内的右耳环在她手上。老太太亲自验了一遍,事实确实与翠儿所说的不相符合。 在盒中的是左桃,沈问心手中拿的是右李。这两个放在一起,皆是一样的质地,确确实实是一对,不可能做假。 沈问心说她手中的耳环是在马车中找到的,老太太并不疑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到底如何,但事实证明,翠儿说了谎话。 这以下犯上的罪名,翠儿可担待不起。她慌了神,便本能的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甄玉盈。 话是三夫人让她说的,可不关她的事呀! 沈东词趁机拍桌,借此发泄心中的郁气, 他面容冷酷的吩咐了一句,让人将翠儿拖下去受杖罚。翠儿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求饶。 她不说真话,这顿板子肯定是免不了的。但在甄玉盈的威胁下,她又不敢说。 事到如今,甄玉盈哪能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来。听到外面翠儿被杖罚的痛呼声,甄玉盈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明白其中关窍,只能恼怒翠儿手脚不利落,未能将她的事情给办好。 这其实是沈问心早有防备,甄玉盈虽然要做样子,但从来只是虚假的客套两句。 更衣洗漱之前,甄玉盈一反常态的百般推让,实在是让沈问心信不过她。 翠儿的手脚其实并不慢,在沈问心洗脸的时候,她飞快藏起一只取下的耳环。 更衣罢,沈问心发现少了一只。 她假意懊恼与害怕,拖住翠儿让她不能及时离开。她在医谷的这几年,也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翠儿挨着她假意安慰的时候,沈问心的指尖已经摸到了她身上匆忙藏起来的耳环。 沈问心这点把戏虽然不算毫无破绽,但应付翠儿绰绰有余。 翠儿并不知道耳环已被掉包,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白挨了一顿板子。 甄玉盈仍是不死心,还想反咬一口,把沈问心给拖下水。 她言辞恳切的为翠儿求情,在老太太面前替她做着辩解。 “翠儿她年纪小,记错也是有的。” 她自说自话了一通,就是想说不论怎样,沈问心那一刻钟里确实洗脱不了嫌疑。 能进且进过凉棚的人屈指可数,除了沈问心外,剩下的三个都是家奴。 那三个都是早就提问过的,鞭子都上身了,硬是一句话也交代不出来。不是嘴太硬,就是真的没做过。 甄玉盈先发制人,自述了一番委屈。 她这样,老太太若是想偏袒沈问心,未免有失公允。 老太太却不欲同她多费口舌,拿手指了指甄玉盈,送了她“糊涂”二字。 甄玉盈有心想再反驳,却听守在门廊上的小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 秋月怕她惊扰了主子,连忙迎上去拦住了她。 那小丫鬟附在秋月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见秋月神情微变,似有不忍。 原来,负责刑审的嬷嬷来报告,说是新莲受不住刑,死了。 老太太还没发话,甄玉盈率先插话道:“她最后可说了些什么?” 那嬷嬷眼瞧也不瞧她,只对上首坐着的老太太躬身报告道:“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再没问出什么。” 新莲留下来的那张纸,在老太太手里头捏着。她说此事就此揭过,甄玉盈也只能听从。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甄玉盈没想到老太太竟明目张胆的偏袒,那张按了手印的告罪书非但没有为她带来好处,反倒成了她的掣肘。 老太太认定这是一场栽桩嫁祸,她要查,必定能查出点什么来。 形势急转直下,让甄玉盈坐立难安。 她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可不等她琢磨清楚,底下办事的婆子们已经将新莲房中搜到的证物呈到了老太太跟前。 那里面有甄玉盈许给新莲的银两以及饰物,笼统估算的话,数目接近百两。对于一个月拿月钱两吊铜钱的新莲来说,显然是一个足够心动的数目。 银子尚且可以抵赖,饰物就难以说清了。甄玉盈狡辩说,是新莲手脚不干净偷了去的,她对这些全然不知。 好一个全然不知。 甄玉盈乱了阵脚,这会儿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老天太见火候到了,这才给秋月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人带上来。 这回上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张病容,满脸泪痕。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新莲的娘,人称柳娘子。 这位柳娘子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平常在府上只做些针线活儿。昨儿夜里,她家丫头新莲拿了件甄姨娘的衣裳回来让她缝补。 她眼睛用久了发花,将缝补用的针留在上头了也说不定,她记得女儿还问过她,如果似这样的绣花针留在衣领上了,是否会伤到人。 她这般问的时候,柳娘子并没有觉得不妥。直到今天出了事,她才知道这丫头的心里怕是藏了事儿。 为人娘亲的,自然是孩子的命大过一切。若是这其中确有隐情,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孩子白白断送一条性命。 事到如今,甄玉盈总得给个说法。然而她真话不敢说,假话说了又难以令人信服。 一时间,她落到了同沈问心一样的处境。 寿安堂里的人,各有各的看法。事情仿佛僵持住了,到最后难免会不了了之。 沈东词的脸色很难看,事情闹到这一步,不论是甄玉盈,还是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丢的都是他的脸。 对于沈问心而言,目前来说最致命的证据就是新莲的证词。 但是新莲如今咽了气,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只能找负责审讯的人问清楚。 负责审讯的嬷嬷是老太太的人,负责记录文书的同样由老太太跟前的人顶替。老太太放任这样的一纸文书被递到堂前,对沈问心来说,可以算作是一种拿捏。 乱糟糟闹了一通,事情最后在老太太的强权下不明不白的结束了。她心中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但出于多方面原因的考虑,她并没有让事情真正的水落石出。 藏针案最后被定性为柳娘子的一次疏忽,而新莲因为手脚不干净的缘故,死有余辜。引蛇的沈应被罚跪一个月的祠堂,并扣除一年的月钱。被牵扯进来的沈问心也变相的禁了足,老太太以好好修养的名义,让她安生待在文晖院里。 新莲的那一纸证词被老太太收了起来,这是沈问心的污点,不明真相的人在看到上头的血迹与手印后,都不会认为沈问心纯洁无辜。 老太太拿捏着她,想让她彻底听话。 沈问心心中了然,却一笑了之。 这张纸,老太太肯定会仔细收着的。就是不知道与它一同收着的,是否有她阿娘的令牌。 她送出了消息,让藏在暗中的人现身,为她看紧管钥匙的秋月。 不出一日,影哨的消息就递了回来。 令牌的位置,已然摸清。 第18章 初结盟 影哨是荣凤蓄养的亲卫,由影哨和影卫两部分组成。 影哨负责探查,影卫负责行动,相辅相成,自成立后就一直是荣凤手底下的一支奇兵。 沈问心被找到之前,他研习的“隐学”一直不被司空明英重视。人的天赋与精力都有限,荣凤不愿把心思放在苏月医谷的“医”字上头,随着年月增长,只会使得荣凤泯然众人矣。 可荣凤另辟蹊径,最终为司空明英带去了她想要的人。 当日温伽身死,将近过了三个月,司空明英才得到消息。 温伽自从背离师门后,就与苏月医谷失去了联系。她命丧西州的消息又被凶手有意封堵,以至于苏月令牌重新现世后,司空明英方才知道温伽遭遇了不测。 这一块令牌在江湖上搅动了不大不小的风波,最后是司空明英亲自出面,才收回了这块令牌。 其中牵扯到的陈年旧怨,让司空明英有意做一个了结。正因为如此,本已到手的令牌又被她松手放了出去。 这块令牌,最后落到了沈老太太的手中。 她并非寻常妇人,对令牌的作用有一知半解。 苏月医谷虽然避世而居,但医谷弟子积极入世,朝野之中,皆有他们的身影。 替人医治,收人报酬,是医谷的规矩。有些人无力偿还,便会在“赎生薄”上记上自己的名字。 要想将自己的名字从赎生薄上划去,便要依照规矩,替苏月医谷办一件事。事情办成,则两不相欠。 拒绝号令的人虽然不会遭受到医谷的报复,但其人会被医谷登记在册。 被登记的人,不仅不会再次得到医谷的救助,甚至依附医谷的一些地方也会拒绝他们的踏入。 在生老病死的压力下,少有人毁约。 正因为如此,苏月令牌的地位才体现了出来。 令牌一共有几块,除了苏月医谷的人之外,江湖上鲜有人知。 目前,令牌共有九块,除了沈老太太手中的之外,其余八块都握在司空明英的弟子手中。 医谷之中并不拘人,弟子们可自行申报入世。只是入世后,并非鱼入江海,从此失了联系。而是要每月向医谷之中报告消息。 送消息的方式千奇百怪,多以信鸟居多。 医谷之内有训鸟阁,第一次出谷的弟子都可认领一只,也仅此一只。 信鸟寿命极长,若是好好驯养的话,将会陪伴一生。 沈问心的信鸟,便是荣凤送她的青雕儿。较之一般的信鸟,青雕儿通晓人性,说是成了精也不为过。 沈问心若是有无聊的时候,便会教它说话。结果教了有两年了,这傻鸟还是只学会个“吃”字。 派出去送信有三五天了,方才傻乐着叼了条鱼儿回来。 青雕儿虽然贪吃,但从来只吃沈问心跟荣凤两人喂的食物。 她心中微暖,心知这是荣凤的回信。告诉她,他就在西州附近。 有他在,沈问心才放心了些。 这意味她可以放开手脚去做,横生的枝节,荣凤会替她剪去。 她此番回到沈家,是有任务在身的。司空明英要她亲自查清当年温伽之死的内情,在同时,还要她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去到京城。 在那里,司空明英给她布置了新的任务。 在沈家上下的活动下,沈东词新补了个礼部的缺——从五品员外郎。 对沈东词来说,虽然这个缺儿不算大,但总好过在西州城混沌度日。更何况京城之中,还住着他的情人。 …… 七月初七,乞巧佳节。 歇了几天的文晖院终于又有了响声。 寇嬷嬷自从接了钱嬷嬷的差使后,早就想去到文晖院里,给沈问心请安。 沈问心的地位如今非比寻常,虽然连累得一起禁了足,但府上谁人不知,这是老太太有意让她避避风头。 与同被禁足的甄玉盈相比,沈问心要省事得多。 甄玉盈自掘坟墓,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想着老老实实的认个错儿。甚至在沈东词面前挑唆他与老太太之间的关系。 这些挑唆的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了寿安堂,老太太终究是吃斋念佛的人,留了甄玉盈一条性命,并没有将她赶出府门。 但甄玉盈这下是彻底失势了,老太太收了她管家的钥匙,又命她迁出霞红院,搬到她这个身份该住的地方。 沈东词虽然喜欢她,但这一回并没有为她说好话。 她这样,比她更处境艰难的人,自然是沈应。若非沈问心吩咐芳儿暗中打点了一二,只怕这嘴硬的小少爷便要跪死在祠堂里头了。 偌大的沈府,总归要有人出面打理。老太太年事已高,虽说没有甄玉盈替她分担,但上赶着揽事的人还是一抓一大把。最后,在一众好奇忐忑的目光中,管家的重任落到了司姨娘的头上。 司姨娘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她管家,与老太太管家无异。 她虽然美,但并不得沈东词的宠。他二人早年间还有过一段浓情蜜意,最后因为子嗣的事情闹翻,若非老太太极力将人保下,司姨娘的余生恐怕只能与青灯古佛为伴。 如今重新回到台前,便可见她沉寂的这段日子里学到了些什么。 她原本心高气傲,到如今,已经养成了一副风雨不动的派头。 她这幅姿态拿捏得不错,沈问心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认真装扮起来的她美丽而又端庄, 她不同甄玉盈,看得清眼前的形势。 沈府可以说把未来压在了沈问心的身上,如此,自然会极力保她。 甄玉盈目光短浅,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竟闹出这么一桩丑事。 她自掘坟墓,再无翻身的可能。 新莲已死,藏针一事便彻底定案。沈问心看着面前专心品茗的司姨娘,温温柔柔的,露出一个笑来。 司姨娘想拉拢她,这才在乞巧这天,亲自送了些巧果来。 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况且,司姨娘的背后,是老太太。 司姨娘让沈问心迁居霞红院,安心住下。不论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都会保她。 她说得这么真,沈问心简直都要听笑了。 她笑得腼腆,落在司姨娘的眼里,只觉得她乖巧温柔,容易被哄骗。 司姨娘甚至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想着:“像她这样单纯且无知,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第19章 夜色血 到了晚上,司姨娘送过来的巧果便派上了用场。文晖院里没有小厨房,虽然东西冷了,但不影响月下乞巧。 沈问心兴致缺缺,在芳儿期待的眼神下勉强拿起了针和线。 初七的月亮不算明亮,但月色清透,蒙蒙地罩下来,很惬意。 沈问心的手很巧,只一下,便穿针引线,将一旁的芳儿完全看呆了。 芳儿心里美滋滋的,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是她的福气。 两人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待到香案上的细檀香燃了有一半,沈问心方才回到了正屋。 她一走,外头便传来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司姨娘除了送巧果外,还给她送来了两个供使唤的人。一个叫英儿,一个叫小兰。 钱嬷嬷带来的人只除了院墙附近的杂草,还没怎么收拾,钱嬷嬷就因为翠儿的事受了牵连。 翠儿一大家子,包括钱嬷嬷和他的两个儿子,都被打发到了庄子上。如此一来便空出好几个位置,便于司姨娘安插自己人。 司姨娘懂得投桃报李,这两个丫鬟都背景干净,方便调教成自己人。 沈问心虽然不缺人使唤,但还是谢过了她的好意。 文晖院里的事情不多,给芳儿找两个帮手,也算是疼她。 同翠儿一样,英儿跟小兰来了后就被芳儿仔仔细细的训了一遍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以后省事儿,芳儿在这上头从来不马虎。 训完了,记下了,就是自家姐妹。芳儿的年纪比她们都大,自然以姐姐自居。她恩威并施,没一会儿就把小姑娘们给拿下了。 听到外头刻意压低的说笑声,沈问心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它拨了拨面前的油灯。 油灯愈燃愈亮,外头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沈问心笑了笑,有意放这群丫头自在玩乐一会儿。 没有喊芳儿进来伺候,她懒懒在美人榻上侧着躺下,面朝着粉彩花碗里漂的一朵白睡莲,意欲睡去。 倏然,夏夜的晚风自窗外涌入,沈问心猛然睁开了眼。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混合着一股奇特的花香,借风而来。 她翻了个身,轻巧落在了美人榻的一侧。 下一瞬,油灯熄灭了。 外头静悄悄的,再没有听到小姑娘们说话的声音。沈问心指尖轻颤,她不知道风中的血腥气,是不是来源于那些年轻温热的身体。 她心中有些许的害怕。 能瞒过影哨与影卫的凶徒,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应付的。她只能用毒。 “别出声。”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将沈问心按住在自己的怀里,心跳如雷。 沈问心的指尖本已摸到腰间的香囊了,闻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男人的身上,还有一股冷香。是只有京城里住着的贵人们才能用的灵云香。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州? 沈问心默默想着,听到外头传来兵器相交的脆响。 这个男人利用了她院子周边的防卫,好为自己争取时间。 油灯熄了,影卫们害怕沈问心出事,分出了人过来查看。 影卫低沉的声音就在门外,男人的一只手抚到了沈问心脆弱的脖颈。 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沈问心依稀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那只宽大的手掌就摁在她颈间的脉搏上,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好似在把玩什么物件儿一样。 沈问心咬唇,好似怯懦。 男人的手顺着往上,掐起了她的下颌。 黑暗中,他的目光有如实质,从沈问心的脸上掠过。 他似乎是在看她是否晕了过去,灼热的气息迫近,混合着血的腥气,无礼且吓人。 沈问心终于开口,顺了他的意。 荣凤是最疼她的,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外头的人都要受处罚。 她开口了,外头的人才定下心来。他们并不了解沈问心,听不出来她语气的不同。 沈问心也没指望他们。 她这幅心神不定的样子,是给她面前的男人看的。她想让他放松警惕,从而给她更多一些的时间,去了解这个男人。 对方的武艺高强,她并没有把握能在刚才那样紧张的环境下将他一击毙命。 同时,这样的人,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比杀死他要划算得多。 “他肯定知道我是谁。” 沈问心默默想着,心里猜测着男人的身份。 对男人来说,现在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外面的两拨人还在缠斗,他只需随意选一个相反的方向避开就行。 但沈问心的皮肤柔嫩如一匹云织的缎子,在这样的暑天里,却似玉石一般沁出丝丝的凉意来。 这感觉让男人有些不舍,他情不自禁低头,想吻她。 沈问心的两只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朝一边避开。 男人似乎有些恼怒。 他的嗓音里含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惹人厌恶。 “原来是个丑女。” 他说完,不再留恋。 沈问心感觉那一直制着自己的力道一松,容她脱逃了桎梏。 “多谢。”他的嗓音低沉沙哑,从中却听不出来丝毫的疲惫。 方才,他想轻薄她。但这一刻,他又显得不容亲近。 他的“多谢”二字,毫无真心可言。 沈问心低垂着头,默默无语。 他本可以直接离去的,但他没有。沈问心猜他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人。 “拿着。”男人从腰间解下玉佩,妄图随意将她打发。 这桩生意显然不值,但现下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沈问心将玉佩牢牢攥在手里。 黑暗中,响起哨声。 男人不再理会沈问心,从窗子处翻了出去,消失在夜里。 沈问心希望他最好活着,这样,她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报酬。 芳儿终于醒了过来,她的脖颈处隐隐发痛,让她有些恶心。 几个小姑娘相互搀扶着站起。 沈问心刚整理好衣衫,芳儿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她步子踉跄,见沈问心平安无事后,一松懈,险些栽倒在地上。 沈问心让她们先去休息,只把冬花叫了进来,让她伺候自己梳洗。 她出了一回汗,这会儿只感觉黏腻得很。 而且男人的手在她的脖子和脸上摸了一回,她可不想带着陌生男人的气息入睡。 更何况,他满手的血。 第20章 灵云香 冬花低眉垂眼的提着热水进来的时候,沈问心正在换衣裳。 冬花眼尖,看见她衣领的内侧有一抹朱色的血痕。她吓了一跳,险些松手将水桶丢在地上。 沈问心一边揉着被男人掐红的脖颈,一边回头看她。 “过来吧,别怕。” 她安慰了一句,不同于寻常时的清冷。 难为冬花这个时候还能从厨房里要到热水,她乱糟糟的头发跟黑了一块的额头看起来狼狈的很。 陡然受到沈问心的关注,冬花的脸不由自主飞上两团晕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沈问心并非久养在深闺里的人,她在苏月医谷的时候,大多数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司空明英虽然为她请了老师,教她琴棋书画。可在医理方面,她要习的功课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那几年,她过得很辛苦,司空明英对她的苛刻要求是方方面面的。 为了养出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沈问心每天都要泡一种特殊的药汤。 药汤在润肤养肌的同时,也为沈问心带来难以承受的副作用。寒气逼骨之下,她常常手脚发麻。严重的时候,会令她昏厥过去。 这就是司空明英常说的代价。 苏月医谷能有如今的地位,光靠医术是不行的。 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处处都有医谷的敌人。 为了自保,司空明英也付出了很多。她总是很忙,沈问心其实很少见到她。 司空明英的徒弟多,且各有专精,被扔给他们教导的沈问心是师兄师姐们合力养起来的小师妹。她还太小了,从医谷里出来的时候,她的几个师姐都落了泪。 常年住在医谷里的人,其实并非外人揣度的那样,都是心思深沉的人。 沈问心觉得她们实在太过多情了些。 这并非是一件坏事,但作为整个医谷的守护人,司空明英的压力很大。 她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就是想将沈问心培养成最为称手的一把快刀。 现在来看,沈问心仍旧没有达到她的要求。 这一次意外,沈问心其实已经足够冷静了,可敌人的血还是脏污了她的衣袍。 她可以更体面些的,只要她足够谨慎,足够细心。 冬花为沈问心倒完了最后一桶热水,她正打算退出去,沈问心却叫住了她,让她将屏风上染血的衣服拿去烧了。 这个时候厨房肯定是没人了,若是主子们想用些东西,各自的院子里几乎都设有小厨房,方便得很。 冬花过去提水的时候,确实受了婆子的气。但沈问心要用,她也只能按照吩咐办事。 沈问心在她面前不避不藏,显然是一种信任。这种信任让冬花才受了奚落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应了一声,将脏衣服藏在水桶里,快步往厨房去了。 厨房门口看门的婆子正打着瞌睡,冬花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进到了屋子里。 她的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将脏衣服塞进了灶洞里。 为了不浪费这一把火,冬花又烧了一锅水,打算给沈问心提过去。 只要用了心,她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沈问心有意栽培她。 她也不怕冬花会把她的事泄漏出去,如今司姨娘才刚管家,并没过足瘾。她肯定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想那么快就将自己推到阴谋算计中去。 好的猎手,都极富耐心。 若不能一击毙命,他们不会轻易出手。 沈问心半靠在浴桶里,看着男人打发给她的玉佩。 她还在猜测他的身份。 灵云香极为珍贵,向来只有皇家才用得起。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在这紧要的关头,皇子皇女们若不活络心思,只怕到时候新皇登基,他们手上什么都没捞到。 圣上的子女众多,他虽然是个明君,但在作风上却十分的放浪。 沈问心听过他的一些风流韵事,听完后更加坚定了自己要远离宫门的决心。 在这样复杂混乱的环境中,太子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沈问心这样的出身,就算侥幸被选中了,也只会被权势所左右。 她不喜欢太子,也不想为了争取他的欢心,而跟他的各种女人们斗。 三年之内将李家摧毁,她有这样的信心与耐心。 到时候沈家也只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温伽的仇,她也要报。 她将玉佩放到一边,舒舒服服的躺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 冬花进来又给她添了一次热水,热气熏蒸得人昏昏欲睡,十分惬意。 芳儿的头晕好些后,便紧着时间进屋子伺候起沈问心。 沈问心的头发柔美亮泽,是胎里带出来的,没怎么大动作的修剪过。 芳儿为她洗发,用芬芳的胰子细细搓着,温柔周到。 沈问心在她的按摩下小睡了一会儿。 接近亥时的时候,沈问心的头发才擦干。芳儿伺候她睡下,眼见着沈问心侧过身子合上了眼,芳儿才熄了灯火,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屋子。 她回到丫鬟们住的偏屋,这屋子不大,前厅布置了用来待客,后面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子才是她们歇息的地方。 芳儿进去,首先看了正准备睡觉的英儿一眼。 沈问心方才对她说,英儿的名字与一位长辈有冲突,让她给英儿换一个。 芳儿不识字,也怕自己换的名字不如英儿的意,是以特地想寻个空儿问问她。 结果芳儿的话还没问出口,一直在外头干活儿的冬花终于回来了。 她一回来,英儿觉也不想睡了,没来由白了她一眼。 沈问心的有意栽培,让她成了英儿的眼中钉。小丫鬟们为这些事争风吃醋是有的,芳儿心中了然,便没再找英儿说话。 她打算先晾一晾英儿,让她消一消心中的闷气。 冬花默默擦着脸,不理会英儿的挑衅。 芳儿在旁边观察了她半晌,见是个利落勤快的,心中难免高兴。 白日里司姨娘来访的时候,芳儿就在厅里伺候着。 司姨娘让沈问心移居霞红院,显然是老太太的意思。 沈问心没有推辞。 她们约好,七月初九那天,寇嬷嬷会亲自带着人过来打点,沈问心只需安心坐着,无需操心。 霞红院地方大,事情自然也多。芳儿正愁没个帮手,谁知她家小姐疼她,早便想到这些,为她定好了人选。 只是冬花干惯了粗活儿,不太适合留在沈问心房里伺候。 芳儿想了想,决定这些事还是等到了霞红院里再做安排。 如今夜色已深,芳儿披了件薄衣。 吹灭蜡烛后,她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到沈问心房门外靠着,守起了夜。 第21章 昔年影 七月初九,吉,宜安床、迁屋。 沈问心照旧是天没亮便醒了,芳儿进来伺候她梳洗的时候,丫鬟小兰在外头花架子底下转悠着,在采集晨露。 这是沈问心早先吩咐给她的任务,晨露收集好后还要封进坛子里存着。 不同的花露有不同的作用,小兰如今在采的,正是蜀葵花瓣上的露珠。沈问心用它来泡花茶,可去湿热。 沈问心的吩咐,小兰不敢不用心。她年纪虽然小,但手特别稳。好似在花叶之上穿针引线一般,怡然惬意。 芳儿看到了,便在沈问心跟前提了一嘴。说起小兰的外祖母,原来曾是宫里的绣娘。后来年纪大了,眼睛也熬坏了,就被放出了宫。她出宫那一年,恰逢贵妃诞下一双麟儿,小兰的外祖母跟着沾光受了赏,出宫后带着银钱嫁给了同村的秀才,家境还算殷实。 只可惜,天灾难测。 天宣十五年,永州大旱之下,各府县损失惨重。小兰的外祖母在逃难的路上伤了身子,从此难以有孕。秀才以她犯了七出的名义,强行写下休书,将她逐弃。幸而后面偶然遇到了小兰的外祖父,两人合计抱养了一个女孩来养,便是小兰的母亲。 小兰的母亲出阁早,17岁就生了她。跟沈应的年纪一样,小兰如今也才七岁。尚且年幼的她,在父死母病后,被族叔卖进府里做了伺候人的丫鬟,实在可怜可叹得紧! 芳儿为沈问心梳着头,犹自唏嘘。没注意到沈问心却是出了一回神,心思早已不在镜中。 …… 天宣十五年,对沈问心来说,并非陌生的一年。 那一年,她同李承拜过天地,成了他的新妻。 那一年,各地灾害频发,圣上听从国师的建议,在那一年改年号为光宣。 改这一字,似乎真的将大昭给救了回来。御令还未完全布散下去,久旱之地便纷纷迎来大雨。 只可惜福兮祸之所倚,谁也没想到,正值壮年的高祖皇帝,竟在大喜之下犯了惊厥之症,撑不到良医进宫,当天夜里就崩了。 高祖皇帝驾崩后,他的皇位没有传给年幼的子嗣,而是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落到了高祖的弟弟,当时的平亲王身上。 平亲王登基后,次年改年号为征和,是为征和元年。 那一年,武试上出了个力能扛鼎的大将军——边飞! 边飞虽是武将,却足智多谋。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吞并了西南昌黎国。 作为通往金边地的重要通道,控住了昌黎,便有如控住了大昭朝的钱袋子。 金边地,处处可见黄金。眉州的富庶,正是得益于毗邻昌黎的地理位置。 那是大昭与西南各国交易的市场,在那里,满斛珍珠随意搁置,有些顽劣的孩童,甚至会用它们打弹子玩。 林家的商队每次回去的时候,都会给家里的两个宝贝姑娘带上足足一车的礼物。 那些礼物,林家嫡女向来只挑捡几样。她这般做派,让费尽心思挑选礼物的兄长们很不喜。 她那时不知,还以为这就是嫡女风范。 在她眼里,从小就喜欢撒娇卖弄的林依春也只配做个庶女了。 结果是在正德五年的冬日,她的傲气,最终害死了她。 她陪伴李承十余载,从如花美眷,到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年纪。她这一生最好的的年华,都填进了空洞黑暗的李府。李承的那颗不知饕足的心,将她熬干榨尽。 而眉州林府,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天宣十五年,多少人的一生发生了变化。 而这个被视作不详的年号,后人也只会在说起十多年前的惨剧的时候,才会用到它。 这两个字,沈问心一直记得。 她现在能记得的事其实已经不多了,那十多年经历过的一切,现在想起来,只剩下蚀骨灼心的恨意。 时间会腐蚀旧日面目,混淆那些曾刻入脑海中的细节。但伤疤结痂了,隐痛却还在。 沈问心出的这一会儿神,芳儿还只当她有些犯困。待到装扮好后,芳儿有意想让沈问心开怀些,便对她讲了一件“好事”。 “昨儿夜里,春韶院里闹了起来,说是二小姐的病突然加重了,到现在也没好。” “我听人说,报信的新莺到了司姨娘那里,门都没让进,就被新月给轰了回去。” “新月这蹄子,真是小看她了。” 芳儿喜形于色,说话就有些没规矩。 沈问心撩起眼皮只看了她一眼,叫人猜不透心思。 芳儿自知失言,连忙住嘴。 春韶院里住着的,是甄姨娘。她现在失了势,自然少不了痛打落水狗的人。 先前管家钥匙在手上,甄姨娘自封为三夫人,可谓得意至极。 她进沈府的第二年,就为沈东词生下一女,取名为沈梦琼,爱若珍宝。她心里还是想为沈东词再生下一个儿子的,但得宠的时候尚且不能,何况如今失了宠。 女儿现在就是她的命根子,司姨娘不让她的丫鬟给沈东词报信,自然是想要她的命。 司姨娘不屑做作。 斩草便要除根,若是有拖延,难免后患无穷。 甄姨娘再恨她,人死灯灭,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沈问心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个信鬼神的人。这样的人,但凡有机会,就会置自己的敌人于死地。 某种程度上,她们很像。 老太太放这样一个人在沈东词的身边,自然不是为了他好。 两个人斗了这么多年,除非她死了,不然沈东词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可以过。 她这么不大度,其实沈问心还挺喜欢她的。 沈东词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她儿子的。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岂是大度两个字就能盖过的。 恶人自有恶人磨,沈东词抛妻弃子,罪有应得。 既然他沉溺眼前富贵,那便让他溺死在这富贵乡中。 对沈问心而言,他姑且算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工具。 她要让他们自相残害,不死不休! …… 回过神来,眸光微敛。 沈问心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 她说:“走吧,我们去春韶院。” 第22章 月季红 沈问心去到春韶院,是带了礼物的。 她礼数周全,遇到甄姨娘这么个不讲理的人,仍旧客客气气。 甄姨娘起先并不让她进去,后来忽地又改变了主意,派新莺将人给请进了正屋。 沈问心禁足还不到两天,就被放了出来。她现如今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甄姨娘这个做主子的昏了头,底下的人可是心里门儿清。 常在府中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叫“弃暗投明”。如今,甄姨娘前途惨淡,沈问心就是明主。她一进春韶院,人人都巴结她。 便是新莺,也倒了茶水,客客气气的喊一声“大小姐”。 这声大小姐,沈问心自然受得起。 她是嫡女,按照大昭律法,便是甄姨娘见了她,也要弯腰行礼。 甄姨娘向来没规矩惯了,律法于她而言,形同虚设。 沈问心不是来摆谱的,她端着茶杯撩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地方虽然小,可陈设布置仍显富贵。 管家这么些年,甄姨娘的家底还是有的。 沈问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摆放的一盆月季上,看品种,是香水月季,舒展在淡黄地粉彩荷莲的方花盆里,翠蔓红花,妖娆艳丽。 很少在室内看到养得这样好的月季,沈问心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未几,甄姨娘终于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眼下挂着乌青,看得出来是一夜没睡。替她打帘子的小丫鬟因为动作慢了一步,当着众人的面受了她一巴掌,却不敢哭。 杀鸡儆猴是后宅之中惯用的把戏,甄姨娘想在沈问心面前立威,少不了要作践下人一番。 如此一来,底下那些好奇的目光就都收了回去。春韶院的主人,仍旧是甄玉盈。 在自己的院子里,甄姨娘照旧端着她“三夫人“的派头。她欺沈问心年幼,莫说行礼问安,便是连正眼也不给一个。 芳儿有些沉不住气,站在沈问心身后眼刀一个接着一个,却不敢轻举妄动。 沈问心命她将礼物奉上,黄花梨木的涂漆匣子里,装着一把亮银的长命锁。 礼物贵重且有心意,新莺开了匣子看到后,忙递到甄姨娘的面前。 这样一把长命锁,少说要花费银五两,抵得上沈问心一个半月的月钱了。 甄姨娘想不到她小小的人儿,居然会送这么个物件儿来。 她拿起长命锁看了看,只见上面錾刻着蝙蝠纹,意喻“福在眼前”。翻过来,上头又有“长命富贵”四个小字,颇为精巧。 纵然有些嫌隙,但沈问心这番“奉承”让她心中舒坦,不由得神色松缓了些。 “有心了。”她客气了一句,仍旧是正眼也不给一个。 沈问心也不气恼。 她自顾开口,却是将话题转到了屋子中摆放的月季上。 没来沈府之前,她住在临州。临州人也养月季,却几乎没人将月季整盆的摆放在屋子里。便是有,也是安放在通风处。 沈问心抬眸,问甄姨娘可知为何? 甄姨娘目前焦头烂额,哪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沈问心问她,显然是有意卖弄。她的脸色不由得又冷了下来。 正欲开口送客,却听沈问心在底下解释:“月季本身无毒,但花香馥郁,若是摆放在不通风的地方,人闻久了可能会出现胸闷的情况。此花若摆放在房屋之中,是一定要注意通风的。” 一番话说完,甄姨娘脸色大变。 她攥紧手中的绣帕,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沈问心正欲开口,却听到里间传来一声动静。 甄姨娘当即站起身。 一名丫鬟冲了出来,见到甄姨娘后,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新莺推开她,把甄姨娘让了进去。没过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甄姨娘的哭喊声。 沈问心也站起了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 芳儿走上前去,问那丫鬟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丫鬟这会儿也哭了起来,芳儿问她,她也不答。 站在那里也不是事儿,芳儿把人牵到一旁,取出帕子正为她擦泪时,却见绛紫色的帘子一甩,甄姨娘满面泪痕的冲了出来。 她这幅样子,显然是要去找司姨娘拼命。 新莺在一旁拦她,却拦不住,反倒吃了个耳光。 拉扯间,沈问心却是已经进到了里间的屋子里。 她步子虽然轻,但因为外头动静太大的缘故,刚进去就被琼姐儿的奶嬷嬷发现了。她倒是认得沈问心,见此不由得讶了一句:“大姑娘,你怎么进来了?” 沈问心也不管她,在瞥见床上的琼姐儿已经没了气息之后,当即快步上前,伸出手翻开琼姐儿的眼皮查看。 只见琼姐儿瞳光尚未涣散,再去诊脉,脉形浮大而数,但散乱无根,是为数脉。 遇此脉象,当立即抢救。 沈问心解下腰间香囊,从里面取出白瓷的药瓶。 药瓶胎体细腻净白,好似观音手中的玉净宝瓶缩小了一般。沈问心拿住药瓶往手心里倒了一粒丸药,正要往琼姐儿口中塞服,门外,甄姨娘怒容满面的冲了进来,将她一把推开。 沈问心被推得身形晃动。 幸好身后芳儿也赶了过来,将她及时扶住。 甄姨娘以为她要作践琼姐儿的尸身,自然是十分的不客气。 沈问心不惊不躁,对她解释道:“还有气。” 她说完,那厢奶嬷嬷也叫了起来,喜道:“是真的!太太!小姐还活着!” 她这一叫,把甄姨娘失掉的三魂给叫了回来。 大悲大喜之下,她胸口发痛,顺势坐在了床沿。 沈问心迈步上前,趁机将丸药送进了琼姐儿的口中。甄姨娘还想拦她,但无奈胸闷气短,手也抬不起来。 她这才想起沈问心方才说的月季一事。 在琼姐儿的房中,也摆着一盆花香馥郁的月季。 病的这些日子,琼姐儿的房中一直都是紧闭着门窗,生怕她再被不干净的东西给冲撞了。 月季红火艳丽,按照灵云庵里慧缘大师的说法,放置在房中,可以为琼姐儿带来旺气。 可目前看来,琼姐儿的病似乎因为这个而加重了。 甄姨娘心惊肉跳,连忙吩咐下人把春韶院里摆的月季都给搬出去。 若真是这个东西害了她的琼姐儿,她必定要亲自去一趟灵云庵,将姑子的脸给撕破不可! 第23章 发间珠 甄姨娘吩咐人将月季都搬出去,又眼巴巴瞧着服下丸药的琼姐儿,生怕沈问心断绝了宝贝女儿的最后一线生机。 但沈问心的药很有效,琼姐儿原本不见起伏的胸膛渐渐有了动静。 她的气息逐渐稳定了下来。 甄姨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问心一个农庄里出来的小丫头,居然救回了她的琼姐儿! 沈问心竟会医术么? 琼姐儿的气息稳住了,沈问心作为医者,还是跟着松了口气。 她将小药瓶重新装回香囊里,甄姨娘在旁边默默看着,意动了几次,想将药瓶给抢过去。 不过一粒小小的丸药,竟有如此大的功效。甄姨娘连忙询问沈问心,想从她那儿要个制药的方子。 与其猜测沈问心是否会医术,她更愿意相信是有高人。 这世间医术高超的医者,基本都养在皇宫里。纵有致仕回乡的太医,能请得动的,可谓少之又少。偏偏她的琼姐儿只是个庶女,沈东词对沈应尚且一般,更何况一个庶出的女孩儿。 她心知沈东词薄情寡义,是以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琼姐儿主要是体弱,这才容易染病。甄玉盈寻了无数养生的方子,没有一副能治得了根本。 她如今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希望能从沈问心这里,问出她背后高人的踪迹。 沈问心如她所愿。 她告诉甄玉盈,她给琼姐儿喂下的,唤作“永容丹”。方子她是有的,只是一时间记不清了。等到她回了文晖院,誊抄一份让小丫鬟送过来。 芳儿在一旁出声,煞风景道:“小姐,东西这会儿恐怕已经挪到霞红院里去了。” 沈问心回头看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却是毫无冷意。 当着甄姨娘的面,她教训了一句:“休要多言。” 甄姨娘脸上皮笑肉不笑,尴尬得很。 这时候,琼姐儿的奶嬷嬷站了出来。 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柳眉杏腮,隐隐含带了几分春意。 在大昭朝,嬷嬷泛指上了年纪的妇人。但在大户人家,嬷嬷有时候也是一种尊称。比如公子小姐们的奶娘,像这样亲近主子的人物,都称之为嬷嬷。 这位嬷嬷虽然年轻,说话却颇为老道。 早先沈问心被甄姨娘拒之门外的时候,就是她一力劝阻,这才间接救回了琼姐儿的性命。 甄姨娘一直都很信任她。 有些话,甄姨娘不方便说,奶嬷嬷便替她说。 琼姐儿现在的病还没好利索,以后兴许有麻烦沈问心的地方。甄姨娘同她有些龉龃,不论是现今还是往后,只要这关系没缓和,总归是甄姨娘脸上难看。 况且如今是碰着了,才救了一次。若还有下次,又该如何? 甄姨娘想笼络人心,自然要付出点什么。 到现在,她二人都不怎么看得起沈问心。 沈问心在说到永容丹的时候,提到过一名游医。方子是游医给的,游医现如今在哪儿,或许只有沈问心才知道一二。 这时候,她们自然要把人哄着。 奶嬷嬷会说话,三句话里,有两句是套游医的行踪。偏她言语亲切周到,容易使人卸下防备心,浑浑噩噩就上了套。 沈问心却不是一般人,她的老师给她讲过苏张二人的事迹。 苏秦组建合纵联盟,任“从约长”,兼佩六国相印,使秦国十五年不敢出兵函谷关。 张仪则以“横”破“纵”,促使各国亲善秦国,受封为武信君。 他二人,在烽烟纷起的战国时期,兵不血刃。 她的老师不愿教她合纵连横之术,是觉得后宅方寸之地,不值得她排兵布阵。 但为了避免她被伤到,他教会了她如何应对各种话术以及意外。亦可在风云动乱之际,如鱼入江海,自在脱身。 …… 问答间,派人去请的医者终于到了。 一无所获的二人只得将沈问心送到春韶院的门口,目送她离开。 沈问心回去后,不急着写方子。 春韶院那边还没送来她的酬劳,善事做一次就够了。 连日没睡好的她,在丫鬟早已为她铺好的拔步床上睡了过去。 她睡着,外头忙活的仆婢们便小心了些,生怕将她吵醒。 虽然住进了人,但霞红院里仍旧是静悄悄的。 跪完祠堂的沈应正从不远的小路上经过,他的步子有些跛,是以走起来就不快。 往霞红院里抬东西的家仆嫌他动作慢,伸出手直接将他往边上推了推,示意他让开路。 他们是做工的人,手上没轻没重的,竟直接将人推了个趔趄。 沈应好歹也是个少爷,见他们狗眼看人低,当即怒目瞪了过去。 他原本就白的脸上,此时毫无血色。而墨亮的瞳珠里,却隐隐带了一丝暗红。 家仆们见了他,只觉得他像个小鬼一样,浑身上下没点活人气儿。 “呸!”家仆不耐烦唾了一口,在心中暗骂着晦气! 沈应终究只是个7岁的孩童,他这么将人瞪着,毫无威慑可言。 家仆们抬着东西从他面前走过,而推他的人仍威胁似的看着他,带着蔑然。 这么一桩“小事”,沈问心自然不知道。她睡醒的时候,正值厨房送来午饭。芳儿为她在偏厅摆好碗箸,又命小兰在旁边看着,当心猫儿偷吃。 沈问心自己编了条发辫,交股缠着往下,在尾端缀了一颗南珠。 她身量高,这幅装扮下,真像个俊秀的小公子。 芳儿初见沈问心时,她也是这么一副装扮。当时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是芳儿所见过的,最为好看的男人。沈问心发尾上的南珠虽然漂亮夺目,却不及那人的一眼。 他微微低头打量她的时候,从天窗上漏下来的光便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芳儿眼尖,看出他白净的耳垂上,打了耳洞。 他又漂亮,又精致。芳儿自惭形秽,不敢再抬头看他。 她听到男人问了一句,是否要用她。 沈问心的声音清冷如雪泉一般,涓涓流到了她的心里。 只有三个字。 “带她走。” 第24章 夏日长 沈问心穿戴好了,在芳儿的伴同下,去到偏厅用午饭。 小兰一见她,小脸儿就红了。她刚来,对沈问心还不熟悉。乍看下,还以为是府上来了亲眷。 本能地,她就往边上躲。 芳儿拉住她一只胳膊,这会儿也眼中带笑,问她要往哪儿逃? 沈问心的唇勾了勾,自顾在饭桌前坐下。 小兰脚下虽然想走,但眼睛却忍不住偷偷去看她。 看了几眼,才认出来,坐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府上的亲眷,而是这霞红院的主子。 她吓了一跳,连忙要跪。 芳儿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胳膊,没让她跪下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个眼中带着安抚,一个则眼中带着感激。 芳儿不过是下人,哪做得了沈问心的主。 不让她跪,是沈问心的意思。 今天的饭桌上,多了好几样小菜。 芳儿一边为沈问心盛饭,一边给小兰使眼色,让她给沈问心布菜。 她年幼,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芳儿哪能真让她布菜,不过是让她在沈问心跟前讨个巧,把这事儿给顺其自然的揭过去。 小兰是个伶俐的,她见沈问心的目光在一道鱼炙上停了一瞬。当即拿起布菜的筷子,将鱼块扒开,殷勤问道:“小姐,厨房的人说今天的鱼最新鲜,可要用些?” 沈问心不怎么喜欢吃鱼,但桌上这一道太安鱼品相不错,沈问心有心想试试,便点了点头,任由小兰往她面前挟了一筷子。 做得好的太安鱼肉质滑嫩,用筷子的时候很容易散。 小兰的手稳,完整的一块鱼肉最后到了沈问心的碗里。 她略微尝了一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芳儿在旁边问她,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沈问心摇头,又吃了两口,便让芳儿把饭菜撤下了。 她饭量小,这会儿还不是很饿,芳儿送她回到了主屋。 天气热,纵然房间内安放了冰鉴,门窗紧闭的屋子还是有些闷热。若是在往常,芳儿定会吩咐人将窗子开了通风。但如今他们才刚搬过来,外头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芳儿灵机一动,提议众人到甘和楼去避暑。 甘和楼是一栋两层小楼,建在后花园的宝莲池附近。沈问心虽然没去过那里,但听芳儿说过。小楼的四周翠枝环绕,最是阴凉。况且霞红院内乱糟糟的,去到甘和楼,也可以得个清净。 她的提议,倩儿第一个赞同。 倩儿本名倩英。因为“英”字的缘故,沈问心让她改了名。 作为仆婢,名字多一字跟少一字,并无不同。若是能讨得主子的欢心,纵然是全改了,她也欣然接受。 倩儿早起便跟在寇嬷嬷身后打下手,在两个院子来回陀螺似的转着,一直忙到现在。 她虽然有些刻薄,但在处理事情上头还是十分稳重的。再加上她与芳儿年纪相仿,事情多的时候,她很自然的就站了出来。 芳儿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需要伺候好沈问心就够了。 倩儿天生的怕热,听闻要去甘和楼避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小兰懵懵懂懂,乖乖的站在一边等沈问心发话。 沈问心没道理拒绝,她确实也睡得够久了。况且到府上这些日子,她还没怎么走动过。 倩儿见她应了,当即喜滋滋的下去安排避暑事宜了。 芳儿伺候沈问心换了身装扮,取下南珠,小心的放在了带锁的匣子里。 梳好双鬟髻,换上窄袖短衣,纱织的长裙轻盈透气,最适合这样的暑天。才穿上对襟的长袖小褙子,外边便传来了倩儿说话的声音。 芳儿仔细听了听,发现跟倩儿说话的人,仿佛是个男孩。 沈问心却是早就听出来,来人正是她的弟弟沈应。 没有让他多等,沈问心换好衣服后便走了出来。 姐弟二人见面,并不像寻常姐弟那般欣喜热络。 沈应的表情很冷漠,动作更是无比僵硬。沈问心让他坐,他好似没听到一般,立在堂中动也不动。 芳儿到他跟前再请了一次,语气轻柔。 沈应虽然年纪小,但特别有自尊心,芳儿再请之下,他才勉强在沈问心的下首坐了。 沈问心看着他板起的小脸,炎炎苦夏,倒觉出几分意思出来。 倩儿识眼色,见沈应坐下了,方才进来回话。 紫苏饮、浮瓜沉李、槐叶冷淘、冰鉴等,皆已备下。 寇嬷嬷闻听沈问心要去甘和楼,一早便安排人领了钥匙过去打扫。又照她的吩咐,把甘和楼附近的冰井开了。这会儿过去,凉风习习,正是畅意的时候。 芳儿见她安排得妥帖,不由得赞赏的点了点头。因她有意刁难冬花的不悦,到此刻,也消散了几分。 沈应来得正巧,沈问心顺势问了他一句,要不要一同去。 沈应自然是要拒绝。 但他拒绝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沈问心便领着芳儿站起了身。 “走吧。”她笑得温柔无害。 沈应陡然被她将了一军,实在有些无语。沈问心人前娇怯,人后却换了一副面孔。偏巧沈应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一开始就不喜欢沈问心的缘故,沈问心这样的态度,他反倒觉得正常。 本着不屑跟小女子计较的原则,沈应板着脸也站起了身。 甄玉盈打发他来要方子,东西不拿到手,回去肯定要受罚。 他虽然自私冷漠,但也有在意的人。甄玉盈就是拿捏住了这点,罚他一人不够,甚至会罚他身边的人。 他退无可退,只能跟着沈问心往甘和楼走去。 甘和楼建在宝莲池附近,依着假山,傍着渌水,颇为惬意。 沈问心慢上高楼,沈应避嫌,等她上了,方才踏着楼梯上去。 甫一上去,迎面便吹来一阵凉风。饶是他心中郁结,此时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也没有嬷嬷跟着。芳儿为他搬开椅子,请他坐下。 沈应也编了发辫,发尾系着一块带络的浅玉。 他生得好,无需太多的金银玉饰,只稍微打扮下,便让人很难从他的脸庞上挪开。 小兰的脸又红了。 芳儿在一旁提起玉注子,为两人的杯中倒好了熟饮。 从坐下起,沈应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面前铺着的织锦桌布上。 他在想着该如何开口。 第25章 高楼风 沈应在想该怎么跟他这位正出风头的阿姊开口。 出门之前,甄姨娘一反常态的对他多有叮嘱。甚至命小丫鬟开了匣子,给他找出一块好玉来。 他被打扮一新,由琼姐儿的奶嬷嬷一路送着,到了霞红院前的花廊处方才止步。 奶嬷嬷姓江,平日里对沈应多有照顾。 沈应幼年丧母,是以对江嬷嬷颇为依恋。分别之际,他不愿松开牵着江嬷嬷的那只手。江嬷嬷好生安抚了他一番,才让他收了小孩子脾气。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沈应犯下的那些“淘气”的错儿,十之八九都是她撺掇的。她有个比沈应大一岁的儿子,正是沈应在府中唯一的“好友”。 她母子二人将沈应玩弄于鼓掌之间,依照甄玉盈的吩咐,尽心尽力的撺掇他去犯错。 沈应不知其中龌龊,还以为江嬷嬷是真心待他好。 他其实是个简单的人,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 在沈问心眼里,这就是小孩子心性。 正因为如此,沈问心并不同他置气。 她对小孩子向来宽容一些。 眼瞧着沈应坐在桌前发呆,明明心中有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问心对他有些怜惜,便给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伺候沈应用些吃食。 来之前,沈应只吃了点冷糕。这会儿看着桌上的瓜果,确实有些饿了。芳儿从冰水中取出沉朱,沥干水后,送到沈应的面前。 奈何沈应天生有一根“傲骨”,不愿受“嗟来之食”。 芳儿伸过去的手默默又收了回去,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得他着实敏感了些,实在难伺候。 他不吃,芳儿便自己吃。 沈问心赏了她们小丫鬟一碟瓜果,又放了一小会儿假。 几个小丫鬟在芳儿的带领下,走到外头的廊上吹风。 隔着海棠漏窗,只看到她们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儿。 堂中现在只剩下沈问心姐弟二人了。 沈问心自拈了一粒葡萄,也不问话。她把沈应晾在一边,完全不是一个姐姐该有的样子。 沈应反倒委屈了,起身就想走。 沈问心却笑了一声,落在沈应的耳朵里,完全就是轻视与蔑然。 他心中恼怒,推翻了自己面前摆着的茶杯。 “咣当”一声,将廊下惬意吹风的几个小丫鬟都给惊动了。 倩儿拔腿就要过去查看,却被芳儿给拦了下来。 来之前,沈问心就暗自对她吩咐过。不论里头有什么动静,她们谁都不能进去。 沈问心的本事,芳儿是见过的。她们家小姐要收拾这个被宠坏的大少爷,压根儿就不费力。 倩儿虽然被拦住了,但目光一直忍不住往里头探看。小兰向来唯芳儿马首是瞻,芳儿没动,她自然也听话的继续坐着。 她在专心的看楼下宝莲池里漂着的睡莲。 芳儿告诉她,睡莲只在白天才能看到,到了晚上,睡莲就沉到水底下去了。 她觉得匪夷所思,原来花也会睡着吗? 芳儿觉得她有些憨直,不由得笑道:“不然为什么叫睡莲呢?”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让小兰十分向往。 她也想成为芳儿那样的人。 芳儿却说,她都是跟自家大小姐学的。大小姐博文广识,什么东西都知道,那才叫厉害呢! 几个小丫鬟压低了声音在外头讲话,里头,沈应脸色苍白的看着桌子上的狼藉,明白自己又犯错了。 自打沈问心住进府后,他觉得自己诸事不顺。这让他心中既懊恼,又烦闷。 沈问心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看向他。 她原本含带笑意的眸子里,此刻有如霜雪,冷得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不敢直视她。 他有些害怕沈问心会将自己赶出去。 这个时候了,他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有任务在身的。毕竟沈问心嘴上虽说着给方子,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直拖着。 她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甄姨娘仔细琢磨了半天与沈问心的对话,这才尝试着把沈应给打发了过来。 琼姐儿是她的妹妹,所以沈问心救了她。甄姨娘问方子的时候,沈问心说,永容丹是她救命的药。 她对琼姐儿的爱护,让甄姨娘想起来她还有个弟弟在自己手上。 若有朝一日,沈问心真的蒙受了圣宠。 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不知为何,她的琼姐儿最后醒过来时,涌上她心头的,除了喜悦之外,还有害怕。 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摸清楚沈问心的底牌。而她的命,却攥住沈问心的手上。 江嬷嬷劝她,姑且暂避锋芒。 这一回,她听了。 沈应被她放过来,就是为了试探。看看在遇蛇的意外之后,沈问心是否还对自己弟弟抱有几分慈心。同时,这也是一次示好,也可以说,是一次交易。 这个交易值不值得,就看沈问心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在大多数沈家人的眼中,沈问心娇怯温柔,是个知礼守礼的人。 在少部分人眼中,沈问心冷漠狡猾,不好对付。 剩下的人,只觉得沈问心是个事儿精。自她进府后,府上基本没安生过。 她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人,吃的用的,样样都得精细着。 下人里有些好说闲话的,评价她小家子气。 是不是小家子气,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毕竟沈问心带进沈府的箱子里,还收着不少东西没有拿出来。 她的娇贵,沈府这些人所见的不到十分之一。 沈应才是真正被甄玉盈养得小家子气了些。不过打翻一杯熟饮罢了,被沈问心略吓一吓的他本能地就弯下了腰,想将地上的杯子捡起来。 沈问心说了声:“慢!” 将他弯腰的动作给定住了。 沈应抬头,就见沈问心站起了身,迈动步子向他走了过来。 在高楼。 凉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好似下一秒便要携她入云离去。 沈应慢慢直起腰,只觉得手心里的汗慢慢晕开,黏腻得很。沈问心却捏住他的一只手掌看了看,见没有受伤,方才问了他一句:“应儿,阿姊有那么可怕吗?” 沈应连忙收回了手。 在沈问心的注视下,他的脸也跟小兰一样,慢慢红了起来。 第26章 得药方 沈问心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沈应十分不习惯。 甚至,他有些懵了。 沈问心的手凉凉的,抚在他发红发烫的脸颊上。他有些贪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有多久,沈问心的手才离开他的脸颊。 “怎么弄的?”他听到她在问。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恼怒,沈应心中有些欢喜。他知道,沈问心看到了他脸上的细小伤疤。 伤疤是在跪祠堂的时候弄的,那些下人们欺他,他不敢还手。 本来事情都过去了的,沈应并不想说。但沈问心问起,他的心中忽地生出几分委屈来。 差一点,他就要说出来了。但话语在喉咙中起起落落,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他不说,沈问心也知道。 只是现如今这种情况,沈问心总不好过多去问。她最后又抚了抚那一道细小的伤疤,在沈应的依恋中,她收回了手。 芳儿被唤了进来,收拾桌上的混乱。 她收拾的功夫,沈问心领着沈应到了外头廊上。 小丫鬟们的果盘忘记带进去了,沈问心在雕花小圆桌前坐下,拿起一颗沉朱,亲自送到了沈应的面前。 她对一件事或是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是很细致耐心的。 温伽的案子,如今要查,只能从涉案的人身上查起。沈应当时虽然年幼,但被掳走后的那几年,他遭遇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沈问心想要知道。 更何况,沈应确实是她血亲的弟弟。她占了人家的皮囊,有些责任顺带着也要负。 沈应已经被养歪了,沈问心要想把他掰回来,需得花费一些功夫才行。 这事儿急不来,得徐徐图之。 这第一步,自然是改善姐弟两人之间的关系。 沈问心两辈子都没怎么哄过孩子,为此,她只能向医谷里的师兄师姐们学习。 一颗沉朱,可以当做一次和好的试探。沈应的目光在她伸出去的手上打着转,并没有接过。 他的心中还有着防备,将沈问心重新放在了心中敌人的位置上。 他不会忘记,自己被掳走的那几年,遭受到的痛苦与折磨。 往事有如阴影,时刻笼罩在他的头顶。 他的世界已然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座孤岛上,他审视着一切路过的人。他防备着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怕自己会发疯。 沈问心没有逼迫他,她收回手,将沉朱送进了自己的口中。 凉风习习,吹拂着楼外的翠枝。林深叶密处,蝉鸣声时断时续,并不吵闹。她的口中酸甜两种味道交相迸现,令人回味。 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这就是俗世的味道。 她重活的这一世,也开始注重起享受生活来。 荣凤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帮她重新恢复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他让她明白,报仇与享受,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她也可以活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沈应现在还不明白,他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沈问心又恢复了她不问世事的冷漠模样。 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神态自若的吃下东西。 她如此多变,让沈应有些恍惚。 刚才那个关心他的人,真的是沈问心么? 芳儿收拾完,适时的走到了沈问心的身边。 内情虽然没有问出来,但不急在这一时。瓜果已经食用得差不多了,沈问心在芳儿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看了看她,略显刻薄的问了句道:“你识字么?” 沈应面上一红,有些恼怒的瞪了一眼沈问心,那意思是关你什么事? 沈问心无谓的笑了笑,解释道:“问问而已。” 她这句话说得调皮,让沈应的脸更红了。 …… 方子最终还是要到了,只是对于沈应来说,属实是一场折磨。 他拿着方子没有先去回甄姨娘,而是有意在去往春韶院的路上磨蹭着,好让自己脸上的红晕消退。 为了这,还让小丫鬟们在旁边看了笑话。 芳儿胆子大,居然敢调笑他脸红得像是盘子里的沉朱。 沈应走过宝莲池的时候还看了看水中的倒影,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想到自己在沈问心面前的窘态,沈应脸上原本褪散的红晕不由得又浮了上来。 他白净的面皮,带着红晕,才显得好看。 他不知道,沈问心有些恶趣味,就喜欢看他这幅窘迫的样子。 …… 磨蹭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沈应才回到春韶院。 他与沈问心在甘和楼里具体谈了什么,只有当时在旁边伺候的人才知道。那地方不好偷听,况且几个小丫鬟跟闲人一样四处逛着,有心人想接近,也接近不了。 沈应从甘和楼出来的时候,早就有小丫鬟飞奔到春韶院去报告了。 甄姨娘坐立不安的等了许久,结果沈应迟迟没有消息。 眼下终于见着人了,又气又怒,抬手就想给沈应一巴掌。 只是她的手才刚扬起来,就被一旁的江嬷嬷给拦住了。 “小姐的病要紧!” 江嬷嬷在一旁劝着,连带着给了沈应一个眼色,让他把方子递上来。 西州城里最有名的医者还被甄姨娘强行扣留着,他一把年纪了,实在遭不住甄姨娘的这一套。 甄姨娘带着方子去到偏屋的时候,老人家满头的汗。身旁四五个小丫鬟围绕着,这个说给他捶背,那个说给他捏腿,真是花样繁多。 一见甄姨娘,他立马站了起来,背起药箱就想拱手告辞。却被小丫鬟们拦着,愁死了要。 甄姨娘也不难为他,把方子往他面前一送,让他给掌掌眼。 看完了就放他走,还有十两纹银奉上。 见甄姨娘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医者忙接过方子,想着趁早把事儿给结了。结果是他一看方子,目光就挪不开了。 “这……这……”他语不成句,颇为讶异。 甄姨娘在旁边看得有些紧张,连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老医者捏着手中的方子看了又看,并没有理睬她。 甄姨娘心想这老东西真不识眼色,正想开口教训他的时候,却见医者近乎狂喜道:“永容丹!这居然是永容丹的方子!” 说完,一口气没喘过去,险些当场昏倒。 甄姨娘在一旁不明所以,反被他吓了一跳。 第27章 紫薇女 医者的癫狂举动,让甄姨娘不明所以。 她并非杏林中人,自然不知这小小的一粒丸药,在医苑之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 据前朝《萃英集》记载,在现今深州问安县的地界上,曾有一名“女冠”,她的道号,是前朝女帝亲赐的,唤作“紫薇散人”。 这位紫薇散人萍踪梗迹,寻常人难以见到她的身影。但若是积德行善,在染病之际,则有幸得遇紫薇散人。 散人是前朝有名的道医,经她诊治的病人,没有不痊愈的。当时女帝在鲁山遇刺,危急关头,恰逢紫薇散人经过。献上“永容丹”一枚,这才保全了女帝的性命。 女帝大喜之下,赐号她“紫薇散人”。 “紫薇”二字极重,可见女帝对她的敬重与感激。 因为女帝一再邀请与挽留的缘故,紫薇散人后来随驾回宫,在宫中受了两年的侍奉。两年之后,女帝诞下自己的第一个女儿,是为“淑华帝姬”。 帝姬天生慧根,深得紫薇散人的喜爱。前朝永初三年,不满一岁的淑华帝姬被紫薇散人带着,离开了宫廷。 女帝虽大怒,但却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前去追截。 而这,也成了百年来的一桩悬案。 紫薇散人最后去往何处?淑华帝姬是否也成了女冠?无人可知。对于医者来说,比起故事本身,他们更在意的,是其中提到的“永容丹”。 传闻,永容丹的方子记载在前朝的宫廷医术秘典上,后来随着大昭太祖皇帝的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 白驹过隙,距离大昭开朝到现在,已过了百年之久。永容丹是否真有“回神续命”的奇特功效,后人已不可知。况且百年间,陆陆续续出过几次造假“永容丹”的事件。医者们对永容丹的兴趣已经不是很大了。 与其寄希望于传说中的丹药,不如自行研究。 但,研究了大半辈子的邝廷春还是颇为激动。如果这个方子是真的,那将是造福万民的事情。 他一刻也等不了,拿着方子就想回去仔细研究。 甄姨娘第一时间甚至没有拉住他,还得小丫鬟跟上去,将他的路牢牢挡住。 “邝大夫,别急嘛!” 小丫鬟说着,把人又推搡到了甄姨娘的面前。 邝廷春这会儿头脑还发着热,见小丫鬟拦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悦。他沉下脸,喝退了拦路的人。 甄姨娘觉得他是发了疯了,想趁他不备,把方子给抢回来。 乱糟糟的当口,沈应开口说话了。 他要说的,是沈问心要他代传的话。 早已算计到这一切的沈问心,对只有一面之缘的邝廷春提出了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方子可以共享,但只许研究,没有她的许可,不许将丹药用到任何人身上。 否则,她就砸了他的招牌。 沈应说完后有些忐忑的看了看邝廷春的脸色,想知道他会不会认为受辱,从而当场翻脸。 所幸,邝廷春是一个温和赤诚的人。他当面起誓,绝不会违背沈问心的要求。若有违背,叫他五雷轰顶。 其实,沈问心并没有说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话语。最后一句,是沈应自己加的。 他现在已经有些拿沈问心当自己人了,以至于下意识会护着她。 为了拿到方子,甄姨娘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甚至不惜去求沈问心。她这样的人,能让她弯腰低头的,只有利益。 沈应不傻,他当然知道这个方子价值千金。沈问心大气,随随便便的就给了。他可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邝廷春既然发了毒誓,沈应也就没有再为难他。他还有一个要求,是对甄姨娘提的。只是现在外人在,不好开口。 甄姨娘适时出声,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这药,琼姐儿也吃不得么?” “阿姊说了,妹妹要吃,尽管去她那里拿就是了。” “制药的药材现下不好寻,就是有方子,最早也要来年才能制出来。” 他一口一个阿姊,听在甄姨娘的耳中,颇有些不痛快。 邝廷春急于回去研究方子,见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连忙开口请辞。 甄姨娘终于大发慈悲,放他出了春韶院。又让两个小丫鬟在前头领路,以免冲撞了人。 邝廷春走后,甄姨娘的脸上流露出疲态来。她并不将沈应放在眼里,被新莺搀扶着,回身就想进到里屋。 走了几步,发现沈应还站在堂中。 甄姨娘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看他,倏而冷笑道:“怎么?到我这儿讨赏钱来了!” 她一发怒,沈应确实有点怕她。 除了沈东词之外,府上人人都知,甄姨娘是个笑里藏刀的泼妇。她笑得越亲切,心里就越想着折磨人的点子。 沈应却知,当她冷笑的时候,才是最可怖的时候。 他有些想放弃了。 沈问心交代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甄姨娘有些不耐烦他这个样子,干脆在上头坐下,冷冷道:“哑巴了?有话就快说!” 沈应低垂着脑袋,还是有些纠结。 上头的新莺看着也着急。 见甄姨娘的脸色越发阴沉,她在旁边急得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在太太跟前什么事儿不能说?让你开个口,哪就这么难?” 她是个乖觉的人,少有这么拿腔作势的时候。 甄姨娘跟沈应两个人听了,心里各有各的一番计较。 前者觉得事出反常,怕不是婢子的心里有了旁杂的心思。后者却心中怨恨,跟芳儿等人的悉心伺候相比,新莺的眼里分明没有他这个主子。 在甘和楼,沈问心处处拿他当个人看待,让他体会了一把主子的派头。 既见过了“世面”,如今的对比才显得惨烈。 沈应也不知自己忽然哪里来的勇气,被喝骂后非但没有第一时间低头主动认错,反倒冷冷觑了新莺一眼,带着审视。 他这样,让新莺的心里有些发虚。 跟甄姨娘一样,沈应也是个小气且记仇的人。他们这一对“母子”,惹着谁都不好处理。 她不由得心中悔恨,暗骂了自己一句“多嘴”。 第28章 问前程 新莺自骂了一句“多嘴”后,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甄姨娘如今虽说失了势,但还是有威严的。 况且甄姨娘此人有几分手段,保不准哪天就梅开二度了。 这种事情,谁也不敢说得太绝。 新莺既闭了嘴,沈应的目光便从她身上收了回来。他还有话要跟甄姨娘说,只是因为怕触了她眉头的缘故,这才犹犹豫豫。 他这般扭捏的姿态,当真是让甄姨娘等烦了。正欲开口苛责的时候,却见沈应没头没脑的跪了下来。 他忐忑道:“姨娘,孩儿想去学堂念书。” “什么?”甄姨娘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美眸微睐。 “孩儿……孩儿想去学堂……”沈应重复了一遍,却是话没说完,就被甄姨娘粗暴的打断。 “混账东西,倒做起我的主来了!” 她话说的不算难听,但言语间市井气尽显,让沈应十分厌恶。 “姨娘!”他加重了语气,微微挺直了腰板道:“这是大姐姐的意思。” 他口中的大姐姐,自然是沈问心。 甄姨娘的鼻子简直都要给气歪了,她怒不可遏,霍然起身逼问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敢使你这样对我说话!” 沈应还是跪着,一言不发。 一旁的新莺被他二人吓得不行,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 关键时刻,还是江嬷嬷站了出来。 “夫人,息怒呀!”她劝慰着,连忙给新莺使了个眼色,让她倒一杯茶来。 新莺起身慌忙倒了茶,只是还没送到甄姨娘的手上,就被她给打翻了。 所幸不是热茶,新莺只是湿了衣裳,并没有被烫伤。 “死丫头,笨手笨脚的,还不快滚!” 她嫌新莺碍眼,将她给打发了下去。 新莺眼中含泪,不敢不从。 堂中只剩下了甄姨娘、沈应、江嬷嬷三人,一时间静默无声,只听得到甄姨娘有些急切的呼吸声。 甄姨娘是真的气的狠了,沈应这两句话,显然是对她的威胁。尽管沈应态度软弱,可倘若他是从前的沈应,他断然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问心一来,沈应的翅膀就硬了。 话既然说开了,剩下的话就比较容易说出口了。沈应不知死一般,仍在甄姨娘耳边大讲道理:“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 “够了!” 甄姨娘真是听得头都要大了。 这会儿她也明白过来了,沈应说的这么一大通,肯定是有人教他说的。不然他一个没进过学堂的孩童,哪知道这么多之乎者也! 而沈问心虽然有小智,但终究是农庄里出来的丫头。乡下那地方,家长里短的,可能让她在人情世故上有谋算,但在识字读书方面,她跟自己肯定差不了多少。 想明白了这些,甄姨娘自然而然就把矛头对准了司姨娘。 “司娟那个贱人!” 她心中暗骂了一句,恼怒得很。 司娟是司姨娘的本名,她原本是一名老秀才的女儿,家里有些余银,也有两亩薄田。只可惜她娘亲生她弟弟的时候伤了身子,什么活儿都不能做,只能躺在床上用汤药补品续命。 老秀才有着读书人的傲气,不屑于钻营。他关起门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却是把一双儿女的生死置于脑后。 司娟没有办法,为了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只得自卖为奴,到沈府来伺候人。 她不是家生子,按理说是没资格到老太太房里去的。但她有一双巧手,绣出来的花儿能让人闻到香味儿,也算是一绝了。 西州这边终究粗糙了些,比不得金堆玉砌的京师。眼见着穷山恶水的地界儿,出了这么个灵秀的人物,老太太自然多爱怜她几分。 况且,司姨娘也算是她有意安排到沈东词身边的。比起甄姨娘,司姨娘自然在老太太跟前要得脸些。 同样是姨娘,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人都是想着往上爬的,自然没人愿意做那垫底的人。 她二人积怨已久,你来我往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招式。 如今到了沈应这儿,甄姨娘以为又是她暗中怂恿,自然气得不清。 阖府上下,跟她不对付,又识文断字的人,司姨娘算一个。 司姨娘现在跟沈问心走得近,保不准就是她唆使的姐弟二人。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的甄姨娘当下也冷静了下来,跟沈应不一样,她是拿司姨娘当对手看待的。 从前,她是在司姨娘手上吃过苦头的。 司姨娘此人,别看温温柔柔的好说话,其实心里藏奸,最会用些阴毒的伎俩。 甄姨娘简直恨透了她。 “司娟这个贱人,自己没本事生不出来,就尽动这些歪心思!” 甄姨娘的一双纤手紧紧握住,美目里几欲喷出火来。 江嬷嬷在一旁看着,不语。 待到甄姨娘的气性消一些了,她才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了甄姨娘的手上。 她看了看甄姨娘,显然是有话要说。 她二人说话,自然不能当着沈应的面说。 在甄姨娘的眼里,沈应已然被司姨娘收买,成了丽晴院那边的人。 她不由得心中冷笑,心想沈应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真以为司娟是个好相与的?只怕最后被人给卖了,还乐颠颠的帮人数钱。 又蠢又不知好歹,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甄姨娘懒得再同他啰嗦,开口唤新莺,让她把沈应送回自个儿院里去。 沈应估计是话说完了,也可能是怕了,低着头默默跟着新莺出去了。 他出去了,江嬷嬷肚子里的话才倒了出来。 “夫人,依奴婢看,不如依了……” “什么?!”甄姨娘的嗓音瞬间大了起来,“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夫人息怒!” “请容奴婢细禀!”江嬷嬷越发放低了姿态,开始分析起这里头的利益关系来。 “哥儿如今这个年纪,还不开蒙,终究说不过去。爷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今日不在意,保不准明日想起来,就要问夫人的罪。这阵子,丽晴院那位肯定没少在旁边吹枕头风,与其等爷主动问起,夫人何不顺水推舟,借哥儿上学这件事,在爷的面前露个脸儿,挣上一份体面!” 她这一番话说的在理,听完后,甄姨娘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甄姨娘叹了口气,思虑再三道:“只是我这心里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等到管家钥匙重新回到夫人手上,还怕那位没有气受么?” “……” “夫人?”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那贱人心眼儿多着呢,万一这是她给咱们下的一个套……” 甄姨娘犹豫不决。 两人正在商讨之际,却听到外头传来新莺通报的声音。 沈东词来了。 第29章 情难却 沈东词突然进到春韶院里来,把甄姨娘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看向地上的碎瓷片,发现新莺这丫头不顾手上被割出的伤口,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舒了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迎到了院门口去。 沈东词这回过来,单看脸色的话,似乎心情尚可。甄姨娘心中一喜,心想沈东词到底还是念着她跟琼姐儿的,不由得殷勤伺候着,把人迎进正屋,奉上好茶。 共枕这些年,甄姨娘对沈东词可谓十分了解。她见沈东词端起茶杯才略抿了一口,眉目间就有些不悦的神色。 她当即侧首,冷冷看了泡茶的丫鬟一眼。 往常泡茶这种细致活儿,都是新莺来做的。只可惜她刚受了罚,手上又有伤,所以就在后头躲着,不敢到主子跟前现眼。 沈东词虽然穷苦出身,但自富贵后,也好讲究起来。他不是昏聩的,自打进门起就觉察到不对劲,如今到了正屋,见地上虽然干干净净,却留有一片未干的水渍,不由得越发不满起来。 她当初之所以看中甄玉盈,就是因为她体贴且听话,从不在他跟前使性子。当时司姨娘刚小产,日夜烦扰着他,让他十分恼火。骤然得了解语花,自然是多有爱护。 这么些年来,甄姨娘几乎没有辜负过他的爱护。可自打沈问心回到沈府,甄姨娘一再出错,实在是让他很失望。 他站起身,颇为不满的看了一眼甄姨娘。 这屋子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他猜也能猜到。甄姨娘不敢主动认错儿,是因为她还要脸。 好歹是正经抬进府的姨娘,却善妒跋扈,让他在老太太跟前好一阵没脸。 她也知要脸,怎么当时就不顾全一下他的面子呢? 沈东词越想越气,原本打算看望一下琼姐儿的心思也给打消了。他抬步正打算离去,袖子却被甄姨娘拽着,一时脱不了身。 “爷!您要罚,就罚奴一个人吧!琼姐儿身子不好,保不准就……”她哭得肝肠寸断,瘫软在地上哀求着,想让沈东词进到里间看一眼琼姐儿。 若说甄姨娘本意是想用一出苦肉计,但哭到后面,倒有几分真情流露。 听他在脚边一个劲儿地哭着,沈东词虽然有些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把人给踹开。 不管怎么说,琼姐儿确实是他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曾抱过她,小小的人儿,不哭也不闹,招人疼得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沈东词有些动容,想了想,最终还是把梨花带雨的甄姨娘给扶了起来。 甄姨娘二十出头,嫁为人妇后,与刚进门的时候相比,岁月没有摧残她的容貌,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容光。 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沈东词边为她拭泪,边柔声说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 虽然说的是教训人的话,可甄姨娘心中却好似吃了蜜一样,甜的腻人。 沈东词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有些热,也有些痒。 她脸上也不由得飞上两团红晕,跟醉酒了似的。 两人亲昵间,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悄悄出去了。 沈东词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心中难免有些后悔。 甄姨娘是最贴心的的人,见沈东词的神色不对,便知他心中余怒未消。 她有心想趁这个时候为自己辩解两句,但看沈东词的样子,明显不想再谈及此事。 未免节外生枝,她只好暂且忍下怨气。 正自顾想着事情的沈东词,只觉得怀中的甄姨娘动了动,似乎是醒了。 既然醒了,温存的话还是要说的。沈东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只要他愿意,就是太守府里的深闺贵女,他也能给哄了来。 甄姨娘被他哄着,心中的怨气不由得去了几分。 绫罗被里,暧昧羞人的悄悄话又说了不少。一时间,两人仿佛都回到少年时一般,享受起这难得的一个午后来。 玩弄着甄姨娘的一缕青丝,沈东词主动问起她道:“今儿是怎么了,发了那么大一通火?” 甄姨娘银牙轻咬,在他怀中娇滴滴哼了一声道:“新莺那丫头,越发不懂事了。” “怎么了?”沈东词明知故问。 甄姨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动了动身子,从沈东词的怀中抬起头来。看着那张熟悉的俊朗容颜,她的心里酸酸的,只觉得难堪的紧。 “不打紧。”她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告司姨娘的状。沈东词的有意偏袒,让她只能受下这委屈。 她一委屈,沈东词自然疼她。 他收紧胳膊,将甄姨娘搂得更近了些。 “琼姐儿的病我听说了,怪只怪新月那丫头太实心眼了些,我同她吩咐,让她别放人进来,谁知她竟把你的人也给拦住了。” 沈东词解释着,并无多少愧意。 可见,他心里还是偏袒着司姨娘的。 甄姨娘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却只能忍着。 “你也别气。”沈东词见她默默不语,难得软和着性儿,劝她道:“琼姐儿长到现在,你为了她真是操碎了心,我知道,你只有这一个女孩儿,自然视作珍宝,可是玉盈,这两年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夫君呢?” 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无异于是当头棒喝,直让甄玉盈清醒了过来。 她讷讷,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沈东词搂着她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肩膀,语带宽慰道:“你还年轻,孩子肯定还是有的。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娘亲,琼姐儿她也知足了。” “知足了”三个字,无异于一盆凉水,直接将甄姨娘复燃的心火又给浇熄。 沈东词的意思是,不论是她,还是琼姐儿,有现如今的一切,都该知足了。 可她又该如何“知足”? 第30章 梦难回 沈东词让她知足,她又该如何知足? 后宅之中,多的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人。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能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日子。 今时今日,司姨娘能拦着沈东词,不让他来见琼姐儿一面。他时他日,琼姐儿的药就能被她给断了! 没有那些补品将养着,她的琼姐儿只怕早就夭折了。 司姨娘同她已是势同水火,他们之间的恩怨,沈东词从来是不想了解,也懒得了解。 他只会说出让甄姨娘“知足了”这种话,却不知这一句话,到底还是伤了甄姨娘的心。 她的心,也不全装着俗世的利益。 当年怀着琼姐儿的时候,她短短一个月就瘦了将近十斤。沈东词心疼她,补品不要钱似的往她住的霞红院里送。 她当时乖巧,只说自己梦里看到好漂亮的一棵琼花树,醒了还念念不忘。沈东词若是真疼她,不消送这些东西,只需在院中栽种一棵琼树即可。 那棵琼树就栽在她的窗外,每次在琼姐儿身旁哄睡哄累了,她就会看一眼窗外的矮树。 新栽下的树,未及枝叶繁茂,只能躲在高墙屋檐之下。 就跟她的琼姐儿一样,还需要她的保护。 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经历过怀胎十月之苦的沈东词是不会懂的。 可她不会怪他。 她与沈东词,身份不同,地位也不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沈东词不理解她没关系,只要他对她足够好就行了。 只要她好好活着,她的琼姐儿自然安然无恙。 再过上些许年头,等到她三十多了,色衰而爱弛的时候,小娃娃也长大了。就会像她梦里看到的那样,亭亭玉立,笑起来,颊上会有小小的一粒梨涡。 多好啊,就跟她年少时一样。 如此,还得十几二十年呢,她如何能知足? 沈东词见她仍旧不语,心中不由得有些恼怒。但终究是才刚温存过,不好立即就甩下脸子。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有半晌,就在沈东词看着帐顶出神的时候,门外响起江嬷嬷的通报声:“爷,小姐醒了,这会儿哭闹着想要见您,奴婢不中用,怎么哄也哄不好……” “回去跟姐儿说,爹爹这就来,莫要害怕。” 沈东词说完,不待起身,怀中的甄姨娘却已是喜得下了床榻, “爷,奴伺候您更衣!” 甄姨娘喜上眉梢,越发显得姿容妍丽。沈东词原本心里对她的那点子不悦,到了此时已是烟消云散了。 琼姐儿醒了是好事,他没必要,也不舍得再沉着一张脸。 待两人收拾罢,进到暖阁的时候。琼姐儿正埋在江嬷嬷怀中吃奶,果然不再哭闹。 小娃娃虽然昏沉了这么久,但还是认得沈东词。一见她,奶水也不吃了,张开两只瘦胳膊就要抱。 她又小又瘦,看着真是怪让人心疼的。甄姨娘转过脸去暗自抹泪,任由沈东词将琼姐儿抱着,开始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琼姐儿早慧,虽然才一岁多,却也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 沈东词抱着她慢慢挪着步子,就听到幺女在耳畔时不时蹦出一个字来。 “花……花……” 她咯咯笑着,就要去够花瓶里插着的假花。 沈东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后,略微有些讶异。 他道:“从前你屋子里不是最爱摆着月季么,怎么这回换了?” “再喜欢也不能天天摆,处处摆呀!”甄姨娘佯嗔了她一眼,轻飘飘就把事儿揭过去了。 这笔帐是得算,但显然不是现在。 暖阁不大,饶是沈东词走得慢,仍是没一会儿就看遍了。小丫头常在屋子里闷着,对周围所有新奇的一切都带着好奇。 往常沈东词抱着转个两圈,这丫头就睡着了。谁知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兴致颇高。 沈东词瞧着也高兴,便抱着小丫头走到了正屋的门口。 怕受了暑气,没敢出去。抱着丫头只略看了一看外面,就把她高兴坏了,咯咯笑个不停。 看着女儿难得的精神头儿,甄姨娘不由得念起沈问心的好来。江嬷嬷先前对她说的那番话,此时重又翻上她的心头。 沈应读书的事,趁着这个时候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是,就这么便宜那个白眼狼了。” 甄姨娘默默想着,心中还有着怨气。 她巴不得沈东词一辈子想不起来,好让沈应做一辈子的睁眼瞎。可眼下,沈东词没有说这个事儿,她却要主动去说。若是沈应就此得了沈东词的青眼,那她的琼姐儿只怕越发没有地位了。 甄姨娘心中愤恨,却无可奈何。 当下,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语,狠夸了沈应一回。 奈何沈东词对沈应还有着成见,不咸不淡的在一旁听着,并不发话。 刻板的印象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甄姨娘怕再说下去惹得沈东词厌烦,遂住了嘴,陪着一旁看他教琼姐儿说话。 没过多久,小丫头还是困了,江嬷嬷抱着她又回到了暖阁。 丫鬟上了新茶,一言不发的在旁边伺候着,不敢大些声儿喘气。 这一杯茶倒是与上一杯不同,沈东词喝了几口,颇为赞叹。 “新莺这泡茶的手艺越发好了,只可惜过来的匆忙,身上没什么东西能赏她。” 甄姨娘到嘴边的茶水险些洒了,她皮笑肉不笑的放下茶盏,忙接他的话道:“这都是她该做的,当不起一个赏字。” “既如此,那叫她到跟前来回个话儿也行。” 沈东词又啜了一口茶水,叫人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甄姨娘虽说脸上挂不住,但也明白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她看了看候在一旁的丫鬟,给她使了个眼色。 谁知,那丫鬟胆子太小,这会儿一门心思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根本不顶用。 甄姨娘心中叹了口气,心想沈东词当真如此急色,连她屋子里头的丫鬟都不放过了吗? 从前沈东词问她讨要过一次,也是借着泡茶手艺的由头,让新莺到他的书房里伺候。甄姨娘那会儿还有些脸面,哪怕醋劲儿起来了,沈东词最后还是哄着她,没再纠缠。 如今旧调重弹,甄姨娘却没有了再耍性子的勇气。 她默了默,终究还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回他道:“她如今身子不大爽利,等明儿休息好了,再让她到爷的跟前去领赏。” “到时候,让奴也沾沾光,不枉栽培这丫头一场。” 沈东词且笑,拿手指了指她道:“你啊你,还是这么小性儿!” 甄姨娘虽赔着笑,但美眸之中,还是忍不住现出了一丝苦涩。 第31章 心难安 甄姨娘嘴上虽然笑着说,要让新莺去领赏。其实她心里刀子刮似的,疼得她直冒冷汗。 人到手后,沈东词没有多坐,茶喝完就离开了。 甄姨娘还能忍耐着送他出了院门,结果转身就顶不住了,若非江嬷嬷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指不定就要当场软倒在地。 “好,很好。”甄姨娘咬牙切齿的念叨了两句,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 江嬷嬷喝退了在旁悄悄看热闹的人,一双柳眉倒竖,模样凶狠。 院子里有人默默叹了口气,想着二小姐确实是个命苦的,遇上这么个娘不算,奶娘也不是什么好的。 然而她只敢低头扫自己的地,莫说表示不满,纵是抬头看江嬷嬷一眼都不敢。 一时间,除了主子跟江嬷嬷外,春韶院里人人自危。 江嬷嬷扶着甄姨娘进了暖阁,看着熟睡的琼姐儿,甄姨娘的眼泪最终还是没忍住,断线珠子似的掉了下来。江嬷嬷忙拿了帕子为她揩面,胭脂晕开,显得她有些狼狈。江嬷嬷遂住了手,也跟着在旁边低声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哭,莫名让甄姨娘心里好受些。 跟前伺候的丫头虽然不老实,但好歹还有个为她着想的江嬷嬷。 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 想起自己因为她献计藏针的事还迁怒过她,甄姨娘的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止住了泪,又劝了江嬷嬷两句,让她莫要灰心。 “司娟那贱蹄子一朝得了势,就猖狂成这样,真就以为那老不死的一心护着她不成?” 甄姨娘委实气昏了头,以至于口不择言。 听她如此咒骂,江嬷嬷当即吓得止住了泪水,忙劝她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一语既出,甄姨娘心中确实有些发虚。但听闻“隔墙有耳”四个字,又由不得她不冷笑一声,抓紧了榻边的褥子,恨声道:“新莺这贱丫头,早间让她去请人,人没请到,还有脸哭哭啼啼的回来!瞧她这幅可怜劲儿,竟把爷的心都给勾走了!真是又蠢又贱!” 江嬷嬷顿了一顿,语带犹豫地问她道:“夫人,你是怀疑……” 她话没敢说完,看着甄姨娘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她默默低下了头。 现如今,司姨娘得势,甄姨娘看她不顺眼,自然是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新莺被沈东词看中,那是早就有的事。当初新莺断发明志,表示自己终身不嫁,只想守在甄姨娘跟前伺候着。甄姨娘不想把事情闹大,就信了她。 之所以不把新莺送走,说到底还是甄姨娘贪图她伺候的好。有她在,沈东词但凡得了空,也喜欢往甄姨娘的院子里跑。 “只想着好处,从不想着坏处。”正是甄姨娘的风格。 这也是她气性大的原因,但凡有一处不合心意,就会将怒气撒到别人身上。 她这种人,要想让她消气,就只能一味迁就哄着。她要说就让她说,不论是污言秽语还是单方面的猜测,等到她说够了,说累了,气儿也就消了。 只有气性消了,江嬷嬷才能跟她真正讲几句道理。 甄姨娘自顾猜测了一番,疑心新莺早间根本不是请不到人,而是有意偷奸耍滑,从而跟司姨娘里应外合,想置琼姐儿于死地。 要不怎么巴巴的,把沈东词又给放了过来。 沈东词还埋怨她气性大,这么大的事,纵是因为误会而受了气,也该再去请他才对。幸亏琼姐儿福大命大,要真有个三场两短,司姨娘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甄姨娘心中冷笑,司娟这没心的人,也会难安?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司姨娘恶心了她一次不说,定然又是在沈东词耳边说了什么,这才让她受连番的恶心。 人心如此恶毒,让甄姨娘不由得有些发愣。 从前,她还只当司姨娘是个有点狐媚本事的人。如今看来,两番争斗,对方显然技高一筹。 她也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若论骂人,她谁也不虚。可若是耍那些阴谋诡计,她思来想去,也只有些蠢笨的办法。 从前在家未出阁之际,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溺爱下,让她养成了极端跋扈的性子。但凡有她看上的,闹上一闹,不论那东西在谁的手里,最后总归是她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不怎么需要动脑子。也是后面为了讨沈东词的欢心,她才改了性子,一味体贴。殊不知,从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甄姨娘撒完气了,就有些迷茫。司姨娘如此欺她,她却只能任人欺侮。 沈东词的一颗心,如今还偏着司姨娘。 跟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虽然喜好美色,但并不会色令智昏。甄姨娘要想重新讨得他的欢心,不是在床上换几个新鲜花样就行的。 或许正因为如此,司姨娘才敢假装大度,把沈东词放出了她丽晴院的院门。 她如此挑衅,自然称得上是另一番侮辱。 她在嘲笑甄姨娘,只能以色侍人。这样的人,终将受到厌弃。 女人的好胜心并不比男人要弱,眼见着无计可施,甄姨娘只好再向江嬷嬷寻求对策。 在沈问心没出现之前,江嬷嬷的每一个法子都很灵。有她在身边,甄姨娘才坐稳了“三夫人”的位置。可自打“遇蛇”“藏针”两个法子失效后,江嬷嬷在甄姨娘的抱怨下,就有些束手束脚。 眼下她叹了口气,也感到有些难办。 沈东词是个最好面子的人,甄姨娘害他颜面尽失,短期内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至于司姨娘,看样子是笼络了沈问心跟沈应两人。她本身就是老太太放出去的人,就算再不得宠,日子也还过得可以。如今得了势,更是如鱼得水,不知道有多快活。 沈问心与沈应,虽说是没娘的两个孩子,但明面上,终究是占了嫡子嫡女的身份。特别是沈问心,作为日后兴许会入宫称妃的人,司姨娘笼络了她,相当于是控制住了沈府的未来。 沈问心能不能入选确实另说,但在落选之前,她是一枚不错的棋子。 这样好的棋子,老太太不会轻易放手的。 “遇蛇”一事后,沈应虽然嘴上不说,对待玩伴仍旧客气。但江嬷嬷知道,他待自己的儿子终究不似从前那般交心。 如今新莺又要从院里出去,到沈东词跟前去分宠。这丫头也算是心腹,但凡生了贰心,甄姨娘定然腹背受敌,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当务之急,是要把新莺给悄悄的解决了。比起司姨娘,她才是甄姨娘目前最大的敌人。 她分析完利害,又不放心似地往外头看了一眼,这才凑到甄姨娘耳边,对她献了一计毒计。 第32章 刀与毒 春韶院里嘀咕个不停,一心想着夺人性命。与之相对,霞红院里就要安静许多了。 难得惫懒,用完晚饭后的沈问心一早就要睡了。 芳儿有些不解,睡这么早,可不是她们家小姐的习惯。 一般情况下,无事发生的话,沈问心会靠在美人榻上看半个时辰的书。看腻了,才会起身略活动一下。 沈问心不做绣活儿,到了晚间就不怎么费蜡。大多数情况下,她会让芳儿开半扇窗子,然后就着细细的晚风,在棋盘上摆上残局。 芳儿伺候沈问心的这些日子里,从未见过她与人下棋。可依照沈问心那一坐就是老半天的模样,她应该是十分喜欢了。为此,芳儿在旁边伺候的时候,也会留意起棋盘上的走势来。 有时候,沈问心一子不落,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有时候,沈问心会连落几子,将棋盘上的残局给解开。 芳儿虽然并不十分懂这里面的门道,但只要沈问心喜欢,她就是在旁边站上一宿,心里也是愿意的。 按理说,白天沈问心小睡过,这会儿肯定是不困的。但她既然开口吩咐了,芳儿也只能伺候她洗漱。 霞红院比之文晖院,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芳儿在主屋默默伺候着,往常能听到的小丫鬟们的说话声,这会儿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沈问心换好了睡衣,在芳儿的伺候下,挨着床头在褥子上坐了下来。 “不急。”她忽地说了一句,让芳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去箱子里,把我来西州路上没看完的那本书找出来。”沈问心吩咐着,目光沉静。 芳儿“嗳”了一声,也没多问,转身就到放置东西的库房里去了。沈问心的东西太多了,很多箱子到现在都还没打开。 箱子里到底收着什么东西,也只有芳儿心里清楚了。她一边想着沈问心要她找的书,一边在屋子里挪着步子。 走了几步,她才发现这屋子里似乎多了些她没见过的东西。她心中纳闷,当即拿了书,快步走到沈问心的卧房里报告了此事。 沈问心手上拿着书,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又是怎么进库房的,霞红院里自然有清楚的人。 她打发芳儿下去休息,让她别急,得了空问清楚就是了。 芳儿轻咬唇瓣,欲言又止。 沈问心只得放下书本,对她微微笑道:“不用担心,现在不好好休息,到了晚间可就起不来了。” 她这话一出,不由得让芳儿心中警醒。如今这形势,只怕有些坐不住的人要动手了。 想明白其中关窍,芳儿忙应了一声,从卧房中退下了。 后宅这些不体面的事,芳儿曾经不是没有见过。真要闹起来,莫说大半夜,就是在亲人的丧礼上,也是个个乌眼鸡似的,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芳儿叹了口气,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烦厌的旧事。 …… 卧房中,沈问心虽然手上拿着书,可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却不知为何。 她合上书,起身走到油灯前剪了剪灯花。正瞧着那拔高的灯火出神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她当即吹熄了面前的灯火,捏紧了剪子,往旁边的屏风处躲了过去。 她自小就耳朵灵,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她处于优势。 静下心来等了有半晌,未能再听到一丝的动静。沈问心也不着急,仍旧猫在屏风后头,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四周仍旧安静,落针可闻。 这似乎是一个比谁更有耐心的游戏,沈问心等得脚都有些麻了,对方仍旧是滴水不漏。 她似乎有些恼怒,在屏风后头冷哼了一声。 几乎是在同时,迎面一道寒光亮起,杀意凛然。 沈问心却是吓傻了一般,动也不动的看着那一道寒光劈过来。 只是没想到,狭路相逢,最终还是沈问心更胜一筹。那把刀子距离已经很近了,可却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黑暗中,只听到肉身倒地的一声闷响。沈问心也没再点起油灯,而是捏着剪子从屏风后头走了出去。 就在她手中的剪子将要刺下去的时候,一只手蓦地出现,掐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沈问心有些惊讶,按理说该毒发了才对,怎么还有力气? 不容细想,她被那只手猛地往地上拽去,刹那间失去了重心。她本来是半蹲着的,这一扑倒,正巧就扑到了那人的身上。 她这回确实是有些恼怒,正想着脱身的时候,耳边就传来男人的一声笑,带着促狭。 这声音,除了荣凤,也没谁了。 沈问心被她圈在怀里,跟被抱着的幼猫一样动弹不得。 而她手中的剪子,此时已是抵在了荣凤的喉头上,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轻点儿!”荣凤笑一声就笑不下去了,忙让她把剪子先挪开。 他大半夜闹这么一出,沈问心恨他恨得牙痒痒,哪能就这样放过他。 没过多久,荣凤就感觉自己浑身酥麻,已是烈毒入体。 “别呀!”他这会儿急了,忙求饶道:“小师妹!当师兄的错了!错了还不行嘛!” 沈问心重新点起油灯,立在他跟前默默看着他。 她披散着长发,如玉的一张脸庞上,嵌着墨亮的一对瞳仁。好看是好看,但在深夜,又配合着这身打扮,着实有些吓人。 沈问心的本事,荣凤是知道的。尽管他早有防备,但还是不知不觉中了毒。 在察觉到身体有异的刹那,他就连忙调用内力来抵御毒性的侵袭。但沈问心出手狠辣,他最后还是败在了她手上。 沈问心最后还是会给他解毒的。 只是愿赌服输,他肯定要被沈问心好好收拾一顿。 没办法,他有些日子没见着沈问心,自然皮痒了。 而今看着沈问心倾倒油灯,似乎要将那热油倒在自己引以为傲的俊脸上,他连忙出声求饶,求小姑奶奶饶命。 沈问心见不得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姑且吓一吓后,还是将他身上的毒给解了。 其实她早就猜到来的人是谁了,荣凤这个爱美的,衣服上熏那么香,真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 两人黑暗中交手的这么一出,都是点到为止。不然荣凤的刀子不会那么慢,而她的毒只会更烈。 到时候,荣凤那身皮囊可就没一块好肉了。 第33章 三更后 荣凤虽然在沈问心手底下没讨着好,但他这人有些没心没肺。沈问心刚把他的毒给解了,他就坐不住的在房间里转悠起来,一个劲儿的评头论足。 沈问心知道,他不是嫌弃这地方,而是嫌弃天底下的大多数地方。只怕天子住的皇宫,他若见了,也要说道两句。 索性随他去了。 荣凤一来,彻底驱散了沈问心的睡意。 相对应的,她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也被驱除了。荣凤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便是司空明英也比不过。 两人的年纪虽然隔了有十多岁,但荣凤这人性格比较怪,在他眼里,好像没有“男女老少”这种世俗界定的概念。 只有“能一起玩的”和“被他玩的”。 刚开始,沈问心属于后者。后来两人在一起相处久了,他就越发不拿沈问心当小孩子看待了。 不然,他也不会大半夜潜到沈问心的闺房来试探她。 知道的,明白这叫“切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从苏月医谷一直“玩”到西州城,同一个套路,荣凤真是不厌其烦。 沈问心怀疑自己睡不好,就是被荣凤给害的。 荣凤可不会认罪,他的歪理可多着呢。 转悠了一圈,荣凤的嘴皮子也说干了。他也不敢再劳烦沈问心,自己走到了放着茶壶的桌子前。他提起茶壶正准备倒茶,但一看桌上倒扣的杯子,又有些嫌弃。 沈问心喝茶向来有自己的杯子,这套茶具估计就是放在房间里做摆设的,不洗一洗是不能用的。 荣凤提着茶壶走到了沈问心的跟前,问她要杯子。 沈问心懒得理他。 她这副模样,简直是让荣凤伤心。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他控诉着,莫名其妙的撒娇语气。 沈问心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对付他的死皮赖脸,但荣凤在这个时候出现,确实是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 或许是一直以来的照顾,也或许是每次寒毒发作时寸步不离的陪伴。总之,沈问心很感激他。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苏月医谷的那几年,却是比亲兄妹还要亲。 不止他,头上的几个师兄师姐都待她很好。 沈问心冷硬的一颗心,也只有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才会稍微软和下来。 只是才软和下来的心,在看到荣凤这张“为老不尊”的脸后,便在瞬间恢复了冷硬。 “好呀,那我亲自给你倒一杯。”沈问心眯眼笑着,落在荣凤眼里,却着实可怖。 “算了……算了……”他可不敢让沈问心经手,这妮子用毒厉害,保不准就又中了招。 想到这,荣凤回到桌子面前,勉强用壶里的茶水给自己洗了个杯子。 末了,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随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后面的半句,荣凤这种爱面子的人自然不会说。他发现身体有异的时候,已经毒发。最后想了半天,硬是没想明白哪一步出了错。 如此手法,对沈问心要办的事来说,自然是好事。但荣凤怕她太过偏执,以至于终生自苦。 沈问心如今才十岁而已,若是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与阴郁之中,只怕是生不如死。 荣凤心疼她,这才想方设法的逗着她开心。 沈问心心里也知道,但她不能说。 她若是说了,荣凤肯定又要唠叨她不爱惜自己。她这么些年,百毒尝尽,身子早就亏空了。师兄师姐们虽然不说,但心里肯定都知道。沈问心有点害怕看到他们担忧的眼神。 她想说,就算活不过二十岁,对她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她这辈子,本来就是偷生。 没有回答荣凤的问题,沈问心微微打了个哈欠,想要赶人。 荣凤也不真是死皮赖脸不通人情,虽说小姑娘在他手上养了这么多年,但这么晚了,他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只是临走前,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放在了桌子上。 “你想要知道的,都写在上头了。”才说完,人就没了踪影。 雕花红木窗依旧是关得好好的,沈问心走过去将折叠起来的纸张铺展开。上头是司空明英的笔迹,清清楚楚的写明了温伽遇害时的时间地点,以及持刀的凶手是谁。 沈问心的指尖有些颤,她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勉强稳住心神。 这些信息,司空明英虽然提过,但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她被要求一心只管眼前的功课,至于别的东西,到时候了,自然会让她知晓。 司空明英说到做到,看墨迹,似乎是一早就写好了。只等她站稳脚跟,就让荣凤亲自交到她手上。 简单的一个名字,短短的几行信息。对沈问心而言,却是血海深仇。 她默默看完后,将纸张折好,放到了茜红色的软枕下。 她这才重新熄了灯火,枕着她仇人的名字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三更后。 芳儿最先反应过来,只听得外头乱糟糟的,连忙起身推醒了旁边的倩儿,让她准备为沈问心梳洗。 倩儿睡得迷迷瞪瞪的,完全不想动。芳儿嫌弃她是个不成事儿的,转头就想去叫冬花,却发现这丫头已经醒了。 “芳儿姐,我这就去给小姐打水。”说着,冬花蓬着个头发就出了门。 芳儿在后头看着,多少有些心疼。但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擎着蜡烛赶到了正屋,想看沈问心是否也醒了。 搬到霞红院后,沈问心发话,不让她们在外头守夜了。芳儿虽然不赞同这个做法,但还是不敢忤逆沈问心。自始至终,沈问心是主子,而她们是丫头。若是有了僭越,沈问心的怒火,她们承受不起。 三更后,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府内突然闹腾起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芳儿想到沈问心睡前跟自己说的那句话,多少有些心安。就算这事儿是冲着她们小姐来的,只怕最后也跟上次一样,是挑事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稳住心神,敲了敲沈问心的房门。没等多久,里头就传来了沈问心吩咐她的声音。 “进来吧。” 沈问心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放在年幼的她身上,就带着些许天真。 芳儿答应了一声,忙推门进去伺候了。 等到沈问心简单梳洗完,来请她的人果然到了。 “二小姐病危,还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第34章 做人情 二小姐病危,却把沈问心给带到了春韶院里,说到底,还是她那一粒永容丹惹的事。 一路上,芳儿绞紧的帕子就没有松开过。虽说她对自家小姐有信心,可是来者不善,她看着请人的婆子满脸横肉,就知道这个事儿怕是又要掰扯半天。 这群人不嫌烦,她还嫌烦呢。得亏她们家小姐早有预料,若不早早歇下,这会儿只怕没什么精神头来对付这群人。 想到这些,芳儿又悄悄松了口气。 大半夜把人喊起来,轿子也不备一顶,就这么让沈问心走过去。沈问心虽然没表示什么,但从她那冷若冰霜的脸庞上可以看出来,她现在心情不佳。 芳儿为了配合她,在边上也是冷着张脸,颇有几分威慑力。 此时的春韶院正热闹着,大老远的,沈问心就见到院里亮堂的灯光。他们的步子快,没走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在门口守着的是一名生脸儿的丫头,见到沈问心后,她如蒙大赦,连忙把人给请了进去。 沈问心甫一进门,脚边就扔过来一盏冷茶。可见她这位世子爹爹是等急了,这会儿怒容满面,正拿下人撒气。 甄姨娘在他边上假模假样的劝着,若非沈东词在场,只怕现如今堂上跪着的新莺早就没命了。 只是虽然仍留得一条命在,但新莺早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还站着干什么!”沈东词瞧见沈问心后,当即呵斥了她一声,让她到自己跟前跪下。 他是沈问心的爹,跪他,沈问心没什么怨气。终究生养一场,她这一跪,沈东词当得起。 只是从此以后,再让她跪,是绝不可能的了。 沈东词发这么一通火,把旁边随侍的芳儿也给吓到了。见沈问心屈膝跪在地上,她连忙也跪了下去。主仆二人的边上,就是形容惨淡的新莺。 芳儿偷偷拿余光去瞧她,见她腮帮子肿得老高,一边一个巴掌印,可谓狼狈至极。 她心下惴惴,生怕沈东词气性上来了,也拿沈问心撒气,不由得又急又怨。 沈东词看着跪在脚边的女儿,阴沉着张脸,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偏沈问心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让他气恨。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终究也只是气恨而已。若是沈问心的脸上真的挨了巴掌,他作为教养子女的父亲,连带着也脸上无光。是以只是冷哼一声,质问沈问心可否知错! “敢问父亲,问心何错之有?” 甄姨娘这个屎盆子扣下来,沈问心自然不会接。她原本展露出来的性子一直都是柔和顺从的,这回突然发话,竟让人听出话语间的铿锵之音。 她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跟沈东词作对了。 芳儿在旁边听着,简直要急死了。她微微直起了身,小心提防着沈东词那边的动静。倘若沈东词真的迈步过来,她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挡着。 沈东词自然不知她的心思,自顾在沈问心面前左右踱着步子,一副开堂问审的派头。 沈问心背挺得笔直,一句话也不说。 父女两人对峙了片刻,司姨娘方才姗姗来迟。 甫一进来,就问起琼姐儿的身子。 在听到医者的回答后,她犹自害怕一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场面话说完了,她才惊觉沈问心也在场一般,讶了一声道:“深更半夜的,怎么大姑娘也在?!” 司姨娘既问起了,沈问心便顺势看了她一眼。 只见原本还默不作声的沈问心忽地开口叫了她一声姨娘,目光滢滢间,似乎有着些许的依赖。 一时间,不止司姨娘,便是在场的沈东词也愣住了。 这一声姨娘,真是叫司姨娘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甄姨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心想沈问心果然被司姨娘笼络了。小孩子禁不住吓,一见来人了,当即就绷不住了。 司姨娘最终还是“嗳”了一声,在沈东词狐疑的目光中,她百口莫辩。 她是想笼络沈问心,但不是放到这种台面上来讲。沈东词如今正看自己这个女儿不顺眼,若是让他起了疑心,只怕会连带着迁怒于她。 她苦心经营,可不想这时候又再搭回。想到这点,她忙脸上堆起忧虑来,面向沈东词说道:“妾听闻春韶院里出了事,这才急匆匆赶过来,还望爷不要怪罪……” 春韶院里确实出了事,还是事关司姨娘的大事。 至于沈问心,只能说两件事凑巧碰到一起去了。沈东词一个脑袋两个大,挥手让司姨娘先退下。 沈问心的事儿,他打算先处理了。到时候料理出个结果来,沈问心若是个懂事的,认个错儿就放回去了,没必要让她一直在这里跪着,看到后宅这些污糟事儿。 司姨娘顺从的退到一边,顺着沈东词的目光,也看到了沈问心的身上。 这件事儿,得有个人打开场面才行。 这父女俩如今就像是较上劲儿了一般,谁都没有先开口。不过跟沈东词满面怒容不同,沈问心这会儿微微红着眼眶,看起来可怜得很。 司姨娘心中了然,沈东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今沈问心眼看着就要哭了,只怕这事儿最后追究不起来。 果然,默了片刻的沈东词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让沈问心起来,好好儿的回话就行。 沈问心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服了软。 沈东词便问她:“白日里你给琼姐儿服下的丸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问心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她下意识看了看甄姨娘,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这才期期艾艾的回他道:“是……是一位……游医……“ 她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利索,但沈东词是知道的。 温伽身死,沈问心在外面流散的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当时找到她的人回来报告说,沈问心形销骨立,言语唯诺。他听了后都以为这个女儿已经没有前途了,谁知前几日堂上那一面,竟让他眼前一亮。 甄姨娘向他哭诉的时候,他确实很生气。可是转头又想到沈问心的不容易,一时间不由得气消了大半。 医者说,琼姐儿晚间病情加重,就是因为服用了丸药的缘故。来历不明的丸药,就算有用,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服用。沈问心自作主张,没成想差点要了琼姐儿的一条命。幸亏医者来得及时,这才稳住了琼姐儿的病情,没让她断送性命。 这会儿说起来,医者犹自愤愤。言语间对邝廷春多有诋毁,甚至说出他害人性命这种话来。 这次请来的,不是邝廷春,而是另一位与邝廷春素来不对付的医者。 甄姨娘因为琼姐儿病情加重的缘故,不再信任邝廷春,而是改请了他。他在西州城也算有点名气,奈何头上总有邝廷春压着,难以出头。眼下得了机会,说出的话经过夸张,多少有些危言耸听。 正是他这一番危言耸听,鼓动得甄姨娘在沈东词面前闹了一通。琼姐儿这回确实危险,沈东词心疼幺女,一时间气性上来了,就差人把沈问心喊了过来。 结果请人容易,送人却难。 沈问心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当即跪拜在地,虽然委屈,可并没有急着辩解。 就在司姨娘犹豫着要不要说两句好话打圆场的时候,一直在里间照看着的江嬷嬷忽地冲了出来叫喊道:“不好了!小姐又吐了,秦大夫你快去看看吧!” 说着,一把就将秦文亮的胳膊抓住,带着往里间去了。 沈东词忧女心切,自然也跟了进去。 他虽走了,沈问心的头却仍低着。司姨娘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安慰了两句,也算做个人情。 沈问心仍旧是一言不发,愣住了一般,只默默看着隔绝里外的帘子。 过了有半晌,里间的动静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帘子方才被打起。沈东词满面怒容的走了出来,全然不顾后头跟着的甄姨娘。 司姨娘一句话没说上来,就见沈东词抬腿,狠狠朝新莺的心口踹过去。 这一脚,直把新莺的心头血也给踹了出来。一瞬不到,她便昏死了过去。 沈东词却仍不解气,命人汲了井水来,直接朝新莺身上泼过去。 新莺闷哼了一声,一下子就被激醒了。 第35章 遗珠花 昏死过去的新莺,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不管不顾的往角落里挪。 沈东词的愤怒有如催命符,吓得她不断地打着寒颤。 阖府上下,没有人不害怕这样的沈东词。 他显然是恼怒得狠了,不然不会在沈问心面前这样失态。如果此时他的手上有刀的话,只怕新莺已经没命了。 “贱妇!毒妇!” 他抬腿又踢了新莺一脚,把一旁站着的司姨娘吓了个半死。 沈东词没出来之前,新月在她耳边耳语了一阵,原本不清楚来龙去脉的司姨娘当即就变了脸色。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为了不让甄姨娘占去先机,她没有等消息打听出来,就先赶到了春韶院。 如今人到了,才知道新莺之所以被罚,是因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三更天,琼姐儿的病又发作了。 现如今司姨娘管家,若是要放医者进来,肯定要经过她的同意。因着新莺早间办事不牢靠,且后面身子不爽利的缘故,甄姨娘便打发了小丫鬟环儿前去丽晴院。 结果,环儿在经过畅意阁的时候,听到假山后头有些动静。 琼姐儿的病情重,她本不欲理会的。但那阵动静很大,她一惊之下,出口就问了句:“谁在那儿?” 她一出声,里头的人自然吓了一跳。 一时间,两边都没人再说话。正僵持间,小环听到假山后头有人走动的声音。 她这时候慌了,以为自己撞见了偷东西的小贼,连忙跑到最近的院门附近喊人。 就这么来回的功夫,等婆子们提着灯笼过去的时候,假山后头已经没人了。只是那地方狼藉一片,猜也能猜得到先前发生了什么。负责守夜的婆子不死心,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朵遗落的珠花。 …… 早间沈东词走后,甄姨娘喊新莺进屋提点了一番。毕竟书房不比春韶院,半点马虎不得。 提点完后,甄姨娘又赏了她一只珠花,让她明儿好好打扮一下,别丢了主子的面子。 正是这一只珠花,让新莺犯下的事情暴露,成了不贞不洁的人。她犯下如此丑事,甄姨娘自然不会包庇她。又因着沈东词看中她的缘故,这事儿最后偷偷的被告到了沈东词的面前。 沈东词来了后,亲眼见到了琼姐儿发病时的样子,不由得又心疼,又愤怒。再加上甄姨娘梨花带雨的哭诉一番,事情就这么酿成了大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东词进去一趟,出来就给新莺又扣上了“毒妇”的帽子。 沈问心的目光落在甄姨娘的身上,见她脸上的悲痛不似作伪。 况且,琼姐儿的病到晚上会复发,沈问心心里是清楚的。 如此,怕不是临时起意。 正想着,果然就见秦文亮面色沉重的走了出来。 他手上拿着一块白色的帕子,里面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异味。 沈问心猜想,应该是琼姐儿吐出来的东西。看秦文亮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气愤。 沈东词让他把诊断出来的结果再复述一次,秦文亮应了,这才对众人解释道:“小姐之所以会呕吐,是因为食用了生冷不洁的食物。” 他说完,就把目光转到了甄姨娘的身上。 剩下的,就由甄姨娘这个当娘的来解释了,为什么琼姐儿会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进去这些东西? 甄姨娘悲痛欲绝,指着新莺喝骂道:“都是她!是她害了我的琼姐儿” 原来,江嬷嬷家里临时有点事,甄姨娘便打发她出府了。为了怕琼姐儿醒了后饿着,江嬷嬷便依照从前那样,将奶水存在碗里冰着,由新莺到时候热了喂给琼姐儿。 秦文亮说,琼姐儿是食用了生冷不洁的食物才会呕吐。甄姨娘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新莺的头上了。 沈东词听她这么说,自然越发气恼。想来是新莺偷懒,给琼姐儿喂下了未经加热的母乳,然后急忙忙出门跟自己的情夫相会。 多方刺激下,琼姐儿的病才在晚间又发作起来。 这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两人正好被路过的环儿发现。合该倒霉,慌乱中遗下珠花,成了罪证。 难怪甄姨娘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两人偷情的地方就紧挨着她的丽晴院。此事非同小可,私会新莺的人目前还没查出来,但不论那个人是谁,司姨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况且,她现在管着府上的钥匙。入夜落锁后,按理说,外院的人是不可能随便进到内院里来的。莫说是一个男人,便是个丫鬟婆子,也不能敷衍了事。 这一追究,司姨娘的管家钥匙是拿不稳的了。 沈东词没想到,才消停没几天,就又出了这种腌臜事儿。他怒目而视,真是让司姨娘百口莫辩。 这时候,她注意到地上躺着的新莺。不由得心思微动,耐着性子在沈东词的耳边劝道:“爷,依奴看,这新莺素日检点,不像是这样的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话一出口,地上躺着的新莺连忙哭喊道:“冤枉呀!冤枉!” 她声声泣血,让沈东词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司姨娘见他这幅不耐烦的样子,便知火力不够。正欲再说的时候,甄姨娘忽地插话道:“竟不知姐姐还是个菩萨心肠呢。” 她阴阳怪气的看了司姨娘一眼,似乎是铁了心的要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 司姨娘看着来气,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自乱了阵脚。 好似没听到一般,她仍劝了一句。 新莺见司姨娘帮她说话,自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辩解。就怕机会没抓住,沈东词再来一脚的话,她下半辈子就算侥幸活着,恐怕也是形同废人了。 …… 事实上,她从甄姨娘屋里出来后,因为胸口发闷的缘故,就在房间里睡下了。临睡之前,她心里还感激着甄姨娘。虽然先前在她那里受了一通气,但后续她让江嬷嬷给自己倒茶赔了罪,算是平了她心中的怨气。 做奴婢的,虽说要任打任骂,但终究人心是肉长的,哪能没有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喝了茶后,她胸闷得没那么厉害了。甄姨娘放了她半天假,让她好好休息。她真有点累了,当下倦意袭来,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谁能想到,这一觉就无知无觉的睡到了三更天。再然后,她被婆子们从床上薅着头发的给拖了下来。 她如何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竟成了没有廉耻的“失-贞-之-人”。 第36章 怜惜她 新莺如何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竟成了没有廉耻的“失-贞-之-人”。 甄姨娘这一计,可谓釜底抽薪。 一旦陷进泥潭,不论结果如何,以沈东词的脾气,是断然不会再留下新莺的了。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各种模样,各种脾性的女人。只要他想,总有人自荐枕席。 打发一个婢子而已,没什么好心疼的。 正因为如此,本来存有疑点的事,最后还是被沈东词囫囵个儿解决了。 沈问心那天晚上倒是先被打发回去了,难得沈东词心细,不想她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第二天,沈东词又派身边的人送了些补偿的物件儿到霞红院。 一方面,是琼姐儿的病到最后也说不清是不是因为服用了永容丹的缘故。 另一方面,三更后还让沈问心跑一趟,且让她见了那么一出,总归是有损女儿家的体面与尊贵。 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后,差人过去代她训斥了沈东词一通。但终究是留了几分薄面,没有让沈东词太过难堪。 若是太过难堪,就算心中有愧,沈东词也会迁怒于沈问心。 让他们父女反目成仇,并非老太太所愿意看到的。她是个拎得清的人,若是一味地意气行事,早在沈东词被领到她面前请安的时候,靖边侯府就倒了。 侯府一倒,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并非目光短浅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如此一来,沈东词的厌恶主要就是针对甄姨娘的了。他原本心里还存着一点怜惜,因着老太太这么一干预,瞬间就化为了泡影。 两人虽然不是嫡亲的母子,但不可否认,沈东词的脾性,老太太摸得一清二楚。 甄姨娘虽然气得半死,又发狠诅咒了一通,但管家的钥匙最后还是被司姨娘捏在手里。只是经过这件事后,她越发小心谨慎了些。 七月初十,巳时三刻。 才刚打发了沈东词派来的人,寿安堂的人后跟脚就过来了。领头的是丫鬟迎梅,她也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虽说地位不如秋月,但也颇受老太太倚重。 她这回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送东西的小丫鬟。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绸,底下放着一对羊脂玉的镯子以及一块刻宝瓶的翡翠玉佩。 这两样玉石的成色都在上等,看得出老太太此次的安抚之意。 沈问心谢了礼,又留迎梅吃了一盏茶,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院门。 迎梅带着沈问心孝敬的一罐子松萝茶,不敢耽搁,径直回到了寿安堂。 临州少雨,从古至今都是不产茶的。但沈问心所在的农庄颇为富庶,种植了茶树也未可知。 沈问心刚到沈府的时候,孝敬了老太太不少临州特产。其中有一套榆次窑的白釉印花茶具,颇具匠心,老太太虽见惯了好东西,但第一眼看到,还是十分喜欢。 她对迎梅吩咐,以后泡茶,就用那一套茶具了。 沈问心是个懂事的,她让迎梅带去的松萝茶虽然不算顶名贵的,但其味香浓,正合老太太的口味。且松萝茶对肝阳上亢起到很好的疗养作用,像老太太这个年纪,用些松萝茶,是再好不过的了。 如此细心体贴,由不得老太太不多爱怜她几分。 只是,再体贴,也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老太太的注意力,只在棋盘之上。 她吩咐迎梅先下去,只让秋月在一旁伺候着。 秋月是她的心腹,府里这么多人,她只信得过这一个丫头。 “方才在外头,你跟谁在说话?” 老太太懒靠在迎枕上,对一旁打扇的秋月问着。 秋月的动作不紧不慢,回话也含带了笑意。 “是司姨娘身边的新月。”她说着,不动声色的观察起老太太的神色。见她闭起双目养神,忙停下扇子,凑近为她轻捶起腿来。 一时间,寿安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自鸣钟摆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很好听。 这是老奶奶当初嫁过来时的陪嫁,四十余年过去了,中间只坏过一次,还是被醉酒的老侯爷给砸坏的。 那时候不是秋月在旁边伺候,自然不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这府里原本闹腾得很,只是自从老侯爷一心向道之后,秋月约莫已有两三年没见着他了。再加上老太太喜静,府里不由得一年静过一年。 只是最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让习惯了安静日子的秋月有些不适应。 眼下,不由得享受起这难得的闲适来。 休息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老太太终于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再伺候着了。 “挑些好的,给勉儿媳妇送过去,就说,老人家身子不便,不能去看她。你是我跟前的人,如今过去,也算表了我的心意。” 二房的大少爷沈勉是个商人,娶了个商户女,正是一直跟甄玉盈不对付的陈氏,名字唤作喜芬。 陈喜芬的娘家是做贩马生意的,家境殷实,与甄玉盈乃是表姐妹。 未出阁之时,甄玉盈时常假借着看望表姐的由头,到沈府里走动。一来二去的,就跟沈东词看上眼了。 陈喜芬很不喜欢这个狐媚的表妹,因为她,不仅自己失了面子,甚至还失了大房老太太的欢心。 要知道,他们家的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主要原因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借着老侯爷的余荫,西州守备军里军马的生意,基本都是跟他们谈的。 惹恼了老太太,以老侯爷在军中的威信,只怕生意是没得做了。正因为如此,陈喜芬不得不越发谨慎小心,简直是当自家婆婆伺候。 为了这,二房老太太可没少在沈勉面前抱怨。 奈何沈勉是个怕老婆的,从来是左耳听右耳出,把自个儿亲娘气了个半死。 因为陈喜芬管得严的缘故,二房的孩子不多,只有沈湘这一位小姐。 二房老太太常拿子嗣来说事,甚至主动往沈勉房里塞人,奈何陈喜芬太过强势,送多少就轰多少,久而久之,沈勉已然年近四十,年轻的时候又受了伤,只怕再要孩子是不能的了。 为此,报复似的,二房老太太有事没事就把陈喜芬喊过去立规矩。这规矩都立了十几年了,也难为陈喜芬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陈喜芬有热症,天气稍热些,便会发热口渴,兼之浑身没什么力气。 前些日子祭水神回来后,本来不干她的事儿,结果愣是被二房老太太喊去训了小半个时辰。 回去后就病倒了,到现在也没养好。 她虽病着,但沈湘日日都替她过来请安。 今日过来的时候,沈湘脸上带笑,说是病已经好多了。 老太太既想起来这事儿,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让秋月带着东西过去瞧瞧。 秋月在底下一一应下,见老太太再没有什么吩咐之后,方才出了屋子,选了些补品药材,往二房住的院子去了。 第37章 寻蛇尸 秋月选了些补品药材,只带了个提东西的小丫鬟,便径直往二房的院子去了。 沈府没有分家这一说法,随着人口的增添,自建府之初到现在,共扩建了四次。最近一次扩建还是侯爷新婚的时候。他这个粗人,也有细心体贴的时候。因着新娶的娇妻喜欢清静的缘故,遂命人在府西的一处空地上进行扩建。 那地方围了不小的一块地,筑了几进院子,都还很新。秋月自东南角的角门进去,一路步子不停。 二房的院子在北,三房的在东,剩下靠西的一处小院子,住着四房的一大家子人。 二房的院子虽然最大、最敞亮,但里面住的人是最少的。二房的老爷子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儿子唤作沈勉,女儿唤作沈莉。 沈莉嫁给了陈喜芬的族弟,如今随夫定居在桐城府内,做着酒楼的买卖。 太祖初登大宝之际,除开直隶之外,将他赵家天下划为开、嵊、平、永、丰、临、眉、登、惠、深、殷、西、凉、燕、幽、缅十六州。其中,燕、幽两州在北,西、凉二州在西,眉、缅、深三洲皆在南,余下九州则分布在中原腹地以及东部沿海地区。 一州之下,又设有若干府,府之下,便是县与村。 西州下设三府,其中属桐城府最大,也最富庶。沈莉夫妇二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听说过些日子便要搬回来同族人一起住。这位姑奶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若是回来,只怕又要跟从前一样,各方面插手沈府的家务事。 偏巧,她又是个有能耐的,在家的时候,常哄着老太太,可谓十分贴心。 跟她一比,同辈的几个就没有机灵的了。 二房势大,从前病世子还在世的时候,勉强能压一压。如今世子换了个半路认回来的私生子,二房的人虽然仍恭敬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不比从前了。 三房和四房的人如今靠着老侯爷吃饭,自然要殷勤些。秋月这一路,碰到跟她打招呼问好的,几乎都是这两房的人。 在经过四房的小院子的时候,秋月有意放慢了步伐,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跟从前一样,四房的两个小丫头正在门口翻花绳玩儿。而在一丛绣线菊旁边坐着的男人,此时正靠在躺椅里,被墨色的屋檐护着。 秋月不由得脸上微红,有心想快些走开,但脚下却生了钉子似的,挪不开步子。 男人似有所感,蓦地投了一眼过来。 秋月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时间尴尬无措,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是秋月姑娘呀!”男人笑了笑,温和问她道:“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给连祈少爷请安!回少爷,老太太并无吩咐,只让奴婢带几句话来。” 沈连祈腿脚不便,便让身旁玩耍的外甥女将人给请进来。 秋月一进院子,便闻到一股药气。 这股气味是从沈连祈身上传出来的,他自打六年前在战场上伤了腿之后,各种药就没有停过。 四房老太太最是迷信鬼神之说,为了沈连祈的腿能彻底好起来,她日夜在佛龛前诵经,没有什么大事的话,是一步也不离开这小小的院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沈连祈偶尔能走两步了。 秋月很为他高兴。 沈连祈的伤是为了大昭而受的,老侯爷对他这个侄子很是看重,每年都不忘差人送一堆的补品与药膏过来。 老太太对他也多有关慰,但更多是口头上,或生活上的。 正因为如此,秋月同他才熟悉了起来。 进了院子,照例是问了几个老问题。 身子如何? 最近用了什么药? 可有什么短缺的? 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待到秋月回禀了老太太,自然给他送过来。 她总是这么殷勤,实在是让沈连祈有些难以消受。 但总归是秋月的一片心意,沈连祈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一一回了。听秋月的语气,仿佛他是个经不得磕碰的瓷娃娃一样,需得小心呵护着才行。 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大男人,多少有些不耐烦。 只是瘸了,又不是废了。只要多加练习,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再次提枪上阵。 尽管,六年过去了。 问候完了沈连祈,正打算请辞的秋月,忽地听到四房老太太在里间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声询问传了出来。 “是秋月吗?” 秋月忙应了声,立住脚跟等着回话。 过了一会儿,沈连祈的姐姐沈连珠走了出来。她虽然面容枯黄,一副麻木的样子,但还是给秋月做了个手势,请她进去说话。 要说四房确实是三灾八难,四房老爷战死沙场,临终前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老侯爷,结果后面没照顾好,又成了个形同废人的瘸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出嫁就守寡,一个因为生不出来儿子而被夫家休弃,可谓处境艰难。 被休弃的沈连珠只能带着三个女儿回到娘家,全凭着四房每月分到的那点月钱过日子。 三个女孩儿,大的才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虽说身处侯府,可这样惨淡的境况,只怕连寻常人家都不如。 秋月甫一进去,就又听到四房老太太的咳嗽声。也不知道是在屋子里闷久了,还是感染了风寒。几日不见,她似乎更憔悴了些。 四房老太太请她进来,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向秋月打听前几天祭水神时,遇蛇的那件事儿。 她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认定那条蛇是开了灵智。 有些土法子,认为蛇膏可以疗愈腿疾。四房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眼看着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还是为了沈连祈的伤腿而日夜悬心。 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让她不要病急乱投医。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不把沈连祈这条伤腿治好,她就是死也不瞑目。 秋月有些为难,毕竟当初仆役们处理蛇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只听说是被打死了,也不知道是埋了还是随便丢到某一处。 四房老太太如今要蛇尸,她自然没个交代。 只得有些无奈的看了看沈连珠,让她在旁边劝一下。 门外的沈连祈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得有些不悦。只是终究是自己的亲娘,他想了想,忽地将话题牵扯到了沈问心的身上。 “说不定,是府上的大姑娘吉人天相,那东西才不敢伤她。” 说者无意,听着却有心。四房老太太默了片刻,忽而将目光转向秋月,问她道:“你可知,这位大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38章 檐下语 四房老太太突然对秋月问起沈问心的来历,这让秋月更加难以回答了。 主子的事,下人们从来是不敢妄议的。 况且,就算主子不计较,一个多嘴的人,肯定也成不了心腹。甚至可能因为多说的一句话,而给自己招来灾祸。 其实在深宅大院里,比起机灵与否,最要紧的,就是嘴巴要严实。 四房老太太显然是老糊涂了,不然在沈府这么多年,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秋月摇了摇头,搪塞了她两句。 正好手上还有事情没办完,便借机告辞,从四房的院子里退了出来。 院门外,沈连珠的两个女儿正围在提东西的丫鬟身边。 那丫鬟一脸为难,似乎秋月要是再晚一些出来,她就要直接拔腿走人了。 秋月这回出来,是要到二房的院子里办正事的。往常她过来,手上都会提着些糕点。这回出来的匆忙,除了一些补品药材之外,旁的什么也没有。 两个小丫头见没有吃的了,不免有些不高兴。她们的目光落在小丫鬟提的东西上,又问秋月:“这些是要给舅舅的吗?” 不待秋月回答,小的那个直接将手伸到纸包上拽了一把。 “我给舅舅送过去!”她说着,目露兴奋。 她这样没规矩,真让秋月吓了一跳。还好提东西的小丫鬟机敏,及时将东西收到了身后。 小丫头追着还想再抓,却听到院子里传来沈连祈不悦的声音:“红玉、惠玉,还不快回来。” 两个小丫头似乎很怕她们的这个舅舅,尽管他走两步就气喘吁吁,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她们立马就老实了。 秋月看着她们垂头丧气的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临到院门的时候,大的叫做红玉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秋月心中蓦地一悚,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秋月姐,你有没有觉得,四房的人都怪怪的?” 去往二房院子的路上,小丫鬟在秋月耳边试着问了一句。她似乎也觉得不怎么舒服,眼下皱巴着一张脸,怎么看都不好看。 “胡说!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 秋月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暗含了警告。 小丫头连忙噤声,恨不能化身鹌鹑,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她这样虽然也不好看,但勉强算得上是乖巧。秋月也没有为难她,领着人小心谨慎的跨进了二房院子的大门。 这院子也有名字,唤作“熙院”。 熙院布置简单大方,有高树植于院内,风过时,飒飒声响入耳,让人心中畅朗。 这一点,倒是与沈勉的性格相似。 跟满腹诗书的沈东词相比,沈勉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粗人。从这些年他送给老太太的寿礼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金佛,就是玉观音,简单直接,完全是金银堆砌的孝顺。 秋月与他交际不多,也只能从这些细枝末节上猜测他的为人。 府上这么多主子,哪个脾气好,哪个脾气不好,她必须都得摸清楚了。不然到时候无意间惹恼了某位主子,她的下场就会跟新莺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边想着二房的事,一边往廊下走的秋月,正巧碰上了出来倒水的丫鬟秀珠。 秀珠一见她,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秋月觉得她奇奇怪怪的,不由得把目光朝里间挪了半寸,含笑问她道:“秀珠,大奶奶这会儿可好?” “刚小睡了片刻,才起呢。”说着,秀珠走到一旁把水倒了,方才回转身,笑语道:“你且等着,我先去通报一声。” 说完,竟不理秋月,直接进屋里去了。 没一会儿,从里头走出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来。许是天气热的缘故,他穿了一件白纱长衫,内衬蓝夏布汗褂裤,看起来十分随意。 秋月心中一惊,忙往旁边避让,将路给让了出来。 “请爷的安!” 她屈膝行礼,十分恭敬。 沈勉认得她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不由得爽朗一笑,让她起来说话。 秋月这才应声站起,但由于沈勉压迫力十足的缘故,她始终低着个头,不敢抬头看一眼他。 沈勉见她虽低着头,却是个乌发雪肤的美人。一身纱罗裹着,显得既轻盈,又俏丽。 一时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秋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面上发热,不由得往边上避了避。 便在这时,听到廊下秀珠招呼了一声,让她进里间回话。 秋月方才又行了个礼,辞过沈勉后,拂动真珠帘,进到了环列翠屏风,广设珊瑚席子的主屋。 甫一进去,陈喜芬便让秀珠给秋月搬了个绣墩,让她在自己左手边坐下。 秋月不敢僭越,连谢了几次,方才落座。 她这回过来,除了表示慰问之外,还给陈喜芬带了老太太的一句话来。 “老太太说,葛家的那位姑娘,是时候接过来了。” 陈喜芬心头一跳,不由得问她道:“怎么?竟这么急?” 秋月不知内情,不由得有些不明所以。 面对陈喜芬的疑问,她只得含笑回了句道:“老太太只吩咐这一句,其余的,奴婢也不知。” 陈喜芬见她不像搪塞,不由得越发不解。距离动身前往京城的日子,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个半多月。若是这时候行事,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心中虽有着不解,但陈喜芬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老太太生性谨慎,只怕连身边的人都瞒着。 想到这里,陈喜芬也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赏了秋月一些新做的糕点,让她带回去吃。 秋月的话既然传到了,也就没有理由再待在熙院里了。主仆之间略说了几句家常话,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秋月就起身请辞了。 陈喜芬吩咐秀珠送送她,一直送到了院门外。 秀珠回去的时候,陈喜芬显然在想着心事。 她正犹豫要不要把沈勉碰到秋月的事说出来的时候,就听得环佩声响,大小姐沈湘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就一脸兴奋的四处打量着。 秀珠猜到她是在找沈勉的身影,不由得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道:“大小姐,爷前脚刚走呢。” 沈湘被扫了兴,颇有些不耐烦的瞪了一眼秀珠。 陈喜芬出面解围,让秀珠到外间伺候,仔细着外头的野猫,别上房打落了瓦片。 一边又朝沈湘招了招手,让她到自个儿跟前坐下。 才一坐下,沈湘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她几个问题。父女二人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面了,沈湘有些想他。 陈喜芬将她叫到跟前,却是为了眼前另一件要紧的事。 她问沈湘:“你伯父下个月便要动身前往京城赴任,往后他们一家便要定居在那里了。娘且问你,你想不想跟他们一起?” ------题外话------ 致歉:先前第8章里提到的”立秋后去往京城“为笔误,实则是”秋月里去往京城”。现已更正,望周知。 第39章 苦与甜 “娘且问你,你想不想跟他们一起?” 这句话一出来,沈湘哪还有不懂的。 她听陈喜芬的语气,似乎有些犹豫。连忙凑了过去,一边往陈喜芬身上靠,一边撒娇道:“娘~女儿可不想在这个地方一直待到老!” 她急于表心意,以至于接下来的话毫无遮掩。 “这地方又偏又破,女儿早就受够了!明明女儿也不差,可老太太她宁愿接回来一个野丫头,也不愿意栽培女儿!娘,女儿的心里好恨啊!” 沈湘的话虽然没有规矩,但却是她的心里话。 眼下主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这番话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也到不了旁人的耳朵里。 正因为如此,沈湘才抓住这次机会,想将陈喜芬给说动。 她不是现在才这么想的,早在听到太子选妃的时候,她就有这个想法了。 当娘的,哪能看不出来她心里的想法。只是那时候的陈喜芬,一直都是持反对的态度。 她眼下之所以忽然变了口风,主要是因为秋月带来的那一句话。 话里提到的葛姑娘,与沈府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若是安排妥当的话,要不了多久,葛氏女就成了侯府的世子妃。 而作为世子妃的“大恩人”,二房水涨船高,肯定能在老太太面前搏一份前程。 只是,葛氏女能不能当上世子妃,尚且未知。就算最后成了,以沈湘目前的身份,到京城里去,也很难出头。 除非,把她记名到大房,养在葛氏的膝下。 如此一来,就要骨肉分离。这让陈喜芬如何舍得呢? 陈喜芬自是不舍,可为了沈湘的前程,她倒是真能狠下心来试上一试。 他日沈湘若是能嫁入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她就算喝不到婚礼上的喜茶,心里也是高兴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拍了拍沈湘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 老太太既然牵了这个头,她依照吩咐跟着走就是了。沈东词到时候若是心有怨恨,只怕忙着跟老太太作对,也顾不上她。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不由得唤了一声秀珠,让她进来。 秀珠是家生子,她有个弟弟,年前才指的婚。照府上的规矩,订婚后可以自己到外头租房子住。她家里有些银钱,便赁了一座带前后门的小院子。 对外,只说新房还要收拾。实则,里头住着葛氏女及一个丫鬟。 这事儿,秀珠是知道的。 陈喜芬对她吩咐,让她回去替葛氏女上妆。 晚间有一辆马车会去接她们,走东边院子的角门,陪着把人送到寿安堂就回来。 至于后面的事,陈喜芬没有吩咐。 秀珠心知有些事情,知道得少一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当即应了,回到自个儿房间略收拾了下头面。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拿着陈喜芬赐下来的首饰,出了角门,往租赁的院子去了。 她这一去,自然不知日后闹出的各种乱子。 毕竟如今的葛香罗,还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已。 …… 不知道院外动静的沈问心,此时正坐在霞红院的花架子下,慢悠悠的看着一本地方杂记。 她初到西州,对于地方上一些风土人情还并不十分了解,少不得要借鉴一些书籍。 手上这本《西州杂记》,在来的路上,曾翻动过几页,后面因为出了点事,就暂时放下了。如今再看,竟不知不觉入了迷。 花架外,丫鬟芳儿端着一碟子糕点,有些犹豫要不要走近。 她们搬到霞红院后,便跟其他院里一样,也开设了自己的小厨房。冬花这个丫头,别看平时悄没声儿的,竟还是个颇为专业的厨娘。芳儿她们几个,张圆了小嘴在旁边看着,不论烧火还是揉面,冬花都亲力亲为。她那双手虽然长了茧子,但做起糕点来,却是得心应手。 有些花样儿,芳儿看着都晕。但冬花就那么一挤一捏,最后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就成了。 芳儿对她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让她得了空也教教自己。 冬花笑得腼腆,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就当是提前交学费,芳儿也不顾自己身上的新衣裳,蹲在灶洞面前就要给冬花烧火。旁边站着的倩儿与小兰也赶忙上前,一个说帮忙洗菜,一个说帮忙收拾食材。总之几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亲姊妹。 其实没跟着沈问心之前,芳儿也是吃过苦的人。她五岁就被家人抵押给了地主还债,地主儿女成群,可却偏巧把她派遣到了大少爷的屋里。 大少爷年近三十,却弱不禁风。他成日里闷着,竟闷出些恶心人的怪癖来。 芳儿那时候还小,不明白大少爷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她抱到膝上玩耍。后面长大些了,她才明白过来,那双枯瘦的手,是多么的肮脏! 奈何主仆身份有别,尽管心里有着排斥,为了不让家人遭到报复,她一直都很顺从。可是这种顺从,却为她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厄运。十三岁生辰的时候,忍无可忍的她刺伤了意欲轻薄自己的主子。一怒之下,她被鞭打了一顿,最后关进了柴房。 最后,沈问心神奇般的出现,然后带走了她。 她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为什么沈问心会出现在那里。 只不过,对她而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手上的糕点,是送过去?还是送过去呢? 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的死活迈不开步子。 最后,沈问心实在无法忽视她了,只得主动看向她,目露不解。 芳儿躲避不及,只好认怂。 不怪她这么紧张,实在是这碟糕点包含了她们四个人的心意。万一沈问心不肯吃,又或是吃了后不满意,那该怎么办呀? 她心里忐忑着,把糕点放在了沈问心面前的桌子上。 看着她脸颊上尚未完全擦去的烟灰,沈问心不由得笑了一声。 并非嘲笑,反倒心情很好的样子。 见到她这样,芳儿心里也开心。当下,说话也有底气了些,忙解释道:“这是山药糕,我们四个一起做的!” 山药糕补脾胃,助消化,最适合老人与小孩食用。 刚搬来霞红院那日,沈问心用得不多,最后饭菜撤下去的时候,冬花估计是看到了,这才给她做了这一碟子糕点。 沈问心看着手中的糕点,略有些恍惚。 仿佛此时此刻,她真的只是个十岁的孩童,享受着周围人的关心与照顾。 “辛苦你们了。” 她笑着道了声谢,继而将糕点递到嘴边,张开玫瑰似的小嘴咬了一口。 “唔……好甜!” 这下,她真成了个孩子。 第40章 虚与实 正式见到葛氏那天,是七月十二。 沈问心第一次听到葛季平的名字,便是在老太太的寿安堂里。 他带着武器登门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英姿勃发。 来通报的小丫鬟被吓得够呛,话都说不顺溜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秋月出面,亲自到前院打听了一番。 众人这才知道,十七岁的葛香罗,有一个小她两岁的胞弟,去年初秋参的军。 参军一年回来,不知内情的他便到府上来要人。他神情冷淡,偏功夫又顶好。往府门前一站,活像个催命的阎王一般。 葛香罗连忙给在座的夫人小姐们赔礼,又差了贴身丫鬟思岚,带着自己家传的玉佩,去前院讲明前因后果。 谁料想,思岚最后回来的时候,那块玉佩已被摔成了几片。 葛季平实在是脾气大,且一点情面也不讲。一时间,在座的人几乎都有些尴尬且愤怒。 老太太沉住气,让秋月去通知沈东词,出面接待一下葛季平。 秋月却有些踌躇,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她有些不好说出口。 自打葛香罗被接进府后,得了消息的沈东词就此宿在了府外,一次都没回来过。葛季平过来要人之初,就有机灵的小厮往沈东词那儿递了消息过去。奈何沈东词自顾享乐,对这些一概不理。 摊上这么个主子,底下的人也没有办法,只能一趟又一趟的赔着笑脸,忍受着主子的喝骂与不耐烦。 他这般行径,自是不得人心。 秋月被烦磨着,只好去请老太太的示下。她没敢把沈东词的狂浪行径和盘托出,而是为沈东词找了个事务繁忙的借口。她问老太太,正巧二房的大爷在家,可否要去请他。 其实秋月不说,老太太也能猜到沈东词现在何处,请沈勉出面,原本也是她的打算。 只是,秋月这丫头太机灵了些,这句话一出,陈喜芬自然多看了她两眼。 府上谁人不知,勉大奶奶生性要强,且多疑,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莫说是秋月,就是好人家的闺秀,但凡想套近乎,都会被她不留情面的处理掉。 在这一点上,只怕老太太出面也不管用。 秋月也实在是被底下的人给哭得昏了头,话说出口了,方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她有心想弥补,但一看陈喜芬冷淡的脸色,她又怕多说多错,只得垂首立着,等待老太太发话。 现如今,府里能顶事的男人也就只有沈勉了。 老太太客气了两句,便让身边的迎梅去处理葛季平的事。留下个秋月在寿安堂里伺候着,没少受到陈喜芬的打量与冷眼。 沈问心安静的在下首坐着,看似腼腆乖巧,实则是想着心事,一时间入了神。 她在想影哨今早报告给她的消息,对于葛香罗这个人,她所知道的,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要多。 葛香罗的身份,老太太已经介绍过了。她原本也是名门贵女,只因家道中落,这才寄人篱下。 两家老爷子早年间是同袍,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使得他们在一次酒后,交换信物,为两家的孩子定了娃娃亲。 原世子病死,按理说这门亲事应该不做数了。但葛家如今没落,老太太心有不忍,便将葛香罗给接到了府里来。又差人去给城外道观里的老侯爷送了信,顺带着问他的意思。 老侯爷一心向道,哪愿意理会这些。只说了一句“阳真如今已是方外之人”,就把送信的小厮给打发了回去。 所谓“阳真”,正是老侯爷的法名。他还有一道号,唤作“纯阳子”。 老太太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复,是以先斩后奏,直接把人接进府了再说。 侯府,是老侯爷的侯府。只是他现在不管事,就成了老太太的排兵布阵之处。她摆出这么一副阵仗,沈东词不傻,自然流连府外,哪敢进沈府的大门。 所谓结两姓之好,自然是两个人都得在。沈东词迟迟不肯出面,老太太再埋怨,也总不能把人绑回来成亲。 况且,沈东词这避如蛇蝎的态度,无疑是给葛香罗难堪,想让她知难而退。 沈东词却不知,葛香罗是个惯会忍耐的。 这几日,不仅一句抱怨的话没说,甚至还从旁劝慰,让老太太宽心。 都说娶妻娶贤,葛香罗如此大度忍让,且又知节守礼,沈东词若聘她为妻,也不算委屈。 只是,这位落魄千金,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温柔么? 沈问心但笑不语。 现在不是她出场的时候,她只需要扮乖就好了。 迎梅出门没多久,就打发了小丫鬟回来传话,说是勉大爷听到动静,已经先过去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坐了片刻,迎梅脸带笑容的回来了。她屈膝朝老太太行了个礼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回老太太,前厅已经把人给请进去了。勉大爷打发了奴婢回来回话,说是留了葛少爷在府上用饭,让奴婢来知会一声!” “知道了。” 老太太有些兴致缺缺,挥退了迎梅后,又默了片刻,方才想起还有一大屋子的人眼巴巴的看着她呢。当即收拾了心情,笑看向陈喜芬道:“往后都是一家人,既留了饭,不如趁此机会,让孩子们认识一下。丫头们办事不周到,少不得要劳累你一番了。” 陈喜芬忙在下头接话道:”老太太,您快别这么说!可要折煞侄儿媳妇了!”说完,心思活络的她已然想到了摆饭的地方,连忙问起老太太的意见来。 沈问心略坐了一坐,没过多久,就跟着沈湘一起回去了。 出了寿安堂,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有一段顺路。 沈湘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瞧着沈问心低眉垂首的样子,她的心里莫名一阵痛快。 来了个后娘“疼”她,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谁知道那葛氏是不是真的温柔大度呢? 沈湘向来骄矜,认为小门小户出来的人,身上始终都有一股洗不干净的穷酸味。 她现在倒是很想看到葛香罗嫁给沈东词为妻。 有这样的当家主母在,大房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她们二房去。 最好,是让沈问心这个原配留下的野丫头吃吃苦头! 沈湘笑意盈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最后两人在路口别过的时候,沈问心却没有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战战兢兢寻求她的庇护。而是看也不看她,径直离去了。 如此目中无人,沈湘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娘亲促成这桩婚事!一旦把傀儡扶持上去,漫说一个小小的沈问心,便是老太太也要抬举她几分! 谁能力大,谁就有说话的资格与底气! 这,才是侯府的规矩。 第41章 盘中餐 葛季平没想到,自己到侯府大门口闹了这么一出,人家反倒以礼相待。 当下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跟着进去了。 他可不会自觉惭愧,毕竟论起前因后果来,这都是侯府欠他们家的。 他但凡想到父亲惨死时的样子,便心如刀割,气闷不已! 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只会觉得他难以亲近,从而下意识疏远他。便是葛香罗,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他。 他们姐弟二人的感情委实一般,若非葛老爷子临终前留下话语:葛氏女可死,不可为妾!葛季平无论如何也不想与靖边侯府有丝毫的牵扯。 他收了随身携带的棍棒,进了侯府的内院。十五岁出头的少年郎,纵然一身粗布衣衫,却也难掩眉目间的勃勃英气。同沈东词相比,他更像是靖边侯府该有的的继承人。 依照安排,沈勉将他请到了后院的花厅。 花厅之内,设有几扇屏风,隔绝了外人的视线。一桌在左,一桌在右,俱是摆满了珍馐佳酿。 葛季平被引着,在左手边的桌子前落了座。没一会儿,有小丫头抬了一扇绢素屏风出来,放在了两个桌子的中间。 屏风上,绣了花鸟虫鱼,皆栩栩如生。因着绢素透光的缘故,葛季平隐约看到屏风后头有一群头戴珠翠的女子入了座。她们发髻上的步摇晃动着,富贵风流模样。 葛季平收回了目光,没什么好脸色。 他大开阵仗的来要人,沈勉的圆滑周旋,却没让他讨着便宜。 不管怎样,他还是要把人给带回去的。 想也能想到,如今不过贫户女的葛香罗,就算嫁入了侯府,又怎能坐上正妻的位置?她如此自轻自贱,丢的却是葛家的脸。 葛季平人穷志不短,老爷子对他的教诲,他一字一句也不敢忘。 沈家若是最后气急败坏的强行留人,他不介意再在这深宅大院里闹上一通。 纵然闹得人尽皆知,人人也只会说靖边侯府仗势欺人,逼良为妾! 打定主意的葛季平,没有当场摔东西抢人,就已经是很有涵养的了。可怜坐在他身边的三房大少爷沈世安,冷汗涔涔,尴尬得很。 在沈府,三房就是个怂包窝。虽说有四位少爷,可一个比一个胆子小。 眼下,胆子最大的沈世安被安排坐在了葛季平的右手边。他的边上转过去,分别是二少爷沈世平和三少爷沈世喜。 三房的老爷子虽然在世,但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小心伺候着,动弹不得。剩下个小少爷沈世乐,因为胆子太小的缘故,要他出门简直就跟要他的命一样,也来不了。 出于各种原因,沈应这种小辈也都上了桌。只不过是与三房的两个小孩子一起,坐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是葛季平同他的第一次见面,两人都是一腔怨气,愤愤不平。 难得出席这种场合的沈应,穿了一件西番莲纹石青色箭袖。他脸色苍白,便显得容貌谲滟。 葛季平并非无耻贪色之人,但在目光掠过沈应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深宅之中养出的孩子,跟他见过的有着天壤之别。被金银侵染的孩童,还算得上是孩童么? 瞧着他这幅样子,葛季平越发坚定了要将葛香罗带走的决心。 待到人坐定,宴饮便开始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葛季平虽然年纪小,但沈勉打定主意要收服他,自然言辞恳切,且情意绵绵。 他这副阵仗,葛季平可受不了。当即起身,要求与葛香罗当面说几句话。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但这个场合这个时候说,未免就有些不识好歹。葛香罗默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 当着众人的面,很多话都不好说。 沈勉在旁按了一下葛季平的肩膀,将他又给劝回了座位上。 这一顿饭,属实吃得没什么滋味。纵是沈勉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也不由得有些语塞。 待到宴罢,留在花厅的人已经不多了。陆陆续续离席的人里,就有沈问心。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再留下来就没意思了。 …… 回到霞红院,出门前泡的普洱,冲泡了六七次之后,如今颜色与味道刚刚好。 沈问心先是净了手,然后才在倩儿的侍奉下,用了半盏茶水。 因着葛季平的缘故,今天用饭早了些,沈问心有些不太习惯。她在花厅的时候,只用了些一品官燕。这还是因为她旁边坐着陈喜芬的缘故,勉大奶奶怜惜她,往她的碗里添了些。 她若不意思一下,就是不给大奶奶面子。 这点面子,沈问心目前还是需要给她的。 芳儿边给沈问心卸着头饰,边跟她八卦道:“听说今天闹的这一出,外头已经传开了,都在猜咱们府上是不是要办喜事了!” 倩儿在旁边接话道:“是呀!奴婢虽然没到前院去,但听前院的小子们说,那位爷闹腾的时候,外头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呢!” “看什么热闹呀?”一大早就被打发出去买东西的小兰也插话进来。 倩儿问她:“东西买到了吗?”小兰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捏起了衣角。 “就是……回来的时候我没提稳,把篓子给摔坏了。” “一个篓子罢了,人没事就好。”赶在沈问心发话之前,芳儿想把这事儿给遮掩过去。 却见镜子前坐着的沈问心眉头微蹙,转过头来打量了小兰一眼。 青雕儿最近挑食,只吃洛水里钓起来的鲜鱼。它脾气拗,沈问心只得顺着它。不然,以它认死理儿的程度,可能真会把自个儿给饿死。 这么只傻鸟,荣凤却拿它当半个儿子来看待。论辈分,沈问心算得上是它的小姑姑了。 这天底下,姑姑总归是宠着侄子的。它要吃,沈问心也就一日又一日的喂着,直到它吃厌了为止。 往常都是冬花去买的,但她今日身子不舒服,倩儿要照顾她,就把这活儿摊到了小兰的头上。 买条鲜鱼不麻烦,从东角门出去,走不到百步,就有一位卖鱼的老叟。他的鱼不多,基本都是自己钓上来的。虽然先到先得,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冬花每回过去,都能得着一条。 来往两处的路,都是石板铺就,没有什么坑坑洼洼的地方。况且小兰向来手稳,提条鱼而已,怎么就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沈问心的目光从她新换的高领衣服上掠过,看到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当下不由得猜到了几分。 她给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人带下去问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芳儿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并不是沈问心嫌弃小兰没出息,而是这件事里,藏有隐情。 第42章 买鱼女 小兰的遮掩,让沈问心起疑。 将人带下去后,芳儿这个素日对她最为照顾的人,不得不板起脸庞,责问她是否隐瞒了什么。 这一场审问,持续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主要是小兰年幼,因为受了惊吓的缘故,趴在芳儿的怀中啼哭不已。 哄好了小兰,芳儿这才到沈问心房中来,报告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今晨点了卯,角门开后,小兰就提着竹篓到东门外去买鱼。卖鱼的老叟见她脸生,还问了她几句。 小兰跟老叟说了冬花的病情后,对方是有经验的人,当即判定冬花是中暑了。为此,他给小兰讲了个偏方:将苦瓜上端切开,去瓤,装入茶叶。然后再把处理好的苦瓜挂在通风处,待到阴干了,取下洗净,连同茶叶切碎,混匀。每次服用一小撮,用开水泡。就当泡茶喝一样,多喝几次就不难受了。 他讲的繁琐重复,再加上偶尔会有人过来买鱼,以至于多耽搁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方子给听清楚了。 虽然麻烦,但小兰还是很感激老叟的一片好心。 问题出在挑鱼的时候,本来生意都谈妥了,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汉子,生得膀大腰圆的,动作十分之粗鲁。 那汉子自称是老叟的儿子,一边收拾着摊子上的东西,一边对围观的人嚷嚷着,说是生意不做了,让大家伙都散了。 小兰虽然心有不满,但看着高大强壮的汉子,她还是认了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悄悄的从围观人群中退了出来,往别处去寻鲜鱼。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城中几乎所有的鲜鱼摊子都打了烊。半个时辰过去了,小兰依旧一无所获。 为了不空着手回去,小兰只得硬着头皮往各个市场里跑。这个时候,她也不知是该庆幸西州城不大,还是该烦恼西州城太小,以至于她遍寻无果。 唯一的收获就是,她在找鱼的过程当中,知道了鱼贩子不做生意的原因。 原来,城中胡府大办寿宴,财大气粗的富商胡义广将全城的鲜鱼都买了下来。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说法,小兰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胡府的人太过霸道! 哪就吃得完那么多鱼呢? 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胡府的门外。 整个西州城,若说还有一处有鱼,那就只有这里了。她蹲在不远处,看着胡府大门口车马不绝,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提着篓子打算到后门处碰碰运气。 胡府这么大的阵仗,后门处自然也是人来人往。送货的、卸货的、盘货的,还有靠着院墙说闲话的。除了人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各种容器里装着的鲜鱼。 小兰看得十分眼馋,对身负“买鱼大任”的她来说,无异于是踏入了仙境。 当下,也不管是否唐突。她鼓足了勇气找人搭话,想问这么多鱼,能不能卖她一条? 兴许是嫌她碍眼,她被人推过来推过去,就是没人搭理她。 转悠了几圈,不仅鱼没买到,甚至衣服还被人当成了抹布,印上了好几个黑手印。她心里的委屈再也憋不住,不由得抽咽起来。 胡府老太太做寿,她在这儿哭,实在是煞风景得很。当即就有一个婆子把她领到一边,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让她不要在这里挡着人做事了,快些回家吧! 小兰就说,她要买鱼,一条就够了。 她这可怜劲儿,要是在往常,这婆子肯定就发善心,卖给她了。但现如今的情况不同,这鱼在没宰杀之前,是一条也不能动的。 小兰自然好奇,连忙问她为什么。 那婆子替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又在四周看了看,见左右没有人注意之后,方才低声对她讲故事般解释了一番。 说是昨儿夜里,胡老太太七十岁生辰的前夕,做了个怪梦。 梦里有个仙人,因她常年积德行善的缘故,要赐她一粒丹药,可益寿延年。 胡老太太自然是感恩戴德,谢过仙人后,就要伸手去接过丹药。结果这时候,旁边洛水里跳出了一条鱼,张开嘴这么一吸,就把丹药给吸到了肚子里。胡老太太又气又恨,这么一激动,人自然就醒了。 她当即派人将胡义广给喊了过去,对他讲述了这个怪梦。 胡义广是生意人,对风水玄学什么的多少有点研究。他认为,这仙丹肯定还在鱼肚子里。于是趁着时间早,赶紧把西州城内的鲜鱼都给买进了府里。 正好办个百鱼宴,流水席的桌子在巷道里铺开,见者有份。 婆子问小兰,宰杀了的鲜鱼行不行?就这么收拾好了的提回去,正好方便做菜。 青雕儿口味刁,向来只肯吃活鱼。若是把一条死鱼放到它面前,莫说它看都不会看一眼,甚至可能会发怒。 小兰年纪虽然小,但也知道有些东西不好在外人面前多说。 只得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既是这样,婆子也无能为力了。她想了想,还是给小兰提了一条宰杀好的鱼来。她让小兰快走吧,要是遇到管事的,就麻烦了! 小兰在她的劝说下,只好离开了胡府。 她提着鱼正犹豫要不要回沈府的时候,却在东门附近,碰见了卖鱼的老叟。那老叟满头大汗,显然是奔波劳累了一番。 他一见小兰,不由得松了口气。忙将小兰拉到一边,打开背篓,让她朝里头看一眼。 这老叟对小兰有怜惜之心,再加上心里属实也过意不去,便赶着出城一趟,想再钓一条。 也是运气好,他才抛钩,就有一尾肥鱼上钩。老叟带着鱼急忙忙赶回来,在东门附近候着,就是想着能不能再碰着人。 常说青雕儿是个认死理的,小兰与这老叟,又何尝不是。 所幸守得云开见月明,最后小兰还是买到了鲜鱼。她喜不自禁,谢过老叟后,兴冲冲就往沈府赶。 这一赶,正巧撞到了出门的江嬷嬷身上。 江嬷嬷的儿子性子急,且从小就一把子力气。江嬷嬷也拉不住他,只能看着他出手将小兰推倒在地。 装着鱼的篓子也被狠踹了一脚,所幸里头的鱼还活着。 小兰的脖子上原本戴着一块玉观音,是她母亲给她的护身符。在拉扯中,被江嬷嬷的儿子发现,并以赔偿为由,给强行拽走了。 小兰心中又惊又怕,同时,还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 她回到霞红院,喂完青雕儿后,又回到房间里默默换了身衣服。 房间里只有一个冬花因病躺着,小兰怕影响她养病,只得强忍着,不敢把这事儿说出来。 正巧沈问心回来了,她便到前屋去回话。谁料她的遮掩,却让沈问心起了疑。 第43章 卖鱼翁 胡府的人最后有没有找到那粒仙丹,小兰不知道。但听完前因后果的沈问心让她去青雕儿的食盆里找找,说不定就在鱼腹里。 小兰听她的吩咐,来到了青雕儿的食盆前。不知道为什么,往常吃得只剩下鱼骨头的鲜鱼,居然还剩下许多。 当着青雕儿的面,她小心翼翼的扒拉了两下。 结果,真的让她翻找出一粒深绿色的“丹药”来。 小兰心中大为震撼,她拿着东西慌忙进了主屋。在倩儿不满的目光中,将“丹药”捧了出来。 “小姐!真的有!” “怎么可能!”倩儿讶异了一声,赶忙走上前去,想从小兰的手中抢过“丹药”来看,但沈问心的目光及时掠过来,让她当即止步在原地,不敢乱动。 她有些害怕。 沈问心心思细腻,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这真是在鱼肚子里发现的?”芳儿也很讶异,目光落在小兰的掌心,看着那粒“丹药”。 在沈问心发话之前,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就上手。 沈问心十指纤纤,嫩白的指尖轻触,碰了碰掌心的“丹药”。 她忽地问道:“听过鱼腹藏珠的故事么?” 几个丫头平日里都忙着做活儿,哪有闲工夫去听书。眼下沈问心问起,不由得一个个都摇了摇头。 沈问心笑道:“我说了开头,你们肯定就知道了。” 她难得这种轻松逗趣的语气,芳儿连忙当一回捧哏,问她道:“小姐,到底讲的是什么呀?” 沈问心拿起“丹药”,用指尖揉了揉,对她讲道:“前朝有人献宝,故意将珍珠藏于鱼腹之内……” ”呀!奴婢想起来了!”小兰打断她道:“这个故事叫珍珠潭!” 芳儿皱眉,问她道:“什么珍珠潭,都讲了些什么?” 小兰却不理她,只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沈问心,怯声道:“难道这个跟故事里讲的一样吗?” “丹药”表面的绿泥被搓掉,露出里头珍珠的光彩来。 沈问心会心一笑,将珍珠赏给了小兰。 “你们先下去吧。”她吩咐了一声,又坐回了镜子前。 不明真相的几个人应声退出了房间,走出没多远,芳儿连忙追问道:“什么珍珠潭的故事,我怎么没听过?” 小兰解释道:“故事太长了,我就给你讲讲中间的一段吧。”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州城外的窃春岭那里,有一个小水潭。水潭里的水特别特别清,跟镜子一样。然后有个人想了个歪主意,故意把珍珠藏在鱼肚子里。他告诉别人,说鱼是从水潭里捞上来的,那些珍珠都是天生的!他这么一忽悠,当时很多人都信了,都认为他不是一般人。这个人就借着这个机会卖假药,最后被人发现,逃跑的时候跳河里淹死了。听说洛水附近有一块石头,上头刻了他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兰有些意犹未尽,她看着手中的珍珠,傻笑道:“不管是仙丹,还是珍珠,反正这东西肯定值钱!” “这是珍珠吧……”芳儿从她手上拿过珍珠,举到光亮处看了看。 倩儿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冷哼了一声,迈开步子就走了。留下两人站在花架子下,都有些不明所以。 …… 藏珠一事,只有沈问心知道其中的关窍。 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卖鱼翁不是别人,而是荣凤。 那包裹着珍珠的一层绿泥里,主要用料是凤凰木的种子。 凤凰木的树皮可以入药,花和种子却有毒。沈问心用有毒的两样东西作为材料,制了一种药膏。服下后,可令人头晕无力,及至四肢麻痹。 药膏的另一重功效,就是气味难闻。一旦沾染上,除非取鲜鱼腹中的血水擦洗,不然气味最长可以留存一年以上。 荣凤作为一个爱美的洁癖,曾经被这东西恶心过。最后用了一斛南珠赔礼道歉,沈问心才放过了他。 药膏的毒性虽然对青雕儿没有影响,但它不喜欢这种气味,荣凤中招的那几日,它愣是没回去过。弄得荣凤很是伤心,戳着它的鸟脑袋狠狠教训了一顿。 用这东西包裹珍珠,就可以防止被青雕儿误食。但青雕儿的嗅觉太强大了,以至于最后没吃几口。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才让鲜少扮丑的荣凤扮作一名老叟。 沈问心猜,他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是,在调查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他没有主动跟自己搭话,沈问心也就懒得管他。 他这人办事,从来有自己的风格。 …… 西州城文萃街的永居巷里,一名老叟背负着渔具且饮且走。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壮年男子,虎背熊腰,让人望而生畏。 这两人前后脚进了巷尾的一座破旧宅院,老叟自顾饮酒进屋,留下男子在身后关好院门。 在仔细打量了四周之后,男子方才抬步进了屋子。 里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至极。 “荣公子!”男人朝老叟一抱拳,弯腰行礼道:“我家少主有请。” 被一路尾随的老叟不是别人,正是荣凤。小兰如果在的话,肯定一眼就认出来,这名男子正是在东门外自称“儿子”的人。 眼下,荣凤占他便宜,抱怨道:“当老子的还没吃饱,就催着人上路,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 看着荣凤这幅泼皮无赖的样子,男人有些无语。 他道:“时限未到,荣公子的身份便已暴露。我家少主说,请公子愿赌服输,务必要去一趟闻庆山庄才行!” 半个月之前,荣凤受司空明英所托,到凉州的边境小城,调查一件陈年旧事。 在那里,他偶然结识了闻庆山庄的少庄主梁怀恭。并且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一命。 按照医谷规矩,荣凤要索取相对应的酬劳。 他也是不怕被打,张口就要闻庆山庄的镇庄之宝。 梁怀恭自然不会答应。 但作为江湖上有名的不羁少侠,他也不想名字被记上赎生薄,从而被一块令牌所摆布。 于是,他主动提出,要跟荣凤打一个赌。 听闻荣凤来无影去无踪,寻常人难以觅到他的踪迹。梁怀恭以整个闻庆山庄为赌注,赌自己可以在半个月之内将荣凤找到。 闻庆山庄虽然在江湖上地位尊崇,但荣凤并不稀罕。 他之所以最后选择答应了这个赌约,是因为跟苏月医谷一样,闻庆山庄里也有一池温泉。 那池子里的水跟医谷内的又有不同,沈问心若是泡得多了,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变她的体质。 这样,每当寒毒发作之时,她的痛苦就可以减少几分。 对荣凤来说,这是个挺大的诱惑。 第44章 司其职 荣凤低谷了梁怀恭的能力,最后不得不愿赌服输,被“请”着上了路。 沈问心在当天夜里,见到了荣凤的信鸟。 密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告诉她自己的行踪。不知为何,沈问心竟从上头看出几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来。 她放下信,不由得有些担心。 芳儿为静坐窗前的她披了一件外衣。 “什么时辰了?”沈问心随口问了一句。 “小姐,快要到亥时了。”芳儿顺势扶着她起身,走到了屏风侧的雕花腿圆桌子前。 这个点,差不多该歇息了。 沈问心确实也有些困了,但有些事还没处理完。 她问芳儿,库房里的东西可都清点好了? 芳儿闻言,忙对她点头,回应道:“都已经清点完毕了。”说着,又有些犹豫,不知后半截话该不该这时候说。 沈问心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由得笑了笑,问她道:“可是又多了些东西?” “这回倒没有……”芳儿皱起了眉:“奴婢比照单子一一清点,最后发现少了一只龙泉窑青釉盘口瓶、一副冯承素行书摹兰亭序卷,还有一把折扇面的白玉扇。”她说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跪地请罪道:“奴婢看管不严,还请小姐责罚!” 沈问心脸上毫无怒意,只让她先起来。 她问:“这些东西都是谁送来的?” 芳儿忙回她:“单子上记的是初九那天,盘口瓶和白玉扇都是老太太送的,字卷是司姨娘送的。” 七月初九,迁屋子那天,沈问心带着芳儿去了一趟春韶院。 来往两个院落之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寇嬷嬷负责的,倩儿只在旁协助。 那天,老太太跟司姨娘都派人送了礼物来。 芳儿先前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是后面去库房取书的时候看着了,才问了倩儿。 倩儿也是糊涂,竟说把礼单给忘了。 后面沈问心没吩咐她开库房取东西,她便一直没再进去。 如此,一直到今日的吩咐下来了,她才拉着倩儿前去盘点。 谁知这一盘点,就发现几件器物不翼而飞。 芳儿为人忠诚,沈问心信任她,便一直让她保管着库房的钥匙。自知责任重大的芳儿,向来把钥匙贴身收着,几乎一刻也不离。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离开库房的? 沈问心点拨她:“这些东西,或许一开始就不在库房里。” 芳儿不解:“小姐,您是说单子有问题?” 沈问心点点头,也不瞒她。 “倩儿不识字,让她记账,自然是难为她。想来,那天真正经手这事的人,是寇嬷嬷。” “小姐是说,寇嬷嬷在单子上做了手脚?”芳儿问着,皱起眉头道:“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知道的话,只能自己去查了。” 沈问心摆首看向她,露出安抚的一个笑来:“不如去问一问倩儿,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 倩儿最近的心事有点多。 夜已深了,她卧在床铺的里头,辗转反侧。 倘若早间不偷懒,在主子面前卖乖讨赏的人,就是她了。 倩儿有些心恨,以至于连带着对沈问心也有些怨怼。 同样是丫鬟,比不过芳儿也就罢了,现在连小兰这种小丫头都得了赏了。 而她呢? 论出身,她虽然也是外头买来的,但家境清白。不像冬花跟小兰,一个是流氓的妹妹,一个是克死亲爹的晦气丫头。这两个人,凭什么跟她争? 她在霞红院的这些日子,虽然不长,却也是本分又周到。偏巧沈问心眼里压根没她这个人一样,让她十分恼怒。 都说主子的心意难猜,倩儿向来自认为聪明且机灵,却也猜不透沈问心的心思。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沈问心终究是乡下来的,眼皮子也太浅了些。 虽然看起来家境殷实,但小地方不注重对女儿家的培养。沈问心看起来机灵,兴许只是识几个字罢了。 她越想越远,慢慢的有些困了。 迷迷瞪瞪间,听到房门“吱嘎”响了一声。 床位在最外边的冬花也没睡着,她休息了一天,大晚上的精神头还不错。 令人意外的是,小兰这丫头也还没睡。 芳儿回身半掩上门,犹豫了片刻,手持着烛火走到了倩儿的床铺前。 她轻声叫了几句倩儿的名字,把本不想理她的倩儿给强行叫醒了。 “厨房里还有些事没做完,你随我出来。” 芳儿护着烛火,慢慢朝门边走去。冬花翻身想起来,对她说道:“芳儿姐姐,我去吧!” “你好好歇着,养病要紧。” 看了一眼冬花,芳儿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严肃。 冬花无法,只得又躺了下去。 倩儿经过的时候,不高兴的看了她一眼。 虽然巴不得有人揽活儿做,但冬花现在这个样子,芳儿肯定是会拒绝她的。做不了又要现,委实可恨! 芳儿却不知她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她领着人出了门,径直往小厨房走去。 倩儿跟在她后头,也察觉到了芳儿的古怪。想了想,便试探着主动问道:“姐姐,库房的事,你跟小姐说了吗?” 下午是她二人盘的库,东西跟单子对不上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库房失窃这件事,追究起来,肯定是芳儿首当其冲。于倩儿而言,兴许还是一件好事。 她心里想着,还在做着掩耳盗铃的美梦。 芳儿将她领到厨房里,见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处杂乱的地方,不由得心中稍慰。 她放下烛台,边开着柜子,边问倩儿道:“初九那天,库房的钥匙在你手里,东西也是你看着送进去的。如今少了物件儿,小姐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听她的话音,似乎是想往自己身上推,倩儿哪肯,当即对她辩驳道:“当时院里可不止我一个人!姐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芳儿手拿着一罐茶叶,转身看了她一眼,蓦地笑了笑,安抚她道:“你先别急,只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勉力忍耐下来,倩儿冷哼了一声,姑且让她说完。 其实倩儿心里也有些发虚,初九那天,她的精力都用来讨好寇嬷嬷了。再加上她不识字,最后记礼单的任务就交给了寇嬷嬷的干女儿,一个叫“晓丽”的丫鬟身上。 晓丽记好单子后,忽然说有些地方写错了,要等她回去重新抄写一份送过来。又央求她,让她先不要把礼单的事儿告诉沈问心。她自己犯了错,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说她滥竽充数。 倩儿存着讨好寇嬷嬷的心思,不想巴着这件事不放,便点头答应了。 芳儿回来后,她把钥匙交了上去。礼单的事,她有意瞒着没提,想等晓丽的单子送过来了,她再提起此事。 说起来,这也是芳儿经验欠缺的缘故。她只知收好了钥匙,却不知这大宅院里的人情往来。再者,她太过相信倩儿的能力。再加上那天的事儿多,她们又要打扫院子,又要伺候沈问心。最后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后了。 沈问心让芳儿去取书,这才发现里头多了些东西。她当天晚上问了倩儿,东西都是谁送的。 正好晓丽的单子已经送过来了,倩儿干脆好人做到底,只说自己把单子收在枕头底下,竟忘了这件事。 芳儿没有疑她。 …… 在外人看来,沈问心是最难伺候的。但对芳儿她们这些丫鬟来说,其实不然。 沈问心不是很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她要求的精细,在于一些细节方面。 跟沈湘不同,沈问心是真正具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千金。纵然她不施朱傅粉,仍然能让人见之难忘。 受她的影响,芳儿看待金银玉器,也是个稀松平常的态度。 她没有注意到这里头的猫腻,也没有关心送了多少东西,她那时候想的,是春韶院里的事。 没想到,事情这回出现在了眼前。 也不知是家贼,还是有人藏奸。 况且,这件事她确实也有错。 位置的不同,意味着要担负不同的责任。她现在是沈问心跟前的一等大丫鬟,也是整个霞红院的总管。若是她再自欺欺人的“只管照顾好沈问心就行”。那么她这个位置,不如换个人来坐。 她心中了然,看沈问心的样子,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有她蒙昧不知,一直到今天,方才知觉。 这让她感到羞愧。 只是,再怎么羞愧,她都不会自作主张。 她自知资质有限,所以平时伺候都小心翼翼,生怕沈问心不满意。 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让她八面玲珑,她做不到。 她这个位置往后给谁去坐,她并不在乎。不论她最后身处何地,只要沈问心有吩咐,她照办就是了。 从沈问心带她走的那天起,她的想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论怎样,是改变还是维持原状,她都听从沈问心的吩咐。 这是一种很笨的忠诚,也是一种不怎么体贴的忠诚。 但她相信沈问心有那个能力,带着愚笨的她,走上正确的道路。 她也相信,沈问心有自己的判断。当她成为绊脚石的时候,沈问心会毫不犹豫的踢开她。 这种冷漠,其实很有安全感。 不用再担心会不会伤害到在乎的人。 也不必思虑,像她这样的人,脱离了那个魔窟,又该去往何处。 她只要听话就够了。 …… 看着面前仍在狡辩的倩儿,芳儿笑了笑,温温柔柔的打断了她。 ”既然你对礼单的事情不知情,那明儿天亮了,你把知情的人请过来。”说完,不再看倩儿一眼,拿着茶叶罐子回到了卧房。 她们住的屋子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特别招虫子。芳儿从沈问心那儿讨教到方子,将茶叶洗净晾干,用来烧烟驱虫。 茶叶的苦气,让后来回房的倩儿越发忧思重重。 想到自己还瞒着的事,她一夜没睡。 第45章 花下惧 库房失窃一事,让倩儿去请晓丽来对峙,是不可能的。 倩儿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就到沈问心的房门外跪着。 芳儿伺候沈问心洗漱,进退间,一眼也没有看她。小兰儿跟冬花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一个怕,一个闷起头来做事。 霞红院内的气氛,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过。 倩儿的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失窃一事,真要追究起来,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芳儿看顾不周,理应受到责罚才对。 可从沈问心的态度来看,她显然是有意对芳儿偏袒。如此施宠不均,实在是让她难以信服。是以如今虽然跪着,可并没有悔过之心。 沈问心有意磨一磨她的性子,直到用完了早饭,才喊她到自个儿跟前来答话。 倩儿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起身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芳儿于心不忍,在旁边扶了她一把。 结果,反遭了她的白眼。 她如此难以训化,沈问心不想用她。 多的话也不说,吩咐芳儿去将寇嬷嬷请来。 芳儿应声去了。 沈问心的身边,换成小兰来贴身伺候着。一般情况下,沈问心这时候也没什么需求了,但因为倩儿这个事的缘故,小兰吓得根本不敢抬头。 沈问心喊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在沈问心跟前扑通跪下。 “奴婢伺候不周,请小姐责罚!” 沈问心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颇有些无奈。 小兰人虽然机灵,但胆子实在太小了,没有担当大事的能力。 为了让她不要那么紧张,沈问心临时给她找了件事,让她把房间里插在花瓶里的鲜花给换了。 又让她慢慢挑选,务必要选几支最漂亮的来。 芳儿忙地应了。 不用去府上的后花园,在霞红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各色花卉。甄玉盈没住进来之前,这地方是司姨娘的住所。刚抬为姨娘的一年里,她颇受宠爱。沈东词为了讨她的欢心,派人在霞红院里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 跟甄姨娘不同,司姨娘爱花,也懂花。 她是个雅致的人,房间里不用熏香,只插花就够了。她的插花手艺,是得到过老太太褒奖的。 小兰对这些不甚了解,再加上沈问心让她好好的挑选,她便一头扎进花丛中,把在沈问心跟前的那点紧张全给忘了。 挑选了不知有多久,隐隐约约的,听到前院里传来人声。 她又往边上走了几步,想磨蹭一会儿再回去。然而脚下一软,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不由得低下头仔细查看,在她脚下的一小片土地,泥土呈现出难看的黑红色,仿佛是一个被火烧伤的创口一样。 与此同时,不少蚂蚁从她的脚下四散逃开。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往后一倒,直接坐到了地上。 …… 霞红院,采风堂之中,寇嬷嬷侍立在侧,神情颇为恭敬。 沈问心言明要将倩儿给打发了,却只说她伺候不周,并没有提及库房失窃一事。 寇嬷嬷心中稍安,正想对沈问心献殷勤的时候,却见丫鬟小兰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拜在沈问心跟前,惊声道:“小姐!外头有蛇!” “慌什么!”芳儿叱了一声,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让她慢慢说。 芳儿这才自知失了礼数,连忙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对沈问心磕头道:“请小姐恕罪!奴婢刚才在后院的花丛里,看到一条碗口粗细的蛇,实在是吓坏奴婢了!” “院子里怎么会有蛇?”芳儿不解,转头看向了沈问心。 沈问心也目露不解,显然有着和芳儿一样的疑问。 “真的有蛇!奴婢不敢乱说!” 小兰战战兢兢,一副被吓得狠了的模样。 寇嬷嬷这时候出声,犹豫着说道:“要不,吩咐两个小子过去看看?” 沈问心松了口气,忙用感激的眼神看向寇嬷嬷,对她说道:“那就多谢寇嬷嬷了!” 寇嬷嬷慌忙客气了两句,见倩儿还在边上站着,便像是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般,吩咐道:“你去通知王二家的,让他们家的几个小子过来。” 倩儿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沈问心只装做不知。 却听倩儿应了声是,然后在芳儿怀疑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了屋门。 第46章 欺花人 说起王二他们家,倒也有一番体面。 原先在战场上,他们家老爷子是伺候老侯爷起居的一名禆将,出身并不好。 但古语有云:三个臭禆将,顶过诸葛亮。 这位王老爷子也是个有能力的,天宣十五年,鞑子入侵的那一年,老侯爷请兵出战,在凉州外的赤勒海附近遇袭。正是这位不起眼的王裨将,将老侯爷从尸山血海中救了出来。 那一战,刚得幼子的沈四老爷牺牲,临终前将一家老小托付给老侯爷,希望能得到善待。 老侯爷生性沉默,几乎从不谈论这些往事。当年战场上的情景,都是王裨将讲述的。 他后来得了不少的一笔赏赐,又以“忠仆”的身份,在府上享了两年清福。只是,他这一生的运气几乎都用在了战场上,受赏后没两年就卒了。老侯爷还亲自动笔为他写了一副挽联,表达了自己的悲痛。 老侯爷一般情况下不怎么动笔,如此殊荣,让府上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明白,人虽然死了,可茶还没有凉。王二蒙受他父亲的余荫,在府上的厨房里管采买的事儿。这可是个顶肥的差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着想把他给斗下来。 王二此人,怂包一个。 要不是因为娶了个厉害媳妇儿的缘故。纵然他们家老爷子面子再大,只怕也保不住他的衣食无忧。 王二媳妇脾性不好,是出了名的“悍妇”。不仅把王二管得死死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媳妇,也被调教得指东不敢往西。外人为了恭维她,都说她管家有方。她引以为傲,并不觉得自己苛刻。 但要说她这一生最为得意的事情,便是给王家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参了军,二儿子跟三儿子在府上伺候着主子。最后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则被送进了私塾读书。 倩儿出去一趟,把在府里做事的王小二跟王小三喊了过来。他们虽然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府里的人都习惯了这么叫他们。 眼下,寇嬷嬷跟小兰在前头走着。王小二跟王小三的眼睛却不老实,直往一旁的倩儿跟芳儿身上瞟。 倩儿想着心事,并没有理会他们。芳儿却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过来,让他们两个老实点。 像芳儿这种带刺儿的花,虽然得不到,但看一看也不犯法。 她这么一瞪,两人心里却觉得被羽毛挠了挠般,心痒得很。当即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打算。 且说两人最后到了花丛附近,寇嬷嬷顺着小兰的手指看过去,就见花丛深处静悄悄无一物,不像是个麻烦的地儿。 她随即转身对两人吩咐,让他们到花丛里头去看看。又叮嘱了一句:“仔细着点儿,看着脚下别踩了!” 两人应声去了,行了有十几步,就听走在前头的王小二讶了一声道:“还真有!” 他这一声出来,可把后头站着的寇嬷嬷等人吓了一跳。谁知话音才刚落地,那王小二弯腰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来,递到后头跟着的王小三面前,笑道:“不过是个死的!” 王小三明显松了口气,不由得擂了他肩膀一下,怪他一惊一乍的。 虽是个死的,但寇嬷嬷还是不够放心。她让两人在附近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二人于是化身为欺花贼,在群芳丛中四处游荡,打断不少花枝。 如此大动干戈的转了一圈,最后除了那一条死蛇之外,别的再没有什么发现。倒是一开始发现死蛇的地方有些不对劲,王家兄弟就近拿起花锄往下挖了六七寸。这一翻动,东西没挖着,反倒恶臭扑鼻,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这股恶臭自泥土中散开,也传到了寇嬷嬷的鼻中。恶心得她连忙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又退。 “这是什么味道!也太臭了吧!” 王小三率先出声,扔下花锄就离开了花丛。倒是王小二还能憋住一口气,把挖出来的土又给扒拉回了原位。 他收拾完这一通,也赶忙离开了花丛。 寇嬷嬷实在受不住这味道,不由得有些头晕。倩儿赶忙搀住她,将她扶到了前院的采风堂。 堂中,沈问心仍坐着。花园中发生的事,芳儿早已快步赶回来告诉了她。 寇嬷嬷步子迟缓,进到采风堂当中的时候,芳儿已经遵照沈问心的吩咐,为寇嬷嬷取了鼻嗅来。 第47章 冤有头 用完鼻嗅,寇嬷嬷这才喘过一口气来。见沈问心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忙摆摆手,示意不打紧。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在椅子上坐了没多久,便要起来。 芳儿搀扶着她站起,正要回话,倩儿忽地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报告道:“禀姑娘,后头又发现了新东西。 沈问心顺势看了她一眼,语带讶异道:“还有什么?” 倩儿对她做了个手势,请她道:“请姑娘随奴婢出来。” 东西特殊,非得沈问心亲自看过才行。 到了外头,王家兄弟两人已被打发到了院外。只见冬花的手上拿着一方手帕,里面包着一块银制的长命锁。那锁上沾了不少泥土,且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芳儿凑过去,就着冬花的手看了又看。这块长命锁她是认得的,正是沈问心先前送给琼姐儿的那块。 这种东西,怎么会埋在后院的泥土之中? 寇嬷嬷知晓了内情之后,也是大为讶异。她毕竟在这府里也有些年头了,联想到琼姐儿的病,心中不由得一惊,心想这个事儿只怕不能瞒着,要立马报告给司姨娘才行。 想到此处,寇嬷嬷当即也坐不住了。她问沈问心讨得了这一块长命锁,又言语仔细的嘱咐了一番,让沈问心近些天不要出门。 交代完,寇嬷嬷便带着倩儿出了霞红院。外头王家两兄弟还在等着,见她们出来了,忙讨好地凑上前去,口中只管喊着“干娘”。 寇嬷嬷自然知道他二人油嘴滑舌,逢人就喊干娘,也不害臊。 寇嬷嬷有急事,当下,也懒得应付他们,便让倩儿先领着他们到账房去支领这一趟的工钱。 两人连忙谢了,直把寇嬷嬷送出花廊外,又目送着她走远了。 倩儿是个交际广泛的,平时跟他们也说过几回话。 眼下寇嬷嬷一走,倩儿便在前头带着路。王小二是个皮性子,凑上去嬉皮笑脸道:“好姑娘,刚才院里那个穿绿衫子的,名字你可晓得?” 倩儿知道他说的是芳儿,也知道他二人有些龌龊心思。当下不由得抿着嘴儿一笑,觑了他一眼道:“那可是个金贵的丫头,不是你们两个肖想得起的!”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王小二心中就知道有戏,不由得越发殷勤,胡言乱语的对她奉承了一通。 倩儿被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只管拿手推他的胳膊,嗔骂道:“混账东西,谁要做你的姑奶奶?尽说些胡话呢!” 她虽这么说着,但面上仍带着笑意。纵然佯装发怒挑起了一双眉毛,可落在王小二眼里,却是别有一番俏丽。不免又是点头称是一般,只捡些好听的话哄着,一味地扮痴卖乖。 眼见着账房将近了,倩儿方才收敛起神色,打发他道:“你要真有心,好歹也拿出点东西出来。不然见了人,我怎么好对她开口?” 王小二连忙称是,说话间,一双手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摸出一块岫玉的云纹玉佩。 倩儿接过他给的“信物”,正反面都看了看,发现这块玉有些眼熟,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只是她默了片刻,最后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得收起玉佩,揶揄他道:“这么好的东西送人了,竟不心疼么?” 王小二顺势也做出一副苦脸来,求她道:“好姑娘,只要这件事儿办成了,后头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急色的嘴脸,一时间让倩儿有些恶心。 她冷哼了一声,盈盈笑着,叫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王小三在后头跟着,也有些心痒难耐。但他不如他哥哥胆子大,眼下也只能想想,不敢将手伸到姑娘的院子里。 不论是沈府的家法,还是大昭的律法。内宅有私通者,一律处死。 新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本来有可能被世子爷收进房里的一个伶俐丫头,结果因为私通一事,被活活杖毙。 王小三听说,新莺被人从刑凳上抬下来的时候,尚有一口气吊着,没有死绝。结果她父母因为没脸见人的缘故,往茶水里下了耗子药,直接药死了她。 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模样十分可怖。替她收尸的人说是吓得不轻,把人卷了往乱石谷里一扔,也没刨个坑给埋了。 他们家死了个女儿,却仍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在府里伺候着。 不久前,王小二还在园子里碰到了她的哥哥。见他脸上并无悲容,反倒与身边的人谈笑如故。 不知怎地,他陡然生出一股恶寒来。 想到如今这府里的光景,他认为还是“本分”着点好。指不定哪一天,天就变了。 …… 送走寇嬷嬷后,芳儿回到了采风堂。 这屋子后头还有个带海棠透窗的小茶室,里头摆了一只粉彩花卉双耳瓶,是老太太赏下来的物件儿。 此时的花瓶里,正插着小兰采来的鲜花。芳儿见了,不由得有些后怕。 她行到沈问心跟前,见她手上拿着帕子正在擦手。旁边冬花手端着铜盆,正要退出茶室。 芳儿在旁边站定,等到冬花出去了,方才开口讨沈问心的示下。 沈问心看着她,略默了片刻。 后花园这件事,她是一早就知道的。 未出生而夭折的孩子,最后无论身份贵贱,全都要在身上绑上石头,沉进大江大河里去。 为此,因早年失子而过度悲痛的司姨娘,在小花园里私自修了个小小的冢。 后来甄姨娘住进霞红院,司姨娘因恨生恶,行了巫蛊之术。 那冢里,其实还有一节婴孩的手指头。是当初气急攻心的时候,她硬生生咬下来的。 她派人用血祭养这一截断指,在她看来,他孩子的灵魂至今未能往入轮回。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甄玉盈害她母子二人阴阳相隔,无论如何,她都要甄玉盈死在她前头才行。 甄姨娘搬离霞红院后,她便差了心腹前去掘冢。 文晖院便罢了,像霞红院这种地方,沈问心在住进去之前,少不了要调查摸底一番。 结果,让影哨看到了掘冢的全过程。 冢里埋着几件衣服,并几件玩具,皆已腐烂发霉。掘到最后,是一把长命锁。 这些东西最后都偷偷转移到了城外的庙里供着,影卫查看一番后,回来告诉她,那长命锁原来是个空心,有机括可以打开。 而这么个精巧的物件儿,打开后,里头却是蜡封的一截断指。 不知道里头掺杂了什么东西,闻起来恶臭扑鼻。 沈问心命人打造了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其中一把,在搬到霞红院的当天,送给琼姐儿当了见面礼。 还有一把,被沈问心加了点东西,命人埋在了泥土里。 她倒是想知道,牵动这么一桩陈年往事,丽晴院跟春韶院里的两位主子,是否还坐得住。 第48章 债有主 寇嬷嬷是司姨娘提携的人,霞红院里发生的事儿,最后都被她一五一十的报告给了司姨娘。 长命锁一事,寇嬷嬷不明内情,自然不明白司姨娘陡然拧起来的眉里,藏着怎样的不解与惊诧。 寇嬷嬷手中的帕子里,就放着掘出来的长命锁。司姨娘拿起它看了又看,纳罕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奴婢也想说这个呢!” 寇嬷嬷在旁边赔着好,低声道:“似乎大姑娘给春韶院那边送了个一模一样的,竟不知是巧合,还是……” 她的话点到为止,后面就看司姨娘怎么想了。 司姨娘虽然知道沈问心这人有些古怪,但毕竟是个才十岁的小丫头,能有多大的能耐? 她自顾思虑着,半晌,忽地问道:“她这般年纪,怎么会想到送长命锁这种东西?” “正是呢!”寇嬷嬷附和着,对她说道:“奴婢也觉得有些古怪,且不说大姑娘为什么要送这个,便是一个愿意送,一个也不能收呀!” 她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为了在司姨娘的面前表忠心。 她暗示甄姨娘不懂规矩,竟没谱到要去收小辈的礼。 司姨娘笑了笑,语气不屑道:“她只知银子与排场,哪在乎这些。”说完,许是想到什么,脸色又沉了下来。 她对寇嬷嬷吩咐道:“你把东西带着,去一趟春韶院。” “也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她,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奴婢晓得了。”寇嬷嬷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又退出去了。 她一走,司姨娘的心腹就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没进府之前,她二人是嫡亲的姑侄。后面司姨娘出头了,正逢姑母家中遭难,司姨娘便把她接到了府里。 司姨娘的姑妈随夫家姓陈,人称陈婆子。 陈婆子年轻的时候随同父母在凉、幽两州的交界处住过一段时间,那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能遇到。 也就是在那里,陈婆子遇到了一位“出马仙”。 偶然结缘通窍的陈婆子,在边境小城一待就是大半辈子。后面幽州匪患太过严重,不得以,她才举家搬到西州城里来。 奈何西州城里的人都不怎么信任她的本事,久而久之,她们家连吃饭都难。 司姨娘之所以视甄姨娘为仇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陈婆子“开堂出马”,请了“五路兵马”之一的“清风鬼主”。 清风鬼主能过阴查事,陈婆子借着“仙家”的助力,查明了害死司姨娘孩子的人,正是甄姨娘。 司姨娘本就有所怀疑,陈婆子之说,更是坐实了甄姨娘的罪名。 这两人的仇,是解不开的了。总有一日,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出来。 血祭一事,是陈婆子在旁出的主意。从埋下到掘出,她都有参与。眼下她从屏风后头转出,开口的第一件要紧事,自然是长命锁。 司姨娘方才看得仔细,见那块长命锁的形制花样都与自己埋下的那一块没有分别。因着寇嬷嬷在场,她不好查看是否也有机括。现在寇嬷嬷带着东西走了,她又有些心绪不宁。 当初掘冢之时,司姨娘是想把染血的长命锁藏在自己院子里的。陈婆子以“不合适”“不吉利”的理由,对她百般劝说。又对她讲:“佛道仙本一家,何必要分个你我他呢?” 为此,司姨娘才松口答应,让她把长命锁送到庙里去供着。 不在近旁,查看之时,自然多有不便。 司姨娘心绪不定,连忙差派了陈婆子,让她出府查看一番。 未时刚过,陈婆子脚下生风的赶了回来,对司姨娘报告道:“老奴亲自开匣子看了,东西还在呢,一毫一厘都不曾短!” “当真?” “老奴亲自验过的,错不了!” “那就奇怪了,莫非有人要借那丫头的手,来敲打我?”司姨娘坐立难安,总感觉这事儿起来的蹊跷,走向也颇为诡异。 却听陈婆子在旁分析道:“依老奴看,大姑娘年仅十岁,应该不会有这等心思才对。” “东西毕竟是从她院里挖出来的。” “您糊涂了!大姑娘住进去还不到五日。看那东西的样子,应该是埋了许久才是。” “你是说,这东西是那贱人的?” 司姨娘话问出口的同时,几乎就明白了陈婆子的意思。 甄姨娘救女心切,几乎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前阵子听闻她将院里的月季都搬了出来,司姨娘还颇为惋惜。 慧缘那个老姑子,胃口可大着呢。为了能让她继续哄着甄姨娘,司姨娘可打点了她不少银钱。 若是甄姨娘昏了头,信了什么不入流的法子,自掘坟墓也未可知! 陈婆子却说道:“依老奴所见,这女人只怕不知道这件事。她做事做人都不行,早就惹得底下人满肚子牢骚了。要说她那院里出个把内贼,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安下心来,听听那边院里的动静。” 从沈府到城外的庙宇,一来一回间,饶是陈婆子脚程快,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派去春韶院的寇嬷嬷回来过一次。说是甄姨娘夜里受了凉,这会儿正躺着呢,不便见客。而甄姨娘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基本都不在了,现在她跟前伺候的,是个面生的丫鬟。 这丫鬟本就不熟悉春韶院里的事,又因为嫌弃那东西味儿大,只看了两眼就说不认识。最后是江嬷嬷出来认了认,略想了片刻,才告诉寇嬷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说:“仿佛是有这么个物件儿。” 寇嬷嬷问她这物件在哪儿的时候,她又推说不知。 她二人各为其主,这么问,自然问不出更多的东西来。寇嬷嬷只好作罢,先回复了司姨娘再说。 陈婆子问道:“这件事的确有几分蹊跷,不如我们哄一哄大姑娘,把这件事揭过去算了?” 司姨娘摆首道:“只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就算是意外,事情现在已经传开了,若是没有个交代,只怕府里头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她们毕竟做过“诅咒”这种事,不论这件事是谁挑起的,可能最后也会受到波及。 司姨娘倒真的希望这是底下有人拿来诅咒甄姨娘的,但是如今,她只能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此时的春韶院里,甄姨娘并非不便见客,而是不想见到司姨娘的人。 寇嬷嬷一走,她连忙把江嬷嬷招到跟前来问话。 在听到长命锁一事后,她脸色一变,忙让江嬷嬷开箱子,把沈问心送她的那块给找出来。 按理说,沈问心送琼姐儿长命锁这种行为,并不合适。但沈问心的主动示好,让她颇为享受。且琼姐儿病情不稳,她是连“没了”这两个字都不想听到的人。 沈问心这个时候送“长命”过来,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没想到,这么个小玩意儿,竟惹出事情来。 江嬷嬷依照吩咐,将沈问心送的长命锁给找了出来。她跟甄姨娘两人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并没有看出这东西有什么不同。 “依奴婢看,这东西还是不能留。”江嬷嬷是个多疑的人。沈问心的院子里突然挖出一块不洁的长命锁,而这东西的模样,又跟甄姨娘手上的这一块相同。往坏处想,只怕是有人行诅咒之术。 甄姨娘大惊,忙问她道:“会是谁?乡下来的那个小丫头么?” “只怕是有人看她年纪小不懂事,借机来害夫人。” 江嬷嬷分析得头头是道,为甄姨娘出主意道:“那丫头向来跟丽晴院的那位通着气,听说那院里有位神婆,最喜欢装神弄鬼,这事情可能跟她有关!” 甄姨娘讷讷半天,似乎觉得难以理解。 她问江嬷嬷:“既然是司娟那个贱人做的手脚,那她又怎么会把东西送到我跟前来?” 这个问题,江嬷嬷也没有想明白。 他两人默了半天,最后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出来。 甄姨娘虽然不敢再留着沈问心送的长命锁,但随意处置了的话,她又怕对琼姐儿不好。况且她总觉得自己这样瞻前顾后的,正是中了司姨娘的计,成了她眼中的笑话。 江嬷嬷最后建议,让她把长命锁送到慧缘的灵云庵里放着。若是这东西真的不详,到了那地方也得老实。 若这东西并无不妥,受一受香火,也是祈福的一件事。 如此两全其美,岂不正好? 甄姨娘也觉得她这个提议不错,忙让她把东西“送走”。 …… 江嬷嬷前脚刚出府,后脚司姨娘就得了消息。 陈婆子连忙奉承她道:“夫人果然料事如神,猜到她们不敢将事情闹大!” 司姨娘冷笑道:“爷现在正烦着呢,她怎么敢再到爷的面前去现眼。” 陈婆子道:“话是这么说,但这始终不是她的作风呀!夫人还是要小心才行!” 司姨娘不以为意。 就算甄姨娘最后拿这个做笺子,又想闹出一番事来。可没有证据,也只会惹得沈东词生厌。 司姨娘只要不担惊受怕的自己先心虚了,那么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她让寇嬷嬷把东西给甄姨娘看,非但不怕她有了防备且发难,甚至想让她“没事找事”。 新莺虽然死了,可甄姨娘仍旧元气大伤。正所谓打铁还得趁热,这时候若是再出个什么错儿,甄姨娘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司姨娘是个有决断的人。 在不确定封了断指的长命锁是否还在庙里的时候,她就敢让寇嬷嬷把东西送到甄姨娘的面前。 她的道理很简单,倘若甄姨娘早就知晓了这件事,那么她一定不会故弄虚玄,横生这么多枝节出来。 只要她把东西往沈东词面前一送,等待司姨娘的,就是贬为奴仆,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这件事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对司姨娘而言,只要能让甄姨娘血债血偿,她不在乎自己的结局最后会是怎样。 “长命锁”不过是投石问路。 她等待着后续事情的到来。 …… 司姨娘所料没错,到了晚间,园子里果然热闹了起来。 起因是看守院门的婆子尿急,便一个人往园子里走,想找个僻静地儿行方便。 结果行到假山后头的时候跌了一跤,把脑袋给磕破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她怎么跟自己一样,也这么不小心? 那婆子吓得三魂尽失,当即一个劲儿的嚎叫起来,把园子里的大半人都给惊动了。 便是老太太身边的秋月,也被闹得一头雾水,亲自打着灯笼来到司姨娘的院里。 这件事闹到最后,越传越邪乎,到了第二天早上,几乎全府的人都知道,新莺死得冤枉,以至于阴魂不散了。 除此之外,霞红院里的怪事,经由王家兄弟二人的嘴,被传得人尽皆知。 他们将这个事情,有意夸大且增添了一些细节。不多时,沈问心的院里挖出个不洁之物的事情,径直传到了西州城里的茶馆酒肆之中。 这件事,让老太太十分恼怒。 她派人将司姨娘喊到寿安堂,不给面子的训斥了她一顿。 司姨娘心中委屈,忙地对她解释道:“这些胡言乱语,奴婢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要是让奴婢知道是谁,怎么敢留着他的舌头,让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时候秋月站了出来,请罪道:”奴婢斗胆,要向老太太告发二人!” 老太太拧眉,颇有些不满的看向她,问道:“似乎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对上老太太怀疑不善的目光,秋月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惶恐,实在是这二人身份特殊,奴婢胆怯,不知该不该说。” 老太太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怀疑更甚。 在她再一次的询问下,秋月这才把王家兄弟供了出来。 她道:“这两个人行径放浪不说,还喜欢议论主子的事。大姑娘的院子里原本只不过掘出一把普通的长命锁而已,被他们说出去,才成了……不洁之物……还请老太太明察!” “混账东西!” 听完秋月一番话的老太太怒不可遏,连忙叫人把王二父子捆了,送到刑房里好好审问一番。 这几人都不是什么硬骨头,鞭子还没上身,就都吓得尿了裤子。当即哭着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做过的,都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这其中还藏着另一件事。 …… 收了信物的倩儿,当真去找了芳儿一趟。她在芳儿面前先是哭诉了一通,直把芳儿的心哭软之后,便请求她同王小二见上一面。 她先是夸耀了一番王家祖上的功绩,又言明自己未来的日子,可都捏在王小二的手里。若是这件事办好了,她也能凭借着王小二的面子,在府上谋一份好差事。 她心里觉得,芳儿因库房失窃一事,终究是欠着她的。央她办这么一件事,并不过分。 且芳儿心软,在沈问心跟前的时候,可能会端着,但私下里,还是很好说话的。 她自认为拿捏住了芳儿的脾性,最后也确实说服了她。 于是,约好了时间地点,王小二等在院外。 最后确实见到一名绿衫女子出来,脚步匆匆,却也不跟他招呼,径直便走了。 王小二有心怜香惜玉,猜测她大概不好意思,便不远不近的缀在她后头。这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出了西州城。 到了外头官道上,王小二正想追上前去拦住她,就见一名姑子凑了过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儿,一派亲密的模样。 从古至今,庙庵里也不全是清净之地。 王小二常年游戏花丛之中,见她们这般,还以为她们有些见不得人的私情。当下心头火起,却不忙追。只跟着这两人继续走着,行了不久,就到了姑子们住的灵云庵。 她二人进去,也不知是不是做些“磨镜”的事儿。王小二装作香客进去转了一圈,却发现一间佛堂的灵台上,放着一方木匣。本来,王小二并不能看到里头装的是什么。正巧有姑子进来打扫,当着王小二的面,往里头放了一小包香料。 王小二这才看清,那里头放着的,正是他们兄弟二人挖出来的长命锁。 从这姑子的举动可以看出,她并不是个做事细致的。王小二当即套近乎问了她几句,才知道这东西是沈府送过来的。 他自以为抓住了芳儿的把柄,当即喜滋滋的回去了。 结果第二日想借此拿捏芳儿,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越想越恨,干脆将霞红院里挖出个“不洁”之物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按照他的说法,什么正经的东西,得放到庙里“供”着?只怕这位大姑娘是个不祥之人,才会让长命锁这样的祥瑞之物,散发出那样的恶臭气息。 他这么想,似乎并没有错。 老太太要想消除流言,除了惩戒他们之外,还要弄清楚这件事的始末才行。 她当即派了几个得力的婆子,让他们去灵云庵里走一趟,看看灵台之上,到底有没有王小二口中的“不洁之物”。 第49章 不洁物 从沈问心院里挖出来的长命锁,暂由司姨娘保管着,自然不可能出现在外头。 司姨娘为证清白,拿出来给秋月看过。秋月再禀明老太太,除了恶臭气息无故消失了之外,确实跟司姨娘描述的无误。 老太太明知过去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大张旗鼓的派人过去,自然是为了平息流言。 王小二这种人,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老太太自然不会信她。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真的在灵云庵里搜出一方木匣出来。也确实如王小二所说,里头装着一把长命锁。 这把长命锁,是甄姨娘送过去的那一把。 甄姨娘知道自己惹了事,连忙到寿安堂里哭着解释,自己并不是认为这东西不洁,而是放到灵台前受受香火,好为她的琼姐儿带来福气。 这种当口,她就是真的认为“不洁”,也不能触老太太的霉头,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老太太气闷不已。 这样的解释,根本不算有力。旁人会说,在灵云庵里供着的,确实是不洁之物。司姨娘拿出来的,才是甄姨娘的那一块。 真真假假,全凭一张嘴可说不清。 沈府的人忌惮主上的威严,兴许不会乱嚼舌根。可府外的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府内人心不齐,竟让外人看了笑话。 老太太责骂甄姨娘自作主张,可甄姨娘心中也委屈。 一时间,底下的人各有各的想法,都不敢在这时候说话。 老太太思来想去,又不好在这时候去审问芳儿,从而在沈问心头上再添一笔污痕。 看甄姨娘就知道了,贴身侍女与人私通,做主子的也要受连累。 只是这件事因沈问心而起,老太太正想让人秘密审问芳儿的时候,霞红院里派人来传话了,说是沈问心病了,正说着胡话呢。 一听沈问心病了,老太太自然坐不住,忙要起身去看她。 只是沈问心这时候病了,似乎是坐实了“不洁之物”的说法。底下的人怕老太太受了冲撞,当即都劝着她,不想让她过去。 老太太只觉得这群人糊涂至极! 混乱中,秋月的腰撞到桌角上,痛得她两条腿打摆子,都不能站直。 老太太毕竟还是心疼她的,见她这样,心一软,也就罢了。 她当然不信什么“不洁”之说,保不准是有人装神弄鬼,想搅得她家宅不宁。 只是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 此时的霞红院里,芳儿等人乱成了一团。 她们不知道,沈问心是寒毒发作,这才高热不下。 小兰一边哭着,一边绞着帕子。 才敷上额头的帕子,转眼就变热了。芳儿急得嘴上生了泡,忙着到外头去请医。 浑浑噩噩间,沈问心的嘴里一直叫喊着娘亲。 冬花见她这样,一向木讷不语的她也不由得哭了起来。 两个丫鬟一边掉着泪珠儿,一边想尽办法替沈问心降温。 邝廷春进门的时候,就被这两双哭得发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要不是沈问心还在说着胡话,他都要以为自己来晚了。 他当即也不耽搁,给沈问心号完脉之后,又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舌苔等。一番下来,他虽然对沈问心的病情存有疑惑,但还是开了保稳的方子,让芳儿速去煎了来。 吩咐完毕,秋月便将人请到了寿安堂,让他向老太太汇报沈问心的病情。 “鄙人不才,并不能断定贵府小姐所患之症,是因何而起。只是,小姐她恶寒发热,发热重,恶寒轻,微汗出,咽红,口干,舌苔薄黄,脉浮数,当务之急,是要去除风热。在下已开了方子,虽然不能保证药到病除,可应该能稳定住小姐的病情。” 他虽然啰嗦了这么一通,但老太太对他仍以礼相待。闻言,不由得问他道:“像您这样有经验的医者,竟也看不出我那孙女儿的病么?” 邝廷春愧疚行礼道:“在下询问过小姐近来的衣食起居,发现并无不妥。依照丫鬟所说,小姐向来是十分爱惜身子的,她这个病如今也起得蹊跷,只怕……” 他本来想说,恐怕是中了某种奇毒。但一想到这深宅大院之内,千尊玉贵的侯府千金,怎么会无缘无故中毒? 想到这里,他的话就没有说下去。 只是落在老太太太耳里,却是颇有分量。 她有些迷茫,莫非真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上了? 第50章 解语花 若是谈神论鬼,老太太自然心中有愧。 当初温伽身死,她虽然不是主谋,却也是从犯。温伽死状凄惨,以至于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如今沈问心忽然染疾,谁知不是温伽的亡灵在作祟呢? 秋月见她愁眉不展,不由得忍耐着后腰的疼痛,上前奉茶道:“老太太,可是为了咱们大姑娘的事发愁?”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她倒是说了几句交心话。 她道:“问心这孩子,进府才这么些日子,就让她遇上这么多事儿,你说,莫不是这孩子的气运不好?” 秋月想了想,倒是真心建议道:“要不,请人看看?” 看样子,老太太似乎有这个打算。倘若沈问心真的没有气运,那么现在放弃她还来得及。 只是,早在沈问心没有进府之前,老太太便已请人算过。那位老先生是西州城内有名的相士,当初正是有他的指点,沈府的人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养在农庄里的沈问心。 这种有本事的人,老太太向来信服。 依据沈东词的记忆,相士给沈问心批过八字,说她:命格极贵,儿女双全。 原本,老太太就有些将信将疑,毕竟没有让那位老先生亲自摸过骨。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难免有些动摇。 “罢了,送我到佛堂去吧。” 老太太心中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谈论此事。 秋月搀着她,刚将她送到佛堂里的蒲团前,正准备坐下的时候,忽地听到门外传来小丫鬟说话的声音。 秋月先是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见她有些不满,忙地赔笑道:“定是底下丫头们不懂事,老太太,我出去看看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打发她出去了。没过多久,却见秋月面带犹豫的走了进来,禀报道:“老太太,刚才廊上来报,说是大门外来了个神汉,疯疯癫癫的,赶也赶不走。” 这种小事,从来都是报告给管家的。老太太一言不发,显然是秋月拿这种小事来烦扰她,让她有些不满。 秋月猜到她的心思,忙又解释道:“那疯子的嘴里还念叨着咱们府上的事……大姑娘的病,还有霞红院里的怪事,都被他给说中了……” 秋月忐忑着,问道:“看门的问,是否要请进来看看?” 闻言,老天太手中的念珠一顿,转过脸来看向了她。 这一眼里,有不满,也有不耐。 她道:“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我们府门前放肆了不成?” 秋月心中一凛,连忙下跪道:“请老太太恕罪!奴婢这就让人把他赶走!” 老太太却是收回目光,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秋月低头缩肩的跪着倒退了出去,生怕再惹恼了她。 …… 沈问心这一病,就病到了七月二十。 她躺床上不能动弹的这些日子里,整个沈府闹了个天翻地覆。 她是在芳儿的口中知晓始末的,从七月十二日见到葛氏那天开始,霉运仿佛就找上了沈府般。 先是在霞红院库房失窃,再是次日的长命锁一事。 长命锁被掘出来,当天夜里,就有婆子哭天嚎地的声称见到了翠莺的冤魂。 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经过王家兄弟的夸大,几乎传遍了整个西州城。 在审讯下,王家兄弟又供出芳儿行踪诡异一事。结果令人没想到的是,大张旗鼓去往灵云庵的婆子,真的在里头发现了一把长命锁。 甄姨娘心知自己惹了大祸,连忙撇清关系。老太太虽然恼怒,但并不能为了这件事而惩处甄姨娘。不然,更是坐实了“不洁”的罪名。 七月十五那天,又有神汉在靖边侯府的大门前闹了一通。虽然赶人的门房一再呵斥他,让他不要胡说,但围观的人还是不乏多嘴好事之辈。 一时间,清净无比的靖边侯府门前,竟成了菜市场。没事就有闲汉在门口坐着,想看笑话。 七月十七那天,果然又有了笑话。 靖边侯府的世子爷,因为付不起钱的缘故,被苏红院的人给赶了出来。 苏红院是西州城马鞭巷子里的一处暗-娼,院主“柳娘子”颇有名气,算是道上的魁-首。苏东词也是面子大,才能在她那里欠上几个月的债。换做旁人,早就被她的两个哥哥给剁成几段扔洛水里头喂鱼了。 只是面子再大,也不能白吃白喝白*,柳娘子不便出面,她的两个哥哥便站了出来。 他二人倒是不惧怕侯府的威势,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闹到青天大老爷那里,他们也有说法。 暗-娼这种营生,往好听了说,也可以叫养外室。大昭律法并没有明文规定说不准养外室,甚至保护了那些外室所生的私生子的部分权利。 《大昭律》第七十四条明文规定,当没有嫡子或长子继承家业的时候,若有私生子,认祖归宗后便获得继承权,与嫡子和长子无异。 正因为如此,沈东词才有继承侯府的资格。 在从前,沈东词便是外室养的。后面沈老侯爷出面,将他送到了一位朋友的膝下抚养。 沈东词的母亲最后因病去世,等不到沈东词接她享福,二十多岁就没了。 母亲的早逝,正是沈东词的心结。同时,也是他与侯府老太太的矛盾所在。 直到如今,他都对母亲的死抱有怀疑。 柳娘子是朵解语花,能听得进他的所有埋怨与猜疑,同时,还给予了他最多的温柔。 可这些温柔,都是在“钱”的基础上展开的。现在沈东词拿不出钱,柳娘子自然不客气起来。 被娼-馆里的人追上门来要债,可不是件体面的事。 后宅中的女人几乎都被气得脸色铁青。 然而当司姨娘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处理的时候,发现沈东词居然不止欠一处的债,而是欠了十多处。 也不知是不是柳娘子带的“好头”,那些债主们一个个都登门来要债。 司姨娘看到那些票据后,只能说两眼一黑,险些晕倒过去。 欠的金额实在太大了,莫说是她,便是老侯爷,只怕也要被惊动了。 第51章 先看戏 沈东词敢做不敢当,要债的都堵门口了,他却没有出门面对的勇气。 各房的人虽然嘴上不会说,但心里早就将沈东词骂了十万八千遍了。 他也是该骂,最后被人从烟花巷子里揪出来的时候,衣衫半敞,全无斯文。要不是前去逮他的人是军营出身的七尺高的汉子,只怕沈东词撒起泼来,没人治得住他。 诚然,这世上撒泼的女人有很多,但同样的,撒泼的男人也有很多。 沈东词发起酒疯来,就不是他口中所念的那样“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而是酒洒了,碗也碎了,一张口就是酒臭味,令人作呕。 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逼债发生的第二天,避世多年的老侯爷难得在非祭祀大节的日子里,从他所在的道观里被“请”了出来。 说是请,其实并不恰当。因为沈东词的这件事,老太太本意是瞒着他的。 她没让人往道观里送消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寻摸了出来。沈问心从未见过她的这位祖父,只在芳儿的口中听说,他是一位须发皆白,且瘦弱干枯的老者。 他习惯穿着一件道袍,踩着干净的鞋袜,去处理那些沈东词惹下的腌臜事。 让沈问心意外的是,这位祖父的处理能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强。 一天不到,那些原本堵在门口的人就都走了。 他之所以能如此效率,靠的当然不是“怀柔”政策。而是让府上的家丁在门口守着。胆敢有闹事的,一律杖罚。 这才是候府的气派,西州城里,谁人不识威武将军的那杆长枪。曾领着二十亲兵,将人数远胜他们的一伙马匪给全数剿灭。 沈问军的大名,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也正是这一位暮年的将军,才能将沈东词给揪回来。 沈东词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连老太太都要让三分的沈东词,只怕他一个人。 外人眼里,沈东词是沈问军唯一的儿子,是未来能为他摔瓦送终的唯一继承人。殊不知,沈问军本人性情冷漠,亲情观念十分淡薄。 他是战争的儿子,是战场上无数冲锋陷阵的孩子的父亲。他是一个冷酷而又充满精力的人,在没交出兵权之前,西州的半壁江山,由他掌控。 他声名在外,不仅是出了名的英雄,也是出了名的刽子手。 或许是他对待俘虏的残忍手段,才让他晚年疾病缠身。 他本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病痛的折磨,让他终于产生了些许畏惧。她躲进道观里,成了个不问世事的虔诚道人。然而在人们逐渐忘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 促使他回来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沈东词的荒唐行为。他还有另外一些事情要去做,一些他真正在意的事情——战争。 圣上年迈,若是所有事情都在他倒下之后再去做,那就太晚了。 七月十九日,沈问军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等不到原定的日子,他派人先行一步将沈东词护送上京,走官道,快马往京城而去。 他欠债的事,在老侯爷的宽纵下,无人敢提。 后宅的事,一下子显得不重要起来。 沈府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不管不顾,压抑与散漫并存的环境。 这是司姨娘熟悉的环境,但却不是她所能接受的环境。沈东词这件事,她谋划了许久。 只有这件事被提起来,才能一举将甄姨娘给扳倒,让管家的大权旁落。到时候,不管这份权力握在谁的手上。只要甄姨娘彻底失势了,她就有一百种方式彻底折磨死她。 她需要的,是那样一个可以放开手脚的环境。 不然,她就是隐忍一辈子,也不能亲手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这件事,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七月十九日晚,子时。 事情发生的时候,看院门的婆子刚交完班。 从库房里烧起的火焰,在漆黑一片的深夜中,显得明亮且温暖。那是黄金融化后的颜色,流动的金色与暖红,将库房里放着的诸多奇珍异宝损毁。 纵火的人虽然被当场抓获,但因为火情危急的缘故,他被暂时关在柴房里,等候沈问军的发落。 谁也没想到,他最后畏罪自杀。等到看守他的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子早就凉了。 愤怒的情绪是次要的,首先涌上沈问军心头的,是不解。 因为纵火的不是别人,而是府上的账房先生——屈永熙。 屈永熙是深受沈府人信任的一位年轻先生,他16岁考中秀才,20岁成了西州城里最年轻的举人。后面若不是因为发生意外而意外残疾的话,定然是前途无量。 沈问军是爱才惜才之人,再加上从来只跪天地的屈父亲自来求他的缘故,沈问军安排他到沈府做了个账房先生。 他的能力十分出众,且为人温和有礼。饶是甄姨娘这种人,也对他赞不绝口。虽然他掩护甄姨娘做了不少假账,但是府上的仆婢们都还挺喜欢他。 现在他死了,难免会有几个伤心的人。 但这些人里,要说最伤心的,当属甄姨娘了。 屈永熙虽然现在人死了,但留下一堆烂账还没收拾。更关键的是,他放的这么一把火,把库房里不该烧的烧了个干净。该烧的东西,却是一个也没少。 不得不说,这一把火,放的属实有些失败。 七月二十日,沈问心醒过来的时候,库房的火已经扑灭了。不然,她还真想看看那场景。 她病了这么久,虽然不再说胡话了,但是整个人苍白如鬼魅,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因此,府上正在闹的事儿,并没有闹到霞红院里头来。 小兰进进出出的打听了不少消息,从甄姨娘被鞭笞,再到甄姨娘在堂上,当着一众人的面揭短,场面可以说十分劲爆! 沈问心怕小兰没经过事,容易被波及到,便让她先坐一会儿,等前头的事差不多了,再放她出去看戏。 这一场好戏,沈问心若不是病着,倒也想看看。 她很期待,司姨娘这一次,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第52章 她不能 甄姨娘现在的感觉十分不好,被一屋子的人盯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太太问她,屈永熙的死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哪敢应一声“是”,只能低声啜泣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老太太可不是沈东词,哪能让她这么“撒泼放肆”。当即吩咐了两个婆子,让她们强行将甄姨娘的肩膀抬起来,让她好好说话。 甄姨娘发髻散乱,吓出了满头的冷汗。 “冤枉呀!”她只能干巴巴的申诉着,有用的话是一句也没有。 在场的明眼人算是都看出来了,屈永熙帮甄姨娘做假账的事,是真的! 账本就在甄姨娘的面前摆着,根据上面的记录,甄姨娘管家不过两三年的功夫,竟贪图了公中几千两的白银。 这些银子的大部分,都被送到了甄姨娘的堂哥手上。这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赌鬼,在西州城内开了家赌坊,专做下九流的营生。 赌坊一日的流水,不仅多,还杂。甄姨娘的钱到了他那儿,处理一下,再流出来的时候,就是能拿出手的正当银子。 甄姨娘监守自盗,依照《大昭律》,就是判她个大辟之刑也不为过。 莫说是她,便是当家主母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马虎。 众所周知,自从太祖推翻了前朝女帝的统治后,就总在有意无意间限制女子的权利。 皇亲国戚里,”外戚“可谓是过得最谨小慎微的一群人。平时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或是被欺负了,都是能忍就忍。在朝堂上,更是压根都不敢说话。 正因为如此,世家大族其实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还是这样的宫门。 但不可否认的是,枕头风有时候还是有用的。 太祖时期,尚有宠妃晏氏,仅凭一人,就给了她晏氏一族百年富贵。 那时候在太祖的后宫里,甚至还有一位姓武的后妃。 武姓,是女帝的姓氏。她夺权之后,大力抬举她武氏族人,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为过。 太祖兵临城下之际,在三军阵前许诺:只要城内的人不抵抗,大开城门迎他进去,他就饶恕那些人的罪过。 当时这句话说出来,有不少人都心动了,其中自然包括一些武氏族人。 只能说,女帝确实心硬如铁。 大战在即,她还有心思让身边的鹰犬去调查那些有反心的人。结果是武氏一族千余人,被她的刀子杀掉了一半。 她如此狠心,纵是征战多年的太祖,也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冷。 女帝既失民心,自然是败局已定。太祖进城后,不仅信守了承诺,还赏罚分明。当时暗中投靠他的武氏族人,除了被杀掉的之外,还留了一小撮人。 太祖将这群人并作一家,封了领头的人为“武安侯“,赐宅于京中,食禄两千石,乃是大恩。 当时有酸儒嘲笑太祖,说他是“马上治国”的武夫,根本不懂真正的治国良策。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武夫,奠定了赵家的基业。大昭朝能有现如今的成就,太祖功在千秋! 大昭,这样一个集开放与保守于一身的国家,就目前来看的话,尚在盛世。当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一些问题就被掩盖了下去。 比如《大昭律》共有七百五十四条,其中针对女子的条律,几乎每一条都是限制,压根没有“保障”这个字眼。可这么多年来,女子也跟男子一样,在这个国家生活着。 只不过,她们几乎都是以“附庸者”的身份。 出嫁前是男性亲人的“财产”,出嫁后是丈夫的“财产”,不存在和离,只存在休弃与扫地出门。 纵然丧父丧夫,有儿子的,是儿子的附庸,没儿子的,则是大昭的附庸。那些无父无母,没有儿子,又没有丈夫的女人,会被国家强制婚配,经由官媒牵线,带着女儿远嫁他乡的人也是有的。 不从之人,自有大刑伺候。 这样的社会环境,大多数女子都可以视作“傀儡”。就算被保护得再好,也不过是价值千金的“货物”罢了。 沈问心就是这样的“货物”。 她尚且要小心谨慎,何况甄姨娘一个妾侍? 先不说她没有“贵子”,就算有,该罚的也要罚。做儿子的,甚至不能说一个不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大昭的后宅之中,少有“不和”的事传出来。倒是为了求子,闹出过不少奇闻异事。 争宠不仅费时间费脑子,还有一定的风险性。 争得头破血流,也不如生一个儿子实在。只要儿子在,在重孝道的大昭朝里,横竖也有个善终。哪怕儿子不孝,她们也能住进官家开办的悲田院里安度晚年。 这样的盛世,某种意义上是建立在对女子的压迫上的。可是大家族里其乐融融的,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从前,林之婉是正儿八经的嫡女,被养在深闺中,麻木而又天真。 她以为她所看到的四方小院,就已经是整个世界了。以至于在失去李承的欢心后,她的天就彻底的塌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敢去做。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她不是人,而是李承养的一只狗、一只猫、或是一只雀儿。 林依春到她面前炫耀的时候,她是真的不能理解。 做李承的枕边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真的快乐吗? 她这样的想法,只能以恍惚收尾。 因为这样的生活,不正是未出阁前的她,所梦寐以求的么? 她的后知后觉,加重了她的病情。她的死,可以说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就算林依春不派人下毒,她也没有余生了。 一个女子的一生,哪怕时间再久,仿佛也很简单。 只有足够简单,才足够安全。 甄姨娘似乎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冤枉呀!”甄姨娘一味干嚎着,想为自己求得宽恕。 老太太确实“宽恕”了她。 她只给甄姨娘一次机会,要是甄姨娘能把自己犯下的事情交代个清楚,看在琼姐儿的面子上,她的贱命还能留住。 这已经很仁慈了,甄姨娘该感恩戴德才对。 可甄姨娘哆嗦的嘴唇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哪怕是将琼姐儿搬出来,也不能让她说出真相。 她似乎是认命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的冤枉。 她真的冤枉吗? 这个答案,或许只有司姨娘才知晓。 第53章 你不懂 正德五年,司娟刚到沈府做事的时候,才十六岁,是个脑袋大身子小的“丑丫头”。 管事嬷嬷原本是打算将她分配到厨房烧火的,多亏了寇嬷嬷提拔,这才让她在老太太跟前得了赏识。 知遇之恩,司娟的心里一直都记得。 没有跟沈东词之前,她也有过一些美好的祈愿。 比如说攒够了钱,将自己赎身。 又比如说弟弟司珍长大后能出人头地,好接她出去堂堂正正的过日子。 只可惜,这些想法最后都因为上元佳节的一次晚宴,而烟消云散了。 正德七年,三月初七。她嫁给沈东词为妾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沈东词虽说正值壮年,可终究年长她将近十岁。 花烛之下,她虽然与沈东词已有过亲近之举,但在他含情的目光下,她还是羞红了双颊。 沈东词款意哄了她半晌,才让她解开火红嫁衣,一晌春宵,不知盟誓几回。 她那时候还有着一颗真心,老太太让她监视沈东词,她半遮半掩,总不肯把话说尽。 为此,她把老太太给得罪了,在她跟前总讨不着好。 那时候,她只是不懂。 比起沈东词的情意,显然利益更靠得住一些。 正德八年,五月初十。她在用了一些糕点后,腹中绞痛之下,产下了一名死婴。 六个多月大的婴孩,已经能看得到五官。当时若不是陈婆子一直在身旁呼唤着她的名字,身心俱痛的她只怕挺不过去,就此没有名姓的冤死在沈府的后院之中。 仇恨的种子,便是在那时候埋下的。 糕点是借机看望表姐的甄玉盈送过来的,她倒是会做人,除了司姨娘这里之外,还给别处也送了一模一样的糕点。 事发后,她死活不承认跟自己有关。 尽管医者已经从糕点中分离出引发胎动的物质,可沈东词一心偏信甄玉盈,根本就不把她枉死的孩子放在心上。 枉死之灵,难以超生! 一想到她的孩子魂归洛水,江河之下,要受千年万年之刑。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甘心! 这种痛苦,甄玉盈根本就不懂。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摧毁的,仅仅只是一个女人下半辈子的指望。 沈东词也不会懂,他日子过得太顺了。 没有司娟,总还会有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他还年轻,只知今朝诗酒享乐,压根就没考虑过以后。 昔年金銮殿上,他也曾对答如流,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未料想西州这个贫苦之地,竟也将他养刁了。 他一变心,司娟的日子就彻底没有盼头了。 偌大的沈府里,或许只有老太太才能理解她的丧子之痛。可做主将甄姨娘抬进府门的人,正是她。 这一场教训,司娟刻骨铭心。 她好好看着,好好学着,老太太问她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做个傀儡罢了,需要什么技巧么? 不过“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这些戏本子上早就唱厌了的东西,她后知后觉。 正德八年,六月二十一。甄玉盈乘着小轿入府,唢呐声响了半天,闹得她一夜不能好眠。 沈东词第二日来看她,给她带了两朵带露的茶花,馥郁热烈。 西州城内,从来不适合培育茶花。六月,也不是茶花盛放的时节。 沈东词告诉她,早起的时候不知怎么,霞红院里竟生了几朵,实在好看。 那院子从前是她在住,甄玉盈假模假样,非要他给司姨娘送两朵来。 “这是祥瑞之兆。”沈东词断言。 他的眸光中,有一瞬间的柔情。 他或许是真的喜欢甄玉盈,为了她,一些平常觉得小女儿家的事,他竟然也尝试着去做了。 说不嫉妒,是假的。 只是尽管心中嫉妒又苦涩,可在对上沈东词的时候,她笑意盈盈,又恢复了她往日的乖巧。 她不再闹了。 当哭闹没有意义,她何必自欺欺人。 虽然恨甄玉盈恨得要死,可日子还是要过的。甄玉盈何尝又喜欢过她呢?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正德八年九月,一直默默忍耐着的司姨娘,终于迎来了自己翻盘的机会。 她与屈永熙的合作,是一场各有所需。 沈东词没有认祖归宗之前,西州城里最年轻的举子,是屈永熙。风华正茂的二十岁,纵然是城中太守,也要高看他几分。 倘若没有除夕夜里的一场意外,他的锦绣前途,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美事。但他年轻气盛,因为维护隔壁小姑娘的缘故,而被要债人的一把火,烧成了个只能戴着面具的残废。 听闻他的事后,原本已经鬓边簪花,假意逢迎的邻家妹妹,因为羞愧,在娼-馆里夤夜投缳,自缢而死。 她的赌鬼老爹,用一卷破席将她草草葬了。 人死了,还要被埋怨不懂事。当街卖笑,总好过魂归黄泉,白瞎了他们家十多年的养育。 似这种木已成舟的事,人活着,反倒彻夜难眠。 司姨娘要甄姨娘死,而屈永熙要甄家死。 甄姨娘的堂兄甄坚,手段残忍,无恶不作。他不仅是将屈永熙害至今日的仇人,也是教唆甄姨娘往外拿钱的罪魁祸首。 从小到大,甄姨娘都最怕她这个凶神恶煞的堂哥。可是甄姨娘的父母十分信任他,帮着他一起,来对她施加压力。 甄姨娘战战兢兢,不敢不从。 起初,还害怕事情败露,从而引火烧身。到后面,似乎是事情太顺利了,她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们甄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甄姨娘这个出嫁女,也与有荣焉。 甄坚对她承诺过,让她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哪怕事情败露,甄家也永远会是她的保障。 这就是她们失败的原因。 怎么会这么蠢呢? 不论是司娟,还是甄玉盈。包括服毒而死的屈永熙,都是一样的蠢笨。 他们把自己的人生都过得太糟糕了。 陈婆子告诉司姨娘,各有各的命。屈永熙重病缠身,本就没几天好活的了。如今,倒是正好送她一场造化。 司姨娘站在屋檐底下,看着夜幕中冲天的火光,半晌,才叹息一般,低声对她说道: “你不懂。” 第54章 可怜人 没有人愿意不明不白的死去,哪怕他只是一个残废。 在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前,屈永熙的谋划是徐徐图之。他并不想这么激进,激进到将自己的命放上赌桌。 他这样,最后就算赢了,留给他的也只剩孤寂与死亡。 司姨娘在背后推的一把,直接将他推到了台前。 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到底是不是真的无药可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司姨娘很同情他。 “改日替他寻一副好棺木。” 流金的夜晚,这是司姨娘对陈婆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屈永熙纵火焚烧库房一事,由老太太跟老侯爷两人全权接手。司姨娘本来打算过去的,衣服都穿好了,结果被秋月给堵了回去。 理由是救火事忙,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司姨娘就算再急,还是要顾着点名节的。 秋月歹话说完了,好话又对司姨娘说了几句。 只说前院凡事有老侯爷在呢,让她不必忧心。 “只管去歇着吧,这是老太太的意思。”秋月说完,随意看了两眼她的院子,见几张熟悉的脸庞都在,不由得微微一笑,对她请辞了。 这一歇,就歇到了第二天早上。 七月二十这天,放在往年不算什么大日子。本该寻常的一天,却因为甄姨娘的丑事,而高潮迭起。 一个私吞白银的罪名,就已经让甄姨娘翻不了身了。结果案子审到后面,不可避免的就把新莺的事儿给扯了出来。 这几日,府里流言四起,都说新莺死得冤枉,这才闹得府里不得安宁。便是这次火情,也有人往鬼神上面扯。 新莺是否冤死,只有甄姨娘跟身边的心腹知晓。 她们这一计可谓天衣无缝,只要不主动提起,按理是不会出现纰漏的。只要咬死不承认,发展到后面,永远是活人更有话语权。 新莺已经死了,究竟是谁咬着这件事不松口? 甄姨娘双眼发红的看着被带上来的江嬷嬷,有片刻的错愕。 她想不明白,江嬷嬷要怎样背叛自己? 那些手上沾血的事,她几乎都有参与。就算供出了自己,她难道就能摘干净不成? 甄姨娘勉力控制着自己,生怕自己会露怯,从而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她并非心虚,只是单纯的害怕。 她的恐惧,无疑取悦了司姨娘。整个上午,她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低着头在一边站着,任由甄姨娘胡乱攀咬她。 诚然,她的手上也不干净。可是都这个时候了,只讲究胜者为王。 她有必要收起她那些矫情的怜悯,在甄姨娘的面前,做出一副淡泊不争的表情。 她知道,甄姨娘最恨她的,就是她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 这个疯女人只有彻底疯了,她才能在夜里安睡。 她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甄姨娘,在她愤恨的眼神中,险些露出蔑然的笑来。 “是你!”甄姨娘抬起手指向她,高声辱骂道:“你这个贱人,这一切都是你指使的,你诬陷我!” “我没有呀?” 司姨娘愕然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四个字。 她慌忙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太太,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老太太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司姨娘毕竟是她亲手琢磨起来的棋子,她这只狡猾狐狸到底有几条尾巴,是瞒不过老太太的。只要老太太还用得着她,她就算被践进泥地里了,也有再次翻盘的机会。 甄姨娘一个弃子,拿什么跟她比? “够了!” 在听了甄姨娘的一阵胡言乱语之后,老太太终于发话,让人把她先给拖下去。 寿安堂里,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江嬷嬷在底下抖如筛糠,一副没经过事的懦弱模样。 甄姨娘惊讶于她面目多变的同时,心里也涌起了无尽的愤恨。 “江梅,你竟敢害我!”她一路尖叫着,被两个婆子直接拖到了院子里去。 见此情景,江嬷嬷哪还有敢隐瞒的,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几乎全都交代了出来。 古语有言:良禽择木而栖。 甄姨娘如今是落水狗,她若不痛打一番,怎么能在“明主”面前表一番忠心呢? “禀老太太,奴婢在甄姨娘手下,受了她许久的欺压。如今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在老太太面前诉一诉苦了!” 江嬷嬷啜泣着,悄悄看了司姨娘一眼。见她仍像木头似的没什么反应之后,心知力度还不够,连忙在地上磕起头来。 她申辩道:“奴婢与甄姨娘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心狠手辣,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奴婢卑贱,虽然早就动过将这一切都说出来的念头,可碍于甄姨娘的手段,这才一直在心里忍着。” “现在,老太太,各位夫人都在,我也就不怕了!”江嬷嬷说着,又对上头磕了几个头,求宽恕道:“请老太太责罚,新莺之死,罪在奴婢胆小隐瞒,这才让她冤死!” 听她做作了一通,老太太早已有些不耐烦。闻言,不由得眯眼看了看她,冷声问道:“你这刁奴,吞吞吐吐的,做给谁看?” 江嬷嬷吓了一跳,当下不再隐瞒,将新莺冤死的内情给讲了出来。 七月初九,沈问心从文晖院搬往霞红院那天,春韶院里发生了许多的事。 三更后,沈问心被人“请”起来,到沈东词跟前去听训。 新莺因“遗失了珠花”,而被定罪为不贞之人。当着沈问心的面,沈东词险些将她活活踢死。 这么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谁知竟有翻案的一天。 当初在假山后头的苟且戏码,原来竟是甄姨娘安排好的一出戏。 众人颇为讶异。 琼姐儿病发,不过是派遣丫鬟环儿去往丽晴院的一个借口。甄姨娘就是想将这没有脸面的事情闹大,好让新莺“赴死”的同时,将司姨娘也拖下水。 当时假山后头,实际上只有一个人。 江嬷嬷毫无挣扎的就将这个人供了出来。 “奴婢惶恐,怕污了老太太和夫人们的耳朵。” 她吞了口唾沫,悄悄又抬头看了一眼司姨娘。 这一回,司姨娘给了她一个眼神。 意思就是,让她好好表现。 江嬷嬷受到了鼓舞,嘴上虽然说着惶恐,可语气平稳,十分详细的道出了这个人的背景。 她磕头道:“此人只有个诨名,唤作白鸽。乃是东门外,长华街上有名的……” 她话没说完,在场的人俱已心领神会。 一个娼妇,竟在甄姨娘的帮助下,踩了侯府的门槛? 第55章 私语时 白鸽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侯府的门楣既然是她高攀不起的,那又何必偷偷摸摸的把她给请过来。 她可不是这些闺阁里的夫人小姐,真要闹不高兴了,可不知道“忍”这个字怎么写。 对问话的王妈妈来说,请她过来,自然是有些事情要问清楚。 甄姨娘设局冤死新莺一事,到底是真是假,查了才清楚。 问话这方面,王妈妈可是行家。 自打江嬷嬷递上“投名状”之后,甄姨娘这艘风雨中的小船,可以说是彻底的翻了。 沈府派出去请甄家人的仆从们吃了个闭门羹,甄大奶奶一句“身子不适”,就想将人给打发回去。双方推拉了半天,最终还是甄家人的脸皮更胜一筹。 甄姨娘知道消息后,当场就晕死了过去。她本就受了一顿鞭刑,如今气急攻心,在晚间竟吐了些血。 沈问心稳坐钓鱼台,不搀和进他们的浑水里。 这件事儿虽说跟她也有关,但现在锣鼓声没起,还没到她出场的时候。 司姨娘的杀招还没用完,就算她想着留一手,好给自己一条退路,老太太那边也是不会允许的。 这婆媳二人,既是盟友,也是敌人。 正是这种看似脆弱的关系,让他们合作到了现在。 现在甄姨娘彻底失势,待到风波平息,自然就到了选边站队的时候。 葛氏入府后,老太太会不会继续支持司姨娘,是一个未知数。司姨娘要是不想步了甄姨娘的后尘,就不得不考量起这些。 …… “最近这几天,只怕还有得闹呢!” 霞红院里,芳儿替沈问心掖了掖被角,怕她又受了晚间的凉风。 沈问心喝完了半碗苦药,这会儿靠在软枕上,有些昏昏欲睡。 小兰半坐在脚踏上,正在给她捶腿。 昏睡的这些日子里,沈问心一次床都没有下过。小兰怕她躺久了会有阻碍,便一天三次的替她揉捏着。 她的手劲儿不轻不重,对沈问心来说刚刚好。 沈问心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待到缓过来精神后,方才对身旁的芳儿轻声问道:“查出来了吗?” 芳儿心中一凛,连忙回她道:“姑娘猜的不错,倩儿那蹄子确实是有事情瞒着!” 沈问心看了看闷头捶腿的小兰,温柔可亲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笑着吩咐道:“不用忙了,你先下去吧。” “是!” 小兰起身刚想退下,却见芳儿从一旁的攒盒里拿了些果脯递给她。 “去跟冬花分着吃吧。” 芳儿也带着笑,全无半点架势。 她对自己人一向都很亲切,只要听话乖巧,没有旁杂的心思。莫说不打不骂,就是有什么吃的用的,也是第一时间就想着手底下的小丫头们。 这一点,也是沈问心在她面前立的规矩。 小兰接过果脯,在告退之后,欢欢喜喜的就出去了。她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点零嘴儿就能高兴半天。 依照吩咐,芳儿将边侧的一扇窗户微微打开,留出一道缝隙来,以便沈问心解闷儿。 窗户外头其实没有什么好景色,但沈问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不是真的觉得无聊烦闷。 芳儿在脚踏上坐下,凑在沈问心跟前,一五一十的说道:“依照吩咐,我把姑娘的箱笼细细搜了一回。从外头看,那里头的东西似乎没人动过。可细细的往下翻,果真发现了些蹊跷。”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摸进怀里,取出用帕子包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来。 沈问心也不伸手拿过,只就着她拿帕子的手略瞧了一眼,便拧起眉头,让芳儿把这东西拿远一些。 芳儿虽然不知内情,但也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即将那东西用帕子再原样包好,预备着到灶上去,拿火烧了个干净。 却听沈问心喊住她,对她吩咐道:“这东西不能遇火,你先拿水泡半个时辰,等到药性去了,再丢进火里烧了,明白吗?” “晓得了。”芳儿点头,依照吩咐出了门。 她在外头没有忙活太久,等到事情办完了,方才推门进了房内。 也不知是什么腌臜东西,才让沈问心这般厌恶。芳儿进门前,特地回房换了身衣服,又洗净了手,嘱咐了冬花跟小兰几句,让她们这个点儿别进厨房。 冬花跟小兰自然是点头应了。 回到卧房之时,沈问心似乎在发呆,正盯着桌子上的攒盒出神。 芳儿叫了她一回,见她心神回转了,方才在边上讨着示下道:“白天司姨娘派了人来,因见姑娘睡着,就没有多坐。送了些吃的用的,都已经收拾好了。只有一点,还请姑娘做个裁断。” 沈问心随即看向她,问道:“可是打听库房失窃一事?” “姑娘如何知晓?” 芳儿讶异非常,显然没想到沈问心竟一语中的,猜出了司姨娘派人过来的用意。 “这也没什么难的。”沈问心有些疲累的合上眼,对她解释了一句道:“不是正在翻甄姨娘的旧账么?” “姑娘怀疑库房里的东西被甄姨娘拿去了?” “不论是不是她拿的,这笔账总归会算到她头上。” …… 芳儿有心还想再问几句,但见沈问心有些乏了,便将不解给咽了回去。 她伺候沈问心在软塌上歇下,放下绯红色床帘后,烛火的光芒便越发朦胧了些。 过了半晌,沈问心发觉她还在房中,便对她吩咐道:“你也去睡吧。” 她睡觉向来不喜欢身旁有人,旁人的呼吸声,会带走她的全部睡意。 芳儿乖觉,虽然担心沈问心的身体,但她也知道沈问心的脾气。当下也不啰嗦,先应了她。随后到桌前拿起灯台,对沈问心回禀道:“老太太吩咐了,姑娘身子才好,可要仔细照看着。姑娘就当可怜奴婢,让奴婢在门外守着吧。姑娘要是晚间口渴了,不必起身,唤一声就好。” 她说着,又走到窗子前,借烛光看了看窗台。见没什么异常,便将窗户关了,又插上木梢,将沈问心笼得严严实实的。 这也是沈问心的吩咐,虽然看似热煞人,但对她而言,反倒是刚刚好。 她寒毒入体,自然跟旁人不同。 沈问心勉强答应了她,让她在门外靠着守夜。 过了没多久,却听沈问心在房里叫了芳儿一声,对她说道:“口渴得很,取些茶水来。” 芳儿慌忙起身,进屋给她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嘴边喝了没两口,又听她吩咐道:“你忙了许久,也怪辛苦的,不必再守了。桌上那攒盒,你拿下去,明儿跟她们分了吧。” 语毕,不待芳儿回话,便将茶盏放下,自顾脸朝里睡了。 她常见的是稳重老成的模样,少有这么贪睡的时候。 芳儿抿起嘴儿笑了笑,一手拿着攒盒,一手拿着烛台,退到门外去了。 沈问心既有吩咐,芳儿也不好强拗,只得回到房中。 回去的时候,见冬花跟小兰两人都还没睡。便将攒盒拿出,烛台安放在一边。三人围起来坐着,说些闲话儿。 芳儿这才知晓,原来小兰白天打听到的消息,并没有全都说出来。 还有一件事,她有意瞒着沈问心。 第56章 猜疑心 “你这丫头,怎么弄神弄鬼的?” 芳儿脸上含带恼怒之色,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兰的脑袋,也没往重了罚。 她只是脸色不佳的追问了一句,问她到底隐瞒了什么,还不速度交代了。 冬花在旁边原本就没怎么吃东西,见此,不由得看了一眼小兰。 她的目光在小兰跟芳儿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芳儿身上,她道:“芳儿姐,这事儿我也知道,还是我来说吧。” 冬花这句话一出,芳儿倒真有几分恼怒了。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瞒着我?” 她微拧起眉,不赞同的看了看她们两个人。 “芳儿姐,我错了……” 冬花有些尴尬,不自在的搓了搓大腿。她态度良好,先主动认个错儿。芳儿又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鉴于她的表现,就把心中的不满先给按捺下了。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芳儿怀疑的目光落在冬花的脸上,可以说给足了压迫力。 终于,冬花组织好语言,顶着芳儿给的压力解释道:“听说,二小姐被送到寿安堂了。司姨娘有想争的意思,但老太太就是不肯放人。” “对!对!”小兰在旁边插话道:“二小姐那么小,身体又不好,整天都在哭呢!”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芳儿不解的看向小兰。 小兰说到兴头上,原本还想接着往下说,结果被芳儿这么一问,顿时就有些发怵。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想着自己明明没做亏心事的来着,怎么就这么容易紧张?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兰低声解释着。 “谁?” 芳儿步步紧逼,似乎是认定了错在小兰一样。 小兰有些委屈,眨巴着眼对上芳儿审视的目光,怯声道:“厨房里的柳娘子。” 芳儿一怔,下意识问她道:“哪个柳娘子?“ 却听冬花突然出声,在旁边补充了一句道:“就是厨房里做杂工的,芳儿姐你不认识。” 她不说后一句话还好,芳儿不会多想。只是她这么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人,忽地解释了这么一句,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既然我不认识,那你不如说说。”芳儿笑了笑,似乎并不把“柳娘子”放在心上。 冬花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捡了些不重要的对她说了。若是知道这位“柳娘子”到底是谁,芳儿肯定会多想的。 她心里想着,并没注意到此时芳儿脸上的神色。 小兰在边上看得清楚,她也算开窍了一次,琢磨点东西出来。见芳儿面有愠色,便知道她肯定不满意冬花的说辞。当下连忙在边上用手轻轻碰了碰冬花,让她注意一下。 一直闷头说话的冬花这才抬起头看了芳儿一眼,发现她脸上笑意褪去,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副冷肃模样。她下意识截断了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卧房内,一下子压抑起来。 冬花跟小兰两人都有些心虚,只能默不作声的呆坐在原处。 芳儿也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柳娘子的身份,芳儿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只是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弄清楚。 “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芳儿问她们。小兰跟冬花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对了下眼神,在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选择了和盘托出。 “芳儿姐,你别怪小兰,是我让她瞒着的。” 冬花低下了头,认错道:“其实我跟柳娘子是亲戚,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姑。” 芳儿神色微变,问她道:“你的意思是,新莲的事儿你也知道?” “不!芳儿姐你误会了!”冬花急忙抬头对她解释:“我们虽然是亲戚,可也是不久前才相认的!” 看见芳儿脸上仍未卸下的防备,冬花的嗓音中已经带了些哭腔:“真的!我没有骗你!我发誓,我要是敢说一句谎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什么胡话!”芳儿陡然出声,喝止住了她。 “这些浑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芳儿摸出帕子递给冬花,让她先把脸上的眼泪揩干净了。 小兰原本缩在一边不敢出声,闻言也抬起了头,看向芳儿说道:“芳儿姐,你不生我们的气啦?” 芳儿真是有些拿她们没办法,这时候不能点头,也不好摇头。只能生闷气一般,不再理会她们。 小兰见她好像不生气了,便自作主张的拿起攒盒里的果脯递给她,讨好似的笑道:“芳儿姐,这个可甜了,你尝尝?” 她这么一打岔,芳儿是彻底没脾气了。心里想着,馋嘴猫的世界,果然很简单。 冬花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如果芳儿真要拿她的话,早就把她关进柴房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给她递帕子擦眼泪呢? 想到这里,冬花心里原本有的顾虑被彻底打消了。 她揩干了眼泪,又将帕子折好,涨红着脸交代道:“是我自己多想了,这才让小兰帮我瞒着。不然要是真的耽误了咱们小姐,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够的!” 芳儿真是不耐烦听她说“死”字,连忙抬手让她打停。 小兰在旁边又吃上了,鼓着腮帮子为柳娘子说好话道:“她做的糕点那么好吃,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如果倩儿还在的话,这时候肯定又要拿手指着她,骂她是笨蛋。 坏人两个字肯定不会写在脸上的,谁害人不是偷偷摸摸的呢?不仅希望瞒过被害的那个人,甚至还希望能瞒过鬼神。 “你是吃了她多少糕点,才这么向着她?”芳儿佯装恼怒的问了一句。 小兰经不住诈,被芳儿这么一问,连忙就说道:“也没有很多,就几次而已!” 她接着解释:“柳姨她身体不好,要经常休息才行,我不能总是打扰她。” 说到这里,她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缠绵病榻的母亲,不由得情绪低落起来。 芳儿在旁边安慰了她两句,也没再多问了。 虽然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柳娘子要对小兰说这些,但沈问心既然已经睡下,芳儿也只能等到第二天天明再说这事儿了。 不再啰嗦,督促冬花跟小兰早些歇息后,芳儿后续又去了小厨房一趟。 将药块处理干净后,方才洗干净手,带上厨房门回了卧房。 一夜无事。 第57章 朱门女 不得不说,自从老侯爷回来后,侯府的办事效率简直是快了两三倍。 前头甄姨娘才刚交待完,后脚就有沈府的护卫从边门出去拿人了。 甄坚的消息灵通,一听甄姨娘做假账的事儿被翻出来了,当即不再犹豫,带着金银地契,并一概值钱的玩意儿,脚底抹油的溜了。 他跑得急,不仅没有通知甄姨娘的父母,甚至连自己的的妻女都不顾了。他如此薄情寡义,由不得甄夫人不流下几行伤心泪。白绫往梁上一抛,竟想就此抛下女儿自尽。 幸亏甄府的人去得快,赶巧撞上,连忙把人从给救了下来。 甄坚有一儿一女,儿子虽然大一点,但如今也才八岁,被他爹给夹带包裹似的带走了。留下个小女儿,才三岁出头,哭得鼻涕泡一个接一个的,属实可怜。 带队的护卫长一看这情形,心想自己也做不了主,只能把母女二人领着,先带进府再说。 甄夫人本姓朱,单名一个萱字。说起来,她倒有几分来头。 西州地处边陲,在这苦旱之地里,自然少不了因罪而流放千里的“罪臣及家属”。在与邻国乌孙古国的交壤处,就有一座由罪犯和看管组成的城市,名唤“百里丘”。 传闻在百里丘之外,还驻扎着一支专门看管犯人的军队,人数有五六百,也不知真假。总之商队在经过百里丘的时候,都会默契的屏气凝神,不敢大声喧哗。 随着商队的来往,渐渐地,沙丘里的消息多多少少会被带出来一些。甚至有捐客专门做这方面的生意,替人带消息带东西什么的,从而收取高额的“辛苦费”。 朱萱的父亲就是一名被关进百里丘的罪犯,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一路被押到西州城,最终以五十两银的价格,被甄坚高价买去做了媳妇儿。 平日里,甄坚待她还不错。但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一赌就是三五天的,不玩够了绝不回来。 甄姨娘没给他拿银子之前,他本钱少,混不到现如今的位置。 那时候常有要债的人半夜踢门,朱萱一个弱女子,被吓得魂不附体,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她不犯病的时候,还能说笑两句。一旦犯病了,就有些“经不得事。” 做饭打破个碗,都能让她吓得尖叫哭泣。 甄坚的耐心有限,在被消磨殆尽之前,他自认为也算“贴心”。不仅不打不骂,甚至还雇了人在家照看。 可人终究是会变的,当感情一丝不剩,甄坚第一次扬起拳头的时候,朱萱的疯症加重,似乎就是必然的事了。 又一个可怜人。 同样因为牵连而流离失所的王妈妈很同情朱萱,她给这母女二人找了处干净的柴房先落脚。又给小姑娘拿了几块糕点,把人给哄高兴了,这才低眉垂眼的打算到老太太跟前去请示。 王妈妈虽然不常在老太太跟前,但府上有资历的人都知道,她实际是老太太的心腹。 当初跟着管家钥匙一起进到霞红院的,除了金银财宝之外,还有王妈妈这么个“眼线”。 老太太的意思是,甄姨娘年纪轻,只怕压不住。王妈妈好歹是京城大宅门里出来的老人儿,放她到甄姨娘跟前去,凡事都能帮衬着。 甄姨娘知好歹,平日里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逢年过节的,礼物也不能少。 常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王妈妈这常年打雁的人,如今竟被雀儿啄了眼。若不是她资历深,这会儿也是家法伺候了。 老太太把她叫了回去,就立在跟前“上眼药”。王妈妈立功心切,近几日没少在老太太跟前献殷勤。朱萱这件事儿,要是办好了,其实还是有好处的。 她心思活转,脚下不停地到了寿安堂。 寿安堂里,老太太刚从佛堂里念经出来,还没用早饭。 秋月安排她在廊下等一会子,等到老太太用完饭了,她再替她通报。 秋月的身份终究不同,王妈妈少不了低声应和几句,忙着给她作了回揖。秋月笑了一声,打趣了她两句。回身把帘子一掀,转头又看了看她。见她伸着头眼巴巴的看着,不由得安排她道:“站着多累呀,您老就放心吧。”她说完,立马有识眼色的小丫头上前给搬了个马扎子。 王妈妈又道了一回谢,坐下了。 秋月扭脸进到了屋里,绕过几扇屏风后,才算是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这会儿正用饭呢,给她布菜的是丫鬟迎梅。 秋月忙地过去,一边给老太太递帕子,一边低声回话道:“是王妈妈,说是有要紧事见您。” “什么要紧事,竟一刻也等不得?” 迎梅在旁边脆声问了一句,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 她平时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少有这幅轻狂的模样。老太太还没说话呢,她倒是充作主子一般。 大概率是得了老太太的允许。 秋月的心里有些吃酸,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见她没什么反应之后,越发难受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处惹恼了老太太,最近竟受了不少冷落。勉力压下心中的委屈,她看也不看迎梅,只对老太太说道:“听王妈妈说,似乎今早被带回来的人,有着大用处。” 老太太终于目光转动,落到了秋月的身上。 “问心那丫头,怎么样?” 她开口,却是问起身在霞红院的沈问心。 秋月摸不清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忐忑。当下也不敢投巧,只得实话实说道:“昨日醒了后,姑娘就没出过房门,估计还是身子不大爽利,不然早就到老太太跟前请安来了。” “罢了。”老太太不以为意的念叨了一句,秋月在旁边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她的第二句话。 倒是迎梅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憋着什么话没说出来。 秋月心中又羞又气,出门叫人进来撤食案的时候,险些没有绷住。 王妈妈还等在廊下,眼巴巴看着。 秋月这会儿也懒得应付她,不咸不淡的打发了她后,饭也不想吃,饿着肚子出了门,径直往后花园里散心去了。 第58章 人间事 才进熙院的院门,沈勉就被丫鬟秀珠给拦住了。 “我的爷!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秀珠捏着帕子想上手又不敢的样子,看着一身狼狈的沈勉,她时刻谨记着勉大奶奶的”训语“,不敢随意碰触。 沈勉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又见她这么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当即火气上涌,抬腿就踹了她一脚,骂骂咧咧道:“蠢东西,还不快滚!” 秀珠忍着委屈和疼痛,头也不敢抬的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陈喜芬带着丫鬟秀娟迈进了门。一见半躺在矮榻上的沈勉,她便恨得咬紧了牙。 “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竟拿我的丫头撒气!勉大爷,您可好大的威风呀!”陈喜芬快言快语,进门就将沈勉拿捏得死死的。 沈勉虽然不是什么善茬,但他对媳妇儿确实没话说。 他二人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着走过这么些年,感情深厚且真挚。纵然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但俗话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沈勉只要不做的太过分,陈喜芬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秀珠挨打这件事,说到底确实是沈勉过分了些。丫头们平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顶多叱骂两句就算了,何必要这样打骂她。 这些丫头以后还是要放出去嫁人的,若是没个清白的名声,只怕这辈子就毁了。 况且陈喜芬平时很是看重秀珠这丫头,相比较起甄玉盈,秀珠更像是她的妹子一般,地位待遇都非同一般。 沈勉这样没头没脑的把人给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借机敲打,想下陈喜芬的面子。 其实打完后,沈勉的心里确实也有些后悔。 不是对秀珠的愧疚,而是一想到陈喜芬,他就有些发怵。 外人只看到,他一味地忍让着陈喜芬。殊不知为了他,陈喜芬几乎做了十多年的“寡妇”。 这是他二人床笫间的私密事,知道的人自然不多。 丫鬟里,只有秀珠知晓此事。便是秀娟,也被瞒得死死的。 当下,沈勉给秀娟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他自己从矮榻上翻身起来,步履迟疑的走到了陈喜芬的跟前。 按理说,哄媳妇儿这种事,他做起来驾轻就熟,完全没有压力。但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他须得想个“正当”的理由才行。 他必须得解释清楚,自己这一身狼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其实也是陈喜芬过来的主要原因。 沈勉解释说,他是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刚好跌到泥地里去。 陈喜芬冷笑连连,耐下性子听他继续编排。 最近几天都没下雨,沈勉怎么好巧不巧的,就摔进泥坑里去了? 沈勉眼下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只能咬死这个借口,一味地装傻充愣。 只能说,沈勉还是对陈喜芬不够了解。又或者说,他并不在乎陈喜芬是否相信。毕竟在这个家里当家做主的人,是他,而不是陈喜芬。 他要是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陈喜芬敢不给他这个面子吗? 常言道,夫妻两人搭伙过日子,讲究的是一个有商有量。别把它看得多玄乎,就当做一桩生意来谈。这样的感情,往往能维持得长久一些。 很显然,陈喜芬深谙此道。 沈勉既然咬死不松口,她最多也就甩一下脸子,不会真的死抓着他不放。 根据她多年的“捉-奸”经验,且凭借着她女人特有的直觉。她猜到沈勉肯定是外面有人了。 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脓包,在别的女人那里惹了一身腥不说,还拿她的丫鬟撒气。 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陈喜芬也懒得在沈勉身上自找麻烦了。她的目标转换的很快,从沈勉这个“主犯”转到了更好收拾的“从犯”身上。 陈喜芬的想法很简单,任你是谁,我一个当家主母,收拾你一个偷人的外室,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的动作很快,半个时辰不到,底下就有消息递上来,说是早间在花园的访琴桥附近,看到丫鬟秋月跟勉大爷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最关键的是,两人的身上都沾了许多泥水,显得十分狼狈。 看热闹的,还以为他们打起来了。 先前葛季平闹上门的时候,秋月主动提到沈勉,就已经惹人生疑。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如何能让陈喜芬咽下这口气? 现如今,算是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了。 再加上一个无故被打骂的秀珠,在知道缘由之后,选择了“落井下石”,在陈喜芬面前告了一状。 那日在熙院外,秋月不过是给沈勉行礼时说了句话罢了,竟被秀珠添油加醋,成了搔首弄姿的荡-妇。 秀珠只顾着告状,结果没想到个妥帖理由把自己给摘出去。陈喜芬恼怒她知情不报,为此扣了她一个月的月钱,作为处罚。 这么一算下来,秀珠似乎还是最亏的那一个。 最委屈的,当属秋月了。 她不过心情不好,随意逛逛园子罢了,竟给自己招惹来祸端。 倘若沈勉没有出现,她不过在花丛边略站一站就回去了。偏巧被沈勉瞧见。 这位爷惯弄风月,见秋月一个人在花丛边站着,便有心逗弄她一番。 他刻意放轻了步伐,做贼一般从边上摸过去。秋月哪见过这阵仗,被他冷不丁一吓,半只脚就滑下了岸坡。 访琴桥下的棠溪虽然不深也不宽,但沾泥带水的很不干净。最关键的是,秋月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在一种尴尬的姿势下,她根本不能将脚从淤泥中拔出。 沈勉自知理亏,伸手想帮她一把。结果越帮越忙,反倒把人给逼下了水。 要论倒霉,这绝对是秋月最倒霉的一天。 无法,她一身狼狈。沈勉倒肯纾尊降贵,亲赴污池的把她给救出来。 秋月又羞又恼,双脚甫一落地,就掩面离开了。留下个勉大爷还在岸边,竟不管不顾。 正所谓三人成虎,况且青天白日的,总有人看见。 秋月回去后,心知不能当做无事发生。随即换了身衣服并钗环,捏着帕子到老太太跟前先行请罪,求她老人家责罚。 现在只有老太太能救一救她了,换做别人,根本就不是陈喜芬的对手。 在以往,老太太可能不会插手这些污糟事儿。但或许是秋月磕头磕得猛,又或许是老太太可怜她。总之,最后秋月被调到了葛香罗的身边。 此举,既是罚她,也是考验她。 葛香罗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目前还不能过早下结论。 老太太并不能完全的信任她。 借此机会,秋月被老太太寻了个由头,赏给了葛香罗。 说是伺候,其实就是监视。 外行人不懂,还以为这是老太太的抬举,明里暗里的都羡慕葛香罗。 “履行婚约”一事,就此又被抬到了台面上来。 第59章 春波绿 娘亲还在的时候,葛香罗就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做侯府夫人的。那时候她还小,不明白侯府夫人这个头衔意味着什么。 自她记事起,家里的生计就一日糟糕过一日。她父亲是个被革职的武夫,空有一身武艺的他并不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平头百姓。 她的娘亲倒是有些本事,豁出脸来在大街上摆起了食摊。凭借着端出锅的一碗又一碗的粉面,将他们姐弟俩辛苦养活。 只可惜葛香罗还没怎么好好孝顺她,正德六年的冬月里,她跟弟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郁郁多年的葛父最后也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一椽破屋,和几块发黑的碎银子。 哭过之后,葛香罗收拾起了全部家当,准备离开他们所在的昭关县,到上头的问天府城里谋一条生路。 她心中明了,自己一个罪臣之女,哪能肖想侯府夫人的宝座。问天府城里有她的一个远方表姑,若是对方能大发善心,说不定能给她介绍一门活计。 她厨艺不错,那些讲究吃穿的大户人家进不去,寻常富户家里还是有机会的。 她离开昭关县的时候,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姐弟二人均是单薄衣衫,缩在一辆运送草料的车里,行了有大半夜,才在雾气笼罩的凌晨到达问天府城。 毫无疑问,那是她做过的最错的一个决定。 葛季平年纪还小,跟着葛香罗吹了一夜的冷风后,不出意外的病了。问天府城里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将他们紧盯着,仿佛随时都会动手将他们拽入黑暗里去。 葛香罗用母亲留下的头巾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住,葛季平要强,脚步虚浮的埋头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挨家挨户的敲门询问。 问天府城虽然不大,但这样没头苍蝇似的找一个人,总归有些难度。 葛季平硬捱了半个多时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能靠坐在矮墙下急促喘着气。他脸色通红,高热不退。葛香罗慌了神,只好就近问旁边的住户讨一碗水喝。 她很谨慎,在不同构造的大门里,她选择了两扇红漆小门。小门有些破旧,但胜在门前干净。葛香罗一个弱女子,难免事事小心一些。 然而她的谨慎,最终也没能帮她摆脱厄运。敲开这扇门,是她紧跟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门开后,出来应门的是一位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貌美妇人。 其实这时候,葛香罗就有些退缩了。 正经人家里,若无男丁在家,也该是婆子或者小丫头出来应门。可这位妇人浑身香气,一张白腻的脸上还搓了薄淡的胭脂。她不做声将葛香罗瞧着,那目光里暗含着打量与刻薄。 不知怎地,葛香罗有些怕她。 她开口,是软糯温柔的嗓音,非常甜。 兴许是她语气和善的缘故,葛香罗渐渐地放下了警惕。特别是在听说了葛季平的病之后,妇人很热情的差派了院里的小丫头去给他请大夫。 妇人说,她丈夫出门做生意去了,所以家里没什么人。 一系列的关切和说辞,让葛香罗最终彻底卸下了防备。 那一天是正德七年二月初二,凛冽寒风吹拂着窗外的老树,在一阵又一阵簌簌声响中,葛香罗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她知道自己理应时刻警醒,可她太累了。在闭上眼的瞬间,尽管噩梦再次造访。但她这次没来得及做出“抵抗的姿态”,就沉沉睡去了。 她一直睡到了后半夜,隐约听到母亲在喊她的小名“香香”。 她不想睁眼的,直到很清晰的开门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谁!” 她下意识出声,从床上翻坐起来,瞬间就摸到了压在枕头底下的剪刀。 听到她的声音后,开门的人似乎愣住了,并没有及时回应她。 葛香罗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处。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她的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东西。她怀疑她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母亲确实来找她了。 她会死吗?在这个悄无人声的深夜。 “你是谁?” 终于,站在门口的人出声了。 他点起油灯,借着小范围的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自己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庞。 “滚出去!” 他的一只眼睛紧闭着,语气十分冷酷。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葛香罗的面容,便直接将手边上的杂物丢了过去。 葛香罗被他的暴戾与面容吓了一跳,几乎条件反射的往床铺的里面缩了半个身位。 她没有尖叫,可她瞪大的眼睛暴露了她的恐惧与无措。 她十分后悔。 倘若遭遇了不测,那么她完全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她明明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过程,也知道拳头打砸在身上时,是多么的痛,可她还是让自己置身险境。 她不担心葛季平的未来,毕竟他是个男丁,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况且他还小,被胡乱养几年,兴许就忘了她,也忘了他们葛家的冤屈。 她不想死。 …… 正德十一年,西州城沈府的储玉院里,葛香罗侧着身子半躺在绣床上,静静地看着窗纸上跃动的水光。 储玉院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源于院内的一池碧翠如玉的静水。 每到日暮,池子边的灯盏就会被点起。灯光泼洒到水面上,又是满池金翠。 葛香罗没住进来之前,这院子空了几十年,只有琉璃灯盏照常燃起。 听院子里侍奉的下人说,在老太太没有嫁过来之前,这里曾经是老侯爷的住所。 年少的沈问军也曾狂悖肆意,瞒着一大家子人,在房间里偷偷养了个丫头,才十二岁,生得冰雪可爱。 传闻池子边的灯盏就是为她点的,尸沉洛水的她,若是没有指引,恐怕不知道回来的路。 葛香罗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在窗台上发现了不知何人刻下的一行小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葛香罗觉得无趣,从此再没打开过那扇窗子。 她只想好好活着罢了,可总有人不让她如愿。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在触到铁器的冰凉之后,她在心里轻声念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如泡影。” ——取自《金刚经》—— 第60章 寻晦气 事实上,婚姻并非儿戏。 所谓结两姓之好,说到底是为了能延续宗室。只有延续下去,名与利才能得到一定的保障。 在大昭,每年都有吃绝户的“热闹事”可以看。 哪怕只是几块铜板的利益,也能驱动不少人打得头破血流。“追名逐利”这四个字,仿佛刻在了人的脊骨上般,有千斤之重。 这份重量,便是钟鸣鼎食的侯府,有时候也不得不弯腰低头。 由此可见,沈府之所以将葛香罗接进府,肯定不只是为了所谓的信义。 况且,他们要是真的讲信义,也不会这么多年对葛家不闻不问。 葛香罗能“高攀”上沈府,除了运气之外,确实也是她的实力。 她绝非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温良无害。 “不知道这玉匣糕,姑娘可喜欢?” 储玉院内,葛香罗半坐在矮榻上,对坐在另一侧的沈问心殷勤问候着。 这是沈问心第一次单独来拜访她,光看表现的话,葛香罗似乎很忐忑局促。 同样“寄人篱下”的沈问心自然而然就对她产生了些许亲近之意。 小姑娘脸色苍白,似乎对她很是依赖。 两个“弱女子”凑在一起,谈的自然是进府后的一些烦心事。 葛香罗一张鹅蛋脸,明眸善睐,给人以亲切之意。沈问心或许是被她的外表给迷惑了,竟一口气说了许多体己话。 芳儿从头到尾都在旁边听着,简直要急死了。 她感觉她们家小姐有些古怪,统共就见过两次面而已,就把许多话都说了。这要是留下了话柄,以后可怎么办呀! 沈问心自然不是全无心思的人,只是芳儿在旁边给她使的那些眼色,都被她有意无意的给忽略掉了。 她倒不怕葛香罗知道的太多,某种意义上讲,她们是一路人。 葛香罗的家世,沈问心早已使人调查清楚。 她命运的转折点,自然是父亲被革职一事。 奇怪的是,跟葛父一样,当年被波及到的人,几乎都是因病去世的。跟昔日同僚相比,葛父算是寿命长的了。 正因为如此,才导致还记得这桩陈年往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沈问心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得以窥见当年事的一角。而温伽被害一事,竟也与此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论葛香罗是否合作,在她身上,沈问心都想得到更多东西。 追探真相一事,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 玉匣糕太过甜腻,压根就不合沈问心的口味,沈问心只用了半块就放下了。她抿起唇笑了笑,看起来有些腼腆。 “太甜了些。”她实话实说,语气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葛香罗倒有些尴尬,忙唤人进来,将糕点给撤了下去。沈问心自顾想着心事一般,也没什么表示。 葛香罗见她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看了一眼芳儿。 芳儿随即缓步走上前,轻唤了一声道:“姑娘?” 沈问心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看向了葛香罗。 她眸光澄澈,凝神看向一个人时,通常会有比话语更强的吸引力。会使一个人情不自禁放低了呼吸,从而与她对视。 她的双唇有如花瓣一般,丰润甜美。 只有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向你时,你才能容忍唇舌的沉默。她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葛香罗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想知道她刚才在想什么。 但沈问心紧接着收回了目光,似乎并没有继续谈话的兴致。 葛香罗只好另寻话题。 她们目前尴尬的身份,对她们的谈话似乎并没有阻碍。在葛香罗心里,沈问心比传闻中还要早慧。 一个极端早慧的孩子,很可能会成为她路上的绊脚石。但若是这块石头利用得好,也可能成为最为合适的垫脚石。 跟沈问心一样,葛香罗的心中也有了些利用的心思。 尽管没有任何谈判与交流,但显然他们不谋而合。 葛香罗这辈子做过许多次错误的决定,但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刻,她并不那么惊讶的发现,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为正确的一个决定。 从储玉院出来后,沈问心又陷入了一种沉思的状态之中。芳儿跟在她身边默默走着,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打扰到她。 自沈问心醒后已过去了七天,这段时间里,沈问心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芳儿等人都看不透她。 这七天里,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其中闹得最大的,自然是甄姨娘窃银一事。 甄坚的出逃,为这桩丑事划上了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句号。对沈府后院的人来说,甄姨娘已经完全失势,成了彻头彻尾的过去式。 现在的沈府,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 不过司姨娘不像甄姨娘那样作死,她为人低调,从不主动招惹是非。 只是老太太还是不满意。 她这样的人,从来不喜欢一花独放。多些女人来给沈东词添堵,是她最乐意看到的事。 司姨娘虽说在小产后重新向她投诚,可人心既然变了一次,就有变第二次的可能性。况且,老太太手里并不只有司姨娘这么一张牌。 尽管司姨娘已经十分谦逊了,但对老太太来说,她的作用已经不大了。人心就是墙头上的野草,风往哪边吹,他们毫无心理负担的往哪边倒。 老太太想要扶持葛香罗,明眼人都看得出。 可明眼人心里也明白,以葛香罗的家世背景,最后能不能坐上世子妃的宝座,是一件无需多想的事情。 沈问心同她结交,属实是拎不清。 这么一个芳儿都能看出来的道理,沈问心会看不出么? 她明知道这是趟浑水,仍执意要趟。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芳儿一点苗头也猜不出。 她只能跟在沈问心的后面,替她看着点脚下的路。 “姑娘,前面就是翠微阁了。” 老早就瞥见沈湘的芳儿连忙在沈问心耳边提醒了一句。 沈问心抬头,正巧同她的这位堂姐对上视线。 隔着十多步的距离,仍能清楚看到沈湘服饰上的牡丹花蕊。她身上的这件绸裙颜色艳丽,且针法细密,绣上去的每一朵花皆栩栩如生,如有扑鼻香气。 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沈问心可以看出来沈湘这人的脾性。兄弟姊妹里,属她最为骄矜。 放在往常,沈问心不想同她多有言语。但今日也不知怎么,竟主动放缓了步子,似乎是有意在等她一般。 芳儿在旁边看得不明所以,满脸问号。 沈问心这个举动,无疑是自寻晦气! 第61章 施舍她 沈湘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有关于这一点,阖府皆知。靖边侯府二房嫡女的身份,给了她骄纵的底气。 她的这种行为方式,沈问心并不在意。不论沈湘是怎样的一个人,对沈问心而言,都只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 “不要带入太多的个人情感。”这是荣凤教会她的东西。 要想报仇,沈问心就不得不学着收起这些“软弱”的情绪。 况且,沈湘既然不把她视作亲人,那她自然也可以这么做。 或许沈湘只是太“寂寞”了,她需要玩伴,一个对手,来挑起她的好胜心和胜负欲。 这并非一件难事,沈问心轻易就能做到。 只要她面带微笑,目不躲闪的看向对方。在对方逐渐气恼的情况下,仍旧保持着良好的体态。不偏不倚,恰如池中亭亭的荷。 这时候,她甚至不用说什么。她的态度越是高傲不屑,就越会让沈湘怒火中烧。 “沈问心!” 沈湘拔高声音喊了她一句,似乎是担心她会逃跑似的,加快步子冲了过去。 现在这条路上就只有她们以及几个丫鬟,沈湘的大小姐仪态也不想维持了,气势汹汹的将沈问心给堵在了小路上。 “堂姐。”沈问心轻启唇瓣,礼貌的唤了她一声。 沈湘可不认她这个堂妹,一双杏眼微微往边上斜过,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与轻视。 “你不在院子里待着,出来作甚?” 沈问心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她话语里的针对与不善。又因为两人俱是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孩,如此这般站在一起,从远处看的话,完全看不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有劳堂姐费心了。”沈问心垂首,脸上全无感激之意。 她这般做作,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是沈湘可受不了她如此怠慢,当即就竖起了两道细眉,质问她道:“你竟敢如此无礼?” 胆子小的,这时候可能就忙着解释了。 沈问心却是头也不抬,照旧慢悠悠的回了她两个字: “不敢。” 沈湘气急,只觉得自己像是第一天认识沈问心一样,完全被她傲慢无礼的言语给更住了。 她想起母亲对她说的一些话,不由自主就把它联系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上。 “贱种就是贱种,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台面。”她想着,狠狠剜了一眼沈问心。 “让开!”她的语气有些嫌弃,命令贴身丫鬟可心上前一步去“开路”。 芳儿却早有防备,不仅没让可心一把推开,反手还推了一下,将可心给推得后退了半步。 “大胆!” 守在沈湘右手边的丫鬟彩云站了出来,提气教训道:“我看你这丫头是疯了!竟敢在我们姑娘面前如此放肆!” 论身份,同样是一等丫鬟,芳儿自然不会虚她。纵是有错,也该是主子发话,哪轮得到她来人五人六? 沈问心好歹是正经的大房嫡女,纵是没有母亲疼爱,可身份是摆在那里的。沈湘一个二房的女孩儿,按照大昭礼法,该对沈问心行礼才是。 但是显然,在距离都城万里之遥的西州城内,陛下的圣令被一定程度的忽视掉了。 换句话说,沈问心之所以放弃这部分权利,是因为她想寻求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平衡。可是现在,沈湘主动打破了这种平衡。 她无视了礼法的界限,妄图越步而出,以逼迫沈问心的臣服。 问题是,沈问心为何要臣服? 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怎能使一个人弯腰弓背呢? 不说命令,便是坐在一张桌子前推出筹码谈判,沈湘也远远不够格。 沈问心终于抬眸,冷淡的看了她一眼。 她的行为带着一股挑衅,让沈湘的气息越发不平稳起来。 这样坦然的包庇,让沈湘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被轻视的愤怒。这种愤怒促使她不顾礼法的向前一步,低声威胁道:“你一定会来求我的。”她垂眸说着,吐气如兰。 沈问心没有进一步忤逆她,而是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当口,选择了避让。 她侧过身子让到一边,好让沈湘能带着丫鬟从她面前趾高气昂的离去。可她的态度却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的害怕与妥协。 这样一种避让,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沈问心倏尔一笑。 在沈湘后知后觉的不满涌现于心中之前,她率先离去了。 “她肯定气死了!”跟在沈问心身后的芳儿默默想着,忍耐住了回头“看好戏”的冲动。 事实上,她有些害怕沈湘会气急败坏的突然从后头冲过来伤害沈问心。可她们默默走着,一直到过了翠微阁,沈湘都没有任何表示。 芳儿终于回头,往冲突发生的地方眺了一眼。 那地方现如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了。 她收回目光,在回到霞红院之前,一个字都不敢说。 …… 丽晴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朱萱默默站着,尽管面前没人,但她还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不知多久,在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之时,她终于听到了屋外重新响起的脚步声。 寇妈妈站在门外,对她招手道:“过来吧,姨娘想要见你。” 朱萱低声应了句“是。”在寇嬷嬷审查的目光中,挪动步子走出了偏厅。 衙门里的人已经来过了,在账目对清楚之后,将她跟女儿甄晶判给了沈府为奴。按照他们的说法,她们娘儿俩的性命,远不及甄坚欠下的那笔银子贵价。 她该感恩戴德,毕竟沈府没有将她发卖了抵债,而且让她们母女二人在沈府留下,做伺候主子的精细活儿。 朱萱的心中却并没有感激。 如果不是沈府的人拦着,她早就解脱了。 她自己的命,她自己不能做主。对人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甄晶还小,她出门的时候,小丫头拉着她的袖子一直哭。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这么小的孩子,都能感受得到朱萱的情绪。 她很害怕,害怕朱萱的离开。 这或许是人生来就有的一种本能,也或许是因为她们相依为命,是彼此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朱萱的心都给哭痛了。 第62章 旧花瓶 说起来是受了甄姨娘的连累,八月初三这天,被迫待在家学习针指女红的沈湘可算是被放出门了。 她有几个要好的姐妹,平日里说说话什么的,倒也自在得趣。如今因为甄姨娘的丑事,她已有许久未曾出门同她们吃茶赏花了。 对沈湘来说,这就好比锦衣夜行。她纵然有些精巧的玩意儿,若是不能让姐妹们看到,终究没什么意趣。 想来庄善人家的小姐庄瑶很懂这种被变相幽禁的滋味。七月三十那天,借着给沈府送礼的机会,庄家的仆人给陈喜芬上呈了一封请帖。八月初三这天,庄府大太太做东设宴,特意请陈喜芬过去。 这样的请帖,沈老太太那边虽然也会收到,但众人都知道,她肯定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庄家不过商贾富户,哪能请得动她老人家。 只是,若是只有沈湘忙着置办衣服首饰,闹得人人皆知也就罢了。可司姨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往沈问心的霞红院里送了不少衣服首饰。 见过“大场面”的小丫鬟回来后,免不了添油加醋的说道一番。都说这些东西其实是老太太赏下的,目的是为了给沈问心撑腰。 沈湘气急,抓着陈喜芬的衣袖哭诉道:“她们就是见不得我好!” “我不去了!”她推开妆台上的首饰盒,揪着帕子生起闷气来。 一旁的陈喜芬斜过眼看了看伺候在旁的秀娟与彩云等人,见她们埋首退出去了,方才走过去,在沈湘耳边轻声劝道:“她一个没娘的野种,你何必同她计较?” 沈湘自顾哭着,对陈喜芬的话一概不理。 陈喜芬其实也有点摸不透她的想法,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脾气大到摔了不少东西 这些年二房虽说攒下了不少积蓄,可也经不住沈湘这么摔打。偏生又只有这一个女儿,真是让陈喜芬又心疼,又无奈。 同时,又多了些对沈问心的厌恶。 “你有什么心里话是不能跟娘说的?”陈喜芬挨着她在边上的绣墩上坐下,好声问了一句。 母女二人平日里感情亲密,确实少有这般不自在的时候。 只是沈湘没有从她话里听出埋怨的意思,反倒感受到了陈喜芬的关怀与担忧。 她自小娇养着长大的,如今哭了一通,自是少有的脸色灰白之状。一双杏眼红彤彤鼓涨着,难看得很。 陈喜芬心疼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就被挑起了怒气。 沈湘一个字不消说,没坐一会儿,陈喜芬就打定主意般站了起来。 “你不说,娘也知道。前几日你好好的出去,回来就不高兴了。娘本来想问你的,偏你外祖家有事,给耽搁了。你也不晓得说!”陈喜芬打量着沈湘的脸色,在一旁猜测道:“莫不是那小蹄子给你气受了?” 被猜中心事的沈湘微微有些尴尬。 虽说需要在陈喜芬的面前好好上演一番“苦肉计”,但被沈问心一个野种占据了上风,多多少少有些矮人一截的感觉。 陈喜芬心知自己确实猜中了沈湘的心事,恼怒的同时,又有些不能理解。 在她看来,沈问心虽然是借着沈家大小姐的名头回来的,但她到底是不是沈东词的亲生女儿,目前还并不能说定。 早在最初,她就提议过滴血验亲。可老太太偏信所谓的大师,不仅驳回了她的提议,甚至暗地里施压,让她不要插手大房的事。 老太太既然有意偏袒,陈喜芬也就只能忍气吞声。 她没想到的是,一味地退让,竟让自己的独女沈湘平白无故的受了委屈。 沈问心一个不明不白被接进沈府的棋子,竟也敢抢沈湘的风头么? 陈喜芬越想越气,怨念颇深。 自她嫁过来始,明里暗里没少往寿安堂里送东西。原世子病的那些年,她还托娘家人出关采买了不少名贵药材回来。 老太太从前多精明利落的一个人,没道理死了个儿子,竟就性情大变,任人鸠占鹊巢不说,还帮衬从外面认回来的野种! 沈问心是她什么人? 就算真的是沈东词的种,那也只是个外室生的赔钱货。他乐意当他的多情种子,却不知在外头,早已是沦为笑柄。 偌大的靖边侯府,早已随着老侯爷的隐退,而慢慢走向衰落了。 对血统与子嗣的不重视,只会让靖边侯府的落败提前到来。 在陈喜芬的心里,老太太没道理不懂这些的。 显然,她是活够了,也享受够了,就不管底下儿孙的死活。 殊不知树倒猢狲散,真到了那一天,她老人家如果还活着,就是后悔也晚了。 陈喜芬心里默默想着这些,以至于一时间没听清楚沈湘在身旁说的话。 “娘!”沈湘推了推她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使性子道:“既然这府里如此容不下我,我干脆回外祖家算了。” 她也是说气话,在陈喜芬耳旁挑唆道:“外祖家虽然姐妹多,可舅舅舅妈向来是最疼我的。” “胡闹!”陈喜芬打断她的话道:“哪有自己家不住,长期赖在别人家的道理!” “外祖家才不是别人家呢!”沈湘微微提高了些声音反驳道:“前阵子我生病了,表哥还给我送了东西过来呢!” 她估计是想到了什么,这会儿双颊微红,略有些娇羞。 陈喜芬心中虽然明了,但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她道:“再过两年你就及笄了,若还是这般,可如何是好啊?” 沈湘今年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风华初显。 大昭虽然包容开放,但“男女大防”四个字,仍旧是压在年轻男女头上的一座大山。 一个女孩若是没有了名声,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在大多数家庭之中,这可以说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一种“判决”。 在陈喜芬看来,做父母的若真是为了自家的孩子好,必不可少的一种心态,就是“奇货可居”。 女孩子都是摆在藏品架子上的名贵瓷器,必须是要纤尘不染的。那上头莫说裂缝,哪怕是一丝灰尘也容不得。 为了沈湘的这种“娇贵”,陈喜芬有时候就不得不做一些必不可少的“清扫”。 现在。 沈问心就是摆在她面前的旧花瓶。 第63章 好归宿 八月初三这天,庄府的芙蓉园里摆开两桌宴席,就着满园芳菲,一群媳妇姑娘们各自扎堆,或在廊下,或在凉亭中,说着些不敢高声言语的体己话。 庄家二小姐庄瑶半靠在铺着丝线绣桌布的圆桌边上,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的将沈湘看着,也不言语。 沈湘被她这样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半侧过身子,抬眼嗔向她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惹人生厌!” 庄瑶是个好性儿,听她这样说也不恼,甚至还凑近了些,对她嬉笑道:“许久未见,还怪想念的。”说着,微微坐直了身子,端起一旁的茶盏说道:“反正你快要离开咱们这西州城了,还不许我多看两眼呐?” 她这话说出来虽然带着打趣,但其实是一种试探。 然而沈湘却不想跟她多谈这些,只将手中帕子上的碎糕点往底下的池子里洒了一道,充耳未闻的模样。 庄瑶小啜了一口茶后,拿帕子轻拭着唇瓣,收敛笑意的继续打量起她来。 只见沈湘描眉擦红的精致脸庞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浮现在上头。庄瑶也是久在后宅的人,联想到近日听到的风言风语,不由得心中有了猜测。 她自顾说道:“前些日子我们在翠屏园赏花,祺安哥哥让小子们搬了一盆‘素冠荷鼎’来,可弄出好大的阵仗。” “可惜啊,你不在。”庄瑶看着沈湘衣裙上的绣花,又恢复了原先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对她夸耀似的说道:“人人都知,西州城的水土是不养这些花草的。也只有他们胡府家大业大,才用银子浇出两盆。” 庄瑶的这番话,并非有意夸大,而是事实。 胡义广耗费巨资,养出了两株兰草。除了这素冠荷鼎之外,还有一株名为“凤簪”的碧玉兰。 再过一阵子,就是恭亲王的寿辰。 胡家嫡女胡碧君两年前嫁入王府后,谨小慎微这么久,终于在两个月前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胡义广大喜之下,连夜命人装了十几箱礼物,捎带着“凤簪”一起送往京城去了。 恭亲王膝下单薄,到如今也只有一个病弱的儿子,还因为早产而先天有缺憾。这个孩子若是能平安落地,不论男女,必定能得到恭亲王的宠爱。 到时候,胡家跟着水涨船高,好东西自然多得是。一盆碧玉兰罢了,虽然娇贵,但还是舍得的。 庄瑶那日在边上看着,多多少少有些妒忌。 她想起嫁到王府的胡碧君,论才情容貌,都比不上自己。可她有疼惜她的父母不说,还有一个丰神俊朗的弟弟——胡祺安。 这样优秀的一个男子,自然不会一辈子呆在西州城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更何况半年前,她的家里就给她定了亲事。 到了年底,她就要披上红盖头踏入那个陌生男人的门槛内了。满打满算,做姑娘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看着风华初显的沈湘,庄瑶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她道:“这一走,此生再见的日子只怕是没有了。” 沈湘见不得她这样唉声叹气的,闻听后不由站起了身,对她微微笑道:“瑶姐姐,你且在这坐着,我去园子里转转。”说完,也不等庄瑶应声,便领着丫鬟可心离去了。 她一走,横跨在池水上的凉亭便显得有些寂寥。 八月初的西州城已有寒意,细细的冷风吹到人的脸上,竟叫人发冷。 因为沈湘的怠慢,此时的庄瑶脸色发红,显然是被气的。 她拧起了秀眉,颇为不满道:“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些!”边说着,边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顺着沈湘的背影望过去,庄瑶的眸光微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一瞬间又喜上眉梢。 她对旁边的人问道:“红梅,你看那是谁?” 丫鬟红梅顺着庄瑶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长廊的红柱旁,此时站了位娇滴滴的小姐。 她跟着笑了笑,忙地答话道:“小姐,是胡府的表姑娘呢。” 这位表姑娘不是别人,乃是胡义广妹妹的女儿,姓窦,单名一个嘉。 跟胡府一样,窦府里住着的也是商人。胡府跟窦府,一个买卖玉石,一个做古玩鉴定,可谓珠联璧合! 按理说,窦嘉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没道理舟车劳顿的到西州城里来。但胡老太太前阵子过七十大寿,老人家又想念外孙女,胡义广的妹妹胡歆便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小住。 窦嘉生长在平洲,作为大昭有名的富庶之地,窦嘉的衣裳穿戴自然不同常人。 芙蓉园里,唯一能与窦嘉平分秋色的,也就只有沈湘了。 眼下,沈湘缓步在园子里走着,似乎没有看到窦嘉一般,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窦嘉从前是见过她的,自然知道她爱拔尖的性格。如今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竟不像是她了。 “嘉儿,看什么呢?”庄瑶走了过去,顺着窦嘉的目光看了看。只见沈湘静立在一树垂柳底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窦嘉对沈湘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侯府的姑娘,难免会格外在意些。 “瑶姐姐,听闻侯府接回来个背景不明的大小姐,可有此事?”窦嘉放低了声音,细声细语的问着。 庄瑶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后,方才捻着帕子回她道:“说是这样。” 沈问心本就来历不明,如今又添“不详”之名。西州城里但凡长了眼睛耳朵的,都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个烫手山芋。靖边侯府若是真想把女孩儿送进宫去,只怕到时候惹祸上身,不能体面。 对她们而言,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当初胡碧君带着二十万两雪花银的陪嫁,也不过是进到亲王府里做个妾妃,连个侧妃都没混上。 这回若不是她有能耐,怀上了恭亲王的孩子。用不了几年,等到恭亲王彻底不中用了,她就只能守一辈子的活寡了。 恭亲王虽然年轻的时候龙精虎猛,领军三千就敢突袭鞑子的老巢。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世子不仅病弱,还是个视力有损的侏儒。如今年过半百的恭亲王,早已是英雄迟暮。 胡碧君这一胎,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胡家虽说是压对了宝,但代价也是惨重的。胡碧君正值韶龄,被父母亲手交到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手里。她的想法和苦楚,又有谁会在人前议论呢? 不知怎地,窦嘉忽然笑了笑,带着些蔑然。 第64章 不适合 沈问心最近去储玉院去得勤,三天里,有两天是跟葛香罗挨在一起的。 这两个原本应该相看两生厌的人竟凑到了一起,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十分费解的事。 在葛香罗的心中,温伽这个已故的“世子妃”难道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仅外头看戏的人不相信,就是在葛香罗身边伺候的秋月也不相信。 尽管葛香罗的面上没有表现半分,也从没有跟秋月打听过温伽的事。可有好几次,在沈问心离开之后,秋月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忧虑。 她忧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秋月也只能猜个大概。 距离进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老太太那边仍没个说法。 虽然婚事是老侯爷草率定下的,但他在侯府的这些日子里,在乎的仿佛只有悟道炼丹。至于别的事,他不管,也没人敢去烦他。一日里,除了早起的下人能见到他在后花园里打坐,旁的人几乎没见过他。 这虽是他老人家的侯府,但看起来,他更像是一个客人。 老太太安排他住进闲云院,那地方宽敞素净,正适合他这样的方外之人。 听负责洒扫闲云院的丫鬟婆子们说,闲云院里寸草不生。自从老侯爷住进去后,院子里原本养着的半墙凌霄花竟也枯死了,当真邪门! “老侯爷在道观的这些年,是否有什么奇遇?” 这个问题,成了侯府仆役们的新谈资。 有好事者,联想到霞红院里发生的事后,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一切的缘由,是否是因为葛家姑娘? 自从葛香罗进府后,怪事一件接着一件,就没停过。若真的跟她有关,那许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并非一个合适的人选。” 秋月在心中默默得出了结论。 倘若老太太真的想操控她,并扶持着她坐上正妻的位置。那么这府里的好日子,只怕是走到头了。 …… “你也这样认为吗?” 寿安堂里,老太太懒洋洋靠在迎枕上,对塌旁为她捏脚的迎梅低声询问着。 迎梅只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着,连忙柔声回应道:“主子的事,奴婢哪敢乱说。” 老太太却不满意她这样的回答,稍微动了动身子,示意迎梅放下手上的事,到一边站着。 迎梅心如擂鼓,生怕自己步了秋月的后尘。 老太太在侯府这么些年,身边伺候的人是换了好几茬的。有些是被放出去嫁人了,而有些则是因为犯错而被发卖了。 被发卖出去的人,处境无疑是悲惨的。 虽说都是为人奴仆,可并非所有的环境都同侯府这般优渥。 她好不容易才从洒扫的粗使丫头混到现如今的位置,若是真的跌下来了,往后的日子肯定是非常难过的。 “老太太!”她勉力按捺下心中的惊惶,对她低声讨好道:“可是要用茶?” 靠在迎枕上的老太太手数着佛珠,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她虽没回,但迎梅还是小心翼翼的取出老太太吩咐用的白釉印花茶具,将存放松萝茶的盖子打开,尽量保持着镇静。 她泡茶的手艺是家传的,作为一个家生子,她母亲干的也是伺候人的活儿。 她在沈府里出生,也在沈府里长大。便是没什么背景,可心里总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 老太太赏识她,觉得她做事精细,这才把她提拔到了身边。 在大昭,虽说仆婢们地位卑贱,可只要赎了身,便可到官衙里脱去奴籍,好堂堂正正的做人。 沈府里有几个拿钱赎身的家生子,甫一得自由,就欢天喜地的到外头自立门户了。迎梅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他们蠢。 在府里哪怕是为人奴婢,也好过在外头辛苦经营。 况且,除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之外,她别无长技。既不能相夫教子,也不懂得与妯娌周旋。 论伶俐,从前老太太房里有个叫宝珠的丫头,是最会做事的。结果后面放出去嫁人后,没过两年就被休了。她娘跟旁人解释说,是因为夫妻两人的属相冲了,这才过不到一处去。 迎梅去看她的时候,宝珠形容枯槁。人木木的坐着,跟她说话也不理。 迎梅枯坐了片刻,最后茶也没喝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过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 现在,老太太在上头靠着。迎梅手把着茶壶,不由自主陷入了一种对自己未来人生的忧虑之中。 她想起刚才老太太问她的问题,一个本该好好斟酌,最后却“随意”被问出的问题。 “葛家姑娘到底是不是世子妃的合适人选?” 事情的起因在于秋月不久前的汇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调离的原因,秋月现在做事似乎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下人们的闲言碎语,竟也值得她到老太太跟前来说? 迎梅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老太太恼了。 可事实上,老太太不仅没有恼怒,甚至还给前来报信的秋月赏了点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迎梅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凝滞。 一盏好茶不是三两下就能泡出来的,往常做这事儿的时候,老太太在玄关的另一边坐着,看书或是别的,是无害的一尊佛。 可今日却有不同,迎梅也摸不准她是不是睡着,只能跟往常一样,先把茶水备着。 没过多久,果然听到里头叫人了。 迎梅连忙放下手上的茶具,对里头轻声应了。尽管有意克制,但她还是能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轻微颤抖着。 她很害怕。 既害怕老太太的责罚,也害怕老太太的问题。 提心吊胆的进了屋,目光微微抬起,却只敢落在老太太身上搭着的薄毯上。 “扶我起来。”老太太吩咐着,似乎忘记了刚才的问题一般。 迎梅忙地上前,将老太太给扶了起来。 自病世子去世后,老太太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明明比老侯爷小上两岁,可在外人看来,她似乎是年长的那个。 迎梅应她的吩咐,低眉顺眼的将茶水奉上。结果才啜了一小口,老太太就皱起了眉头。 迎梅吓得不轻,赶忙在老太太跟前跪下了。 第65章 小角色 她想:赶走秋月,并非我的本意!如果落在我头上真有报应,也不该来得这么快! 她叫苦不迭,生怕老太太会借机发难,从而把她给赶出去。 出了这侯府的门,谁还会在乎她一个小小的侍女呢? 她只能尽量把身子放低,低到能亲到老太太脚的位置。 现在,老太太的话既有可能是赦令,也可能将她推至深渊。 她不敢求饶,就连呼吸,也下意识屏住了。 过了不知有多久,老太太终于出声对她说了三个字。 “起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迎梅感觉老太太的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她老人家似乎在想别的事,以至于无暇对行梅降下惩罚。 迎梅双肩微有些发抖的站了起来,仍旧是不敢抬头去看老太太。 过了有一会儿,迎梅感觉自己的气息平稳些了,方才敢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总是盛放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了跟前坐着的主子。 她这才发现,原来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跟往常不同的是,老太太的目光不再是高高在上且具有压迫性的。相反,她神态慈和,对迎梅十分爱怜的模样。 她忽地开口说道:“前两天,你娘来给我磕头,说家里老人想你,想接你出去一天。我让枕书给你备了两身衣裳,你拿着回家去吧。” 听完这话,迎梅下意识以为老太太要赶走自己,不由得又在她老人家跟前跪下,双眸含泪道:“奴婢不走,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老太太!求老太太可怜奴婢,让奴婢留在您的身边,就是做个洒扫的丫头也行!”说完,又朝老太太坐的方向磕头道:“求老太太开恩,不要赶走奴婢!” 老太太似乎没想到她会弄出这一出,倒有些想笑。幸亏丫鬟枕书这会子掀帘子进来,正巧听到后半截的话,忙地在老太太的目光示意下,将迎梅从地上半扶了起来。 她有心想取笑迎梅两句,但在老太太的跟前,她向来是低眉顺眼的收敛着听吩咐,哪敢有半点放肆。迎梅这会儿战战兢兢的,估摸是反应过来了。枕书也不看她,只把她带到一边。 不知道是不是迎梅给闹的,老太太这会儿有些累了,说话的语气就有些倦。她吩咐枕书扶她回软塌上休息,又支使迎梅,让她把旧日里的一罐药茶找出来。 迎梅按照她的吩咐,将一小罐“金槐茶”摆到了泡茶的台面上。至于没喝完的松萝茶,则被老太太随意赏给了迎梅。 老太太此番决断,倒像是有心敲打沈问心一番。 不过主子既给了,迎梅也不敢多想多辩,只得低着头受了。待到服侍好老太太,又安排好两个伺候听声的小丫鬟后,迎梅方才跟着枕书一同从屋子里退出来,各有三两件事要去做。 枕书先是拉着迎梅,将她带到了寿安堂的偏室。枕书虽然有些眼热,但老太太吩咐赏下的两套衣裳还是要给的。 这两套衣裳的料子虽说不算顶名贵,却也是锦缎丝罗,令迎梅挪不开眼。 枕书不忘在旁提点道:“满屋子这么多人,只有你跟秋月才有这等赏赐。秋月就不说了,她如今既调到了别处去,自然跟你我不同。你又是个聪明的,往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总该有个谱才是?” 迎梅看着面前即将放出去嫁人的枕书,心知她这几句话倒也是真心,不由得点了点头,横生出几丝惆怅出来。 她不说秋月还好,一说起,迎梅就总感觉有些心里不安。 老太太当初对秋月的恩宠,可以说是独一份的。就这么个“主子”似的人物,竟也说打发就打发了。 老太太如今能拿她来“扫开”秋月,他日还不知道要用谁来踢走自己呢。 她心中些许苦涩,只是对枕书瞒着,并没有多说。 …… 尽管沈问心没有在寿安堂里安插眼线,但把她送的东西随意赏给下人这件事,最终还是东传西传的到了沈问心的耳朵里。至于这中间是否有人推波助澜,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芳儿不懂,为什么一向对沈问心多有爱护的老太太会忽然变脸? 她有些忐忑,害怕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当初王小二狂蜂浪蝶般招惹上来的时候,她其实是想着能忍就忍,并不想因此而多生事端。 倩儿没脸没皮的来劝说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将倩儿往边上推。谁知倩儿却另有考量,她对芳儿说道:“你如今忍下了,他日不知道还有多少招数呢!不如借机让他吃一吃苦头,也好解气!” 倩儿所说,其实不无道理。只是让芳儿瞒着沈问心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就算真要做,也得禀明了沈问心才行。 倩儿知道她向来是沈问心的应声虫,让她往东不敢往西的性子,遂在旁拿主意道:“你能忍,我可忍不了,今天非得叫他们吃吃苦头才行!这样……你借一套衣裳给我,到时候我扮作你的模样,去教训一下这混账奴才!” 她说的虽解气,但芳儿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拒绝了她。 与人逞凶斗恶,绝非一件体面的事。到时候东窗事发,她失了体面没关系,唯有主子的体面才是大事。 芳儿严词拒绝了倩儿的再番怂恿,最后没有办法,倩儿只能放弃了。 谁知后头果真出了事。 直至后面东窗事发,芳儿才知道倩儿对她说的那些话里,没有一句是真的。 幸亏,她在睡着的时候被叫醒了。 醒来的时候沈问心脸色苍白的站在芳儿的面前,她的手中拿着一只茶杯,似乎正在凝神查看什么。 小兰在旁边试探着问她道:“芳儿姐,你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 芳儿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正是原先跟倩儿见面时的一处偏屋。 这是倩儿的屋子,她搬出霞红院后,因为没有合适的安排她的地方,便跟着粗使仆役一起,住在了这处旧屋里。跟倩儿一起住的几乎都是些干脏活儿的下人,再加上这地方又湿又窄,味道十分难闻。 芳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记忆只停留在拒绝了倩儿后,对方递过来的一盏茶水那里。 她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这杯茶水里下了迷药。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倩儿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 她在审查之时,痛哭流涕的申明自己绝对没有撒谎。她以自己的性命担保,王小二的那段证词,的确是真的! 然而,她说芳儿是自愿赴约的,实际上却是她换了芳儿的衣裳,自己扮作芳儿的模样,急匆匆去赴约。 她说她要给王小二一个教训,实际上却是故弄玄虚了一通。不仅没有如她所说的,将人吸引至郊外,好让她哥哥带人套了麻袋揍得他鼻青脸肿,反倒将甄姨娘牵扯进来。 其中有什么内情,芳儿实在是猜不透。 她只知道,倘若沈问心没有找到她,没有为她脱除嫌疑的话。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新莺一样的下场。 芳儿还是第一次从沈问心的脸上看到那样严肃而又冰冷的神情,她毫不怀疑,倩儿当时在场的话,一定会万般后悔她做出的这个决定。 高宅大院的沈府之内,消失一个婢女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 自从接受过一次秘密审查之后,芳儿再也没见过倩儿了。 有人说她是病了,也有人说她是疯了。 总之在甄姨娘这件案子的衬托下,她绝对是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一点水花也没有翻起来。 第66章 污罗裙 甄姨娘虽然被送走了,可沈问心在沈府的日子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好。不论管家钥匙到了谁的手上,她总是被管的那一个。最关键是,她身上还背负着一个“不详”的名号。 王小二虽然被调离了,可王家的一大家子人还在沈府伺候着。像这种对主子有恩的仆役是很难打发的,一个处理不好,就要担上“不仁”的恶名。 所谓靖边侯,除了要为大昭护卫边疆之外,内宅之中也要做个表率。论身份地位,沈府自然是西州独大。可尽管如此,老太太还是在乎着沈府的脸面,不会容许沈府传出恶名。 谁人说,身处高位,掌握了权势便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 八月初四,沈湘才习完字,就见贴身丫鬟可心兴冲冲的跑过来报告道:“小姐!大房的大爷差人送信回来了。” “大房的事,你这么急做什么?”沈湘接过丫鬟彩云送过来的香茶,靠着迎枕抬起眼看了看她,颇有几分不满。 可心被她这一看,顿时脸上的喜色去了七分。她连忙换上一副谨慎的神情,对沈湘说道:“小姐,得亏您不在。那送信的人浑身是血,可吓人了!” 闻言,沈湘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转念似是想到了什么般,对可心询问道:“这么说,有人看到了?” “小姐猜的真准!”可心在底下小心奉承道:“听说那封信被血给浸透了,特别吓人!递信的小厮往后花园跑的时候,正巧就撞到了大房姑娘的身上。听说好好的一件素锦裙子,给污成了一团糟。” 能听到沈问心的笑话,对沈湘来说,自然是一件分外快意的事。她听可心眉飞色舞的描述着沈问心倒霉的样子,笑得茶也喝不下去了。 “这小贱人平日里在我面前张狂炫耀,这回就让她好好‘炫耀’一番!”沈湘说着,起身就要彩云伺候她换衣服。 彩云在旁边也不多问,只管去开箱子。只有可心这个实心眼的,一直在边上询问为什么。她担心过去后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得败坏了沈湘的兴致。 沈湘嫌她聒噪,打发她去小厨房上照看着,省得那些人笨手笨脚的,炖坏了自己要吃的养容补品。 东西浪费了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她为了自己这张脸,几乎是日日要吃,且一日要吃多少也是有定数的。 美貌或许是天生的,但保持美貌却是一件需要后天去花费功夫的事。沈湘的长相不算太突出,但胜在肌肤红润,不似寻常闺秀那般苍白消瘦。 在沈湘的身上,体现出一种西北之地的边境风情。尽管她才十三岁,可身上已有媚态。不怪沈湘凡事总要与沈问心争上一争,在她这样的豆蔻年华里,只想着肆意绽放,哪想得到风华自敛。 换好衣服后没多久,陈喜芬身边的秀珠果然来请人了,说是大房有事。 沈湘不待见秀珠,只给了彩云一个眼色。 彩云随即对秀珠回道:“知道了。”说完,便去扶妆台前的沈湘起身。 秀珠也不多话,低眉垂眼的退出去了。 主仆几人出了屋子,正见着陈喜芬迈步出屋门。沈湘刚想行礼,却见陈喜芬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 ------题外话------ 以后可能都是千字一章,但会更得勤一些,保证一日一更 第67章 怀疑她 “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走到陈喜芬身边后,沈湘贴近她站着。 陈喜芬从思虑中回过神来,侧身握住了沈湘的一只手,尽量缓和语气说道:“你大伯来信了,说是京城现如今不太平,咱们一大家子,怕是明年开春才能过去了。” 沈湘心中一凛,涌现几分不情愿的同时,又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 她试探着对陈喜芬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陈喜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按理说不会出什么事才对,听闻太子正值壮年,又通晓政务,就算……” 她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之后,她有些不高兴的看了沈湘一眼,对她转移话题道:“走吧,去前厅。” 沈府虽家大业大,人丁也颇兴旺。但实际上,逢年过节除外,一大家子人平日里都在各房的院子里待着,除了必要的请安之外,少有走动的。再加上老侯爷一心向道,像今天这样齐聚前厅的情况更是不常有。 老侯爷把所有人叫到一处,自然是有话要说。 具体会说些什么,沈湘也没有多想,她猜测是大房迁居京城的事。 目前来看,能不能跟着去还是个问题,她想太多也没用。她收拾打扮这一番,目的主要是为了膈应沈问心的。 想来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这会儿肯定都不会说话了。沈湘打算见了面好好“关心”一下她,以免外头人说闲话,说她拿捏不住一个乡下来的野种。 …… 沈问心换了身衣裳,此时脸色苍白的站在老太太的身边。 她之所以神色惨然,自然不是被吓的。沈湘想看她的笑话,只怕要等到下辈子了。 她的惶然无措,是做给边上坐着的老侯爷看的。 老侯爷沈问军,虽说在道观里不问世事了几年,可一双眼睛仍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让底下不少的人胆寒。 他积威多年,哪怕只是随意坐着,也有如一把抽出鞘的利刃。 沈问心虽说不图他的欢心,但也不想惹他不快,是以暂避了锋芒。 在等人到齐的这段时间里,沈问心能感受到沈问军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几次掠过。虽然不是带着寒意,可这种探究审视的目光还是让她感到不舒服。 沈问军显然在怀疑她。 她有些不解,按理说她跟沈问军没什么牵扯,为什么沈问军会对她如此防备? 是本性谨慎,还是他知道了些许内情? 这些问题在沈问心的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就在她低头想事的时候,人很快的就到齐了。 沈问心抬头,默默观察着下首。 这些人里,有几个她还是第一次见。比如四房的两个小姑娘,怯生生的站在四房堂叔沈连祈的椅子后面,都偷偷的在打量着她。 老侯爷要说的是沈府的大事,以至于连这两个丫头都来了。 她们平日里游戏于四房的小院之内,哪见过如今这阵仗。以至于两个人的心里都跃动着好奇,但还是守规矩的在边角站着。 没过多久,管家李有福在底下躬身回道:“老爷,人都到齐了。” 老侯爷没有点头,也没有回话,只拿他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扫视了一圈下首站着的人。 半晌,才见他启唇说道:“我本方外之人,只因事情未了,才在今日做一个了结。” 他一语才出,底下众人表情各异,都在猜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第68章 萧成君 听沈问军的意思,仿佛他时日无多了一般,由不得众人不多想。 听闻有些老人能预知自己的大限之日,从而提前安排好身后事。像沈问军这样的悟道之人,若是提前预知了,似乎比旁人更具有说服力一些。 两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之中,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后本能的就往后退了退,缩到她们母亲的袖袍之后。 沈问军有如排兵布阵般,胸有成竹的微微阖起了眼。 没过多久,他维持着闭眼打坐的姿势,叫了沈勉的名字。 作为沈府实际上的“大爷”,沈府的大小事基本都跟二房脱不了干系。 沈勉还琢磨不透沈问军的意思,只好上前两步,垂着手低头在沈问军跟前站着,回他道:“伯父,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如今多少岁了?”沈问军闭眼问着,因为苦修吃素的缘故,让昔日高大的他变得干瘪了。 沈勉却不敢轻视小瞧他,闻言连忙回道:“伯父,侄儿如今已三十有四了。” “三十四年了……”沈问军不知何故叹了一声,似乎是想到了极为遥远的事。 沈问心猜,他大概是想起了病世子。 沈勉虽然是二房所生,但因为老侯爷早年领兵在外的缘故,病世子的年纪比沈勉要小个三岁。 沈问心也是经由司空明英告知,才知道苏月医谷与沈府的联系,始于沈老太太萧成君。 成君,是老太太的闺名。曾几何时,“萧成君”这个名字让京城那些名门贵女们暗地里妒过好几回。但随着她的远嫁,她已经距离京城太过遥远了。 她幼年教养在深州,是高山阔水中养育的大家闺秀。而沈家祖籍在深州,因太祖赐爵而迁居至西州。老太爷年轻时好交际远游,据他所言,天下女子中,独深州女子秀丽端庄,最是宜室宜家。或许是因为这个,沈家老太爷才几次上门为沈问军求亲。 当时,临清侯虽与老太爷交好,但碍于西州地偏物稀,实在不舍得将独女嫁过去。 是她自己爱慕沈问军的英武风姿,同时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像男子一样,在边境有所建树。 她也曾饱读诗书,踌躇满志。结果大好的青春,终究还是耗在了内宅之内。 未出阁前,她对闺中密友说,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嫁人后就只知道侍奉公婆听从丈夫的“无聊”女人。 后来,她也成了这样无聊的女人。 仿佛事与愿违,才是人间的常态。然而这么多年了,她的心里终究不能释怀。 她不能,但沈问军或许可以。 自顾默了片刻后,沈问军抬眼朝管家看了一眼,显然是某种暗示。 沈勉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管家先是朝沈问军鞠了一躬,末了才从怀中拿出一叠文书,递给沈勉道:“勉大爷,这是武岗街上十几间商铺的地契,还请您过目!” 沈勉神色大变,立刻问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喜芬也是神情一震,看着李有福手上拿着的一叠文书,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老侯爷这个时候让李有福拿出这个东西来,难道是想分家? 她心中惴惴,悄悄打量了一眼沈问军的神色。 第69章 且分家 虽说俗语有言:树大分杈,子大分家。但沈家的规矩向来是不分家的,这个从祖上传到现在的规矩难道要就此改了不成? 陈喜芬有些紧张的攥紧了手上的锦帕,尝试着将目光投向老太太。可老太太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看她这样子,陈喜芬不由得心中猜测:莫非老太太早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该劝阻才对。实在不行,也该是各房的话事人去商定才对。老侯爷竟糊涂了?怎么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提起这不该提的事。 跟陈喜芬一样,此时的沈勉也是惊疑不定。管家一再请他,没办法,他只好从对方的手中接过地契。 他接过后不敢看,活像拿了个烫手山芋一般,满脸纠结。 偏巧李有福不知死活的在旁边又“请”了一句,意思竟是让他当面点清。 这如何使得? 沈勉只觉得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热汗,这会儿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只能干巴巴站着,将求救的目光挪到了老侯爷的身上。 “伯父,这……这……” 他一连顿了几声,就是没能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 老侯爷终于悠悠然睁开了眼睛,伸手拿过一旁的茶盏,边吹着里头的茶叶,边对众人说道:“现在不要,往后再要可就没了。” “伯父,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安静坐着的沈连祈突然出声,同满面惊恐的姐姐沈连珠对视了一眼。 侯府一旦分家,四房能拿到的东西肯定是有限的。没有家产,也没有靠山的沈连珠,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 在西州这种贫瘠之地,一个瘸子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沈连祈养活自己都很困难,何况年迈的母亲以及带着三个孩子的姐姐。 分家一事,他肯定不愿意。 只是老侯爷的态度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他明知道自己的意见无关紧要,但还是选择了询问出声。 老侯爷闻言果然看了他一眼,并非责怪,而是一种接近“鼓励”的眼神。 他想让沈连祈把众人不敢问的问题问出来,把众人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伯父!”沈连祈再次出声,却是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腿脚不好,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没有顾忌太多,直接对沈问军询问道:“您这么做,难道是要分家吗?” 只见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一些人,在听到这句话后都选择闭上了嘴,静听沈问军的回答。 沈问军一双眼睛静静将沈连祈盯着,半晌,才听他爽朗笑了一声,对一屋子的人回道: “不错!” 他的确是要分家。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的样子,偏过头默默看了他一眼。 沈连祈还想说点什么,可老侯爷忽地出声打断了他。 “我意已定,你们勿要啰嗦。”说着,沈问军放下在椅子上盘着的腿,以一种十分轻盈的动作站了起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有如鹰隼的眼睛里,是精明果决的亮光。 沈问心被他扫视的目光看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就往老太太的身边靠近了些。 沈问军没再为难她,而是走到沈勉的面前,对脸色苍白的他吩咐道:“去吧。” 只见沈勉如遭雷劈一般当场就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道:“伯父,侄儿错了!侄儿认错!” 满屋子的人不知所措,只有陈喜芬摇摇欲坠的模样,显然是想明白了什么。 第70章 迈新步 “速速料理了,莫要耽搁。”沈问军吩咐着,看了一眼管家李有福。 李有福应了一声,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于是,往日里最是清净的前厅,一时间竟变成了市集般,热闹非常。 同时,沈问心也得出了结论。 她认为,沈问军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一个让他觉得会连累到整个沈家的消息。 沈问军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他,可以说心性十分坚定。不会杞人忧天,也不会因为捕风捉影的消息而自乱阵脚。 如今分家这一举动,看不明白的会以为他老人家难得糊涂了一次。看得懂的却沉默着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偌大的沈府,就此说分就分了。 分家这两个字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繁琐。不仅要厘清各房应得的财产,还要在“人情”上给予不同的考量,譬如四房。 在管家李有福的帮助下,四房在距离沈府不远的长华街上买下了一座带前院的旧屋。 旧屋虽然不怎么光鲜,但价格便宜且地方宽敞。对四房这一大家子人来说,正是合适的住处。 过了八月十五,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完团圆饭之后,各房就开始着手搬家的事宜了。 沈连祈行动不便,四房老太太又年事已高,这里里外外的事就只能交给沈连珠操持打理。 让人没想到的是,沈连珠看似木讷,实际上却是料理事务的一把好手。沈连祈原本以为他的这个姐姐十分怯弱,没想到她的表现让他大吃一惊。 按照李有福的分配,四房共分得了千两白银并两间铺子。另有从前在府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唤作菡萏与木樨,一并把身契给了四房。 其中,菡萏在沈连珠身边伺候,木樨则专门照顾沈连祈的饮食起居。 大昭律法规定,女子是没有资格分得家产的。李有福这么安排,显然是得了沈问军的授意。若不是老侯爷的优待,划到四房头上的布匹跟跟首饰就不会那么多了。 正式搬出去那天,沈连祈的腿感觉没那么痛了,便拄着拐杖亲自到老侯爷跟前去辞行。 从古至今,分家都是一件大事。它意味着着离散,但同时也代表着新的发展。 较之前朝,大昭律法对“分家”一事并没有那么严格。换句话来说,就是大昭的律法更注重利益,而非“人情”。只要财产交割清楚,怎么分都行。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政治廉明的情况下,分家给大昭带来的影响是积极的。 人口连年增长,田地等资源也得到充足开发。在这样的盛世里做生意,商人们无不赚的盆满钵满。 不管将来会如何,起码现在百姓和乐,生活富足无忧。 沈连祈忍不住猜想,或许这正是老侯爷的用意所在。 与其逐渐烂死在这豪门大宅里,不如出去多尝试一下,或许能寻获新的人生。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一点不舍情绪也消弭了。 新院子宽敞又亮堂,正适合他走动。靠近院墙的地方还栽了一棵枣树,有碗口那么粗。 他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相信。 第71章 谋出路 四房搬出去后,紧接着离开的是三房。 三房老爷喜好酒色,这些年来挥霍无度,早已没什么存银。偏孩子生的多,又一个比一个窝囊。除了老大沈世安打理着沈家的部分田地之外,其余三个都闲赋在家。既不读书,也不习字。成日里招猫逗狗的,十分惹人嫌。 虽说三房老爷是老侯爷唯一一个在世的兄弟了,但从他分给三房的东西可以看得出来,三房很不受待见。 这么一大家子人,分到的银钱才区区三千两。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也没有铺子、田地等实业。 光坐着吃老本的话,这三千两根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西州不比别处,不仅地难种,钱也是十分难挣。就算三房自己出钱置了铺子去做些买卖,可他们几个平日里都是只顾享乐的大少爷,哪跟人谈过生意? 没有经验的生意人,注定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血本无归。 沈世安愁得不行,看起来都老了好几岁。 无法,沈世安只好学习老侯爷的做法,也要跟他的几个兄弟分家。 他这个想法初提起,遭到了三房里其余人的强烈反对。就连他的枕边人都不能理解,指责他病急乱投医。 她让沈世安仔细想想,一旦分家,老爷子肯定要住在他们家。这一天伺候下来花的谁的钱? 只有住在一起了,她才好牢牢的捏住那三千两银子,不让它乱跑。俗话说,有奶就是娘。到时候底下人吃饭都得看她眼色,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还敢有人说一个不字? 亏得他还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大男人,未免眼皮子太浅了些。 听她一席话,沈世安有如醍醐灌顶般,顿时胸怀开朗了许多。虽然仍在愁闷往后生计的事,但现在起码可以再舒坦几日。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想明白了这些,沈世安便效仿四房,也想在长华街上看一处房子。但奈何牙商领着看了好几回都没看中的。沈世安是有心多在沈府耽搁几日,但中秋节一过,府里就削减了三房的用度。每回去领那丁点子东西都要看人脸色,实在是让沈世安心里不爽。 于是,不等管家李有福亲自催促,沈世安在城西的惠安巷里找了座满意的院子,一大家子吵吵闹闹的搬过去了。 三房一走,沈府算是真正空了下来。 一连几日,沈勉都在外头奔波着忙生意的事。 虽然心里仍有着疙瘩,但十几间铺子的转让,还是让沈勉按捺下了多余的心思,专心忙起赚钱的事情来。 十几间铺子等同于什么?等于老侯爷把整条街的生意都分给了他! 沈勉感觉自己仿佛能看到未来家财万贯的景象了,他跟陈喜芬两人都有些激动,只有沈湘一个人闷闷不乐。 从靖边侯府搬出去后,意味着她从“侯府千金”变成了“商户之女”。身份的转变,让她梦想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为此,她日夜在陈喜芬面前哭闹着,想要跟大房一起迁到京城里去。 陈喜芬自然是心疼她,可如今都已经分家了,她实在是没那个脸再去老太太跟前提这个事。 沈湘却不依不挠,为了能留在沈府,她甚至主动去找了沈问心。希望能借着沈问心这块“垫脚石”,完成自己“高嫁”的梦想。 第72章 识时务 霞红院里,沈问心坐在一旁,默默听着沈湘自以为真情流露的道歉。殊不知在沈问心眼里,她的神情虽然带着歉意,但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乎都写在了眼睛里。 她真是一点都不善于隐藏心意,让一旁坐着的沈问心感到有些无聊。 见沈问心一副无聊的样子,姚湘明明心里发恨,面上却要装作温良亲和的模样,示意托着礼物的丫鬟可心走了上来。 她道:“妹妹你看,这匹云锦的花样如何?” 她说话的时候,可心已经腾出手来将盖在礼物上头的缎布掀开了一角。 沈问心给面子的瞧了一眼,末了微微笑着实话实说道:“姐姐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她这句话说完,果然就见沈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当然了,父亲他常跟京城来的商人打交道。莫说绸缎布匹了,就是那时兴花样儿的金银玉器,我总能得着。妹妹你可知?姐姐虽身在这西州城,可早已对京城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了。” 沈湘颇为自得的神情终于让沈问心提起了些许兴趣般,顺着她的话问道:“当真如此?” “那是自然!”沈湘丝毫没有被质疑的不快,而是就着沈问心的问题粗略介绍了一番道:“要说这京城,可有咱们这西州城十个大。里面高楼美厦,不似咱们这里地僻寒酸。” “如此,那当真是一个好地方呢!”沈问心捧场的应了一句,对上沈湘充满暗示的期待眼神后,她顿了顿,像是终于察觉了般,识趣的对沈湘感叹了句道:“这样的好地方,想必贵人也多。我这样毫无准备的过去,万一有做不好的地方,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妹妹担心的正是呢!”几乎是沈问心的话刚说完,沈湘就迫不及待的“毛遂自荐”道:“要是有姐姐我在旁边提点,妹妹定能万事顺遂!” “可是……” “妹妹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沈湘紧紧抓住机会,想诱导沈问心去老太太跟前当“说客”。只要大房打算带着她一起,那么她就有信心在京城站稳脚跟。 况且,抬她一把又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说,是因为她旁支的身份不体面,那话就不是这么说的了。 毕竟已经有了靠女儿来拉拢关系的想法,这时候再来讲体面,不觉得是个笑话么? 这也是沈湘为什么放得下身段来跟沈问心套关系的原因,在这样算计的情况下,她要是还坚持所谓的气节,那才是不值当。 她十三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对于她的暗示,沈问心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蒜,沈湘并不知道。总之,只要沈问心真的一时意动去说了,那她的机会就多了一分。 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为了最终的目的,她可以费尽心思去讨好沈问心。 这一点,跟她看不起沈问心没有任何冲突。 那么,沈问心到底会不会被她说动呢? 她期待着,期望能从沈问心的口中听到“试一试”的想法。但现实却是沈问心在听到她的问题后默然不语。半晌,才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般,开始扶额送客。 “姑娘,莫不是头疼又发作了?”芳儿在一旁紧张问着,配合的看了沈湘一眼。 沈湘压根不关心沈问心是真头痛还是装的头痛,但她要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就有点处境尴尬了。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安慰了自己一句后,假意关怀了沈问心几句,适时告辞了。 她一走,没有她的聒噪,沈问心真感觉整个霞红院都清静了下来。 第73章 不值得 “姑娘,喝口茶水吧。” 沈湘一走,芳儿连忙给沈问心倒了杯热茶,送到她的手上端着。 虽然从寒毒的折磨中清醒了过来,但沈问心的手依旧冷得像冰。一杯热茶端在手上了,才觉得整个人舒服些。她小口小口的抿着,两扇蝶羽般的睫毛微微往下,掩去了她眼睛里的寒凉。 这样的她看起来十分乖巧,让人忍不住疼惜。 沈问心默默饮了半盏茶,待到手脚回过温度来了,方才将茶杯放下,一边用帕子轻揩着嘴角一边看向芳儿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备下了,就等姑娘亲自过目。”芳儿应承着,收回了方才小心打量的目光。 沈问心“嗯”了一声,显得懒懒的。芳儿不敢劳累她多说,见此连忙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等候在门外的冬花。 冬花得了信儿,连忙回身去到偏厅里,将沈问心吩咐准备的礼物都拿了出来。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上,沈家四房的人欢聚一堂,三张红木圆边的大桌子都没能坐下。按照规矩,沈应本来是跟着沈问心一起坐在偏桌的。可不知何故,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他,要他到大人们坐的桌子前露一回脸。 沈应个子不高,瘦弱的身子跟雪白的脸庞,使得这天穿了件红色外衫的他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不仅如此,一直以来弯腰驼背的习惯也有碍风貌,老太太看得直皱眉。 甄玉盈苛待沈应的事,老太太自然知情。只是一直以来,她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相当于默许了这种做法。指望沈东词自己上心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甄玉盈做假账东窗事发,他是不可能有机会上中秋夜宴的饭桌的。 甄玉盈一倒,除了司姨娘之外,最大的受惠者就是他了。虽然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照顾”他的人,但他的日子却好过太多。 中秋夜宴上,在老太太的“特别关照”下,他的地位又得到了进一步提升。不仅从先前住着的破旧偏院里搬了个地方,住进了储玉院隔壁的抚风轩里。甚至还得了机会,能够去沈家参与开设的书塾里习文练字。 既然去了学塾,那么要用到的东西自然都得准备好。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老太太是不会管的。沈应身边只有一个伺候饮食起居的丫鬟,名唤桂香。这是个主子有七分利,她要偷三分来的主。更何况沈应为人沉默寡言,性子又懦弱。桂香欺他年幼,常是缺衣少食的,也不把人给尽心伺候好。 沈问心得知沈应的尴尬处境后,便让芳儿准备了两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并几件衣裳和一些玉佩扳指之类的小玩意儿,预备着一并给沈应送过去。 眼下,拿着礼物的冬花其实跟芳儿一样的看法。都觉得沈应这人太过阴冷,实在不值得她们家小姐对他如此上心。 七月初一入府,到如今已有一个多月了,沈应从没主动到小姐面前请安过。当时小姐生病在床,莫说芳儿姐姐,便是她跟小兰两个新来的,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饭都吃不下去。 他倒好,仍在他那院子里闷着,连句问好的话都没派人送过来。 实在是令人寒心。 第74章 七百钱 不过,以德报怨这种事,本来也不是对她这种婢女的要求。 冬花心里默默想着,低头将装礼物的盒子拿到了沈问心的坐塌旁。 为了便于携带,东西都打包好装在了一只黄杨木大提盒里。提盒一共有三层,上面两层放的是文房四宝,最下面装的是各色小玩意儿。另有一个大包袱里放的是衣服,听芳儿的嘱咐后,冬花就没有把包袱连带着一起拿过来。 随着冬花打开提盒的动作,沈问心微微侧过头打量着备好的东西,没有出声。 将所有东西都摆开后,冬花退到了一边,不敢打扰沈问心。 未几,沈问心点了点头,对芳儿说道:“送东西的是谁?唤她来见我。” “是。”芳儿垂首应答,给了冬花一个眼色。 冬花随即上前将提盒重新装好,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桃红小袄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两只脚才踏进门,便连忙低头请安道:“给姑娘请安!奴婢小桃,是奉命给哥儿送东西的。” “抬起头来。”沈问心吩咐她,将一杯热茶又捧到了手上。 闻言,小桃哪敢再扭捏,连忙将头微微抬起,恭恭敬敬的聆听着沈问心的吩咐。 起初,府里可能还会有人轻视了这位来历不明的大姑娘。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跟小桃一样,都在心里时刻警醒着。 沈问心待下人不算苛刻,可她抹不开脸的事,自有芳儿出面。偏芳儿做着“刁仆”的事,对主子的伺候却是尽心尽意。 如此一来,沈问心只需要暗中授意,就可以办自己想办的事。 也有人试过去得脸的嬷嬷面前告状,可最后无不被没脸的训斥了一顿。 聪明人无需提点,自然看得出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芳儿的权利不是沈问心给的,而是老太太给的。尽管老太太现在态度不明,可没有她的允许,谁敢对霞红院的这位主子不敬? 小桃屏气凝神,分毫都不敢动,生怕自己惹恼了这位。 她这边悬着一颗心落不着地,沈问心那边可不同。小桃尽力听着,听得堂上沈问心在跟芳儿小声吩咐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听见上头沈问心出声,吩咐道:“冬花,你也去吧。” “是。”冬花应声,提着提盒随小桃一同退下了。 这两人自去抚风轩送东西,对于接下来霞红院里发生的事自然一概不知。 他们离去不久,芳儿就召集了霞红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众人不由得都猜测,是否是因为迁居京城的事? 随着人员的到齐,芳儿搀扶着沈问心,第一次来到了婢女们的面前。 回到沈家以后,这还是沈问心第一次在这种场合露面。同时,也是她第一次对平常侍奉自己的婢女们训话。 按照沈府的规矩,嫡出的小姐公子身边,都是两个一等丫鬟并四个二等丫鬟服侍。除此之外,另有洒扫院子的粗使婆子跟负责跑腿传话的小丫鬟。这些,姑且可以算作三等。 沈问心如今也算是正经的嫡出姑娘,可她身边却只有芳儿一个一等丫鬟。正因为如此,倩儿当初才百般讨好沈问心,为的就是这剩下一个一等丫鬟的位置。 一等丫鬟虽说仍是丫鬟,可每月的月钱有七百个大钱。在西州,这些钱可以让穷苦人家吃上四五个月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钱而争抢得头破血流,本质来说并不是什么没脸没皮的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书本上的理想愿景。现实中,当沈问心说出要在底下这群人里提拔两个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底下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哪怕是二等丫鬟的五百个大钱,也足以让她们眼馋。 第75章 堂前燕 所谓婢女,虽说地位低下,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但毕竟关乎主子的脸面,若是生的难看,又或是为人邋遢,做事笨手笨脚的,难免会为主子招惹来闲话。 是以,第一轮,就是由沈问心亲自掌眼,挑选出几个顺眼的留下。另有太老或太小的,都一并被筛去了。为此,底下人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很。 经过挑选后留下来的婢女共有五位,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十七岁了,年纪小的则跟小兰差不多。 这一轮细筛,沈问心并不过问。只在偏厅里坐着,待芳儿问仔细后,再由小兰将人领进来问话。 沈问心也没闲着,桌子上摊开一本《寻真记》看着,颇为专注。 过了没多久,小兰在外头请示道:“姑娘,奴婢是小兰。” “进来吧。”沈问心合上面前的书籍,将目光投到了推门进来的小兰身上。 “姑娘,筛去了两人,还剩下三人,请姑娘过目。”说着,小兰将写有三人大概信息的纸张呈上去,放到了沈问心的案前。 沈问心拿起纸张粗略看了一眼,同时对底下的小兰吩咐道:“带她们进来吧。” “是。”小兰行礼后退,一直退到门边了,才转过身背对着沈问心出门。 未几,三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就被小兰给领进了偏厅。 芳儿跟着一起进来后,给沈问心换了杯热茶。小兰侍立在一旁,偷偷用余光打量着面前的三人,在心里默默做着比较。 这三个人,年纪最大的唤作倚云,容貌最秀丽的唤作丽春,最小的那个叫春燕,生了一双黑亮的眸子,看起来十分机灵。 沈问心在上首坐着,先是不作声打量了她们一阵,片刻后,方才对她们吩咐道:“说一说你们都会些什么。” 她说完,芳儿便看似随手一指的将众人的目光带到了春燕的身上。 “从你开始。” “是!”春燕脆声应道:“请姑娘的安,奴婢春燕,从前是在房里伺候吃烟的。” 烟草,这个从吕宋国经由金边地传入大昭的“草药”,最开始只流行于军中。烟草不仅可以止痛,生嚼它的叶子还可以起到抗疲劳的作用。 将士们在外辛苦劳累,有了烟草之后,某种意义上增强了大昭的军队实力。但若是没有军队内部强有力的管控,这东西容易使人上瘾的特性还是十分危险的。 西州城里没有烟馆,但却有烟草。这边吸烟的风气正是这些贩卖烟草的商人带来的,随之一起的,是各种材料制成的烟管。 甄玉盈虽然不好这些,但她手底下的几个嬷嬷是讲究这玩意儿的。春燕说她在房里伺候吃烟,换句话来讲,其实就是表明她从前干的是伺候“下人”的活儿。 作为一个嬷嬷的婢女,春燕从前的地位可以说非常低了。 地位稍微高点的,基本都有门路。当初沈问心搬到霞红院里来,这些人里识时务的早就另寻了好去处。 门路可是个好东西,若不是凭借着关系,像小兰跟冬花两人也不能够到沈问心的面前来露脸。 小兰虽然父亲早逝,但她有个姨奶奶在沈府里当差,帮了她一把。冬花则是因为有个混得开的地痞哥哥,为了避开他,她自愿到沈府里为奴。她哥哥知道后,找人特地关照了她一番。 只是她不知道,还以为只是自己运气好,遇到了才进府的沈问心。 第76章 慕高枝 在春燕自我介绍完毕后,可以从丽春的脸上看到明显的嫌弃。不过她还记得府里头的规矩,没有口无遮拦的嘲讽春燕的身份地位。 接在春燕后头介绍的正是丽春,为了在沈问心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她有意放缓了语速,放低了声音。 “禀姑娘,奴婢丽春,是院里伺候花草的。” 这是个脏活儿累活儿,却也是个雅致的活儿。虽然她性情有些浮夸,且每日里描眉涂唇的不怎么踏实的样子。但不可否认,她在伺候花草方面确实有几分能力。 芳儿原先选她的时候也有些犹豫,但仔细想想,她也没有随意同人勾勾搭搭的惹出风流闲话出来,便决定给她一次机会。自家小姐明察秋毫,若真的留不得,打发了便是。 沈问心打量了丽春片刻,虽然目光从丽春戴着鲜花的发髻上掠过时没有说什么,但丽春还是感到了一丝压力。她心中惴惴,生怕沈问心也会跟别人一样,认为自己举止轻浮。 谁料,沈问心只是默默看了芳儿一眼,便将目光落到了倚云的身上。 倚云年纪最长,办事儿也向来利落。众人之中,芳儿最看好的人就是她。 司姨娘在霞红院住的时候,她是小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婢女,后来甄玉盈搬进来后,就打发了她去做洒扫的活儿。 这是个闷葫芦,问她一句才答一句,不该说的绝不多说。正是她这沉默寡言的性子,才让她作为司姨娘留下的人,能在甄玉盈跟前伺候这么久。但也正是因为她这性子,才让她在府里这么久都没出头。 沈问心也没有多做考量,在听完倚云的回话之后,拿起芳儿预先备好的毛笔,蘸了墨,在写有各人名姓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安排。 芳儿虽不通经史,但多少识得几个字,见沈问心定下的一等丫鬟竟是丽春之后,不由得讶然。 此次三人,竟然全部入选。丽春为一等丫鬟,剩下的春燕跟倚云则都是二等。 将写有簪花小楷的纸张拿到手后,芳儿也没耽搁,亲自往司姨娘所在的丽晴院跑了一趟。 她一走,剩下小兰在身边伺候着。沈问心让她带着新选出来的三人先把屋子搬了,她自己则迈步到了小书房之中,展开了影哨早些时候送过来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是一个地名,唤作“扶枝村”。 进府这些日子以来,沈问心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温伽身死的往事。但这件事过去这么久,该从哪里查显然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荣凤给她带来的纸张上,写明了杀害温伽的凶手是谁。可江湖之大,去查一个几年前就已覆灭的小门派,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所幸,影哨跟影卫都是荣凤一手调教出来的。影哨的情报调查能力,并没有因为换了个主子而有所下滑。虽说是大海捞针,倒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丝线索。 现在要做的,就是顺藤摸瓜。 沈问心在书桌前坐下,将自己放在手旁的《西州杂记》拿起来翻了翻。 没记错的话,《西州杂记》上就有扶枝村的记载。 第77章 难散魂 《西州杂记》上记载,扶枝村地处西州城远郊,原名落羽村,是一个人口只有二三十户的小村子。这个村子之所以会被记录在《西州杂记》这本地方志上,原因在于十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瘟疫蔓延之前,落羽村记录在档的有一百五十多户。病魔几乎夺去了所有村民的性命,不论是瘦弱的还是身强体壮的,最后都没能幸免。 当时的西州太守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命令军队封锁了落羽村。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如此折磨下,解除封锁重新再进到村子里的人,无不怀疑自己到了人间地狱。 其中惨状,实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西州杂记》大概是迫于压力,对于这件事也只有寥寥几笔,并没有详说。只是原本一个颇为繁荣的村落,因为疫病,成了无人敢踏足的可怖之地。 一直到正德元年,西州太守出于对边疆防卫的考虑,在落羽村的旧址上新建了屋舍,供边疆屯兵的家属们居住。只是这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近些年来大事虽然没有发生,但怪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说起来,当初葛香罗的父亲被革职,正是受了落羽村这件事的连累。其实,像他这种负责封锁村落的哨卫,在疫病并没有扩散的情况下还被革职,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有传言说,落羽村的疫病源头,其实是相隔不远的百里丘。里面的犯人被折磨至死后,被随意丢弃在野外的荒地里。这些死去的人冤魂不散,因此才顺着地下的水脉向落羽村的村民索命。 索命一说,沈问心自然不信。但根据《西州杂记》里的记录,疫病风波平息后,曾有西州的驻泊医官前往落羽村的废墟调查过,得知落羽村的地下水脉并没有受到任何污染。 既然如此,那么落羽村的村民又是从何处感染疫病的呢?这场堪比一场小规模战争的疫病,究竟是什么,又有没有可能卷土重来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目前来看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葛香罗的父亲之所以被革职,肯定是因为知道些什么。 以沈问心现在的角度来看,当年落羽村里发生的事,必然跟沈问军这个边疆侯爷脱不了干系。 沈问心慢慢地合上书,将沉思的目光转到了《西州杂记》的著者名上。 《西州杂记》是荣凤推荐她读的,说是虽然废话连篇,但也有可取之处。 现在看来,写下这本《西州杂记》的著者冯梦京,极有可能亲身经历了当年的落羽村瘟疫一事。沈问心思虑片刻后,秘密唤来了影哨,让他们调查一下,当年经历过疫病风波的人里,是否还能找到活着的。 吩咐完毕后,冬花跟小桃也回来了。两人依照芳儿的提点,到沈问心跟头去回话。 沈问心手捧着白瓷茶杯,不声不响的听她们报告着沈应的事。完毕后,也只是懒懒的点了点头,就把剩下的事交给芳儿去处理了。 芳儿把这两人带出来,到廊檐边上,见四下里没有别的人了,方才对冬花吩咐道:“姑娘心疼你,差派你到少爷院子里头伺候,月钱提到七百钱。” “芳儿姐姐,我不想走!”冬花央求着,情真意切。 却见芳儿笑了笑,颇为无奈道:“傻丫头,姑娘这是为你好!待会儿东西收拾好了,别忘了到姑娘跟前谢恩。”说完,竟不顾冬花的哀求,直接将目光投到了小桃的身上,吩咐道:“从今往后,你不必做院子里的活儿了,只管在姑娘跟前尽心伺候着,明白了吗?” “是!谢谢芳儿姐姐!”小桃弯腰,踏踏实实的给芳儿行了个礼。 芳儿也不啰嗦,默默给了冬花一个眼色,示意她跟过来。 随即,两人撇开立在原地的小桃,到婢女们休息的房屋中说话去了。 小桃也不气恼,笑嘻嘻的回了自己屋子收拾东西。 第78章 辉光砌 沈问心自己挑人这件事,司姨娘本可以从中作梗的,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对葛香罗的亲近,似乎并没有被司姨娘所在意。沈府里风平浪静,如此一直到了八月二十七,二房的一家子终于打算搬出去了。 沈湘显然还是没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在熙院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沈问心稳坐钓鱼台,在等影哨回消息的空档里,把自己一直没能处理的琐事都大概处理了。 她在府这些日子,各房各院的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她向来不在意这些,是以从前都是交给芳儿去打理。但自从出了库房失窃的事后,芳儿每日都会跟她详细汇报库房的进出单子。沈问心在她的“推动”下,将单子大概看清楚了,起码能做到心中有数。 这些东西里,老太太主要送的是一些穿的戴的,以及生活中要用到的雅物。司姨娘本钱不多,但藏书丰厚,给沈问心送了好几本市面上难以见到的孤本。又有些书房用具,虽说不怎么珍贵,但也算诚意丰厚了。 二房那边送过来不多,大部分都是沈湘后面为了讨好沈问心而“补”的。三房跟四房手头不富裕,也只送了些场面上的摆件,值不了几个钱。 让沈问心感到诧异的,是老侯爷送给她的一套茶具。虽然是泥胎陶器,但用料特殊,哪怕用来装普通的白开水,闻起来也有一股异香。喝进嘴里时,白开水就变成了茶水般,有一股茶叶的清香气息。 这套茶具的贵重,拿沈问心的金银玉器来抵都不值。 沈问心觉得蹊跷,她跟沈东词的关系都一般般,何况老侯爷这么个方外之人? 以沈问心的了解,老侯爷跟温伽从前应该是没见过面的。 征和十年,沈东词误入苏月医谷后,带走了司空明英的亲传弟子温伽。那年沈东词尚未及冠,十八九岁的少年身上,还残留着书生的骨气。 在沈问心的记忆中,温伽很少提及她跟沈东词从前的事。在苏月医谷的那些年,养成了她深沉的性子。沈东词一去不归之后,若不是温伽操持着内外,只怕沈问心跟沈应早就饿死了。 温伽到底对沈东词还有没有感情,沈问心无从得知。只知道若不是沈家人薄情寡义,温伽也不至于惨死在这沈家人一手遮天的西州城之内。 虽然接回了沈问心跟沈应,但因为温伽的缘故,两人的身份一直得不到肯定。 沈问心现在的“尴尬”处境,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是沈家人给她上的枷锁。 她从未心存侥幸过。 她心中知晓,这外头看起来富丽堂皇的沈府,始终不是她的归宿。 在这样的高门大宅里寻求亲情安慰,无异于大海捞针。 老侯爷送她这套茶具,本质上也不能说明什么。 沈问心最想要的东西,这群人里没一个愿意给她,也没一个能给得起。 况且,她并不稀罕。 …… ”姑娘,二房那边的彩云过来了,说是替她家姑娘送点东西过来。”芳儿在小书房里伺候着,替沈问心研磨。 “人呢?”沈问心漫不经心的说着。 “还在廊下等着呢。” “等了多久了?”沈问心预备蘸墨的手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芳儿。 “也没多久。”芳儿正想着替沈问心铺开宣纸,见沈问心放下手中紫毫笔的动作后,改为对沈问心的搀扶。 “去偏厅。”沈问心吩咐着。 第79章 好言语 跟可心一样,彩云也颇有几分姿色。此时的她站在偏厅里,旁边候着的小桃跟春燕两人就被比下去了。 春燕还好,小桃委实有些眼红她手上戴着的一只绞丝银手镯。 那镯子的分量可不轻,看模样能抵小桃一个多月的月钱了。 春燕的目光一直落在偏厅的门口,正因为如此,沈问心的一片衣角才刚出现,春燕忙就迎了上去,十分殷勤周到。 沈问心的身边除了芳儿之外,还跟着丽春。 两个一等丫鬟在沈问心的左手边站定,春燕候在右手边,时刻准备着伺候沈问心用茶。 小桃正自懊恼自己不够机灵,就听上首沈问心对她问道:“青雕儿可喂了?” “才喂过了,依照姑娘的吩咐,用的都是新捞的活鱼。”小桃说着,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以体现自己的温顺与恭敬。 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后,小桃主要负责照顾青雕儿。 虽然霞红院里的大多数人都有些不理解,沈问心这么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为什么别的鸟儿不养,非要养一只胖成球的“凶鸟”、“怪鸟”。 在霞红院里伺候的人都知道,青雕儿的脾气十分古怪。想要把这位小祖宗给伺候好,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小桃接手还没多久,就已经感受到疲累了。 在她之前,冬花跟小兰两人都照料过青雕儿。不过冬花已经调到沈应住的抚风轩去了,剩下个比自己小的小兰,小桃实在有些问不出口,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琢磨了。 是以,耳听着沈问心的问话,小桃心里实在是没底,只好把能说的先说了。好在沈问心也没有询问太多,在得到答案后就移开了目光,落到了送礼的彩云身上。 彩云依照吩咐,给沈问心送来了一套华美的首饰。莫说在小小的西州城,便是遍地豪贵的京城,这都算是惹眼的宝物。 看来,沈湘是下定决心要“拉拢”沈问心帮她说话了。 只是不痛不痒的说两句好话,这套华美的首饰就归沈问心所有了。这么便宜的买卖,沈问心没道理不做。 可,沈问心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彩云。 芳儿跟丽春两人都有些不解,却只有丽春在送走彩云后多嘴了一句:“小姐,二房那边只怕不得安生呢。” 她说话直白,用词也并不十分讲究,听得芳儿直皱眉。刚想给丽春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的时候,就见沈问心倏而笑了笑,侧眸打量了丽春一眼,问她道:“依你看,该如何?” 丽春心中一悚,本想跟沈问心告罪,可见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间不由得胆子大了些,越发没规矩的说道:“依奴婢看,东西可以留下。” 丽春不甚温良的笑了一笑,显出几分市侩。 芳儿适时出声,在旁边呵斥她道:“说的什么胡话?还不快退下!” 丽春对于这声呵斥倒也没在意,只是应声称是,埋首便退出去了。 沈问心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静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第80章 应无情 病愈以来,沈问心每回在想什么,芳儿已经猜不透了。 好在她是个不喜揣度的性子,既然沈问心没有斥责她的一些做法,也没有对她的服侍表达过不满。那么她心大,就没有纠结太多。 “姑娘,快到哺时了。”芳儿瞧了一眼春燕,对沈问心低声说道:“厨房的九儿刚过来问了,说是才到了一篓子茭白,问姑娘可要用些?” 茭白是大昭靠南边的蔬菜,西州城这么个扎根西北的边境小城,哪里来的茭白? 沈问心有些不解,将疑惑的目投向了芳儿。 芳儿随即解释道:“说是桐城府出了个奇人,在屋子里种菜,竟然还种活了。” 沈问心点点头,心中虽然讶然,但这世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她都能重生再活一辈子,就没必要纠结屋子里能不能种菜了。 如果这个技术能发展壮大,对大昭来说,将是一大喜事。 沈问心撇下这事不谈,对芳儿吩咐下去吃什么后,起身又回到了书房里。 她让青雕儿给荣凤带了封信,问一下他最近的情况。 好歹在苏月医谷待了这么些年,闻庆山庄的名头,沈问心还是有所耳闻的。 江湖广阔,门派林立,正邪两途之上的人,不管是爱还是憎,都得给闻庆山庄庄主梁无心几分薄面。 跟司空明英一样,梁无心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中豪杰。虽为女儿身,却都在所在的领域有着极高的造诣。 司空明英医毒同修,梁无心文武兼备,这两人都是令人不敢不敬的高手。 但,若是论起江湖地位,闻庆山庄的名头是要胜过苏月医谷的。 这两个地方,都有着极为悠远的历史传承。 苏月医谷建派有百年,从第一任谷主传到现在,其间制毒又解毒,对各种药物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 而闻庆山庄传承至今已有十代,梁无心作为闻庆山庄的第十一任庄主,更是将闻庆山庄的“碧血丹心”之道发扬光大。 若没有梁无心在魔教圣地赐青崖上的一场血战,也就不会有江湖这十多年的一场太平。 从赐青崖上下来后的梁无心身负重伤,幸亏司空明英当时也在附近,不眠不休了两天,才将梁无心的一条命给救回来。不过,却因为伤了根本,今后难以有孕。 当时梁无心尚未成婚,只有名义上的未婚夫,是深州苍梧山上的玄门修士。 本就是幼时定下的婚约,再加上他入道多年,早已不问红尘。为此,梁无心主动解除了婚约,独身十余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婚。 现在的闻庆山庄少庄主梁怀恭,其实是梁无心哥哥的儿子。她的哥哥梁无名自幼体弱多病,全靠各种续命的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 当时的第十代庄主梁尘并没有因为梁无心是个女孩而对她有偏见,梁无名虽然提不动刀剑,可梁无心却是天赋极高的武学苗子。 在梁尘的精心栽培下,梁无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精通自家的独门刀法,甚至自创了一门剑法,名为“青丝”。 青丝剑法的特点是韧,核心是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意。 司空明英作为梁无心的救命恩人,跟她索要的报酬就是这一套剑法。 沈问心的师姐“宋珂”就是这套剑法的传人,她的剑光凛冽无比,在剑术的造诣上,早已超过梁无心本人。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司空明英的性子。她从来只培养对自己有用且听话的,至于百年传承,她似乎并不在意。 从前,还有个温伽能继承她的衣钵。现在,就只有个被她当做药人看待的沈问心。 司空明英教给沈问心如何辨别毒物,却不怎么教她解毒之术。 她告诉沈问心,人得对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要么不做,要么就斩草除根。 第81章 刺骨寒 在没有敲开那两扇红漆小门,在没有遇到洛倾之前,葛香罗对世界的认知只局限于昭关县的小小天地里。 作为西州有名的穷苦之地,问天府内,有八成的土地都是盐碱地。 要在盐碱地上种出好粮,可谓难如登天。要不是昭关出产上好的美玉,昭关县的人只怕都要饿死了。 对比府内的其他县,昭关算是个福地。但也正因为是个福地,所以昭关的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大部分昭关县的县民,都是给那些手握玉矿的富户做苦工。饿是饿不死,可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昭关县里招到的士兵,总比别处要多。 当初葛父被革职后,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自己的老家昭关。 昭关,这个人与黄沙做斗争的地方,从来不缺只知蛮干的人。 在没嫁给葛父之前,葛香罗的母亲曾是缅州的乡下农女,偶然结识了南下征讨邻国的葛父后,便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东奔西去。 葛父在沈问军手底下任校尉的时候,一家人勉强算过了几年好日子。葛香罗不说锦衣玉食,起码可以衣食无忧。 后来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时落羽村爆发瘟疫,倘若葛父老老实实当他的守卫,那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偏他一时心软,把一些落羽村的村民放了出来。 他这么一心软,就把自己的前途跟全家人的后半生给葬送了。 葛香罗从前并不恨他,可在敲开那两扇红漆小门后,她的想法就变了。 她不想去恨,这种跟爱一样强烈的情感,常常会将她左右,让她身不由己。可洛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总有办法让你去恨他。 他是以恨意为食的怪物,葛香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尝试着去改变他,去拯救他。 正德七年的二月,当洛倾怒斥着葛香罗让她滚出去的时候,先前应门的女人进到屋里,当着葛香罗的面将洛倾抱进了怀里。 他叫她“柔柔”,十分亲昵的语气。 葛香罗惊恐的缩在一角,不敢出声打扰这片刻的宁静。一直等到唐心柔将洛倾给哄好了,葛香罗才终于吐出了肺腑中的闷气。 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心处什起,牢牢地将她钉住。她迫切的想逃离这个地方,可却止不住的打着寒颤,病入膏肓一般软弱无力。 没过多久,唐心柔回来了,她给葛香罗带了些食物。 将食盘放在屋内的桌子上后,唐心柔转过脸来默默的盯住她。那是猎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情绪。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夫君,你活着就是为了伺候他,把人照顾好了,你就能活,明白吗?”她低声说着,雪白的脸有如鬼魅一般,浮在昏暗的房间里。 夜色又凉又稠,像一池发臭的死水。 葛香罗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前面。 唐心柔好心情的笑了笑,打一巴掌给两颗枣那般放缓了语气,哄她道:“只要你听话,做娘的自然疼你。” 葛香罗心头巨震。 她没有想到,这两人竟是母子! 第82章 不要哭 在洛家伺候的那些年里,葛香罗不止一次的想过逃跑。 对葛季平而言,这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他还小,尽管性格有些孤僻,可以唐心柔的手段,获取他的信服并非一件难事。 天下的人之中,洛倾是葛香罗见过的最难相处的人。他脾气暴躁,时常无缘无故的责骂她。 这些事,葛季平并不知道。 洛家家主没有去世之前,是问天府城内有名的镖师。洛倾不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却在仇家的疯狂报复中,成了他唯一的儿子。 他对洛倾十分疼爱,自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吃饭都有专人来喂。 洛倾长到八岁的时候,他的母亲难产去世,带着他未能面世的弟弟,葬在了城外的盐碱地里。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洛倾被噩梦侵扰着,辗转难安。洛父心疼自己的这个独子,便请媒人为自己聘了个温柔贤淑的美娇娘,来替他照顾洛倾。 洛倾对唐心柔的依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他自噩梦中惊醒,翻身不再是冰凉的夜色,而是一个带着安抚的温柔怀抱时,他哪怕是根木头,也会为之动容。 他太脆弱了。 当洛父因旧疾去世,而他自己也惨遭打击,被人掳走折磨之时,陪伴在身边就只有唐心柔。 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用自己的温柔与忍耐,获得了一颗难得的真心。 况且,她与洛倾的年龄差距并不太大,洛倾会被她吸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葛香罗却不能理解。 洛倾既然这么依恋着唐心柔,那为什么又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日夜所受的折磨,葛季平全然不知。 她恨她的父亲,恨这四方院里的所有人。 她要逃,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或是葛季平的命。 唐心柔从不打发她出门,名义上是留她在家学习女红,实则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葛季平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傍晚。葛香罗不再打算带着他一起离开,而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从院墙翻出去,径直往夜色中奔逃。 她本来逃远了的,天亮之前,她都缩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底下,借着夜色昏昏欲睡。 那天的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吹散了乌云,将月亮皎洁的脸捧了出来。星星也跟着出现了,一颗、两颗……天真的孩童一般,在月亮的身边跳跃着,闪烁着。 葛香罗看着头顶上的月亮,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她的母亲。 她也曾如天上的星星那般无忧,可她的月亮,死在了一年前的冬夜里。 被四五双握紧的拳头活活打死。 懦弱的她站在一边,却连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 她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想让这些人放过自己的娘亲。 她哭得满脸泪水,喉咙也沙哑了,只知一味地低头。可这群人嬉笑着,当着她的面把她母亲怀中装着散钱的匣子给抢走了。 哭泣是没有用的,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正德八年正月十五,问天府城内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将半条街几乎都烧完了。 这其中,损失最严重的是洛家。起火点就在他们家隔壁,木头房子一栋连着一栋的,根本救不了。 洛倾跟唐心柔本来是死定了的,可葛季平少年英雄,硬是将两人从火场里给救了出来。 出来后,发现葛香罗静静的站在门外,在几欲灼破天幕的火焰面前,她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无辜。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葛季平不知道,那泪水代表着什么。 第83章 做不到 天还不亮,扶风轩里就开始忙起来了。既要伺候沈应起床洗漱,又要手脚麻利的替他备下要带去书塾的各项东西。 如今府里是司姨娘当家,再加上老太太对沈应的特别关照,使得沈应的地位明显见长。 有沈问心的先例在,司姨娘干脆把伺候在沈应身边的人也给补齐了。 沈应谢谢都没有说一句,照旧阴沉着张脸,除了去书塾之外,平常根本不出房门。 冬花自从进到扶风轩伺候后,基本没见过他的面。 原本,冬花心里是忐忑且不情愿的。她以为是因为厨房里柳娘子的原因,才使得大小姐误会了她的一片忠心。 后来在芳儿的私下点拨下,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有别的原因。 整个扶风轩,除了另一个一等丫鬟之外,属她的“权利”最大。 刚来时,沈应还并不十分喜欢冬花,只让她在屋外做些无关紧要的活儿。可后来估计是想起了沈问心对他的好,倒也没怎么为难冬花。 在冬花看来,终究是亲姐弟。俗话说血浓于水,这其中的情感,哪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大小姐送她过来,抬举先不说,目的肯定是想让她伺候好大少爷。 这一份责任压在肩膀上,让冬花做事越发细致周到了些。 原本,冬花被送到沈问心身边的时候,还只是个粗使丫头的身份。平日里做的,也只是些打扫收拾的活儿。可自从沈问心开始“倚重”她后,她给人的印象就不再是笨手笨脚的了。 冬花自然很感激沈问心,可与此同时,对沈问心的“疑惑”也变得多了起来。 以她平日里的观察,自家小姐虽说教养在乡野,可颇有城府。且当时乞巧夜遇袭一事就可以看得出,纵是男子,也没有她那样的从容气度。 冬花至今还记得那夜的情景,当她带着染血的衣衫去往厨房时,外表上虽然看不出来,可心里实际也有些虚。 这些小心思,她没有对沈问心说。 作为一个供人驱使的婢女,她只需要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好了。 有人抬举还不够,被抬举的人还得有顺杆往上爬的本领才行。 可以说,冬花目前的一切都是沈问心给的。要想在抚风轩内站稳脚跟,就必须要获得更多支持才行。 冬花给出的回应,是有关于沈应的一切讯息。 她成了沈问心的眼目,钉子一般,扎在沈应的眼前。 沈应自然知道沈问心的意思,只是目前他并不想挑明。 正德五年的冬天,随着温伽的身子被斩断,他面对着带血的阔刀啼哭不止时,他的姐姐一言不发的躲在地窖里,从此斩断了与他的联系。 那一年,他还不到三岁。 一个被抛弃的幼童,曾经历过怎样的非人折磨,这些人一概不知。 沈府内,并非全都是对他恶言恶语的人。可那些“好人”的嘴里,不厌其烦说着的,就是让他将从前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他做不到。 他并非没有心,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有心,才会陷入往日的那些痛苦回忆之中。 他们说,他已经是沈府的大少爷了,从此以后就可以高人一等,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可他做不到。 第84章 不赦罪 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沈问心毫无睡意,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同无边无际的黑暗对峙着。 在王老根家里的时候,她睡在彭婆婆的身边。当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停住时,她会下意识的翻过身去。 然后,尝试倾听。 听着暗夜中的心跳声,听着黑暗中的未知窸窣声。 发出声音,意味着有东西在活动。 风吹过时,叶子也披着夜纱舒展起来。 动,意味着生命。 对沈问心来说,这是好比解药的存在,能够支撑她度过漫漫长夜,捱过无边的风雪。 她就在这样的夜里无声抵抗着,直到睡意侵袭,漫过她的头顶。 她在睡梦中,几近窒息。 前世的种种,今生的嚎哭,都随着她的再次睁眼,溶进了她的血脉里。 这些消极的,卑贱的,肮脏的东西,污染了她。 她不想,也不能再像前世那样,去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 司空明英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解放她的这种野性。 对沈问心来说,司空明英的种种教导,或许才是最毒的毒药。 她并非光风霁月的侯府千金,而是百毒缠身的不赦罪人。 她想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罪。 谁挡在她的面前?谁拦住了她的去路? 寿安堂里,沈问心抬眸看了老太太一眼,在对方刻意掩藏的憎恨目光中,乖巧无辜的咬了咬粉唇,没有回答她方才的问话。 九月初,一个寻常的午后,老太太突然打发人将沈问心给叫到了自己身边。 她问沈问心,在府里过的可好?有没有欺她的人? 沈问心娇怯低头,不发一言。 她这模样,显然是有难言之隐。 老太太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靠着罗汉床上的迎枕自顾出神。 沈问心再次抬眼,谨慎的打量着她。 从司空明英给她的只言片语里可以知道,老太太同苏月医谷的第一次接触,是在天宣六年。 那一年,病世子沈修远尚未出世,却因一碗堕胎药而命悬一线。 萧成君痛到用刀子割自己的肉,都不肯放弃挣扎昏死过去。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英雄般的母亲。 她以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最终等来了苏月医谷的医师。 孩子是保下来了,可代价却是身体不可逆的损伤以及丈夫沈问军的埋怨。 因为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沈问军的名字上了苏月医谷的赎生薄。这种时刻被人拿捏的感觉,让他十分忌惮。 他是个极端强势的人,对于发生的一切显然不能够隐忍。 再加上从前,在萧成君进门之前,沈问军曾有过一个心上人。可那个玉雪可爱的姑娘最终命丧洛水,尸骨无存。 是他杀还是谋杀?沈问军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 侯府老爷跟夫人之间的龃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若不是萧成君的背后是临清侯府,只怕她早就成了下堂妻。 恨意并非那么容易消弭的东西。 尽管萧成君把沈问心给接了回来,又赏了她许多东西,可沈问心还是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仇恨与厌恶。 她并不喜欢沈问心,可还是费了不少功夫将她给接了回来。 她这么做的缘由其实站不住脚,为了多年后一个可能“出头”的机会,而将筹码都压在一个教养在乡下的女孩身上。无论是谁,都不会做这样不靠谱的生意。 她接回沈问心,就跟她让葛香罗进府一样,都有别的原因。 第85章 绊脚石 从寿安堂里出来,莫名受了一番盘问的沈问心没有选择回霞红院,而是带着芳儿转道去了储玉院。 一路上分花拂柳,倒也不赶时间。 侯府内有着好些外头难以见到的玉树美池,又有风儿细细拂着鬓边发,情意绵绵。 芳儿对这段路如今也算熟门熟路,见自家小姐有意亲近葛香罗,便干脆放宽了心,为她在前头引路。 行了没多久,远远看见储玉院的院墙掩在翠枝碧叶之间,琉璃瓦熠然。 储玉院不愧是老侯爷从前住的地方,地方好,陈设也雅致。沈问心才到院门口,不等芳儿开口唤人,就见里头绕出来一个明眸皓齿的丫头,伸手就要来搀扶。 芳儿唤了一声:“秋月姐姐,葛姑娘在不在?” 秋月一边搀扶着沈问心,一边答她的话道:“都在屋里头呢,姨娘跟二小姐也在!”正说着,就听屋子里头传来问话的声音。 “谁来了?”王妈妈半掀绣帘朝外看了一眼。 芳儿机灵,忙地行礼,叫了她一声王妈妈。 王妈妈常在老太太跟前走动,自然知道老太太还是关注着沈问心的。思及此,不由得笑着出门,迎上去道:“原来是大姑娘来了,快请进屋!” 沈问心这边正准备拾阶而上,就见绣帘再掀,从里头走出几人,为首的正是司姨娘。 “正说起你呢,可巧就来了。”司姨娘说着,亲切上前牵起了沈问心的手,侧身将人往里头让。 沈问心嘴角含笑,客客气气的回了她的礼。 进得内屋去,就见正中设了张矮榻。矮榻上铺了淡绯色的绣花褥子。 褥子上,一岁出头的琼姐儿正在摆弄着手中的绢人娃娃。 娃娃是个柳眉杏腮的粉裙美人,若细看的话,模样倒与甄玉盈有几分相像 想起甄玉盈如今的处境,沈问心目光收回,不作声看了一眼司姨娘。 葛香罗候在一旁,见两人携手走进后,忙谦卑的行了个礼。 她如今虽住进了府里,可毕竟身份尴尬。沈问心不说,便是见了司姨娘,她也是这么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做派,委实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司姨娘扶着沈问心坐下,转过脸儿就对琼姐儿说道:“姑娘,瞧瞧谁来看你了?”说着,回身走到琼姐儿的身边,弯腰将她从绣花褥子上抱了起来。 沈问心也跟着起身,打量起琼姐儿。只见她面色红润,想来是在寿安堂里养的不错。 名义上,这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可实际上,除了救琼姐儿那一回,沈问心还没怎么好好的打量过自己这个妹妹。 虽然甄玉盈是罪人,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琼姐儿没有受丝毫的牵连。 这正是主仆有别,地位有分。 琼姐儿虽说是个庶出的女孩儿,但终究是侯府的小姐。甄玉盈从前再风光,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侍妾。 正因为如此,像司姨娘这种循规蹈矩的人,见了仇人“甄玉盈”的女儿,也得小心伺候,怕给自己招来麻烦。 沈问心对小孩子没什么偏爱,只是会因为内心的一时柔软,而在某些时刻选择“温柔以待”。 沈梦琼也是第一次隔这么近见到她的这位长姐,两人的眼神才刚对上,沈梦琼就咧开嘴笑了。 她跟她的母亲不一样,简单、纯粹,还没有被名利与仇恨所污染。 她的这份纯真,会成为沈问心复仇路上的绊脚石。 第86章 妃子笑 沈梦琼现在还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她就跟前世的林之婉一样。而今生,沈问心成了“高楼”的推倒者。等到沈梦琼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了,她一定会恨沈问心。倘若她不恨,沈问心也不想自己会因此而心软。 沈梦琼这个二小姐,是不能养在府里的。 沈问心看着她的这个妹妹,冷淡的眸子里半分笑意也无。 司姨娘抱着沈梦琼逗笑了一会儿,后面见她有些犯困了,这才把人交给王妈妈,让她把人带着去小睡。 王妈妈一走,葛香罗肉眼可见的轻松了许多。沈问心在她的招待下用了些点心,听司姨娘说起京城传过来的几句“闲话”。 甄玉盈倒台后,看在琼姐儿的面子上,虽说死罪免了,可活着时要受的惩罚一样都不会少。 老太太做主,把挨了板子奄奄一息的甄姨娘送到了偏远的庄子上。如今一点消息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司姨娘显然是认为甄玉盈活不了了,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得意。沈东词不在,她连装都不想装了。 她本性温良,并非大奸大恶之辈。若不是甄玉盈毒害她,她也不至于自苦多年。 显然,甄玉盈是她这辈子面对的最高的一座山。如今这座山被搬走了,她自在了些时日,似乎是真的觉出了不问俗务的好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到葛香罗面前来凑热闹。 葛香罗什么身份,府里人人皆知。作为沈东词仅剩的一个枕边人,她跟葛香罗交际,实在是不讨好的一种行为。 沈问心看她的样子,竟坦坦荡荡,内心毫无负担。 屈永熙一片赤心,不可避免的归于沉寂。他跟司姨娘之间的牵扯,仿佛也随着那一场大火作了古。 沈问心低头,默默玩弄起了自己随身佩戴着的一只粉色绣香囊。 司姨娘正说起皇城朱家的事,见沈问心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姑娘这样通透的人,想来听不惯这些。” 她口中提及的朱家,是当今圣上最宠的昭贵妃的母家。 昭贵妃,乃贱人出身。她原本是福康宫的“私身”,蒙受四妃之一“陈贤妃”的恩惠,在福康宫里伺候主子用茶。 谁知竟是这么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奉茶宫女,一路受恩,最终位列四妃之首,赐封号“昭”。 在礼法上,“昭”这个字属实是僭越了。可当今圣上一意孤行,便是皇后也拿他没办法。 朝中出了这么位宠妃,对大臣们来说,自然不是好事。因此,雪花似的章子飞上圣上的案头、从出身跟德行方面,不断地否认“昭贵妃”。 托这些人的福,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昭贵妃有了名姓。 原来,她本姓朱,名清,乃是前工部侍郎朱砌的嫡幼女。 征和十一年,皇城内的章元殿无故垮塌,险些伤了殿阁里的太子。天子震怒之下,追责工部大小官员四十余人。朱砌作为主要负责人,自然首当其冲,被革了官职,流配万里之遥的百里丘。 当时朱清年纪尚小,不知何故,没有随着朱砌一起流配。她被一户农家收养,养到14岁时,为了躲避乡里无赖的纠缠,以“私身”的身份进了皇城。 所谓私身,即不在官册上的宫女。 大昭国力强盛,且有圣上带头享乐,后宫妃子们自然纷纷效仿。如此一来,哪怕招进宫的宫女越来越多,却仍是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 陈贤妃的母家乃是天下第一的皇商,有陈家的财力作为后盾,陈贤妃自然不在乎人多人少。 宫里管制不严,像朱清这样的私身,福康宫里还有十几个。 巧就巧在那日圣上驾临,朱清御前奉茶时甜脆的一句“万岁爷请用茶!”竟将天子的心神勾动,宠得她飞上枝头,就连陈贤妃见了她,也得低头行礼。 如今,她已有三月多的身孕。圣上为了哄她高兴,竟降旨要为朱家翻案。 此事一出,把个京城闹得人仰马翻。司姨娘意有所指般看向沈问心,对她笑语道:“这天下,也有比男子还要有出息的女子呢!” 第87章 女昏婚 沈问心但笑不语。 这天下的确有不少比男子要强的女子,但司姨娘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这是为谁说话? 是老太太,还是她自己? 目前来看,司姨娘属实没有恭维沈问心的必要。 参选一事本就不靠谱,跟葛香罗被接回一样,老太太只是找个由头罢了。尽管老太太的目的并不明显,但她的动机很好猜。 老太太这种人,自身有才识不说,又在高门大院中长大。若说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求,沈问心是不信的。 前世,当沈问心还是林之婉的时候,她一样被养的矜贵。可后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心里并非毫无所知。 事实上,在林依春挑战她的最开始,她也曾针锋相对过。她们你来我往的斗了几回合,最后还是抵不过李承的薄情。 沈问军也是个薄情的人,她萧成君受了一辈子的冷落,哪能就此甘心? 更何况,老太太还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 她强势,果断,同时又迷信一切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的这种迷信,救了她的同时,又将她拽入难以脱身的泥潭之中。 可她一意孤行,反被利用。 沈问心如今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只要她足够耐心,猎物迟早会弄出动静。 …… 饮完一盏茶之后,沈问心便适时跟葛香罗请辞了。司姨娘也没多留,跟着沈问心的步子一起往外走。 路上,司姨娘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嘴琼姐儿的病。对此,她表现出几分怜惜。 沈问心也不答话,任由她在旁发挥。 路口分别后,沈问心没有急着回霞红院,而是慢步到了后花园里,赏起新开的金菊。 花香怡人,顺着阵阵清风,直往人的肺腑里送。 沈问心心情不错,游了好一会儿的园子。 芳儿原本想跟她提起冬花的事,但见沈问心难得开心,便没有不识眼色的说些令人烦心的话。 这次游园,没有其他三房的人晃悠,可谓十分清净。 沈问心的性子冷,这样清净的园子,正合她的意。 她这一路,漫想了些从前的事。 从前,当她在风荷院中命悬一线之时,绝想不到自己死里逢生,竟能有今日。 命运如此安排,也不知是怜悯还是作弄。让她复生,却又让她背负血海深仇。 她想起了温伽,也想起了昔日堂上高坐的林家主母——林之婉的母亲。 林家,这个养出几代纨绔的富贵门庭,成了她们的坟茔。 征和二年一月,林家主母暴病而亡,享年三十七岁。她去世的时候,林之婉被囚禁在风荷院里,半步不得出。 林府派来接她的人都被李承给打发了回去,最后是林依春风雪夜坐着马车赶回去,披麻戴孝,在她娘亲的灵前大哭了一场。 林家人不认她,也是情有可原。可他们听信李承的片面之词,在她需要他们站出来的时候选择了避让,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征和四年八月十五,林家因鲁王谋反一事受牵连,被抄家。同年九月,林家家主林徽羽病死在流放的途中,享年四十一岁。 林之婉的几个堂兄弟,或死或流,如今早已寻觅无踪。众人之中,只有林依春这个娇滴滴的二小姐,这个父兄疼爱的幺女,因为李承的缘故,而得以保命。 林家被抄家本就是无妄之灾,要他们死的是李承,要她活的,同样是李承。 林之婉伤心动神之下,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几乎要了她的命,若不是她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恐怕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她心存侥幸,期望着李承能替林家翻案。 她跪在林依春的脚下,跪在这二人的身前,颜面扫地。 她说,万般错处皆在我。 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林家吧! 我求求你! 李承怎么说的? 沈问心拂动花枝凑到近前,轻嗅着,好压下心底的恨意。 他说,看看你这幅样子。 林依春在旁浅笑,丝帕掩唇,蹙眉低语了一句道:“姐姐,你为什么总要这样。” 林之婉抬头看向她,想知道从她精心涂抹了红胭脂的口中,能不能听到半句“怜悯”之语。 但他们觉得她一点都不可怜。 直到死,李承都只认为是她在胡搅蛮缠。 他全然忘了当年求娶他时,在她父亲面前说下的字字句句。也忘了她一片情意,带着黄金万两,去填补他李家的窟窿,好继续维持他百年大族的风光。 不懂。 李承当初为了娶她,在林府大门前跪了三天。可嫁给他的第一晚,他就让她枯守了一夜的空房。 他哄她,说是喝醉了,小厮们不懂事,把他送进了书房。 她想笑又想哭,盖头下的脸纸一般苍白。 她说,夫君,合卺酒还在桌上呢。 李承却先一步掀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把针针金线绣就的“囍”字扔到了一边。 他弯下身子打量着她。 在看到她眼角沁出的泪水时,他眉头微皱,伸手替她揩去了那一滴泪。 那是他最后的一次温柔。 第88章 不由己 回到霞红院,芳儿伺候沈问心更衣完毕后,方才在书房中边研着墨,边对沈问心低声报告道:“冬花送来的消息,说是少爷还不信她,凡事都交给金桂来打理。” 金桂是抚风轩中另一名一等丫鬟,生得白皙可人,颇引人注意。她原本是司姨娘院里的人,因为老太太抬举沈应的缘故,被司姨娘赏给了沈应。 沈应性情古怪,一般人可受不了他的这个性子。再加上他疑心最重,喜欢揣度人心。冬花出师不利,全在沈问心的意料之中。 不过沈问心送冬花过去,目的也不是为了摸透他这个弟弟的喜恶,而是为了掌控他。 教人立身之本,是父母夫子的事。沈问心也不想吃力不讨好,最后反遭厌弃。 她只需要保住他的一条命就行了。 沈应反应这么大,沈问心也不气恼,只吩咐芳儿从首饰匣里取出不怎么戴的一对金手钏,赏给了冬花。 虽说不是自己得了赏,但芳儿心里却替冬花感到高兴。都是自家姐妹,就算如今不在一处,可还是时常挂念着。 在这方面,倩儿就差远了。 想到这里,芳儿犹豫片刻,还是多嘴了一句道:“倩儿前日来跟姑娘请安,看模样,好像是真心悔改了。” “怎么个悔改法?” 沈问心心情不错,居然回应了芳儿的话。 芳儿答道:“她在咱们院门前实打实磕了几个响头。” 沈问心神色未变,跟别的闺阁娇女不一样,她有时候冷漠得仿佛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 不论怎么说,倩儿从前也是伺候过她起居的。虽说一时犯浑做了错事,可毕竟是个弱女子。 沈问心大人有大量,这种时候了,该饶过她才是。 可沈问心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不曾有这个人一般。 这种身居高位者对底层人的漠视与蔑然,让芳儿感到刹那的心惊。 尽管芳儿早已决意要报答沈问心的救命之恩,为此,她可以交付一切。 可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软弱,还是会时不时跳出来一下。 倘若有一天,沈问心真的眼也不眨的放弃她了,她真的能像想象中那样慷慨从容么? 她的这种想法只出现一瞬,就被迅速掐灭了。 她想,自己未免太容易心软了些。 倩儿哄骗她喝下加了迷药的茶水,又换了她的衣服自导自演了一出,将她拖进泥沼。 这样的罪状,难道只哭泣几声就可以饶过的么? 芳儿下意识咬了咬下嘴唇,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这方面的事。 不然,她一定会憎恶自己,如此软弱且无能。 她想的应该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她的心里,不可避免又会感到一阵悲哀。 悲哀于为人奴仆,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倩儿被赶出去后,曾对她哭诉过。还对她起誓,自己真的不是有意的。 芳儿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过动摇。 当初她因刺伤意欲轻薄自己的主子而被关进柴房时,所有人都在恶毒诅咒她。 她确实做了错事,但她身不由己。 如今倩儿在院门前磕下的这几个响头,或许真的是因为悔过了。 芳儿是做过错事,但又有机会从头来过的人。 倩儿如今出了府,再无交集的情况下,芳儿宁愿她也可以从头来过。 毕竟恨一个人太辛苦了,她不想那样辛苦的活着。 沈问心专注于笔下的字帖,并没有多加关注芳儿的情绪。 她没有告诉芳儿,倩儿被审了这么久,虽然被放出来了,可后面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字。 …… 九月初七,西州城府衙接到了一桩报案。报案的人是靖边侯府的下人,状告府中婢女私自逃跑。 衙门的人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追查,可这名私自逃跑的婢女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影也无。 最后,府衙判决婢女的家人赔偿靖边侯府一笔银子的同时,杖打了婢女生父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人抬回去的当晚就咽了气,归于尘土。 他若是走的快点,黄泉路上,或许能见到一缕熟悉的孤魂。 见到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见到他的女儿。 他的英儿。 第89章 等风来 一个婢子,牵扯了谁的利益?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弄清楚当初库房莫名消失的东西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沈老侯爷或许不知道,但沈夫人肯定心中了然。 当时屈永熙自焚,账本最终到了老太太手里。那些东西填了谁的窟窿?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沈问心亦了然。 她并非不懂,她只是不闹。 那日,马鞭巷子里的柳娘子闹起时,沈问心就派遣影哨暗中调查了一番。 正是这一次调查,让她发现侯府的账有问题。 虽说在这样的世家大族,有几本烂账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可侯府不同,它没有当家主母,是由两个姨娘前后管的家。 妾侍管家,本就不合礼法,更何况妾侍还从中贪拿。管家钥匙虽好,可却跟烫手山芋无异。 司姨娘明知这一点,却还是要装出一副对管家大权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明白,她越是争,甄玉盈就越是会自乱阵脚。 一旦乱了阵脚,屈永熙肯定会被甄玉盈威逼利诱,好让他守口如瓶。 可屈永熙从来都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况且他一向视司姨娘为知己,对她多有照顾。 甄玉盈百般逼迫,司姨娘推波助澜,买通了给屈永熙看病的医者。一纸错误的诊断,彻底将屈永熙推上了绝路。 一开始,当甄玉盈听说屈永熙自焚而亡的时候,心中窃喜。她本就容不下此人,如今不等她亲自动手,他自个儿就想不开了结了,倒为她省下不少事。 直到,满是烂账的账本被发现。 这些账本上记录的,不全是甄玉盈的把柄。有些账是记在沈东词头上的,一笔一笔的加起来,最起码能有五千两银子。 这些银子,都被沈东词花在了玩乐享受上。 他是靖边侯府的世子爷,有这个名头在,他根本不用担心“赊账”的事。上赶着给他送钱的人多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柳娘子那样“大胆。” 可不被催是一回事,还钱又是另一回事。这些银子他迟早要给的,不然时日一长,纸始终包不住火。 于是,甄玉盈被撺掇着走上了歪路。 府里那些被拿出去变卖了的宝物,有大多是进了甄家势力范围内的当铺。当铺里熟人议价,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甄玉盈并非不懂,但她还是一件一件的变卖了。至于沈东词,他是真的不明白。但只要甄玉盈能替他还上欠下的银子,他两眼一闭,万事不管的继续在温柔乡里沉溺。 这也是他后面一味宠着甄玉盈的原因,只因为她是个“贤内助”。 这些勾当,实在不怎么光彩。 常言说家贼难防,谁能想到沈东词这么个饱读圣贤书的人,竟然不负责任到了这种地步。 如今,他去了繁荣昌盛的大昭都城,在遍地是贵人的地界儿,谋了份不大不小的差事。 这其中,很难说没有临清侯府萧家的助力。 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老太太怎么可能一做再做? 这正是沈问心想不通的点,同时,她也隐隐约约的察觉到,这些事都跟温伽的死有着某种联系。 沈问心现在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还原事情当年的真相。 第90章 话里话 事情的转折点出现在九月十一这天,只能说老太太图穷匕见,再没有心思周旋下去了。 这天,是病世子沈修远的忌日。老太太天没亮就在佛堂里坐着念经诵佛,快到晌午了都还没出来。 于情于理,葛香罗都得去寿安堂里瞧瞧。可她半点动静也无,也就不怪府里的婆子丫鬟们乱嚼舌根。 这时候,不知是从谁的嘴里说起,说是葛姑娘这个“婚约”,本就是跟原世子”结“的,就算要履行婚约,也不该跟现在的世子爷结成一对。 既然要“认”这个婚约,自然就没有“兄死弟及”的道理,那不是有违礼法了吗? 这么一说,竟有不少人隐隐赞同这个说法。 原本,风言风语的也说不到沈问心的头上,她自然可以在霞红院里闭门不出装娇怯。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关于“履行婚约“一事,很快又演化出好几个版本。 这其中,就有人说要把沈问心“过继”给沈修远的。 沈问心一句话都没说,就有人急着要替她表态了。九月十一那天下午,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突然到霞红院来,说是多日不见,来给她请安来了。 芳儿在旁奉茶,丽春在旁搬凳子,剩下的小兰、倚云等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屋。 两个一等丫鬟在旁伺候,可以说给足了王妈妈面子。王妈妈对沈问心含蓄笑着,不甚敞亮。 沈问心也不急,见招拆招就是了,没必要自乱阵脚。 王妈妈饮罢半盏茶,这才对她说道:“我老婆子这回来,一是为给姑娘请安,再有一事,怕姑娘听了后怪我老婆子多事……” 王妈妈吞吞吐吐,就是不肯直接把话给说全了。 不用沈问心开口,丽春直接在旁边问道:“王妈妈,您老到底想说什么,还请您说个全吧!” 王妈妈有些不满的看了丽春一眼,见她涂脂擦粉的不甚正经,不由得皱起了眉,想对她发作两句。 正犹豫间,芳儿在旁倒茶道:“这是咱们西州本地产的合庆茶,王妈妈可还用得惯?” “我老婆子茶虽然喝得多,但哪里品得来这些,芳儿你就莫要拿我老婆子寻开心了!”说着,目光在手边的茶盏上落了一瞬。 王妈妈从前是京城贵户里的奴婢,虽说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但久而久之,总归见过不少好东西。 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显然对这待客的茶水不太满意。 不消沈问心示意,芳儿连忙笑着打趣道:“竟是我说错话了?” 她虽然这么说着,可一只手却按在壶盖上,对沈问心请示道:“姑娘,不如我去换一壶茶来?” “应该的。”沈问心微微一笑,神色温柔。 正在此时,丽春在旁边出声道:“前天刚送来一罐毛尖,你不在,我就收在了柜子里,你不如去找找?” 芳儿面露难色,似乎是想问哪一个柜子。 “罢了,我去给你拿。”说话间,丽春的目光扫了一眼沈问心,见她没有表露出反感之后,方才对她请示道:“姑娘,倚云候在外头呢,要不喊她进来伺候?” 沈问心看了一眼王妈妈,见她目光游移,也不开口说话,心知火候到了,便打发丽春二人道:“不必了,一时半会儿的,就委屈了我不成?” 这句话才说完,王妈妈的脸色就变了一变。 丽春应了一声,也不去管王妈妈。她抬头看了芳儿一眼,在互相对了个眼神之后,便一同离开了客厅。 厅上,只剩下了沈问心与王妈妈二人。厅门虽然开着,但原本候在门前的丫鬟也默默离开了。 这般你知我知的环境下,才适合说些不能被外人听去的话语。 王妈妈终于卸下了防备,在确定四周无人之后,对沈问心低声说道:“姑娘,有贵人相邀一叙。” 沈问心搁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动,表露了她现在的状态,是“有点感兴趣。” 她顿了片刻,方才语带惊讶的对王妈妈问道:“贵人?” “正是!姑娘只管放心,这事儿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明日老太太要带姑娘去庙里烧香,特地吩咐老奴来告诉姑娘一声,到时候见了贵人,莫要害怕!” “只这几句,还望姑娘留心。”王妈妈说完,抬手将身旁的茶盏复又端起。 她品了一口,见沈问心的目光还在她身上,不由得笑道:“都说西州不产好茶,依老奴看,倒也未必。” 她这是以茶比人,话里有话。 第91章 灯下影 入夜,明月初升,人影寂寥。 落了锁的沈府后院里,仅有几处灯火亮着,甚是安静。 霞红院里,沈问心才洗漱完毕,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半靠在美人榻上,任由芳儿为她擦头发,丽春为她穿衣。 “姑娘,可是困了?” 见她情绪有些不高的样子,芳儿便出声问了一句。 只见沈问心摆了摆头,一双明眸定定将烛火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待到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芳儿方才跟丽春收拾了帕子出去。 没一会儿,芳儿端着一碗玫瑰露走了进来,劝道:“姑娘身子才好,还是用些吧。” “你先放着,去书房把我昨日看的那本《金屏录》拿过来。” “是。”芳儿应了一声,将玫瑰露放下后就出去了。 她一出门,就遇到正打算进门伺候的丽春。她二人虽然同是一等丫鬟,可这些日子来相处融洽,倒也没闹出什么不合的事来。 丽春见芳儿出门,忙拉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不在屋里伺候?可是小姐有什么吩咐么?” 芳儿答她道:“小姐想看书,吩咐我去书房拿过来。” “难怪咱们姑娘懂那么多!”丽春感叹了一句的同时,也松开了芳儿的手,让她去做事。丽春自己则整了整仪容,在确定没什么错处之后,微笑着推开了卧房的半扇红门。 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玫瑰露,随即问道:“姑娘,玫瑰露这东西经不住放的,奴婢伺候您用些可好?” 沈问心这会儿已经起身,正站在屏风前看上头的花样。雕花柱灯笼立在她边上,照亮了她半张脸庞。她青丝如瀑,寝衣似雪一般,衬得她清绝出尘,似乎可以随时扶风登仙。 丽春下意识看了眼窗子,见它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之后,方才将目光重新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做事干净,给沈问心倒了一匙玫瑰露后,拿着直接走到了沈问心的面前,哄小孩子那般喂到了她嘴里。 沈问心不太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要不是真的有用,她根本看都不想看一眼。 用完了玫瑰露,丽春又端来漱口用的水。这水里加了名贵的青盐,不仅能祛除口中的味道,还能使牙齿净白。 最关键的是,加了青盐的水不像别的漱口水那般涩口。 漱完口,沈问心拿起桌上的《金屏录》开始坐在灯下慢慢翻看起来。 这是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话本”,讲的是前朝宫廷里的一桩秘闻。 沈问心上次在书箱里翻出来后看了几眼,只见里头用词犀利大胆,一看就是那种不能流通在正规市面上的“禁书”。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荣凤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进书箱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顶着一张清冷的脸,专干些“不正经”的事。 沈问心对这类话本并不排斥,既然是荣凤推荐,她便拿着好好看了几回。谁知,这一看就沉进去了。 《金屏录》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被大昭太祖活活烧死的前朝女帝“武慈心”。 武慈心出身名门,其父乃是前朝唯一的异姓亲王,本名“武临渊”,北境的百姓尊称他为“武帝”。 正是有了父亲的支持,武慈心才能从重重宫闱里走出,登上所有男人在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宝座。 这样一个貌美强势,又拥有一切的女人,会拥有怎样的感情生活? 一直以来,有关于武慈心的“感情事”,都是民间话本里争相描述的重点。《金屏录》虽然也不能免俗,但跟别的稗官野史不一样,《金屏录》上记载的一些东西,要更大胆一些。 “永初一年,四月,武慈心瞒过众人,只带了随侍的几名侍女与一名面首,自采花小径而出,往先前说定的飞花涧行去。在宫中只有烦闷压抑,如今出来,这一路说笑顽闹,自然好不痛快……” “这二人情到深处,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就在这飞花涧中水乳交融……” “恰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哨响,从暗处竟跳出三个人影……” “武慈心被扯破衣裳,正欲呼叫,却被人捂住口鼻。眼见着面首的尸身被踢入山涧之中……” …… 再往下,又是一段被刻意涂抹的描写。想来是些淫词浪语,荣凤自己看是没觉得什么,但沈问心在他眼里毕竟还小,让她看到不好。 跳过这一段描写,沈问心的目光落在了这一页的最后一行。 上面提到了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名。 人名应该只是代号,唤作“潘六。”地名则是实打实的三个字——眠寒谷。 而苏月医谷的前称,正是“眠寒谷”。 第92章 远方客 依照《金屏录》上所说,女帝武慈心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一个名叫“潘六”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告诉她,他来自眠寒谷。 沈问心合上书页,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苏月医谷这么些年,不仅司空明英,就连一向待她最亲近的几个师姐都没有提及苏月医谷的历史。 是沈问心自己感兴趣,所以才想方设法的搜查。 她可以选择稀里糊涂的去过完这一生,但她不想毫无选择。这几年里,她一直想弄明白司空明英的真实身份以及苏月医谷存在的意义。 在江湖上,苏月医谷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地方。它不像“杏林苑”或者“白头山”那般,专以使人免遭疾病之痛为己任。 苏月医谷医人,是要收取回报的。就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地方,不仅传承了百年之久,甚至还跟许多达官显贵都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利益相关,在沈问心看来,靠赎生薄来拿捏人,未免手段太“软”了些。这样“软”的手段,如何能护苏月医谷百年之久? 沈问心的思绪一顿,在烛光微闪的瞬间,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 她不由得怀疑,苏月医谷的医师在从病患的身体里带走病痛的同时,是否埋下了另一个“雷”? 既救人又害人,不正是司空明英的作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萧成君难产之际,在她的病床前,曾对苏月医谷的人许过怎样的诺? 萧成君后面是否有过后悔? 后悔了的她,最后是否品尝过苦果? 这些疑问,短期内是无法得到回答的。 沈问心只能肯定,沈府跟苏月医谷之间的联系,必然是要早于温伽的。 想来,当年萧成君为了生下腹中的孩子,肯定是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哪怕是要她的命,只怕她也不会犹豫。 那么落羽村突发疫病一事,会跟靖边侯府有关系吗? 明明沈家同葛家有着亲密的联系,可是葛父被革职后,为什么处境如此之难? 但凡沈老侯爷动动手指头,都不至于会让葛香罗受那么多的苦。 可是靖边侯府多年来不闻不问。 老太太究竟是不是真心接回葛香罗?答案连府里的下人都猜得到。 至于葛香罗是不是真心到沈府的,只怕只有沈问心关心。 现在老太太突发奇想,说要带她去烧香,见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能被王妈妈称为贵人? 沈问心将胳膊压在《金屏录》上,半晌不语。 芳儿在一边已经轻手轻脚的替沈问心铺好了床,见她又在想事情,便放轻了呼吸站在一边,等沈问心的事情想完。 对于这位“贵人”,沈问心的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想。联想起沈问军最近的举动以及京城那边的动荡,沈问心觉得这位贵人很可能是京城来客。 一个京城来的贵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以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来见她? 老太太的葫芦里,卖的究竟又是什么药? 第93章 庙中约 这些疑问,在经过一晚的思虑之后,在九月十二这天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天本不是上香的好日子,所以东门寺里都没什么人。但也正是因为人少,所以老太太选定了这天。 准确讲,这天对老太太还是有不同的,毕竟九月十一是沈修远的忌日,她这个做娘亲的,哪能这么快就调整过来。 故地重游,沈问心的心里谈不上有什么感触。 她到这里,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初将她从风雪中救回,又帮他驱惊定魂的老师傅。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老师傅还在不在。 趁着老太太跟人谈话的空隙,沈问心甩开身旁一直跟着的王妈妈,快步朝记忆中的小屋走去。 然而走了还没几步,身后王妈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制止她道:”姑娘,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香客们的寮房,快回来罢!老太太正叫你呢!” 随着她的这一声,沈问心停下步子,慢悠悠抬起头看了眼墙外的菩提树。 起风了,枝头闹得正欢。 沈问心的心里感到一阵惋惜,这么好的天气,她却要去见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一走进檐瓦下的阴影,沈问心就感到一阵区别于外头的冷风袭来,不依不挠的吹拂着她。 她感到有些发冷,明明才九月,可是北境的冷风好像就已经吹过来了。 “姑娘,这边请!”王妈妈在前头带着路,把人往庙宇深处引。 走过几道院门,踏过几道苔痕,最终两人停在了一处静室前。从里头传来的木鱼声梆、梆的响着,说不上是催逼,但总归让沈问心觉得不舒服。 “老太太,大姑娘在外头候着呢!” 哪怕隔着一扇门,王妈妈的姿态仍旧十分恭敬。 沈问心低着头,默默看着自己被弄脏的湘妃色绣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王妈妈说完后,没过一会儿,静室的门开了。 沈问心的视线内出现另一双湘妃色的缎面绣鞋,鞋头尖尖,不常见的款式。 看样子,果然是从京城来的人。 “随我进来吧。”对方声音低低的说着,不带多少感情。 沈问心顺从的低头跟着走了进去,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站定后,一直在耳边回响的敲击声终于停了下来。 沈问心原本以为那是老太太,但当她抬起头定睛看清的时候,才发现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另有其人。 奇怪的是,老太太并不在房间里,很有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地位比老太太要高。 她是谁? 为什么要见自己? 带着疑惑,沈问心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同时,她掩在衣袖中的手也微微攥紧,竖起了自己的“防御”。 “沈姑娘!”领她进来的女子在旁提醒着,示意她先行礼。 虽然目前还不认识,但沈问心还是依言行了一礼。 她才行完礼,那背对着她坐在蒲团上的人终于转过了脸来。 她笑道:“沈大姑娘这一礼,老奴虽身份低微,可还是受得的。” 沈问心抬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搓得均匀的胭脂。 沈问心这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妇人,而是一个阉人。 她心头一跳,本能就想转身离开。可对方雌雄莫辨的声音复又响起,对她说道:“沈姑娘不必着急,听闻这寺里有一尊景初年间的宝像,现就在这屋里。”他说着,目光直直的落在沈问心身上。 邀约道:“宝像难见,何不陪老奴少饮几杯?” 沈问心朝边上看了一眼,只见屋内陈设了一张小木几,上头摆了一壶茶并两个白瓷的杯子。而此人口中所言的宝像,应该就是安放在木几正中的物品,因为盖着白布的缘故,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沈问心不再犹豫,在侍女的陪同下跟着对方的步子走了过去。 第94章 非归宿 “想必沈姑娘心中有着不解?”看着侍女倒茶的动作,对方微微笑着,不急不躁的问她。 “不错。”沈问心没有遮掩,而是也把目光放到了侍女的手上。 这是一双纤细柔美的手,手背白皙细腻,皮肤晶莹剔透,宛若羊脂玉雕刻而成。 她倒茶的动作很稳,显然是受过了训练。从她袖口处镶着的银花边可以看得出来,她绝非普通的侍女。 “既如此,沈姑娘不妨直言。”对方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依旧是一张好说话的慈和脸庞。 “我只是不明白。”看着面前端起茶杯的那双枯瘦的手,她缓缓道:“您为什么要见我。” “呵呵呵。” 对方轻笑着,喝了一口茶后又将手放了下来。 “沈姑娘不用紧张,我并没有恶意,相反,我非常欣赏沈姑娘的才华。” 对方的回答十分奇怪,显然无法让沈问心信服。 她不明白他所说的“才华”指的是什么? 整个西州城的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从乡下接回来的一个庄户女。虽然这次回到西州城,在侯门深闺里养了些时日,但她绝对谈不上什么“才“。 她不懂,面前这位“贵客“究竟想做什么。 “你不信吗?”对方看着沈问心的眼神,仿佛能够看穿她的内心。 沈问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呵呵,其实沈姑娘应该知道的。”对方的声音很平淡,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沈问心没有回答。 “我知道沈姑娘心中疑惑,你心中想的肯定是我想要干嘛。”对方笑了起来,声音非常的轻。 沈问心看向对方,想听听他究竟会说些什么。 “西州虽好,可并非沈姑娘的归宿。似你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子,该到金砖铺就的绮园常住才对。” 沈问心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绮园之主’真定长公主的人。 真定长公主是太祖赵赫名的嫡长女,也是因惊厥之症而英年早逝的高祖皇帝赵满的亲姐姐。 同时,她还是当今圣上最为敬重的亲眷。 如此贵重的身份,足以使她住进金砖铺地的‘绮园’。 大昭之内,她是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女子。便是皇后,也要在她之下,亲手为她奉茶。 这样的一位“贵客”,为何找上了她? “沈姑娘不必害怕,老奴有一位小主子,跟你是同样的年纪。你此去绮园若见了她,必定心生欢喜。” 沈问心猜测他口中所说的人,应该是真定长公主的侄女,当今圣上最宠的一个女儿——闻喜公主。 听闻闻喜公主三岁能作诗,四岁能作赋,五岁跟随圣上到皇恩寺祈福,被当时的的寺院住持一行大师看到后,连连称奇,说是命格极贵,实乃天凤降世。 闻喜公主的生母本就出身名门,如此更是风头无两,连带着母家也是顺风顺水。 沈问心嘴角含笑,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跟如此金贵的人同住绮园。 这老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第95章 心中愿 掀开蒙在宝像上的白布,一尊景初年间雕刻而成的宝像映入了沈问心的眼帘。 虽是距今将近两百年的老物件儿,但这尊宝像保存完美,在上头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 “沈姑娘,还请慢赏。” 对方做了个手势,又看了一眼侍女。 沈问心自然没有心思打量这尊宝像,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面前的“阉人”身上。 她对“阉人”没有好感,并且她完全不想掩饰。 她不在乎对方是否会生气。 当然,最好是生气。这样的话,就能让她看到一些被刻意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东西。 水落才有石出,浑水才好摸鱼。 然而对方滴水不露,脸上仍旧是一幅慈和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 他好似在欣赏面前的宝像,但实际上,他是在“欣赏”沈问心。 他的目光从她的发顶慢慢转移到她掩在袖中的一截皓腕,虽然他的目光里没有亵昵,但却让沈问心感到十分不舒服。 她沉下脸色,冷淡回复他道:“不必了。” 她本该在这时候拂袖离去的,但她坐的跟对方一样的稳。 这个时候坐不住的另有其人。 在跟静室只有一墙之隔的禅房里,王妈妈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抖着。 沈家老夫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在闭目诵经。 明明从隔壁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出来,可王妈妈还是焦躁且不安着。 她想试探着询问诵经的老夫人,将沈问心交给那些人是否安全? 可她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这么些年,早就摸清楚了老夫人的性子。知道这是个有主见的主儿,下人们只管伺候着就行了,不能多嘴。 上一个因为多嘴被赶出去的人,可是一向被人称作‘半个主子’的秋月。 有前车之鉴,她哪里还敢造次,只能在旁边默默不安着。 她不是害怕沈问心受了欺负,而是害怕沈问心受了欺负后,知道此事的老侯爷会怪罪下来。 老侯爷如今回来了,府里便不再是老夫人一人掌控的局面。 靖边侯府里的下人,不说是新来的还是做久了的,没有一个敢说不怕老侯爷。 毕竟沈问军的大名,是西州皆知。 对于这个暴脾气的主子,王妈妈可不敢惹。 当初为了阻止如今的世子认祖归宗,老夫人也是闹过的。可老侯爷一丝情面也不留,当着众人的面冷声叱责了一番。 老夫人如今的年纪,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结果因为老侯爷,还得受折辱。 这种事,就算老夫人最终忍下了,可还是会在心里留下点痕迹的吧? 王妈妈不由得怀疑,老夫人安排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报复老侯爷,给沈府蒙羞? 她不敢多想,连忙将这些多余的心思排开。 另一边的沈问心也在猜老夫人的意思,只是跟王妈妈不同的是,她并不认为这单纯只是一场报复。 老夫人忍了那么些年,没必要这时候做出这些“莽撞”的事来。 她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所以,在老夫人的心底,埋藏得最深,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看着面前神色悲悯的宝像,沈问心的心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沈修远。 第96章 是风动 沈修远病逝,最伤心的人毫无疑问是沈老夫人萧成君。 除了伤心之外,她的心里是否还有着不甘与仇恨? 到了沈老夫人这个年纪,真要打定主意想去做某件事,可以说是没有人拦得住的。 那么同“阉人”的这一次会面,沈老侯爷是知还是不知? 想到一点的沈问心下意识转移目光看向了窗子,她的这一小动作没有逃过屋子里另外两人的眼睛。 坐在她对面的人笑了笑,自顾啜了口茶。 他的言语表明,他“需要”沈问心。但他的姿态摆得很高,令人不喜。 沈问心感觉此时的静室有如一池死水一般,让她感到烦闷。 她的目光回转,最终落到了面前的小木几上。 她端详了有一会儿,直到耳旁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侍女羊脂玉般的手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为她换上新茶。 “请慢用。”侍女低声说了一句,态度虽不至于恭谨,但也不算傲慢。 这两人在这静室之中,都好似闲庭散步般,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懒”。 沈问心也垂下眼睫,留给他们一副不愿理会的困倦模样。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只能听到门外风拂绿叶的声音,哗啦啦一阵,起了又歇。 过了不知有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王妈妈叩门的声音。 “老夫人,车子已经备好了。” 伴随着这一句响起的,是隔壁屋门被推开的声音。 侍女瞧了沈问心一眼,伸出手对她说道:“姑娘,改日再叙。” 在她的搀扶下,沈问心站起了身子。尽管她身量不高,可自有一股气度,令人不敢轻视。 “告辞。” 沈问心微一屈膝,冲对面坐着的人行了一礼。 在礼数方面,她向来是周全的。 礼毕,她也不管对方脸上的神色如何,直接移开目光看向门口。 行到门前,侍女先一步上前将屋门推开。 她恍惚间闻到一股木樨的香气,掺杂在午后的微风里,显得并不热烈。 她几乎要被这阵温柔感动,从而将步子停下来。 沈老夫人就站在门外,也迎着这阵轻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沈问心毫发无损的出来后,她的眼睛里切实浮现出了一丝喜悦。她似乎松了口气般,神情松弛下来。 一瞬间,老态攀上了她的脸,装饰在眼角眉梢。 她招招手,示意沈问心走近些,来到她的跟前。 第一次在沈府里见面之时,她表现出来的,也是这般慈爱的模样。 甄玉盈当时还在边上笑,看笑话般的神情。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甄玉盈从先前人人恭维的“三夫人”,成了如今不知瘫在哪里的必死之人。 她们都花团锦簇,可如今迎风而立的,只有沈问心。 沈老夫人活不了多久了。 从她的脸上,沈问心已经可以看到她的死期。 显然,她自己也感受到了,所以她等不及了。 死亡既是悬在人头顶上的一把利刃,也是在后头驱赶着人的鞭子。 沈问心理解这种恐惧与痛苦。 从被拘禁在风荷院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死亡始终如影随形。 她逃不开,避不掉,于是也拿起了鞭子。 …… 第97章 相依偎 回去的马车上,沈问心全程一言不发。 她半靠在马车的车壁上,显出了几分疲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芳儿只能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马车里除了沈问心跟芳儿主仆之外,还坐着闭目养神的沈老夫人。 原本,芳儿应当跟王妈妈一起,都坐到车厢的外头才对。但沈问心的状态有些不好,老夫人便吩咐她在里头伺候着。 有芳儿在身边,有些话自然不好多说。于是就这么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子最终停在了侯府的大门前。 门口几个看门的小厮,一见是侯府的马车,忙都站了起来避让到一边。王妈妈将两人伺候下车后,车夫赶着马车自往府后去了。 几乎是两人下车的瞬间,便有一众丫鬟婆子迎了上来。 上了门口等候多时的软轿,老夫人牵过沈问心的手,关切道:“你也累着了,先回去吧。” “是,祖母。”沈问心乖巧行礼,目送着老夫人的软轿往寿安堂而去。 见这一群人走远了,沈问心才在芳儿以及迎人的小桃的陪同下,往霞红院走去。 走的路上,沈问心想起让青雕儿送信的事,便对负责照料的小桃问起道:“青雕儿回了不曾?” “回姑娘,姑娘才出门不久,青雕儿就回来了。只是它落在树上不肯下来,奴婢法子都使尽了,也哄不下来。” 小桃语气有些忐忑的说着,生怕沈问心治她个“无能”的罪。 谁知沈问心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安慰她道:“无妨,它性子野,你不必太过忧心。” 听到沈问心如此说,小桃内心暗自松了口气。她跟沈问心差不多高,此身在身旁正好搀扶着沈问心,显得分外亲近。 她主动说起道:“姑娘去庙里的这阵子,储玉院的秋月姐姐来过一次,好像是要找姑娘说什么话来着。” “几时的事?”芳儿在旁问道。 “也是姑娘刚出门不久的时候,大概是巳时左右。” “她不知道姑娘今日跟老太太一起到庙里去么?” “我说了的,秋月姐姐没回我……看样子,好像是不知道。”小桃尽力回忆着细节,生怕耽搁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嗯。”沈问心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主仆三人慢步走回了霞红院,才进院门,便听到青雕儿一声鸣叫,简直像只箭一般冲了下来。 沈问心原本还以为是它调皮,待到近了,才发现青雕儿的腿上受了伤。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让沈问心皱起了眉头。 青雕儿几乎是她一手养大的,如今受了伤,最心疼的自然是她这个“母亲”。 她沉下脸色,任凭颇有重量的青雕儿落在了她的肩头。 一人一鸟如此依偎着,仿佛在取暖。 离得近了,那股血腥气便随之浓重了些。 沈问心不多耽搁,在吩咐了小桃准备包扎要用到的东西之后,带着青雕儿直接进了自己的卧房。 在小桃准备东西的当口,沈问心仔细检查了一遍青雕儿腿上的伤。 显然,这是箭伤。 谁有那个本事,能射中青雕儿? 第98章 监视她 青雕儿被射伤,它原本腿上绑着的信件也不翼而飞。 往好处想,荣凤并没有给她回信。射伤青雕儿的人跟她一样,都没得到有关于荣凤的只言片语。 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很渺茫,几乎等于零。 有人在监视她。 认识到这一点时,窗外的清风掠过,拂动院内沉闷的花香。 她摸了摸青雕儿的脑袋,陷入了沉思之中。 没过多久,小桃端着要用到的东西走了进来。 “小姐,没找到合适的伤药,只有下人们平常用的,不知道行不行?” 沈问心没有说话,她拿起小桃提到的伤药瓶子看了一眼后便将它放回了原处。 她吩咐道:“东西先放下,你过来搭把手。” “好……好的……”小桃有些紧张的结巴起来。 丽春在旁递过剪子,确保沈问心能专心处理青雕儿腿上的伤口。 没过一会儿,芳儿从门外走了进来,对沈问心回禀道:“姑娘,药匣取来了。” 此时的沈问心正松开手,将剪子搁到一旁的托盘上。闻言后头也不抬的继续看着青雕儿受伤的腿,吩咐道:“拿过来吧。” 芳儿应了声是,快步走了过去,在沈问心的身边站定。 打开药匣,一直手托着药匣底部的芳儿往沈问心跟前凑了凑,问道:“姑娘,可要用哪个?” 药匣是沈问心从庄户上带过来的,虽是竹编的,可结实轻巧,重要的是避光且透气。 药匣里摆的十多瓶药里,并非所有都是疗愈伤口的。 事实上,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毒药。 虽然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药瓶,但保险起见,沈问心还是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无误之后,方才从中取出一只青白色的小药瓶出来。 此药唤作“龙泪”,天底下,只有苏月医谷里的训鸟阁才制得出。 正因为如此,沈问心一开始才没有吩咐小桃取伤药来,而是打发芳儿去拿药匣。 见芳儿拿来药匣,小桃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她怕沈问心觉得她是自作主张,又或是自作多情。 沈问心自然不会怪她。 这是她心细,不是她的问题。 用剪子小心剪去伤口附近的羽毛后,沈问心将“龙泪”倒在了裸露的伤口上。 龙泪的刺激性虽然不大,但青雕儿还是低低的哀鸣了一声,显得分外可怜。 生性刚猛,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哀鸣的。可想而知,这次除了腿受伤之外,它还经历了其他的磋磨。 包扎完毕后,沈问心心疼的摸了摸青雕儿的脑袋。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时也浮现出了一丝冷意。 倚云端着热水走了进来,供沈问心净完手后,又拿起搭在盆沿上的帕子为她拭干手上的水滴。 沈问心的一双手白嫩纤柔,好似春日雨后的新叶那般娇嫩。 倚云的动作细致温柔,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在这种寂静中,芳儿端着药匣离开,小桃端着脏污的用具悄声退下去了。 倚云拭干沈问心的双手后也离去了,只留下丽春一人,拿着擦手的香膏站在一旁。 沈问心却摆摆手,示意她也退下。 闺房内安静下来,日影西斜,在房内的屏风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沈问心正出神间,屏风上的光斑忽而扭曲了一瞬。 窗外有人。 第99章 鸡蛋羹 沈问心迅速扭转目光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看到什么。 如果是影哨,这会儿肯定已经现身了。 既然不是影哨,那么会是谁? 沈问心起身,慢步来到了窗子附近。 没过一会儿,窗外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这其实是影哨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有五十八种变音,全部由舌头下藏着的一只鸟哨完成。 这阵鸟鸣声的意思是“询问”。 沈问心在明,影哨在暗。尽管他们没有现身,但目光却几乎是时时落在沈问心的身上。 沈问心如今突然来到窗边,影哨在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下,表达了“询问”。 这实在是一件坏事。 沈问心默默不语,也没有丝毫的动作。 她并不担心这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手上捏着的筹码是否被看透? 她默然立了片刻,直到芳儿走了进来,对她禀报道:“姑娘,抚风轩里来人了。” 沈问心是了解她的这个弟弟的,知道他敏感多疑还特别有自尊,是个“无事不打扰”的主。 这莫名其妙的,往她这里使唤人过来是为何? 沈问心目光微转,注意到芳儿的脸色十分的差。且她犹犹豫豫,显然是还有话没说完。 沈问心也没有当场就急着问,而是让她把人带到偏厅去回话。 待到沈问心坐定,片刻后,一名低垂着脑袋的丫鬟被引着带到了偏厅里。 尽管对方低着头,但沈问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冬花。 “抬起头来。”沈问心没有用茶,而是眉头微蹙的看着她。 冬花不敢抬头,只在底下跪着,朝沈问心拜了一拜,哑声道“请姑娘的安。” 沈问心默默打量着她,从她微有些凌乱的头发到她灰扑扑的衣裳。 芳儿在旁边看得有些急,不由得在旁重申了一遍道:“抬起头来说话。” 闻言,冬花低垂的脑袋动了一动,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 沈问心这才起身,亲自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身量虽然不如冬花高大结实,但毕竟是主子。 冬花被她投下的目光震慑住了,终究还是把头给抬了起来。 这一下,便是沈问心也愣住了。 在冬花抬起的那张脸庞上,双颊原本的红润被乌紫所取代。她两颊肿得高高的,显然是被人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她的嘴唇也破了,不知是自己咬的还是被什么东西刮砸的,又红又肿,而抬起的那一双眼睛里,血丝弥漫,只看得到羞耻的情绪。 她在为被打感到羞耻,也为这幅模样被沈问心看到而感到羞耻。 芳儿在旁边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见沈问心沉默着,还以为她考量到沈应的缘故,所以才不表态。当即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急着在旁催了一句道:“姑娘!” 沈问心仍是不急不躁的样子,只是她皱起的眉头表达了内心的不愉快。 对沈问心而言,无须多问,冬花的这一张脸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她吩咐芳儿先带冬花下去上药,等脸上消肿了再来见她。 芳儿低声应了。 两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兰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询问道:“厨房来人了,问姑娘晚膳可有些想吃的?” 小兰如今的职责专是负责沈问心的饮食,一日三餐除外,另有想吃的也是找她。 厨房的规矩是他们先写下单子,然后再交由各处负责饮食的家仆。由他们跟主子确定了之后,再重新定下单子。 侯府之内,各处皆有分例。 从前二、三、四房的人还在的时候,公子小姐们的晚膳规格都是三荤两素,外加一道肉汤。虽说如今分家了,但规格仍没有改变。要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厨房的人干活更精细了,且对沈问心的态度也越发恭谨了。 听小兰报完单子后,沈问心对她吩咐道:“没什么想吃的,倒是听说弟弟最近读书辛苦了,你让厨房做一碗鸡蛋羹,蒸得嫩嫩的,给他送过去。” 小兰面有难色,显然不明白沈问心此举的含义。 毕竟冬花的模样她也见到过,沈应如此暴横,实在担不起自家小姐对他的关心。 但既是沈问心吩咐的,小兰也只能照做了。 出了霞红院,小兰自往厨房而去。在她的监督下,厨房蒸了嫩嫩的一碗鸡蛋羹,放在红木雕花提食盒里,由小兰最后亲自送到了抚风轩。 第100章 不敢言 抚风轩里,沈应看着桌上放着的一碗鸡蛋羹,脸色越发深沉了。 他对底下站着的小兰问道:“这真是姐姐让你送来的?” 小兰回应道:“是的,姑娘说了,少爷读书辛苦,该多用些。” 闻言,沈应当真看了一眼在旁的金桂,意思就是让她伺候自己用一些。 金桂是除冬花之外,伺候在沈应身边的另一个一等丫鬟。在得了沈应的眼色之后,她随即拿起陶匙,端起鸡蛋羹浅舀了一匙,送到了沈应的嘴边。 鸡蛋羹温度刚好,且入口即化。沈应一连用了几匙,最后才在小兰一脸惊异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他难得讲了一回理,让小兰替自己带了感谢的话回去。 最后小兰提着食盒从抚风轩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正想着回去该如何回话的小兰,在路过储玉院的时候被院里的一个人给叫住了。她循声看过去,发现叫住她的人是先前伺候在老太太身边的秋月。 “秋月姐姐!”小兰叫了一声,对她颇为亲近。 秋月“嗳”了一声,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说话。 小兰本想说自己还要回去伺候沈问心用膳,但见秋月的脸色,疑问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便抬步走了进去。 才进到储玉院里,便觉无端的一阵冷风袭来,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风声好似哭声,时不时呜咽两声。 小兰有些怕听到这样的声音,心想着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便对秋月主动问道:“秋月姐姐。可是有什么事么?” 秋月眼圈有些发青,似乎是没睡好。她拉着小兰的胳膊,哀哀的叹了口气,对她问道:“大姑娘可回来了?” 小兰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秋月又提起道:“不知姑娘什么时候有空……” 小兰道:“我们已经跟姑娘说了姐姐来过的事,姑娘说她晓得了。” 秋月眸光微闪,顿了有片刻,方才继续说道:“那你们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嗯?”小兰不解道:“秋月姐姐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秋月连忙否认了一句。 紧接着又问话道:“那姑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见我?” “这个倒没有说……”小兰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试探着问道:“秋月姐姐,你还好吗?” 秋月闭口不答,似在犹豫。 过了一会儿,就在小兰预备离开的时候,秋月方才对她有些哀婉的笑了笑。 她没再说什么,只让小兰先回去伺候着。 小兰只得辞别她,加快步子赶回了霞红院复命。 回去的时候,沈问心正坐在书房里看书。虽说入了秋,但飞虫仍有。倚云伺候在沈问心身边为她不做声的赶着飞虫。 主仆二人静悄悄的,恍若房中无人一般。 小兰不仅替沈应带到了他要说的话,也将她跟秋月之间的话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沈问心回了句知道了,打发她跟倚云先出去。 小兰私下里问倚云道:“姑娘晚膳用的可好?” 倚云道:“跟从前一样,只用了小半碗香米,我看菜式没什么问题,想来是姑娘脾胃虚,用不下太多。” 小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她二人退下后,都没有走远。一个在廊下候着听吩咐,另一个则去丫鬟们歇息的屋子里看望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