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美人她撩完就跑》 第一章 无边光景一时新 浩浩荡荡的长安城,人来人往,繁花似锦,没人记得有一个公主,一心想要和离;有一个郎君,心甘情愿为她做了面首。 ——题记 天边最后一点日色消散于凉凉夜风里,黑暗渐渐将荒山蚕食。寂静弥漫,连鸟兽的踪迹也被吞噬。 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黑衣面罩挡住了他们的面目,冷箭寒刀却昭示他们的身份。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坑。 坑里,横陈着数不清的尸体。恶臭扑鼻而来,对抗着每个人的感官。 那为首的人却摘下了面罩。将手中的利刃狠狠插入土地中,每个人都解下了腰间的酒壶,与首领一起,勉强咽下一口酒,而后,将余下的尽数挥洒。 “大雨要来了。”这声音哑涩低沉,仿佛被即将到来的风雨席卷着埋头前行:“走吧”。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作响,带来了倾盆的大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水,雨后,万物消融,生灵复苏,带着暖意的好时光似乎就要来临…… 一场大雨来得迅疾,洗涤得冰雪无影无踪,也浇注得驿路一片泥泞。游人行路不便,只能纷纷落脚在豫章县。好在豫章县虽占地不大,却因地处要道而热闹非凡,酒肆鳞次栉比、游人络绎不绝,烟火味十足。 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正支着下巴,与店里的几位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眼神一晃,便见有人从楼上缓步下来。她心赞,虽说酒肆的客官多白丁布衣,这位谢郎君也是穿着一身白衣,却偏偏那白衣好像就是为他而生。他下得楼来,白衣微晃,如行在云间,翩翩然似清风。 老板娘心情大好,与谢知许打招呼:“谢郎君要吃小食吗?炉子里还热着胡饼,馎饦也还温着,可要上些来?” 老板正擦桌子,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凶她:“老婆快省省罢!你头上的花儿都是老子买的,怎么不见你对老子笑成个花?!” “就你话多!”老板娘凤目一扬,转移了战场与老板拌嘴去了,谢知许笑了笑,请小厮上了三个胡饼、几道小菜,叫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侍从: “临风、凭轩,坐下吃。” 可惜两位侍从并不肯,规规矩矩抢他一步尝了每道菜,才说:“阿郎放心吃吧。” 谢知许垂了眼,不再说话了。 客栈里商户云集,因这几天行程耽搁,彼此都算认识,正七嘴八舌地谈天说地。谢知许听他们说故土亲人,说沿途的所见所闻,说不知真假的传说,唯独自己不发一语。 此时正说到则天皇帝的哀荣,说她为帝十五载、称制数十年,如今却也不过是合葬高祖帝陵、谥号大圣皇后,可见当今皇帝是果敢有决断的,李唐中兴指日可待……聊得热火朝天之时,却听得一阵笃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搅乱了众人满怀期待的遐想。 谢知许注意到这戛然而止的喧闹,也抬头向外望去。 窗外,两匹高头大马在柔柔日光中行来,锋棱瘦骨,竹批双耳,蛮横霸道地往这静谧的时光里染上了艳色。 马上两人姿态舒展、气宇轩昂,都穿着黑色的圆领袍子,腰身紧束、窄袖宽肩,翻身下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和着晨阳微风,灿烂得似明星朝霞。谢知许心头不由一颤,最终,却不过是安安静静地垂了眸,掩去了其中刹那的感慨。 把马交给小厮,这两人提着随身的刀大步流星走进店里。老板把老板娘往身后一拉,自己先勉强堆起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问:“两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子,众人远瞧她气宇轩昂,等近了,才发现她面色暗黄粗糙、眉眼局促地耷拉在一起,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不单如此,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真真是像松柏一般挺拔,极白的面上,眉眼舒展、鼻梁挺翘、薄唇轻抿,与女子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谓是土丘堆在了大厦前、牛粪凑到了鲜花下。 注意到老板眼神里的谨慎,少年耸肩撇嘴,把刀往自己身侧收了收,却没有吭声。 反而走在他前面的女子绽出和气的笑,这么一笑,那张局促猥琐的脸便越发显得惨烈怪异。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为这张脸感到遗憾。 “劳烦店家开两间房。”女子一口正宗的长安官话,字正腔圆地答。 万万想不到,她的语调与她的面容很是迥异,真是极其温和、极其动听。 老板大着胆子细细看向她手中的大刀与黑衣上的低调纹饰,在看清的瞬间便如释重负、真情实感地笑了出来:“两位侠客原来是形意门的弟子!瞧瞧某,一时竟没认出来!” 女子也笑了:“不敢当,师门的光叫儿这些小辈白沾了。” 老板在店里巡视一圈,引着两人到了谢知许的桌旁,乐呵呵问谢知许:“谢郎君,能拼个桌吗?” 谢知许早收回了目光,正专心致志吃手里的半块胡饼,还要了碗馎饦,暖洋洋地喝着,听到这话,便从热气里抬起他那双水灵灵、圆溜溜的眼睛,随口说:“无妨。” 反倒是他的两个侍从神情霎时紧张起来,那年纪稍幼的临风更是把手停在了腰间,神情肃然地盯着饭桌对面的两人,实在是半点情绪都藏不住。 “临风,吃饭。”谢知许背后长了眼似的,淡淡说。 姬二娘与师弟落了座,似乎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谢知许,便赫然看见老板口中“气度不凡、容貌俊美”的白衣郎君,此时正一手捧胡饼、一手拿汤勺地埋头吃饭,那认真专注的样子,简直像从没吃过这些东西。 然而谢知许点了点头就再不吭声,连头都不抬,对同桌而坐的人更是没半点兴趣:显然,对面的两个大活人在他眼里,完全比不上眼前的吃食。 姬二娘很是没皮没脸,又看了一眼谢知许,仔细搜寻一遍自己的记忆,也不得不承认长得这样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的男子确实是少见。 她笑眯眯地,与谢知许打招呼:“儿与师弟俱是形意门内门弟子,可从师姓,儿在家里排行第二,谢郎君叫儿二娘就好;师弟排十七,师兄弟们也都按排行叫他。” 她的声音与容貌反差实在有些大,干干净净的像是清泉,听得人身心舒畅。 这样的热情对于谢知许来说却有点碍事。他倒宁愿尝尝长安的吃食、回屋下那盘还未能分出胜负的棋局、又或者只是等一场夏日的甘霖。什么人情世故,对他来说,都不过是累赘,他懒得承担。 但对方这样热情,谢知许实在不想拂别人面子,让人家难堪,便也答:“某姓谢、名知许。” 说完,又不吭声了。 姬二娘毫不气馁,自顾自说:“新帝登基、使者来贺,儿和师弟想看看长安的热闹,便下山瞧瞧。听谢郎君的口音不像北地人,郎君是哪儿来的啊?” “南地。”谢知许瞥她一眼,随口说。 “那谢郎君去长安打算做什么呢?儿听说再过不到两个月便是大朝会,届时万国来贺,一定热闹极了!谢郎君也是要去看大朝会吗?” “是。”谢知许选了最简单的回答方式。 姬二娘觉得有点无力。没一会儿,便又燃起了熊熊的斗志,心想:小样,你等着。 看这两位侠客原来只是江湖门派的年轻弟子,客栈里便又热闹起来。邻桌坐着的是位大概而立之年的江南商人,人称刘大郎的。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性格活络、能言善道,趁这功夫与姬二娘搭话:“早听说有个形意门,重修身养性、隐居求志,某少时也有个武侠梦,如今才遇着两位江湖人士,也算是圆了梦!” 他的话说得夸张,姬二娘与师弟笑起来,迭声道不敢。 几人快速地熟络起来,谈天说地、真是无话不谈,没一会儿功夫,刘大郎便恨不得抓着姬二娘的胳膊,带她到关二爷跟前做拜把子兄弟。 短短一顿饭时间,刘大郎竟已经眉飞色舞地将一路的见闻、长安的生意、乃至家里的媳妇都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遍: “那群盗贼见到商队的马车,眼睛都亮起来,拔刀便将商队团团围住,大喝一声……” 姬二娘紧张得直摇头:“青天白日!胆大妄为!大郎当时怎么办?” “折腾这么多年,好容易攒下了老婆本,家里的夫人本是北方教书先生家的女郎,愿远嫁南方已经是某几辈子的福气了。” 姬二娘赞叹不已:“这便是缘分使然了,可见大郎和夫人真是天作之合,什么也拦不住的。” 谢知许总算落得清净,如愿被遗忘在热闹里。只是吃着吃着,他就有点走神了:这其貌不扬的姬二娘可真是交际场的高手,说话的时候,仪态得体、神情得当,连语调都能随着对方的讲诉抑扬顿挫,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 他又想起自己,于人世稀里糊涂摸爬滚打郎这些年,到头来,不过是将谨言慎行学了个彻底。 如今半只脚都已经踏进鬼门关了,少言寡语的德行却还是没改过来,此时谢知许便越发觉得姬二娘这入大流的本事真是一门消耗心神的修行,而姬二娘本人便是那修行极高的忍者。 他想吃的不少、胃口却小,几人吃饱了便吩咐侍从临风去打听一下驿路好走了没,顺便看一眼那几匹马。 临风正如临大敌地瞪着姬氏姐弟,听到吩咐,“哦”了一声,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一旁的凭轩见缝插针端来了药,一碗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的药汁瞬间让谢知许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了缝隙。 他把药往一旁推了推,平静从容说:“你去收拾行李,药凉些了我便喝。” 凭轩不肯让步:“这会儿正好喝,再迟些药就冷了。” 谢知许端起药碗:“好,你先去收拾东西。” 凭轩恭敬道:“我看着阿郎喝完就上楼。” 谢知许抿了一口药汁,咽都未必咽下去:“我慢慢喝,你去吧。” 凭轩深深看了谢知许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憋回去,只能笨拙说:“阿郎别折腾自己。” 谢知许笑了笑,垂了眼:“去吧。”语气有些累。 凭轩叹了口气,总算走了。 谢知许等他走了,便干脆利索端着碗走到了院子里,一挥手,把药干干净净倒进了草丛。 他觉得有些酣畅得得意,自在悠闲地走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姬二娘正睁着那双局促的吊梢眼瞧自己。 “谢郎君身体不舒服?” “只是风寒。”他又垂眼了。 刘大郎也凑过来,惋惜地直扶额:“那也不该倒了药啊!怪可惜的!” “太苦了。” “可惜了了!可惜了了!谢郎君还是该好好喝药!”刘大郎是穷苦过的,对被白白倒掉的药汁心疼得很。 谢知许只好做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答:“知道了。”心想,下次要找个僻静地方倒药了。 姬二娘瞧着他,竟然出奇地没吭声。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间竟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刘大郎开始和谢知许攀谈,话题自然而然集中在刚刚姬二娘提起的事情上: “谢郎君的口音像是吴地人?”只是说话慢吞吞的,或许还要更偏南些? 谢知许沉默了一刹那,想起刘大郎是江南人,怕他要刨根问底地问,便模棱两可地答:“家慈是吴地人。” 眼风一扫,才跑出去没多久的临风又风风火火跳过门槛,撸着袖子冲回了客栈。眼里冒着火地大声喊:“阿郎!” 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喊,把谢知许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缓了缓才问:“怎么了?” 可惜临风还是像吃了炮仗:“咱们的马让他们的给……给踢了!”说话越急,反而越断断续续。 说完,直直指向了姬二娘。 ------题外话------ 新文开张,欢迎大家多多试读收藏~楔子里的人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目的,无奖竞猜开始啦!此后可能会有一些注释,解释文中的名词、时代背景,对大唐历史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当作小科普看看~ 注: 1.“老公”、“老婆”的称呼相传最早出现于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据说有中举之人麦爱新,其妻写道:“老公十分公道。”麦爱新续写:“老婆一片婆心。” 2.馎饦,“面片汤”的别名。是中国的一种传统水煮面食。北魏(386年—534年)贾思勰《齐民要术·饼法》:“餺飥,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非直光白可爱,亦自滑美殊常。” 3.唐代称呼与明清时期相比,更为自由。谦称男子多用“某”、女子多用“儿”,侍从称呼主人多用“阿郎”。“郎君”的敬称也很常见,比如后来的风流天子唐玄宗,因其出生老三,便有近臣、妻妾称“三郎”。ps:“公子”的说法真得并没有那么常用!最近在看一部唐朝电视剧,剧里“公子”来“公子”去的,看得我浑身别扭。 第二章 百般红紫斗芳菲 姬二娘实打实得傻了,土黄的脸上渗出点红色,问:“谁的马?” “就是你们的!”临风叉腰瞪眼,声音更大。 “临风。”谢知许一向挺喜欢临风热热闹闹、咋咋呼呼的少年气,这时候也被吵得脑袋嗡嗡响:“我去看看。” 姬二娘看向了身旁的师弟姬十七,姬十七便点点头,默不作声大步出去。 于是谢知许见缝插针、很是机智地又犯了懒,坐回去,问:“马怎么样了?” “站都站不起来了。”临风显然在气头上,只顾着控诉姬氏姐弟。 “官道好走了吗?” “好多了,本来今儿就能启程了。” 谢知许便有些理解临风为什么气急败坏了。他自己倒还是生不出脾气,只是说:“去喊凭轩,再买几匹,买完上路。” 正说着呢,那白面少年姬十七进来了,对着师姐比了半天手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姬十七原来不是不爱说话,而是说不了话,不由都替他惋惜起来。 然而人家姬十七倒不怎么可惜自己这个缺憾。 刚被捡回去的时候,还来不及短暂地伤心,姬十七就已经被成天撩猫逗狗、上房揭瓦的师兄师姐们带着满世界乱窜了。整个山头上,他们就是霸王,猴子见了他们都恨不得抱头。 这样没心没肺地长大,谁还记得犯愁呢? 姬二娘看了他的手势,面露忧色,愧疚地说:“两匹马少说得养半个月,谢郎君若是不介意,不如用儿与师弟的马?” “良马认主,不敢占用。”谢知许婉拒了,便听姬二娘又说: “总不能耽误了谢郎君的行程,”她抖落抖落钱袋子,和十七的凑在一起算了算,交给谢知许:“这些钱勉强能买两匹马,若郎君要去长安,大概还能行。” 谢知许瞧了瞧这凑到一起也算不上多饱满的钱袋子,心想这俩师姐弟未免局促了些,自己要真把钱都拿了,保不准今晚他们要去树上睡了: 听说李唐的游侠为免野兽侵袭,有人会在树上过夜。这还是少时母亲告诉他的,也不知道当不当得真。 他一时浮想联翩,生出好奇心来。 好在想归想,却总不能真让人家掏空腰包。 他接过钱袋子看了看,问姬二娘:“二娘可否把刀柄穗子赠予某?” 姬二娘毫不犹豫,解了穗子交给谢知许,关心问:“这样够吗?” 谢知许瞧那穗子,编得精致细密,最上面是个他不大叫得上名的方方正正的绳结,下面缀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小巧玲珑,却雕着朵秋海棠,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他摸了摸,掩去了目光,将钱袋递还给姬二娘: “二娘进门时,刀柄一抹红如朝霞微动,某喜爱非常,故而有这穗子,便够了。” 姬二娘接过钱袋,听着谢知许温和的语气,瞧他真挚欣赏的目光,便配合着点头感谢:“谢郎君是有雅量的人,儿与师弟到底误了郎君行程,实在愧疚,郎君若不介意,可否赏光一同吃今日中食,好歹算是儿的一点心意。” 她自认自己察言观色算得上一绝,瞧谢知许的神情,仿若也真的满是欣赏,心里却总有几分忐忑不安,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 然而谢知许的神情仍旧是平和的,他于人情往来上的执念淡泊了许多,近乎根本没什么念想;又想着早日去长安看看,方不负这好春风,便打算婉拒了:“某风寒没好,怕过病气……” 话还没说完,刘大郎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膀,热情说:“不怕!谢郎君虽说少言寡语的,却是个难得的善人,某的商队今日启程,捎谢郎君一程极是便利,路上有人照应,也安全,谢郎君可千万别再推脱了!” 谢知许和姬二娘都有点为刘大郎的热情折服,心中连连扶额叹息。 姬二娘便似乎是临时起意,高兴地问:“不如大郎与我们一起去酒肆,咱们畅快吃上一顿再赶路也不迟!” 大郎连连拍手,豪迈答:“正是!两位都是妙人,某误半天生意又何妨?这顿饭,某请了!” 他都这样说了,谢知许再拒绝就忒不给面子了,只好和和气气答应了,便由刘大郎作东,一起去了镇上的归云阁吃饭。 地处要道的县城人来人往,叫得上名字的酒肆也有好几家,归云阁虽然是这两年才新开的店,却因有几位说书极有趣的先生而大受追捧,且价格又实在,菜品也不错,听说有几道还是宫里流出来,颇受昔日则天皇后喜欢的,故而极受欢迎。 几个人进了店,小二看了看姬氏师姐弟的穿着打扮,很是热情,引着他们在台子附近落了座,说:“客官们来得巧,这儿离说书先生最近,正方便一会儿听呢!” 刘大郎问:“今儿讲的是什么?” 小二答:“是张柬之张相爷最小的儿子张峄小郎君除恶鬼、杀大虫的事儿,这故事刚编好没几天,正新鲜呢!” 谢知许听得迷糊,张柬之的大名他自然知道,这人扶持皇帝登基,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只是张峄这名号却顶多算得上有些耳熟罢了。 正疑惑间,便听姬二娘笑了:“张峄这大名儿听说过,前两年他因为当街纵马、冲撞了武家小姐,还被上了状子,闹出好大的阵仗呢!张相爷气得大打了他一顿,赶到房州当道士,让他修身养性去了,怎么现在又成了大英雄?” 刘大郎解释:“这便是又一桩趣闻了,新帝继位以来这一年,到处是说书先生讲这事呢!” 他这一提醒,谢知许便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名字耳熟了。 说书先生还没上台,等菜的间歇,刘大郎能言善道,说: “这位张峄小郎君是相爷的老来子,相爷年近六十得此一子,喜欢的要命,耳提面命、亲自教导,到了少年时,长得那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跟画中人、白玉雕一般,骑着匹银鞍白马,转着那香包玉佩,一身紫衣潇潇洒洒,落英缤纷中大笑着往酒馆一坐,半个长安城的风光便都聚在他这儿了。” 姬二娘想象了一下这场景,被这话肉麻得浑身一抖,附和大郎:“大郎描述得当真是生动。” 大郎解释:“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 姬二娘便有些想赏说书先生板子了。 刘大郎继续:“这般相貌人品自然就有人惦记了。那日正是赏花宴,安乐公主在新建的府邸设宴,给众人下了帖子,张小郎君自然也得去了。 “去了以后,花不赏、诗不作,高楼之上,一挥衣袖,迎风而坐,先来他二两小酒。酒喝得尽兴,人也孟浪了,便和上酒的侍女调笑起来。 “谁能知道都这样了,还是被女郎瞧上了。” 说到这里,谢知许又开始不明白了:好好一个赏花宴,怎么又扯到了被看上看不上的事了? 他琢磨大概是年轻男女之间借由赏花的名义彼此相看,心道李唐于姻缘一事上门门道道、弯弯绕绕还真是不少。 刘大郎继续说了些事,大概便是武家女郎如何逼迫张峄、张峄如何钟情那侍女,而百般推拒避让,情节起伏跌宕、吊人胃口,十足一出“妾有情而郎无意”。 到后来,便是张峄为了侍女拒不娶亲,害得武家女郎一气之下病倒床榻,昔日则天皇帝为了让镇国太平公主嫁武攸暨而杀其妻,如今自然有办法让娘家的女郎嫁给张峄。 谁知道张峄直接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干脆半夜骑着驴上山当道士去了。 风流郎君为了红颜知己,前程富贵统统不要,自然荡气回肠、吸人胃口,讲到后来,几人便都不由喜欢起这位张郎君。唯独姬二娘与姬十七听得浑身鸡皮疙瘩,不断地灌茶水。 菜上齐了,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也开讲了。 主角还是这位张峄。 ------题外话------ 重要人物登场~ 张小郎君:美人儿,是爷美,还是长安的花美? 设计张小郎君人物形象的时候,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他摇着折扇、凤目流转的模样,可是唐朝还没有折扇啊喂!!!仔细琢磨了半天,张小郎君这么招摇夺目的人,怎么可能安安生生站着呢?不如总是忍不住转悠着腰间的美玉吧~ 注: 1.说书先生:说书先生的来源已经难以确定,但其是在宋朝时才达到鼎盛,形成社群的,这与宋朝理学兴起、思想凝滞有一定关系,百姓无唐朝的志怪小说、浪漫传奇可看,从而带动了说书的兴盛。说书社群共同编写、分享故事,以满足当时百姓的需求。 2.关于“白驴”: 在古诗里,骑白驴的不是山人就是神仙。 山人多骑驴,比如王建《送山人二首》中的两句“山客狂来跨白驴,袖中遗却颍阳书”。 此外,无功名的学子也骑驴。孟浩然一生都没有混到过编制,即使是白居易,他的骑驴岁月,也是在没混好以前的往事。这些文学地位很高的骑驴诗人,在社会上基本上都没混到多好。换句话说,他们骑驴多半是没条件骑马坐车后的选择。 当然,张小郎君骑驴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出世不娶妻的想法。 第三章 诗酒尚堪驱使在 几个人啜着茶、吃着菜,听说书先生讲。 说这位张峄当了两年道士,父子血肉分离,张相年岁已大,儿子难尽孝心,听得人连连哀叹。 好在正赶上父亲拥护天子登基、武家失去靠山,天子怜悯张氏父子不易,遂下令让他回京。 张峄一路行到豫章县,正遇上大雨忽降、大虫惊醒、冬眠之后,饥饿非常,连续几夜闯进山下村子,惹得村民惊恐万状。 然而山禁未解,地方官员庸庸碌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味装聋作哑。 张峄路过此处,一不做二不休,上山捉虎,后来的故事讲得荡气回肠,高潮迭起,酒肆里众人频频叫好,姬二娘放下了茶杯,感叹:“豪气万丈少年游,热酒一杯入肺腑!” 刘大郎听了大笑,随即吩咐小二:“上好酒来!” 谢知许有点好奇,拉了小二问:“这是真事?” 小二与有荣焉,答:“自然是真的,听说张小郎君前几日下午打到了大虫,如今已有官兵守着了!” 一顿饭吃得激情澎湃,几个人酒足饭饱,刘大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掏腰包付了钱,领着谢知许主仆、姬二娘姐弟往回走,点评: “这入山打虎已是侠义心肠,为救村民破山禁更是豪举,世家子弟有这样的品行,真是不容易。” 姬二娘附和了几句,随口说:“听说昨日捉了大虫,今儿已经有士兵在山下围着了。” 她话音刚落,谢知许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刚才问起这问题的时候,姬二娘正和刘大郎讨论得热烈,没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 刘大郎便有些纳闷了:“大虫都没了,还在山下守着做什么?” “谁能知道呢?”姬二娘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或许是有什么事儿吧。” 谢知许心思一动,眼风瞥着姬二娘,漫不经心说:“不知山上出了何事,以至于惊动官兵。” “谁知道呢?也真是奇了。”姬二娘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味和谢知许打太极。 唯独夹在中间的刘大郎兴致十足,一拍手,道:“这么说,这时候张小郎君也在山下?” 姬二娘应和:“没准儿呢!也不知张小郎君是怎样的风采,咱们现在去能不能看到。。” 小食的时候,姬二娘与刘大郎谈天,还是附和随意的,现在却这样积极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谢知许有点好奇,总感觉自己看姬二娘的时候就像隔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难得插话了,却是为了防止刘大郎跟着姬二娘出现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时候有山禁,就算去了,怕也全是官兵,徒增麻烦罢了。” 姬二娘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的确,是儿异想天开了。” 想不到的是,几个人回去的时候,坏消息已经等着他们了。 客栈里,众人团团围住,神情凝重,窃窃私语,瞧见他们进来,便说:“城门关了!咱们现在都走不了了!” 刘大郎大惊,忙问:“为什么封?谁让封的?什么时候开?” 竟然都是一问三不知。 客栈里的人大半都是商户,想趁着大朝会的热闹多赚些钱,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犯愁,何况多待一天,商队车马就多花一笔钱。 经过这一出,临风看姬二娘姐弟的眼神就更加不满了。他站在谢知许身后,勉强压住了质问她的冲动,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就是个祸害!”几个大字。 姬二娘是与人交游的好手,谢知许非常确信如果不是自己态度冷淡得像铁桶,姬二娘一定能一边道歉,一边把这因她而起的行程耽搁转变成一场难得的缘分。 姬二娘道歉,他便说:“官府之事,本难预料,无需内疚。” 姬二娘提到想请客,他便说:“身体不适,酒气上头,某想先歇息。“ 没两个来回,姬二娘看出来他没心思多言,便及时道:“不敢多叨扰谢郎君······”,打算终止对话。 可话说到一半,她眼风一转,看到了满眼烧着怒火的临风—— 她莞尔,那双满是灵气的眼睛轻轻一眯,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了:“看来谢郎君去长安可是为了急事?” 谢知许觉得自己被赖皮缠上了。他不答反问:“二娘呢?” 姬二娘痛心状:“今日早上小食的时候,儿才和谢郎君说了想去凑凑大朝会的热闹。” 谢知许恍然:“是了。” “听大郎提起,谢郎君是吴地人?不知您是哪里人?南京?江南?” “四海为家罢了。” “儿瞧郎君此行是用马车,路上定是用了些时间吧?” “的确。” “不过这么远,谢郎君为什么要用马车呢?” “与你何干?!”谢知许还来不及说话,临风已经恼羞成怒的盯着姬二娘大声控诉了:“你伤了我们的马,误了我们的行程,现在又想做什么?” 临风还想质问,姬二娘却轻巧地笑了,她赞同地点着头:“说的是,那儿就告辞了。”说完,扬长而去。 临风觉得自己好像占了上风,又好像根本没有,懵然问谢知许:“阿郎,她……什么意思?” “上楼吧。”谢知许无可奈何瞥他一眼,这种时候,他们越急,越显得有鬼。姬二娘三言两语惹得临风气恼,不止是把临风耍了,也是让谢知许吃了闷头亏。 一场大雨后,冰水消融,流水夹杂着冰块,叮叮当当自山顶冲下,打得河岸一片泥泞。 草枯枝残、兽迹几无,一队巡防兵穿着新旧不一的制式衣服,七零八落在山脚站成一片。 豫章县令与一众官员站在一个紫衣锦袍男子身旁,憋着气、陪着笑脸说: “张小郎君,按您的吩咐,城门都封了,全县的巡防兵都聚在这儿了,您可有什么打算?” 那戴幞头、着锦袍、蹬长靴的男子赫然便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侠义郎君张峄。他眉眼斜飞、长而有神,鼻梁高窄,双唇微抿,天生带几分笑意,此时却满身泥泞、鬓发尽乱、散发着一股恶臭。 大概是风流惯了,他的躞蹀带上镶嵌着红蓝宝石,以金丝银线缠边,白玉雕花装饰。腰侧挂着串玉石,香袋、穗子样样不缺。他习惯性的伸手抓着玉佩,打算随手晃两下,想起了自己满身是泥,忍住了。 张峄无官职、没实权,巡防兵们也就懒散了不少。好在张峄自己也不是个靠谱的,根本懒得管什么仪态着装。 “哦,人都到齐了?”他闲散问,尾音不自觉的拉长。 县令当他是世家子弟纨绔习性不改,又想着他到底逮了那大虫,便陪着他胡闹,心想左右伺候半日,把这祖宗送走就是:“都来了。” “那就跟某进山吧!” “啊?”县令一个头两个大:“这,山禁还没过,怎么能入山呢?” 张峄歪头扬眉一笑,一笑,就带出点妖气、邪气来:“明府怕什么,出了什么事有某顶着!” 县令欲哭无泪了:这上头的人说这种话什么时候靠谱过?倒霉的还不是他们?于是打着哈哈说:“郎君,您看您也劳累了,不若某回去给您接风洗尘,找些美人好好陪您,等您休息好了,某再陪您进山?” 张小郎君,哦,不,是张大佛爷,脑袋还是歪着的,听完耸了耸肩,问:“明府鱼符呢?” “这儿呢。” “给某看看。” “哎。”县令面带犹豫、还是战战兢兢双手奉上。 张峄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掂了掂:“不错啊!” 说完,忽然绽出一抹笑,眉眼飞扬着,前进了两步。 只见他大臂一挥,低声喝出来:“走!” 小小鱼符从他手中飞出去,“啪”的一声,越过了山下的界碑,摔在了山界的另一边。 “啧啧啧。”张峄眨眨眼,问满面愁容的县令:“明府,按律令,官员丢鱼符,杖三十、施髡刑。要不,您进山去找找,至于破了封山禁令的事儿,某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也算举手之劳了!” “哎呀!张郎君呀!您这……您这!” 张峄嵬然不动,只满脸遗憾地垂眸打量对方。 豫章县令一跺脚,狠了狠心,从了。 官兵既入,事情就好办多了。张峄踱着步领着他们,径直走到一个山坡,努了努嘴,道:“看吧!” 山坡极深,蚊蝇滋生、恶臭扑鼻,与张峄身上若有似无的臭味重叠。 众人探头下去的瞬间,脸上的血色消散得一干二净,豫章县令后退着跌倒,瘫坐在地,颤抖着问: “这这这……这些是人吗?” 白骨暴露,腐肉糜烂,白花花的蛆虫缓慢而得意地蠕动着,在血肉之中寻求酣畅、于死亡之上庆祝丰收。 张峄眯眼打量豫章县令的神情半晌,反问: “明府觉得呢?” “呕。”县令偏头,酸意上涌,吐了出来。 ------题外话------ 注: 1.唐代官员称呼主要有三种,包括:“姓+官爵”、“姓+公”、“姓+官名别称”。本文采用第三种,称呼县令别称“明府”。 2.鱼符。唐代鱼符是唐代官员使用的鱼形符契。一般长约6、宽约2厘米。分左、右两半,中间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鱼符,这种身份证正式使用时间在唐代,是唐高祖李渊的一项发明。鱼符分左右,使用方法是,左符放在内庭,作为“底根”;右符由持有人随身带着,作为身份的证明。 第四章 二月初惊见草芽 封城一刻,百姓云集:封城半日,商户扶额;封城一日,流言顿生。 一大早,姬二娘和姬十七就出了门,说是要去打听出了什么事,说白了就是闲逛。 两个人在市坊里挨门挨店地逛了一圈,进了首饰店,姬二娘少女心思不改,挑出根垂着圆木珠的钗子,往自己头上比划,问姬十七:“好看吗?” 姬十七的脸一向是又冷又臭,眼睛却黑得亮而纯粹,看着姬二娘点头。 姬二娘试了好几个,他总是这样配合,到后来,比划说:师姐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姬二娘笑:“我知道,”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的模样,说:“你再唬我,我就脸皮堪比城墙厚了。” 试完,姬二娘问也不问价钱,就想买下来,被姬十七拦住了:试这些东西是图一时新鲜,回去以后做什么呢?何况这几根簪子的钱,够寻常三四家百姓一天的吃食了。 姬二娘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显出几分羞愧来,便想留了赏钱走人。姬十七唇角沁出点无奈的笑,又提醒她:寻常民间不兴这些规矩。 她忙把钱袋子收了,再去逛店,却并不买什么了,只一味问姬十七:“这东西寻常人家有吗?” “木簪子是那样的价值,那我的呢?” 姬十七叉着腰,低着脑袋看了会儿师姐,解释:一根就够别人几年了!再想想安乐公主的,百户人家一年供奉也就顶得上套头面罢了。 “哎呀!这也……”姬二娘不说话了 逛到个风筝铺子的时候,却又走不动步了。她将每个风筝拿起放下、细细地端着看,竟然过分地喜欢。 姬十七少年心性,从小在山头长大,对这些东西早就玩腻了、看惯了,抱着刀在一旁耍帅。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师姐被漠视着、被关押着,到后来被重重的华服姻亲束缚着,长到现在,恐怕根本没玩过风筝。 姬十七懊恼地挠挠头,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扔到老板手里,凑过来问师姐:喜欢哪个? “嗯?”姬二娘放回去,笑:“早过了年纪了,要这东西做什么?” 姬十七“切”了一声,拿了刚刚师姐看得最久的一个纸鸢,比划:想玩就玩,管他那么多。 姬二娘瞧着师弟,羡慕又欣慰地摇摇头,高高兴兴抱着风筝走了。没一会儿,举着两根饴糖过来,递了一根给姬十七:“店家说这东西越转越大,你试试!” 姬十七忍不住翻白眼了,一脸的凶相就加了点呆样。他没接,说:不吃。 姬二娘心想,小师弟真是到了干什么都这样臭屁的欠揍年纪,便无所谓地把怀里的大刀和风筝塞给他,自己捧着一根饴糖转起来。 打听消息的事情,当然早被忘得一干二净。 小小的云来客栈里,众人聚在一起,分享最新情报。 最叫人匪夷所思、视为天方夜谭的说法当属荒坑埋尸案: “诸位别不信!”说话的是个大胡子商人,他神情神秘、声调很低,栩栩如生地描述:“张小郎君是逼着豫章县令入山的,一块儿入山的是整个城的巡防兵!那些巡防兵里可都是些**子,老幼不齐、混吃等死,没几个靠谱的,出了山转头就告诉亲友了!” 他强调:“某老舅的邻居的女婿就是在巡防营任职的,几杯热酒下肚,醉醺醺的便什么都与我说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大胡子继续讲下去,具体是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乃至张小郎君那天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都讲得清清楚楚。 待说到荒坑,他的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坑里但凡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那是一个都没有!死者们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去,腐肉混着烂泥,蛆虫蚊蝇滋生……当即便晕过去好几个。我那位同乡说,张小郎君在山下的时候便浑身是泥,隐含恶臭,连香包都遮不住!诸位便可以想见那荒坑的味道得有多冲人! “当日仵作查了后,说大概是死了有足足一个月,死者都是些正值壮年的男子!” 坐在角落的谢知许听得皱起了眉头,用茶杯掩盖自己的神情。 凭轩出现在他身后,与他耳语了一会儿后,谢知许的神情便更近莫测。 只有站在谢知许身后、脑子里缺根筋的临风越听眉毛皱得越紧,担心地问谢知许:“阿郎,那咱们是不是得待很久?” “或许。”谢知许心想,这得看豫章县令会不会查案、想不想查案甚至敢不敢查案了。 临风面色苦了,跺着脚问:“阿郎,那咱们万一被人发现……” 大概是因为被凭轩教训过,他眼风瞥到迈进店门的姬二娘和姬十七的刹那,话还没说完就噤声了。 然而这话还是被自幼习武的师姐弟听得一清二楚。 姬二娘心中大惊,面上也显露出了破绽,眉头一挑、与师弟对视一眼,进得店来,故技重施得凑到了谢知许跟前。 谢知许还在面不改色喝着他那壶茶,看到厚颜无耻、径直坐在自己面前的姬二娘,竟然都有点习以为常。 姬二娘落了座,腰板自然地直着,脖颈用一个舒服的弧度微微向前探,用她那一贯令人舒适的语调笑眯眯和他说:“谢郎君今天过得可好?” “尚可。”谢知许把茶杯放下,热闹也听完了,麻烦又来了,便打算走了。 凭轩跟在后面,端着碗药、苦大仇深地边追边劝:“阿郎就喝了吧,大夫说了多少遍这药一日不能落的。” 谢知许回身瞪他,接过药碗两三口灌完,一点也不像嫌苦的样子。 姬二娘瞧见,随口问:“看这样子,谢郎君吃了有一段时间的药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又被缠上了?谢知许心中恨恨,却不忍心害得人家下不了台面,只好答:“风寒难好。” “也是。”姬二娘点了点头,眼睛一亮,忽然从身后变魔法一样递给他一根饴糖,乐呵呵说:“专门给郎君买的,谢郎君怕苦就多吃点甜!” 谢知许盯着那根饴糖,凭轩刚刚跟了他们一路,这饴糖分明就是姬二娘买给姬十七、姬十七不要了的!真是谎话随口就来!他忽然就有点不满,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他身后的临风看得目瞪口呆,正想不通阿郎怎么忽然这样随便,就见谢知许又两步走了回来,低着头盯了会儿姬二娘手里的两根饴糖,一把拿走了又大又蓬松的那根,说了句:“多谢。” 姬二娘又像狗皮膏药一般黏了上去,问:“谢郎君,你打听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知许简短答:“众说纷纭,有人说出了命案。” “哦……”姬二娘拖长了音调,又问:“郎君不害怕吗?” “害怕啊。”谢知许随意答,转而问她:“二娘不好奇是怎样的命案?” 姬二娘一怔,转而去看谢知许的眼睛,他的目光澄澈纯粹,看着姬二娘的眼神有审视,却无戒备。 她心思快速地转过,困惑而诧异地反问:“命案、命案,不是人命官司吗?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好奇呢?” 说的也是,若不知道那“蛆虫遍布、恶臭四溢”的惨状,谁会感兴趣呢?何况这些消息不能定真假,多议也无益,谢知许便不多说了,只守在自己的门口,说:“我要进屋了。” 他非常确定如果不下逐客令,姬二娘会干脆跟着自己进了屋。 姬二娘“哦”了一声,笑答:“郎君明日见!” 最好不见。谢知许心想。 门“啪”一声合上了,姬二娘垂眸低声笑了笑,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屋子。 张峄这次总算穿得低调多了:他一身黑衣,双臂伸展靠在榻上,大剌剌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点。 瞧见姬二娘进了屋,“啧啧啧”两声,慢悠悠说:“原来公主喜欢的是这种相貌。” 姬二娘检查了屋外,确定没人,又叮嘱:“慎言,你忘了我如今的身份了?‘喜欢’这种玩笑,怎么能乱说?” 说完,倒也不在意张峄,自己凑到铜镜前洗脸。没一会儿,半盆水就已经脏了。 张峄揽着袖子,提着水壶给她换了盆温水,姬二娘足足洗了五六次,水总算清了。 张峄便又放下水壶,递给二娘一方巾子,靠在架子上念叨个不停: “我这才离京几年,你怎么就成了这样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再者你身份高了,做事反倒越拘谨了。你瞧人太平公主,足足有十几个‘闺中密友’、就连安乐公主府上也有个跳舞的武延秀天天去做客,你怕什么呢?” “我是能和他们比的么?”姬二娘摸着自己的脸,吐槽:“你给我涂的什么东西,才几天,脸就干成这样了!” 张峄瞧着姬二娘的脸,扔给她一盒面霜,缓缓说:“那位谢郎君的身份查出来了。” 他的语气认真了些许,说:“他不是汉人。可我见他长相,和汉人无异,你当时是怎么怀疑的?” “他说自己是南地人。南地称大夫为郎中,他与侍从们却都一口一个‘大夫’叫得顺口,我便一时有些奇怪罢了。何况他那两个侍从防我如防贼,实在是有趣。不过……我倒是万万想不到他不是汉人。他是哪里人?” “吐蕃人。”张峄说:“年前有百人使团来唐,他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带去医师医书无数,吐蕃人随着北地汉人习惯,也惯常叫“大夫”。 姬二娘反应过来,心中警铃大作,细细问:“那怎么离团独自在此处呢?” “谁知道呢?时间有限,只查出来他本名赤桑益西,因汉话极好,被选进了使团。” “赤桑……是赤桑扬敦那一族吗?” “应该是。” “看来出身是极好的。” 张峄点点头:“出身这样好、年纪轻轻进了使团的人,却隐姓埋名在我大唐的民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又说:“何况,偏偏在这样的关头出现在豫章县,实在奇怪。”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案上摆着两盘放凉的熏肉,忙不挑不拣吃起来。姬二娘问店家要了壶温酒,随口说:“怎么像是饿虎扑食一样?” 张峄灌了口酒,说:“你知道什么?去他大爷的全真教,小爷在那破地方连块肉都找不到,好不容易下山了,刚一下山就被你们这两个黑心的兄妹俩当苦力使,容易吗我?” 吃了两口,他挑嘴的毛病又发作了,洗了两把手,一拍脑袋说:“想起来了!”说完,便盯着姬二娘一动不动。 姬二娘被他盯得发毛,无奈问:“脑子里又想什么呢?” “豫章县令这几晚有酒席,好酒好菜美人供着,可谓是天大的热闹。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你去就是,带我做什么!” “酒席嘛,你知道的……隔一会儿就有几个美人往我身上怼……”他话没说完,人先抖了三抖:“美人虽好,可我消受不起啊!” 说着,他不由又想起来长安的晚宴上,美人们襦裙低系、酥胸半露、披着轻纱往自己身上凑的模样,禁不住浑身鸡皮疙瘩,求着姬二娘说:“有你在的话,就不一样了,至少不会有那么多人往身边凑,你说是不是?” 姬二娘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豫章县令的酒席上,有多少美人?” “估摸十来二十个。” “长相如何?” “都是上上品。” “歌舞技艺呢?” “虽说算不上大家,但也看得出来是经过教养的。” 姬二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拂衣起身骂:“好他个县令,哪来这么多美人?”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官员宴请外宾向来是请青楼的美人……”张峄解释,话说到一半却反应过来了:“豫章县的酒馆花楼都已经被储君监视起来了,若豫章县令外借这样大数量的歌舞伎,我们早就知道了。” “《唐律疏议》有云:‘五品官许置媵三人。’,他个七品官,不可能在县令府养这么多美人,那这些美人,是哪儿来的?” ------题外话------ 注: 1.饴糖:中国从唐朝开始,才有了制糖技术。主要以麦芽糖、蔗糖、砂糖为主。值得注意的是,影视作品中时常出现的糖画在唐朝其实并不存在~ 2.《唐律疏议》:可谓是中国古代法律成熟的标志。《唐律疏议》原名《律疏》,又名《唐律》、是唐高宗令人修撰法律典籍,也是东亚最早的成文法之一。《唐律疏议》是唐朝刑律及其疏注的合编,亦为中国现存最古老、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共三十卷。 第五章 唤取佳人舞绣筵 轻风微起,烛火摇曳,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了县令府门。县令带着整个县的官员守在府门口,迎接姗姗来迟的张峄。 张峄穿了身淡红锦袍,花里胡哨地别着珍珠、玉环,配着香包、宝刀,最重要的是——带着窈窕美人。 只见一只葱葱玉手轻巧地拨开了车帘,美人面容姣好、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杏目明媚动人,如盛着星汉、闪着灯火。 她闲闲散散伸出手来,歪着头浅笑,不慌不忙看着马车下的张峄。 张峄忙两步上前,伸出手来,扶着美人下了马车。 姬二娘云髻高束,鬓边一朵嫩黄色的海棠花,珠串摇曳,微光闪动,一动一静竟都如画般和谐美好。她仪态极好、神情得体,顾盼之间,如同集齐了满街的烛火、漫天的星光,由着张峄搀扶着下马车时,也丝毫不显局促。 众人一时有些呆了。 反而是张峄笑道:“某带了心爱的美人过来,明府莫怪。” 豫章县令这才回过神,忙说:“怎会!美人如这宴上佳酿,向来嫌多不嫌少!” 姬二娘只是低头,莞尔一笑,眸光却有些暗。 众人笑起来,调笑之间,一众锦袍华服洋洋洒洒进了府。 拐过角门,正是暗处,张峄抱歉地与姬二娘低语:“有些人自己是混账东西,还自认风流,正派男子也没人瞧得上他,你别气。” 姬二娘没吭声,张峄忙又强调:“我明天就让人找个僻静地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今天你忍忍行不行?” 姬二娘翻了个白眼:“我知道。” 角门的黑暗极其短暂,绕过回廊,赫然出现在姬二娘与张峄眼前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一排桌案上已经摆好了点心、醇酒,桌案后,各有两名仕女捧着扇子立在两边。 张峄与豫章县令推让一番,领着二娘坐在了侧边席位。 姬二娘身体微微前倾,斟了一杯酒,一双眼睛柔柔看着张峄,含笑低头,双手捧给张峄。 饶是见惯了京城贵女、美人们这一套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仪态,张峄还是觉得一刹那的呼吸凝滞。他唇角翘起笑,微侧身与姬二娘咬耳朵: “您快别这样看我!太勾人了些!” 姬二娘暗暗伸手掐他,唇边却甜甜地笑,娇俏地瞥他:“阿郎说什么呢~” 张峄倒吸一口冷气,求饶说:“您老打死我吧!” 姬二娘掩袖娇笑,打情骂俏似地回他:“阿郎快别取笑我了。” 张峄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下来,连姬二娘给自己倒酒都不敢受了。 可这一出放在别人眼里却是艳色十足。 美人本就如玉,一瞥一笑俱是风流韵味,举手投足满是情意绵绵,看得人好不喜爱。 可惜人家的主子是张峄小郎君,就算他们色心大起,也没那个胆子和张峄抢女人。 没一会儿,酒肉端了上来,张峄没心情和这些地方官说场面话,只顾闷头大吃。 唯独姬二娘还记着做戏做全套,时不时给张峄倒酒夹菜、软语温存,肉麻得张峄叫苦连天。 姬二娘默默数了席上女子,瞧她们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府里的侍女,可这足足二十个年轻侍女,对于小小县令府来说,已经不少了。 没一会儿,豫章县令拍拍手,一队歌女舞娘踩着莲步,袅娜而入。张峄这人多少有些缺根筋,只要美人们不凑上来对他动手动脚,看见谁都不由心生怜爱。 何况这琵琶铮铮、吟唱婉转,美人们一字排开,长袖挥舞,似群雁归巢;没一会儿,又换了队形,腰肢纤细,如芙蓉出水。 一曲毕,张峄拍着掌由衷赞:“美人本就如玉,和着舞乐,便是璞玉出尘,白璧无瑕!” 姬二娘一唱一和,娇滴滴地酸:“郎君这是见了新欢,便忘了我这个旧人!那些舞乐,我学他十天半个月,总是能学会的!” “你?!”张峄大笑:“人家这是多少年磨出来的功夫!”说完转身问县令:“明府告诉她,您的这些美人们练了有多久,也好绝了我这美人儿的心!” 张峄没追着管他查案、如今又坐在下首赴宴,豫章县令心里舒坦了许多,酒气熏陶之中、美人香气之间,没什么犹豫就回答了:“不到一年功夫便也能练好了!”竟然没什么隐瞒,直接就答了。 姬二娘便掩嘴笑:“阿郎瞧瞧,在明府府里学上一年,我也是能的!” “那我干脆把你留在明府这儿,过上一年再来见你!”张峄逗她,转身问县令:“明府说行不行?” 县令忙不迭摆手,洗清关系:“某府上哪能教养出这些秋娘!是有位过去在教坊司的歌女养着她们,偶尔借某一用罢了!” 瞧他有所警觉,姬二娘不再多说,只继续和张峄调笑。 没一会儿,舞娘们散开,有两个来到张峄身边,盈盈下拜。 张峄吓得人都后仰了,支支吾吾说:“美,美人们不必……嘶!”话还没说完,他就倒吸一口冷气。张峄忙改了口,笑嘻嘻说:“不必拘束,来一同吃酒!” 案下的手却不停歇地揉着自己的大腿。 罪魁祸首姬二娘无事人一般,跪坐到了后边。 两个舞娘一左一右围着张峄,大概是参照着姬二娘挑的,都是杏眼翘鼻的美人,现在与她在一块,仔细一看却没半点相似:她们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神情怯怯的,还总带着些瑟缩。不像姬二娘,眉眼媚时如含春波,羞时似在雨中,百般神情,各有风流无数。 “阿郎,您喝酒。”一落了座,小舞女便端着酒敬张峄,既不调情、也不说笑。姬二娘这才有些相信她们也不过才教养了不到一年。 张峄握着美人皓月似的手腕,抿了口酒,手指摩挲她白净的皮肤一会儿,便流氓劲十足的往里钻。 美人仍旧垂着头不反抗,身体却僵硬得像掉进了冰窟,睫毛枯叶似的颤个不停,没一会儿,竟蓄满了泪意。 张峄是个怜香惜玉的,“哎呀”一声,问:“你叫什么?” “儿,儿……”她犹犹豫豫着,思索了会儿才答:“儿叫兰釉。” “这名字不错,谁给你起的?” 兰釉恭顺答:“教养儿的秋娘起的。” 张峄点了点头,松了她的手,又去问另一个:“你呢?你叫什么?” 那舞娘本有些松了口气,经张峄一问,也害怕紧张起来:“儿叫兰叶。” “哟,”姬二娘媚气十足地又说话了:“是单你俩从了兰辈儿,还是有别的姐妹啊?” 兰叶回头答:“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从兰字辈的。” 这些美人们虽然歌舞绝佳,却还是风月场的新手,哪里有张峄描述的、平日里宴席上常见的美人们那般风情万种。姬二娘心里百转千回,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些秋娘,会不会甚至还未经人事? 佳酿美食、皓腕酥胸,一群所谓白衣卿相、儒学名士没一会儿就在女人乡里软倒一片,姬二娘随口说: “阿郎这样喜欢她们,不如今晚带他们回去?” 两人心有灵犀,姬二娘话音刚落,张峄便赞同地说:“你倒是个懂我的。” 说着,就一把揽起那胆子小的兰釉,要往内宅去。兰釉低呼一声,被他揽着的身体木头似的不能动弹。 谁知道,一直站在外头的几个年长秋娘跑了进来,求着张峄说:“这两个女童哪能供阿郎玩乐呢?阿郎去内宅瞧瞧,早有懂事的美人温香软玉在榻上等着您了!” 张峄回头与姬二娘对视一眼,姬二娘忙凑过来,一把打开妈妈的手,娇俏又不失盛气凌人地骂:“我家阿郎用得着你扶?!” 又转而缠着张峄说:“阿郎,她们不行,我陪你,你要是不要?” 张峄松了口气,忙笑嘻嘻躲开女人们的围追堵截,靠到了姬二娘身上,与她三言两语地调笑。 众人这才发现张峄已经喝得颠三倒四,连路也走不稳了,忙都离了席,将他和姬二娘送进内宅。 雕花大门合上,烛火摇曳生姿,在纱帘罗帐上摇荡出暧昧的姿态;若有似无的熏香窜进两人五脏六腑,勾引得人浑身舒畅;小侍女守在门口,端着温水说:“阿郎,水已经给您备好了,您若需要,叫儿便是。” 张峄揉着眉心,吩咐:“爷不喜欢干事的时候有人在外头,你们去院子外头。”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在张峄检查四处陈设的时候,姬二娘灭了熏香,疲累地坐到床上,靠着被褥看他四处忙活。 确认安全后,张峄拖了个坐垫坐到床边。 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他那飞扬而明媚的面目也柔和了许多。一晚的应酬让张峄疲倦,他靠在墙上,发自肺腑地、沉重缓慢地叹了口气,舒展了身躯,低声告诉姬二娘: “那个叫兰釉的小秋娘,整条手臂都是伤痕。结痂掉了、新肉覆盖在伤处,疤痕会消、疼痛却烙在心里头。我握着她的手腕时,她眼里都是痛苦,手冰得没一点温度,却生生忍着,一动都不敢动。” 他被那样恐惧而绝望的眸子神色深深震慑,只觉得那一双眼睛徘徊在他心口,怎么也甩不掉:“你我也见过不少教坊司出来的师傅,按她们的身份钱财,有几个能养得了这样多的秋娘? “若说这师傅是名家,有歌女舞娘主动拜其为师,这些女童又怎么可能这样勉强畏惧? “可见所谓的教坊司师傅只是个幌子,她们也不过是替人养这些秋娘,养到合适的时候,就送去真正的主子那里。而那幕后之人,逼良为娼、掠民为奴,让她们孤立无援、身陷泥淖……” 张峄没再说下去,良久,徐徐问姬二娘: “二娘,你在那夜暴雨将至前带着人掘坑找尸的时候,目的是什么?” 姬二娘看着自己的手,缓慢而坚定地陈述:“武三思无恶不作、武氏一族横行朝野,我李氏天下为奸人所害、被小人所污,二娘彼时一心想帮哥哥铲除祸患,也想……稳固储君与自己的地位。” 张峄站起身来,垂眸看着她。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映着烛火,明亮而透彻,又问:“那今晚,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颤抖着身躯、眼含着泪水委顿在为官者的酒肉里;看到极致的奢靡享受与极致的孤立无援。那些娇艳似花儿的秋娘们,与醇酒、美食一样,不过是太平盛世的装点;是极乐的阴影里,被遗忘的生命。 她为自己过往的冷漠摇头叹息,答:“二娘这些年,身居百尺楼,只看得到有心之人堆砌装点出来的辉煌,却看不到小民于盛世之中的挣扎。” 张峄抱着一床被褥躺到地上,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是亮着的。 他低声说:“二娘,其远身为储君,仁善明理、你贵为公主,纯良和顺。我张峄于长安一众少年中,着实算不上什么英杰,如今入朝堂、涉世局,不敢求张氏一族日后荣光、亦不稀罕狗/屁史书上那几笔春秋……盖因信你二人为人耳。然而接下来的这一路,终将如逆水行舟、绝壁攀岩,我只愿,你我都莫丢了方向、忘了本心。” “朝堂之上的权欲之争总是高高在上,可背后却有多少百姓挣扎于生死一线,我如今,也终于看着了。”姬二娘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和她自己对话:“身居百尺楼,掌权的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久了,有几个能记着万民的艰难呢?” 黑暗在沉默中缓缓地升腾,淅淅沥沥的雨声将生灵淹没,他们心中,却总还是留着那一轮月亮的。 那时的他们,赤诚而无畏,比谁都确信,荒坑埋尸案终将揭开武家掠人案的罪恶一角,让所有的幕后之人无所遁形,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盛世…… ------题外话------ 号外!号外!百尺楼里的小公主,下楼啦!热爱美人的妖道君,下山啦! 注: 1.秋娘:敬称。亦作“秋孃”。唐代女伶的通称。唐白居易《琵琶引》:“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唐元稹《赠吕二校书》诗:“共占花园争赵辟,竞添钱贯定秋娘。” 2.百尺楼:泛指高楼。《三国志·魏志·陈登传》:“汜(许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陈登)。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牀卧,使客卧下牀。’备(刘备)曰:‘……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於地,何但上下牀之间邪?’”大意为:汉末许汜记恨陈登冷遇他,刘备便说:“陈登希望您忧国忘家,具有匡扶汉室之志。可是你却向他提出买田宅屋舍的要求,陈登当然讨厌你了,假如当时是我,我肯定会去百尺高楼上高卧,而让你睡在地下!”后来便用“元龙百尺楼”形容崇高的形式,或表示高下悬殊。 第六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半夜,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凉风揉杂着湿气渗进人的骨子里。谢知许下半夜都是咳过去的,今早下楼,眼睛下显见得青黑一片。 姬二娘正垂头想事情,瞧见谢知许,却绽出笑来,热情地挥挥手:“谢郎君快来!我可是起早跑了两条街买来的,专门给你带了一份呢!” 她这次连谦称一类的表面功夫都没了,然而谢知许离家已久,乍一瞧见羊汤,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吃人嘴短,也就不管她怎么叫自己了。 几个人热气腾腾捧着羊汤,谢知许灌了几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老板娘端着一小盆厚厚的胡饼过来,谢知许拿了一个,里面夹着羊肉、奶酪,饼皮酥脆、羊肉充足、奶酪软糯,原来是羊肉索饼。 正打算结结实实来一口,却听凭轩放下筷子,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阿郎,大夫专门说过的,羊肉性凉,与药性相冲!” 谢知许瞪着他,咬了一大口,就着羊汤干脆利索地说:“哦。” 姬二娘被逗笑了,调侃谢知许:“郎君也不怕苦,怎么次次吃药还得凭轩求着呢?” 谢知许竟然随意自在地笑了,开玩笑一般随口回答:“大概是活够了。”他很是知道礼尚往来之道,姬二娘不和他客套,他就更懒得“儿啊”“某啊”地应付。 “怎么会有人活够了呢?”姬二娘也和他开玩笑:“如果真有人觉得不想活了,那恐怕是因为想要的太多,失望也跟着攒得太多。” 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低缓,语调柔和,那双局促而狭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谢知许。 谢知许却忽然觉得心头一怔,不由抬眸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几乎是瞬间便回过神,问:“那你说,什么样的人会想要的太多?” 姬二娘本是随口一提,本来就没有细想,被谢知许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不由有了几分认真。她这次想了想,诚实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对这人世有期望、有热爱的人;又或许是这期待成了不能放下的执念的人。”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郑重说:“不过,我想……那些一心向死的人,曾经比谁都热切地渴望着生吧。”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了。谢知许没回应,喝了两口羊汤才又抬头看着姬二娘:“你有糖吗?” 姬二娘“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这突然转换的话题。 谢知许却说:“药太苦。” “可是你又不怕苦,你那天喝药我都看到了,你一口气就喝完了……” “我怕,”谢知许眨巴着他那双真挚的眼睛,说:“我那天是忍着的。” 凭轩本来没什么反应,这时候却诧异地看着谢知许,怔怔半晌,又低回头去。 “没了,那东西放一两天就化了的。”姬二娘只好说。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客栈里的商户们都陆陆续续下了楼,老板招呼他们坐下,转身又进了后厨。 没一会儿,竟然给每桌都上了羊汤和索饼,羊肉的鲜味在店里散开,热气蒸腾着,熨得人全身都服帖了。 刘大郎惊喜道:“店家今日真是大方!” 老板娘笑:“是二娘给各位买的,快趁热吃吧!” 大郎拍手叫好,说:“阴冷天就该吃这东西!二娘真是贴心。” 姬二娘也笑,三言两语和他谈起天来,不忘和他分享好消息:“我今早出门,见到告示说,前几日的城禁是因为山体滑坡,如今路已经清理干净,明日卯时便可出城了。” 刘大郎听了大喜,忙说:“看来前几天传的什么惨案都是子虚乌有了!耽搁了这好些天,总算没误了大朝会!” 说完,又觉得舍不得这难得的两个侠士:“二娘、十七,待去了京城有机会定要再聚!我请你们吃京城的馆子!” 姬二娘也作出期待的模样:“自然该这样!咱们被困在客栈几日,也实属缘分,谢郎君……” 她正想招呼谢知许,眼角余光里却见白衣飘动,谢知许已经走没了影,连半碗羊汤都没喝完。 姬二娘的七窍玲珑心琢磨着谢知许好像是有些气恼了,可他到底有什么可气的呢?姬二娘又想不出来。 正纳闷,却听木门发出“乓”的一声响,刀剑冰冷的光闪了进来。 而在张峄下榻的邸店中,只听“叮当”一声,酒杯摔在地上,滚了几圈,留下一片蜿蜒曲折的酒渍。 张峄靠在了椅背上,轻抬下巴,悠悠然擦干净手上的酒,道:“说说,为什么夺了我的酒杯。” 跪在一旁、缩成一团的赫然是小秋娘兰釉。因为弯腰,她的声音也嗡嗡的:“酒里有毒,阿郎不能喝。” 张峄乐了,问:“好生奇怪,下毒的是你,不让我喝的也是你,你图什么?” 他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这反倒让兰釉很吃惊。她显然没有仔细想过自己这样做的原因,紧张之中,说话也颠三倒四: “他们,让我杀你,说,杀了你,我就能见到他了……可是……我不信他们,我不信他们但不敢不听,所以只好来了……可是……我觉得你要比他们可信。” 张峄听得“哎哟”一声,先抱怨:“怎么话都说不利索?” 又一点一点细细地问:“谁让你来的?” 兰釉却又犹豫了。 张峄不耐烦地揉揉太阳穴,说:“我看你也算有点脑子,我劝你,在我面前少自作聪明。你既然杀不了我,就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最好早些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知道吗?” 他过了会儿,又问:“谁让你来的?” 兰釉声音平稳了一点:“教养妈妈还有那些看管我们的汉子。” 答了和没答一样。张峄翻了个白眼,莫名觉得郁闷。 储君坐镇长安,这小小的豫章县所有的人员往来按理说都在他的掌控中;二娘亲自率人掘坑、混迹在人群中间,微妙的地利用舆情、影响局面;张峄自己则俨然如同一个因圣人旨意而带来的巧合,因尴尬而微妙的身份逼得县令破禁入山、让案件为人知晓…… 一切明明进展得有条不紊,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前日,局面开始忽然大变?县令口口声声说已经快马上奏,到今日,圣旨也该到了,可为什么张峄却还是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不仅没有圣旨,他自己还要被杀人灭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峄焦躁得皱起了眉,语气有些冲,和兰釉说话也没风流气度了:“你站起来说话!” 又问:“你说‘见到他’,他是谁?!” 兰釉的声音低低的、颤抖着:“儿的……良人。” 张峄一愣,问:“你成婚了?” 兰釉摇摇头,眼圈、鼻尖霎那间都红了:“本来……是定了今年九月成婚的。” “你……和我说说怎么回事?”美人垂眸,泪欲滴未滴,张峄的语气又软了。 兰釉到底是个小秋娘,洋洋洒洒地说起来: “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俩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他只大我三岁,可我爹娘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他就来我家陪着我,长辈们没人会担心的……” 张峄又没耐心了,却不大舍得凶美人,只好说:“事态紧急,这个你以后和我说,你先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在豫章县?” 兰釉理了理情绪,答: “儿本是莱州即墨县人,一日,忽然有人带着财物来我家提亲,说是京城武家的郎君在寻良妾,打听到儿相貌不错,便来下聘。 “儿的爷娘不舍儿远嫁作妾,儿的良人本想先考取功名,那时却巴巴着提亲,爷娘便许了我们的婚约。可是没几天,县令、里正都来逼;夜里时常有人侵扰、爷娘的小本生意也做不成,没几日,一家人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儿就那样被一辆靛青粗布帘的马车带走了,走时匆忙慌张、竟不得见良人一面。到离开那日他们也并不给婚书、连究竟嫁的是哪个武家都不提。 “再见到润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他扮作小厮,告诉儿不要害怕,他会带儿回家。润郎还告诉儿,他准备求见前任莱州刺史崔大人,拼尽一切将案子上报…… “可是三天前……”兰釉抬起一双酿满了泪水的小鹿眼,从心口掏出一方绣帕,帕子又旧又脏,针脚疏密不齐、甚至已经起了线头。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 “这帕子是儿十二三岁刚学女红时绣的,绣完就扔在了一边,本是早已忘了的,善才却将这帕子交给儿,看来,这些年润郎一直收着。善才又说,张小郎君处处谨慎,寻常人近不得您,唯独您对儿还算有几分喜爱,便让儿……按她说的做,才能保润郎安全。” 这便是兰釉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只是来到张峄身边的这三天里,张峄对她爱护怜惜,却无丝毫逾矩轻佻之处,兰釉犹豫了足足三天,才总算做出了决定。 “把帕子给我。”张峄接过,见上面绣着对蝴蝶,是最平常不过的花样。然而帕子太旧、针线太粗糙,张峄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帕子的主人——那位不过十八岁,等着自己心爱的女郎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看向兰釉的眼神不由深了几分,更咽了一霎那,却只问:“你在豫章县待了多久?” 兰釉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足足有一个月了。” “住在何处?” 兰釉却答不上来了:“善才管得严,儿少有出门,出门便乘马车,实在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正说着,张峄的小侍从进来,道:“阿郎,这告示是昨夜贴上去的,大概就是为了避开咱们。”说着,递给张峄一张告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放行令三个大字。张峄拿来草草看了一遍,上面细细写了前几日城禁盖因山体崩塌所致,如今道路畅通无阻,明日即可放行。 一阵冷风钻进来,带着不合时宜的冷清与失望。 张峄的声音仿若也夹杂了寒风冷雨:“换身衣服,你带着兰釉,现在就走。去了长安,直接去找储君说明情况。” 他看向兰釉,带着让兰釉不解的郑重,问她:“跟他走,可以吗?” “那……润郎呢?” 张峄胸口很闷,几乎说不出话:“以后……以后……我帮你找他。” 他躲开了兰釉期待的目光。 那是一个果敢而有魄力的少年,那是一个不惧艰险、向着心爱的人长途跋涉而来的少年,而如今,无声地长眠在荒山一角,沉默在太平盛世里。 他心爱的女郎沉浮在贵人的酒色里,还在等他。 张峄没勇气说出实情。 没勇气说出这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的死亡。 冷光闪过,剑光入眼,酒肆里众人都沉默了。 ------题外话------ 谢黛玉:这羊肉索饼是别的郎君都有,还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注: 1.索饼:唐朝喜食羊肉,羊肉索饼是经典做法之一。 2.圣人:即唐中宗李显。唐朝称皇帝为圣人;称太子为储君。 没啥需要具体说的了,但我就是还想hh 前段时间和前任舍友b有些不愉快,b背后挺爱说人是非,我知道自己也被说以后,干脆就和她挑明了。她搬走的时候我的舍友a和她发微信说:“你背后怎么说我们的我们全都知道了。”(其实完全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昨天晚上在走廊迎面遇到了她,她的眼神飘啊飘啊,那种心虚和怂让我都替她捏把汗哈哈哈哈哈哈。在此为她默哀。 第七章 料峭春风吹酒醒 姬二娘沉默着,放下了茶杯,认真听来者道: “我等乃巡防营官兵,特来与诸位提个醒:前几日传出些没根据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诸位是聪明人,切莫胡乱信了去,更莫随口传了开。正值大朝会,若因这起子怪谈乱说搅扰得人心惶惶,实在是大罪过!” 众人忙不迭点头称是。 那官员一双鹰眼巡视一圈,踱着步来到了姬二娘与姬十七面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们,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姬二娘处变不惊,却连谦词都不用,平平淡淡答:“我乃形意门弟子。” 官员皱了眉,拿剑随手拨了拨姬二娘的刀,又问:“缘何拿刀?” “行走江湖,刀不离身。” 官员打量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转而问姬十七:“你呢?和她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弟。” “你闭嘴。我让他答。” “师弟……”姬二娘守着师弟的自尊与自己的高傲,艰难答:“言语不便。” 官兵愣了一下,收了剑,冷声道:“少生事。” 一队人总算离开。 姬二娘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若是山体崩塌,为什么直到如今才解释清楚?” 刘大郎大骇,忙道:“二娘慎言!” 说完,自己却陷入沉默了。 姬二娘起身,与师弟告辞离开:“这些天的传言儿听了不少,究竟是真是假、儿要自己去分辨,若真的有魂灵飘摇于天地间无所归,我总是要还他们一个归宿的。” 众人一时沉默。 江湖是一首荡气回肠的酒中歌,然而朝堂不是;江湖可以去追求真相与大义,然而朝堂不能。 他们只是这苍茫世间的升斗小民,从来不求显耀荣华,只求安稳度日。 在这乱糟糟的时局里,沉默地做个愚民,是他们最聪明的选择。 唯独二娘眸中的光彩分毫不减,嘴角抿着几分嘲讽的笑。 那双难得显出冷冽的眸子悠悠然掠过站在楼上的谢知许,疲倦却果决。 谢知许心中一颤,一个念头划过心间—— 姬二娘要上山寻荒坑,要自己去看真相! 那把没了穗子的大刀在她的手里,一往无前。 谢知许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叫住了她:“二娘!” 姬二娘回身,与他点头致意:“谢郎君?” 谢知许几步下了楼来,问:“你要去哪儿?!” 姬二娘没答话。 谢知许坚持不懈地又问一遍:“二娘,你要去哪儿?” 姬二娘笑,眨眼调侃道:“我下午便回来,谢郎君记得安心吃药,我给你带糖。” 谢知许不喜欢这样亲密的说法,这时候却没心思管那么多,走到了姬二娘面前,低声说:“就算传闻是真的,过了这么多天,还能找得到那所谓的坟茔与尸体吗?” 姬二娘轻声答:“告示是昨晚才贴的,山体崩塌的说法也是昨晚才有的,可见他们一直在等候通知,前几日是不敢妄动的。我现在去,或许还能找得到,再晚点,却不一定。” 谢知许过分云淡风轻的一张脸上显出几分犹豫,转瞬,却扬眉笑了:“我也去。” “什么?” “是你说的,要去自己看真相、要给游魂寻归宿,我觉得很是有理。” 他的眼神干净透彻,带着几分畅意、几分洒脱。姬二娘觉得,此时的他的神情与那日倒药时一般无二。她看向自己的师弟,姬十七的眼神那样亮、那样的炽热,仿若燃着一团火,照着说不尽的生命力。 明明是年岁差不多的人,姬二娘却觉得,谢知许的眼神太安静了,就像是一汪消失在深深竹林里的清潭,只能盛得下他自己,再无法负担更多的来客。 她看不懂谢知许的洒脱。 这洒脱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大无畏,是谢知许踽踽独行半生,放下了一切的叛逆。 姬二娘不懂,他的两个侍从也不会懂。 于是,一行五人一路抄小路,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一处稀稀拉拉的小林子。 避过官兵,几人还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一人穿着身黑衣,带着顶斗笠,垂头抱剑靠在棵歪脖子树下,像是睡着了一般。 张峄一身的污渍,瞧见他们,翻了翻眼皮,站了起来,干脆利索抽出长剑,横在谢知许脖颈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谢知许回过神来,也有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来这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山上了。 是因为姬二娘那番话,还是因为她那双果决坚定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自己想不计后果地胡闹一次? 姬二娘上前,解释了一番,张峄听到那句“他是和我一起来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回了个“哦”,又坐了回去。 两壶酒歪歪斜斜倒在一边,张峄虽没醉,却有些垂头丧气的。 姬二娘也无奈得很,离他近了些,却因为谢知许在场,什么也说不了。 张峄慢悠悠说了起来——这话其实是说给谢知许听的: “这处山坡里,躺着共计一十九人。事到如今,我没什么能做到,只有先这样葬了他们,也免得他们曝尸荒野。” 谢知许皱了眉,歪头看向一旁倾斜的小坡。 那里的土是新盖上去的,显得潮湿而肥沃。一块破木板立在一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莱州英杰魂归之所”几个字。 “他们是莱州即墨县人,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抱着状告贪官的决心,不管不顾一路来到京城,以为来到天子脚下,总会有办法找回公道。 “我那时候说白了就是个荒山里的破道士,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志向,遇着这群少年,不由感动非常。一路暗中相助,为他们摆平障碍。 “谁能想到,他们在豫章县忽然没了消息,再找到他们时,便是这荒坑里的十九具尸体了。” 他话音刚落,一只蠕虫慢悠悠爬出来,爬到了临风的鞋上,临风吓得一个激灵,一溜烟跑开了。 张峄的故事里隐去了很多内容,比如武氏一族权大势大,逼民为奴,有人上折子,没多久却被排挤出京城;比如储君如何知晓了这发生在遥远的莱州的掠人案和这群热血而冒进的少年;又比如储君如何安排江湖弟子一路相护,才让他们逃过追杀;还比如在得知这群少年的死讯后,储君如何于困境中想到了远在凉州的张峄、安排了张峄来到这里。 如今的储君李重俊,当上储君还不到一年,权势人脉都聊胜于无,却被父亲猜忌、被武韦两家排挤,平日里就算无罪过,参他的折子也是成堆往圣人眼前送,挑拨他与皇帝关系的小人也是成天说他的不是。 顶着这些勾心斗角,所有的案子、是非,最终都会成为朝堂上的权术之争。太子贵为储君,却连想处理一件案子都做不到。他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那群少年身上,一路步步为营,却在豫章县功败垂成。 历经半个月,莱州的少年们仍旧无迹可寻。 最终,是姬二娘连夜骑快马、出长安,亲自带着人入了山,在寒冬的深山里,一寸寸地翻找,直到找到那片死亡之上的肥沃土壤,用手挖、用剑刨,一点一点找寻到那些尸体…… 又是储君长袖善舞,借由圣人打压有功之臣的机会,安排提议以“体恤”大臣的名义召回多年在外、无官无职的张峄。 小小的豫章县就这样迎来了张峄的粉墨登场。为了能让他名正言顺地破山禁,姬二娘甚至安排好了酒楼与说书先生,将大虫的消息早早放出去。有了这借口,入山、遇荒坑、逢大案、惹民议,再到接下来储君在朝堂上审理掠人案,大概也能一帆风顺了。 可是如今,过往的努力又一次被阻挠。 张峄灌了口酒,胳膊一伸,架在那双长腿上,歪着头瞧谢知许——谢知许便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刘大郎的描述: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便是一段风流,一道胜景。 只听张峄慢悠悠说:“爷等了足足三天,就等着这狗官把折子递上去,谁他奶奶的能想到,这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混进了武家那粪坑里,好他大爷的一身腥!案子不仅没往上报,还敢要小爷的命,也不撒泡黄水找找他那张鳖孙脸!算个什么东西!” 谢知许的汉话到底是纸上谈兵,与使团里其他吐蕃人相比,也不过是略流利些,真要论起谈天说地,他那点积累,还真有些难度。 这时候乍一听到张峄的一番话里,又是大爷、又是奶奶,一会儿粪/坑、一会儿黄水,竟然被绕糊涂了,只大概反应过来一个意思:张峄这是要被杀人灭口。 谢知许对这种事情将信将疑,然而不管不顾任性胡闹一场的心思既然起了,就一时没法冷下去。 姬二娘皱着眉坐在张峄身边,问:“怎么杀你?” “他们让一个叫兰釉的美人到我身边,给我下毒。” 亏得张峄不是个好色之徒,姬二娘松了口气,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原本想着,葬了这些少年,我便要动身去长安,亲自去圣人面前细细说来。” 姬二娘心想,张峄远离朝堂,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时机,也不了解当今的皇帝。若是他能平平安安到长安,若是圣人真的在乎这些“小民”的生死,储君怎么可能绕这样一个大圈子? 恐怕张峄人还未到长安,参他的折子就已经到了圣人眼前。也许还来不及父子重逢,张峄就会落得被逐出京城的下场。 再者说,城禁这么多天,消息闭塞不通,姬二娘相信,储君不会放任事态发展超出他的掌控,更不会放任姬二娘等人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因此,张峄和县令撕破脸只会是下下之计。 谢知许在一旁,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姬二娘只有简短道:“已经有了前车之鉴,郎君不可贸然行动。” “我知道。”张峄冷笑一声,踉跄两下站起了身:“那时候,一腔怒气,不管不顾,如今冷风一吹,人也反应过来几分。” “喂,我拜托你个事。”张峄下巴一扬,却是对着谢知许道。 ------题外话------ 远在长安的李重俊:是的,我就是导演 我一直觉得我活得挺低调的,但是莫名其妙我们系的人就都认识我。朋友说是因为我蠢出了天际。 不是有那种小程序,把自己的性别年龄输入进去,就能测出来今年的桃花运嘛。我把我的输入进去后,出来的结果是“-100%”。 我当场一个奋起,把我的微信名改成了“s大美女”,美女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来改变!我就不信了!!! 结果,好巧不去,辅导员这时候在系里的大群@了我,恰好,之前让改名,哎,我就不改,我就是作。 后来我们系的同学见到我就说“s大美女”。 哦,对了,最后测出来的结果是0。进步了。 第八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若我死在了这儿,你就帮我给我爹带个话,说他儿子也算是为大义而死,没给他丢脸……” 张峄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号:“我叫张峄,你叫我的字留泽就是,我爹便是那张柬之。” “在下谢知许,字恕。” 张峄立马反应过来了:“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有言曰恕可谓仁也,看来我没找错人。” 谢知许这人的棱角被磨得太平,平得几乎到了不争无怨的程度,起这么个“恕”字,还真没到张峄说的境界,不过是求个宽恕的意思罢了——这又是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谢知许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等到一年半载后,带到坟里头去。 他懒得解释“恕”之一字的来源,由着张峄继续道:“我若真死在这儿,你能找到我的遗骨,就帮我起个土堆,也葬在他们旁边;找不到遗骨了,就给我撒一捧土,也算是化作春泥——哦,对了,最好帮我烧十二个纸扎人,要个个都是美人儿,能唱能跳还不缠人的;再给我烧点纸衣,每个颜色都来点,你这么素淡的,就不行……我到时候定会十分感谢,到你梦里头报恩。” 他越说越离谱,反倒像极了开玩笑,谢知许打断了他梦里报恩的说法:“留泽吉人自有天相。” 说白了,谢知许根本就不能确定这事的真假:若县令是武家的人,为什么当初不拦着张峄入山,如今却又要杀人灭口?怎么想都让他觉得离谱。 这个问题后来常常围绕在几人心头,很长的时间里,都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谢知许跟着张峄、姬二娘,对着土坡倒了杯酒,作了三个揖,便听张峄沙哑着嗓音,缓缓唱道: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姬二娘在一旁,跟着低声唱,她的神情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哀婉,黑色的瞳孔深而澄澈,谢知许在这古老悠长的曲调里,猝不及防地没了那颗一潭死水般的看客心,只觉得自己也在他们的悲痛里浮沉…… 几个人下山的时候已是正午,张峄拉着两人去了归云阁,说书先生上了新故事,讲的正是荒坑无名尸一事,只不过换了个味道,成了一出光怪陆离的志怪神话。 张峄问:“这故事是什么时候开始讲的?” 姬二娘掌控着小小城镇的流言蜚语,自然一清二楚:“打虎故事讲完,紧跟着就是这个故事,已经讲了四天了。” “明天怕是得换故事讲了。” “讲个什么好呢?” “就讲讲我吧,”张峄笑:“讲小爷上山打虎,下山……” “下山做什么?”姬二娘的语气急了。 “没什么。”张峄笑:“下山与美人儿厮混。” 谢知许却在疑惑:这酒肆的说书先生怎么这样胆大,什么都敢讲? 他们告了别,张峄一个人戴着斗笠、围着面罩慢悠悠找到家成衣店。 到了店里,张峄抛给店家一锭银子,先把自己仪态整理了一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挑了身紫色圆领袍子,再抱剑出来的时候,已然又是一个明媚的少年郎了。 路上有女郎忍不住瞧着他,张峄朝着她扬眉灿然一笑,有花香飘过一样,张扬浮夸得整条街道都好像他的背景。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张峄大摇大摆停在了县衙门口,瞧着那块“青天白日”的牌匾“哈”的一声冷笑,一步踏上了肺石。 他身形纤长、衣着醒目,何况站在了用以报案的肺石上,轻而易举就吸引了行人的注意: “在下张峄,前来投案!荒山弃尸,魂无所归!朗朗乾坤,请君明断!” 府衙官吏大骇,跑着上前道:“张郎君啊!那是假的!假的!您赶紧下来吧!” 张峄斜眯他一眼,头都懒得低,继续朗声道:“五日前,某上山捉大虫,路上不慎,掉下一山坡,山坡有一巨坑,坑中,有尸体十九具,惨状难述。豫章县县令,为人忠正、性情纯良,为父母官,心系百姓、办案公正,某知其为人,故前来伸冤!愿将此事广而告之,与君共将凶手捉拿归案……” “能犯下这样的大案,凶手不是你我能撼动的。”云来客栈里,谢知许长长叹了口气,与刘大郎道:“刘大哥刚刚说的事情确实有几分怪异,只是这样的诡案有可能涉及朝堂之争,何不再观望几日,再做决定?” 他的话说得好听,说白了不过是四个字:隔岸观火。姬二娘心中顿生不满,冷笑:好一个审时度势的谢郎君。 她上了楼,店家敲门进来:“主子,储君来信了。” 姬二娘松了口气,忙展信去读,信里讲了两件事: 一件,是储君说已经安排好了人,那人名唤源乾曜,当初还是姬二娘给他安排了个闲职,如今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只等时机一到,就让他参与查案。 储君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非常时刻,大胆行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既然官场乱成了一团,那就得把事情闹大了、闹得人尽皆知、闹得瞒也瞒不住。 而另一件,却是关于谢知许的。到底是吐蕃人,太子查的着实费了些功夫和时间,好在查出来的消息却不负有心人。 说这位谢知许父母早亡,自小在外祖父家长大,十来岁的时候,汉话、藏话没一样说得利落,在那样的大家族里,很是不起眼。 然而这位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成名的方法实在算不上光彩。据传,他看上一个女郎,女郎不从,他竟强/上/了人家,事后又要了人家的性命。女郎的父母亲属在府衙门口一连哭喊数天,明明白白指出是赤桑家的子弟。 又过了几天,谢知许的外祖父亲自扣押着他投了案,一时间,人证、物证齐全,府上的小厮更是详细地交代了谢知许那日的所作所为。 谢知许由此成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 更令人深恶痛绝的是,整整两年,谢知许都拒不认罪。到了后来,主管案件的官员看出来赤桑家根本不想管他,干脆连刑罚都用上了——还是无济于事。 谢知许后来被发落到军队服流刑,再后来,竟然建了功、立了业,一步步在朝廷上立了足。 他便也算是少年得志,一时间平步青云,时有流言说,他因相貌被太后看中,成了入幕之宾。讲到这一段,太子的工笔小楷在上面批了一句:此为流言,真假难辨,吾妹慎断。 谢知许在朝堂上得意没多久,赤桑一族就出了桩大事:有人密报他们犯了谋大逆,小皇帝大笔一挥,整整一个旁支,上下老小都送了命——而那抄家、行刑的人,正是谢知许。众人大骇,遇到谢知许,愈发绕道而行。 又没多久,谢知许竟接管了风雨飘摇的赤桑一族,他也是这时候才第一次有了一个吐蕃名姓:赤桑益西。 在这份信件的末尾,太子批了几行字:“此人祖母乃文成公主义女,若论起辈分,此人算是你我的侄子。”姬二娘读到这儿,不由好笑,然而权贵之家向来爱攀亲带故,没想到吐蕃和李唐也要找找这亲缘关系。 太子又写:“此人棋术极佳,闲来倒想与其较量一番。”她这位哥哥是个棋痴,有这想法也不足为奇。 姬二娘烧了信,推门出去,正好和在走廊里徘徊着的刘大郎撞了个照面。 ------题外话------ 注: 1.“魂兮归来……”来自屈原的《招魂》 2.肺石:古代有一种石头叫肺石,设于朝廷门外,百姓如有冤情,可以站在这种红色的石头上,有司就会出来接案料理,这种石头形状如人的肺,所以叫肺石。张峄之所以不击鼓,则是因为他懒。 第九章 飞云当面化龙蛇 刘大郎被她吓了一跳,捧着心连连退后几步,直说:“哎哟哎哟!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刘大哥想事情太出神了!”姬二娘笑,又问:“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刘大郎唉声叹气地摆摆手,问姬二娘:“二娘,你说,人为了义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姬二娘一愣,心想:这可真是个宏大的命题。她把问题抛给了正上楼的谢知许:“谢郎君,你觉得呢?” 谢知许轻轻地摇头:“说来惭愧,我这人贪生怕死,既无力对抗时局、又不想自己受委屈,实在担不起大义。” 刘大郎又深深叹了口气。 却听姬二娘道:“今日上午,我在山上遇到了张小郎君。” “嗯?他在山上做什么?” “祭拜。听说当日是张小郎君发现了尸体,如今便亲自上山葬了他们。我去的时候,他刚立了牌位,祭了酒。” 刘大郎又开始叹气了:“张小郎君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是啊,他临走之时,曾请托过谢郎君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若他命丧此处,就帮他给张相爷带个话,说他也是为大义而死,没什么遗憾。” “那若是你,会有遗憾吗?” 姬二娘想了想:“会遗憾,但不会后悔吧。再说了,如今有张小郎君冲在前头,就是有张相爷作保,有什么可怕的呢?” 刘大郎“哎!”了一声,径自下楼走了。 谢知许深深皱眉,走到姬二娘身边,笃定地说:“为什么要激大郎?” 姬二娘装傻,诧异地问:“我激刘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明明知道……”谢知许一着急,汉话反而说不利索了。 “什么?”姬二娘还是疑惑不解的模样。 “连张小郎君都被杀人灭口,你知道的,你激大郎做什么?”——让他白白去送死吗?谢知许没说后面的话。 “大郎……要去做什么?” 谢知许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什么话都没说,自己回了屋。 刘大郎热血上头,等走到府衙门口,亲眼见着张小郎君站在肺石上,目光笃定的时候,脑子更是一热,大喊道:“某有事请托!” 众人的目光都朝向了他。 刘大郎一鼓作气,道:“两个月前,某曾遇一群莱州少年,共计一十九人。”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数字可不正好对上了吗?! 刘大郎说到了这个份上,干脆豁出去了,他快走两步,走到张峄身边——他这个商户,原来也能与这样的人物并肩而立。 “这群少年意欲上京报案,一路风尘仆仆,我们曾相约于豫章县重聚,然而在此多日,某竟遍寻不得这些少年的踪迹!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这话,太重了。 张峄扬起了下巴,觉得自己此时宛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面对着的是猎猎的秋风与苍茫的大漠。 他一字一句地喊着。 他的嗓子哑了,眼睛却亮着。 刘大郎被这光震撼,转而潇洒地看向天际,也大声道: “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终于,那荒坑中的无名尸,有了他们的身份。 姬十七翻窗而入,和姬二娘比划了一会儿,姬二娘叹了口气,眸中带着浓重的哀伤和同情,过了会儿,递了张纸给姬十七:“到明天,酒楼的故事也该换了。” 她胸腔中一股郁气,怎么也排解不出。 她想喝酒、却因担心误事而不敢喝;她想大哭一场,却害怕叫手下的人知道自己的脆弱。她只有长久地坐在这四方小屋里,安静地等待着日落。 “阿郎,看这东西做什么?”临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回头却看见谢知许拿着姬二娘刀上的穗子摩挲。 谢知许笑了笑,解释:“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这玉,太好了。玉上的雕饰,太精致了。她却想也不想,就给了人。” “耽误咱们这么多天,她合该给得贵些!” 谢知许还是觉得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只有作罢。 下楼吃晚食的时候,姬二娘闷闷不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竟连招呼也没打。 谢知许便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安静世界里,仿佛之前的日子,都是他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热闹喧哗。他忽然想起来刘大郎到现在还没回来,便问凭轩:“府衙那儿,情况怎么样了?” 凭轩亲眼见了那一往无前的两人,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日高亢了:“张小郎君与刘大郎高声呼喊,直说:‘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没一会儿,众人皆喊,声音如雷、字字刚劲。县令下了马车,一连鞠着躬,将他们请进了县衙。” 谢知许想起汉人有一个说法:舍生取义。 他们二人走进县衙的时候,或许便是这样的心境。 “阿郎……要去看看吗?”凭轩试探着问。 “有什么可看的呢。”他的声音死水一样平静。 姬二娘皱了眉,抬头看他,眸子里的神情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可是没一会儿,却又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谢知许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 一阵鸟雀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身夜行衣的姬二娘翻窗而出,在屋顶飞檐之上快速前行。 宵禁的豫章县,报时的更夫宛若向导,一路将她带到府衙之中。 姬二娘落了地,紧随其后的,是十几名武士。姬十七和她道:谢知许的侍从跟了咱们一路,方才刚回去。 姬二娘无所谓地应了声:“我知道。” 又不屑地说:“他知道又怎样呢?左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行人按照先前探子画的地图,径直往府衙深处走。 姬二娘握紧了手中的剑——她惯常用一把削铁如泥的软剑,那大刀,不过是个幌子。 一队巡防兵正守在门口。 姬十七走上前去,冷着脸径直往里走。 那官兵拔刀,正要大喊:“什么人?”,却只见姬十七一个反身,连刀都没出鞘,就已经把对方打晕了去。 众官兵大骇,纷纷拔剑,剑锋直指姬十七。姬十七总算悠悠然抽了刀,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大刀扫过,带起寒风瑟瑟;剑气如芒,唤醒煞气腾腾。他招招式式如行云流水,格挡劈砍似人刀合一,官兵们前仆后继,他一人却得心应手。 随着五六个黑衣武士随之加入,胜负更是毫无悬念。然而他们却最多伤其筋骨,而不伤其性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有巡防兵脱身而去,狂奔着去告知县令。 他不知道,对方的失误、他的逃脱,只不过是精心造就的巧合: 余下的七人跟着他,毫不费力找到了豫章县令。 姬二娘在他准备敲门的瞬间,用剑柄狠狠敲晕了他。 两个武士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大门。 姬二娘抱剑,倚在门口,看着屋内的纱帘半卷、红浪翻滚,猝不及防地笑了。 她的笑声阴冷嘲讽,吓得被子里辛劳耕耘的县令偃旗息鼓,搂着美人大喊:“什么人!” 姬二娘使了个眼神,武士上前,提着豫章县令的肩膀,一把就把他拽出了温柔乡。 剑意闪过,一阵寒凉划上了豫章县令的脖颈。他浑身一个机灵,对着姬二娘的气势也弱了许多:“你……你是什么人?” 姬二娘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想请明府帮个小忙。” “你说!本府定能做到!你先让他把剑拿开!” 姬二娘语气柔柔的,缓慢摇头:“这可不行,明府还没问我是什么忙,怎么就一定知道能做到呢?” “什么忙?” “二娘想……借您性命一用。”她歪头粲然一笑,彬彬有礼地询问县令的意见:“您看,行吗?” 一阵水声打破了寂静。县令两股战战,身下一片湿润。 姬二娘的笑显得纯真而无邪:“明府,您这是怎么了呀?” “这样吧,您回答我几个问题,若回答得好了,我便考虑放您一马。” “你问!你问!”生死关头,县令挣扎着,抓住所有的机会——哪怕那机会只是眼前女子一句轻飘飘的连承诺都算不上的话。 “不如您告诉我,您的奏章不交给圣人,是交给谁呢?” “武相爷。所有的事情,都是武相爷先过目,觉得合适的,才让圣人知道。” 姬二娘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这些美人呢?她们是哪儿来的啊?” “全国各地。有的官员为了讨好武相爷,自然要送美人给他。” “这样数量庞大的美人,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们是跟着军队入得城,自然不会被察觉。” “住也是住在军队吗?” “是。” “名籍呢?军妓?” “是……” 怪不得先前太子没能知道兰釉那批美人的存在:她们跟着军队入城,而非在城门口凭过所一一登记,何其隐蔽、何其谨慎。 姬二娘诡异地笑了:“好人家的女郎,被你们登记成军妓,县令大人真是好才智。” 豫章县令痛哭流涕,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武家的人啊!他们逼我!” “哦?那……明府刚刚做的也是被逼的?”姬二娘走近了些,提剑抬起了豫章县令的下巴:“明府若有心,怎么连一条生路都不给张留泽呢?” 她的语气婉转柔和,却带出一股肃然的杀气。豫章县令心头凛然,苦苦道:“女侠!女侠!我哪里敢抓张小郎君?!不过是好吃好喝供着他啊!” 姬二娘掩唇娇俏地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过了会儿,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意,又无助地问:“可是啊……明府您瞧,咱们现在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长安那里有武家拦着,豫章这里有您阻着,这荒坑案可怎么才能让我们高高在上的圣人知道呢?” “你放了我!明天!明天我就给圣人上折子!” “二娘不信。有一个法子,二娘倒是愿意信。不如您今晚吃了这药,等到明日*******暴毙在床上,在这豫章县既没人再威胁到张留泽的安危,又能让圣人注意到这边的消息,你看怎么样呢?” “不行!不行!女侠,女侠饶命啊!” “那好吧,”姬二娘显得很好说话:“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你把张留泽放了,武家若问,就说是他自己逃了,更不能上折子参他。” “第二,明日归云阁会有说书先生讲荒坑案的事,你不许插手,有百姓私下议论,也不得阻拦。” “第三,我要你保证刘大郎的安全,不准对他做任何事。” 县令只有点头的份。 姬二娘收了剑,向押着豫章县令的武士使了个眼神,武士心领神会,拽着他到了桌案上。 姬二娘亲自磨墨、又铺好了纸摆在县令眼前,笑眯眯地递给他笔,红袖添香般仪态万千。连语气都像在打情骂俏: “这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只有把您的性命攥在手里,我才敢信您说的话,您现在就写折子,把武家近几年的所作所为细细讲一遍。” 县令写一句、姬二娘便插一句话,到最后甜哆哆嗦嗦地写完了,姬二娘气定神闲地拿起来看一眼,却在读到西山董家的时候,有瞬间的恍惚。 她快速地调整好神情,让豫章县令盖了印、画了押,愉快地拍拍手:“好啦!您也知道武家的手段,若刘大郎有半点闪失,这封信便会作为您反水的证据出现在武三思的案前,您是怎么个死法,我可就不敢保证啦!” “若刘大郎无事、流言蜚语不受阻拦、张留泽畅通无阻离开了豫章县,这封信啊,二娘定带到坟墓里去,保证不让您受半点牵连,您看,公平吗?” 几人正打算离开,却见本来缩在床上的美人三两步跑了过来。 美人眼尾上扬、口脂红艳,整个一媚态妖孽。姬二娘眼皮一抽,脱口而出:“留泽!你把我画得这么丑,把你自己画得这么美!” 张峄“哎哟”一声,抛了个媚眼:“做什么这样凶人家!” 姬二娘心道:就算是女子,看到张峄只怕也得自惭形秽。却听张峄继续道:“你好他奶奶的毒妇人一个,逼得这狗官走投无路,他若是不替咱们办事,这折子立马能要了他的命;他若帮了咱们,就算不至于即刻得罪了武家,也是得费大力周旋;更关键的是,这折子存在一日,隐患就存在一日,若豫章县令有幸过了此劫,以后也不能安安心心给武家办事了。” “不过,我到长安,少说还得十天半个月,在此之前,光是流言和刘大郎这个人证真的够吗?” 姬二娘解释:“有这些就够了。武家一方面当然要继续追杀你;一方面却也得防着流言和人证,然而豫章县令折子在我的手上,办事必然不力。武三思定会起安排人来这里的打算,这样一来,就正中兄长的下怀,能自然而然把他早已经选定的人派来了。” 张峄赞叹地拍手:“好一出连环戏,李其远果然是李其远!”他一高兴,喊了太子的字。姬二娘随他去了。 与来时不同,一队人光明正大地聚在了一起,姬二娘吩咐武士们各回各家,自己和张峄、姬十七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 他们大摇大摆在街上走,大摇大摆地直奔城门而去,结果,在城门口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题外话------ 注: 武相爷,即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武则天时期时期成为宰相,唐中宗复位后,依旧权倾朝野,飞扬跋扈。是唐中宗皇后韦氏的闺中密友。 第十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初春的晚上还是有些冷,谢知许缩在大氅里,唯独半张脸露在外面,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一股冷风钻了进来,谢知许浑身的关节叫嚣着疼痛,总算把他闹腾得清醒了几分。 撩开车帘进来了两个女子,狭小的车厢瞬间被挤满了。姬二娘弯着腰凑到谢知许眼前,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 “谢郎君睡着啦?” 谢知许脸上带着几分平时见不到的迷糊,雾蒙蒙的眼睛直直盯着姬二娘,似乎是在辨别眼前的人是何方神圣。 他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干净澄澈。姬二娘有些入神,过了会儿,才听见谢知许后知后觉地问:“刘大郎和张郎君呢?” “我在这儿呢!”张峄从姬二娘身后探出来,咧着嘴笑。 谢知许眨巴着眼,辨认了会儿,才说:“张小郎君真国色。” 张峄笑嘻嘻地回他:“不及谢郎君风采。” “大郎呢?” 姬二娘确信谢知许没睡醒了——若是平时他还清醒着,定然又要滴水不漏地客套两句,听得人心烦,反倒是现在呆呆愣愣的样子看着还有点人味。 “大郎还在县衙。”姬二娘答。 谢知许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姬二娘,问:“你不是去救大郎的?” 张峄不满:“嘿!你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谢知许只好配合问:“张郎可有事?” “你看你,叫我留泽!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差点被那狗官生吞活剥。” 谢知许看了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继续问:“那就好……大郎呢?” 谢知许担心刘大郎其实很有道理:刘大郎没有身份地位,一旦出了事,最先遭殃的就是他;更何况县令若想讨好武家,保不齐最先拿刘大郎开刀。 只是他这样的坚持,又不理会张峄转移话题的意图,难免有些固执了。 张峄只好解释:“已经安排了人,大郎不会有事。” 谢知许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样不够,护不住的……他们若有心,随时都能快刀斩乱麻。” 张峄只好拦住他,保证:“不会有事的,我们有把柄,豫章县令但凡敢伤大郎,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谢知许想了一会儿,才问:“你让他写了折子?” “是。” 他太聪明了,三言两语一点就通。姬二娘觉得这样的人真是再危险不过。 谢知许重又坐了回去,说:“看来两位不需要坐我的马车也能出城了。” ——瞧瞧这人,这样的精明,什么计谋心思在他这里都派不上用场。看来想让谢知许做什么,只能是一句“他乐意”。 姬二娘没皮没脸凑近点,道:“话说回来,真是巧了,我们刚出来,就遇到了谢郎君的马车。” 谢知许心想,姬二娘夜里出门去府衙的时候,凭轩一路跟着呢。若真的出了事,他的马车在这里守着,临时搬出使臣的身份,或许还能救他们。谁知道张峄这人看着光明磊落,却也能想出来这样阴损的招,完全用不着谢知许帮助。 姬二娘耍赖:“咱们都遇上了,你就捎我们一程嘛,好不好?” 这一程,势必有重重追杀,姬二娘也好意思提。 谢知许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啊。” 姬二娘不知道的是,谢知许这一路来,什么都没见识过,唯独经历的追杀数不胜数。反正债多不愁,拉几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一队人就这样各怀鬼胎上了路。凭轩和临风驾着马车,姬十七在一旁骑着马。 马车里,姬二娘又开始念念叨叨,在谢知许耳边和尚念经一样一刻不歇。 “谢郎君,你的字为什么是恕啊? 谢知许用张峄的话敷衍她:“恕,谓之仁也。” 姬二娘也不在乎,说:“我的字是乐同,你知道是哪儿来的吗?古语有云‘君子乐与人同’,我的字就是从这里取的!” 谢知许板着脸答:“原来如此。”心里却偷偷想:狗/屁女侠算不算得上君子另说,却倒真有几分“乐与人同”:和谁都能套近乎,和谁都有缘,可不是大大的本事吗? “我取这个字的时候,还是在山上,和我的师兄弟们一块儿。忽然有一天,有人问:‘二娘今年及笄了吧?取了个什么字?’我才想起来:我今年十五岁了!可是我没有取字呀!我爹当然不会记得这些小事,所以先前也没有人问过。 “我晚上回去以后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过了,叫玄德、明德吧,师兄们说听起来像掉书袋,叫絮瑶、清莲吧,师兄们又觉得和我不沾边,最后,你猜我是怎么想到乐同这个字的?” 谢知许没吭声。 姬二娘有点挫败,起身要坐远点,不理他了。 却听谢知许忽然问:“怎么想到的?” “翻书呀!”姬二娘又乐了,凑到谢知许身边,继续说:“我哥哥爱看书,我想不出字,就去问哥哥,哥哥说:‘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想。’我不依不饶,闹个不停,说万一明天又有人问我,我还是答不出来,姐妹们就又要笑话我了! “哥哥只好想了半宿,好不容易想到几个,拿着纸条子去找我的时候,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问他要,他被我吵醒,眼袋子都要垂地了。”姬二娘想到这事,想起来哥哥摇头叹气的少年老成模样,想起来自己被罚抄书的下场,觉得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 “我便拿起单子一瞧,乐同可真好听!想也没想就挑了这个字,谁能想到是‘君子乐与人同’这说法呢?又过了几年,哥哥弱冠之年也要起个字,他便取了‘其远’,正是取自后半句‘君子同其远’。 “结果你猜怎么着?师兄弟们都说这字取得妙,我呢,性子跳脱爱闹,和什么人都能凑一块儿去,哥哥呢,性情淡泊从容,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姬二娘没边没际地讲着,时常觉得谢知许大概早已经不听了,可每次想干脆停下算了的时候,谢知许又会问她:“然后呢?” 说到后来,也会问她自己积攒了好几天的疑问:“形意门的弟子都这么会使大刀吗?” 姬二娘就和他解释:“也不全都是啊!形意门讲究修身养性……” 他们说个没完,张峄干脆下了马车,牵了马与姬十七并驾而行,问:“二娘和你也这么多废话?” 姬十七摇头。 张峄忍不住吐槽:“这主是把多少年的话攒一块儿说了,叨叨得爷耳朵疼,还不如骑马清净。” 姬十七看了眼张峄浓妆艳抹的妖娆样,又闻着扑鼻的脂粉香味,板着脸问:你什么时间换衣服? 张峄盯了半天,还是没能明白过来,一把撩开马车帘,问:“二娘,十七说什么了?你给我讲一下?!” 姬二娘看了一遍,笑出来:“我家十七嫌你身上的脂粉味冲他鼻子呢!快去换了!” “不换不换!小爷这样的大美人,多少长安女郎想看也看不了,让十七看了是沾光,你说是不是,阿恕?” 谢知许一愣,反应过来张峄是在叫自己,还毫不见外地叫了“阿恕”,没脾气的点点头:“是美极,只不过……脂粉味儿也确实有些大了。” 张峄西子捧心状,哀痛道:“原来阿恕喜欢的只是人家的皮囊。” 谢知许一噎,觉得被什么东西顶得有点反胃,赶紧缩回了自己的大氅里装聋作哑。留下姬二娘大笑:“你这样也好,要真有追杀的,瞧见你这一身薄纱花鬓,谁能想到你是……” “呸呸呸!你这个乌鸦嘴少咒我!”张峄不满,骑着马跑了。 一队人打打闹闹半天,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相邻的县。 姬二娘跳下马车,回头却见谢知许在临风的搀扶下踩着小几慢悠悠下来,察觉到她的目光,点了下头,连话都懒得说。 姬二娘本来有点想问问谢知许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这样怕冷,还连走动都有些不便,想到谢知许什么都不肯说的德行,忍住了。 谢知许刚吃完干粮,凭轩又准时端着碗出现了:“阿郎,喝药了。” 谢知许没接碗,转头看姬二娘:“糖呢?” 姬二娘觉得头大,有脾气了:“逃亡路上,哪有什么糖啊?!” 谢知许遗憾地耸耸肩,爱莫能助地看凭轩:“你看,她没带糖,我不能吃药。” “您以前没糖也能吃药啊!”凭轩头大,控诉:“您就乖乖喝了这碗药,成不?” 谢知许面上一派嵬然不动:“不成,反正也没用。” “谁说没用了!你还没喝怎么就说没用?” 谢知许面无表情,陈述事实:“苦,我不喝。” “良药苦口!天下哪有不苦的药?” “你怎么天天让我喝药?” “您怎么天天都不肯喝药!” 谢知许小小的反抗在凭轩的坚持之下真是微不足道,他一口把药喝了,明明喝的时候也没见多苦,喝完却不忘加一句:“没糖,怪苦的。” 姬二娘觉得,他这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反倒像是个耍赖皮的小孩。 张峄好奇,问:“你生了什么病?” 谢知许自己也说不清,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油尽灯枯。”他自己则觉得是“倒霉过头,吃药没用”。 于是简单答:“是些久治不愈的小病,吃不吃药都是一样的。” 张峄便道:“你伸胳膊出来给小爷看看。” 谢知许惊:“你还会看病?” “废话,小爷上山当了这几年道士还能做什么?” 谢知许只好伸胳膊给他,张峄搭手上去,神道道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就差揪着小胡子仰头望天:“你这个脉象啊……” 张峄的话没能说完。 ------题外话------ 张峄:我就是个背锅的 第十一章 浓似春云淡似烟 刀剑声刺开长空,带着萧肃的杀气,直直冲向几人。 张峄一把扣住谢知许手腕,把他往自己身后一带,另一只手干脆利落拔了姬二娘放在一边的刀,单手抬臂便生生挥开了劈过来的剑。 谢知许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被姬二娘一手抓着肩膀扶起来。 他听到身后似乎有剑声响起,姬二娘一个旋身,从腰间抽出自己的软剑,使足了力气顺手便打了回去,站定在了谢知许身后,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谢知许只觉得姬二娘的鼻息若有似无停留在自己颈间,绵长而不显紊乱。 “你会武吗?!”姬二娘分出神来,问。 谢知许有些愧疚:“我已经多年不碰剑了。” 姬二娘只好拉着他往偏僻处躲,兵刃相撞,响彻两人耳膜,剑身震颤,击痛二娘虎口。可迎上来的刺客却络绎不绝,姬二娘好不容易击退一个,来不及喘口气,下一个便又举剑冲过来。他们连连退避,到最后,被几人团团围住,竟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姬十七只不过迟了半刻钟,却已经进不去包围圈,只能在外围进攻;张峄的刀上沾着血,跑过来边打边喊:“怎么回事啊?怎么都咬着谢知许不放啊!” 姬十七看了眼他的大红纱裙,翻了个白眼,心想张峄这打扮,刺客能认出他就怪了。 姬二娘的力气渐渐用尽,抓着谢知许的手忍不住得打抖,额头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姬十七总算打开一个豁口,大步冲到二娘身边。他一把抓住二娘肩膀,往自己怀里一带,就要带她出去。 姬二娘摔进他的庇护里,却更使劲拉住了谢知许的手:“等等,十七,等等,谢郎君不会武。” 姬十七皱了眉,看向谢知许的眼神多少有点像在看一个累赘——他的目的简单而纯粹,只想护师姐安全,然而在包围圈里多待一刻,师姐就危险一刻。 “你打头阵,我垫后!” 姬十七一刀劈断了一把剑,皱着眉瞧姬二娘。 姬二娘忙保证:“我会小心的……小心身后!” 姬十七头都没回,全凭身后的剑风分辨方向,竟然也能一刀劈开来者。 姬二娘松了口气,抓紧谢知许的手,轻轻把他往姬十七身后一推:“跟紧了,咱们现在杀出去。” 原本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猝不及防地松开了,谢知许觉得心头一空,姬二娘却已经背过身去。 他这才发现,软剑在二娘手里仿若有了生命,惊龙游蛇般游走于刀光剑影之间,带起风声阵阵。明明她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脖颈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面上却还是这样不露丝毫破绽。 在外围的临风凭轩总算打退了围在身边的几个刺客、忙对着里面一个劲儿大喊:“阿郎!阿郎!” 谢知许叹了口气:“还没死!” 一场乱局停歇,刺客或逃或死。几人都狼狈不堪。姬二娘抓着软剑的手一松,浑身力气都泄了,猛地跌下去,谢知许忙凑过去伸手扶她,谁能想到张峄已经一把接住了姬二娘,扶着她靠树坐下。 谢知许悻悻然收回手,只好去给姬二娘拿水喝,刚打开盖子,却见姬十七已经捧着水递到了姬二娘的嘴边。 临风看他这一通忙活,纳闷地问:“阿郎拿着水壶不喝吗?” 谢知许忿忿,把水壶塞给临风,凑到姬二娘身边:“多谢二娘相助。” 姬二娘累得直喘气,摆了摆手:“那群人本来就是冲着留泽和我们来的,我还没因为害你受牵连而道歉,你又说什么谢呢?” 谢知许看了一圈姬二娘身边的位子,左边,张峄蹲在那儿给她扇风;右边,姬十七端着水壶就差一口口喂她。 谢知许厚着脸皮,坐到姬二娘对面,眼对着眼,认真说:“二娘,以后出现这种情况,把我交给凭轩、临风就好,不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知……知道了。”成了公主的这些年来,身边的人向来对姬二娘礼遇有加、百般照顾,除了哥哥,鲜少有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叮嘱她一件事。乍一听到谢知许的语气,姬二娘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好说:“这次是因为留泽打扮成了女子,刺客们才把你当成了他,以后不会了。” “好在阿恕的两个侍从可真是一等一的高手。”张峄忽然道,语气揶揄随意:“那些刺客一上来,一半都往他们那儿凑,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都被打倒了。” 姬二娘心思微动,又要出口试探,却只见谢知许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捂着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刺杀,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 “那你……”姬二娘把已经在嘴边的试探咽了回去,尴尬地把水壶递给谢知许:“压压惊?” “多谢二娘。”谢知许接过水壶,仍旧是极平和极轻浅的一个笑。 但姬十七觉得狗/屁郎君的笑怎么看都像小人得志。 “话说回来,刚刚你给谢郎君号脉,结果怎么样?” 姬二娘本是随口一问,张峄却愣住了。 第十二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水湿内停已是常态,肺里寒气郁结不出,瞧脉象,怕是已经有咳血之症了吧?”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大惊。 唯独谢知许神色平静:“是。” “血色鲜红?” “是。” “时日应该不算久?” “是。” 张峄沉思了会儿:“药方子有吗?我看看。” 凭轩忙答:“有的!有的!”说着,就奉上一张纸。 张峄拿来细细看了一遍,沉思道:“我学艺不精、功夫不深,但也看得出这药方子虽说用的都是名贵药材,却没几个真得能对症下药的。你这是肺里的旧疾、加之寒气入体,本该细细调理,用这些猛药,有什么用呢?” 凭轩忙问:“那张小郎君看,这病能治好吗?” 张峄缓缓道:“这病瞧着像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好好调理或许是可以治好的。长安名医众多,等你家郎君到了长安,找几个大夫,让他们商量出个药方,不可多忧多虑、安心修身养性,慢慢来吧。” 凭轩看张峄的眼神一时如再生父母、济世菩萨:“是是是!郎君说得有理!天下大夫众多,我们到了长安就再找找!” 说完,又回头看谢知许:“阿郎,你瞧,放宽心才好!” 本该最是开心的谢知许却只是微微笑着略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几人休息好了,重又上路,姬二娘和谢知许坐在马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知许缩在他的大氅里,低垂着眼打瞌睡,他面色苍白,眼睛黑亮,此时不再是平日里那一副冷眼旁观的孤寂冷清神态,便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来,像个小瓷娃娃一样。 姬二娘打量了会儿他,眨巴眨巴眼,坐得离谢知许近了些,笑嘻嘻说:“谢郎君,我还没和你说过我以前和老虎一起住在山上的事吧?” 谢知许抿出几分笑意来,哄她:“什么事呢?” 这样的语气,他以为自己是小女童呢,姬二娘在心里笑,却放缓了语气,放松自在地开始讲了: “我小时候呢,住的地方很不安全,就在不远处,有一个老虎窝,时不时就来我们家附近看一眼,张着血盆大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我们似的。 “我呢,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件事:不要随便哭、更不许随便闹,因为哭闹会让老虎啊呜一口吃掉我,而且也会让一起住着的邻居讨厌我。 “所以呢,我知道自己生下来就离死不远了,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总觉得下一次老虎来的时候,就是我们赴死的时候。 “可是你猜怎么着?有一天,邻居竟然带着我和哥哥搬家了!我们生活在虎口多年,只觉得生着就是赴死之路,谁能想到有一日会远离虎穴呢? “我们逢大运,一下子发了大财,新住处的所有人对我们都很好,我和哥哥很高兴、邻居也很高兴,我们高兴得忘了过去所有的畏惧,一心想尽情挥霍这天降的好运气。 “可是忽然之间,老虎来了。它吃了邻居家的哥哥和已经有孕的妹妹,然后又志得意满地扬长而去了。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老虎一直都在我们的生命里,在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就嗷呜一下,一口吃掉了活生生的生命。 “那我究竟是该快乐地享受我的财富,还是该小心翼翼地准备我的死路呢?我想了好久,忽然想通一个道理。” 姬二娘短暂地停顿片刻,朝着谢知许绽出一个坦然的笑。 谢知许只觉得心头被羽毛拂过,软软的、轻轻地,就那样落在了心上。他知道二娘说的这只老虎,其实就是他的病:他一面感受着莫大的希望,一面又时时在虎口忍受着煎熬。这生死的分量太重,却又丝毫不能抵抗,横亘在他的生命里,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只好学会释然:释然了自己生命里的许多不可得、释然了这半生以来背负在他身上的重担、也释然了他自己本该有的鲜活之气。 但他还是配合地问姬二娘:“想通了什么道理呢?” “管他富贵风流长安客、任他一朝身死落九霄,安安稳稳吃好眼前这顿饭才是正经事呀。”姬二娘的声音更柔和了,却不像是劝诫,更像在谈心:“我总不能因为害怕老虎,而尝不出今天这顿饭的味道吧。” 谢知许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在看一个天真灿烂的小太阳。小太阳自己暖洋洋的,还总想把他也捂暖。 可姬二娘不知道,在谢知许的心里,若他的死能保住旁人的生,死也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置身于不该有的僵局,于是他的死,是破局最好的方法。 然而谢知许却什么都没说,他想,姬二娘愿意这样流水一般缓缓地、絮絮叨叨地给自己讲一段漫无边际的故事,就很好了。 他有点想使劲揉一揉姬二娘的脑袋。 就像那位姬二娘口中的哥哥,一定也经常觉得这个七窍玲珑心的二娘无论多圆滑、无论多周详,其实永远是个小女童。 谢知许发自本能地在二娘跟前放缓了语气:“那你害怕老虎吗?” 二娘点点头:“害怕呀,害怕到现在……” 她又开始念叨个不停。 谢知许却不觉得吵。 日暮时分,马车停在了太子为他们安排好的的邸店。凭轩撩开帘子想叫两人下车,猝不及防却看到自家阿郎唇边凝着一抹笑,认真专注地由着姬二娘说闹。 他竟一时不忍心打扰。 张峄拴好马,大步走过来,凑过来一看,大声问:“干嘛呢!还不下车?” “到了?”姬二娘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跳下车。 谢知许却有些意犹未尽,慢悠悠被人扶着下来。 张峄抿着唇,看了眼谢知许的神情,又看了眼姬二娘并未上心的模样,只愿这一路,这两个人就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再无关联得好。 才短短几天时间,豫章县荒坑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附近的大小县镇。 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张峄、刘大郎的存在都被隐去。故事里,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化身为正义的象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心往长安而来。这样一波三折的故事,最终却以他们在豫章县的失踪作为结局,难免引人遐想。 邸店里,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的,正是荒坑里少年的死因。有说书先生的讲述、张峄和刘大郎于肺石之上铿锵有力的状告,流言蜚语早已经将荒坑案与少年们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他们究竟为何而死,又是因谁而死,却仍旧是一片留白。 几个人在角落里听着,正听到店家一边上菜一边和客人义愤填膺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武家了!那豫章县令本来就是是武家的狗腿,他不替武家办事,还能替谁办事?我大舅的丈人就在豫章县做买卖,今天中午刚来了信……” 姬二娘听得连连赞叹,感慨店家真是掌握了流言蜚语传播的最高要义。 张峄总算换了身衣服,再下楼时又是紫衣锦袍的美少年。瞧见姬二娘和谢知许中间尚有空,便大摇大摆挤过去,支着下巴取来了水壶。 他的坐姿吊儿郎当,倒水的姿势却颇有几分美感,三起三落如茶艺一般,透着与他本人不相符的文雅。 一双手纤长白净,手指骨节分明,指尖一层薄茧,是用久了笔的人才有的标志。三起三落间,茶香溢了满屋,太子李重俊身子微微前倾,把茶杯推到来人面前,那双带着审视的眸子不经意地瞥过对方的眼睛,仿若只是无心的一眼。 他的笑极为温和,声音珠圆玉润、字字句句如笛声悠扬,婉转于人的心口:“明日便要启程,不早些回府歇息,怎么来我这里?” 源乾曜深深行了一礼,谢过太子这一杯茶,方道:“武家送了琴师到臣府上,臣不知当回不当回?” 李重俊仍旧不经意地微微转着手中茶杯,闻言,唇边地笑意加深,道:“你想的话,留了琴师便是。” “他过去……” 李重俊那双深而沉的眸子看着源乾曜,直言道:“我不会动他,其余如何,你可自断。” 源乾曜一愣,低声喃喃道:“臣只怕,担不起殿下的信任。” 可是李重俊掌控一个人,让一个人入局,靠的从来不是单纯的信任。姬二娘入局,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刘大郎入局,是因为他自己骨子里的侠肝义胆;而源乾曜入局,是因为他的那颗为琴师跳动着的悲悯之心…… 李重俊摆摆手,不在意道:“你且去做。要护琴师,也自去护他。” 原来,储君早已经知道自己与琴师的关系。源乾曜打着灯笼,一步步踱回自己那座破落小院。晚风习习,月色如洗,本是人定时分,最该洗涤尽一日辛劳,他却觉得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总落不到实处。 “阿郎回来了。”守在门口的,是三年前便跟着自己的侍女灵犀,她离他并不很近,说话也算不得亲昵,却自有一派从容得体:“武郎君送了琴师来,我不知如何安置贵人,便先请他在正房等着。” 源乾曜下意识皱起了眉:“今日下午礼部的人来发开春的御赐时,也看到他了?” “是。”灵犀的笑不卑不亢,减一分则冷肃,多一分则轻浮。 “好一盘大棋。”源乾曜从东宫出来,心情便不大好,听到礼部的人看到了琴师,想到保不齐隔天那群人又要拿琴师编排,越发发起了脾气,阴阳怪气地嘲讽:“我还以为是上奏掠人案的那一封折子让贵人注意到我,因此公主娘娘才给了我这么个八品京官做,如今想来,竟是我鼠目寸光了。娘娘三年前把你安排到我身边,原来只是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便上了储君和娘娘的棋局。呵,”他冷笑,:“整整三年,女郎在我这没什么前途的人身边待着,受委屈了。” 他过去从不曾因此有过脾气,如今却在这里生气,灵犀心里清楚,他只是不想让储君知道琴师的存在、琴师的往事。他想护好琴师,如倔强固执的老鹰,扑扇着翅膀环绕住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因为琴师无端地有了情绪,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情绪。 灵犀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井井有条道:“灵犀择良主,何来委屈可言?阿郎有心查清楚过往的事,储君只是给您个方便罢了。” 又提醒:“琴师已经等了您半日,阿郎可要去看看?” 源乾曜这才回过神来,把灯笼交给灵犀,往主屋而去。 悠悠灯光照在碧纱橱上,轻盈得好像一阵风就能灭了似的。 源乾曜看不到里面的人,心却已经被油煎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叹了口气,慢慢退了回来,与灵犀道:“让他去西偏房住着吧。” 灵犀应了,并不多问,等到源乾曜进了东偏房,才进屋与里面的人道:“琴师久等,阿郎明日需早起,今日先歇了,西厢房已经安置好,儿引琴师去那儿歇息。” 屋里的人穿白衣,白衣外,又是一层薄如烟霞的轻纱,他闻言起身,行动间,仿若有柔风吹起云雾,细雨笼着河堤。 琴师的眸子里也带着烟雨,看人的眼神都湿漉漉的带着水汽,好似含着说不尽的许多情。 灵犀心想,每个侍从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自己主人的印记,就像储君曾提起过她的言谈语调有公主娘娘的痕迹;又如琴师这怯懦软弱的柔美多少和在武家的经历有关。 他声音很低,对于灵犀的礼遇受之有愧,低声道:“多谢女郎。” 灵犀笑,明知故问:“您过去和阿郎认识?” “是。” “阿郎归京这几个月,庶务繁忙、交游甚少,看来与您是旧相识了。” 算得上吗?他配吗? 琴师初闻源乾曜,是在五年前。科举殿试后没半日,长安城传遍了一个令少女们魂牵梦萦的消息:今年进士中,出了一个年仅二十四的少年郎,长得白净漂亮,浓眉大眼,是女皇都赞赏的好相貌。 果然,几日后的杏花园里,源乾曜被选做了探花郎。高头大马、玉面青年,一袭红艳艳的锦袍,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他生得这样的好相貌,在女郎们的香花、手帕里,却显出别样的沉稳冷静;游园归来,赠花状元,绣口轻启,便是满城春色。 只是这些,盈盈都不曾得见。他是困在武家的琴师,是没名没姓、以色/侍人的家奴,和笼里的金丝雀、榻上的牡丹花没什么两样。别人敬他一句琴师,大抵和见到武家的狗要绕道走一个道理。 他第一次听到的探花郎,是武家人口中的蠢货书生。 武余淳与武家兄弟们白日赴宴,夜晚归来,自然又有酒席等着他们。 几杯酒下肚,武余淳冷笑一声,随口说:“那个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他喝着酒,言语尖锐地点评:白生了一副好面相,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有什么眼界能耐;又不满地嚷嚷:不知道这样的人哪来的傲气,宴会上连陪笑都不会,真是没趣得惹人烦。 而盈盈当时在做什么呢? 他想,左右不过是和他两个世界的人,知道这么多有什么意思?所以探花郎的名姓轻而易举便随着琴师的丝弦消散在了夜风里。 可是听说这个清高孤傲的探花郎后来却常常来武家的宴席。 他来了,往宴席的尾席一坐,既不附和权贵,也不玩笑狎妓,安安静静地像个透明人。只是偶尔有人想起,便让他写首诗、提个字,写的是什么呢?写武家小姐花容月貌、写武家宠妾能歌善舞,写来写去,都是武家的荣光、武家的富贵,和探花郎自己,没半点关系。 琴师也曾读过一两首探花郎的诗,辞藻华丽、用词艳丽,和武家门楣上的雕工没什么两样。琴师便想,原来探花郎和自己一样,都是这权贵大厦的雕梁画栋而已。 可是他不以才情博美名,也不以诗文谄权贵,那他到底图什么呢? 琴师怎么也想不通。 ------题外话------ 第一卷的主要人物探花郎x小琴师终于登场啦! ps:“探花”最早出现在唐朝,但当时并非是指殿试进士的第三名,只是一种戏称,与登第名次无关。 唐代进士及第后有隆重的庆典。活动之一便是在杏花园举行探花宴。事先选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沿途采摘鲜花。然后在琼林苑赋诗,并用鲜花迎接状元。这项活动一直延续到唐末。 唐人李淖在《秦中岁时记》中写道:“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罚。” 辅导弟弟写作业。题目是要写几个aabc式的四字词,我在一旁提醒他:“依依——” 他抬起眼睛,眨巴眨巴着看我,说:“一一得一?” 第十三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 后来,琴师总算见到了被人讨论了无数次的探花郎。 那晚,武余淳心血来潮,竟然想起来带盈盈赴宴。琴还没弹两曲,盈盈人已经进了武余淳怀里。酒一杯杯得下肚,没多久,他就醉醺醺站不直了。 调情到后来,武余淳腻了,换了个歌女,挥挥手赶他走。盈盈便自己抱了琴,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地往自己的住处去。 探花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扶住了盈盈的胳膊,再一眨眼,琴便进了探花郎的怀里。 盈盈醉得糊涂,眼里的水汽更甚,雾蒙蒙得像是初夏的一阵雨。 眼前的人长得端方雅正、眸子里有刻进骨子里的孤傲疏离,说出口的话却像春风一样,和缓地问他:“盈盈,过得可好?” 盈盈从醉中清醒过来几分,这时候才发现这人骨子里的高傲都被眼里的融融暖意包围。 那黑得像玛瑙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盈盈的身影。 探花郎相貌出众,盈盈随口一猜,便猜对了他的身份。 可是叫什么来着?盈盈早忘了。 探花郎不恼不气,微微笑:“源乾曜,字哲茂,从‘藩王哲茂,四维宁谧’里摘的。” 盈盈“哦”了一声,心想他哪里能听得懂呢?他只觉得烦,烦着宴席上的每一个人。 五年后,盈盈仍旧不明白探花郎在武家长久地赴着毫无意义的宴会是为了什么;不明白那夜探花郎为何会从宴席上离开,扶他那一把;也想不通那温和的眼神与熟稔的问语从何而来。 他只是记得那个初夏的夜晚,饱览了长安春光的探花郎,走过了满园春色,阅遍了百花争妍,踩着银白的月光,走到了他的身边。 浅笑温声,问他: “过得可好?” “我好不好,你心里没点数?!”姬二娘胳膊挂了彩,疼得泪汗齐流,边哭边骂:“去你大爷的谢知许!他奶奶的!这次那些刺客就是冲着你来的吧?!” 谢知许给她包扎的手一抖,心想看来汉人骂人的方式真是“一家亲”,便认真解释道:“我爹是独子,没有兄弟,所以我也没有大爷。” 顿了顿,低声补充:“若可以,骂我外祖就很好了。” 姬二娘听都不听,疼得泪又飙了出来:“我去你大爷的!” 谢知许咋舌,张留泽真乃骂人界宗师也。短短几日同行,姬二娘已经得到了其真传。 他包扎好伤口,挪到姬二娘面前,愧疚得哄她:“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都告诉你,不哭了好不好?”像他这样清冷的人,这时候说话却极尽温柔,说不违和,绝对是假的。 姬二娘的泪流不尽,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感受到比这更磨人的疼痛了,凶道:“你先和我说怎么回事?!” 谢知许汉话本来就说不大利索,此时越发有些磕磕绊绊,本来精明的人就显出几分不协调的迟钝: “我是家族里旁支的孩子,本来不大起眼……然而我父亲家祖上出身显要……” 姬二娘想,这指的大概是谢知许是昔日文成公主义女的后人一事了。 “后来,世事变化,我因这出身和一些旁的原因,竟成了族中掌权最多的一个。” 这大概说的就是如今吐太后当政、亲近大唐,以至于谢知许也在吐蕃受到了重视。 “权力、财产到了我手中,族中旁人自然不愿意,所以便有刺客暗杀。” 姬二娘胳膊还在疼,注意力却全到了谢知许身上:“为何不报官?”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此事广而告之、或上报圣人,一人之罪,便成了阖族的灾难,届时族中无论老小,都将受到牵连。” 他也曾想过给自己一个清白,那是支撑他于绝境之中顽强活着的唯一支柱,然而,那些在他眼里能给自己一个清白的罪证,对于吐蕃太后而言,不过是绝佳的契机。 一夜之间,一家老小,惨死刀下、血流成河,而他,便是奉命入府、下令举刀的人。 谢知许那时候才明白,为自己翻案一事到头来只是政治斗争的一部分,若他一意孤行,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死于其中。 谢知许已经无力再承担一次那夜汇成溪流的血、烧进他瞳孔的火了。 于是,罪名他认了、恶名他担了;他在这人世间、在被迫赋予的权力之巅,进进不得、退退无处;他做不了恶人,又不甘心做圣人。最后,作茧自缚于自己的道德牢笼中,只求那些惨死的故人给自己一个宽恕。 姬二娘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从谢知许自己的嘴里听到属于他的往事。只是这往事说的,太简短了些。她泪眼婆娑地问:“你不恨你的族人?” 有一瞬间,谢知许以为姬二娘是在为自己流泪。 谢知许的声音在这暗夜里静谧得像这月光: “我不知道。若说恨,我少时孤苦无依的时候,是这个家族给了我容身之所;若说恕,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是拜他们所赐。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怨恨还是该宽恕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他们总是不会罢休的。” “且行且看吧。”谢知许笑着岔开了话题,心想,说到底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没有定数:“若是日落前留泽还是找不到这里,咱们就得做过夜的准备了。” 暗处有武士跟着,姬二娘并不担心张留泽找不到自己,可是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倒霉的事。 虽然是同门师姐弟,姬二娘的剑术却比姬十七差得多。加上除却第一次,后来的几次刺杀,刺客们都是直冲张留泽而去,所以这一次,姬二娘和谢知许照样是躲得远远的。总而言之,不给张峄添麻烦,就已经是帮了他们大忙。 谁能想到,本来和张峄、姬十七几人扭打在一起的刺客们这次却忽然掉转了剑锋,齐齐指向谢知许。 姬二娘到底水平有限,勉力支撑一会儿,只能带着谢知许一路退避、骑马奔逃。 这一逃,便逃到了密林深处,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跟在暗处武士们没有姬二娘的许可,哪里敢现身,冷不防竟让她胳膊上挨了一刀。 被谢知许摆了一道,姬二娘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留了疤在胳膊上可怎么办?” 谢知许自己身上老伤新伤横陈,毫无美感可言,听到姬二娘的话,却不由心头一颤,觉得酸涩苦闷:他后来才知道,这情绪叫“心疼”。从不为自己叫屈的谢郎君,最先学会的,是心疼二娘。 他又忍不住哄这位狗屁女侠:“一到长安,我就去找最好·······” 可惜狗屁女侠的注意力此时全在伤口上,谢知许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又一次问候了谢知许并不存在的亲友:“去你大爷的谢知许!” 谢知许识趣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的,你别气行不行?我去找……怎么我越说你越哭呢?我错了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 姬二娘的泪是疼至极致,以至于本能地流出眼眶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闻言,一把抹干脸,恶狠狠凶:“谁哭了!” 谢知许竟然觉得这样的姬二娘有几分可爱,还想哄哄她,却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心中大喜,正想喊对方,却忽然意识到:这声音杂乱不堪、明显来者数量众多! 姬二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挥挥手,示意谢知许跟她走。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知许对姬二娘的剑术已经有所了解:若是对手只有一两个人,或许姬二娘还能有七八分胜算,然而她技巧熟练却耐力不足,到底是没法抵挡长时间、高强度的拼杀。 谢知许甚至没什么犹豫,就对着姬二娘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先走。” 那些刺客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谢知许不想连累别人。 姬二娘露出惊异的表情,谢知许便朝着她安慰地笑:“你去找救兵,行不行?” “一起去。” “我会先躲好……”谢知许的话没说完,姬二娘就已经拉着他的手腕上了马,语气坚定地说:“让我弃你而去?没有这样的道理。谢知许,你不许小瞧我。” 谢知许愣住了,他坐在后面,看不到二娘的神情,却知道,她眼睛定然是亮着的。 他抓住了缰绳,温声道:“你胳膊不便,我来吧。” 他听到姬二娘轻轻的一笑。 马蹄腾空、迎着晚霞、划过晚风,歇在山头的阳光散成了春意融在谢知许身上,二娘坚定的话语聚成了琴弦响在谢知许心里。 蹄声有力、穿遍山野,谢知许知道,不远处的人群定会听到这声音,可那又怎样呢?他以自己的后背做二娘的盾牌,生出了与过往不一样的底气。 ------题外话------ 注:武则天时期,吐蕃连续大败,到武则天后期,吐蕃已经完全臣服于大唐。所以读者朋友们可以不用担心男女主会因为“国恨家仇”而产生矛盾。 第十四章 风恬日暖荡春光 姬二娘再醒来时,是在软绵绵的床塌上。 她只觉得脑袋沉甸甸得压得她睁不开眼,过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得看清了四周的一切。 两个陌生的侍女守在塌边,瞧她醒来了,一个忙出去告知众人,另一个则扶她坐起来,端给她一杯温水。 只听侍女关切问:“女郎感觉怎么样?” 姬二娘直等到屏风外响起了张峄的声音,才接过茶杯喝了半杯水,问:“这是哪儿?” 隔着屏风,张峄解释:“官驿。你受了剑伤,和我们聚头后,半夜开始发热,万幸路上遇到了源巡察使,这才破了宵禁把你送到驿站、又给你请了医官。” “哪位巡察使?” 屏风那头,响起一道许久不曾听到的、冷冽而清亮的声音:“在下源乾曜,即将赴任江南道巡察使。” 姬二娘总算放心了,心想源乾曜是自己选的斜封官,如今又是自己哥哥安排的,还和张峄打过照面;只怕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多客套,问:“我睡了多久?医官怎么说?” “伤口发炎,有些发热,睡了有近六个时辰了。” 姬二娘担心他们顾忌自己的身份,忙问:“你们呢?休息了吗?” 张峄笑,和姬二娘开玩笑:“少得意,小爷刚睡醒没多久,午食都用过了。” 他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上心的,又问医女:“女郎怎么样了?” “女郎底子好。”侍女收回了诊脉的手,恭谨道:“热已经退了,只是这几天要好好休息,按时服药,切莫着凉。” 姬二娘谢过,便道:“都下去吧。” 医女、婢女退出去,屋内只剩下姬二娘与张峄、源乾曜三人后,她才沙哑着嗓子说:“昨晚我与谢知许遇到一队人马,对方数量不在少数,按理说也能听到我们离开的动静,却没几个人追赶。你们知道那批人身份吗?” 她本来是不抱希望地随口一问,没想到源乾曜还真的用短短半日查了个清楚,解释道: “那些人是押送豫章县歌女的队伍。近来荒坑埋尸案闹得沸沸扬扬,豫章县令办事却一再推三阻四,武家担心这些歌女留在豫章县会被发现、落人口舌,故而才没日没夜地押送他们到长安,想着等这些歌女到了他们自己眼皮子底下,事情总会好办许多。” 武家位高权重,深受圣人倚重,正所谓“宰相门前九品官”,从豫章到长安,不知道多少官员都是武氏一族的门客远亲。要想在在武家押送歌女的这一路上做手脚,只怕难上加难。姬二娘便问:“储君是怎么说的?” “储君说:且由他们去。” 姬二娘表示认同:“铤而走险,极易因小失大,还是储君考虑得周全。你们辛苦了,不必在这儿陪着我,各自忙去吧。” 屏风外,人影闪动,姬二娘忽然忍不住问:“留泽,谢郎君呢?” 张峄停了片刻,答:“他先歇去了。” 姬二娘也说不清自己多问这一句的目的,闻言,也不觉得失落,只道:“他身子不好,若有好的医官,便给他看看。” 张峄琢磨着她的反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答:“我叫侍女进来陪你。” 侍女重又进来,问:“女郎睡了这么久,要出去走走吗?” “我懒得收拾仪容了,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便是。” “儿给您念些话本?” “不用,你照顾我一晚,怪累的,”姬二娘不是个磨人的主子:“叫玩伴过来,你们自己玩会儿,我歪在塌上看着便是了。” “儿不累,”婢女笑,喜欢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女郎:“儿今儿上午才过来照顾女郎,算不得累。” 姬二娘觉得大概是因为官驿之中多有不便,昨晚张峄没能找到可信的婢女,只能这样罢了,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正所谓上行下效,如今的皇后韦氏笃爱打牌,博戏便越发流行起来。几个婢女玩得不亦乐乎,姬二娘看得也津津有味。 后来,有女童输得次数多了,气鼓鼓摔了手里的牌,怨:“不玩了!不玩了!总是输,有什么意趣!” 姬二娘正看得玩心大起,听到这话,散着头发、穿着中衣,便踩着鞋凑了过来,笑嘻嘻说:“来,我替你玩两局。” 真是不玩则已,一玩惊人,连着三四把,她都大获全胜,赢得同桌婢女们叫苦连天,姬二娘也笑,只是没她们那般的手足舞蹈、神采飞扬:“真是没道理,只许你们笑人家,还不能自个儿输了!” 女童拍着手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姐姐们输了!” “输得也太多些!”婢女们算着帐,觉得真是肉疼:“您也忒手下不留情了!” 姬二娘安慰她们:“怕什么?难道我还能收你们钱不成?” 此言一出,屋里又乐成一团,过节一样闹起来。 都在病中了,还是这么能闹腾,谢知许在屋外听得好笑又无奈,只得更用力地敲门:“二娘,该喝药了!”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也会干起凭轩的营生呢?看来人对什么事一上心,都不可避免地婆婆妈妈起来。 听到了他的声音,女童“哎呀”一声丢了手中的签牌,跑着去开门:“都是群呆子!光顾着玩牌,怎么能忘了吃药的时辰!” 她还说别人是呆子,她自己才是最大的呆子。婢女们为了玩得高兴,早已经把屏风收在了一边,姬二娘看得高兴,下床来玩,就立在桌边,这时候开门,可不就都让人看了去? 谢知许端着药碗,耐心等人来开门。雕花木门向内洞开,散出了一屋子的盈盈笑语,谢知许悠悠然抬眸,准备跨步进去,却见姬二娘黑发披散、衣衫单薄,赤脚踩着鞋背对他而立。 那身影纤长、姿态挺拔,谢知许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半眼,谁能想到这一低头,入眼却是姬二娘白净而细嫩的脚踝。 谢知许的脸整个烘起来,道了声“得罪”便逃也似的离开。 婢女们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又去,忙散了牌局,立了屏风,请姬二娘重回了榻上,才重去请谢知许过来。 女童反应过来自己犯了错,去请谢知许的时候声音低低的:“郎,郎君,娘子请,请您去呢……” 谁能想到谢知许的声音比她还低、说话比她还结巴:“我知道了。你,你先……去吧。” 他定定神,和自己说:过去也不是没见过别的女郎的身子,正所谓礼在心中,他何必在小事上过不去。 想到这里,谢知许认可地给自己点了个头,目光坚定地准备出门。 谁知道他人还没出去,眼前便又是二娘衣衫单薄、袅袅娜娜地逆光立在小轩窗边的身影,是她长发如缎、指尖葱白……脚踝纤细的模样。 谢知许感觉自己被门烫到了手,忙不迭收回手连连后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真是觉得自己半条魂都要没了。 不过是那么短短一瞥,怎么就跟木刻的一样雕进了他脑袋里呢?!难不成真的是色心大起?! 直到女童在门外又来喊他:“阿郎好了吗?女郎得赶紧喝药啦!要不您把药给我?”,谢知许才端了药,尽力镇定答:“好了。” 屏风又一次回归岗位,姬二娘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喝药的模糊形影映在屏风上,惹得谢知许慌张地挪开了视线。 喝了药、漱了口,姬二娘不经意地笑道:“我刚刚没收拾妥当,真是见笑了。” 她的声音还是很沙哑,听得谢知许心里痒痒的、酸酸的。他顿了一会儿,才疑惑地问:“你刚刚?你刚刚也在?” 姬二娘松了口气。 婢女们也放心了。 “没什么,刚刚看婢女们打了会儿牌。” 谢知许恍然地点点头,拖长音道:“哦……原来是这样,方才人乱糟糟挤作一团,我没仔细看。” 说完,又指了指身旁的一盏碧绿晶莹的小碗,示意立在屏风旁的婢女端给姬二娘:“这是淋了蔗浆的蒸梨,你吃点去去苦味。” “大夫说小心着凉,窗户开久了,记得保暖;玩闹也没什么,只是别太用嗓子……”他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话未免太多,只好简短地结束:“感觉好些了吗?” 原来这人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啊……姬二娘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好脾气答:“知道了,好多啦,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呀……淋了蔗浆味道真不错。” 谢知许情不自禁觉得高兴,抿嘴笑笑,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没什么胃口,不过话说回来,有些馋奶酪樱桃、槐叶冷淘、葱爆羊肉、果子蜜饯了,哦,还有,还有酥山、葡萄酒、樱桃毕罗、冷胡突鲙……”二娘说得起兴,却当然什么都吃不了、什么都吃不下。 这些菜名里有的谢知许连听都没听过,却也知道大概都是些病中不能吃的菜样,便哄她:“等你好了自然能放开吃。” 姬二娘那点公主难免都有的娇气通病竟然在谢知许跟前又犯起来:“病里哪都不能去,实在是没趣得很,谢郎君给我念些东西吧!” 谢知许出门在外还真带了不少书,只是或者是些诗册、古文,或者是几本杂说、琴谱,便担心姬二娘听得没趣。 二娘听了他这疑虑,笑他:“你又瞧不起人!你念个棋谱我听听!” 她这是要下盲棋?谢知许惊叹,挑了个棋局,让二娘先落子。 姬二娘不以为意,悠悠然念了个位置。婢女忙拿了纸笔,给两个人记录。 谢知许围棋下得好,却不代表会下盲棋。他一面琢磨着之后的走向,一面还得记忆之前的棋局,难得地在下棋时感受到了紧张和忐忑。有时候,他念完一步棋,婢女还会在一旁提醒:“这儿已经落白子了!” 真是惹得他心力交瘁。 才一炷香的功夫,谢知许竟已经显出了败相。姬二娘笑着打断了棋局:“这盲棋坏就坏在这儿,靠的哪里是思量与谋算,不过是脑子里有张图,所以啊,再厉害的国手遇上了老练的盲棋手怕也得吃瘪!你第一次下,能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知许难得输得这样惨烈,叹服道:“二娘好记性,是我太不济了些。” 说完,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惨败叹气。 姬二娘听着他的叹气,忍不住笑起来,吩咐婢女把刚刚的棋局给谢知许。 谢知许一看,果然算不得复杂,只是换了个方法,原先在他掌控之中黑白纵横便都陌生了起来。 他不服气,想和姬二娘再下一盘,却记挂着姬二娘嗓子还哑着,便问她:“要不歇一会儿?” “那你给我讲故事吧。” “讲什么呢?” “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和你讲了那么多,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可我那时候没什么可讲的。” 姬二娘想了想:“那就讲你觉得最开心的、最有趣的事情。” 谢知许于是想到了一个狗屁女侠,剑术一般、侠气万丈;杀人不能、豪气冲天。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想了想,他徐徐说: “我少年时候,曾有个夫子。夫子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总说自己是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热爱。只除了一样,爱进了骨子里。” “什么东西?” “我师母。他每日上课,总要提到师母。一首诗能让他想起来师母,一个麻雀也能让他念叨着师母。有一日,课上到一半,他忽然说:‘今日不留你们背书了。’” “为什么啊?” “他说:‘我要回家给夫人祝寿呢!回去晚了,夫人要伤心的!” 姬二娘羡慕地赞叹:“这样的小夫妻,感情真是和睦。” “不是小夫妻,那时候,夫子已经年近六十了。” 姬二娘心里有些酸涩,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疑惑:“这样的白头鸳鸯,世上有多少呢?” 十九纵横路,三百相会处;万千平生客,一人相与度。 人行走世间,眼花缭乱处、世事纷扰间,为乱花迷了眼、为毁誉乱了心,爱自己都不够,别人算得了什么? 在这乱潮中,众里寻她地遇上一个人、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人,何其不容易。 被人如对待他自己般念着、爱着,何其幸运。 说来可惜,有的人一生不曾体会过。 谢知许的声音清雅和煦,与二娘道:“二娘也会遇到的那样一个人的。” 姬二娘心里有些难过,想,可是她已经被锁住了啊,被锁进了深深的庭院里、困在了高高的百尺楼中,在众人的簇拥中,做着一尊被世人舍弃的华丽木偶。 她甚至想问问谢知许:那样的人,在哪里啊?她知道,这样的话,由那些十几岁的年轻女郎们说出口,真是轻易便暗含了一段风流;可是由她说出口,像什么样子呢?她便笑了,说:“你少打趣我。” 隔着一扇屏风,谢知许看不清姬二娘的神情,却总觉得她似乎有几分失落。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润雅致,这时候,带上了几分温柔和缓的腔调,好听得像春水一样:“不是打趣。二娘你值得。” 真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明明是平日里见怪不怪的人情话,谢知许说完,却不好意思了。 姬二娘的七窍玲珑心一转,隔着屏风,也能猜得出来谢知许此时的赧然。她不由问:“郎君觉得,我凭什么值得?” “二娘……性情开朗温和,行事果决仗义……”难道是因为近日来心态疲懒了,怎么连这些平日里的场面话都说得谢知许心跳加快了呢?他不由微皱了眉头,忽然觉得生了层汗的手都没地方放了。 心跳擂鼓一般的砰砰声中,他只有简短地结束了这话题:“何愁遇不上有缘人呢?” 好在他性格一向内敛得有些寡言,姬二娘没猜出来他此时复杂的心理波动,只是觉得逗堂堂谢郎君说这些话着实有些有趣。 可是这简短的话,对姬二娘来说,却受用得紧。她想,自己平日里听过的奉承话实在数不胜数,若有史官记下来,定能凑齐一架子书,可怎么偏偏谢知许说的话就这么让她心里熨贴呢? 她心情好了,对谢知许说:“有件事我还没和谢郎君说过呢。” ------题外话------ 注: 1.斜封官:唐中宗时期,宫廷贵妇们大肆受贿,为人谋官。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还是奴婢之流,只要向这些人送上30万钱,就能绕开组织部门的考察,直接得到由皇帝亲笔敕书任命的官位。由于这种敕书是斜封着交付中书省的,所以这类官员被人们称为“斜封官”。由于政出多门,干部任用太滥,致使宰相、御史、员外官总量大增,办公室都坐不下人,被人称为“三无坐处”。 有些妇人无法通过正规途径扩大自己的政治势力,便通过斜封官的方式,大肆扩张权势,然而这些斜封官普遍受教育水平低下,只懂得结交权贵,加重了唐中宗时期的官场乱象。以此收贿的宫廷贵妇们包括宫廷妇人,如韦皇后、上官婉儿以及公主等人。 2.关于“梨”:唐朝梨是要做熟了以后才吃的,他们通常吃蒸梨、炖梨或者烤梨,是绝对不会和现在一样把梨洗干净直接吃的。 第十五章 春色恼人眠不得 “什么事?”谢知许温声问她。 “我呀,和张峄学过相面呢!”她朗朗动听的声音撞进谢知许心里,像一汪死水上不期然停了一只扑闪着翅膀的百灵鸟。 “我瞧郎君五官深邃、眉眼动人,是有大福气在后头的人。往后呀,定会遇到一个知你、懂你、爱你的女郎,” “可惜我胸无大志,倒叫女郎受累了。” “怎么会呢?谢郎君只要记得时时对女郎好、刻刻为女郎想,日子安安稳稳地过,有郎君这样的妙人陪着,女郎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说话的时候,那样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就像是染了春光的泉、饮过清露的鸟,只是听着,便让谢知许发自肺腑地快乐。他笑道:“看来女郎要求不高。” “这还要求不高呀?”姬二娘不满:“世上会说情话的儿郎多了去了,可没几个真能做到实处的。谢郎君,莫要辜负呀。” 谢知许浅而缓地笑了:“若有女郎不嫌弃,我又怎么舍得辜负。”他心里落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轻佻了。 姬二娘却并不觉得,只是轻快地说:“那谢郎君,可要珍重啊。” 谢知许觉得,那时候看到姬二娘只着中衣的慌张无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心里忽然觉得紧张,好在那张总是没表情的脸上仍旧没什么波动,反倒让人产生了误解,以为他只是太冷静,而不是陷入了茫然局促。 他语气仍旧自若,笑着答:“那便请你我的有缘人早早降临了……” 门外,侍女敲了敲门,道:“女郎,到掌灯时候了。” “进来吧。”两人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几个侍女一连串进来,连呼吸都是轻的。隔着屏风,谢知许听到医女轻声说:“女郎有些发热了。” 谢知许担心,急问:“可是伤口有炎症了?” “晚上本就容易发热,女郎服了药好好睡一晚上,明早大抵就能退热了。” 谢知许松了口气,忙说:“那二娘早些睡,别再吹风……” “现在让我睡,哪里睡得着啊。” 谢知许想了想,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书来:“那我给你念话本吧。” 这话一出口,侍女们倒先笑了,打趣道:“阿郎看看这话本讲的东西,哪是您读的啊!” 谢知许匆匆一看,书封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与别的书也没什么区别。他便问:“怎么了?” “阿郎可真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子弟!这书是张鷟新作,我们听说卖得好,便也买来看看,谁能知道写的都是些下流东西,便扔在那儿不敢看了,阿郎你读读?” 侍女们又笑起来,谢知许翻开去瞧,却正看到十娘、五嫂与下官调情,后面诗词相附,也都是些皮肉之事,又是“把子手”,又是“可怜腰”。谢知许在一众女郎的调笑中,只觉得脸都烧了起来,手忙脚乱把书丢在一边,佯装镇定说:“怎么……怎么放……那儿了。” 还好姬二娘解了围:“知道他没读过,还撺掇他,属实不安好心了,仔细我问你们要打牌输了的钱!” 侍女们笑着讨饶,给谢知许换了本书,说:“这本有趣又上口,阿郎读这本吧!” 谢知许接过来翻了两页,舒了口气:“总算没再坑害我。” “我们哪里敢呢?”除了守夜的侍女,女童们嬉笑着退下,为他们关了门,却见门口,张峄默默靠着栏杆歪着身子发呆,瞧见她们,扬眉一笑,问:“谢郎君在女郎屋里多久了?” 侍女们忙道:“隔着屏风,下午陪女郎说了会子话。” 张峄却并不会被她们轻而易举含糊过去,仍旧笑眯眯问:“现下天都黑了,看来时间挺长了。” “是……有些时候了。” 张峄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们赶紧歇着去吧。” 隔着一扇木门,他听到谢知许的声音温和得让人陌生,和缓地念着一段光怪陆离的故事。姬二娘偶尔说两句话,两人便一起笑起来。后来,一切渐渐安静,又一会儿,侍女的低声说:“阿郎,女郎睡着了。” 谢知许便说:“晚上劳你看着点,若二娘发热厉害了,便告诉我……与张小郎君。” 他推门而出,脸上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没淡下去,却见张峄正倚在栏杆上,闲闲散散地转着腰间的玉佩。 他忽然觉得有点心虚,可真要说心虚什么,谢知许自己也说不清楚。 “阿恕啊……”张峄歪着脑袋朝他一笑:“源乾曜找来个好大夫,看看你的病?” 谢知许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整日,盈盈还是没能等到源乾曜。他想,探花郎如今当了官,哪里像他这样的闲人,自然是要有的忙的;可一时又想,再忙,总是有时间见上一面的,可见忙都是说辞,到底探花郎还是不愿意见自己。 几日纠结,他到今日才有勇气问上一句:“源大人这几日可还忙吗?他若想见我,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却只换来灵犀诧异的目光:“阿郎前几日就已经动身去豫章县了,您可要去找他?” “豫章县?” “是。阿郎出任巡察使,豫章县令亦是其中之一。” 盈盈总觉得有些奇怪:“那是我的家乡……” “那便巧了,”灵犀笑:“阿郎过去在豫章一户乡绅家做过书塾先生呢。” 盈盈越发迟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了岁月里,被他自己错过了。 姬二娘的病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才第二天,她便已经活蹦乱跳了。又两天,医女便断定她可以上路了。 源乾曜和他们呆了几天,如今几人又要各奔南北,便请他们去酒楼吃饭。 这些年来,姬二娘操持酒楼、操控流言也算是殚精竭虑,于是越发喜欢挑个好位置,悠哉悠哉听店里众人谈天说地,谈的还是武家与荒坑案。 酒楼的小厮自是引导流言蜚语走向的好手,借着上菜的空档和客官传播消息: “那位源乾曜,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众人好奇地问:“听说源乾曜是周武朝的探花郎,诗词写得妙,还有一手好草书。” “那又怎么样呢?他及第后,第二天就去巴结武家了,整整两年什么都不干,只知道阿谀奉承,哪有半点文人的样子?” 小二给客人倒了茶,滔滔不绝地讲:“客官们不是长安人吧,你们知道那源乾曜是如何被贬出京的吗?” “怎么被贬的?” “他色心大起,调戏了武家的一个琴师。那琴师亲自做证人,控诉他骄奢淫逸、色胆包天,所以才被武帝下旨赶出了长安。 “更可恨的是,新帝登基,他又跑回长安,仗着自己有几分好相貌,屈意奉承贵人,竟又得了宜城公主的喜欢。公主便让他做了个八品官,理所当然地入仕了。” 众人听得愤慨:“此人是如此趋炎附势的小人,简直是公主、武家的走狗!让他去查荒坑案,那些枉死的少年哪能得到清白?!” 小二任务达成,功成身退,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世道不公、人心不古,这天下的朝臣早都是武家的朝臣了!” 源乾曜本尊挨了一顿编派,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从容淡漠的模样,悠悠然夹了一筷子菜,吃得自在安闲。 张峄的目光默默飘向了姬二娘,眼里的意思很明显:这是你们的安排? 姬二娘把答案藏在了话里:“储君无臣可依傍、武家门生遍天下,这小二说的可真不错。” 把源乾曜传做武家臣,储君的目的是什么呢?张峄一时没想通,只好问源乾曜:“源大人如今还和武家有联系?” 源乾曜那张冷清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与苦笑,徐徐讲出了一段开始于他的弱冠之年的往事。 源乾曜也算是出生于书香世家、簪缨大族,只是他父亲早逝,家道中落,源乾曜一个人于这人世间沉浮,到后来,到底是落到了变卖房产的地步。 他收拾行囊,在豫章县一户乡绅那儿做了说书先生,白日教书育人、夜晚埋头苦读,日子清贫困顿,却也充实平静。 一日晚间,一灯如豆,源乾曜读了两页书,正要熄蜡烛时,一个老妇敲响了他的木门。 源乾曜迎她进来,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老妇是这家家主的祖母,已经年逾古稀,有个曾孙半年前被长安的一个武姓人家接走,至今不曾回来。 老妇想念曾孙,听说源乾曜是从长安来的,便避开了下人,一个人颤颤悠悠趁着夜深无人,来向他打听。 姬二娘听到这儿,已经觉出了不对劲:一个郎君被接走,不过是打听打听消息,怎么还要避开众人呢? 果然源乾曜也觉得奇怪,第二天便随口在课上问自己的学生,是不是有个郎君被武家接了去,哪知道这一问,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学生无论年纪大小,无一人敢作答。 直到当天晚上,有喜欢源乾曜的婢女来给他送糕点,才向他透露了事情原委: 说这家有个小郎君,长的柔美漂亮、又弹得一手好琴,一日闲来逛街,在琴店随意弹了半首曲,人群中,见有一衣着华贵的郎君看着他目不转睛,小郎君便朝着他微微一笑,全当礼貌,哪知道他人还没回家,豫章县令便亲自带着钱财见了他的父亲,开门见山说有贵人看上了他,要带他归京。 小郎君彼时尚未娶妻,是家里祖母、母亲宠着长大的,人又聪明伶俐,只想着将来或许还能考个功名。 听闻这消息,别说郎君自己,姐妹们、母亲、祖母没一个肯的,一屋子女人哭得心都碎了一般,怎么也不肯让自家的宝贝孩子去给高门大户当个琴师。 然而他的父亲却足够狠心,收了钱、受了礼,亲自把逃跑的小郎君打得站不起来,把他绑上了贵人的马车。 这后来,他们家果然如日中天,搬了新宅子、买了新仆人,只是小郎君一个人从此没了消息,没人再提及。 源乾曜听得心酸,再遇到老妇人的时候,便答应了帮她写信给武家、托人送过去的请求。 他本来以为,武家势大、打听到一个人谈何容易,想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竟然收到了回信。 信里,小郎君说,他过得很好,请祖母不要担心,又反复叮嘱,望祖母身体安康。 送信来的故友说,这小郎君早没了过去的名籍,以至于他废了好大力气找人,直到听说武余淳近来有个宠爱的琴师,长得柔美漂亮,才总算找到,而对方早被改了名,叫盈盈了。 即使如此,想到被家人“卖”掉的盈盈能知道有人仍旧挂念自己,与曾孙失去联系的老祖母能重新得到他的消息,源乾曜还是很高兴。 代笔写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半年后老妇去世。 这个富贵之家,老妇的丧仪半得盛大,连豫章县令都前来吊唁。可是老妇的灵前没有疼了十几年的心肝宝贝;曾孙的故土也再没有心疼想念他的老祖母。 没有人会在花团锦簇的富贵中,承认他们有一个给高门大户做家奴的子孙;更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们的荣华富贵来自于卖掉了自己的小儿子。 源乾曜做了大概是此生最出格的决定:他在又一次收到盈盈的信件后,隐瞒了老妇去世的消息,继续给他写信。 在此后的光阴里,他写着山林雨后的清晨,写着雪中炉边的暖意,他讲着平平凡凡的一道菜品,写着简简单单一段岁月。 而在盈盈的回信中,他的日子同样平凡。每封信的开头,他都写着:“我近来很好。” 正如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说:“愿祖母安康。” 源乾曜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从老妇那里偷来了一个郎君,从盈盈那里偷来了多年不曾得到的亲情。源乾曜不曾见过盈盈,却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知道了他的生辰、他的口味,他最爱的曲子、最想要的东西。 这些信件如同刻在门楣上的身高、如同写在书本上的批注,伴随着盈盈的丝弦之声,萦绕着源乾曜的弱冠之年。 从他竹杖芒鞋走过豫章县的山水,到他白马红衣阅遍长安城的娇花,源乾曜最得意的年华,都有着盈盈的身影。 进士及第后,宴会便一个接着一个,源乾曜清冷孤寂惯了,往往是能推拒便推拒,唯独武家的宴会,他一次不曾缺。 他安静地赴宴、耐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那个琴师。 他看到琴师轻纱薄衣、风流疲懒地倚在武余淳怀里,看到他眉眼带笑、来者不拒地喝着一杯杯酒。 他忽然想起了老祖母口中的“宝贝疙瘩、心肝肉”:那个当年十二岁的孩子,单纯天真、无忧无虑,和姐姐妹妹们玩成一团,口脂都要往嘴里尝;每日去学堂,都绞尽脑汁地要赖床好半天;挨父亲一顿打,叫疼叫得能哭出来。 如今,琴师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困在了贵人的怀里,迷蒙着双眼、懒散地什么都不看,一如宴会上的每一朵名花。 源乾曜算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不甘。盈盈明明在信里说着自己过得很好,他却觉得自己只有上前亲自确认,才能安心。 于是,他跟了上去,在热闹的安静处,灯火的暗夜里,不能自已地问盈盈:“过得可好?” 琴师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源乾曜自己也觉得,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那天晚上,源乾曜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盈盈弹琴到一半,被拉近怀里的样子;是盈盈醉中走路跌跌撞撞,却把琴抱得那样紧的动作。他只是想弹完一首曲子,但是没人听。 他很伤心,为盈盈伤心。 第十六章 世味年来薄似纱 盈盈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往事。天真的童年时期被他刻意丢弃在岁月的尘埃里,蒙了尘、泛了灰。 可是近日来,他时常梦到自己的曾祖母。 梦见十来岁的自己赖在老祖宗的房里,歪在床榻上,吃着小厨房各式各样的点心,每个都吃,每个都只吃一口; 梦到老祖宗笑得满脸皱纹,衰老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细嫩的脸蛋,一口一个“我的心肝宝贝哟”; 梦见她病在床榻上,抓着不知道谁的手,一叠声地说:“你们把我的心肝儿丢到哪里去了?” 他在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地喊:“我在呢!我就在您身边呢!您不要生病,您不要走!” 可是黄粱一梦,醒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 他赖在枕上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自己也要离开这该死的武家深深的宅院。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背上,给他顺着气。探花郎温温柔柔地,问他:“做噩梦了?” 盈盈睁着迷蒙的眼睛,抓住了探花郎的手,紧紧地抓着,揣在自己的心口,抽噎着说:“我梦到我的曾祖母了。” 探花郎的手似乎顿了一下,转瞬却也紧紧地回握着他。 窗外的雨静悄悄地下,屋里的人轻悠悠地唱。 探花郎的声音算不上柔美,相反,还带着几分清寂冷冽;他的歌声也算不得好听,却很认真、很投入地唱着盈盈的家乡小调: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他唱着俗之又俗的字句,却仍旧美得像飘飘渺渺的云彩。 盈盈忍不住想,这样远在天边的云彩,怎么就被自己抓在了手里了呢? 他在探花郎的歌声里安心地睡去。 十七岁的武家琴师,在探花郎的身边,好像又回到了十来岁的童年时。 第二天,盈盈睡了个自然醒。醒来的时候,被子安安稳稳盖在他身上,屋里清清淡淡飘着安神香。可探花郎并不在身边。 盈盈有些失落,下了床、洗了漱,绕过碧纱窗,却见探花郎端坐在矮几边,写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瞧见他,探花郎朝他招招手,说:“你过来和我坐。” 盈盈走过去,才发现他写的是一篇祭帖。 早听说探花郎的草书千金难买,如今一看,果然如行云流水,怀念哀悼都揉进了一笔一画中。 盈盈问:“阿郎在给什么贵人写祭文?” “你的曾祖母。”探花郎说:“祭文何必单单写给大人物,你想念祖母,我便照你的描述,也写一份。” “过去太久了,我都要忘了。何况我没读过几本书,想出来的东西粗鄙不堪,怎么敢写呢?” 探花郎想了想,说:“行文贵在情真意切,哪里要考量那么多?” 盈盈于是坐在他身边,一边想,一边说,许多事都是支离破碎的,没什么联系。可是探花郎听得很耐心,写得很认真。 他们写完祭帖,探花郎带他去了郊外,两个人坐在亭子里,闲闲散散地聊天,聊长安的杏花园,聊天家的黄金冠,也聊故里的点心,乡间的秋风,就像已经是认识许久的老朋友一般。 然后,他们烧了祭文。盈盈低声地念叨,像是在和天上的老祖宗叙旧,也像是在和自己述说:“愿今日和顺,愿明朝无忧;愿琴师与探花郎平平安安,岁岁长伴。” 祭文的灰烬融进潺潺的春水里,飘远了,看不见了。 盈盈和探花郎安静地看着。 探花郎问他:“盈盈,你想跟着我吗?” 盈盈的心杂乱地跳动起来,想说:“探花郎想去哪儿,盈盈都跟着。” 可是话还没出口,盈盈却想起来,他的探花郎因为上了折子,暗指武家逼民为奴,已经被赶出了京城,离京时,声名尽毁,身边没有一个人。 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美梦,以至于忘了自己身处泥淖。 而现实中,他的探花郎奔波数载、操持了大半个青年时光,执着于武家掠人案,到头来,终究还是在武家的势力面前偃旗息鼓。 那半个月,诋毁谩骂探花郎的折子数不胜数。 武三思把盈盈叫到自己的书房。 这是盈盈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精心侍奉女皇男/宠的、精于谄媚讨巧的宰相。 武三思上下打量他一遍,和看屋里的瓷瓶没什么两样:“你就是前段时间源乾曜带走的琴师?” “是……源郎君初涉官场,不知道轻重,求相爷……” 盈盈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武三思的冷笑打断了:“刁难一只乱叫的狗,有什么趣?” “我要你,去状告源乾曜。状告他白日宣淫、奢靡无度,虚伪不堪、小人嘴脸。” 小人要去给一个君子泼脏水,把君子打上小人的印记,仿佛这样,小人就能成为君子。 可是盈盈答应了。 武三思只是简简单单地让他做了选择:“乱棍打死一条狗;还是留着那狗好驯服它,你自己选择。” 于是,盈盈站在京兆尹面前,说源乾曜如何见色起意、侮辱于他;说武家百般忍让,却被小人倒打一耙。 所有人都在给他的探花郎泼脏水,而他自己,站在最前面。他清高孤傲的探花郎啊,他有着青竹一般风骨的探花郎啊,被他毁掉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探花郎的罪行,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刀山火海里,疼得他呼吸不能。他好像,死在了探花郎莫须有的骂名里。 武三思留下了源乾曜的性命,不是因为和盈盈的承诺,更不是因为他自己大发善心。 在他的眼里,一条叫不出声的狗,死了才是真的没趣;毁掉那条狗最珍视、最爱惜的东西,才最好玩。探花郎爱惜名节,他就让探花郎名声尽毁;探花郎清高孤傲,他就让探花郎烂到泥里。 他想要驯服这条狗。 离京那日,盈盈被武余淳带去给探花郎践行。 所谓的践行,不过是抓着插进探花郎心口的刀,再狠狠地搅弄一番。 源乾曜在京城两年,没有混得一官半职,只得到了满身的骂名。离京时,一日阅尽长安花的探花郎,留给盈盈的只有青衣布衫、瘦马一人的身影。 他看到盈盈时,眼里的神情淡淡的、柔柔的,像初见那日的月光,像盛夏飘来的微雨,没有怨恨,也没有怒气,只是说:“你要照顾好自己。” 盈盈觉得自己那颗已经被搅得血肉模糊的心彻底烂在了青青杨柳的春光里,发了臭、成了泥。 武余淳走上前来,却并没有如平日的晚宴一般,风流放肆地搂住美人的肩,他只是与源乾曜平淡地说:“珍重。” 他是武家的子孙,他放肆地、恣意地享受着武家的尊荣华贵,也怯弱地、自私地默许着武家的所作所为。 他没有勇气拒绝家族的权势,便也没有资格做什么翩翩君子。他生来是胆怯而平凡的懦夫。 这些道理,他其实都懂,他的自私,他也全知道。只是在酒色里,他选择蒙着自己的眼睛,做他的盛世纨绔。 源乾曜点点头,知道武余淳对盈盈的喜爱短暂地比不过一春的花季,可他还是道:“他如今无处可去,只有你可依傍,请你平日里多多照顾他。” 武余淳憎恶源乾曜这样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到这样的光明磊落。 可他也发自内心地敬佩他:“我知道。” 这长安啊,满城的君子,无数的圣人,却容不下一个源乾曜。 “源巡察后悔吗?”姬二娘这是第一次听源乾曜说起自己的往事,不由随口问他。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源乾曜给每个人斟了酒,神色从容地说:“世事无常转头空,有几个人能如愿地过呢?我这些年来,行事问心无愧,便也够了。” “只是,我还是有些执念的,”源乾曜自嘲却坦然地笑:“我以今日这杯酒买通在座的几位有缘人,若有一日,我身名俱毁、人人唾骂,便请几位赏脸,记着我这么个痴人吧!” 他们郑重地碰杯,把这固执的自己当作痴儿,将这荒唐的世事说成笑话,他们原谅了世人的愚昧,也抛却了天家的无情。 谢知许饮尽了杯中的酒,热酒入冷肠,烫得他眼里也有了光。 短暂的相聚后,几人各奔南北。 只是原本计划十天左右的行程经过耽搁,早已经超了时间。经过一整天的赶路,几人终于到了下一个驿站,张峄逛了一圈,带回来一个消息: “说是宜城公主前几日风寒,连宴会都没能参加;到了如今,病越发重,竟已经卧床不起了。驸马正满城寻医呢。” 姬二娘便问:“有人去看吗?” “听说圣人赐了药、储君派了御医,剩下的几位公主也都派了人去问候,只有安乐公主亲自去看了一次,可惜宜城公主病得太重,没能见面。” 天家情薄,向来如此,姬二娘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将这事情扔到了脑后,乐观地说: “咱们的行程虽说耽搁了几天,但是源大人安排了人武士暗中相护、谢郎君寻到了好大夫,也不是没有收获。” 谢知许与她相识一笑。闷葫芦地没说什么。 张峄又忍不住观察他们的神情了。可是姬二娘好像随时都这么乐呵自在,谢知许又是十分的情绪至多显露一分,张峄总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下雨了!”临风喜悦的声音传来。 几人纷纷向外看去。雾气从江面升腾而起,环绕了远山,一切生灵皆隐于云烟之中,朦胧地像美人似遮又掩的面纱。 烟气轻柔和缓地游动着,游过草木、穿过重山、也掠过他们的发梢,含情脉脉的勾住了他们的指尖,含羞带怯地摇晃着。 他们歇息的小亭隐在这浩浩荡荡的烟气之中,让他们觉得自己也化作了柔柔春雨,渺渺山河。 张峄情不自禁喟叹道:“若他在,这烟雨朦胧、胜景无边,定能收入他的笔触之中。” 他笑,潇洒而无谓地说:“也罢,不可得者求不得,有这山水陪着我也便够了。” 不可得者?认识以来,姬二娘眼中的张峄向来是受人追捧、讨人喜欢的,她只知道张峄有不稀罕什么的时候,却没想过张峄也有他的求而不得。 于是,二娘问:“你也有什么不可得吗?” ------题外话------ 注: 唐中宗之女安乐,长宁等诸公主,常纵家奴僮仆抢掠百姓子女为奴婢,景龙三年正月,侍御史袁从之将掠人的奴仆收捕关押,将治其罪按唐律掠人为奴者处纹刑:“诸略(掠)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妻子孙者徒三年。”诸公主纵奴仆掠人为奴,即使其本身不被治罪,手下奴仆也应依法处以绞刑。然面哀从之尚未结案,诸公主使自诉于中宗,中宗被拘押的奴仆。袁从之上奏说:“陛下纵奴掠良人,何以理天下!” 第十七章 买得一枝春欲放 “有啊。”张峄坦然说:“就比如,谁心上还没有过一个人了?只不过,不合时宜的感情只不过是一场妄念,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欢喜的羁绊,和生在金石里的花有什么区别?” 谢知许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张峄。 这一眼,他便撞上了张峄悠悠然的目光。那目光平静而坦荡,却让谢知许觉得难堪。他并不躲避,只是坚持不屑地问:“什么是不合时宜的感情?”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爱上不该爱的人。” “怎么就是不该有的爱?”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爱。“ 谢知许不再追问,只是自顾自喝了杯里的热酒。 然而姬二娘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不去试一试,为什么就一定知道不会有结果呢?” 张峄面上显出一瞬间的凝滞,然后笑着往后一靠,随意说:“因为那人心里没我,也永远不会有我。” 他只是无所牵挂地笑,姬二娘却觉得这是张峄最难过的时候了。 谢知许只是沉默,远远地看着山。 姬二娘只好说:“你这样好的人,若那人知道你心里有她,她该多高兴啊。” 张峄仔细想了想,想着那样一个算计精明、行事周到的人,明白清楚地得出了结论:“不会的。那人什么都不欠别人,若知道我的心思,便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了谢知许:“所以啊,有些感情有都不应该有。趁着情淡的时候早早脱身,总好过情浓的时候累人累己。你说是不是,阿恕?” 谢知许微微笑了下,不自觉地又灌了杯酒,敷衍说;“有理。” 这人本来也蹦不出几个话,现在更是惜字如金,张峄心想自己再说下去,谢知许就得烦了。 他便又给谢知许倒了杯酒,换了话题:“这酒味甘性醇,余味无穷,是我的私藏,你今天赚到了。” “说起醇酒,”姬二娘笑,接过了张峄的话题。她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一撩衣摆坐在了亭子边上,与他们笑道:“房州有个皇酒,性温而味香,最是鲜甜可口,哪怕人在长安,我也时常想喝上几口。哦,对了,《诗经》里头有句‘白茅纯米,有女如玉。’说得便是这酒了。” 谢知许只是看着她。看她局促的、初见时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五官,心想,人不论长成什么样,不过是各有特色,二娘这样不打眼、不招摇——其实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招摇的样貌,其实挺好的;何况她的眼睛那样的亮、那样的黑,什么美人的顾盼生辉,明眸善睐,也比不上她眼里的奕奕神采。 他又想,二娘说话时的语气那样好听,行止间的形态那样好看,谁看了都觉得心旷神怡;何况她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调笑玩闹却不显浮夸,剑舞得行云流水、棋也下得高人一着,谁能不喜欢她呢? 可是,自己对二娘是什么样的感情?想到这儿,谢知许又难为了。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二娘讨人喜欢,他对她好,最是简单不过了。 可是一会儿又觉得,他是不是真的有了什么超出礼法的感情,才让张峄抓到了苗头?可是,能有什么苗头呢?谢知许想不明白。 他灌了一杯酒,想冲冲心里的焦躁,可是醇酒下肚,反而越发迷糊。 他才发现,他连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懂了。他既不能坚决地否认张峄的揣测,又不能果断地辨明自己的感情,那这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看来姬二娘很喜欢这牛毛细雨,她探身出去接雨,大半条胳膊都露了出来,任由雨水打湿了身子,还自顾自高兴地和他们说:“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再过几日没准就能换春衫了!” 张峄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教训:“才刚好没几天,又想喝药了?” 姬二娘和他笑:“哪有那么娇气?!” 谢知许看得心里更别扭了,心想,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二娘,反正二娘心里是没他。 凭轩按住了他提着酒壶的手,为难地说:“阿郎以往没喝过这么多,小心伤身。” “没事,这酒是甜的。”谢知许继续喝,喝着喝着就有点委屈,和酒发起了脾气:明明是甜的,怎么就这样辣、这样醉人呢? 雨渐渐停了,几人闲散地回住处。谢知许脑袋重重的,站起身的时候,不由得往后倒,差点没站稳。 姬二娘快走两步,扶住了他,问:“你喝了多少?” 谢知许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两步,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说:“我困了。” “哦,”姬二娘还想说话,谢知许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题外话------ 注: 皇酒(黄酒):房县黄酒起源于周朝,兴盛于唐朝。嗣圣元年(684年),唐高宗之子李显,被其母武则天贬到房陵(房县旧称)做庐陵王时,最喜欢饮用这种酒,后来,庐陵王将其作为贡品献给武则天,故房县黄酒又称“皇酒”,从此沾上了皇家的气息。 第十八章 影传笑吻粲兰房 月亮爬上了枝头,夜色悄然降临。张峄洗漱了,只穿着中衣,立在窗边看着远处的重山细水,终究是不能自已地想起那人。 他爱上过一个人,体会过求而不得、经历了辗转反侧,可这样的感情,没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了。 连他自己都以为,他的情已经淡了,淡成了泛黄的书页,蒙尘的瓷器,可是如今,他离长安越近,才越明白,那人终究是成功地在他的心里生了根,萌了芽,哪怕消逝在岁月长河里,也终究是在某一处隐隐作痛。 他无奈而释然地叹了口气,不再为没必要的事情纠结痴缠,只是掩了窗,暖暖和和地钻进被子。 沉沉的睡意袭来,张峄心满意足地沉溺进去,眼见就要在美梦中会周公。 然而,便听“咚咚咚”的一阵敲门声冲进了他的耳膜,生拉硬拽地把张峄从周公的饭桌上拽了出来。 张峄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敲门声坚持不懈,震得他太阳穴疼。 张峄起身:“谁?!” 谢知许的声音闷闷地从门外传来:“留泽,你开门。” “我睡下了!” “你开门啊。” 张峄自暴自弃地下了床开门。谢知许倚在门上,迷蒙着眼睛看张峄。只是一眼,张峄就知道,谢知许醉了。 只见他不请自来地进了屋,坐在床上拍拍身边的位子:“留泽,你也坐。” 张峄觉得他多少有点不正常。 还不等张峄问,谢知许就别扭地开了口,固执地问:“你凭什么说我心里有二娘?” 这是问题吗?张峄头大:“打住!我可没说过!” 谢知许仍旧自顾自地强调:“你就是这么觉得的。” “你心里有鬼,怪我做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觉得?” 张峄头大,叹了口气坐在边上,心想和醉鬼说话真是费力,只好问:“我怎么想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是不喜欢,不管我就是。” 谢知许垂头丧气地道:“可是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 “什么有道理?” “我心里有她。” 张峄苦笑,敢情刚刚在亭子里,他说了那么多,谢知许什么道理都没听进去,唯独听进去了“心悦”二字。 他问:“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心悦她的?” 谢知许迷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过去只是觉得她很好,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我是她的哥哥,一定会想对她很好很好,多好都是不够的,一定要再好一点才行。”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张峄却不由叹了口气,说:“姬十七是她的师弟,我是她的朋友,我们都对她很好。你不能只是因为这样就说自己心悦一个人。” 谢知许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峄便趁热打铁:“更何况,这世上可亲可爱的姑娘灿若繁星、数不胜数,你若是因为一时的、那么一点零星的心动就贸然将这感情说成是心悦、想要占有,那便是大大的不敬。” 谢知许点头如捣蒜。 张峄继续说教:“再者说了,你了解二娘吗?二娘是什么样的出身、年岁几何……婚配与否,你都不知道。” 他自己念叨了半天,谢知许却只是点头,张峄“哎哟”一声,恨不得揪着谢知许的耳朵问:“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知许睁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朝着张峄郑重地点头。 张峄不放心,追问:“明白什么了?” 谢知许受益匪浅,诚恳地、认真地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告诉张峄:“第一,你们都对她好,所以我得对她更好;第二,我的感情还不够深,要长长久久地、情真意切的才作数;第三,我要继续了解她,要继续知她、懂她。” 张峄一噎,陷入了深切的反思:他是不是有哪里说错了? 他气了,让谢知许滚蛋:“你给爷走!去你大爷的,小爷和你个醉鬼说这些有屁用!” 他气得张牙舞爪,谢知许却脑袋一歪,睡着了。 莺啼婉转,春光明媚,谢知许推门而出,潺潺的溪流荡得他心神一清。 姬二娘发丝未束,黑发如锦缎一样散在肩上,听到脚步声,便含笑回头。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像酝着春水、酿着春光,里面倒映着谢知许的身影:“阿恕,快来呀。” 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谢知许却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慢慢走到姬二娘身边,迟迟不敢坐下。 “发什么呆呢?”姬二娘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他们似乎一向这样亲近熟稔,十指相扣着,他与姬二娘并肩而坐,看着面前的碧水蓝天。 他这时候才发现,姬二娘没穿鞋袜。她像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双足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面。谢知许红了脸,不敢去看。 可是他们那样的亲昵,那样的亲密无间,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四目相对,偶尔吃吃地笑。后来,姬二娘困了。 她耷拉着脑袋,自然而然地靠在谢知许的肩上,她的头发软软的,落在谢知许的脖颈上,扰得他心里痒痒的、酸酸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头,懒洋洋地问:“阿恕,你心里有我吗?” 他们那样近,谢知许看着自己落在姬二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倒影,只觉得呼吸不能。她的眼睛里都是自己,这样多好啊,谢知许自私地想。 他回答不出来。 这些话他过去从来没说过,也从不觉得自己能说出口。 可现在,他的心口有一团火,熊熊地燃着,让自己辨白不能。 他看着姬二娘,没能回答,却极轻极快地点了下头。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姬二娘笑了。她的声音轻快笃定,她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谢知许的时候,真是含着无限地风情:“阿恕啊,我心悦你呢。” 像是种子等来了甘霖,终于萌芽;行人找到了泉眼,总算酣畅。 谢知许自己的心里也下起了雨,雨滴蛮横无理地闯进了他蒙尘的漫漫黄沙中,浇灌着他的寂寞、驱赶着他的孤寂。姬二娘呀,只是这样看着他,谢知许就觉得快乐。 她笑眯眯的愈发凑近了谢知许,调皮地、挑逗地,像是在雨里踩水的顽皮孩童,在人手心中厮磨的黏人小猫,一点点地靠近他。 谢知许知道,她要吻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动不动地僵着,他的心快速地擂着,他的手心生了一层汗······· 他闭上了眼。 可是,那一吻迟迟没有落下。 ------题外话------ 有关于张小郎君的故事,我设想了蛮多,大概会放在番外里写~ 第十九章 疑怪昨宵春梦好 谢知许迷茫地睁眼。 张峄那张妖孽的脸近距离地呈现在他面前,再近几寸,就能亲在一起。 谢知许不由自主吓得一身冷汗,下意识地狠狠推了张峄一把。张峄本来睡得正沉,被谢知许这么一推,整个人向后倒去,一不留神,便“嘭”的一声摔下了床。 张峄瘫在地上,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怒火中烧,手脚并用爬起来,叉着腰骂:“我去你大爷的谢知许!你他奶奶的晚上不让我好好睡,白天还把我……你,你·…………” 张峄还没骂完,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谢知许问:“你做什么梦了?” 谢知许的冷汗散了大半,低头茫然看自己身下——这一看,谢知许的脸又烧了起来。他手忙脚乱一把拉过被子,一声不吭。 张峄笑得憋不住,一个劲儿打趣谢知许:“阿恕啊,你梦到什么了?” 谢知许平日里那张云淡风轻的冷脸这时候真是没半点用处,瞧着反倒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被人发现了恼人的秘密,笨拙地装着淡然。 他顺手披了张峄的外裳,快步离开。 身后,张峄的笑声像是夜里烦人的猫叫,搅得他心烦意乱。 “阿恕啊,你别走啊!咱们好好聊聊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俩……一起睡的?!”姬二娘震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峄说到一半的话被他自己吞进了肚子里。 洞开的门口,谢知许发丝微乱、只穿中衣,外面还披着张峄的衣服;屋里,张峄的衣领大敞,大半的胸膛都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睡意。 谢知许心跳如鼓擂,坚定说:“没有。” 张峄一把拢好了衣服,大喊:“我没有!你别乱说!你别玷污人家的名声。” 姬二娘“嘿嘿”一笑:“你们俩感情真好。” 谢知许继续坚定否认:“没有。” 张峄捧心:“阿恕啊!你怎么能拍屁股不认人呢?昨晚怎么和人家说的?” 谢知许强烈怀疑张峄是在用昨天晚上自己醉中的话作威胁。 姬二娘笑眯眯地说:“谢郎君啊,啧啧啧,你被留泽赖上啦!” 谢知许心里忽然闪过一阵难过,他的美梦终究是美梦。梦里,二娘笑着唤他的字,现实中,二娘只是叫他一句“郎君”,亲切而疏离。 几人正斗嘴间,却听门外一阵推攘之声,几个男子的声音高亢洪亮而毫无耐心地冲进他们的耳朵里:“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走!” 张峄拉着姬二娘跑到走廊上,探着身子往外看,真是好巧不巧,他们竟然又遇到了武家从莱州强夺来的那一批舞女。 舞女们惊惧不已,凑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往外走。 张峄“啧啧”了两声,惋惜:“都是美人儿,保不齐将来哪个受了宠,就成了他们的主子,怎么敢这么蛮横相待?” “若这些美人没那个机会呢?” “什么意思?” 姬二娘耸耸肩:“万一武家是想干脆除掉她们,怎么办?” 谢知许皱了眉,也几步走上前去看,却见一个落在后面的舞女被甩了一巴掌,踉踉跄跄地快步跟着,连叫疼都不敢。 “咱们要不……跟着看看?”张峄提议。 “我当然没问题,”姬二娘利落道,又问谢知许:“谢郎君呢?” 她都这样说了,谢知许哪里会迟疑,便朝她点点头。 第二十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听不懂话吗?!不让进就是不让进!”武家的看门小厮一把把盈盈推开,让他赶紧走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说进就能进的?!” 悠悠的烛光下,盈盈踉跄几步,白纱衣飘飘摇摇,像是山头一朵一触即散的浮云。 武余淳从武家长房的宴会上回来,正听到盈盈那动听的嗓音难得坚定地说:“我在这里等郎君,不会乱闯进去。” 小厮显然很没耐心,凶道:“没皮没脸的东西!郎君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怎么了?”武余淳几步快走过来,身上的酒气都没散尽,酒味便迎面扑在了盈盈身上。 他忽然想起了盈盈讨厌这酒臭味,便退后半步,问:“你来做什么?” 盈盈直视着武余淳,武余淳不由想: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亮晶晶、水灵灵的,像是含了一汪春水,直往人心里瞧。武余淳便忆起了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在武家这个大染缸里,武余淳见过数不胜数的美人,或含羞带怯、或放浪形骸,真是各有各的风采。 可直到当年那个乡绅地主家的小儿子回头朝着他无忧无虑地一笑,武余淳才知道什么叫惊鸿一瞥。 那双眼睛真是似是有情却无情,勾走了武余淳一整日的神思,什么珍珠玛瑙、琉璃翡翠,与盈盈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比,通通失了颜色。他想也不想,便问豫章县令:“那个小郎君是谁?”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毁了盈盈。向来见机行事的豫章县令做事很有效率,当天晚上,盈盈便被绑到了武余淳的轿子里。 他们的开始,从来便不是美好的一见钟情。他们的相识,只不过是权贵的巧取豪夺。 从盈盈最初绝望如蚍蜉撼树的反抗、到他后来妥协似笼中翠鸟的温驯,武余淳从来没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锦衣玉面的小郎君、不知人间愁思的小郎君啊,终是无处可寻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武家金色牢笼里的温顺琴师;是用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温顺地微垂着头的盈盈。 然而,已经温顺了许多许多年的盈盈,这时候忽然和他说:“求阿郎把我的卖身契给我、求阿郎……放奴。” 武余淳那点似有似无的醉意散了大半,只觉得脑袋沉甸甸地,坠得他心都要往下掉。 他冷漠自私了许多年,这时候仍旧做不到在盈盈面前展示自己的悲哀:“你?你算什么?” 他冷笑,斜眼瞥盈盈,出口的话凉薄而尖利,像是大房的那些妾室叉着腰争风吃醋:“你以为你拿了身契,源乾曜就能看得上你了?你不过是我······” “阿郎。”盈盈那双漂亮的眼睛这时候却像清粼粼的池塘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落了残叶、散了游鱼,只看得见狰狞的裂纹。 武余淳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移开了目光,看着随风摇曳的灯笼,与灯笼下,自己与盈盈重叠又分离的影子,闷声说:“放奴不是小事,我自己没法做决定。你的身契在大房那里,我改日给你问问。” 盈盈唇边显出点如释重负的笑意,看得武余淳心里又止不住地疼。这纯粹美好的少年啊,明明是他先发现的,凭什么却被源乾曜得到了呢? 他不知道,源乾曜从不曾妄想得到一个人。源乾曜只是想照顾好一个人。 “阿郎和大房那边提这种要求,夫人难免知道。知道了,又要伤心了。” 武余淳抬眸看他,心想,盈盈竟也会替自己着想? 却听盈盈又说:“我的身契既然在武家,总归是不能得自由。” 武余淳心里闷闷的,苦笑:“你若是真心跟我,天南海北哪里不能去。” 跟着他,做一只唱歌好听的八哥,是吗?听了这话,盈盈心里只觉得寒凉。在笼里婉转地唱、在主人乐意时飞向天空——天空还未飞到,一声哨声,便又飞回他的肩头,雀跃地、心满意足地为主人歌唱。这样的自由,算得上自由吗? 他倒宁愿做个被轻视的琴师,在美人如云的深深宅院里,被冷落、被遗忘,守得住自己的一把琴,也就够了。 ——何况,他的琴声有人认真地听、有人虔诚地和,还有什么不满呢? 武余淳想要豢养自己、武三思想要驯服源乾曜,盈盈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这浩瀚的重楼里,他和探花郎,却都被困住了。 他只说:“求阿郎容许我出城。” 武余淳一愣,总算明白了盈盈的意思:这该死的混账东西刚刚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为他着想!他以退为进,想去豫章县找源乾曜!他心中的不甘、嫉妒与怨恨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焚烧,他又忍不住刻薄地、一字一句说:“你听好了,你这一辈子,就算是烂成了一把骨头,也只能是武家的烂泥!” 瞧啊,他自己不屑着武家的罪恶,自己又成了罪恶的一部分。 “这一点,阿郎何必担心。我从来不能反抗阿郎的。” 不是不愿,是不敢、不能。武余淳和盈盈一时间都沉默了。 武余淳的占有从来都不光彩,他知道,却不敢细想。他伸手摸盈盈的脸,盈盈低垂着眸子,温顺地受着他亲昵暧昧的动作。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邪火,手游移着,按到了盈盈的喉结上。他的手指微微使力,感受到了盈盈喉结的颤抖。盈盈的睫毛扑闪着,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闪出飘零无助的模样。 武余淳的手掌包裹住了盈盈的整个脖颈,一点点地握紧了。这脖颈那样的纤细、这生命那样的脆弱,武余淳忽然生出了一种成就感:自己终于掌控住了这个人。 身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盈盈仰着头,不由自主地长大了口呼吸。他的眼睛通红着,生理性地涌出了泪水。喉口像是有一把刀,梗在那里,呛得他生疼。 武余淳恨恨骂:“混账!你不知道求饶吗?” 盈盈便靠着那点稀薄的空气,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说:“求……求阿郎……” ------题外话------ 好像和武余淳的性格对比,我们二娘真的挺好的,说杀就杀、说对谁好就对谁好。 第二十一章 今夜便知春气暖 武余淳猛地松开了手,一把将他摔在地上。 盈盈一言不发地爬起来,仍旧微微垂着眸不看武余淳,脖颈上已经一片通红。 “为什么不是我?”武余淳抓着他的下巴,强迫盈盈直视自己的双眼。 可是还不等盈盈回答,他却自己先松开了手。 “算了,别说了。”他害怕听到答案:“你滚,爱去哪儿去哪儿。” “谢阿郎。”盈盈的声音变得粗嘎沙哑,武余淳心想,真难听。 “等一下。”他叫住了盈盈,不甘心地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心里有源乾曜的?” 盈盈垂眸,带着无奈的笑与说不出的温柔,答:“第二次见面,只有他………那么多年来只有他,认真听我弹一首曲子。” ……………… 时隔多年再到豫章县,源乾曜已经换了身份。 到底是朝廷专门派过来的官员,又是武家打过招呼的,哪怕只是八品巡察使,源乾曜人刚踏进豫章县的边境,县令便已经带着大小官员、地方乡绅浩浩荡荡地等着他。 豫章县令其人,说好听了是老于世故、善度人心;说难听点就是老奸巨猾、谄媚权贵,源乾曜早知道他的为人,对着他迎过来的一张笑脸,自己也笑得灿烂,说:“辛苦明府专门跑这一遭。” 他们一通官话说得流利,圣人的健康问候过了、长安的天气关心过了、源乾曜一路来的操劳也感慨过了,唯独没说起荒坑埋尸案。 说完场面话,紧跟着便该套近乎了,豫章县令把手一拍,久逢知己般抓着源乾曜的手,道:“说起来源老弟和豫章也是有缘的。你早先做书塾先生的时候是在董家吧?咱们今晚不如去董府故地重游,看看这豫章的物华天宝。” 源乾曜对于董家只有说不出的别扭,面上却兴奋地配合道:“这自然是好事。” 董家家主董仲良忙两步走来,落在源乾曜、豫章县令半步远的后面,喜气洋洋地说:“源巡察是卧龙,董家是有幸遇着几年!” 源乾曜应和着他在明媚阳光里的笑脸,想起来的却是那天月下,盈盈含了泪的眼睛。 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狼狈得像一出闹剧。 对于武家的几个郎君来说,盈盈像是园子里顶漂亮的一朵花,可是这花连香味都没有,实在没本事招蜂引蝶,他们便只是想起来了,把这花摆出来看看,真要去玩,还是别的花有趣。 盈盈那晚被带去弹了几首曲子,没人点,他便自己选了《幽兰》、《秋思》弹,都是清闲淡雅的曲子,显然不合几个郎君的口味,源乾曜却听得很舒服:在这氤氲的酒气、弥散的情色里,有人弹一首这样翩翩然如清风、悠悠然似细雨的曲子,简直是一剂灵丹妙药。 可惜第二首的《秋思》没能弹完。 武家大房的武崇烈酒意上来了,听着这曲子就心烦,挥挥手打断了盈盈,喊他到自己身边去。 盈盈看了眼武余淳,武余淳却只是恍若未见移开了眼。 他便垂了眼,拢起衣袖走过去。那一身轻纱白衣在月下翩跹地闪着,也不知是月色染了衣袂,还是薄纱藏了月色。 武崇烈揽住盈盈,让他喝酒:盈盈这人不喝酒实在忒无趣,也只有被灌了酒才有点意思。可盈盈这次却拒绝了,说:“我初得知家里曾祖母前几日亡故的消息,想遥遥尽些孝心,求阿郎饶了我这回吧。” 武崇烈却很不满:“你家里人若还认你,也不至于把你的名籍都销了!名姓都没了,还尽什么孝?何况我好不容易想起来点你一次,我还没挑拣你,你却开始推三阻四,算什么意思?赶紧把酒喝了!” 盈盈的目光求助地看向武余淳,武余淳摇摇头,笑道:“你是我武家的人,想以前做什么?把酒喝了,明天三郎指不定怎么赏你!” 盈盈的心总算是凉透了。他却仍不答应,只是跪在了武崇烈身旁,柔和却坚定地说:“只这一次,以后阿郎叫我,我绝不推脱的。” 武崇烈恼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识趣的!多少年了,你难不成还没看清楚自己的位子?!” 他抓着盈盈的领子,把他拽起来,说道:“要么喝酒,要么让府里的小厮把你拖下去打,你自己选。” 盈盈缓缓闭了眼:“求阿郎……” 他的话才刚说一半,却听稍远处噼里啪啦好一阵响,众人不由被吸引了注意看过去。 只见堂堂探花郎源乾曜此时正狼狈地站着,小几倾倒、饭酒尽洒,汤汤水水从他衣服上滴下来,油光锃亮,看得人直倒胃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源乾曜竟然喝醉了,注意到武崇烈正盯着自己,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提着酒壶说:“武奉御,我敬你!” 武崇烈皱着眉看他,一句话都不说。 源乾曜“嘿嘿”笑着,也不在意,自顾自一把从盈盈手里夺过酒杯、满上酒。 谁知道他一个趔趄,浑身的酒菜、油汤都蹭到了盈盈那干净得水一样的衣服上,瞬间便绽出一片片黄色的污迹。 他却还像是没注意到一般,快走过去,单手举着酒杯笑,那笑谄媚得令人直犯恶心,武崇烈理都不理他,喊侍从:“人呢!都死了吗!还不拉他下去?!” 众人忙来拉扯,也不知道源乾曜哪里来的力气,猛力挣开众人,这一挣不得了,半壶酒竟然都洒到了武崇烈身上。 武崇烈猛地起身,愤恨地看着源乾曜、又厌烦地看了眼浑身油污的盈盈,嘴里骂骂咧咧地、只自己一个人扬长而去了。 大房的人走了,余下的人便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源乾曜坐在地上,活脱脱一个撒酒疯的傻子。 武余淳挥开身边的美人,抱着臂问:“大房的人都散了,你还装什么装?” 源乾曜仍旧低着头不吭声。 武余淳也不多说,只是一把抓住盈盈的下巴,掐着他张开了嘴,拿起酒壶就要往里灌。 盈盈使劲挣扎、到底是拗不过武余淳,只能徒劳地躲避。 ------题外话------ 源乾曜:其实我是个演员[doge] 第二十二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源乾曜终于叹了口气,不敢再装,谢罪道:“武郎莫怪,我……刚刚鲁莽了。” 武余淳扔了酒壶,冷笑:“得罪大房的又不是我,何预我事?” 他叹了口气,把盈盈拉起来,说:“你跟源乾曜去他府上,大房若来要你,我和他们说。” 盈盈微微偏头看探花郎,源乾曜神色淡淡的,一派平和无谓,对武余淳的安排不置可否。 盈盈却想,武余淳对大房,向来圆滑世故,若是一会儿吴崇烈真的来要人,武余淳怎么可能自己得罪人,只怕会拉这连官场都没迈进去的探花郎挡枪。盈盈便摇摇头,说:“不敢麻烦探花郎。” 源乾曜闻言,也忍不住看他了。 武余淳知道盈盈这人性子向来别扭,却不理解他这关头又犯什么疯癫。 刚来武家的时候,盈盈就是和顺而谦柔的,武余淳那时候心里还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巧取豪夺来的人能这么配合也算是良缘了。谁知道他在床笫间耕耘得正高兴,伸手一抓盈盈的脸,却摸到了满把的血——这人不声不响、不反不抗,自己咬舌了。武余淳的满腔热情,就在这血水里被浇得冷透了。 后来时间长了,盈盈被打得总算乖了,可是往往是闷声挨打,别人不停,他也不求饶,一副任人往死里打的样子。 挨完打,也还是乖的,不声不响地任君采撷,再有什么事,却还是要犯拗,就那么柔和地、谦卑地犯拗。 武余淳和他讲道理,他就垂着眼说:“是。”,让他去做,他却继续说:“求阿郎……” 武余淳让人教训他,他就安安静静地任人把自己拖下去;武余淳不喊停,他就算皮开肉绽了也不吭声,好像他人还没被打死,就已经没了魂。 到最后,妥协的反而是都是武余淳。 其实武余淳前思后想都理解不了的事情,从盈盈的角度却很好理解。从咬舌自/尽那次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条命从来不由自己掌握。所以他不争也不求,只是柔和地坚持着。 这次,他又要坚持。 武余淳皱眉白他:“不跟着走你要怎么办,爬武……” “盈盈。”源乾曜忽然说话了,从兜里掏出几文钱:“趁着西市还没关门,能劳你帮忙买几个蒸饼送去我府上吗?” 盈盈默默看着探花郎的冷清透亮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人不是不明白让盈盈去自己府上的后果,他心知肚明,可就是不妥协。 盈盈向来不爱麻烦别人——他知道自己陷进了烂泥里,实在没必要把人往里拽,可探花郎只是和和气气地向他伸出手,耐心地等他回应。 盈盈便忽然自暴自弃地想,那他们就一起陷进去吧!陷进这烂泥里,在高照的阳光下,他们一起,一寸寸从外面剥落,一点点在内里腐烂。 他看着探花郎的眼睛,问他:“这么晚买蒸饼吃,不怕吃坏了肚子?” 探花郎朝着他和缓而抚慰地笑了——这样清冷孤高的人,笑起来却让盈盈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不怕。” 盈盈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畅意的笑,这笑短促而忽然,可却有一股郁气终于倾泻而出。 他接过了探花郎手里的钱。 从那时候开始,武余淳就知道,他永远不会得到盈盈。他柔软的反抗、懦弱的冷眼,武余淳从来没懂过,可源乾曜懂了。武余淳从来不能做的,源乾曜宁愿得罪人也做了。 那天晚上,源乾曜陪着武余淳又喝了两壶闷酒。 喝酒的时候,武余淳只是笑,笑着笑着却落了泪。他快速抹掉了尚还挂在眼角的泪,问源乾曜:“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我最讨厌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敢做。源乾曜,你哪来的胆子?你哪来的?” 源乾曜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从不去贪图。 武余淳自己一个人喝光了酒,抱着胳膊睡在了几上,声音翁翁地说:“你让他住你那儿吧。他在我这儿不高兴,我看着他这样,也扫兴。” 说完,就赶源乾曜走。 源乾曜离开的时候,已是人静时分,他慢悠悠踩着清冷的残影回家的时候,却遇到了盈盈。 他愣住,又和缓地笑了,问:“不是让你先走吗?” 盈盈走到他身边,在微靠后一点的位置跟着他,温声答:“阿郎不是让我买蒸饼吗?” 源乾曜浅笑出声,问:“那么远,真去买了?” “是阿郎吩咐的。” 源乾曜忽然想,长安城这么多的君子,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却没几个人会跑大半座城,买一个对方拿来当说辞的蒸饼。 他接过蒸饼,说:“确实饿了。” 他们便一人一个饼子,踩着月影慢悠悠往源乾曜那破院里去。 源乾曜想起了盈盈的问题,也问他:“现在吃,明天不怕闹肚子?” 盈盈知道探花郎是在开玩笑,也笑了:“不怕。阿郎怕吗?” “不怕。” “那太好了,我们都不怕。”盈盈的笑浅,却很坦然而放松。 他们身处长安的暗流之中,没权势做挑弄风云的那双手,也没能力当迎浪反抗的那只帆,他们在风浪中被打垮、被击碎,能做的只有守着自己的一颗心,永不融入这惊涛骇浪。 三年后的如今,源乾曜上了储君的船,学会了另一个道理:过刚易折、过柔则糜,刚柔并济、方可长存。 豫章县令果然是办宴会的好手,源乾曜找借口拒绝了他安排给自己的美人们,没多久,脸却更黑了。 “说源乾曜拒绝了舞女后,那豫章县令便琢磨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他彼时被逐出长安可不是因为男色吗!没一会儿,就从南风馆找来好些个娇媚可人的男子来侍候,源乾曜当时就脸黑了!”姬二娘拍着手大笑,和谢知许说:“你知道源乾曜再次拒绝了以后,豫章县令又做什么了吗?” 谢知许想了想,也带着忍不住的笑意,问:“这次专门挑了琴师?” “可不是吗?!”姬二娘笑得肚子疼:“源乾曜被官场捶打了这些年,大风大浪也算是见过了,没想到在豫章县令那里被噎了!” 谢知许摇摇头,无奈地笑:“可见小人永远是小人,再怎么动脑子,都跳不出他那小人思维。” “嘘。”张峄打断了他俩的说笑,道:“押送舞女的队伍来了。” 几人的神色都不由收敛了。 第二十三章 更深月色半人家 姬二娘往山坡后缩了缩身子,与谢知许不由挨得更近了些。可这便是特殊时候特殊处理了,她没心思计较那么多男女大防,抬头朝着谢知许一笑,耸耸肩,潜台词很明确:这也是没办法嘛!你别计较哦! 谢知许朝她安抚地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快速地挪开了。 “走快点!耽误了行程,小心老子要你们的命!” 只听一阵叫骂之声从小道那头传来,伴随着凌乱无助的脚步声与舞女们小声的祈求:“给儿点水喝吧!就一口也好……” 换来的是对方使足了力气的一顿巴掌。舞女被打得晕头转向,血从唇角溢了出来,却再不敢说什么了。 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不去找住处,却偏往山林深处走,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对劲。张峄抱着剑,坐在树梢上,不由皱了眉头,低声说:“怎么着?要管吗?” 姬二娘谨记着太子的吩咐,知道回京的路上,能少生事就少生事,只能摇摇头,迟疑说:“再等等看。” 想了想,又说:“源巡察不是派了人暗中保护吗?留几个看着这些人的动向,一旦有什么事,即刻和你说。” “是个办法。”张峄从树上跳下来,轻飘飘地落了地,发丝飞扬,好看得像飞鸟扑扇着翅膀:“走吧,阿恕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早点回去歇息。” 姬二娘便吩咐姬十七:“十七,你带几个侍卫盯着这群人,有什么事情便和我说;若是这些人想要舞女性命,就便宜行事。” 姬十七点点头,吹声口哨,带着人走了,真是潇洒又利落。 姬二娘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顾垂头发愣。在这时候,她便不由想,若自己真的只是一介江湖游侠该多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端得一个问心无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些才十三四的女童们挨打受骂,还要做一个缩头乌龟。 “怎么了?”谢知许轻声问她。 “就是觉得看见她们这样的遭遇,我挺难过的。”姬二娘和他解释,大概因为是说心事,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低的,远点看,简直像是在耳鬓厮磨。 张峄一不小心就落后了他们两步,瞧着他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忍不住又皱了眉,快走两步,挤到了两人中间,一手搭在谢知许的肩上,一手重重地拍了姬二娘后脑勺一巴掌,说:“年纪轻轻的,心事这么多做什么?” 姬二娘被他拍得朝前踉跄两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扶好了,问:“疼不疼?” 姬二娘一愣,意识到谢知许正扶着自己,手却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是虚揽着,以防她再摔倒,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她的身影。 姬二娘本来是想问候张峄全家的,可这样被谢知许暖融融地看着,忽然就骂不出来了,只好低着头赶紧站直了身子,一派云淡风轻地说:“没事。” “怎么那么使力?”谢知许瞥了眼张峄,替姬二娘控诉他。 他大爷的,打的又不是他谢知许!张峄极度无语,目光悠悠然转向了别处,自言自语一般说:“阿恕啊——我忽然想起来那晚咱俩在客栈,你和我说什么来着?” 谢知许的脸霎时又红了,话更是说不出来。 张峄满意地笑了,扬眉吐气地抬头,重新搭上了谢知许的肩,亲昵地问:“阿恕,今晚咱们,再,续,前,缘?” “啧啧啧,”姬二娘嫌弃地白张峄一眼,和谢知许说:“谢郎君,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么没边没际的。” “就你了解我?”张峄和她调笑。 “你那德性,还用了解呀?走在大街上,哪个姑娘不多瞧你两眼,你都得抛个媚眼挑逗人家;歌女舞娘谁见着你不谈笑风声,你就要凑上去和她们讲笑话。咱们张小郎君呀,满长安城的花儿都不够他看呢。” 这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姬二娘说的,而是她的哥哥,这李唐的太子李重俊说的。张峄笑起来,问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醋了。” “我醋你?”姬二娘笑了,表示:“你瞧我稀罕吗?” 姬二娘醋没醋,谢知许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却是醋了。 几人回了客栈,姬二娘哪里有心思做别的事,只早早回了屋等消息,唯独剩下张峄和谢知许面面相觑。张峄打了壶酒,也准备歇一会儿,便朝谢知许摆摆手:“阿恕,我上楼了哈!” “留泽。”谢知许叫住了他。 站在楼梯上,张峄看到谢知许的眼睛明亮而透彻,安静得像一泓秋水。 他一步步走进了张峄,唇边生起一抹淡而从容的笑,有一瞬间,张峄觉得,这个向来冷眼旁观、避世寡淡的病中客其实早已经看透了一切。 谢知许离张峄更近了,明明灭灭的烛火里,他的眸子却仍旧黑白分明,因宿疾而略失血色的双唇轻启,轻易便让张峄大吃一惊—— “张小郎君是在为什么人奔走如斯?是……储君吗?” 他的声调仍旧平和雅正,一字一句落在张峄耳边,却带着一股刻入骨子里的冷意。 张峄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露了马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谢知许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如果他真的看出来了,为什么选择在现在说出来? 他后退两步,逃开谢知许过于近的审视,面上重又是无所谓的笑:“阿恕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咱们喝酒!” 谢知许不再看他,只是浅笑着偏头问张峄:“若我说,我愿意助一臂之力呢?” 张峄只是装傻:“阿恕啊!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呢?” 谢知许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镇静力量,继续道:“张小郎君,为人潇洒、行事豪爽,怎么偏偏在这群舞娘面前有所顾虑了?” “武家行事,谁人敢阻拦?” “是吗?”谢知许看着张峄的眼睛,继续问:“那在豫章县的时候,张小郎君哪里来的孤勇于肺石之上状告?你若如此审时度势,那时难道不知道情形?” ------题外话------ 谢知许:叫我神算子 ………… 天灾来得太突然了……希望河南一切都好! 第二十四章 毫端已与心机化 张峄凝视着他,忽然意识到,谢知许根本糊弄不过去。他选择了沉默。 谢知许便继续温声道:“这世上想扳倒武家的人数不胜数,唯独一人,不能堂而皇之行事,那人,便是储君。 “储君得防着奸相,更得防着圣人的猜忌,故而只得守拙。 “可是,你们这位储君很聪明。他选择做个幕后人,这一出好戏里,没有他的身影,却处处都是他的手笔,对吗? “而张小郎君你,是一个引子。储君安排了许多巧合,把你推到了豫章县,你要做的,便是像一个意外一般,揭开这荒坑埋尸案的口子……” “谢知许。”张峄叫停了他,谈笑风生的笑颜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审视:“慧极必伤。” 谢知许莞尔:“我半只脚都已经踏进坟墓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这模样,是张峄不曾见过的,但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房门被轻轻合上,张峄回身,看着从容而坐的谢知许,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二娘忙起身道:“进来吧!” 姬十七推门而入,额头上密密麻麻爬着一层汗,比划:我们出手了。 “怎么回事?” 姬十七继续比:那群人要动那些舞娘。 本来是要送给武家的美人,如今连他们都敢碰,只怕是因为武家下了命令,要他们斩草除根。姬二娘拿了剑,问:“留泽呢?把他叫来。” ——谢郎君在他屋里。 姬二娘点点头,果断道:“先走吧。” 师姐弟俩到的时候,破尼姑庵里,八个壮汉已经被五花大绑着了。储君安排的侍卫们看到她来,都抱拳行礼,姬二娘挥挥手,让他们不必多礼,自己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了。 她的坐姿算不上多雅观,却从骨子里透出身为上位者的傲气来。落了座,也不说话,只是斜眼打量一圈跪着的大汉们,眼神冰凉冷傲,宛若在打量什么物件。 打量完,她笑了,惋惜地道:“杀便杀,怎么非要染指呢?瞧,露出破绽了吧?来,你到我身边来。” 葱葱玉指柔柔一点,像是随意地挑中了一个人。 姬十七提着绳子,生拉硬拽把大汉扔到了姬二娘面前,脚下一踢,逼得大汉跪倒。 “十七呀,怎么这么凶狠?”姬二娘拍了拍扬到自己身上的土,低下身子微笑着问大汉:“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如实回答么?” 一声剑响,姬十七的剑锋划过大汉的身下,刺激得他一阵颤栗,剑光寒凉,慢慢移动到大汉的脖颈上,剑锋与血脉不过一指的距离。 大汉却比那豫章县令有骨气,惊吓之后,只是挺直了脊梁不吭声。 姬二娘觉得好笑,轻轻巧巧抓着薄薄的剑身,在大汉的脖颈边晃来晃去,问:“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出来吗?” 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她不急不忙,只说:“你们如今事败,总归是要被杀的,可我呢,想留一个人,让他供我驱使,为我办事,到了长安,在当官的面前,当个人证。 “我瞧你的衣裳针脚最是整齐,连个磨损都没有,袖口原本破洞的地方,还绣着朵花儿,想来为你缝补的人真是倾注了一百分的细心。怎么想,总觉得这独有的一个活命机会还是给你比较好。” 对方仍旧是沉默的。 姬二娘叹了口气:“可怜啊,在家里等你的人怕是连尸首都等不到了。” 大汉的眼神终于闪过一丝破绽。 “是谁派你来的?!”姬二娘的声音陡然转冷,捏着剑身的手一松,剑光便默契地一闪,削掉了大汉袖口的花。 “也不难猜出来。”谢知许的声音从容平静,与张峄解释:“张相虽被封了王,却正是倍受猜忌的时候,张小郎君这时候回长安,本就巧妙地过头;再加上我们这一路,豫章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酒肆之中,连说书先生都敢大肆宣扬,要说没人安排,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你从听到说书先生讲这事情开始就怀疑我的动机了?” 谢知许不置可否。 张峄便又问:“为何会想到储君?” “这一路逃亡,张小郎君从没担心过住处,也没想过朝堂上的谗言,只怕是有人替你处理干净、安排妥当了。” “我爹是郡王,有什么担心的。” 谢知许低声笑了:“这个郡王是怎么来的,张小郎君真的不知道?圣人打压功臣,武家只手遮天,张相爷如今在朝堂上还有权威么? 张峄无奈地笑了,问:“说说吧,怎么会想到储君?” “源巡察使。他如今在外人看来是武家的人,对张小郎君,却未免太照顾了。我听说他是宜城公主看上的人,还被公主安排做了八品的斜封官,宜城公主和储君的关系亲厚,可不是个秘密。” “仅凭这个?” “便也够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是——诈留泽你的。”谢知许笑得很好看,朝着张峄眨眼睛。 张峄忽然觉得,自己在谢知许身上看到了姬二娘的影子,看着随和雅致的人,内里怎么就蔫坏蔫坏的呢?他没好气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储君,”谢知许放下了茶杯,看着张峄,诚恳而认真道:“给我一个假名籍。” 张峄想了想,道:“这年头,凭门荫入仕确实简单,你,要的是什么身份?清河崔氏?河东柳氏?” “我想要一个能让我……”谢知许顿了顿,带着平和的笑,继续说:“安安静静去死的身份。” 张峄不由坐直了身子,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奇怪得让他难以理解。 可谢知许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问:“留泽不是在犹豫吗?若你出面,武家定会警惕;若不出面,舞娘性命攸关。由我来当这出头鸟,如何?” 张峄皱了眉:“你,凭什么?” “使臣身份。” “在下不知,阿恕竟是……” 谢知许悠悠然瞥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说:“装,继续装。” 第二十七章 姬二娘心里正乱成一团,这时候最怕的,便是见到谢知许,忙回绝说:“哦……我,我去找张小郎君聊会儿天,你让你家阿郎先吃吧。” 临风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过了会儿,才不甘心地低声说:“我和凭轩总也不知道阿郎心里在想什么,反倒是你和那个张峄能和他聊会儿天,你就去陪陪他吧。” 姬二娘心里一疼,眼眶跟着又酸了,深吸一口气,把泪意憋回去,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才说:“行,你叫我一声姑奶奶。” 临风脸一红、眼一瞪,抓着鞭子对着姬二娘“你你你……”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死守自己的底线:“你休想!” “哟,您老挺有骨气啊!那我不去就是了!” 临风哪里知道不用他多说什么,顶多再过半刻钟的功夫,姬二娘就会忍不住去找谢知许,只好憋得脸通红,忍辱负重把自己的底线往下挪了挪,不甘地说:“姑奶奶,求您了!” 姬二娘满意地点点头,打马便去找谢知许。 撩帘进马车,入眼便是谢知许歪在几上,盖着毯子,正看着一本《山海经》。 他眉眼安静、神态从容,看得专注细致,却在听到响动的瞬间抬起了头,见到来者是姬二娘,便满眼笑意地扬起了唇角,说:“进来吃点东西。” 姬二娘好容易才忍回去的泪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又一次汹涌而出,嘴一扁、鼻子一酸,双眼又朦胧了。 谢知许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着实吓了一条,忙拉她坐下,给她擦着泪,温声细语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姬二娘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泪意憋回去,恶狠狠说:“谁说我受委屈了?!我才不会受委屈!” “是是是……”谢知许忙说:“女侠英勇,怎么可能受委屈,是我说错了。那是怎么了?” 他越温柔,姬二娘就越难受,怎么也想不通谢知许这样温和的人凭什么要被别人那般对待,这一难受,泪便越发止不住了,抽泣着断断续续答:“我……我想我哥哥了。” 谢知许如今也算是发现了,姬二娘这位女侠,那真是不哭则已,一哭惊人。她一哭,豆大的眼泪像下雨一样唰唰地从眼里落下来,人家别人是哭得梨花带雨,她呢,那真是哭得天崩地裂。 偏生她都哭成这样了,却还是要嘴硬。谢知许哄也不是,不哄又心疼,只好手足无措地给她擦泪。擦着擦着,拿起自己的手帕放到眼前一看,诧异了:“怎么刚刚还干净的手帕,这时候却发黄了?” 姬二娘原本还哭得卖命,一听这话,猛地止住了:她脸上还抹着张峄的易容膏呢!再哭下去,脸上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泪意刹那间便散了,姬二娘打着哭嗝,一顿一顿地说:“你,嗝……你不许和别人说我,嗝……哭了……嗝!” 谢知许忙不迭地点头保证道:“不会不会!女侠侠肝义胆、性情中人,在下怎么敢说出去?” 然而姬二娘虽然不哭了,人却还是蔫蔫的,谢知许想了想,提议说:“我听说这几日县里有集会,不如咱们去逛逛?” 姬二娘没吭声。 就在谢知许以为她没兴趣的时候,却听她很是理不直气也壮地带着鼻音道:“我没钱,你给我买。” 说起商州,此处毗邻帝京,饱受冬日之温,多少权贵世家在此置办别院、不计风流才子到这举办宴会,香车宝马盈满路、锦衣华服翻作云,那真是数不尽的风流、说不完的富贵。 赶巧今日又值休沐,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谢知许穿着一身白衫,周身简朴单调得几乎不见有什么装饰,却偏偏自成一派风流,宛若谪仙人。 姬二娘很是知道自己现在的长相,无论穿什么衣裳,左右都是东施效颦,反而干脆放开了,乐呵呵地穿了一件红色的圆领袍,腰间仍旧挂着把大刀,夸张得像是戴着朵大红花的黄鼠狼。 两人一个美到极致,一个丑出风格,走在路上,你烘托我、我彰显你,轻轻松松便引来了一众瞩目。 姬二娘的第一家酒肆便开在商州,第一个说书先生也安排在商州,到如今,商州主要的粮米铺子、大小当铺,都已经收入了姬二娘囊中,成为她操控地方经济命脉的一大阵地。 正是晚饭时候,归云阁三层的小楼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谢知许踏入酒肆的刹那,迎面便差点撞上了一个高举着托盘快步流星的小厮。小厮高举托盘,托盘上,满满当当叠着三四层菜盘,他风风火火地走着,菜盘里汤汁却一滴不洒,可谓也是一门绝学。 被谢知许挡了路,小厮灵活地往后让了半步,笑容可掬地道:“哟!爷有几位,小的领您寻个好座!” 姬二娘笑眯眯答:“统共四人,专来听说书先生讲荒坑英雄传的!” 小厮“呔!”了一声,忙道:“巧了不是,好戏正要开场,诸位客官楼上请嘞!” 他一手高举托盘,一手灵活的为几人清理出一条路来,还不忘头头是道地说:“这十九位少年英雄那可是真真的铁血英雄,如今满长安的百姓没谁不知道他们的,就连国子监的学生们也都议论纷纷,诸位客官真得好好听听呢!” 姬二娘满意地点点头,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民怨沸腾,谁挡得住呢?” 几人二楼雅间落了座,便听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派,便又将那豫章县的案子说了起来。 这故事谢知许从豫章听到了商州,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却还是不由赞叹:“写这故事的人,着实是个人才。” 姬二娘好奇:“怎么个人才法?” “这故事洋洋洒洒,无一字是在说武家的不是,却通篇都把那武家骂得狗血淋头;无一句是在说掠人的案子,却明明白白将那武家说作恶人。可见写这故事的,有大才,亦有大勇,着实是个人才。 “再者说,这位也算是深谙人之秉性了。” 姬二娘被谢知许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深以为谢知许慧眼识珠,便问:“又是怎么个深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