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养成记》 第1章 契子 最后一个炊饼吃完了。 文贵舔了舔嘴唇,将嘴角那点残余的饼渣卷进嘴里,肚里却依旧饿得慌。 他低下头,将两只胳膊肘抵在那张破烂的榆木桌上,不敢再看围坐在桌子面前的爹和姐姐。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那只手里拿着一块还剩大半的炊饼,文贵猛地抬头,是姐姐,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却知道姐姐也跟自己一样,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伸手把姐姐的手推了回去。 “文贵乖,姐姐不饿,你快把这饼吃了。”初雪轻声对弟弟说。 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相互谦让的场景,李伟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时值大明嘉靖年间,京城街市繁华,犹胜前朝,本以为凭着自己泥瓦匠的手艺,总能找到活儿做,谁知他出去奔波了大半个月,都无人雇佣他,若不是这五静寺的主持看他们爷儿三个可怜,拨了这间柴房给他们栖身,一家人就要学那要饭的露宿街头了。 儿子今年十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也才十五,一朵花才开始打苞。妻子临终前,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双儿女,迟迟闭不上,是他连着说了几遍:“你放心,我不会再娶了,我定会把这一双儿女好好带成人。”妻子才瞑了目。 谁知,妻子去后不久,家中那二十亩茶园就遭恶霸强占,自己的老母亲被气得吐血而亡…… 不能想,不能再往前想,想起从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李伟转头看了看门外,天已经快黑了,再过一会,就是掌灯时分,他可掌不起灯。 咬了咬牙,他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塞进儿子手中:“贵儿,你先吃了这饼,爹再出去找吃的。” 又转脸对女儿说:“把你的饼吃完,爹再带吃的回来!”说完,不等儿女答话,就起身出门而去。 “姐姐,爹出去,真能找到吃的吗?”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文贵怔怔地问姐姐。 初雪不答,心里却知道,自从家里积蓄下来的几百两银票在河北道的客栈里被人偷走以后,爹身上只剩下几两散碎银子,不然也不会一天只吃一顿饭了。 文贵终究年纪幼小,三口两口就把父亲塞给他的饼吃完了,初雪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的暮色,再也吃不下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伟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粗瓷海碗。 他将海碗往桌上一放,自去隔壁伙房找筷子。 文贵往碗里一瞧,只见满满一碗白面条,面条里还有些鸡肉,牛肉和猪肉之类,一股股香气从碗边传过来,文贵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李伟找来两双筷子,放在儿女面前:“来,吃面条。” 文贵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吃了起来,他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初雪却不动筷子:“爹,这碗面,是哪里来的?” “是爹去门口面馆里买的,你忘了么,这五静寺对面就是一家面馆。”李伟笑道。 “可是,咱们根本就没钱了!”初雪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谁家面馆做面,能把鸡肉,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下面?” 李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初雪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爹,你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我们去讨饭,爹……” 李伟上前,轻轻把女儿揽进怀里,抚摸着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梗声道:“雪儿,你娘临终的时候,爹发下誓言,一定要把你姐弟俩好好带大,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爹也不是讨饭,只是到面馆里,跟老板说你和你弟弟没饭吃了,求他赊碗面,其余几个客人听了,就把自己的面分了些给我。” 文贵本来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一听到姐姐说出讨饭这个词,一下子就停了筷子,再听父亲这么一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爹!我们不讨饭,我们不讨饭,我们回家种茶去,奶奶说,我们家都是靠茶园吃饭!” 儿子的话语字字如刀,直戳在李伟心上,这个硬朗的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猛蹲在地上,抱住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见父亲这般模样,,初雪忙擦了眼泪,对弟弟喝道:“文贵,你别大惊小怪,先把饭吃了。” 说完,又去伙房拿了三只碗和一双筷子,将大海碗里的面条和肉分到三个碗里,将自己吃剩下的那半块面饼放在一碗面条上,连筷子端到父亲面前劝道:“爹,我和文贵再吃些就差不多了,你也要吃些,你若饿倒下去,我们姐弟俩靠谁去?” 听女儿这般说,李伟这才擦了擦眼泪,接过那碗面条,勉强挤出笑意:“这面条看着就劲道,来,咱们一起吃。 夜里,李伟奔波了一天,搂着儿子在稻草铺上睡熟了,初雪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才八月,京城的夜风就很凉了,这可不比自己的浙江宁波府慈溪县的老家,那样山温水暖的地方,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这才几个月功夫,爹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年,茶园被夺之前,她们家一直都是富足的小康人家,初雪从来就不曾体会过,原来活着还可以这么艰难,那么连一口裹腹的饭,都要受尽辛酸委屈才可以到口。 清冷的月光透过柴房残破的窗棂照进来,令初雪更无睡意,便索性披衣起来,往院子里踱去。 院子里,一株粗大的桂树上开满了桂花,香气沁人心脾,经久不散,初雪在心里暗暗合计,不如将头上戴的那根银簪当了,买些桂花面粉糖浆之类,做几笼桂花糕去卖,或许能赚些钱回来度日。 正思量间,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如皋哥哥,你就当从来不认得我这个人吧!” 初雪吓了一跳,这三更半夜的古庙里,怎么会有女子声音 这时,又听到一个男子惶急地声音:“,锦绣,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莫非你是对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动了心,存心撇下我?” 初雪这下总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原来这院子中间有个半人多高的大花坛,花坛里花枝茂密,那对男女和她隔了一个花坛,两人的身影被花坛和花木遮住了。 看来,这是一对情侣夜半幽会呢,自己一个大姑娘,偷听男女□□,终究不好。 初雪转过身子,迈步回房,却又听见那被唤作锦绣的女子带着哭腔道:“宫里强征秀女,不去便是抗旨大罪,难道因我一人,叫我李家全家都死吗!” 初雪心念一动,想起日间也听送柴的挑夫谈论过此事,说现在宫里又要选秀了,这次是在京畿一带选,不管愿不愿意,给了二三十两银子,拉上人家的闺女就塞进车里带走,简直是抢。” 那男的声音低了下来,叹道:“要不,我去找找我表舅,他在宫里当差,或许能有什么法子让你逃过这一劫。” “你表舅只是管马厩的一个小太监,又能有什么法子,今儿晌午宫里又来人催逼,说我们家总得出一个女儿,爹妈只生我一个女孩儿,我不去,谁去” 说到这里,那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院子一片沉寂。初雪怕自己的脚步声给两人听到,也静立不动。 过了片刻,方见花坛边转出这对男女的身影,月光下,只见男的高大健硕,女的身形婀娜,不用看面容,就觉得是一对璧人。 眼见得两人手挽手的背影即将跨出院门,一个方才还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一下在初雪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轻声叫道:“二位,请留步。” 那两人心中一惊,同时回头,只见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个身段纤细的少女站在院中,荆钗布裙,却难掩绝丽容色,都是吃了一惊。 初雪冲那少女道:“姐姐,小妹李初雪,方才无意间听见两位说话,姐姐可是名叫李锦绣?” 锦绣点了点头,一张俊俏的脸蛋上甚有戒备之意。 初雪知道她与情郎深夜私会,被自己一个陌生人撞见,怕泄露出去,便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小妹一家逃难京师,生计无着,一心想选秀进宫,换些银两给老父弱弟度日,只是户籍在浙江,不是京畿人氏。” 锦绣一时没回过味来,神色甚是不解,她身边的情郎目光却闪了几闪,对初雪道:“在下郭如皋,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初雪笑道:“郭公子,方才我听锦绣姐姐说,李家只需要送一个女儿进宫便可,咱们都姓李,本是一家,如果姐姐的父母对外说我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把我送进宫,姐姐就可以不进宫了。” “这位妹妹,你是说,你要代我进宫?”锦绣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初雪的意思。 初雪点了点头。 锦绣略略思索了一番,顿时兴奋起来,转脸道:“如皋哥哥,你看这样成不成?” 郭如皋喜道:“姑娘若是能替锦绣进宫,便是我俩的大恩人,请受我与锦绣一拜。”话未说完,便扯了扯锦绣的衣角,两人双双跪了下去。 第2章 寻衅 时值初秋,天气凉爽,不时有片片黄叶从花园里被风吹落到点心房的院子里,点心房的管事大丫头文琴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点心房上工。 到了房里环视一圈,见几个丫头嬷嬷各司其职,唯独不见了新来的初雪,便向一个正在和面的白白胖胖的丫头问:“红儿,那新来的呢?” 红儿停下和面的双手,将嘴一撇:“文琴姐姐,人家可是宫里头来的,金贵着呢,咱们可不敢劳动她的大驾,这不,就让她在隔壁看燕窝炉子上的火呢。” 文琴笑道:“虽是宫里头送来的人,可终究是来咱们这里当差的,该做的事情,该学的手艺,还是要她去做去学,不然明儿总管问起来,她什么也不会,总管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力。” “文琴姐姐,你便是心善,若换了别人,新来乍到,不做个一年半载的苦活累活,哪轮得到她学手艺,罢了,我这就去叫她来,教她怎么和面。” 红儿说话间,就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转身欲行之际,终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文琴姐姐,听说这初雪,是皇爷在秀女中特意选出来送给咱们王爷的,怎么会到了点心房?” “皇爷整日忙着国事和修道,哪里有空给王爷挑秀女,这批秀女本是给皇爷充实后宫的,可是太后不乐意,便只挑了八个出来分送给咱们王爷和景王爷,其余都打发回家了。”文琴一边说,一边打开橱柜,找出自己防油腻的青布大褂穿在身上。 红儿一听,越发来了兴致:“太后为什么不乐意呢?莫不是宫里某个娘娘在太后面前进了言?” 文琴白了她一眼:“宫里的事情,哪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多问的!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红儿暗暗吐了吐舌头,来到隔壁房间。 初雪此时正拿着熟铜火钳,打开炉门拨弄炉内的炭火,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却是红儿,便起身微笑招呼:“红儿姐姐!” 红儿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初雪,你真好福气,文琴姐姐让我教你和面做点心。” 初雪忙道:“如此多谢姐姐们了。” 红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必谢我,谢文琴姐姐吧,她可是咱们王府出了名的随和人,别的院子的管事们对新来的可没那么好,你去看看针线房里那两个新来的丫头,都在洗衣服倒夜香呢。” 初雪道:“姐姐们的好,我心里时时念着呢,我给炉子再加几块炭,就随你去。” 说完,初雪蹲下身子,去加炭火,一张脸不施脂粉,被炭火一照,依旧说不出的光艳动人,红儿看得呆了一呆,不禁问道:“初雪,你这模样,当个娘娘真够格了,来咱们裕王府当奴婢,你心里亏不亏?” “姐姐莫要说笑,我一个平民丫头,能进王府当差,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敢痴心妄想做娘娘呢。”初雪一双眼睛紧盯着炉火,说话不紧不慢。 红儿也蹲下身子,凑近初雪,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次是太后娘娘说皇爷有了春秋,怕妃子多了,有损龙体,才把选到中途的秀女放回家去,可有这回事?” 初雪微微一怔,她只知道当日选秀选到“步态”那一关时,外面突然有太监高声喊着有皇爷的口谕到,然后那间便殿里所有人乌压压跪倒一大群,随后所有的秀女都被带回住处,至于皇爷的口谕,那应该是她们被带出便殿以后,使者向主持选秀的太监们颁布的。 口谕到底是怎么说的,秀女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日起,选秀就停止了,两日后,一辆马车就载了自己和其他三个秀女,到了这裕王府。 红儿见她沉默不语,又道:“听说,你们这四个美人儿,都是太后赐了服侍王爷的,如今总管分了你来做点心,可不是委屈你了?“ 初雪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议论,只知道总管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也就是了。” 见从她嘴里掏不出话来,红儿不禁有些悻悻然。 她站起身来道:“我去大厨房领些西域香料,你且等燕窝炖得差不多了,就过来找我,我好教你和面。 红儿去后,初雪凝视着眼前的炉火,一时有些思潮起伏。 当日初到裕王府时,也曾听送她们四人过来的小太监说过,她们是太后赐给王爷的,可是,一进王府,就被总管领着,自己分到了点心房,其余三人要买分到了针线房,要么分到了洗衣房,总之,都是在外院,没有一个能进内院的。 这中间的情由,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难推测出来。 听说裕王如今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一个美人,这些人当中,只有裕王妃为裕王生下了一个嫡子,其余三人皆无所出,其中一个陆侧妃人又貌美,娘家来头又大,裕王很是宠爱。 如今太后突然一道旨意,送来四个姑娘来瓜分这些女人的宠爱,她们当然要使用手中的权力,让这四个姑娘离裕王远一点,再远一点。 得到王爷的宠爱,晋升为主子什么的,初雪都没有放在心上。 入宫前,爹爹抱着自己痛哭失声,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语,初雪明白,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能有碗饭吃 宫里再怎么不好,只要老实本分,起码能吃饱能穿暖。 如今,在这点心房里当差,吃饱穿暖自是不在话下,而且,每个月还有一吊钱的月钱。 这一吊的钱的月钱,对初雪来说,太重要了。 进宫前,宫里给的三十两银子,爹拿着去赁间小小房屋,父子两总算有了容身之所。 李锦绣全家和郭如皋感激初雪解了她们的危难,皆送了不少衣物用具给李伟父子,锦绣握着初雪的手说:“妹妹,我家虽不是富裕人家,可是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你爹和文贵饿着。” 对此,初雪很是感激,可是,锦绣的爹只是个卖糖糕的,郭如皋自幼没了爹,家道也不好,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好长年累月拖累人家。 而这一吊月钱,虽然很少,却足够让爹和弟弟粗茶淡饭地活下去了。 更令她满意的是,王府不比宫里,可以定期出府探家,初雪想着,等第一个月的月钱发了,就跟文琴说一声,回去探望爹和弟弟。 初雪想得出了神,突然觉得手背一痛,才察觉炖燕窝的锅里沸水大作,将锅盖顶起,滚烫的汤汁溢出,滴到她的手背上。 此时,红儿正好拿了香料路过门口,见此情状,忙叫道:“初雪,你怎么看炉子的,汤都漫出来啦!” 初雪急忙起身,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凉水放进锅里。 红儿大步走了进来,擦起火钳,打开炉门,从炉子里钳出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锅里的终于恢复平静。 红儿仔细朝锅里瞧了瞧,问道:“你加了凉水?” 初雪点了点头,嗫喏道:“我见汤漫出来了,就——” “这可是王妃娘娘亲自点名要的燕窝,你加了凉水,那燕窝炖出来还有那个味吗?你不会炖汤,就别瞎捣鼓成不成!你存心害我是不是!”红儿尖利的大嗓门嚷得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红儿姐姐,我只是心急,我在家里炖汤时,都是用这个法子的。”初雪轻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吵成这样?”文琴在隔壁听到红儿的声音,便赶了过来,点心房里的其余几个丫头嬷嬷,也都朝这间房涌来。 “文琴姐姐,你来的正好,她把王妃娘娘点名要我做的燕窝汤给毁了,我说了她几句,她还不服,还跟我吵!”红儿一脸愤懑之色。 初雪见她这般,索性不再做任何辩解,很显然,在红儿眼里,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是不服,就是在跟她吵。 文琴走上前去,拿起一只筷子往锅里的燕窝插去,随后便道:“这燕窝已经炖得很烂了,即便加上凉水,也不妨事的,只需再把它烧开,放上调料便成。” “可是,这燕窝汤原本熬得非常有滋味,加上凉水,再烧开,汤就不够浓了,王妃素来就是最爱喝我炖的这个汤,今天要是觉得滋味淡了,我可当不起!”红儿脖子一梗,*地道。 文琴微笑道:“王妃那里,我亲自做上一锅火腿三鲜汤送过去,至于这锅汤,就送到齐侧妃那里吧。齐侧妃喝汤最爱清淡,想来她必会喜欢。” 红儿冷笑道:“文琴姐姐,你便是好心,若是换了其他管事姐姐,罚她个十天半个月扫地总是少不了的,你这性子,当心人家不拿你这个管事当回事!” 文琴依旧好脾气地笑笑,没有理会红儿的话,只转脸对初雪温言道:“你的手怎么样了,可烫伤了吗?” 初雪忙道:“还好,不曾烫伤。多谢姐姐关心。”她见文琴处事公道,并不偏听红儿之言,心里对她好感大增。 文琴点了点头:“那好,从明日起,你便跟着娟儿学做糕饼吧。”说着,她用手指了指站在房里的一个细高身量,容长脸蛋的丫头。 初雪忙上前叫了一声:“娟儿姐姐。” 那娟儿点了点头,又对文琴笑道:“文琴姐姐,我手艺不好,教不出好徒弟,你可别怪我。” “ 第3章 肉饼 “把菊花全部洗三遍,整朵整朵晾干,等等,不能洗得这般用力,要在水里轻轻地涮,陆侧妃娘娘最不喜欢看到菊花饼里的花瓣被弄碎——”。 这是间文琴专门拨给娟儿做糕饼的厨房,长长的乌木案板上,放着一大铜盆清水,初雪在水里洗着菊花,娟儿正站在她身边不停指点。 听了娟儿的话,初雪立刻放不再搓揉花瓣,改成用水轻轻漂洗,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初雪,你很聪明,一教就会。” 初雪笑道:“是姐姐教得好。” 娟儿摇了摇头:“哪里,分明是你一点就通,不愧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秀女,不但长得好,脑子也灵光。” 说完,不等初雪答话,娟儿又开口道:“菊花饼其实很好做,就是和点面粉,醒上一醒,将菊花做馅捏成饼,上笼蒸熟便可,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自己先在这里做了,饼熟了以后乘热装盒,送到抱月轩的陆侧妃那里就成。 初雪一愣,心想,你这算是哪门子教法? 见娟儿脚步已经跨出门外,她急忙叫道:“娟儿姐姐,到底怎么和面醒面,这里——” 娟儿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径自去了。 这时,在灶下默默烧火的钱嬷嬷叹了口气,对初雪道:“初雪姑娘,别叫了,她的意思,已经教给你了,至于你学得好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陆侧妃若觉得饼不好吃,怪罪下来,也是你一人担当。” 初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胸口却不住地起伏。 她生在小康之家,自幼受双亲宠爱,哪里受过这般挤兑,如今虽说在别人屋檐下,可是毕竟是个丫头,,她没想到做个丫头都这般步步艰难。 “初雪啊,你也不要去怪娟儿,这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娟儿手艺是从宫里当御厨的表叔那里幸苦学到的,你跟她无亲无故,她如何肯教你?”林嬷嬷又道。 “可是,嬷嬷,如果她不肯教我,何必在文琴姐姐那里应承下来,既然答应了,又何必这般对我?” 林嬷嬷微微摇头:“文琴是管事,她如何敢不应承,这世上,别说是管事,便是王爷王妃,她们的下人也多有阳奉阴违的行径,世道从来如此,初雪,你也不能全怪娟儿。” 初雪见林嬷嬷谈吐文雅,实在不像个普通烧火嬷嬷,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老身当年在宫里的六局一司当差,这般事体,可见得多了。”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林嬷嬷笑着补充了这一句。 原来是宫里当过差的,难怪谈吐见识不凡了,初雪在选秀时接触过些宫里的嬷嬷,听林嬷嬷这般说,这才释疑。 看了看眼前的菊花,初雪又道:“嬷嬷,娟儿与我萍水相逢,压根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有戒心,防着我学会她手艺之后便将她挤走,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菊花饼我压根没做过,却如何向陆侧妃那里交差?” “抱月轩来传点心的小丫头,只是说随便弄一碟糕点,一碟干果,留着陆侧妃闲来无事吃的,可没说一定要菊花饼。”林嬷嬷顿了一顿,又道:“你在家中可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做一样送去也可。” 提到拿手的点心,初雪不禁眼前一亮。 宁波府地处江南,饮食崇尚精致,家家主妇都有拿手点心小菜,初雪自幼也跟祖母母亲学做了不少点心菜肴,此时,正该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她问林嬷嬷:“嬷嬷,我想做肉饼,这里没有猪肉,能去大厨房领么?” 林嬷嬷点了点头:“咱们点心房是单伺候王府中几个主子的,咱们的人去大厨房不论要什么,大厨房都不敢不给。” 初雪闻言,便去大厨房领了新鲜的猪瘦肉,然后用上等的糯米粉,混合小麦面粉,山芋粉和鸡蛋清,和出了一盆面,放在那里醒着。 再把瘦肉剁碎成末,洒入葱姜,玉兰片等调料,便开始做饼。 林嬷嬷留神看去,见初雪动作麻利,一口气包了十几个薄薄的四四方方的馅饼,那饼还分好几层,不禁暗暗点头,心想,这饼倒做的细致,丫头看起来也是个灵巧人。 初雪用一个平底的铁锅放油煎这些薄馅饼,不多说,整个房间里饼香四溢,林嬷嬷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仔细一瞧,不由得喝了声彩。 只见那饼皮颜色金黄,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却丝毫不破,里面的肉馅隐约可见,光是这份煎饼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只怕的有几年的磨练功夫。 初雪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饼,递给林嬷嬷:“嬷嬷请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可能拿得出手。” 林嬷嬷接过肉饼,咬了一口,脆而不焦,油而不腻,外酥里嫩,不由得连连说好:“初雪,你这饼送到抱月轩,主子定然喜欢,你是跟谁学的手艺?” “嬷嬷过奖了,我弟弟爱吃肉,这千层肉饼是我祖母做出来给他当点心吃的。” 林嬷嬷吃完,拿起一个绘着鱼戏莲叶的高脚白磁盘,用筷子将饼装入盘中,摆成梅花之状,对初雪道:“再装一碟金丝蜜枣,赶紧趁热送去抱月轩,自有你的好处。” 初雪有些不明白林嬷嬷口中的“好处”指的是什么。 不过,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她就明白会有什么好处了。 她将点心送达抱月轩之后,就回来跟林嬷嬷一起挑拣落花生,要将双粒和单粒的花生分开来。 突然,娟儿一脚跨进房门:“初雪,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偏厅?”初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偏厅是点心房的议事厅,比较正式的地方,文琴只要在议事房处理事情,必定是要把所有人都叫上的。 当然,这所有人,只是做点心的几个丫头,烧火的林嬷嬷和劈柴的小厮是不算的。 文琴叫她去那里干嘛?自己也没没做错什么事情,让文琴觉得有必要在偏厅里处置自己吧。 初雪心里嘀咕着,随娟儿一道去了偏厅。 到了偏厅一瞧,果然看见红儿,还有其余两个做点心的丫头小玉,小书都在场。 从外,文琴身边,还站着一个俏丽的大丫头,却是面生的很。 文琴见初雪来了,便指着她对那俏丽的丫头笑道:“珍珠姐姐,这就是初雪了。” 初雪见那丫头样子顶多不超过十八岁,而文琴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却客客气气地叫人家姐姐,心中暗想,这丫头来头定然不小。 那名唤珍珠的丫头将初雪上下打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人美,做出来的肉饼味道更美。” “初雪,这是抱月轩里的管事珍珠姐姐,是奉了陆娘娘之命,给你放赏来了,还不快谢过珍珠姐姐。”文琴推了推初雪。 初雪这才回过神来:“多谢陆侧妃娘娘,多谢珍珠姐姐。” 珍珠点了点头,对文琴笑道:“文琴,娘娘说了,想不到你们点心房人才越来越多了,连一个刚进府没多久的新人,都被□□的如此出色,娘娘爱上这肉饼了,叫每隔一天,就送一次过去。” 文琴陪笑道:“难得娘娘喜欢,娘娘用得好,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珍珠嗯了一声,又道:“这姑娘新来乍到,抱月轩里的路径不熟,今儿差点走错了房间,下次再送肉饼,还是叫红儿去送吧。” 初雪一怔,心想,我何曾走错过房间 正思量间,却见文琴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将珍珠送到了大门口。 见文琴出去了,红儿便冷笑一声:“娟儿姐姐,你可真是会教徒弟,第一天教人手艺,就被徒弟给比下去了。” 娟儿脸色阴晴不定,顿了一顿方道:“自家姐妹,说什么比不比的,没得让别人院子里的人笑话,再说,陆侧妃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夸我们点心做的好了,不但侧妃娘娘,就连王妃娘娘,不也最爱红儿妹妹你做的燕窝汤么。” “哎呦!娟儿姐姐,我可没初雪那么大的面子,人家陆侧妃娘娘可是派了身边得意的人儿真金白银放赏钱来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刚学手艺那两年,有没有得过赏,就算是现在,你得过几回赏?反正,我这么多年可就得过一次。”红儿翻了翻眼睛,露出了眼白。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得了!”文琴送完人回来,听见红儿的话,立刻出声制止。 见红儿不做声了,文琴便指着炕桌上堆在一起的一吊钱对初雪道:“这是陆侧妃娘娘赏你的,你收着吧。” 看着这些钱,初雪心里有些激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赚钱,而且是整整一吊,她一个月的工钱也就一吊,这钱拿回家去,够她爹她弟弟一个月的过活的了。 文琴又道:“侧妃娘娘放赏,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大家好生做点心,把主子伺候好了,有的是得赏钱的机会——好了,大家散了,各自去干活儿吧。” 见众人都往外走,文琴又道,初雪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初雪依言留下。文琴见厅中只剩下两人,便对初雪道:“你今日虽得了赏钱,可做事不地道,念你是初犯,姑且恕你,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行事了。” 初雪一脸愕然:“姐姐,有话请明说。” 文琴叹了口气:“初雪,娟儿把她压箱底的绝活一点也不藏私地教给你,你虽聪明学得快,可也不能忘本吧。” “什么?什么压箱底的绝活?”初雪更加不解。 文琴忍不住将脸一沉:“那千层肉饼,分明是娟儿教给你做的,你到了抱月轩,却说成是你自己做的,丝毫不提娟儿,这般行径,可是犯了我点心房的大忌,你日后若是不改,谁还敢教你做点心.” 初雪恍然,看来定是娟儿在私底下在文琴面前说了自己,而文琴显然也相信了。自己一个新人,当此情状,辩解也是无用。 想了一想,她索性道:“姐姐教训的是,我原是个笨人,怕点心做的不好,反连累了师傅,我娘是江南人,也善做各种小点心,跟姐姐们的北地风味不同,要不,日后我就做我娘教给我的点心,如何?。” 文琴心中虽然对娟儿的话将信将疑,可是总不好为了个新来的,就不顾娟儿几个老人和自己多年的情分,也只得委屈一下初雪,见她态度甚好,脸色缓和了些:“反正娟儿也不愿意再教你了,也罢,你就自己琢磨着做些江南点心吧” 第4章 裕王 裕王府主子们的晚膳通常开得都比较早,掌灯时分,裕王府正院,王妃房内,大丫头春儿端了一个小银盆,伸手在盆里拧干了毛巾,捧给了刚用过膳的裕王妃。 裕王妃盘膝坐在乌木包金的炕桌边,懒懒地接过毛巾,轻轻拭了拭嘴唇,春儿又将一杯香茶放到她面前:“娘娘,这是您最爱的老君眉。” 裕王妃没有留神春儿的话,目光却落在房间正中的大理石方桌上。此时两个小丫头正拎着食盒撤那一盘盘菜肴。 春儿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只见桌上赫然摆放着两双象牙筷子。 筷子日日都是两双,可是裕王妃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独自用膳。 想到这里,春儿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看了一眼裕王妃的脸,这是一张端庄有余,却美艳不足的面孔,而裕王却是个俊俏倜傥的少年郎,这样的夫妻,便是在寻常百姓家,男的也会心存不满的吧。 何况那陆侧妃又是那般仙女般的美人儿——就是齐侧妃和那两个美人,凭心而论,也都比王妃生得好看。 “春儿,那盘冰糖炖猪手还有八宝鸭子,等会你端去吃了吧。”裕王妃对春儿道。 春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感动,这两样菜是自己最爱吃的,难为王妃还记得,自家王妃虽然不受王爷宠爱,可春儿从不后悔跟了王妃,王妃心地厚道,知道体恤下人,何况再不受宠的嫡妻,都是王府的名正言顺的女主,更别说王妃还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世子呢。 正思量间,就见外面一个小丫头来报:“娘娘,王爷来了。” 王妃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裕王的笑声朗朗地传了进来:“香玉,你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不等我来。” 王妃忍不住抿嘴一笑,香玉是她的闺名,王爷有个习惯,对自己的妻妾,从来都直呼其闺名,每次听他叫香玉,她心里就是没来由地一跳。 抬眼望去,只见裕王已经一脚挎进了门。 裕王今年只有十九岁,身量高挑,俊美斯文,脸上总是洋溢着和煦的笑容,丝毫不显天潢贵胄的凌人傲气。 见他的视线落在了餐桌上,王妃笑道:“以为王爷今儿不会来了,所以妾身先吃了。” “那怎么成?我在宫里陪了皇祖母整整一天,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可把我饿坏了,这不还有两盘菜吗?拿去热了我吃!”裕王说着就坐到了那张大理石方桌前。 这菜是妾身吃剩下的,王妃站起身来,对春儿吩咐道:“你去点心房,看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弄些来,你就在那里等着,做好了就用食盒拎回来。” 说完,又亲自提起炕桌上的茶壶,给裕王到了一杯香茶,递到他手里。 裕王接过茶来:“宝儿今日可冒话了么?” “今天我抱着他去花园里玩了一下午,已经会说菊花,树叶了。”王妃轻声答道,一丝酸涩涌上她的心头,宝儿是她生的嫡长子,也是裕王目前唯一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她明白,若不是因为宝儿的缘故,只怕他一个月都不会踏进这房中一次。 “好小子,可比他爹聪明得多了,我像他那么大时,可连个母妃都不会叫。”裕王十分得意,端起香茶一饮而尽。 王妃提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杯茶水,微笑道:“前儿进宫时,皇祖母还不停地问起,宝儿可会叫爹叫娘了吗。” 裕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岂止皇祖母,便是父皇,虽说一心修道,可每次有口谕传下来,还是要问几句宝儿的事情——宝儿可是他唯一的孙儿。”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满足和欣慰,让王妃一直暖到了心底去,是啊,得宠不得宠,又有什么关系,对于女人来说,子嗣和名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当今天子只有裕王和景王这两个皇子,裕王居长,又有宝儿这个嫡子,景王之母卢靖妃虽得皇爷宠爱,可景王成亲三年,膝下却无儿无女,日后……” 这般一想,便把丈夫常年冷落自己的委屈暂时抛在了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身边伺候的小丫头道:“去把宝哥儿抱来,叫他父王看看都学会了说什么话。” 丫头领命而去,一时,乳母抱了宝哥儿来,夫妻俩边逗弄儿子,边闲话家常。 这时,春儿却也从点心房回来了,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对王妃禀道:“点心房今儿没剩下什么糕饼,这是她们现下的汤圆。” 王妃站起身来,亲自把食盒里那一大瓷碗汤圆捧了出来,又将一只雕花银汤匙放进碗里,端到裕王面前:“妾身不知王爷今儿会这里来用膳,只好委屈王爷了。” 裕王笑道:“你我夫妻,别说的这般见外,我素来爱吃甜食,这汤圆正对我胃口。” 见碗中汤圆雪白透亮,里面隐约可看以出芝麻馅料,便用汤匙舀了一个,入口只觉得清香扑鼻,不仅仅是芝麻的香气,还混合其他不知名的香料,整个汤圆酥软可口,甜糯适中。 裕王本就饿了,见汤圆可口,便一口气将一大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 裕王妃看得有些发怔,她从未见过丈夫有这般好胃口,见瓷碗里的汤圆没了,忙道:“春儿,再去点心房取一碗来。” “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裕王从桌上拿起丝帕拭了拭口,又笑道:“不过,这汤圆的味道,倒叫我想起小时候宫里的一个江南厨子,他的江南点心,也做得甚好。” 裕王妃扭头吩咐春儿:“你现在就去点心房,告诉那个做汤圆的人,叫她以后每日晌午时分都给王爷备一份江南点心送到青云阁去。” 春儿答应了,转身便去。 裕王又道:“青云阁里还有我的两位老师给我讲解文章,叫她备足三个人吃的份量。” 却说点心房这边,文琴正坐在偏厅里,和娟儿一起,全神贯注地核对今日从大厨房领取的物料册子,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文琴,这么晚了还不去吃饭?” 文琴抬头,见是春儿,便让座笑道:“春儿姐姐,你不是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次还要什么?” 春儿也不坐。只问:“这次的汤圆,是谁做的?” 文琴一怔:“怎么?是不是汤圆做的不好,不对王爷王妃的胃口?” “哪里的话,不是不对胃口,是太对胃口了,王爷要那个人每日备上三人吃的份量,晌午时分送去青云阁呢。” 文琴知道,那青云阁是裕王日常读书的地方,向来都是吃宫里送出来的点心,没想到初雪这丫头,倒是个天生会做点心的材料。 连声答应,送走春儿之后,文琴回身坐下,对娟儿道:“没想到,初雪的点心做得那么好,赶明儿,我也尝尝她做的糕点到底有什么花样,竟是比我们都强呢。” 娟儿微微冷笑:“依我说,姐姐倒永远不吃她做的点心是正经!” 见她这话说得蹊跷,文琴一怔:“怎么?” 娟儿犹豫了一会,强笑道:“没怎么,初雪是我们自己房里的姐妹,我还亲手带过她,她虽不认我这个师傅,我却不能揭破她的秘密。” 听她这么一说,文琴有些急了,正色道:“点心房的人当然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好事,没有不能说的道理,若是坏事,你替她瞒下来,岂不是害了我们整个点心房的人。” 见娟儿欲言又止,文琴顿足道:“你倒是快说呀。” “好吧,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娟儿压低了声音:“有人看见,初雪做点心的时候,悄悄把浅草蝶粉混进了馅料里。” 文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那浅草蝶是一种生长在云南的毒草,碾碎了成末以后,香气鲜美异常,却会令人慢性中毒,若是混合在食物之中,人吃了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明显中毒之象,可是毒素堆积在体内,却会令身体渐渐衰弱,食用五年以上,身子稍弱一些,就一命呜呼了。 文琴的师傅是宫中御厨,她曾听师傅说过,当年宫中有个厨子,在帝后饮食之中下了浅草蝶粉,凭着浅草蝶无与伦比的鲜美味道,成功击败了御膳房内所有对手,坐上了御膳房大总管的位置,最后被人揭发,被皇爷下令诛灭了九族。 想到这里,文琴不禁呐呐地道:“初雪,她怎么敢?难道她不知道后果么?” “姐姐,她有什么不敢的,只要她得到了主子们的青眼,在点心房站稳了脚跟,就把浅草蝶粉给断了,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浅草蝶的毒性,要服用几年之后,才有明显发作,主子们吃上几个月,不会有大的伤害。像当年宫中的那个御厨,当上大总管之后,不也是立刻断用了浅草蝶么,可惜还是被人揭发了。” 文琴想象着初雪被人揭发后的后果,一阵胆寒,她霍然而起,就要往外走。 娟儿一把扯住,低声道:“姐姐不能去找她,咱们这里毕竟人多嘴杂,此事若传扬出去,那你的管事位子还要不要做了!” 文琴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娟儿眼珠转了两转:“姐姐,此事万万不能说破,你明儿随便挑她个错处,将她撵出点心房,也就是了。” 第5章 求助 近来,初雪总觉得自己放调料食材的柜子被人翻动过。 比如,她曾经把一包桂花干放在百合片上面,可是第二天再来开柜子,却发现百合压在了桂花干上面,再比如,她明明是把糯米粉的袋子用丝带扎紧了,可是第二天,却发现丝带松松的,打的结也不对。 可是,每次她清点那些东西的数目,却又丝毫不差,既然不是存心想偷东西,那翻她柜子做什么呢?实在令人费解。 这日上午,在她自己的灶房内,初雪便把这件怪事跟林嬷嬷说了。 自从红儿和娟儿对她公开排斥以来,点心房里的其他跟她本就没有交情的丫头们对她也都是淡淡的,只有林嬷嬷,对她心存爱护,事事都肯提点她。 听完她的讲述,林嬷嬷蹙起眉头,沉思片刻:“初雪,这几天,你每次做好了点心,文琴都要过来拿一点亲口尝一下,这事,也同样蹊跷,文琴可从来不曾这样过。” “嬷嬷。莫非是她怀疑我在点心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林嬷嬷重重点头:“初雪,最近几日,你送去青云阁的点心,王爷很爱吃,每次都是吃得不剩什么,先是陆侧妃,现在又是王爷,你这风头出的未免有些太过,依我看,你今日,还是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吧。” 初雪秀眉一挑:“嬷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不是已经在查我了么,就让她们查个够,实在查不出什么来,料文琴也不会故意冤枉我的。” “文琴是个忠厚人,这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她倒是不会冤枉你,可是——” “文琴是管事,既然她不会冤枉我,那我也无须担心什么,总之,是祸也躲不过,嬷嬷,快来尝尝我做的桂花酒酿饼。”初雪从灶台上端起一盘桂花酒酿饼,递到了林嬷嬷面前。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眼含忧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初雪回过身去,继续围着灶台做她的藕丝糖。 待到需要熬糖汁的时候,却发现柜子里的黑糖不够用了,想想今日当值的是红儿和小玉,便直奔小玉的灶房去借,小玉打开柜子,把黑糖都给了她,却依旧不够,没办法,初雪只好找红儿去借。 红儿一见初雪,那张圆脸便拉得老长,待到初雪说出要借黑糖之事,便冷笑道:“你如今是点心房的大红人,你房里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会有!” “红儿姐姐,我原本是有的,只是一连做了几次藕丝糖,都用完了,不过我缺的也不多,麻烦姐姐开柜子看一下,只需一点便成。”初雪想起今早青云阁来人说王爷指名要藕丝糖,心里有些着急,她知道红儿的柜子里还有不少黑糖。 见她这般说,红儿便将眼一瞪:“笑话,我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我不会不清楚!你是来显摆王爷爱吃你做的糖么?对不住,我可要干活了,你请便吧。” 见她这般蛮横,初雪不禁气往上冲,她强抑怒意,语气平静:“红儿姐姐,文琴姐姐一直都说,各灶房之间一定要互通有无,这是点心房的规矩,况且你昨日还在我那里借来许多玉兰片,不是么?” 红儿哼了一声:“我就是不借,怎么着吧你!”说完,她自顾自去切菜,口中还哼起了小曲儿。 初雪正色道:“红儿,你当真不借?既然如此,青云阁来人取糖时,我可就是照实说了,是你红儿故意把黑糖锁在柜子里,才害得王爷吃不上藕丝糖!” “你——你居然拿王爷来威胁我?”红儿大怒,扔下菜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初雪。 初雪报之以冷笑:“就是拿他威胁你了,怎么着吧你!你敢打开柜子,说自己没有黑糖么?” 红儿见她横眉竖目,一概往日谦和之态,再一想此事的后果,不由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不过,你可别太得意,看不惯你的人多着呢!” 说完,自去开了柜子拿黑糖。 取出装黑糖的布袋,往初雪怀里一扔,实在不想看她脸上得逞的笑容,转身便往门外走。 出了房门,没走两步,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姑娘,可是点心房的人么?” 红儿抬头望去,只这一眼,便是魂飞天外。 只见院子正中,静静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形高大威猛,头戴方巾,一袭青布直缀,虽是文士打扮,神态却隐约有不怒自威之态。 自出娘胎以来,红儿从未见过这般英俊迷人的男子,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几乎快要跳出了胸腔,刚才在房里那一肚子气,早飞到呱哇国去了。 见眼前这个胖胖的少女也不回答自己的话,一双眼睛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男子下意识地微微咳嗽一声。 红儿这才回过神来,羞红了脸:“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是想问,这里可是点心房?” 红儿点头:“这里就是点心房了,公子想来找点心吃么?” 那男子摇了摇头:“在下是想找一个叫初雪的姑娘。” 听他说出初雪这两个字,红儿心头泛起一阵不自禁的妒意,顿了一顿方将手往房里一指,没好气地道:“她就在这房里!” 男子道了声谢,迈步便往房里走去,红儿想了想,到底还是跟着一齐走了进去。 这男子走进屋内,一眼就看见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背影,正低头弯腰往柜子里放东西。 “初雪,有人来找你!”红儿叫道。 初雪站起,转身。 男子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女身着月白衫子,鸦青裙子,一张素面,面庞却极是清艳,一双黑宝石般眸子,看人的时候略略倾斜,仿佛若有所思,却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总之,这是一张美丽的,具有莫名吸引力的脸。 想不到厨役之中,居然藏有这等人物。嗯,能把点心做得出类拔萃的女子,自身材质又能差到哪里去。 初雪见来人面生,有些不解:“公子可是找我?” 男子道:“初雪姑娘,在下张居正,在青云阁经常吃你做的点心。” 张居正?红儿一听这个名字,就是一阵激动,这可是翰林院的编修,裕王爷的老师,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啊,早就听说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红儿简直兴奋到不行了。 初雪也听说过张居正的名头,也知道他是裕王的老师,只是,她没有红儿那般激动,张居正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来是张公子,不知公子来找奴婢,有何要事? 张居正道:“托王爷之福,前日赐给在下一盒姑娘所做的水晶油包,说是江南地道点心,在下因家母是江南人,便将包子带回家中,谁知家母一尝之下,竟是大为赞叹,说很多年没吃过这般纯正的故乡风味了。” 初雪闻言,心中一动:“敢问公子,令堂是江南哪里人氏?” “家母乃浙江宁波府慈溪县人氏。“ 原来是故乡人,初雪不由得面露微笑,对眼前这个男子不由得生了一份亲切之感:“慈溪可是个好地方。” “在家母心中,宁波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可惜我们很久没有再去外祖家了,姑娘,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不要推拒。” “公子请说。 张居正脸显黯然之色,呐呐地道:“前日家母卧病在床,病势竟是日渐沉重,她和我念叨着,想再吃一碗地道的宁波汤团……” 听到这里,初雪已经明白对方的来意,便道:“汤团要现做现下,不如,傍晚放工之后,我去贵府,给令堂做一碗吧。” 张居正低声道:“姑娘厚意,张某感激不尽,傍晚时分,我府中会有轿子在王府门前等候姑娘大驾。 说完,便告辞而去。 这里,红儿对初雪怒目而视,初雪也不去理她,拿了黑糖径自回房去了 傍晚放工之后,初雪便出府邸而去。 她走之后,娟儿来到偏厅给文琴报账目。 “姐姐,我听红儿说,初雪出府给张大人的母亲做汤圆去了。” 文琴微微点头,表示已经知道,继续算她的账目。 “姐姐,那张大人是裕王的老师,姐姐难道就任由事情这样下去? 文琴看了娟儿一眼,反问道:“事情就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 “初雪名声越来越大,万一东窗事发,对我们点心房只会更加不利。” 文琴放下账本,直视娟儿:“浅草蝶粉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这——这听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赶快把这个祸害给赶走啊姐姐。” 文琴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暗中查看初雪放调料的柜子,她所做的点心,我也一一品尝过了,压根就没有浅草蝶粉。 “姐姐——” 文琴摆了摆手:“我爹爹是郎中,我家中曾备得有浅草蝶粉,我识得那种味道,初雪的点心里,没有那种味道。” 娟儿涨红了脸,不吭声了。 文琴轻声道:“娟儿,你和红儿还有小玉小书,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们五个快十年的情分了,初雪再能干,在我心里,也越不过你们去,所以,以后若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自己先想一想是真是假,天色不早,你回去安歇吧。” 第6章 赏赐 傍晚时分,初雪寻了个借口走出王府,张家的车夫已经驾着马车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 张居正依旧身着那身青布长衫,走出大门来迎接她。 初雪想起红儿等人素日里提到这位名震京师的大才子时,那双眼发光的样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高大强壮,丝毫没有文弱之态,面目英俊明朗,气宇轩昂,顾盼之际,隐隐有着沙场秋点兵的豪气,可这样一个人,却才名远播,初雪也不禁暗暗称奇。 张居正将她引进客厅。 初雪没有想到,张府的马车只是普通的青布帷幕,朴实无华,住宅也只是普通的三进院落,可内里却如此阔绰。 客厅里那些镶金镂银的茶具器皿,那些不明质地,却闪闪发亮的桌椅屏风,无不透露出厅堂主人的奢华生活。 初雪在皇宫和裕王府呆了一段时间,早已不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厅中的富贵气象,丝毫不输于裕王府。 张居正似乎看出了初雪心中的诧异,便自动解释道:“在下的外祖几代都在江浙一带经商,略有积蓄,这些物件,都是母亲的陪嫁,东西粗鄙,不比王府富丽堂皇,让姑娘见笑了。” 初雪寒暄了几句,心中却暗想,你说你外祖父略有积蓄,真是太谦虚了,能给女儿这般陪嫁的商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之家。 张居正请她坐下,随后丫头便奉上茶来。 初雪认得,这茶壶茶杯是失传已久的唐代秘色瓷,珍贵无比,整个王府,只有陆侧妃有一个秘色瓷的盘子,被屋里的丫头看成宝贝疙瘩,只有在王爷想吃点心的时候,才会拿这盘子来点心房装点心。 揭开盖盅,香气浓郁,浅缀一口,唇齿留香,初雪家里世代种茶,当然辨得出这是顶尖的好茶,这张家也真是古怪,吃的用的那么好,住的行的穿的却又那般寒素。 初雪不曾忘记此行的目的,放下茶盅:“张公子,不知府上的厨房在哪里,物料可曾预备齐全了?” 张居正笑道:“已经备齐,只等姑娘来了。” 初雪手脚麻利,一顿汤圆做好,夜色尚未降临,张居正亲自将她送出大门,初雪正要上马车,张居正突然道:“姑娘暂且留步。” 初雪愕然回头,只见张居正从身后一个婆子手里取过一个深红色的小锦盒,双手捧到初雪面前:“这盒中有一对珠花,是家母对你的一点心意,望姑娘笑纳。” 初雪心头掠过一丝不悦,这是什么意思?赏赐吗?她是王府的下人,可不是他张府的下人。 她垂下眼睑,没有去接那个小锦盒:“张公子有所不知,我也是浙江宁波府人,与你家老太太本是同乡,为她做碗家乡食物,是我自己愿意的。” 张居正眸光一闪,他当然听得懂眼前这少女话里的含义,人家的意思很明显,我给你母亲做汤圆,是顾念着同乡之情,我要是不愿意做,我完全可以不做,别把我当下人,想到这里,他有些暗悔自己做事欠思量。 便笑道:“既然如此,张某再送财物给姑娘,便是玷了姑娘的故园之思,请恕张某鲁莽。只希望姑娘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招呼不周,时常来与家母小坐,叙一叙家乡风物,家母一定会视姑娘为忘年之交。” 初雪这才展颜一笑,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而去。 次日清晨,初雪照旧在点心房准备青云阁和抱月轩两处的点心。 抱月轩里的陆侧妃还算好伺候,每隔一日做一盘千层肉饼就可以了,可是王爷那里,却要求点心每天都不带重样的,这可真是难为人了。 初雪拧紧眉头,想呀想,突然想起福建有一道著名的吃食肉皮馄饨,自己的家乡乃是鱼米之乡,何不将这道吃食改成鱼皮馄饨呢! 想到这里,她便兴致勃勃地选面粉,选鱼肉,去掉鱼肉的腥气,研制调料,经过三个时辰的反复试做,终于做出了令自己满意的味道。 青云阁的丫头取走那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鱼皮馄饨之后,初雪便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边和林嬷嬷一道剥蒜瓣儿,一时无话,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似乎是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一会又寂静下来,眼见窗外太阳要西沉,林嬷嬷就道:“今儿你算是混过去了,不知你明儿还能想出什么花样的点心给青云阁那边。” 初雪眼角一弯:“王爷不是说每天的点心都不能重样吗,我今儿鱼皮馄饨,明儿猪肉皮馄饨,后天羊肉皮馄饨,搁上不同的调料做出不同的味道,不就成了!” 一番话说得林嬷嬷也笑了,正要说话,就进点心房里烧火的小丫头坠儿进来道:“初雪姐姐,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初雪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上次去偏厅,是因为陆侧妃的千层肉饼,这次煞有介事地叫自己去偏厅,难不成那鱼皮馄饨又惹出什么事端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林嬷嬷,林嬷嬷脸上也有忧色,对她道:“我随你一同去吧。” 俩人一起来到偏厅,只见文琴坐在正中的八仙椅上,红儿娟儿小玉小书等人都都在厅中。 见初雪来了,文琴便道:“初雪,你今天做的鱼皮馄饨,王爷吃了觉得甚好,真没想到,你做的点心居然连续投了陆侧妃和王爷两位主子的口。” “那是姐姐教导的好,我不敢居功。” 文琴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红儿突然恨恨地道:“姐姐,初雪得了王爷的赏赐,我们大家好都是打心底不服!” 初雪讶然,朝屋角的桌子上一瞥,果然看见两吊钱整整齐齐堆在那里,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刚才院子里传来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原来是给自己放赏钱来了。 这王爷出手,就是跟陆侧妃不一样,陆侧妃赏一吊钱,都已经算得上是大手笔了,王爷居然一赏就是两吊。 只是这一次,初雪没有像上次得赏钱那么欢喜激动,她明白过来了,三爷的酒菜不是那么好吃的,红儿和娟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得了好处默不作声地,怎么也要找点事给自己添堵。 文琴微笑着问红儿:“怎么,你又有什么委屈了?” 红儿推了身边的小玉一把。 小玉涨红了脸,默不作声,红儿急道:“你倒是快说呀。” 小玉嘴巴本来就钝,被红儿一催,更是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娟儿冷冷地道:“罢了,小玉老实,不肯说,不如我替她说了吧。文琴姐姐,小玉是福建人,那肉皮馄饨是她家乡的点心,也是小玉最拿手的,初雪偷学了她的手艺。” 初雪一听这话,只觉得全身的血呼地涌到了头顶,有生以来,她从未想到居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用这般无赖的言词诬陷别人。 她咬了咬牙,强行忍着没有说话,冷眼看看文琴是什么态度。 “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严禁偷师,初雪把肉皮馄饨换成鱼皮馄饨,换汤不换药,还得了王爷那么多赏钱,这不是欺负小玉老实人吗。”红儿接过话头,一脸义愤状。 文琴默不作声,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抬眼向初雪望去:“初雪,你自己怎么说?” 初雪极力控制住愤怒,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文琴姐姐,小玉既然擅长肉皮馄饨,怎么从来不见她做来?还有,我家乡宁波盛产鱼虾,娟儿和红儿平日里也多做些鱼丸虾饺之类,她们都是北方人,哪里有鱼,照她们这般说法,那些鱼丸虾饺,也是在偷学我李初雪的手艺了,那可是我家乡人的做法。 文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娟儿却冷笑道:“好一张利嘴!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本来和和气气的就像一家人,可自从她来了以后,不知生出多少龌龊是非来,若是我娟儿一个人不待见她,还能说成是我欺负她,可是你瞧,红儿,小玉,小书,哪一个喜欢她的,她就是个祸水呀姐姐!” “对,有她在,我们姐儿几个永世也翻不了身。”红儿说着,又悄悄掐了小玉一把。 小玉结结巴巴地道:“对,文琴姐姐,我们——我们快没活路了。” 小书见此情形,心里暗暗思量:“我这时候要不帮她们几个说话,她们定要连我生分了,为一个新来的得罪多年姐妹,那可划不来。” 于是急忙上前表态:“姐姐,我也不喜欢初雪,你快想个法儿叫她不要再偷学人家手艺了。” 这时,林嬷嬷突然越众而出:“文琴,不管初雪有错无错,王爷和陆侧妃每日的点心,还是得有人做呀。” 文琴点了点头,沉吟半晌,才抬头对初雪道:“既然大家伙都不服你得赏钱,这赏钱就大家平分了吧,还有,你诚心跟小玉认个错儿,以后姐妹们和气些,也就是了。” 初雪一口气差点回不过来,她定了定神,咬牙道:“姐姐,赏钱我可以不要,可是我没有偷学别人的手艺,这个错,我万万不能认。” 文琴将脸一沉:“这里许多人都在说你的不是,你虽然手艺好,可是我也不能逆着众人的意思偏袒你,你瞧着办吧。” 初雪昂起头,直视文琴:“姐姐,这点心房,我不呆了,相烦告知总管,给我调个去处吧,实在不成,把我撵出王府也成!” 第7章 青云阁 书接上回,初雪面对点心房众人的欺压,一怒之下说了声不干了,也不等文琴答话,就转身往门外冲去。 到了院子里,被冷风一吹,怒火稍熄,抬起头来,目光却与一个人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张居正正站在院子里,一袭蓝衫,长身玉立,静静望着她。 你说这人怎么老是爱悄不声帝站在点心房的院子里呢,上次是红儿撞见,这次是自己撞见,真是! 初雪没心情搭理他,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去了。 出了院门,她听见张居正在身后叫:“初雪姑娘,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张居正上前几步:“姑娘这是打算往哪里去?” 被他这么一问,初雪有些茫然,是呀,她能往哪里去? 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找王府的总管,要么重派个差事,要么就回家吧。 想到回家这个词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在京城的那个家,还等着她每月一吊钱的月钱糊口呢,这样一想,她一下子泄了气,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初雪姑娘,你方才,不该和你们的管事硬顶,她分明知道你冤枉,只是不好逆着众人给你主持公道,你认个错便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虽是女子,处事一道却不分男女。 见初雪看了自己一眼,面露疑惑,张居正有些尴尬,微微咳嗽一声:“我原本是来请你到我家给我娘做点心的,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一群人在厅里说话,声音那么大,我没法听不到。” 上次见面,他还很客气地说“寒舍,家母。”这次,就变成了”我家,我娘。” 初雪刚被人孤立排挤,虽是气恼之中,听他这样说话,却扔油然而生亲切之感,起码,这个人是拿自己当熟人的,友好的,毫无恶意的。 她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一言不发。 张居正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无处可去,略一沉吟,他轻声道:“姑娘的烹饪手艺颇为了得,王爷每日必吃你做的点心,不知你可愿意去青云阁,专为王爷做点心?” 初雪心里顿时转了数个念头,专为王爷做点心?那也就是说,只有自己一个做点心的,不会再有其他人的排挤与嫉妒了,还有,青云里伺候王爷的丫头,月钱可是比点心房的二等丫头高多了。” 想到这里,她便说:“不知青云阁里可有配给王爷点心丫头的规矩。” 张居正剑眉一挑:“这是王爷的府邸,规矩自然是由王爷来定。” “可是王爷,他好端端的,怎么能突然想起要我一个小丫头去青云阁。” 张居正笑道:“王爷那么爱吃你做的点心,连带着我与高大人都爱上了那些美食,我若向王爷提出,高大人必定赞成,这点薄面,王爷还是能给我二人的。” 听他这样一说,初雪也不禁暗骂自己糊涂,眼前这人是王爷的讲经师傅,且是当今的皇上亲口指派的,王爷再是天潢贵胄,可对自己的老师,自然是言听计从,就算不听老师的话,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驳回老师的面子。 何况,他刚才提到的高大人,同样是王爷的讲经师傅,听张居正的口气,这高大人跟他交情不错,会跟他一起向王爷进言。 想到这里,她很是感激,呐呐地道:“为我一个卑贱的小丫头,要两位大人亲自跟王爷开口,这真是折杀我了。” “卑贱的小丫头?”张居正剑眉一拧:“你可不是什么低三下四之人,你是我母亲的同乡,且是你先帮的我们,我只是还你的人情罢了,你本无奴才之态,现在又何必妄自菲薄?” 初雪心底微微一震,他说她本无奴才之态,是这样吗? 见她默然不语,张居正又道:“晚膳过后,我与高大人会在青云阁陪王爷读两个时辰的书,你今晚先回家住一夜,明日一早我让我家的小厮在王府门前等你,至于点心房,在没有进青云阁之前,你还是不要再去了。 张居正办事果然神速,第二上午,初雪就在青云阁安顿下来了。 青云阁是一座双层的小楼,楼上藏着万卷书籍,楼下便是王爷的书房,小楼后面,连着一个小巧的院落,院中七八间房屋,便是青云阁里管书库伺候王爷的几个丫头婆子的居所。 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五福领着初雪进了这所院落。边走边尖着嗓子跟她絮叨:“初雪呀,你从点心房调来我们青云阁,可算是一跤进了青云里啦!” “公公,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初雪问道。 五福哈哈一笑:“在这里当差,月钱高自不必说,主要是王爷长年累月呆在这里,连陆侧妃娘娘的抱月轩,王爷呆的时间都不如在这里耗费的时间长——” 说到这里,五福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音:“还有,你就算是在王妃娘娘的正院里当差,也只是王妃的人,在青云阁,咱们可都是王爷的人,这王府,还能有谁比王爷更尊贵” 初雪一想,的确如此,青云阁里的太监小厮丫头们,在王府下人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的议事房中,房间几个除了一个常去点心房取点心的丫头银杏之外,其余都面生得很。 五福指着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看对牌的身形高大,样貌平庸的二十来岁的丫头道:“初雪,这便是青云阁的管事,你要叫杨梅姐姐了,杨梅可是宫里杜康妃娘娘身边伺候过的人,你要好好跟她学规矩才是。” 初雪上前叫了一声:“杨梅姐姐” 杨梅神色漠然,点了点头,指着自己身边一个丫头淡淡地对初雪道:“娇儿,以后新人就跟你住一间屋子,做点屋子已经收拾停当,去叫绿叶给她烧火打下手。” 说完,又低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初雪已经有过一次当新人的经验,受点冷淡是很正常的事情,便冲那个叫娇儿的丫头笑了一笑。 娇儿倒是很和气:“妹子,我是给王爷管书房的,平日里不忙,先带你去转一下。” 两人先是来到住处打点些铺盖,后又来到专为初雪准备的点心房。 娇儿笑道:“初雪,你做的点心,王爷可爱吃了,大家一直在私底下议论,没想到你生的这般好看。” 初雪见她笑颜如花,样貌十分俏丽,便道:“姐姐不必夸赞我,你也生得十分好看呢,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样子,甜甜的,恐怕比我做的汤圆还要甜。” 见她这般说话,娇儿扑哧一笑:“我看,最甜的还是你这张嘴吧。对了,你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灶具,我去找绿叶,以后你做点心,都是她跟着帮忙了。” 不一时,娇儿就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过来了。 那丫头一脚跨进点心房的门,嘴里就不停地抱怨:“好端端地,怎么凭空搞出一个点心房来,我可不会烧火,我即便来了,也是没什么用处。” 初雪定睛细看,只见这丫头生得倒也艳丽,只是脸上涂得红红白白,两道柳眉也被精心描画过,穿着打扮也是十分妖娆,自她进门,一阵香风就扑鼻而来,也不知身上洒的什么香露。 “罢了绿叶,调你来这里可是杨梅姐姐的意思,你若有不满,尽可找她说去。”娇儿见她抱怨不休,便给了她一句。 绿叶嘟起了嘴,不坑声了。 “这里有许多做点心的米面油和香料。”娇儿指着屋角的一个大木橱,顿了一顿又道:“若需要什么肉和菜,你尽可以让绿叶去大厨房领新鲜的回来,王爷晚上要用书,我得回书房给他备着去。” 将娇儿送走后,初雪回到房里,只见绿叶大腿跷二腿地坐在了八仙桌旁,自顾自地赏玩起自己涂着凤仙花的手指,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想着王爷每日下午必定要吃点心,初雪检查了一下物料,想做一道羊肉米饺,便对绿叶道:“你去大厨房领二斤羊肉来可好?” 绿叶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低头玩弄指甲,一言不发。 初雪来到她身边:”绿叶,我想给王爷做点心,麻烦你去大厨房领二斤新鲜的羊肉来,成不成?” 绿叶慢腾腾地从袖口里摸出一面小巧的铜镜来,一只手拿着铜镜照脸,一只手轻轻挤压着脸颊上长的一个小红疙瘩,眼睛专注着镜面,看也不看初雪一眼,拉长了语调道:“既然是你给王爷做点心,自然要你自己亲自去领羊肉,不然的话,万一羊肉不新鲜,算谁的?” 初雪顿时气结。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绿叶,你当真不去领羊肉?” 两人一齐朝门外瞧去,只见杨梅一手叉腰,两眉竖起,狠狠盯着绿叶。 绿叶一见杨梅,气焰立刻消散,忙收了铜镜,堆上笑意:“姐姐,我这便去领,去迟了可就领不到新鲜的了。” 说完,转身就走。 杨梅叫道:“慢着,你上工的时候照镜子,这个月的月钱只能领一半了。” 绿叶身子滞了一下,没说什么,依旧去了。 杨梅这才转回脸来,哼了一声,对初雪道:“这丫头本来是给王爷端茶送水的,可是她媚眼骚态,整日价只想着勾引王爷,这才被我调到了这里,她懒得很,你可要好生对付。” 第8章 储君 自从杨梅到青云阁的小点心房里发过威之后,绿叶果然乖了许多。 初雪做点心的时候,她会主动上前烧火,叫她去领什么肉菜,她也二话不说就去领了。初雪见她做事麻利,也经常单独做些点心与跟她一起吃。 绿叶立刻就被那些鲜美异常的点心迷住了,什么咸肉粽子,蜜汁春卷,蟹肉饺子,她连正经三餐都不肯吃,专门在点心房里蹭点心。 难怪王爷要为你单独再开一个小厨房,就是宫里伺候皇爷的御厨,那手艺也不如你啊!”绿叶往嘴里塞着肉饼,口齿含混不清,她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可惜好景不长,才十来天功夫,绿叶原本苗条的体态就开始丰腴起来。 仔细盯着自己在水缸里的倒影,绿叶连连顿足,叫苦连天:“初雪,这可怎么办!我胖了这许多——都怪你的点心!” “胖点怕什么没听嬷嬷们说嘛,胖是富贵相呢。”初雪安慰道。 “可是,我这个样子,还怎么端点心给王爷呀。”绿叶咬住嘴唇,差点哭了出来。 初雪这才明白她如此懊丧的缘故,从进青云阁第一天开始,绿叶就嚷着要日日送点心给王爷,初雪见她如此勤力,还以为是自己的美味点心彻底收买了她,也乐得自己轻松,让她去送点心。 现在看来,她竟然真如杨梅口中所言,对王爷有了心思。 想到这里,初雪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肤白貌美,胸前丘壑分明,说不定还真有当娘娘的福气呢。 于是就温言道:“你就算胖了几斤,也还是个美人儿,你就放心地送吧。” 绿叶看了初雪一眼,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你生得这般好看,若叫你去送了,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初雪闻言,心中暗暗好笑,这丫头,倒也自有她的一番可爱之处。 随后的日子里,两人的相处倒是越来越和气了。 初雪晚上回去,与娇儿在一起,更是相处融洽,娇儿是个省事的人,她爹是个不第秀才,娇儿自小跟爹爹认得不少字,读过不少书,裕王书房楼上的图书古籍,她管理得仅仅有条。 初雪的爹李伟不认得几个字,可是初雪爷爷却也跟娇儿她爹一样,是个不第秀才,初雪三岁前,爷爷就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初雪也喜欢读书,只是以前在慈溪乡下,能看到的书不多。 娇儿听她这般说,便从王爷的书库里偷出那些唐宋传奇,元人杂剧,两人用黑布蒙了窗户,点上蜡烛躺在被窝里看,吃着初雪带回来的小点心,日子过得简直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娇儿忘了带书回来了,两人就在豆油灯下嗑初雪下足功夫炒的五香瓜子,一边吃瓜子一边聊天,从娇儿嘴里,初雪又知道了许多以前在点心房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裕王府的女主裕王妃出身寒微,相貌平庸,远远不及陆侧妃受宠。 而陆侧妃不光是生得美,家里头更是了不得,陆侧妃的祖母便是当今皇爷的乳母,陆侧妃的爹和叔叔都是和皇爷打小一起摘果子捉蛐蛐的交情,这样的家世背景,是裕王妃万万也不能抗衡的。 不过,王妃的肚子很争气,早早就生下了嫡子,而陆侧妃进王府三年了,却还没有身孕。 再说这青云阁,是王爷专门读书的地方,王爷一共有四位讲官,都是当今皇爷亲自挑选的,四人全是朝廷上下公认的饱学之士,裕王对其中的高拱与张居正特别倚重,其余两位有公务繁忙,日常给他上课的,也就是这张高二人。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初雪便问:“这张大人,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恐怕比王爷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了王爷的老师呢?” 娇儿见她问起张居正,眼神里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崇拜的神色:“初雪,乍一看张大人的年纪,做王爷的老师的确太年轻了,可是,你要知道,他自幼被称为神童,在十三岁那年,就考中了举人,可是,当时的主考大人见他太年轻,才气也太高,就故意让他落榜,让他经历挫折,将傲气磨光,然后方能成大器。 “那后来呢?” “三年后他再次考乡试,自然是一考即中,那年他才十六岁呢,再后来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听说连皇爷都对他的文章才华非常赞赏,特意指派他做咱们王爷的老师。” 见初雪听得微微出神,娇儿又补充道:“你说,这样一个人,岂有不能当王爷老师的道理。” 初雪点了点头笑道:“怪不得呢,如此当然做得王爷的老师,看来皇爷也是很爱王爷的,不然也不会给他指派这么好的师傅。” 听她冒出这一句,娇儿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向门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妹妹,这样犯忌讳的话,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你难道没听说过,皇爷从来都不肯见王爷的。” 说完,她便起身摊平自己床上的桃红棉被。 初雪讶然:”这世上,哪有做老子的从不见儿子的道理,这是为什么啊?” “你别问这么多了,总之,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乱嚼舌头就行了。”娇儿躺在床上,拉过被子,就要闭眼睡觉。 初雪的好奇心被她这番话弄得大盛,她在家乡时,也经常听见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八卦闲事,知道只要继续问下去,娇儿一定会说。 于是就坐在她的床边央求道:“好姐姐,告诉我呗,我知道了这里头的缘故,以后说话行事也不至于犯了忌讳。” 娇儿假装没听见。 初雪急了:“上次的酒酿桂花饼,我照原样再给你做一笼,成不成呢?” 娇儿回想起前日吃的酒酿桂花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从被窝里坐起来笑道:“我今天也做了一回贪吃的人啦。” 初雪除了鞋袜,钻进了她的被窝,放下绣着大朵粉色流云牡丹花的蚊帐,与她面对面坐着,悄声道:“咱们在这里说,谁也不会听见不是。” 娇儿伸手将被子掖好,嘴里嗔怪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仔细咱们明儿都动得伤了风——有人说,咱们皇爷不肯见王爷,是因为对王爷不满意。” “他为什么对王爷不满意呢?” “这事,要从故太子说起了。”见初雪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她又解释道:“皇爷一共有四个儿子,大皇子是阎贵妃所生,可惜很小的是时候就夭折了,二皇子是王贵妃所生,皇爷对他很是宠爱,寄予厚望,他后来被封为太子,可惜只活到了十七岁,就因病薨了。” “那三皇子,就是咱们王爷了,太子死后,咱们王爷居长,按常理,该立咱们王爷为太子呀。”初雪立刻道。 “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可大臣们的请立裕王的奏章都堆了有一屋子了,可皇爷就是对此事三缄其口,任由大臣们猜来猜去。前些年,父子相见虽然不多,可一年里总要见上几次,可子太子过世后,皇爷竟然再也不肯见咱们王爷了。 初雪听得有些糊涂了,做父母的,死掉一个儿子之后,肯定会对别的儿子倍加慈爱怜惜,可这皇爷,还真不是一般人呢——当然喽,皇爷本来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的吧。” “有人说,王爷是因为伤心太子之死,怕见了其他儿子想起太子,更添伤感。也有人说,皇爷是一心想修道成仙,怕见了儿子,染了红尘,神仙不肯让他得道成仙了,可是,四皇子景王却时常能见到皇爷,这些说法便不攻自破了。”娇儿缓缓道。 四皇子?初雪记得她在点心房当差的时候,也曾听红儿娟儿她们私底下议论,说四皇子的母妃卢靖妃,深受帝宠,而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却从来不受皇爷待见,裕王母子在宫里,那么多年可没少收景王母子的气,看来这皇爷偏心景王母子是铁板定钉的事了。” 娇儿见她不语,自己也有些困倦了,便道:“这些话,咱们自己姐妹私底下说几句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可千万小心在意,这青云阁里表面平静,实际上到处都是宫里和王府后院的眼线。” “姐姐,这些我都明白,我说话行事会小心的。”初雪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心里却隐约觉得,皇爷一定不是像众人说的那样对裕王不满意,真要不满意干嘛还要给这个儿子指派全国顶尖级别的饱学之士做老师呢?而且一指就是四个,这里头,肯定是另有缘故的。” 娇儿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地道:“你知道便好,咱们做下人的,卖身契一到期,就可以回家和爹娘团聚,谁当不当太子,其实跟咱们没关系,只是你答应我的酒酿桂花饼,明儿可千万别忘了,我明天下午回家看我娘,正好带几块回去给娘和弟弟吃…… 第9章 惊艳 深秋的清晨,青云阁的小楼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裕王书房之中,两位讲官——高拱和张居正先后到来。 稍事寒暄,三人还未来得及将谈话切入正题,就见绿叶打扮得花枝招展,拎了个朱漆描金的食盒来到房内,一声不响地将七八碟早点摆放在书房正中的紫檀镶大理石的方桌上。 众人往桌上一瞧,只见金黄的鸡油煎饺,红艳艳的秘制火腿片,碧绿的香菜末匀匀地撒在瘦肉香米粥上,雪白的腊肉包子,腾腾地冒着热气,满屋子的香味,令人食欲大动。 见绿叶来送早点,张居正这才知道,书房里的早点也都是初雪做了。 绿叶摆完早点,却不退下,而是走近裕王身边,低声道:“王爷,请趁热用膳吧。” 裕王只觉得鼻中闻见一股细细的甜香,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沉声道:“退下吧。” 绿叶也不气馁,心里只是在想,看来王爷不喜欢这种香气,赶明儿我再去请教抱月轩洗衣服的云和,问问陆侧妃娘娘平日里用的是什么香。 这样思量着,绿叶拎了食盒,静静地退下了。 裕王坐在紫檀木书案前,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看了一眼:“高先生,皇祖母寿诞之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行事才妥当?” 这句话,若在旁人听来,定然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在张居正和高拱耳中,却立刻的心领神会。 国朝祖制,储君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皇上几十年来立了四位皇后,却没有一位能生下儿子来,裕王与景王同岁,只比景王大三个月,皇上这样拖着不立太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叫裕王如何不急。 高拱锊了锊自己的那把黑胡须:“殿下,依臣之见,此次太后千秋寿诞,皇上比往年越发用心,他平日里可以不见你,可太后寿诞之际,若是她老人家肯发话让他见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裕王默然不语,心中却想:“父皇对待皇祖母,自然是百般孝顺,言听计从,只是,皇祖母许多年前,就因为端妃谋反一事,冷了心肠,从此再不肯过问妃嫔皇子间的事情,这次,如何能说得动她老人家呢。” 高拱见裕王脸上神色变换,只是沉吟,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便又道:“殿下,事在人为,太后不肯过问的,是后宫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至于她老人家的龙子龙孙,事关江山社稷万年传承的大事,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顿了一顿,高拱又道:“只是殿下从未向她求助,她也就不好插手多管罢了。” 裕王点了点头:“皇祖母性子严峻,昔年在宫中,父皇的许多妃嫔都不敢前去奉承,唯独我母妃性子和顺,竟然能偶得她老人家恩遇,而景王之母靖妃娘娘恃宠而骄,对皇祖母多有不恭之处,按说,若要击败景王,走皇祖母这条路子,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口干,便瞅了一眼立在书案边随身伺候的大太监何英,何英忙上前,将一盅早已泡好的西湖龙井捧给裕王,随后又捧了两杯,分送给张居正和高拱,二人谢了一声,都是将茶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裕王端起茶盅,抿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不过,皇祖母母仪天下三十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贺寿的礼物,要想讨得她的欢心,只怕是难呀,” 高拱见裕王这般一说,也是面露难色,良久不语。 裕王瞥了一眼桌上的早点,笑道:“我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害的两位先生连早膳都错过了,来,咱们先用膳,总不能饿着肚子想主意吧。” 何英见此情形,急忙来到门口,向门外轻轻击了一下手掌,然后便有四个丫头捧着巾帕,银盆之类盥洗的用具,伺候三人净手。 裕王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鸡油煎饺,咬了一口,也吃不出里面的馅料是什么,只觉得得鲜美不同于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便招呼自己的两位老师品尝。 一顿早膳用罢,何英又奉上消食的冰糖陈皮茶来。 三人饮罢,张居正突然问道:“殿下,臣想问一下,太后娘娘的家乡在何处?” 裕王答道:“皇祖母是苏州人,五十多年前,宫中选秀,因为江南多佳丽,便在江南一带选,皇祖母因此而中选,成为祖父的原配王妃。” 张居正又问:“殿下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御厨做点心的口味,定然非常熟悉,殿下觉得近来所吃的点心,比起宫中御厨的手艺,可有高下之分?” 被他这般一说,裕王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仔细想了想,便道:“宫中御厨的手艺如出一辙,做的点心虽然香浓味美,可总是偏于北地风味,近来我所吃的点心,偏甜,清淡,正是江南一带的饮食,皇祖母在江南出生长大,定然爱吃。” 张居正微笑道:“那王爷何不吩咐点心房之人,叫她精心准备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差人送进慈宁宫去。” “这个主意不错,干脆,我就把点心房的那个丫头送给皇祖母算了。” 张居正立刻道:“殿下此言差矣,若要讨太后欢心,该当每日里叫人做了点心送去,风雨无阻,才见孝心,若一次送了个厨子过去,您的孝心,也就只是那一天有罢了。” 高拱也连声附和:“居正说的有道理,殿下不但不能把厨子送去,还应该说这些点心是出自不同厨子之手,最好说是自己在京城的酒肆茶楼里精心收集来的,这样方能真正讨得太后欢喜。” 裕王点了点头:“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然后又转脸对何英道:“从今日晌午开始,在我的点心里挑一味精美的,你亲自给送到慈宁宫去。” 何英忙点头记下了。 张居正与高拱回家以后,裕王也懒得回正院或者抱月轩,就在青云阁用了午膳。 两位先生都是上午和晚上过来给他讲解文章,下午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书房的里间有一间卧室,裕王午睡醒来之后,见何英把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到洗衣服去了,便踱出房间,只见天空瓦蓝瓦蓝,似是上了一层蓝色的釉,日光明丽,照在人身上暖暖酥酥的,一时兴起,就独自一人,背负着双手,往后院里漫步。 谁知人还没有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声音都清脆如风中铃响,一听便知是少女声音。 裕王一下子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四下里一望,只见院子的西北角上,两株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之间,一个绿衣少女正把秋千荡起老高。 那少女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若仙,脑后的一头漆黑的秀发并没有盘成王府侍女特有的双环髻,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秋千荡起时,随风飘扬,风同时带起了她的衣裙边角,在秋日耀目的艳阳之下,竟然美得令人目眩。 裕王情不自禁走了过去,只见槐树底下,还站着两个侍女,一个是管书库的娇儿,一个是给他送点心的绿叶。 这两人原本仰望着秋千架上的少女,笑闹着给为她喝彩加油,突然发现裕王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边,两人都吓得一激灵,双双下跪请安。 裕王微笑道:“原来这后院还有个秋千架,我怎么不知道呢。” 绿叶不等娇儿开口,便抢着答道:“是奴婢们闲来无事,近来才制成的,望王爷不要怪罪。” 娇儿则仰起头来叫道:“初雪,快下来,见过王爷。” 初雪在上面正荡得高兴,猛然听娇儿喊这么一嗓子,急忙拉住秋千架的绳子,可秋千一旦荡开,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停下了,又摇晃了好几下,初雪方能下来。 裕王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少女,只见她绿衣绿裙,脸上肌肤白嫩得好比夏日里开的最艳的栀子花瓣,五官轮廓清极艳极,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眸子,仿佛有些茫然地望向别处,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却更增添了这个女子娴雅从容的气度。 她来到他面前,向他低头跪拜:“点心房初雪,叩见王爷。” 他发现,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有透明的水珠滴落,应该是刚洗过头。 “点心房,初雪?原来她就是这些天来为自己烹饪各种美食的人。” 他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初雪站起身来,偷偷打量了一眼裕王,见他身上穿一件宝蓝色金线绣成的袍子,腰围玉带,相貌俊美,也觉得诧异,相像中王府的主人虽然年轻,可应该是满脑肥肠的形象,却原来是这般翩翩少年。 “你的名字叫初雪?”裕王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子有些好奇,她跟其他婢女明显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容貌。 “回王爷,奴婢是叫初雪。” “嗯,这段时日,本王日日吃你做的点心,很是喜爱,你还有什么绝活没有?” 初雪微微一笑:“回王爷,雕虫小技,谈不上绝活,只是王爷要求奴才做的点心不带重样的,奴婢就经常琢磨着做点新鲜花样,好让王爷用得香。” “好,以后你再做点心,还要加倍上心才是。“ 初雪低声道:”这个不劳王爷说,奴婢自会精心。” 裕王点了点头,很是满意:“你手艺这般巧,本王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做好点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无功不受禄。” 裕王呵呵一笑:“本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本王说出去要赏的话,难道还要收回去嘛。” 略想了想,见何英也跟进了后院,便朗声道:“何英,记得我搬进府邸来住的时候,皇祖母赐给我一套黄金汤模子,你去找来,赏了初雪吧。” 何英答应了,要往外走,裕王又叫住了他:“除了汤模子,另外再赏她一百两银子吧。” 第10章 王妃 整整一个下午,绿叶都黑着脸,再也没有和初雪说过一句话。 初雪知道她心中不快,也不逗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了一盘虾饺,一盘鹅油炸小米锅巴,将两样东西放在金漆食盒里,盖上食盒的盖子,静静地看着绿叶。 绿叶微微苦笑:“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要送你自己送好了,反正现在你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了。” “绿叶,王爷给我赏赐,纯粹是为了我点心做得合了他的胃口,这跟你送不送点心给王爷,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绿叶横了她一眼,见她面容安静祥和,便似刚才王爷的赏赐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一般,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而她脸上的肌肤,就像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光润无比,再一想王爷当时看她的眼神,心里更加不耐烦起来。 初雪见她脸上神情,已经知道今天肯定是用不动她了,便叹了口气,上前拎起食盒:”也罢,以后还是我送去吧,说不定哪天王爷吃得一高兴,又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绿叶一听,心里的火苗呼地就蹿上来了,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食盒:“说好了都是我送的,没道理便宜了你去!” 初雪扑哧一笑:“看吧,我说我要送去,你又不乐意了。” 绿叶这才明白她这是使了个激将法,当下狠狠白了她一眼,待要不送,终究舍不得错过接近王爷的机会,于是再不说话,拎了食盒扭头出门而去。 秋天的傍晚,稍纵即逝,晚霞才把那碎金洒进门内,一眨眼却已经暮色四合了。 初雪做了老半天的面点,此时方觉腰肢酸痛,她伸出拳头轻轻锤着后腰,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天快黑了,就快手快脚将灶具拾掇整齐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绢袋将房门落了锁,绢袋里面装得满满的五香花生米,这是她昨晚答应了做给娇儿吃的。 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太监五福尖尖的嗓音,推开房门,五福正和娇儿面对面坐在炕桌上说话儿呢。 见她回来了,五福急忙从炕桌上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初雪姑娘,我早说过,跟在王爷身边做事,那是一条青云大路,如何?我的话到底应验了吧。” “初雪,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害得五福公公好等。”娇儿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蓝绢袋,解开了袋口的白丝线,抓了一把五香花生米塞到五福手里:“公公,这是初雪的手艺,您尝尝。” 五福接过了花生米,放了一枚入口,果然香鲜酥脆,可口无比,便笑道:“还有么?我要带些回去给同屋的人尝尝。” 初雪笑道:“这一袋子,今日就全送给公公了,赶明儿我再炒就是了。” 五福一听这话,更是笑得眯缝了眼:“初雪姑娘,你可真是个大方人,难怪王爷这么看重你,居然将太后亲赐的金汤模子都赏给了你。” 说着,用手一指炕桌:“我今儿来,就是奉命给你放赏的,都在那炕桌上堆着呢,你回来了,我也该去了。” 初雪道:“奴婢谢王爷恩典。” 见她这般说,五福不由得失笑。 娇儿见状,忙道:“五福公公,我这妹子刚进青云阁,许多规矩都还不懂,待回头我慢慢地教她。” 五福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那倒是,日后面见王爷的机会,定然不少,内院的规矩,还是要尽快熟悉,方能不出纰漏。” 说完这句话,他便拿了那蓝绢布袋,告辞去了。 两人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直到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夜色中,娇儿这才出声抱怨:“初雪,你方才说的话,可不合礼数。” “姐姐,我正要请教你。” 娇儿方道:“咱们内院与外院不同,得了主子的赏赐,都是要亲自去磕头谢恩的。” 初雪一怔:“姐姐,你是说,我还得去面见王爷?” “怎么,听你的意思,仿佛不希望再见到王爷?”娇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初雪没有搭腔,只低头默默地走着。 两人回到房中,初雪往炕桌上一瞧,只见一个玄色绢袋,里面分明装的是十两一个的银锭,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扁扁的檀香木匣子,占了大半个炕桌。 娇儿抑制不住好奇,上前打开了匣子,只见桐油灯下,金光闪烁,是一套纯金打造的模具,里面镂着花鸟虫鱼各种形状,可用来做汤里的各种装饰用的花样,比如初雪要做一碗火腿三鲜汤,就可以用这模具将火腿制成各种花样,当然,这也可以用来做各自点心。 模子四角的边棱上,还镶嵌了各种宝石,娇儿看了,便对初雪道:“王爷居然把这么精巧贵重的东西赏你,看来,你的福气不远了。” 初雪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不过是因为我日日为他做点心。” “初雪——”娇儿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不过,咱们这些平民女子,没有这种福气,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初雪笑道:“你绕来绕去的,都给我听糊涂了。” 娇儿也暗笑自己说话不清楚,也笑了笑道:“是福是祸,该来的,总归要来,咱们早点熄灯睡了吧。” 娇儿说的没错,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第二日早晨,初雪在点心房里和绿叶一道吃早饭。 一碗银丝面还没动几筷子,外面就有人进来叫道:“初雪在不在?” 初雪抬头一看,来人桃红绸衫,柳绿裙子,笑容和善,正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春儿,忙放下竹筷,站起神来含笑招呼:“春儿姐姐,您是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春儿笑道:“可不是,像我这样的大忙人一大早就上门拜访你了,就说明你的福气有多大了。” 绿叶在一边,早就搬了一张小马扎,递给春儿请她坐。 听到福气这两个字,初雪暗叹一声,不过就是得了些赏赐,怎么人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初雪,王妃娘娘要我来传唤你。”春儿是正院的管事大丫头,说话办事直奔主题惯了,见她默然,就立刻说出了此行来意。 初雪吓了一跳,直愣愣地望着春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儿见她神色,暗悔自己说话太直,忙笑道:“王妃娘娘召见你,是因为听说你点心做得好,又得了王爷的厚赏,想督促嘉奖你一番呢,你可别吓着了——你这就随我去吧,可别让娘娘久等。” 初雪这才定下心来,吩咐绿叶看着灶底的火,起身随春儿去了。 一路上尽是曲折回廊,重檐叠屋精美繁复,若不是春儿带路,初雪压根摸不着东南西北。 片刻功夫,两人便来到王府正院,极宽敞的一个院子,院子种着许多芍药花,正房五间,雕梁画栋,富丽之极。 春儿掀开灯红色的门帘走进房里,初雪紧随其后,只见靠墙的炕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姜黄绣牡丹花圆领袍,眉目端正平和。 初雪情知这便是王妃,不敢多看,只跪下去请安。 却听王妃笑道:“你就是初雪吗?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初雪抬起头来,眼睛与王妃的眼睛对个正着,只见她一张圆脸,眼神安静,乌油油的发髻上,戴着碧玉凤钗,插着赤金红宝石步摇和许多贵重的首饰,窗外射进的明亮光线将她满头珠翠照得甚是耀目,面目却在这光华之下显得平淡无奇。 王妃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下,又道:“还真是个绝色美人的胚子,比起抱月轩里头的那位,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抱月轩里的那位?”是——,初雪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娘娘说的是,初雪这通身的气韵,实在不像是厨房里呆的,单论模样儿,陆侧妃娘娘还真不及她呢。”春儿低声道。 初雪有些急了,定了定神方道:“娘娘,奴婢乃微贱之人,怎配与侧妃娘娘比较。” 王妃又笑了:“这里就我们三人,此话不会传到外头。” 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是传到外头又如何,那陆采莲,我还说不起她了!” “娘娘是王府女主,自然说得起,只是奴婢——尊卑有别,不敢与主子娘娘们比美。”初雪低下了头。 “嗯,你倒不是个轻狂人儿,难怪王爷如此看重你,巴巴的把你要到青云阁,又赏赐了金模子给你。” 听了这话,初雪不觉有些好笑,看来王妃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以为王爷跟自己不知多熟悉了呢。 “你做的点心,也的确美味异常,今日叫你来,是想交代你几句,日后给王爷做点心,不但要越发精心,也要越发小心才是。” “越发小心?”初雪愕然抬头。 王妃看出了她的疑问,又补充道:“从今往后,若有谁刻意刁难你,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自会替你做主。” 初雪忙道:“谢王妃关心,奴婢感激不尽。” 王妃微微点头:“不必谢我,只是你伺候王爷伺候的好,回护你是我做主母的责任。” 说完,又转脸对春儿道:“赏赐的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早就备下了。”春儿说话间,就走到屋角,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乌木匣子,招手叫初雪:“王妃赏你的,过来看看。” 初雪依言上前,只见乌木匣子里,是几件崭新的应季衣裳,织金妆花,绸缎云锦,无不具备。 春儿又打开一个小首饰盒:这也是娘娘赏你的 见里面整套赤金红宝石头面熠熠发光,初雪不禁怔住了。 耳畔又传来王妃的声音:“初雪,好生打扮自己,你年轻,路——还长得很呢。” 第11章 横祸 回到青云阁的当晚,王妃院里的两个婆子就把赏赐的东西搬倒了初雪的住处。 娇儿一整天都在书库,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情,见状诧异不已,初雪就原原本本将王妃召见她的情形说了给她听。 娇儿打开乌木匣和首饰盒,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面色颇为凝重:“初雪,这些赏赐,可比王爷的还要重,不说这些贵重的衣裳,单是这套红宝石头面,就远不止一百两银子了。” “姐姐,她们都误会了王爷的意思,王爷不过是想叫我给他用心做点心罢了。”初雪努力回忆着王爷当时看她的神情,有惊艳,可是这点惊艳就能让他给这么重的赏赐?她真打心底不信。 娇儿抬眼望着她:“初雪,你告诉我,假如王爷真要看上了你,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心底里肯吗?” 初雪摇了摇头:“你们都想得太多了,王爷自幼在宫里长大,想那皇宫是什么地方,再美的颜色,他也是从小见惯了的,他给我这么重的赏赐,绝非对我有意那么简单,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倒是越发拎得清了,既然如此,算我替你瞎操心吧。”娇儿有些没好气。 “姐姐,我哪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尽管说,我听着就是。” 娇儿叹了口气,拉了初雪的手坐在灯下:“嗯,说给你听听,也好叫你脑子清醒些,别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你可听说过本朝端妃娘娘的故事?” “没听说,我来京城的时间很短。”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说起来,这端妃,跟咱们的出身都差不多,宫里没有靠山,朝中有无人给撑腰的那种,可是,她生得倾国倾城,艳绝六宫,因此皇爷特别宠爱。” “后来呢?” “宫里的皇后和其它妃嫔嫉妒她受宠,经常联合起来用种种手段陷害她,可是,皇爷心底就跟明镜似的,有他在,谁也动不了端妃。” 初雪不禁道:“看来皇爷是真喜欢她呢,有皇爷的庇护,她这一辈子也该无忧了吧?” 娇儿冷笑了一声:“皇爷也是人,是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那一年,皇爷在端妃宫中,居然被几个宫女拿绳索套住了脖子,若不是皇后带人及时赶来,差点就勒死了。” 初雪听得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娇儿见灯光有些暗下去了,就拔下头上的玉簪子,将灯重新挑亮,这才接着道:“那次的事情,当然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就是审,审到最后,说是端妃主谋,于是,趁皇爷伤重,不能说话之际,皇后做主,硬是把端妃给处死了。” 见初雪望着灯花,听得出神,她又道:“你知道端妃是怎么死的吗?是被凌迟处死的,就是割了几千刀,将身上的肉都割完,还不让人咽气的那种死法。” 初雪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娇儿又道:“其实,谁也不相信端妃会谋害皇爷,可是所有人都说她是,她不是也是了。” “那皇爷知道此事以后,怎么办的?” “怎么办?能怎么办,端妃已经死了,皇后又是救驾有功,你若是皇爷,你还能怎么办?” 初雪默然良久,她不禁想起不久前在点心房的一幕幕,娟儿红儿那一伙人,同皇后比起来,虽说是小巫见大巫,可娟儿那样的人若当了皇后,手段的阴狠必定不输如今的皇后吧,人性到底有多恶还能有多恶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如此丧心病狂地残害别人? 娇儿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便柔声道:“初雪,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待到期满放出去以后,嫁个好人家,平安过一世,好吗?” 初雪牵动嘴角,勉强地笑:“好呀,到时候,咱们都嫁到一个村子里去,以后,还可以天天在一起嗑瓜子看书。” 娇儿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时候,咱们老了,一起带孙子玩儿,你可得给我孙子炒零食儿吃。” 此时,远远的,传来梆子的声音,初雪看向窗外,天是一片漆黑,黑得叫人心底没来由地发慌。 次日清晨,五福突然跑到点心房,告诉初雪,今日的点心要多做几样,王爷点名要那道水晶油包,份量要大,下料要足,绝不容有闪失。 初雪见五福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急忙和绿叶一道赶起功夫来。 不觉到了晌午,绿叶拎起食盒,这次因为多了二十个水晶油包的关系,绿叶只觉得食盒异常沉重,居然差点没拎起来。 初雪见状就说:“我说你最好不要逞强,还是分两个食盒,再叫银杏跟你一道送去吧。 绿叶做了个鬼脸:“这么重的食盒,我一个人拎给王爷,说不定王爷看我勤谨,一高兴,也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说完,再不理初雪,拎了食盒,一径往前头书房里去了。 到了前院,绕过粉蓝色的月洞门,却见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丫头婆子,绿叶不禁诧异,青云阁里等闲没有女客,这又是谁的随从 进了房内,一眼看见裕王坐在案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年轻女子,绿叶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她来到案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样搬到案上,却听那女子娇笑道:“王爷好小气,独个儿在这里享用点心,也想不起来给臣妾送些过去。” 绿叶心里一动,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那女子,只见她着掐金丝牡丹暗纹比甲,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柳眉大眼,雪白的瓜子脸蛋,生得十分美艳,只是脸上神气,却没来由地叫人不敢亲近。 裕王笑道:“采莲,你吃东西那般挑嘴,我可摸不准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说完,转脸对绿叶道:“你给侧妃娘娘添双筷子。” 绿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陆侧妃娘娘。” 于是忙转身要去取筷子,却听见陆侧妃道:“慢着,叫你呢。” 绿叶依言停下脚步 陆侧妃又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 绿叶不敢不依,走到书案边,陆侧妃轻轻嗅了嗅,轻笑道:“好香啊,你身上洒的什么花露?脸上搽的是什么脂粉呀?” 绿叶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却又不能不答:“回娘娘,不过是些俗物,说出来,没得污了娘娘的耳朵。” 陆侧妃哦了一声:“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语气一转,声音陡然变冷:“你可知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不止一次交代过,青云阁是王爷读书的地方,不比后院,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一个也不许进青云阁,我今日倒要问问你,你打扮得这样妖艳,是要给谁看呀?” 听她这般语气,绿叶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不知道,奴婢这就回房洗了脂粉,换了衣裳。” 裕王见此情形,眉头微微一皱,笑道:“大清早的,你既然来了,就陪我高高兴兴吃个饭,怎地去跟一个奴才较起真来啦。” 陆侧妃将脖子一梗:“王爷,这可不是小事,太后娘娘屡次交代过臣妾和王妃姐姐,要为王爷您分忧解难,不能让您身边出现狐媚惑主之人,这丫头妖里妖气,看样子就不是个安分的,您说,是不是该惩戒一番呢?” “好好好,不过是个奴才,你要看不顺眼,就打她几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也就是了。”王爷漫不经心地说着,拿起筷子,就要夹盘子里的蒸饺。 陆侧妃便高声道:“来人,将她带出去,狠狠打上几板子,也好让她知道改过自新,” 外头婆子们一听此话,便进屋将吓得浑身哆嗦的绿叶拖了出去。 书房里,自有人伺候裕王和陆侧妃用早点。 一顿早点尚未吃完,就见陆侧妃身边一个婆子气喘吁吁来报:“娘娘,不好了?” 陆侧妃便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娘娘,奴婢们依照您的吩咐,将这姑娘拖出去打板子,谁知打板子的刘三这几日赌输了钱,又喝了酒,竟然十来板子——就把那姑娘给打死了。” 啪的一声,陆侧妃将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厉声道:”还不快找太医来救治,再怎么不堪,终究是王爷身边的人,若真死了,我拿你这奴才偿命!” 那婆子哭丧着脸:“娘娘,真不用救了,已经咽了气啦。” 陆侧妃大怒,欲要再说,却听裕王淡淡地道:“既然是失手打死,多给她家人几两银子办理后事,也就是了,采莲,你不可太过自责了。” 陆侧妃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森然道:“若不是王爷说话,我非打死你这奴才不可,还不快滚。” 婆子连滚带爬地去了。 这里,裕王放下筷子,显出倦态:“采莲,我有些乏了,你先回抱月轩,我晚上再去瞧你。” 陆侧妃嫣然一笑:“那臣妾可要在抱月轩恭候王爷大驾了。” 见陆侧妃主仆走了,何英便上前收拾桌案上的残羹,一抬眼,见裕王神色冷凝,呆呆出神,便轻声道:“绿叶那丫头,本也是个不安分的。” 裕王微微冷笑:“再怎么不安分,也轮不到她当着我的面打死我身边伺候的人,且教她得意几年,等到那一日……” 第12章 惜玉 京城气候偏寒,虽未入冬,可早晚时节,那风吹到人身上,还是凉飕飕的。 抱月轩里,早就挂起了厚厚的银丝绣红梅的杭缎软帘,关上窗子,屋里还是温暖如春。 陆采莲站在窗前,捧着小银碟儿,亲自给金丝笼子里的鹦鹉喂水添食,那鹦鹉十分乖巧,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嘴里直叫:“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屋里伺候的珍珠不禁笑道:“这畜生倒是有良心,不枉了娘娘亲手将它喂大。” 采莲悠然道:“这鸟儿么,其实跟人是一样的,只要给它足够的吃食,它就会为对你死心塌地——刘三那边,你今儿晚上就拿五百两银票给他,就说我的话,好好给我办事,日后好多着呢。” 珍珠答应了一声,心里有着隐隐的担忧,看着自家主子,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采莲笑道:“你想说什么?大胆地说来。” “娘娘,那丫头虽然狐媚不安分,可终究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亲随,您这般,王爷心底里……” 采莲晒然:“他日后能不能继承皇位,还要指望我伯父和我爹爹给给他在皇爷面前说好话,在皇位面前,一个丫头的命算什么?” 那倒也是,就算王爷对她有些动心,终究还是未成气候,不至于就因为这个同娘娘生分了,想到这里,珍珠重又释然。 采莲又道:“事情做得严密些,注意避过王妃那边的耳目。” “奴婢省得。”说完这句,珍珠又笑道:“王妃娘娘恐怕是没想到吧,她昨儿还巴巴地叫了初雪过去,又赏衣裳,又赐首饰的,哪里想到娘娘您这么雷厉风行,一下子就绝了所有人的想头。” 采莲转过身,坐到炕桌边,嗤笑一声,面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所以说呢,这小门小户的出身,眼界就是窄,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的呢。” “这倒是真的。”珍珠忙拿了个水绿鸭绒垫子替采莲垫好,口里凑趣道:“府里下人们也都每每私下议论此事,咱们王爷天潢贵胄不说,单论仪表,也可比得过潘安,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位要出身没出身,要美貌没美貌的王妃呢?” 采莲哼了一声:“那会,太子不还在世吗?康妃娘娘和王爷在宫里不但受王贵妃和太子那对母子的气,还要忍景王母子,那年选秀,好的都叫太子和景王挑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美貌人儿给他。”说完,她伸出纤纤玉手,去捡炕桌上玛瑙盘子里的玫瑰松子糖 珍珠不解地道:”可是,给皇子们预备下的秀女,怎么也不能是王妃那般模样啊。” 采莲横了珍珠一眼:“你傻呀,这定是王贵妃和卢靖妃算计好的,哼,算计来算计去,咱们王爷最后却成了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哎,这人又哪里能斗得过老天爷。” 珍珠忍不住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暗暗叹息,这般的美貌,又是侯府嫡出的出身,嫁给王爷做侧妃,不也都是为了王爷将来的皇位么,若是早几年愿意将注押在王爷身上,那正头王妃的位子,铁定是跑不掉的。 采莲吃完一棵松子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儿晚上,我约了齐侧妃她们几个抹骨牌,你多预备些茶点。” 正说话间,一个婆子掀起门帘走进来,只稍微屈膝请安,便道:“娘娘,弄错了。” “什么事情弄错了,说话这般没头没脑!”采莲皱起眉头,轻咤道。 那婆子道:“是咱们方才在青云阁打死的那个丫头,弄错了。” 采莲欠起身子,眯缝起那双长长的凤眼,盯着那婆子:“你是说,那丫头压根就没死?” 婆子连连摆手:“不是没死,是死掉的那个丫头根本就不是她,死的是绿叶,给王爷做点心的,叫初雪!” “什么?不是初雪日日给王爷做点心的吗?娘娘怎么会弄错?”珍珠在旁边奇道 “珍珠姑娘,你今日若是也跟着咱们去了,就不会搞错了,初雪从来不给王爷送点心,点心都是绿叶送的。”那婆子说。 采莲哦了一声,又恢复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她用染着丹蔻的血滴滴的尖尖指甲轻轻拨划弄着炕桌上铺的大红绣金雀毛毡:“一个丫头,错了就错了,死了就死了呗。” 婆子陪笑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想要惩治的那人,不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采莲长眉一轩:“我自然不会放过此事,且过些日子再说吧,反正她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青云阁,点心房内。 初雪怔怔地坐在灶台前的小脚踏上,根本无心做点心,脑海里不断想起方才绿叶的姐姐嚎哭的凄厉声音。 绿叶是王府的家生子儿,她被打死后,尸体就直接抬回到下院她娘老子那里,初雪和娇儿想送她最后一程,都没有机会。 绿叶的姐姐好像是在齐侧妃那里当差,被管事叫了来,领取绿叶留在青云阁的遗物,初雪和娇儿帮着收拾了好一会,在绿叶的房里,忍了许久的绿叶姐姐忍不住嚎哭起来,就这还要关起房门,怕被人听见。 回到点心房,初雪越想此事,越觉得隐约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不敢触及那个最可怕的念头。 她抬眼望着灶台,想起往日绿叶在这里忙碌斗嘴的情形,心中不自禁地伤感,这么活生生一个人,一个看不顺眼,就活活打死了,给人做奴才的,命还不如一条狗! 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杨梅走了进来,见这里锅冷灶冷,便斥道:“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都这会子了,王爷的点心还是没出来!” 初雪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去准备点心,好在昨日包的羊肉馄饨今儿还剩些,天气凉,不会变坏——味道差些就差些吧,嫌弃她手艺不好,正好让她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过得片刻,馄饨做好了,装进食盒,却再没有绿叶给送去书房了。 初雪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自己提了食盒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只见裕王站在书案前,弯着腰,执笔写字,左下首的八仙椅上,张居正赫然在坐,只是他也正低了头,拿了卷书册在看。 见到张居正,初雪紧张的心才松弛了些,自从来到青云阁之后,张家的小厮又陆续请她到张府给张夫人做了三次点心,其中一次,张居正在家亲自款待奉茶,其余两次,都是张府管家接待,管家对她道:“我家夫人卧病,公子事务繁忙,待夫人痊愈之后,必当置酒以谢姑娘厚义。 书案右边,一个中年文士在看裕王的字,想必就是王爷的另一个老师高大人了。 初雪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立在书案一侧布点心。 裕王蓦然抬头,见是初雪来送点心,略略沉吟了一番,便对初雪道:“以后不必送点心来了,我自会让五福去取。” 初雪轻轻说了声:“是。”便拿了食盒退下了。 路过张居正身畔时,只见他低眉垂首,看书看得很入神,似乎压根就没注意到她,也没听见裕王吩咐她的话。 初雪刚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张居正的声音:“初雪。” 初雪回头,看见张居正也跨进了后院,并且顺手关上了院门。 她不禁问道:“张公子,绿叶的事情,你知道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正是为此事来找你的。” 初雪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他仔细打量她一眼,只见她穿一件湖水染烟色银线绞珠软绸长衣,发髻上插着红宝石攒银丝八爪菊花钗,耳朵上垂着赤金灯笼耳坠,越发显得清丽难言。 初雪不好意思接触他审视的目光,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小声道:“这些都是王妃赐给我的,不敢不穿戴起来。” “王府规矩,主子赐给的衣物,是要立刻穿戴的,只是,你想过王妃为什么要赐给你这些东西吗?” 初雪看了张居正一眼,欲言又止。 张居正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今日,是绿叶给你做了替死鬼?” 初雪浑身一震,这个意念模模糊糊地在她心头浮现,她却不敢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如今,张居正一怔见血地指了出来,残酷的现实,令她避无可避。 “我——”她的声音梗住了,恐惧像一头噬人的野兽,狠狠地啃咬着她的心。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张居正那双锐利的眼睛,他微微点头道:“看来,你并不糊涂。” “事关生死,我怎能糊涂,又怎会糊涂。”她苦笑,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惶惑。 见她这般,张居正心头一软,语言也温和了许多:“陆家几百年世代为官,陆侧妃的伯父陆炳被皇上封为忠诚伯,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极得皇上信任。她的祖母是皇上的乳母,根基背景极为深厚,不但王妃,就连王爷,也不能得罪陆家。 “我明白,王妃赏赐我,抬举我,不过是拿我当个棋子儿,想叫我去跟陆侧妃争罢了,可是,张公子,我又能如何?” 张居正道:“张某不才,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找人从中斡旋一番。” 初雪脱口而出:“我不信你,又能信谁了!” 张居正神色郑重:“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助你逃脱厄运,你只需照我交代给你的话说了便是。” 第13章 亲事 夜幕降临,张府的大丫头香儿手里拿了蜡烛,来到张夫人的卧室,将十二支蜡烛插在银烛台上点燃了,卧室里登时亮如白昼。 张夫人穿一身佛青立领中衣,半靠在一个浅绿金丝玉簪花倭缎大迎枕上,拿起一本账册,就着烛光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夫人,扬州和苏州的铺子,公子已经派专人打理,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劳神了。”香儿见状劝道。 张夫人叹了口气:“正儿每日里陪王爷讲经,还有翰林院里的公事要做,我做娘的,怎么忍心让这些俗事扰了他的心神。” 香儿暗想,这倒说的是,夫人的娘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可公子未考中进士做官之前,连县太爷身边的衙役都敢去敲诈勒索,自古商家不能与官斗,经商可不就是俗事么。 这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公子来了。” 张夫人放下账册,见儿子穿件淡青薄绸袍子来到自己面前,身姿英挺,脸庞俊朗无匹,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阵得意之情,嘴里却嗔怪道:“天已经凉了,你就不会穿暖和些吗?” 张居正在母亲炕前的瓷凳上做下笑道:“娘,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我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各地的田庄铺子,还是我来打理吧,省得耽误你的事。” 又转脸对香儿道:“去厨房把炖好的当归鸡汤给公子端来。我要看着他喝下去。” 张居正无奈地一笑,心想自己这般高大强壮,跟娘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精心喂养脱不了干系。 张夫人又道:对了,你请的那个给我做点心的姑娘,咱们也该置桌酒席,好生谢谢人家才是。” 张居正皱眉道:“娘,她现在处境危急,儿子正在想法儿帮她呢。“ “处境危急?”张夫人忙追问:“怎么回事?” 张居正便把初雪之事说了一遍。 张夫人蹙起眉头,叹息一声:“正儿,你不该将她安置在青云阁里去的,那姑娘帮过咱们,跟我又是同乡,你该想个法儿,让她出了王府才是。” “娘,要出王府,谈何容易,她可是宫里的人,选秀选进来的,就算是宫女身份,也要满二十五岁方能回家,国朝制度,谁能更改?” 香儿端了个深红雕花嵌银丝的檀香木托盘,将盘中一个白玉碗放在张居正面前的案几上。 张居正本不想喝,只是不好拂了母亲之意,便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当归的药味渗入口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张夫人瞧在眼里。便道:“良药苦口,你日日劳神,不滋补哪成!只是那姑娘。你打算如何帮她” 张居正略略思索了一会,便道:“此事,还要从陈雍妃娘娘那里下手,当年,皇上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雍妃的父亲是皇爷年少时开蒙的老师,雍妃的哥哥弟弟都是皇爷当年的同窗,情谊极深,且雍妃的长姐便是皇上的结发妻子,虽说皇后早已薨逝,可皇爷总念着结发之情,对雍妃关照有加。” “嗯,也只有陈家的家世背景,才能与陆家相抗衡,雍妃若肯出面,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后,都会给她面子,那陆家也是惹不起她的,可是,雍妃跟咱们素无牵扯,她如何肯帮咱们?” 张居正笑道:“娘难道忘了林润。” 张夫人一怔:“林润?他不是你的同窗好友么?他又怎么了?” “林润的母亲,便是陈雍妃的亲姐姐,已故的陈皇后,其实便是他的嫡亲姨母。” “原来林润还是皇爷的内侄!我可是今儿才知道。那孩子可真是朴实,居然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张夫人想起林润素日行事,不觉又叹道:“到底江西陈家几百年书香大族,连外孙都这般谦和敦厚,这定然是他母亲陈夫人教养有方了。 “娘,林润的人品,自然是没得说,他若肯向姨母求情,雍妃定然不会拒绝,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陆家不至于不给陈家这个面子吧。” 张夫人深以为然,又道:“此事,终究要有个说辞才好。” 张居正不慌不忙:“儿子已经想好了,就说初雪原是雍妃娘娘家的亲戚看上的媳妇,可惜被选入宫中,送到王府,请陆侧妃照看她一二,待她年满出府后,就即刻与陈家亲戚成婚。” 张夫人盯着儿子,似笑非笑:“如此,便去了陆侧妃的隐忧了,即便王爷想将初雪收房,有雍妃这番话做底子,王爷也不能随意夺□□室,嗯,这个主意不错啊。” 张居正低下头,用汤匙轻轻搅动白玉碗里的鸡汤,满屋里一片沉寂,只听见汤匙与玉碗轻轻撞击的声音。 张夫人看着烛台,怔怔出了回神,见儿子把鸡汤喝完了,方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整日操心别人的事,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么?” 张居正嘿然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去得早,此事,儿子任凭娘做主。” “你自己向来极有主意的,难道不知,娶个不称心的媳妇,一辈子都过得不快活吗?”张夫人嘴里嗔怪儿子,眼里却满满都是慈爱。 “上次,不是有官媒拿了帖子来给娘参详吗?娘尽可以挑选,娘看得上的,儿子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吧。” “你呀你!”张夫人不禁又气又笑:“还提官媒,那官媒拿来的帖子,有哪一次你正眼瞧过的,娘可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况且你舅舅无儿无女,你如今是一肩挑张何两门的香火,便是你爹生前没留下什么功名利禄,你外公和舅舅挣下的那大笔家业,难道也让它后继无人么?” 见儿子默然不语,张夫人又道:“我病中这些日子,那高家小姐,可是来探望过我好几回了,我瞧她——” “娘,你病后身子虚弱,这些账册,我找几个得力的下人去做吧,反正这些事情,早晚要教给管事打理,不如早些在下人当中留意,择几个精明能干的。”张居正起身离座,取走了母亲身边的账本。 张夫人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想,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我岂会不知。 于是又道:“那高家小姐的模样家世都是上上之选,唯是说话做事算计了些,娘对她也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正儿,这世上,又哪里去找那十全十美之人!” 见母亲脸色似有愠色,张居正不敢久留,便道:“天色已晚,娘还是早早歇息了吧,儿子告退。” 张居正回到房中,就见自己房里的王嬷嬷迎上来,笑道:“今儿夫人没把您留下来看帖子吗?” 张居正坐在窗前的鸡翅木圈椅上,小丫头拿了鞋给他换上,见王嬷嬷如此说,便道:“有娘和嬷嬷给我把关,哪里还要我去看。” 这王嬷嬷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嬷嬷,张居正待她向来尊重,不肯真以下人待之。 待到他长大成人,张夫人要给他房里换上年轻貌美的大丫头贴身伺候,被他一口回绝,所以,这房内的事务,依旧是王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理。 对此,张夫人是又欣慰又失望,欣慰的是儿子不好女色,一心读书,将来不愁光宗耀祖。 失望是儿子不近女色,将来多半不会三妻四妾,她婆家娘家,万倾田地,可就是这一颗独苗,她做梦都想多抱几个孙子。 张居正见案上铺的有泥金纸,便转脸对小丫头竹儿道:“去拿笔墨,我写个帖子,你到前院去找心墨,交给他,叫他明儿一早,就出府把这字帖递给林相公。” 竹儿一边拿笔墨,一边问:“是哪个林相公,可别搞错了。” 王嬷嬷插嘴道:“竹儿你就莫要瞎操心了,心墨打小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既然这般说了,必定不会有错。” 一时笔墨具备,张居正铺纸执笔,一挥而就,将帖子交给竹儿,便道:“我乏了,你们都回房去吧。” 竹儿应声走了,王嬷嬷却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张居正心中一动“嬷嬷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是有事情,公子啊,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高家大小姐又来了。” 张居正淡淡地哦了一声,心头泛起高湘的身影,高拱一共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高家妻妾众多,高湘自幼在母亲和姨娘中间,耳渎目染,心机甚是深沉,不能不说她是个聪明乖巧的人。 见王嬷嬷依旧盯着自己的脸,他有些好笑:“我当是什么事情,她一心想认我娘做干娘,来了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我的傻公子呀,那么美貌的姑娘,家里又那样的好,人家巴巴上门来你家,你怎么就一点不开窍呢,若换了别人,怕早就请了媒婆——。” 张居正看了王嬷嬷一眼,王嬷嬷不由自主地住了口,这孩子,虽然是她一手带大,可随着年纪渐长,身上那种说不出的气势却让她莫名地,打心底地敬服。 第14章 心动 “初雪姑娘,我家公子叫我来告诉你一声,陆侧妃那边的事情,他已经找人周旋妥当,从今往后,你只管放心当差,没有人会来找你麻烦了。” 点心房门外,张居正的书童心墨轻声对初雪道。 听了这句话,初雪连日来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想到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并且,以后也没人找麻烦,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去见到你家公子,告诉他,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哑然失笑,又道:“你家公子这般神通广大,他能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一个小丫头的呢。” 心墨忙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就拿前些日子来讲吧,我家夫人病中思念故乡风味,满京城里,可也就是姑娘一个人做的点心能让夫人喜欢。” 听他这般说话,初雪禁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一身青衣,俊秀伶俐,这样的书童,也只有他那般出类拔萃的人物的才配驱使吧。 心墨又道:“我家夫人的病已经好了,明日正午,公子想请你到我们府里吃杯薄酒,聊表谢意,希望姑娘不要推却。” 见初雪似在沉吟,心墨忙道:“公子说了,本该他亲自来请,只是毕竟青云阁是王爷居所,公子也不好常来这里,只好让我传话,希望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不答应,就是不近人情了。 想到这里,初雪微笑道:“告诉你家公子,明日午时,我一准赴宴,只是,我每次去贵府,都是你驾了马车来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府上究竟在哪条街上呢。” “这个怎能劳姑娘费心,到时候,你只管在王府门前等着,我自会带了车子来接姑娘。” 心墨说完,便告辞去了,只剩下初雪一个人站在院中。 九月底的清晨,院子里的菊花被亮晶晶的秋露沾满,大朵大朵的深红,朱紫,蟹黄,粉蓝,开得如火如荼,将青云阁后院泼上了浓墨重彩。 菊花已经开了一些时日,初雪直到此刻,去了心头千斤重担,才惊觉得花开明艳不可方物,想起古人所做感时花溅泪之语,果然不假。 她突然顽心大起,上前轻轻折了一支碗口大小的浅粉色的菊花,放在鼻前细细地嗅着。 “初雪姐姐,红罗炭用完了。”正沉思间,耳畔突然有人叫道。 却是点心房新来的丫头小月的声音。 小月是绿叶死后,杨梅拨了顶替绿叶给她打下手的,她人如其名,皮肤白白,眼睛弯弯,笑起来稚气未脱,一看就是个干净麻利的俏姑娘。 初雪见她新来乍到,想起自己当日在点心房的遭遇,便对她和气有加,细意指点,小月十分感激,越发用心做事。 心墨来之前,两人正将新鲜的红薯洗净切块,熬制红薯糖,初雪嫌蜂蜜和蔗糖不好,最喜用红薯糖做甜点。 而熬制红薯糖的炭很讲究,初雪只捡宫里拨给王府的红罗炭用,那红罗炭二钱银子一斤,十分珍贵,管库房的人等闲不肯多给。 初雪见小月说红罗炭没了,想了一想,便道:“锅里的糖正在熬,你就是这会子去库房领了来,也来不及啦,何况他们一定会推三阻四的不肯给你,罢了,你就用银丝霜炭续上吧。” 小月吐了吐舌头:“我的菩萨,那银丝霜炭比红罗炭还要贵重,亏姐姐怎么想得出来!” “再贵重的东西,也要有用处,才显得出贵重不是,你快去看火灭了不曾。” 小月见初雪这般吩咐,转身欲行,却又回头,忍不住问:“姐姐,这阵子,你可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 “哦?说的是什么?” 小月嗫喏道:“说您早就是许好了婆家的人,王爷绝对不会将您收——” 初雪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只说了句,快起看炭火吧,便自去看菊花了。 深秋的正午,阳光中的暖意十足。 城南三星街,一辆墨绿帷幕的马车缓缓行到一座朱门深宅前 心墨掀开车帘,冲车里的初雪说了一声:“咱们到了,姑娘请下车。” 初雪下得车来,只见面前宅院,十分阔大,宅前高挂一匾,上书“秋远居”三字,压根就不是自己之前去过几次的张府。 看出了她面上的诧异之色,心墨笑道:“这秋远居是咱们张府的别院,去年夫人才买下来的,公子十分喜欢,今日,就是公子要在这里宴请姑娘的。” 进得大门,就见张居正迎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象牙白偏襟直裰,英武之中透着斯文,朗朗笑道:“初雪,今日不但请你饮酒,还要请你赏花。” 初雪微微一笑:“嗯,这般大的宅院,定是有花园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藏得那样深。” 张居正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宦海之中,人心险恶,古语云,财不露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初雪想起自己在点心房的种种,若有所悟。 一路行来,几重院落都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到了花园之中,果见满园五色菊花,花园东北角,却又一个凉亭。 初雪随张居正进得凉亭,只见亭中早已端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初雪知道这定是张夫人,便上前施礼:“初雪见过张夫人。” 张夫人只看得一眼,就暗暗诧异这姑娘的清雅美艳,见她施礼,便笑道:“乡里乡亲的,不必如此拘礼了,坐下说话吧。” 初雪坐下后,这才抬眼看张夫人,只见她一身石青色素面茧绸褙子,头上零星插了三两枝珠花,眉目温润,说话声音极是柔和,尤其是听她的慈溪口音,心中对她早已有了三分亲近。 张夫人又道:“初雪,前日我在病中,极是思念家乡,你做的点心,实在是十足的慈溪人日常最爱吃的,哎,说来,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初雪答道:“初雪做的点心,能稍慰夫人的乡愁,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两人谈起家乡风物,十分投缘,张居正在一边微笑聆听,并不插嘴。 一时,香儿带领丫头婆子们陆续上了酒菜,席上皆是浙江名菜,张夫人殷勤劝菜,对待初雪十分关爱。 饭毕,香儿奉上茶来。 初雪尚未揭开茶盅,就隐约闻见一股异香。 张居正笑道:初雪,这茶有个名字,叫做雪魄寒香,我娘等闲绝不会拿出来待客,你尝尝看。” 初雪揭开盅盖,只觉一阵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令人迷醉,茶水金黄澄澈。 她轻轻抿了一口,入口之芳香甘美,为初雪生平未见,她故乡慈溪世代出产贡茶,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茶。 张夫人笑着看了儿子一眼,正要说话,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杭州那边的管事有急事回禀。” 初雪见状,忙起身告辞,张夫人歉然道:“既然如此,老身失陪,让正儿送送你吧。”说完便去正厅见那管事。 见母亲去得远了,张居正便道:“我说过今儿要请你赏花的,你跟我来。” 初雪起身随他往院中走去,心里却想:“这园中菊花虽好,来时却也看过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二人转过假山,初雪才真正吃了一惊,只见假山之后,另有一大片极宽敞的园子,里面种的满满的,皆是白瓣金蕊的茶花。 茶花是初雪家乡最独特的一副画面,每年秋冬之际,漫山遍野都是白雪雪的茶花。自从离开慈溪之后,初雪在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茶花盛开的情景,而此刻,魂牵梦萦的风景就在眼前,教她如何能不激动。 张居正缓缓道:“我十五岁之前,都是在慈溪外祖父家住,外租家老宅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茶花,那茶花的颜色,气味,陪着我慢慢长大,初雪,我想,对茶花,你也一定跟我有着同样的记忆和怀念吧。 初雪用力地点头,这一刻,她就像个孩子那般雀跃不已。 张居正仔细看着她,只见一身松花色湖绸单衣,系一条豆青色百褶裙,身形娉婷,纤腰不堪盈握,茶花般莹白的脸蛋因为兴奋微微泛红,鬓角一缕秀发,被秋风拂起,在她面颊上飘来荡去。 他突然有一种想伸手将那发丝抚平的冲动。 “原来,你居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慈溪孩子。”她一改往日的含蓄,大声地,真诚地表达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张居正随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夕阳已经西下,将那五色的霞光投射在茶园上,景色绚丽之极,不由得脱口而出:“青裙玉面如相似。” “九月茶花遍地开。”初雪飞快地,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 张居正心中猛地一跳:“你识得字?你知道这首诗?” 初雪笑吟吟地点头:“祖父收藏的那些诗词歌赋,唐宋文章,我早看腻了,现在,我都是让娇儿从书库给给我拿些传奇脚本来看。” 园中的晚风轻拂过面颊,一股细细的幽香传来,不知到底是花香,还是眼前这女子的体香。 “青云阁的书库里,能有几本传奇脚本,改日,我送几本给你看吧。” 初雪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园,一听此话,便微笑道:“给你娘做几顿点心,就换来这么多酬劳,这买卖可真划得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瞧着她单薄秀气的侧影,心底,掠过一阵极深极深的,前所未有的怔忡与感动。 假山上,不晓得是什么鸟儿飞了起来,扑棱翅膀的声音,越发显出了园中的寂静。 第15章 试探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迟,霜降很久很久了,才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片似棉絮,似碎玉,漫天飞舞,院子里的青砖上很快就变得花白,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天地间已经一片纯白。 初雪自幼在江南长大,有生以来,从未看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宁波的慈溪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所以娘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如今看到这般大雪,她也顾不得冷,只驻足在院中,贪看那雪景。 小月怕冷,在房中生起了炭炉,冲门外笑道:“这时候雪还太薄,没什么看头,待明日再瞧,才真叫好看,你快进来烤烤火吧,小心冻着了。” “这雪就很好了,难道还能再好不成,我可要看个够。”初雪一边说,一边低头用手拂掉衣襟上落的碎雪。 再抬起头来,却见院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撑了一柄明绿油纸伞,冲自己走过来,正是张居正。 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初雪知道他定是又给自己送书来了。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自从那日园中说过要送她角本,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话本过来,初雪以前在乡下,哪里见过这个,果然读得十分入迷。 见初雪穿了件桃红小袄,无遮无挡地站在雪地里,张居正有些诧异:“这般大雪的天气,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不等她答话,随即便会意过来,又笑道:“想看雪景,明日雪停了到花园里去看,岂不更好。” 见他造访,初雪自然不好再看下去,于是招呼着他进了屋,小月见他来了,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张大人,随即想起自己房里的猫儿还没有喂,便拿了一碗点心,自回房喂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相对坐在火炉边。 初雪道:“前日你给我的那本《霍小玉传》,已经看完了。 “这卷书,本是唐人传奇中压压轴之作,只是太过悲凉,改日,再送你些元人好玩好笑的脚本看吧。” 初雪摇了摇头:“这本就很好,小玉的故事,颇能警醒世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能得些什么警醒?” 初雪用熟铜火钳夹了一块乌炭投入炉中,又捅了捅原先的炭火,方道:“她明知自己地位卑贱,却依旧对那李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顾自己心中情爱,却认不清周遭之人绝不会容她二人相守八年,与其说她是识人不清,不如说她识世不清。” “历代评价此书的文人墨客,从未有你这般言论,倒是新鲜的很。”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被炭火烤得微红的芙蓉秀面,不由得问:“若是那李生与小玉一样为情坚守,忠贞不二呢?” 他探究的目光,就那样无遮无挡地看过来,令她心中微微一窒,低下头去,却几乎是本能地答道:“尊卑有别,就好比富丽雍容的牡丹,又怎能和山野间的茶花混栽在一起?”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那双精光迫人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了,兴许是她和他隔着炉子里腾起的烟雾的关系吧。 房中一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炭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张居正怔怔地瞧着炉火出了会神,突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初雪往包袱里望去,只见包里两本书卷,另有一个雨过天青汝窑瓷罐。 张居正将瓷罐打了开了,一股幽香从罐中传出,正是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这雪魄寒香,采自云南大雪山的绝顶之上,那里终年结着万古玄冰,却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种茶树,这茶,乃是冰雪的精魂凝结而成,又暗合了你的名字,这一罐,你拿去慢慢喝吧。” 她接过瓷罐,只见里面茶芽如碎金一般,那香气从罐口袅袅而出,氤氲开来,满室的幽香,经久不散。 “真难为你娘有这份细心,她定是看我那日爱喝,所以才让你送我,回去代我好生谢她。”她低声地,感动地说道。 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正常,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尚未融化殆尽,另一场雪就接着沸沸扬扬地下了,居然连绵二十来日未绝。 这日,大雪初停,天气晴朗起来,裕王听说高拱家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好不热闹,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往高府赏梅去。 他与张居正两人来到高府,高拱早已在花园向阳的亭子里置备下精致宴席,等候二人。 三人一道饮酒赏梅,只见那梅花在枝头开得正盛,几十颗粗大的老梅树,一色的红梅,似火焰一般,一路烧到了园角的墙根下。 裕王兴致颇高,问高拱:“先生,你家这老梅树,恐怕是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吧?” “王爷眼光甚准,这些梅树,原是当年我祖父初做京官时,在宅子里亲手栽种的,那一年,我父亲才八岁,算来已经快六十年了。” 高拱一面回答,一面执起乌木镶银酒壶给裕王和张居正斟酒,见壶中酒水所剩不多,便以目示意仆妇热酒。 裕王听了高拱的话,不由得甚是感慨:“先生的祖父,辅佐过武宗皇帝,先生的父亲,辅佐过父皇多年,今日,我又有幸得到先生的教导,咱们可也算得上是世交了吧。” 高拱连声道:“不敢,臣不敢。” 裕王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两人说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两位先生辅助,将来若能得登大位,想不名垂青史,恐怕都难。 张居正缓缓道:“王爷乃陛下长子,身份贵重,众望所归,继承皇位,实在是理所当然,又何须担忧。” 裕王闻言,胸怀大畅,正要说话,突然听见梅林之中,传来一阵琴声,便奇道:“怎么这里还有人弹琴?” 高拱本来端了酒杯送到唇边,一听琴声,面色立变,放下酒杯,转脸对仆妇道:“是何人在这里弹琴就不怕扰了王爷的雅兴?我今天交代过的话,全府不都是知道了吗!” 仆妇犹豫着道:“回老爷,八成是大小姐,她刚从姑太太府中回来,恐怕不知道王爷在此。” 高拱皱了皱眉:“去叫她回房去吧!” 仆妇领命而去。 裕王侧耳听那琴声,只觉如珠玉飞溅,清越之极,便笑道:“令爱好才气,这曲子弹的,比起宫里的乐师,也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叹息了一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丫头,便是因为这几分才气之故,在亲事上头眼高于顶,害得我和她母亲操碎了心。” 裕王奇道:“不知令爱如何眼高于顶了?” “这孩子,一心想择个进士及第的才子,可不就是眼高于顶吗。”高拱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方觉不妥,便住口不说。 裕王飞快地掠了张居正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自顾自喝酒吃菜,不由得暗暗好笑。 酒足饭饱之后,裕王想起曾听人说高家二公子豢养了一头异兽,他年纪不足二十,终究脱不了小孩心性,便要去看看,高拱无奈,只得陪他去了。 张居正不愿凑这个热闹,便独自一人,留在梅林中赏梅。 正看得兴起,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便转身往林外瞧去。 只见林外皑皑的雪地上,一个少女缓缓走到了自己面前,这少女穿一件银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披一件大红锦缎披风,身形娇小,眉目如画,神态十分娇媚,正是高拱之女高湘。 张居正见她独自一人,连个丫头都没带,心里觉得不妥,便笑道:“高姑娘,原来你也要赏梅,既然如此,我——” “既然如此,你便听我讲解一下这梅树的来历,如何?”高湘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头都不止的男子,俏皮地道。 “你家这梅树是你的曾祖父亲手栽种的,不是吗?” “原来你都知道了?”高湘睁大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诧声道:“可你知道我家这几十年的老梅,都有什么功效吗” 张居正含混道:“令尊已经全跟我说了。高姑娘,在下想——” “你想摘几朵梅花带回去是吗这有何难,我也正想折一支带回去插在瓶里赏玩呢,只是我够不着,麻烦公子,折一枝给我好吗?“ 她的声音本来便很媚,此刻软语央求,若是别的男子,只怕早就抵挡不住,言听计从了。 张居正却暗暗皱了皱眉头,他最烦的,便是这种自以为光彩照人,是个男子见了都会为她神魂颠倒的女子。 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耐的情绪,他淡淡地道:在下是想,裕王此时多半前面等我一道回王府商议要事,姑娘,请恕张某失陪了。 说完,也不等她再说话,便转身大步走出了梅林。 梅林之中,高湘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是满满的失望。 自从一年多前,她在舅母家的后园里巧遇此人之后,一颗少女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她家里世代书香,她也是自幼开蒙读书,心目中的理想夫君,自然也是斯文书生,是张居正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期盼。 她做梦都都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张居正这般才华盖世,样貌却具有阳刚之美的男子。 以前见过的书生,都太过文弱,而张居正,却是个有着男子悍性的才子。 今日他对她冷淡,这不要紧。 她坚信,貌美若她,聪明若她,总有一日,可以抓住张居正那颗洒脱不羁的心。 第16章 寿宴 嘉靖三十五年冬,十一月二十八日,皇太后蒋氏七十华诞,四方来朝,举国欢庆。 这日,天气晴好,自清晨卯时起,一批批的皇亲国戚,勋贵之家,王公大臣,带着他们的家眷进宫贺寿,几乎塞满了整个皇城。 裕王府里,裕王妃自寅时初起床,一直忙着打点入宫拜寿事宜。 此次拜寿,阖府有名分的女眷都要到场,陆侧妃和齐侧妃倒也罢了,那杨美人却是年初才封的,不知道如何装束,须得王妃亲自指点,还有宝哥儿作为太后唯一的皇曾孙,是必要进宫的。 装扮停当之后,夫妇二人方带着儿子和三名姬妾,坐两辆朱轮华盖马车进入皇城。 到了宫中,裕王在太和殿与众王公大臣同席。 裕王妃则带着众妾,由太监指引着进入专门赐宴给后妃公主命妇的建极殿。 那杨美人见大殿内席开百宴,众贵妇贵女们皆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几乎要将大殿内的辉煌灯光压了下去,不觉惊叹羡慕不已。 王妃见她东张西望,毫无端庄仪态可言,不觉狠狠瞪了她一眼。 陆采莲见此情形,不觉掩嘴偷笑,暗想,到底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乡巴佬,就是上不了台面。 蒋太后一身大红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端坐在建极殿正中,众命妇一一叩拜过去,待轮到裕王府女眷时,太后一眼看见裕王妃身后,乳母怀抱着一岁多的宝哥儿跪在地上,便笑道:“将宝哥儿抱上来,我好生瞧瞧。” 身边早有宫女将宝哥儿从乳母怀里抱了过去,走近蒋太后身畔。 裕王妃原本担心宝儿认生,哭闹起来,扫了太后的兴头,谁知宝哥儿今日却是出奇的乖巧。被太后抱在怀里,不但不挣扎,反而好奇地拿一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太后头上的凤冠,见太后笑眯眯地瞧着他,更是来了劲,竟然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抓太后凤冠上的珍珠串。 那贴身伺候太后的宫女见状,忙道:“哥儿可不能抓皇太太的头冠。” 宝儿本是学话的时候,听宫女这般一说,便学舌道:“太太,太太。” 太后多年不跟孩子打交道,被他这一叫,十分的开心,连声应道:“哎!哎!” 又转脸对坐在下首的皇后和几位太妃得意地笑道:“都有人叫我太太了,这下不服老,可真不行了。” 皇后和底下几个太妃见状,都十分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太后奉承得十分欢喜。 太后又把宝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方才交给身畔的宫女,和颜悦色地对裕王妃道:“你闲来无事,可常带了宝儿来到我宫里坐坐。” “孙媳倒是日日想着一睹皇祖母慈颜,聆听皇祖母教诲,只是怕扰了皇祖母的清静。”裕王妃低声道。 太后仔细瞧了一眼跪在地下的裕王妃,只见她头上的首饰都是府库里配的,珍异的私人珍藏竟一件都没有,便叹道:“你这孩子,也是个惹人疼的。” 转脸对身边的宫女道:“回头闲下来,把我房里鸡翅木柜子里那个牡丹花盒子取出来,赏给裕王妃罢。” 说罢,又对裕王妃道:“叫你来,你便来,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我的长孙媳妇,早晚有一天,这整个皇城都要由你来当家作主,如今,还不乘早熟悉呢。”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整个大殿突然变得极静极静。 众所周知,裕王如今的身份尴尬,按照祖制,太子殁后,该当立裕王为新太子。 可是,不管大臣们如何催促,皇爷就是迟迟不发话,且对景王偏心宠爱之极,这皇位到底鹿死谁手,还真的谁也说不准。 如今太后当着天下人的面,突然来了这一句,可见她支持裕王继位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了。 谁都知道,皇爷是个大孝子,有了太后的支持,就算皇爷心里想立景王,也极有可能在太后的阻挠下依旧立裕王为太子。 裕王妃心里感激之极,极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缓缓道:“孙媳谨记皇祖母教诲,皇祖母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裕王妃的其他三位姬妾见此情形,也都是难掩喜悦之色。 其中,最高兴的就是陆采莲了,她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偷窥着不远处坐着的景王妃,只见她一脸木然,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这景王妃原本也是京城闺秀,做姑娘的时候,和陆采莲常见的,采莲嫁给裕王做侧妃之后,景王妃每每在背后议论道:“好好一个侯门嫡女,却甘愿去给裕王做妾,真是自毁前程,愚昧之极!” 这些流言传到采莲耳中,她心中常自不忿,如今听太后这般一说,再看着景王妃,心中暗想:“王妃的妃,和皇妃的妃,可不仅仅是一字之差,待日后王爷登上大位,我要日日召你进宫给我磕头!” 宴毕,众后妃命妇们又陪同太后到御花园看戏,看太监放烟火,热闹之极。 裕王妃夹杂在人群中,正仰头看明亮的焰火冲破天际,耳畔突然有人道:“奴婢见过王妃。” 裕王妃低头一瞧,却是裕王的生母,自己的正经婆婆杜康妃宫里的管事宫女彩云,便笑道:“彩云姐姐,母妃方才还在陪太后看戏呢,现在却不知在哪里。” “我们娘娘已经回宫了,这园子里待会要放鞭炮,娘娘怕宝哥儿小,禁不得那声响,叫您把宝哥儿抱到咱们宫里去呢。” 裕王妃答应了一声,想着婆母定然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又见那三个姬妾正看得开心,就没带三人,自己带了乳母,抱了宝哥儿去了杜康妃居住的咸阳宫。 到了咸阳宫中,只觉屋里温暖如春,婆婆早已换了家常玄色鱼戏莲叶锦袍,端坐在炕上,忙上前插烛般拜了下去。 杜康妃摆了摆手,叫她先去解下披风,再来说话,又抱起宝儿抚弄一番,方道:“今日太后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么多年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也放下来了。” “太后能说出今日的话,也是多亏了母妃多年来在宫中伺候太后幸苦之功。”裕王妃低声道。 杜康妃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宫里受的苦楚,你们哪里知道!也罢,只要三郎将来能继位,我做娘的,哪怕立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母妃言重了——”裕王妃一句话没说完,就有小太监来报:“娘娘,裕王来了。” 语音刚落,就见裕王疾步走了进来,脸上有着明显的怒容。 杜康妃便道:“这大冷天的,又是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母亲方才不在场,若在场,只怕也要气得发晕。”裕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彩云,咬牙回答母亲的话 杜康妃皱了皱眉头:“再不高兴,也不能在你皇祖母大寿的日子里,现出这般神气吧,这若是被靖妃宫里的人看见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口舌来呢!” “今日便是老四,他——居然跟儿子穿了一模一样的衣裳去太和殿给祖母贺寿!”裕王越想越恨。 杜康妃瞟了一眼儿子身上穿的那件丁香色刻丝锦袍,袍子胸口处,赫然用金丝绣了二龙戏珠,便问:“那大臣们可有说什么?” 裕王道:“无人敢说什么,只有礼部的王侍郎说他这般穿着不合规矩,只说了一半,就被礼部尚书徐阶用眼色制止了。” 杜康妃冷笑道:“不说,不等于心里就赞同,三郎,不信你等着瞧,不出三日,必然有大臣弹劾景王此事。” 说完,话锋一转,笑道:“你媳妇从太后那里带回来的,可是好消息呢!” “母妃,是什么好消息?”裕王忙问。 裕王妃便把太后的话细细述说了一遍。 裕王听完,怒火果然立刻熄灭,笑吟吟地道:“如此看来,那一日一次的点心,可真没白送。” “光是太后发话,是没有用的。”杜康妃横了儿子一眼:“为今之计,是让你父皇坚定心意,实实在在地将册封的旨意颁下来。” 裕王一想,果然如此,太后已经七十高寿,若突然薨逝,世上再无人能左右父皇心意,可是,父皇为何总是不肯见自己呢。 正凝神细想,却见彩云来报,慈宁宫太监来给裕王妃赏赐。 母子三人出门跪接了赏赐,却是一个描金牡丹花纹的锦盒,裕王妃亲自上前,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宝光耀目,尽是珠花,宝钗,步摇等贵重的首饰,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比裕王妃头上戴的,明显贵重了许多。 看着满盒珠宝,裕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母妃,您这几日,还是要往太后处多走动,只说孩儿思念父皇,实在想一睹慈容。“ 杜康妃缓缓点了点头。 第17章 大火 这日晌午,蒋太后午睡方起,宫女们伺候着梳洗过了,便坐在炕上细细地品西域进贡的马奶茶,又和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晚秋谈论了一会奶茶与中原茶叶之间的分别。 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爷来了。” 太后尚未说话,嘉靖帝就已经走了进来,行礼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只见他一身明黄道袍,袍袖之间,隐隐散发出草药清香,便知他是刚炼完丹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炼丹的时候穿道袍也还罢了,怎么平日里连龙袍都不穿啦。” “母后教训的是,的确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回头就吩咐下去,所有的道袍上都要绣龙就是。”嘉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如此回答母亲。 见儿子如此执迷,太后暗暗叹了口气,不再提道袍之事,转而道:“三郎那儿子,倒真是乖巧可爱,昨儿乍一见我,便脆生生地喊太太。” 嘉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孩子很像三郎小时候,乖巧听话。” “你从来不待见那对父子,怎会知道那孩子像他父亲?”太后瞥了一看炕桌,晚秋忙又沏了一碗马奶茶,双手奉给太后。 “母后言重了,三郎是儿子亲骨肉,儿子又怎么会不待见他。” “难为你倒还记得三郎是你的亲骨肉!”太后从晚秋手里接过马奶茶,冷笑道:“瞧你素日里行事,不知道的,定以为三郎是抱来的养子,四郎才是你的亲儿子呢!” 面对母亲的挖苦嘲讽,嘉靖只有苦笑,并不辩解。 太后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儿子,喝了两口马奶茶,又道:“如今二郎殁了也有三四年啦,这储位之事,你倒究是怎么打算的?” 听母亲提起二郎两字,嘉靖不由得想起已逝的太子,心中一痛,凄然道:“似二郎这般英武聪明的孩子,不可能再有了。” “再好的孩子,终究是没了,自他去后,母后瞧着你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可也要想开些。”太后见儿子伤心,想起逝去的孙儿,也是不自禁地难过起来。 此时天气晴朗,阳光透过明黄纱窗照射进来,殿内一片敞亮,太后看着纱窗怔怔地出了回神,又道:“那一年,二郎和三郎一起被册封为太子和裕王,谁知传旨的太监们糊涂,竟然将两府的圣旨弄混了,册封太子的诏书居然送到了三郎手上……” 嘉靖脸上神情一动,没有说话。 “那时候,就有人议论,说三郎可能是天命所归,现在看来,可不是就天意吗。”太后凝视着儿子:“皇帝,天意难违啊!” 嘉靖张了张嘴,犹豫再三,终于道:“母后的话,儿子都记在心里,儿子心里,自有分寸。” 太后心中不快,将那斗彩成窑盖碗往炕桌上用力一顿:“你嘴上顺从,可实际上又是如何行事?我正想问你,昨儿四郎竟然穿了与他哥哥一模一样的服饰,是何道理?” 嘉靖低声道:“四郎少年心性,爱好些美食华服,也是常有的事,未必是心里真有什么想头。” 太后大怒:“昨儿的事,王公大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再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见母亲脸上气得通红,嘉靖忙上前跪下:“母后息怒,儿子即刻就召四郎进宫,训诫他一番,也就是了。” “光是训诫四郎,又能有多大用处!”太后喘了口气,继续道:“太子之位,乃国之根本,国本不定,人心又怎能安宁!立三郎为太子乃天地间的正理,可你偏疼四郎,冷落三郎,岂不是叫天下人齿冷?” 嘉靖沉默良久,方道:“儿子定然不让母后忧心,明日就召见三郎。” 见儿子终于表态要见孙儿,太后这才舒了口气,她心里明白,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儿子生来固执,今日能争到这一步,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于是微微一笑,仔细端详了儿子一眼,见他眼角皱纹又加深了好些,胡子也有些花白了,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儿子以藩王世子身份继承皇位,为了给自己这个王妃争到太后的名分,不顾众大臣反对的,甚至不惜与权臣决裂的往事,心里微微酸楚。 见母亲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爱怜的神色,嘉靖心中一软,歉然道:“儿子不孝,不能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还要为后辈的事操心。” 太后柔声道:“娘这把年纪了,不盼别的,就是盼着子孙过得顺心了,倒是你,虽说一心修道,可后宫那几个年轻妃嫔,也该眷顾些,你只有两个儿子,太少了些。” 嘉靖低声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太后又道:“娘知道你的心,那端妃去了那么多年了,你——也不要再去怪谁了。” 听到母亲提起端妃二字,嘉靖浑身一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时候不早,儿子还要看奏折,不打扰母后了。” 说完,便起身告退。 次日,裕王便奉召进乾清宫面圣。 接到太监的口谕时,裕王心中欣喜异常,吃了一半的早点,立刻放下,装扮停当了,便火速往宫里赶来。 嘉靖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儿子,许久未见,这孩子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自己三个儿子中,若论仪表,倒是这三郎最为俊美出众。 “三郎,这金砖地,跪着就不嫌太硬太凉么,快起来吧。” 见父皇对自己和颜悦色,裕王心里更加安稳了,他站起身来,仰脸看着父皇,低声道:“儿子乍见父皇,欢喜得紧,只要能一睹父皇慈容,儿子情愿日日跪这金砖地。” 见儿子语音诚挚,嘉靖心底也是一热,温言道:“这些日子,你那几个讲官可都教会了你什么文章学问?” “回父皇,朱子百家的文章,先生们都一一传授。” 嘉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回思了一会往事,睁开眼睛又道:“三郎,今日父皇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父皇请说,儿子一定谨记在心。” 嘉靖凝视着儿子,缓缓道:“你且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父皇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好生用心读书,不要辜负了父皇当日苦心孤诣给你选的好老师!” “父皇——”裕王才喊了一声,下面的话就梗住了,自从太子死后,他那颗患得患失的心,终于在父皇的这句话下获得安宁,他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那重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嘉靖看着激动的儿子,微微一笑:“此间谈话,只有我父子二人知晓,休要让第三人听到。” 裕王刚要答话,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朱衣太监竟然不经通传,便跑到了殿门外。因为跑得太急,跨过门槛的时候,脚被拌住,一头栽进殿中,趴在地上,兀自嘶声叫道:“皇爷,不好了!” 裕王认出,此人正是坤宁宫方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王益。 嘉靖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王益浑身哆嗦着爬起来,顾不上去捡摔掉在地上的帽子:“失火了!咱们坤宁宫起了好大的火!” 裕王心中一惊,坤宁宫为皇后居所,按现在的时辰,皇后定是独自在宫中用早膳,若是她被大火困住,事情可就严重非常了。” 他忙看向父皇,却见父皇初始脸色一变,继而镇静如常,问王益:“皇后可在宫中,宫里还有其他主子么?” 王益嘶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正在宫中,没有其它主子在场。” 嘉靖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皇爷,求皇爷赶快下旨灭火,去救娘娘啊!”王益一头一脸的热汗。 嘉靖却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王安,转脸对裕王道:“三郎,近来江西新进了一款好茶,你可要陪父皇一起品评一番?” 裕王见皇后生死系于一线之间,而父皇居然一脸闲适,还要自己陪着品茶,心中惊诧万分,强笑道:“儿子遵命。” 王益见状,开始不停地朝龙椅磕头:“求皇爷救救娘娘,求皇爷救救娘娘!”没磕几下,金砖地上就有了血印。 此时,嘉靖身边伺候多年的总管大太监林安也绷不住了,随着王益一起跪在龙椅前,颤声道:“皇爷,您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被烧死啊!” 林安这一下跪哀求,整个乾清宫里御前伺候的七八个宫女太监都跟着一起跪下了,哀声道:“求皇爷下旨灭火。” 裕王知道,这些宫女太监在宫中多年,都有自己的亲友或者对食在别宫当差,坤宁宫数百名宫女太监,定有不少人与眼前下跪哀求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靖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怎么还不倒茶来!” 裕王此刻也有些忍无可忍了,除了皇后,毕竟还关系着坤宁宫里几百条人命,父皇如此残忍无情,若传扬出去……”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涩声道:“父皇,人命关天啊!” 嘉靖伸手拈起龙案上一枚黄玉笔洗,细细把玩着,冷冷地道:“烧吧,烧了好,烧了再盖新的。” 裕王不敢再看父皇的脸,低下头去,却见几滴透明的水珠滴在了父皇手中的笔洗上,他立刻抬头,却发现父皇眼中泪光盈盈。 再看那笔洗,玉色温润,雕成兰花之状,蓦然想起,这原是端妃的遗物,对,没错,这黄玉极为珍贵,他还记得当年自己兄弟三人都想从父皇那里求得,最后父皇却赐给了端妃。 想到这里,裕王若有所悟,在心底深处,为坤宁宫那几百名即将枉死的宫女太监,深深叹息了一声。 第18章 醋意 坤宁宫的那场火,足足烧了有大半个时辰,直到惊动了慈宁宫中的蒋太后,太后命自己身边总管大太监持了太后宝玺,纠结宫中太监,才扑灭了那场大火。 然而,整座坤宁宫却烧成了白地,太监们用巾帕捂住口鼻,将数百具烧焦的尸体抬了出来,王益带着人,凭着尸身上佩戴的珠宝首饰,认出了方皇后的尸体,将其收敛。 整个后宫一片悲声,嘉靖帝却依旧把自己关在西宫的道观里,只对前来请旨如何发丧的礼部尚书徐阶道:“昔日□□皇帝临终遗诏有云,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徐阶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嘉靖又淡淡地道:“□□皇帝的丧事,尚且如此从简,方氏何德何能,她的丧仪,能越过□□去吗?” 徐阶知道嘉靖性子向来固执,不敢再劝,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下去照办了。 三日之后,裕王在宫中守过灵送完殡,这晚回到王府,虽觉疲累不堪,精神却甚好。 王妃同丈夫一道在宫中守丧,她身子本就虚弱,此时虽然累极,见丈夫依旧坐在灯下沉思,自己却不敢自行歇息,只强撑着坐在丈夫对面,笑道:“这几日尽是茹素,王爷可饿着了,臣妾叫她们去传些吃食来吧。” 裕王心不在焉地道:“不必了,我吃惯了青云阁的点心。” 转脸又对春儿道:“你出去传话给何英,叫他即刻去请张先生过府一叙。” 说完,便起身往青云阁去了。 初雪这晚正和娇儿在房中围炉织补,做些女工活儿,突然听见五福的声音在窗外道:“初雪,王爷马上要来青云阁,你快些准备两个人的点心。” 初雪答应了一声,便收了绣花绷子,穿上湖绿长袄,就要开门出去。 听五福的脚步声去得远了,娇儿便叹道:“到底不是亲儿子,名分上的母子,也就是叫起来好听些,这不,人才刚下葬,这儿子就大吃大喝起来了。” “你呀,别尽感慨这些有的没的,快些把这厚袜子补好是正经,不然明儿你的脚可要受罪。” 初雪说完,不等娇儿答话,便推门向点心房走去。 快手快脚做好了两盘葱油牛肉酥饼,在点心房里左等右等,却不见五福来取,初雪探头看了看窗外夜色渐浓,只得自己提了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书房里走去。 推开书房虚掩的房门,只见里面点了十几只牛油蜡烛,明亮的烛光下,裕王却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垂首细细检阅着书案上一摞素色玉版纸。 初雪缓步走近书案,将食盒放下,裕王正凝神看那玉版纸上的字,突然闻见一股异香,讶然抬头,见面前站着一个袅娜身形,正是初雪,便问:“今日做的是什么点心?” “回王爷,是葱油牛肉酥饼。” 裕王嗯了一声,伸手指着墙角一张花梨木茶几道:“不必放在书案上了,连盒子一起搁在那几上。” 初雪本已走近书案,见裕王这般说,微微一怔,随即便迈步往墙角走去。 将食盒放在茶几上,初雪扭头便向门外走。 “等一下!”身后突然传来裕王的声音。 初雪一惊,不知王爷叫住自己,所为何事,只得停住脚步,回转过身子:“王爷唤奴婢何事?” 裕王顿了一顿,方道:“我的镇尺上沾了灰,你来把它擦干净了再走。” 初雪只得又走上去,掏出自己随身带的葱绿绣茶花的绢帕,拿起书案上那座碧玉狮子镇纸,细细地擦拭起来。 裕王鼻中,又闻见了那股细细的幽香,非兰非麝,却是沁人心脾,令人一闻之下,神志都清爽了。 他忍不住问道:“你身上洒了什么香露,怎地这般香?” 初雪见他语出突兀,有些尴尬,本能地答道:“奴婢从来不洒香露的。” “是了,你又不是绿叶,当然不会往身上洒什么香露,天下间也根本就没这般美妙的香露!”裕王微笑道。 听他提到绿叶,初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立刻想起绿叶的惨死,倘若不是日日给王爷送点心,也不至于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如此一想,心中暗暗懊悔自己不该来送这趟点心,五福又没说不去取,自己瞎勤快什么呢!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手上的便加快了,她只想擦完后,赶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偏生那碧玉狮子上面有许多凹凸不平之处,难擦的很,她一急,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 裕王见状,闲闲地笑道:“这狮子身上其实并不脏,我是故意让你来擦的。” 她的手猛地停住,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的脸。 “我就是想闻闻,你身上到底是什么香!”白晃晃的烛光下,裕王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听在初雪耳中,却有些嗡嗡作响。 “我记得,你叫初雪,对不对?” 初雪有些艰难地吐出一个“是”字,细细想了想,乘裕王还没有说话之际,忙道:“王爷,奴婢房中还有灶火未熄,不能久待,奴婢告退。” 裕王见她这般说,倒也没有不悦之意,只轻轻嗯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便退下吧。” 初雪攥了帕子,急急退出了书房,院子里的冷风一吹,她额头上的汗意登消。 惊魂甫定,想起裕王说自己身上有香味,自己也觉得奇怪,低头闻了闻衣襟,突然省悟,原来这是张家送自己的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自己日日喝那茶,对这种味道已经习惯了,可是别人与她接近时,却能清晰地闻出那特有的清香。 她走到通向后院的那个月洞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一道灯笼的光亮闪现,何英的声音笑道:“张大人,天黑,这地上的残雪尚未化尽,您可当心脚下……” 张居正见何英提醒他,便笑道:“何公公放心,这青云阁我日日来,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不会摔倒的。 一脚跨进大门,朦朦胧胧的,只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背影一闪而过,心里不由自主跳了几跳,转念又想,这个时候,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进了书房,裕王见他来了,忙叫他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王爷深夜召见,不知有何事?” 裕王想起三日前与父皇的对话,心中喜悦,面上却极力自持,只淡淡地道:“三日前,我奉召去乾清宫见父皇,此事想必先生定是知道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臣听五福公公说过了。” “先生以为,父皇为何突然召见?” “臣猜想,定是因为太后寿宴之时,景王殿下在服饰上头逾制,引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猜测,陛下为安大臣之心,定然要召见王爷。” 裕王有些意外:“哦?难道先生不觉得是因为皇祖母对父皇施加的影响?”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不搭腔,心中却暗想,若仅仅因为太后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素日行事,那他也不是当日那个十五岁就敢与群臣对抗的皇爷了。” 先生,父皇对皇祖母素来孝顺。”见他不以为然,裕王忍不住道。 张居正缓缓道:“太后的意思,陛下当然不便违拗,可是,王爷请想,太后素来支持早立您为太子,若是皇爷全听太后的,册封的诏书早就下来了。” 裕王一听,深觉有理,不觉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日前之事,是皇祖母的话,加上老四的狂妄举止,一起帮了我这个大忙。” 说到大忙这两个字,到底忍俊不禁。 张居正心中一动:“王爷,莫非陛下是真的下了决心?” 自己的老师,又是将来必须倚重的心腹,自然没什么好瞒的,裕王于是便把那日面圣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完以后,面色如常,淡淡道:“臣以为,陛下的心意,一直都是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对您寄予厚望,可是,迟迟不册封,定然有咱们不知道的原因。” “民间素来有新丧不久,即刻办喜事的旧俗,先生,我今日请您来,就是想商议一下,要不要乘着皇后大丧之际,想个什么法儿让父皇早日颁诏。” 张居正摇头道:“在没有弄明白陛下为何不愿册封之前,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裕王对这个老师的才华智谋,素来佩服的五体投地,见他这般说,便知事情定是不能这样办,于是默然不语,半晌方道:“这些便笺,本是前些年,我还在宫中时,父皇陆续写给我的手谕,本想请先生帮我看看的。” 张居正笑道:“或许能从这些便笺中寻出端倪。” 说完,便起身离座,来到书案前,挪开那摞便笺上的碧玉狮子,突然,一股隐隐的香气钻入鼻孔,那香气虽淡,却熟悉无比,世上再无别家,张居正想起方才所见的背影,不觉愀然变色。 强自镇定,拿了便笺来看,只觉心乱如麻,却哪里看得下去。 过了一会,他心神稍定,怕裕王问他便笺内容,便抢先问道:“坤宁宫起火之际,听说王爷就在宫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裕王叹息一声:“皇后当年残害端妃,算不得无辜,只可惜了那数百年太监宫女。” 见他这般说话,张居正方知连日来坊间传言,竟然是真的,想到皇帝为一己之私仇,却让数百名宫女太监跟着皇后陪葬,心里满是不平之意。” 裕王道:“父皇对端妃用情之深,令人感慨,人人都说帝王家没有真情,世人又哪里知道,帝王亦是血肉之躯,如何能真的无情?” “那么,王爷您,也有真情吗?”张居正凝视着裕王,突然问道。 裕王楞了一下,想了一想,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情之一字,刻骨蚀心,男子能够做到无情,方能建立功业吧。” 第19章 侍寝 三九天气,滴水成冰。今年的京城,比往年更加严寒难耐。 蒋太后只出宫往佛堂走了一圈,回来就染了风寒,犯了旧疾,嘉靖无奈,只得将母后送到热河的行宫里避寒,希望热河的温泉能让母后的旧疾痊愈。 同时,裕王也接到了旨意,护送皇祖母去热河。 旨意一出,王府里登时就热闹了起来。 且不说下人们如何忙碌为裕王备办行装,单是这随行人员的安排,就大有学问。 首先,裕王妃是不能随行的,偌大王府,总得有人留下来镇守打理,还有宝哥儿那么小,离了娘亲可不成。 再说那三妾,自然是心思踊跃,一门心思想贴身随侍王爷。这一去,少说也有个把来月,这么长的时间,就等于是独个霸占了裕王的宠爱。 裕王其实并不是个过分沉湎于女色的男人,每个月之中,他最少有三五天功夫在书房里苦读到天明,也就是独寝,其余二十余天,才会进这一妻三妾的房 由于陆侧妃的受宠,雨露均沾是不可能的,然而,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裕王也不好做得太过,王妃那里,每月总要去两晚以尽夫妻之义,齐侧妃和杨美人又都是各具风韵的美人儿,裕王定然也会在这两人身上耽搁个三五夜。 陆侧妃心里总是哀怨,自己生得那般美貌,却做不到在后院独宠。 最最关键的问题是,除了王妃,其余三妾都还没儿子呢,说不定这一趟热河去过了,肚子就有了消息呢! 然而,让谁随行,不让谁随行,却不是她们自己说了算的,陆采莲虽然受宠,却终究是个妾,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王爷,您可想好了,此次陪皇祖母去热河,让谁去伺候您?”正院里,王妃乘王爷用过晚饭,正喝消食的六神茶消食的空闲,明明白白地问道。 裕王楞了楞,后院妻妾不合,争宠内斗之事,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妃嫔争宠心肠之狠毒,手段之诡诈,再看自己后院,便觉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了。 都是自己的女人,叫哪一个陪同,其余三个都会不高兴,父皇对自己心怀厚望,自己的后院,还是让它安安静静,不起风浪为妙。 想到这里,他便道:“去泡个温泉还要带妾侍,传扬出去,那帮大臣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口舌是非了!” “可是,王爷身边,总得有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呀。”王妃见他不肯带三妾,尤其是不带陆采莲去,心中暗暗高兴。 “你随便叫上两个侍女婆子去便是了。”裕王说完,又自顾自喝茶。 王妃想了想,便道:“我房里的罗嬷嬷在大内伺候过娘娘们的,粗细活儿都来得,至于侍女——” 裕王放下青花盖碗茶盅,突然道:“说起来,青云阁里初雪做的点心,我倒是吃惯了的。” 王妃唇边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那便让初雪随侍好了。” 初雪即将随王爷去热河的消息,很快就被那三妾打探到了。 听说王爷此行只带这么一个侍女,便傻子也都明白,初雪定然是要侍寝的,不然,那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王爷还能禁欲不成,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儿,已经成婚,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都难禁一两个月不近女色,何况王爷。 抱月轩里,陆采莲一听到这个话,就啪地一声,将手中一杯滚烫的热茶砸到了地上。 珍珠顾不得收拾那四处飞溅的瓷片,忙着上前给她抚背:“娘娘,可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为一个做点心的丫头,可不值得。 “王爷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上次给了那么重的赏赐,我就说不对劲,这不,现在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陆采莲咬牙道。 “娘娘,上次宫里的雍妃娘娘不是打发人跟咱们家夫人说过了,初雪是陈家外甥看好的媳妇吗?”珍珠提醒道。 “不错,我现就想法子让雍妃知道此事。” 主仆二人正计议间,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娘娘,不好了,王爷在青云阁里晕过去了。” 第20章 浅草蝶 青云阁里,王妃与三位侧妃美人齐聚,张居正和高拱见状,只得避出了书房,在院中守候着。 书房里间,是裕王平日里休憩的地方,此时床帏低垂,裕王躺在枕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王妃坐在床边的绣花褥瓷凳上,一脸焦灼地望着鲁太医给裕王诊脉。 鲁太医将裕王的双手脉搏都细细把过,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鲁太医,王爷他,究竟得的什么病?”陆采莲见太医面色不好,心里也是咚咚直跳,七上八下的没个底了。 按礼,王妃在座,是没有她一个妾侍说话的份的,可是她自持家世,素来藐视王妃惯了,如今危急关头,更是顾不得这些。 王妃倒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拿眼瞧着鲁太医。 鲁太医向王妃拱了拱手:“敢问娘娘,王爷今日,可进了什么饮食?” 裕王昨晚一直歇在青云阁,王妃见鲁太医这般问,便转脸对春儿道:“传五福进来。” 五福进来后,王妃便问:“五福,你贴身伺候王爷,可知王爷今早都进了些什么饮食?” 五福道:“回王妃,王爷今儿早上进了鸡肉粥,藕粉糕,火腿片,另外又饮了一杯乌龙茶。” “烦劳公公,把剩下的残茶和残羹都拿来给我瞧一瞧。”鲁太医道。 五福面露难色:“点心房里的初雪是按照王爷素日里的食量做早点的,那些已经被王爷用完了,只有乌龙茶,还剩下小半盅。” “那便把残茶端来给太医瞧瞧。”王妃道。 五福答应了,转身出去用金漆托盘端了残茶,太医接过了,自袖中取出银针细细检验,又将茶盅端起来,迎着亮光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思酌良久,突然道:“娘娘,王爷用过的鸡肉粥的碗盏,可洗刷了没有?” 这下不等王妃开口,五福就忙道:“奴才这就去点心房看看去。” 一时,五福果真捧着一个青花瓷碗回来了,碗里尚有些残粥。 鲁太医接过瓷碗,放在眼前轻轻一嗅,脸色立变,忙神出手指,沾了点碗中残粥,放进嘴里细细尝了,方长吁了一口气,对王妃道:“娘娘,王爷是中了浅草蝶粉之毒,虽然凶险,但是还能救。” 王妃颤声道:“那还不快救!” 鲁太医也不说话,只飞快地取出袖中一包银针,往裕王脑门和胸口各处扎了下去,只过得片刻,那些银针尾端,居然流出了黑黑的汁液,原来那银针中间乃是空心,而原本毫无知觉的裕王竟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 鲁太医面露喜色,又转回身提笔开了一张药方,交给王妃:”娘娘,每日里只需银针拔毒,再配上这副药,王爷七日之内,就可痊愈。” 听太医这般一说,王府众女眷都是心头一松,王妃笑道:“鲁太医果然是大国手,今次真是多亏你了。”又扭头对春儿道:“出去告诉两位先生一声,就说王爷已经没事了,他们可以放心回府了。” 说完,脸色冷凝,对鲁太医道:“究竟王爷中的什么毒,还请鲁太医告知。” “看王爷脉象,中毒已有一段时日,这浅草蝶粉味道异常鲜美,若是与莲藕混合,可致人死命,只是王爷今日莲藕吃的不多,若是再多吃上一块,只怕今日就……” “娘娘,我早就觉得初雪那丫头不对劲,怪不得做出来的东西那么好吃,原来是用了毒物,这不,现在事情出来吧,王爷——”陆采莲这些可来了劲。 “住嘴!”王妃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你们三个。”她的目光掠向三妾:“你们都给我回房老实呆着去,此间之事,我自会决断!” 陆采莲一口气憋在心里,却终究不敢与王妃明着顶嘴,只得不甘不忿地紧咬着小手帕,和齐侧妃杨美人一道去了。 这里王妃咬牙道:“何英,你带些人,现在就去点心房,把房里的人给拘了,然后给我细细地搜!” 何英领命而去。 张居正与高拱一起站在院中,等待良久,只见王妃身边的侍女出来道:“传王妃话,王爷已无大碍,两位先生可以安心回府了。” 高拱闻言,彻底放下了心,拉了拉张居正的袖子:“张大人,这里忙乱,咱们回府去吧。”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高拱的手,他方才分明看见五福跑进点心房端了一个满是尚有残粥的碗去房内了,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会不会关系到初雪?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隐约不安起来,向春儿道:“这位姐姐,敢问王爷生的是什么病?” 春儿了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被他俊美无匹的容光所摄,呐呐道:“太医说,王爷是中了叫什么浅草蝶粉的毒。” “那么,太医是从何处验得此毒”张居正心头大震,面上却极力保持镇静。他知道浅草蝶粉被御厨混在食物里以博上位的故事。 春儿正要答话,就见何英从房里出来,指着院子里的几个小厮婆子,细细的嗓音尖利刺耳:“王妃有令,你们四个,去把点心房里的初雪和小月关起来,再随我去搜点心房!” 几人轰然称是,径直随何英往后院去了,何英身后,还跟着鲁太医。 张居正大急,不由自主就拔脚就跟了何英一行往后院,却被高拱一把扯住:“张大人,此事定然大有玄机,此时王爷尚未醒转,咱们不方便参与王府内务。” 张居正一怔,猛地省悟过来。是啊,初雪是万万不会刻意毒杀裕王的,这里头定然大有文章,即使初雪被拘,如此重大的案情,也要细细审问,初雪暂时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随高拱往院外走,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又回转身对春儿道:“烦劳姐姐带句话给王妃,点心房的人,务必要看好了,以防有人杀人灭口。” 点心房里,初雪坐在桌边,正拿了把小铁锤细细地敲桌子上的核桃,小月坐在她对面,一边剥杏仁,一边跟她说些上次雪地里堆雪人的趣事。 见初雪有些心神不宁,小月便问:“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在想王爷晕倒的事情。”初雪勉强对小月笑了一笑。 “王爷晕倒自有太医诊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小月正说着,何英就带着一群人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 初雪见状,立刻问:“何公公,来我点心房有何贵干?” “初雪,王妃有令,叫我们将你二人关押。”何英说完这一句,几个小厮便上前拿人,小月惊叫一声,躲到了初雪身后。 听了何英的话,初雪心里咯噔一下,方才听见王爷晕倒,五福又来取那只王爷用过粥的碗,她心底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太阳底下,何来新鲜事?栽赃陷害的故事,戏文里从古到今都在传唱,这必是前日自己给王爷送点心的情状,又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吧。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只是飞快地转了一下,缓缓站起,嘴上却问何英:“不知我们犯了什么过错?” 何英也不答话,只对那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又冲鲁太医和两个婆子努了努嘴,那四个小厮就要上来拿人,婆子们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检起来。 初雪挣脱了那小厮的手,沉声道:“不用架,我自己走!” 何英见她临危不惧,倒也诧异,便道:“先搜搜看,搜完了再带她走。” 众人搜索良久,将点心房整个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浅草蝶粉的踪影,何英见状,正要命众人往她房里搜检,突然听见鲁太医惊呼一声:“在这里了。” 众人一齐朝鲁太医瞧去,只见鲁太医双手中抱着一个斗彩云纹双耳大瓷罐,罐口大开,鲁太医正耸起鼻子不停地嗅那罐中之物,口中道:“这里混了浅草蝶粉。” 小月一见,便嚷道:“这罐子里分明都是猪油,难道咱们点心房里搁猪油也犯法吗?” 何英摇头叹息道:“搁猪油当然不犯法,可是你们在猪油里搁浅草蝶粉,意图毒杀王爷,这就是罪大恶极了。” 说完,也不待初雪说话,便道:“将两人都关到南院耳房里去,多派些人把守着。 小月大叫道:“冤枉,我们冤枉啊!” 小厮们哪里容得她喊冤,早上前去一人架一边胳膊,便要将她强行拖出去。 初雪乍一见鲁太医说出那句话,也是大吃一惊,自进青云阁这段时日以来,得益于娇儿之功,青云阁里原本不多的杂书几乎都被她看了个遍。 她本对烹饪一道,颇有心得,青云阁里也有记载着天下方物食谱的杂书,她从书里又学了不少本事,当然,也就看到过关于浅草蝶粉的记载。 究竟是谁将这种毒粉洒进了猪油罐里从王爷吃了两块藕粉便支撑不住晕倒的情状看,他食用这种慢性□□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是谁?那人究竟是要毒杀王爷,还是单单只想嫁祸于她? 想着想着,她的脚步便慢下来了,身后的小厮狠狠推了她一把,喝道:“快走!别磨磨唧唧的!” 第21章 浅草蝶(二) 初雪和小月被小厮们押着,来到了南院一排耳房边。 见小厮拿钥匙开门,初雪便道:“何公公,劳烦告知王妃,猪油里的毒不是我们下的,这里头肯定还有文章。” 何英看了初雪一眼,见她雪肤花颜,婷婷而立,不禁有些可惜:“初雪啊,你放心,此事势必要惊动宫里的太后和皇爷,到时候,可就不是王妃娘娘能管的事儿啦。” “若是宫里头派人来查,想必是派极厉害的人物,若查出真相,反倒能为我和小月洗刷冤屈了。” 原本低头饮泣的小月,听了初雪这句话,一下子停了哭泣。 何英心里也暗赞这姑娘见事够通透,便笑道:“这个自然,是你做的,你赖也赖不掉,不是你做的,你们也就受这几天的牢狱之灾罢了。” 说完,见房门已经打开,便道:“进去罢。” 两人刚进屋,就听见砰地一声,门就被重新关上了,接着就是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屋里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小厮关门时震落的灰尘呛得两人一起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初雪方定下神来,将屋里环视了一圈。 屋里只有一个天窗,透进些许黯淡的光线,其余四面竟似铁捅一般,一扇窗户也无,房中靠门处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地上一滩稻草,两床棉被,初雪伸手摸了摸,棉絮硬得很,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晒过了。 这分明就是一间牢房。 小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姐姐,你说,到底是哪个黑心肠的人这样害我们?” 初雪没有说话。 “姐姐,你说,咱们还能出去吗?” 初雪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命,从来就不在自己手里啊。” 小月哭得累了,一头歪在初雪怀里睡着了,初雪扯过一床棉被,盖在她身上,天窗里透进来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初雪瑟缩了一下,也扯过另一床棉被,披在了身上,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线光亮出神。 混混沌沌的,不知过了多久,初雪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她忙侧耳仔细倾听,没错,脚步声就在自己这间房的门口停住了。 稍后,门外只听娇儿的声音轻轻叫道:“初雪,初雪?” 初雪站起来走到门边,冲着门缝道:“娇儿,我在这里。” “初雪,你现在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娇儿语气里满是惶急。 “王爷尚未清醒,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用刑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门外响起。 初雪那颗原本彷徨不定的心,在听见这个声音的刹那,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是张居正,这个声音,不,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强悍的奇异的力量,让她莫名地觉得,只要他来,只要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是她在点心房里被众人欺负,他把她引荐到青云阁的那次吗? 还是她被陆侧妃恶毒地惦记上,他从中巧妙斡旋,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呢? 她突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幼时的自己,在山野里迷失了回家的道路,看着漆黑的天坐在林子里啼哭,然后,父亲就手执火把,唤着她的名字找来了,那鲜艳的火把,那温暖的呼唤,终于靠在父亲怀里那一刻的踏实与安全。 想到这里,初雪不由得怔住了。 门外,娇儿又道:“初雪,张大人是我偷偷带来瞧你的,他有些事情要问你。” 初雪嗯了一声,顿了顿方道:“我没有下毒。” 张居正的声音又从门外传了过来:“初雪,我当然相信你没有下毒,可是兹事体大,王妃已经将此事报给宫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查此案。你倒是仔细回想一下,近来,都有什么可疑人物进点心房?” 初雪低头细想一会儿,苦笑道:“米面肉菜和油都是我们自己去大厨房领的,除了五福和送柴禾的小柱子,还能有谁进去呢?” “那么,猪油和装猪油的坛子从哪里来?”张居正追问道。 “猪油是我自己领了肥肉加入特制香料熬制的,坛子是房中原本就有的,我每隔几天,便要清洗一次。” 张居正拧起了眉头,觉得事情扑朔迷离,真相到底能不能查清,倒是难说,若查不出真相,那么初雪—— 想到这里,他的脊背突然一阵发冷,心脏也不规则地猛跳起来。 初雪见门外一阵沉默,心中惨然:“张公子,娇儿,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若我真的有什么不测,麻烦二位帮我照应一下我爹和我弟弟,这样,我去也去得安心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住了。 听见她在房里更咽的声音,张居正不由自主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初雪,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青云阁里,裕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爷,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在床前守候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裕王妃欢喜之极,声泪俱下。 裕王吃力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裕王妃正要答话,就见小丫头来报:“张大人求见。” 王妃素知张居正乃裕王极为倚重之人,点头道:“快请。” 张居正进屋之后,王妃命人看了座,他见裕王已醒,自是欣慰,又见他虚弱不堪,说话吃力,便转脸对王妃道:“王爷中毒之事,不知王妃有何计较?” 王妃恨声道:“初雪那丫头片子,居然敢毒杀王爷,亏我还那么信任她,前日还想安排她给王爷侍寝呢!” 听到侍寝二字,张居正浑身一颤,心内五味杂陈,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王妃没注意看他面色,自顾自发泄着她的怒火:“我要上报给皇爷,把那丫头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王妃娘娘,您有没有想过,初雪为何要毒杀王爷,是与王爷有冤仇,还是受人指使?” 王妃冷笑道:“一个贱婢,也配与王爷结仇?” “既然没有冤仇,那必是受人指使了,那么,这幕后之人会是谁?” 王妃自裕王晕倒后,就一直揪心揪肝地守在床边等他醒来,如今听张居正这么一说,一怔之下,立刻恢复了理智,想了想,便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我这就派人进宫,求皇爷派慎刑司的人来好好审审那个贱婢。 张居正缓缓道“娘娘,依臣愚见,与其让宫里的人来审理此案,不如移交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这可是我皇家内务,该当由大内的人来审才是啊?”王妃有些不解。 这时,床上的裕王突然说话了:“糊涂!” 他声音微弱,王妃没有听清,忙转脸对丈夫道:“王爷说什么?” 裕王有气无力地道:“初雪若是受人指使,此人多半与大内有关,你居然还指望大内的人来审——你听张先生的——” 说到这里,裕王疲累已极,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王妃忙上前为他抚胸:“好好好,臣妾就听张先生的,春儿,快给王爷端碗参汤来。” 张居正知道这位王妃资质平庸,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既然王爷已经醒了,那最好还是同王爷商议。 于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里,耐心候着王妃亲手将参汤一匙匙喂到王爷口中。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在参汤的作用下,裕王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说话也有了些力气。 张居正方道:“王爷既已醒来,此事还得让皇爷知晓。” 王妃道:“方才已经让何英去宫中报信了。” 张居正便对裕王道:“王爷,宫里的人一则来历复杂,二则,他们审理案件的头脑和手段,未必及得上三法司的官员们。” 听了张居正的话,裕王暗想,这个自然,宫里那些不识字的嬷嬷太监们,论学识,论聪慧,如何能追得上三法司那些科举出身进士及第的读书人,最重要的是,那幕后指使之人再能耐,也不能让大理石少卿,刑部尚书,御史们都听他的。“ 想到此处,他与张居正对望一眼,心中都隐约猜到了一个人,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师徒间长期相处培养出来的,压根就用不着宣之于口。 默然片刻,裕王又道:“听说,那大理石少卿乃是你的同窗好友?” 张居正点了点头:“刑部尚书王左,亦是我的恩师徐阶早年的弟子。”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裕王闭上眼睛,思酌一会,又微微冷笑道:“他也是太性急了些,父皇不过就是召见我一次,不过,此事或许反倒能帮我顺利册封,先生,你说是不是?” 张居正没有回答,此刻,他心里担忧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第22章 会审 裕王在府邸中被人下毒暗杀,差点没命,这件事情就像响晴天的一声惊雷,使得整个朝野为之震动。 嘉靖帝闻报后,大发雷霆,着令大理石少卿段秀,刑部尚书王左,御史中丞孟安详三法司会同审理此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青云阁里,三位官员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听鲁太医讲解案情:“王爷中的浅草蝶粉,是一种慢性□□,因为味道异常鲜美,下毒之人通常都是将它混合在食物中,人中了此毒,段期内不会有异常症状,可是,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毒发之后,必死无疑。 王左便问:“那么,王爷中毒,大概多少时日了?” “从王爷脉象看,中毒最多三五个月,此次毒发,乃是莲藕的诱因。”鲁太医答道。 三人又问了些细枝末节,便让鲁太医退下。 稍后,初雪被带到了青云阁。 进屋之后,见眼前的少女神态镇定,面容清丽难言,王段孟三人都是一怔,心中不约而同地想,果然王府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连一个做点心的丫头,都有这般气韵颜色。 初雪盈盈跪拜:“奴婢见过三位大人。” 王左是主审,便正了面色,凛然道:“下跪何人?” “奴婢乃青云阁点心房的使婢李初雪。” “嗯,李初雪,你毒杀王爷,受何人指使,还不快快招来!” “大人,我冤枉,三位大人请想,毒杀王爷,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初雪就算有心毒杀,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将毒物混在猪油之中,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世上哪有如此愚蠢之人。”初雪低着头,每一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晰。 王左冷笑道:“这世上的事情,原本就难说,食物是你亲手烹制,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大人请再想想,我与王爷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去毒杀王爷,就算有人指使,也无非是拿我的命来胁迫,我若不答应,无非就是奴婢自己死,我若答应了,一旦败露,我李家全家都要死,孰轻孰重,谁人不懂掂量?” 说到这里,初雪抬起头来,缓缓道:“食物是我亲手烹制,由我来下毒害王爷,太容易败露了,便是傻子也知道抓我拷打逼问,如此一来,事情败露之后,我全家是死,背后指使之人也定然是个死,那人,也不会那么愚蠢吧。” 这三人都是屡破奇案的断案高手,早已明了初雪多半不是下毒之人,可是听初雪这般娓娓道来,心里还是为她的能言善辩喝了声采。 段秀便道:“既然如此,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些日子,什么人能接触到点心房的猪油坛子?” 初雪便将素日里点心房进出的人一一报了上去,又把平日里买香料的铺子名也报了上去。 旁边孟安详便一一记了下来。 “把点心房的李初雪,小月,和这名单上的人都给我查,”王左扭头对身边的差役道:“还有大厨房里所有能接触到熬猪油的肥肉的人,并街上香料铺子老板伙计,都给我细细地查,从祖宗三代开始查起,一直查到吃奶的儿孙辈,定要弄清他们都与什么人有来往。” 差役们这一查,足足查了有半月有余。 人,抓了一批又一批,王左等三人审了一堂又一堂,可是,最终却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无法找出下毒之人,案件始终停滞不前。 这半个月里,裕王的身体完全的痊愈了,又开始了青云阁的读书生涯,可是,连日来他与两位先生讨论的,不再是治国经略,而是,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裕王康复之后,为免母亲杜康妃牵挂,便日日进宫探视母亲,康妃亲眼看见儿子身子健状如昔,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想起下毒之人手段之阴狠,不禁心惊胆颤,少不得日日在太后面前诉说一番对儿子的担忧。 蒋太后一向看重这位长孙,得知案件久侦不破,又见杜康妃日日愁苦,担心儿子再次被人下毒,太后心中有气,便把嘉靖叫到慈宁宫里,好一番催逼。 嘉靖十分无法,只得好言好语安慰母亲:“母后放心,儿子已让三法司的官员会同办理此案。” “朝廷里那些官儿,有几个中用的?”蒋太后冷笑道“依我看,此事干脆不要再查了,就把青云阁和大厨房里所有伺候三郎的人,全部赐死,就干净了,一群奴才而已,算得什么!” 见母亲这般说话,嘉靖先是微微一怔,再凝神细思片刻,方笑道:“母后见事,果然干脆利落,如此了结,也算得上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法子,看以后,还有哪个奴才敢再对三郎不忠。” 第23章 真相 “张大人,王爷让您稍稍等会,他即刻便来。”青云阁里,五福低声对张居正道。 “五福,我昨晚离开王府时,依稀听见有人议论,说为着王爷中毒一事,陛下又有旨意下来了?”张居正问这话时,见五福面色苍白,精神委顿不堪,双目红肿,心里更是忐忑。 他不问则已,这般一问,五福的脸色越发白了,嘶声道:“奴才们命苦,怕活不过三天了。” “谁你说谁命苦活不过三天?”张居正腾地从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站起身来,逼视着五福。 五福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咽咽地道:“皇爷下旨,若过了三天还是查不出谁下的毒,王爷身边所有的奴才们都得死,大厨房,我与何公公,所有青云阁的人,都要死——” 张居正的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五福的话,呆了半晌,他颓然坐下,伸出双手,狠狠地嵌进太师椅把手上雕刻的如意云纹的花纹上,却丝毫也不觉得痛。 “初雪,她就要死了吗?那么美好动人的笑容,此生再也看不见了?不,不能,绝不能。”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丢下唠叨哭诉的五福,大踏步地走出了青云阁。 王府大门右侧的巷子里,心墨守着公子的马车,哪里也去不得,便蹲在地上看着王府几个闲散小厮斗蝈蝈儿,正得趣间,突然见自家公子飞步赶来,神色间说不出的焦急与仓皇。 心墨不由得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失态,正不知所措间,就听公子喝道:“上车,我们去段大人府上。” 初雪已经被关了十多天了,这中间她和小月都过了几回堂,却始终等不到冤屈被雪的时候,在张居正的关照下,虽然饮食上不曾受到苛待,堂上也没有用过刑,可是精神却渐渐委顿了下来。 这日,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阳光自天窗直射进来,给阴冷潮湿的牢房增添了几分暖意。 初雪与小月背靠背沐浴在那一缕阳光之下,彼此都是沉默。 从开始的惊恐挣扎,到现在的听天由命,两人更多的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麻木。 门外,突然又传来脚步声,初雪心中一动,这不像是守卫这个院子的侍卫的脚步声。 果然,脚步声渐行渐近,张居正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初雪,你还好吗?” 初雪起身上前,对着门缝轻声道:我很好,只是下毒的人还没找出来,“你怎么又来了,别人看见了要起疑的,你快点回去吧。” 张居正听她语气,便猜到昨日宫里那道可怕的圣旨还没有传到她的耳中,心念一转,便道:“案子久侦不破,陛下命我协助三法司的人追查,我现在是名正言顺地来问你话了。” 顿了一顿,又道:“陛下旨意里还说,若是三日之内,我不能破案,就罢了我的官儿,所以,初雪,你一定要好生回想,前段时日,到底都有哪些人进点心房。“ 初雪吃了一惊,呐呐道:“你的官儿是幸苦读书多少年考来的,难不成因为找不到下毒的人,就要被罢了吗?这也太——” “所以,咱们只有三日的时间。”张居正沉声道:“我方才与大理寺的段大人谈论过了,这么久找不出那人,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初雪,你再好好想一想,自你进点心房,都有什么人到房里去过。” 初雪苦苦地思索起来,半晌,方苦笑道:“实在是没有了,就是那些人,除非别人有点心房的钥匙,不然一定就是我报上去的那些人。” “钥匙?”张居正脑海中莫名地灵光一现,稍加思索,便道:“不错,钥匙,有可能是有人拿了钥匙,三更半夜去点心房投毒,你快说,哪些人能拿到你的钥匙?” “我的钥匙一直带再身上,除非晚上睡觉,会搁在床前的榆木柜子上。 一时间,张居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难道是有人夜里潜入青云阁,给初雪房里下了迷香,再拿了钥匙去投毒吗?不可能,王府禁卫那般森严,那么,还有谁能拿到初雪的钥匙?”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娇儿,跟你一起住的娇儿会吗?”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她想起来了,自她与娇儿同屋开始,娇儿每天夜里都有起夜的习惯,奇怪的是,再冷的天气,她都说自己用不惯恭桶,非要去院子里的茅房,依稀记得有一次,她醒来好久,都不见娇儿回房。 心底开始泛起了隐约的惊惧与不安,后背像是被冷风吹过,凉飕飕的感觉,娇儿,自己的好姐妹,那么善良开朗的女子,不,不会是她,自己不能为了脱罪,为了不让张居正罢官,就去攀诬挚友。 然而,除了她,实在没有人再能拿到钥匙,她们晚上睡觉,窗子都会关严实,房门都是从屋内反锁的。 见门内久久悄无声息,张居正若有所悟,轻声道:“我知道娇儿与你素来亲密,可是初雪,人心难测,若不是她做的,她自然经得起查,若是她做的,这等不仁不义背弃陷害朋友之人,怎堪为友” “我只记得——”初雪的喉咙不觉有些发干:“她夜里从来不用房里的恭桶,都是去茅房,再冷的天气,都是如此。” 张居正长吁了一口气:“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从初雪处出来,张居正片刻也不做停留,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对赶车的心墨道:“去段大人府上,快。” 心墨抬头瞧了瞧正当午的太阳,见公子神色冷厉,嘴唇动了动,硬是压下了劝他吃午饭的话。 这一夜,张居正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抱月轩里,陆采莲正拿着犀角梳子细细地给刚起床的裕王梳头,就听见外面的小丫头来报:“张大人有急事求见,现在青云阁等王爷。” 裕王一怔,此刻离张居正平日来讲课的时间整整差了一个多时辰,若非有紧急要事,张居正不会如此绝早到来。 陆采莲察言观色,知道他急着要去,便冲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忙上前为裕王洁口净面,梳洗停当之后,陆采莲道:“王爷好歹用些早膳再去。” 裕王看了陆采莲一眼,心中暗想,她虽然美艳,却自幼养尊处优被人服侍惯了的,终不及王妃体贴周到,于是道:“待会,叫人送两个人的早膳去青云阁。” 说完,便匆匆去了青云阁。 张居正岿然坐在太师椅上,见裕王推门而入,点了点头:“王爷来了。” “先生这么早来,想必有要事吧?”裕王坐在书案前,冲跟在身边伺候的何英挥了挥手,何英会意,悄悄退了下去,带上门,只留下师徒两人在房内。 “王爷,前日下毒之人,已经查出来了。” 裕王浑身一震,失声道:“是谁?” “是管书库的婢女娇儿。” “娇儿?她管书库,我对她素来和善,她——她是受了那人的指使吗?” 张居正道:“三法司的差役们查得清清楚楚了,娇儿的父母与景王府上总管的内侄比邻而居,两家来往密切,近几个月来,景王府总管刘三经常出入他的内侄家中,而且,娇儿的父母原本卖兔儿糖勉强维持生计,昨晚段大人带人去搜她家,却搜出了许多金银财物。 裕王冷笑道:“那娇儿怎么说?” “人证物证俱在,三位大人已经将她收监,只是,事关景王爷,此事——还需王爷亲自过问。” 裕王哼了一声,心中已然明了,景王母子素来深受自己父皇宠爱,三法司的人,哪里惹得起皇子皇妃,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开玩笑么。” “如此说来,他们将娇儿收监,却不过堂审问,是要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了。”裕王看了张居正一眼,问道。 “王爷,岂止是三位大人不敢过堂,便是王爷自己,若过了堂,拿了娇儿的口供,难道敢去陛下面前,请他严惩景王吗?” 裕王双眉一扬,恨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寿宴之上,皇祖母对王妃说了那句话,父皇又召见我的缘故吗,先生,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咱们就此千载良机,将证物口供呈给父皇,岂不是好?” 张居正微微摇头,反问道:“王爷,您若是陛下,会如何决断?” 裕王一愣,随即便想,若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下毒想害另外一个儿子,我会怎么对待这个儿子?我定然舍不得杀他,那么——” 张居正见他面色,笑道:“王爷总算明白过来了。” “那依先生之意,此事该如何办理方妥?” “王爷,此事,论理该由刑部王尚书上奏陛下,可是,如此一来,陛下就非决断不可,陛下素来钟爱景王,顶多罚他几年俸禄,在靖妃娘娘的干预下,估计连撵他出京就藩都不会。” “如此偏袒。父皇就不怕天下悠悠之口。”裕王心知张居正此言不虚,不由得咬牙切齿。 张居正轻叹一声:“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是,陛下又怎能例外,所以,与其让刑部上奏,不如王爷自己入宫奏明此事,并苦苦哀求陛下饶恕景王,以彰显兄弟之情,以及王爷的博大胸襟。” 裕王思酌一番,终于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此时咱们最需要的,是营建我在父皇心目中的仁义形象。” 第24章 触动 次日一早,裕王进宫。 张居正关心事态进展,刚过正午,就在青云阁等候裕王回府。 嘉靖素来宠爱靖妃母子,就算此事证据确凿,嘉靖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太严厉的惩罚。 他们父子间的纠葛,当然不会令张居正挂心,他最担心的是。以嘉靖的性子,会不会干脆来个将错就错,随便杀了几个奴才提景王挡了这罪名? 如果嘉靖真这么吩咐下来,除了娇儿,谁将最有可能被赐死? 初雪,不过一个小小婢女,她的命,在主子们眼里,不比一只蝼蚁尊贵多少。 张居正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数枝盛开的白梅,那花瓣被寒风吹得颤动不已,却依旧芳香饱满,然而,远处重檐叠架上方的天空,却是铅灰色的,这是否意味着,又将有一场大雪降临人间? 若果真如此,干脆去找自己的恩师,叫言官们将此事公诸天下…… 不知不觉,张居正双手紧握成拳。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五福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张大人等您许久了。” 张居正猛地回头,见裕王进来,便问道:“王爷,在宫里还顺利吗?” 裕王面色平静,从容坐下,又示意五福沏茶,然后方道:”父皇的反应,全在先生意料之中。” “那么,陛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景王?” 裕王有些意外里看了张居正一眼,笑吟吟地道:“先生怎的如此迫不及待?” 张居正微微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态了,素日里都是自己教导裕王,遇事要沉着冷静,处变不惊,此刻学生稳如泰山磐石,老师却急不可耐起来。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觉有些赧然,轻轻咳嗽一声,淡然道:“这是王爷在陛下心中将景王比下去的大好良机,我当然关心。” “一切都在先生意料之中。”裕王叹息一声,从五福手中接过盖碗,喝了两口香茶:“父皇乍听此事,竟然没有明显的诧异吃惊,可见,他心里也早就疑心是老四干的。” 张居正没有作声,心中却想,所以,他才下了那道旨意,将裕王身边所有奴才统统赐死,这样既保证了裕王的安全,又掩饰了景王的罪行,谁说当今圣上不英明?他不过是沉迷道教不想理会朝政罢了。 裕王见他不动声色,接着道:“我不等父皇说话,自己便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是我让三法司的人不要上奏,否则内阁那边一旦看了折子,父皇若不降罪老四,只怕难向天下人交代,我求父皇饶过老四这遭,也不要赐死我身边的奴才。” 听到这里,张居正心念一动,仔细打量了裕王一眼。 “父皇见我这般求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此事关系皇家颜面,老四又是我唯一的弟弟,只要保全了兄弟和颜面,此案随便我和三法司的人怎么结。”说到这里,裕王眼中闪过一丝不忿,语气里终于带出怒意:“老四那里,父皇居然都没有说要对他有任何惩治!太偏心了!” 张居正嗯了一声:“陛下定是在试您有无手足之情,您此番言行,定然为你将来继位添上厚厚一层砖瓦,景王虽然没有受到任何惩治,可是却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了。” 裕王听了这话,心中怒火才稍稍平息。 “那么此案,到底该如何了结?”张居正紧盯着裕王的眼睛。 裕王想了想,方道:“娇儿是必死无疑的,只是不必累及其余的无辜奴才,三法司那里,你去和他们说,就说娇儿因为被我惩治过,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已经被我赐死,此案不必再审了。” 张居正松了口气,心中满是欣慰,他想起初进王府时,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徐阶对他说过的话:“裕王是个心底仁厚的人,将来就算不能成为一代明君,也必成一代仁君,你要好好教导他。 于是便道:“王爷是苦主,您说不查了,自然也就结了。王爷宅心仁厚,体悯下人,日后定有福报。” 裕王楞了一下,随即笑道:“不是我宅心仁厚,只是初雪那丫头,我还真舍不得杀。” 听着他笑声中明显的暧昧之意,张居正心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英突然进门来报:“王爷,娇儿上吊自尽了。“ 第25章 情怯 天色突然转晴,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将下来,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涩,初雪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院子里明亮的光线,在阴暗的牢房里呆了十多天,乍一出来,看什么都是白花花一片。 五福将两把钥匙塞进她手里:“初雪,这房子现在只你一个人住了,两把钥匙都给你吧。“ 初雪点了点头,五福又低声道:“娇儿她,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初雪知道,五福与娇儿素来交好,便点了点头,以目示意五福说下去。 “娇儿说她对不住你,被抓的前一天晚上,她就什么都跟我说了,她打算留封书信帮你脱了干系,然后自己了断自己,她连毒药都准备好了。” 初雪想起娇儿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是难过,又是诧异:“为什么?五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福黯然良久,方道:“娇儿当日进府,卖的是死契,她整日嘴上念叨着将来出府嫁人生子,可实际上,那不过是她做的白日梦,她一辈子都是王府的奴才,将来若王爷继位,她随着进宫,更是终身不见天日。” 顿了顿。五福又道:“有人以她全家性命威胁,又许她事成之后,帮她脱了奴籍,给她自由身。” “初雪,你是选秀进来的,几年后就要放出去,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一辈子不得自由的奴才的心,就像夜里赶路的人,怎么走,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说到这里,五福的眼圈红了。 初雪沉默了,她知道,娇儿是多么的渴望出了这个王府,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这种渴望,令她自欺亦欺人,从来不正视自己终身为奴的事实的吧。 “那日,皇爷下旨,若三日之内再查不出下毒之人,咱们青云阁所有奴才统统赐死,那时候,娇儿就对我说,张大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听到这里,初雪一怔,忙问:“不是皇爷命张大人查案的?” 五福摇了摇头:“这事与张大人毫无关系,可张大人就是仁义,一听这事儿,急得一夜没合眼,亲自去查,到底把娇儿给查出来了——是他救了咱们这些奴才的命。” 初雪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这一次,终究靠的还是他。若是没有他,自己怕都死了几回了。 五福离开之后,初雪缓了缓神,用钥匙捅开了锁眼。 门开处,只见房中窗明几净,自己和娇儿睡的炕上,铺盖叠得方方正正,绣花枕头上小心翼翼盖上了防灰尘的青绢帕子,炕桌上还搁着一碗没喝完的茶,就像房里的两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可娇儿,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在狭小的牢房里呆了那么多天,初雪只觉得异常疲倦,关上房门,她便和衣躺在了炕上,拉过被子,想睡一会,却哪里睡得着,眼前晃动的,全是张居正那张明朗英俊的脸。 娇儿说:“张居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是什么缘故,让娇儿有这样的想法? 五福说:“张大人急得一夜未眠,连夜去查。” 而张居正却对自己说:“皇爷限我三日之内查清真相,否则罢了我的官。”他是怕自己知道了那道可怕的圣旨会恐惧,故意安慰自己的 自己不过是给他母亲做了几顿点心,他就这样倾全力相助,他是本性仁厚,还是只对自己如此? 窗外透进来的风,依旧寒凉刺骨,可初雪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热,连带着脖子和面颊都滚烫了起来。 忍不住坐起身,将红绫棉掀在一边,拿起床小柜子上的菱花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镜中的自己,双颊潮红,眸光如春水般盈盈流转,有生以来,初雪从未觉得自己生得这般美艳动人。 心底最深处,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激动,她吁了口气,从枕下抽出一本话本来看,封皮上却写着《莺莺传》,这是他递过来给自己看的书,他递给自己这书,是否有什么用意 嗯,不管怎么样,他三番五次救了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该有所答谢才是。 他家中豪富,又是如此才名声望,自己一个小小婢女,能答谢他的,唯有几样精美的江南点心罢了。 好在他也是自幼在慈溪长大,跟他母亲一样,爱吃那些风味的点心。 原本落满灰尘的点心房,两天后就恢复了以往的光洁整齐,知道初雪要做几样点心答谢张居正后,小月极力赞成,她和青云阁所有的奴婢一样,都是打心底感激这位大人的救命之恩。 这日傍晚,初雪提了一个朱漆食盒,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来到了张府大门外。 仰起头,看着门前悬挂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一个张字,初雪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没有勇气上前去叩门环,确切地说,她突然害怕见到张居正了。 一阵沮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暗骂自己无用,定了定神,缓步上前,叩响了那熟铜铸成的门环。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打开门,见是初雪,忙笑道:“李姑娘好,怎么今儿不是心墨哥哥驾马车去接你?” “不必这般麻烦,你家公子上次帮了我大忙,这盒点心,是我一点心意。” 那小厮忙道:“姑娘请进,我这就去知会我家公子。” 初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必了,我还有要紧事,你只将点心递进去便成,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那小厮说话,她就转过身子,逃也似地匆匆走出了门房。 待走到大街上,离张府已有数丈之遥的时候,初雪的心才安定下来,不禁自嘲地想,自己这般胆小,他不会见笑了吧。 此时,张居正正在张夫人房中陪母亲用晚饭。 张夫人拿着勺子舀了半碗汤放在儿子面前:“这山药红枣猪骨汤最能养胃补气,娘瞧你这阵子气色不好,多喝些吧。” “夫人,公子,裕王府的李姑娘方才送来了一盒点心。”香儿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道。 张居正一怔,忙问:“那她人呢?” “人已经走了。” 张夫人皱了皱眉,轻声斥道:“糊涂东西,人家好意送礼来,你们怎么也不将人请进来喝茶看坐?” “门房里的贵儿说了,她说自己有急事,不肯进府,只说公子帮了她大忙,这是她答谢公子的一点心意,放下食盒就走了。” 张居正不等香儿说完,便站起身来接过食盒,放在鸡翅木饭桌上,一样一样取出来看,却是蜜汁春卷,千层肉饼,鸡油煎米饺,水晶油包这四样。 这四样东西,都是自己素日里最爱吃的,想到她幸苦做了,大老远地巴巴送来,却又不肯见自己一面就走了,张居正只觉得怅然若失。 张夫人瞟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指着满桌的菜肴淡淡地吩咐香儿:“把山药汤留下,其余的菜都撤下去给赏给你们吃,我和公子吃这四样点心就够了。”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忙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米饺递到张夫人碗里:“娘,这个您吃。” 张夫人哼了一声:“这是人家照着你的口味做来答谢你的,你该多吃些才是。” 张居正嘿嘿一笑,只不作答。 一时饭毕,张夫人便道:“正儿,你到我房里来,娘有话对你说。” 张居正答应了一声,便随母亲回卧房。 张夫人的房中常年点着百合香,那清幽的香气是张居正自出生以来就熟悉的味道。 张夫人坐在炕上,看着站在炕前的儿子,也不命他坐下,只郑重地道:“前日,你外祖和舅父又来信了,催着我快些将你的亲事定下来。” “娘,古人有云,大丈夫三十而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难道不是圣人的明训,你读圣贤书,所为何来?”张夫人的口气严厉起来。 张居正素来敬爱寡母,见她发怒,也不回嘴,只低了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缓了缓语气:“娘知道,你不喜欢高湘,娘也不逼你,官家小姐,本就气势迫人,不娶也罢,咱们可以让外公和舅舅在江南找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子,成婚之后,也可帮着我打理那些铺子和产业,如何?” “娘,我壮志未酬,实在不想有家室之累。”张居正低声道。 “哦,若是我替你求娶初雪呢?” 张居正一惊,猛然抬头:“初雪是王府的人,如何能求娶。” 张夫人冷笑道:“你也知道初雪是王府的人,而且是裕王看上的人,对不对?可今日,你对着食盒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是傻子,也看出你对她有情,你这般心思,裕王若知道了,你还谈什么壮志?” 张居正咬了咬牙:“她再过几年,也就放出来了。” 张夫人气急反笑:“王府中人人都知道,裕王若不中毒,初雪就要陪着去行宫侍寝了,你是要公然和裕王抢女人吗?” 张居正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心中却想,事在人为,初雪未必就愿意做王爷的小妾。 张夫人见儿子目光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心里的担忧更加深重,她这个独子,对自己向来是孝而不顺,他若打定了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26章 画像 点心房里,小月将一盘红艳艳的和田大枣洗干净了,悉数倒进瓦罐里。 此时天色已晚,窗外暮色渐浓,见初雪低了头,拿双筷子不停地搅动小铜盆里的阿胶浆汁,小月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姐姐,咱们都出来好几天了,怎么不见张大人来给你送书?” 听了这话,初雪心头突地一跳,搅动筷子的手不知不觉就迟慢下来,张居正不但是自己从牢房里出来这几天没有来,王爷中毒之前那些日子,也很少来了,他——是存心疏远自己了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救她? 见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脸上神色流露出迷惘之意,小月不禁暗骂自己没眼色,忙笑着岔开话题:“用阿胶浆熬制出来的枣子,到底有些什么好处呢?” “阿胶益气,红枣补血,两样混在一起,最是滋补。”说到这里,初雪就不说了,至于裕王需要这样滋补品来补肾,好应付后院那一妻三妾的轮流压榨,就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说得出口的了。 两人正谈论间,就听窗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又做什么好东西了?” 初雪的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小月扑哧一笑,扬声道:“张大人,我姐姐是做了好东西,正要送给你,让你进补呢。” 初雪大窘,白了小月一眼,却也知道不能怪她,谁叫自己没说清楚这补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只道是好东西,裕王能补的,张居正肯定也能补呗。 说话间,张居正挑帘而入,初雪垂下眼帘,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多日不见,他似乎比以往清瘦了些,一双眼睛却越发有神了。 来到灶火前,张居正揭开瓦罐,只见一股阿胶的香气扑鼻而来,看见里面熬的红枣,顿时醒悟,不觉也有些尴尬。 盖上瓦罐,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是来讨书的。” 初雪这才想起,他还有几本书在自己手里,便道:“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说完,便自出去取书,等到回房,却见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一人站在灶台前。 她的心,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将两本书卷放在她和小月平日里吃饭的饭桌上 :“小月去哪了?” “她去大厨房领东西去了。”他浑厚的嗓音似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那么稳健有力,就像他宽厚的肩膀那般,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踏实。 初雪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张居正踟蹰片刻,突然道:“初雪,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很想有一副自己的肖像?” 她一惊,那是什么时候的话了,她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过,一直以来,她的确是非常渴望能拥有一副自己的画像,只是请一个画师起码要二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价格,他这么问自己,是要给自己画像吗?没听说过他擅长丹青啊。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张居正笑道:“我是不擅长作画的,不过,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叫林润,他的一手丹青妙笔,当世无人能及,今日晌午,你到顺承门外的淡然居等我们,我让他给你画副像,如何?”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却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目光灼灼,那眼神亮亮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她不觉一阵心慌,心底最深处,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喜悦缓缓溢出。 淡然居,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茶馆。 实际上,这家茶馆的茶水糕点并不出彩,出彩的是它的老板,一个出身官宦之家,对琴棋书画嗜如性命的中年雅士,每日在茶馆里聚集了大批京城的才子名士,以及附庸风雅的京城官宦子弟。 午后,张居正早早就到了这里,他包的是二楼一个雅座,四壁都是以清脆的绿竹编成墙壁,甚是清幽。 今日,他下了决心约初雪出来,当然不仅仅是画像那么简单。 前日里,母亲的话重重刺激了他,只要一想到裕王提起她时,脸上那暧昧不明的笑容,他就没来由地一阵暴躁,这暴躁甚至在给裕王授课的时候,不知不觉流露出来。 有好几次,高拱都在私底下提醒他:“居正,咱们虽然得陛下旨意,教导皇子,可皇子毕竟是皇子,咱们不能失了应有的分寸,你可要小心在意。”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是那么的难。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是个能管的住自己的人,可如今,点心房里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却让他在一日比一日深切的思念与渴望里,乱了方寸。 不能再忍了,他必须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若是她对自己无意,那自己也好早早断了念想,若是她也有意…… 她对自己,会有意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乱了,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 “张兄,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张居正这才恍然惊醒,只见他的好友林润,肩上背着一副画架,笑吟吟地跨进房里。 “我是在想,你能有什么事情拖到现在还不来,是不是陈家小姐又让你去画她绣的围屏了?”张居正半开玩笑地对林润道。 那陈家小姐是雍妃的侄女儿,林润的表妹,和林润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虽然没有定下亲事,可看情形,十有*是等着宫里的雍妃指婚了。 林润见他这般说,笑道:“她三日前才开始绣围屏,哪里能这么快就好了,倒是你,巴巴的叫我来给一个女子画像,这女子莫非你的心上人?” “林兄不要说笑,李姑娘曾经帮过我的忙,我这是为了答谢她,嗯,她就快来了,你说话可要小心,别心上人长心上人短的,没得吓着人家。” 林润见他神色紧张,忍住笑,郑重点头:“我今儿就当自己是哑巴,只管画画就成,对了,上次你托我找姨母帮一个裕王府的婢女,莫非就是今日之人?。” 张居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李姑娘,张大人订的雅座就在这里,请进吧。” 张居正胸口一热,不再说话。 林润见他如此,便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开处,一个身穿莲青棉袍的少女缓步迈进门来,再看那少女的面容,只觉得肌肤白得几近透明,五官艳而不妖,眼神清而不媚,那种娴静的气度,那种漫不经心的从容与淡然,似冰山上一株雪莲花,漫天风雪都不能侵扰它分毫的绚烂与美丽。 转头再看张居正,昂藏七尺,端坐几前,林润心里不由得暗暗喝彩:“好一对璧人,简直是天造地设。” “初雪,你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我给你叫。”张居正的殷勤,林润看在眼里,更是好笑。 初雪缓缓坐下,抿嘴笑道:“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不介意,我可是来画像的。” 张居正便道:“这是我的好友林润,他马上就给你画。” 初雪看了林润一眼,点头微笑:“林公子,有劳了。”见他身形瘦削,面庞清俊,温雅斯文,心中便想,比起张居正来,这林润更加像个读书人。 林润淡淡一笑:“姑娘请坐正,林某这便开始给你画。” 初雪依言坐好,林润打开画架取出画具,端详着初雪,细细画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林润便画好了,张居正站起身来,来到画架前,将画取下,放在桌上,对初雪笑道,你瞧瞧。 初雪定睛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虽然不会画画,也不懂鉴赏,可是,分明的,画中的另一个自己栩栩如生,眼睛看着她,似乎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与自己说话一般,这已经不是像不像自己的问题,像是肯定像的,只是,林润把自己画神了。 她忍不住伸出雪白的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画中的自己,画的右下角,有小小的四个篆文:“雨润江南。” 雨润江南,雨润江南?这个名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那是当今世上一个善画的大才子的名字,被人誉为画圣,他每次作完一幅画,都要在画的右下角写上雨润江南四个字,只凭这四字,那副画就价值千金。 一时间,初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润的字叫若雨,他是江南人,所以,每次作完一副画,他都会在画上写下这四个字,所以,提起雨润江南这个名头,几乎无人不知,却甚少有人知道他叫林润。张居正对初雪解释道。 初雪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轻声道:“能让林公子这般的圣手给我画像,真是三生有幸。” 林润笑道:“初雪,你是张兄的朋友,也就是我林润的朋友,何必说的那般见外。” 初雪正要答话,突然听见外面一个娇媚的女声道:“小二,这间竹子雅座,可否能让我包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张居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小二答道:“高小姐,这间雅座已经被翰林院的张大人包下来了,小姐若是想喝茶,可以到隔壁去。” 第27章 表白 高湘一听小二说张居正包了竹子雅座,便道:“张大人与我家是世交,既然如此,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小二见她伸手推开竹子雅座的门就要进去,不禁暗暗摇头,这高府真真是教女无方,一个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出来喝茶已经是不守闺训,还这般主动私会青年男子,看以后哪家的公子敢娶她! 高湘推开房门,来不及和张居正打招呼,目光就被坐在他右侧的初雪吸引住了,见她容色绝艳,心里隐隐泛起了一阵不安的感觉。 张居正淡淡地道:“高小姐,这么巧?” “是很巧,这里的雅座都满了,张公子不介意我来蹭杯茶水吧。”高湘寒暄着坐了下来,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停地打量初雪,一张素面,不施脂粉,身上衣饰朴实无华,显然不是烟花陪酒女子,嗯,张居正定然不会好那一口。 “张公子,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错,这位是林润林公子,这位是李初雪姑娘。” 高湘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向二人点头微笑。 张居正又指着高湘道:”这位是翰林院学士高大人的爱女高湘小姐。 初雪见眼前的女子穿一件蜜合色细碎洒金缕挑花纹锦长袍,神态妩媚,落落大方,和张居正显然很熟,又听他叫高小姐,便猜到她多半与高拱有关,也只是点头一笑。 “李姑娘是初来京城吗?”高湘端起茶盏,优雅的呷了一口茶,娇声问道。 初雪有些不解:“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高湘悠然而笑:“你头上戴的银簪子,是前几年京城里流行的样式。” 初雪见她话语中隐含讥刺,心中顿感不快,不过,她生性豁达,况且打小就不在衣服首饰上头留心,于是索性不去理她,低了头,自去看画。 林润见气氛有些不对,看向张居正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饶有兴味的促狭之意。 张居正心念一动,计上心来,便笑吟吟地对高湘道:“湘妹妹——” 这声湘妹妹一出口,把高湘叫得心头一震,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他嘴上与自己说话,眼神却不停地往初雪脸上瞟,分明有些不对,一丝疑问从心底浮将上来,她只是不动声色。 张居正继续道:“上次在你家的梅林里,我看见你头上戴的那只钗儿打造的甚是精巧,只是那上面该镶只祖母绿的宝石才更好看。” “张公子说笑了,祖母绿的宝石,如此珍贵,一枚可抵得上我爹爹一年的俸禄了,我哪里戴得起。” “哦,家母那里,倒是有几枚祖母绿,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回头便派人送到妹妹府上,如何?” 高湘看了一眼初雪,见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心头不禁暗暗冷笑,定了定神,含羞带涩:“这可叫我怎么好意思,你上次回江南给我带的那十几箱子好吃好玩的,我都还收着没全看完呢。” 张居正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从江南给她带回十几箱子东西来着 此时也顾不上细想此事,只一意往初雪脸上瞅去,只见她牵动嘴角,勉强想挤出一个微笑,却终究笑不出来,眼神中,却是满满当当的失落与痛楚。 痛楚?是的,痛楚,她对自己有意,她果然有意。 一阵狂喜袭上心间,张居正只觉得头有些发晕。 高湘见张居正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看向初雪的目光专注无比,一颗不由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三人的眉眼官司,言语玄机,一边的林润看得心头雪亮,眼见高湘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急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哈哈一笑:“张兄,天色不早,你忘了,徐大人叫你今晚到他府中赴宴呢。” 张居正这才如梦初醒,对高湘笑道:“我们先走了,你若爱这里清静,可在此多坐一会。” 高湘头也不抬,冷冷地道:“我的确要一个人在此静一静。” 初雪见状,轻轻卷起桌上的画卷,抱在怀里,默默地随着张居正和林润走了出去。 瞬间,雅座里就只剩下高湘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满桌杯盘愤恨不已。 今日之事,张居正分明就是拿她当傻子,她活了这么大,爹爹的那些内宅小妾之间勾心斗角的游戏,那些借刀杀人,把人当棋子当工具的事情,见得太多太多了。 从来,都是她高湘把别人当棋子,什么时候,轮得到张居正利用自己来刺探另一个女子的心意 想到张居正看初雪的眼神,高湘心头更是烦躁不已,她抓起一个斗彩成窑茶杯,使劲往墙壁上一摔,只听得哐啷一声,瓷片碎裂,纷纷落在墙角。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守在雅座外的大丫头听见里面声响不对,忙推门进来。 “青云,他们三个,往哪里去了?” “只见他们出了茶馆,其余奴婢没在意。”青云一边观察自家小姐的神情,一边劝道:“小姐,人人都说咱们家老爷跟着裕王,将来前途无量,府中上门求亲的好人家踏破门槛,你何必——” 说到这里,青云叹息一声,没再往下说,她是高湘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两人情若姐妹,说话也就不那么避忌。 高湘似乎没听见青云的话,只怔怔地出神,良久,方道:“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张夫人身边的香儿,是你家的远亲?” “是的,香儿是奴婢姨夫的侄女儿,咱们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的,只是不太熟悉。” 高湘轻笑了一声:“再不熟悉的人,看在银子钱的份上,也会立马变成骨肉至亲——回府之后,你从我的首饰盒里检几样上好的首饰,再拿五百两银票去找香儿。” 青云会意:“那么,小姐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我要知道那个李初雪,到底是何方神圣,跟张居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高湘没有作声,只是盯着桌上的青瓷茶壶细细地看,她的眼底,阴郁地闪着光,恨不得将茶壶看穿一个洞出来。 初雪随着张居正和林润出了茶馆,心墨早已驾了马车在馆外候着,林润道了声别,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去了。 张居正道:“初雪,咱们也上车回去吧。” 初雪淡淡地道:“不必了,这里离王府不远,我走回去便成。” “如此也甚好,天快黑了,你一路须得小心。” 初雪听他这般说,心里更是失望,不由得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低了头,转身匆匆离去。 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小巷,只见漫天晚霞五彩缤纷,映照着巷口一带翠竹,绮丽无比,初雪不由得停住脚步。 情不自禁地想起方才张居正与高湘的对话来,祖母绿的宝石,十几箱子的吃的玩的,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真正的殷勤吧。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仅仅是一个会做两顿点心的小丫头,给几本书看就打发了,哪里能与出身显贵的高大小姐相提并论。自己方才的难受与失望,应该没有人看出来吧。 巷口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冷风,吹得竹林簌簌做响,初雪只觉身上寒意越发重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肩上突然一暖,她猛地回头,只见张居正含笑站在自己身后,再垂眸看自己肩上,赫然披着一件淡紫色的貂皮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娘怕我冷,嘱咐心墨带在车里的,我如此精壮,哪里用得着披这个,还是送给你吧。”张居正柔声道。 看着他脸上关切的神情,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酸楚,咬了咬牙,一手抱着画卷,一手脱下大氅,塞回他手里:“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一个烧火的丫头,也什么机会穿这么贵重的专在人前亮瞎相的衣裳。” 原本想加上一句,你还是送给那位高小姐比较妥当,可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免露了小气,显了痕迹,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盯着她的眼睛:“初雪,你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你好心送东西给我,我怎会生气。” ”可是,你分明的不高兴,是因为高湘吗?” 初雪抬眼望着他,夕阳流金般的光线里,他的脸庞美得如同神明,这般男子,当然该娶出身清贵的高大小姐,对他的仕途也是大有益处。 垂下眼帘,她淡然道:“高小姐说的也是实话,我头上的簪子确实很旧的东西,还是我娘当日留给我的。” 冷风之中,她娇怯的身子裹在莲青色绣折纸牡丹的宽大棉袍之中,似乎在微微发颤,张居正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意,冲口而出:“刚才她说我送给她那些东西,是假的,我从来没有送过她东西。” 初雪顿时大怒,瞪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送她十几箱子东西是假的?笑话,他刚才分明当着自己的面说要送她宝石,难道这也是假的? “你送她什么,不送她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巴巴的来跟我说?”她冷冷地反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生硬。 他没有说话,只将大氅抖开,往她身上一裹,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裹进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搂住不放。 她浑身大震,刚要挣扎说话,却觉得唇上一热,他的唇已经重重地压了下来,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千钧重力,狠狠地吻住了她。 一时间,天旋地转,那霞光中晶莹欲滴的翠竹,渐渐地模糊成一片,世间万物,所有的声响,全都不存在了,初雪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第28章 耳坠 严冬天气已经快要接近尾声,点心房山墙根下的水沟边,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十多天前的积雪尚未融化殆尽,只是那残雪覆盖下的枯草,居然也开始隐约发青了。 点心房里,一如既往的灶烟袅袅,热气腾腾,五福站在灶边,见灶台上搁着一碗新炒的鲜香南瓜子,便伸手抓了满满一大把,细细地嗑着,笑嘻嘻地道:“小月妹子,你慢些儿装盘,我可不急,我还想多嗑会瓜子呢。” 小月将酥油饼和羊肉馄饨等几样点心一样样放进食盒里,啐了一口:“你自然是不急的,横竖王爷问起,自有我们给你背锅。” “咱们王爷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好,便是迟一会,也绝不会责罚咱们,锅不锅的,你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吗?你看人家初雪多稳重,哪像你,见天的跟我拌嘴。”五福不说则已,一说一大堆。 初雪抬起手背,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依旧和她的面,这两人斗嘴,她是从来不参与的。 自从那日在小巷的竹林边,被他强吻了之后,初雪一直都很恍惚,三天了,她还依旧像是活在梦中,那一幕就像梦,是那么的不真实。 那天,他说:“初雪,为了我们的将来打算,你以后再给王爷做点心,可不能像以往那般了。” 看出她脸上的疑问,他又补充道:“你最好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时日一久,王爷自然就不爱吃了,这样,你才有机会被调出青云阁。 见她默然不语,他有些急了:“你生得这般好看,王爷早已留意,你很危险,知道吗?” 她低了头,不敢看他迫人的目光,心底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就像小时候,随着娘去宁波城里看花灯,回来的路上,娘必定会变魔术般的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山芋芝麻糖来,塞进她嘴里,然后背着她继续赶路,她将小脸依偎在娘的颈窝里,山芋糖的甜香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直甜到了心底。 “如果王爷想对你怎样,你立刻装病,然后来找我,我会想法子的。”他说着,又伸手小心地将那件大氅往她身上拢了拢。 她有些担忧,轻声道:“可是,王爷毕竟是皇子,他若是想——” 他剑眉一扬:“我好歹还是他的老师,你放心,裕王不是固执蛮横之人,他若真打你的主意,我自有法子让他断了念头。” 想到这里,初雪的唇边隐隐露出笑意。 小月将食盒递给五福,打发他出了门,回过头来看初雪,却见她停下了和面的手,神色温柔,眼睛睁得老大,嘴角含笑,一看就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便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初雪一惊,回过神来,继续和面。 小月看着她:“姐姐,这两天,我老觉得你有些不对劲,还有,你做的点心,我刚才都尝了,那味道,怎么会比以前差了那么多?” “是吗?嗯,那大概是因为这两天我在试着着新花样的缘故吧。”她支吾着,混过了这个话题。 小月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姐姐,就算你点心做的不好,大不了出了青云阁,换一个地方呆几年,最后还是会出府,将来嫁了人,一夫一妻的过日子,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初雪知道,小月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儿,老子在马厩里喂马,娘是大厨房里烧火的,将来,多半是要配给王府里的小厮了。 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半晌方温言道:“咱们女孩儿家的命运,实在说不准,说不定你日后能嫁个大富大贵的,做正头嫡妻也未可知呢。” 小月眼睛一亮:“你别说,我小时候娘找人给我算过命,那算命的还真就是这么说的,说我将来荣华富贵到老呢。” 初雪笑道:“那么你也别瞎担心了。” “姐姐,当年算命的那般说,我只当他是哄钱,现在我遇见了你,反有几分信了。” “遇见我就信了?”初雪有些不解。 “可不是么?咱们姐妹交情非比寻常,你嫁了贵婿之后,能不带挈做我这个做妹妹的么。”小月面有得色。 初雪微笑道:“我哪里能嫁什么贵婿。” 小月挤了挤眼:“又是翰林院的进士,又是王爷的老师,还要怎么贵呢?” 初雪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腾地红了,忙啐了一口,正色道:“你忘了咱们的身份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小月这才收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姐姐,我是打心底替你高兴,我看得出来,张大人对你一片真心。” 初雪正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茬,五福就推门而入了。 小月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五福笑道:“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叫初雪去书房里见他呢。” 初雪心头突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小月忙问:“五福,王爷突然叫我姐姐去,可是有什么事?” 五福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王爷有什么事,怎么会跟我说呢。” 小月还要再问,初雪瞅了她一眼,冲五福道:“我现在就随你去。” 初雪出了点心房,抬头看了看天,离天黑也就差那么个时辰的样子,张居正和高拱肯定已经回家了,平时这个时候,裕王都是独自在书房里歇息的,这个时候叫她去…… 两人跨进了书房的门槛,初雪只觉得暖气扑面而来,房中的地龙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旺,只见裕王斜靠在书案后的紫檀椅子上,穿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金丝绣成的腰带松松地系在身上,手里转动着一盏香茶,一派闲适模样。 五福说了声,王爷,初雪来了,便退下了。 整间阔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裕王和初雪俩人。 初雪低了头,站在书案前,等着裕王说话,可是,过了良久,都没有声息。 她不由得抬起头,看了裕王一眼,却发现他正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一脸玩味的表情。 初雪不敢和王爷对视,忙又重新低头,这时,裕王开口了:“初雪,你怎么不说话?” 是你叫我来的,我能说什么!初雪心里暗暗腹诽,嘴上却恭恭敬敬地道:“王爷唤奴婢来,想必是有事要吩咐奴婢吧?” 裕王淡淡一笑:“是我唤你来的,想问你一句话儿。” “王爷请问。” “嗯,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上次娇儿下毒之事,王妃早已安排你到热河给我侍寝了。” 此时窗外日头西沉,明亮的光线透过霞影纱无遮无拦地投进房内,裕王的声音轻轻柔柔,可在初雪听来,却如暴雨将至时分的那一声闷雷,虽不至于惊天动地,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慌。 “我就是想问问,你心里,可愿意吗?”裕王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闲闲地欣赏着她的粉白的玉颈,修长的体态.可惜她总是低着头,看不见那一双总是微微看向别处的眼睛,像秋天宁静的湖面上,倒映着的两颗星星,太与众不同了。 屋里的地龙大概是烧到了最旺的火候,初雪只觉得热,说不出的热,她浑身汗出如浆,贴身的小衣立刻便濡湿了,粘粘滑滑地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她真的真的很想说,我不愿意,可是,一旦这样说了,王爷接下来定要问一声,为什么? 她怎么回答?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皇子,未来的九五至尊,他若是知道张居正在和他抢女人…… 初雪不敢再往下想了。 裕王见她久久不肯答言,微一蹙眉,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托起了她精巧的下巴。 她的脸抬了起来,可是眼睑却始终固执地下垂,不肯与他对视,紧张与恐惧让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却更增添了娇柔无依之态。 裕王心底不由得起了一阵怜意,松了手,轻声道:“你不用如此害怕,你若不愿,我是不会强逼于你的。” 这句话甚有奇效,初雪的身子立刻不抖了,神智也恢复了清醒,忙道:“王爷错爱,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奴婢出身微贱,不配——不配受到恩宠,还请王爷三思。” 话一出口,她立刻想到张居正让她装病的话,不禁暗骂自己迟钝,刚才王爷捏她下巴的时候,乘机晕倒不就是了,可如今,拒绝的话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万一惹怒了王爷,自己这条小命可就没有了。 谁知裕王并没有生气,反而朗朗地笑了起来:“初雪,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得到本王的宠爱,你这是妄自菲薄太过了。” 初雪只得苦笑。 裕王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巧的红木锦盒,口中吩咐:“拿过去,打开来看看!” 初雪不敢违命,依言取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光华流转,竟是一副宝石耳坠,纯金打造的两枚金环,各连着一颗豌豆大小的绿宝石,一看就知道是贵重的东西。 “这两颗祖母绿宝石,是今年的贡品里最好的宝石了,我把这幅耳坠赐给你——” 说到这里,裕王顿了一顿,方悄声道:“我每月逢三的夜晚,都会在青云阁里歇息,你若有心,便戴上这副耳坠,来我房里伺候吧。” 第29章 欺君 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点心房的,那个小巧的锦盒揣在怀里,活生生就像一块烙铁,不想碰,却也不敢扔。 天已经擦黑了,点心房的窗纸里透出晕黄的灯光,小月此刻定是在房里搓牛肉菱粉丸子,初雪想了想,没有进屋,径直回自己房中了。 她也没有心思吃晚饭,只是坐在床沿上心乱如麻,她猜想,裕王嘴上说不逼迫自己,不过是风月场中的惯用手段,要来个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 若是这条鱼儿不识趣,居然敢脱钩跑了,还是跑到别的篓子里,那他会不会一怒之下,连对方带鱼篓都揣个稀巴烂? 她统共没见过裕王几面,并不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可是她明白,身为皇子,如果他想这么做,那绝对是有足够的力量的。 初雪立刻想起了那日张居正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一次,他真的还有办法吗?嗯,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虚掩的房门被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推开了,初雪吓了一跳:“谁?” “姐姐,是我,你怎么不点灯?”小月摸索着走进房里,晃亮了火折。 见她气色不好,小月有些担忧:“我见你迟迟没有回点心房,实在放心不下,姐姐,王爷找你,到底什么事情?” 初雪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明日,我想找杨梅姐姐告假一天,出府去看看我爹和我弟弟,明日的点心,你自己看着不拘做点什么吧。 小月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她心烦,便也不再询问,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初雪出了王府,往爹和弟弟租赁房子的花枝巷走去 青云阁里人来人往,实在不方便去找张居正谈及此事,往日与他只是熟人,他到点心房倒也没觉得有多大不妥,现在成了情郎,她自己心里就虚了起来,而今之计,只好先回家,再让爹爹将他叫到家中商议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来到巷口,却见路边停着一辆杏红轿帘的精致崭新的马车,车上的车夫衣裳鲜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派头,在破瓦烂墙的巷子口显得格外惹眼。 初雪不禁暗暗诧异,这一带住的都是贫民,怎么会来这么华丽的马车? 径直来到自己家门口,只见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笑语声,初雪不禁露出微笑,她随身的包裹里,揣着从点心房带出来的牛肉包子,这下文贵要高兴死了。 推开门,初雪叫了一声:“爹,文贵,我回来——” 话没说完,她一下子怔住了,只见房中的八仙桌边,围坐着三个人,正相谈甚欢。 对,是三个人,她爹,文贵,还有一个,背对着门口坐着,可是那华贵的衣饰,那苗条的背影,依稀相识。 那女子缓缓回头,跟初雪打了个照面,却不是高湘是谁? 文贵一见姐姐,立刻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姐姐,你来的真巧,高家姐姐正想叫爹去王府找你呢?” “高家姐姐?” 李伟见女儿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忙道:“初雪,这位高小姐前日已经来看过我们一次了,还给我们带了很多衣裳和吃的。 初雪顺着她爹的目光,看了一眼堆在墙角柜子上的一大堆衣裳和食盒。 高湘也站起身来,对着她笑吟吟地道:“初雪妹子,我来探望令尊和文贵,你不介意吧?” 自然是不介意,人家好心来看自己的家人,谁会不知好歹地去介意,可是,她与自己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我跟李老伯说,与你是素来交好的朋友,不知你肯不肯认我这个朋友呢?”高湘显得一脸真诚。 初雪想起那日她对张居正的神情动静,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只是来者是客,人家的好心,当然要以礼相待。 于是不卑不亢道:“高小姐太客气了,我一个做点心的丫头,承蒙小姐不嫌弃,以我为友,初雪自然是荣幸之至。” 高湘见她吐属文雅,略感诧异,随即嫣然一笑:“屋里有点暗,咱们到外面走走,如何?” 初雪心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事,便点了点头,将包袱递给文贵,两人相跟着出门,转到小巷深处的几株松树下。 高湘站定之后,闲闲地环顾四周,只见前面是一带水磨高墙,墙内假山高耸,便指着那道高墙道:“初雪,你看,前面这所后花园,是工部王侍郎家的宅子,我去逛过。” 初雪只嗯了一声,她不知道王侍郎家的宅子跟这场谈话有什么关系。 高湘似乎看出了她的漠然,干脆长话短说:“王侍郎有个爱妾,才貌双全,这所花园,是王侍郎按照她的意思盖的,可惜,得宠于丈夫,就等于失宠于大妇,最后还是被大妇设计卖到外省了。” “所以,女子一旦与人做妾,就是肉在砧板,只能任人宰割了。”初雪不动声色地答。 高湘哧笑一声:“世上会有哪个女人甘心做妾,只是做正室嫡妻,也要有家世出身才是,尤其是——” 说到这里,高湘上下打量了初雪一眼:“尤其是张居正那样锦绣前途的人,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娘亲也绝不会同意他娶一个下人做嫡妻。” 初雪被她那发自心底的鄙视深深激怒了,一大早找上门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初雪,你是个下人,出身卑贱,不配嫁给张居正为妻——你连他的妾都不要做才好。” 她凭什么?她是张居正什么人? 想到这里,初雪不禁微微冷笑:“高小姐,你与张居正,是不是已经订了婚约了?” 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讥刺之意,高湘脸上微微一红,一时词穷,顿了一顿,方道:“我这是好心劝你,听与不听,全在于你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初雪淡淡地道:“时候不早,我还要回王府,高小姐请便吧。“ 说完,初雪也不等她答言,转身往回走。 高湘看着她优美的身姿,想起那日张居正投射在她身上的脉脉含情的目光,将牙一咬,扬声叫道:“站住。” 初雪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高湘双眉竖起,冷笑一声:“李初雪,你冒名顶替,选秀入宫,可知罪吗?” 初雪猛地停下脚步,转回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高湘气定神闲,伸出纤纤玉手,从松树的旁支上锊下一小把碧绿的松针,轻轻叹息了一声:“如何?叫你别走,你偏要走,这不,你还是得回来,不是吗?”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往回走了几步。 见她自顾自地玩弄着手中的松针,便道:“你凭什么说我冒名顶替?” 高湘缓缓地道:“初雪,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难道一定要我告到官府那里,把李锦绣全家还有你爹你弟弟全都绑上公堂才肯认罪吗?你可知道你们犯的是欺君大罪,到了那时候,你自己要死,你爹爹和弟弟要死,李锦绣全家,更要死。” 她的话语里,虽没有透露出森森寒意,可初雪听了,却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遍及全身,她抬起头,盯着眼前这张妩媚的脸,一字一顿:“你派人调查我?” 高湘眨了眨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良柔弱。 “为什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高湘哼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的,你心底比谁都清楚。” 初雪缓了口气,涩声道:“他心中有没有你,不是我能做主的。” “可是,若是他断了跟你在一起的念头,我定然会有许多许多机会。高湘一边说,一边用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一寸寸,一节节地掐自己手掌中的松针。 “初雪,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再也撇不下他,这不能怪我,京城里的闺秀,哪个不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心生钦慕” 说到这里,高湘又看了她一眼:“你很美,可是,美貌我也有,而你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家世?才华?你什么也没有啊!我便是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卑微的厨役,为了你,连自己的娘亲都敢忤逆?” 初雪心头一震:“他——居然为了自己去忤逆张夫人?” 说到这里,高湘语气终于激动起来:“于是我派人查你,谁知这一查,居然查出了你是顶替李锦绣进宫选秀的,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那时我就想,我只需叫个家人去刑部打个招呼,你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说到这里,她将手一扬,那些松针的碎末便随风散开了。 “可是,张居正绝顶聪明,一定会查出是你将我害死,那样,他会恨你一生一世的,对不对?。”初雪冷冷地道。 高湘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胸有成竹地,优雅地笑:“初雪,我压根就不想要你们的命,我只想要张居正,只要你与他一刀两断,你们两家人定会平安无事。” “否则,我得不到的福气,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拥有它。”高湘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不要指望张居正能救你,欺君大罪,除了陛下本人,谁也赦免不了你们,他一个七品编修,还是省省吧。 第30章 抉择 青云坐在那辆杏红色的马车上,从帘缝里看见自家小姐和初雪一道走回来了,忙掀起轿帘:“小姐,咱们要不要回府?” 高湘点了点头,转脸对初雪道:“初雪,你本是个孝顺女儿,若不孝顺,也不会顶替别人进宫了,我知道,你定然不会看着你爹去死。” 说完,她抿嘴一笑,眼波潋滟,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慢慢地将牙齿深深嵌进了下唇。 她不由得想,艳若桃李,心如蛇蝎,说的一定就是高湘这种人吧。 马车里,青云看着自家小姐一脸旗开得胜的笑,忍不住问:“小姐,那个初雪,可答应了吗?” “她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高湘秀眉一扬,反问道。 “可是,小姐,你这般逼迫她……”青云嗫喏着,看了高湘一眼。 高湘脸上流露出不屑:“一个低三下四婢女罢了,今年才跟着她爹讨饭来的京城,除了张居正,还能有什么人给她撑腰!我又怕她什么?” 青云将一个泥金熟铜手炉放进高湘手里,脸上的忧色并没有褪去:“可是,我听香儿说,裕王也看上了她,万一她成了裕王的姬妾,裕王再登基继位,她岂有不记恨报复的道理。” 高湘不由得失笑:“青云,你真是傻丫头,你也不想想,她便成了裕王的侧妃,又能怎样?就算王妃能容下她,那陆家小姐又岂是好相与的?连曹端妃那般的帝王宠妃,都死于非命,何况一个初雪” 用铜拨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灰,她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家无余荫的穷丫头,就算得了裕王宠爱,也不会长久的,这一局,我一定会赢到底。” 初雪回到自己家那所小小的房子里。 文贵正坐在桌边拿着牛肉包子大口大口地吃,李伟在一边不停地唠叨:“贵儿,你已经吃了四个,不能再吃了。” 一抬眼,见女儿回来了,李伟问:“雪儿,你前日不是说,要过个把来月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儿又突然回来了。” “我突然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初雪尽量地放平语气。 李伟爱怜地看着女儿:“这几个月,你长高了,气色也好了,虽说是当下人,可爹倒情愿你一辈子在王府,起码好吃好喝。” 听了父亲这发自肺腑的疼爱之言,初雪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强忍心底的酸楚,她问:“锦绣她们,现在都还好吧?” 李伟笑道:“好,锦绣和如皋已经订了亲了,这两个孩子见天的跑来给我送这送那,真真是把我们当亲人对待的。” “对了,锦绣上次还说,等你回来了,一定要来找你教她做点心呢,你等着——” “不必了爹,我府里还有急事,下次吧。” 初雪说完,伸手摸了摸文贵的头,转身就走了。 回到点心房,还未到正午,小月见她回来,便道:“姐姐,方才张大人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让我转告,请你今天傍晚去他府上一趟。” 初雪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席卷了她整个身与心,这世上,怎么就有高湘那样坏到骨子里的女人呢! 小月见她神色恍惚,坐在八仙桌边,身子软塌塌的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心里更是惊疑,上前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道:“你是不是感了风寒,发烧了?” 初雪推开她的手:“我只是有些累,先回房去了.” “那你傍晚不去张府了?” 初雪没有回答小月的话,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里,坐在炕沿,只觉得头疼欲裂。 窗纸外,冬日稀薄的阳光一寸寸,一分分地黯了下去,此刻,张居正一定在秋远居的门口翘首期盼吧,可是,自己又怎能去见他? 高湘既然有本事打听到她的一切,自然也能买通张府的下人,瞧她对张居正那副志在必得的情形,万一惹怒了她,爹和文贵怎么办?锦绣全家怎么办? 天终于黑了,初雪和衣躺在炕上,苦苦地想着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机,她知道高湘的话是对的,张居正根本没有力量庇护自己,上次下毒的事情,她是冤枉的,所以他可以帮自己洗冤,而这次的欺君之罪,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如何包庇得了?。 难道,真的就这样跟他断了吗? 在极度的混乱中,她突然看见外面的天亮了,一群捕快叫叫嚷嚷地来冲开房门,架了她就走,她想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不觉来到了一处空旷的法场上,只见一个白面黑须的官儿端坐正中,场上刽子手面目狰狞,再往地上一瞧,却见爹爹头颈分离,倒在了一大片血泊之中,锦绣的爹穿了囚衣,低了头,正被刽子手按头欲砍,锦绣全家和文贵也五花大绑跪在一边,文贵大哭着叫:“救命呀,姐姐救命!” 她悲痛欲绝,拼命挣扎,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自己的脚猛地蹬到了炕头的柜子上,这才疼醒了。 坐起身子,抬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下午,她知道张居正必定会来找她,于是从柜子里找出当日娇儿遗留下来的书库钥匙,刚过正午,就悄悄去了楼上的书库,一直呆到了深夜。 次日一早,小月对她说:“姐姐,张大人晌午时分来找你了。” 初雪嘴唇动了动,迟疑着,却终究没有说话。 小月忍不住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了?张大人在房里等了你好久,他让我传话给你,他一定要知道你为何对他避而不见,不然他明日还会再来的。” 初雪身子一颤,手上的正在包的一颗羊肉饺子就掉在了地上。 小月从未见过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想起张居正久等她不到,失落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有什么事情,见面说清楚,强似你老躲着他,他若真日日来点心房等你,时间久了,那起无聊的人,不知又会造些什么谣言出来。” 初雪悚然一惊,小月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这般日日来找她,传到高湘耳中…… 又包了几个饺子,正在点数的当口,点心房的管事杨梅突然来了。 她一脸的不高兴,对初雪说:“府外头有个女子,说是你的姐姐,有急事一定要见你一面,初雪,这事可不合府中规矩,你去见她一面,叫她以后不要再找来了。” 初雪冲杨梅道了声谢,就急急忙忙地来到王府大门外。 李锦绣站在门口,一见她出来,就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道:“好妹妹,你总算是出来了。” 初雪见她脸色惶急,说话的声音直发颤,忙问:“姐姐,发什么什么事了?” “昨儿一早,衙门里就有两个公差来我家盘问了半天,问的便是当日选秀的事。” 初雪的心猛地一沉:“可被他问出些什么没有?” 锦绣摇了摇头:“当日,我娘原本生过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子,两岁上头夭折了,后来你顶替我入宫时,我爹娘只说你原本没死,只是被卖到外地,街坊们也没疑心。” “这样说不是很好吗?” 可谁知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公差,问你的籍贯,又问我爹娘要你当日的卖身契,还说,如果当日选秀名单上写的是我,那么你进宫,就是欺君大罪。” 说到这里,锦绣忍不住哭出声来:“初雪,怎么办?” 初雪没有说话,拢在袖中的双手,却渐渐紧握成拳:“那公差还说了些什么?” “就是问选秀进宫的事儿,其他就没有了。”锦绣更咽着,取出帕子擦眼泪。 “不对,他一定还说了别的什么话,不然,你怎么会来找我?你是怎么想起来找我的?” 锦绣抽泣道:“那公差说的,他是听命办事,这事可大可小,只要没人告发,咱们两家就平安无事,他临走时还对我爹说:“你的小女儿在裕王府当差,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若有,赶紧把事消了就成。” 初雪忍不住暗暗咬牙:“什么公差,八成是高家的狗奴才假扮的,高湘,你就那么的迫不及待么? 想起高湘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初雪胸口一阵血气翻涌,此时此刻,如果高湘站在自己面前的话,初雪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拔下头上的簪子,跟她同归于尽。 然而,自己若死了,爹怎么活?文贵又怎么活? “初雪妹子,你倒是仔细想想,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咱们两家八条人命,可都攥在人家手里了?”锦绣带着哭腔道。 初雪看着锦绣因为惧怕而泛白的面色,心底深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清晰成形,她拍了拍锦绣的手背,惨然一笑“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第31章 决绝 初雪站在后花园的假山边,静静地等着张居正。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到花园里来,即便有人,隔着假山,别人也很难发现她,这是上次张居正特意叮嘱过她的约会地点。 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一阵酥油般的小雨,尽管天气依旧寒冷,可春意却也从裕王府的后花园透了出来,尚未到年关,假山边迎春花的枝条上,就已经有许多金黄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了。 晌午刚过,正是裕王下学的时分,他说过的,会日日来找她,直到她肯见面为止。 太阳稀薄的影子被乌云遮住的时候,初雪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缓缓回头。 张居正一身淡青色织锦棉袍,双目如电,站在一棵梧桐树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初雪心中一窒,勉强想挤出个笑容出来,却始终笑不出来,于是便道:“你来了?” “初雪,你今天,和往日大不相同。” 初雪心中一痛,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我今天,是和往日不一样了,你好好瞧瞧,我到底哪点不一样?” 张居正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渐渐的,他的目光中柔情大盛,伸出手就去揽她的腰。 她却一下闪在一边,避开了。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手停顿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就这么僵了一会,他才慢慢地放下手,缓缓道:“才不过几天功夫,你却判若两人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初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无波:“难道你没发现,我今日戴的耳坠很别致么?” 听她这么一说,张居正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金环耳坠,豌豆大小的绿宝石,即便没有阳光照射,也是熠熠生辉。 “这是祖母绿的宝石,很贵重,是上次王妃赏你的吗?” 初雪摇了摇头:“王妃怎么会给我这么重的赏赐,这是王爷赏给我的。”话一出口,她旋即低头去摘身畔迎春花的花苞,不敢再看他的脸。 张居正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方冷冷地开口:“你这些天来不肯见我,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她轻轻咳嗽一声,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是的,裕王想纳我为妾。” 沉寂,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黯淡的日光照在身上,越发觉得寒意袭人,昨夜的雨,沥沥淅淅,直下到正午时分方停,梧桐树的枯枝上凝结了许多透明的水珠,被风一吹,便滴落到池塘里,一声一空,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比一生还要长,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他艰难地,涩声问道:“初雪,我不明白,当日在那个巷口,咱们明明说的好好的,怎么你这么快就变卦了?” 初雪拼命压下了自心间泛起来的泪意,不能哭,千万不能哭,这个时候一哭,就前功尽弃,两家人的性命,可都是攥在自己手里呢。 张居正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起来:“既然要跟我分开,就抬起头看着我,明明白白的跟我说,不然,我可不认账。” 初雪将心一横,蓦然抬头,直视着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提高了音量:“裕王已经给我这定情之物,你就不要天天来找我了,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听了此言,他英俊的眉眼瞬间凝固,随后便开始扭曲起来,她闭上了眼,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令她的心慢慢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不知道,这是她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初雪,问问你自己心,这真是你想要的么?”张居正嘶声问道,他实在难以置信。 初雪垂下眼帘,不忍直视他,也不忍直视那个真实的自己。 张居正呐呐地道:“不,不对,前后不过几日功夫,你就判若两人,这里头一定有缘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冲动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初雪猛地推开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好端端地在此,能有什么事!” 他呆了一呆,心底的疑惑却越发的深了:“是不是裕王强迫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若叫你侍寝,你就装病,我自有法子的。” 她用手轻轻扶住老梧桐粗大的身躯,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他没有逼迫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张居正的语气里终于迸发出无法自抑的怒意:“既然你对他有意,为何那日在巷口,又是那般?” 她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找我,我——从未说过喜欢你。” 张居正顿时如遭痛击。 今日,若不让他死心断念,日后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苦楚,既然如此,何不断个干净,他难过一场之后,就把她彻底忘记,岂不是好?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前所未有的激动起来:“裕王说,只要我跟了他,就给我名分,日后他继承帝位,像我这样的潜邸旧人,最低也是个妃位。” 她喘了口气:“我是真的穷怕了,我是真的当奴才当怕了,那些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凭什么就高高在上的俯视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众生,我不想再这样悲哀地活着了,我要做,就要全天下最显贵的女人!” 听着他的话,张居正的脸色先是铁青,继而白得像一张纸,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直握得骨节咯咯作响。 “好,很好,初雪。”他沉痛地,悲怆地,咬牙切齿地说:“多谢你今日给了我一个明白——放心,日后,我不会再纠缠了,绝不会了!” 看着他转头大踏步的离去,初雪心中酸楚难当,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软,靠在了老梧桐上。 泪影模糊中,她就这样看着那一抹淡青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春寒的风忽地掠过,迎春枝头的花蕾原本被雨水打湿,再被风一吹,纷纷从枝头坠落在地,碾落成泥。 有些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第32章 宠幸 严格地说,裕王不算是个好色的男人。 他大婚已经三年了,在他这个年纪,别说是皇子,就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少爷,都有了至少五六个妻妾通房,可裕王除了那选秀选出来一妻二妾之外,只添了一个陆侧妃。 众所周知,尽管陆侧妃姿容艳丽,是个天生的尤物,可是,她却是陆府通过嘉靖的关系,塞进裕王府的。 虽然她过府之后,颇得裕王宠爱,可是,裕王在宠她之余,却也从不曾有宠妾灭妻的举动,对其他两名姬妾,每月也均有雨露沾身,除此之外,他每个月逢三的日子,都会独自在书房歇息。 这种做派,很是令朝中那些支持立他为太子的大臣们心生籍慰,自古到今,红颜都是祸国的根源,做皇帝的,若是好色成性,那就准是昏君无疑。 而那位景王爷,和裕王同一年大婚,可是早在大婚之前,屋里就有了六个通房,据说这些通房里,还有几个是来历不明,出身暧昧的。 景王妃过门后,景王又一口气纳了四五个姬妾,可惜,这十几位妙龄女子,至今都没有一人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 和弟弟一比,裕王经常独宿书房的事迹就成了佳话,朝堂之上,几乎人人传颂。 这晚,又是逢三的日子了。 夜,静悄悄的,青云阁内书房的窗纸里,透出淡红色的灯光,那是上好的牛油红烛,一支就足能抵得上贫苦人家半个月的伙食钱了。 五福端了一杯香茶,轻轻搁在书房里间的紫檀镶大理石的方桌上,低声道:“王爷,这是陆侧妃娘娘派人送过来的百合安神茶,说是里头搁了西域雪参,最是滋补。” 裕王手持书卷,在方桌前席地而坐,见五福这般说,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不论是谁,都不要再往书房里送东送西了,对了,你的差是怎么当的?” 五福涎着脸笑道:“奴才也是想着,毕竟侧妃娘娘是一片好心不是。” 裕王哼了一声:“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究竟是她的奴才,还是我的奴才?” 五福听着话头不好,急忙跪了下来:“王爷恕罪,奴才以后才不敢了,以后不管是谁,即便是王妃娘娘叫我送东西,我也不送了。” “好了好了,我不过白说一句,瞧你吓成这个样子,我还要看书,你退下吧。”裕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五福,日后再有人逢三的日子送这送那的扰我清静,你便直接去正院找王妃,她是主母,任凭她发落吧。” 五福嘴上答应着,心底却暗暗咋舌,自从王爷中了毒,被医治好了以后,他的脾气威风就日渐增长。 以往,他对陆侧妃娘娘比对王妃还要尊重,只要是王妃和陆侧妃因为什么事情杠上了,不管什么缘故,王爷都是压着王妃,宠着让着陆侧妃,可如今,他居然让王妃娘娘摆出主母的款儿,来辖制陆侧妃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陆侧妃娘娘就快要失宠了呢。 自己还要不要每日里都把王爷的日常举止,偷偷说给陆侧妃身边的珍珠听呢? 五福低了头,心里暗暗盘算着,将那盏百合安神茶端出了房门。 本以为这时候不会有人进书房了,可谁知他一脚刚踏出门槛,就差点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五福哎呦了一声,抬头一看,楞住了。 眼前的人,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正是点心房里的初雪,可是,眼前的初雪,跟平日里的初雪分明又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五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初雪微微一笑:“五福,对不住,我撞疼你了吗?” “不疼不疼!没事儿。”五福一边说,一边仔细看她手上的托盘,盘子里也是一杯香茶。 于是悄声道:“初雪,你这是受了哪一位娘娘的差使来送茶?是齐侧妃,还是杨美人?” 初雪怔了一下,随即含笑问道:“怎么?是哪位娘娘送的,有什么干系吗?” 五福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房外:“若是平日,也许干系不大,可今日,王爷瞧着像是不高兴,连陆侧妃娘娘给他送了安神茶来,他都叫王妃惩治呢?” “惩治?”初雪有些不解。 五福笑道:“这是自然,王爷既然独个儿在书房歇息,便是不想和娘娘们在一起的意思,他想图清静,可那几位娘娘争着献宝似的往书房送东西,不就是不让他清静吗?” 说着,五福又开始上下打量初雪,这才发现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大红的棉袍,眉毛比先前浓了些,嘴唇似乎也用了口脂,耳朵上还戴着亮光闪闪的绿宝石耳坠,怪不得觉得她不一样了呢。 本就是绝色美人的胚子,这一打扮,简直能迷死人。 五福虽然是个太监,却也忍不住啧啧称赞起来。 见他这般打量自己,初雪面上微微一红:“五福,你若有事,就先走吧。” 五福嗯了一声:”王爷在里面看书,你可不能进去吵他。” 初雪见五福一脸的泯顽不灵,一时间也是语塞。 今晚,她本是下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来书房的,她心里明白,若想要高湘放过自己,只有彻底断了张居正的念想,而断绝他念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裕王。 如今,五福不住口地催促她走,让她心里不由得暗想:“莫非是天意,老天爷压根就不想我成为裕王的人,莫非,我跟张居正还有再见面的机缘么? 想到这里,她隐隐有些兴奋,正要答应五福,这就离开,却听到吱呀一声,内房的门被推开了。 裕王高挑挺拔的身影,被房内流泻出来的光线,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初雪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种无处逃遁的错觉,尽管,这个门原本就是她自己迈进来的。 “五福,大晚上的,跟谁在外面说话呢?”裕王闲闲地开口了。 “回王爷,是点心房的初雪,不知是奉了哪个娘娘之命,也来给您送茶来了。” 裕王哦了一声,随即道:“是我让她送茶来的,这里没你的事了,快退下吧。 饶是五福再愚钝不堪,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不禁在心底暗暗抽了自己十来个大嘴巴子。 王府中原本就有传言,说王爷看上了初雪,当日又是赏赐银子,又是赏赐模子的,王妃还想安排她侍寝,自己方才却说了些什么蠢话呢。 初雪这丫头,那般的绝色,怎么会是池中物! 五福一边在心底狠狠骂着自己,一边麻溜地跑了。 房里,只剩下裕王和初雪。 初雪低下头,抑制住复杂的情绪,轻声道:“王爷夜读幸苦,奴婢给您送了一杯茶。” 裕王淡淡地嗯了一声:“把茶端进来吧”说罢,他自己扭头先进屋了。 初雪托着托盘走进房门,耳际又传来裕王的声音:“把门关上。” 初雪依言关上了房门,走到那张大理石方桌边,将托盘茶放在桌上。 裕王依旧席地而坐,注视着眼前这个尤物,人人都说陆采莲是个尤物,谁知一山还比一山高,初雪,才更加称得上是尤物呢。 见她那双小巧的耳垂下,两枚祖母绿宝石晶光闪烁,不由得心中大乐,笑道:“素日里只知道你的点心做的好,却从不晓得你亲手沏的茶是什么味道。” 初雪听了,便将那杯香茶递到裕王面前:“王爷请用。” 手背上一暖,她的手就被裕王握住了。 初雪一惊,下意识地就想抽手,随即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只是低头不语。 裕王的袍袖间,有着龙涎香的清朗味道,这是天子专用的香,这香气刺激着初雪的眉眼,让她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 裕王将她的纤弱的身子一点点揽进怀里,昵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她的额前飘来荡去:“我第一次在后院看见你时,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她光洁的面颊,从她粉嫩的颈部开始,一点点,一寸寸地吻了下去。 初雪闭上双眼,强逼着自己把心头闪过的张居正的影子模糊掉,她伸出白若莲藕的手臂,勾住了裕王的脖子,回应着他渐渐澎湃的激情。 屋里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熄灭了,裕王猛地抄起她的身子,往那张紫檀雕花大木床上一扔,旋即伏了上去。 在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当中,初雪终于忍不住,流泻了一脸的泪。 次日,窗纸开始泛着点蛋壳青的时候,初雪就从锦被之中坐起身来。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裕王,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呼吸均匀,便知还在熟睡。 想起昨夜他在自己耳边呢喃着说过的话:“初雪,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我绝不会负了你……” 名分?是的,有了名分,她此生就是裕王的女人了,和张居正再也沾不上半点干系了,高湘放心了,家人也就安全了。 初雪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再去想张居正,此身既然已属裕王,就该谋个名正言顺,在王府后院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裕王,一定要等他醒来之后,自己才能走,在这初夜的清晨,男人最容易给他的女人承诺和保证。 内房和外房不同,糊窗用的是高丽纸,一点阳光就会变了颜色,当窗纸已经被染得通红的时候,裕王终于醒了。 刚一睁眼,就见面前一张绝美的面庞,目光楚楚,正凝望着自己。 想起昨夜的□□,裕王不禁莞尔,伸出手,帮她锊了锊鬓边的碎发:“你倒是醒得早,倒显得我懒了。“ ”那倒不是,只是奴婢向来有个择席的毛病,换了生地方,就容易睡不着。” 裕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怎么还自称奴婢啊?你该称自己为臣妾了。” “臣妾遵命,只是,王妃娘娘那里,不知可会怪罪臣妾——” 裕王的脸色黯了黯,随即冷笑道:”王妃素来贤惠,她不会介意我给你个名分,只是采莲那里——你放心吧,你是我的女人,她们该有的东西,你一样都不会缺。“ 第33章 挑人 裕王在书房里召初雪侍寝的传言,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王府,且在不停地向王府外蔓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裕王妃正在对镜梳妆。 犀角镶嵌了水晶的梳子,轻轻地掠过鬓脚,这是上次寿宴的时候,太后赏赐给她的首饰之一,她想起太后经常说的一句话:“咱们可都是皇家的媳妇,吃的用的,若不是世上最好的,岂不玷污了这个身份?” 是啊,皇家媳妇,和皇家的小妾,那地位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世上美貌的女人那么多,小妾可以一年一换,媳妇呢,一辈子可就是固定的那一个啊! 想到这里,裕王妃不禁惬意地笑了,她问春儿:“抱月轩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听说是摔了一屋子的东西,连送早点的红儿,都因为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被她命人掌了嘴巴。”春儿将犀角水晶梳子搁在妆台上,腾出手来细细地给王妃挽髻。 王妃眯缝起眼睛:“红儿是谁?” “红儿是点心房里的丫头,原先和初雪便有些过节,这次听说初雪侍寝了,想去陆侧妃那里说些添油加醋的话儿,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王妃从玉匣里拈起一枚珍珠耳环,自己亲手戴上,扑哧一笑:“陆家那贱人,原本就是个暴躁蛮横的性子。” “那红儿也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蠢货,娘娘,身为主母,这个时候,该您上场了。” 王妃点了点头,笑道:“不错,身为当家嫡妻,体察王爷的喜好,让王爷满意,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说话间,春儿就为她挽好了一个飞□□云髻,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初雪刚回点心房没多久,就有正院里的小丫头来传话:“初雪姑娘,王妃娘娘让你随到正院去见她。” 面对小月一脸的疑问,初雪来不及解释什么,便起身随那丫头而去。 方才,她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地从内书房出来的时候,伺候裕王的那些端茶送水,扫洒擦抹的小丫头小太监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不解,有恍然,有诧异,当然,更多是嫉妒,嫉妒一个做点心的婢女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身子既然已经给了他,当然要一个名正言顺,难不成还要在内书房跟他偷偷摸摸一辈子吗? 从之前王妃对自己的言行来看,她一定会乐于支持裕王,给自己一个名分的。 尽管这份支持里,带有明显的利用成分,可是,人活在世上,谁又不是利用一切尽可能利用的关系,来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路无话,不消片刻,就到了王妃房里。 王妃端坐在炕上,凝视着站在地下给自己请安的初雪,只见她双目盈盈,似乎要滴下水来,白腻的肌肤隐约泛出潮红,想起昨夜裕王与她在内书房共赴*,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妒意。 然而,这妒意只是一闪而逝,她随即便宽慰自己,男人玩弄一个女子,便和他闲暇之际,去骑一匹马兜风,抑或是斗一场蝈蝈一样,消遣而已,何必吃那不必要的醋,自己,终究才是明媒正娶,也是王府之中,裕王唯一需要尊重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当家主母特有的那雍容慈和的笑容便出现了:“初雪,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想起昨夜的痛楚,初雪脸上不禁一红,低声道:“已经好多了,谢王妃关爱。” “去拿些止痛的药膏来给初雪。” 王妃扭头吩咐了春儿,随即又转脸对着初雪笑道:“王爷是个细心体贴的性子,这头一回,想必也知道怜惜你,只是咱们女人家的苦,他们男人终究是体会不周全。” 初雪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不知娘娘唤奴婢来,有何事吩咐?” “嗯,你既然已经伺候了王爷,日后,也就不可能在点心房当差了。”王妃沉吟着道:“你的名分,我不敢自专,还要跟王爷商量过才能决断,可是,你日后住的地方,和使唤的人,我却是可以做主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初雪一眼,笑道:“府中后院本就阔大,王爷的姬妾又很少,待会,我让春儿带你出去转一圈,那几所院子,随你自己挑吧。” 初雪道了声谢。 王妃又问:“至于使唤的人,咱们府里头,不管是侧妃还是美人,都有十来个人伺候着。” “此事,但凭娘娘做主就是。”初雪知道,富贵人家,很多主母都会安插人手到姬妾房里,好做眼线。 王妃淡淡一笑:“既然是巴巴的叫你来问,自然是随你挑,你想让谁伺候,直说便是。” 初雪见她这般说了,明白王妃是存心施恩给自己,若不领受,她反而会不高兴。 初雪猛地想起想起林嬷嬷,她年纪大了,在点心房里只能做一些粗杂活计,红儿娟儿她们时时的给她气受。 而院子里伺候主子的活儿,肯定比点心房轻松,况且,林嬷嬷是在皇宫大内见过大世面的人,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定是大有益处。 于是便含笑道:“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小月,与我相交甚厚,还有点心房的林嬷嬷,最是纯厚的一个老人家。” 王妃便转脸对春儿道:“把这两个人的名字记下了,回头就找总管安排。” 说完,又对初雪笑道:“你不是曾经在文琴手底下呆过一段时间吗?文琴那丫头,我瞧着还算和顺,要不要把她也拨过来伺候你,她是个妥当人,给你梳头洗脸还是不错的。” 初雪想起当日点心房的种种,饶是她心胸宽广,却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不豫之色。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可还是被王妃尽收眼底,便转了话题:“我每每进宫,去给母妃请安,她都说王爷子嗣太少了,叫我劝他多纳几房姬妾,初雪,你可是第一个王爷自己看上的女人。” 初雪忙道:“娘娘言重了,娘娘金尊玉贵,王爷对您才是伉俪情深。” 王妃摇了摇头,恳切地道:“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日后咱们姐妹相称,熟不拘礼,才叫过日子的人家,你虽是婢女出身,可我和王爷都会给你讨一个好的封赏,你就安心等着吧。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初雪便告辞了。 见她走了,王妃便瞟了春儿一眼:“你去查一查,文琴她们几个,当日和她,究竟相处的如何。” 第34章 名分 初雪走出王妃的房间,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晴空,蓝汪汪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也是罕有的暖意融融,看来,春天是真的要到了。 她不由得想起慈溪老家的春天,满山的桃花和杨榴花,轻柔的风在山野间来回穿梭,那粉白嫩红的花浪便随风轻快地跃动,一如她无忧无虑的烂漫时光,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一如侯门深似海! 侯门尚且如此,皇家呢?做了皇家的妾,更是注定了此生只能面对着四角的蓝天了。 她不禁在心底喟然叹息。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咬着牙走下去。 “这不是初雪吗?你怎么到正院来啦?”耳际冷不丁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初雪凝神一看,自己左边的抄手游廊的一端,走来两个年轻的女子。 为首的那个十七八岁年纪,身段修长,穿一件大红底子粉紫缕金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满头珠光宝气,衬映得一张雪□□嫩的脸蛋妍丽已极。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红绫小袄的丫头,初雪却是认得的,正是抱月轩里伺候陆侧妃的珍珠,方才那句话,显然也是珍珠对她说的。 初雪情知这女子必是陆侧妃无疑,于是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奴婢初雪,见过陆侧妃娘娘。” 陆采莲哼了一声,用刀子般尖刻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半晌方冷冷地道:“你不是点心房的丫头么?大清早的,不去做点心,跑来王妃这里做什么,这也是你该来的地儿?” 初雪早就在绿叶替自己枉死的时候,就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遍陆侧妃的样子,因此,虽然她目光凌冽,言语尖刻,初雪都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答:“王妃相召,奴婢不敢不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陆采莲的话锋挡了一个严严实实,王妃才是王府的女主,她叫我来的,你能怎么样呢。 陆采莲哼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美貌只在自己之上,心中妒意更深,想起自己一个候门嫡女,居然要和一个如此低三下四之人姐妹相称,心里就委屈愤懑得不能自己。 珍珠轻声道:“娘娘,咱们再不进去,王妃可要见怪了。” 陆采莲这才收回了目光,也不理初雪,径直带着珍珠进王妃房里去了。 到了王妃房中,请了安,让了坐,陆采莲开口便道:“姐姐,我听说,王爷收了点心房里的初雪?” 王妃笑吟吟地拈起莲纹斗彩磁盘里的枣泥糕:“妹妹,这枣泥糕,是新疆的和田大枣做成的,太后昨儿特意赐给我的,你也尝尝?” 珍珠忙上前接过,递给陆采莲。 采莲却哪有心情吃枣泥糕,她是个急躁性子,有话藏不住,于是又道:“姐姐有所不知,那初雪,可是有主儿的人。” “有主儿?这话却是从何说起?”王妃微微一怔。 采莲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她早在进府之前,就跟雍妃娘娘家的一个至亲私定终身了,说好了到了岁数放出去了就成婚。” “雍妃娘娘?”王妃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心里头不由得暗暗思虑。 在宫里,陈雍妃是一个独特却绝不容忽视的存在。 她不像当年的曹端妃那般受宠,也不像杜康妃和卢靖妃那般有儿子傍身,然而,她是皇爷原配嫡后的亲妹子。 人人都知道,陈皇后是因为和皇爷闹别扭流产薨逝的,她与皇爷青梅竹马,本是两小无猜的一对爱侣,却因为后来皇爷继承皇位,妃嫔众多而伤心惨死。 皇爷因此伤心了许多年,宫中传言,皇爷就是打从陈皇后死后,精神无寄,才迷恋上修道的,直到多年以后,端妃入宫,皇爷脸上才渐渐有了笑颜。 然而,不管端妃如何受宠,有一个人,端妃都要礼让三分,那个人就是雍妃。 雍妃是在陈皇后死后进宫的,皇爷对她,与其说是宠爱,还不如说是对陈皇后的弥补,在后宫的争斗中,不论是非对错,皇爷都毫无原则地偏袒雍妃。 后来的的方皇后懂得这个道理,才当上了皇后,曹端妃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越来越受皇爷的宠爱。 除此之外,雍妃的父亲和几个哥哥分别是皇爷的授业恩师和少年时的同窗好友,这样的皇妃,这般的背景,谁惹得起? 看出了王妃脸上的踌躇之意,陆采莲心中暗暗得意:“姐姐,全天下的人都晓得,皇爷后宫三千,可真正被他放在心坎上的,只有陈皇后和端妃,这陈家,咱们陆家是惹不起的,王爷若想登上大位,光有我伯父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王妃仔细想了想,便道:“此事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雍妃亲自派人找我母亲说的,说是青云阁里那个会做点心的丫头,我一定要好好关照,让她平安出王府。” “既然如此,等我问过王爷再说吧。”王妃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这枣泥糕我吃着还成,你们若是喜欢,我派人去宫里多讨些来。” 闲聊一会,采莲便起身告退。 待她走后,春儿便道:“娘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王妃皱眉道:“她虽毒辣,却最是真爽,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沉思了一会,忽地一笑:“我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此事是她挑起来的,王爷怎么也怪不得我——你现在就去请王爷过来叙话。” 不一时,裕王便来到了正院。 他平日的早点都是初雪做的,今早初雪被王妃传召,没来得及做早点,他早已饿了,一脚踏进门来,见炕桌上满满一盘子红艳艳的枣泥糕,便笑道:“好香,这是给我预备的么?。 “春儿,你去把枣泥糕拿去热一热,再给王爷吃。” 王妃说罢,也不绕弯子,就道:“王爷,我方才让初雪去院子里选院子去了。” 王爷一怔,脸上微露尴尬。 王妃笑道:“臣妾是真心替王爷打算,绝不会拈酸吃醋,府中多些姐妹,也热闹些。” 裕王这才笑了一笑,温言道:“就知道你是个贤惠的,不像采莲。“ “陆家妹子也是爱王爷心切,太在乎你的宠爱了,所以才会乱了方寸。”王妃叹道。 裕王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快,随后又问:“初雪挑了哪所院子?” “她现在正在挑,还不知道,不过,臣妾想着,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她的名分定下来,不然,也不好住进院子里去呢。” 裕王点了点头:“说的甚是,我正想跟你商议一下,给她个什么名分合适呢?” 王妃看了裕王一眼,欲言又止。 裕王微嗔道:“你我夫妻,瞧你犹犹豫豫的样子,难道还有什么话不便明说的吗?” “是这样的,采莲妹子方才给我请安,告诉我一些关于初雪的事情。“ 裕王眉头微拧:“采莲性子急躁,眼里素来揉不下沙子,她说的事情,想必不利于初雪吧。 见裕王如此说话,裕王妃心里暗暗欢喜。 自从上次中毒痊愈之后,嘉靖就隔三差五地召见裕王,时不时地赏赐些珍稀东西,而景王那里,嘉靖却有催他去藩就国之意。 谁也不知道,嘉靖屡次召见裕王,父子两都谈了些什么,王妃虽是嫡妻,裕王不说,她也不敢轻易询问。 只是他对采莲的态度,从以往的忍让纵容,到如今的颇有微词,可见是心里有了底气,再不需要依靠陆家的势力了。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想到这里,王妃胆气愈壮:“采莲对我说,初雪本是陈雍妃家看上的媳妇。” 裕王脸色一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说是陈雍妃派人跟陆夫人说的,要采莲多多关照她些。”王妃把采莲说的初雪和人私定终身这一节给故意略过了。 春儿将热气腾腾的枣泥糕端了上来,王妃拈起一块,吹了吹,递给裕王。 裕王却无心再吃,摆了摆手:“香玉,此事,你瞧着可真?” 王妃郑重道:“真不真,臣妾不知道,只是想着,采莲妹子不至于瞒哄咱们,所以就巴巴的把您给请来了。” 房里顿时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事情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雍妃本人,以及雍妃的父兄,都是在嘉靖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 最要命的是,陈家世代大儒,不但自己的子孙考中科举做官的有不少,陈家门下教授出来的学生,也是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考中进士以后,分布在各省各部,隐隐自成一派,若是得罪了陈家…… 想到这里,裕王长吁了一口气:“上次,德王不是送了咱们二十四颗夜明珠么?” 王妃一怔:“怎么?” “你把它拿到宫里,让母妃送给雍妃,然后,再说清此事,求皇祖母亲自出面,给陈家那子侄赐一头好亲事。” 王妃有些讶然,为了一个婢女,他居然肯将府中最珍贵的宝物送人,还要巴巴的去求太后,他对自己,何尝有过这般心意。 忍住心中莫名的酸涩,她强笑道:“即便如此,那陈家心里头,恐怕……” 裕王哼了一声,傲然道:“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不是他陈家的天下,实在不成,我明着跟父皇要这个女子,父皇难道会不向着自己的儿子,却反向着外人么?” 王妃见夫君说这话时,显出的那一股天潢贵胄的骄矜尊贵之气,心头一震,随即便反应了过来,没有十足的底气,丈夫绝不会这般,看来,皇爷的心,终究是真正系在了自己这一房身上了,想到未来的前程似锦,她的心也雀跃了起来。 于是笑道:“那倒说的是,咱们天家看上的人,陈家凭什么来争,跟她商议一下,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裕王满意地一笑,随即又道:“你进宫之后,顺便给初雪讨个封赏,就封她为美人吧。” 第35章 打脸 初雪选的院子,在花园的西北角,叫闲云阁,那是一个小巧的院子,里面十来间房屋,院中种了几株粗大的梨树,院墙上攀着密密的忍冬藤条,十分的清幽雅致。 闲云阁离王妃的正院只有几十步的路,和齐侧妃的听雨楼与杨美人的望梅轩都只隔了一些疏浅的花丛,花丛中有光滑的青石小径互通,只是,离陆侧妃的抱月轩就远了点,中间隔着一个望梅轩 这日一早,初雪正式住进了闲云阁。 小月早就先她一步,和林嬷嬷两人将院子里外清扫布置得焕然一新。 全套的花梨木镶嵌大理石的家私,桌椅,屏风,床榻,橱柜,无不崭新油亮,小月又拉着她到了里间,挨个打开了那一溜六个半人高的大柜子:“小姐,这里都是王妃娘娘给您做的衣裳,打的首饰。” 初雪皱了皱眉:“小月,你一直都是叫我姐姐的,如今也不用改口。” 小月还未说话,林嬷嬷就在一边插嘴道:“叫你小姐是对的,你如今有了位份,我和小月,都是你的旧相识,也就等于是娘家陪过来的人,所以叫你一声小姐,省得其他主子娘娘们笑话咱们闲云阁没有规矩。” 说罢,林嬷嬷又道:“小姐,王妃娘娘配给您的那些丫头婆子,马上就到了,您要不要亲自挑几个到房里伺候? 初雪心里明白,她们叫她小姐而不叫美人,是一番亲近回护她的意思,若是还像往日那般直呼其名,别人听到了,必生事端,到时候反而害了她们,于是点了点头道:“等人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儿。” 不一时,那八个丫头,两个婆子,就齐刷刷站在初雪面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等着她挑选了。 初雪穿了一件沉香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乌油油的发髻松松地挽着,只斜插了一支碧玉梅花一笔横钗,端坐在堂中铺了厚厚一层锦毡的杨妃塌上,仔细打量着这十个人。 自己院子里伺候的人,当然要挑合自己眼缘的,她不知道这十个人里,到底谁是王妃的人,只是,凭着第一印象,她还是找出了三个看着面相比较纯厚的丫头,并且顺带着给她们取了新的名字。 其中一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她取名叫海棠,另外一个身段细弱,文文静静的,她取名荼蘼,还有一个年纪最小,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直转,看着就机灵,初雪叫她杜鹃。 这三个人,加上小月和林嬷嬷,就只在房内伺候,其余五个丫头,两个婆子,便负责院子里的清洁扫洒,看门守夜,洗衣传饭之类的粗活了。 初雪想起王妃给她的箱笼里,有一匣子银锭和几十吊钱,便道:“你们日后跟着我,只要好好办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们。既入了这个院,都是一家人,你们日后还要好好相处,不要起什么言语纷争才好。” 众人齐声称是,初雪点了点头,扭头对小月道:“把箱子里的钱取出来,每人赏一吊。” 之前,她问过林嬷嬷了,王府的主子娘娘们赏人,一般都是按吊来赏,王妃娘娘出手通常都是两吊起,像初雪这样的姬妾,赏一吊,不多,也绝不少,上下都能说得过去了。 果然,众人脸上都显出满意的神色,齐声道:“谢美人赏赐”。 初雪又吩咐了各自的差事,便让她们各自去了。 小月便去点心房传早点,林嬷嬷笑道:“小姐,昨日点心房里的那几个人,乍一听你被封为美人的消息,都是黑着脸进进出出的,我听说,红儿还特意跑去陆侧妃那里撩是非,反被打了一顿嘴巴。” 初雪想起当日在点心房所受的种种欺凌,心里暗想:“俗话说的好,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做人做事,都不可太绝了,如今我还没对她们怎么样呢,只怕她们自己就要吓得睡不着觉了吧。 林嬷嬷见她不动声色,一时摸不透她的想法,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小月拎了一个红木食盒进来,将四碟点心一样样放在桌上,笑道:“小姐,这可是文琴亲手为你做的,她还生怕你不爱吃呢!哼,其他人都不敢做,怕你抓她们的错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小姐可打算怎么惩治她们?” 初雪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淡淡地道“小月,这样的话,咱们自己在房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在外面说,我虽然有了点位份,可全都是靠着王爷王妃抬举,这个后院,王妃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当你没有最终决定权的时候,千万不要擅自处理什么。 这是谁说的?是张居正,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与她坐在火炉边说的话。 她心中一痛,口中的饺子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这时,突然有王妃房里的小丫头来报:“李美人,王妃娘娘有请。” 初雪点了点头,按说,她作为姬妾,每日清晨都该去给王妃请安的,只是今日她刚从点心房搬过来,总得明日才开始循例,此时王妃请她,多半是想叫她与其他几位姬妾正式相见。 于是放下筷子,小月帮着挽了个流云髻,插戴了几样王妃赏赐的首饰,又换了套崭新的衣服,便带着小月往正院走去。 顺着抄手游廊,还未进屋,便听见里面几个女子清脆的笑语声。 丫头通报以后,微笑着出来:“李美人请进,府里头所有主子娘娘都到齐了,就差您一位了。” 丫头打起金丝绣红梅的锦帘,初雪迈步进房,外面春寒料峭,房里却温暖如春,王妃下首,左边坐着陆侧妃,右边并肩端坐两个年纪大约十□□岁的女子。 初雪上前给王妃请了安。 王妃指着下面三个姬妾一一介绍:“这位是陆侧妃,你该叫一声陆姐姐。” 初雪含笑叫了一声:“陆姐姐。” 采莲见她穿戴焕然一新,越发显得得美艳动人,眼底闪过一抹怒色,她没有想到,王爷居然不惜得罪陈家,也要把初雪收了。 想起王爷近来往自己房中的次数渐渐减少,心底愤恨尤甚,只是碍于王妃房中,也不好说什么话来出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妃又指着其他两妾道:“这位是齐侧妃,这位是杨美人。” 初雪又上前见过。 齐侧妃身量微微有些丰腴,眉目却甚是端丽,看起来一团和气,杨美人娇小玲珑,甜美可爱,两人都对初雪很是客气。 齐侧妃笑道:“王妃娘娘素日里家务缠身,难得抽时间出来跟妾身们玩耍,咱们三人每每想要抹骨牌,却总是三缺一,这下好了,有了李家妹子,正要凑成一桌。” “齐姐姐说的是,陆家姐姐房里,好多陪嫁的银钱,咱们以后,都把她赢过来。”杨美人拍手笑道。 见她说话天真,房中的几人都笑了,王妃也莞尔道:“莫急,有的是你们赢钱的日子。” 此时,春儿走了进来,在王妃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妃便将脸色一正,对众人说道:“今儿把你们四位都请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跟大家分说个明白。” 说罢,高声向房外道:“让她进来。” 众人正不解间,却见文琴低了头,被一个婆子领了进来。 文琴在府中日久,点心房又是每日跟各院打交道的,众人却都认得,杨美人嘴唇一动,就要说话,却被齐侧妃以眼色制止了。 文琴也不抬头,只跪下道:“奴婢叩见王妃” 王妃冷笑道:“你倒是恭敬,只是,你对我和王爷固然恭敬,回到你的点心房,却不知道是如何的□□下属,蛮横无理了。” “奴婢不敢,娘娘,奴婢待下属一向宽厚。” “宽厚,那么,李美人当日在你点心房当差的时候,你是怎么宽厚待她的?” 众人听了王妃这话,这才肚内雪亮,原来,王妃是要替李美人出口气了,于是都不约而同去看初雪的反应。 初雪却面无表情,这还没到她说话的时候,且看王妃怎么发落。 只听的文琴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回娘娘,李美人当日在点心房时,是受了不少委屈,只是,这些委屈,都不是奴婢加诸在她身上的,奴婢驭下不严,请娘娘责罚。” 王妃漫声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幸亏李美人做得一手好点心,被王爷要到了青云阁,若是再在点心房呆下去,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道这里,脸色一寒:“我和王爷身为天家子媳,尚且都要约束自己,不仗势欺压百姓,哪里容得你们这些奴才欺凌弱小,你已不配在我府中为奴,待会让人找个人牙子来,将你发卖了,也就是了。” 一听此言,文琴登时浑身大震,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哭道:“娘娘饶命呀,奴婢再也不敢了。” “姐姐,您这是气糊涂了吧,奴才们不好,您拖出去一顿乱棒打死也就是了,咱们王府,只有买人的,哪有卖人的道理!”陆采莲脸上微有嘲讽之色,轻声笑道。 这时,初雪不慌不忙地道:“娘娘,请听妾身一言。” “李美人请说。” 初雪看了文琴一眼,方道:”当日妾身在点心房,受尽欺凌,今日娘娘支持公道,妾身感激不尽,只是,这文琴虽然昏懦无能,被下属所挟,可是本性并不是很坏,她只是才德与名位不符,不配当这个点心房的管事罢了。“ 王妃微微点头:”好一个才德与名位不符,确是如此,文琴,你若有本事挟制下属,必然不会出现结党结派欺压良善之事,既然李美人为你求情,就革去你点心房管事之位,去下院做粗活吧。 文琴这才抹了把眼泪,磕头谢恩而去。 王妃对初雪笑道:初雪,文琴已经发落了,剩下那四个丫头,但凭你自己的意思吧。“ 初雪沉吟一番,方道:”小玉和小书本是老实人,只是跟风助阵罢了,至于红儿和娟儿,一个暴虐,一个阴险,这样的人留在王府,确是害群之马,请娘娘裁夺。“ 王妃颔首道:”既然如此,就把红儿和娟儿撵出府去,不要银子,随便配给什么人罢了。“ 初雪垂下眼睑,再不说话,她明白,像这种被撵出王府配人的,十有*是配给了庄子里的农夫,甚至被卖到青楼都有可能,因为下面那些管事,都是看主子心意办事的,既然是被撵出王府,哪里还敢给她们配什么好人家。 总之,这两人的一辈子,注定是要过得艰难困苦了。 初雪并不觉得自己心狠,她坚信那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