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春天》 001杜禾,你真没用 日暮沉沉,楼道里灌起来的风薄情的很,像有无情的手将脸上的肿痛伤口反复撕扯,不流血,疼得掉泪。 那个耳光几乎要把她这两年来辛苦堆砌起来的自信扇得粉碎,不留情面。 “就你这样的还能评上区优秀幼师?” “要是轩轩走丢了你担得起责任吗?这巴掌还给轻了呢!要不是看在你们幼儿园态度好,非要把你告教育局去!” 女人刻薄伤人的苛责仿佛近在耳边。 杜禾吸了吸鼻子,钥匙旋开了门。 阳台窗没关,血盆大口呼呼漏着风,激得她猛一哆嗦。 地面散落着一张张写过的试题纸,桌上那本招聘考试题库被吹开了,正快速翻着页。 她抬手去按开关。 啪嗒一声后,这间单人宿舍依旧昏暗一片。 “我没提醒过你今晚停电?发什么脾气呢?要我提醒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吗?”房东嗓门极大,语气刻薄透了。 杜禾喉咙酸的发堵,哽咽着一字一句回过去:“不用你提醒,我明早房租交完就退房。” 没等房东回话,她狠狠摁了挂断键,同时也狠狠地拉上窗。 屋内原本狂躁的一切瞬间静止,耳边剩了自己沉重的心跳。 杜禾蹲下去捡纸,眼泪无声砸在薄薄的打印纸上,边缘晕开成一个又一个圆。 一枚泛黄书签在纸的缝隙里滑落,掉在她脚边。 回忆的洪水猛兽往往来的猝不及防,这种毫无预警的伤害,跟削苹果时割到手指还痛上千倍万倍。 “如果心烦,请拨打以下电话,一切服务,包您满意。” 后头接着的一串数字,笔道深刻字迹工整。 她知道的,那串数字早就已经打不通了。 视线被泪水模糊,杜禾咬唇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用力蜷起的指关节却泛起了白色。 窗外的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慢慢黯下去,市民中心的高塔亮起了光。 橘黄色的,照亮了漆黑夜幕,在四月初春的汕城夜晚,看上去很温暖。 温暖而残忍。 残忍地一遍遍提醒她,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一直孤身一人。 - 高一那年的冬天,某日一节课间操结束,她穿着奶黄色外套站在小卖部门口,哆嗦着朝手心哈气。 大家都在抢着买两元一碗的鸡汁面,小小的摊子被围得水泄不通,热气蒸腾,白烟盘旋而上,消失在薄凉的冷空气里。 热血少年不知冷,穿着单薄秋季校服,大咧咧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拉下校服拉链,将她手捂在怀里。 旁边吃面的同学纷纷起哄,她红了脸要挣脱,他笑得好开心,说了一句。 “你别动,再动我就抱你了。” 好学生脸皮薄,害臊地选择落荒而逃,坏学生跟在后头,故意大声喊她“奶黄包”。 她在文科最好的尖子班当榜首,他在理科班级里做吊车尾的混混头子,下课铃一响,他便跑过一整个操场来找她。 大家都知道有个坏学生在追文科第一的杜禾,但他们早就偷偷谈起了不为人知的恋爱。 对了。 记忆里还有那么一天,之所以深刻,是因为不止有温暖的奶黄色,还有桃子味棒棒糖的粉,以及他将她堵在离家不远的一条黄昏小巷里,缱绻深吻过后,残日落在他耳廓上有耀眼的绯红。 即使初吻后彼此温习了好多遍,少年却还是很紧张,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伴着远方火车缓慢驶过的轰鸣,环在她腰间的手羞怯又难以克制地探进她的校服下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她身体的未知领域,他微颤的手掌跟她的皮肤一样滚烫。 杜禾还记得他掌心覆上她胸口时淌过酥麻电流的感觉,她喘着气,唇瓣微启,发出难受的呻吟。 “宋霖,我不要了,我想回家。” 叫宋霖的少年咬着她发烫的薄软耳垂,手上力度不减,想要证明些什么,“你喊我什么?” 她快要哭出来了,微红眼角蓄着泪,“阿霖,阿霖,我好疼……” 泪水模糊了杜禾的视线,她只看到眼前一大片余晖的金黄,以及听到耳边一声宠溺的轻笑。 他嘴里还有桃子棒棒糖的清甜香味,用着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说。 “杜禾,你真没用。” 002杜禾,做人要开心 像是过了很久,仿佛是几个世纪。她浑浑噩噩地醒来,梦里温暖的不真实的一切让她泪流满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窗外只剩了几点寥落的余灯。 漆黑的手机屏幕倒映着一张憔悴悲伤的脸,她捡起脚边的泛黄书签,边角起了毛,像尘封破旧的回忆。 她的十六岁,夹杂着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常常躲在被窝里独自流泪到天亮。 于是第二天顶着一对核桃去上课,他提着早餐出现在班级窗边,默默看了她好几眼。 那枚书签夹在他送她的那一大本《乌龙院》漫画里,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直到夜深人静时刻,她看到书签上的工整字迹,拨通了那串号码。 少年声线难得温柔,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露水打湿窗台上那株白山茶,路灯将叶影投在干净的白瓷墙上。 “如果你不开心,就来找我玩。” “我现在就不开心。” “给我十分钟,我马上到。” 改装摩托在深夜的街道飞驰,轰鸣声停在她家楼下。她像仓皇出逃的公主,跟她的骑士奔跑在无月而浪漫的午夜。 他带她吃烧烤小龙虾,生滚肉片粥香气四溢,她想喝酒,他陪着她喝。她想大笑呐喊,他陪她笑,陪她喊,挥洒青春期里的叛逆和伤痛。 “你的号码,什么时候都能打通吗?” “除非有一天我做不了你男朋友了。” 酣醉的女孩嘻嘻笑着,湿润的唇瓣贴上他的,“做不了男朋友,就做我老公。” 他也笑,眼睛里装满了整个星河。 …… 回忆是甜的,却叫人伤悲。 明明已经知道拨不通,却还是拨了过去。 机械女声无情戳破她的可笑妄想,一遍遍重复播放“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年久失修的收音机被回忆的碎片卡住,发出刺耳而绝望的哀响。 而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嚎啕大哭的理由。 那晚天色渐亮,他们跑到学校的后山上看日出。 山野空旷,宋霖对着一片寂静山林呐喊: “杜禾!做人要开心!” 后来离开他,她再也没有开心过。 003杜禾,我不想把你搞脏 一家热气腾腾的早餐店里。 七八个身穿蓝色训练服的男人坐满了两桌,吃着简单的豆浆油条。 而几乎店里头所有的女性,都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看向其中一桌,坐在中间的帅气男人。 明明是能拉低人颜值的短寸,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特别是他挺直的脊背,还有卷起的袖口下方线条流畅,力量蓬勃的手臂,都透着一股该死的热血男人的魅力。 偏偏他却板着个冷脸,一双剑眉微挑,心情并不愉悦。 同桌的一伙人迟迟不敢出声。 “头儿……”队里年纪最小的冯晓宇试探着开了口,“你别尽怪自己,那时候情况危急,谁也没想到那扇门后边有煤气罐啊……” 冯晓宇还要继续说,一旁的沉浩“不经意”撞了下他肩膀,止住他下面的话。 宋霖腮帮用力咀嚼着油条,冷眼一扫,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吭声,等待着一场斥骂。 他却什么也没说,一口饮尽碗里的豆浆,起身去付账。 副队周智是个有眼力见的,他低声喝了一句:“吃完赶紧走!别忘了身上的任务!” 一帮大男人立马解决完,陆续大步跨出了早餐店。 春日早晨的阳光温暖明媚,照在深蓝色的训练服上,一排消防员笔直列队,自成这条街里最惹人注目的风景线。 “立正!跑步走!” 宋霖领着队员,小跑着进了消防站。 核心与耐力,反应和模拟实战是每天常规训练里必不可少的部分。训练中宋霖对队员是下了狠劲的,但大家心里都钦佩他。 “头儿就是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平时训练挺魔鬼,但他会帮我铺床给沉浩打水,做事照顾人比谁都细心了。” 冯晓宇一说起宋霖,就化身忠实迷弟,噼里啪啦把他身上的优点说个遍。 凡是有新来的不懂事,私底下说宋霖坏话,被冯晓宇他揪住了,便会苦口婆心地洗脑一阵,把新人训得服服帖帖。 “火场上就是跟时间赛跑,只要慢一步,你就失去了救一条生命的机会!那么你就不配当一个消防员!” “这次的任务犯的错误,我自知有错,甘愿受罚,但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 “明白了吗!”掷地有声,如天令不可违抗。 “明白了!” 下了训,休息时间里,他二姨给他打了电话。 她一向担心自家外甥的终身大事,相亲是一趟一趟的赶。二十八岁的大男人,身边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她怎能不着急! “明天你休假,趁着这机会,去约一约那个陶小姐,人家念你好久了,约会你一次没去!难得人家对你有意……” 宋霖皱了眉头。 什么陶小姐,有这个人吗? “你忘啦?就是我堂妹朋友的女儿呀!长得可漂亮了,性格也挺不错的,你一定要去见见!别老是顾着队里。” 他终于是听得不耐烦了,说了句“知道了”便潦草挂了电话。 深夜的消防站里寂静无声,宿舍楼里却久久亮着一盏灯。 宋霖躺在床上,借着橘黄灯光,手中银色怀表里的那个女孩,笑得灿烂。 回忆如潮水,总在意志脆弱时袭来,死抓住他心脏,每每近乎窒息。 “杜禾,我不想把你搞脏。” “我们分手吧。” 倾盆雨夜里,他握手机的右手颤抖着,听电话那头的她的呼吸,电流声里女孩的回应轻轻浅浅,听不得半分情绪。 “好,我知道了。” 他当时就在想,如果她能失声痛哭,说挽留的话,那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跑去她家,跟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但她没有,她只是说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004杜禾,你怕吗? 杜禾拭干凝结在腮边的泪,借着未被浇灭的一股狠劲,快速收拾好行李,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男人声音温柔而低哑,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杜禾也刻意无视掉这种扰人睡梦的不礼貌,横冲直撞,开门见山:“程以骁,我们结婚吧。” 不等回答,她便摁断了。 尔后将脸深埋进沙发里,轻声啜泣起来。 程以骁拨第二十遍杜禾手机号码的时候,适时门铃声起。 此时已天色微亮,杜禾一身黑色毛衣,面无血色的脸上便是疲惫。 她看着他,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都没说。 眼泪却是猛掉,一颗一颗豆大的,砸在程以骁心上,砸出钝痛的闷响。 杜禾往前一步,头栽进他胸口,揪紧了他衣袖,无声落泪:“程以骁,我好害怕,我不想再生病了。” “别哭,你先进来。”他一手扶住她瘦得硌骨的肩,将她带进屋里。 “你嘴唇都紫了,喝杯热水,去客房里休息。” 杜禾却抬起泪眼看他,说:“你听见了吗?” 她意有所指,程以骁握着玻璃水杯的手有了轻微的颤动。他深吸口气,叹道:“我只当你是一时冲动,我……” 杜禾不由分说抱住他腰,字字句句,钻心蚀骨。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害怕我会疯掉,然后去跳楼,就像以前……” 程以骁喝住她:“你别胡说!” 一瞬间,杜禾勾下他脖子,吻住他的唇。 水杯应时而落,碎了一地的玻璃。 程以骁想,他一定也随她疯了。不然怎会这般意乱情迷,失去最后底线。 她衣衫半褪,雪白琼脂般的皮肤透了粉的红,细软发丝挠着他脸。 杜禾紧闭着眼睛,泪濡湿他肩头白衣。 放倒她的那一刻,杜禾哭着喊了另外一个名字。 曾在多少个噩梦萦绕的夜,他守在她床前,听她一遍遍轻声哭喊。 “对不起……宋霖……对不起……” 那般断人心肠。 - 她从噩梦里惊醒,后背一片汗湿。 今夜无月,拉了窗帘便乌暗一片,寂静中她一阵耳鸣,摸到床头那瓶拉莫叁嗪,倒了两颗喂进嘴里,苦味蔓延舌尖,喉间却异常干渴。 踉跄着走到厨房倒一杯热水,等水开的时间缝隙里,她又忍不住陷入了回忆。 是怎么开始的呢? 她仿若回到了那个初秋凉如水的凌晨。 一点钟,她收拾书包跑出家门,来了一场不顾后果的离家出走。 夜风湿凉,大马路上被路灯投成亮橘色,明晃晃在脚下铺开。她脚步匆忙,走得莽撞,迷迷糊糊跑到学校后门那条无名街。 街边摆了夜宵摊,大锅里的生滚肉片粥咕噜咕噜冒热气,架起来的白炽灯一照,白烟缭绕下人脸也看不清。 把玩打火机的那只手指节纤长,动作间极具撩拨意味。 杜禾视线不敢乱瞟,独自抱紧了怀里的书包。 她知道桌对面的这个人,一直在看着她。 强装淡定,等那碗粥上来。 改装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这是半夜醒来后经常听到的,属于社会青年的狂欢。 “嘿!这不是宋霖那小子吗?半夜妈妈那里喝不着奶出来丢人了?” 打火机的金属边角泛起来的光在杜禾余光里闪了一下,紧接着啪嗒一响。 杜禾勺子柄没捏稳,掉进碗里咣当一声。 随即就有人被一脚踹翻在杜禾身侧。 明明应该逃开,此刻她大脑反应却来得极慢,直到那叫宋霖的拐起她胳膊将她往里边一推—— 老板的大叫声和着桌椅掀翻的声响惊扰了深更半夜的安宁,杜禾瞪圆双眼,目睹一场手段恶劣的斗殴。 过程太快,结局意外。在警察没来之前,宋霖踩着挑衅那人的脑袋,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没实力装啥x?你妈尿骚还滋不醒你?” 他嘴角一勾,唇红齿白,像极地狱阎罗。 说完这句话,他浸了凉水般的一双眸子望过来,唇角勾起一抹坏坏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 “杜禾。” “杜禾,你怕吗?”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问她怕不怕的少年俊秀模样从脑海深处浮现。 她满心恍然,热水壶显示灯啪嗒一声跳灭。 杜禾去拿,倒水的手发着剧烈的颤。 “怎么了?” 身后传来程以骁的声音,她回头,未察觉水杯水已满,溢了出来。 程以骁忙把她捞进怀里大步退后,热水滚烫,顺着台面流下来,滴滴答答溅在地上。 热水壶盖开着,水汽缭绕,白烟氤氲在她眼底。杜禾目光呆滞,看着地上一滩水迹。 “我只是想喝水。”杜禾被他牵往客厅的沙发坐下。 程以骁去给她倒了一杯温白开,看着她大口喝下去。 “慢点,不着急。” 下一秒她便呛咳出来,咳得厉害,咳到几欲断气,随后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霎之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因失去一颗心爱的糖果而哭得撕心裂肺。 程以骁只能抱住她,拍打她背,直到怀里的人儿昏睡过去,再无半点声响。 认识她这么多年了,杜禾的脾气他心知肚明。做她主治医师这么久,眼见她屡次叁番病情发作,百般折磨自己,他的心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他不全知晓她的过去,但是他知道,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个人,霸占了她的青春,霸占了她本应该快乐的人生光阴。 直至现在。 而她,从此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残余着些许意识,混沌地,行尸走肉般活着。 不复以往。 005杜禾,我好受得要命 “宋先生,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男人缓慢抬起眼睑,视线从杯中的黑咖啡上移到女人美丽精致的脸,失焦的眼神复至清明。 从面前的这位陶小姐对自己的生活与理想津津乐道开始,宋霖便已没有了再与她交流下去的欲望,慢慢地就对一杯黑咖啡晃了神。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喝黑咖啡的? 女孩穿着白衬衫,腰系深棕色围裙,咖色头巾束住了乌黑长发。那一刻阳光如她手中的新鲜牛奶倾注而下,暖暖地罩住了她。 杜禾背对自己,认真参照食谱,在做一杯顾客要的卡布奇诺。 那时高一休学后读了职校的她在一家咖啡馆做寒假工,宋霖有事没事就会去找她,千百般逗她玩。 菜单里能喝的都喝了,就剩他讳莫如深的黑咖啡。 他刚要过去,就见杜禾笑着朝一个男人打了招呼。 女孩抱着菜单本走到男人面前,低下腰跟他说着什么。 聊得还挺开心,头还挨得那么近,近到宋霖心头一团怒火,拳头攥在膝盖处,绷得咯吱响。 等杜禾回到吧台时,他走过去,板着一张脸,语气也硬生生扯得满不在乎:“那男的谁呀?娘们唧唧的。” “你不认识。”杜禾对于他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了,清洗了奶杯,问他,“今天点什么?” “跟他一样的。” 杜禾瞥他一眼,嘴角学着他微微一勾,善意提醒:“人家点的黑咖啡。” “黑咖啡怎么了,我又不是不能喝!” 逞能的后果是,他喝了那一口苦涩如药的深色液体后,到洗手间呕了半天。 回座位的时候,正巧看见杜禾送那男人离开。 她应该是下班了,摘掉了围裙,背了包出来。 “自找苦吃。”她嘴里含着奶糖,手心也摊着一颗,“耍帅失败的滋味好不好受?” 宋霖心情差到极点,那杯深色黑咖啡漾着午后阳光,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赌气一口喝完,眉头紧蹙的样子叫杜禾不禁莞尔。 口腔里的苦味叫他难受,宋霖也不接杜禾的糖,一言不发地拽着她走到咖啡馆左侧的无人小巷。 他眉眼间尽显沉郁,手臂圈起的空间狭小,她在其间目光闪避,慌了阵脚。 他霸道吻住她,惩罚性地咬她的唇。手上也不老实,隔着外套,在她胸上解恨似的捏了好几下。 “你干嘛!”杜禾有些羞恼,朝他胸膛轻轻捶了一下。 宋霖手臂一收,她被迫贴近,小腹感受到他滚烫发胀的某处。 杜禾霎时就胀红了脸:“你个流氓!” 他笑着继续吻她,辗转几番后,舌尖勾走她嘴里的奶糖。 “刚才是不好受。” 宋霖咬住她红透的耳垂,暧昧如这薄薄无边日暮,声音因情动而沙哑。 “杜禾,我现在好受得要命。” 006杜禾,我不允许任何人让你难过 这场相亲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不好意思陶小姐,我觉得没有进一步认识的必要。”宋霖拾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起身对愣神的陶小姐点头,“账我付了,谢谢你跟我介绍了这么多,再见。” “宋先生对我有意见可以直说,你这样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质问被他撇在身后,玻璃门拉开,眼前世界又是一派世俗喧嚣。 已近中午,他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午餐,再联系中介公司谈房子的事。 车内蓝牙电话打来,恰恰是来询问情况的二姨。宋霖深吸口气,点了接听。 “你今天跟陶小姐说什么了?人家给她妈妈打电话,都哭得快断气儿了。” “没说什么,就跟我不喜欢她那个意思差不多。” “这样的好女孩你都不喜欢?那要我上哪儿给你找媳妇儿去?你外婆等抱曾孙等得紧!要是你爸妈在天有灵……” 宋霖赶忙打断她:“二姨我在开车,先不说了,我晚上再回去吃饭,挂了。” “嘿,这孩子!” 宋霖二姨苏慧叹口气,攥着电话半天没放。 二姨丈邓志刚正在看报纸,见她这副丧气样子便笑话她:“你瞧瞧你,别的事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我这不是替他着急嘛!你看看咱妈,想着抱曾孙都不知烧了多少根香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什么用?再说了年轻人,谈恋爱结婚哪能顺便凑合?得看合不合适!” “得了得了,就你清心,跟你那些报纸电视过日子去吧!” 苏慧骂骂咧咧进厨房做菜去了。 邓志刚无奈笑一声,掸了掸报纸继续看。 突然屋内老人喊,“慧儿啊!志刚!快来!” 两人闻声急忙赶去,只见老妇手里捏着一张老相片,见了宝贝一般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快看呐,阿霖原来已经有女朋友哩,长得还挺好看哩!” 相片里,少年宋霖手搭着长发女孩儿肩膀,对镜头笑得孩子般开心。 女孩则双目含羞,嘴边一对酒窝格外迷人。 苏慧说:“好家伙,拖了自己这么久,敢情是为了她!” 宋霖外婆已经是有些痴呆症状了,认不出这是一张老相片,还高兴地叫苏慧让宋霖带这女孩儿回来见见。 “见什么见,这人儿早就跑了!”苏慧想起往事就恨得牙痒,“说起她就来气,不说了,我菜要糊了!” 邓志刚也没说什么,给老人倒了杯水,也出去了。 外婆听了苏慧的话有些迷惑,对着相片是看了又看,半晌后对着照片里的女孩喃喃道:“你不是小禾吗?你顶喜欢我们阿霖了,还跟我说要嫁给他呢,你现在在哪里呀?阿霖找你找得可辛苦哩……” 老人在屋里头嘀咕开了,慢慢地也没有声音。 只有收音机里的老京剧咿咿呀呀地拉长了唱,颇有些哀戚和悲苦。 — 今天傍晚程以骁陪杜禾去幼儿园办了离职手续。 但杜禾没让他进去,叫他在车上等。 园长看着手里的辞职信,再看她几天不见便已如此憔悴消瘦,惋惜又心疼:“你好好养身体,想回来工作告诉我一声,随时欢迎你。” 杜禾笑着道谢作别,走出园长办公室途径自己所教的班级。正是孩子离园时间,班里所剩无几的孩子乖巧地坐在位置上玩玩具。 她偷偷看了一眼,快步走过。 出幼儿园时有孩子叫她杜老师,她循声看去,是她班上叫轩轩的小男孩。 杜禾对他笑着招了招手,却收到轩轩妈不友善的眼神。她指着自己,跟一旁的家长说开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就是她啊,现在已经被辞退了,真是活该……” 杜禾笑容僵在了脸上,傍晚的风不凉,她却如坠冰窖。 身后传来一串童真对话。 “邓糖糖,你帅叔叔怎么还不来接你啊?” “嗐!估计他在排队给我买汉堡吧。” “你叔叔是消防员?” “对呀,其实也没什么可厉害的啦,他现在连老婆都没有……” 暮色里,程以骁靠在车边对她挥手,怀里捧着一束玫瑰。 她却蓦然忆起,上高一时的她因为作文离题,被语文老师罗红菊叫去了办公室。 出来时已经放学很久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就剩操场两边还有几个打球的男生。 她穿过操场,走出校门。 黄昏时分,世界被余晖镀染成暖金色。 “喂——”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她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 宋霖手里是一大捧带着绿叶的荔枝,红艳艳的,打眼得很。 杜禾刚被批评完,眼里还是湿的。看到这一大捧她爱吃的荔枝,还有宋霖脸上的脏灰,一时间说不出话。 “愣着干嘛!吃一颗看看甜不甜,我和大鹏他们一群人在罗红菊家后院里摘的,都被我们摘完了。” 他剥开一颗,叫她张嘴。 “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她批评你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张嘴!” 很凶,又很可爱。 嘴里的荔枝很甜,甜到心里。她和宋霖一路吃,一路聊,到了杜禾家门口,他怀里就剩光秃秃的细枝干。 “这很可以,留着回去打熊孩子。”见杜禾感激的眼神,他都不好意思,“行了,你快进去吧,免得你邻居看到了又跟你妈说。” 杜禾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巾,用水壶倒了点水,浸湿了给宋霖擦脸上的脏灰。 少年的目光比日落余晖还要深情:“杜禾,我不允许任何人让你难过。” 那个傍晚的霞光很美好。 美好的还有那个情难自已的拥抱。 007阿霖,我好想你 四月,已是繁花开尽的时节。立交桥上杜禾看见夕阳下的花树,白的粉的花朵艳丽地绽放。 本是无尽的烂漫,杜禾心境寥落,只觉得这世界格外的虚无缥缈。 连她都认不清,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车里开了暖气,程以骁正在预订今晚要去的餐厅座位。 “我听朋友说聚湘德家的虾皇饺和流沙包都不错,带你去尝尝。” “好。” 杜禾看起来精神萎靡,兴致不太高,程以骁担心她方才是不是遇了什么刺激,想要问,到嘴边又咽住了。 “不舒服吗?那我们回去简单吃点,晚上早点休息。” “没关系,下次也能去。”程以骁在路口掉转,手搭上杜禾的手心轻轻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有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向来沉稳温和。 印象里她第一次入院,在被捆绳束缚住手脚,意识不清歇斯底里的时候,穿白大褂挂实习证的程以骁背光站在她面前,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 他声音温柔,春风般抚平她汹涌情绪。 他那时说的话她记了好久。 “心有光明的人,即使深陷黑暗一时,也能得到希望与救赎。” 到家里程以骁下厨煮了蔬菜面,煎了两颗荷包蛋,两人面对面在餐桌上吃着。 “多吃点,锅里还有,荷包蛋也要吃,补点营养,你最近都瘦得只剩骨头了。” “是不是抱着硌到你了?” 她竟有兴致开此般玩笑,程以骁懵住。 昨晚她抱着枕头敲开了他房间门,说话软声细气:“我一个人睡不着,能陪我聊会儿天么?” 许是深夜容易情绪泛滥,杜禾屡屡提起在医院里的过往。他避都不能避,只好依着她,回忆两人相识后那些在压抑环境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病房里新来了个女孩子,情绪很激动,要往大门跑。护士和医生抱住她要把她捆在床上,我记得你当时也在,你还被她咬了一口,都咬出血了。” 暖色夜灯下她眼睛乌黑,没有光亮。语气很平静,像说书人在叙述一个老旧故事。 “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 “大部分都忘了,也就记得起一些。”杜禾又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很疼?但你表情很冷静,眉毛都没皱。” 程以骁失笑道:“你这些细节记得倒挺仔细。” 他回忆了下当时的场面,“当时有点精神紧张,也没多大感觉,过后处理的时候,还是有点疼的。” 杜禾低头,手抚摸了他裸露的手臂:“应该在这个位置,要是咬得再深一点的话……” “怎么?你嫌我不够疼?” “如果是我,估计会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吧。毕竟,我心里的梦魇,更要多,更要可怕。” 程以骁暗了眸子。 转瞬揉乱她头发,责备里带宠溺,将被子拉高盖她头上。 “脑袋瓜装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早了,快睡吧。” 杜禾从被里探出一双乌黑眸子,定定地看着程以骁。 他无奈,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安心睡吧,小公主,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抱着我睡吧,我能安心一些。” 程以骁失笑,却还是拥她入怀。杜禾双手护在胸前,潜意识里隐隐透着抗拒。 她似乎丧失了安全感这种东西。 过马路会抓紧程以骁衣袖,坐下时腿会紧紧并拢,坐拥挤地铁会躲在最安全的角落,路过高楼会下意识躲避。 她睡在他怀里,却还是会做梦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阿霖,我好想你。” 意乱情迷的那晚,他在最后一刻清醒止住,翻身仰躺在她旁边,心里豁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口。 不甘心占据了整个心房。 十年光景,流水匆匆过,她还是放不下。 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都放不下。 008阿霖,我有点奇怪 “邓糖糖,等会儿回去应该怎么说?” “唔……”邓糖糖手里还握着M记的冰淇淋甜筒,嘴角一块奶渍,磕磕绊绊背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恋爱与择……偶自由,但也有人追求事……业进步和自我社……会价……值……” “还有呢?” 绿灯亮起,宋霖牵起邓糖糖的小胖手带她过马路,长腿委屈跟着小朋友的短腿节奏。 邓糖糖悲戚“落泪”喊道:“奶奶!你不要怪叔叔,都是糖糖的错!糖糖不想看叔叔娶老婆~” 宋霖嘴角一扬,对邓糖糖的表现颇为满意:“嗯,没白疼你。” 清池巷口落满余晖,家家院墙内飘来炒菜香气。 外婆正在院落里逗那只刚捡不久的小土狗,二姨丈拿着抹布在擦洗他的宝贝摩托。 二姨在屋里炒菜,尖嗓子朝外喊:“志刚啊,打电话给阿霖,叫他和糖糖赶紧回来!” 宋霖抹干净邓糖糖的嘴巴,跨进门内。 “诶!刚想给你打电话呢!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邓志刚放下手里的活,对逗狗逗得正酣的曾秀莲说,“妈,阿霖回来啦!” 佝偻老太直起背,对外孙是看了看,“这是我的阿霖吗?长这么高这么俊呐!” “外婆,我回来了。”宋霖走过去抱抱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香,顿觉像孤鸟找到了归巢,有了着落。 “曾奶奶!你又喂土豆巧克力!”邓糖糖看着地上的巧克力渣,急得跳脚。 “哎呀哎呀!小土狗身体好,吃嘛嘛香!不会生病的。”外婆见到外孙子回来了,笑得开了花,拉着宋霖往屋里走。 餐桌上,二姨果然提起了他的终身大事,痛心疾首地数落他的不是。 邓糖糖接收到宋霖的眼神,知道自己登台时间到,张嘴,奶声奶气道:“奶奶!你别怪叔叔!” “小孩子插什么话!有你啥事了?” 邓糖糖看奶奶凶神恶煞的表情,立马成乌龟缩回了壳里。 宋霖心里叹气,冰淇淋和汉堡白给她吃了。 “二姨,我知道你关心我,但现在队里事情多任务重,我年中还要晋升,现在想专心拼事业,无心谈恋爱结婚。” “事业事业!你那是什么事业!火海里出生入死的,社会上什么乱七八糟事都往你们身上推,还要收窝囊气……要是没那件事,你现在就不会成这样。” 宋霖没回话,脸上表情淡淡,不起波澜。 “你好端端说着一堆不中听的话干什么?”邓志刚忙打圆场,笑着调解凝重的气氛,“哈哈,宋霖啊,别听你二姨乱说。你还年轻,打拼事业是正确的,姨丈支持你!” 夫妻俩立场不同,自然就闹起矛盾。 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无滋无味。 曾秀莲此时脑子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宋霖不太高兴,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剥开了给他吃。 “人呐,活在世上总要失去一些宝贵,要有一些遗憾,接下来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宋霖看着外婆的花白头发,晚风中她着一身朴素浅色碎花衣裳。 字字口舌清晰,唏嘘感叹,宋霖甚至都差点怀疑医生给的痴呆鉴定是否为假。 “阿霖,喜欢的东西就要抓紧呐,你知道吗?” 外婆言外有意,宋霖点头应是。 “什么时候带小禾过来家里玩呐?我好久没见她了,她上星期答应我要教我翻花绳哩!” 熟悉名字夹着久未听闻的陌生感传进耳里,他狠狠一怔,恍悟原来外婆的记忆溯回到了他十九岁那年。 十九岁年少轻狂,喜欢的姑娘远远胜过打架抽烟喝酒,玩桌球街机扑克还不如玩她来得有趣。 杜禾被他抱坐在洗手间的流理台上,手臂环住他脖颈,娇软身体轻轻打着颤。 衣衫半湿的她说冷,他却满身燥热,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香味。 少女嫩滑肌肤如羊脂,脆弱得轻轻一捏便泛起红痕。 “阿霖,我有点奇怪……”缱绻回忆里杜禾声音软软糯糯,挠得他心痒,“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莲蓬头开着,水声淅沥,彼此的心跳和喘息比往常都来得汹涌。 宋霖难抵心潮澎湃,吻她湿润唇角。 她被弄疼了,却偏要咬紧唇,随他手上的动作,舌齿间溢出迷醉的嘤咛。 曾经的肌肤之亲予他深刻,每忆起一次,心里就空上一寸。 杜禾发里的清幽花香,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009阿霖,我珍惜你一辈子 宋霖第二天就回消防站了。 他一个月就只四天假。有时休息日碰上出警,一年下来,他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这天晚上,消防站里举办了欢送会。 在站里待了五年的老队员沉浩依了父母的百折不挠,要回老家结婚了。 多年队友如今要离开,借一席酒,一帮大男人都醉了,哭着说矫情的话。 宋霖最怕这种伤心气氛,情绪会传染,他眼眶也红。 “头儿也哭了。” 见他们都看着自己,便拿被烟熏了眼睛的理由推脱。 “得了得了,我结婚天大的喜事,你们一个个却像娘们哭丧似的。” 沉浩意识到自己话里连带了宋霖,忙说:“头儿,你不是,你是真男人!” 宋霖找他肩膀挥了一拳,力道却轻,笑骂:“得了,马后炮。” 饭后还有团队游戏和即兴表演。笑笑闹闹后,在一场真心话游戏里,旋转的啤酒瓶指中了宋霖。 “你至今为止,和多少个女人为爱鼓掌过?” 问题太露骨,众人起哄鼓掌一片。 宋霖脸上泛着酒后的红,紧抿的嘴角微微勾了下。 旁人眼都看得出他笑里的苦,苦后藏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 “就一个,交往叁年,最后分了。” 叁年时间不长不短,他却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部生命。 她离开了,宋霖有段时间觉着,自己跟死了别无两样。 心里感慨,那时爱得太深太窝囊,现在的宋霖顶看不起那般的自己。 过了的就是云烟,风一吹就散没了。 如今释然了,被提起也不觉多少沉重。 有人说:“难怪头儿二十八了都还是单身,原来是为了初恋,太专情了!” 有人也说:“头儿,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众人议论,忠实迷弟冯晓宇却哭红了眼睛。 “你们别笑话我,我就是觉着太悲伤了。” 宋霖本在垂头喝酒,闻言抬眸,深深看了冯晓宇一眼。 “小屁孩儿一个。” 他顿觉疲倦,起身退出这场热闹游戏。 洗浴间热气缭绕,宋霖洗着,看见胸口那颗黑痣。 它像是一种刺眼的印记,叫他时时刻刻重复回忆那一刻的温存。 …… 午后暖阳的白光钻过窗帘缝隙透进来,投映在她清澈眸底。 琥珀色,瞳孔一张一缩,纤长眼睫扑扇着,是缠绵过后的懒倦。 空气里弥漫着酒味和一丝淡淡的腥甜,地板上的啤酒罐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一个是昨晚情潮涌动之际,宋霖抱杜禾上床时无意踩扁的。 小桌上的生日蛋糕被人潦草挖了几口,顶上还插着数字18的粉色蜡烛。 “疼吗?” “你昨晚进去的时候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以前的杜禾安静腼腆,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有伤大雅的话。宋霖身上的坏样,她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一些。 宋霖凝视着她,后笑着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臀:“可以啊,这话也敢说。” 杜禾趴在他身上,下巴抵着他胸口,手指在他嫩粉色的乳头外围打着圈,“还不是你教的。” 下一秒她对他胸口的一颗痘痘较了真,抠得冒了血,被他翻身压在床上。 杜禾慌张为自己找辩护:“你看,现在你这颗痘看起来多像颗朱砂痣啊,你可知道胸口长朱砂痣,意味着什么吗?” 他手指玩着她白净的薄薄耳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英勇无畏,胸存大志,历尽千年修炼才来到这世上,是个值得珍惜的人。” 宋霖扬了眉,不太相信:“那你是不是得格外珍惜我?” “当然要了,这么好这么帅的男朋友,要从哪里找呢?” “阿霖,我珍惜你一辈子。” 女孩起身吻了下他胸前那块泛红,再仰头,暗示性地咬他下唇。 老床吱呀地晃,杜禾情动之处,眸色迷离地喊他名字。 暖色窗帘挡住了光,房间四壁投射昏昧的淡红色。 就像雪白床单上的那抹晕开了的,颜色浅淡的血。 她曾说的朱砂痣如今也只是胸口一颗普通的黑痣,她曾说的要格外珍惜他,如今彼此却是不再谋面的陌路之人。 可笑他把话当真,梦里都乐醒。 010阿霖,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那晚冲动说出口的话,杜禾也不知道程以骁是否上心了。 他们同居已一月有余,彼此相处的模式却很微妙。 有时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有时却也彻夜长谈相拥而眠。程以骁除了那夜及时止住的情潮,尔后再没对她有过分的举动。 这些天,他白日去医院上班,她留在家里学习刷题,准备幼儿园老师招聘考试。 傍晚会做几个简单饭菜,等他回家。 今天她学乏了倒进沙发里睡着,醒来时天色已晚,身上多了一件毛毯子。 阳台落地窗紧闭,程以骁靠在栏杆边,垂着头,风中飘散着白色烟雾。 杜禾第一次看见程以骁抽烟,她以为他是不抽烟的人。 他转过身来时,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抬头恰巧对上杜禾的目光。 蹙着的眉松开,扬起温和笑容。 烟头捻灭了,被他包在手心里。 “我睡过头了,忘记煮饭。” 程以骁抽了张纸巾,借假装擦手的动作将烟头揉进了纸里。 他捋顺她睡乱了的发,声音有点沙哑,掌心里有淡淡烟草味:“没事,上次说的那家茶餐厅还没去过,如果你不累,今晚带你去。” “但你不想去的话,我们还有下次。”程以骁考虑总是周到,习惯性给她两种选择,并无条件听从她的意愿。 这种相处方式,从他们认识一直延续到现在。 “不用下次了,我去换衣服。” 杜禾速度很快,在穿搭上她向来随意而不随便,追求休闲大方。 程以骁点点头,拿起了玄关处的车钥匙。 去的路上,杜禾接到了母亲沉春霞的来电。 杜禾深吸口气,点了接听。 读职校的第二年,沉春霞和杜燕山离婚,妹妹杜筱跟了沉春霞,杜禾则分给了父亲。 知道这个消息后,杜禾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父母离婚是早晚的事了,从读高一时他们就每天吵架摔东西,分房睡觉。后面开始杜燕山经常夜不归宿,沉春霞睁只眼闭只眼。 吵架太累,他们已经失去对彼此斤斤计较的力气了。 或者可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了爱,维系着他们将破未破的关系的,是对杜禾和杜筱的责任。 杜禾那会儿已经有隐约病情复发的些许征兆——每夜失眠,没有食欲,专注力差,时常焦虑。 但她把自己掩饰得很好,还能够正常生活,只是日益消瘦。 宋霖看她闷闷不乐,会开改装摩托带她去兜风。 杜禾环抱住宋霖的腰,风声猎猎,夹着马达的轰鸣声透过头盔钻进耳里,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曾经厌恶改装摩托的这个声音,但后来她却爱上了这个喜欢骑它的男生。 他们去看江边的日落,波光映在彼此的脸上。 “阿霖,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和你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那么开心。” 他捏了捏她的脸,说她怎么突然间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杜禾没有告诉他自己生病了,也不想告诉。 就像高一那场因病引起的误会,她也没有解释。 不久后,中专毕业准备实习的那会儿,发生了一起差点闹出人命的恶性斗殴事件。 宋霖因为打人导致对方重伤,被判服刑四年。 下暴雨的那个夜晚,他打电话来跟她说分手,此后再无见过面。 她随杜燕山搬了家,工作后自己一个人租房独居。 也再没听过有关宋霖的消息。 他们就在彼此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011托你的福 手机那端沉春霞的声音喑哑疲累:“小禾,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妈妈知道是我亏待了你,但妈妈没能耐,我怕你跟着我会吃苦。” 见杜禾没回话,沉春霞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卑微小心:“小禾,你妹妹她要创一个服装工作室,这几天急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帮她担一部分?” 杜禾有点鼻酸。 她这几年在外地很少给爸妈两人打电话问平安,更别说过年回去探望。但他们都担心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会受欺负,没少给她安慰鼓励。 他们虽然离婚了,但爱孩子的心都没变。 特别是沉春霞,时常会给她寄点吃的用的。 “好,我卡里有两万块,等会儿转给杜筱。” 沉春霞突然就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小禾,妈妈对不起你……” 杜禾眼眶湿润,强忍泪水说:“好了,不说了,告诉杜筱好好创业,别白费了这笔钱。” 程以骁打了左方向灯,将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 他知晓杜禾的家庭状况,也知道她有很爱她的爸爸妈妈。 在杜禾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每周的探望日他们都会准时准点,提着一堆好吃的来看杜禾。 程以骁还提醒他们别让她吃太多,会发胖。 那时候他就看出这对夫妻的相处有些怪异,很是疏离的样子。 后来从杜禾的口中,才知道他们离婚了。 “你家人都还好吧?” “嗯……”杜禾看起来并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解开安全带便开门下车。 天虹百货里灯火辉煌,然而人并不是很多。 聚湘德平日吃客爆满,不知为何今日一反往常人流稀少,前台小姐难得空闲,聊起了天。 程以骁解释:“附近新开一家百货广场,把人流量都引去了。” 杜禾了然地点头,两人在接待员的指引下落座。 里边的格局不大却别致,古色古香,气氛很好。 坐在里边,冷气是刚刚好的温度,身心渐渐放松舒适起来。 杜禾点了两道,菜单便递给了程以骁。 暖色吊灯下,男人垂着眼认真点菜。他今天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件浅灰色衬衫,衬得他肤色更白。 袖口稍稍挽起,杜禾视线落在他搭在桌上的手上。 指甲剪得干净齐整,纤长指节分明,是很好看的手。 路过的女孩子总会偷瞄他一眼,对杜禾投来羡慕的目光。 菜点接连上桌,木色笼屉的设计小巧别致,灯光一照,特别是颗颗大而饱满的水晶虾饺,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振。 杜禾这才觉得饿了,吃饭速度也比平时快了点。 “慢点吃,不够再点。”程以骁看着她吃,眼里的温柔爱意都快满溢而出。 吃罢饭,程以骁提议去逛下衣服。 杜禾想挑一些比较休闲的,他却拎一件春夏款淡紫色吊带碎花连衣裙,问她要不要试试。 她面露犹豫。 年轻的女导购员在旁边及时插了句嘴:“碎花是今年很流行的元素,这件是我们店新款,小姐姐可以试一下,你的肤色气质很合适。” 程以骁目含期待:“你是该换一种风格了。” 杜禾还在试图挣扎:“我怕太露了。” 导购员见缝插针:“小姐姐身材那么好,穿上它就更美了,保证你男朋友眼前一亮!” 杜禾尴尬地看了一眼程以骁,这才接过裙子,往试衣间走。 从试衣间出来,程以骁惊艳的目光和女导购不绝于口的夸赞让杜禾无所适从。 许是太羞涩,她脸上晕出粉色霞云,紧抿着唇,目光闪烁着避开他的视线。 “很好看。” 杜禾点头,进试衣间将裙子换下。 结账的时候杜禾自觉地从包里拿出卡来,程以骁却伸手轻轻挡开,对她无声摇了摇头。 扫码仪滴的一声,程以骁的一番话说得含蓄:“这裙子我送给你,漂亮女孩就要穿漂亮裙子,她的男朋友才会更喜欢她。” 很平常的口吻,有心人听起来却别有他意。 杜禾只能说“谢谢”。 从店里出来,两人都去了一趟洗手间。 杜禾在镜前补妆。 明亮玻璃镜里的女孩长发披肩,面容姣好,柳叶眉下生得一双圆圆杏眼。 她读书时原先脸上有肉,婴儿肥,看起来有点稚气。瘦下来之后,又是另一种内敛不外秀的美。 出了百货大楼,程以骁去拿车,让杜禾在商场门口等他。 夏季将近,晚风已没先前那般寒凉。夜空里细碎几点星子,云层里隐着一轮圆月。 马路对面有几间银行ATM机,她过去给杜筱转了钱出来,发信息的同时看见路边有个老奶奶支着糖葫芦杆子叫卖。 杜禾嘴馋,给自己买了根冰糖味的。 鲜红的山楂被晶莹的冰糖包裹,她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红灯亮起,她看着车水马龙的霓虹流光,等待下一个绿灯。 本该是惬意安宁的一个夜晚。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当她流入人群走在斑马线上的时候,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她在一阵惶恐的尖叫声里回头,火光映亮她惊惶诧异的脸,大火伴着滚滚浓烟从一家火锅店的窗口冒了出来。 她看见路上行人被爆破气流震翻在地,动弹不得。也看见有浑身着火的人从窗口里跳了下来,倒在路边打滚。 一切来得都太快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拂面而来。 杜禾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有人大声喊着:“打119救人啊!” 还有孩子的惊哭声,听得杜禾心慌。 斑马线上的人群顿然拥簇着往安全地带涌动,她接连被撞了好几个踉跄。 有个走失的小女孩捏着一根糖葫芦蹲在火锅店门口无助地嚎哭,每个跑过她身边的人仿佛都听不见她的求助。 人们在另一端幸灾乐祸地谈论观望,有的人还举着手机现场直播。 杜禾快步跑过去,将小女孩抱进怀里轻声安慰。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墙体,大火滔天,她并没有意识到火锅店里还会发生什么危险。 那瞬间,有一道迅疾的风从杜禾的脸颊边掠过,腰间传来极重的力道,将她一把抱起,连同她怀中的孩子,往前大步飞奔—— 落地时先感受到的是一股熟悉而清冽的香气,熟悉得像在很久以前某人曾用过的某牌子的漱口水。 尔后,她听到身后传来第二次剧烈的爆炸声,明明离得很远了,滚滚热浪还是席卷了周身。 杜禾想抬头确认些什么,戴黑色口罩的男人已经放下她们,跑回那端,将那些因意外而受伤的人们一个个转移。 她不确定……但又很想去证明。 是不是他? — 2019年5月10日,晚上9点21分。 汕城市消防安山支队接到报警电话,报警人称天虹百货对面的牛肉火锅店发生两次爆炸,且有继续爆炸的可能。 消防队迅速出警,很快来到了爆炸现场。 副队周智看见了今天休假的宋霖:“头儿?你怎么在这?” 宋霖没理会他的疑问,快速穿好了消防救援服,发号施令: “行动一定要快速,同时保证好各自人身安全,尽可能把损失减到最小。” 大伙儿各自就位,开消防泵取水,用高压喷射水枪压低火势。 与此同时,宋霖带头领着队员用水枪开出一条路,进店中搜寻是否有被困人员。 火焰在水枪的压迫下没有了嚣张气势,但火场温度很高,炙烤着消防服。空气中有毒的一氧化碳浓度极高,防毒口罩无法维持太长时间。 宋霖比了个手势,示意分头快速行动。分秒必争之地,无疑是跟时间赛跑。 一场地毯式搜索后,最终在被货物堵住的消防通道门前发现昏迷的一对成年男女。 副队周智和另一名队员背人,在水枪掩护下冲出店外。 好在灭火措施及时有力,第叁次爆炸并没有发生。大火没持续太久,一个小时之后终于灭了。 消防员在一片水声淅沥中清理现场。 “看到仓库里那一排煤气罐了没?”宋霖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脸上是被烟熏的黑灰,“要是这场火灭得再慢一点,它烧进仓库,我们全完。” 听到此话,大伙儿背脊一凛,心生庆幸。 满地狼藉的现场被封锁,伤者一一被送去医院。清点了伤亡人数和预估损失,排除了可疑再燃物后,消防队全体集合完毕,准备回站。 宋霖接过冯晓宇抛过来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粗莽地兜头浇下,酣畅淋漓里,他垂下一双沉冷的眼,望见不远处站在消防车旁的满脸惘然的女人。 他敛下眼皮,视若无睹地缓步走过去。 面无表情。 擦肩而过时,消防服的下摆被轻轻一扯,力度不大,却叫他完全顿住了脚步。 她颤抖着声音问,你过得好吗? “不好,”对上她侧过来地那双秋波潋滟的杏眼,他眸色浅淡,微微挑起一抹讥嘲的弧,仿佛她所问的这句是多么可笑的笑话,“托你的福。” 012莴苣姑娘快放下你的头发 繁华城市的街道在将近十二点的深夜渐渐隐匿了喧嚣,墨黑的天空往下飘落细小雨点,雨刮器在玻璃窗上规律摆动,和着打开的双闪灯,在等一个久去未归的人。 程以骁倚在车边,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手中燃尽的烟头摁在路边的灭烟垃圾桶上。 从车后座拿出一把黑伞,在雨势变大之前出现在她身边。杜禾满眼尽是淡漠,淡漠而寥落,她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她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越是能让他看出她到底有多怅然失落。 程以骁不提,他是怎么在一团慌乱里发疯似的找她,又是怎么看着她朝那道身影急切地奔去,随后独自一人在原地蹲了许久。 久到她都忘了,她身后还有个程以骁。 不用猜都知道叫她失魂落魄的是谁,他不想戳破那层纸,就只为了去看自己自作多情的笑话。 车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雨声哗啦,车窗玻璃上淌下透明的眼泪。 目睹过一场可怕的爆炸事故,当天夜里杜禾睡得并不安稳。 每当精神紧张时,她都会做噩梦。 梦里的场景真实又诡谲多变。 就好像,她刚从一个沼泽里挣扎出来,又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逼仄黑暗的小巷,男人的粗言秽语和巴掌,被死死压倒在地上撕裙子的恐惧。 刺眼路灯下,提着铁棒的宋霖浑身戾气,脸上是阴鸷狠厉的表情。 有血从男人的头颅滑落,滴在杜禾白色的荷叶领上,点点触目惊心的猩红。 变故来得太快,四五个人高马大的流氓地痞把他团团围住,撕破喉咙扯出的那一句“杜禾快跑!”,她跌跌撞撞地往前狂奔,回过头看见她热爱的少年被人狠狠地踹翻在地。 她还听见了玻璃酒瓶接连破裂的清脆声响,在沉寂的夜里显得那么断人心肠。 最后那一幕在脑海里不停闪回,是宋霖将强奸她未遂的男人深深摁在泥里,机械地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砸。 他抬起的脸上都是血,警笛四起,他拥她在怀里,吻她额头时身体的发颤和温度,都那么真切,真切地告诉她,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刻在她脑海深处。 时不时就会化身可怕梦魇,教她半夜哭着醒来,再也不敢入睡。 听到杜禾的啜泣,此时还在写报告的程以骁赶忙放下电脑,擦干她脸上的泪,将她唤醒。 漆黑眼眸潮湿如雨过依旧灰霾的天,翻卷着复杂的情绪。 “喝杯水好吗?”程以骁停止拍她背的动作,作势要起身。 杜禾却拽紧了他袖口,无声望他,有委屈撒娇的意味:“你不能走,我怕。” 程以骁静默看她叁秒,随后将她一把横抱起身,缓步走出房间。 “这样你还害怕吗?” 他抱着她,却还能在自热饮水机下不费力地接一杯水,示意她端起来喝掉。 自杜禾差点被开水烫到的那天晚上后,家里就多了这台饮水机。程以骁睡前会加一壶水,方便杜禾半夜起来口渴能喝。 杜禾摇头,乖巧喝掉那杯温水,头靠进他胸膛。 然后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你是不是有偷偷锻炼?” 程以骁失笑道:“是,上星期刚办的健身卡。” 杜禾了然:“怪不得呢,力气变大了,都抱得动我。” 程以骁说:“就算你长到140斤,我都抱得动。” 杜禾赶忙摇头:“你可别咒我,我才不要变母猪。” “好吧。”他抱她回睡房床上,“那小公主要睡觉了吗?” “我怕我睡不着。” “这很简单。”程以骁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宛若一阵暖风,“放松身体,闭上眼睛,然后听我讲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莴苣姑娘》……” — 十六岁的时候,杜禾迷上了听电台故事。 那一会儿,总央着宋霖给她讲。 有一回宋霖带杜禾来乡下老家,玩得不知道时间,错过了末班车。 只好留下来过夜。 乡下夜晚的天空能看见很多星星,他们躺在厚实的稻草垛上,无聊地玩着石头剪刀布。 杜禾说:“玩五轮,一轮叁局两胜,输了的人就负责给赢了的人讲一晚的故事。” 宋霖朝手心吐了口气,摩拳擦掌:“那你可要做好讲一晚上的准备。” “那可不一定呢!” 宋霖十叁岁就混迹于赌场,这种小儿科他自是不会输。 但看到心爱的女孩认真思考如何出招的时候,他想,输了就输了吧。 “宋霖你运气咋这么背啊哈哈哈,好吧,为了不让你那么累,给我讲一个就好。” 她枕他手臂睡,呼吸挠着他的脸。女孩身上的甜香味像织的一张无形网,宋霖一头栽进,醉倒在她的温柔乡。 小时候经常听甚至能复述出来的《莴苣姑娘》,此时却讲得磕磕绊绊。 但怀里女孩闭着眼睡得倒很香甜。 宋霖看着她,心窝窝软成一滩水。 他低下头亲亲她额头,亲亲鼻子,再亲亲她的嘴巴。 “莴苣莴苣,我是王子,快放下你的头发,我来找你啦……” 013透明的白色蕾丝 汕城五月的天渐渐有了些微暑气,吹来的都是滚滚热风,却也不是令人满身大汗的那种程度。 杜禾刚出地铁口,就接到了杜筱的电话。 “姐,我工作室开张了,等赚回了本,我就把钱还你。” 这几年和杜筱的联系次数不多,事非紧要都不会给彼此打电话。 上次杜禾给她联系,是因为沉春霞关节病犯了,杜禾给杜筱转了五千块钱,让她带沉春霞去看病。 “嗯,钱不着急,你能专心经营就好。” 聊了几句,电话便挂了。分开的这几年,姐妹俩之间生疏客气了许多。 也是因为杜禾性子温和寡淡,不太善于表达,低调收敛,与世无争。而杜筱则活泼张扬,追求新鲜事物,有点大小姐脾气。 杜筱自懂事后就顶看不起自己没脾气的姐姐,觉得她只是个会读书的死呆子。 偏偏爸妈都好爱她,给她买新衣服新鞋,杜筱只能穿杜禾穿旧了的。 所以杜禾知道妹妹一直很排斥自己,却又不得不因为生计放下自尊来求她帮忙。 沃尔玛超市今天办活动,许多品牌商品摆出跳楼价,引来众多大妈大姐疯狂抢购。 杜禾躲闪不及,被一个激动朝商品柜跑过去的阿姨撞了下,身子朝后踉跄了几步,恰恰碰倒了堆得高高的促销价某大牌花露水。 玻璃瓶身脆弱,直接啪啪啪摔碎了五六瓶,满地狼藉里漫开熏人的玫瑰香精味。 推销员给她甩脸色,说的话也顶难听:“走路不看路?眼睛长着有啥用?” 那位撞了她的阿姨并不知情,回头看了眼,继续挤在人堆里,扒拉着心仪的男式拖鞋和浴巾。 “阿霖的浴巾都破成那样了还不换,省钱也不是这么省的!诶诶!别抢,那是我选的呀!” 待她完成战斗退开人堆,发现身后的惨况已被收拾干净,女导购正从购物车里拿新的花露水填进空缺,摆放整齐。 宋霖推着坐在购物车里满怀零食果汁的邓糖糖走过来,自觉帮二姨把浴巾拖鞋和几双男袜放进购物车里。 一周一次的大购物,二姨每来一次就疯一次,其癫狂状态让外甥和孙女都退避叁舍。 所以宋霖和邓糖糖总会避开苏慧,两人去零食区逛。 “阿霖叔,你有没有闻到啥味?”邓糖糖用力吸鼻子,发出嗤噜嗤噜的声音。 宋霖这几天犯鼻炎,啥味也闻不到。 “就刚才一个女的把花露水撞翻了,摔了几瓶。”苏慧压根就不知道是自己撞了人家的缘故,“现在的小姑娘呀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慧又拉来了个例子:“我们隔壁栋的一个女孩也是,脑子都不灵光,被男网友骗走了存款,还把肚子搞大了……” “阿霖啊,你也是,不要随随便便就把女孩子肚子搞大,搞大了要负责的呀!” 宋霖清咳了声,试图转开话题:“二姨,中午要做薄饼的饼皮还没买。” “哦哦,那个要到红星市场的老张那里买,你打个电话给你姨丈,让他去买,我们再逛一下。” “奶奶!你不累,我们还累了呢!阿霖叔要和我先去结账!” “行的行的,结完账你们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就来啊!” 杜禾被导购员领去前台做了登记,赔付了花露水的钱。 “我买两根这个。”她从商品架上拿了两根桃子味棒棒糖。 身后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阿霖叔,我们等下去坐摇摇车好不好?” 杜禾一愣。 男人已经将东西拿起来给收银员扫条码。杜禾余光里能看见他的手。 戴着一块机械表,健康的小麦肤色。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了鼻音:“我没意见。” 直觉里就是他,而那一晚的满腔孤勇却早已败光,杜禾慌张了,动作仓皇间落了一根棒棒糖。 “你等下。” 宋霖叫住她,那根桃子味棒棒糖递了过去:“你落东西了。” 杜禾不知是否应该回头,但人家叫住她了,不回应就很不礼貌。 她垂下头,不去看男人的脸,快速将棒棒糖抽回来。 轻声道了句谢,准备掉头就走时。 邓糖糖突然发现新大陆般“咦”了一声:“你不是小一班的小禾老师吗?” 杜禾用力攥紧了手里的棒棒糖。 桃子味的,她第一次吃到这个味道还是年少时宋霖跟她表白时候,从他嘴里尝到的。 酸里带清甜,他舌尖湿热,轻舔过她微启唇瓣,钻进她齿间。 是她的初吻,那般缠绵悱恻深刻得叫她难忘。 她垂着头迟迟未抬,满心皆是忐忑。 身前的男人和他的表侄女谈起了话:“这是你幼儿园的老师?” “对啊,小禾老师教的英语班,我还上过。” “那你还不赶紧说老师好?没礼貌!”宋霖提了购物袋,从袋里拿出两个某羊牌甜筒,对邓糖糖使了个眼色。 邓糖糖眉开眼笑,嘴巴吃了蜜糖,将那个菠萝味的甜筒递给杜禾:“小禾老师好,请你吃甜筒,这个味道很好吃的,我表叔叔可喜欢了!” 杜禾没有接。她想努力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但此刻却只能笑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略微弯腰,看着邓糖糖说:“谢谢你,小禾老师不吃,给你表叔叔吃吧。” 小女孩抬头,带着询问眼神看向宋霖。 宋霖将甜筒拿回在手里,对着邓糖糖说,言外却有意。 声音疏离清冷,直钻她心:“你老师太客气,不敢吃。” “跟老师说再见,我们就去坐摇摇车了。” 邓糖糖看着此刻神情异常的宋霖,感受到他身上的低气压。于是不敢乱说话,乖巧地点头。 连道别的声音都低声细气:“老师再见……” 自始至终,他都没对杜禾说过半句。 擦肩而过后,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是宋霖,您讲。” 那两个字穿过超市里的人声喧嚣,穿过杜禾许多个噩梦缠身的夜,从曾用力深爱过的人口里说出,轻轻落入她耳里。 却使她的心重重地顿了一拍。 不怪他的刻意生分,他们本已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扯开塑料糖纸,将浅粉色的糖喂进嘴里,漫开蜜桃果汁的甜酸味。 明明是很喜欢的味道,杜禾却心口抽疼,泪湿眼眶。 — “阿霖,薄饼好吃的你怎么不吃?是不是味道不好?”苏慧起身拿起筷子,拾了一张饼皮,“不喜欢二姨再给你包一条。” 邓志刚大口吃着卷薄饼,嘴里含糊提醒:“你忘记了?阿霖他不喜欢吃大葱。” “哎呀!原来是这样!阿霖你不喜欢要跟二姨说呀!这样一直不讲话算什么嘛……” 宋霖止住苏慧作势要夹料的动作,抽了张纸巾擦嘴起身:“不用,我吃饱了。” “什么?这样就饱了?你个大男人吃两条能管饱吗?” “不了,不太舒服。” 宋霖径直上了二楼。没多久,楼上就传来关门声。 “阿霖是不是中暑了?车上就看他脸色不对劲。” 邓志刚一语道破:“才刚立夏,大热天还没来呢,中什么暑?宋霖他啊,一看就心里有事!” “什么事?”苏慧看到邓志刚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谈恋爱了?跟谁?没说啊……” 邓糖糖吃得满手满嘴的甜酱渍,看着聊天的大人,眨巴圆溜溜的眼睛。 “糖糖,你知道你叔怎么了吗?” “阿霖叔?”邓糖糖舔着手指上的酱,“遇到小禾老师后他就这样了。” “小禾老师是哪位啊?” “教英语的小禾老师呀!但是园长妈妈会喊她杜老师。” 刚才那通电话,是市消防大队的副队长打给他的。 副队长欣赏他年少有为胸有大志,对他晋升职位一事,却讲了另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漂亮话太多,宋霖怎么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现在的社会竞争里暗箱操作太多,只要有钱,领导自然格外关照。 若是年轻那会儿,宋霖定会以那股锐气据理力争,怒骂领导。但已近而立之年,心境和思想自然不同以往。 为了公平公正顶撞权势,除非想不开,大可不必。 惹怒了领导,只要对方伸伸手指头,宋霖就能立马被撤职走人。 他吃过一次亏,深谙世故里不成文的道理。唯一能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待有足够的能力,再去告发这些表面一身正气,背地里作风不良的贪污之人。 宋霖深叹口气靠进沙发椅背里。 闭上眼,却不可控制地回想起方才在超市里遇见的人。 她脸上不再是那稚气的婴儿肥,身材纤瘦了许多。读书时候的黑长直,现在已是染了茶棕色的卷发。 化了妆,耳垂上多了一对珍珠耳环。 简而言之,她更成熟,更漂亮,散发出一种出尘的气质。 宋霖却偏偏想到杜禾过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 她提一盒小蛋糕拎几听啤酒来找他,在半夜十二点的凉风里瑟瑟发抖着,打电话叫他开门。 着急庆祝成年,蛋糕没吃几口,啤酒喝太猛经不了劝,硬是灌得双颊酡红。 杜禾打着酒嗝,下巴抵在他肩头,笑容又娇又憨。 柔软小手竟是比往常都狂野大胆,在他胸口打着暧昧的圈,再缓缓地游移到他绷紧的小腹,像条滑溜溜的小蛇调皮地钻进裤腰缝隙里。 “告诉你……我现在里面穿的是白色蕾丝,还是透明的那种……” 宋霖虽然对她不正经惯了,杜禾醉酒后的模样却第一次见,吓得不轻。 赶紧将一颗带奶油的草莓塞进她嘴里。 “甜!”杜禾砸吧着嘴,情话说得比他还肉麻,“但是没有你的嘴巴好吃。” “你的嘴巴,又热又软,还是桃子味的……” “阿霖,我想这一天想很久了。”她双腿撑开跪坐在他腰上,半掀的衣衫下是她所说的白蕾丝。 有一句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趁醉意上心头,终于说出了口。 “我不想做好学生了,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少女嘴里是奶油草莓的甜香,她的身体也绵软得像融化了一样的奶油一样。 她倒在他身下,面泛潮红,雪白肌肤粉嫩,弓着身体,在他肆意手指下轻轻颤栗。 乌玻璃杏眼蒙了泪,发出软绵绵的哭声。 “阿霖……我好难受,你慢一点好不好……” 宋霖蓦地睁眼,停止这场荒唐的回忆。 他只当这是多年后的意外相遇,并不是偶像剧浪漫桥段里的久别重逢。 因为后者是满心欢喜感动,而他除了苦闷和压抑,什么都没有。 — 苏慧约摸着时间,端一碗鸡汤敲宋霖的房门。 “阿霖,二姨看你工作太累,给你熬了鸡汤补身体,趁热吃。” “还有啊,你要是有烦恼呢,可以跟二姨和二姨丈聊一聊,我们是过来人了,经验肯定比你们多的呀!” 宋霖看了一眼那碗浮着红枣和枸杞的乌鸡汤,说:“二姨,有些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们太操心。” 外甥的态度太冷硬,苏慧准备半天,想说的话却在看到他眉间的疲惫时,说不出口了。 “好,好,那你快把鸡汤喝了,再过半刻钟就下来吃饭啊!” 014只做我一个人的妞 程以骁端烧水壶进厨房来,正巧看见杜禾捏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发呆。 血滴落在案板上,汇成小小一滩。 程以骁立马放下烧水壶,捏紧她伤口止血,打开水龙头在流动水下冲。 给她上止血创可贴时,程以骁的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她做事不专心。 生气却温柔,半点严厉都没有,旁人听来不痛不痒。 但杜禾还是被说哭了。 程以骁慌张,抱着她哄,无奈地说:“你最近情绪不对,一说就哭,看来是说不得你了。” 杜禾挣开他的手,脸埋进沙发抱枕里,闹自我别扭。 程以骁了解她又自怨自艾了,只能柔声疏导:“你要说出来,憋着只会让自己难受。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有心事要跟我说啊。” 杜禾使劲摇头,摆出一副“你快点走,我不想看到你”的架势?。 程以骁无奈:“那我去做饭,你要是饿了,柜子里还有面包和饼干。” 她不作声,埋着脸,维持着抗拒。 直到程以骁端最后一盘菜上桌,杜禾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面颊上还有泪痕,头发凌乱糊了满脸。 深知自己太宠着她,杜禾知道他的软肋,每次闹脾气不听话要说她时,就默着嗓子无声地哭,哭得程以骁心慌。 母亲知道他们在交往同居,也劝过程以骁好几回:“杜禾性格是好,就是太安静了,一看就是心事重。妈怕你跟她在一起会很累。” 程以骁在精神科工作了这么多年,知道杜禾的举动不是矫情,是困在自我世界里迷路了出不来。 杜禾的病情复杂,他实习时带他的肖頔医生曾对他说过。 “从读初一开始,她反复发病的情况持续了六年,一直采取药物治疗。这次住院,病情闹得很大,看来她憋习惯了。久而久之,就像水管,堵塞久了都会爆炸的。 “双相情感障碍,这种病轻者可治愈但易复发,重者难以治愈,累及终身。 “她已经闹过叁次自杀了,把她爸妈吓得不轻……” 程以骁给她盖了被子,轻声将客厅吊灯关灭,开了餐厅的一道小灯。 “嗯,明天聚会你们去吧,我难得放假,要陪女朋友。” 电话那头的同事调侃他将来结婚一定是个妻管严,程以骁笑着,嘴角却苦涩。 结婚这件事情,关系到两个人的一生。他怕杜禾一时冲动,会后悔。 虽然,他的的确确希望一直睡在自己枕边的人,是她。 — 杜禾半夜醒来,看见程以骁坐在她旁边看球赛。 电视没开声音,男人看得失神。 她凝望了他的侧颜半晌,开口沙哑破碎地喊他名字。 “程以骁……” 何等难听,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等等,我去倒水。” 她感觉脑袋很沉,身体半点力气使不上,复又躺回沙发里。 一杯温水下肚,她感觉喉咙好受了些,也还是很疼,卡了鱼刺一般。 程以骁的手凉冰冰的,探了她的额头,说了一句。 “杜禾,你发烧了。” 杜禾看着点滴架上的药水吊瓶发呆,白炽灯在眼前晕成朦胧光圈。 程以骁摩挲着她没扎针的另一只手,白皙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静脉血管。 “我给你叫了瘦肉粥,差不多到了的时候我再叫你,你先睡。” 杜禾又饿又困,靠在他肩膀缓缓闭上眼,没有回应他的话。 凌晨一点空荡荡的发烧急诊科走廊,只有跟杜禾一样发烧打吊针的病人,还有在急诊窗口打单取药的护士。 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里是酒精和双氧水混合之后的味道。 直到一串沉闷脚步声起,程以骁从外卖员手里接过装了粥的打包袋,轻声道了声谢。 “这年头都不容易啊……”外卖员是个憨厚老实的大叔,“小伙子,麻烦给个好评,谢谢你啦!” 程以骁应声好,唤醒杜禾起来喝粥。 粥刚送过来还很烫,程以骁给她吹凉了,再送到她嘴边。 杜禾想到自己小时候发烧躺了一天的床,半夜沉春霞的手里,也有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吃着,杜禾突然就对程以骁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太坏了,总是让你操心。” 他见她这般委屈认错,低声笑了:“这就是男朋友的用处啊,我爱你,所以我心甘情愿。” 他第一次说这么坦诚的一句肉麻话,第一次说我爱你,把杜禾说懵了。 “其实我懂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我愿意陪你,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你开心。” 勺里的粥凉了,程以骁重新舀了一勺喂她嘴边,“吃完才有力气赶跑病魔,我不想再看到你生病了。” 他话变多,源源不断。 “早知就该让你回房睡,是我的错。” 杜禾摇头,举起受伤的手指摇了摇,“切菜的时候就感觉到难受了,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是我对自己太粗心。” 活得太邋遢,四肢不勤的娇气,需要人照顾。 “吃饱了就睡吧,这最后一瓶,吊完我叫你。” “好。”她在他肩窝里蹭蹭脑袋,换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眼睛。 可这一回,她没有再次睡着。 思绪突然飘忽不定,她追忆过去,回想起那天寒地冻,冷空气跟琉璃一样透明的十二月。 以及带着桃子味的,初吻的酸甜。 - 那一天的课间,宋霖破天荒地没有在她班级窗口准时出现。 杜禾有意无意地路过他的班级,听到后排男生在热烈地谈论,时不时蹦出“打架”“一对五”“宋霖”与他相关的字眼。 她担心得不行,魂不守舍地上完了一整天课。 杜禾没有宋霖的任何联系方式,她懊恼自己太矜持,明明喜欢他,却总要表现得刻意疏离。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路上的人影拉得很长。她懊丧地垂着个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影子与另一道影子重迭。 与此同时,书包被人一把扯住,她随这股力道往后倒退几步,疑惑转身,看见穿着单薄校服,脸上伤痕斑驳的宋霖。 他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笑得人畜无害。 杜禾张了张口,满心的着急担忧到嘴边化成一句厉声质问: “你今天是不是去打架了!” “有人想泡我的妞,我不肯,一言不合就开打咯。”他倒不在乎自己的那张帅脸,“别担心,最后还是我赢。” 杜禾突然就哭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第一次见她哭,少年慌了阵脚,安慰的话不知说哪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连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憋出一句:“好姑娘,别哭了。” 好姑娘转身就走,他疾步跟上,在那条昏昧的无人小巷,他将人扯进怀里,棒棒糖融化了,舌尖是桃子味的甜。 他吐掉白色塑料棒,捧住她冰凉潮湿的脸蛋,低头触碰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记,远远不够表达他汹涌澎湃的爱恋,听见她软糯糯的要求。 “宋霖,我不想再看到你打架。” 他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嘴角一弯,“好,我不会再打架了。” 杜禾敛下被泪水沾湿的黑色睫羽,手指揪紧他校服下摆,视线落在宋霖的唇上。 她渴望听到的那句,他仿佛早已心有感应。 热吻落下之前,他用指腹擦干她脸上的泪,表白说得诚恳热烈又别具一格。 “杜禾,你愿意以后只做我一个人的妞吗?” 她破涕而笑,点点头,抬起下巴迎合他的深吻。 那时杜禾十六岁,体会到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 杜禾连续吃了叁天的药。 药物的副作用是容易昏昏欲睡,杜禾强忍睡意,继续埋首于浩瀚题海里。 好多理论作为知识重点是要背下来的,但大脑反应迟钝,几条重点背了半天。 “啊……怎么记不住呢……” 她苦闷地挠头,将脸深埋进书本,印刷油墨味钻鼻,杜禾想自己已经好久没这么认真地刷题备考了。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杜禾看向桌上的小时钟,才刚到叁点。 程以骁怎么这么快回来?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脚步声沉重,直直往客厅走。 男人长长的一声叹,让杜禾察觉到了异样。 她出来,看见程以骁脸色苍白,嘴唇失血般发乌发紫。 他在喘息,像受伤了的动物在强忍痛意。 “程以骁,你怎么了?”走近了发现他额上都是冷汗,杜禾顿时心生慌张。 “没事,胃炎犯了。我请了假回来。”程以骁从茶几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药,掰了两颗倒进嘴里。 杜禾给他接了一杯水。 “看起来好严重,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程以骁摇头,向她展开双臂。 他看起来好脆弱,杜禾心里竟生出些许痛意。 靠进他怀里,手心捂着他胃部的位置,轻轻给他揉:“这里很痛吗?” 男人点点头,手抚摸上她面露担忧的脸。 一时情动,心里竟有了要立马向她求婚的念头。 “小禾,今年你的生日,我们去香格里拉过,好不好?” “要去那么远吗?” “我已经提前跟主任调好假了,去个一星期。” “先不说这个,你看起来很难受,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小姑娘固执,看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又急又怕,连力气也大了,要把他抱起来。 程以骁忍不住笑,“好啦,我现在吃了药,已经不疼了。” “真的?” “真的。”像是为了证明,他一把将她轻松抱起,在杜禾的惊呼声里,大步走进睡房。 没开灯,窗帘也拉得密不透风。程以骁把空调打开,俯视着身下直愣愣看着他的女孩。 “你该不会……” 她连忙护住胸口,他笑得愈发大声,尔后将被子掸开,盖在她身上。 人也躺倒在她旁边: “一起睡吧,我中午没休息,现在很困了。” “嗯。”她乖巧,手还不忘帮他揉。揉着揉着,被他的大手抓住了。 昏暗中,程以骁眼里凝了一层温柔的霜: “不用了,你这样,我很难睡着。” “可是,这样会让你好受一点。” 程以骁摇摇头,哑着嗓子否定:“不,我会更难受。” 杜禾想问为什么,看他已然闭上了眼,也不多打扰他。 身边的女孩睡熟了,发出轻浅的呼吸声。程以骁却久久没有睡意。 “以骁,你今天叁十一,年纪不小了,是该考虑自己的事情。 你和小禾要是有结婚的想法,赶紧结,妈等着抱孙子,不能再拖了。” 空调冷气呼呼吹着,一片舒适的安静里,男人的叹息来得那么感伤。 这场单向的爱里,他陷得太深。奈何她心里,装了别个意义深重的男人。 015满足得空虚 “好啦,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认识路的。” 程以骁又叮嘱她不可以乱吃东西,要注意安全之类的操心话,杜禾没了耐心,潦草答应后就挂了。 曾在实习期跟自己搭过班的巫雨,是杜禾幼儿园里极少合得来的朋友。杜禾辞职之后巫雨念了好久要跟她出来聚聚,但杜禾那时情绪低迷,一拖再拖。 “今儿不是儿童节吗,正赶上放假,我们两个大朋友,也过过节呗! 星河park有海绵宝宝动漫展,吃完我们可以去拍照!” 巫雨是个话多的女孩儿,比杜禾大一岁。她出来实习早,又上进又努力,能力还强,现在已经当了园里的教学主任。 杜禾点头微笑,叉起一块黑椒牛排放进嘴里。 巫雨又说:“你真的瘦好多,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还当幼师吗?” 杜禾回答:“我现在暂时在家,最近在备考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 巫雨鼓励她:“这样好啊!你这么优秀,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别怕!” 杜禾只是笑,点点头。 两人又聊起实习期间发生的趣事,气氛轻松自在。 杜禾好久没感受到跟朋友出来吃饭逛街喝奶茶的快乐了。 自高一读完休学后,她几乎和所有的高中好友断了关系,连她的好同桌陈晴敏,也因为杜禾制造的一场闹剧产生了误会隔阂,从此再无联系。 杜禾记她跟自己绝交的失望语气记得刻骨分明: “杜禾,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无理取闹还虚伪的人,我们没有必要再做朋友。” 杜禾情绪已然失控,用更狠绝的话利刺一般回了过去。 但说的什么话,现在的杜禾已经全然忘却,只记得听到她话后,陈晴敏那时脸上的愤怒与失望。 杜禾亲手把曾看得那么珍贵的友谊,狠狠地摔碎了。 — 两人逛了衣服,吃了一顿晚饭,巫雨的男朋友就开着电动车来接她了。 巫雨坐在后座满脸幸福地跟杜禾说再见。 杜禾却怅然。 七点钟,深蓝色天边还有一抹残留的亮。夏夜晚风,华灯初上,繁闹喧嚣处,谁吟一首,岁月如歌。 杜禾把手里半杯焦糖奶茶扔掉,独自坐了地铁回去。 小区里却水泄不通围着一群人,消防通道处停一辆瞩目的红色消防车。 她所住的楼座下,撑开了大大的安全气囊。 他们都朝楼上看。 杜禾抬头,漆黑夜幕里,21楼的亮着光的阳台上,吊着一抹红色身影。 而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孩。 她情绪很激动,朝着楼下围观群众怒喊:“你们看什么看!这么着急我去死吗!” 杜禾看着这惊险一幕,往事一帧帧闪现。 割腕,自杀,吃大把的安眠药,一心寻死却被屡次救起,母亲抱着双目呆滞的杜禾痛哭。 家人百般心碎,那时候的她,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女孩身体摇摇欲坠,即将翻下栏杆之时,楼上的消防员蹬墙起身,顺着安全绳下滑,一瞬间把她踹进了阳台。 众人一阵拍手叫好,也有在谈论女孩子心理素质不高的,年纪轻轻抗不了压力…… 安全气囊泄了气,被迭起来收好在消防车里。 人也渐渐散了,带着闹剧过后不安定的唏嘘。杜禾却久站在原地失神,直到头被人轻轻拍了下。 程以骁的声音近在耳边:“怎么不上楼?” 他刚开完会开车回来,恰好错过一场跳楼闹剧。 杜禾摇摇头,跟他并肩走进楼门。 “这么早回来吗?我以为你跟朋友玩会晚一点。” 程以骁又问:“你有没有吃辣的?没喝奶茶吧?” 杜禾心虚看着自己的鞋,正要开口撒谎否认。 忽然电梯叮的一声,门开的那瞬,她刚好抬起眼。 穿橙色消防工作服的男人手抱一圈防护绳,也抬眸对上候在电梯门外的杜禾的眼睛。 他眸光闪烁了下,本来上扬的嘴角顿时下落。 尔后视线落在程以骁牵着她的手上。 “头儿不愧是安山消防一哥,我朋友说,他们那边听了宋霖这两个字比的都是这个!” 举着大拇指的冯晓宇本还在情绪激动地讲着刚才的有惊无险,见宋霖突然冷脸,也把视线看向电梯外。 一对牵着手的恩爱情侣,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头。 宋霖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好说,就觉得,确实本该如此。 十年了,她怎么还会掂念这段年少感情? 她会为人妻,为人母,会和别人看夕阳,会听别人讲的故事,会跟别人白头到老。 她早就放下了吧?就宋霖自己还不肯承认不敢释怀,看着她照片自我麻痹在过去的亲昵里。 也只不过是可怜地在虚拟里寻求的一场安慰。 有一段时间,光是做梦梦到她,醒来便很满足。 满足得空虚。 可是此时此刻,宋霖在心里跟自己说: 喂!你该醒了。 男人低头出了电梯门,脚步飞快。 杜禾的手指蜷曲成拳,另一只手轻轻挣开了程以骁。 程以骁淡淡扫过她霎时间就血色全无的脸,识时务地没有开口说话。 方才电梯里是谁,程以骁再傻,心里想想也知道了。 安山社区消防支队队长宋霖,上周医院的消防讲座他一身军装出席,英气勃发,迷倒一片年轻小护士。 拿着灭火器讲解灭火步骤,连撩袖子的简单动作都引得小护士轻声尖叫。 所以,杜禾会那么那么放不下这个人,也有道理可讲。 宋霖身上有一股又冷又狠的傲劲,一睨眼,程以骁便知道他是个有自尊不服输敢做大事的人。 讲座的尾声他一句激昂呼吁,掷地有声,久久回响。 “不要小看一点小火星,它会让你懊悔终生。 防火容易救火难,当消防员,真的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掌声经久不绝,他胸前一等功的勋章闪闪发亮。 消防车上,宋霖坐在副驾驶,难得地问冯晓宇有没有烟。 “不是吧头儿?你跟我借烟?我兜里只有口香糖啊。” “……” 冯晓宇情商太低,自顾自说:“头儿,你脸色看起来好差,你是哪儿受伤了?回去我给你擦点药油吧!” “冯晓宇!把嘴闭上!” 杜禾洗好澡,在浴室的镜前吹头发。 头发太多太长,吹好久都不干。她心里烦,想拿大剪刀一把齐根剪断。 变成尼姑,或许这世俗烦恼便不会再有。 可是,杜禾又很矛盾地想: 尼姑庵里要斩断红尘情丝,她不怕剃头,她唯独怕爱的那个男人,她放不下。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杜禾一身保守的素白睡衣,缓缓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 乖巧安静,无声无息,也不跟程以骁求今晚的睡前故事了。 熄灯后,程以骁从身后环抱住她时,杜禾抽开他的手,轻轻地说:“你别抱着我了。” 月光清透,杜禾背对着,看不见程以骁是何表情。只听见他“嗯”了一声,竟有些委屈。 像是过了很久,都没听见往日他熟睡后深长的呼吸声。 杜禾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手腕被伸过来的一只大手箍住。 “怎么了?”程以骁嗓音低哑,隐隐透着疲惫。 “睡不着,口渴起来喝杯水。” “你今天是不是喝了不该喝的?奶茶?” 杜禾反应过来要否认时,程以骁已然当她默认,语气也有生气的征兆:“你怎么都不听我的话?” “……”杜禾嗫嚅着唇,回不出半句,只能撇开头起身,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没想到他会跟到厨房来。 只有窗外仍亮着的一盏灯,光线幽幽,映在程以骁隐匿怒意的眉眼间。 杜禾心头一跳。 他看上去跟平时往日都不太一样,这副表情让她惶恐:“你怎么了?” “那你呢?”他逼近,将她堵在臂弯和大理石台中间,莫名其妙的话从他唇齿间轻轻发出,“你又是怎么了?” 更过分的话塞在心头,他没敢说出口。程以骁抬起杜禾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小公主再不听话,就要得到惩罚了。” 杜禾撇开头,有点厌恶他这副动作神态。 “喝完早点回去睡,”他顿了顿,“你要是想,去客房睡也可以。” 多别扭的一句话。 杜禾听出他的意思,却听不出他满怀的醋意,淡淡回了一声好。 后半夜,杜禾就真的没再睡在他旁边。 程以骁只笑自己太傻,一时矛盾便亲手将心头挚爱推开。 可他怕这一推,她的心他便再也留不住。 — 宋霖跟中介公司谈妥了房子的事,找了个吉日交了首付。 装修后他也不打算住,想着先放着,以后若是能结婚,再做新房。 买房子的事二姨她们还不知道,宋霖想着等年终奖金发了,凑凑以前存的余款,还能买辆车。 有房有车了,他才有底气说话。 现在他说话连邓糖糖不听了,成天嫌弃他找不着老婆,单身老男人一个。 也不知是被谁洗的脑,汉堡包都管不了用。 直到有一天,邓糖糖和她的好朋友浩浩的对话被他听见。 邓糖糖说:“你婶婶好漂亮好温柔啊!昨天还给我吃蛋挞了,真香啊!我怎么就没有会做蛋挞的美女婶婶呢?” 浩浩总结很是到位:“因为你叔叔没有老婆呀!” 何等屈辱,他听了都心头一紧。 016事在人为 一时间让宋霖去给邓糖糖找个会做蛋挞的漂亮婶婶,他还真是没办法。 这跟让只战斗鸡下颗蛋一样难。 他哪里去找颗蛋?然后变出个女朋友? 宋霖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整笑了。 曾秀莲正在屋内梳她那一头霜发,梳得认真。看到梳子上又带落了几根,气呼呼地将梳子摔在地上,骂它跟她那么多年了还不懂事。 老嘴戴了假牙,气急说的话也咕咕哝哝不清不楚,看在宋霖眼里可爱的紧。 时间真快,外婆今年也八十五了,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换做别人,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了。 他从小就跟外婆生活,外婆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宋霖身上。 曾秀莲也不容易,大女儿女婿于车祸中丧命,小儿子叛逆爱上一个外国男人,为了跟人家远走高飞,不惜跟她断绝母子关系,移居了国外,再无声息。 宋霖进了青春期后,叛逆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学着一帮混混打群架抽大烟喝白酒,坏事差不多都干尽了。 骗她说要去买书,拿着要来的钱随人去赌场下注,输得没钱了还要赌,扯了脖子上一块戴了十六年的传世玉。 曾秀莲知道后,第一次狠狠地甩了宋霖巴掌。打疼了孙子,却红了自己眼眶,拉着他去赌场低声下气求人家把玉还回来。 那些个纨绔公子哥爱看热闹,说宋霖输了那么多钱,补都补不回来。 曾秀莲一把老骨头,咔啦一声就给人跪下磕起了头。 哗然嘘声里,宋霖脸上冷热一阵,嫌老太婆丢人,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直到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将一沓钱放在了赌桌上。 “那小子欠的,我帮他还了。” 那块传世玉被送回曾秀莲手里,她禁不住老泪纵横,哭着又要跪下来给人家磕头道谢。 西装男人急忙拉住她,一双凌厉眼睛落在面露羞恼的宋霖身上。 “我今天帮了你,不代表日后就有别的好心人。你这年纪不好好读书,日后怎么出人头地,拿什么孝敬老人?” 这番话宋霖七分是听,两分是应,只留了一分放心里。 大人只会说好好读书之类的狗屁话,他也想读书啊! 但老师都看不起差学生不是吗?只会骂他笨,作业怎么做也不教…… 曾秀莲情绪虽激动,却还能清醒地要来纸笔让宋霖写欠条。 “五千块钱是小钱,我就当做好事了。” 门口有人喊杜爷,他伸手示了意,拍了拍宋霖肩膀,留下一句: “事在人为,不怨天地。” 宋霖却把这句话记了很久。 他还是会替朋友出面打架,喝猛酒抽狠烟,玩牌街机照样不落。 但是,每当夜深忽梦起那场窘境,梦起男人那双意味不明的眼,还有他语气虽轻,威严却重的话。 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好女孩,教他说话做事要讲礼,不要太粗鲁。教他写题要讲思维,写作文要语句优美…… 她第一次来他家,看到了被宋霖刻在木书桌上的四个歪扭大字: 事在人为。 “阿霖啊,你怎么还不带小禾过来家里玩呐?我的花绳都买好了,就等她教我哩!” 曾秀莲痴呆症状日渐严重,若是他隔了大半个月才回家,老人就会忽然之间忘记了他是谁。 可偏偏,她记杜禾却记了那么久,还记得杜禾曾允诺她要教她翻花绳,满心期待。 那是杜禾最后一次去他家,谁也没料想,几天后,就出了那件事。 若是他去得再晚…… 宋霖将人打成了半残疾,按对方家人闹的凶狠程度,本该他应在牢里度过半生才对。 他却只被判了四年刑。 但当晚宋霖连监狱的单人床还没睡热,狱警通知他已被保释。 狱警感叹:“好好生活吧!你命里有贵人啊!” 大门打开,他出来还是进去时的那一身衣服。朦胧夜色里,多年前在赌场出手相救的男人立在灯下,一双眼却未染风霜。 他身后恭恭敬敬候着两名黑衣保镖,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低调隐匿在夜色里。 “路我先帮你铺了,去部队练练,给国家献一份力。” “为什么要帮我?”宋霖问。 杜爷看见他眼眶含泪,便笑:“因为你与我前世有缘,前世你救了我,今世我来报恩。” “有些人和事,本就是你的,该去争取,该去珍惜。” 宋霖垂着头没说话,几天后就去部队报了道。 十年时间,够一个小孩上完义务教育了。 他不复往昔骄狂少年,怎奈何小姑娘一颗心爱了别人。 她昨日的娇羞笑颜不再,十八岁吹蜡烛时许的愿天真烂漫: “我要和阿霖在一起,生生世世。” 他俯首于她芳香胸口,沉醉得不知归途。 “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是说给别人,说给你听的。”她香汗淋漓,眼角蕴泪,“只要我们都爱着对方,那还有分开的道理?” 杜禾的话如今听来讽刺可笑。 去部队报道前日,好兄弟廖志鹏约他喝酒。 “哎,你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廖志鹏话里伤感,“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她之前还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说要一直陪着你,看来她跟那些势利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宋霖没说话,酒喝得一瓶比一瓶狠。 是被伤到深处,才会烂醉如泥地倒在地上嚎叫痛哭,哭得大排档里所有人都看他,老板跑过来赶他,说他哭得可真晦气…… 在部队里是往死里虐自己,抬木桩淌脏水坑时,他体力不支却还硬撑,脑海里全是杜禾的一颦一笑。 宋霖不怨她,主动说分手的是自己,她只是把“好”说得过于轻松,轻松得他以为那些誓言全都是她的假话。 宋霖晃过神来时,曾秀莲已经梳好头,在衣柜前挑选要穿哪件衣服。 “外婆,你要去哪里?” “我晚上约了姊妹去跳舞啦!时间不早了,我快迟到!” 曾秀莲把宋霖赶出来,把房门掩上了。 邓志刚在客厅喝茶,见宋霖一脸的若有所思,便问:“怎么啦?” “外婆晚上要去跳舞?” “哦!你说老年康复中心啊?里边是有些大爷大妈在跳。” 邓志刚招呼宋霖坐下喝茶,“年纪大了,难得有项娱乐。这样她每天都能有个盼头。” “阿霖,二姨丈知道你有主见,之前一直替你讲话。 “但你看你外婆现在的状况,就怕到头来她连所有人都认不得了。 趁她还清醒,赶紧娶个老婆,赶上明年你外婆八十六大寿,让她抱抱曾孙子。” 茶太烫,他沉默无言。 “我就说你一定能过吧!”巫雨听到杜禾过了面试被录取的消息,简直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现在你就是领国家工资的人了!跟公务员是一个级别,以后姐妹我,要你多担待了啊!” 杜禾笑着说:“那当然了,我还要请你吃顿饭,让你沾沾喜气。” “那可正好,这周六我有空,峰哥的电影也要上映了,我们去看!” 一阵热络。 杜禾挂断电话,嘴角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程以骁在上班,待会儿两点钟,她还以志愿者的身份去一趟福利院。 暑假刚放,杜禾九月份开学才去新单位报道,假期没事可做,她便报名了城市服务里的志愿者活动。 里头报名的人还挺多,大部分都是放假了的在校大学生。 在安山小学集了合,大伙儿自成两条长队,走路去福利院。 队伍前头有扛志愿者队旗的,红旗飘飘,阳光下鲜艳夺目。队伍后头跟一辆小货车,载着捐献的水油米,还有几大箱儿童书籍和日常用品。 “这次活动希望大家不要拘谨,都是些可爱的大小孩子,跟他们玩游戏玩起来就好了。” “大伙儿扫码进群,改下昵称,下次活动会在群里通知你们报名。” 志愿者协会负责人是个看着约摸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尤为爱笑,朝气蓬勃,就跟个小太阳似的。 还真有人喊她“小太阳”,调侃她可不可以加微信。 杜禾向来不会跟陌生人交流,她戴一顶米白色鸭舌帽,帽檐低低的,遮住了她的脸。 旁人看着就觉得不好搭讪。 这座福利院规模不大,推门进去,就看见七八个孩子在院落里玩单脚抓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飘得满院都是。 院长是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很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小太阳”谭若而跟院长是熟人了,又是握手又是拥抱。 她喊院长沉妈妈,小孩子见了她,都亲切地喊她“小若姐姐”。 杜禾看着被一群孩子拥簇包围的笑得开怀的谭若而,心生出些许羡慕。 杜禾实习期间就被园长点名去办公室谈话,说她不敢打开心扉,对待孩子不够坦诚热情。 杜禾听着不是滋味。 眼看巫雨和一群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她心里有落差。 她之前的主班也曾跟她说:“你这种性格,要么就自我改变,要么就从事适合你性格的工作,比如坐办公室说打打资料写写字的那种。” 杜禾听在心里,隐隐不服。 难道她就不会改变?她就不合适幼儿园老师吗? 于是第二年新学期,她开始强迫自己每天都要笑,每天都要拥抱孩子,每天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以最好的状态面对孩子和家长。 第二学期杜禾就当了主班老师,园长看重她,第叁年就提拔她当年级组长,推选她为“区优秀教师”。 一路风光,直到今年叁月下旬她的班发生了离园安全事故…… “你好~”杜禾发现了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了她的旁边,轻轻问: “你在干什么呀?” 017小熊维尼 小女孩抬起一双小鹿眼,嘴巴一嘟,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们都不跟我玩翻花绳……” 杜禾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给她擦眼泪。 纸巾散发着清香,香得小女孩都顾不上掉泪,抓着纸巾嗅个不停:“好香的纸巾,上面还有小熊维尼!” “你也认识它吗?”杜禾擦干那圆圆脸颊上的泪珠,将那包纸巾递到她眼前,“那小熊维尼送给你,跟你做好朋友好吗?” 抱蜂蜜罐的胖维尼这时粗声粗气地说起了话:“你好你好,我是维尼,很高兴见到你!” “呵哈哈哈哈!”小女孩一下子识破,“是你在说话!” “不对不对,是我在说话啦!我在跟你交朋友呢!” “维尼”跳上小女孩肩膀,亲了亲她的脸,“我好喜欢你哦!” 小女孩又是一阵脆生生的笑。 沉院长和谭若而谈完事情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见这样的一幕: 大人小孩围成一堆,在看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大小姑娘在翻花绳。 “中间往上翻一翻,两线交叉翻一翻,翻出一只大龙虾,啊呜一口吃掉它!” 小女孩吟着杜禾教她的儿歌口诀,脸上是开心的笑容。 有人好奇问了一句杜禾读什么专业。 “我已经工作五年了,是一名幼儿园老师。” 大伙儿恍然,问的那人说了句:“看不出来,还以为是个高冷学姐。” 到最后,杜禾被一群孩子央着教花绳教口诀,硬是不让她走。 沉院长哭笑不得,对谭若而说:“看来你和宋队的地位都不保了。” 谭若而也是笑:“那可好,我还能休息一下。” — 当晚,志愿者群里在讨论今天发生的事。 拍的照片也发出来了。 其中,杜禾和小女孩翻花绳的场景也被拍下。 杜禾低着头,笑容恬静,嘴角微微现出酒窝。而小女孩儿仰头看着她,笑得烂漫。 大家说这一幕的意境绝了。 群里有人@她,说什么“杜老师,你们幼儿园还招生吗?我今年叁岁……” 杜禾看着,不禁莞尔,回了一句:“好哦,欢迎小朋友。” 也有一些不正经的调侃搭讪,杜禾也就没回。 突然有个群昵称叫“阿甘”的人出口说了一句:“学的说话本事都用来调戏了。” 群里静默半分钟,紧接着疯狂刷屏。 “什么什么?我甘哥晚上诈尸了?” “阿甘此话,妙哉妙哉。” “阿甘今天怎么没来?人家小太阳都不亮了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哈哈哈哈”让杜禾摸不着头脑。 后面全是针对“阿甘”和“小太阳”展开的玩笑话。 也没杜禾什么事了,她关掉微信起身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 程以骁最近都在加班开会,医院最近要评级,准备工作有很多,忙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只有他们之间尴尬的相处,那晚过后,他们分开睡已经快一个月了。 说话还是像之前那般客气,只是再没有了拥抱而眠的温存,也没有了晚安吻和睡前故事。 不适应,但也能慢慢适应。 巫雨的偶像陈峰领衔主演的《烈火如歌》最近正在各大影院热映。 据说反响不错,杜禾取完票在候影厅等待开场时,就看见观影结束的几个女孩子红着眼眶走出来,妆都哭花了。 巫雨很是骄傲:“我峰哥主演的电影谁说不好看,我第一个打断他腿!” 杜禾怀里抱紧一桶爆米花,左手一杯可乐,随巫雨检票入场。 细说起来,她上次看电影还是实习那会儿,幼儿园寒假前夕组织了一次团建,看的是一部警匪片。 而这一次电影围绕的主题,是消防救火。 电影开场,便是一片汪洋火海。 杜禾眸子被映亮,她看得入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方焦灼之地…… …… “由相似可知,线AC与线BD相等……” 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杜禾轻而清晰的讲题声,还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响。 这样的安宁忽被一句骇人惊呼搅乱:“快看!对面屋子着火了!” “着火”这两个字像具有穿透性的魔力,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分钟时间,整栋楼的学生都知道了对面屋子着了火,且火势迅猛,直要把屋顶烧掀。 着火屋子是清池巷里的其中一栋老式群居楼天台上另砌起来的水泥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屋主还搭架子养了黄瓜丝瓜,无论何时看向那处,都绿莹莹的生机盎然。 而此时那里却化为了狂妄肆虐的火舌和滚滚浓烟。 闻火赶来的楼下住户正在马不停蹄地往屋里泼水 在那么猛烈的火势前,那小小的一桶水看起来是那么无济于事。 于是课也上不了了,他们都挤在教室外的阳台走廊上“隔岸观火”,空气里都闻得到烧焦味道。 唯独杜禾没有出去凑热闹。 那间屋子的主人她和宋霖都认识,是宋霖外婆的好朋友,一个七十余岁的鳏寡老人。 宋霖早在他们围观的时候就不见了,他的校服外套和书包还挂在椅子上。 后来那天中午临近放学下了一场雨。 杜禾没打伞,一路边跑边躲,被雨淋了个半湿。 她看见清池巷里停了辆消防车,还有一群男女小孩围在楼顶着火的那栋楼下议论纷纷。 她还看见消防员担着担架下楼来,白布蒙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人群里响起一阵凄凉的哭嚎。 是宋霖的外婆,被一个女人搀扶着,哭得快背过气。 杜禾没有找到宋霖。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出现。 傍晚放学,廖志鹏在给宋霖收拾书包,被杜禾喊住。 “宋霖呢?” 廖志鹏神色一滞,说:“在医院。” “他怎么了?” “被烟熏着了,正躺在医院里。”廖志鹏话里有责备,说到最后却哽咽难言,“那么大的火,他说要进去救方伯伯,我拦都拦不住他。” 大火漫天,少年不管不顾就冲进去救人。 浓烟随剧烈动作被吸入肺里,他的脑袋和喉咙,都疼得像要被烧穿了。 眼睛涨疼,眼泪狂流不止。 然而,宋霖要救的躺在床上的方伯伯,全身已被熊熊大火包围吞噬…… 宋霖被消防员背出来,跪在地上疯狂地流泪呕吐,当即被送去了医院。 杜禾没有回家,和廖志鹏去医院看他。 曾秀莲在宋霖旁边削苹果给他吃。 心疼的话尽数落进杜禾耳里。 “外婆不怪你去救方伯伯的心,外婆只怪你不为自己着想。那么大火,你进去要是有个叁长两短,留了外婆一个人,那外婆该怎么办?” 宋霖原本一头细碎的短发,现在被剃成了光头,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明明很疲惫了,却还笑得满不正经。 “那我就成了舍己为人的英雄流芳百世,外婆沾了我的光,余下叁十年肯定享尽安荣富贵。” 宋霖被曾秀莲扇了脑袋骂,咿咿吖吖地喊疼。 尔后他嘴边的笑在看见站在门边,默默哭红双眼的女孩时,触及冰点凝固住了。 十七岁爱逞强,话也说得英勇无畏。 殊不知呕得要死不活,在救护车上晕倒时,闭眼前想的可全是这个女孩。 他还没给她表最酷的白,还没跟她接最深的吻,还没跟她牵最久的手,还没跟她做最长的爱。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从凉茫夜色里看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而这些想法太娘们儿,宋霖直到分手,都不曾说予她听。 “那些特效也忒烂了吧?还有那找的啥主角儿啊?台词背不熟,人还没我们头儿帅!你说是不是啊头儿?” “头儿?头儿?” 正跟队员边走边吐槽电影剧情的冯晓宇,见宋霖蹲在一个灭火箱边细细端详,折返回去问他,“又过期了么头儿?” 头儿头儿的,喊得宋霖头儿都大! 宋霖斜了他一眼:“你们先去吃饭,我处理点事情。” 便起身朝服务台走。 服务台小姐姐看见了有帅哥,眼睛噌噌发亮,摆出自以为甜美且勾魂的笑容,嗲声嗲气:“请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找一下你们这儿的安全负责人。” 料不到这话的服务小姐姐愣了下神,随后发挥优秀的服务素质回答:“不好意思先生,安全负责人今天不在,有事的话帮您联系经理可以吗?” 宋霖颔首。 冯晓宇他们见自家队长的职业病又犯了,趁宋霖没看见,在他背后无奈地啧啧摇头。 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那意思。 他们一伍七八个人,冯晓宇和周智宁远走在前头,看见电影海报立架边,站着两个衣品身材极佳的美女。 一个稍微可爱一点儿,哭得梨花带雨。一个淡雅温柔气质类,在柔声安慰递着纸巾。 有人怂恿让冯晓宇去要微信。 “你们也太高看了我吧?虽然我是安消门面第二,比头儿稍次那么一点儿……” “少他妈废话!快去帮头儿要气质小姐姐的微信!” 一帮大男人,可真为自家队长操碎了心。 冯晓宇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到了人家面前秒卑微:“你好小姐姐,能要一下你的微信吗?我家头儿想认识你……” “你家头儿?”还在抽鼻子擤鼻涕的巫雨,这会儿顿时警惕,“你们是黑社会?” “人家那是老大!我们是安山消防站的,我们喊我们队长叫头儿!” “头儿?”巫雨是南方姑娘,不会念儿化音,听在耳里可爱得很,“你家头儿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来加,没诚意!” 听到“安山消防站”,“队长”这几个字,杜禾扬起脸,忍不住望向冯晓宇身后。 没有他的身影。 讲真,冯晓宇活了二十二年,还真没见过像杜禾这样的气质美人儿。特别是那双春水一般温柔的眼睛,像要把他的心也给融化了。 美人儿的声音也顶好听,温温软软的:“你们头儿也来了吗?” 巫雨皱眉皱鼻子:“肯定躲在后边害羞得不肯出来,真娘们儿!” 另一边跟影院经理重点普及消防安全知识的宋霖,此时鼻子一痒,侧身抬臂捂鼻打了个喷嚏。 “啊!抱歉,你还有哪里不懂?” 而这边冯晓宇正在疯狂解释:“我们头儿一!点!都!不!娘!贼爷们儿贼帅!十块腹肌单手开消防车!二十圈八百米一口气跑完不喘!抱着一百斤的姑娘还能整个凌波微步无影脚什么的,心情好还能带你体验快乐追风……” 后面有听着想笑又不能笑的,捂着嘴忍不住肩膀抽搐。 “冯晓宇真他爸是个人才!头儿听到还不踹死他!” 018缘分的事,谁也说不准 杜禾见冯晓宇此副情绪激昂且声情并茂的架势,有些失神。 万一直觉是真的,她到底要不要下这一场赌? 可明明,他看向她的眼里,早就没了当年的绵绵深情。 “谢谢你的介绍,不过……”她顿了顿,眼里的光黯了一瞬,“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冯晓宇刹那间就如膨胀的气球立马漏了气,方才的自信热情秃噜噜地飞到九霄云外。 他神采奕奕的脸顿时垮下,声音也变得轻:“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杜禾笑着摇头,说了声不会,拉着咋咋呼呼还在为刚才听到的消息震惊的巫雨就走。 “啊啊啊?你啥时候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只是没跟你说而已,谈了快两年了。” 巫雨惊叹于她隐藏得太深,“真不愧是杜老师,默默无闻干大事!” 杜禾浅浅笑了下,耳朵却捕捉着后边的动静。 他们的头儿回来了,她坚决没有回头看。 一帮人还在为迟来的他遗憾:“太可惜了啊!头儿!” 宋霖一头雾水,用浓浓鼻音问:“怎么可惜了?” 宁远抢着回答:“没看见刚才的美人儿!冯晓宇还帮你跟她要微信了。” “冯晓宇还说你有十块腹肌会凌波微步……” 冯晓宇赶忙跳过去捂住宁远的嘴:“头儿别听这小子胡说!” 宋霖只当是小孩子胡闹,也没往深处计较,敲了下冯晓宇脑门,抬脚往前走。 身高一米八六加上一张帅脸,即使是随意搭的黑T灰裤,一路上都有女孩子递来惊艳的目光。 但他表情太沉冷,抿着唇不说话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想上前要微信的妹子都被他眼神狠狠逼退。 众人还讨论着等下要吃哪家,就听宋霖站定,回过身,拿出了平时的发话姿态。 “集体观影学习活动结束,中午回队吃饭,晚上开饭前每人一篇800字观后感交给我,以上。” — 那杯贪嘴喝的蜜桃乌龙奶茶,终是害她半夜辗转难眠。 打开房门,客厅里是电视屏幕映出来的光亮,没有声音,沙发上的男人却闭着眼睡着了。 即使睡着,程以骁还是一副温和儒雅的端正姿态。呼吸轻浅,微微皱着有心事的眉头,双手虚虚交握放于腹上,睡着也不安宁的模样。 程以骁向来睡眠很浅。跟他睡时,杜禾只要一做梦发出哭叫,他都能一秒醒来,拍着她后背柔声哄着:“杜禾,别怕……” 此刻,仿佛一点轻微响动他都能当即醒来。 她已经有一月之久没在他怀里睡过了。 看着他,杜禾心里一阵软。返身拿来一条薄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盖在了程以骁的身上。 他果然立马睁眼,眼神空蒙疲累,也没说话,眉宇间褶皱未平,凝视着她。 杜禾说:“程以骁,你要睡就回去睡,沙发上不舒服。” 他没接她话,抬手关了电视,缄口不言。 杜禾见状,识趣地不再勉强他,最后借着发自本能的一点关心说:“累了就早点歇息吧。” 她回起身要走,右手腕被程以骁当即握住。稍一施力,杜禾重心不稳,倒进他怀里。 一股清淡酒味入鼻,翻身压她于身下的程以骁沉沉眸色暧昧。 杜禾心慌,伸手抵住他胸膛推:“你别这样!” 程以骁的身体比往日都要沉重,温热皮肤熨着杜禾,锢住她下巴低头深吻。 他唇舌烫,酒气也浓,醉意酣然地碾着她,用的力度前所未有。 杜禾仰着脸被迫迎合他的吻,嘴里溢出来的反抗却渐渐消了下去。 程以骁想杜禾心里对他是有爱意的。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不拒绝他的一路蜿蜒直下? 又或许,她内心寂寞不清醒,再次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想于此,程以骁不忍心再继续,喘息着停了动作。 黑暗里,他看见杜禾眼角闪烁的泪光,轻轻的抽噎声也传入耳里。 原来他痴迷她身体之时,她就一直在哭。 程以骁长叹一声,帮杜禾拉好上衣,坐起身。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 她还在不停啜泣,一声声烙在他心口。 他捞她进怀里哄着,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是那么苦涩无奈。 原来,是彼此都寂寞,彼此都不清醒。 杜禾终在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的黎明时分昏昏睡去。 合上眼睛前,她听见浴室的门被关上,后是一阵淅沥水声。 向来睡眠不好的人,都会接连不间断地做梦。 杜禾梦见自己身着一袭洁白婚纱,赤脚踩在湿软的沙滩。远方将雨灰蒙的天,海水也因之混浊,翻卷白浪打在她小腿上。 是十七岁时和宋霖常去的,家乡的乌海。 海风徐徐,带着腥咸味和雨滴,声声呼喊也随风传进耳里。 “杜禾——杜禾——” 喊得她满心惶然。 杜禾四面环顾,寻不见声音来处。 一枚钻戒忽地被一只手推进她无名指间,仓皇抬头,眼前满目模糊不清。 只是那手的温度给她的熟悉感,像极了在瓢泼大雨里的十指紧握。 还有十八岁的张扬少年忽然卑微地埋首于她怀中,说着他滚烫真诚的对自己的喜欢。 “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我哭,杜禾,你是第一个……” - 转眼,七月也快过完了。 小区里的榕树葱茏茂盛,草坪上的格桑花紫色粉色开得极美。 杜禾撑伞走出了小区门口。 7月27号这天是程以骁生日,晚餐订在一家法国餐厅,时间是晚上七点。 下午她要去参加第二场的志愿活动,结束后刚好能打个车到餐厅所在地点。 程以骁绕一个小时车程要来载她的提议被杜禾拒绝:“你不用提前下班,我结束后刚好能赶上。” 程以骁没说什么,应了声好。 与上次相比,队伍里多了找她聊天的人。 大部分都是读大学的男孩子,青涩,拉群结伴地走在她旁边,强扯自以为有趣的话题,喊她美丽的杜老师。 杜禾还是那顶白色鸭舌帽,帽檐低低地盖过刘海,露出一双乌黑的杏眸,微微收着眼睑。 她对这些话题没有太大兴趣,淡淡应着。 看她又摆出这副冷淡态度,男孩子面上热情挂不住,打着哈哈到前头去了。 比之高冷,“小太阳”谭若而更招他们喜欢,她更像一面有活力的湖水,投下石子会有生动反应。 “小太阳,今儿阿甘来不来?” 谭若而给说话的男生翻了个白眼:“谁管他来不来?我又不是他谁!” 男生来了兴致,笑着打趣她:“你不是巴不得能成他谁吗?他来了你岂不是能高兴地原地起飞?” 谭若而瞪圆眼睛扬手要打,男生嘻嘻哈哈躲开,嘴里不肯罢休道:“害羞了害羞了!看吧看吧!” 他们话中提及的“阿甘”,给杜禾的印象少得模糊。 头像是黑夜里白蒙蒙的半块银月。 神秘,不可捉摸,一如他发过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文字停在今年5月12日。 刚好是她与宋霖在火灾现场久别重逢的第二天。 “如难复合便尽早放开凡事看开。” 这句话熟悉到就在脑里某个角落里躁动,却偏偏想不起关乎它的一丝一毫。 谭若而说:“这家康复中心,收容了上百个患了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他们多数被儿女嫌弃送到这里,由护工照料生活,平日里下下棋跳跳舞聊聊天,也挺充实的。” 彼此聊完下一秒就不认识对方了,再继续认识继续聊天。 循环往复。 棋桌上有两老人在下象棋,表情认真,互相咬牙较劲。 一个说:“诶!你这老家伙!不能悔棋!” 一个说:“你这一步怎么走的!马能吃炮吗?” 一旁的杜禾看他们着实可爱,偷偷拿起手机要拍。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白发苍苍的老妇定定地看着她喃喃。 “你,你不是小禾吗?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哩!” 杜禾第一次看到宋霖外婆,是高一上学期宋霖被叫家长的那天。 她被罗红菊喊去办公室,正好撞见宋霖被十八班的班主任林永辉指着鼻子痛斥,旁边坐的就是红了眼眶不住抹泪的宋霖外婆。 那天宋霖穿件黑T,上边印着个咧着大嘴双眼空洞的骷髅头。双手插兜松垮地站着。脸上全然是不正经无所谓的表情。 被提及父母已故,他说的一句大不敬的话让杜禾记了很久。 “他们死了关我什么事?” 外婆哭得捶胸顿足,少年却事不关己一般,嘴边扯出一勾讥诮的弧度。 那一刻杜禾就在想,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和眼前的这个不讲孝义的人扯上关系。 再后来,她第一次去了他家,见到了带着老花镜对着灯光穿了半天针的宋霖外婆。 杜禾帮她穿线,坐在旁边看她缝宋霖掉了的夏季校服领扣。 “阿霖其实心热,就是说话粗鲁了些,小禾你也多教教他。他爸妈早早不要他了,现在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他。” 外婆笑脸亲切,叫杜禾心软。 “阿霖,就交给你啦。” 彼时的外婆和此刻头发花白满脸枯皱的老妇人渐渐重合,杜禾呆住。 心里的疑惑因曾秀莲接下来的幼稚的言语随之揭开。 曾秀莲手劲居然挺大,拉着杜禾在一处长椅上坐下,目含期待地问:“小禾,你怎么一直没来找外婆?外婆可想你,盼着你能教我翻花绳。” 她手伸进衣兜,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哎呀!我的花绳呢?我的花绳呢?怎么不见了呀?” 曾秀莲竟委屈地哭了起来:“花绳不见了,小禾教不了我啦!呜呜呜……” 旁人纷纷朝这处看,杜禾也有些窘迫,从包里拿出纸巾给老妇擦泪:“外婆你别哭,我下次来再给你带一条。” 曾秀莲哭得委实伤心:“你骗我,你上次也说要来,我和阿霖等了好久你都没来,你肯定不要我们了!” 被这么顽固无理的老奶奶缠住,大家都有些同情杜禾,都围上来劝曾秀莲。 就连谭若而也蹲下来,试图安抚曾秀莲的激动情绪,却被曾秀莲赶走。 “你们都走开!不要打搅我和小禾说话。” 杜禾拍抚她后背,柔声说:“谁说我不去呢?我等下就要去呀。” “那我们现在就去!” 眼看杜禾人要被拉走了,他们想劝止,杜禾却回身摆了摆手。 她的淡蓝色裙摆摇曳在风里,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一个男生对看得出神的谭若而说:“看来杜老师和这位奶奶认识啊,而且还认识了好久的样子。” 谭若而在心里说,何止是这位奶奶,她认识自己喜欢的男人也认识了好久。 - 二姨苏慧告诉他,外婆又到康复中心找乐子去了。 “人老了闲着就坐不住,也好,里边老人多,指不定能多交几个朋友,跳跳广场舞。” 二姨丈邓志刚托了一杯新沏的茶放到宋霖面前,笑着调侃他:“阿霖你也该交个女朋友了,你看糖糖以前多黏你,现在巴不得你能给她找个漂亮婶婶。” 宋霖无奈,手里是一块被人打乱怎么也复原不了的七阶魔方。 “缘分的事,谁也说不准。” 019确实美好,亲密无间 屋门口传来曾秀莲开心的笑声:“阿霖啊,我找到小禾啦!你快来接她!” 客厅里的叁人皆是一愣。 宋霖停住解魔方的动作,起身往屋外看。 语文老师不曾教过,再度见到一个时常梦起,心里记挂的对方,要说什么话。 说什么都别扭可笑。 她白衣蓝裙,卷发披肩,双颊通红,挎着一个米色帆布包,刘海湿成一小簇。 坦直目光里隐约透着一股畏怯,半启了唇,却没吐出一句话。 宋霖跨出客厅,上前去扶曾秀莲。 没有招呼,只当她陌路。 “阿霖见到小禾可开心了,你看他开心的得都不知道怎么讲话!”曾秀莲咧嘴笑得开怀,拉起两人的手搭在一处,“快,阿霖带小禾进去房间,你不是有作业要问她吗?” 男人温热干燥的手心粗糙生茧,大到足可包住她的。 杜禾可以感觉到他的抗拒。 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写着极度不欢迎。 杜禾敛眉笑得苍白:“外婆,他已经不需要我讲作业了。我们早就……” 宋霖刚要出言制止,只听身后响起二姨苏慧尖嗓子说出的刻薄话。 “妈!别把外人尽往家里带!你都不知道她肚里藏了什么坏水!” 杜禾在苏慧心里是顶坏了的,当年高一时候宋霖千般对她好,这姑娘转眼翻脸不认账,胡说一通子虚乌有的话,她家里人也闹,害宋霖被挂通告退学。 谁知小子傻,不长记性,一颗心全掏出去给她,自甘为她断送前途。 “阿霖要不是因为她,现在就不会干苦活累活……” “别说了!”宋霖高声断喝,抽回手握成拳,指节泛白,眼睛没看对面人,语气冰冷,“外婆我带进去,你可以回去了。” 补充的一句“谢谢”,疏离生硬,意思表明得清清楚楚。 一记无形巴掌,杜禾脸上火辣。 曾秀莲却死活闹着,拉着杜禾往屋里走。 “你们别想赶走小禾,她是我孙媳妇,要住在这里的!” 杜禾看情势不对,轻声劝曾秀莲:“外婆,我晚上还有事情,不能住在这里,我明天再来找你好吗?” 老妇此时竟像个叁岁小孩,闹着哭着不肯松手。 怕老人情绪太激动伤着身体,屋里的邓志刚看不过眼,扬声道:“客气什么?都进来!这闹成什么样子了!” 也顺带着说了苏慧一嘴:“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医生都说了妈不能受刺激,你还说那话!” 苏慧扁了嘴,嘟囔着进屋里去了。 依了外婆的意,杜禾脱鞋进了客厅。 宋霖见她穿了白袜,皱眉冷声道:“地板灰多,穿拖鞋。” 杜禾乖顺听话,看到鞋架里一双粉色小熊的旧拖鞋,怔了一下。 最后穿的那一次,是爸妈一大早吵架她跑到宋霖家里。 七点钟,外婆还在睡觉,他们在沙发上接吻缠绵,从浴室,到床上。 小熊拖鞋被踢往晦暗角落,呆呆看着一室旖旎。 为什么还留着?落了灰也不穿。 杜禾收回思绪,捡了一双红色的海绵拖鞋穿上。 曾秀莲挨着杜禾坐,拉她手说了好多窝心话?,说着说着泪湿眼眶:“小禾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外婆喜欢你,想你做我孙媳妇,给我生个白胖胖的曾孙。” 话太直,杜禾羞窘,半天没应话。 沙发对面坐着的男人面色冷硬,刚没仔细看,原来他身上穿的是绿色迷彩衫。 “阿霖现在是消防员,救火救人很厉害的!” 杜禾低声应话:“嗯,很厉害。” 日头西斜,一束夕晖爬过窗格子,将屋子笼成四面一方的昏黄。 玩了几轮翻花绳,再加上刚才闹了一阵,曾秀莲觉得困倦,让杜禾送她回房间休息。 她现在可黏杜禾。 躺下时曾秀莲迷迷糊糊叮嘱她,叫她不能偷偷溜走,不然醒来见不到杜禾,她会生气的。 杜禾点头应许,为她盖好薄被,轻轻掩上门。 客厅无人,厨房传来炒菜的滋拉响。老旧屋子变了格局,墙面翻了几层新。 杜禾凭借记忆走到角落一面墙边,旧时用笔头刻的一串歪扭字母居然还在,宋霖还曾问她刻的是什么生命密码。 那时她弯了笑眼看他,故意装神秘。 能是什么难解的密码,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取了各自的名字缩写,表一段隐晦的爱意罢了。 指腹细细抚过每一处凹陷,一笔一划用力刻下时的柔情蜜意,十年光阴将之融为一潭死水。 杜禾从沙发里拿起包,无意带落一个熟悉的未解魔方。 颜色错落的方块褪了色,上面有被人摩挲过千百遍的痕迹。 杜禾认出了,心尖泛起刺痛。 不大要紧,但确实会让人喘不过气。 她买来送他,知道以此人智商一夜之内不能解,故意刁难:“你要是能明天复原出来给我,我就帮你打一个月的水。” 在她意料外的,第二天宋霖没来上学。 解到半夜十二点实在头大,情急之下他只身一人跑去网吧上网找教程,边看边解。 复原了一面,被往日仇人压倒在电脑桌上。 杜禾去他家,见到鼻青脸肿还吊了一只胳膊的宋霖,红了眼睛骂他笨。 “我头一次这么认真,还因为这个挂彩了,你确实应该感动,来,哭大点声。” 她捶他肩膀,手被他抓握住,整个人被带进他怀里。 宋霖单手虚搂着她腰,笑得像只吃了油的耗子。 之后的一个月,她每天帮他打一壶热水,准时准点悄悄放在他桌上,从没断过。 那个魔方她也不知道他解出来没有,但自己的心,确确实实被他解了。 - 男人半蹲着在喂一只土狗,夕晖半拢着他宽厚脊背,健壮臂膀被染成金黄色,肌肉线条和筋络清晰可见。 杜禾一时不知该不该走。 宋霖及时回复了她的顾虑:“外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有事就先走吧。” 余光里,淡蓝色裙摆轻荡了下,恰恰能看见杜禾的细白脚腕。 扔下手里半块肉糜,宋霖起身走回屋内,语气生疏客气得过分:“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擦肩而过时掠起的微薄气流携来他身上的气味,一股汗水蒸发后伴着皂荚香的味道,与数年前赖在他肩窝处闻见的不太一样了。 原来气味也会随年岁而成熟变化。 一如多年未见,他眉间的张扬稚气被低调沉稳替代。 狗子摇着尾巴尾随她至门口,被宋霖大声喝回。 杜禾松开攥得汗湿的掌心,巷里晚风染了专属于暮色里的人家烟火气,段段回忆吹上心头。 巷口的龙眼树下掉了颗颗圆润,枝头果实累累。十七岁那年杜禾仰酸了头,看树上的宋霖给她摘了满怀一捧的绿叶黄果。 汗水和着土灰脏了脸,她笑嘻嘻吃着,拿纸巾给他擦。 “甜不甜?” 杜禾点头,剥了一颗塞他嘴里。 俩小孩在树下吃得欢畅,直至夜里躲在被窝里给对方打电话,唇齿间还残存缕缕甜涩。 “让让!挡着路了!”车铃声起,扯破暖而厚重的回忆,杜禾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握着的手机已经响铃了许久。 程以骁问她,话里隐约焦急:“在哪?需要我去接你吗?我刚从医院下班。” 原来已经六点了。 杜禾没有拒绝,从这里到约定地点坐地铁需要个把钟头。 一轮圆月淡若透明,躲在一户人家院落枝头间瞧她,晚风微热,长发披散的颈间出了黏腻汗意。 巷口还是那家熟悉的音像店,播放最近正火的新潮歌曲。 等她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才恍然它已不是当初那般样子。 先前满室复古绿漆被简约大方的黑白替代,陈设装潢大不相同。那个脖子挂着头戴式耳机一天到晚疯狂打叁国杀的孤僻单身老男人不知现在找了什么着落,柜台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一袋膨化零食,一部青春狗血剧,嘴里咯吱咯吱嚼个不停。 记忆中那一天黄昏的晚霞颜色像极了此刻,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窗外是一个被暮色浸染的世界,录音机里的陈奕迅在唱一段美好的青春爱情。 确实美好,亲密无间。 半个钟后,程以骁的车停在音像店门口。 音响里是一首轻缓的抒情歌曲,陈奕迅的低沉声线有一种无限遗憾的调调。 躁闷的晚风携来路边野生玉兰的清幽香气。 杜禾抱膝团坐在众人踩踏过的水泥台阶,偏头枕在膝盖上,沉寂无声,如一尊没有思想的冰冷雕塑。 程以骁弯身蹲下,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子勉强而局促。杜禾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反着路灯的光。 一双眼迷失焦点般望着万象虚空。他阒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个深夜,从梦中温存转醒,怀里不见了杜禾。 阳台上她手握一瓶白兰地,扯下放在一旁的耳机音量值拉满,里头放着Eason的《十面埋伏》。 回过头来时,眼神也如此时般空洞。 他抽走酒瓶,也抽走了布偶的线。身子瘫软的她被抱住,耳边一声细软的哈欠。 “程以骁,我终于要睡觉了。”她仰着头半眯着眼,泪水装饰品般蓄积在眼底,好像不出于深夜情绪,而是一种生理反应。 “总算把讨人厌的家伙赶走了,你也不许吵我啊!”闭眼时泪水滑落,程以骁抬指,是冷的。 回神来,杜禾已经坐在副驾驶,往她那边倾斜的发丝盖住她脸,均匀的呼吸向他宣告,她已经睡着了。 俯身过去替杜禾扣好安全带,泛红眼角有泪水残余。安静睡着时,她微皱眉间还似有一道哀怨不得纾解。 “他真有那么好吗?” 回答程以骁的是后方一声不悦的车笛短鸣。 那辆银色奥迪渐渐隐于夜色,一支芙蓉王燃至将尽,烫了手,一口未吸。 循环播放了半个钟头的《十面埋伏》,在女人上车后就切回了时下流行的电子音乐。 他无声靠在巷口那棵龙眼树下,点了烟,看着女人蜷缩成团的背影,跟着听了半小时。 倒垃圾的邻居何婆婆路过,夜色下老花眼睛看不分明,那个站在树下一副被情所困的落魄男人,怎么看怎么像隔壁院子曾姐的外孙子阿霖。 抬起的手被一旁的大女儿牵住:“咱走快点!广场舞要开始了!” 何婆婆没来得及认清男人面目,被女儿拉着朝垃圾投放点走。 何婆婆的大女儿萍姑见过宋霖几面,傍晚她在家门口绣鞋垫,一个漂亮姑娘从他家里走出来,失魂落魄的,转角处险些被车子撞到。 没隔多久,宋霖也出来了,神色凝重,与姑娘隔着十米开外,跟在后头。 从没见阿霖家来过年轻女孩儿,萍姑疑惑,“这阿霖,搞个女朋友这么小心的?怕别人知道?” 020换个人来爱她 一觉醒来的曾秀莲好像已经把杜禾忘了。 宋霖进门来时看见她正专心地给一颗富贵桔修剪枝叶。 “阿霖啊,你过来看看,这里是不是给虫子蛀掉了,好大一个洞哩!” 桔树早就在一个星期前宣告死亡,泥土结块,枝叶枯皱,不复以往的蓬勃生机。 曾秀莲好久都不曾想起这棵桔树,现在的举动让宋霖有些疑惑。他走上前顺着外婆的目光看去。 耳边响起曾秀莲轻轻的叹息:“之前它还会结果子,那时候小禾来咱家,最喜欢我做的金桔酱,总要我教她做呢。 “她现在怎么都不来了?你们吵架了?” 宋霖后背一凛,眸色暗了几分,后才轻声回答:“没有吵架,是她太忙了。” “那你记得喊她,有空就来家里。” 他看了一眼还在认真剪叶子的曾秀莲。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发现她比一个月前又苍老了许多。 宋霖仿佛看到了她的生命,正在这些生活琐碎里,一点点流逝,直至有一天残烛燃尽。 “趁我活着的时候,赶紧把小禾娶回家,给我生个曾孙子。这是外婆最后的愿望,知道了吗?” 宋霖沉默一阵,开口:“知道了。” 刚洗好澡出来的邓糖糖跑到他跟前,张开白净的小胖手,掌心里,托着一枚山茶花耳环。 “阿霖叔叔,我在地上找到这个!妈妈说不是她的,让我拿给你。”邓糖糖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话一套一套:“爸爸说可能是来家里做客的姐姐掉的,你拿着,记得还给她,对了,她是你女朋友吗?你们会不会结婚?” 宋霖拈起耳环,神情淡漠数落邓糖糖:“问的什么怪问题?去玩你的过家家。” 邓糖糖扁了嘴,不情愿地跑开了。 - 夜深人静,宋霖久不能寐,翻身坐起。 拧了床头灯,拉开行李包里的小暗格。暗格里,有一张旧得泛黄的卡片,那枚银色山茶花也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凭着昏黄一盏亮光,他拿起手机,解锁,打开了数字键盘。 卡片上的娟丽字迹来自他深爱的女孩,是她职校那年暑假换了新号码,特地写给他,要求她在奶奶家的每天晚上两人都要互通电话。 缱绻暧昧的悄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她说要讲一段睡前故事哄他睡觉。 故事里暗示意味明显,他用浓浓鼻音吓唬:“等你过来,我也帮你洗澡。” 她压低声音咯咯笑着,后用软软的撒娇语气说:“阿霖,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发了狠似的,他双目通红,按下那串数字,拨了过去。 好久,才听到那边传来一个疑惑男声:“喂?哪位?” 电话的背景音里,是熟悉的女人声音在稍远处抱怨:“程以骁,我找不到那枚耳环了。” “打错了。”一时心口沉闷,嗓子发哑,急急挂断通话。 拳头砸在硬床板发出闷重声响,他揉揉发胀的眉间,长叹了口气。 半梦半醒间,他伸出手喃喃道:“你站住,你不准走。” 抓住了虚无空气,他猛然清醒。 白墙壁上一格月光,脑海里女孩的娇羞笑靥消失不见。 明明前几秒,她还搂着自己脖子亲吻他,说: “阿霖,我要跟你在一起,生生世世。” - “你有没有爱过我, 有没有想过我, 有没有有没有 也会有一点心动的时候……” 杜禾被一声急促的喇叭惊醒,睡眼迷蒙中,程以骁脸上的愠怒一闪而过。 身上的薄毯已经随急刹后的惯性掉落,现出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泛着银光的钻戒。 恍然如梦,不过如此。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饭,她神色恍惚,连程以骁说了什么都听不太清楚。 程以骁去结账,久久不回。她被服务员告知有露天活动,稀里糊涂被带到餐厅后院的小花园。 小松针树上缀满金色星星灯,花香馥郁里,透明的发光气球随风摇曳。 回头要问时,发现这小花园里,除了她,再无别人。 服务生不见了。 杜禾莫名地心慌了。她有一种尖锐的直觉,狠狠捣着脆弱的神经。 白色小推车上盛着她最爱的草莓蛋糕,上边有两个小人。女孩穿白色纱裙展开双臂,做出芭蕾动作。 一旁的黑西装男人单膝跪地,做着求婚的姿势。 男人的手臂,静静地挂着一枚银色钻戒。 点点灯火,夜幕里骤然升起的烟花应时应景,那一时,仿佛所有星星都在为她庆贺。 … 杜禾收回目光,手机屏幕亮起,她低头去看,挣扎着试图转移一点注意力。 但无法抑制和隔断的,是她无名指上被金属环住的刺痛感。还有那一句久久回响的话: “小禾,嫁给我吧。” 思绪混沌间,程以骁温热的手心覆上了她蜷紧在膝盖处的拳头。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她能微笑回复,却没能抑制住脑海里一次次闪回的画面。 掉了帧的,闪着黑白的噪点。 深爱过的人,说着极冷漠的话,用擦肩而过的方式回应了她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 谁忘了? 年少昨日,那个恬暖午后,坦诚的肌肤相贴,少年在她颈窝里闷声撒娇。 “杜禾,别离开我。” 眼底蓄满热泪,衬显得这回忆疼痛而厚重。拳头微微发抖,杜禾胸口窜起一大团湿热,淋淋洒洒,伴随低头的动作,打在蓝色裙摆上。 播客推送了一则声音: 《我要结婚了,不是和最爱的人。》 … 在电梯间里,程以骁瞥过杜禾微红的眼,兜里的拳紧了又紧,还是把话忍住了。 明知故犯,甘心作茧。 接受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孩娶回家,当一辈子替身的事实。 程以骁代接了陌生电话,强烈预感里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杜禾找不到耳环,急得脸都红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副耳环被杜禾珍藏了多年,久久才甘心将它戴上。 耳环谁送的,他不愿想,那个名字却喧嚣着跳入他脑里。 入睡前,心潮难平。身侧的女孩与他隔着半臂距离,不肯偎在他怀里睡。 杜禾不知道他擅作主张接了她的电话并急急把通话记录删掉。 但她明明知道卧室的空调新装不久,雪种都是够的。 偏扯着谎说空调坏了,挨着他太热。 凉凉月光下,女孩背对着他,薄被下的身体玲珑有致。发香清幽,和着她微急的呼吸一同传来。 “程以骁?” 看他从背后环住自己,杜禾僵在了黑暗里,声音发着颤问他,“你怎么了?” 细密的痒从颈侧传来,是他的吻。 与以往都不同,这一次太超乎寻常了,她被吻到心生恐惧,在他手开始解她纽扣时尖叫出声:“不要!” 他手一顿。 隐晦的暧昧里,程以骁喘息着质问她:“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得到的是一个无声的默认。 他再次俯身欺压住她,手覆上最忌讳的部分。 半秒后,一个用了气力的耳光响起在闷灼的空气里。 持续的聒噪耳鸣中,夹着杜禾细细的哭声。 画面太狼狈,难以收场。 - 等杜禾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程以骁第叁支烟将近尾声。 昏黄的壁灯下,她眼角胀红,阳台上吹进来的夜风荡着她宽大的睡衣衣摆,她站在晦暗处,纤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他知道,她在里面哭了许久,也终于做好了决定。 那么,他今晚的求婚显得多么滑稽可笑。 在那一阵耳鸣中,程以骁发狠地咬着牙,说了一堆违心的话—— “你要是还爱着他,那就去找他说清楚,而不是接受我的求婚,后半辈子都在遗憾和自我欺骗中度过。” “杜禾,我甘心做备胎做替身,但我不想你后悔难过。” 杜禾只是哭,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她是那么多情犹豫不决的一个人,程以骁却强迫她提前做出难以选择的决定。 换个人来爱她,或许能比较快乐。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枚求婚戒指被放在玻璃茶几上。 等天光大亮,孤零零躺在那里的它该有多么刺眼。 刺眼地提醒他,这间房子里除了他,再无别人。 辗转又入了秋。 意外的是,新学校是安山小学附属幼儿园,旁边就是安山社区。消防救援站与幼儿园就隔着几步路的距离。 从程以骁那里搬出来后,杜禾就找了安山社区里的单人公寓,价位不高环境舒适,房东也比较亲切。 杜禾第一天报到,穿了件桔黄色的碎花连衣裙,搭一件杏白小开衫。空气中飘着细密的小雨珠,有股潮湿的树叶和着泥的味道。 安山一街两边视野开阔,早餐店里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尖细嗓子往屋里头喊:谁要的肉蛋肠?加不加米线? 有人应了句什么。没细听,恰时一组身穿深蓝色训练服的队伍从身旁掠起一阵不小的风。 他们刚吃完早餐,准备在安山社区里展开热身训练。 杜禾却下意识将伞放低了些,格挡住视线。 等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远去,一颗悬空的心才就此安放。 她在怕什么? 新园长姓谢,对杜禾态度很是恭敬,见面时彼此握了手。园区规模很大,户外游戏场地占比高,设施多,阳光充沛。 此时已快八点,陆续有家长把孩子送进来。 谢园长领着杜禾到了办公室,跟她详细说了一些手续和工作安排。 杜禾本学期带中二班,暂时担的是副班主任的工作。 她点头莞尔,不懂时偶尔问几句。 交接手续处理完,谢园长领她去中二班。 大厅有一面光洁的玻璃大镜。杜禾照见镜中脸有些僵的自己,尽力微笑。 “崭新的开始已经开始了,不是吗杜禾?”她暗自打气。 “你们好,我是小禾老师,禾是禾苗的禾。”杜禾拿了一张纸,在纸上大大地写了个禾字。 中班的第一个学期,还未开始拿笔。最主要现在规避小学化,很多公办园都只教五大领域课程。 杜禾没在此上做太多功夫,她很快速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小孩子们格外热情,围着她问东问西,眼睛黑玛瑙般的亮,问她:“小禾老师,你有没有男朋友?没有的话,要不要看看我舅舅?” 太多问题回答不上,她失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中二班的小朋友快坐好来,不然你们的陈老师可要生气了哦!” 此招奇灵,他们很快坐回椅子上,做认真听讲的样子。 在一旁默默不语的班主任陈老师瞥了一眼杜禾,这才慢悠悠走上前来,做了个手指操,准备开始今天的第一个活动…… - 安山消防站解决完一桩危乎生命的紧急事件,回到站里已是中午时分。 秋老虎恣意狂妄的时节,穿救援服闷得一身的热汗,大家在澡堂隔间里洗澡。 澡堂子里人多嘴杂,有谁提了一嘴某某加了隔壁幼儿园老师的微信,正聊得火热。 某某没在,估计还躲在哪个角落跟女老师腻歪。 宋霖默默听着,一声不吭。身边不乏为他操心终身大事的人。 除了二姨,还有冯晓宇。 “头儿,听上边说下周安山幼儿园要请人去培训,我约摸着是你。 其实每年都传着说要请你去,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换了人。 你去的话,绝逼会惊艳全场,众多年轻姑娘要加你微信。到时候…… 冯晓宇脸扒在玻璃上,一脸迷醉向往:“别忘了给我几个哦~” 话罢脸上兜了一条黑色浴巾,宋霖已经穿好了衣服,眸色清冷:“可美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