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第一章 鱼河堡 刘承宗焦躁地蹚进浅浅的无定河,撩起带绒毛的红色甲裙下摆,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把水囊按进河里。 二月里结着冰花的河水冰凉刺骨,灌进喉咙更让人冷到牙根发酸,紧跟着仿佛整个喉咙都被攥住。 他起身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视线越过对岸干涸河床与枯草,看向更远处层峦起伏的荒山秃岭。 旱灾让陕北变了模样。 过了半晌,腹中饥饿带来的心慌稍轻,他才按着腰间雁翎刀柄,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干裂沙堆河床走向官道。 官道旁枯树拴着匹蒙古杂花马。 马儿很乖,就是有点瘦显得脑袋巨大,几个月前长长的刘海儿还是白色的,名字也还叫三膘。 不过后来它主人发神经,用红硃染料把刘海儿成赤色,名也改了,叫红旗。 红旗身上背负不少东西,辔头鞍鞯自不必说,马臀左边挂弓箭、右边还别了两只大雁。 大雁下边是条精瘦的黑毛陕西细犬,跟红旗的命运一样,从前它苍彪,后来改成了小钻风。 小钻风浑身毛发湿漉漉的刺炸着,冻得浑身发抖还不忘鼻子翕动去嗅大雁的味道,清澈口水顺着嘴边在地上淌成一滩。 刘承宗有问题。 他有两份记忆。 就在不久前,一场高烧过后,脑海中除过去十八年记忆外,多了份来自四百年后的记忆。 两份记忆相互交织,矛盾的很,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就说这坐骑吧。 从前他看见这黑毛蒙古马,第一反应是亲切的唤上一声三膘,添上把草料。 现在给小马儿染了头红毛不说,看见就要叫红旗,甚至还想给它挂个发动机。 刘承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测可能那份记忆的主人魂魄都被他吞了……因为他确实很饿,一连数月没吃饱过,别说有个魂在脑子里,就算有只鬼在面前,弄不好都叫他吃了。 他现在很喜欢没事就找个地方安静坐着,回忆脑中四百年后光怪陆离的世界,学学奇怪的新知识,甚至还想过去体验体验不用挨饿的生活。 可惜每次做完白日梦,还是要回到旱灾肆虐的陕北。 属于边军马兵的直缝牛皮靴踏在龟裂的黄土地上,远处失修坍塌半壁的民宅与用土坯糊上窑洞让官道显得分外荒凉。 枯死的老榆树没了树皮,仍旧执拗地立在地上,断掉的枝桠落了满地也没人捡拾。 刘承宗撒了缰绳,穿过官道走到道旁倒塌的民宅外拾了块大土砖,在封死的窑洞土坯砸出豁口,透着黄昏的光向窑洞里望着,钻了进去。 不一会,先向外面拿出个陶水罐,罐里放着半根蜡烛、一条麻绳、还有块黑乎乎的磨刀石。 等他从窟窿爬出来,后腰别了只脏兮兮的水瓢、肋下还夹了尊祖宗牌位。 至于最值钱的物件则被他拿在手上用块灰布包着,是副镜面擦不干净的铜镜。 刘承宗边朝路对面的大榆树走,口中边念念有词:“估计你们子孙不回来了,让我刘狮子把你们带到鱼河堡去,省的叫流贼回头拿你们烧火。” 他不是乞丐也不是强盗,有秀才功名和一份令人羡慕的正经工作。 国家现役边防军,隶属大明北方九大边防军区之一的延绥镇,直属长官是鱼河堡守备贺人龙。 职位为家丁选锋,习武六年、从军一年半,骑嘶风快马、开百斤强弓,精锐中的精锐。 可再精锐,也敌不过朝廷不发军饷。 鱼河堡已经不能活人了,这里越过长城去塞外蒙古比去延安府还近,对旱灾毫无抵抗能力。 去年堡外军屯田的庄稼苗饶是细心灌溉仍被大面积晒死,种地的百姓不是上吊就是舍了田地向南逃荒。 老榆树扛过干旱,却没躲过乞活的饥民,树皮被扒得干干净净,留下光秃秃没有水分的树干,很快就枯死了。 “可惜了。” 站在这颗老榆树下,刘承宗抬头望着一丁点新芽都没生出来的树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牵马向前走。 鱼河堡不远了,天边的火烧云映着远处城堡的阴影轮廓,如果这颗树还活着,再过一个月就是伴着白面吃榆钱窝头的好时节。 可惜,不是可惜这棵树死了,树虽死,但素未谋面吃下树皮的人能活。 他可惜的是鱼河堡里既没白面也没有榆钱,只有四百多个饥肠辘辘的边军,和仅够他们一月半饱的小米。 眼看着开春要招募流民把那一百四十五顷军屯田种出来,却一没种子二没牛。 今年的军屯田荒上大半,板上钉钉。 地荒了不奇怪,刘承宗在这当了一年多的兵,种地的百姓换了两茬,人一次比一次少。 天启七年,他跟兄长从延安府武举乡试的考场上被撵出来,被担任副考官的贺人龙募来当家丁,到鱼河堡正赶上当年军屯百姓大举向关中逃难。 农夫辛苦一年,收的粮食还没撒到地里的种子多,不走还能怎样呢? 到去年开春,从山里来的另一批流民,又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头来还是老样子,同样不是往南去逃荒,就是进东山做了匪。 这年月的陕北不缺地。 陕北田土贫瘠,要广种薄收,小米种一斗收七斗就是高手,鱼河堡的军屯田多、要人耕种,百姓只要愿意来,这就有大量的地给他去种。 但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留不住人。 鱼河堡也留不住人。 被贺人龙招募时说好了家丁是双饷双粮,月饷白银一两五钱、月粮小米两石。 石是容积单位,小米粒子小,两石有近三百斤。 再加上白银一两五钱的月饷,陕西流通的白银少,官府的一条鞭法规定百姓交税都要用银,所以这是硬通货,搁在夏秋两季交税时一两银换三石米都不难。 极好的待遇。 刘承宗的举人父亲两年前是延安府从九品的税官,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月俸也就才五石米。 但是吧,他这军饷跟未来记忆里满大街招聘月薪一千二到两万一样,后头那个不算数。 实际上给老朱家戍边十五个月,秋防还取了套虏首级,可朝廷的口粮发不足就算了,军饷和赏银也欠着不给发。 一百多斤小米不光要吃,盐、菜、酱、布料,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拿粮食来换,剩下的自己吃都不够,还要想办法养活战马红旗和猎犬小钻风,压力大的很。 如今朱家皇帝已经欠了他白银六十二两五钱,合官兑通宝四万三千七百五十文。 这才让刘承宗借着出来打猎的机会钻钻没人住的破房子,淘点东西补贴家用。 提出来一陶罐废品让刘承宗心情大好,拍着红旗满足的乐道:“大脑袋,你夜里草料有着落了!” 第二章 夜不闭户 鱼河堡是个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无定河与榆溪河交汇处。 陕北守着河流都是好地方。 这往北七十里是延绥镇治所榆林城、向南九十里是米脂县的银川驿,有军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宽广土路两旁过去都生出蓬草。 去年秋天饥民从官道经过,把地面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夜幕降临,背靠山峦的鱼河堡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巨大蜘蛛,护城河外荒凉田地与河西滚滚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网。 城外小路上灰头土脸的边军家眷裹着永远洗不净的破袄、端着盛树叶新芽的汤碗蹲在树下,眼神麻木而没有焦点。 没有鸡、没有狗甚至也没有太多人的村庄在春天里寂静无声,像一具冬天冻毙多时的死尸,僵卧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乐才能夜不闭户,只要够穷,谁都可以。 绕过狭长小路,鱼河堡干涸的护城河近在咫尺。 向榆林请拨修城款的报告年年呈送、年年如石沉大海,这座堡垒上次增筑还是万历四年,趁大帅戚继光在蓟镇修筑防线的东风,给三丈高的土墙包了砖。 不过在那之后,别管是天启二年套虏入寇、还是三年阴雨陷了城墙一角,都没能批下分毫银两修缮。 此时干涸的护城河与城外两道土沟构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栅、鹿砦尽数腐朽,靠近城墙的羊马墙缺口用木头潦草填堵,堡垒西南塌陷的城墙仍然留有痕迹。 就好像战争才刚刚离开。 实际上这座堡垒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敌了。 守备贺人龙年前去了榆林城向总兵衙门跑饷至今未归,城门守军也无精打采,只在看到红旗背上的大雁才来了精神。 “哟!狮子打雁了?” 守门的弟兄围上来,各自咽着口水看向马屁股上挂着两只大雁问东问西。 外头山光水清,能带猎物回来就是新鲜事,堡子十多个家丁每天出去,连着一旬都没几个能带猎物回来的。 就算能带回来东西,也未必是猎物,正月有人不知从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呢。 昨天则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还,逮回来两只沙和尚。 沙和尚是这边的小沙漠蜥蜴、一巴掌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吃,最后丢去喂了鱼河堡灭鼠队把总眉点梅。 眉点梅是只七岁的三花老猫,出生那年鱼河堡灭鼠队还是个有十六只编制的精锐部队,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赶上闹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职,当时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过艰难岁月,在裁编后女承母业、临危受命,接任鱼河堡灭鼠队把总这一堡中要职。 在鱼河堡边军还能过日子的时候,月俸榆溪小鲤干三尾、另有绩效工资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现在眉点梅是鱼河堡守军里资历最老的一批,虽说饿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矫健,威风不减当年。 饿急眼的小钻风多次想去灭鼠队讨些吃食都被打了回来,到现在眼角还留有三道抓痕。 刘承宗担任家丁后,平时操练之余的任务就有喂猫遛狗,跟灭鼠队的眉把总培养出深厚的战友情谊,只要灭鼠队开张,当天窗沿下定有眉点梅差猫送来的小鼠,甚至还带着小钻风那份。 现在不行啦,人都没吃的,哪儿还能顾得上猫。 把总贺勇的亲兵和守门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贺的后生,说了几句客套话,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给你送去”,就将两只大雁提走,欢天喜地的向把总汇报去了。 雁翎跟鹅毛差不多,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钱,但对刘承宗这种经常使用弓箭的人来说,自己修箭羽划算。 进了鱼河堡,就见城墙火把阴影里,几个人坐在内侧斜坡朝他招手,让他认出是自家兄长刘承祖,什长田守敬和高显。 刘承祖是他亲生大哥,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在天启七年跟他一起被贺人龙看中,招募到鱼河堡来当家丁。 去年有个叫张五的管队拉着队伍当了逃兵,哥俩受命去外头招募流民充军,回来就给了个队长补上张五的空缺,像没出现过逃兵一样。 招兵简直不要太容易,处处遭灾,流民遍地,当兵好歹能管个半饱。 一直饥饿很难熬,却总比直接饿死强。 谁不想活着呢? 至于逃兵,则有逃兵的路数,他们有铠甲持兵器,又在军队学了一身杀人技,落草做贼说不定要死于非命,也说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田守敬和高显都是当时没跟张五走的边军,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肤施县,离刘承宗家就隔了几座山;后者则是安塞县人,离的稍远点。 过去都是很普通的军士,在招来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为什长。 在一逃一提里,鱼河堡边军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降低了一个层次。 “打着雁了?” 刘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边的土地,那摆着只木篓,道:“估计你饿极了,给你留了饭。” 不提还好,刘承宗肚子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也不客气,坐在斜坡撩开篓盖,便端出里头金黄的糜子饭大口吃了起来。 糜子和小米长得差不多。 虽然凉了,上头铺盖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对饿极了的人来说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当初当兵是家里遭了难,但龙王庙山老刘家的条件还行,不然也供不起俩儿子脱产读书习武十几年,当边军前虽然也挨过饿,却不至于三天两头吃不饱。 队长这种基层军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发银,但口粮能管够,刘承宗经常找兄长蹭吃蹭喝,这才让混着个勉强。 “打着了,两只,连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没拉开弓,等搭上去飞起来就打不到了。” 刘承宗边吃边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别的收获,说着端碗起身从马背上解下陶罐,道:“守敬哥,拾了面镜子、半根蜡烛,我看还不坏。” “帮我看看谁烧荒给的豆子还剩着,换一把两把都行。” 他们的军粮分两种,口粮与月粮,口粮就像出差餐补,需离开驻地四十里执行任务才会给,基本上都给足数。 去年秋天鱼河堡选了一批骑兵出塞烧荒,都舍不得吃,有些人到现在还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给你问问。”田守敬抱着胳膊看向土坡下红旗有些滑稽的染发,笑道:“喂你那红旗?三膘这名字有何不好,瞧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这是说了句俏皮话,不过嘴里塞满糜子饭的刘承宗却没心情调笑回应,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把食物顺下去,转过头望向兄长。 “马瘦了事小。”摇曳的火把光亮里,刘承宗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哥,得想想办法了,我今天打猎没拉开弓。 再这样下去,咱一身武艺可就废了。” 第三章 断头饭 刘承宗的营房是眼窑洞。 窑洞外头像四合院,只不过更大,而且是下沉的。 鱼河堡是这附近难得地势平坦的地方、又缺少粮食,因此当初就选择了下沉式的窑洞修造。 先是挖个四方大坑,再在几面墙里挖出拱形窑洞,每面墙的窑洞数目不一,依土坑大小而定。 比方说他们这个家丁院,就是两面窑洞,每面十户,合住四十人。 余下两面一面有斜墙供上到地面同时挖出地窖做仓库;另一面墙则修了马厩,院子里挖有水井、摆着磨盘、种两颗乘凉树,以及满院的石锁和兵器架。 像给普通边军住的地坑窑洞规制也类似,只不过步兵窑是把马厩换成畜栏,过去他们粮食多的时候还能养些牲畜。 这种下沉式窑洞房顶仍然能种粮,有些地方甚至会有连同地下四合院的街道。 到现在,别管是窑里的畜栏还是房顶的田地,都没了用处,畜栏比窑洞还干净、房顶也除了黄土路再无别的用处。 金灿灿的糜子饭下肚,对刘承宗来说至多算个半饱。 一路晃荡到营房,先把红旗扔到马厩锁好,从门外拾了支短树枝在院子的长明灶引燃,拿着进屋向桌上引着,见底的油灯便亮了起来。 跟着进屋的小钻风先抽了抽鼻子,不满地看着油灯,抬起前腿试图上桌把这臭烘烘的东西灭了,被刘承宗一伸腿吓得夹起尾巴呜呜着去墙角狗窝趴好。 灯里烧的是亚麻籽油,因为亚麻籽长得极像虱子,又被称作壁虱脂麻,有淡淡的臭味,人不用它炒菜吃,陕甘一带种了不少,用作灯油来烧还凑合。 记忆里这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在几百年后成了炒菜的好东西,好像不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另一份记忆他弄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刘承宗也懒得深究,三十年就能叫人间换个模样,何况跨越四百年历史长河,发生什么变化都不奇怪。 与其操心四百年后的亚麻籽油为何能吃,他更愿意琢磨怎么能过上一天吃三顿、一顿吃仨菜的日子。 刘承宗这身快被饿废了的武艺可来之不易。 一顿吃仨菜,他只有以前在米脂县大牢学武的时候,秋天这么吃过。 秋天的大牢是好时候,能蹭断头饭。 好日子是从天启二年开始的,他们两兄弟有举人功名的父亲刘向禹,卸任延安府儒学训导,转任了米脂县典史。 典史虽无品级,却也是吏部铨选、皇帝御批才能上任的朝廷命官。 专管缉捕狱囚,办公室在县衙西边,俗称西衙四爷。 当年正逢天启元年延绥总兵杜文焕为躲避皇帝下诏援辽,向蒙古施行捣巢行动引来套虏报复南下抢掠,围困延安府扬言必缚杜文焕,杜文焕不敢缨其锋,蒙古人大掠十日而去。 杜总兵避战不出,倒叫刘承宗家大伯叫抢掠的虏贼害了。 因为这事,刘举人便动了给两个立志考进士的儿子寻些武师的想法。 直接将儿子们的目标由普通文进士,拔高到熊廷弼那样文武兼备双料进士的高度。 这就像他四百年后记忆里的家长们望子成龙,虽然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就已经开始为考上清华后北京的消费水平高而发愁了。 刘举人当典史那六年,刘氏兄弟俩学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功夫、拜了数不胜数的武师,哪个都不出名,但个顶个都是专业人才。 银川驿卒的弓马、米脂刽子手的斩首刀、县衙役的捕盗棍流星锤,县大牢马贼死囚口述的生存技巧与实战经验,甚至还从牢房短住的破戒僧身上学了手少林花枪。 齐眉棍加枪头,棍术枪术参半,与枪骨棍皮的马家枪、杨家枪相反,少刺扎多扫砸,是适合行走江湖单打独斗,腾挪跳跃间逞勇斗狠的枪法。 但在战阵上这技术没用,丛枪刺来、丛枪刺去,马战还是要用丈五丈六的大枪,端杆七尺小枪,就是再腾挪,也顶不住三个枪头戳过来。 想当年,米脂县关进牢里的囚犯,都要先被刘承宗兄弟俩问问有啥技术傍身,不过在断头饭这点上,兄长比他讲究,也就他那会岁数还小不懂事,逮住断头饭就去蹭。 管都管不住,一管就哭,说饿得不行了;而且还觉得断头饭浪费,那些个要问斩的死囚多半吃不下啥,第二天喝壶米酒顶天儿了。 他倒是一点儿不带害怕的,后来刘举人也就随他去了。 结果报应来的特别快。 天启七年,刘举人典史任期考满,升官升回延安府,任了从九品的税课司大使,老刘家的好日子就算过到了头。 那两年陕北都是隔季旱,春天下苗就旱死,到秋天再旱一轮,百姓被逼得自己烧自己家房子进山躲税,遍地荒田卖都卖不出去。 倒是有富户大地主收田,可人家讲究个产去粮存,加价买你的地,但这块地的税还是要你交,地都没了,农民还能交个卵子? 实在收不上税,谨小慎微一辈子的刘举人因为胆小硬气了一次,他是眼睁睁看见百姓已经被天灾逼成什么样,说什么都不敢再去收税。 只能进知府衙门,建议上书朝廷免税赈灾,就是言辞激烈了点。 他说再不免税赈灾,我六年都干不完大伙就得一块死。 知府老爷没死,但真没让他干够六年。 办了个诅咒上官,再加上工作业绩不良,直接给刘举人下狱,为别人腾出位置。 做官就是办事嘛,这个人办不成事就换个能办成的。 兄弟俩就是那会去考的武举,因为身份是罪官子弟没能蒙混过关,考一半被棍棒夹着撵打出来,被做副考官的贺人龙招至麾下。 刘举人还是说准了,他的接班人上任仨月,山里有个里,一百一十户的税说什么都收不上来,亲自带衙役去逼税。 谁知那个里跑得就剩一户人家。 大明的税按地方收定额,在基层呢,就是十户人要交多少税,跑了三户,剩下七户还是要交这么多。 一百一十户跑了一百零九户,最后这一户就是里长、就是粮长,要交一百一十户的税。 要不是有个瘸腿又瞎眼的老娘,最后一户也跑了,实在是跑不了,自己走就是逼着老娘上吊、被官差带走就是逼着老娘饿死,也没别的法子交上税。 最后把税官和俩衙役骗进到柴房,在外头上锁点了把火。 逮他的官差都还没到,老娘饿死自己也上吊了。 后来刘举人在牢里关了半年,赶上崇祯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放出来,回乡务农的刘举人被革了功名。 家里没金山银山,还要为些个虚名负累。 世道要乱了。 刘承宗很清楚,自幼攻读经史的学识与四百年后的记忆会决定他能走多远,但武艺才是立身之本。 这决定他能不能活着走下去。 第四章 十六 “狮子哥?” 刘承宗刚把长弓下弦放上冷炕、兽筋弦塞进怀里,吹熄了油灯,听见门外有人喊他,只好起身披好铺在被子上的鞣皮袄子,道:“门没插,去拾个火条把灯点上。” 门外是个小孩,才九岁,名叫十六,小脑瓜锃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去年跟着爹娘往南逃荒。 甭管陕北还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关中跑。 其实关中亩产并不是高的离谱,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个风调雨顺,基建差的时代完全靠天吃饭,一不小心就旱了涝了,关中天灾比别的地方少,往关中逃,逃到了男的当长工、女的再改嫁,人就总能有条活路。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他们逃荒。 爹娘都饿死在路上,十六又懵懵懂懂跟着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鱼河堡。 刘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实在没别的活路,也没个自保本领,留在灾民堆里早晚让饿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捡回堡子里,求贺人龙留下。 反正岁数小、吃得少,一队兵每顿少吃半口饭,就能给他喂胖了。 这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刘承祖所管的队伍有三十二个人,每天开伙吃饭,十六提个空碗,每人往他碗里舀半勺,别管吃干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点火的方法很多,沾硫磺的火柴、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镰,亦或是火折子,都不够省钱、省事。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钱的取火方式还是留个火种,长明灶。 长明灶是泥糊的小炉子,原理跟火折子差不多,尽量减少进火窑的空气,让里面维持在阴烧的状态,需要用时一吹火就起来了。 不一会,就听屋外窸窸窣窣,木门被推开,月光下小光头探头探脑举着火棍进来把油灯点着,出门把小棍在地上蹭灭摆在门边石锁旁,又返身进屋。 十六刚到鱼河堡时,乱糟糟的头发长了三寸长,生出满脑袋虮子,都是虱子蛋。 刘承宗给他用篦子篦了几次,总篦不干净,又怕传染别人,最后干脆就剃了头。 一般明朝的小孩会把周围剃了,头上留个小揪揪或小辫子,长大了才束发,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军汉,没人那么讲究,后来一见十六头发长了,自会有人给他剃头。 “狮子哥,你劲儿真大,用那么大的锁,那得多重,一百斤?” 凉炕上披着袄子的刘承宗抱着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现在不想玩了,搁外头镇宅。” “啥是镇宅?” “就是吓唬鬼。” 小光头一脸羡慕:“真厉害,我啥时也能玩七十斤石锁呀,我连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来,只能拖着走。” 三斤半的刀抡着费劲很正常,虽然轻,但刀子重心在前,刘承宗刚学刀的时候也觉得沉。 “以后就好了,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玩动了。”刘承宗问道:“你干嘛来了?” “哦,田叔让我给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队在营房打叶子牌,把镜子卖了,让我送豆子过来。” 这话让刘承宗皱起眉头,怎么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狮子哥? 说着,小光头提出个兜子搁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刘承宗看那兜豆子还不少,喜道:“这老贼手里果然有粮,煮上吧,煮熟了你吃点再回去,明天有雁子汤喝。” 曹管队叫曹耀,也是贺人龙家丁出身,三十多岁的老兵了。 他老家在河南,年轻时候被调到保定当兵,本事不坏运气也好,进了京军火器营。 结果赶上萨尔浒大战,被派去援辽,属王宣部,跟女真人见仗被努尔哈赤打得大败。 诸路溃军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溃军逃回河南老家,结果在河南被巡抚张我续打了一阵,进不得潼关,又不敢回军队,只能逃往山西、陕西落草。 如今在陕西一带的流贼,好些就是当年萨尔浒溃来的老兵,手握刀兵没个正经身份,干些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动了,做过一段贼,又带十几个弟兄受招安当了大同的边军,谁曾想天启年又要被派去援辽,这次说啥都不想跑到战场挨饿,便再当逃兵西渡黄河进陕北。 在陕北也有过一段啸聚山林的日子,后来被贺人龙招到手下,给了个管队的五十人编制,干得还不坏。 他们都挺熟,刘承宗还跟曹耀学过一段掼跤,不过学艺不精,也就是摔着玩。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时间,刘承宗见碗空了,就去缸里舀了碗水接着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饭,干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声音也小。 他怕自己睡熟了听不到,耽误夜里起来喂红旗,就在睡前多喝点水。 人饿马也饿,一夜得起来喂三次。 前一段刘承宗有天夜里就喂了红旗两遭,三更天没起来,这牲口自己用嘴把绳子衔开、马厩门阀顶开,出去硬在守备署啃掉个箭跺,回去肚子鼓的像怀了六个月。 当时可把院里的老兵高兴坏了,一个个眼巴巴数着红旗啥时候能撑死。 没人在乎那万历年定下战马掩埋的条例了。 至少在灾年的鱼河堡边军里,骑兵的优越性就在这儿,当战马因故死掉,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炖马肉。 如果有掌握厨艺技能的特殊人才,就比如早年在保定府当过兵的曹耀,还能做出香喷喷的马肉火烧。 后来红旗没让大伙如愿,自己把箭跺消化了。 打那以后,刘承宗更不敢让它吃多,每天白天喂三次、晚上喂三次,夜里用个葫芦锁把马厩锁上,省的它再自己出来。 十六这个小光头岁数不大,干活特别利索,不一会就拍着俩手回来,道:“狮子哥,豆子我煮上了,马草也切好、撒了盐巴,夜里直接下料就行,待会关了火我再走。” 说罢,小光头揣着手蹲在墙角,俩手对着狗窝划拉起来,看那模样拳经三十二势打的有模有样,就是没劲儿。 刘承宗笑道:“跟谁学的拳?” “嘿,偷看管队学的。” “你个小和尚学什么拳呀,咱当兵的都有甲胄,你一双拳头打半天打不死人,很残忍。” “那学什么?” “一胆二力三功夫,不用急着学,多吃饭多睡觉、多跑多跳,过两年拿石锁练练劲儿,身骨溜儿了再学东西。” 刘承宗想了会,道:“到时找曹老贼,让他教你掼跤,逮住人一句阿弥陀佛往地上掼,穿的越重摔的越狠,直接超度,不比这拳那拳的有意思?” 小十六半天没说话,伸手想在狗窝边上摔摔小钻风,又不敢,只顾咧嘴傻笑。 顿了半晌才再抬起头,认真地问道:“狮子哥,我听高大哥说将军明天回来,发了军饷他要去把婆姨买回来,将军回来……咱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刘承宗脸上的笑意定住,过会才干笑两声,抬手指着外面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就有吃的,豆子熟了,去捞点吃。” 第五章 变故 天刚蒙蒙亮,刘承宗喂过了马,披着糅皮袄站在院里刷牙,有传令兵站在四合院窑洞房顶上宣布,今日大操取消。 边军每天都有小操,由队官带着训练;五天一次大操,由守备率领全营训练。 在能吃饱饭的时候,他们的训练强度很大,过去贺人龙从别处弄到些粮草,只要连着吃五天饱饭,饶不了让全堡官军身携八十斤负重、三日粮草出堡,完成行军、营阵、挖壕等大强度训练。 如今粮草供应不上,训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队官们普遍以队列训练为主,意在约束士兵不出去作乱。 没有军饷、军粮减半的条件下,节制再精明的将领,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约束而已。 提高是想都不要想、维持也很难,只要能约束着士卒不逃出堡去抢掠百姓,就算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若非如此,打猎这种出堡的活计也不至于落在刘承宗这种家丁选锋的肩膀上。 哪儿有让最精锐的士兵出门打猎谋生的道理? 早起去粥房喝了碗粥,刘承宗又牵上红旗和小钻风出城溜达,可惜没见到什么猎物。 上午本想回堡内看看大雁炖好了没,才刚到城门口就见小十六等着他,远远看见便大喊道:“狮子哥,快回来!” 带着他就往刘承祖的营房走。 “怎么回事?” “管队晌午被将军叫去议事厅,回来就让我找你,赶紧去营房。” 沿途看见别的院子里,有人正愁眉苦脸抱行李往骡马背上放,让刘承宗心里突突直跳,不安感愈加强烈,心道:这是要开拔? 一顿饱饭都不给吃就开拔? 可街上钟鼓楼没响。 等到刘承祖的营房院子上,他瞧见窑洞四合院里站了不少其他队相熟的边军,有穿铠甲的也有只穿袄子带兵器的,各自背着行囊。 管队营房门口,刘承祖在鸳鸯战袄外套着红布面铁甲,抱着只两瓣北军盔,将盔枪上的小旗扯下,抬头见弟弟正在房上,招手道:“下来吧,出事了,十六也进来,给我收拾东西。” 说罢转身进了营房。 刘承宗边走边同院子里相熟的人物打过招呼,进营房见额头一道疤的管队曹耀也在炕上坐着,问道:“兄长,出什么事了?” 刘承祖从墙上扯下地图,卷着递给尾随而来的十六让他系上绳子,指向床边让刘承宗坐下,道:“上午将军叫我等去议事,嗯……情况不好。” 兄长脸上表情格外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抬头看着刘承宗道:“陕三边的武总督自杀了。” 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是个神医。 做过海州、盖州的兵备道,以山东按察副使任永平兵备,后来接任袁可立的登莱巡抚,跟毛文龙合不来,俩人经常在公文里互骂,所以去年调到陕西三边来做总督。 这可还没满一年呢。 “自,怎么会自杀?” 刘承祖摘下头盔挠了挠头,皱眉道:“固原镇兵变了,边军闹饷,去年腊月万寿节那天的事。督抚都捂着不给朝廷报告,今年哗变部队已转攻泾阳、富平、三原,还俘了个游击将军李英。” “将军从榆林带回来的公文上,洛川、淳化、三水、略阳、清水、澄县、韩城、宜君、中部、石泉、宜川、绥德、葭州、耀、静宁、潼关、阳平关、金锁关等地,皆有流贼。 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怕也少不了罪责。” 刘承宗张张口,万千情绪梗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 在记忆里,有关于大明灭亡之前的陕西大起义,这场大起义最终打进北京城覆灭大明,只是他没想过自己……已经身在其中。 “朝廷忙着与东虏打战,银粮都往辽镇运,根本顾不上给我们发饷,将军去榆林不但没要来军饷,还被吴总兵强要了十几匹马,实在没办法了,洪参议给他出了主意,吃空饷。” 吴总兵叫吴自勉,像个买卖人,军中粮马,能贪的都贪,转手就卖出去,有能耐的很。 边军将士都不喜欢他,每天早上营房里的人一睡醒,娱乐活动就是不指名道姓的互骂一顿,有怨的抱怨有仇的报仇,反正大伙都认为对方在骂吴自勉。 这么一位总兵官,有效弥合了军兵之间可能存在的裂痕,大家始终亲如兄弟。 延绥镇的边军大概都盼着他什么时候调离或者被撤职。 “吃空饷?” “对,家丁本有双粮双饷,如今朝廷不给边军军饷,灾年里就近输送的军粮也减半,可到底还能让一个人吃饱。” 刘承祖说着叹了口气,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道:“将军多报了家丁四百六十。” “朝廷如能批二百人的粮,堡里边军就不会饿得光想跑;批四百人,吃三天饱饭就能出城野战,不过……” 兄长话锋一转,道:“朝廷批家丁粮草尚需时日,堡内剩下屯粮连糜子粥都不过喝一个月。 用兵之际,到不了秋天就要动兵,家丁的粮批不够,士兵吃不饱饭一听还要打仗,只会跑得更厉害。 因此将军打算冒险把兵散一散,放出去些人,结小队各自觅食,是沿街乞讨也好、入林自救也罢,胆大的加入乱军盗匪也无妨。” 刘承祖说着,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我听说将军这主意好像得了洪参政私下里的准许,名义上是向诸多乱军叛匪使间,实际上就为自己找口饭吃。” 洪参政,是陕西的督粮参政洪承畴。 刘承宗大概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了,道:“如此一来,恐怕放出去的人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的多,但如今粮草不济,与其让军兵成为逃兵,倒不如放任离去,就是不放走,逃兵也会越来越多,可逃兵犯法。 将军自己放出去的部下,以后将军立战功也好、朝廷发粮食也罢,还有回来的机会。 这些人要有军官带着,所以把总、管队都在议事厅里抽签,抽长签的留、抽短签的走。” 一股脑地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刘承祖看上去轻松不少,他悠长地叹出了口气,说不清是重任在肩还是如释重负,这才缓缓伸出手。 一根半截木签正躺在手心。 炕上坐着的曹耀倒没有兄弟俩神情那么凝重,嘿嘿笑着抬手往桌上一扔,也是根短签。 “我俩被选上了,狮子,跟哥哥们走吧?” 注: 1.夫军士选择既精、行伍既寔、必须严训练之法、振颓靡之风、每营三千、既有将官以统之、仍委各道方面官一员以监之、每五日一大操、一日一小操、大操合一营人马而操之。始之以下营演阵。不许仍前儿戏俨如临阵对敌。三令五申。节制凛然。左右进退。鬬战如法不乱。形圆而势不散。少有差错。即当重责。——《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三十八,曾铣疏》 2.武之望,关中鸿儒,久病成医,编撰有《济阴纲目》、《济阳纲目》,尤擅妇科。 第六章 放兵 崇祯二年,二月初七。 鱼河堡守备贺人龙下午传令全堡,点派驻堡边军一百七十有四,各携三日干粮、以出兵的做派牵马被甲陈兵堡外无定河畔。 贺人龙牵马在前沿河行进,脚步走得很慢。 这条河也叫圁川,银川驿因它得名,有时人们也因其植被破坏严重,流量不定、深浅不定、清浊不定而称为糊涂河。 如今他就像这条糊涂河,不知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好是坏,只是事情坏到这样的程度,再没别的办法。 他站定了回首对面前几队军士看了又看,最终按刀走向队伍正前,抱起拳来无声地朝众人作揖行礼。 “想必事情已经传开,众位兄弟都知道出堡是什么事。” 其实他想说的话很多,堂堂守备做出这样决定非常憋屈,憋屈到难以启齿。 他是万历末期的武进士,第一个补上的缺就是守备,那时朝廷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攻无不破战无不胜。 军饷上有所拖欠,哪怕仅能领到七成军饷,不论是军还是官,都认为是正常现象,朝廷开支多,有困难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勒紧裤带咬着牙就过来了。 到天启初年,过去的欠饷两年补齐,在天启四年,边军累年欠饷补足后,当年他们基本领受了全额军饷,那时候的训练认真、操练也很厉害。 戚继光的操典、李成梁的围猎、徐光启的条例,统统由朝廷编为兵书战册,下发各地将帅操练军士,让他们时刻准备投入下一场战争。 至少对贺人龙来说,他从没想到局面变坏会来得这么快。 天启五年,形式急转而下,属于延绥镇的军饷仅发了两成七分半,六年是三成八分,部队军心转而不稳,开始像张居正登上内阁前一样有了逃兵。 五年的逃兵,他命部下去抓过,锁死关防、搜罗山脉,抓回来军法严惩不贷。 六年的逃兵,他派人去找过,南方诸城米脂绥德,找回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 到天启七年的逃兵,他就只能亲自去找,深入横山吕梁山,找到的士卒宁可给他跪下磕头都不愿回来,不愿回来他能怎么办? 都是人,都不想饿死啊。 回家务农的他想办法给弄上牛驴、进山从匪的他去和强盗头子谈判把人要出来。 同时招募流民补全堡内缺额军士。 为避免边军再逃,他咬牙把鱼河堡外的军屯田吞了,为种军屯田又从延绥卫讹了一总旗卫所军来种田。 崇祯元年、崇祯元年没什么逃兵,新皇登基当年不但大赦天下,还把当年的军饷发了一大部分,他也在堡内用积蓄为士卒买了五十多套冬衣,劝说士卒不要典卖刀剑弓箭,将来还有战事呢。 告诉大家情形是能变好的,而且确实陕北连年连季旱了三年,就算逃出去,也没地方能活命,在鱼河堡虽说吃不饱好歹也饿不死,也许明年情形就变好了呢? 但崇祯二年的情形并没好,半分都没有。 今年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劝士兵留下了,也真的无法为部下弄来粮食,朝廷只给一半军粮,这只够鱼河堡三百人吃饱。 陕西到了需要用兵的时候,鱼河堡宁可有三百名战力尚在的部队、不能有五百名手软脚软的饥兵。 “是贺某对不住你们,山高水长,诸位在外闯荡,竟拿不出什么给你们践行,只有些箭,尔等且将箭壶填满。 在外活不下去,今日一别是一月两月、是五年十年也罢,只要贺某还活着,哪怕不当军官回家种地了,只要尔等来寻、凡我有一口吃的,定管你一口饭。 说罢,贺人龙从马背上取下一只酒碗,弯腰从河里舀了一碗水,惨兮兮地自嘲道:“堡内穷困至此,连酒都没有,贺某权以圁川水代酒,向弟兄们赔罪了!” 站在贺人龙对面的边军将士心绪万千,谁都说不出话,或咬牙瞠目者或抱拳回礼者,情绪激动万语千言最终也不过一声:“将军!” 贺人龙的眼也泛着红,他将酒碗翻底示过后收起,抿嘴缓缓颔首,又故作潇洒笑道:“别的娘们儿话,贺某就不说了,免得落人耻笑。 有什长队长带着,外边不像堡里,凡事小心为上,你们带兵的时常差人回来看看,没准哪年朝廷发下欠饷,贺某能再与诸位共事。” 贺人龙再拱手道:“我等缘分,就暂且到这,诸位弟兄……保重!” 刘承宗牵着马儿站在人群里,就在他兄长身后,作为唯一一个跟边军一起离开鱼河堡的家丁选锋,他的画风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牵着红旗,知道他要跟着兄长离开,贺人龙把这马送他了;别人的箭囊里都是十几只箭,他的马背上挂了两只箭囊,三十三支箭,其中六支是最好的雕翎快箭。 名叫小钻风的猎犬,还有鱼河堡灭鼠办主任眉点梅都跟着他。 眉主任正在马背的木篮子里坐着,看起来十分不喜欢这个四面漏风小屋子,气得在笼子里一直朝周围哈气。 别人都能多轻装就多轻装,有些人连铠甲都没带。 他倒好,人马猫狗,带了足足四张嘴;头顶两瓣北军盔、身披赤色边军甲,腰悬雁翎刀手持七尺短矛,像出去打仗一样。 鱼河堡的城墙上站满了人,近二百边军将士在贺人龙的送别下各自结队沿河向南开去,谁也不知道站在城上的守军此时应作何感想。 离开的人,心情更加沉重,他们目标清晰的只是少数,多半不知何去何从。 走出里远,刘承宗与兄长并行,看着两岸绵延山脉,叹了口气道:“贺将军对部下不坏。” 心事重重的刘承祖点着头道:“将军一向认为只知道军法约束的将官不过庸才,说统率士卒终究还是要将心比心,不过如今绝境啊——” “将心比心,比不过一颗饥心。” 刘承祖随后便换上正色,道:“咱这二十四人,只有三日粮,脚程快也就够走到安塞。 往南到米脂有四十里路,去延安府的路着实不好走,路上要想办法弄点吃的,还要靠你的小钻风。 我想先回家,到家再做别的计较。” 注:1.万历末期至天启七年欠饷数据出自《度支奏议·堂稿》 2.天启六年至崇祯二年延绥镇发饷数额出自《度支奏议·边饷司》 第七章 郭山峁 来自鱼河堡的边军,赶在黄昏前从遍地荒田中寻了个村子落脚,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峁是西北一种顶部平缓、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沿陡峭山壁开了许多眼窑洞,还有更多民居院落,在过去也是有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这还有几户人家,刘承宗出堡募兵时曾见过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历历在目,今年只剩坍塌破败的院落,与那些被黄土坯糊住门窗的窑洞。 又添几分荒凉。 贺人龙从鱼河堡放出的近二百边军,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带兵向东北要绕开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县、府谷县。 往庆阳府、平凉府的小队也在河边跟他们道别,提鞋光脚淌着深尺余的无定河去了西岸,他们要进横山。 最后往南走的只有刘承祖和曹耀两队,拢共五十人。 什长田守敬带兵去砍柴,兄长刘承祖则在初至郭山峁时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势了。 那些相熟的脸上都带着前途未卜的忧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队人都挺自在,劈了颗枯树当撞门锤满村子乱窜,砸开百姓逃难时封住窑洞的土胚,到处翻找能用的东西。 说是抽签,但刘承宗觉得贺人龙放出来的兵,都有点问题。 刘承祖这队,是去年从流民里招来的兵,这一年粮草不足补给不够,他们训练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边军的能耐看,他们能拿出手的只有队列。 所以被放出来二十人。 至于曹耀这队人,年龄都三十往上,军事技能个顶个都是翘楚,还有不少是参与萨尔浒之战的老兵,就是都做过几年贼人,不好管理。 曹管队这老贼更乐呵,指使手下把人门板劈了,支起堆篝火,正搂着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买来的铜镜,火上还不知烤着些什么,见刘承宗在村里转悠,张手招呼。 “狮子,狮子!看你在村里转悠半天了,你找啥呢?” “没找啥,我带小钻风去村外田里转了转,没见着活物。”刘承宗走过去摇头道:“想看看村里有没有……曹管队,我转两圈没见着高三哥,你见他了?” 什长高显在家里头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曹耀嘿嘿一笑,摆手道:“嗨,当你找什么呢,别管老高了,他去山那边七眼窑找婆姨去了,估计到那就夜里,回来都明儿了,还找我借了三斗粮,说要把婆姨买回来。” “我给他支招也不听,要我说直接带俩人过去把婆姨绑回来,叫他个狗娘养的白睡一年,到头还得给他粮……” 还真别说,在他们这两队人里,曹耀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户,从鱼河堡离开时装行李就装了两头骡子,还有些物事让手下兵背着。 这可能也是曹耀一队兵很自在的缘由,他们知道自己饿不死,实在不行把这俩骡子宰了也能吃几天。 “那你借他粮了?” “啥借不借的,我给了,他说当时那户人家是救命帮忙,嘁!”曹耀朝火堆里啐出一口:“救命帮忙,还他娘有这好事儿?他咋不找我帮忙。” 曹耀笑的下流,紧跟着就‘哎哟’叫出声来,却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个曹六儿,还找你帮忙,不要脸!”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岁,是个生着鹅蛋脸的美人,打从曹耀投奔贺人龙时就跟着他,一直住在鱼河堡外,而且还是个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我这不就说说,我要知道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狮子你看。”眼看媳妇发怒,曹耀陪着笑撇开话题,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几块肉,道:“眼熟不?” 这会肉香味已经出来了,还没等刘承宗说话,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别捉弄狮子了,这就是人家打的雁。” 说着,她抬眼对刘承宗道:“你哥这人你也知道,混帐惯了,看自己抽中短签心里不平,临要出堡指使人找贺勇去要雁子。” “就要来一只。”曹耀说着拿起支木签看了看火候,吹吹递给刘承宗道:“给你烤的雁腿,那个给你哥,剩下的一会分给兄弟们炖汤。” 刘承宗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定定看着曹耀伸过来的柳枝签子:“要来一只?” “你打的雁,给他们留一只不错了,往后咱见不他们还是回事呢,先吃饱再说。” 想想也是,虽说刘承宗觉得自己干不出这事,但曹耀要回来只雁,这会雁腿烤的香喷喷,倒是好的很,也坐下吃了起来。 见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旧花棉袄上的浮土,对他笑笑,道:“狮子你们兄弟聊正事,我进屋去烧炕,不收拾夜里没法睡。” 人一步一步走进窑洞都没影了,曹耀才把扭着的脖子转回来,那额头带着道疤的大脸盘子还挂着如坠梦里的痴汉笑,回过神摇头感慨:“你嫂子是个好女人!” 曹耀跟刘承宗说这些没用,他又没老婆,也不懂这些,只是点着头,带八卦心理地问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跟我多久了?” 听到发问,曹耀伸向刘承宗拿雁腿的手顿住,身子向后靠靠,闭上眼睛思索着道:“有,有十年了吧,萨尔浒大战那年,嗯……有十年了。” “十年?”刘承宗顿住,吃惊的睁大眼睛,把雁腿递过去脱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对,她跟我那年十一,没萨尔浒,我曹六儿这辈子讨不到这么好的女子。”曹耀拿过雁腿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香!” “给你讲讲?”雁腿被递了回来,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里映着火光,语速也变慢了:“那年大战,大军溃败我跟将军逃了出来,大小算个兵头。 临近入关,将军叫熊廷弼斩了,我带十九个弟兄磕头拜天地,约定同生共死,逃进关内。 到广平府境内下着大雪,县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寻个村庄买点粮食……别这么看我,那会我也就你这么大,还不够混账,只想活着回河南,把靴子卖了都行。 村子找到,早被抢个干净,先到那的溃军没我安分,男丁被杀个精光,只留了女子做饭。 我们都饿极了。” 曹耀深吸口气,再开口语调极为顺畅:“村里还有粮食,我们就对那伙人拔了刀子,打起来很多人就这么没了。 我看她真好看、白净,真不知该怎么说话,就说送她回家,她带我回家,大户好家,到现在我还记着,三进的院子,影壁瓦当顶着雪,真漂亮! 厢房在烧,前院六个后院俩都死了,我帮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俩在坟上拜了堂。 都说我浑,但我不傻,我不混哪儿能保住这么好的婆娘,磕了头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这辈子不能再给人种地,给人种地我这媳妇早晚得归别人。 后来我去劫道,她是贼婆子;我上山做贼,她做压寨夫人;我做管队,她就当管队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着转过头,特别认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说罢,他再度深吸口气,面上追忆收敛,伸手在二人之间划拉:“兄弟,咱聊点正事?” 第八章 何去何从 其实刘承宗更想问问曹耀,萨尔浒之战。 只是曹耀不想说,那场仗之前之后的事都能聊,唯独那场仗——不想说也无话可说。 夜幕降临,郊野荒村升起炊烟。 黄泥搭的土灶架上铁锅,曹耀的人把没了大腿的雁片成两半,搁在两队人各自锅里炖着,还从骡子背上取了点调料,权当下干粮的汤。 炖汤嘛,汤最好了,一块饼子不够吃,没办法变成两块饼子。 汤不一样,喝到一半加点水,就能变成两碗汤。 曹耀要说的正事,是何去何从。 “你们弟兄是秀才,要不是闹旱收不上税,刘四爷也不至于落难放你俩来当兵,都知事理有见识。” 他扬手在村里扫过,道:“我这二十七个弟兄,北直隶、山西、山东的、河南的,就算老家在陕西,也没人了。” “你哥是个兵痴,一进村子就登高远望、布置哨位找不到人,我问问你,你跟我说实话。” 曹耀左右看看,身子挪了挪朝刘承宗近些,小声问道:“你们这队人往南走,到底啥打算?” 刘承宗实在的很,抹着嘴边油渍,摇头道:“不知道。” 十几年后大明朝廷是否会被教他骑术的银川驿卒推翻他都将信将疑,转眼兄长就从鱼河堡被清退出来。 晌午接到通知、下午便已开拔,夜里露宿荒郊野岭,小队仅携两天半的干粮,这种时候不论他想什么,都太苍白。 想什么,想十几年后如何保天下? 他连三天后吃什么、甚至三天能不能走到安塞都不知道。 不过对上曹耀失望的眼神,刘承宗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知道,如果没别的门路,曹耀只能再带着人上山当匪。 刘承宗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曹大哥觉得,左挂子打到哪了?” 他口中的左挂子,叫王之爵,号左挂子,也称王左挂,在宜川的龙耳咀起兵,朝廷知道这个人是在去年,说他有贼骑万众。 清涧人,早年就进山当强盗去了,跟他一起的苗美、飞山虎、大红狼等人,就是南边啸聚山林的贼头。 曹耀眯着眼睛,从包里翻翻找找,摸出只烟杆与烟袋,放上一点就着篝火点燃,烟雾缭绕里问道:“你是说,想让我去投左挂子?” 烟草这个时代在北方还是个稀罕物事,由吕宋流入福建种植,因南兵北调带到北方,又被人赋予了避寒的功能。 在延绥镇的边军里流行于军官阶级。 但曹耀从那两头骡子背上掏出什么东西,别管是前年劫道的陈年烟草还是从边军军官手上换来的,都不会让刘承宗惊讶。 “鱼河堡议事时提到左挂子,公文上说他有贼骑万众,我不信。”曹耀摇着头道:“就是把骑马、骑驴、骑牛、骑骡子的全算上,有个两千骑顶天了。” 他明显看不上王左挂,也不觉得这是条明路,吐出口烟摆手道:“投他还不如去寻王嘉胤。” 王嘉胤也是贼,其下有不沾泥、杨六等人,在鱼河堡东北边墙内秦晋交界的府谷县,专事掠夺富家。 刘承宗连忙摆手,道:“不是要投,是躲着他们走。” 他脑海中的记忆对这段时间层出不穷的叛军头目并不清晰,也就有仨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 巧的是这仨人他都认识。 高迎祥是安塞人,马贼头子,曾因走私马匹在米脂大牢从春天住到秋天,懂的东西很多,教过相马、骑射、骑术还有些实战经验。 人家尽心教俩兄弟,就为刘举人能把他放出去,但刘举人胆子小,高迎祥在外头的兄弟把金银盒子送到家里都不敢要。 最后刘承宗都蹭完高迎祥的断头饭了,还是外头的兄弟贿赂了当时的县令,这才把人救了出去。 高迎祥出牢房当天夜里带人折回城里,拿弓箭射他们家大门,还拿青砖砸坏了个黄铜门环。 这个人在去年在安塞聚集饥民起兵了,在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他号闯王,转战东西。 后来做了大西皇帝的张献忠,刘氏兄弟跟他不太熟,也只见过一面,俩兄弟当兵前在家乡摆了流水席,只记得那天有个叫张献忠的延安府捕快喝了许多酒,指天骂地的出洋相,牢骚满腹。 还有银川驿卒李自成,这个时候还叫李鸿基,跟刘承祖同岁,所以刘承宗见面要叫一声黄娃哥,关系不远不近。 当年刘举人找驿丞来教骑术,连顿好吃的饭菜也舍不得请,来了几次人家就不来了,把年轻的李鸿基派来,教过一段。 刘承宗不知道这些起兵的豪杰谁好谁坏、谁强谁弱,但他知道活着,谁活得久谁厉害。 所以其他起兵头目都靠不住,投奔他们是死路一条,自然不推荐曹耀去投,只是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些贼人,如今散布何处?” 曹耀却没立即回答,眯着眼睛沉吟着:“躲着他们走,左挂子和王嘉胤的马多人更多,对,是要躲着走——可咱要往南走,他们也要往南走啊!” 躲着走不光是怕狭路相逢,还因为大牲口和人都得吃饭,叛军走过的地方只怕山里连草都没有了。 跟他们撞上是死路一条,甚至跟在屁股后头走他们走过的路,也是死路。 说着,曹耀就从篝火里挑出根短枝,在地上边画边道:“他们声势越来越大,能不害怕朝廷调边军讨他们?定是要离开边防,离边军越远越好。” “陕北的路都横着走,处处大山,官军进不得山他们也进不得山。”曹耀轻易地用黄河分开陕西山西,将几座城镇做为重要节点画线相连。 “延安以北的山都光秃秃,谁进去谁饿死,要么往东渡黄河进吕梁山,要么就得往南,延安以南。” 刘承宗看着曹耀画出的路线,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不愧是援辽逃来的老贼!’,伸手在地上指着沿黄河西岸自北向南一个个圆点道:“米脂、绥德、清涧、延川、延长、宜川、韩城,这边是耀州了吧?” 过了韩城,曹耀向西稍转,在三条河流交汇处点了三个点,抬头看着刘承宗笑道:“读过书的,识地理。” 说罢,他抬手在那三个点轻拍两下,接过话头道:“富平、三原、泾阳,逼近西安府,渭北最富最肥之地,这烟丝听说就是从南方运到泾阳,在那切的。” “我要是那不要命的左挂子,一定把这抢了进山西!” 第九章 米脂 刘承宗在见证一场大崩溃。 他把正常的世界,理解为在社会规则之下,一个人想掌控自己的生活,能力是考验的指标,能力越强,生活越得心应手。 而这套社会规则崩溃之后则恰好相反,人们根本见不到考验能力的关卡,就已上了绝路。 种地的以前做惯了顺民,如今借粮都交不上税,种不得地了。 读书的以前精进学识科举做官,现在家里饥饿,读不得书了。 边军以前戍边吃粮,驻军能操练上阵能立功,如今留在部队就要饿死。 甚至就连他爹当官的都不能做官了,就因为说了一句大实话——再不免税要出大乱子。 去临村寻婆姨的什长高显在后半夜回来,听值夜的边军说回来就板着张脸不搭理人,后来值夜时有人听见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刘承宗听说这事,本不愿去问发生什么事,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估摸八成是村子里百姓都逃难去,不然怎么会没接到婆娘呢。 但他还是去了,也没多说,这种事不适合说太多话,说再多都不能给高显变出个婆姨,所以先去找了趟曹耀。 从他那提了只小陶罐,陶罐里有二两烧酒。 再向兄长求情告假,让自己夜里代替高显值夜,让他喝二两。 刘队和曹队不一样,那队人是活土匪松散管了,出鱼河堡就像重新落了草,边军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值夜不用人,在宿营周遭四方搭起小树杈,牵四根棉线引到篝火旁,线上挂铃铛。 刘队的管队刘承祖则就像曹耀所说,是正经兵痴,向来讲究到地方军官忙得脚不沾地,把驻营地势、横长竖宽、大屋小屋窑洞井口路口统统探查的一清二楚,夜里还要前后布哨,另置退路。 一板一眼,不厌其烦。 至于什长没事夜里头休息想喝口酒?别说没酒可喝,就算有酒,也是想都不要想。 但这次算是有特殊情况,何况刘承祖也有意培养弟弟带兵,才准他夜里替高显值夜。 待做完这一切,刘承宗才把花了十二只雁翎箭换来的酒交到高显手上。 事实跟他想的差不多,不过七眼窑还有五户人家有存粮,他们把村里的地都分了,打算再死扛一年,不信老天第四年还能接着旱。 但收留高显婆姨那户,早在年前就吃净了存粮,卷起家当牵着牛,往黄河东边的山西投奔亲戚。 路遥艰险,又不知那山西亲戚身在何处,何况陕西遭灾间隔大河的山西又能好到哪里去?人海茫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等他们再行军,离鱼河堡远一点,路上的行人就多了。 成群结队的破产农民、裹羊皮袄的骑马刀客、押送商货的南方商贾。 这些人除了个商队的刀客外,刘承宗一个都没见到——兄长刘承祖在队前二里布了俩骑马斥候,他们顶盔掼甲挎弓按刀的模样吓跑了大多数路人。 斥候能让别人明白后头有部队行军,这年月官军作风很坏,不侵扰百姓的几乎没有,区别不过是抢劫打粮还是杀人烧村而已。 在他们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同时,别管是谁都会选择进山。 哪怕到了离碎金镇只十几里的地方,开在官道边上的酒水铺子,瘸腿老掌柜也在瞧见俩骑兵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在店里帮忙的小女儿卷起为数不多的细软往河对岸跑。 等刘承宗跟大队到这荒郊野店,老掌柜刚早带着女儿淌水过河,就这还嫌跑的不够远,接着往对岸的山上跑。 家里有女娃娃,怕给这些母猪赛貂蝉的官军糟蹋了。 保护商队的刀客头子就是刘承宗在这家开在郊野官道的酒水铺子瞧见的。 刀客是他们的熟人,神木参将艾万年的老家兵。 俗话说江湖好汉,不是好汉才能闯江湖,而是有江湖的地方才有好汉横行的土壤。 在大片黄土路相连的土地上,什么江湖好汉也比不上地主武装靠谱。 起源于正德年间的镖师祖宗打行、标行往往在大城市居多,而在局势愈加混乱的陕北,尤其靠近边境的米脂县,商贾想平安通行,标行打手靠不住,最好办的方式就是寻求艾氏的庇护。 米脂两个艾,是大姓,旧的是老艾氏,明中期迁来了小艾氏,经商读书,富有非常。 他们曾一次买下田地一万五千亩,到如今家族有十余人考取举人,有明二百年来,陕西进士不过八百,而陕西有九十六个县,艾氏一族便占去六个名额。 这边许多村庄、地方直接以艾为名,诸如艾东庄、艾好湾、艾家坪、艾家墕、西艾渠等。 到如今人丁兴旺,有赋闲的江西赣州府同知艾应甲在家,他的第三子艾万年是神木参将,有成千上万族人佃户。 只是如今光景,就连他们也不能保证商队毫发无损,只能最大限度上互相给个面子,破财免灾。 老家兵过来看了看情况,知道是贺人龙把养不活的边军散了出来,说了两句话便回去。 没过多大会,俩裹羊皮袄的帮闲牵来只羊、羊背上驮着两袋子干粮饼,拴在酒铺没说别的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六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在老家兵与十几个年轻后生指引下从官道上相安无事地走过。 即便如此,酒铺里里外外起火炖宰羊的边军,看向商队的眼神还是像盯上猎物的狼群,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都别看了,那车上载的都是往口外贩的茶叶,咱不能吃也不能用,一会炖好了吃艾老举人送的肉,这羊有七十斤,剔了骨头一人半斤还多。” 刘承祖坐在酒铺招牌下,乐呵呵地对部下道:“艾家人给碎金镇巡检司打了招呼,咱不用绕路,今日到绥德之前的路太平了。” 蹲在地上算数的刘承宗看兄长一句话让部下军兵把眼光收到羊肉锅里,摇头笑了笑,起身丢了树枝招呼火兵把剔净肉的骨头分两根给小钻风磨牙。 至于灭鼠办主任眉点梅,就等着吧。 他刚才在算如何才能养活这支部队。 这两日赶路,刘承宗对当下所处的环境、自身的前途做了全面分析。 想吃饱饭就得回延安府老家,但老家不安全,流贼强盗四处乱窜,延安府周围的延川、延长、甘泉诸县都有流贼活动的踪迹。 说不准什么时候整个村子就会被抢掠、攻陷。 想保家族就得掌握武力,这些边军是送到手边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养不起。 要养活五十名边军,每月往少了说,二十石粮。 石是多用单位,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如今干旱的陕北,种麦子颗粒无收,种抗旱的糜子才能勉强一亩收四五斗,刘承宗家只有老爹老娘,没有壮劳力,所有田都佃了出去。 佃户交上来的粮要拿去交过税,剩下的粮也就够养活七八个人。 基本上兄弟俩回家吃饱,家里就拿不出更多粮食了。 刘承宗认真算了算,供不起。 还是得想别的出路。 炖羊肉的时间里,刘承祖闲不下来,又叫上弟弟刘承宗和田守敬、高显俩什长,在周边勘探地形、言传身教的把小队长带兵心得教给他们。 中心思想就一个,当军官不能懒、不能贪图享受。 让刘承宗暗自记下诸多要点之余,也在心里感慨,他兄长是真的对军事抱有非凡兴趣。 为将者事无巨细皆需把关,这样的道理古代兵法说的很清楚了,没哪个将校不懂,尤其在戚继光的兵书被朝廷整理下发军中之后,那兵书里连让士兵怎么买菜都写的一清二楚。 可真落实到人又有哪个能做到? 恐怕就连教他们的贺人龙都未必能全部做到,却被刘承祖严格执行着。 等他们回去,羊肉也炖好了,不过还没开始吃官道上由北向南行又来个风尘仆仆的人。 这人胆子大,骑着毛驴眼见酒铺有官军在也不怵,只是翻身下驴牵着上前行礼后安静地走过去。 不过刚走两步,就被叫住了。 因为承祖承宗兄弟俩发现这个牵着毛驴背着根哨棒的青年是老熟人,教过他们一段骑术的银川驿卒李鸿基。 对刘承宗来说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在他脑海里不叫李鸿基,而是后来推翻大明打进北京的大顺皇帝李自成。 第十章 李鸿基 李鸿基是马户出身,一种专门养马的户籍。 他父祖干的都是这个职业,小名黄来儿,其实就是黄娃子。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到寺院,叫黄来僧,九岁还俗开始给艾氏放羊,后来还做过帮闲杂工,一直到父亲去世,接任银川驿卒,有编制进了体制内。 此时他顶着浓重黑眼圈,面容疲惫、连着鬓角的胡须未经修剪,看上去像个三十多的小老头。 瞧见承祖承宗兄弟俩让他分外高兴,搓着手左右看看,见满酒铺休息的军士或坐或蹲,又不敢凑太近,直至刘承宗起身招呼,这才牵着毛驴走了过来。 “呀,承祖兄弟,刘家的狮子还是又高又壮,我还想这乡间酒铺咋这么多的军爷,没想到是你们在这。” 刘承宗看见李鸿基,打从心眼里高兴,脑海也浮现出过去李鸿基教他马术时的情景,不过两份记忆相互交织,心中杂念极多,一时间只顾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兄长刘承祖倒是热情极了,上来便把住李鸿基的胳膊,笑眯眯道:“黄娃哥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刚炖了羊,快来快来,给盛半斤羊肉浇上汤。” “这,这不行,你们公干你们吃,我这还有事要去趟县城,说两句话就走了。” 李鸿基很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着想找由头走,却被刘承祖推到桌前坐下,又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下就有边军上前接过缰绳去把他的毛驴拴好。 让他有些忸怩地坐在那,没来得及拒绝,一只盛了半碗羊肉汤的大茶碗便被摆在面前。 这碗肉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香气入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等他再张口,饿了半天的肚子倒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嘴边想推辞的话,也成了尴尬的笑容。 顿了顿,才先看看刘承祖、又看看刘承宗,这才笑道:“哎呀,自从四爷升往延安府就没再见,可有两年多了。 后来听说四爷的事,还有你俩去鱼河堡投了贺将军,上次去送信还想着这事,也没见着你俩,现在看着也挺不错的,都当队长了。” 刘承祖呵呵笑道:“可别提了,朝廷不给军饷、堡子也发不出军粮,这不,弟兄们叫将军打发出来觅食,想着先回延安府走一步看一步。” “哟,这可难办了。”李鸿基脸上的笑容定住,摇头道:“如今外头年景不好,咱米脂的后生就没有愿意在地里安分守己的,好些都从了贼。” “照以往灾年,当兵吃粮也是个出路……” 李鸿基摇着头,竟还为兄弟俩的前途担忧着,便听见刘承宗问道:“黄娃哥,别光说我们兄弟了,你怎么样,驿站连马都没有了吗?” 一句话,让李鸿基脸上露出苦笑。 “哈,这也是娃儿没娘说来话长。” 他叹了口气,朝左右看看,这才说道:“驿站草料不足已久,马儿羸弱的很,去年四处造反,传报公文催的急,大伙累死三匹驿马要赔,又没个能扛事的人。” “那些叔伯都上了年纪,我有力气,就把事扛下来。” 想到这事,李鸿基倒没显得多烦,随后才气的牙根痒痒,拍案道:“谁知我刚把事扛下,朝廷就要撤驿站!” 他一拍桌子,震得后头一排吃羊肉泡馍的边军都站起身来,甚至有人本能地用大拇指推刀出鞘一寸,刀尾绳都套手腕上了。 刘承祖抬手示意众人没事,李鸿基也不抱意思地对众人连连抱拳赔笑。 这人今年才二十多岁,驿站的驿卒一方面有呈送公文与军事情报的使命,另一方面也是有骑射功夫的优秀后备兵源。 不单驿卒,三班衙役、巡检弓手都在其中,这种工作本身就有一定程度的维稳意义在内。 都是要钱没钱要田没田的闲散青年,又多有拳脚刀棒本事在身,搁在地方就是以武犯禁的不安定因素。 有个一月能挣个几钱银子糊口的工作,吃不饱也饿不死,就不会危害治安还能为朝廷所用。 至少在李鸿基这,哪怕米脂的后生都从贼去了,刘承宗也没看出他有任何反意。 反倒连连扼腕叹息,明显就是做惯顺民的苦模样:“现在可好,一说要裁撤驿卒,我这样骑坏三匹驿马的就是第一个,没了生计还得赔三匹马钱。” “若太祖爷爷还在,天底下哪儿还会有这样的事?就是拿我卖了也不值三匹马呀。” 刘承祖一直静静听着,这会看了刘承宗一眼,咂咂嘴像下定什么决心,转头对李鸿基道:“要不黄娃哥跟我们一道去延安吧,三匹马的事,我们兄弟给你想想办法。 反正虱子多不痒,我俩要发愁的钱多,多三匹马不多、少三匹马也不少。” 李鸿基闻言爽朗大笑,也不管刘承祖这话究竟是客套还是诚心实意,摆手感慨:“嗨!要是早遇着你俩兄弟多好?现在不成啦,我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个活。 承蒙宗族长辈看重,共推举李某做了里长,一百一十户乡邻遭灾给朝廷交不上税,托付我去县城寻艾老爷借些种粮口粮与银钱,只要钱能借来,乡邻帮我解决三匹驿马的事。” 刘承宗已记不得这是眼前二十出头的汉子第几次摇头叹息,只听他道:“唉,我也知道这借贷不行事,但没办法。” “今年里中有十六户交不上税,弃田烧屋逃进山里去了,他们的税就摊到留下的人头上,又是灾年,谁家断顿顾不上别人,这事不解决俩村子的人都得跑光,只能借贷了。 等明年!” 李鸿基瞪眼道:“今年种地有了收成,明年哪怕多还点,还上了就能把山里的乡邻找回来,都不是偷奸耍滑的怂人,肯下力气在土里刨食,生计坏不了。” 刘承宗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到这会他涩涩地问道:“兄长想清楚啊,若今年还是旱年呢?” “老天爷总得给条活路吧?” 李鸿基皱着眉头特别认真,显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抬起二指朝上:“就算它不让人活,朝廷君父难道能眼看我等小民被饿死逼死?” “实在还不上钱,艾老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要先把今年过去再说,嘿——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 第十一章 树仙庙 刘承宗是站在路边看着李鸿基走的。 西北汉子吃饱喝足,宽阔肩膀挑哨棒,骑上那不堪重负的小毛驴,吼着词直曲高的秦腔老调,消失在漫天黄沙的苍凉古道。 兴许是因为刘承宗知道这个人以后做了什么事,所以才对这一幕生出非凡的仪式感。 其实他知道,李鸿基只是迎着白眼,哪怕死皮赖脸也要去借一笔永远都还不上的高利贷。 边军在李鸿基走后没多久也启程了,为把酒铺掌柜喊回来,他是最后一个跟上队伍的。 他们有军法,没人吃酒铺的酒,但用了人家好些柴火,看掌柜那瘸腿模样也不像有儿子帮忙劈柴的。 富余的五斤羊肉全给掌柜的留下了。 柴火不贵,也不值五斤肉,但这不是贵不贵、值不值的事。 至少在刘承宗眼中,这也是个仪式。 有这仪式在,他们是兵;没了这仪式,他们就是匪。 遗憾的是到最后,刘承宗也没瞧见掌柜家那女娃儿究竟生的什么样。 边军过米脂时没跟李鸿基在官道上相遇,刘承宗估摸着他还在艾举人府上死皮赖脸地借钱呢。 后来在路上,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兄长、曹耀,即使生在更好的时代也很难安稳过完一生,他们要么做官、要么做将军、要么还是会选择当土匪。 都是风险较大的职业。 但如果把李鸿基放在更好的时代,没准真能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自己一生。 可惜乱世将临,席卷天下的饥荒、战争和瘟疫面前,任何人都会被碾成一滩血肉骨头,涂抹江山。 后面往南就都是更难走的山路了,傍晚经米脂走到绥德,边军们寻思夜里反正有羊肉吃,便又举火再走了段夜路。 和记忆里四百年后的夜晚不同,这个时代没有光污染,每个人都像有夜盲症一样,有的人是真有、有的人即使没有夜里也很难视物。 好在还有火把照亮,让他们经无定河转怀宁河,朝清涧又走了二十多里。 谁知走过绥德,好半天没寻到能落脚的去处,直至二更天,饥肠辘辘的边军们才在终于在官道山脚寻到个破败的树仙庙。 树仙是陕北民间信仰的陪神,跟狐仙庙意思差不多,最早就是给千年老树盖个庙,跪拜祭祀。 人们相信这些神明拥有远超司职之外的能力,通常都是哪个离得近拜哪个,反正都是神仙,铁定有无所不能的神力。 民间信仰嘛,普遍是越穷、越闭塞的地方越信,但这跟穷或闭塞本身没关系,主要是生在这些地方的人更容易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 能够采取解决的手段又更少,实在没办法只能寄托外物求个心理安慰。 灵不灵都不重要,且要乱呢,别管什么诉求,往往都得在一座庙里把事办了。 这可忙坏了大明基层乡镇神灵。 用最小的编制解决最多的问题,在哪个时代乡镇都是难题。 为解决这一难题,陕北较大的庙宇经常会出现三教庵。 所谓三教庵,是庙里有菩萨、寺里有神、观中坐佛。 找送子娘娘要丰收、寻关老爷治病、求真武大帝送儿子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互联网时代讲究的生态体系、争取逮住所有羊往死里薅的逻辑并不是什么新东西。 早在十七世纪初的陕西信仰界就已经把这事儿落实了。 至于这等荒山野岭香火不足的小庙,更是材力超群业务广泛,基本上对周遭百姓来说,这庙里头老树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全能大仙儿。 树大仙的洞府也是座三教庵,树杈挂道冠、树根摆儒履、树身缠袈裟。 院里西墙上还不知留有哪年哪月的墨迹,刘承宗打着火把照亮了,就见上头写着: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 看得他嘿嘿直笑,心说这要夜梦吉祥了,也就不用写在西墙了。 这让他对另一份记忆平添许多归属感——四百年沧海桑田,右眼跳要发大财,左眼跳是去年妈的封建迷信。 祖传的劲头儿还那样。 水煮羊肉在锅里滚的极香,大块的粗盐巴撒下去,别的东西什么都不放,味道也把小钻风勾得仰脸眯眼,抻直了长腿尾随气味朝大锅边走边抽鼻子。 就连眉点梅都消停了,有饭吃的时候就算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都不乱跑,在刘承宗脚上枕牛皮靴子面打瞌睡,乖巧极了。 赶路一整天,边军们都很疲惫,除了必须烧火做饭的火兵,其他人靠在墙上就不想动了。 几个爱干净的摘了头盔除去发巾,坐在篝火旁边商量后面弄点硫磺粉洗澡,边互相拿篦子篦头发上的虱子,逮住了动手掐死丢进火里。 兄长和曹耀在树仙庙里就着火把勾画地形,田守敬与高显两个什长则各带三五部下,在庙外兜转、院墙外挖陷阱。 每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很闲,别人都身在最小军事单位之中,唯独他没有配属,光吃饭不干活。 成日一身挎刀带箭,让红旗驮着盔甲,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却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原本还想着反正自己有战马,行军时出去打打猎,也能补贴队伍吃用,谁曾想出了鱼河堡方圆四十里,越往南走越荒凉,官道两旁草木尽毁,哪有供他打猎的地方。 何况越往南走越乱,越不敢脱离部队,自然绝了这心思。 此时刘承宗在树仙庙正门台阶上坐下,捧着册《金瓶梅》做纸,就门口火把光亮手拿炭笔在书页上画着记忆里的地图。 这书是刘承宗的心爱之物,还是他在米脂跟衙役习武时托南来商贾弄的,禁书,了不得嘞。 书页都快让他翻烂了。 至于手上炭笔,则不是新奇物件,是他把一根用完的铅笔杆夹着木炭凑合用,硬笔在古代一直有,只是不算大雅之物,上不得台面。 他们离清涧只有四十里路了,这也是夜宿树仙庙还要在院墙外挖陷阱的原因,清涧几乎是陕北起兵义军的发源地,以前盗贼就不少,如今这些盗贼都成了叛军。 单刘承宗能叫得出名号的,一字王、过天星、混天星、八大王等人,全是清涧人。 这帮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牛,不用真名的原因无非是为隐藏身份,要么过去是边军、要么本身就是地方大姓出身,都先后在这片山区当了盗匪。 回延安老家,只有一百里路了。 注: 铅笔——古名铅椠,书写文字的工具。铅,铅粉;椠,木片。 汉代《西京杂记》卷三: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 第十二章 羞耻 二月初九,部队晌前经清涧县城,下午便进了延川地界,很快由进入清涧、延川、安定、肤施四县交界的山区。 刘承宗等人一只脚已经迈入家乡,两队边军,刘队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入伍、曹队皆是曹耀的山贼老弟兄,就找不出一个有明确目标的。 当下皆跟刘承祖走到哪算哪儿。 至多再在山里歇息一夜,以他们日行六十里的速度,明天就能抵达延安府肤施县龙王庙山下的兴平里。 他们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兴平里,刘氏兄弟的家乡。 这会谁都没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里、家族能安排几个人住下,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家族安排不了,就只能请老爹刘举人上延安府城问问。 能拉个有肤施县、延安府支持的小团练最好,如果不能就试试为别人顶徭役,马夫、巡拦、铺司兵。 还可以看看民壮,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组织——再求其次,大户的地主团练。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刘承祖和曹耀两个管队分头合作,一队在地方打探消息,一队在山里养精蓄锐,要么寻富户打粮、要么寻山贼剿匪。 沦落到这一步,他们就跟正常人完全割裂了。 队列行进在陕北的山谷里,打马在后的刘承宗心不在焉地甩着马鞭,想着回家该怎么想办法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队乱了起来。 人们纷纷伸着胳膊看向远方,引得刘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着快遮住眼睛的钵胄眉庇。 在高低起伏的山脉另一边,数道黑烟冲天而起。 看到黑烟的第一时间,刘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烧了。 让他激动的后脑一阵麻木,全身像通了电般战栗、两臂寒毛竖起,不由自主握紧双拳,将雁翎刀尾绳打结挂于革带。 刘承宗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但此时很反常,应该害怕却没害怕就是反常。 冷兵器搏杀,哪怕上阵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还是会恐惧。 恐惧不奇怪、恐惧也不可耻,军人操练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战阵、装备、技艺以及集体的力量来加强信心战胜恐惧。 可看到黑烟想到燃烧的村庄、想到村庄就想到高大粮仓、想到粮仓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据为己有。 因此激动,才羞耻。 一冲黑烟,轻而易举把刘承宗心里烧柴还肉的仪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维方式变了。 尾绳也叫刀带或手绳,不论在环首、刀柄留孔还是缠刀柄绳留出一节,都是一样的作用,防备骑兵刀在拼斗时脱手,所以在平时把两端系住,战时套在手腕上。 把它挂在腰间革带左侧,算临战起手动作,拔刀时右手先穿过左边尾绳再拔出腰刀,使刀带套在手腕,即使拼斗脱手也不至丢刀。 解放后新中国骑兵也将马刀手绳称为保险绳用过一段时间,进入和平年代后担心伤人、摔马,也有马上使用热兵器取代马刀的原因,最终使保险绳尘封于历史长河。 挂好手绳,刘承宗转而将小梢弓提在手上,夹紧马腹自道旁穿过队列,上前对兄长刘承祖扬弓指道:“是在烧村子。” 可没等他说出口,管队刘承祖已抬起手来:“狮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见事先报,不要冲动。” “传,全队披甲!” 刘承宗没再多言,当即解下猫笼、把苍彪也让小十六寻地方拴好,与两名斥候并马前驱,临走回头望了一眼。 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边军们翻身下马互相帮助穿戴甲胄、整理兵装。 他们脸上没有恐惧也很少激动,满是渴望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这一幕冲淡了刘承宗心中的羞耻感。 ‘原来都和我一样。’ 延绥镇边军缺马,鱼河堡这两支被遣散的小队更是如此,别管是刘承祖还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马七步。 十来匹战马,弄不好到了肤施县,为维持生计还要卖掉或宰来吃。 黑烟看着近,跑起来却远得很,刘承宗带两名斥候穿山而过、黑烟仍在远处,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开朗。 伏在山峁,刘承宗紧紧地攥住拳头,他们确实是遇了匪。 这是个坐落于山峁沟畔的村庄,沟畔南北两侧皆是小山峁,因干旱时期远离河流,四周被开垦的农田大块龟裂,错落几十户民居自西向东,村庄腹里是座土围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黄土围里,有面阔三间、进深三座的大宅,马厩粮仓一应俱全。 厮杀在土围外已落入尾声。 浓密的黑烟从村庄两头升起,乡间小道遍地尸首,处处是挥舞兵器高举火把的流寇,将火势蔓延向村中。 纷乱人群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只知道逃命的、追赶的、堵截的、围攻的,喊声嘈杂。 都杀红了眼。 有个老者在靠近村庄边缘农家小院的悬梁上吊,没来得及把自己吊死,被俩跃入栅栏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颈子上,溅红满地。 土围子里大户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枪矛于墙上,妇孺在院里忙搬运砖瓦木石。 流寇势大,持刀棒火把围住土围、叫骂劝降的便有数十人,更有百余人散布村中,逐门逐户寻觅财货、奸淫掳掠。 好家的好说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钱有田有粮的富贵人家,这年月的陕西也就只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围外贼人扯着嗓子叫骂,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刘承宗勉强听出囫囵意思,这伙人确实是山里有寨的贼,与村里地主还沾亲带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没别的。 要粮,没给。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还立着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鹰字,大约是山寨匪首的外号。 称呼亲归亲,村里遍地血可没留半点情面。 里头人不死光绝不开门,外头人做事更绝,明显有备而来,首领在前头喊话叫骂,后头人聚在一起,几个穿破旧铠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头蛋,向树干里头灌着。 他认出,被人围着那个四尺长、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鱼河堡有铸铁炮、铸铜炮,也有堡内军匠自己造着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这东西的厉害。 木炮口径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机炮甚至辽镇的红夷大炮,它就像个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当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胁的大型兵器,就像一个能打六七十米的单发大喷子。 “速告兄长,贼寇百余,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门,村内富户土围保不住了。” 刘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头差不多的口径,再看看土围子两扇看起来挺厚重的木门,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那一道黄土围隔出两个颜色不同的世界。 土围外,聚集人群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裳,只有土的灰与血的红。 土围内,焦急的人们则是各种布料鲜艳颜色,衣裳还有明暗相间的花纹。 就在斥候翻身上马报信这会,土围上有个头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绕至一侧,这人张弓搭箭极为熟练,瞄准了一箭放出去,围子前喊话那人应声射倒。 随后又接连开出三箭,射翻两人不说,还射伤了指挥装填木炮的锁甲逃兵。 土围上人们轰然叫好,土围下贼人则猛然散开。 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区区三箭,就叫土围外上百贼寇慌了神。 目睹这一幕的刘承宗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土围子外,就见那被射伤的逃兵并未逃跑,似是被箭伤激起凶性,捂着肚子虽不能战斗,扬臂推开上前帮忙的袍泽,指着木炮叫骂。 那门木炮还是被人抬起了,乌泱泱的人群冲向围堡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后,漫天硝烟。 刘承宗久久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第十三章 内讧 火苗子吐着舌头窜上房顶,将粮食与抢到的财货搬出围堡的强盗们欢天喜地,全然不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峁上,有双眼睛目睹了劫掠的整个过程。 围堡内的大户人家为保护自家财产,战斗非常英勇,尤其是那个头戴簪花的男人,先后射杀射伤七人、并在破围后的搏斗中打翻三人。 搁在汉代,这人的出身就是六郡良家子。 若这是两股小队遭遇的战场上,这般拼死相斗,足够令对方士气动摇,甚至能改变战斗的局势。 但他身边族人家仆甚至佃户都不是战士,不过象征性抵抗一下,他们没有杀心。 当抵抗不是为抵抗敌人而是逃命的手段——越想逃,越要死在刀棒之下。 最后害得武艺出众的良家子也寡不敌众,被一名反穿鸳鸯战袄的逃兵用阔刃铡刀从正面自右耳劈到左肩,没等别人把他的衣裳、靴子、弓箭和刀子统统扒走就断了气。 山峁上,刘承宗越看越是心急。 急得他咬指甲:“妈的,一个个都想跑,好歹拖住他们让我给你们报仇啊!” 没机会救人给了他不受良心谴责的最好借口。 他必须承认,即使抛开大部队尚未抵达无法救人的客观条件,这一刻他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 他只想杀贼,尤其是杀一伙满载而归的贼。 遍地尸首在死前都想逃离这人间地狱,活着的人却把这一切视作天堂,哪怕冲天而起的黑烟冒了半个时辰。 贼人有恃无恐,从村子里拉出大锅往土围里进,没多大会围堡里就升起数缕炊烟。 他死死盯着那门木炮,盘算如何以最小损失把炮抢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 就在他焦急等待援军的时间里,村内又出现了新情况。 几个披抢来布单裹在身上的贼人凑在门口用过一次的木炮边沿,竟再度向炮里装填了火药。 有些人发现他们怪异举动,骂了起来,跑向土围内通知同伙,还没跑过被轰坏的木门,就被人用刀子捅进后心。 村内贼人再次火并。 喊杀声持续片刻,两个逃兵与七八人架着早前中箭的逃兵冲杀出来,在土围门前再次被围。 突然门前一声炮响,卵石木屑漫天炸开。 土围门前烟尘四起四起哀嚎不断。 待尘埃落定,逃兵贼人个个负伤,在门前躺了一地,刘承宗视线左右寻觅,唯独不见那门木炮。 它炸了。 炸的支离破碎,找了很久才发现木炮尾部似乎打进点炮的贼人胸口,当场炸死还有三个,那个穿牛皮靴的逃兵就在其中。 震天炮响把村里劫掠的贼人吸引过来,有人趁别人还在发愣,扑过去将那双牛皮靴子脱下,才脱了一只,另一只靴立即被别人抢去。 极短的时间里,大门外又围绕死人身上的物件爆发数次争夺,比起木炮为何炸响、逃兵为何被杀,组织松散的贼人更关心牛皮靴、腰刀和两件破锁甲的归属。 刘承宗也一样,他只关心摆在村中的那些粮食与财货。 这大约是他心里第一次,对不属于自己、有主的东西生出贪婪的非分之想。 后方人声渐近,山间小路上兄长刘承祖所率骑兵牵马在后,曹耀引步兵齐奔在前。 临近了,曹耀一挥手:“传,稍事歇息,等后边马队。” 覆甲奔袭数里狼狈的步兵弟兄如蒙大赦,当下便各个拄着兵器或坐或站地歇了起来。 曹耀到底是管队,模样要好得多,强撑着爬上山峁,这才毫无仪态地撑佩刀蹲在地上,抬手撑着头盔骂骂咧咧,满口老家官话小声抱怨:“靠恁娘咧,可有半年没这么跑过了!” “曹大哥你马呢?” “它能驮动我?你当它是个啥,还不如你那红旗哩!” 刘承宗看看他,又看看山峁小道上的那匹瘦马,心说确实驮不动曹耀。 那匹马品相不坏,饿瘦了,那骨架也像红旗一样壮实。 主要差距还是在主人,两匹马的主人都是中等的健壮体形,唯独他们盔甲重量不一。 都是布面铁甲,但布面铁甲和布面铁甲也不一样。 刘承宗的布面甲就像件红色无袖军大衣,里头用的甲片不厚、数量也不够,从脖子到膝盖上下只有甲叶一百七十片,带上头盔全重仅十六斤半,都能当便装穿了。 就这,再算上人及其他武器装备,骑马时红旗要背负二百斤出头。 而曹老贼有钱富裕还有门路,看着刘承宗的无袖军大衣是一样的,可实际上人家有甲叶子四百多片,一对从肩膀到手背的铁臂缚、牛皮厚靴里也塞着小甲片,基本代表明军全盛期的边军武装。 所有战马都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刘承宗骑着红旗过来好歹让马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不一样,过来临战,路上不敢骑马。 歇了两口气,曹耀往前走了几步蹲下,看着山间沟畔村庄的混乱景象道:“就他们?木炮呢,刚才还听见炮响。” “炸了,刚才内讧,又有十几人被杀,还有几个伤的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曹管队点着头,一双眼睛溜转着在即将成为战场的村落寻觅有利的信息:“粮食挺多、对手很弱,这仗得听你哥的,争取没损失击溃他……鹰?” 眼看他看见旗号,手按着地瞪起眼来,小声骂道:“入他娘,白鹰子这王八还没死呢?” 刘承宗正在从贼人不布营哨中学习兄长不论在哪都必先设立营哨的经验,听到曹耀的动静纳闷道:“认识?” “不光认识,熟的很,这王罢以前是绥德那边的掌盘子,手下一二百人,不知怎么跑这了。” “刀俊的很。”曹耀面色发狠,咬牙切齿道:“等会你要跟这碎怂瘸子打照面,别让他近身,放箭射死!” 听上去是有仇。 “我还当他跟左挂子去南边了,闹半天是不敢去办大事,还在这打家劫舍呢。” 说到这,曹老贼脸上竟露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我渡黄河那会,他王八蛋抢过我,还拿刀吓唬我,要不是我的兵渡河散了,早弄死他球的。” 曹耀不理会憋着笑意的刘承宗,清点着贼兵人数突然扬臂指道:“就是他,那簪花的瘸子,化成灰我也认得。” 刘承宗顺着他的手望去,就见突围门前有个身着染血破口缎面袄子的贼人正抬腿越过尸首,头上簪着先前围堡射手的花,一瘸一拐地走出,在手下面前拍着腰刀与抢来的软弓极为自得的转着圈。 就听曹管队道:“后来我打听过。” “要不是天启年旱灾,他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如今走的就是他的老路。” 曹耀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抿嘴笑道:“不过运气未必有他这么坏!” 第十四章 白鹰子 村庄黑烟愈浓,边缘民宅碳化的梁柱终于撑不住沉重房顶,砖瓦哗啦一声就塌陷下来。 土围内炊烟已熄。 吃过饱饭的闲汉三五成群,在土围外抱着肚子巡视四处横尸的院落。 人们悠哉而满足,这敲敲那打打,试图从早已失去生机的村庄榨出最后一点儿财货,好满载而归。 十七辆木车摆在土围门口,过去它们是牛车、马车、驴车,如今牛马驴骡不见踪迹,统统成了人车。 扛到车上的麻袋沉重而饱满,车轮在黄土地压出深深车辙。 名为白鹰子的贼首走出土围,拧着眉头看向天光,松弛皮肤在那张黝黑面庞的脸上皱出深深沟壑:“烟烧了一个时辰,把尸首往路边收拾收拾,走了。” 他拍着手,提着裤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两步,抬腿迈过具没穿鞋的尸首,回过认了认,蹲下反手抓向那张属于逃兵死不瞑目的脸,把着下巴仔细端详,往边上一推咧嘴笑了。 白鹰子也不知道这是自己落草的第五还是第六个年头,和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一样,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最近两年,日子着实越来越顺。 他早先是绥德县农人都算不上的短工,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根本没家,只有一间驴棚。 但白鹰子年轻时是周遭乡里出了名老实有力的后生,谁家要出力气都找他帮闲。 后来从米脂娶了好婆姨,婆姨生的俊俏还勤快,就连日子都显得不那么辛苦。 家境一点一点好起来,成亲头年买了牛,佃了别人五十亩地,小夫妻肯在地里下死力气,地主瞧着也高兴。 成亲第三年,俩人有了自己的地、添儿女一双,家里也终于造了新窑,猪羊入圈、鸡兔同笼,日子就像那官老爷衙门里种的盆栽番椒一样红火起来。 住进新窑那天,白鹰子辗转反侧,有生之年头一次在床上睡,咋躺咋别扭。 睁眼到天明,脑子里想的全是婆姨说他们要攒钱了,攒钱将来送娃去社学读书考秀才的事。 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能剩下俩钱儿,逢年过节也终于舍得吃两口肉,又要给娃娃攒将来请先生的束脩? 何况他奶奶的,谁知道小祖宗是不是读书考秀才的料,给地主养马的小时候也开过半年蒙,有啥用嘛,还不是养马的。 他是狗一样的人,能生出秀才? 想归这么想。 想吃肉了就趁娃不记事偷偷打两下屁股,白鹰子还是依婆姨的意思攒起了钱。 这么几年过去,就在日子越来越好时,陕北闹了旱。 旱灾自己不会闹,闹起来的是旱灾下吃不饱饭的百姓,延安府各地都闹起了会社,白莲教和罗教打着忠勇会、忠义交、同仇社的幌子全都冒了出来,到处杀人。 白鹰子出门不敢走官道,麦苗在地里大片大片旱死,婆姨织的布也卖不出去,朝廷的税却不敢欠。 粮长在门外凶神恶煞,夫妻俩在门里抱头痛哭,哭完把老牛卖了,粮税总得交。 后来他听说,税其实不是不能欠,只是税分两种,一种是地方收了要交给皇帝的,好好跟衙役说,能欠。 另一种是地方摊派,衙役的薪水就在这里头,欠税他第一个不答应。 白鹰子后悔啊,早知道这样,也不至于把老牛卖了,没牛,可就佃不到地了。 次年有了经验,他没交给皇帝爷爷那份,但即使是剩下的,也得卖了家里的地把摊派交上。 第三年老天爷开眼不旱了。 但白鹰子也没地了,甭管自己的地还是佃来的地,都没了。 又到交口税的时候,家里也没啥能卖的东西,终于动了给娃娃攒的束脩钱。 他让婆姨别难受,说咱家就没那出秀才公的命,他认。 就算认命,命也不放过他。 生活仿佛就是个轮回,他重新给人打起短工,攒钱糊口,买一头牛,佃五十亩地,买一亩地、再买一亩地,县里摊派要交,朝廷两税要欠。 万历四十六年朝廷开战,每亩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七年,朝廷再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八年,朝廷再增税两厘,前后共每亩加税九厘。 其实跟每亩产粮比起来,交九厘银不多,真的一点都不多。 多的是连年大旱的陕北,粮食歉收后的九厘。 后来天启年旱灾又来了。 人人咬牙度日,绥德卫的军户越来越少,山里的贼子也越来越多。 先是一家家存粮告罄,随后饿急了的人们三五成群百十成团的抢过路、吃大户,很快城外大户家也吃不到了。 人们把山上野草、路边树皮和白石头混捏成饼子蒸着吃,但这撑不了太久。 这个时候没有贼了,所有人都可能是贼。 这一年白鹰子没招了,前后欠了官府好几年的税,加上一年摊派,人又生得健壮有力,也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好欺负,他成了杀鸡骇猴故事里的那只鸡。 往年好说话的税吏弟兄都不见了,差役把他拿到官府,当着上百个欠税百姓的面用杀威棒断了左腿,为保住右腿,咬牙去借了高贷。 白鹰子瘸了、婆娘没地也没牛,拉扯不起这个家,治安也在变坏,大女儿跑出去就没了,为养活儿子,婆姨把自己卖掉换了三斗糜子,白鹰子也成了乞丐。 后来他的好婆姨啊,他的好婆姨被一起乞讨乞丐发现,躺在城外护城河的干壕里,光着身子连张席都没给卷。 急疯了的白鹰子去讨要过说法,可他一个乞丐,家奴连门都不让他进。 辗转打听,才知道婆娘是从主人家偷了馍馍,想拿到外头给娃吃,被发现折磨死了。 他俩剩下那一个娃没被饿死,是白鹰子自己下手掐死的,说活着受罪。 后来,断他腿的衙役解手时被勒死在茅房;买他婆娘的主人家小少爷被摔死在假山、掌厨的脑袋被塞进灶台、大老爷被绑了扔在城外死人堆活活吓死。 瘸腿的白鹰子落草做了匪,劫客商杀旅人,没武艺傍身也没从军背景,被官府从绥德打到清涧、从清涧撵到山区,走到哪都是破家灭门,不留活口。 不讲道义,也不劫富济贫,撞上富人要杀、撞上穷人也要杀,跌跌撞撞好几年,手下有了好手帮衬,在绥德州打家劫舍闯下偌大凶名。 如今白鹰子的贼窝正规划许多,虽说还是部下有多少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手下有时多、有时少,全看年景。 年景好,山上贼人就回家乡种地去;年景坏,百姓就上山投奔山寨,在山上也垦地种点菜,平时和百姓没什么差别。 只是山下百姓来报信,山寨农夫就放下农具拿起刀棒,下山大掠一场。 搁过去,这种组织松散的贼窝活不过当年,只是如今朝廷地方日趋崩溃,百姓成群结队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官府尚无力阻止,更别说为仍旧留乡的百姓提供防卫保障了。 这种时候,有闲心招惹山贼的只有山贼。 其实曹耀猜得对,白鹰子早前确实随王左挂聚起的大军南下,倒不是他想与叛军汇合,实在是王左挂不讲半分道理,大队夹裹而来,如他这般小贼头儿根本没拒绝的机会。 白鹰子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几名亲信管队就凑上前来:“掌柜的,咱是往南,还是……回北边?” “往他娘什么南边,左挂子监军都杀了,去南边找死么?那破木头不禁用,咱不欠他啥。”白鹰子摆手道:“拉上粮车,回绥德。” 听到这话,左右管队各个面露喜色之余也不免担忧,有人问道:“左挂子若打回来怎么办?” “回来?”白鹰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冷笑:“西安府左近,朝廷哪儿能由着他闹腾,他娃多半回不来咯……有人!” 顺着他的目光,村西口仍在燃烧的民宅中间,一队人披挂赤甲、头顶盔旗,手持刀盾、弓矛,结二龙出水两路纵队而来,人还未至,阵中十余支利箭引强而来,将转身欲逃的贼人一一射翻。 “官军!官军来了!” 山峁上一面露出半边的红旗摇动,就连贼首白鹰子也生不出抵抗心思,呼喝左右推起粮车,下令东逃。 第十五章 席卷 刘承宗在山峁摇动大旗,身后光头小十六提鼓槌铆足了劲在腰鼓上打出急调。 边军家眷大姑娘小媳妇穿碎花袄把小鼓打得凌乱作响,根本谈不上调子,听着让人心慌。 还有曹嫂子,挎一柄倭式腰刀、提小稍弓站在队伍最末。 这不是战鼓,鼓声不是让人听的,也没人能从鼓声里听出任何信息,只为吓人,首先是为让贼人以为他们是官军,其次则是为让他们以为官军另有余部正在合围。 说不好是鼓声奏效,还是山贼们先入为主的看见边军布面甲就被吓住,摇旗的刘承宗瞧的清楚,他兄长与曹耀二队步卒攻入村中的第一时间,贼人便已呈现出潮水般的溃退。 尽管其中不乏血勇之辈,三三两两扑将上去也不过扬汤止沸,还没摸到军阵就被刀盾手用标枪投出一一刺死。 待到临近,只消补上一刀,拾起标枪整个队伍便越过尸首继续前进,仅三十余人就将上百贼人逼得散逃,向东驱赶。 两队步卒并不着急,队形始终被两名队长维持着,只是在逼近土围时合兵为三排一字长蛇横阵,两翼前出中部押后,呈小却月状,向前压去。 砰地一声,阵中升起一片硝烟,是曹耀端三眼铳朝天放响。 三眼铳是短管火门枪,有三个长约一尺的枪管,连接一根长木杆,打放时需一手托铳、肘肋夹住木杆,另一只手持火绳点燃火门,由于铳管较短,也难以精准射击。 在这个时代,三眼铳在年纪上是种老兵器,南方铳兵在戚继光的影响下多用鸟铳,不过在北方边军,戚少保推行鸟铳的工作并不顺利。 鸟铳有药池,既为铳膛内先放火药、再放弹丸,铳管外部由火绳点燃的药池仍要撒入与火药相连的引药,北方风大,使用鸟铳引药常会有被风吹散的风险。 所以三眼铳在北方边军里依然大量列装,优秀的边军马兵能用这种难以点燃的火器纵马驰射,这和中式火绳枪的鸟铳在使用方式上基本是两种兵器。 鸟铳能射远、能精准射击,三眼铳求广,如防御方向为河套蒙古的延绥镇边军,面对战事通常为百骑、千骑规模的边境冲突,他们把三眼铳当作一次性小喷子。 三个铳管各塞二三铅丸,就近打放,把对面缺少甲胄防护的马贼糊上一脸血,紧跟着就当闷棍用贴身肉搏了。 它既不是连发机关枪,也不是仅能听个响的玩具,就是这个时代一种造价便宜、擅长对付无甲敌人的兵器而已。 远程兵器上边军还是用弓居多,小稍弓速射远射、大威力射重箭的长梢弓则是近战补充力量。 鱼河堡边军离堡时上交了所有火器,只有曹耀留着一杆三眼铳,不为别的,就为实在时运不济再度落草,能当号炮用。 号炮,传递信息,三眼铳枪管短装填快,在战场上传递信息最为利索。 曹耀这一声号炮,刘承宗心知肚明有俩意思。 一是贼兵溃散,可以引骑兵冲突了;二则告诉他,杀瘸子。 贼人没机会静心观察局势,常言道人无刚骨不可立足,贼首白鹰子就是这伙山贼的钢骨,突发袭击所有人都在视野范围内搜寻白鹰子的踪影。 找不到白鹰子,各自为战的贼人是一盘散沙;找到了白鹰子,瞧见他正率几名管队拉着七八辆粮车东逃,都快跑出村子,更是战意全无。 大旗放倒,刘承宗返身快步跑下山峁,官道上红旗身边停驻十二名牵马立定的边军马兵。 一切在战前已安排好,他们将按照约定,在刘承宗的率领下自东边截击溃逃贼兵。 这轻车熟路的一切就像是场属于边军弃卒们的狂欢,战士们跨上刚整理好的马鞍,就连战马都因长时间未着鞍、不载人而别扭地扭着身子。 在骑手们的眼里,就好像战马也兴奋了。 他们安静地驾驭战马,蹄铁踏在黄土地,响起深沉坚定的铿锵之音。 为确保边军马兵能完成此次截击使命,刘承宗高举强弓向小队下达几次命令,他们在官道上完成临战前最后一次分队、合拢、变化队形,迈着整齐步伐朝村东野地小跑而去。 村里贼人已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有人尝试阻挡,被边军投矛打翻,哪怕运气好也躲不过步兵贴近滚刀杀来。 有心抵御者顷刻间被杀得七零八落,余下人手更不知该如何应付,洒银钱的、推同伙的层出不穷。 眼看官军列步阵按部就班的前进追不上他们,此时逃出东面村口的白鹰子也察觉出不对,叫停追随逃窜的部下,攀粮车站上车辕,向西回望。 “官军好像没援军,就那三十多人,还没杆大旗。” 明代边军因朝廷腐败与财政状况糟糕造成战斗力下降,但在士气、训练、纪律等方面依然强大——欠饷三年的部队还能听皇帝诏令拉出去作战,本身就是高超士气、训练、纪律的体现。 制度化的部队不要说大军出战,就算区区一个小旗官带兵给地主扛活,也会有盔旗,这在与官军游斗多年的白鹰子看来已是常理。 可此时这支官军仅见头上光秃秃的盔枪,山峁上那面起初摇动的赤旗也不见了,再回忆起来,那面旗子完全不像军旗,既无四色飞虎也不是五方神旗,甚至连二十八星宿都没有。 经历最初慌乱,白鹰子清醒过来,拍着脑袋发狠骂道:“中了这班碎怂的疑兵,他们就是一群逃兵,没了粮食都得饿死,收拢人手跟他们——算了,拉起队伍护着粮车走!” 清醒归清醒,白鹰子还没热血上头。 不是他不想打,只是贼兵都被吓破了胆,他就是下令反击,也没人去给他送死。 就这稍一迟疑的功夫,马蹄声在南边炸响,一支边军马队向他们逼近。 马队当先有单骑前出,其后十二骑排成三队,人人左手握缰绳、右手持刀,刀背皆靠于右肩,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奔雷般驰骋而来。 尚未接近,聚拢在粮车旁的贼兵已如波浪般向两侧散涌而去,待刘承宗驰马逼近五六步,粮车左右仅有吓得呆如木鸡的三四人,任凭车上白鹰子如何呼唤也叫不回部下。 白鹰子刚从腰间弓囊握弓抬起,尚不及捏箭,刘承宗已调转马头驰向一侧,回头一瞬拉满劲弓放出雕翎快箭。 刹那间,刘承宗听见身后传出一声中箭高叫,耳边旋即被马队冲入人群冲撞砍杀的哀嚎声填满。 注:骑兵列队、马刀靠肩等动作参考描绘明代万历年间固原镇边军执行军事任务的《平番得胜图》 第十六章 怨气 战斗持续不到小半个时辰,失去首领毫无组织的贼兵在马队冲击下很快七零八落。 马兵往返冲了两遭后退出战斗,由刘承祖与曹耀率赶来的步兵对贼人完成最后的捕杀与驱逐。 战斗结束后,刘承宗把红旗拴在粮车上,从白鹰子身上扯了块布仔细擦拭雁翎刀上的血迹,他所掌握最值钱的手艺不是兵器技巧,而是从米脂刽子手那学到的磨刀技术。 教他磨刀的师傅说刀是不能带血入鞘的,血是人魂精气,带血入鞘久了会生出怨气。 当然一般人都会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刘承宗更是干脆不信。 他脑子里另一份记忆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有细菌,见过血的刀子不细心处理,收刀入鞘里面空气不流通,滋生细菌锈了兵器,还会带着一股子恶臭。 那恶臭就是怨气,到那份儿上,刀就不能用了。 这种时候好的磨刀技巧就很重要,刘承宗磨过的刀,刀身能当镜子使,血挂不上去,只要用布料擦拭干净,什么锈迹都不会留下,只要回头上点油就好。 要不是当年武举科场外贺人龙把家丁待遇说的太过动听,正合了自己六年习武生涯,刘承宗本打算在延安府开个磨刀铺。 凭他的磨刀手艺,大富大贵可能指望不上,养家糊口却不在话下。 步兵正在打扫战场、清点战利与财货。 闲下来的曹耀在村里左右寻觅,看见刘承宗在这边,兴奋的上前问道:“逮住他了?” “死了。” 刘承宗擦净了刀,用大拇指抚着刀刃上细小崩口,收刀入鞘,朝一旁地上挑了挑下巴,指了指自己鼻梁道:“箭射在这,没受罪,他弓、刀在红旗背上,还有七八斤火药,看看有你的东西不?” 曹耀闻言大喜,走过去蹲下在尸首便看了好一会,这才返身回来拍着刘承宗道:“射得好,射得好啊!还要啥东西,我啥都不要,都是你的——刀见血了?” 刘承宗刚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曹管队那边已经把话接过去:“等你嫂子过来我给你拿壶刀油,咱们这次收获大,一会先上路,寻着地方落脚,分了东西哥哥要好好请你吃一顿!” 说着,曹耀在红旗背上找到那柄原本属于白鹰子的佩刀,抽出来看了看,回头对尸首骂骂咧咧:“这杂碎用的刀还挺好,错花的——要不是马兵趴窝,这帮贼子一个都跑不了。” 那是柄雁翅刀,跟刘承宗的雁翎腰刀比起来,刀身弧度相似、刀尖没反刃有三道小翅膀般的波折。 柄也长出一寸,介于单手与双手刀之间,既可单手劈砍也能双手持握。 至于曹耀口中的错花,是说这柄刀采用折叠锻打的花纹钢工艺,刀身上有锯齿状花纹,故叫马齿钢,看起来和所谓的镔铁一样。 因人们认为正宗镔铁出西域,而覆盖陕北一代的马齿钢刀多出于山西刀匠,所以也被世人称为假造镔铁。 虽说是假造,市价也很高。 刀做到这份上,已不单是实用兵器,还是用做收藏的观赏物。 听着曹耀的话,他轻笑一声:“那贼子哪儿配得上这么好的刀,是那围子里良家子弟的佩刀,让他得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我打算把这刀带回家去,哪儿都好就是装具丑,回去换个装具当传家宝,至于用——” 刘承宗拇指推开梅花四瓣紫铜刀格,拔出那把刚擦拭干净的雁翎刀伸展了:“还是咱的官造顺手,那山西刀崩口太心疼。” 再好的兵器也是消耗品,战斗技巧能尽量减少刀身磨损,但在战斗中崩口仍极为常见,哪怕价格及高的宝刀也不例外。 其实在刘承宗心里,很抗拒使用比较好的兵器。 战斗是押上身家取人性命的凶险之事,要全力以赴心无杂念,一旦动手时还琢磨心疼兵器、保护兵器,那他离死就不远了。 雁翎刀擦拭后重归镜面的刀身,刃部清晰露出两处经过研磨弥补的小缺口,那是去年随部队到塞外烧荒,跟河套蒙古人在遭遇战中意外拼刀子留下的。 至于这次战斗,虽然他射死白鹰子后也动了刀,但贼人没几个经过正经训练,何况被马队奔踏而来夺了气势,实在过于慌乱。 就算告诉贼人他要出刀,放手让人去挡他们都挡不住,马背上拖刀过去就行,也不用出死力气奔着骨头砍。 雁翎刀只是沾了点血,再就是不知哪个中刀的倒霉蛋身上挂了铁器,给刀身镜面添了两道无伤大雅的细微划痕。 曹耀还沉浸在杀死白鹰子的喜悦里,瞧着那柄雁翅刀看了又看,嘴里还一直叨叨:“我看这蒙古十字刀格也没啥不好,多好的刀,就落这贼子手里了。” “狮子你说这世道怪不怪,穷人连婆娘和女娃娃都只能卖给别人才能活命,自己还是吃不饱饭,没准到死连个后代都没有。” 他举着雁翅刀,眯起眼仔细观赏着刀上马牙锻打纹,瞟了刘承宗一眼:“这富贵人家,都不必是官宦世家,就是个荒郊野地小村子的大户,瞧瞧人家的刀——” “搁以前保定那帮不上阵的京营勋贵手里,就这刀的锻工,你好赖磨磨就能卖五十两。” 曹耀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放下刀缓缓入鞘,看向刘承宗:“穷人能不嫉妒、能不嫉恨?” 说着,他把这柄口中值白银四十两的刀归入鞘中,稳稳地挂在红旗背上,还拍了两下:“还活着的百姓已经很愤怒了,只要时机一到,今日这个村庄就是明日所有村庄。 辽东乱了、陕西再乱,天下都会乱起来,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得没力气再想别的,饿死都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乐了,从粮车上轻快的翻身下来,这曹管队还在这统一战线呢。 今日的战斗毫无疑问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两队边军都是鱼河堡的问题士兵,依然能对两倍乃至三倍乌合之众拥有绝对优势。 说句不好听的,长期吃不饱饭的一队边军对三百乌合之众有碾压的战斗力,等他们吃饱饭,能干的事儿可就多了。 打个县城都未必不可能。 刘承祖觉得这家伙就是想打县城,他笑的开心极了,摆手道:“还是先回黑龙王庙山,穷苦百姓嫉妒富人很正常,是人都会嫉妒比自己好的,也想变更好,或多或少,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如今穷人变不好了。” 第十七章 老君集 他们没清理村里村外尸首,甚至没敢吃上一顿饱饭,把战场打扫干净后便推着十七辆大车进入山谷中,继续遥远行程。 后来的路谁都没有马骑,十七辆严重超载的大车套上战马,让整个队伍走得更慢了。 刘承宗一行对地方官府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大多希望官府对辖地依然保有足够的控制力,另一方面又不愿遇到由城镇赶去镇暴的官军。 结果不论有没有官军,都会让他们患得患失。 单凭马力拉不动重车,等到夜里好不容易走到个叫老君集的村子,人人揉着拉拽纤绳的肩膀,身骨疲惫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军爷赶路辛苦喝碗热汤吧。” 村里的老头儿殷勤地烧了热水,招呼儿子们给边军送来,灶台熏黑了衣裳,上前微微佝偻着背,半黑不白的手巾搭在肩上,感慨道:“老君集很久没瞧见这么多人了。” 这年头的兵对老百姓来说见了可不如后世那么亲切,看见兵比看见坐匪还晦气,基本上比兵还遭的也就只有流贼了。 山里的坐匪不怕你告官,也吃定了你不敢告官,所以很少害命,甚至为来年还能勒索财货,贼首还常常会划出地盘,保护当地村庄不被其他贼匪祸害。 兵不一样,兵走到哪都要索要粮食,稍有不顺心就把人脑袋挂在马背上,拿去领首级功了。 因为兵怕你告官,故一不做二不休。 但这老君集剩下的老独户见兵不怕,热情招呼俩少年劈柴烧水,很有胆量。 “老丈,我记得前年这集市人还挺多,怎么——”刘承宗接过水碗,碗热得烫手,连忙放在身前地上,仰头问道:“村里就剩你一户了?” “都走了,就小老儿一户了。”老人笑着指指自己,道:“我本是老君庙的庙祝,从小看老君爷香火长大,跑能跑到哪儿去?等什么时候埋咯算球。” “军爷来过老君集,是本地人?” “嗯,本地人。”刘承宗点头朝南指了指:“黑龙王庙山,老丈去过?” “黑龙王庙山……” 老者拧着眉头回忆片刻,还没思索到,就被端着汤水走过身边少年打断:“大,你四五年前去府城给官府出役,路过黑龙山,还给我说过哩。” 这边管父亲叫大,听见这称呼引得刘承宗侧目,他一直以为这俩年轻人是老人的孙子,却没想到是儿子。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者就想起来了,忙道:“对,在四十里外,前几年还能给朝廷出役,如今腿脚不灵,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对,四十里——烧了老丈的柴,夜里一起吃肉吧。” 四十里,离家乡这四十里听起来很近,走起来却辛苦。 他们有马肉,来自白天战斗唯一的伤者,那匹战马被贼人砍断了腿,走不得路,官军只好把它宰了。 砍伤它的贼人是少有的勇士。 就像很少有人敢直面一头老母猪的冲撞,而马比猪更快、更重、每列还有三匹同样的马,以及马背上挥舞腰刀不怀好意的骑手。 很少有人面对骑兵能鼓起反击的勇气,即使有方阵在侧亦如是。 幸亏只剩四十里,如果以他们今天的载重再走三五天,恐怕还会有马被累死。 他们的战利品太多了。 老者年轻的儿子路过刘承宗身边时听见夜里有肉吃,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还瞧见那脏兮兮的少年偷偷吞咽口水。 但对老人来说,这个信息让他看向官军们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不敢再凑在刘承宗身边说话,进院子里烧水去了。 村庄远处响起马蹄声踢踏,布置营哨的刘承祖牵马回来,跟分布各处院落的部下打过招呼,向弟弟走来。 他脚步轻松走来席地坐下,看起来夜哨与地形都勘察好了,抬手拾了根木柴在篝火里挑着:“夜里让十六给你把红旗喂足,明天先回去。” 刘承宗抬起头,在兄长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上,分明看到担忧,道:“兄长放心吧,你看这村子,就是一户人也没遭匪,他们没从这边走。” “白水王二、延川王和尚、洛川王虎黑煞神还有那个紫金梁都在宜川,左挂子、飞山虎跟大红狼估计也要往那边走。” 他回忆着前两天兄长在鱼河堡跟他说的消息,在脑子里草拟着当代老一辈革命家的活动方向,安慰道:“至于庆阳韩朝宰、武都周大旺都离得还远呢,家里不会有事的。” “你倒算的清楚。” 刘承祖轻笑一声,反问道:“那高师傅呢?他可就在安塞。” 高师傅说的是米脂县大牢里,给兄弟俩传授实战经验与相马技能的高迎祥。 兄弟俩只知道高迎祥起兵,但因其名号不响、兵力不多,也从不攻打县城,谁都不知道如今人在何处。 陕北去年起兵的贼也好、兵也好、寇也好,多如牛毛,只有高迎祥,刘氏兄弟见了要绕着走。 一方面是因过去有交集、有过节;另一方面是弟兄俩很清楚,高迎祥所部战斗力强,绝非白鹰子之流能相提并论。 龙王庙山刚好处于清涧、肤施、安塞三县交界,如果高迎祥还在安塞,他们老家并不安全。 这事它不禁想,只要想了就得担心。 兄长一句反问,让刘承宗也没了主意,正好瞧见端水壶从身边经过的少年,抬手拦住问道:“诶,娃儿过来,你叫什么名?” 老庙祝的儿子突然被叫住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还记得刘承宗是那个说夜里他有肉吃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才抬起脏兮兮的指头指指自己:“军爷叫……叫我?” 他以为能吃肉了,整个人兴奋起来,眼睛发亮、瘦瘦的脊梁挺的笔直:“回军爷,庙生,我叫常庙生!” 刘承宗看他的样子笑了,转头望向兄长:“这名字挺好,让他也跟着吃点肉吧——庙生我问你,南边这两年可有贼人经过?” 名字确实不错,连人是在哪生的都说清了,而且这小孩看着比十六大不了几岁,很是机灵,知道他是在问黑龙王庙。 “贼人?军爷,周围都是荒山,没个富户,贼都不来;也没听说黑龙王庙遭贼的消息。” 常庙生在这说着,刘承宗就听兄长站起身呼唤曹耀给这孩子盛碗马肉汤,回过头又对他道:“明早回家,若无意外,喊佃户、民壮牵牛迎着走,把车拉回去。” 第十八章 归乡 山谷向南,苍凉景象一如既往。 世道变坏给赶路人带来最大的麻烦是不安感。 不安驱使防患未然。 导致刘承宗在路上见到每张陌生面孔,都要极力压制一箭放过去的混账想法。 苍凉古道实在没什么人,倒是有条狼想跟小钻风打架,被他射箭吓退。 狼有群,他没敢深追,带着小钻风一溜烟的继续往南走。 有狼不是坏事,这说明三县交界的情况比北边好,至少人退兽进。 旱灾会全方位影响一切生灵,草木能活人就能收到庄稼、哪怕少;野兽能活,山里就还有能吃的东西。 人,也就还有那三分活头。 至于狼群、猛虎,在杀人效率上远不比天灾。 他带着兵器没穿盔甲,单人驰马快得多。 中间打打狼疾驰片刻,后来给红旗松鞍、刮汗费了一小会,倒是因为黄土地干裂开,花了多次检查蹄铁,加一块也就花了半刻。 除此之外,路走的顺利极了,早上出发,越走路越熟,路过几个村子,哪怕远远瞧见那些山峁上穿破袄晒太阳的人无所事事,也让他从凄凉苦楚的景象中感受到属于人的气息。 不到一个时辰,他看见了蟠龙川。 蟠龙川是条从北边山泉发源的一条小河,不发水时水很浅,看见蟠龙川就能看见黑龙王庙山,刘承宗到家了。 刘承宗踱马穿越山道,看着山上田地,一双眼睛处处透出新奇——四天了,他们走了三百多里路,所过之处皆是郊野荒村,处处生机全无。 唯独临近家乡,竟看见一望无际的龟裂田地旁,农夫与孩子在水渠里挑拣着石子,并进一步疏通。 人们虽饿得干瘦,黝黑面皮下瞧不见一点儿多余的肉,紧紧地包在骨头上,精神状态却胜过这几日来他见到的任何人。 他们是在修渠,可在刘承宗对时局的判断里,人们已经不需要修渠了——往南走,所有人都在往南走求条活路,还留在这修什么水渠? 他回来的时间早,许多人到地里并不急着干活,有人端着碗蹲在道旁喝粥,婆姨抱着老木疙瘩食盒立在旁边,等着庄稼汉喝完粥好把碗带回去。 田间地头,许多人对四岁便跟刘举人去延安府、十二岁又去米脂的刘承宗来说非常陌生,他认不得别人,别人也认不得他,并无离人归乡的热切。 反而庄稼汉们见了从乡间小道踱马而来的他,都放下手上的活,拄着农具无声地注视。 刘承宗就算想打声招呼,也不知道别人姓甚名谁。 这种尴尬情形并未持续太久——到自己家的田了。 兴平里的田分两种,一种是私田、一种是族田,刘举人当年从宗族私塾里脱颖而出,受族人救济扶持得以脱产考至中举,后有田地二百八十亩,尽数捐入宗族以报培育之恩。 等到刘举人收不上税、顶撞长官入狱,族中又为承祖承宗弟兄俩分田百亩,当时刘承宗跟着过来认过地、打了界桩,对自家田地熟悉的很。 田里有几个人正在堆肥,见着他这么个骑在马上、挎着腰刀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远远看着。 他勒马问道:“几位大哥,三房家人在哪?” 水渠里男人很健壮,仰头将他扫视一遍,眼神落在腰刀上,爬到路边问道:“你是谁,找老爷啥事?” 听见称呼是老爷,刘承宗左思右想,寻思确实没在宗族里见过这汉子,只好在马上抱拳,道:“家里老小,承宗。” 若是别人,他可能还会觉得是自己见过把人家忘了,但像这种健壮到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像座小山般有压迫感的汉子,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承宗?” 这个名字对男人来说陌生了些,他思索片刻,脸上毫无温度的神情瞬间化开,表情变化极为精彩:“小恩人?” 扑通一声,大汉推金山倒玉柱,在黄土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这才抬起身子招呼道:“二少东家回来了,都过来啊!” 吓得刘承宗滚鞍下马,连忙扶起对方道:“大哥这这,这是干啥啊?起来说话。” “好叫少东家知道,小人石万钟,本绥德石家湾本分农家,去年旱灾交不上夏粮,与同县人带老娘婆姨一路南逃,幸得老爷收留,才救下婆姨与腹中娃娃,这天大恩情,就是叫我做牛做马都行!” 石万钟眼圈发红,又要拜下,被刘承宗死死拽住,此时田地另外几人也走过来,一个个都要拜下,各自诉说情况,都是去年逃灾到龙王庙山被老爹刘举人收留。 他眼看一个个拦不住,四五个汉子聚在一处各说各话又叫他什么都听不清,只好张手对众人道:“诸位大哥还是叫我承宗吧,不要再拜了,既然来了就好生住下,灾年里总会有条活路。” 说罢,刘承宗这才再转头对石万钟问道:“石大哥,我大他在哪呢?” “东家老爷在刘家峁上练民壮,走,你们接着干活把水渠清出来,我带少东家去见老爷。” 说罢,石万钟从他手上接过缰绳,两手在马腹交叉:“少东家上马。” 刘承宗脑子里且要乱呢,面对石万钟如此热情,他反而更加手足无措,只好摆手道:“没事,一起走吧,我在外当兵,有一年多没回来,正好有许多事要向大哥了解,边走边说?叫我狮子就行,小字。” 石万钟也不强求,这便牵马稍稍落后半步,道:“行,狮子少爷要问什么?” 问什么,问刘举人哪儿来的粮养活他们? 其实他最想问这个,一路走来别管米脂、绥德还是清涧,情况一个比一个坏,确实有许多人依然留在土地上,但那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有大量百姓成为流民。 土地,也尽数荒芜,哪怕留在家乡的人,也没谁有精力再去兴修水利。 可话到嘴边,刘承宗却问出了:“我大怎么练起了民壮,首领呢?” 石万钟摇摇头:“小人也不知道,我等逃难至此,老爷就是机兵首领,一同逃难者有些恶徒,都叫老爷率机兵杀了,这才收留我等久居兴平里。” 刘承宗越听越是迷糊,从小到大,老爷子文质之人,不曾习武更不曾学习兵事,怎么从牢里出来就这么厉害了? 他知道这些事问石万钟也问不出什么,抬头望向刘家峁,强压心中疑惑,迈开双腿走去。 - 注: 东家:旧时雇工、佃户、幕僚对雇主、田主、上司的称呼。 “多谢哥哥赐我这三封书,我辞别东家,便索东行也。”——元·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第十九章 民壮 民壮,是正统年间初创的地方民兵组织,属官府徭役四差之一。 因民壮每月由地方长官集结操练两次,故也称作团操民壮或团练,在不同的地方又因所恃技艺而有不同名号,如机兵、快手、打手、弓兵等等。 兴平里的民居房窑皆在山腰,刘家峁则是民居环绕的平顶小山,依托于黄土高原,这座平顶小山本身海拔并不高。 登上山峁,平台黄土小校场里,就见十余条身着农服的精壮汉子、七八个小儿在旁等着,刘举人立在正中,头戴四方巾、身着青道袍系大带,背手持小杖于后,指点四名民壮。 在小校场一角树下,还有个披挂甲胄的武人,看盔枪样式,应当是延安卫的下级卫官。 刘承宗射箭的眼睛尖极了,一眼就瞧出那四名民壮手上持握的火器是鸟铳,在他们二十余步外,还设有一排木靶。 鸟铳是前装火绳枪,经历明武宗正德十六年屯门海战传入中国,至今已有一百零八年的历史,不算新鲜物件。 在这一百零八年里,又有爆发于万历年的明日朝鲜之战、以及通向西班牙殖民地菲律宾的丝绸贸易空前繁荣,在大明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各国所生产的火枪原型。 鸟铳,既为当今诸国陆军列装最普遍的小口径前装火绳枪。 至今明朝已在火器上有长足发展,有步鸟铳、骑鸟铳,甚至还在本土冷热混合兵器快枪的基础上发展出佛朗机式速射鸟铳与铳刀。 刘承宗在鱼河堡见过,鸟铳兵配直刃短刀一柄,可在战斗中插进铳口进行近战。 用火枪的民壮,也被称作机兵。 当官府征召,地方机兵将作为火枪手预备役被编入正规军。 此时四名机兵手缠火绳、端着鸟铳,小校场鸦雀无声,人人神情紧张。 刘举人抬手落下,他们将四尺长的鸟铳竖在地上,解下腰间药壶向小药管中倒药。 数息之后,刘举人再抬手落下,机兵将药管内的火药倒入铳管;再一次下令,他们从鸟铳管下抽出搠杖,在手中翻转后捅入铳管,向下压实火药,动作熟练。 第四道命令,是向铳管中投入弹药;第五道命令再次以搠杖压实。 待第六道命令,鸟铳才终于被端平,机兵取出腰间小药壶向鸟铳侧面的小药池倒入引药。 第七道命令,机兵们将手臂缠绕的火绳解下,装在鸟铳龙头杆上,到这个时候这杆鸟铳才终于处于待发状态。 四人前二后二,以前人半跪、后人站立的姿态举铳瞄准,刘举人却背起手来并不发话,静待片刻,直至机兵僵持的手臂快承受不住鸟铳重量开始抖动,才终于开口下令:“放!” 没有刘承宗想象中的鸟铳放响,四名机兵都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龙头杆夹着的火绳也准确落于药池,但四杆鸟铳都未放响。 这般情景似乎在每个人预料之中,只有他不知道。 石万钟小声解释:“官府批的药少,老爷练兵很少用,火药引药倒的都是细土。” 待一次完整的鸟铳打放训练结束,刘举人上前拿着小木条,上前对每个机兵一番训话,似乎谁都没达到他心中标准,命其各自伸手在手心用小木条抽上几下。 这动作对一旁观看的刘承宗来说格外熟悉,当年他与兄长读书,父亲就是就此督促二人读书。 不过他还没开始开蒙,兴许是刘老爷找到督促小儿用心读书的窍门,每逢犯错,就让承祖伸手挨打,让承宗在边上看着。 正因如此,刘承宗从小学到第一个成语就叫杀鸡骇猴,读书最为认真刻苦。 等他回过头,对着小校场边牵马站立的刘承宗,眉眼狠狠挑了一下,转过身板着脸对机兵们道:“清理铳膛休息一刻,好好想想动作,稍后迭阵后退火器打放小考。” 说完他又转过头向立在一旁的卫所军官道:“彭总旗,稍后请旗帜、放火药。” 刘举人正值壮年,由于年轻时家里穷困,别人三十就开始发福,他到四旬出头坐了一年大牢还没开始胖,体态依旧匀称,精神状态也不错。 “父亲。” “你怎么回来了?”刘向禹皱起眉头,盯着次子面容由晴转阴,显然是时局让他想到不好的联想,干脆道:“先回家去,不要出门不要见人。” 起初刘承宗还不懂,听到这句就懂了,老爹是把自己当逃兵了,连忙道:“不光我,兄长也回来了。” 他简单向刘向禹说明包括击溃白鹰子在内的回还情况,道:“大哥让我回来找人找车,好接应粮食,粮车太重了,实在拉不回来。” 知道儿子不是逃兵,刘向禹轻松许多。 到底是做惯了官的人,张手便发号施令,从小校场上叫来几个后生娃:“去田里喊人,让各家牵驴赶车,民壮带上兵器下山,跟老夫去清坪川接人。” “你跑了四十里,回家吃顿饭还是跟着一起?那就路上边走边说。” 说罢,刘向禹转头去与那等在一旁的彭总旗说话,彭总旗只是点头并不多说,让村中小娃领着前去歇息,临走前朝刘承宗这边拱了拱手。 不过片刻,十余名民壮从小校场取了矛、镗、腰刀等兵器,跟随刘老爷浩浩荡荡走下山峁。 在山下,同样集结几名村民,小路上还有人推手推车、驴车向村中聚集。 刚刚开春的日子本算不上农闲,只是旱灾让人们变得无所事事,原本忙碌的时间充裕起来。 “父亲怎么会练兵?” “这是练兵又不是带兵,练兵只要有条例操典和威信就够了,难道你觉得为父连让别人听话的威望都没有?” 刘向禹说这话时很是不容置疑,刘承宗也没质疑,他只是有点纳闷解下头盔抱着沉默走了几步才道:“父亲自有威望,不过这跟以前不一样。” 老爹是举人,还做了十几年官,虽非知县主官,在民间在家乡也有乡亲父老足够尊敬。 但尊敬不是威望,而此次他所见所闻,人人言听计从,已经不是尊敬了。 何况以前民壮团练也不是他们家的事,再加上家乡如今不同别处,那种生机勃勃的希望气息,刘承宗脑子里疑惑多到不知该从何说起。 刘向禹拿了片刻架子,见儿子沉默,回头面上挂起既有骄傲、也有悲哀的复杂笑容:“为父因言获罪,最为清楚灾年已至。” “去年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回乡就召集宗族叔伯,定下一年耕种之事,发动乡民疏通蟠龙川水渠,多植耐旱谷物。” “至去年,从知府衙门那听闻固原兵变、陕北流贼四起,又从延安卫请来彭总旗,教授乡里小儿武事……只是可惜了后生。” 刘向禹走着走着定住脚步,发出声音极轻的感叹:“我家人,为何就无缘殿试呢?” - 注: 1.明代团练。 明朝民壮从百姓中挑选,主要成员皆为未接受正规训练的乡野农夫。 为让民壮具有接近正规军的能力,明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他们进行训练,在天顺正德年间还提供场地、武装、军饷。 后来负责此事官员大多敷衍了事,或用中央经费中饱私囊,这一有力武装逐渐荒废。 2.佛朗机鸟铳、铳刀出自大明宁绍副总兵、灵魂画手何汝宾的《兵录》崇祯三年印本,在卷十二制器炼铁法第二十六页子母铳全式、二十七页子母铳分式。 该书毁于乾隆四十五年。 第二十章 黑龙王庙山 接应一行非常顺利,路上没多耽搁。 当日傍晚,黑龙王庙山青壮与边军们赶着数十辆粮车回乡,村内妇人早在村西关帝庙外支起大锅,蒸了香喷喷的糜子饭,只等着他们回来享用。 路上刘承宗算是把家乡变化想明白了。 谁都知道他们身处旱灾之中,但谁心里都抱着明年情况会好起来的侥幸,而在兴平里,父亲刘向禹靠族人对举人身份的尊重,于宗族会议定下全族种抗旱作物、疏通水利的决策。 崇祯元年旱了一年,证明其决策无误,未雨绸缪的水渠与种粮选择让父老扛过旱灾。 面对汹涌而来的流民潮,盘算过宗族储粮后父亲再次在族会上力排众议,接纳四十二户流民,单他们家就收了石万钟等七户。 这些流民每户至少有一个身骨结实的壮劳力,在今年开春修水渠、开垦邻近无主田地的事上出了不少力气。 刘向禹是龙王庙山的救荒人,如果不是他,兴平里情况不会比李鸿基家乡好到哪去,族老里长谁都别想闲着,全都要去寻大户借贷。 正因如此,族中长辈知道刘向禹为他们省了大麻烦,愿意在日常事务中报之以李的捧捧人,就成了如今兴平里的局面。 在他们成为周围八个里硕果仅存的村庄后,刘向禹被族老推举为北乡民壮的团练首领,兴平里原先三个名额的民壮,也被提升到二十四人。 这是过去整个肤施县北乡的民壮编制,自明初施行黄册以来,里甲制作为基层民兵组织,以人自为守、家自为战的原则,保障了百姓安全问题。 民壮就是在这基础上,经由宣德、正统年间贼兵四起北虏叩边发展出的民兵制度,遇警调发、事平归田,既是徭役的一种,也是募营兵的来源。 练兵的首领只管练兵,遇事为朝廷征召,统兵者为官府下派的二佐官,多自卫所将官抽调。 边军们远道而来,刘向禹略尽地主之谊,以糜子饭招待后安排他们在关帝庙住下。 黑龙王庙山的关帝庙并不破败,去年刚因数十户流民暂居做了床铺,今年又担心会有新流民经过,前些日子刚由里中妇人收拾干净。 刘氏兄弟俩夜里没在庙里睡,承祖请高显、田守敬二什长看护军士,便与承宗一道回家拜见爹娘。 白日里当着众多乡邻边军,父子相见很多事也说不出口。 刘家二进宅子在村西,是刘向禹中举得延安府训导实缺后族人给修的,当年还在门口栽下棵南方桂树,后来那几年兴平里确实出了俩秀才。 不过这桂树就惨了,到底不适合在这片土地生长,就算乡邻细心照料,到现在也不过是勉强活着,既不香,也不开花。 宅子靠着小山峁,叫人挖了一溜窑洞,早前窑洞都闲着失修了,最近村里有外来人口这才稍加修缮。 最早这二进院子还没盖起来,刘向禹考上举人未领实缺,延安府好些个慕名而来的学生求着拜师,有些人干脆就要在黑龙庙山住下,在院子旁边修出了窑洞。 说起来刘承宗看这院子可是陌生的很,站在桂树下对兄长感慨道:“这有十几年了,咱俩拢共在这新宅住了一年出头。” “说起来?呵!”刘承祖就直接多了,抬头看向门头:“说起来这宅子压根不是给咱家修的,咱大咱娘都没在这住几年。” 兄弟俩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听见外面谈话,大门闪出道缝隙,探出年轻人束着发巾的脑袋,刘承祖抬手指着朝弟弟笑道:“住宅子的人出来了——承运!” “大哥,狮子哥!早听二叔说你们晚上回来,我一直在门后等着呢!” 探出脑袋出来的年轻人比承宗还小一岁,眉眼机灵,他叫刘承运,是刘家大伯遗子。 天启二年,承运的爹娘与长兄都死在套虏入寇的混乱里,那会他还小,就被接到这住,这么些年来反倒他在这宅子里住的时间最长。 弟兄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承运已快步跑出来,迎着两人又是取缰绳又是拴马的,嘴里还一刻不停:“你们回来可太好了,我夜里刚从南边回来,不然一定去山路上接你们。” “从南边回来。”刘承祖刚迈过门槛,纳闷道:“外头兵荒马乱,你去南边干嘛?” 刘承宗也暗自皱眉,承运这孩子比他还小一岁,又没个武艺傍身,就敢往外瞎跑,胆子有点太大了。 “干的事可多了。” 承运提起这次略有风险的旅途并不害怕,眉飞色舞道:“你们当兵后,我去跟二房女婿吴帐房学本事攒了点钱,这百货俱贱的时候,在府城给二叔二婶置了俩铺面。” “也给你俩买了点东西,顺便去看看我老丈人。” 这话说得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你,你都有老丈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皇帝大赦后攀的亲……你们不在家太久,我这事说来话长,先进屋见叔和婶子吧。” 说着,兄弟三人穿过影壁的垂花门进入内院,远远就听见自家母亲那抱怨唠叨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就见屋里油灯火把人影映在窗上,母亲抱怨着父亲甩手掌柜家务事一概不管的模样,粮食坐吃山空,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编书,没个正经事做。 父亲半天不开声,直至母亲说到俩儿子回来能有个帮衬,不必害怕兵灾民患,才闷声道:“你放宽心,没人能害了我家,在黑龙王庙山,谁来我都不怕。” “行了,承运出去有一会,估计是俩娃回来,别当着他们面吵吵,家务事你多操操心,给佃户留条活路。” “谁在院里站着?” 承祖接话道:“大、娘,我跟狮子回来了。” “回来就快进来,别在院里头受风,等你们娘把屋收拾出来夜里好睡。” 老爷子还说着呢,承宗已经撒手让小钻风在院子里撒欢,顺手把眉点梅的小屋子放在厢房门口,这才跟着兄长一同进屋给父亲磕头。 刘向禹坐在正方厅里的主座,手边桌上还撂着支没点燃的烟杆,对拜倒在前的俩儿子看了又看,过了很久才让他俩起来,别过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早前还觉得你俩当兵不好,谁知道眼看世道就坏了,这次带兵回来,你们有何打算?” 第二十一章 打点 有什么打算? 兄弟俩坐在侧边,兄长承祖先摇头道:“回父亲,起初就想回家先吃几顿饱饭再想别的,路上在清涧打了伙贼人,得许多粮草财货,倒不知道该如何打算了。” 母亲姓蔡,名妙善,娘家是三原县小门小户本分人家,姥爷信佛,因此给承宗娘起了这个名字。 原见父子要在厅中说些事情,蔡氏便要去给俩孩子收拾屋子,突然听了这话,不由叫道:“打了贼!” 赶忙折回来左看右看,直至确信两个儿子都没受伤,这才长出口气,抚着胸口道:“再了可别跟那些亡命徒见仗,听娘的话,都不当边兵了,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咱家不缺那两口饭。” “明天早上,让你大陪着你俩去关帝庙拜拜,刀里来枪里去,好好感激关老爷保佑!” “没事娘,不危险。” 刘承宗笑着安慰,他说的是心里话,习武这么多年,其实真正动弓刀和人见仗也就几次,只是见识不多的母亲以为边军就天天打仗……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仗让他们去打。 至于剿灭白鹰子,可比去边墙外例行烧荒碰上的河套蒙古人好对付多了。 承祖更为直接,干脆对母亲道:“娘你放心,蟊贼不堪一击。” 说罢,他对刘向禹抱拳道:“父亲,明天我带边军把铠甲藏了,村里可有无主田地,也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蔡氏见劝不住儿子,伤心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心知世道乱了有武力才能保护宗族,终归心里是怕俩儿子舞刀弄枪担上风险。 这会也不执拗劝说,出门去收拾屋子。 蔡氏刚走,承运也起身赔笑道:“二叔,你们先聊,我去给我哥把马草铡了,省的夜里再起来。” 说罢拦也拦不住,自己开门闪出去,让坐在山水画下头的刘向禹哑然失笑,无可奈何的摇头道:“这孩子跟着账房先生四处奔走,不知从哪学的,察言观色净给自家人用了。” 未待刘承宗细细追问承运近况,刘向禹已笑眯眯道:“去年新皇登基赦天下,府城王讼师来攀亲,本来想跟你大哥认一门亲,但你俩人在鱼河堡,就配了承运,算双喜临门。” “烟丝,你们知道吧,甘肃边军好这个,估计你们那的边军也好,承运去府城专门给你俩带了烟丝,泾阳切的好晒丝。” 刘向禹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哀伤,叹了口气又扯起嘴角:“准备了上下打点的银子和二十石糜子,想把狮子的军官解决了。” 承祖承宗交换眼神,收获双份震惊。 有二十石粮,买什么军官啊! 糜子没稻米值钱,但它也是粮,是粮,在这个时候的陕西就贵极,价值已不能用银来衡量。 拿到富裕的延安府集市上,斗米卖三钱银是有价无市;拿到贫穷破落的鱼河堡,喊多少钱都没有用,几年不发军饷他们那压根就不流通白银。 至多,至多会有人成群结队把婆姨女娃都塞过来——嘿!这人都烧包到卖粮了,婆姨娃娃跟着肯定也能有口汤喝。 但这东西,办不到太高的官,哪怕是军官。 刘承宗摇头道:“大,我们高什长,借了三斗米就有底气敢找上门,要把前年卖出去的婆姨买回来……二十石糜子,给我办个什长、管队?幸亏贺守备把我遣散了。” 明显这是不值得呀,他太清楚了,如今边军的官也不值钱,哪怕都吃不饱饭,边军内部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些有过几年完整训练、经验充足、战斗力强的饿肚子老兵都在将官心腹手上。 能走门路弄到的,要么是光杆军官、要么就像去年刘承祖那样,授管队职练流民。 其实后者并不坏,刘承祖不就把他这队人练的还不错?但今年的局势,没机会再让他练兵,哪怕办到个管队,赶鸭子上架,进了战场都得死。 “傻话,那是官身!” 啪地一声,刘向禹手拍茶案,震得烟袋锅子跳起来,瞪眼道:“黑龙王庙山的族人还能吃饱饭,是我和你们三爷爷去年带族人挖了四个月的水渠!” “你老子若无功名,凭什么让老的少的跟我去修渠?凭什么让人放精粮不种去种小米?”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蟠龙川浅得只剩一尺,何况旱极而蝗,撑不住夏天。” 刘向禹只在最早两句有很大的火气,随后声调就低了下来,最后说到他心里即将到来的蝗灾,语气透出深深的疲惫:“世道变得再快,人心总要慢一步,百姓认官职。” 但百姓就是再认官职,说这些也没用了,刘向禹的话音戛然而止,攥住那支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抽上一口,只是轻轻用小铜锅磕着头上方巾。 刘承宗眼里的父亲是博学之人,不像他们兄弟俩,为考科举有目的性的培养,仅读过四书五经与科考相关的书籍,父亲什么都读、什么都看,做过不同的职位世上几乎没有他不懂的事情。 此时他却在父亲疲惫的面容下看见最苍白的无力感。 那无力感来自他修出水渠却无法制止河流干涸、编练民壮却无法控制时局,新一年种糜子谷子就不能防蝗,种豌豆、胡麻、芝麻就不能抗旱。 何必呢? 心向秩序的刘承祖宽阔的后背向椅子靠去,像从脊梁骨被抽掉一股魂儿,问道:“朝廷为何不赈灾啊?” “朝廷?” 回答他的只有父亲果断的摇头:“陕北都乱套了,知县不知县,不知方圆数十里受灾几何;知府不知府,亦不知方圆数百里受灾多少。” “至于朝廷……不知道。” 刘承宗看着父亲,老举人这句‘不知道’是闭着眼说的。 他估计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确定或不想说。 别说有举人身份的父亲了,就连他这个小小边军都知道朝廷这两年在忙点啥——肃清阉党。 党争在他眼里头是糊涂账,因为党是党羽的党,并非党派的党,又没个入党申请,就成了随意能扣的帽子。 甭管东林、浙、齐、楚、宣、昆或者说阉党,里头很大一批人是重合的。 至少就刘承宗作为边军的所见所闻,边军们都说天启初年短暂的众正盈朝,延绥镇边军确确实实能领到军饷。 但这事在后头不大有可能发生了,魏公公得势,东林党能干事的人基本被干个干净,九千岁能不能收得上东南的税,他不知道,延绥镇边军自打那年起重开欠饷,他清清楚楚。 而如今当朝天子收拾了魏公公,再次牵连数以百计的官员,夸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得完蛋、骂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能升官。 党争,可怕的并非党争本身。 互相倾轧朝堂混乱,很可怕,但对大明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绝不是最可怕的。 放眼帝国,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在党争中尽数报销也不能伤筋动骨;但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尽数报销之后,由浙、齐、楚、宣、昆党组成的阉党才学之士再一次被报销干净,就可怕了。 短时间里再上哪去找这么多帝国人才储备呢? 尤其是这个帝国在七年里换了四任皇帝、十任首辅,一个公司连着换俩董事长就足够上下人心惶惶。 别说区区陕西旱灾,就算全国旱灾,朝廷都顾不上。 他对事态的发展极为悲观,悲观不仅源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更是现实情况与记忆中盖棺定论相印证之后的结果——没救了。 “大,你走吧。” 刘承宗的话说没头没尾,却语速很快声调很急:“举人哪都能去,带娘和大哥,一个月,二十石糜子在延安换百两盘缠,少点也行。” “去江南,下南洋。” 老举人嗤笑一声,定定地看着小儿子,半晌突然笑了,轻声道:“全族上下五六百口,都指着你爹呢……我哪都不去。” 第二十二章 分家 二月里陕北的夜很冷,冷不过刘承宗知道老爹打定主意留在陕北的心。 回乡第二天清早,曹耀就上门来与兄长刘承祖商量着分家。 要分掉从白鹰子手上抢来的钱粮。 “你家没我们能种的地,坐吃山空不行。” “不如我带弟兄们出去寻个营生,这趟过来也算认认门,钱粮我都没动,咱分两份——你一份、我一份,回去自己给立功的弟兄分。” 他带了俩什长,一个叫杜老五、另一个叫冯瓤,以前在鱼河堡都是名人。 前者生着马脸精通易容,最擅将女尸改成男尸模样,在山西当边军时凭这门手艺让杀良冒功的曹耀等人多领了三百两账面赏银。 后者其貌不扬,萨尔浒大溃败,路上吃了人肉才活到在孟津和曹耀相见。 这俩是曹耀的换帖弟兄,萨尔浒大战后逃出来,京军火器营十七个逃兵结义,颠沛流离至今,只剩下这仨人。 兄弟俩都知道这是迟早,曹耀早晚要走、钱粮早晚要分,无非早几日晚几日的事儿。 刘承祖想着这样分钱粮也算公道,拍着刚给马梳过毛的手,在木桶里泡着问道:“这就要走,不多住几天?” “五六日吧,路上瞧见几个地儿能落脚,差人去看看,合适我就搬过去。这附近好山不少,三个县哪儿都能去,还有两件事你俩得帮我办了。” 兄弟俩没吭声,刘承宗环顾院中,指了指他们睡的厢房:“进屋说。” 曹管队跟兄弟俩进屋,在门口把俩什长留下,叫他们站在门外拦人。 俩什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待人接物都不错,不像刘队那俩兵头整天板着脸,他俩挺喜庆并不凶神恶煞,见着人知道问好,也知道挂着笑脸。 如果不是他们的技艺与经历,看着就和村里食力气的邻家大叔没什么两样,是很好的人。 只要能吃饱,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人和畜生的距离从来都不遥远,就隔三天。 三天没吃没喝,好人要么变成一个很好的死人,要么就会变成一头畜生。 同理哪怕一头畜生三天吃饱喝足,也没太多闲工夫去咬人。 曹耀进屋一屁股坐到炕上,道:“粮我拿九十石、剩百石出头给你们,财货我二你八,字画瓷器都给你俩——但不是白送。” “昨夜我打听了,黑龙王庙有木匠也有铁匠,我要十辆车,还有……兵器。” 曹管队说一个词就用手在炕桌上顿一下:“刀、矛、箭杆还有铠甲。” 他话刚说完,刘承祖已经摇头:“铠甲不行。” “家里有铁匠能做刀矛,箭杆也好说,私造铠甲被人捅出去要命,咱拿不出让铁匠卖命的东西。” “粮食还不够?” “不够,兴平里还有口饭吃,粮食收买不了铁匠,除非你能从外边找,送过来我寻处山坳挖窑安顿,到时让我弟承运去府城进铁,再想做甲片的事。” 刘承祖说着叹了口气,对曹耀道:“家里背风险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大早上又去练民壮,还让狮子晚点去给他打下手,十两八哪有天天练的。” 十两八说的是民壮在天顺元年被官府招募成为营兵,官给鞍马器具三两六钱、雇直银七两二钱,专事守城御寇不再归农的事,属于民壮的最终理想。 通常来说民壮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像如今黑龙王庙山二十四名在编机兵,官府收的税倒是照每名七两二钱收,但发给他们的工食银只有四两。 其实已经是很不错了,民兵吃地方财政,好歹还能领点银子,边军可是连军饷都领不到呢。 而且相对正规军,民壮只需要一月团练两天就够了,没人会天天操练——除了黑龙王庙山的举人刘向禹。 “刘老爷练机兵保境安民,好事嘛。” 曹耀拍着手对兄弟二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外头找到匠人就送过来,还有,我们的家眷可就放你们这了,要给兄弟照看好咯。” 所谓的家眷无非是几个兵头的妻儿,加一块不到十个人,比起私造甲械,这事倒是简单到了极点,刘承宗自然拍着胸口应下:“这事好看,曹大哥放心,家眷就安置在宅子左近窑洞,几个小孩岁数大的,就进我们里学上课,不过……” 刘承宗只顾着说,话说出口才回过神如今里学已经不教课了,只好苦笑:“现在里学都改练武了。” 他随口两句话,让先前还兴致勃勃的曹耀愣在当场,让他不由问道:“曹大哥,怎么了?” “你们家小孩,还上学?” 曹耀疤痕下的眼透着刘承宗未曾见过的迷茫,像被巨石砸中胸口,怔怔良久,摇头憨笑:“没事,有书读好,有书读好。” 他长出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坐在炕边抿着嘴感慨:“十年了,萨尔浒过去十年,我跑穿北直隶,从孟津到晋地,再从晋入秦。” “所过之处,荒逃杀抢,人畜不分,好啊!真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农人种田、童子读书的地方。” 曹耀眼里没有文明,或许在保定府从军前文明曾经存在,但在那之后,文明向野蛮让路,丛林之中到处生着两条腿的野狗。 他们不是狼,是为了口饭走哪咬哪,顾不上礼义廉耻,也忘了忠孝义悌的丧家之犬。 时刻心怀警惕,用手里的刀谋求嘴里的饭。 刘氏兄弟的家乡对他来说就像个难以理解的桃花源,一切都在无声敦促他尽快离开上路。 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会把爪牙褪尽。 “就这样吧,等找好地方,我再来知会你们——小心左挂子,那玩意往韩城去了,闹得动静大了免不得要被剿。” “黑龙王庙山这么好的窝,可别让左挂子的溃军抢了。” “韩城出铁。”刘承祖颔首,面上倒没有多少担忧之色:“早前俘虏说死在狮子手里的白鹰子也是左挂子收拢的人,他们对上官军着实不堪一击,但人多势众,若往这边山里钻,恐怕很难挡住。” “要不就说了!” 曹耀拍着炕上盘着的大腿道:“他们但凡稍厉害点我就投了,就说黑龙王庙的兴平里是我家,保个家眷安宁咱也不吃亏。” “奶奶的,不知道张五那几个弟兄去哪了,就你之前的管队,带一队边军跑了,我还跟那王八蛋打过牌呢,听说现在号过天星,有些人马,投奔他都比投左挂子靠谱。” 说起来曹耀居然比兄弟俩还急,摆摆手就出去了,边走边道:“我得去催催他们赶紧再寻个窝,回头你们这遇袭还能有个逃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保安机兵 恐怕对曹管队而言,这世上只要是官府知道的地,哪怕在黑龙王庙山这样的穷乡僻壤,都不安全。 而于刘承宗来说,回家意味着他能一天吃两顿饱饭,并短暂过一段安生日子。 不好说这究竟是不是合适想安稳日子的时间,但刘承宗想、他需要一段安稳日子,何况他很清楚,安稳日子的时间不多了。 甚至等不到王左挂的叛军被朝廷平叛官军击败,因为曹耀。 曹耀在关帝庙住了不到半个月,寻到适合落脚的地方,二月十七曹队运走五辆装满粮食、放着斧铲的车、隔了五天又走了五辆,随后拜了关老爷,向刘老爷及刘氏兄弟道别,所有人开拔。 还拐走刘队八个人。 他运走五十石粮,留下三十几石粮食在刘承宗给曹嫂子安排的窑洞里,以备意外。 从这些被带走的粮食算,刘承宗认为曹耀的时间很紧张——带走的粮食只够他们吃到四月。 也就是说四月到来前,曹耀别管是劫富户还是与山贼为敌,都得带人打粮。 这段日子所有人都没闲着。 什长高显和田守敬带人护着刘承运往延安府城跑了两次,一方面托承运岳父延安讼师王锟代买铁料,另一方面,则是想把打白鹰子得来的字画古董等物尝试脱手,换成银粮。 但这两件事都不好干,延安府产熟铁的地方叫延长县,在黑龙王庙山东南,有百余里路程。 只好第二次过去以黑龙庙山保安机兵的名义从市面上收购矛头、箭杆,这些玩意都挺贵,延安府城的铁匠已经不愿意收铜钱和白银了,做兵器都得用粮食。 其实铁匠的工料价并不贵,只是经济崩溃的大环境下,其每日三四分银的工钱不足以让匠人在高昂的粮价面前吃一顿饱饭,这个时候只要有活儿,只要干一天活能吃一顿饭,匠人都会抢着干活。 而售卖战利品的第二件事,对讼师王锟同样是个难题,盛世古董乱世金,这些货不容易找买主,想脱手只能找那些要去南方的商人,这是个碰运气的事。 承运的岳父王锟在延安府也是个传奇人物,秀才出身,因为家里的地和商铺被亲戚霸占,自己又考不上举人,整整打了十年官司,熬走三任知县两任知府,才把官司解决。 这十年里为打赢官司一直强化其写讼词的能力,后来自家事了干脆就在延安府做起讼师。 一个不被朝廷认可的职业,通常讼师都有官面上的身份。 比如正德年间到嘉靖初年的信阳状师宋世杰,就是用衙门刑房书吏的身份代人写状子。 官场与律法不存在讼师这一职业,但百姓有这样的需求,就衍生出一种潜规则的变迁:认干爹。 要请王锟做讼师、写讼词、代诉讼,先认他当干爹干爷,再由干爹出马向衙门递状子,衙门不认也没办法,毕竟是家人。 因此王讼师人脉颇广,在延安府有一大堆干儿干女儿,各行各业贫富贵贱皆有,说起来日子过得比刘举人舒服多了。 倒卖战利这事,由王老爷做是再适合不过了。 而刘承宗,则在练兵打下手和读书之外,主要忙一件事——劝作为机兵首领的父亲扩大保安机兵之规模。 保安这个名字是刘向禹起的,意在保境安民。 但只有区区二十四人,刘承宗觉得不够,非常不够。 在协助刘向禹编兵书时,刘承宗提出了这个问题。 “里中壮男百余,妇人亦多健壮,但其不知兵事、手无寸铁,遇事难免慌乱;区区二十四机兵、二十余边军难堪大任,要练……” 他搁下笔,对刘向禹道:“父亲就该把兴平里二十到五十的青壮都练了,哪怕都每月就练两天,好歹遇事能有自保之力。” 再没人比刘承宗还知道今后的陕西会发生什么事了,说句残酷的话,改朝换代的大变革里,再大的势力、再多的准备,都其实不过是尽人事,到最后能否苟全性命还是要听天命。 “机兵再加上你们,不够用。” 刘向禹翻书翻得头也不抬:“边军机兵都不行,民壮能有用?你和承祖,所图何事。” 他翻阅的是茅元仪的《武备志》,天启元年印本,刘承宗也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渠道弄到这部书的,总共二百四十卷,分兵诀评、战略考、阵练制、军资乘、占度载五部分组成,包容古今兵法万象。 这是一部好书,但包容多而杂,是大将参考书而非基层军官所用条例,不是说不合适,而是其中很多东西基层军官根本用不上。 刘向禹目的是从中编出一册适用于基层军官速成练兵、带兵的律令方法,献于府衙,刊行分发各地乡绅,以合家兵自守。 兄长作为基层军官协助父亲编著这部兵书自是再合适不过,刘承宗则更多的是在编书过程中加以学习。 只是越学,刘承宗越觉得父亲编书刊行四方的想法行不通……一旦这部新编兵法刊行,恐怕最容易用此提升战斗力的不是乡兵,而是贼兵。 刘承宗想干什么? 往远了说,他所图最根本的自然是在接下来这场以陕西为发源地的阶级斗争中保全性命,而保全性命,长远来看,在农民军与朝廷官兵之间做出选择是个必然。 他知道双方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也知道农民军打破北京城后的快速倒台,但知道这一切对如何解决当下问题无济于事。 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在这场斗争中尚不能保命,何况他一介武夫。 “父亲,儿子不是要做贼,是想保全宗族性命,再多救些人,能救几个是几个。” “救人,为父不曾救人?” 刘向禹摇着头叹息:“兴平里能救数十上百之众,人再多机兵就不能吃饱,可活人百余对今日陕北何其杯水车薪?” “就为父所知,大户豪家没有哪一户不施粥赈济灾民的,但同样大户豪家也没有哪一户不趁此时机用产去粮存的把戏大肆收买田土、发放重贷。” “土地是大户立足根本,你不收田有人收田,下个灾年你的田就被人买去,由此农民无食;朝廷收税二十万,地方征百万而不能上交二十万,由是军兵无饷而民力已疲,揭竿而起势所必至。” “你能救济三五人,然灾民流民源源不断,局面实非我等能左右,最后整个陕北都会被拖垮,所幸,陕北已经没有粮食了,他们会去韩城。” 第二十四章 自救 刘老爷看起来知道流贼会往哪儿走。 刘承宗认识许多人,都对流贼蔓延方向有所预测。 先前兄长刘承祖与曹耀就有过预测,认为王左挂会往南边隶西安府的耀州、同州打一打,那边繁华,有成熟的手工业与冶铁业,抄掠价值极大。 不过那是他们作为老兵以己度人的看法,这会刘承宗看父亲也对流贼活动方向有所预料,当即露出极大兴趣,问道:“父亲以为,流贼会离开陕西?” “流贼,这个名号好!” 刘向禹重重点头:“今日之陕北,贫民不为盗不可活,只可为贼,为父以为此流贼非流民为贼,而是流动之贼。” “陕北贫民源源不断,依为父任税官所见所闻,陕北可为贼募兵之地却无养兵之粮,方圆千里之内,纳粮最重而兵力不足之地首推山西平阳府。” 平阳府,在延安府越过黄河的东南,古称河东,地形地貌与关中盆地相似,土壤肥沃雨量充足,从陕西的韩城东渡黄河即可进入平阳府。 “待流贼势大,陕北无可养兵之时,其必大举入晋,陕北自救的机会就在这时了。” 姜还是老的辣,刘承宗从未想过自救之类的事,这会听了刘向禹的分析,对农民军接下来的发展又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农民军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打仗能百战百胜,他们赢不了,对阵成体系的官军,他们连一场仗都赢不了。 但只要提供其生存的客观条件不改变,永远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加入农民军。 刘向禹把原因说得很清楚了,农民要饿死、官军没军饷。 前者令百姓土匪化,后者令流民军事化。 这样的环境不改变,官军哪怕坐拥再凶悍的战斗能力,能把叛军剿灭一百次,叛军还是会在这样的土壤里复起一百零一次。 腐败使行政效率低下,朝廷要收二十万税金,从地方百姓手里收上去的钱就已达百万。 这样的时候,刘向禹还在想自救。 “父亲如何自救?” “流贼入晋之时,朝廷应已回过神,以皇帝圣明必免秦地赋税,下诏赈灾;我等士绅修壕筑堡,广修水利以资灌溉,各乡都县府收纳流民攒里并甲,待流贼回还,有其生理之地,自不会再兴作乱。” 刘向禹说的很简单,道理也很简单:咱陕西农民向来老实巴交,只要还能有一口饭吃,绝不会以作乱为荣。 同时他对朝廷也有很大的寄望,指望朝廷赈灾、免税。 可这在刘承宗眼中完全是接收信息差异造成的幻想。 他老子看到的是黑龙王庙山的百姓不太容易过活,但去年兴修一番水利,今年的地照样还能种,延安府城还没乱,有些地方确实灾情紧急,但他没有亲眼见到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 最大最大的破坏,也无非是整个村子的人都逃进山里没了影。 所以他认为朝廷到现在没赈灾,后面只要腾出手来赈灾了,事情还是可以解决的。 刘向禹一手保全下来这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兴平里,就仿佛所有村庄稍加用心,也有回天之力一般。 可这已经是他有两个儿子在边堡当兵,一路所见所闻都告诉他的结果。 换了别的士绅,他们所生活的高墙大院就是一座边墙,将边墙外茹毛饮血的蛮夷统统阻隔在外,正常的士绅与官员,难以知道如今的陕北究竟是什么情况——哪怕他们就在陕北。 “父亲,若要筑堡,现在就筑;如要练兵,兴平里最好全民皆兵,儿子算过,每队五十人,二十至五十的青壮尚可再编五队。” “同样也能编四队健妇;余下十二往上的孩童,还能编三队。” “这十二队民壮,合一队在编机兵,机兵队每日操练、民壮队每日三队操练,则每月机兵练二十四日、民壮练六日。” “就算修堡自守,他们也更容易听令行事,遇事自寻队长也不至太过慌乱,即便真遇上事不可为,逃起命来也不会有太多掉队的。” 其实正常的练民壮就这点作用,每月操练六日,让民壮懂个号令、熟悉营阵,遇事各寻首领不慌张就算训练卓有成效。 而经过年月积累,他们也会拥有不一般的军事常识,能适应战时编入正规军的需要。 刘承宗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有更深层的打算,他抬手指了指正在阅读的兵书,道:“还能从乡亲里挑出识字的,团操的下午教其他人识字,等新书编好就教给他们。” “父亲也说了,陕北不缺兵力,招兵很容易,只要民壮学会这些,将来情况变坏不可收拾,也能让他们就地募兵,稍加训练全部当队长。” 这种目标就有点宏大了,引得刘向禹为之侧目。 哪怕不算健妇队与童子队,单机兵合民壮六队,就有三百人规模,若有一日情况有变,受到折损剩下一半,也还有一百多个队长。 再收拢流民,一队五十人就是五千民兵,那可就比一个满编营还多了。 在大明一个标准营通常是三千规模。 刘向禹有些意动,这些都是早做准备的事,如果情况真坏到需要他们组建一个营,那局面必然已沦落到朝廷没工夫管地方擅编士兵的时候了。 单从这一点上,他能感觉到儿子对时局下一步发展远比他悲观。 “真要到那一步,再准备恐怕就晚了……”刘向禹摇摇头,回过神道:“此事我还要与族老商议再做决定,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后面去办。” “筑砦所需土方木石,让承运找窑厂,你和承祖这几日寻地方看哪里适合筑砦,丈量方位算出所需物料工力。” “还有机兵的兵器,延安卫只给拨来鸟铳四杆,倒是还能要些三眼铳、快枪之类,但火药不足,到时会误了大事。” 说着,刘向禹在桌面上堆成小山的书册中寻觅着,从一册书里取出夹在中间的几张纸,递过来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用弩,对付流贼,连弩为上。” 刘向禹递过来的图纸上,正是一具连弩的各件构造,他说:“你拿去寻木匠,先做一副,若合用就再多做些,教民壮操练。” - 注: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非全成者,并勿论,许令纳官。 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大明律·兵律·军政·私藏应禁军器》 第二十五章 防窃具 连弩,在古时候是高科技。 不过到明代,连弩早已不是军国之器,不过民家妨窃器具而已。 刘向禹拿给刘承宗的图纸上,弩有矢匣,可盛矢十支,依靠重力射出一矢落下一矢,匣有力臂连杆,既能推弦也能上弦,只需做出推拉动作,即可快速射击。 这东西很大,在弩的前端有镂空的握处,而尾部则有弧形撑,直接撑在胸腹。 它的制作比普通弩工时久些,因其上弦容易,故劲力并不如腰张大弩,何况机匣落矢不易给矢尾装羽,射得远了容易空翻,难以命中。 所以才使用撑在胸腹推动射击这种不易精确瞄准的动作。 设计目的就是为对付近程无甲敌人,十步二十步,能有个大概准度就够了。 刘承宗对图纸做了个小改动,把弩前下方镂空的握处换成了更舒适的握柄。 兴平里的木匠老大爷晌午拿到图纸,还没等到傍晚,就让小孙子跑到刘家峁上找训练机兵的刘承宗,让他去弄根弓弦。 其实对有工具的熟手木匠来说,弩尤其是民用级别的连弩最为好做,合适的弦却不容易找,因为这个不在他专业范围内,手边没现成的。 倒是猎户平时用的猎弩比连弩还要难一点,因为猎弩的机括要用金属,连弩没机括受力的是弩身,只需要在扣弦处镶一铁片足矣。 弦嘛,对刘承宗来说不是问题。 他会做弦,而且怀里常揣个几根备用弦,这次回家没少带,正好派上用场。 等到第三天,一张连弩和十根木箭就被送到刘老爷手上。 由于仅用于实验,连铁簇都没用,弩矢只是八寸长的削尖木棍,刘家峁上举人老爷穿着大袖道袍,把弩机往腰上一撑,把着连杆上下开合,一支支木箭就以极快的速度向鸟铳靶子射了出去。 射速挺快,在第六支箭射出去后卡了一下,刘举人端着连弩磕了磕机匣,接着把剩下三支箭射出去,这才活动着不停扳动连杆的手道:“还挺累人,看看准不准。” 刘承宗在一边面容疑惑,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老爹这是读书读的眼神儿不行了,干脆道:“很一般,一个射在土靶上、仨命中后没钉进去弹掉了,还有六根打歪了。” 打歪肯定跟技术有关系,熟练后命中率肯定是能提高一部分,但杀伤力确实不高。 “大,这也就十四五步,木矢钉不进土靶,贼人在这个距离只要穿个衣裳,多半也就皮肉伤。” 他对连弩的杀伤很不满意,说句难听话让他再往前走几步,直接用投飞刀的本事都能把削尖木矢扎到靶子上。 这份力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十二三岁刚学弓,李鸿基用的那张小轻弓。 不过驿站弓箭匠的乡下手艺,还让李鸿基玩坏了缠着破布条子,卖相粗鄙得很。 可区区二十斤的弓力,就能把箭射的崩响,钉在厚木箭跺上哚哚直响,劲道可比这连弩大。 不过刘举人对这连弩满意极了,走上前把木矢该捡的捡、该拔的拔,抱着连弩笑道:“力道小些不碍事。” “只要它用着顺手,这才只是单撑弩,给妇人用正好;兴平里不缺下力的庄稼好汉,胳膊上有两膀子力气的人多了。” “今天回去把家院种的竹都劈了,拿去做二撑、三撑,再让铁匠打一批铁簇,二十步。” 在古中国使用弩的漫长岁月里,它像弓一样,发展得极为成熟,并随唐宋以来火药、火器的出现而逐步减少军国重器的成分,下沉入民间,其构造已成为不难获取的普遍知识。 刘向禹说的二撑、三撑是弩臂增加力道的一种结构,通常来说弩臂也可称翼,翼以坚韧的柔木为材,选取厚度恰到好处的单翼结构自然杀伤力最大。 但良材难寻,若在制作成本与成品效用寻找适中的方式,多撑翼结构则更为合适。 以并不是那么粗的柔木做单翼,单翼下垫依次缩短的厚竹片,有三撑的、五撑的、七撑的,不过到七撑那种厚度,单人拉不开。 这种结构很少装在连弩上,通常适用于克敌、神臂那种一次射两三支弩箭的守营大弩。 刘向禹的三撑连弩,只是艰难时期材料难以获得的无奈之举。 “还要做一批三撑劲弩,卫所有草乌毒,配成药弩发与射艺精湛之辈,使中者立毙,亦有吓退之用。” 刘向禹放下连弩,拢着三寸短须道:“兼建城以守、百弩齐发,任贼猖獗,也不得扰我兴平里。” 百弩齐发? 刘承宗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百弩齐发必然是个较为夸张的说法,但话都说到这份上,少说四十张弩是要的吧? 四十张弩,甭管单撑还是三撑、连弩还是劲弩,就得有四十个人操控。 何况五大三粗的汉子用单撑连弩是浪费,那东西就该留给半大孩子与妇人,至于格外健壮的妇人与壮男,就还是要用劲弩更合适。 “大,要这么准备,一队机兵肯定不够,怎么也得五队,练弩兵,练弩兵好啊!” 他边说边笑,还扳指头道:“全民皆兵,势在必行。” 弩是好东西,在刘承宗眼里,弩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原因就一个——它和鸟铳很相似。 尽管弩和弓非常相似,尤其中国弩基本上就是把一张弓放在弩身上,但合格弩手未经过弓箭学习,拿上弓还是射不准。 换了鸟铳就不一样了,合格的弩手只要熟悉火枪操作,很快就能把火枪用顺手。 而在杀伤力上,这两种兵器在战场上的定位也基本相似,刘承宗认为在兵器比较上,鸟铳要优于弩。 这种优势不在于杀伤、射程,那些都可以不提,只在于一点,弩全靠人力。 在射击过后,弩手提刀作战的效率下降,鸟铳手却能加入步兵队列提刀搏杀。 单这一点,就了不得。 却没想到刘向禹再次没接话,只是站在山峁边缘俯瞰群山中的小村半晌,才道:“等城砦建成,先把承祖和你的终身大事办了。” 第二十六章 上游 时间进入三月,整个兴平里越发忙碌起来。 到了要在地头下苗的时候,男女老少齐下田不说,就连刘承祖的边军也跟着下地忙碌。 这一幕并不意味着田园牧歌,下个月就是施肥的好日子,家家户户把后院粪坑腐熟的粪挑出来,施一亩地能臭两三里。 对边军来说,挑粪施肥这事虽说早前在鱼河堡谁也没少干,但在兴平里,哪怕铠甲都被刘承祖扒了藏起来,单穿便服也都有一股子大老爷的扭捏劲儿,只能安排他们跑到河边挑水。 说起来边军都普遍更喜欢挑水或去地里帮忙,否则他们就会被安排去府城和郊野矿山买物料——那活儿无聊,而且还有很高的危险性。 三月初,承运带田守敬去东边矿场买砖,那边的矿工混同流民造反,砖窑火都灭了,有人放冷箭差点把承运射死。 最后砖没买着,硬是从那边带回俩矿工,跑到村西头还要再多盖个砖窑。 哪怕没危险,一出去三五日,成日吃干粮蘸大酱嘴巴里也淡得发慌。 在村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地里韭菜眼看着就长高,忙完顺手砍上一把,再拔根萝卜,回去就能用豆油炸丸子吃,更别说还有村里人给农忙准备的糜子饭。 而且他们还发现了邻居。 有邻居不奇怪,只是灾年里可太难遇见邻居了,从北偏西流向南偏东的蟠龙川在灌溉季节里水流量进一步减少,明显是上游有人也在灌溉,而且看起来人还不少。 刘承宗带数骑沿河策马而上,走了几里地,突然发觉黑龙王庙山不是一座人间孤岛。 上游二十里范围内,河西河东散布七个村庄,他们都依然能靠着这条河对田地灌溉,灾年一样对他们没太大影响。 守着河的地方,还能活人,河流两岸开垦了不少新田,人们放弃过去的肥田,为方便灌溉开垦了临近的野地,就连山上都开了荒。 搁在太平年景,净是些五十年三代人都开不出来的荒地,如今却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几个村庄对他们不算热情,有四个村子修出栅栏,远远的在田里见到刘承宗这几个骑兵就往村里飞奔,青壮端着猎弩、棍棒叫喊着驱赶他们。 另外仨村子倒是胆大,愿意搭上两句话,不过也都一个意思:这地方没粮,甭管是兵是民还是匪,请往别处去。 “就这么一请,几个村子的情况都摸个差不多,他们互相拆台。” 回到兴平里跟兄长合计的刘承宗提起事来止不住笑:“往北河对岸有个村子叫丁家站,五十多户,管事的叫丁老爷,没别的能耐,生了八个儿,号丁庄八狼。” “八只狼去年收夏粮时打死了税吏,全村数日子过到现在,就怕官兵去讨,他们的事是河东老庙庄鲁兄弟告诉我的,老庙庄也是七八十户,管事的就是这鲁氏弟兄俩。” “俩庄子水火不相容,几十年前就因为抢水拦河常打仗,鲁兄弟以为我是兵,让我去丁家站打粮,我就套套话。” 一旁的刘承祖听得直皱眉:“咱下游的还没带人去打仗,他们打什么?” 诶? 刘承宗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呀,这俩村子在上游拦河断水,我们下游的兴平里还没拉上青壮跟他们打仗,他们俩倒先打起来了。 “今时今日,就是将话说到明处,守着这条河,各乡里村庄都不过是剩下半条活路的可怜人,竟还想着先置对方于死地。” “人呐,就这德行。”刘承祖感慨一句,跟着问道:“这一百多户人不能齐心,用处不大,其他村子近况如何?” 刘承宗摇头道:“还有个宋家沟,有点远,没能过去看,不过情况差不多,有五个兄弟被人叫做五虎,这种时候谁家男丁多谁说了算,除了他们就是最北边的纸坊了。” “纸坊……这个我好像听说过。”刘承祖闻言思索片刻:“在上游泉眼造纸的,姓王还是姓什么?” “姓石,商贾叫石嘉志,挺文气的名字。” “别管他叫什么了,造纸的好,造纸有竹子,明天我带人去买点竹子,剩下的弩就都能成了。” 经过刘承运差点在砖窑被人放冷箭射死的经历,让兴平里族老再一次认识到局面坏得不可收拾。 坚定了设城砦练族兵以自守的决心后,刘承宗关于全民编兵的提议也被族人接受。 不过最终全民皆兵的在组建方式倒不是照他想法,以五队青壮、四队健妇、三队童子、一队机兵编成十二队。 兄长刘承祖提出更好的建议,兴平里能够上阵的男女老少四百八十八人,连同边军一起,编为前、中、后三队。 壮男为前队,健妇少年为中队,老弱妇孺为后队。 其实也就是战兵队、预备队和辎重队。 定下规矩,前队隔日操练、中队三日操练、后队五日一练。 练兵日被刘承宗分为四科,上午两科下午两科,分别是号令队列、军法条例、开蒙识字和兵器用法。 农忙的时候,上午两科停练。 在城砦修成之前,提升军事能力非朝夕之事,加强组织能力却迫在眉睫。 乡人动手打仗肯定是贼人杀到家门口,到时候不说杀贼,有组织能力至少就有防御的可能。 在边军里待了一年多的刘承宗对刚整编成军的兴平里民壮是什么成色再清楚不过。 五十名填饱肚子的边军能把白鹰子上百人打得四散而逃,换过来也一样,见过血的贼兵也同样能用一半兵力把新编民壮杀得血流成河。 何况他们这会连武装前队的兵器都不够,像样的铠甲仅有十四领,任何伤亡都会重挫乡民投身民壮的积极性。 搁在二三百人里,伤亡四五人甚至七八人都只是一粒沙,可担在个人身上,一粒沙就是一座山。 一座哪个家庭都扛不动的大山。 俩兄弟在村郊细细敲定去北方蟠龙川泉眼纸坊购入竹条的事,一不小心聊得晚了点,等到黄昏就见十六小跑出来,小光头锃光瓦亮,呼唤道:“管队、狮子哥,老爷叫你们回去呢,家里来了客人,是府城的大人。” “府城的大人,你这毛脸小贼从哪听来的?” 刘承宗笑着拍着十六的小脑瓜,这孩子看着有灵气,被老爹要到身边当跑腿小伕子,收拾一番倒显得干净多了:“大人们哪儿有功夫到这来。” “真是府城的大官,他给老爷说,王左挂打耀州了。” 第二十七章 老师 王左挂打耀州了。 刘承宗想过,也和曹耀、兄长刘承宗、父亲刘向禹讨论过,大家都认为王左挂会向南进军,甚至攻打城池。 但当真真切切的从别人那听到王左挂攻打耀州的消息,还是让人感到意外和惊讶。 因为对王左挂来说攻打耀州可能只是笔经济账,随其夹裹流民、军兵越来越多,不得不攻打州府、抢掠城池维持粮草。 但在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个政治动作。 不打城池,王左挂是流民帅、是山贼、是强盗、是马贼,是什么都好,还谈不上反贼。 打了城池,就是叛军。 怀着这样的心情,刘承宗与兄长一道回到家中,刚进院子,就听中厅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远远望见客座上有一青衫客,正端茶碗捻着内里果子边吃边笑。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吃茶。 九品官的收入与寻常百姓没太多差别,至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条件,但工作应酬,生活水平却要稍高,相应的开支也大一点。 过去总是搬家,在米脂、延安府城都住过几年,不变的是家里总有各种规格的陕茶、陕酒,以供迎来送往。 当然这各个规格,也是在条件允许的标准之内,差的黄龙山茶叶沫子,赶上好时候三钱银买一大包;比较耐泡的商洛山泉茗、更好的略阳子午仙豪,贵贱不一,多少都要备些。 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吃茶,有点时髦——青衫客端耀州青瓷茶碗,手边茶案摆漆木托盘,盘中置柳木箸、耀瓷匙及青缎客手巾一副,边上还有小铜盆盛着清水。 碗中茶已饮罢,客人不用箸匙,使尾指勾碗中果子小口尝着,看上去有松子和核桃。 反正这东西刘承宗没喝过,他有限的经历也不能想象这两样泡茶是什么味道,以至于到这时才认出厅中坐的客人,惊讶道:“先生?” 青衫客而立之年,鼻梁上戴着副玳瑁圈铁直腿圆片眼镜,早就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不过只当是刘家宅子走动的闲人,并未抬眼查看,只待听到声音这才抬头挑挑眉毛,向上推推镜子定睛一看,笑了。 “祖宗哥儿回来啦?” 这句祖宗是他俩兄弟名字的笑称,这时代人们常叫孩子叫哥儿,哪怕宫里的皇帝,叫大儿子也会称哥儿。 刘向禹那边故意收敛笑意,笑斥道:“还不快给杨叔见礼,两个无礼小子!” 兄弟俩当即一脸正色叩头行礼。 客人是他们老熟识了,名叫杨鼎瑞,字星庄,安塞人。 刘向禹在延安府城做儒学训导时,杨鼎瑞就已经从生员的身份考取举人,因为还有考取进士的志向,既没跑地方官府的缺、也没出去找工作,继续留在儒学学习,偶尔当代课老师补贴家用。 所以刘向禹跟杨鼎瑞算半个同事,兄弟俩则是杨鼎瑞的学生,跟着他不但学过文、还打下了喜好运动的基础。 而且在刘承宗这儿,没少挨杨鼎瑞的揍。 原因就在杨鼎瑞鼻子架的眼镜上。 在明代,眼镜这一用具在官宦商贾等富有阶层基本普及,但大多为老花镜,人们很少近视。 一来是寻常人家,极少有用眼过度的需求;二来则是读书人有做官的需求,做官不单需要学识,对形体也有要求。 而学习过程中由于教育资源并不集中,并非后来一个老师对数十名学生,普遍为一名先生教四五名学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几乎是读书过程中的硬性规定。 基本上没有趴在桌子上写字看书的机会。 杨鼎瑞就因出身微寒,没有像样的老师管教,从小落下近视的病。 在这个时代,近视被称作能近怯远症,是病的一种。 刘承宗跟他学习时,杨鼎瑞还买不起水晶眼镜,只能自己眯着眼睛凑近读书,抬头看见刘承宗有样学样就拔出戒尺朝屁股一顿抽。 既然认为近视是病,杨鼎瑞便没少求医问药,汤药没少吃、针灸没少做,最后还是戴了副眼镜解决问题。 用杨鼎瑞当年的话说,他遍阅古代医家之言,最后认为这病还是得预防为主,在读书时经常推拿经络、出门运动最靠谱。 所以传了刘氏兄弟一套推拿手法——跟另一份记忆里眼保健操差不多,还经常读书个把时辰就带他们出去跑步爬山打猎。 当然,打猎是杨鼎瑞自己用弓打,兄弟俩只负责跑步、爬山、背经义和背猎物。 直到他俩随父亲去仕官米脂,跟杨鼎瑞的联系就断了,后来听说杨鼎瑞考上进士去了北京,距离更为遥远。 “好了,师生之间不必见外,来坐下吧,一晃八九年没见,见面就让俩娃儿先把黄金万两卖了可不成。”杨鼎瑞扬臂抬掌止住兄弟俩,转头对刘向禹笑道:“小狮娃都成汉子了!” 兄弟俩坐下,大哥承祖笑道:“听十六报信,说府城的大人登门,我俩赶紧跑回来,没想是先生来了。” 杨鼎瑞穿着宽袍,笑起来有温文尔雅的气质,摆手道:“我算什么大人,不过当了几年贰佐官。” 贰佐官,其实就是二把手的意思,通判、同知、州同、县丞、主簿都是贰佐官。 比方说一县之地,长官自为知县,县丞和主簿都可称佐官,排衙门老四的典史例外,叫首领官。 因为诸多官员都办事、只有典史办人,直接跟县中百姓打交道,典史不是县衙的首领,是百姓的首领。 他回延安府仕官,在回避制度下,作为本地人他就是一路升迁,除非调往临省,否则也只能当贰佐官不能主政。 说着,他笑容收敛,摇头道:“辞了,不干了。” 杨鼎瑞笑起来虽文气,但收敛笑容那一瞬,还是让刘承宗从心里突了一下。 不光是因为小时候被老爹扔给他管教,屁股被抽过好多次。 还因为他清楚,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进士,性格也格外的刚。 “先生怎么辞了官?” “干不下去,跟你们父亲差不多。如今延、庆二府诸县主官佐官缺额近半,不是想不想做事而是想做事都做不成。” 随后他又指指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我也做不得主官。” 气氛变得沉重,杨鼎瑞道:“恐怕朝廷在陕西……不成了。” - 注:能近怯远症——《景岳全书》卷二十七。 第二十八章 木匠 最近遇到的人真是,怎么说呢?真是一个比一个悲观。 刘承宗这样想着,带着小钻风走在村郊的小路上。 老爹派小十六把他和兄长喊过去是为跟杨鼎瑞见礼,也有些想让他俩作陪吃饭的意思,不过话聊到朝廷大事,就把话题岔开,将他俩撵出去了。 打发刘承祖去练兵、让刘承宗把弓弦给村东郊的木匠大爷送去,再去北山口的铁匠那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刘承宗就听见杨鼎瑞说朝廷在陕西不成了,却没来得及听他细说到底为啥不成了。 只知道这位天启年的进士、朝廷一府贰佐官居然辞官弃职,让他心里痒得不行,迫切想知道更多来自府城的消息。 小钻风背上挂着小布包,装了一堆弓弦弩弦,全是他这段日子闲暇做的。 弓弦和弩弦的制作材料、制作方法都不一样,弩弦用麻线、弓弦用棉线,先用棉线做骨、再加以横缠,足够结实,就能做成一根合适的弦。 这不是最好的弦,比不上柘木蚕丝作骨,却也比口外的兽筋纤维弦更合适耐用。 他带数十根弦,却没有数十张弓弩,弦和箭杆一样都是消耗品,一张弓弩至少要配弦三根以供备用,才能在使用时不出差错,力求不伤射手不伤弓。 跟弦和箭杆相反的,箭头不算消耗品。 至少在边军序列里,所有箭头都是锻造而成,做工精良,基本上用不坏。 好几年前,他买过十二只锻打箭头。 从军一年,参与口外烧荒历经小规模遭遇战两场、打猎二十多次、每天打靶,打坏的箭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留在手上箭头反倒越来越多。 如今箭头他有四十二只,除了去年射到河里捡不回来的两只,射箭近十年,刘承宗估计当初买的箭头有能陪他入土的荣幸。 木匠家离村子不远,避开田地守着山林,倒不是在这方便进山拾木头,这年月的木料都靠买,有的是专门进木料的商号,只是他们家没赶上族里分房分地,好地方都没了,只能在村外住下。 老匠人是承宗的叔辈,名向良,由于匠户出身,早年跟随其父受征召远赴云南,而后随军队兜转十余年才带着儿女三人与辽东媳妇回到家乡。 回来他们家俩儿子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刘三和刘五。 刘承宗来时,细犬小钻风比他跑得快,抻着四条长腿就自来熟的进了院子,跟木匠家拴着护院犬对骂起来。 主人才在后来姗姗来迟,喝退了小钻风,抱拳笑道:“良叔,我来送弓弦,看看有啥要帮忙的。” 院子里热闹极了,栅栏边堆放了大量竹料木料,这都是刘承祖前些时候去北方纸坊要来的东西。 满地竹屑木屑里,刘向良一家五口齐上阵,忙活得热火朝天,几具弓胚正在他们手中刨子下慢慢成型,不远处墙上挂着两副已经上好油的弩与八张弓。 弓弩这东西无非就是一个用具,往好了做,阴干一年的木料、隔一段浸油、弓臂贴筋角等一系列工序下来,两年出一批好弓。 但要求速求快,也不是不行,质量上肯定要差点。 求啥得啥。 “狮子来了。” 刘三刘五打个招呼就继续干活,老木匠停下手里活擦了把汗,上前道:“没啥要帮忙的,让咱做的东西都容易。” 自从刘向禹和刘承祖把所有青壮编成三队,他们在兵器上缺口极大,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操练,每日除了早上绕山跑步、挖掘沟渠之外几无他法。 所以只能麻烦铁匠、木匠,给人们多做兵器。 兵器,一切从简。 刘承宗笑着回应,边走边指着墙上挂好的弓随口问道:“向良叔,那是做好的弓吧?” 在老匠人点头后,刘承宗顺手握起一张提在手上,唤来小钻风上起了弦。 弓的结构简单、材料简朴,是用双层竹条胶合,握柄与弓梢用木料加固,缠了麻线,握起来手感还不错。 上弦后刘承宗小心将之开满,点头道:“体良叔的手艺好,弓力很轻,拉着很软。” 兴平里这批弓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轻一些,以二十斤为佳、最重也不要超过三十斤。 将来用弓的都是庄稼汉,不乏能开五六十斤战弓的人。 但精于箭术的刘承宗清楚,弓箭不是一力降十会的手艺,恰恰相反,是一会降十力。 再大的力气,射不准算白搭;而射准了,哪怕二十斤的弓,照样能用来杀人。 动作、技术才更重要,初习射术的人,弓越轻,越容易让他们以较好的习惯固定动作。 何况就算第一批射手练出来,这些轻弓也能给三队乡兵里的妇孺用。 辛勤工作为人欣赏,能让任何人为之喜悦,刘向良也不例外,边走开边笑道:“瞧狮娃你说这话,你叔可在辽东给朝鲜造过弓——我去给你摆个靶子你试试。” “叔还去过朝鲜,啥时候,朝鲜之役?” 刘向良笑眯眯地在院中老榆树上挂了个木牌,这才摇头笑道:“我去云南时朝鲜之役就早打完了,我想想啊,那是万历四十一年吧。” “就他们老王病死的时候,新王叫什么光海君,也不知是怎么,反正将军就让军匠们在辽东做弓,贩往属国……快试试这弓行不行。” 刘承宗没带弓箭,出来遛狗只在腰上挂刀,只好在院里寻觅一筒新做木箭,都用箭端处理过非常平直,箭头则是竹子削成三棱。 他看看竹箭头,又看看不远处的木靶,向刘向良投去疑问的眼神。 老木匠心领神会,乐呵呵道:“杨木,放心射。” 刘承宗是担心射木靶会把竹箭头射坏,不过这会听了靶子是杨木就放心了。 杨树这玩意一年长老粗,木料也软的很。 他没敢多退,先在离靶子十步距离开出一箭,见上靶后才退到十五步,最后在大概二十步距离射箭,之后就不再射了。 离得再远,即使射中也很难上靶。 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这张竹弓射出去箭速很慢。 慢到有把握自己站在箭靶那让人射,让他动就能闪开、让他拔刀就能把箭拨走。 不过还没等他对刘向良说出用竹弓射箭的感受,听不远处就有人鼓掌叫道:“射的不错,狮娃射箭的动作很好啊!” 转过头,是进士杨鼎瑞,迈步上前拿过竹弓看了看,道:“怎么不做长弓?唐长弓。” 第二十九章 长弓 杨鼎瑞是专门过来看兵器的。 这人没练过拳脚枪棒,但有副好身体和一手很俊的箭术,这几乎都是读书给他人生带来的改变。 好身体是因为读书近视,人们普遍认为近视是病,连带着认为杨鼎瑞是体弱多病的人,就让他打八段锦、爬山、打猎。 八段锦不是武功心法,只是古代类似广播体操的锻炼方法,说白了就是靠一套动作让身体每个地方都动一动。 动动就比不动强。 后来杨鼎瑞中举,改善生活条件变得有钱有闲,这些就都成了爱好,更喜欢看书,找古代射箭书籍、兵书、农书,什么都看。 说到底还是经济基础决定其他事,中举后成了生员朝廷养着,更多的书都能想办法看到,甚至为找一本书能出去游山玩水俩仨月,反正有功名出门连路引都不需要,自在的很。 “你们这最合用的是长弓,巨唐募步兵多用长弓、宋代乡勇亦使这个,五十斤筋角弓可抵七十斤长弓,七十斤长弓可抵百斤竹单弓。” 杨鼎瑞眉飞色舞。 他是进士出身又是刚辞了的府官,开口间自有上位者气概,让习惯听命行事的木匠刘向良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就把铅笔、墨斗各个拿来,好生放在一旁。 杨鼎瑞端着盛放工具的木片,在地上兀自寻觅,找到块六尺长的木料,自顾自绘画起来。 他说的长弓,刘承宗知道,但从来没见过,那是种盛行于唐宋之际的单体木弓,到明代民间偶有,但朝廷战弓用的都是效率更高的筋角弓。 兵器的选择一方面看自己的科技,另方面也要看面临的敌人。 筋角弓是最好的弓,照杨鼎瑞的说法,刘承宗那副弓力七十斤的弓就能抵得上百斤长弓,至于竹弓更是顶得上一百三十斤。 一百三十斤,已经超过上力了。 在明初永乐年间,朝廷定下的战弓四等,是从四十斤到七十斤,当时七十斤就是上力。 而至万历天启年间,战事频发,北方先有俺答汗的具装甲骑、又有建州卫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的双甲骑马重步兵,对弓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如今边军上力是一百二十斤,而下力是七十斤,刘承宗目前使用的就是张七十斤的弓。 从前他能用百斤战弓四箭连珠,但现在用七十斤有时候想放个连珠箭还会出意外。 合适,就是在杀伤、精准与连续撒放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再轻的弓,就要去卫所找了。 长弓的优势是容易制作、材料单一、工时较少,而且耐潮湿。 最后一点在如今气候干冷无比的陕北没用,但其材料单一、工时较少的优势确实非常合适兴平里……经济崩溃的大环境,材料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获取。 看着挥笔划线的杨鼎瑞,立在一侧的刘承宗缓缓颔首。 没有足够筋角弓的条件下,长弓算条明路,一条符合刘承宗规划的明路。 “就照着这个做,我会在这住几天,老人家做弓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问我。” 很快,杨鼎瑞的图画好,甚至还在旁边画了训弓架,回过头发现刘承宗在愣神,这才发问:“你在想什么?” “嗯?” 刘承宗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兴平里需要一百五十张竹弓、四十张连弩、三十张长弓……嗨,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杨鼎瑞。 其实他很想问问,杨鼎瑞即便辞官,跑到他们这荒山野岭做什么,还要在他们家住几天。 不是不欢迎,只是蹊跷。 大灾当前,人就算无所事事都觉得心慌,全然不是该游山玩水走亲访友的时候,何况他们家跟杨鼎瑞好多年没来往了。 不过这样问太突兀了,显得无礼,他只是问道:“先生从前任职府城,知道的事情多,我听说王左挂打了耀州,您觉得,我家尚有时日几何?” 杨鼎瑞脸上并无意外神色,沉吟着朝院外走出几步,才转过头眯起眼一副困惑模样:“时日几何,为何这么说?” 刘承宗自然亦步亦趋,也走出木匠的院子,道:“耀州是河西富裕之地,有瓷窑多矿山,流贼群起,官府必救,官兵至、流贼散,时间不多了。” 他把两手在身前张开,意思再明确不过。 流贼散开,整个陕北大山再无宁日,不论这些小股贼人会不会找到蟠龙川的黑龙山,都将使周遭脆弱至极的村庄经济雪上加霜,情势只能更乱。 “官军至流贼散?小狮子,只怕你把官府想太好。” 杨鼎瑞冷笑一声,摇头道:“我从府城回安塞,再自安塞城至此,所过之处之秩序井然者,唯黑龙山而已。” “官府寻遍门第,无人知晓打到耀州的是王左挂还是王嘉胤,亦无人知晓固原边军可在其中,又有多少人马。” “各地饥贫,人心慌乱,短则一二月、长则二三月,我想未必是官府击败耀州流贼,兴许清涧、安塞的流民化贼,就会抄掠过来,那边的混天王势大,你家在此据守,需早做准备。” 杨鼎瑞说归说,语气里对局势也有诸多不确定的情绪,这样的事没人能说的准。 流贼大举而来的可能几乎没有,至多不过是过境而已,但小股进犯的可能却让谁都说不准。 说话间,不知杨鼎瑞做了什么打算,突然没头没尾地转过身,正色道:“狮子,护我去趟安塞吧。” 安塞县,是杨鼎瑞的家乡。 安塞县也是高迎祥的家乡。 还没等他发问,杨鼎瑞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在安塞杀了人,一路逃的匆忙,家眷还在安塞,想请你护我回去,带出妻儿,另寻安顿。” 刘承宗转过头,从杨鼎瑞眼底看出浓重戒备。 仿佛——仿佛这事在杨鼎瑞心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许这对进士来说确实不得了。 可是在边军身上,世间之人你杀我来我杀你,难道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 所以他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道:“接家眷宜早不宜迟,我去借几匹马,找个朋友,一个时辰后就能启程。” 第三十章 章程 斜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天边,透着鸽灰的暮色洒进荒凉河谷。 拔去小旗的盔檐眉庇低低压着,赤色边军棉铁甲把面容阴沉的精壮汉子捂得密不透风。 高显倚在车边,向车辕放下挂着铃铛装饰的牛皮水囊,掰碎了葱花饼向口中缓慢的放着,似乎是在细品其中味道。 在他几步之外,同样披甲的刘承宗从河边走回来,把提在手中的水桶搁在马车上,没好气道:“晦气,河对岸死了个人。” 高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咬了一大口饼子,左手伸下去把腰刀柄的手绳挂到束带上。 “没事你接着慢慢品,泡水里快炸了,仰脸朝上是个男的,估计三五天前的事,周围没人。” 尸体在水里有规律,男人屁股脂肪少,泡在水里脸朝上,妇人则反过来脸朝下。 说完,刘承宗拍拍高显的肩膀,也从车上拿了张包在麻布与油纸里的饼子,皱着眉头边吃边走,到几步之外蹲下,对正用卵石与枯枝搭起篝火的杨鼎瑞叹了口气。 “先生,安塞县这么乱?” 也说不上乱,他们已经走了四十里,边上这条浅浅小河叫牡丹川,离安塞只有二三十里地了。 毕竟在肤施、安定、安塞三县边界,即使和平年代,盗匪在交界地带劫杀路人、走私商货的事也时有发生。 但安塞已出现人竟相食的现象。 杨鼎瑞说,先前回安塞是公干,陪其同年、皇帝派至陕西的参议马懋才调查诸县灾荒情况。 他们甚至没能进城,在城外三里铺就有人汹涌而上追着他们要粮食,他们也没粮食,别人就要杀他的马,杨鼎瑞害怕,便用弓箭射伤一人。 但万万没想到,射伤一人后那些人看他难对付不追了,起手就把那被射伤的人杀死拖走。 篝火旁的杨鼎瑞抬头看向岸边,在他的目力范围内看不到刘承宗说的那具尸首,最终只是无声地叹息:“饿死太多人了,县官别无他法,为防大疫只能于城外挖数个大坑以容尸首,每坑容人二三百。 我回去时大坑已满三口,安塞小县,全县户不过两千、口不过两万,城外如此,狮子你怎么想都不奇怪。” 盘腿坐在地上的刘承宗向上推了推盔檐眉庇,用大拇指一点点的指甲蹭着额头,心想:真该多带俩人过来。 他说:“等离城近了,咱得把车藏起来。” 杨鼎瑞旋即点头:“叫你陪我也是图个安心,不为杀人,能不杀人最好别杀。” 其实刘承宗的变化也大到让几年没见的杨鼎瑞感到心惊。 当年跟在屁股后边爬山的孩子,如今全身披挂、携战弓剿灭山贼对阵套虏,俨然见惯生死。 “官府,这么大的事……” 枯枝在篝火里烧得噼啪脆响,刘承宗从马车上拉来路上废窑洞捡的门板立在一旁遮风,问道:“官府怎么不赈灾呢?” “赈灾不是说赈就赈的,尤其像如此大之灾情,单凭一县一府无力赈济,就先要地方上报、随后朝廷派人检核灾情轻重、使者还朝校勘拨款,再派出才干之士携钱款赈济。” 杨鼎瑞道:“我至此公干陪同使者,就是来检核灾情轻重。” “咱秦地的灾情去年就该上报,被督抚耽误了,自萨尔浒溃军入秦,当时陕西、延绥的抚臣又是俩瓜怂,都有本事,却也一个贪财无算、一个就知道给朝廷修三大殿,山贼流贼年年有、饥民流民时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党如火如荼,官吏缺额数不胜数。” “主官皆为南籍,与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轿升堂做官,多见文书不见百姓,小吏倒是知晓灾情,可近来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来三个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国、明年东林诸子执政,五次三番从县官到封疆大臣换个遍,小吏不知哪个主官敢做事、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丝毫牵连。” 他摇头道:“何况陕西三镇边饷拖欠、秦地包税的欠税难免,都是解不开的死结。” “边军欠饷则军心动摇,军心动摇难防蕃虏,这是外;包税欠税则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这是内。” “一个事出现,地方就不能自制,陕西不以陕北视为全陕,朝廷不以陕西视为全国,则秦地毁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离篝火不远的马车在黑暗里只剩轮廓。 刺骨夜风吹来,杨鼎瑞紧了紧衣裳,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起环境有些严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东边作揖道:“好在陛下圣明,知道这事就派使者下来,我估计最迟仨月,朝廷对赈灾就有章程了。” 仨月? 刘承宗对此感到疑惑,要像杨鼎瑞说的这么简单,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为何被农民军灭了? 他觉得杨鼎瑞说这话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个月,先生为何辞官?” “别说三个月,半个月我都等不了。” 杨鼎瑞摇头道:“我是朝廷命官,更为人夫父,妻儿都在安塞城内,她们不和我说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离安塞就那么近,还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坏,多个杨鼎瑞无用;若天下事好,少个杨鼎瑞无妨。 我有官身,可营救妻儿不可派遣官兵,只身回乡若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对灾民坐以谋反,会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辞官一身轻松,能回乡救出妻儿最好。” 他轻轻点头:“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过命数如此,罢了。” 牡丹川岸边的夜晚宁静,也只有在这里的夜晚才能有幸听见春季虫鸣。 刘承宗的思绪,也在杨鼎瑞庆幸的言语中向东方飘远,那是遥远的、他从未去过的紫禁城,却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于被皇宫囚禁、名义上统治天下的年轻皇帝并不知晓,在他所统治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什么。 他也很为那年号崇祯的皇帝庆幸,庆幸皇帝没有他知晓后事的天赋,否则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后山老歪脖子树见祖宗了。 这时,身边的进士说:“若安塞事坏,你们不必管我,有马有甲,突围应不是难事。” 回过头,刘承宗很认真地点头:“放心。” “接上家眷,后天这时候我们就在家吃饭了。” 第三十一章 安塞城 越过牡丹川,沿蜿蜒曲折的山谷向西,依山而建的安塞城就近了。 靠近县城并没给刘承宗短暂的旅途增添生气,沿途断壁残垣时刻提醒三人离危险越来越近。 早上他还想延续来自鱼河堡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继续摸两个窑洞废墟,试图从里头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刘承宗觉得这种看见破房子就想进去摸的习惯可能是种病,让他像个流氓,看起来毫无体面。 跟几百年后语境不同,这个时代的流氓就是字面意思,流动的亡民。 摸房子这种事只有他们才干,但刘承宗很喜欢,像个垃圾佬。 当他看见一个陌生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主人并且里头还有东西——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 但这次在安塞城郊的经历,可能会让他永远失去对废弃屋子的好奇心。 陕北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鱼河堡附近那样,百姓的敌人只有旱灾带来的减产、朝廷税吏的催科。 鱼河堡附近大多都是空房子,主人为逃避征税而离开,尽管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多数人临走前还有寄望年景变好回到家乡的小念头,那些屋子都被收拾的很干净。 安塞周围不一样。 他在窑洞里发现半具骨头和成群的虫子,另外半具骨头在灶台下混着门板被烧成了灰。 门框上还有上吊留下深深的勒痕,绳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让人无法想象屋主在死前与死后在这里经历什么。 为维持身心健康,刘承宗撅着嘴从窑洞里出来,决定以后没事不摸屋子了。 谁知道更大的冲击还在后头。 走出山谷时日头正上,打马在前的刘承宗自山口向西望去,蜿蜒粗壮的延河向南流淌,巨大城郭立在其间,像一头背靠山峦的巨兽。 他也终于再见到活人。 两个衙役推着板车沿官道行走,刘承宗发现他们时,两人正把板车停在路边,用草席盖在道旁一具尸首上,吃力地抬到车上。 猛地瞧见官道上冒出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把两个衙役吓坏了,他们因冻饿泛着青白的脸上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反应快些,拉住转身想跑的同伴,紧紧攥起推车上的短哨棒:“你,你什么人?” 马背上刘承宗面无表情,从腰间拿出腰牌悬在手中,道:“知府衙门,从府城来接杨大人家眷。” 从杨鼎瑞那弄来的腰牌在手上亮了一下便收了起来,刘承宗勒着缰绳原地兜转一圈,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二人是县城衙役?” 不远处安塞城门紧闭,旌旗飘摇,护城河上的吊桥都被升了起来,全然不像县城模样,反倒真像它的名字,一座要塞。 城墙下是乌泱泱的人群,数百个简陋棚屋沿护城河向两侧蔓延开来,衣不蔽体的人群静静坐着,气氛沉重像一潭死水。 就连刘承宗都没想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会如此有用,两个衙役闻言根本不去分辨真假,哐啷一声哨棒落地:“将军老爷,是知府大人要派遣援军了吗?” “援军?” 刘承宗一个脑袋两个大,哪儿来的什么援军,结合安塞县城升起吊桥风声鹤唳的模样,他问道:“县城遇贼了?” 还是那个先提起哨棒的衙役发话,捣头如蒜:“六日前,小县巨贼高氏率数百步骑剽掠城外,要叫县城开仓放粮。 说是开仓放粮,谁不知道他要赈济的是那些贼人,无我县中父老分毫。” 衙役抬头道:“幸我县令精熟兵事率众守城拒贼,高贼不敢强攻,率众离去。” “县里发了两拨马快去府城传警请兵、拨粮赈灾,毫无音讯,如今县内方圆三十里百姓至城下避难,施粥的粮仓早已见底。” 刘承宗心说这衙役口中的高贼应当就是高迎祥,数百步骑的规模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又听到衙役说县中粮草已经见底,颔首道:“嗯,看出来了。” 衙役的社会地位低,是跟官比。 实际上一个两三万人的小县能有几个官?比起寻常百姓,衙役还是较有社会地位的人,收入也大体有所保障。 退一万步说,施粥这事就要衙役来干,少说也要比寻常百姓吃得多两口。 眼下连这俩衙役都饿得面色青白,可想而知县内仓粮坏到什么局面。 “你们拉这些尸首是要去哪?” 说话间刘承宗在马背上的手悄悄做了个动作,示意还在山口那一边的高显别把马车赶出来,也不管高显能不能看见。 他们马车上有八人份的口粮与装载皮囊里的水,是给杨鼎瑞家眷回去路上用的,这边人看上去都饿疯了,要是叫人把水粮抢去,回去路上他们都得饿肚子。 刘承宗的眼睛一转,心里打定主意——杨鼎瑞和马车绝对不能接近安塞城。 城下饥民看见粮食,哪怕就这点粮食也要出大乱子,那聚了成百上千的饥民,绝非他与高显两把刀子能控制住的局面。 “城外挖了几个大坑,饿死冻死撑死的都要埋了,县衙老爷说尸首留着会生瘟疫。” 衙役说的是只道平常,还指着不远处城外的大坑,几座大坑被尸首堆得像小山包,不知埋了多少尸首,就连眼下还有人从城外饥民棚屋里运出尸首丢到坑里。 这会刘承宗甚至决定自己也不靠近城门,他担心饥民聚集的地方会生出瘟疫。 何况进城需喊吊桥,他也不愿让别人盘查他的身份。 干脆从马屯囊取出装干粮的袋子,拿出块饼扯成两半,道:“有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帮不了别人,这张饼你俩去吃。” 俩衙役看见饼眼里都快冒绿光了,搓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试探着看向刘承宗,想知道眼前这位骑在马上的‘将爷’是不是真要给他们吃的。 再三确定,还是为首那衙役上前迅速接过饼子,拉着另一人当即跪拜马前,黄土地上哐哐磕上两个响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几下将饼子塞进嘴里,最后两口实在不忍咽下,这才多咀嚼几下,本能地再看向刘承宗,又畏惧得收回眼神,艰难下咽。 刘承宗却不着急,他也是饿过的人,知道那半块饼子吃不饱——人不怕忍耐饥饿,怕就怕饿极了的时候却吃不饱。 他开口了,指指手上的袋子,道:“我这还有几张饼,你俩其中一个进城帮我带仨人出来,这几张饼就是你们的,如何?” 第三十二章 杀猪匠 “你说高白马往北走了,往北不是往南?” 那个事事反应慢半拍的衙役进城去接杨鼎瑞的家眷,另一个胆子稍大的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运送尸首的板车,也跟刘承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刘承宗还是对高迎祥的去向感兴趣,给小钻风解下鞍,抱着胳膊对衙役套话。 “小人记得真切,黑压压的人看不到边,顺着延川往北走,塞门所守军望风而逃,不会有错。” 往北走。 不会往北走得太远。 记忆里的高迎祥是豪爽的边地马贩,走私商货军马,对路途最为清楚。 而刘承宗也曾从鱼河堡去往西面,知道安塞北方的靖边堡、龙州城、清平堡、威武堡,还有二道边墙固若金汤。 他对高迎祥向北的举动感到疑惑,并试图在可能的方向上预判高迎祥下一步向哪里行动。 其实刘承宗知道,他就算预判出高迎祥的准确动向也没无半分用处,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进行判断。 就像落水的人不知身旁哪一根才是救命稻草,却还是不停地想要握住。 仿佛这能给每个人带来更多生存可能一样。 衙役说完高迎祥的去向,不管陷入沉思的刘承宗,攥着手上油饼扯成两半,先用带污渍的麻布包住一半,另一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活像只大仓鼠。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吃过带油水的东西了,怕他噎着,刘承宗解下水囊给他递去,衙役接过水囊灌下两口这才不住地道谢。 吃饱喝足,衙役左顾右盼,喘着气就像是吃累了,依靠着堆满尸首的板车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在车边的黄土地上,闭着眼睛享受片刻饱食时光。 突然官道不远处传来脚步踏地之音与沉重的喘息,打断刘承宗对高迎祥去向的沉思——他的余光看见有人手提尖刀、肩上扛个小娃娃,喘着粗气快步走近。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男人,脸面生得普通、个头也不高,身裹肮脏厚短袄,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但衣裳里身骨五大三粗,看着像个练家子。 见惯了皮包骨头的灾民饥民,像这种明显比别人大一圈的男人,轻而易举让人觉得危险。 刘承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余光瞧见这个身影的刹那如芒刺在背,第一时间握住刀柄后撤半步与衙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紧绷着。 离近了,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官道上磕起头来。 哐哐三个响头,把刘承宗磕懵了,也吓得衙役翻滚起身拦在前头,惊叫道:“郭扎势你疯了,府衙将爷当面犯什么浑,不要命了你!” 可男人不管惊慌失措的衙役,抬起头双眼通红,言语透着冲动和紧张,语速很快。 “一把米,我只要一把米。” 刘承宗没说话,也没拔刀,牵马后退半步,望向衙役眼神疑惑。 他刚才听见衙役叫这人‘郭扎势’,扎势是个形容词,一般没爹妈给娃起这名儿,肯定是外号。 既然知道外号,那多半知根知底。 衙役很仗义,言语虽是在驱赶郭扎势,身子却有一半挡在刘承宗前头……刘承宗可不觉得衙役是怕郭扎势把自己刺死。 那剔骨刀对顶盔掼甲腰悬利刃的他并无威胁,更像防着他把郭扎势杀了。 “郭扎势,老七去城里给将爷办事,将爷答应了给饼子,葱油烙的,赶紧来磕头,给将爷认错。” 衙役火急火燎地说罢,连忙转身对刘承宗点头哈腰道:“将爷,他是安塞城的杀猪匠,城里没猪了。” “杀猪匠?” 刘承宗上下把郭扎势打量一番,小臂结实得吓人、整个身体像个门板子、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杀猪匠不是肉铺里的屠户,每个村庄皆有这个古老职业,哪怕村庄再小、人丁再少,和棺材匠一样,是较为德高望重的营生。 相对而言是村庄里有人缘、生活条件较好的人,谁家需要动手杀猪,就会找杀猪匠,报酬一般是给点钱、管顿饭,再留下蹄子。 赶上乡邻要立个字据,通常都会把这些匠人请过来当个见证人。 过去长起来的大肥猪要四五个壮汉按住才能杀死,可到如今这个职业已失去存在的意义,人都要饿得活不下去,黑龙王庙山的鸡子饿得眼都睁不开,更别说猪了。 似乎是衙役口中葱油烙的饼吸引了郭扎势,他牵着跪好的小娃,默不作声看着刘承宗。 “我今天给你一块饼,到明天你又要怎么办?” 不是刘承宗心疼一块饼,他对饼不心疼,但确实不喜欢郭扎势这种武装乞讨的态度,何况他觉得没意义。 给他张饼子,对郭扎势、对刘承宗,都没意义。 有何意义? 一顿吃不饱的饭难道能被称作知遇之恩吗?这至多是精准扶贫,过了今天这父子俩往后该饿死还是饿死,该去当强盗还是去当强盗。 个人本有个人际遇,但刘承宗想验证件事。 郭扎势并不迷茫,他的目标非常清晰:“我只要一顿饭,绝不缠着拖累将爷。” 那一瞬间刘承宗脑子里有许多想法,正逢着那早前进城的衙役拉着板车,板车上坐惊魂未定的妇人与三个童男童女,他看着板车问道:“会赶车么?” “嗯?” 杀猪匠不是傻子,作为杀猪匠其实见识比许多农人多得多,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紧跟着就连忙道:“会,牛车马车都会。” “家里还有别人?” “没了,就我娃,他吃的不多,有一点就能活。” “给我赶车,管你一天两顿,未必能吃饱,干不干?” 郭扎势捣头如蒜,把刀子扔在地上,不但自己磕头还拉着小娃一起,才磕三个头,人已哇哇大哭乃至嚎啕。 这哭泣来的太过突然,让刘承宗手足无措。 没人想死,尤其是饿死,所以为多活一两天的幸运,磕几个头可以理解。 但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没有三十多岁的男人会因为一份这样的工作而哭泣,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娃娃。 他说这是第一次乞讨,他祖上四代都在安塞城杀猪,一代代子承父业,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安塞城没有猪了。 当天崩地裂大厦倾颓,他成了最没用的人。 第三十三章 工伤 杨鼎瑞的家眷活得还凑合。 回去路上,刘承宗才知道,马车上妇人是杨鼎瑞的婆姨,仨娃娃有俩都不是他孩子。 有个男娃,是仆人清早听见哭声,从门口捡的;女娃是第二天捡的。 第三天门外还有哭声,但家里不敢捡了,就没开门。 到正午,哭声停了。 至于仆人,他们家有俩,是个老妈子带着侄女,杨鼎瑞的婆姨不坏,眼看杨鼎瑞来接自己,就把剩下的粮食都留给那娘俩了,在安塞城里看宅子。 就是女人和小娃娃的精神状态不好。 自打城外乱了,杨鼎瑞老婆就没出过门,家里的老佣人也没跟她说过外面到底怎么样,只是断断续续提过高迎祥来了、高迎祥走了,城外惨状一概不知。 直到她看见衙役拿着信物才跟出来,瞧见城外羊马墙里头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过来口中不断对杨鼎瑞重复:“他们要吃了我。” 小娃也吓坏了,就是杨鼎瑞的儿子,仨娃娃只有这个小的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路上没完没了哭,嚎得像个狼,让人心烦意乱。 离了大城,路上越走越荒凉,到饭点儿走十里地瞧不见个炊烟再正常不过,生怕小娃哭嚎引来强人,却止不住。 只能是小娃一哭,刘承宗就骑马往远处前出三五里路,去探探情况。 倒是没遇上贼,回程时在山口,遇见三匹饿得杆儿瘦的野狼,晃晃悠悠跟着他们,刘承宗和高显都没注意,等离近了再知道已经晚了。 有条狼窜出来在郭扎势小腿肚上咬了一口,拔腿就跑。 狼这种东西一般不敢在正面袭击人,毕竟立起来的人块头很大,捕猎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活着。 这道理对人对兽都一样。 没必要为捕猎玩命,通常狼会从背后咬落单的人脖子或腿肚,能一击致命最好,如果不能就在腿肚上咬一口,慢慢尾随等着人虚弱或失血而死。 不过这条动手的狼运气不太好,逃跑路线正好经过刘承宗身边。 这次他身边没跟着想跟野狼打一仗的细犬小钻风,刘承宗在马背上抽刀也很难够着狼,所以张弓搭箭,不过没等箭射出去就已经完事了。 被主人做了一套洗剪吹的红旗抬起后腿跳着给狼脑袋来了一蹄子负距离接触,差点把刘承宗颠下去,马蹄铁立了大功。 剩下两条狼紧跟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受伤的郭扎势靠在车边抽出工具,一手持铁钩一手持短刀,他那娃吓得连哭都不知道了。 杨鼎瑞搂着孩子的婆姨倒是反应快,不受控制的大叫起来;杨鼎瑞反应稍慢,摸出佩剑准备防御,口中大叫追问郭扎势的伤势,叫他上车。 幸亏还有刘承宗和高显两个边军,他俩不但不害怕,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都冒光,一时竟分不清谁是人来谁是狼。 早春天气还冷,他们的鸳鸯战袄都穿两年了,本来用料就不实在,久穿之下更不保暖。 边军能有什么坏心思? 谁不想给战袄添层毛皮里子呢。 毕竟全副武装的人类才是世界上唯一的顶级掠食者。 当锻打箭头通过七十斤重弓投射而出,极厚实的毛皮也变得毫无用处,刹那间止住冲锋打回原形,嗷嗷叫着向山头逃去。 刘承宗眼见猎物中箭,拍马就朝光山秃岭撵了过去,旋即射出第二箭。 高显更为果断,一箭没中,他瞄准的那匹狼朝山道慌不择路的逃跑也不气馁,同样拍马追赶,不停射出利箭。 倒不是高显射术差。 狼不像马,跑起来速度快、很灵活爱转弯,用弓箭很难射中,刘承宗射准也全靠手感,说白了就是蒙的。 谁射不准也不足为奇,最靠谱的方法还是拿个骨朵近身来上一下。 反正他们骑在马背上,只要追出去,狼总会累,累得跑慢点就能射准了。 不过这俩边军追得太过瘾,留下杨鼎瑞在这,一个头两个大。 环顾左右,没发现还有别的野兽出现,费了大力气帮郭扎势坐到车辕上,杨鼎瑞检查了伤口,手边刚好带了防备路上拼斗的金创药,不免一番涂抹包扎。 包扎还在继续,远处山岭上传来马蹄声踢踏,当马车上的人们转过头,只看见长笑里刘承宗单手提着只灰扑扑的四腿大毛团,骑在不堪重负的红旗背上打着呼哨,拽缰绳携滚滚土龙自山坡上驰骋而下。 而另一边的山口,高显的模样要疲惫些,他是两条腿走回来的,牵着战马,马背上驮着狼,一步一个脚印,还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恍然间让人以为他受了伤。 “这半天你们也不把地上的狼尸拾起来,还有这个,四十来斤的小东西。” 刘承宗人没下马,先把战利品搁在马车上,又左脚踩镫、右脚脱蹬的矮身在地上一捞,就像过去在鱼河堡受训战场捡拾落箭一样,把地上最早被红旗踹死的狼捡起,重重扔在马车上。 这招叫马上取箭法,是骑兵作战补充箭矢最难的一招。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分别为弓梢取箭和弓弦取箭,弓梢用来取落在地上的箭、弓弦则能绞住扎到地上的箭,是骑兵必须掌握的技艺。 古东方尊崇的马背战士始终是全能骑兵,至少在大明边军的训练操典中,骑兵不但能挺着丈五长矛来一次挟枪冲锋、还要求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用弓箭解决敌人,最后还得从马屁股摸出骨朵、马刀、鞭锏、斧头给对手天灵开个盖。 恨不得骑射、冲锋、单挑、混战样样都行。 刘承宗回来时,郭扎势腿上被狼咬的伤已被杨鼎瑞包扎好。 有一手医术技能的辞官儒士如释重负笑眯眯:“运气不错,衣裳厚没伤筋动骨,就咬出个皮外伤,我上了点药。” “回去歇会就好了,你的马夫这条腿能保住。” 见刘承宗过来,郭扎势挣扎着要从马车上下来,被刘承宗止住,道:“不用下来,就在上头坐着吧,让你娃坐我的马,那两匹马都饿,驮不动这么多人。” 他从马背上翻下,摘了六瓣铁盔,看着郭扎势包着白布殷红的小腿以及不远处走过来牵马的高显,发愁的直挠头。 新招的帮手来自己这干活头一天就弄个工伤……这可不是啥好兆头。 第三十四章 断臂 高显没事,让刘承宗少了个嘲笑他的借口。 闹半天走回来是因为马没劲了,先前在安塞城外,高显怕衙役跟刘承宗起冲突,一直骑在马背上远远瞭望着情况。 回程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撵起狼来战马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最后软了腿,给马背上的高显摔了个屁股墩。 刘承宗对高显跟野狼搏斗是没一点担心,他们都穿着铠甲,就算这铠甲确实制作时用料没达到要求的标准,但也还是边军部队的装备,质量上有一定保障。 打个野狼,只要不把脚踝和脸伸着让野狼咬,别的地咬哪儿都得崩掉那畜生几颗牙。 何况高显到底是张五从鱼河堡逃走前就戍边的老兵了,手上功夫也不差,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也确实如此,即使被战马尥蹶子摔到地上,高显还是跟野狼打了个平手。 狼咬他两口,他扎狼两刀。 他没啥事,左胳膊的铁臂缚两个甲片有点变形、袢袄袖子被狼扯出点陈年老棉花。 野狼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过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慢了,虽说这些日子口粮上没亏了红旗,但这遭对坐骑的体力消耗确实不小。 刘承宗不敢再骑、高显的坐骑也趴了窝,就连另外两匹拉车的战马也被累得翻白眼,后来的路程这俩骑兵只能牵马慢慢悠悠走了。 路上不敢耽搁,给三匹狼放了血就继续上路,一直到黄昏过了牡丹川扎下帐篷营地,才把狼肉收拾了。 来时经过牡丹川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没了,也不知是被家眷收敛还是让野兽吃了,世事无常非亲非故,马车一行也无人介怀。 说是营地,其实就两顶帐篷,杨鼎瑞一家五口睡一顶、另一顶给了衣裳单薄的郭扎势父子。 至于刘承宗和高显,他俩有自己的法子。 去时那扇破门板被劈成两半,俩人在黄昏又挖了个坑,早春的地硬的很,也没带镐头,费大半个时辰才刨出个能容俩人躺下、一尺的浅坑。 坑两边插上门板,里头铺上柴火,烤着只涂大盐粒子没放干净血的狼肉,囫囵吃了天就完全黑下来,他们的活儿却还没干完。 捡些柴火与炭在边上另立篝火取暖,用河边的沙土往浅坑的火上一铺,灭了火,这就成了夜里暖洋洋的地铺。 夜里俩人轮换值夜给篝火添柴,睡到第二天早上天光泛青刚刚好。 别的不说,至少在吃饭上,这个时节的陕北,很少有人能像他们吃的这么自在。 已经没几个村子能吃上葱油饼了。 至于烤狼肉……不提也罢。 狼肉本就腥臊,想收拾妥当非弄几头大蒜不可。 最好把府衙老爷后宅种的观赏番椒大把大把下锅里混着肉炖。 像刘承宗这样,怕血腥味引来人群错过放血最的最好时间、缺少调料只有大盐粒子不说,还没有曹耀那手专业的厨艺技能。 制作水平充其量比疯狂原始人多点盐,吃这玩意的目的就显得格外单纯。 生存。 就单纯是为了生存。 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因为高显后半夜把剩下的肉裹着盐粒子熏起来了。 一夜熏不好,何况盐也不够,干燥防腐后,拿回黑龙山还要接着熏。 可能要等他们吃那些熏出来又腥又臊的肉条条,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这三匹狼个子都不小,但就和这会儿的人一样,身上肉不多,可怜日子没少过,剖开狼肚子,里头都有干草叶子了。 除了高显拿去熏的一部分,他们吃了两顿,剩下十来斤被刘承宗塞到胃里保存起来。 可不是他自己的胃,他的胃只能加快腐烂没有防腐功能,是把狼肉塞到狼胃里,打算拿回去跟村里还有小牲口的乡邻换点别的肉,哪怕就换只鸡子呢。 其实这节骨眼上能碰到猎物甚至野兽也是种好运气。 往北边走,想碰还碰不见呢。 猎物的块头不大,身上毛皮不少,等回了家,用去年中秋前后村里扫出的硝水浸上月余,能做两件小袄里子,没准多出的皮子还能给头盔做个皮毛内衬。 中原王朝向来不缺硝土,大江南北皆有此物,山东土硝、山西盐硝、蜀中川硝、南方洞硝当然还有专产硝矿的西北。 塞外蒙古的口市也能用茶叶换硝土,北方是无黄之国,未必不产只是不会炼,倒是硝产许多,可惜留着硝也没用,他们做不出火药。 硝制皮革的技艺由来已久,兴平里就有硝皮匠,每年中秋收集硝土自加煎炼,足够硝制皮革。 沿牡丹川河岸走下去,离蟠龙川就不远了,沿途未见生人,马也撑不住接连赶路。 次日启程刘承宗一行走得并不着急。 反正大伙现在都没个正经营生,外部环境持续变坏令人心生压抑,走慢点全当散心。 直到他们走到蟠龙川。 浅浅的牡丹川在小沙洲汇入蟠龙川,河水的颜色变了。 清澈的河水中有宽宽的粉红色,刘承宗挥手让高显带马车过桥,骑马淌水从木桥下走过,等他再和高显在东岸汇合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桥下有条胳膊,看衣裳是妇人的。” 他把脸转向北方,笃定地点头:“上游冲下来的。” 马车上杨鼎瑞的婆姨听见外面的话,又隔着竹帘惊叫出声,引得高显直朝刘承宗挤眼睛。 长挺好的官家夫人,咋是个啥都没见过的小娘子样,一惊一乍。 杨鼎瑞探身出来问道:“狮子,你是说上游有贼?” 刘承宗无声摇头,上游发生什么事他如何知晓,又没千里眼顺风耳。 何况红旗正在养身体,作为一匹战马,饲料吃得最好的日子居然是离开军队以后,这本身就非常尴尬。 若坐骑此时有全盛时期的体力,他倒确实想骑马沿河往北探明情况,可红旗这幅德行,到时遇上贼人跑都跑不开。 “先回去,等把你们送到家,我再牵两匹马,到北边看看怎么回事。” 看见桥下河里那条断臂,刘承宗有预感,离开鱼河堡后短暂的舒适生活恐怕要结束了。 尤其在看见远处属于兴平里的山峁上,立起一排排木栅与木栅后手持长杆的身影,更加坚定了他这一想法。 第三十五章 棺木 尽管满打满算离家三日,村里气氛大有不同。 进村小山道上,有民壮持枪矛连弩设立的哨卡。 问他们出了什么变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只知昨日有外人进村,刘老爷就派他们在山道、山峁设立几处哨位。 把杨鼎瑞放到家里,刘承宗扑了个空,父母兄长皆不在家,看了屋子和马厩,兄长兵甲战马都没在,让他的心猛地一突突。 匆忙将杨鼎瑞的家眷安置进厢房,就听见门外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去一看,十六这小光头闷着头往里跑,被刘承宗一把从脖领子逮住提了起来,小短腿还在那凌空捣腾。 “你风风火火要干嘛去?” 小光头被提起来才像如梦初醒,一双枣眼眯了起来:“狮子哥回来啦!老爷跟人吵起来啦,让我拿烟袋。” 拿烟袋? 刘承宗知道父亲有个铜烟锅子。 这边和渭河南北不一样,那边富裕,对这种新奇物事消费得起,泾阳是秦地最大的烟草切割集散地,也接触的到。 陕北田土薄,种庄稼还不够,早些年确实大面积种植过烟草,那时烟草刚流入中原,人们认为它有御寒功效,就贩给延绥、固原、甘肃三镇的边军。 打从前几年开始欠饷,军爷们都没钱了,烟草在陕北也逐渐销声匿迹,如今想买倒是还能买到,不过少很多了。 对老爷子来说,没抽烟的习惯,事实上对此时包括曹耀在内的陕北大多数人,都对抽烟没瘾,充其量就是个道具。 听见老爷子让小十六回来拿烟斗,刘承宗都乐了,放下他问道:“在哪吵架呢?” 十六说:“刘大爷家,围了许多人。” 刘大爷? 这个坐落在黑龙王庙山脚下的村庄里七八十户都姓刘,刘承宗抿着嘴缓了缓被话噎住的劲,道:“那刘大爷做何营生?” “他家好多棺材。” 明白了,兴平里的棺材匠家。 棺材匠像杀猪匠、泥瓦匠、游方郎中、媒婆、榨油的、织布的、兽医、神婆、戏班子、卖货郎、豆腐匠这些职业一样,是村庄、乡间的必备角色。 在有些地方棺材匠由木匠兼任,而在兴平里,因为木匠早年被徭役远征,所以另有棺材匠。 村里的老人通常从四十岁开始筹备自己的棺材,或早或晚,人生终极理想就是待自己走完人生路时能有个好点的房子一睡万年。 这些棺材买下后家里地儿大就放自己家,没地方就暂寄棺材匠家,每年让他保养、上漆。 所以家里棺材多的肯定是棺材匠。 听见父亲是和棺材匠吵架,刘承宗不着急了,转而问道:“那我哥呢,也在那吵架?” “刘管队昨天去找曹管队了,对!” 小光头说着突然想起来,赶忙道:“管队说了,狮子哥回来去祠堂,祠堂有个受伤的外人,说你见了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合着不提刘承祖,十六就把这事忘了。 刘承宗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停下摆摆手道:“行,你去给我大拿烟袋吧,我先去棺材匠家看看,一会去祠堂。” 兴平里没多大,出门拐几个弯就能看见棺材匠家,远远地刘承宗就看见棺材匠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里中老人。 这里头的老人不仅仅说的是年岁,在明代他们还有更多职责,里长年年换、不变的是被推举出的乡老。 在明代的村庄,只要不是杀人、谋反之类的大罪,户婚田图斗殴相争等一切小事不必动辄去往县城,都由本管乡老断事,责任重大。 还未挤入人群,刘承宗已听见父亲与旁人争论,实际上这并不是在和棺材匠吵架,是与乡老争执。 “今时今日,还能去哪采木?贼人正在北方,不知何时就会袭来,叫贼杀了难道他们还会把我们塞进棺椁?” 刘承宗听出来,父亲是在劝里中老人们放弃自己的棺木,这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棺木对老人的存在意义非常重要,人的岁数越大,对生死看得越淡,唯独在乎死后那一分坟地与一方棺材。 最近俩月在刘家峁筑城,宗族兄弟伐林采木、挖山取石,按理说木料缺口并不大,按部就班的把这套法子运行下去,到今年秋天他们就能在山峁上筑起土围。 在他了解中的事态并未紧急到需要让宗族老人献出棺木的程度。 尤其乡老顿着拐杖,同意将五旬以下的棺木拿出来,因为五旬以上的老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棺木,父亲还是不行,一定要拿出所有棺木。 一身甲胄的刘承宗在人群中向最里面挤进去,这帮老人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顶他俩个半,只能边走边四处告罪。 等走进最中,才对刘向禹问道:“大,出什么事了?” 刘向禹一见儿子,面露大喜,急忙道:“你来的正好,北边老庙庄被贼人攻破,你去过老庙庄,跟诸位长辈说说,老庙庄有多少人、村子是什么样。” 老庙庄被贼人攻破? 刘承宗来不及细想,就对周遭长辈拱手,道:“诸位长辈,上个月我往北去了一趟,老庙庄有七八十户、俩姓鲁的兄弟管事,跟丁家站有仇,所有立了寨墙,青壮都有兵器。” “晚辈才从安塞城回来,路上在蟠龙川看见河里有断手,料想上游出了事,本想着回来牵两匹马去北边看看,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对,就是丁家站。” 刘向禹接过话来,道:“老庙庄的鲁斌死里逃生,丁家站的人投了大贼王左挂,屠了老庙庄。” “七八十户人的老庙庄挡不住贼人,难道兴平里就能挡住?得尽快把山峁的土围修起来,别说棺材,就是要把门板卸了也在所不惜。” 有人说:“那就去府城请官军吧,既然挡不住还修什么土围?” “请官军自是无妨,延安卫军官相熟,料想打粮不会为难,但兴平里要管其吃穿用度,少说一百户人马,何况官军来了贼人不攻,难道我们就一直养着,兴平里还有多少粮草富裕?”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第三十六章 鲁斌 鲁斌是老庙庄鲁兄弟里老小,四方脑袋身材强壮,刘承宗见过他。 上次在老庙庄的木栅哨卡外,鲁斌头扎白巾身着羊皮白袄,骑在马上背弓箭持木矛,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刘承宗跟他聊了几句,没问出老庙庄的情况,却把丁家站的事套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间隔半月,刘承宗再一次在宗族祠堂见到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突遭变故,模样有了很大变化。 才迈入祠堂的四方天井,刘承宗就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脏兮兮的白发巾放在一旁,鲁斌披头散发、身上带着混了血泥的污垢,像受惊的兔子般望了过来,想要起身。 “是你?” 他嘴巴动作很小声音很低,左脸盖着块渗血白布,看上去异常不安,手在身边摸着极力想要抓住什么防身。 “刘承宗,半月前你庄上见过。” 刘承宗说着,已走上前去,随手拉过宗族议事时坐的长条板凳,挑挑眉毛问道:“脸上怎么回事?” “箭打的,掉了两颗牙。” 这答案让刘承宗不知道该说鲁斌运气好还是运气坏,运气坏自然是脸被人用箭打穿,运气好则是仅仅脸颊被打穿。 伤口能暴露出许多信息。 比方说,他能想象到鲁斌是如何中的箭,大概是回头看追兵时被流矢所伤。 “骑马来的,就你自己?别人呢?” 鲁斌点头,兴许是遭遇、兴许是受伤,让他看上去颇为气短,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缓缓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丁家人引贼攻入寨子,乡民四散,我跟几个兄弟引开他们,一路奔逃……都散了。” 既然鲁斌有马,那贼人也有马,刘承宗终于问出心里迫切想知道的事:“听我大说,那些贼是王左挂的人,你如何知道?” 似乎类似的问题已经不是鲁斌第一次回答,让他有些不耐烦,微拧着眉头答道:“他们自己说的,说左挂子带他们在耀州吃了官军败仗,几千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只是其中一股。” 答罢,鲁斌急切得连说带比划,道:“军爷,你见过我,知道我是老庙庄的,不是贼人,能不能让人把我放了,嘶!” 不知动作大了扯到哪里,似乎是后背,疼得他止住话头,不过仅停顿一瞬,又接着道:“把马和弓还我,我得回去。” 刘承宗起身走到他侧面,鲁斌坐得靠墙,刚才他没注意,这会才看到羊皮袄子后背破了块大口子,褐色血迹留在袄上,倒是破口里面被白布包裹着,想来是昨天逃到兴平里时有医匠给上药包扎了。 “回去?若贼人还在老庙庄,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我得找家人啊,我哥、嫂还有侄子,我婆姨和儿女,我全家十一口不会就剩我一个,要是没人我……我总得给他们报仇啊。” 刘承宗没说话,想坐回条凳上,刚坐下就又起身,道:“你后背有伤,连弓都拉不开,回去拿什么报仇?” “还得占两个民壮看着你,知足吧,你安心在这住着养伤,每天有人管你吃饭,多好的事。” 说着刘承宗自己都乐了,说实话如果不是老庙庄的遭遇,能在兴平里这么个地方有人管饭,是灾年里外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毕竟这场合不适合笑,刘承宗收敛笑容,想了想上前拍了拍鲁斌的肩膀,道:“这两天我去北边一趟,要能碰上你哥,我就把他领过来,你安下心住着,别在我家宗祠胡闹。” “我出去问问能不能给你换个地住。” 说罢,不管鲁斌在身后叫嚷,刘承宗头也不回的走出宗祠。 站在高大门楣的宗祠廊檐下,他抬头看着碧蓝天空叹气。 离开鱼河堡还没到俩月的时间里,身边死的人比过去十九年还多。 他早该知道丁家站那八狼不是省油的灯,连税吏都杀了,就算没贼人但凡有点不顺就会去抢别人,有贼人夹裹更是一拍即合。 越这么想,刘承宗越觉得他要动身往北边看一眼。 鲁斌的兄弟家眷要是还活着,多半找不到。 除非人已经死了兴许能让他看见个尸首。 否则他能找到,贼人也能找到,没点藏身的本事肯定活不下来。 若有藏身本领,方圆十里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藏几百人都找不着,何况找几个人。 “才刚从安塞回来,你又要去哪?” 给佃户分完种粮的蔡夫人回家,刚进门就见院门口正中间留下一坨马粑粑,再向里头望,看见马厩里刘承宗正背着铺盖卷拿鞍具往红旗背上放,不由道:“外头多乱啊!” “娘回来了,这不北边村子遭了贼,我去那边探探。” 看见母亲回来,刘承宗把鞍具卸下,背上的铺盖卷也暂且挂在马厩里,走出来笑道:“没事,祠堂关着那鲁斌也想找家人,他出去遇上贼就是个死,我替他出去看看。” “外头大道不躲人,你还能去搜山找人?” 蔡夫人急的光抱怨,却没别的法子,道:“又找不到人,还要上北边做什么?听娘的话,就在家呆着,你不要再往外跑了。” “哪能不去,七八里外的村子说没就没,总要过去看看贼往那边走,他们还在,咱早做准备;要去了别的地,夜里咱家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娘,放心吧。” 刘承宗抬手擦着收拾战马出的汗,顺手敲了敲穿在身上的边军暗甲,道:“里头都是巴掌大的甲片子,我骑两匹马,遇上贼也能跑,伤不到我。” “能的你,还甲片子,人家一个村的人都没躲了毒手,你穿一身甲片子有啥用?” 说归说,蔡夫人心知拦不住儿子,只好皱着眉头道:“你哥去找曹管队,估计午后赶回,你先吃点东西,等他回来你俩一起有个照应……那是谁家的马?” “也行,等他回来,家里人多我出门也放心。” 刘承宗想,估计大哥是知道北边贼情后觉得不安全,去把曹耀一行人找回来,到时候有五十边军在家,就算贼子来了也不怕。 想到这,他心里放心多了,指着马厩道:“那是后窑曹管队给嫂子留的马,我刚借来,急着走也走不了,它马掌松了,得新挂才能上路。” 第三十七章 抢食 钉马蹄在古中国被称作挂掌。 马这种动物实际上掌握了用脚指甲飞奔的特殊技艺,在野生状态下其蹄甲磨损与生长达到自然平衡,但在被人役使过程中违反自然规律,不论载人驮货都会使蹄甲磨损增大,所以才需要钉马掌。 曹耀留给曹嫂子几匹马,平日里嫂子不出门,马蹄甲依然会生长,没有磨损的情况下就导致以前钉好的蹄铁松了,在所难免。 之所以要叫挂掌,因为不单马掌会挂在马蹄甲上,钉马掌的过程中大多数地方还会选择把马儿挂起来的方式,以免把人踢着。 钉马掌的疼不疼取决于手艺,本身是类似做个美甲的工艺,但做美甲时把指甲盖掀了肯定疼。 但马儿在钉马掌的过程中会不会踢人,并不取决于疼不疼,关键看性格与马儿是否习惯翻蹄。 人有人的脾气,马也有马的脾气。 打从刘承宗学骑术开始,这些年他见的马多了,有的马脾性随和,怎么折腾都不生气;有的马性情暴烈,见人靠近抬腿就踹。 还有些脾气蔫儿坏,平日里看着性情温和任人摆布,等放松警惕屁股后头冷不防抽出一蹶子,把人干倒躺十天半月都不奇怪。 刘承宗从曹嫂子那借来的是匹战马,脾气倔极了说什么都不往马掌桩上走,刘承宗只能冒险从侧面把蹄子翻起来夹在两腿中间修蹄。 当然,做这种危险工作,一点祖传的量子迷信必不可少,新收留的杀猪匠郭扎势被请到马厩,搬着马扎坐镇一侧。 杀猪匠本名郭汝旗,据他所说走过的地方,有狗的话要么狂吠不止要么呆若木鸡,从来没有表现正常的。 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尽管无法解释这事,但他觉得多半是杀猪多了的人身上有不一样的气味,狗鼻子灵能嗅出来。 这种‘特异功能’可能就和他学斩首刀的师傅一样,那个米脂县老刽子手的‘特异功能’更厉害。 别说畜生了,人都不敢跟他说话。 刘承宗边用修蹄刀飞快清理马蹄中间的脏东西,边给俩人讲解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给马修蹄子换蹄铁,如果一定这样……把蹄铁给我。” 说着,他从十六手上接过蹄铁与蹄钉,手上不停,道:“要快,能一刀修好不用两刀,大牲口力气大,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踹你。”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同时,刘承宗脑海中闪过这匹马猛地收腿起跳、踹在他屁股上的画面。 如果这事真实发生,可能对郭汝旗和十六的教育意义更大。 幸好这匹通体黑毛油光水滑的战马没尥蹶子,甚至对于挂马掌还感到舒服,眼儿都眯了起来,满脸享受。 可能这对它来说就是修了个脚。 在战马良好配合下,刘承宗把这事办的得心应手,飞快且熟练地用修蹄刀刮掉蹄子中间的污垢、削薄多余的蹄甲,换小锤把马掌钉上,再从马蹄外把铁钉尖敲弯,很快就修好三个马蹄。 削蹄甲是个技术活,如果四个马蹄的蹄甲厚薄不一,马儿长时间行走很容易变成跛足不能役使,刘承宗做这事非常熟练,几乎算半个专业人才。 至少比村里兼职马掌师傅的铁匠靠谱。 修好三个马蹄,刘承宗刚翻起马儿最后一只蹄子,村里就响起奔踏的马蹄声。 他的面容陡然严肃,本能猛地抓起挂在拦马桩上的革带与腰刀,给十六使了个眼色:“去看是谁。” 十六还没从马厩跑到门口影壁,宅子外马蹄声已经停了,紧跟着就传来呼唤:“十六,来带人搬几个条凳,我去舀瓢水,渴死了!” 是兄长刘承祖。 刘承宗这才放下心来,把腰带放回去,擦擦手走出马厩,听着门外甲片相撞的声音,就见那些熟识的边军老兵从影壁左右鱼贯而入,让原本非常空旷的院子都显得拥挤了。 曹耀提着水囊朝嘴里猛灌两口递给旁人,咧嘴笑着走上前来:“狮子,老哥又回来了!” 说着他表情一顿,对马厩挑挑眉毛道:“你把马弄来了?” “曹大哥,我正修马掌呢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北边遭了贼估计你也知道,我打算去那边看看情况,光红旗遇上事跑不开。” 曹耀听着接连颔首,摆手道:“别去了,那帮贼子还在老庙庄,往后几日备战吧。” “操他奶奶地,老子刚在山里开了新窑,他娃就一窝一窝过路,老庙庄的事我眼睁睁看着不敢上,贼人太多了。” “这帮人是老贼,马驴骡子很多。” 曹耀是真难受,原本领部下到黑龙王庙山的兴平里,就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 知道自己手下弟兄都做过贼,手脚不干净性情不温和,怕军民起冲突进而影响与承祖承宗兄弟的感情,这才带人离开另起炉灶。 到北边山里日子铁定不如在兴平里呆着,过去挖窑洞、修营地,净是脏活累活,还要派人跟周围村庄联系,有富户能讹点啥就讹点啥,不好讹的就商量着以物易物能换点日用也算够本。 好歹日子能过。 一群活土匪安营扎寨十几天,整天累到眼都睁不开,为的啥?还不就是想罩着十里八乡村民,在这江河日下的乱世过活? 他是恶人,但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就算是狼,想活下去也得确保周围有羊,超过十里外头就算死成尸山骨海他也管不着,他周围的村子不能乱套。 只要周围不乱套,他这帮人就能活。 现在可好,连这点小确幸都没了。 王左挂在耀州从官军手上吃了小败,拢共死三百人,过去收拢的几千人马就四面溃逃,一股又一股的贼匪今天十几人抢官道上的茶馆,明天几十人冲击周遭村子。 后天装备精良的上百贼骑就敢冲进老庙庄把男丁都杀了裹着大姑娘小媳妇作恶作乐。 等他们走了周围留给曹耀的全是无人区,那他留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帮狗娃就没想在延安府多待,屠了老庙庄后头就该这了,今天我们过来就碰见贼子……你们跟刘老爷商量,是留这据守,还是走出去躲一躲。” 第三十八章 官军 严格来说,曹耀和盘踞在老庙庄的贼人,在路数完全不同。 前一种想做土贼,后一种则是流贼。 两种贼都不事生产,他们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手段都是劫掠,看上去很容易合流为一伙人,可实际上却完全不同。 世界残忍之处正在于此,他们作乱的原因都无非是此时大明帝国尤为激烈的阶级矛盾。 他们的共同敌人明明是占有大量土地钱粮、挤压生存空间的大明宗亲;明明是高居紫禁城不断增税的大明皇帝;明明是地方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以及霸占田地的土豪劣绅。 但他们接触不到那些敌人。 尽管那些人和他们呼吸着同一份空气,甚至有些人就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生活着,却毫无交集,好似身处平行世界。 大户有土围子、地主在城里,刚从荒地冲出来的义军哪里有像样的攻坚能力? 要活下去只能劫掠郊野乡民,要么就黑吃黑。 就好像他们的世界只是一方棋盘,明明那只捻棋的手近在咫尺,却永远只能与对立棋子捉单厮杀、血流成河。 他们之间未必是敌人,却只能把刀挥向对方。 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弱者只能吞噬弱者成为强者,才有与强者过招的资格。 刘老爷也是这样的弱者,明明顶着举人功名天下大可去,却只能把自己困在黑龙山作困兽斗。 看上去选择挺多,实则无计可施。 老庙庄的遭遇殷鉴不远,兴平里人心浮动,村庄妇孺笼罩在恐怖气氛里,人们不知道贼何时会来,只知道很难敌得过。 那天以后,刘承祖在黑龙王庙山设下七个岗哨,均由历战老兵带庄户职守,最远的哨位在山头上能俯视蟠龙川。 生存威胁下,兴平里的一切朝着军事防御发展,除了几户人打定主意逃跑,全家老小消在某个夜晚。 留在这的近百户百姓,每日向刘家峁土围运送木石不曾停歇。 就连去蟠龙川取水的庄户也三人一伙带着弓箭才能下山。 四月十七,刘承宗站在山上给自己挖睡觉用的地洞,这处哨位被他隐蔽得很好,挖出的土堆在旁边老树下,白天夜里他在这站着都很难被人发现。 受限于技术水平达不到,这个时代的兵种分工还不能像后世那样明确,土工作业这一必备技能,在边军中是步骑皆有的技艺。 如今天气稍暖,刘承宗打算在山上挖个单人壕,这样白天可以在这站岗、夜里在壕里睡觉也能听见旁边山道的动静。 兴平里岗哨施行的是三人制,单七处哨位加上往来通传消息、送饭送水就用去近三十人手,刘承宗身边是佃户石万钟与腿伤还没好的郭扎势。 眼下正好俩人干活,郭扎势坐个马扎在山上望风。 刘承宗刚想放下铁锨稍歇片刻,就听见郭扎势压低声音惊叫道:“东家,南边有兵来了!” 一句话,让他陡然间把心提起,连忙扒开堆放的枯草趴在小土坡上向南望去。 河沿官道上烟尘弥漫,先有五名塘骑扛战旗策马而出,过了片刻一望无尽的卫所旗军在军官率领下排着队走,有拿兵器的也有不拿兵器的,望着北边风尘仆仆。 立在旁边的石万钟以手遮眉还没望出所以,就被刘承宗拽倒按在土坡上:“趴下!” “少东家,延安府的官军?好多人。” 石万钟和郭扎势,一个叫他少东家、一个叫他东家,俩人都是大字不识,军事条例同样不懂几条,这会也就能看出官军人不少。 但在刘承宗眼里,这支自南向北进军的官军情况一览无余。 “别出声,离的太远,等他们走近让我看看,嗯……数不对。” 塘骑是塘报骑兵,职能是侦查、通信,是军队的耳朵和眼睛,编制在北方是五骑一塘,各持一面旗,在山地众多的南方一塘步骑结合人数更多。 刘承宗在贺人龙麾下曾短暂担任过塘骑长,因此对北方塘骑的职能与能力如数家珍,按他了解,这些塘骑该散开而非扛着五方旗聚在一处。 塘骑的规模很大程度上与部队规模是成比例的,过去边军出塞烧荒,每路各有二十四塘骑兵,大军过境塘骑撒开到二十里外探明沿途,各塘递进万无一失。 但眼下官道上只有一塘骑兵,看上去绝非艺高胆大的正经塘骑,他们畏畏缩缩、缺乏训练,无法按照兵部操典要求完成使命。 哪怕用刘承宗的眼睛去看,他们每次行进的距离不可能达到一里。 后面的正兵看着更不像那么回事,给刘承宗带来巨大疑惑。 这些排着队列、身着罩衣战袄的人不像军人。 这种感觉非常模糊,只是看见他们的第一反应。 仔细看去他们穿了不少有泡钉的暗甲,手上拿着不少兵器,火铳、三眼铳、弓箭具备,也确实排着队列长方阵,还扛着战旗。 士兵耸起肩膀佝偻着背,像背着装满石头的无形背篓;脚步虚浮身骨孱弱,仿佛不堪重负下一步就会伏倒在地。 还有骑在马背上刚刚被他点着人头数过的军官,百户的铠甲更好,那是丝毫看不出偷工减料的明甲,张扬马鞭在官道上大声喝骂,不时把本该抽向大牲口的鞭子挥在身边走过的旗军身上。 就像是个监工。 卫所基层军官的职务可以靠头盔上的盔枪、背后的靠旗认出,刘承宗一番清点,这支队伍有千户副千户三人、百户副百户二十六人、总旗官三十七个、小旗官七十个。 依照中级军官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在一千到三千三百六十人。 依照下级军官的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至少七百七十六人。 但刘承宗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这支部队有七百人的样子。 至多,二百五。 他看见官军向北进军,脸上无半分欣喜,反而愁苦之色愈浓,起身边脱甲胄边对石万钟道:“去给我哥传话,千户带队,二百多旗军兵发向北。” “让我大招呼族人,把马、牛、驴、骡,铠甲、值钱物件还有村里好看的婆姨都藏起来,准备粮食吧。” 第三十九章 征粮 不是刘承宗心胸狭窄,不知道官军北进是为平贼,能救他们的命。 实在是这个年代的官军,已腐败堕落至无以复加,他就是官军,而且是待遇比卫所旗军好的边军。 在鱼河堡贺人龙敢放兵出去打猎? 为啥一定要让作为家丁的刘承宗出去打猎,还不是心里清楚,边军出去不是打猎而是抢劫。 更别说待遇远不如边军的卫所军了。 大明兵制复杂,最早是靠太祖皇帝创立的卫所军,天下遍布卫所,一卫五千六百户,各有军田,世代为军。 后来卫军被官员奴役、军田被霸占,就出现逃兵且战斗力下降极快,又出现了营兵、募兵。 在张居正执政时,大明各个角落经历回光返照,但到这个时候又快速衰落下来。 那话怎么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倘若这支部队看上去精神状态良好,衣甲齐备士气高昂还好。 可他们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那回事。 真碰见混蛋领兵,起手把兴平里屠了带他们的脑袋去领军功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强者向强者挥戈,弱者向弱者拔刀。 刘承宗对这支部队更多的是有心提防。 有心提防就是心里警惕,实际上毫无办法。 他可以架设木栅把贼人拦在山下,敢上来就鱼死网破,却不可能对官军如此。 所幸,兴平里还有刘向禹。 刘向禹做过延安府税课司大使,跟延安卫几个头面将官虽没打过交道,却多少相识,听说有官军至山下自带着儿子去村口相迎,一见面两边认识,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刘四爷!” 领头的千户身披明甲手按腰刀,腰间挂着玉坠子,看上去精悍非常还有几分儒将模样,眼见刘向禹立在村口,便翻身下马大跨步走来,笑眯眯上前抱拳道:“晚辈领知府大人之命,去北边剿贼,本不应来叨扰,只是实在……还请老先生多包涵。” “张将军此言差矣,诸君保卫乡梓北征除贼,我等乡老应尽本分,官军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兴平里百姓尽力补给。” “灾年里都不好过,有四爷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张千户把姿态放得低,说话也不蛮横,笑呵呵抬起四根手指:“我要在这吃顿饭,再带两顿走,四爷能办,旗军就在村外驻营。” 他口中的旗军就是卫所军,刘承宗穿着袄子和兄长站在父亲背后,这话在耳朵里就是话里有话,应该还留了半句。 ‘办不了,旗军就在村里驻营。’ 刘老爷接连颔首,笑道:“三顿饭,张将军要鄙乡准备多少军士饭食?” 刘承宗看见这张姓千户抬起的手掌张开:“五百人,不强求肉菜,干粮要管饱。” 五百人? 刘向禹硬止住自己想回头看刘承宗的想法,稍加思虑就爽快答应下来,道:“将军,既然如此,老夫先吩咐乡中妇人把这顿饭做好,再做些干粮路上带着吃,只是还劳烦诸多军士在村外稍歇。” 见是达成所愿,张千户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微微躬身作揖道:“晚辈多谢四爷,也好教四爷放心,我等此番出兵,必将贼子斩尽杀绝,以还府城太平。” 二人说罢各自回还,不一会村庄升起炊烟,村外卫军也在欢呼后选定驻营地。 听得出来,兴平里管饭让他们很开心。 但是村民对这事并不开心,在人们交口抱怨下,刘承宗陪父兄穿过街道回到家里,早回来的曹耀正坐在大门口石阶朝地上吐口水:“他奶奶地,官府不管他粮饷他能出兵?拢共不到三百人也敢要五百人的粮,不要脸,我呸!” “看那一脸笑老子就想放一铳过去。” 刘承祖上前摆手道:“净说这没用的,有官兵来是好事,那旗军在卫所里吃不饱没力气,上阵送死吗?省了乡里百姓去与贼人拼生死,一户拿出三五日干粮,拿也就拿了。” 刘承宗在后头撇撇嘴没说话,曹耀说的其实也是他心中想法。 瞧瞧人家家张将军,笑呵呵说几句软话,摆明了以势压人,把想要的都要了。 他没搀和到俩人拌嘴里头去,两边都是兄长,帮那个说话也不合适,因此干脆上前对父亲道:“大,把机兵的鸟铳给曹大哥分一杆吧。” “他过去在京军火器营,使火枪使得俊,后头遇上事有杆鸟铳也好办。” 刘向禹转头疑惑道:“怎么,狮子是觉得张千户平不得贼?” 刘承宗撇撇嘴,他很诚实,摇头道:“不知道,真打多半是打得过,但就怕这些旗军不出死力。” “何以见得?” 刘承宗俩手一摊:“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 “朝廷给饭,当兵的就能充人数;给钱,当兵的就能去杀人;朝廷给个睡好婆姨住好宅子的希望,当兵的就能提着头拼命,大你看看朝廷、看看那张将军能给外头旗军啥。” “我也不太懂打仗的事,但旗军连填肚子的粮都从咱这要的,打仗这事不能光看朝廷和领兵官的心气。” 他尽量把话说的顺耳些,其实他认为兴平里出这份粮毫无意义,甚至还会给将来守御贼寇创造难度,因为这张千户在他眼中就是带兵给贼送兵器的运输大队长。 就算真打,指望这帮民兵战斗力都未必能比得上有四五十边军的兴平里民壮。 战争,战争是国家整体能力的体现,而这种体现也将回馈方方面面,造成影响。 曹耀出现在陕西,不就是萨尔浒之战的反馈么。 刘老爷站在门口想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次子,没好气道:“军民各安其分,官军要纳粮老夫就纳粮,又没拉你去北征,怨愤什么。” 刘承宗的想法终归是有些邪气,长兄刘承祖就正义多了,似乎是被弟弟的言语提示到,他先看看老二,又看看曹耀,道:“让他们去终归不够保险,要不我们披甲上马,跟他们一起去平贼,互相之间有个照……” 话还没说完,曹耀就接连摆手,叫道:“不去,不去!” “去了半点好处没有,战事死伤不说,刘大郎我就问你,战后他若索要我战马甲械,你给是不给?你给了我拿什么自保,你不给难道我还能打杀他们?” “四五十人没个正经身份,铠甲器械比官军还好。”曹老贼朝村口远远眯起眼睛望去:“就踏实留这等信吧,愿意去你自去,反正我不去。” 第四十章 过把瘾 院子里看鸡的杨鼎瑞说,张千户是顾忌着刘老爷面子,才只要了三顿粮食。 “下了蛋就被收走、下了蛋就被收走,身边鸡子越来越少,你看,它不高兴,觉得鸡笼有问题。” “以前应该没这想法,一直有饭吃,但现在没饭,饿得眼都睁不开,扑腾翅膀想往高飞,飞出鸡笼。” 杨鼎瑞神神叨叨的研究鸡的处事规律,竟让蹭蹭磨刀的刘承宗也跟着格鸡子,接话道:“要是它吃肉,让它杀鸡子也会干,因为它觉得反正鸡子就是叫人杀的,总要死,被鸡子杀了也没啥不对。” 听得杨鼎瑞抚须笑道:“孺子可教,得让它吃饱,吃饱了再给它找俩伴儿,然后兆黎自可生理,不复出笼之……” 话还没说完,笑容戛然而止,因为刘承宗是边说边起身,说完话提着刀往地上‘哐当’扔个小铁碗,躬身提母鸡出笼一刀宰了。 把血放得干净利落。 “伴儿不好找,人毕竟不是鸡子,陕北没粮食,别格了先生,还是炖汤吧,香的很。” 张千户确实如他所言,在黑龙王庙山吃了顿饭,然后就连吃带拿的向北开拔。 这是报仇,所以从老庙庄逃出来的鲁斌也跟着去了,伤还没好,只能当个向导。 有向导让官军很高兴,他们打算明早袭击。 刘承宗看着天色,估摸着卫所军的脚程,这会应该还在赶路,离老庙庄不远了,或许已经选好了休息的地方。 这场战斗最迟在明天傍晚就能结束,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这结果对兴平里是好是坏,让他无端烦躁。 烦躁到想吃点好的。 厅里刘向禹面沉如水,承运在末坐算账,算宗族有多少粮食、今年夏天的地能打多少石粮,现有粮食够不够撑到交夏粮以及剩下的粮食能不能撑到交秋粮。 确切的说,承运算的是怎么买粮合适。 十六把放过血的鸡子拿去拔毛,刘承宗洗了手起身走进厅堂,看见堂弟苦思冥想的表情就知道,族里的财政状况并不好。 “打的粮肯定不够,咱这四百二十亩地用种粮四十四石,夏粮至多打三百石,正税、种粮要留五十八石,剩下二百四十石,上下十几口人、十几头大牲口,能撑个半年多。” 这就是陕北地薄,在这片土地上即使是有百亩田地的人家,依然算不上地主大户,因为一百亩只能打出关中四十亩的收成。 “但二叔要从这算地租,我看难,粮食只够自用,官府摊派咋办?那可比正税高。” 明代的正税很低,这是开国就定下的基调,太祖皇帝清丈田亩,依照当时的每年花费定下基本的正税,三十税一,后世不再增加正税。 但开国新气象国泰民安,田亩数量固定,没有藏田隐田,收上来的正税刚好够花,必然会导致中期以后田亩数量减少,正税不够花了。 然后聪明的朝廷就创造了寅吃卯粮的加派,就是头年干的大事钱不够没关系,亏空也先干着,留到明年加派补上亏空。 为对付建州后金而提出的加派三饷,混在正税里一点儿都不高,也就十五税一而已。 老百姓年入三百石米粮时,绝不会叫那三十五六石的正税压垮,压垮百姓的是当他年收入只有五十石的时候,还要交六石。 因为收入已经不够吃喝了。 何况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税种,役。 起运银粮、修补城墙、修缮衙门、还有雇人敲梆子打更……都是役,也都是大明帝国子民的法定义务。 你要种地你不想去,就只能交银交粮代雇。 核算下来比正税贵得多,而且种类不一。 老爷子收过税,对这个懂得很,还是摆手道:“你先别管摊派,按正税吃用算地租,摊派后边想办法,大郎和狮子不是带了粮回来?” 说完刘向禹就想到那几十石粮还要留着让村里边军吃用,手指在桌案上苦恼的敲了敲:“你丈人那边能卖多少卖多少,准备买粮吧。” 承运点头道:“我想也是,只能买粮,但这会府城粮价升腾,正是贵的时候,米麦没四五两恐怕买不来。” 刘承运不光提出问题,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并提了出来:“不如渡河进山西,我丈人给府城米商写过状子,认的干儿,山西那边粮价高点也就却也不至于斗米两三钱。” “一样的银子,在这能买二十石,到那边就能买五十石,我哥带回的东西值钱,就算押了也能顶本金,没准回来还能挣一笔。” 跟着刘承宗一同入堂的杨鼎瑞听得入神,不由得出言道:“去山西四百里路,往返延川有混天王起事,几十石粮极易被抢。” “可去府城也一样要二三十人护卫,何况还贵,就算到山西再雇脚夫,也无非一石加上八钱脚银罢。” 这脚钱价格显然承运也不太确信,攥着毛笔就把笔杆伸进嘴里噙着,坐在上首的刘老爷担忧道:“只怕现在拿出每石一两的脚钱,别人也未必愿意由晋入秦。” 承运想的倒是挺好,拍手道:“不行就两边都去,我去山西,给狮子哥画个府城图,让他寻商贾买粮,谁敢抢就和他们干!” 刘承宗坐在末坐椅子上听着,望向院子出神,听着家里筹算钱粮就把他听得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起,两只拳头放在腿上紧紧攥着。 人们算来算去,没个好办法,灾年里辛辛苦苦兴修水利抗旱斗旱,种半年地,到末了却不够自家吃用? “咱家都这样了,别家还能活?” 刘承宗还是没忍住,出言打断众人思绪,摇头道:“现在别说带粮从延川过,就算有人带一二百石粮食从黑龙山过,大、先生、哥,你们觉得他能把粮带走?” “是张千户会让人把粮带走,还是曹大哥会让人把粮带走?没人能把粮从这带走,我们出去买粮,途遇的官军、贼人、村庄都是敌人,粮食就是命,想要粮食光出钱已经没用了。” 曹耀说过的话在刘承宗脑中不住回响。 ‘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的没力气再想别的就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没再多说,出门让十六去铁匠铺给自己取回新打的刀格。 他知道,人像那鸡子一样,不管你过不过把瘾,早晚都得死。 可难道真要去当贼,去抢才能活下去? 第四十一章 娘舅 次日照旧。 尽管延安卫的官军已杀向老庙庄剿贼,黑龙山乡勇仍不敢轻松。 刘承宗坚守岗位,带齐战马甲胄,在石、郭二人陪同下挖好了壕,睡了一宿。 上午吃过饭闲着也是闲着,回到家伙食水平比鱼河堡好太多了,刘承宗也恢复了训练。 训练一方面是他,一方面是战马。 俗话说久病成医,当兵的时间久了自己也能制定训练计划。 他对战马的训练计划甚至比自己那份更成熟。 他为红旗每日制定的运动量都不同,头天是慢走、次日就快跑、三日练疾冲、四日练追逐、五日习突撞,如此周而复始。 还要对坐骑进行每日的常规训练,即以一里为距,先小步溜达、再缓步慢跑,之后甩开马蹄大跑、再放慢速度小跑,最后全力奔驰。 如此持之以恒,战马不但有较优秀的耐力与速度,还会记得冲锋过程中保持体力,熟悉单次作战中的接近、骑射、追逐、游斗乃至冲击追击的战斗次序。 这些老技术红旗都记得,在鱼河堡火器兵操练时经常被拉去听音,它连火枪火炮都不怕,排除因过去两年经常吃不饱而受损的体力,这确实是一匹底子极好的战马。 要是有充足口粮悉心养上半年,红旗能驮着全身披挂的刘承宗日行六十里再打上十个回合。 这几乎是驰击的极限,再远就得多备两匹马了。 红旗的训练结束,日头已经升高,刘承宗翘首望向北方却不见动静,只得牵马转回山道,却在南边瞧见了人影。 蟠龙川的官道上,自南边行来两个人影,二人面容相似。 稍年长者头戴红缨毛毡范阳笠,身着紫花短袄背负行囊,脸、脖蒙着挡沙白棉巾,提一根夹棒刀昂首阔步。 更年轻那人头戴蓝发巾,身穿蓝棉袍,腰系素宽带足蹬短棉鞋,背长刀一柄亦步亦趋,时而机警望向左右。 看上去二人皆孔武有力,且以那年长者为主,直朝黑龙王山而来。 官道上出现这样的人,不免让刘承宗注意,他叫起了石万钟,跨上红旗策马下山,隔三十余步放出一箭射在二人脚下,叫道:“你俩从哪来,是何人物,各持兵器鬼鬼祟祟,来我山作何打算?” “诶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 那年轻蓝袍汉被刘承宗的羽箭惊了,气呼呼解下背囊提起长刀便要过来,被稍年长者止住,那人拉下挡在脸前的面巾,笑道:“狮子有本事啊,敢拿箭射你娘舅了!” 待面巾撤下,刘承宗定睛一看,滚鞍下马跑上前拜倒:“舅舅!” 来人是他舅舅,名为蔡钟磐,家住渭北耀州的三原县城,年少时当过募兵,后来在商贸发达的三原、泾阳一带给商人送货,时常途经延安府便给俩兄弟带些好玩的、好吃的。 刘承宗见是舅舅来了,见礼后便转头对石万钟道:“石大哥,你代我回家跑一趟,跟我娘说舅舅来了。” 听见这话,石万钟应下便往回走,被蔡钟磐带着尴尬神色叫住:“诶,狮子这事不急着说,你先听我说。” 刘承宗自是点头,却不见蔡钟磐发话,直到石万钟有眼色地避到一边,才开口小声将事情娓娓道来。 蔡钟磐身边的年轻人是他妻弟,名叫陈汝吉。 从去年起,蔡钟磐居住的耀州三原县城便有群贼出现的踪迹,大量平民涌入县城,让城内粮食严重不足,又在群贼环伺之中,一旦围城便不攻自破。 在渭北、陕西,三原与泾阳构成西北地域的商业中心,造就了一大批在地和旅外商人。 发达经济的同时也文教兴盛,陕西督学署就驻于三原,功名家庭极多,也使得三原名宦辈出,拥有稳定的士绅群体。 这种条件下面对外敌,三原士绅便在丁忧官员王徵的倡议下建立了地主武装,名为忠统。 王徵是天启二年进士、广平府推官、后任扬州府推官,其人精通器械、有杰出的军政管理能力。 在今年二月初一,王徵等人在得到知县准许后,在三原全城散发北城守御同盟传单,召集城内士大夫、富家共赴城隍庙歃血为盟,成立忠统义军,保卫故乡。 而后这些士绅富家各司其职,有人统管义军、有人出钱雇人造刀做枪,应募百姓则每月逢三、六、九操练,登城守卫,由募主给月银三钱及饮食武装。 他们约定好,待平贼成功,忠统即散,武装仍交还募主。 蔡钟磐护卫商队往返三原、泾阳之间,走南闯北,是县中有名的武人,因此被特意请入忠统义军。 在二月十二日,率一队乡勇参与了忠统义军的初战,进攻盘踞在三原县阳社里的贼人,将之击溃驱向富平。 不过当时忠统义军守北城,三原县兵守南城,由于王徵在火器上的指导作用及诸多富商之财力,忠统义军在装备上已经超过了城南守军,忠统的首领们也与县令产生矛盾。 在出城作战时,忠统义军首当敌锋,官军各营却驻马不前;贼众突袭忠统兵营,连战十一阵旁边驻营的官军却不曾将一箭射向贼人。 更有将领被农民军贿赂,拒绝出兵,至战斗结束,反来索取民兵所获首级拿去受赏。 蔡钟磐有一好友在三月的战斗中斩获首级两个,被十余官军围在小巷相夺,他那好友不给,便被官军剁下三根手指,还不给,最后叫官军杀了把首级抢去。 因为这事,蔡钟磐带妻弟上门讨要说法,混乱中放枪挥刀打伤砍死官军数名,收拾行囊逃出三原,这才到了延安府。 “我去你家歇息只恐会招来灾祸,千万莫要大张旗鼓叫人知道,我只是来借几两银子、几日口粮,饮上口水自会离去。” 刘承宗摇头道:“舅舅还能往哪走,这一路过来已是千难万险,既然你打惯了贼人,不如就留在兴平里,何况北边就有贼呢,还有官军,肯定是不能走了。” “我这就带你们见父母,到时他们也定会说一样的话。” - 注: 1.王徵,字良甫,号葵心,明代科学家、机械学家,最早的陕籍天主教徒。 出仕前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1627)出版。 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包括地心说,重心及其求解,求水体积、浮体体积,比重,简单机械及其联合使用。 与徐光启被时人称作南徐北王,李自成破西安欲用,坚决不从,后闻京师被攻破,绝食自杀。 2.忠统士绅武装,成立于崇祯二年二月,参考《忠统日录》 第四十二章 贿赂 刘承宗的父母见了蔡钟磐,自是喜不自胜,听闻三原遭遇,更是多有同情之心。 血脉相连,外头环境乱,走投无路不能不帮,即使兴平里族人是自身难保,终究比飘零在遍地贼人的陕北好些。 家中是欢天喜地为蔡钟磐与其妻弟陈汝吉准备饭食,可惜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昨日被刘承宗宰了炖汤,一时间也拿不出个肉菜。 难得让刘家在中午吃了顿饭。 等下午吃过饭,人们心里头都泛起了嘀咕,就连老爷子刘向禹都走到院子里好几趟,抬眼朝北边望着。 “北边怎么,还没动静呢?” 按时间推算,官军如果要在早上与贼人交战,那这会老庙庄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们之间距离只有区区七八里,交战的动静听不到就算了,总不该连个黑烟都没有。 刘承宗也坐不住,去马厩牵来战马要去北边看看,被蔡钟磐拦住,道:“狮子,舅跟你一起去,给我找一两火药。” “火药?舅舅你用得上?” 面对他的疑问,蔡钟磐把那根八尺长的夹刀棒靠在门上,返身从背囊里掏出把双管手铳,道:“这个比弓还好使。” 舅舅从包里掏出这玩意可太让刘承宗目瞪口呆了,接过来看了又看,意外道:“这从哪来的?” 这手铳做工精良,双管平行、长短相同、口径亦相同,铳管尺长、内径四分、外径一分厚,下有双扳机,连接上面插火绳的双机头,铳管下木铳床有一黄铜盖,内藏通条。 木质弯曲铳柄拿在手上沉甸甸,原型的铳柄底部还有一可拉开的小木盖,拉开后内里藏十余颗铅丸掉出坠地,让刘承宗慌里慌张好一顿捡拾。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短柄手铳,而且一见就是两个管,可在他脑海另一份记忆里分明看出这东西有不同与这片土地的血统,脱口问道:“西人火器?” “嗬!狮子不出延安府懂的还挺多,正经三原造,葵心先生给你舅的杀贼赏赐,先生受洗入了景教,跟泰西夷人极好,学到好些东西。” 蔡钟磐笑道:“先生那也有一柄,看着比这个更好些,是泰西夷人送的礼。” 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对外国人尤其西方人的印象很深,不过他没想到在陕西居然也会听闻西人教会的消息,不由得问道:“舅舅,你见过泰西夷人么?” “见过几面,除了长得暖和点,跟咱没啥不一样。” 长得暖和? 暖和好像并不是个形容长相的词。 正当刘承宗百思不得其解时,就见蔡钟磐一脸严肃吐出俩字:“毛长。” 刘承宗对这个解释忍俊不禁,紧跟着就听舅舅道:“不过他们都自称西儒,学起四书五经来比生员举子还要用功,因有士人入教,三原许多百姓也跟着信了教。” 西儒? 他反复咀嚼这个称谓,这与另一份记忆里的西洋人格格不入,那份记忆对世界另一边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尤其联系到这个时代,几乎都是小偷、海盗、暴徒、殖民者、鸦片贩子与奴隶主这样的词汇,所作所为怕是与儒毫无关联。 好在,刘承宗对这事看得很开,或者说他只是一时兴起问上两句,实则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把双管手铳还给舅舅后便骑马上了刘家峁,取来装在腰囊里的二两火药,又牵了匹马,一同北行。 他心里对士人阶层入教有一点自己的了解,也对传教士的行为有些许猜测,认为这不过是双方的同床异梦、各取所需。 就像蔡钟磐说的那样,传教士拉拢上层人士,目的是让底层百姓入教;愿意入教或产生好奇的士人,大多是改良派,希望借助外力来精进学识为百姓、为朝廷所用,故而只对翻译书籍感兴趣。 双方都是聪明人,各取所需,谁都当不来傻子。 至于他自己,刘承宗觉得这事跟他无半分关系,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传教士,真见到了再说。 舅甥二人策马北上,聊起往年见闻,一个说北边鱼河堡、一个说南边三原县,倒也聊得来,谈及经历各是唏嘘。 循着兵马过路的踪迹走出五里,刘承宗就惊觉那车印马蹄的踪迹断了。 这奇怪的不得了,二三百人的卫军踪迹,他们也没精力隐匿足迹,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俩人在路上找了很久,蓦地瞧见蟠龙川西岸有人影朝他们招手,一行五六人自土垒间缓缓走出,朝河东快步走来。 离近了这些人脱鞋卷裤淌水过来,刘承宗才看清竟是昨日才分别、跟着张千户做向导的鲁斌。 他身后几人有男有女,身上衣物破烂肮脏,小孩流着鼻涕,全都灰头土脸。 肮脏是缺水环境下的常态,但破烂不是,毕竟天气即使转暖山梁上依然断不了寒风,显然他们不论从哪来都很匆忙。 渡过河来,鲁斌带众人行礼,这才介绍道:“刘二爷,这是我家兄长与嫂子,那日贼破老庙,躲在崖洞里才逃得性命。” 刘承宗自是与几人拱手,这才问道:“你不是给剿贼的官军引路,怎么自己回来了,官军呢?” 提起官军,鲁斌似乎有无尽愤慨,气得捶胸顿足,道:“刘二爷不知道,我与那张千户引路,前有骑兵探路,走到一半不知怎么,哨骑回来千户便不走了,率军渡河向西,还不让我乱跑,差三五兵丁监视。” “我觉得不对,半夜趁机逃出来,早上有贼人从北边运来几辆马车,草席盖着看不出是什么,官军就从河西回了肤施。” “晌午我壮胆回了老庙庄,庄里已无贼人踪迹,只是乡人……” 鲁斌声音有些哽咽,他兄长接过话道:“乡人都没留下全尸,贼人撤的不慌不忙;如今庄破家亡,我兄弟二人想向兴平里借些人手,安葬父老,不知可否?” 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让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转过头喃喃自语:“官军这是在做什么?” “跑了呗,多半收了贼人贿赂,你觉得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蔡钟磐在马背上侧着身,在鲁氏兄弟看不见的方向,抬手在自己脖子以上比了比,摇头道:“这样的事,我在三原可没少见……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山里从长计议吧。” - 注: 手铳参考自古董大顺闯王内侍都巡双管手铳,出自河南栾川伏牛山。 第四十三章 血流 另一份记忆从没告诉他,这个时代的叛军盗贼会和剿贼官军做人头买卖。 消息带回兴平里,把刘老爷气得暴跳如雷。 “灾年里,旱灾!我兴平里家家户户每人匀出三天口粮献给官军,就换到个这结果?别说没打仗,连阵都没对,贼人就被放跑,拿老庙庄遇害乡民的脑袋回城领功!” 在家里刘承宗一句话都没说。 直至父亲牵头联系里长召集宗族,提议帮助老庙庄死难百姓收尸,他还在消化此次事件对他的触动。 启程向北离开兴平里时,刘承宗忽然模糊的想到另一份记忆里有个一直不能理解的词——软弱性。 现在他也不能说理解了这个词,只是这次触动让他多了点思考,或者说是让他由这个词,上升到对另一份记忆中某些碎片,结合自身环境的归纳总结。 比方说张千户率三百卫所军与贼人交易,用老庙庄乡人首级交换贼人自行撤走。 这事出乎他的预料,但对他来说并不像父亲那么难以理解与出离愤怒。 他能理解,能理解一个将军带着二三百饭都吃不饱的部下面对未必能战胜的敌人,做出各取所需的妥协之举。 尽管这毫无责任感、有愧人格、极为无耻,他能理解。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对一个二三百年后出现的词语感同身受。 从哪感同身受? 从他家族顶梁柱父亲刘向禹身上,从老师杨鼎瑞身上,甚至包括他自己,他看到了文人的软弱性。 他们三个人只有少之又少的共同点,都读书,是这个时代比较有文化的人。 文人是个伪阶级,下限极低上限极高,是依附于其他身份的附属。 要在大街上指着个人介绍,说‘这是个文人’,那多半是骂人,就是想说这人除了不干正事屁本事没有。 父亲是文人,更显眼的身份是举人、是官员,被革职后最重要的身份是宗族首领。 杨鼎瑞是文人,但他是进士,也是官员,即使辞官仍然有功名在身的士绅。 他也是文人,考过童生,若非没进的科举考场没准还能考取个功名,但当了兵,就成了赳赳武夫。 他们有不同身份、不同经历、不同地位,但刘承宗认为他们都有软弱性。 因为即使暴跳如雷、即使恨得牙根痒痒,他们都没有任何想要报复张千户诓骗粮食的想法。 现有体系下拥有越多的人,革命性越软弱。 他们能做什么大事?什么大事都做不了,纵然认为身边环境有千百般问题,最后想的也不过是改良而已。 骂得再痛,想的再多,抵不过曹耀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冷笑着在他家青石台阶上磨刀。 那是在大明帝国现有体系下,除胯下战马、身上甲胄、手中腰刀外一无所有之人。 作为第一批前往老庙庄探路的五名骑兵之一,曹耀在路上告诉刘承宗这刀是为老庙庄可能发生意外磨的。 “但要再遇见那狗囊的千户,他吃咱一千五百顿饭,我再送他三钱铅不亏。” 三钱,是一颗鸟铳铅丸的重量。 在老庙庄,半月前阻拦刘承宗进入村庄的木栅被摧垮、焚烧至碳化,随处可见无头死尸和屠宰牲畜留下干涸的血迹与骨头。 牵马漫步的刘承宗从地上拔出支断矛提在手上,三尺矛杆被劈开的断口毛刺着,三寸片叶精钢矛头镜面毫无磨损。 这种不起脊的片矛头多见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军,现在的老百姓不会花大本钱打这样的矛头,让刘承宗怀疑这支矛头可能是过去战争留下的古董。 而且他还很可惜这根好棒子……显然这支战矛属于老庙庄的某位庄客,主人在悉心打磨后第一次与贼兵交锋就没刺中敌人,反被人持厚背铡刀或斧头猱身而上,劈断矛杆死于非命。 可能死的并不痛快,因为他的眼睛在左近搜寻,除了早已渗入泥土混为一体的血迹外并未找到符合猜测的尸首。 贼人一定走得很匆忙,或者抢到东西太多,以至于连稍加修复就能使用的兵器都不愿带走。 刘承宗不一样,他骨子里就有垃圾佬的基因,没那么奢侈,抬手就把断矛挂在红旗身侧。 他的挂具没得胜钩、了事环那样的名字,只在战马鞍具左右各有几个自制挂具,环里头夹着钩,还有能放刀和斧头的皮具。 正常骑兵都有点挂具,但没他这么多。 去年从塞外回来,烧荒行动大获成功,射杀虏骑探子却没地方挂自己的战利品,好多东西没能带回来,让经常钻窑洞的刘承宗倍感绝望,只觉得自己与虏骑打生打死打了个寂寞。 一气之下就做了这些物件,本想着今年出塞给老刘家在延安府城清凉山上挣套带铺面的硬山顶宅子,谁成想叫将军遣散了。 转过木栅与塌陷的黄土寨墙,他走进被压毁的院墙,院子里石砌的水井上蠕动蛆虫,光秃秃的树桩左右遍地树皮木屑,在树皮木屑里躺着个姑娘。 血流尽了,那身子白得像血。 他刚在塌陷的屋子里找到张脏兮兮的毯子,就听见村庄里传来嚎啕的哭声,让他甚至来不及把女孩的家人从井里捞起,只得潦草给她盖上毯子遮住身体就匆忙循着哭声跑出院子。 鲁斌跌跌撞撞跪倒在一根大黑柱子前恸哭不已,他说这是村子的老土地庙。 刘承宗并不能从这根吊着位老人的黑柱子上看到一点土地庙的迹象,四周碎砖烂瓦甚至让他瞧不出以前的院墙在哪,但这如果是他的村庄,他会比鲁斌哭得更伤心。 这里不是村庄也不是家了,他们搜寻了整个村庄,到处是尸首,不单抵抗的被杀,不抵抗或没能力抵抗的人也会死,无关男女老少皆然。 唯一区别大约是妇人的尸首大多还留着首级。 比起刘承宗和鲁斌的压抑,曹耀就好多了。 这老贼从院子里扔出只白猫,边走边骂街:“他奶奶哪个缺德玩意给院子里留了半缸酒,没水猫喝醉了,抻着尾巴四条腿各走各的,老子还以为是大鹅呢!” 第四十四章 坟墓 同行骑手有个叫刘恩的庄户,确定老庙庄没有危险后,骑马回兴平里报信。 刘承宗与蔡钟磐、曹耀、鲁斌四人,在游荡孤魂野鬼的老村废墟中寻了间屋子,把躺在屋里的俩主人尸首搬到院里,吃过饭后打算在室内凑合一宿。 从黑龙山过来的三个男人出身经历,都能克制对死亡的恐惧。 鲁斌是这个村子的幸存者,夜里来不及让他们跑回黑龙山睡觉,何况都懒得第二天再跑回来,便做下这个决定。 别说现在天气还冷,就算春风和煦了,睡野外也不如睡屋里舒服。 后来几天刘承宗都留在老庙庄,在一片废墟里搬运尸体、挖掘坟墓。 所幸天气还凉,不至于让这工作太过艰辛,但由于农忙里黑龙山也只能匀出十二名青壮帮忙,尸首又着实太多了,让他们的人力严重不足。 好在从第二天开始,老庙庄重新升起的炊烟吸引了周围村落的注意,最早来的是丁家站留下的百姓,原本不知他们带着什么心态来帮忙,反正被鲁斌赶走了,双方争吵怒骂,赌咒将来要杀人,情绪极为暴躁,最后被曹耀放铳赶走。 后来远点的宋家沟和纸坊都陆续来了几伙人,最早只是壮丁背弓挎刀远远看看,确定废墟里的人只是在搬运尸首挖坑后才敢壮着胆子靠前打听。 俩村子都有几个老庙庄逃出去的幸存者,他们与鲁斌兄弟相见自是劫后余生抱头痛哭。 有他们帮忙,老庙庄遇难百姓才得以早两天下葬。 四百七十二座荒坟埋在凄楚的农田里,没有墓碑让土包在阴风里显得格外恐怖,老庙庄仅剩十余乡民伏在土包上哭得昏天黑地。 赶来帮忙的人只顾为死去乡民留下入土为安的最后体面,抬到地里、埋进土里就算把事做的妥帖。 幸存者的哭泣令人心有戚戚,谁不害怕这样的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呢。 “有啥可哭的,他们能分清坟包里埋的是谁?不如趁这会撒点种子。” 曹耀骑马在远处,几日来他懒得干扛尸的活儿,头天挖了几个坟坑,次日见来了帮忙的乡民就不干了,整日骑着马兜圈子,说是在周围警戒以备贼人杀个回马枪。 刘承宗知道,曹老贼就是嫌晦气,懒得给人帮这忙。 这会又在刘承宗耳朵边说起了风凉话:“你看也没个席子,裹布放下去的都少,明年这要是还没人我就带小的们过来全他娘种上粮,这地多肥呀。” 说这闲扯淡的话有点不挑场合,刘承宗只瞥了他一眼就没好气道:“活到明年再说吧,贼子骡马不少,还有驮炮,万一回来咱也挡不住。” 贼人有炮是刘承宗推测出来的,在村里最坚固的大院里抬尸时他发现有半面墙带着拳头大的窟窿和密集小弹孔,符合这种痕迹的兵器只有火炮。 大铁弹小铁弹混装,明军放炮惯用手法。 炮子印记,让流窜贼人在他心里变得极其危险。 刀剑弓弩,血肉之躯披挂甲胄勉强阻挡,可火枪当面纵使披挂重甲也难全身而退,何况火炮呢? 不过他这一发现似乎在曹耀预料之中:“我知道,两门佛朗机,用骡子驮着跑,这帮贼子刚来这边我就想找机会把炮夺了。” “实在没机会。”他撇着嘴摇头道:“除了那两门大铳,贼子还有两支飞礞炮。” 刘承宗原本想着贼人们有一门炮就不错了,哪知道居然还有两门佛朗机,而且还有这个没听过的新玩意,不禁问道:“他们怎么会有炮,还四门?” “飞礞炮不是大炮,跟三眼铳意思差不多,都是插在杆上,不过前头是尺长的铁葫芦,打柱子开花弹,点放时先引炮子再点铁葫芦,就能把开花弹打出去,射程不远但很厉害,能炸一片人,就是有时候哑子儿。” 类似……迫击炮? 曹耀的介绍很抽象。 好在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很容易理解,相当于是小型臼炮把开花弹用弧形弹道打出去,优点很多、缺点就俩。 射程近、容易打哑弹。 但是在刘承宗眼里这根本称不上缺点,这东西能打出五十步就够用了,至于打哑弹的问题更不必说,只要打出去十发有一颗能炸,对敌人心理上的震慑就远比十颗实心弹来得厉害。 把阵形破坏掉,谁还能打仗? “至于贼子有炮,一点都不奇怪,又不是嘉靖年,就连佛朗机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如今九边哪个堡里没十几门炮,这帮贼子哪儿的逃兵都有,延绥镇、甘肃镇,尤其固原镇那帮人,是正经造反出来的。” 曹耀是越说越来劲,还给刘承宗讲开了:“现在朝廷都流行红夷大炮,我估计类似黄老爷炮,老尚书从闽地购数十个善造炮的送到京营,造出的炮比你躺着都长,两三千斤,点炮都得挖俩坑,燃着就跑过去往坑里跳,要不能把人震伤。”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呢:“见过那些炮,对这些小杂炮就不害怕了。” “那也怕。” 刘承宗很认真,炮这东西谁能不怕,曹老贼净吹牛逼:“你就是给我摆门佛朗机我都怕。” 听着这句话,曹耀若有所思,顿了一会才看着远处荒地间起伏的坟包道:“狮子,你说我牵头跟周围村子走一趟,咱们弄个蟠龙川自保如何?” “蟠龙川自保,如何自保?” “沿河田地我看了,有灌溉就有收成,北起纸坊、南至黑龙山,这南北四十里各村都驻上四五骑咱的人,每月出粮十石,边军弟兄有人养活,来了贼也能递相互救,共保村坊。” 刘承宗听他这样说,点头道:“若能成事当然最好,我只怕别人不愿意……” 老庙庄的遭遇已经证明了独立的村庄不足以抵挡贼寇侵袭,而张千户证明了官军靠不住,实际上张千户就算带兵和贼人硬拼一场也对老庙庄的亡灵们没有用处了。 “这个你不管,包给我去说,不过不急。” 曹耀磨痧着颌下胡须,抬手指着周围土地,道:“这帮人要吃饭,咱合伙把老庙庄的地买下来吧。” - 注: 文中黄老爷炮指吕宋大铜炮,由兵部尚书、太子太傅黄克缵于万历四十七年出钱自福建同安县募十六善造吕宋炮者至北京铸炮。 明代红夷大炮有徐光启第一次购买引进、福建对海底捞荷兰火炮开展逆向工程、黄克缵请熟悉西班牙铸铜炮的匠人进行仿制以及徐光启等人学习传播西法火炮理论知识四条渠道。 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制造火炮所使用工艺始终为本土技术。 第四十五章 永佃 买老庙庄的地。 可能对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这很正常。 老庙庄有地无人,沿河不沿河、中田下田五千多亩,族田就村里剩下十几个人说了算,灌溉、播种都做得差不多,买下来就能等收成。 何况趁人病才要人命,村子被抢得干净,幸存者们明摆着没得选,给点粮食最后肯定能把地要过来。 天大的馅饼和好事,眼看着就要落到有粮人的脑袋上,这节骨眼上谁有粮? 放眼府城北乡,除了他们再没谁能几个人就拿出近百石米粮。 但在刘承宗耳朵里有点奇怪,在明末的陕北种田? 听着都玄幻! 偏偏被曹耀一说,又让他觉得这事好像确实有操作空间。 “你想,啥时候一石小米能买二三十亩地?就现在。这些田买到手里再佃回去,只要能种二百亩几个月后打出粮食就回本,再多都是赚的。” “你说这时局不定买地没用,可咱有别的去处?既不想投王左挂,也不愿投混天王或什么玩意,黑龙山都修山堡了,这一两年肯定就在这,那为啥不买这地。” “何况这也是做善事呀狮子,你看看鲁斌,这些人撑到出粮少说得五十石粮,五十石啊狮子,这周围有谁能拿出五十石接济他们?” 曹耀是越说越激昂,一拍胸口:“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啊!” 这倒确实是,不过还有一点让刘承宗感到纳闷,他抬手止住曹耀戴高帽的话术,在他眼里这就是趁人之危,绝非接济他人,不过确实让人动心。 哪怕这地在他们手上只能种一年,一年也值得。 就在几天前家里还商议要去山西买粮、去府城买粮以渡过下半年艰难时期,有了这片河沿地,什么艰难困苦料想都能咬牙挺过去。 他问道:“曹大哥你为啥找我?” 听见他问出这句话,曹耀咧着嘴乐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这只能匀出三十石粮,你手里有粮;再一个我们都是军籍,就你有民籍,何况你在塞北救过我命,田买了我信你。” 话说到这,刘承宗再不多说,俩人一合计,当即决定曹耀把这事和老庙庄的鲁斌商量,他回黑龙山跟父兄沟通。 当天下午,在家跟刘向禹、刘承祖说了这事,大伙一拍即合便决定要买老庙庄的沿河田地,买多少亩和议价要看田主打算,他们能决定的只有出多少粮来买地。 五十石。 对父亲、兄长来说做出这决定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也不是强买强卖,若老庙庄活着的人不想卖,那他们自然也就此作罢,不会拿刀上门硬逼着人卖。 多少是趁人之危,但他们确实被缺粮逼得没办法,村里存粮数着日子到夏秋之交米缸就要见底。 这会动了买地的想法,家里人都开始欢天喜地的盘算买下田地后秋天的收成了。 鲁斌那边由曹耀沟通,第二天中午,他和村里唯一幸存的老人就被曹耀带到黑龙山。 “实不相瞒,家里人起初都不太乐意卖族田,但千真万确是没法子了,就算曹军爷不去找我,今天我也得来黑龙山,无非现在是过来卖田,原打算来借贷而已。” 鲁斌对这事倒看得开,他道:“村里人商量了,卖田的价可以低,八十石粮换沿河田两千七百亩,只要够我们吃就行;但我们要七百亩永佃给七个庄户,今年地没法全打出来,只能给一成地租,来年往后每年三成,晾干晒燥,伴羊羔一只送至黑龙山。” “若能答应,往后老庙庄叫刘家庄,二爷就是我们东家了。” 鲁斌把话说得敞亮极了,说实话这不太像刘承宗买田当大地主,更像他和鲁斌等老庙庄七个庄户成了合伙人,携手共渡难关。 明代田地有永佃的制度,一旦选择永佃,地主有权把田地转卖、抵押,但不能随意撤佃,即使将田地转手,卖出的也是田地与地租的所有权。 佃农只要不拖欠地租,不但能永远耕种这片土地,而且有权将佃田耕作权继承、出卖、抵押、典当和再租佃。 这种佃田方式里,佃农必须承担地租、田赋以及田地带来的其他杂税。 简而言之,这是老庙庄的活人在从田产中分割出属于他们的土地,其实过去这七户人加到一起都未必有七百亩地。 曹耀觉得自己人有点吃亏,插话道:“一户五十亩就不少了,百亩你们也开不完。” 倒是刘承宗觉得问题不大,他眼中陕北一切田产都很难在今后的变乱下保值,争不争这三百亩地,将来都未必能攥在手里。 所以没必要为这事把人逼得太死,他对曹耀笑道:“本就是互相扶持的事,我觉得可以答应,咱们今年也种不完这么多地。” 其实就算下半年,他们能不能把两千七百亩地都耕作下来,一要看能不能招四十户流民、二要看能不能想法子弄来足够的牛骡。 不然这些地耕不出来。 说定了田产,依靠乡约与老人的见证,这片地基本上就属于刘承宗了,刘家人很高兴,老爷子还专门找村人要来些米酒,给每人分了一杯。 但事情发展到这,还差一个工序,他们得去衙门,才能让这桩田产买卖合法。 事不宜迟,刘家弟兄仨、曹耀鲁斌一行五人,当日牵了马启程去往延安府城。 因此次田地买卖还受到诸多制约条件,尽管没了传统乡约问遍四邻的阻碍,依然有化族田为私田的困扰,所以为确保顺利,带上堂弟承运,是为让他寻岳父写个帖子。 这还是刘承宗自鱼河堡回乡后第一次到府城,县衙所在的延安府城治安如常,并没有安塞县城那么可怕。 但城外绵延搭设的流民帐与开设粥厂,还是让人清楚感受到饥荒的威胁。 府城北乡官道上,不时有披坚甲策骏马的壮士三五成群扬鞭而过,豪族庄客明目张胆穿上铠甲违禁,城外捕快也没法管,还有七八卫军在外抢夺饥民包裹,当道翻找丢弃扬长而去。 弱肉强食已成常态。 当然,在旁人眼中,怀揣北乡民壮牌、身着暗甲腰胯马刀的刘承宗一行也是这样的人。 第四十六章 官府 县衙门前,人来人往。 东关急递铺的铺兵滚鞍落马才刚进去,北关巡检司的的弓兵就跟着衙役在街上开道,紧跟着衙门皂吏带一众僧道宣扬法号朝北门去了。 刘承宗把兵器交给曹耀,堂弟承运自去上前同守门衙役接洽,熟门熟路地作揖问好递上拜帖,从袖子里递上事前剪好的碎银,又笑眯眯聊了几句,门子才去通报。 “哥,刚出去的是礼房典吏和阴阳训术,带僧会道会求雨去了。” 承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很有大人做派,嗤笑着小声道:“嘁!求雨要管用,还用旱两年?” 说罢,他才道:“我问了,户房王书办去了南关粥棚赈灾,留在衙门里的是张书办,名叫张攀是东关人,最早是落第书生投了知县做幕宾,帖子递进去一会找他就行。” 那一大串职务里只有阴阳训术是官,但只是设官不给禄,其他的典吏、书办都是吏,通俗的说法就是办事员。 朝廷有六部、州府有六科、县衙有六房,这六房办事人员皆为胥吏,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但他们手握权力又都是本地人,一辈子在衙门内办事,可以子承父业,土生土长、熟悉刑法、精通律例,特别擅长处理衙门内部事务,有些胥吏甚至能架空不懂行政业务的知县。 当然为吏也有坏处,吏不能做官,家族不能科举,永远都只能是吏。 没过多久,县衙的皂吏便拿着拜帖出门,兴许是得了八分碎银,对刘承宗作了个揖,笑眯眯道:“二爷请随小的进来,张书办有请。” 刘承宗这边转头对曹耀诸人道:“你们在外寻去处等我,把事办了我就出来。” 说罢,就被身着黑衣戴方巾的皂吏引着走入大门。 刘承宗对衙门布局是再熟悉不过了,随老爷子在县衙那些年,去衙门西边的典史厅就跟回家一样。 天下衙门仪制相同,完全用不着引路,穿过仪门前的甬道,东西两侧厢房叫赋役房,是粮长夏秋两季办税纳税的地方,通常用不着,平时充作壮班的班房。 仪门平日不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小门,左边是鬼门也叫绝门、右边叫人门也叫喜门。 鬼门平时也不开,那道门是押解死囚时走的地方,进去左转西墙还有小门直通西衙,秋后天地肃杀,衙役就从那把死囚押着穿过鬼门处斩。 人门则是县衙官吏及百姓平时进衙门走的地方。 进到县衙大堂前,甬道两侧东西各有三间厢房,西侧自南向北,是兵、刑、工三房;东侧自南向北,是礼、户、吏三房。 吏房主管人事,管理县衙文书及衙内总事务。 兵房主掌募兵操练,管理地方武装、驿站及三班衙役。 户房负责征收田赋商税,管理户籍、仓库及财政收支,差派徭役。 礼房掌管祭祀、考试、学校教育,教化民众。 刑房掌管诉讼断案,进行司法审判,负责囚犯管理。 工房掌管实业,负责屯田、水利、工程修造、器械打制。 百里之县,就没有这六间房解决不了的事。 刘承宗被引入户房时,房内还有个衙役正低头对里面书办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着赭色盘领衣的书办点头吩咐几句,拍拍衙役叫他下去,便坐在椅子上扬手笑道:“黑龙山的刘二郎,边军好汉;在下与老四爷素有交情,你不必拘谨,坐。” 户房不小,但墙壁堆满书架,钱粮簿册让房间显得有些狭窄。 此时房内就他二人,待刘承宗坐下,张攀道:“王兄的拜帖将你的事说得很清楚,要买老庙庄的两千七百亩田地,地契已买卖完毕,只要户房画押归档即可,你很厚道呀。” 正当刘承宗不解之时,张攀混不在意地笑道:“自贼寇袭长平里老庙庄,张千户带兵驱贼,那边持有地契之田主死于祸患,就都是荒地了。” 张千户带兵驱贼?刘承宗极力压抑不屑与愤懑。 “你刘二郎早找我,在衙门外贴个告示,寻三四十户人家,各写上某某开蟠龙谷某处至某处荒地,只要仨月没人拿地契找上门……也不会有人找上门,人都死了上哪找?户房自会新做地契给你。” 还有这一说? 这对刘承宗来说倒是个新鲜的知识点,但他确实用不上也不愿用,老庙庄亡百姓叫贼子杀了还不够,叫官兵拿首级去领赏,末了尸骨未寒地再被别人平白无故占了? 这样的事他办不出来,拱拱手笑道:“多谢张书办美意,实在等不及仨月,兴平里等这片河沿田吃饭。” 张攀笑得很亲和,摆手道:“无妨,既是买卖,这押在下也能画。” “不过……现在不是买田的好时候。”说着他话锋一转,朝北边抱了抱拳,道:“肤施县衙虽小,有些事也得公事公办,二郎进城时可瞧见城外聚集的流民?成百上千,城中米缸见底,每日都有人饿死填塞沟渠。” “咱肤施城是县衙治所,府衙也在这,知府大人为此心忧,因而有道命令是谁都不能免了的。” 张攀抬手点了点,自桌案翻找公文,推出一份:“府衙有令,凡灾年有余财买田置地的富家大户,都得帮官府分忧安置流民,规矩是百亩一户。” “所以这份地契要画押,就要录二十七户流民做佃户,小人能尽行方便,流民口数可以少,但户数被定死了不可更改,必须二十七户。” 这规定对刘承宗来说很难办,让他皱起眉头。 边鄙小城主政官员一句话,四舍五入等于皇帝下诏书。 知府言出法随两口一张就是金科玉律,让他不由得苦笑道:“领二十七户流民回去容易,可张书办,我拿什么养他们?” “我也不知道,除了沿河几个乡里,百姓都没了生计,流民蚁聚时日长了总要做贼,衙门也只能想出这办法。” 张攀摇头,两手摊在案前:“兴平里在县郊还好,城内已经开始摊派了,凡有宅三间,月捐米粮五斗;一进院子得捐一石。” “还不如买地送流民呢,直接连种地的人手都不必再找,救人一命,胜吃七年长斋,你刘二郎这遭算把下辈子斋饭都吃了。” 第四十七章 酒铺 县衙外天色渐暗。 见刘承宗出来,等候在外的承运小跑迎来,满脸喜庆问道:“哥,怎么样?” “张书办能给画押,不过府衙新令,买田百亩要从城外领户流民回去做佃,没想到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弄粮。” “今日出城晚了,跟张书办约定明日一早有衙役带咱去城外挑流民。”说着刘承宗见承运冷得直跺脚,问道:“你一直在外头等我?” 承运闻言接连摇头,道:“哥你是不知道,你进衙门的功夫,我把西城北街跑遍了。” “你进县衙后,我几个商量今夜赶路不免露宿郊野,不如在城内寻个住处,哪知近来城外各处招贼,南来北往商家不敢上路,都在城里住着,把西城客栈能住的客房都订上了,就连庵店都没了空房。” 说着,他转手指着不远处的街角道:“官房都没了,稍房也订不上,那家望塔楼的掌柜是我岳父干儿,这才腾出间通铺,眼下曹大哥他们正在对面直酒铺子吃酒,夜里不必往别处去,就在那睡。” 明代酒铺客店大体分酒店、直酒铺、客栈和庵店四种。 酒店不用多说,是吃酒兼卖熟食的饭店;直酒铺子则是单卖散酒类似酒吧的小酒馆,客栈睡觉,庵店则是主打特殊服务的酒铺。 官房、稍房与通铺说的都是客房标准,因为明代官员往来出差多住上等客房,故而店家便将最上等的房间叫做官房。 稍房也可称作陋室,既为普通房间;至于通铺,是最下等的客房,不过有床板供人睡觉罢了。 其实可以理解为豪华套房、标准间与多人间。 不过在延安府,三种房间的价格差距并不大,因为即使是官房也没有很豪华。 真正有需要也有钱的豪商普遍会选择在经常经商的地方长期租赁宅子,依个人喜好布置陈设、雇佣人打扫。 因为明代房价便宜,租房成本并不高,而且法律上对外地人购房有较多限制,房屋买卖不自由。 倒是布置陈设、人工费用等养房花费往往比租房成本大得多。 买房就像买地,都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在明代法律中这两件事属于继承遗产,要求问遍四邻。 房主在卖房时要先问父辈、平辈、小辈亲戚,这些人都不要再问邻居,全部问过都不要,才能轮到外人买。 对刘承宗这种睡惯荒郊野地与营房的人来说,睡好地方自然舒服,睡觉的地方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比烧热的沙坑还坏,便边跟着笑道:“通铺好,通铺暖和……你给那门子多少银子?” 承运道:“一钱碎银,就是颗小豆子,出门时大哥给了我不少成色不好的银子。” 刘承宗知道那些银子,都是从白鹰子那夺来的,不过即使那些钱来路容易,还是让他沉吟道:“不少,现在府城银钱换价是多少?” 钱是重量单位,重三点七五克,十厘一分、十分一钱、十钱一两、十六两一斤。 民间通常流通的货币是铜钱,一两白银在官方兑换价始终为一比一千,但在实际兑换中很难换到那么多文铜钱,民间兑换普遍是一两银子换六七百文铜钱。 金银兑换则在一比八左右。 承运乐呵呵地拍了拍腰间,笑道:“今日银一两兑通宝九百九十二文,给门子那一钱碎银,足够他在街市上买三斤卤羊蹄吃个痛快。” 说这话时,承运颇有得意之色,挑起眉毛:“都是这些年学的,若平常给上三分银就够让门子跑腿通报,买田是关系宗族生计的大事,多给七分是为不让他坏事。” “但不能给多了,否则叫人生出贪心,反倒不美,叫他吃顿好的也就够了。” 西北银价高,税吏不收铜钱只要白银,农家不产白银,故而只要是从西北往东南跑的商贾,都有兑换白银的副业,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世道变乱,商路难走,按道理银价本该稍稍回落,可稍有财产的富户又有了避险的需求,价值高、重量轻、易携带的白银黄金又成了别人不愿脱手的宝贝,价格反倒比从前堆得还高。 一钱白银价值并不夸张,但仍然不少,大明占最大组成部分的寻常人家,通常三口之家年收入不过八两到四十两之间。 这就好像家庭年收入四万的人办事交一百入门费,不便宜。 不过在这个时代,受限于陕北商品流通较少,金钱在人们心里的价值也远不如后世那么重要。 刘承宗的眼里就没有钱,他既没夸奖承运会办事,也没斥责承运大手大脚,只顾着摇头感慨:“城里这会竟还能买到羊蹄。” 肤施城背靠清凉山,又有东川、西川两条河流经过,环境比北方诸县不知好了多少,旱灾对这里影响少之又少,即使南边北边都乱成一锅粥,城里仍旧衣食无忧。 但这些事通常也不会由偏居乡里的百姓知晓,对村里普通人家来说,到过一趟府城已是值得老人津津乐道一辈子的事。 二人说着,就走到了望塔楼,远远就瞧见直酒铺子里曹耀与鲁斌倚着柜台端酒自斟,酒是温热的甜稠酒,这种酒在府城外的乡下,百姓通常在过年用余粮由各家婆姨酿一点,很是好喝。 酒也不贵,一壶只要三十钱。 头一回到府城的鲁斌本就兴奋不已,这会还有稠酒饮,高兴的不得了。 曹耀就过分了,兴许是一直挎刀感到疲惫,干脆将腰间革带解了,连同刘承宗的腰刀一起搁在柜台上,吓得原本在铺子里站柜喝酒的穷汉都跑到外头,俩人占着偌大柜台,叫掌柜的不敢怒也不敢言。 掌柜的不敢言,但初生牛犊的温酒小二敢言,才刚抱怨两句就被掌柜扇了个大嘴巴,打发到外面去,掌柜自己点头哈腰的给曹耀赔不是。 这五大三粗脸带刀疤的汉子看着就是浑人,惹他干嘛? 刘承宗走进直酒铺子时正赶上温酒小二搭着长巾往外走,指着几个守在门口讨酒讨饭的乞丐破口大骂加以驱赶,这逢了小二被打的怨气,正好寻乞丐好撒气。 不过回头的刘承宗却发现,乞丐里头有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很眼熟。 那是件鸳鸯战袄。 - 注: 银钱兑价参考崇祯二年西安府三原县兑银价格。 “闰四月二十四日,使银七十四两零八分,换钱六万九千二百七十一文”——《忠统日录》 第四十八章 老兵 府城有许多乞丐,乞丐刘承宗也见得多了,多到在肤施城里看见乞丐就像没看见一样。 但这个乞丐不一样,他穿对襟鸳鸯战袄,就算是黑面朝外满是污渍、混在一群乞丐里被小二撵走,刘承宗还是能认出来,那是骑兵的衣裳。 这袄子外红内黑,上窄袖下齐膝,是明代最基本的兵衣。 兵衣领分四种,有交领、盘领、圆领、方领;襟分两种,有大襟与对襟。 步兵衣为大襟,骑兵衣为便于乘马设计为对襟。 这身衣裳让从酒铺接过曹耀递来稠酒的刘承宗注意上这个人,正好四匹马拴在酒铺外他也怕丢了,便拿着酒壶、端着木酒盅出来坐在马厩栏杆上,边喝边看。 那人混在乞丐群里,看上去像受到排挤,也可能是自己不愿与乞丐为伍,站在最外若即若离。 面庞精瘦长发蓬乱,生着双昏睡三白眼透着狠劲,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约么要四旬往上。 他被直酒铺子的小二撵打挨上几下并不生气打人,只是躲到太阳能照到的墙根蹲着,直勾勾用眼盯着小二,过了好久,再次起身。 刘承宗顺他动作方向看去,原是对面客栈走出一行商贾模样的人,他又跟着乞丐们乞食去了。 生存资源越匮乏,当大善人的成本就越高,尤其穷人多的灾年里,能救一个人救不了一群人,何况这年月人人都有难处,极少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该帮别人。 俩商贾与随从们在交谈中自客栈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被一群乞丐围上,各个掩鼻叹息避之不及,随从涌上将乞丐们隔开,这才满脸嫌弃地洒下一把铜钱。 引得众乞丐争先恐后扑在地上捡拾,那人也想往前挤,却比不得乞丐人众心齐,还在争抢中被推翻在地,最后灰头土脸起来跑到角落,只保住两文铜钱,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吹干净,放进胸口。 “哥你看撒呢,怎么不进去?” 见承运出来,刘承宗回过神,看着堂弟乐了,拍拍他打发道:“去铺子买点干粮,我要用。” 承运不知道二哥要干嘛,不过还是点头应下,麻利地走进对面望塔楼,不多时便提了一包蒸饼出来,道:“哥,店家干粮只剩饼子了,有点凉,要不让店家在火上热热?” 刘承宗摆摆手,道:“不必了,再给我拿点碎银。” 说罢取过纸包提在手上,又要了五钱碎银,在腰囊分成两份,朝那人走去。 “你是兵?” 那人不知刘承宗目的,微微撤步矮身,弓着脖子点头赔笑道:“将爷,小老儿当过兵。” 他低头的动作,让刘承宗瞧见他凌乱头发中露出的右耳有个孔洞,更加确信其军兵身份。 这是在部队遭受刑罚的标志,用弓箭穿过耳朵,通常用于处罚酗酒斗殴、破坏百姓田舍的士兵,但只有军纪极为严苛的将领才会使用,叫贯耳游营。 “在哪当的兵,怎么成了乞丐?” “乞丐?我不是乞丐。” 这人把话说得极为认真,但好像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就是捡俩钱罢,我在顺阳门当力夫,好几日没活,来的都是推车,不让我干,只能到城里捡点东西。” 听了这话,再联系上这人刚刚的作为,刘承宗明白了。 怪不得乞丐们排挤他呢,人家乞丐们那不是排挤他,完全是他在抢人家乞丐的劳动成果。 鞠躬,他没给别人鞠;磕头,他也没给别人磕;等人拿钱扔地上,他凑过去把钱捡了。 “为啥不让你推车呀?” 那人伸出左手笑了,笑容有些复杂,那只满是污垢的手缺了拇指,让最普通的动作也显得骇人:“其实我行,就是他们觉得推不了。” “跟北虏打过?” 这人低头一笑,没再多说,刘承宗见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抬手把纸包饼递去,附上五钱碎银,道:“萍水相逢,都当过兵,拿着好好过日子。” 他这个举动把那人看愣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还问道:“将爷是哪个营的长官?” “我不是将爷,这过去的铠甲。” 说罢,见曹耀、鲁斌从酒铺里喝了酒出来,和承运一道在客栈门口等他,便抱拳道:“我是北乡黑龙山民壮,刘承宗,就此别过了。” 走到客栈前,曹耀讥笑道:“小狮子你还挺善良,我看那是个军人,你给他饼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真想帮他就该给把刀。” 曹耀的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让刘承宗笑道:“你就唯恐天下不乱,我给他刀干嘛,他想过安稳日子。 在城南当力夫拉不到活才来乞食,给他刀子让他像郭扎势一样拿刀给人磕头?” 照刘承宗看,他帮那老兵,跟老兵本身没有关系,只和他自己有关,他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所以才想帮上一把。 至于曹耀这种间歇性匪帮思维,他权当没听见。 几人进了客栈,自有小二引着去了后院里承运早早订好的通房。 肤施县是座山城,望塔楼的通房并不在楼上或铺面里,而要穿过客栈放着磨盘比邻仓库的后院,是孔窑洞,窑洞旁山坡上有堆积够用半年的木柴。 窑洞的窑口高大,里面也很深,顶上用粗壮原木架梁加固,窑里半边是宽大土炕,铺设床板垫有几床薄褥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门后方凳上放一只打水木桶。 “这屋子可真他娘是睡觉用的。” 曹耀嘿嘿笑着,这敲敲、那动动,最后盘腿往炕上一坐,道:“除了床啥也没有!” “有屋子睡不错了,挺奇怪的你,在山林老庙折腾这么多年,还对睡觉地方有讲究呢?” 刘承宗这话令曹耀瘪起嘴来:“咋的,我在土里刨坑泥里打滚,就不兴想过好日子了?” “行行行,过好日子,回去到我家后头那窑洞里跟嫂子好好过几天好日子。 我自己去老庙庄的土地里打滚去……”刘承宗坏笑着也坐到炕边上,皱起眉头摆手道:“承运呢,还等着让他算二十四户流民耗粮呢,哪儿去了?” 他没注意。 倒是曹耀有几分猜测,凑上前道:“以后我真得管管这嘴了,多半是你弟听我说话,避嫌去跟掌柜聊天。” 第四十九章 户籍 曹耀的猜测得到鲁斌的佐证。 这个身上还带未愈旧伤的男人打从进门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本想寻个地儿坐着,可这屋里就一张大炕,心说东家还没坐下自己就坐下不太好,就在屋里站着等他俩坐下。 哪知这俩人进屋左边坐一个右边坐一个,中间隔老远说话,让他坐哪儿都不合适,只能站在旁边。 听见俩人说起承运,鲁斌这才找到插嘴的机会,挨着刘承宗这边坐下道:“承运进客栈就没跟小二走,径自去柜台寻掌柜了。” “好像就是曹东家说要给那人刀子之后。” 刘承宗闻言摇头不禁莞尔,承运的心思太细,有点过于敏感。 “嗨,我说这孩子看我眼神咋总有点害怕,我这人就是嘴巴没把门的,啥都敢说,他又不听全,走了再瞎想。” 曹耀咧嘴笑道:“我还能真给那人把刀?咱可是正经人家。” 鲁斌听着接连点头,倒是刘承宗向上翻着眼睛,心说他那是不能?分明是舍不得,一把刀多贵啊! 刀子若像几块饼子那么便宜,曹耀一准给老兵扔刀。 就他那忽悠人造反的劲头,也就刘氏兄弟都读书人也有见识,搁一般农户早顶不住洗脑给曹耀前驱打家劫舍去了。 正经人家? 这话也就能骗骗不知根底的鲁斌,刘承宗连第三个字都将信将疑。 说出个正经人家,曹耀自己都乐得直拍腿,对刘承宗道:“这窑也有点好处,不怕别人听见咱说话。” “想想,咋养活官府摊派的二十七户流民?” 提起这个刘承宗也愁的头大,苦中作乐道:“我也没想到,有天会被官府当做大户……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二十七户流民在刘承宗看来,是个痛苦又快乐的事。 快乐的是往后农忙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之前不用担心买了田地种出粮食还不够交税。 但出粮前从哪弄养活人的粮食,则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他们还有钱,如果有能买到粮食的渠道,几十口人三四个月最低标准的口粮,也不算难弄。 粮价高能接受,别管贵三成、贵五成,可现在是灾年,攥着粮食的人都不愿把粮往外卖,市场上只有价格没有货物。 “诶,狮子,你这次见那张书办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了?” 曹耀摇摇头,很是认真道:“我不是问买地,是问他那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刘承宗怀疑曹耀是不是脑子里又生出离经叛道的鬼点子,狐疑道:“还行吧,不难打交道?” 听了这话,曹耀稍稍放心,坐正了思虑片刻,道:“我是这么想的,城外流民这会还都没有户籍,咱领走他们该上户籍吧?” “户籍又是这张书办管的事。” 经历萨尔浒大败的老贼此时呼吸粗重,竟难得露出些微踌躇,抿嘴道:“能不能给我们,我是说愿意上籍的弟兄,在长平里刘家庄上个籍?民籍。” 刘承宗千想万想,没想过曹耀说的竟是这个,一时间怔住甚至忘了回应。 还没等他想好是该直接回应还是问整天想着造反的人怎会生出这般想法,曹耀又说话了。 “咱不急在明日就把这事办了,也不好办,我想等到夏天,到时一收税,肯定有逃籍百姓,流民又多起来,再找他就说地里来了流民嘛,是不是好办一点?” 刘承宗抬手止住曹耀,张张口没说出话,又组织一下思路才笑道:“哥,这事肯定不难办,官府哪有不需要百姓的,多些人交税高兴还来不及。” “可你想好了,上了籍,徭役、交税,哪个都跑不了。” “如今别人逃籍还来不及呢,你要上籍,别说县衙户房,在老庙庄冒个死人籍都行。” 在这个年代混入人群并不容易,虽无后世联网查验等先进技术手段,但人口流动极缓,村庄居民世代相熟,进个陌生人所有人都会知晓。 但在前身为老庙庄的长平里刘家庄,这事很容易,活人所剩无几,冒籍是死无对证,户帖自在里中、县中户房亦有备份,中间可供操作的空间很大。 只是刘承宗想不通,曹耀怎会突然提起这事。 不待他细问,望塔楼的后院里已传出承运高叫:“水来喽!” 刘承宗起身推开窑门,院子里承运与小二各提水桶走来。 水桶搁在门口,承运脸上扬起巨大笑容:“哥,我打听到件大好事,隔了半个月,南边商路被鄜州商贾走通了!” 鄜州在延安府最南,比邻西安府耀州、同州,是沟通肤施县与关中平原的重要地带,辖境多山岭盗贼,故商路难行。 “南边不是还在打仗?这商贾好大的胆子。” “消息都在肤施传开,仗打完啦,四月初九左挂子被官军围在云阳,百姓都说领兵的督粮洪参议厉害,趁下雨打雷,左挂子才突围往淳化县神道岭逃了,不然得死在那。” 承运这边话音刚落,走出窑洞的曹耀就靠在墙上摇起了头:“奇怪了,以前曹某从未操心过天时,这遭买了田,倒担心起下雨的事来,他娘的,延安半年多没下雨,他渭北打雷下雨倒闹得欢!” 刘承宗笑道:“管他渭北下雨不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左挂子吃了败仗仨月不闹腾,商路通了总归好事,诶……承运啊,他们会往府城贩粮食么?西安府可比陕北富贵多了。” 承运摇着头推出小二,道:“不知道啊,这事谁能说准,这样,哥哥们稍后就在这歇息,有事喊客栈伙计,他这也没个正经名,叫李生行、叫六娃也行。” “我去趟咱家铺子,官府正召集商贾往南买粮,咱也跟赁铺掌柜说一声,要是南边耀州的商贾来了,叫他派人去黑龙山上报个信。” 别看承运岁数不大,雷厉风行的劲头却很足,边说话边朝几人抱拳,从腰间摸出几钱碎银交给小二,吩咐他出去给几人买来夜晚吃食与马草料,这就扭头往外走,边走边道:“不行就等南边商贾来了,先让掌柜代咱买粮,哥我去了啊。” 第五十章 庄户 次日,清晨第一缕日光照在延安府清凉山。 山上宝塔顶,灿烂光彩璀璨夺目。 山下肤施城,棚屋拥塞饥民涌动。 县衙快手按腰刀隔开人群,城内力夫推着装载小米的粮车停在城门口,将粮食送进粥棚。 户房书办张攀说:“县衙分派,南关赈济是张某的事,从年前至今有六个月了吧?每日运粮施粥,最见人间凄苦。” 他抬起头:“如今粮仓已空,六月再不下雨,粥厂连麸糠都没得运……二十七户,你能领多少人走?” “买田粮我都是凑来的,没再多能耐养人也是千真万确,书办大人,能少则少吧。” 刘承宗话刚说完,张攀便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斜着眼白了一下道:“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小吏,还书办大人,我要开口刘二爷刘二爷的叫你,你心慌么?” “如今近四月下旬,把豆子胡麻收了该种糜子,没有人手,你两千七百亩地种得过来?你带百口人走,我尽给你挑种地熟稔,不带孩子的庄稼汉。” “百口?您高抬贵手,给我划二十七个独户带走,我还能想想办法养活他们。” 刘承宗道:“否则半月之后他们只能再回来,把我种粮吃光也养不活这么多人。” 他要是有粮,弄上百人回去建设刘家庄倒还好,六月只要下点雨糜子就能抢种,忙活仨月折腾一番就算有了过冬的粮。 可是没有足够粮食,让壮劳力的优点变得不再重要,反而粮食消耗大的缺点被无限放大。 “刘二郎,张某人真犯不上害你,但凡能不领人走,张某做个顺水人情并无不妥,实在府衙下令不得违抗……八十口,二十七户人就领八十口,不能再少了。” 确实不是张攀苛削,这个年代户口普遍以大家庭为单位,人们说的户类似现代的一户口本,一户人家普遍在十口往上。 比方说刘承宗家,因为没老人,在延安府算人丁稀少都有六口,这还是承祖承宗外出当兵没成婚,否则如今至少也有十口。 即使是流民,一户三口的情况并不多。 “但八十口确实养不活,而且就算人少,也不能都是种田的农夫,老庙庄被贼子打烂没睡觉的屋也没农具,石匠木匠铁匠都得要。” “嗯……匠人倒是不难。” “石匠可能找不到,府衙以工代赈,在延长县修琉璃塔,早前饥民里有石工手艺的都被送去,其他匠人不难找,但人不能少。” 张攀低头思忖片刻,抬头道:“这样,你那个老庙庄也好、叫刘家庄也罢,正税从明年夏天开始算,摊派看老天爷的,六月下雨,你就纳秋粮,六月不下雨就算了。” “就算你没办法也还有老四爷,总比他们强些,整个陕西三百万百姓都在大旱里闯关,能过一关算一关,刘二郎就别再推辞,共渡难关吧。” 话说到这份上,尽管口数还是超出预计,但刘承宗想要的已基本满足,心知再没有推辞的理由,干脆松开微皱的眉头,抱拳拱手道:“那就麻烦书办为田契画押,挑选二十七户八十口饥民,我领回去。” 张攀这下轻松了:“就等你这句话,走!” 说罢,在城外粥厂留下名衙役代为照看,脚步轻快地带刘承宗回了县衙,田契画押也做的尤其顺利,翻找城外饥民登记的档案给他挑选饥民。 这事肤施县做得非常细致。 城外四关厢各设粥厂,施粥书吏给聚集饥民登记身份发放木牌,凭木牌每日领粥。 这方便每日计算煮粥用粮,防止中间贪污浪费;能凭借档案减少安置饥民的工作复杂程度,还对防止饥民作乱有一定帮助。 凭借档案,只消片刻张攀便写好公文,一式三份,将一份递给刘承宗,转头叫来衙役道:“寻王师爷的女婿,带他把刘二公子要的人挑出来,一个时辰后在西门外等我。” 刘承宗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张攀留住,边搓手边道:“不急,给你挑了几个木匠铁匠,饥民分散各关厢,找到他们也得花小半个时辰,外头天冷,户房没急事,坐坐再走。 其实户房也不暖和,知府大人说王左挂在南边作乱,叫我等胥吏克勤克俭,把衙门炭薪都撤了……” 张攀无可奈何地缓缓摇头,神情看上去极力克制着口吐芬芳的渴望,摊手道:“知府衙门发话,我们就算自己买炭薪在衙门烧都不行。” 刘承宗侧耳倾听露出礼貌的笑意,这种事不难想明白。 毕竟人类愚蠢且自私,宽以待己严已律人是常态,位在我上人人平等、位于我下阶级分明也再自然不过。 知府大人发话,中级官员为避免下边人给自己找麻烦,干脆谁也别烧炭就得了。 只是别人衙门里的事冷暖自知,刘承宗觉得自己没必要开口附和,点头笑笑就算听见了。 “刘二郎你也不怎么爱说话,跟老四爷一个样,四爷从米脂刚调到府城,平日里总板着脸,交代衙役的事没办好,他眉头一皱把衙役吓得就差割头谢罪了,不怒自威得特别像我舅舅。” 刘承宗心说自己跟这老哥头一次见,关系也没好到聊家谱。 前边办公事挺正常,公事一办完话就把话说得没头没尾,像闲出毛病一样,说的话都让刘承宗不知道该咋接,想起身走吧又觉得不合适,只好眼睛直勾勾看着张攀。 他隐约觉得,县衙书办话里有话。 张攀见他不搭话,笑着起身,从书卷档案中拿出一张折叠文书,铺开在桌上,抬手道:“你也有舅舅。” 那是一张传给延安府的海捕文书,没有画像,但上面有蔡钟磐的体貌特征与口音。 文书定罪为杀死官军八名,抢夺白银二百两,罪大恶极。 要传给各地村庄保甲严防,报官者赏银五钱。 等刘承宗看完,张攀把文书向前轻推:“收起来吧,我这也没炭盆,金明马驿的驿丞是我家人,延安府收不到这份文书。 不过我有个事,要请你舅舅帮忙,希望刘二郎能代为引荐。” - 注:户口人数参考《陕西通志》嘉靖二十年统计,延安府户均12.9口。 第五十一章 迷茫 回黑龙王山的路上,曹耀一直在发牢骚。 “他奶奶地,说好十几个木匠铁匠,到头变成仨木匠四铁匠,两写字工带七个刻字匠,连他娘矿工都算工匠了,他们有啥用?还带了婆娘孩子一堆!” 刘承宗和曹耀策马在前,承运与鲁斌押队在后,中间是穿着破衣烂衫的刘家庄户看护粮车逶迤行走,队伍壮观极了。 活像叫花子迁徙。 喜提丐帮帮主的刘承宗心情还不错,对曹耀安慰道:“行了曹兄,都是人才,熬过这关,往后刘家庄必文教兴盛、商业繁荣。” “就你心眼宽。”曹耀没好气道:“是,都是人才,搁太平年岁光那俩写字工跟七个刻字匠就能撑起个书坊;那俩剃头修须的跟医匠多少庄上也用得着,可那烧锅酿酒的跟卖糖画的算干嘛?” “最过分连他娘吹唢呐的、做鞭炮的、批命算卦的都算在匠人里,他们算哪门子匠人!” 流民也分三六九等,本分老实干活熟练的农家子与熟练的铁木工匠自是最受人欢迎,那样的人在府城不愁没地签卖身契,沦落到要官府摊派的多半是少之又少。 这帮人能撑起书坊、理发铺子、酒庄和糖画小贩,支个摊儿批命算卦给人看看埋坟的风水宝地不算难事,看完坟地当场雇下葬吹曲儿的还能给打个七折……却无法填饱自己肚子。 他们想要的是工匠,张攀给的却是工和匠。 刘承宗并非没心没肺,事已至此,他就算看不开也必须往开了看。 “反正来当庄户也推不走,就算全是铁匠,我们连窑炉都没有,农忙人手不足,只能都当农夫用。” 刘承宗笑道:“这刘家庄可是咱俩以后干出一番名堂的立身之地,抱怨完赶紧跟我一块想想正事。” “他娘的,本来还想种出二百亩地就能回本,现在多了一堆嘴,种出五百亩地才能回本,况且你看他们那样,够呛会种地。” 曹耀打马兜转半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排出队伍的庄户们,在马背上探着身子问道:“他们,干出一番名堂?” 老逃兵头子对县衙分配的庄户失望透顶。 其实刘承宗明白他的想法,指望官府给分十几户匠人,能弄个小军工作坊,哪怕白养着也心甘情愿。 但看如今正经匠人没几个,反倒庄户多是些没什么用的人,心里就不乐意了。 刘承宗的笑意收敛:“两千七百亩地,八十多人,回本问题不大,想多打粮食是难了点,但只要挺过去……曹大哥,天下大乱,只要有粮,这世道不缺人。” “道理是这道理,我知道,可一想养活他们。”曹耀拿马鞭磕磕自己脑袋:“头大!”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刘承宗对这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庄子期待很大。 他说:“如今人是不缺了,老庙庄的地开了不少,但想多打粮还要收拾,主要缺口粮、种粮,农具和耕牛,农具我从黑龙山想办法,口粮种粮能借一点,但买耕牛,只能靠曹大哥了。” “好,耕牛我来,只是怕口粮不够,八十多人。” 曹耀似乎被刘承宗的乐观打动,摇摇头抛开自己的负面情绪,反倒有几分愧意,道:“我也没想到官府还给塞流民,倒苦了你,花了钱粮舍了黑龙山到这受着罪。” 刘承宗没说话,半晌才摇了摇头,说:“我也想来。” 他说:“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做事,交给我的事,一次都没被办砸过,我从来都能把事做好,但我不知道做什么。” 曹耀附和着笑道:“别说你是家里老二,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就知道个屁,从来没想过以后,我爹说恁种地不行,在家费粮,我就背四张馍当兵去了。 没想到,再也没回过家。” 刘承宗知道,曹耀无法对自己感同身受,曹耀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 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从小到大,我没决定过任何事,家里从来是我大教导、安排兄长,我跟着,我大是将军,发号施令;我哥是军官,带队执行;我就是最后头的小兵。 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错的,我哥厉害,我大更厉害,他们一切决断都对,就像我大被革职下狱,我不能考文武举人,别人或许觉得他谨慎迂腐,但我知道他做得对,对的事,杀头也要做。 只有这次,我以为回家父兄会有好办法。” 没有人有好办法了。 三百年前以吊民伐罪姿态降世的大明帝国,让人活不下去了。 就像父亲说的,世道变得太快,人心总要慢一步。 一方面人们依然信朝廷、认官职,忠君爱国,有心助朝廷平乱。 可另一方面,揭开那些肆虐各地贼人匪类的面纱,他们也只是逃兵率领下不想饿死的饥民。 就连一省抚臣都会为此迷茫,当盗贼肆虐陕西的消息递到巡抚衙门,报告的人都被打了出去,他说这不是盗贼,是饥民。 更何况刘向禹和刘承祖了。 别人迷茫于末日降临前的不知所措,而刘承宗的迷茫,迷茫于父兄的束手无策,也催生出他的思考。 “大乱将至,黑龙山难以自保,若无曹大哥买田的建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倒轮到曹耀不解了,他问道:“黑龙山有乡兵,还在版筑土围,大事做不了,总不至于难以自保吧?” 刘承宗点头道:“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黑龙山的土围,作图选地是我父子三人同做,当时我们都漏掉一个事,刘家峁没水。” 其实不应该说漏掉。 作为朝廷治下百姓,他们无意中把近在咫尺的延安卫官军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刘家峁土围在建造之时,就是个单纯的避难所,只要贼人来的时候能挡住,老弱妇孺有个避难的地方,就够了。 在距离延安府城只有几十里路程的地方,头天遇贼第二天官军就能杀到。 那时候谁都想不到,朝廷官军不但不敢与贼人作战,还会和贼人交易。 “山峁下村子里有两口井,一旦村庄失守,围困土围三五日,没有援军不攻自破。” 刘承宗抬起手笑道:“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在外面当援军。” “对了曹大哥,问你个事。”心里轻松了,刘承宗突然想到舅舅的通缉公文,对曹耀问道:“你被通缉过么?” 第五十二章 跑不了 曹耀自然被通缉过,而且被通缉过许多次,海捕文书从山西传到陕西。 但这玩意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因为曹队什长杜五精通易容,能把汉人画成蒙古人,也能把女的画成男的。 但这并非关窍,这个时代逮捕通缉犯,单靠前边堵后边追还差点意思,主要在严密的民间组织,保甲制度才是追捕犯人最重要的环节。 曹耀很少会和部下分散,这伙老兵在一起,才是他逃离追捕最关键的条件。 才走到山口,舅舅蔡钟磐也不知是在这等了多久,迎着他们走过来就是一顿唠叨。 埋怨刘承宗出了变数也不派人回家通知一声,家里人都还以为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不过舅舅还没唠叨上两句,看到刘承宗身后就瞪直了眼,昏暗官道上成群结队的人被曹耀带着向黑龙山走来,摩肩接踵扶老携幼。 进山路上刘承宗先把流民的事说了,随后才满是忧虑的拿出海捕文书,把事情告诉舅舅。 却不料蔡钟磐看见文书就笑了,像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拍手道:“好事,别管这书办想做啥,这上头没汝吉的事,没他的事,我这姑爷就没给你舅母她娘家惹麻烦。” 蔡钟磐说的是跟他一起逃亡的小舅子陈汝吉。 想到这,蔡钟磐轻松极了,说:“明天汝吉去趟县城,见见这书办,看看他想干啥。” 蔡钟磐对这海捕文书唯一的不满,是上边对他的罪责基本上等于瞎写。 那天的事他都记得清楚,也就抢功的小军头被他一怒之下放铳打死,冲出来时可能伤了几个,但不致命。 最多背负两条人命,绝不可能死了八个人。 何况他没抢银子。 写文书的官吏但凡长了脑子,都得琢磨琢磨二百两是多重。 穿冬衣、持兵器、背行囊,揣十几斤银子去行刺军官,杀官军八名,还在围追堵截之下从容逃跑。 说实话,蔡钟磐觉得文书上说的不是他,是个战神。 而且这玩意也不该叫海捕文书,是通知延安府小心,有个战神往你那儿去了。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百姓,敢为五钱赏银招惹文书上这个人? 反正蔡钟磐不敢。 回到兴平里,这帮庄户休息还是要从村头老庙想办法,又另寻了个几处旧窑洞,请几位佃户帮忙烧过土炕,把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剩下两户实在没地住,被刘承宗领回家。 原本兴平里的刘家人过得还凑合,奢侈与舒服谈不上,灾年里能保个衣食无忧就已算知足。 变化来临的时间节点就是俩儿子回家,有了外人,获取信息的来源多了,外面的不太平也影响到山沟里的百姓。 大伙勒紧裤腰带在峁上修堡垒,官军来索粮、邻近长平里老庙庄被屠,意外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太急太快,让人难以接受,也不得不学习接受。 就像这会,刘承宗带着陌生人进兴平里,同族的邻居长辈一点都不惊讶,笑呵呵地起身给刘承宗母亲报信:“嫂子,小狮子回来啦,领了几个外乡人。” 家人也对此也习惯了。 兄长承祖不知发生什么,就已经把厢房里承运的行李收拾好提进兄弟俩的房间。 刘老爷则拄着小拐杖拿起架势坐于中堂,安静等着儿子来说明原由。 这世道让人们对意外的承受能力飞快提升,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赶到惊讶了。 刘承宗一进院子就解开甲扣,提革带入堂拜见父亲,就听刘向禹笑道:“去个府城你这打扮像打仗,田契在官府画押了?” “回父亲,画好了押。儿也不想穿铠甲啊,天越来越热了棉衣罩甲能把人捂死,实在坐骑体弱,在边堡吃不饱饭没力气,回家难得能吃饱了,练练它的劲儿,免得以后有事它趴窝拖后腿。 而且不去府城不知道,城外遍地都是覆甲捉刀的违禁汉子乱跑。” 刘向禹缓缓颔首,此时看刘承宗额头一层细汗也不禁露出笑容,挥手道:“没事就好,你先饮水,听你娘说领了外人回来,怎么回事?” “可不止这几个。” 刘承宗自从桌上端起晾凉的茶碗吨吨吨地喝着,咽下后一抹嘴道:“八十口,府城应付饥民的新规制,凡购田百亩需为官府安置流民一户,本意是叫大户出力,咱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小家也被当成大户,给刘家庄添了庄户。”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着父亲的脸色。 对着曹耀他能吐露自己的忧虑,可面对父亲,服从与崇敬早就刻在骨子里。 这两天他已经见惯了别人一听这事便露出愁容,何况家里事也多,担在父亲肩上的压力不小,生怕听了这事暴跳如雷再气坏身子。 “嗯……” 刘老爷长出口气,并未像旁人那般抱怨,缓缓道:“善政,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府衙理应如此。” 老爷子起身就把刘承宗往书房领,边走边问:“来了就要管人口吃的,这八十口有多少壮男?” “壮男三十四、健妇十六,老者翁妇六人、小娃二十四人。” “三十四、四十六,跟我来。” 说着刘承宗便随父亲走进书房,就见老爷子便提笔边道:“咱陕地田土贫瘠,下力气是苦命人,农活一年不停,壮男要吃饱,月粮六十斤;余下四十六人月食三四十斤,这么算下来,要顶到七月,最少七千二百斤。” “还有边军要养活,又是一笔开支,老庙庄叫贼子抢空,家里能给你支七八石,不够。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的开明出乎刘承宗预料。 而七八石粮食的支持,依照如今黑龙山有限财力,也显得格外强力。 这给刘承宗壮了胆儿,他说:“孩儿想以北乡民壮之名,向蟠龙川南北四十里诸村要捐,各村依户数月捐粮三五石、七八石,各修烽火,遇警……” 刘向禹面色沉静,坐在书案后轻笑一声:“疯了?说什么傻话。” 朝廷不限制地方民兵武装就在两点,其一是钱粮、其二是装备、其三是统兵权归公,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财权一个,有了财权所有地方武装都能踢开朝廷单干。 他刘向禹编多少民壮团练都无所谓,但朝廷都发不出饷的时候找其他村子要粮捐,完全是无稽之谈。 刘承宗却不气馁,继续道:“遇贼传警,我领边骑驰击,刘家庄往北二十五里、往南十六里,闻警一个时辰皆可至,可保诸村不再为贼所屠。” 听了这话,刘向禹摇头道:“这事不是不行,但只能叫别人私下里去谈,北乡民壮的名字提都不能提。 除非你能去府城让知府应允这事,你大可去问,看看哪个衙门会答应? 父母官不说话,就是贼在山口官道过去,为父都没有领民壮出击的职权,更别说私下在乡里寻捐,大知道,你跟你哥都不怕事。” 刘老爷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刘承宗,道:“这话你回去也得告诉曹管队,粮食有别的办法,你们不要惹祸,官军不敢击贼但敢剿你,剿不过你,黑龙山上下几百口人在这跑不了。” 第五十三章 饿死鬼 “就延安卫军那德行,谁剿谁呀,老子把那帮信球一巴掌拍成酿皮!” 兴平里山脚的窑洞前,曹耀大放厥词。 刘承祖靠着树干没好气道:“吃你撒子吧,筹粮是为长平里那两千七百亩地,打了官军不光地没了,兴平里也得没。” 这就不是打不打得过官军的事,几百号男女老少,逃难都没处去逃,何况就算有去处,别人也未必愿意跟着走。 分明骨肉血亲,为了意气闹个宗族离散,背井离乡祖坟都没了,哪个背得起这罪过。 “我大给咱出一千斤糜子,家底算掏空了,剩下他再想办法从兴平里借些,不过刘家峁上修堡子这几个月也得用粮,村里余粮不多,估计还能借个一两千斤?” 曹耀闷头把撒子咬的咔咔响,含糊不清道:“我米粮十石,算一千五百斤。” “借的粮年前得还。” 刘承祖抱着胳膊算着,问道:“六月前,你们得再弄三千斤米粮才够吃,狮子,老庙庄地里有胡麻豆子能让咱收么?” 刘承宗摇摇头。 曹耀捏起石头上垫布洒落的撒子残渣放进嘴里,没好气道:“地里全让贼子祸害了,比鱼河堡的干壕还干净。” 三人相视沉默。 直到这沉默被咚咚的鼓声打断。 兴平里有面大鼓,就在刘家峁上,只有遇见大事才会擂响。 曹耀尚不知何故,刘氏兄弟已大惊失色,拔腿朝外跑去。 正碰上一瘸一拐走来的郭扎势。 杀猪匠腰间插着尖刀,长长的铁捅条提在手上,把挂刀弓箭袋的革带递过来,道:“东家,山里进人了!” 突逢变乱,刘承祖的训练起到一些作用,让村子乱得很有序。 妇人牵着娃娃忙往家里跑,壮男扛起兵器往外走,刘老爷和杨鼎瑞也在族人簇拥下朝村口行去。 刘承宗跃起一步步爬上墙去,朝山谷望,才知郭扎势口中‘山里进人’是什么意思。 乌泱泱的人群不知从何而来,好似蝗灾。 从山口蔓延二里,成百上千直冲进谷里田间地头散开。 老弱妇孺提了竹篮镰刀好似抢收,一刀刀将刚抽青的糜子成捆断了,更有人饿得性急,抓起绿芽便往口里填。 男人却不做这些,各持棍棒利器三五结伙迫近村口,直将十几个闻讯冲出去的壮后生逼迫回来。 后面距村口百十步的田垄土坡上,站着五六个人。 有穿半截袖锁子甲的、也有穿棉衣戴朱漆勇字盔的,还有穿衙役青衣与儒生长袍的。 这几个人簇拥着穿蓝布面罩甲顶百总旗盔的汉子,朝两个光腚男人说着什么。 随后,那两个人被披了衣裳,朝村口走来。 那是两个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的人物。 他们没兵器,瘦骨嶙峋光着脚,被披上不知从哪捡的破烂衣裳,还是盖不住鼓胀的腹部。 在这个距离,刘承宗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与表情,只能看见鼓胀的肚子,像极了古画里的饿死鬼。 他们挺着这样的肚子,向前缓缓走着。 兴平里的乡兵已经把通向村内的道路用木栅隔开,人们拿上弓弩和一切能当作兵器的东西,严阵以待。 乡兵操练时间尚短,看散在田间地头的贼众无边无沿,心中确有惧意。 贼卒子们也没想到这个村子会涌出这么多拿兵器的人,同样有些慌乱。 两边在村口形成间隔三四十步的对峙局面。 走着走着,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身子晃了晃,仰头重重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只留下鼓胀肚皮被日光照得透明,透出里头绿色肠子。 另一大肚人看也不看,只顾垂头向前走,叫旭日当空的田间小路浑似阴间。 就这一会,郭扎势已从内室拿来甲胄,等刘承宗跳下披甲,牵马朝前。 待他挤入人群,那大肚人走得极慢,才走到木栅外十步开外,使尽了力气,喊话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我家大王,是白水王二哥部下骁将种管队,速取粮食,将牛驴骏马献来,可保平安,否则鸡犬不留!” 兴平里寻常百姓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个个不敢做声,那些族中老人也没了主意,只得将目光看向刘向禹。 刘老爷是能担事的,走出一步,扬臂道:“回去告诉那贼头,老爷是延安府北乡民壮首领,可怜你们饥饿,限一刻时间退出山去,否则莫怪刀枪不长眼!” 泥人还有三分火,谁家的田地叫人毁了不生气? 可这半人半鬼的饥贼跑来喊话,也叫人觉得他们确实是山穷水尽,无端生出几分怜悯。 刘老爷话说得硬,面上却终究没有要跟他们作战的感觉。 刘承宗凑上前去,在父亲身边道:“大,这贼子活不到回去传话,用马队把他们驱走吧。” 杨鼎瑞都不忍再看,也说道:“这些人也都是朝廷赤子,驱走吧,否则坏了庄稼,秋天过不去。” 听见刘承宗的话,刘老爷心里还有几分踌躇。 直到他听见杨鼎瑞说,坏了庄稼,眼神终于变得坚定而冷酷。 他不能让自己族人也变成这样! 刘向禹环视左右族人子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承祖脸上:“承祖,贼众上千,能赢?” 这一句话,等于同意开战。 刘承宗抱着头盔上前道:“大,贼首在那,我能杀他。” 刘承祖点头认同这一计划,道:“前队乡兵与机兵先用弓弩火铳打出一阵,狮子再引边军马队直击贼首,贼众必散。” 说罢,他回头打了个招呼。 平日里协助操练乡兵的什长田守敬就带乡兵在村口列出队形来。 刘承宗给弓箭上好弦,专门挑出三支用破甲锥的羽箭,挪到箭囊最好摸到的位置。 高显得了刘承祖‘照顾好狮子’的嘱咐,带四名骑兵牵马跟在旁边,检查兵器甲胄,做好最后准备。 这次轮到曹耀当个闲人了,但他也闲不住,看到乡兵初战恐惧情绪正在蔓延,混到队伍里高举三眼铳,做起了战前动员。 “都别被心软丢了命,这些毛团走投无路,不想死必须杀光咱,他们穿的不像人,吃的不像人,干的也不是人事,他们就不是人!他们是啥?” 在萨尔浒老贼扯着嗓子吼出“毛团”二字的声音里,北乡机兵队的火铳放响,初次上阵的乡兵隔着硝烟,把箭矢投向村外饥贼。 呐喊声里,刘承宗紧鞍上马,身后五名骑兵亦步亦趋。 硝烟渐散,三次射击乡兵为他们在村口让出一条通路。 坐骑踱步而出,刘承宗深吸口气,抽出雁翎刀扬臂横指,在马背上俯身向前稍稍立起。 感受到主人意图,红旗左右摇着脑袋撒开四蹄,一往无前地撞破硝烟,冲入敌阵。 第五十四章 观音土 箭矢弹丸扫过的对峙前线遍地伤者哀嚎蠕动。 刘承宗自硝烟里一路冲出,只来得及砍翻几人,战斗就结束了。 这帮贼确实人多,实际素质不及白鹰子三成。 贼跑得比他快,没等他带骑兵从硝烟里出来人家,该被射伤的已经被射伤,没被射伤的也已经四散而逃。 那逃窜速度让人望尘莫及,根本看不出快饿死了。 只恨爹妈少生了四个轱辘和一台发动机。 贼首跑得更早,要不是被田垄绊倒,刘承宗差点就追不上他,很难想像人顶盔掼甲能蹿得像只兔子。 也正是被田垄绊倒,才让他躲过刘承宗的破甲箭。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人头让队友抢了。 红旗。 这贼首的几名部下自有高显等人追杀,刘承宗都准备驾驭坐骑跨过田垄捉活的了。 没想到种管队摔得有点狠,起得慢,刚抬起半个身子踉跄想往前跑,被红旗一蹄子踩死了。 蹄铁踏在后脑勺上,种管队半个脑袋都让它踩进土里。 那颜色,取头盔时把刘承宗恶心坏了。 这头盔绝对好东西,人死了头盔都没坏,只在后边留下个马蹄铁印子。 取头盔铠甲时刘承宗还趁机捡了个俘虏,贼首旁边穿儒生长袍的青年被吓瘫了,迈不动腿,也没个兵器,胡乱大叫挥舞着胡琴。 看着没啥威胁,叫刘承宗顺手拿衣裳一蒙就绑了起来。 刘承祖担心贼人溃散后重聚,率乡兵健妇持长矛弓弩列队奔杀出来,扫过整片山谷,尽量在不多做杀戮的情况下把所有贼人驱赶出山。 一场战斗,打的时间极短,倒是打扫战场这些收尾工作直至傍晚才干完。 刘承宗牵着俘虏回去时碰上了小十六,这小光头不知啥时候出来,蹲在那大肚子路倒儿旁边,也不害怕死人,用小木棍戳着死尸硬邦邦的肚子。 孩子脸上笑呵呵说:狮子哥,你见过这肚子么,我爹就这样,可厉害了。 懵懵懂懂,让人听了难受。 刘承宗知道这种肚子,在饥民身上很常见。 这是吃多了观音土的后遗症。 从单纯吃饭的人,到单纯吃土的人,中间距离很远,远到能让一个本该很快饿死的人多活几个月。 观音土是瓷土,陕北向来不缺瓷土。 这个名字并非讽刺反义,不是想开了吃点土早早见观音的意思。 当粮食短缺,人们会用尽一切办法采集觅食,能充饥的野菜、树皮,能饱腹的观音土都会被采集起来。 土筛细了当面,与切碎磨碎的野菜、树皮混在一起,捏成团子在火上蒸了食用。 是因为没活够,吃这个真能续命,才被叫做观音土。 但瓷土不能消化,易吃难下,少量食用尚能在大解时用木棍抠出来,吃多了就会阻塞肠道,变成这个样子。 而这些冲进黑龙山的饥民,用镰刀割下尚未成熟的糜子就往嘴里塞……已经被饿到失去理智了。 乡兵们战斗轻松取胜,本该一扫老庙庄被屠的阴霾。 可遍地血腥的战果无法让他们高兴起来。 佃户石万钟杀得满身鲜血,坐在田埂上双目无神,他的婆姨在战后跑出村子,瘫在被踩踏破坏的糜子地里掩面痛哭,嚎啕着指天骂地,说还不如让她死了。 地里的糜子只要再有一个月就能成熟,但永远都没机会熟了。 佃租没了,夏税也没了。 家里父亲阴沉沉坐在厅里,审问跪在地上的俘虏。 俘虏叫宋守真,南边的宜君人,不是书生,是个乐工。 这伙贼人和屠灭老庙庄的不是一伙,他们从南边来,是白水王二的部下。 前不久王二在商洛被官军杀了,上万贼众四散而逃,他们一伙继续往北逃,沿途收拢了上千人。 前两天到延安府,混在城外流民里打听到黑龙山买了两千七百亩地,又是曾被革职的官员,就想来吃大户。 刘向禹只觉额头一阵眩晕,闭目稳了稳才恨铁不成钢道:“你祖上也是忠良之后,为何做出……唉!” “忠良之后?忠良之后我只有造反才能穿长——哎哟!” 宋守真话还没说完,被刘承宗一脚踢倒在地:“不想活了就顶嘴。” 刘承宗担心父亲,吩咐提铁钩的郭扎势看好俘虏。 他过去扶着刘向禹起身道:“大,你累了一天,进屋歇会,我来审他。” 他知道,这宋守真确实是忠良之后,所有人都知道。 陕西山西的乐户,全是成祖皇帝靖难时拥护建文帝的忠臣后人。 在永乐年间另编贱籍,不准科举,代代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刘向禹看起来是真累了,没有丝毫跟次子争辩的意思,任由他搀扶着进了内宅,坐在榻边重重叹了口气。 刘承宗正要出去,才听到刘向禹道:“承宗……” 转过头,父亲欲言又止。 刘承宗点头道:“没事大,你歇着吧,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他从父亲脸上读到太多忧虑。 五月到八月要交夏税,可眼下黑龙山收成坏了。 这关,怕是闯不过去。 从内室出来,兄长承祖、堂弟承运在厅里,曹耀高显等边军都在前院收拾着甲械,打水洗脸。 “大没事吧?” 刘承宗摇摇头:“没事,黑龙山事情太多,我怕他晕过去,后边的事就靠咱们兄弟了,哥乡兵有伤亡么?” 刘承祖看起来也很累,点头道:“棺材匠家独苗死了,绝后;向良叔家的小五子肠子破了,估计保不住;还有几个伤的,杨先生正给他们治呢。” “贼人尸首收拾了么?” “正往北山搬呢,四十六具,俩大坑得挖到天黑,回来洗洗血,一会过去挖坑。” 刘承祖疲惫地叹了口气:“后边怎么办,还没有头绪,想问问咱大。” “别问了,把田里妇孺都叫回村里,夜里别让她们出去,尸首就放在坑边,不往坑里放,从砖窑推两车石灰过去。 然后承运算数好,趁天没黑,再往田里跑一趟,把这次各家田地损失算出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曹耀、高显还有田守敬,伸出手来:“几位兄长,把你们解腕刀借我。” 这话一说,大伙都知道他想干嘛。 刘承祖道:“承宗,他们也都是饥民,不至于死无全尸。” “非亲非故是敌是友,好像我就铁石心肠一样,哥,要我说他们就不该死,可咱就该死?” 刘承宗从曹耀那接来解腕刀,道:“活人死人孰轻孰重,我只知他们是贼,贼首能在县衙领赏,遭天谴的事你们报官不必管,我要他们的头,自去割他们的首。” 第五十五章 晚抢早死 棺材匠没有哭,只是难以置信。 做了一辈子棺材,这门手艺最终用在儿子身上。 黄昏时分,长着马脸的杜老五被曹耀从老庙庄叫回来。 他收了棺材匠三把小米,点起油灯忙得晚饭都没吃,尽量用有限材料把二十出头的青年尸身收拾体面。 刘承宗对这个青年印象不深,只记得以前低着头,轻声细语问过当兵的经历,说他不想做棺材匠。 可他并不懦弱,恰恰相反,视土地胜过生命,最终死于勇敢。 县衙给的流民派上用场,吹唢呐的、批命看坟的、刻字的都找到了工作。 族里上年纪的老人从山窖里拉出留给自己用的藏冰,垫在灵堂下边用棉被盖住。 哭声压过族人前途未卜的窃窃私语,刘承宗对这种场景感到不耐烦,换了身破衣裳打灯笼去了北山野地。 灯火摇曳,四下无人,尸横遍地,风冷血凉。 手掌润了再涩,一次又一次,解腕刀由利至钝,一把又一把。 直至气喘吁吁,把最后一具无头尸身拖进坑里,脚踩泥泞往山外河边走。 照在地上的月光无端让他想哭。 自责,委屈。 为养活五十张嘴,想让生活好起来,倾尽家财买地。 地买着了,又多了八十张嘴照顾,还引来了贼。 族人辛辛苦苦种的地,半天不到全瞎了。 贼跟他们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甚至连使用武器的基本技能都没有,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 却必须杀个尸横遍野,死了还要被摘了脑袋。 另一份记忆里,所有东西都不能被拿来参考,哪怕知道再多也没有用。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夜晚的黑龙山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害怕,郭扎势满山谷喊他的声音都透着颤抖。 杀猪匠壮着胆子送来干净衣裳。 刘承宗什么都没说,在浅到手腕的河里洗净,换上衣裳回去睡觉。 后来的两天,马户刘恩跑去县衙报告都没回来,让人怀疑黑龙山是不是又有个族人死外边了。 刘承祖忙得脚不沾地,经历初次战斗,乡兵两极分化得很厉害。 有些人说什么都不愿再参与战斗,有些人训练比往常更加刻苦,更有人要求每天操练。 反正地坏了,他们有了大把时间。 刘老爷说是休息,其实歇不了,先是有个佃户钻了牛角尖,眼看交不上佃租,夜里一家人都悬在房梁上吊死了。 后来族人又出现逃户,第二天夜里跑了六户人。 族人聚在祠堂商议,才知道其实头天就有两户人想跑,在山口遇见张牙舞爪的鬼,以为祖宗显灵不让跑,又回来了。 描述得神乎其神。 刘承宗觉得,那可能是自己光着腚在河里洗澡,被看见了。 黑龙山田地受损严重,本就长势不好的田产,还要再减产六成。 真正被饥民割去的并不多,被他们带走,那抽青的糜子好歹也是被吃了。 最让人难受的是,绝大多数田地,都在田垄间采集糜子的饥民奔逃时被踩坏。 人们还留在这,只是指望刘恩能从县衙带回好消息,分点钱,好做逃难的盘缠。 刘老爷把借来的粮食都退了回去,没有意义了。 地里庄稼连夏税和秋粮的种子都不够,整个黑龙山断粮无非早晚。 许多族人后生刻苦操练也是这个原因,学得本事好劫道。 真要说这场仗的好处,也确实有一个。 饥贼的中坚力量被消灭,附从青壮被打得满地乱跑,给黑龙山留下大量兵器。 早前他们还连前队的刀矛都凑不齐,如今长矛短枪上百杆,更别说还有贼首的东西。 这两天山里乱的很,老成持重的族老、长辈们在祠堂议了又议,可谁也拿不出个靠谱的办法。 家家户户米缸面缸都会在七月前空掉,地里新粮卖掉大概够交夏税,但白露前后种的麦子,就要去别处借了。 可这玩意就算没旱死,也得明年五月才熟。 黑龙山不算逃掉的几户,加上两队边军和八十口庄户,五百多口人。 哪怕只按饿不死的标准,每月都要一百石粮。 就算借高利贷,延安府周遭都很难找到能借他们一千石粮食的大户。 留给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往关中逃难,留在这里也只能想办法各自觅食,硬挺着活。 刘承宗在家拆了那件贼首身上的蓝布面甲,给自己铠甲钉甲片。 贼首头盔很好,洗净后给了郭扎势。 布面甲的甲片质量也很好,但同样是甲片数目不足的军大衣。 跟刘承宗原来那身棉甲凑一块,才有三百八十枚甲片。 母亲说帮他把棉里拆了,他没同意,只把内外两层织物洗了洗。 现在拆甲容易,他只是怕等再过几个月天冷起来,动荡不安的环境没机会让他再把棉里装上。 直到第五天,刘恩才带回府城的消息。 因大股贼踪现于境内,延安府城戒严三天,许出不许进,直到昨日才准人进城。 城外已经乱套了,从南边流窜而来的饥贼四处抢夺,给城外流民带来极大启示。 很多流民本就靠粥厂每日少得可怜的清汤寡水吊着性命,这次闭城门让粥厂关了三日,单北门外就饿死数十人。 还有力气的人,都结起伙来四处劫掠,流民里还流传着城外有人结伙偷吃尸体的消息。 城外关厢居住的百姓被祸害得提心吊胆,就连小孩出门都得拿着柴刀,家人饿死也不敢下葬,只能在家停灵,实在不行就放进大缸瓮葬。 而对与首级的事,县衙同样没传来好消息。 衙役都不愿出城,需要把首级送进府城查验,县衙会把事情报到西安,但商路还未走通,能不能给下赏银还是未知数。 “县衙也没钱,官老爷的意思,若首级无误,县里能办的是照例赏十三个人升秩一级。” 刘恩叹了口气,在祠堂道:“四爷和两位秀才公,给九品冠带荣身,另外十个给义民旌异优免,免杂役五年;若想当官,给延安卫实授总旗三个,小旗十个,县里就能给办。” 刘承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到这份儿上,朝廷给个杰出青年的称号什么用都没有。 当官更是开玩笑,总旗小旗能不能叫官暂且不说,就延安卫那缺额情况,官兵命都不要了往外逃,他们杀贼立功往里进? 他俩手一拍,看向刘向禹:“大,如今这局势啊,晚抢早死,早抢晚死,咱躲不过,总得挑一个了。” 第五十六章 吃不进嘴 人们都说,去县衙的路不太平。 刘承宗几个人推车去县衙,在城外延河边还被人抢劫了。 抢劫他的人说胆子小吧,六个人就敢抢他四个人。 他们都是苦命人的装扮,带头的端缨枪、系革带、悬铃铛,多半是被辞退的驿卒。 说只谋财不害命,就要车上的东西。 在海捕公文上像个战神的舅舅蔡钟磐伸手就要从怀里掏火枪,被刘承宗阻止。 拦路抢劫搁在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这个时代的陕西,它只是穷人挣命的方式。 而一不吃人、二不杀人,也没说你不给我我就让你鸡犬不留之类的狠话。 干的是人事。 他带舅舅几人退开一旁,让劫匪掀开车上蒙的素布自己拿。 结果这六个劫匪过去掀了布,看见拍得密密麻麻的脑袋,五个被吓跑。 剩那一个腿软了走不动,慢悠悠赔着笑把柴刀放下,扶着车子站了会才缓缓退走。 在县衙领受嘉奖没费劲,旌异优免是十张公文纸,免五年杂役,可以在家乡修个义民牌坊,不过他们修不起。 九品冠带荣身,则是发下九品官的绿常服和乌纱帽,没官职,但有九品官的社会地位。 他受表彰这会,舅舅去见了趟户房书办张攀。 从衙门出来时蔡钟磐已经等在街上:“领着官服了?” 刘承宗点头问道:“舅舅,张书办找你啥事?” “没啥大事,南边商路通了,知府衙门近来卖这个筹了笔银子,要组商队去趟渭北,运粮食回来。” 蔡钟磐指的‘这个’,就是冠带荣身:“他知道我以前在渭北护过商队,问我些路上的事,正好让汝吉跟着把你舅母接回来。” 刘承宗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粮食上:“买粮,多久能回来?” “往返五百里,最快也得半个月,何况运粮,我估计一切顺利得一个月。” 刘承宗觉得,这批粮食的部分可以惦记一下。 出了城,刘承宗身边只有郭扎势、蔡钟磐还有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 三人一个是走投无路带在身边的亲信,一个是自己舅舅,另一个是跟舅舅逃亡的妻弟,都足以信任。 而且舅舅还被南边通缉着,都不是父亲与兄长那种对朝廷仍抱希望的人。 官道四下无人,他这才对蔡钟磐问道:“舅舅,山里族老议来议去,最后也不过是各自谋生觅食,我大也没更好的办法,你怎么想?” “这你放宽心,不用像你大一样,硬顶着都快被压垮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蔡钟磐比刘承宗想象中豁达得多,笑道:“你娘舅可是个杀人贼,养不起满山人,回头就算给人当杀手报私仇,也不会让你们挨饿。” 话确实是这么说,即使在灾年,一个强有力的壮男敢视律法于无物,在他死于非命之前养活一家人问题不大。 无非养活的时间长短要看运气。 “但我想养活满山人。” 蔡钟磐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别傻了,狮娃娃,你拿什么养活满山人?” “抢。” 蔡钟磐抬手指了指刘承宗,没说话推着空排车继续向前走,走出十几步才把车放下,肃容道:“你们老刘家书香门第正经人家,你大宁愿饿死也不会做贼,这是其一。” “其二,你看这周围一片黄土,抢谁去,抢那六个贼?这不今天的收获,锈柴刀一柄。” 刘承宗也很认真:“我想很久了,我大做的决断哪儿哪儿都对,哪儿哪儿都好,但不能活人。” “棺材匠家儿子死了,看见贼在他家地里就疯了,自己冲上去撵人,被砍了三刀,为啥?因为他一共训练了两天,不知道军法条格是保命的。” “为啥这么长时间就练了两天?因为农忙,上午的队列条例两科停了。” “兴平里一百一十户,先逃四户,又逃六户,几十人走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杀,再有贼来,族人还得死。” 刘承宗不想再看见自己家没出五服的亲戚死掉了。 他梗着脖子道:“我读过书,我知道,士人心胸要养一口浩然正气,做人求上进,忠君报国不畏死。” “可人要吃饭要活着,我去当兵,我是好兵,朝廷不给我军饷,这碗饭吃不进嘴;我回来当百姓,不作奸犯科,靠族里给的百亩地养不活自家,掏空家底买地,这碗饭还是吃不进嘴里。” “不是天生反骨不知忠义,不是没试过,我一身武艺顶天立地,凭啥过这样当兵没饷种地没粮的日子?” 蔡钟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他也一样,代入感太强,已经很生气了。 他也当过兵,没军饷跑回家当小老百姓,求的也并不多。 只要婆姨和娃娃过得好,偶尔能吃顿白面,早上三两豆浆、晚上二两小酒,就能心满意足,朝廷让他干啥就干啥。 王八蛋他娘的才想当海捕文书上的战神。 王左挂纵贼掠三原,北城防御不足,士绅牵头起义兵,保卫乡梓投身应募,跟贼人浴血拼杀三个月,只要朝廷照顾家小,死了都不怕。 可结果一同奋战的民兵就因杀了贼,叫官军抢首级杀死,大丈夫哪能看得下去。 最后落得个逃亡下场。 “不该这样子。” 刘承宗摇着头,他把手轻轻拍在尚有石灰的板车上,道:“现在我想好了。只能抢,不抢穷人,穷人抢不到粮,白害人性命不值得,要抢就抢大户,那种抢一次就能得上千石粮的大户。” “他们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城外有围子,所以不能像饥民一样傻围,要挑离府城远的土围,先备火药大车,沿途寻几个间隔五六里能藏粮的山洞。” “夜里去,蒙面,各起假名,能攀进去最好,攀不进去就炸开,不必多杀人,钱粮取一半,剩下分围边穷百姓,若是好人,百姓自会放他,若是坏人,百姓也不留他。” 刘承宗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就干一次,只要一次,黑龙山族人离了田地,脱产做啥都行,都能活下来。” “狮子,你计划再周密,万一,万一事泄,你可想过如何?” 提到这个,刘承宗又想起被张千户讹一千五百顿饭的事。 他发狠道:“黑龙山二百乡兵操练三个月,卫军还敢来就把他们剿了,他们不敢打贼,只可惜那样就要做流贼了,舅舅愿意帮我?” 蔡钟磐缓缓点着头跟陈汝吉对视一眼:“料想粮食推进黑龙山,木已成舟,姐夫不会说什么——还是要做周详准备啊!” 第五十七章 饥饿难当 计划周密并不容易。 黑龙山的后生们开始无组织的吃大户了。 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拉帮结伙,大清早就出门去,在周围村庄流窜。 妇人与妇人往往比男子和男子更容易产生交情,她们和别村的女子汇合,由别村指出大户,她们做排头兵,推开仆役冲进院子,受到阻拦就大喊大叫,谁都拿她们没办法。 进了院子便取粮烧火,不论哪个村的,聚在一起饱餐一顿,下午再转头去另一个村子,傍晚各自归家,还能带回一小兜粮食。 这事男人很难做,有些汉子见到妇人们这样,觉得是个好办法,他们也想试试,还没进村子就被人撵打出来。 几十个男子聚在一起,破坏力看上去就大得多。 刘承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局势就在几日之内更坏了。 确实,种管队那一队贼人的到来,打破了延安府的生态平衡,受到损失的黑龙山百姓四处游荡,加重了这种情况。 这样躁动的人群,让刘承宗不敢把消息透露给族人。 “他们能在一天之内给我聚起上千人,只要半个月这队伍就会到五千甚至一万人,然后一切失控,我要杀多少人才能养得起他们。” 后山的破窑洞里,脚踝拴着铁链的宋守真看了刘承宗一眼:“那你为何来找我?” “因为你是贼,你知道哪有土围,你们打不下的土围。” 宋守真的眼神透着讥讽:“我们打不下,你用二三十个人能打下?” 刘承宗摇摇头:“十个好手足够了,你们上千人都没十个好手。” 在刘承宗面前,来自宜君县的乐工感到莫大的受挫心理,他觉得刘承宗说得可能是对的。 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因为他确实没见过刘承宗所说的好手。 他们有几个被打败投降的卫所兵。 但大部分是市民和农民,像他这样被母亲教过几年书的乐工已经是队伍里知识分子天花板了。 这让他迫切地想看一看,什么是好手。 他往前挣了一步,拴在脚脖子上的铁链哗哗地响:“你带上我,我告诉你哪有土围,我们打不破的土围!” “我可以带你,干完这事你得跟我上山落草,不能把祸引到家里。” 刘承宗得到他想知道的事,锁上窑洞出去了。 族人本来要把宋守真押到府城的牢里,但官府赏上毫无意义的荣誉称号,让人们对这事失去了兴趣。 最近人们正打算把他放了或者杀了,还没做决定。 从窑洞出来,刘承宗喊上承祖、曹耀、蔡钟磐三人,各自牵马,一路西行。 宋守真说的围子实在太符合刘承宗的想法了。 “咱这是去哪啊?” 曹耀是一脸晦气,他在后窑正打算和婆姨不安分一会儿,哪知道就被刘承宗喊出来了:“裤子还没提上,薅着我火急火燎往外走,啥事啊,皇上驾崩了?” 刘承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听了曹耀这话,还是皱起眉头道:“你就盼点好吧,已经连着崩了仨,再驾崩个皇帝,百姓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承宗一路不说话,出黑龙山又走了一段,四下里没了人,这才道:“我今天找宋守真了。” “找那贼子……” 曹耀突然来了精神,赶忙打马上前两步,撵上问道:“是不是他们以前在哪藏了钱粮?” 刘承宗摇头道:“他们穷得当裤子,哪能藏东西,但打听出一个地方有钱粮,就看曹兄敢不敢跟我去拿了。” 刘承祖从话里察觉出弟弟想干嘛,眉头皱得更紧。 倒是蔡钟磐对此知情,只道:“狮子别再吊人胃口,快说吧。” 刘承宗笑眯眯正待开口,就见官道上风尘仆仆行来上百人,连忙抽刀戒备打马躲到一旁。 那帮人各持棍棒刀枪,当中一人高举素布长幡,幡上墨书八字:国法难犯,饥饿难当。 饥民,愤怒的饥民已经武装起来,流动起来了。 等他们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走了,刘承宗几人才重新上路,道:“往西南约百里,肤施、安塞、甘泉三县边界,有个王庄田地广袤。” “名为王庄,实为秦藩承奉私占,那承奉名叫张清,天启年时侵没草场万顷,被人告状还召集党羽将官员打死,巡抚都管不了。” “把状告到皇帝那,皇帝不管,让秦藩自行处理,就把他放到这当管庄头目,种管队一伙早前想把那围了五六日,堡里有水有粮,最后被守孝的指挥同知萧贯斗打跑了。” 说罢,刘承宗转头对三人笑道:“怎么样,咱把它打下来,算不算替天行道?” 蔡钟磐瞪眼了,他没想过刘承宗说要干个大的,接过真打算干这么大的。 曹耀有些意动,但也没直接答应,只说:“你这是打算,先过去看看?咱四个人肯定打不下来。” 没等刘承祖说话,刘承宗已经道:“这事大哥不参与,咱们过去踩点,大哥知兵,看看该怎么打,完善计划。” “等劫了粮,我就上山,万一暴露也不给家里惹祸,咱大就当没我这个儿。” 一下堵住了刘承祖所有的话。 他很生气:“你说得简单,你死外边,让咱大咱娘咋办?” “真死了那就是命啊,保朝廷我出长城都没怕过死,保自家人不饿死,我更不怕死,哥这个事我们不说了。” “狮子说的对,承祖你迂腐!啥比让爹娘叔伯填饱肚子还正义?” 曹耀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朝刘承宗竖大拇指了:“再说王庄是啥好东西?咱把它抢了,不留活口,神不知鬼不觉。” 刘承祖半天没说话,思来想去,最后憋出一句:“狮子,不说王庄能不能打下,打下来,你想没想过粮食怎么运走。” 这事很重要。 先前刘承宗没想过打那么远的地方,但打王庄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不说钱粮,至少在内心的道德层面,没有任何包袱。 太祖皇帝驱逐鞑虏的遗德已经被消耗干净,宗室王爷就是盘踞在偌大版图上吸血的蚂蟥。 他嘿嘿笑着,打马道:“咱先去看看,上百里路程,肯定要细细琢磨才能下手。” 第五十八章 王庄 王庄在三县交界的西川河中游北岸。 刘承宗一行沿河西走,沿途村庄尽数凋敝,破落窑洞与坍塌墙壁随处可见,还有被纵火烧毁的痕迹。 短短十里路,他遇见两股流民正为抢夺废墟里的陶器搏斗。 也看见几个乞丐,沿路磕头。 还曾听见废墟里妇人微弱的呼救声,可等他打马过去,奄奄一息的哺乳母亲已经断了气,只剩怀中娃娃一息尚存,在襁褓中饿青了脸。 几人见不得这个,本能上马便走。 走出三十余步,刘承宗掩面骂出一句:“我真是你爹!” 四个汉子都动了起来,他们跑回废墟,刘承宗抱起娃娃,曹耀踹碎破门板,刘承祖生火。 蔡钟磐奔马出去用一张饼换来锅碗,再用火枪把贪心不足的流民吓走。 只煮了半块小饼。 活了。 他们在响亮哭声里继续上路,才知道西川河没有断流。 一座土坝横在河上,坝旁生绿树,树上吊人干,人干脑袋在树上,肠子在地上,地上一堆骷髅头,头上满是肥虫爬,爬到边上有个碑,碑上朱砂写俩字。 王田。 在黄土地上显得格外血红。 沿河两岸,金灿灿的地一眼望不到边,人家不种糜子,种得是麦子,长得好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骷髅头刘承宗一个都不认识,但他执拗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 几天前他们应该被叫做流贼,和闯进黑龙山的那些人一伙,而在几个月到两年前,他们有另一个名字。 百姓。 王庄管事头目不需要拿脑袋报功,所以把它们留在这恐吓流民。 四人策马在石碑前站了很久。 刘承宗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多看看这片已经成熟的麦田。 很久没见过这样令人喜悦的景色了。 他相信就算是一生持正的父亲,看见这样的美丽景色,也会想把里面王府管事杀个干净。 直到刘承祖开口说:“这坝好,下游没人,用火药炸东边也没人去报官。” 曹耀感慨了一句:“很多火药啊,得挖到下边,一晚上估计不够,上山吧,别往里进了,这娃一直哭,待会再招来人。” 刘承祖笑道:“挖洞干嘛,你攻城呢?又没人守城,从正门把后边门闩炸掉不就开了,我就不信他一个破王庄用铁闸。” 四人从北岸走到南岸,再牵马绕上起伏不定的山坡,终于得见宋守真口中难攻的堡。 刘承宗只有一个想法:有钱真好,这已经不能称作土围了,应该叫堡垒。 土堡北靠山崖而建,三面高墙,南边一座门,有四座加厚的角楼,像一座周四百步的小城。 堡外西为果林,东为晒场,南门外一片空地,三面为壕沟所围,好在西川河即使筑坝也没蓄太多水,通向壕沟处也被筑坝堵上。 堡墙有两丈多高,攀爬的想法基本落空,而且还包了砖,即使挖地道炸城所需的火药量也令人望而却步。 从外面看极为吓人。 但自山上俯瞰堡垒全貌,墙壁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厚,大概底宽一丈、面宽五尺。 堡垒实际大概高度也就一丈二三尺,另外八尺墙壁极薄,是用于防御箭矢的木墙,上面每隔两三步开有射眼。 曹耀面色犯难:“不好打,承祖说得对,这堡子只能炸门,但里面还有二道门,再炸一次?” 堡内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有水井和接雨水池子的大院,左右十几个佣人宅子和猪圈马厩,中间正冲着大门的垂花门墙壁也很高,大门同样厚实。 而且看着崭新,不是刚刚漆过,就是经过种管队围困堡垒把王庄管事吓着,新换的。 粮仓,应该就在那座山下,为避免腐烂,很可能是山窖甚至地窖结构。 刘承祖指着对面堡垒背靠的山崖道:“能不能悬下去?” “山不太高,悬是能悬。”曹耀摇头道:“可看着也有七八丈,但凡墙上有个守卫,往下悬就是活靶子。” 说罢,曹耀道:“狮子你干嘛呢,上山就在后头一声……画啥呢?” 他这才发现,刘承宗在后头掏出纸笔,正画这座堡垒的构图呢,凑上前看了一眼:“噫,画得还挺俊!” 其实画得并不好,只是有另一份记忆帮忙,画得还算顺当。 他头也不抬道:“早前我还想,一座土围打进去十个人就够了,现在看来十人不够,还要分出人手控制外头村子。” “还控制啥,烧出把火。”曹耀轻松道:“他们自己救火还来不及,顾不上咱。” 刘承宗抬起头,把笔搁在一旁,目光扫过周围村子,认真道:“都是苦命人,别为难人家,屋子已经被烧一次了。” 堡外村庄确实有被焚毁的痕迹,多半是上次种管队围堡纵火。 但这座堡垒对种管队那些人来说,确实太难打。 他们人多,走过来就必然被发现,而且没有重火力,单靠二三百个武装饥民,想攻取这座堡垒,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座坝无疑突破了刘承祖的想象,刘承宗能感受到,在看见那片景色之后,兄长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像现在,刘承祖蹲在山崖边,看着河对岸的堡垒绞尽脑汁,突然道:“声东击西呢?我们有军服,也熟号令,假托延安卫传信贼情,再有一队从崖上悬落。” 他转过头,对这想法非常喜悦,道:“或者静悄悄摸过去,把大门炸掉,守堡卫兵也会被调到前边,后边人悬下去直取主宅,把那管事拿了。” 刘承宗接话道:“前边堵着不让人出去,把他们缴械,堡子就拿下了。” 这种畅想令人快乐,但太需要巧合,不太实际。 终归还是要做好最难的打算。 刘承宗差不多把图画好,对三人道:“我把地方画下来,咱再看看,要没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可以再去撤退的路上看看,寻几个藏粮的地方,一天肯定运不回去。” 就在这时,一直没插上话的蔡钟磐道:“诶,你们看见没,对面山上也有几个人,我怎么觉得他们想干的事跟咱一样呢?” 三人闻言放眼望去,找了很久才在山间树林看见几个行迹诡异之人,很快消失在山上。 并非只有他们打这个王庄的主意。 必须尽快下手! 第五十九章 快乐棒 断粮让黑龙山走上末路,也让人迎向新生。 心野了,什么都敢干。 曹耀把流民里几个铁匠聚在一起,让他们给自己造杆火枪。 匠人们连句二话都没有,叮叮当当就敲了起来。 他说自己要做的火枪是辽镇的东西,全长五尺,三腿铁架,重十八斤,两人操作,平射二百步,名为大追风枪。 刘承宗一听这不就抬枪么,问他:做这玩意干嘛? 曹耀说这东西巷战尤其利,就王庄堡里前后院中间那小街,只要从后山悬下去,铳里塞着散子喷出去十个人也能全打废。 刘承宗制止了他有些疯狂的想法,夜里又看不清,就王庄那些守卫,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混了自己人,挨一喷子得不偿失。 火药倒不是大问题。 黑龙山本来就有部分火药,但刘承祖谨慎起见,不建议他们用机兵的火药。 所以就选择自己配,曹耀在老庙庄、刘承宗在黑龙山,把家家户户的硝都取了,就凑出不少硝土。 陕西出硝,熬硝的活儿他们陕西边军大部分都会,只是太累。 正赶上官府摊派的流民都在家里吃干饭,就给里头叫黄老三的鞭炮匠安排了几个人,躲在山里干这事。 杨鼎瑞听说刘承宗要用磺,大概也能猜着是什么事,悄悄找刘承宗问了。 毕竟是老师,实在瞒不住,刘承宗只能把计划说出来。 哪儿知道杨鼎瑞一听就冒出恨意:“该杀,我当年就想把张清杀了,吕巡抚派出的赵守是我好友,却被拷打致死!” 赵守是个秀才,当年在陕西巡抚吕兆熊府中任职,巡抚派他暗访秦藩侵占马场万顷的事,最后被张清派人打死。 吕兆熊参奏朝廷,天启皇帝却让秦府自己解决这件事,当时陕西官员上下皆气愤不已,又束手无策。 但到这会儿,杨鼎瑞眼看黑龙山走投无路,根本没有劝阻刘承宗,反倒把硫磺的事大包大揽下来。 只找他借了一个人,就带郭扎势骑两头毛驴走了。 当天夜里,俩人牵两头毛驴回来,驴背上背了四只大陶罐,共载硫磺一百九十五斤。 延安府在黑龙山南边的元隆寺以工代赈,修琉璃塔、挖矿烧窑,硫磺是烧皂矾的产物,那边管事的是府衙工房书办,记着杨鼎瑞的情,说话还管用。 而且去的时机好,本来杨鼎瑞没打算要这么多。 以工代赈要停了,这批硫磺都要往延安卫运送,接收人是张千户,杨鼎瑞一听这名儿,熟人啊。 给那不干正事的卫官儿还不如喂狗。 拿来吧你! 俩人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最后拿了四罐子一百八十斤,又让郭扎势把衣裳脱了,另包了十五斤,这才离开。 把半夜起来的刘承宗惊得瞠目结舌,直担心杨鼎瑞弄这么多硫黄回来,会不会害了人家工坊书办。 哪里知道,就这杨鼎瑞心里还不满足呢,说早知道那批硫黄要给张千户,他得叫两辆车去,拉他五六百斤回来。 至于工房书办,杨鼎瑞叫他且放宽心,那边用的都是十几个大高炉,每炉烧千斤绿矾,一次能出硫黄三十余斤。 他就算拉六百斤回来,也就半天的量。 摊在一个月里,改点筛磺损耗就出来了。 大家正事什么都不敢干,但这些事干得都利索极了,就算他们不去要,也会有人从中拿东西往城里卖。 刘承宗做梦都没想到杨鼎瑞能给他弄来这么多硫黄。 这都够配两千斤火药了,给曹耀挖洞的机会,真能把那王庄堡高墙掀起来。 可惜他们没那么多硝,炸堡依然是个笑话。 而且刘承宗发现,就连炸开门闩,也有个大问题。 他们可以做个炸药包,但把炸药包固定在堡门的门闩对面难度很大。 总不能到人家堡门下钉钉子吧? 就算守军真松懈到,让他们钉钉子,要炸开厚实木门的炸药包,都得钉好几个大钉子。 黄老三熬硝的几天,刘承祖心无旁骛地在砖窑闷炭。 只有曹耀和刘承宗绞尽脑汁发愁这个问题。 直到,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闪现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板载快乐棒,学名刺雷。 金属外壳、锥形紫铜罩、灌入大量黑火药再加上一根长木杆,顶在堡门上。 换了装药能把坦克穿个窟窿。 是不是用上它,就能准确地把门穿个窟窿,打坏后面的门闩? 但刘承宗画出图纸,越看越忐忑,毕竟这东西怎么看都特别适合这时代的饥民,反倒不太适合炸堡门。 饥民大队人手挺一支爆破长杆,高喊“时日曷丧,吾汝皆亡!”向紫禁城门下甲光灿灿的大汉将军发起冲锋。 合适,太合适了。 曹耀就像刘承宗的机器猫,不管需要啥,都能从老贼肚子里掏出来,实在掏不出来才需要寻找其他办法。 画好图纸,从曹耀那讹一袋子万历通宝,喜滋滋的刘承宗扛上锄头去找铁匠下订单。 铜钱和锄头都是材料。 “做个厚实点的铁筒壳子,铜钱敲个薄锥子壳,就图上这样,对,铁筒记得留扎杆子的眼,你说哪种杆子,山里什么杆子最长?” 老实巴交的流民铁匠,看着提到哪种杆子东家突然急了,只能委屈巴巴答道:“长矛,一丈八的。” “对,哪个最长用哪个。” 杆子可不能短,刘承宗还没活够。 不过这玩意确实比曹耀的追风枪制作简单多了,铁匠只用了半天就把东西做好。 直到灌进去火药刘承宗才傻眼,忘了钻引线眼儿。 又让铁匠返工一遭,让曹耀搓了根引线,灌上三斤火药,几个老爷们儿半夜扛长杆和破门板去了后山。 实验一下。 刘承祖和蔡钟磐都觉得这东西挺蠢,但他们素质高,没说出来。 只有曹耀说了。 曹耀这会儿挺烦刘承宗的。 本来前天想和婆姨胡闹一会儿,裤子都脱了被他拽出去勘察地形,昨天赶一天路,今天在屋里刚躺下,又被他要钱。 晚上好不容易感觉机会来了,还被薅出来看实验。 而且捡的娃还扔他家了,美其名曰先让他训练一下怎么带娃。 最后还要给这个看起来特别蠢乎乎的东西点火。 三扇门板立在地上,刘承宗攥着长杆尾巴站在那,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曹耀攥着火折子凑在锥形装药的爆破筒跟前,吞了口唾沫,问刘承宗:“真点?别给我炸死了。” “要不你去窑里把宋守真弄过来?” 刘承宗这话真心真意,也不知曹耀想到啥,骂了句:入他娘的,朝廷都没弄死我! 刘承宗还没听清,就见火苗一窜,曹耀抱头鼠窜打滚向一边,紧跟轰地一声。 前头火光迸射震耳欲聋,手上一股震动传来,把他往后顶了个跟头。 爬起身来,硝烟弥漫,呛得他直咳嗽,身上倒没受伤。 往前看去,长杆顶部已经裂开,铁壳爆破筒裂开,像只炸开的炮仗。 再往前,三扇木门被穿出碗口大的窟窿,整整齐齐。 三人的欢呼声里,刘承宗的脸上浮现出与别人不同的笑意。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有用! 我的记忆,有用! 第六十章 三步 天王老子快乐棒把黑龙山的百姓吓了一跳。 也激发出曹耀对这玩意的喜爱,流窜十年的老贼可太喜欢这东西了。 刘承宗本来想让铁匠做俩,正对门栓两侧,可刘承祖要做四个,说万一炸不准呢。 合情合理。 曹耀开口就要铁匠先做八个,做完再做八个。 说以后可以留着用,有这玩意,什么堡子的大门都挡不住他。 还说先随便起个名,以后条件好了改造,再定名为无敌神威枪。 刘承宗就纳闷儿了,这玩意你改造啥? 曹耀说能改造钢轮发火,以后匠人水平高了,把地雷上的钢轮装在里头,戳人使。 英雄所见略同,刘承宗也想过,但这不切实际:“我也想过,可它只能用一次,剩个破杆子还咋打人?” “打仗呢兄弟,咱让个大肚子兵端这个,换对面个全身铠甲武装到屁眼儿的王八蛋,别说一个换一个,十个换一个都赚大了。” 曹耀完全不考虑人性,只算经济帐:“而且便宜,一把腰刀要五钱银子,一身铠甲要十两,这十两五钱银子,能杀个精兵?你这才几个钱?” “一斤生铁,三斤火药,五十个大钱,一根长棒子,戳人还能省下一半料,算下来不到五钱银子。” 刘承宗道:“可你钢轮发火就贵了,不用钢轮发火,它也没法戳人。” “倒也是。” 曹耀只是灵机一动,何况这也只是有黑龙山如今能作为后勤基地的产物,若没有稳定条件,被官军撵着满地打,他们啥都别想做。 随即偃旗息鼓。 不过这倒发散了刘承宗的思维,他问道:“曹兄,你见过东虏,他们是不是有双甲重步兵?” “你想用这个戳东虏?”曹耀乐了,摇头道:“除非你被朝廷招安,不然咋能跑到关外去打东虏,何况他们重步兵不光能打,还能射呢。” 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短暂闭眼抿着嘴唇,似乎还真考虑了一下可行性:“你被招安了,朝廷调你去关外,路上不管饭,饿了三天吃一肚子草根,发给你根本该钢轮发火却只有纸捻子的三尺棒子,你点火的时候,东虏把你宰了,呵,我五百个弟兄死得比这个还惨。” “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喝杯小酒,别再找我了啊,晚上得跟你嫂子高兴会儿,耽误好几天了。” 曹耀一步三晃哼着不知名调子走了,留给刘承宗一个极为惆怅的背影。 刘承宗很想告诉他,打东虏不是非要招安。 很想告诉他,不招安打东虏只需三步,活着,进京,出关。 后来几天,刘承祖和曹耀模拟了攻堡时可能发生的诸多意外情况,并准备了成功、失败、打进去后失败的多种预案。 刘承宗没搀和这事,大多数时间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倾听。 曹耀有更多战斗、劫掠经验,刘承祖则在鱼河堡受过朝廷正统的军官教育,他们更加专业。 不过他也没闲着,趁铁匠做雷杆的时间,他集结了起所有匠人,把他们编成工匠队,专门选出五间窑洞和一片空地让他们休息工作。 只做刺雷穿透三面木门的成功,让刘承宗更加重视另一份记忆,也认识到生产力的重要性。 这种重要性,来源于他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一直觉得自己勇敢无畏,直到昨夜用雷杆打穿三面木门。 不怕死变得毫无意义,钢铁和火药比他更不惧死。 生产力太过无情,胆怯之人掌握它神勇无比,恶毒之人掌握它横扫善良,卑鄙之人掌握它也能捶翻正义。 组织自己的劳动者,制作更好的生产工具,并将另一份记忆抠出来提升生产力。 五月初二,黑龙山显得很安静。 平日里满山乱窜的年轻人都像前天夜里喝了大酒,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令老人们感到无比惊奇。 直到下午,人们才陆续起床,四十多个年轻人静悄悄的把家里四轮大车、双轮推车甚至独轮车推到山口。 随后刘承宗带高显等边军把铠甲兜鍪、被褥绳索、羽箭水粮放在车里,轻装打马出山,向西边洒去。 没过多久,一名骑兵在黄昏中的山口挥舞胳膊,等待的青壮在刘承祖的率领下出发。 刘承祖也决定参加此次行动,他将在山崖上勘探敌情,并选择合适时机悬索入堡,直取王庄管事。 骑兵们洒开了,每隔一里站着一人,待队伍经过后牵马跟上,直到前出三十里天色已暗,队伍拐进山口休息片刻,重新上路就变了队形。 担任塘报骑兵的骑兵间距缩短至百步,打头的骑兵从刘承宗换成边军里一个色盲的步兵。 后面推车的乡兵则在队伍最前打起一支火把,后面的车挨车人挨人,慢慢往前走。 这种时候无需担心夜袭,他们更应该担心的是车辆掉沟里或者人挂在树上。 黑龙山的乡兵,可能是延安府平均生活水平较高的一部分人。 比他们生活水平还高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人以前不会半夜出现在野外,现在更不会。 而边军和卫所军,都没他们吃得好,普遍有非常严重的夜盲。 他们一直赶路,走一二十里就歇一会。 直到月光变暗,天色进入最黑的时候,刘承宗才点起一支火把,打马找到预计休息的山谷,指引队伍进去。 这座山谷过去也有个村庄,位于西川河北岸下游,如今失去水源已成废墟,正好供他们藏匿大车,休息一日。 刘承宗在睡前又去王庄堡北边的山上一趟,黑灯瞎火没敢爬得太高,只是远远瞭望王庄。 回去时天变已泛起白光,刘承祖还没睡,问道:“夜里王庄卫军怎么样?” “挺松懈,正门外一个,城门楼俩人,东墙没看见,西墙仨人坐着没动,估计在打盹儿。” 刘承宗打了个哈切,听兄长问道:“可有把握杀了守门人?” 兄长的意思是无声无息的干掉。 他摇头道:“很难,城门有火把,二十步外有火盆,还不知有没有暗哨,何况堡墙太低,一点声音都会被听到。” “不过在堡下,我有把握射死堡上的人,明天先试试骗开门,实在不行就把堡上人射死,用雷杆把门炸开。” 刘承宗笑道:“睡吧哥,再睡醒就是咱干大事的日子了,再也不缺钱粮了。” 第六十一章 量身定做 王庄凉亭,管事张清闭目仰躺侍女腿。 左耳听的,是琵琶曲调夹竹桃,字正腔圆;右耳进的,是鞭打军户告饶声,声声凄厉。 凉亭除了张清,还侍女,弹琵琶唱曲的小妇人与立在一旁的总旗官。 “弹得好,唱的也好,该赏!再唱些有趣的,等王府调令下来,你们夫妻就跟老爷去西安,花花世界,不强过个狗屁旗官?” 来自延安卫的总旗立在凉亭边上,点头赔笑。 院子里比凉亭热闹得多,穿下人衣裳的庄客手持鞭子,把个卫所旗军抽得皮开肉绽,周围立着的旗军被吓得噤若寒蝉。 看张清心情好,那总旗才敢壮着胆子道:“老爷,他知错了,再打下去就……” “嗯?” 张清猛地坐起身,把侍女吓了一跳,赶忙为他整理衣袍,却被推开:“笨手笨脚,一边去。” 随后上前面对面,一双眼睛瞪着总旗,抬手一耳光扇得清脆,随后扬臂指着弹琴妇人怒道:“曲调变了!” “你们太放肆了。” 张清让仆役接着抽打旗军,对众人训斥道:“你们以为老爷是什么人,喜怒无常就爱拷打你们?” “老爷爱赏人银子,喜欢看人高兴!延安卫百户连饭都吃不起,老爷赏你们动辄二三两,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好好做事了么?” 张清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亲是秦王朱谊漶的玩伴,从小给秦王当马骑,因而深受信任。 也正因如此,才能活到今天。 所以他很生气,生气源于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思想。 他把卫所旗军从食不果腹的延安卫带出来,衣食住行全包了,平日里伺候高兴了还大大方方赏钱。 但这帮卫军不感激, 今天这个婆姨生了,明天那个家地里收糜子,后天又一个爹娘不在了。 就是婆姨难产死了,再买一个不是还能生? 都是借口。 这帮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就是怕死,拿钱的时候笑呵呵,指望他们卖命,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只说你们贱命一条,老爷又何尝不是贱命?这庄子、银子,我们的命,都是秦王殿下的!” 张清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院仆役哐哐哐地擂门,军户得了眼神,将院门打开,便见褐衣老仆慌张奔来,伏倒道:“老爷,贼子又来攻堡了!” 急急忙忙跑到堡门楼,此时天色将暗,堡外浩浩荡荡数百人分为两股,分围堡垒东西。 还有数以百计的饥民散在王庄田里,抢收即将成熟的麦子。 只需扫眼一看,就知道这围困定是蓄意而为。 对待这般情景,管事张清并不担心,对总旗问道:“能出堡打退么?” 总旗垂头摇首。 “打不退就算了,外头粮食便宜他们,让你的人守好堡子,还是老一套。” 张清抬手道:“守好堡子,等官军来了每人赏银二两,杀两头羊夜里给军士加餐,叫人钻地道出去报信延安卫,守上五天,官军就来啦。” 这套工序,半个月前刚用过一次,守堡卫军都清楚得很。 等总旗宣布了张清的命令,卫军们都为能拿到赏银而高兴,各个守着射孔整装待战。 一切都像半个月前的情景再现。 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夜幕下的山崖,人影重重。 堡垒外的流贼分为两股,各有二三百人,只是环伺堡外,俱无强攻想法。 山崖上的人影很尴尬。 刘承祖、刘承宗、曹耀、蔡钟磐都在山上。 他们原计划天黑了就动手,哪知下午就先后来了两拨人。 看那样也是准备充分,各自推着小车、携带农具,二话不说乌泱泱就把王庄围了。 而且除了短暂对峙,这两拨贼很快达成默契,各自分了堡外庄田各自收割,列出两阵堵住堡内卫军。 很尴尬,他们做了出现各种情况的预案,甚至还想了被捷足先登的可能。 唯独没想到会撞在一起,而且还是三伙人撞在一起。 几个人正在这琢磨到底还要不要下去,刘承宗说:“咱和他们求的东西不一样,堡外给他们,咱们要堡内的。” 最关键的是这两伙贼兵不是一拨,也能相安无事。 他们正说着,就听见脚底下窸窸窣窣的传来声音往北边动,把几人吓一跳,连忙让周围边军都别出声。 紧跟着就看见火把光亮从后边小土坡下透出来,一块木板门从杂草中开启,先是个卫所旗军吃力地爬上来,转头又拉上来一个。 先出来那个,又是跺脚抖土又是关门收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队友出来以后就僵在当场不敢动了。 等他干完自己事一抬头,傻眼了。 火把摇曳的光亮里,山坡上下,十几个穿铠甲持兵器的边军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刘承宗拿绳子往前一丢:“还愣着干啥,把自己捆上吧。” 这居然有个地洞! 若非这俩人钻出来,还真发现不了。 俩从山里钻出来的旗军非常乖巧,互相绑了对方。 也知无不言,很快就把王庄堡里情况抖个干净。 堡里还有四十八个卫军,二十多仆役,这条地道狭窄,仅供一人并排,走到头通着地窖,地窖铁门的锁朝外面,因此无人看管。 蔡钟磐皱眉道:“要这么说咱还下不去呢。” “未必。” 刘承宗问道:“那铁门多厚?” 被捆严实的旗军道:“半寸,除非把门拆了,打不坏。” “打它干嘛,把外边锁卸了不就行了。” 刘承宗摇头笑了,对众人道:“这不就为咱量身定做的入口?” 他的快乐棒打击范围很小,只有碗口大甚至更小,但锥形装药的用处就是聚能,以此来日穿装甲板。 虽说黑火药差点意思,可对手也不是装甲钢。 “炸不穿呢?” 曹耀考虑更多一些,道:“我下去跟他们聊聊,能炸穿我就不跟他们说别的,炸不穿你就出来,在山上点个火把,我让他们从外边进攻。” 刘承祖道:“你能说动他们从外边打?” 曹耀蛮不在乎,摆手道:“试试呗,不行我也在下边给你点火把。” 几人说定,刘承宗带人挺着雷杆雄赳赳钻进地道。 也就片刻之间,刘承祖余光见到下边堡里一间屋子迸出火光。 轰! 短暂沉默后,一条腿踹开铁门。 刘承宗十分狼狈地从门内踉跄撞出,丢了木杆拍打耳朵,这才抽出腰刀朝山上做出手势。 在他身后,高显等人鱼贯而出,提刀奔向堡垒各处。 第六十二章 甘甜气味 王庄堡北院,只有堡墙上两名守军。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巨响从何而来,就被边军用弓箭射得躲在内侧矮墙下。 其中一人弓着身子想去报信,被高显一箭射翻。 另一人把弓箭丢下来,高喊着投降了。 随后,他们自两扇院门、两侧堡墙同时攻向南院。 刘承宗没有参与这场简单的战斗。 他失去战斗的能力,在王庄堡的深宅大院里来回奔跑,像一头屁股被扎伤的蛮牛。 快乐棒爆炸的声音在封闭地窖里加倍扩散,震得他双耳生疼、脑瓜子嗡嗡响。 这种影响很久才逐渐消退。 可在它和口鼻间硝烟气味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四处弥漫、奇异的甘甜香味。 刘承宗觉得身体被震坏了。 这让他担心,以至疯狂地想要逃离这种味道的范围,证明自己没有受伤。 可这味道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浓。 高显提刀跑来:“狮子,你在后宅干嘛,到处找不到你,闻没闻见香味?” “坏了。” 刘承宗弄不懂这是什么原理,太神奇了:“你鼻子也被炸坏了。” 高显并未理会气味对自己的影响,他说仗打完了。 守军本事不错,装备上差了点,但吃过很长时间饱饭,而且受到良好的训练,打伤他们几个人。 王庄管事也有很强的战斗意志。 被刘承祖一箭射在心口,弥留之际还警告守军总旗,他死了也要战斗到底,丢了王庄所有人都活不了。 正是这句话,给人带来压力太大。 管事还没断气,守军总旗就投降了,还顺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纳上投名状。 管事的都死了,他们就算守住堡子也是个死,不如当贼晚点死。 曹耀和外边两股贼首谈妥,堡里东西,要给他们留四成。 刘承宗一听就皱起眉来:“曹大哥还在堡外?” 高显说得理所应当:“对啊,堡下头呢。” 刘承宗不再理他,也不再纠结鼻子的问题,一溜烟跑到堡上。 二话不说叫人抛下根绳子,张弓搭箭朝下喝道:“谁动射死谁!” 曹耀在下头正和人说话,见状立即会意,返身拽着绳子往上爬。 三两下,就从高墙上翻身跳下。 他捂着被摔疼的屁股,抬手在周遭指了一圈,满面苦恼:“哎哟,你们啊,我咋说你们,就不知道先让我上来! 我在下边能跟他们谈出来个啥?” 他在下面就像个人质,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又不是个合纵连横的人才,谈不出什么好条件。 一上来,曹耀可就厉害了。 扶着射孔朝下喊:“你们两边,撤到南岸去,给你们一人一成,决不食言!” 五六百人在下头堵着,他们很难走,不如破财免灾。 山上还有四十多个没战斗经验的乡兵,靠他们运粮食,打起来死了人、运到一半被追击,打输打赢都是赔。 运走粮食,是多是少都是赚。 这就是买路钱。 反过来也一样,虽然曹耀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但还能弄点钱粮,下边两伙贼人也高兴。 三方隔着王庄堡扯皮一番,谈到最后还是这样,这才缓缓退到河岸南边。 直到王庄堡视野范围内看不见一个贼人,这里才迎来边军们的狂欢。 在鱼河堡的漫长饥饿之后,在黑龙山的提心吊胆之后。 他们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乞丐,在偌大如庄园般的堡垒中奔跑。 这里随处可见名贵装饰,稀奇古怪的器物令人们眼花缭乱。 有人披着绸缎比甲当作披风,人群里昂首阔步。 就算别人说那是件女装,也浑不在意,只要是块布,都能挡住跑光棉花的鸳鸯战袄。 军汉们翻箱倒柜,搜罗出成堆的金银器。 用金簪做飞镖,用银篦篦头虱,灌了一肚子酒水,甚至还脱光衣裳躺进洒满花瓣的木桶,揭下身上厚厚的垢皮。 许多人围着中堂的桌子默不作声,所有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 在玉如意镇纸与精美瓷器中间,有一具带小人的水晶沙漏,晶莹剔透,细沙正慢慢向下漏着。 等待良久,沙漏边的小木人被重量触发机关,挥动鼓槌敲在一面小钲鼓上,咚地一声,逗得军汉们哈哈大笑。 木人儿为自己赢得满堂喝彩。 还有人,还有边军什长田守敬,生得顶天立地,没爹娘、没老婆、没孩子,给朝廷戍边七年,同北虏见仗三次,走进这个马厩崩溃了。 在泥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人生的理想不该是当把总。 应该是做一头骡子。 王庄的骡子吃得都比鱼河堡军马好。 而在鱼河堡,军马吃得比人好。 也是直到这时,刘承宗才知道,他鼻子没坏。 每个人都能闻见浓郁的甘甜气味。 那气味就在北山,从山缝里挤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走进满是凉意的山洞甬道,那股气息终于在鼻尖越来越清晰。 推开厚重木门,酒香,扑面而来。 数都数不清的粮食,在大门两侧堆积丈高,如排山倒海撞进刘承宗的视野。 在他脚下,封闭环境发酵的腐坏的液体汇聚成浅浅水洼,离远了是香气,离近了是臭味。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都比不上旱灾里成片成片的人像割麦子般饿死,山窖里旧粮未去添新粮,直堆到底下的粮食都烂了。 从北疆离开军队的厮杀汉瞠目结舌,没人能说出话来。 刘承宗无端想起黑龙山御贼那日,十六蹲在吃土吃死的尸首旁,用木棍戳着,说他父亲的肚子就是这样。 从这里取出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十六的爹到现在都死不了。 “这,这有多少粮食?” 即使是人群中最富裕的曹耀,也无法从这规模得到一个准确数字。 别人更没这个能力。 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粮食,就连刘承宗另一份记忆也没有。 他深吸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说搬,搬不完,就喊外头几百人搬。 “什么藩王,一粒小米都不能留给那些守财奴!” 人群轰然叫好,对藩王与世道的咒骂声回荡在幽深的山体粮窖之中。 浩浩荡荡的搬运队点起火把,以王庄堡为中心,向三个方向散去,很快又再回来。 人们用驴骡,用大车,甚至手提肩扛,把一袋袋粮食运出去。 从夜晚到天明,从天明到傍晚。 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直至人被累死,背着粮袋重重砸倒在地,血呛红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都没谁说出一句,我搬不动了。 这不是白米白面,不是黄米黄面。 是爹娘,是儿女,是婆姨,是兄弟,是叔伯,是姑嫂,是一切活生生人的性命。 他能搬动,只要还有粮食,死去的魂魄也会爬起来继续搬。 当最后一袋粮食从山里搬出,刘承宗双目通红,困得随时都可能倒下,精神却极度亢奋。 那两拨贼人的首领同样是这个德行,拦在他们的马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肩宽臂长,他们问:“这粮食很多,带不回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被问住了,四人面面相觑,刘承宗道:“我们也很难全带回去,夜里给穷人家扔点,多救一个算一个。” 那文质彬彬的首领抱起拳来,问道:“敢问几位首领可有名号?在下闯塌天,将来有事,可往南嘉山寻我。” 另一肩宽臂长的首领面色奇异,看着闯塌天好一会才也抱拳道:“在下射塌天,我在老虎腰。” 这下轮着四人面容复杂了,他们没想好各自名号。 而且,这俩人说出的地方,离延安府城都不远,和他们刚好是个三角,把府城围住了。 但他们之前搬粮食,全是往反方向搬。 戒心都挺强。 曹耀问:“留谁的名?” 刘承宗见三人都没那意思,便在马上俯身道:“我叫虎将,我们那地方难找,回头有事,我找你们。” 第六十三章 目的 后来几天,延安府百姓活得像过年。 出现豪侠的消息在流民中广泛传播,人们说他们会在夜晚骑马大队出现,向穷人家院子里丢粮食。 用麻布袋装着,没有麻布袋就用破衣裳裹着,实在连破衣裳都没有,就干脆向院子里洒,像喂鸡子一样。 被惊醒的百姓问起他们名号,有人说他们的首领叫虎将。 可谁是虎将,没人知道;虎将做过什么大事,也没人知道。 只知道他派人向穷人投食,对富家豪户予以警告,让他们对百姓好点。 一个个村子,消息通过在外乞讨的百姓飞速传播,直至蔓延肤施、安塞、甘泉三县,向周边扩散。 还有延安府,延安知府张辇在三天时间里先后收到两封署名为虎将的信。 一封是在肤施县境内西北的山洞里,有大量米粮等他接收,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 这批粮食还没接收完,又一封信,又是虎将,但字迹不一样了,让他去安塞县境内的山洞里接收粮食。 同样还是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而且还提出警告,能把信放进知府衙门,就一样能进知府衙门后宅,敢贪污就换个知府。 让知府张辇又惊又气又喜。 喜的是,后继无力的官府存粮终于有了着落,这两批粮食可比卖冠带荣身筹来的多。 很短的时间里,延安府城周边治安猛然变好,路上流民少了,成群结队的吃大户也不见了。 拦路抢劫倒依然偶有发生,这事太平年岁都免不了。 延安府的老百姓想知道虎将是谁,能过下去的想见见虎将,以报投粮之情。 过不下去的,更想见干脆投奔身边牵马坠蹬,也能赖个温饱。 官府就更想知道虎将是谁了,尤其想知道他从哪弄来那么多粮食。 因为虎将这名字,知府张辇还专门派人把给爷爷守孝的萧贯斗叫到府衙。 言语试探一番,发现萧指挥同知虽是将门世家,可身上无丝毫虎气。 整个延安府都在找虎将。 但人人都想不到虎将在干嘛。 其实俩儿子、小舅子带上曹耀在黑龙山里捣鼓事儿,刘老爷就已经知道了。 做贼,只要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没阻止。 小儿子一次次劝说,刘向禹还能坚持,哪怕世道一天天变坏,他可以坚持自己不去推一把将倾天下。 可坚持是自己的事,真拉下脸他总能找到个工作养活家人,族人不行,族人再坚持坚持就饿死了。 哪怕族人去做贼,没有自家麒麟儿带着,也就是个被宰了填壕的命。 当爹的总觉得自家儿子最出息。 刘承宗出去踩点那天,刘向禹也出门了,混在去吃大户的乡民队伍里。 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老爷决定用自己的眼睛来丈量大灾下的乱世。 但目的已经不是有没有别的活路,不是看饥民灾民循规蹈矩能否求生。 他要看最贫穷百姓的生活状态,看朝廷还有几分穷苦民心。 结果走出黑龙山不过百十步,他就见到了最贫穷的百姓,只是那百姓没办法告诉他对朝廷的感受。 死两天了,黄土埋半截,就像被扒光树皮的树干。 乡民说这人是自杀,不知从哪来,走到这走不下去,上吊了。 本来这有棵树,人也穿着衣裳。 昨天树没了,人也没了衣裳。 路过的不忍其曝尸荒野,有心挖坑把他埋了。 可谁都饿得没力气,就算有力气也得为觅食考虑,路过了就给他添坯黄土。 不光黑龙山的人,赶路去抢劫的饥民也会添土,再有两天就能把他埋起来了。 刘向禹的运气不好,周围的大户都被百姓吃过。 他跟着队伍一天走了六七十里,从黑龙山朝府城方向出发,走到一半又换了条路回家。 局面基本上是离府城越近,治安越乱,死人越多,但他相信反过来也一样。 距府城十里到四十里这个范围,应该是最乱的地方。 一场远行让刘向禹受益良多。 他基本上确信,朝廷军队在延安府行军,难以得到补给;官府政令在延安府施行,也难以得到回应。 大明朝廷对陕西延安府的控制力,正值前所未有的最低点。 不过即使在调查之后,刘向禹依然不支持儿子当贼。 他生怕儿子把做贼,这旱灾之下的权宜之计,当作自己应该做的事业。 做贼该是手段,不该是目的。 很多年没吵过儿子了。 两个儿子和小舅子在外面做事的时候,刘向禹在家摩拳擦掌,思虑怎么好好教训他俩一顿。 还顺便动员宗族给闲置的窑洞做了个大扫除。 儿子出去抢大户,总不能空着手回来吧? 真要空着手,也就不用吵了,那说明落草这种难度极大的事不适合他们。 他甚至连以后如何打探延安卫驻军调动,都想好了。 唯独没考虑运回来粮食放不下的问题。 直到那天夜里,他刚睡下,就被村庄人们的叫喊声吵醒。 披上衣裳跑出院子,就看见所有人都向山外疯跑。 推出去的那些车辆回来了,一辆、两辆,车上堆着高高的粮食。 他听见郭扎势大声催促各家带上簸箕铲子,用来在天亮前隐匿车辙。 没人和他说话,只有小钻风抻着长腿围他兜圈子,不时仰头吠上两声。 黑龙山男女老少齐上阵,跑得就像一阵风。 刘老爷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他那俩儿子知道自己犯了错,躲他呢。 看着有四百多石粮,够黑龙山撑到七月了。 刘向禹想,儿子们这趟辛苦了,应当是抢了个大户。 大户的土围宅院可不容易抢。 谁知道人们兴冲冲卸下一车又一车,连话都不说,再把车轮推得飞转,消失在山口的黑夜里。 隔了半个时辰,又变成一队满载而归的车队,这次不光车队了,几十头耕牛、骡子、驴子,都载着粮食。 就连青壮后生,也在背上驮着粮食回来。 很快村口就堆满了粮食,可运粮队伍仍然没有停息。 一趟,一趟,又一趟。 刘举人的血压超过了身高,失去思考的能力。 如果单以抢劫粮食论成败,他认为贼人这个称号已经配不上他儿子了。 凭这办粮的本事,给朝廷干活能让督粮参议下岗。 那要不给朝廷干活……刘向禹拢着胡须摇摇头。 大明危险了! 第六十四章 虎将之死 五月二十四。 转眼半个多月已经过去。 黑龙山很快恢复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好像那场灾祸从未发生。 乡兵们不再操劳农事,他们一天能吃三顿饭,每日操练不休。 只是这样的景象刘承宗看不到,他被父亲关禁闭了。 每日吃住都在祠堂,对着祖宗牌位读书,资治通鉴,每日十卷。 照这进度,往好了想,刘举人要关他一个月。 往坏了想,没准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读完,还要再给他送来别的书读。 这是父亲对他劫掠王庄的惩罚。 刘老爷认为抢王庄这事非常严重,严重到毫无补救办法。 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给家族三名劫掠组织者执行了家法。 刘承宗聚集人手、选定目标,策划了这件事,又以虎将名号作为贼首。 惩罚是关进宗祠,在祖宗的监督下读资治通鉴,让他涨点智慧,思虑深远,谋而后动。 刘承祖查漏补缺、统帅士卒,办好了这件事。 惩罚是让他一个人伺候六名负伤边军,动兵是凶事,让他跟士卒同甘共苦。 族中所有参与并隐瞒了这件事的乡兵,被罚抄三遍练兵实纪练卒册。 舅舅不一样,他识字,惩罚是教会上边的乡兵写字,并且能背诵。 除此之外,他得抄十遍练兵实纪全文。 曹耀则属于自找的,刘老爷原本没给他安排事儿。 他非腆着脸往上凑,觉得咱大小也是个贼首,怎么不惩罚我呀? 结果被发了六头耕牛,带十五户流民和招降的旗军到老庙庄种地去了。 不过这段日子刘承宗倒也过得畅快,每日吃饱喝足,除了读书就是在宗祠天井打熬力气,身体倒好了不少。 这日,他正在天井摆弄石锁。 刘向禹迈步走入宗祠,步伐轻松,笑道:“书读得如何?” “大。” 刘承宗放下石锁行礼,这才汇报道:“再有三日,唐纪就读完了。” “嗯,没有偷懒。”刘向禹笑眯眯道:“都读到些什么?” “要能听话,也要防着每个人。” 刘向禹听到这答案懵了一下,随后才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也是我让曹管队看着投降旗军的道理,不过这听话?” 刘承宗十分认真道:“末年帝王对臣僚谏言是不从、不用、不听、不纳。 反观成就霸业的,如汉高皇帝,萧何进言收巴蜀定三秦,汉王曰善;韩信进言举兵向东,汉王大喜。” 刘向禹问:“那你说初年与末年,谏言结果为何大不相同?” “栉风沐雨披荆斩棘,进言无空谈之辈;亲冒矢石奠定基业,纳谏无擅权之忧。” 刘承宗答罢,笑道:“哪像生在深宫的末代国主,刚愎自用则不能博采众长,瞻前顾后,下个决断又要先跟自己打上一百回合。” 刘向禹被说愣了,本想听儿子说说做臣子进言的艺术,哪知这好娃居然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 一时间让他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夸夸吧,答得挺好。 “没白读书,收拾收拾祠堂,出去以后也要好好读书。”刘举人说罢,转身往祠堂外走,笑了一声:“呵,你哥跟你配合得还挺默契。” 刘承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我,我能出去了?” “出去吧,虎将死了,没事了。” “嗯?” 这时候,刘承宗才意识到,父亲把自己关进祠堂,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读书。 也是用禁足来避免自己往外跑,暴露身份。 没等他继续追问,刘向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清楚。 秦王府在延安府三县交界的这个王庄消息闭塞。 又因其阻断河流,下游百姓旱灾里流离失所。 直到被抢掠一空的第七天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延安府。 官军过去的时候,王庄被数股饥民轮番光顾,就连门窗桌椅都被卸了劈柴,什么都没剩下。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军捉了几个百姓,很容易就把嫌疑定在突然冒出来送粮的虎将身上。 虎将的踪迹确实不好找,到处送粮送的没有规律,路上也寻不见车辙。 勉强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个山洞,里头也啥都没有。 正当官军打算放弃寻找,甘泉县有个大聪明冒了虎将的名,轻松聚起数百饥民劫掠大户豪家。 从创业到破产一共两天,被延安府派出的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七十里斩了首级。 所以现在虎将死了。 李卑得了战功,延安府有了给秦王交差的首级,百姓得了救济,刘承宗从祠堂出来了。 皆大欢喜。 只是可怜了那冒名的首领。 “嘁,这延安知府不够意思,亏得我还给他送粮食。” 刘承宗提石锁跟在父亲身后,骂骂咧咧:“说讨伐就讨伐啊!” “对了。”却不料听了这句,刘向禹转身问道:“我还没问你,为何要给延安府送两次粮?而且你们是推着粮车把府城周边全跑了一趟送粮?” 两次? 全跑一趟送粮? 刘承宗木然地摇头:“我就送了一次粮啊,递了个条子,让宋守真写的信。 而且也就在蟠龙川、牡丹川沿途村庄送了粮,往别处跑累死了,这粮一趟又运不回来。” 说罢,他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拍手道:“肯定是那俩,大,我不跟你说过闯塌天和射塌天么。 多半是他俩也做这事,有人跟我想一块了,这才给府衙送了两次粮。”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该不会是他俩谁冒用我的名,被官军斩了吧?没准是射塌天。” “为何不是闯塌天?” “大,你想啊,起假名都为隐藏身份。” 刘承宗抬手对父亲解释道:“我不是将军,所以叫虎将;闯塌天文质彬彬,所以叫闯塌天。 只有射塌天,他那名估计也是现起,那人肩宽臂长,一看就是用弓好手,琢磨过来就借了我的名……不过他没说自己是甘泉人。” 刘向禹细细琢磨,感觉也有可能。 不过他并不在意,瞧见刘承宗还拿着石锁,道:“把锁放下回家换衣裳吧,穿上县衙给的冠带官服,一会去府城。” “去府城,出啥事了?” “放宽心,没有你的事。” 刘向禹道:“新任三边总督上任,贼首王二死在商洛、王大梁死在大石川、阶州周大旺也死了。 新任的杨总督要各地联剿王左挂,延安府又要动兵,我听说王左挂已经进了黄龙山,多半无功而返。” 刘承宗惊了:“大,你咋知道这么多?” “许你与贼人来往,就不准你大向官吏打探消息? 你大还知道延安卫实额旗军只有一千九百二十呢。” 刘老爷吹吹胡子,嘱咐道:“知府衙门找咱这些冠带荣身的士人,估计是想筹粮,过去小心说话就是。” 第六十五章 重逢 知府衙门很有意思。 来的士绅很多,赋闲在家的官员及外省仕官的官员子弟,在正堂里有座位。 大商人和刘向禹这种曾任小官或者不出仕的举人,在堂外大院有座位。 比较年轻的商贾、儒学的生员,都是靠捐资得的冠带,就在堂外站着。 像刘承祖、刘承宗这样。 凭杀贼首级得的冠带,属于府衙与会者食物链底端,找个犄角旮旯钻着就行。 反正黑龙山的人设就是穷得当裤子,满山都快饿死了,知府老爷也不指望他们捐钱捐粮。 所以那些大官员有知府老爷陪着筹钱粮;大商贾有同知、通判陪着;小商人和捐资生员也有肤施县的知县陪着。 像他们这种冠带,只有知府衙门的老奴领路,让人在凉亭坐下就没人管了。 兄弟俩到府城的路上就聊了一路,互相交换这段日子得到的收获。 刘承祖后怕居多。 照顾伤兵经常让他想起,抢掠王庄堡那晚。 士兵都散开没了组织,不用外面有官军,哪怕投降旗军倒戈,他们都未必能打赢。 所以这段时间,刘承祖的工作重心都在教育边军重视这个问题。 在知府衙门里,兄弟二人拘谨许多。 很多事情不能谈,也没有像别人那般钻营人际的愿望。 这对刘承宗来说更像,更像是打入敌人内部。 他一双眼睛使劲往衙门正堂里头瞟,那里头坐着的人,随便拎出一个,都能顶半个张清。 刘承宗正想着将来再遇上事,能去找这些人,就感觉到兄长碰了碰他胳膊:“看那个人。” 顺着兄长目光看去。 一片捐资得了冠带生员里,立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正与左右笑着谈天。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那人无所谓地朝凉亭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转过头。 紧跟着飞速转回来,表情像见了鬼。 是闯塌天! 合着不光他们兄弟打入敌人内部,人家闯塌天打入得比他们还深点,跟肤施县教谕聊得可高兴了。 似乎看了那一眼,闯塌天就再没办法心如止水的与人谈天。 没过多久,他向周遭众人拱手告罪,慢悠悠走到二人面前。 他拱手道:“我看二位兄长有些眼熟,在下南嘉山刘国能,不知阁下?” 一提南嘉山,这是闯塌天就稳了。 “在下刘承宗,黑龙山。” “刘承祖。” 刘国能笑道:“不如待府城事了,我请二位到南嘉山去做客,赏个脸?” 刘承祖抱拳告罪道:“既然刘兄盛情,就让承宗去吧,家里还有客人。” “也好,那晚些时候,顺阳门外见。” 刘国能走后,刘承祖才解释道:“曹管队那边这几日有客人来,你去也早点回来,没准能赶上。” “曹兄的客人?”刘承宗问道:“谁?” 兄长没有细说,只小声说出个名字:“张管队。” 鱼河堡以前出走的管队张五。 如今也是个贼首,号过天星。 曹耀从离开鱼河堡,就想找这人,不过当时只在清涧见过一张别致的通缉令,没找着人。 清涧通缉令非常多,贼首层出不穷。 但都没过天星厉害,别人告示一张纸,过天星的告示能糊半面墙。 上边是匪号过天星,下边齐刷刷六个画像,从张大排到张五,再带上个张大姐。 家族企业。 弟兄俩正说着,堂内院外就吵起来了。 官员要士绅捐款捐粮报国,士绅要求官府先把延安府附近的贼人剿灭,再说出兵延川延长的事。 双方诉求不一,争论起来。 有府城里的士绅张臂疾呼,数着自去年起给朝廷捐出的粮饷,可局面越来越坏。 府城外的士绅则要求县府拨下兵器,让他们各乡自保。 甚至还有比较激进的人,直接举出三原县春季御贼,百姓扒了佛像铸成红夷大炮的例子,要求铸炮。 总结下来,官府要钱粮容易,让局势恢复正常,他们捐粮。 不能恢复局势,士绅就要枪炮,自己来恢复。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捐钱捐粮的可能。 总不能他们出粮,让官军跑到延川延长去平贼,然后贼人过来把他们全抢了。 那还不如你官军就在延安府趴窝,哪儿都别去。 最后也没谈妥,只有几个官绅捐出不到二百石米粮,根本不够延安府发兵所用,众人不欢而散。 同父兄告别,刘承宗自牵马去了南边顺阳门外,没多久就和刘国能接上了头。 刘国能不光自己,还带来了射塌天,除此之外还有个卫所军官模样的男人。 几人见面也不说话,各自上马朝南嘉山走去,直到进了山,才各自交谈起来。 刘国能道:“我还以为虎将死了,府城拿着脑袋巡城时,还专门去看,这才见到射塌天。” 他说着,射塌天朝刘承宗拱手道:“在下李万庆,城南一猎户。” 刘国能介绍另一名青年卫官道:“承宗兄,这位是杨彦昌,延安卫试百户,那天他也在王庄。” 这倒让刘承宗吃了一惊,抱拳道:“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无官职的人才干这事,杨兄有俸禄,怎么也?” “那点俸禄够干个屌,每月还没发下来就被底下穷卫军兄弟借光了。” 杨彦昌摇头道:“明知还不上,还得借,不然咋办?我们饿肚子,还得给王庄剿贼,日他娘的那我先把他们剿了算了。” “虎将的脑袋,你俩都去看了?” 听见刘承宗发问,刘、李、杨三人齐声道:“我们仨都去看了,我还以为是你们仨里头谁死了。” 合着别人都看了,就刘承宗没去,他问道:“对了,你们谁冒了我的名,给百姓发粮?” 三人露出笑意,刘国能道:“都冒了,我不是问你,粮食拿不走咋办,你说要散给穷苦百姓。” “堡子是你破的,我们平白得了粮食,哪有再给自己邀名的道理。” 杨彦昌道:“国能还给府城送了批粮,那张知府想破头怕是都想不明白,写信威胁他的人刚才就在府衙里。” 不多时,到了南嘉山。 刘国能道:“走,我带你去见我娘,我可算能给她领回来个有官身的兄弟,省得再报怨我不交好朋友。” - 三原县百姓扒佛像铸铜制一千五百斤红夷炮三门,出自王徵《忠统日录》 第六十六章 官军 另一份记忆里,有人说能够真正团结一群好朋友的只有一具后院的尸体。 那个已经死掉的虎将,就是那具尸体。 刘国能也是秀才,祖上代代戍边,父兄子弟、死者阵亡、生者补伍,全死长城外边了。 家里只有他的老母亲。 作为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刘国能理所应当成了百姓的头目。 旱灾来了,就率领村民兴修水利。 贼人来了,就打造刀枪抵御贼人。 直到官差来了。 刘国能聚起四个村庄的男丁,手持利器围困王庄堡,目的非常卑微。 他只想从王田里收割出能给朝廷交税的粮食。 如今粮食多了,刘国能反而很迷茫。 村民都不打算再做贼了,人们寄望于明年不继续旱下去。 认为生活总能重新回到正轨。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南嘉山一座关帝庙里,刘国能设下酒席款待三人。 席间推杯换盏,刘国能大倒苦水:“我们给百姓家留的米粮,大概还够吃半个月,半个月后,府城左近还得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何止府城左近,国能兄,我看你们这没练乡兵。” 刘承宗劝说道:“练吧,把青壮编起来,以抵御贼人的名义,眼下有吃有喝,是练兵最好时机。” “我不会练兵啊,何况杨百户也没法天天过来。” 刘国能俩手一摊,他父亲是老兵,但很早就阵亡在北疆长城外,他一直在南嘉山长大。 家里穷,读书很难,只能搞到科举考的四书五经,凭借聪慧考取秀才,但类似兵书之类的课外书。 没看过。 “不会练兵,我可以找个朋友来,就如你说的,左近百姓没粮,你这就算有粮也要乱,那陕西没粮,山西河南有粮,就能置身事外了?” 刘承宗喝了一杯酒:“大起义,势在必行!” “我看未必……那冒你名的虎将,聚起数百人,花了两天让自己名字传进延安府,又花了两天上了李卑的功勋簿。” 刘国能摇头道:“何况天子圣明,很快就会看见陕北如今模样。” 得,又是忠君爱国的。 “你不知该怎么办,我告诉你,在死活面前,没有是非黑白。” 刘承宗说:“大旱坏了陕西山西,东虏拖着辽东北直,奢崇明拽着西南四省,整个大明就靠一条运河续命,天子顾不上陕西。 朝廷开支年年超支,少一省赋税就多一个窟窿,窟窿越来越多,收税越来越凶,国家民力已疲。” 刘国能皱眉道:“你想造反?” 抢掠不是造反,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策。 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造反了,而且还认为请刘承宗到家来是个错误。 刘承宗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旱灾让陕西变成这个样子,两年了,朝廷应该免税,可他们免了么?谁逼的你去当强盗,就是朝廷。” 刘国能无言以对,倒是另外俩人兴奋起来了。 “对!” 李万庆附和道:“要不是朝廷不免税,我也不至于在山里收留二百多个逃税的。” 杨彦昌非常认真的对刘承宗提出建议:“承宗兄,那天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边军,但李卑确实不好对付,凭咱几个聚起千把号人打不赢他。” “不打怎知打过打不过!” 李万庆可能是喝高兴了,站起身来挥手道:“虎将,你带我们造反,我李万庆给你当先锋,先杀个痛快,到时招安咱也做个将军,再不受这屌气!” 刘承宗问道:“做将军有什么用,天下没有变化,富者钱粮堆着生锈腐烂,穷者卖妻鬻子不能维持生活。 你浴血奋战杀了这个杀那个,就为骑在百姓头上作威福,回过头他们反了你再屠杀他们。” 李万庆沉默了,缓缓坐下来道:“那能怎么办,咱就算把延安府夺了,也不可能守得住,再不投降招安,就为鸡子碰石头把自己碰个稀碎?” “说得对,守不住!” 刘承宗转头对刘国能道:“所以才要趁现在练兵,真等造反就没机会了,到时候能跑比能打更重要,被官军堵死决战,那就是个死。” 刘国能沉默了很久,不再争论忠君的事,问道:“那你说说你的打算,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想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但世道轮不到我来说等待时机,我们都和朝廷一样,风中残烛,受不得一点风险。” 刘承宗始终以自己的家庭做为参照物。 他的家庭是正常情况下不会造反的那种。 造反需要群众基础,一旦他的家庭都被逼反,那就说明造反的时机到了。 “咱们也并肩作战过,算是朋友,以后假如造反了,就别想招安的事,招安没好下场,要么别造反,造反就只有推翻朝廷一个目的。” 这太难了,难到刘承宗在此时此刻说这句话,在三人耳中听来像个笑话。 大明王朝就算再是风中残烛,也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推翻的。 但这世上任何事,从不为谁想不想、能不能而左右。 酒吃到一半,就有人跌跌撞撞跑进庙里,喊道:“刘家大郎,三十几个官军把有才里围了,他们要粮食,还要年轻婆姨!” 刘国能楞了一下,旋即怒道:“哪儿来的狗子,要粮还不够?” 杨彦昌也问道:“哪个带队?” 那乡民摇头道:“不认识,说是南边的兵,一路追王左挂追到这了。” “这他妈不是放屁么,左挂子往庆阳跑了,来延安干嘛!” 兴许是刘承宗刚刚的话起了作用,让刘国能强压着怒气走出庙门,调整情绪道:“给他们些粮,把他们打发走便是。” 几人也跟着走出庙门,往山下看,就见山谷里离刘国能家也就二里开外的村子,被一队兵堵住村口。 几十个村民聚在那,有人出去与官军交涉。 不知说了什么,交涉的军官返回队伍。 随后一幕,令刘国能目眦欲裂。 一排硝烟起,穿卫军装束的士兵用三眼铳打出排枪,成片村民倒下。 后面的人向村内四散而逃,士兵们提刀持弓冲入村庄。 刘承宗跑出来就看见山谷里村庄正在厮杀,刘国能愣在那瞪大眼睛。 他边脱官袍边对刘国能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聚人啊!他们不是官军!” 第六十七章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 哚! 一支羽箭钉在土墙上,箭尾鸦翎还在震颤。 本欲挥刀的军士受了惊吓,一脚踢翻刀下之人转头望来。 他看见个持软弓之人,脚踩官靴,一身素色中衣。 军士感到很奇怪,带着狞笑道:“穿内衣就敢出来打爷爷?”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 军士捂着喉咙往后退,口中‘嗬嗬’地胡乱挥刀,想把逼近的刘承宗推开。 可他使不上力气,很快连一斤半的腰刀都握不住。 最后靠着墙,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把插在墙上那支箭拔了。 他最后听见一句话,是刘承宗问他:“你是兵是贼?” 砰砰砰! 极快的三声铳响连在一起。 铅子像割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一瞬间刘承宗心里猛地突突,他觉得自己死了。 身前火枪手端着三眼铳正冒硝烟,身后土墙密密麻麻的铅子眼。 一瞬间隔了十七八步的俩人竟都呆定原地。 火枪手在看刘承宗。 刘承宗也在低头看自己,随后抬起头笑得轻蔑。 铅子全部打偏的火枪手恼羞成怒,抡起三眼铳冲锋而来。 刘承宗拾刀迎上,顺手把刚捡的鸦翎箭掷出。 在其躲闪同时,上步撩刀削在腿侧。 火枪手退,刘承宗进,上步劈刀砍在肩头。 再上第三步,火枪手倒下了。 刘承宗补过刀,给躲在一旁的村民打手势让他们往后走。 这才返身拾起弓箭,自断气的卫军身上解下连刀鞘的革带,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土墙枪眼儿。 九颗铅丸,呈品字形打在墙上。 标准的北方明军装填三眼铳方法。 都不用去看铳,这样的弹道,三根铳管一定都很直,问题出在前后固定三根铳管的铁板上。 后小前大,让三根笔直铳管合在一块扩散太厉害。 这玩意不管瞄谁谁,目标身边的人一定死。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是一动不动。 李万庆提着弓箭姗姗来迟,急道:“还闯塌天呢,就聚起二三十人,咱往里进是送死,救几个人就跑吧!” 回过头,山坡上的村子,男女老少都在往东边山里跑,只有十几个青年在刘国能率领下朝这边来。 这与人的胆量并无关联,寻常百姓遇上官军作乱,根本升不起抵抗之心。 “山里就这么大点地,还他妈能跑哪儿去!” 说话的杨彦昌,他东奔西走运气不好,没寻到个趁手兵器,到这才注意到地下墙边躺了俩人,道:“已经俩了?” 说着,刘承宗张弓搭箭,朝十余步外院门刚走出来的卫军放去,口中道:“仨!” 话音刚落,那人应声中箭,不过箭矢似乎只是钉在罩甲上,大骂一声,肩膀一沉,把掳来的妇人扔在地上,扬刀向同伙大叫两声,迈步杀来。 随后被李万庆射倒,他说:“虎将兄,你那弓太轻,咱俩换换?” “轻就轻了用!” 刘承宗用的不是自己那张弓,受知府衙门相邀,他啥兵器都没带。 从村里找的这张弓轻得很,轻易拉满让他恍然间像回到跟李鸿基学射箭那会。 走出几步把中箭蜷缩呻吟的卫军腰刀踢开,刘承宗对躲回屋子惊惧不已的妇人道:“把他绑了。” 陕北的好婆姨胆子还是大。 害怕归害怕,却也无比听话,片刻后不光拿了绳子,还攥着剪子:“杀我当家的,让我先扎他两下!” 正当这时,街道尽头俩卫军奔跑而来,一人持刀盾随奔走掷出短标,另一人使三眼铳,正单膝跪地朝这边对火绳。 吓得刘承宗寒毛竖起,忙把那卫军拎起挡在身前,持刀往前顶,边叫那执绳妇人往屋子里躲。 刘承宗不会用火器,另一份记忆虽然了解火器原理,却也不太懂这个时代的火器。 在他眼里,这个东西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打得准的东西,可怕,但只要不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打不准的东西,也可怕,但只要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唯独这种可能打得准也可能打不准的东西,让人无从躲避。 这就是概率,人不能跟概率做对。 砰! 铅子在身侧飞过,刘承宗向前走。 砰! 手上一重,身前卫军发出惊叫。 砰! 第三次枪管没朝他打,反倒身前卫军猛地向后一顶,把刘承宗顶出个跟头。 竟是另一执刀盾的卫军冲上前来,凭盾猛地一撞,随后滚刀杀来。 刘承宗仓促挥出一刀,被刀盾手顶得严严实实,差点收不回刀。 这刀盾手重心压得极低,一只蒙皮圆盾护上护下,活像个王八壳子,而且思路也很清晰,就是要用盾牌顶住你单刀往前上,趁你收不会兵器持刀捅你。 刘承宗心知遇上行家,兵器上叫人压着,根本打不了,假撩一刀便向后走。 幸亏有李万庆在一旁,接连张弓搭箭朝那刀盾手射去,一连三箭,箭箭叫盾牌挡住。 才给刘承宗带来些喘息之机,否则刀盾手就有机会给他一标枪。 从前在米脂县大牢,高迎祥跟他说过,使单刀看见刀盾或大枪,拔腿就得跑,但一定要小心标枪,刀盾手一定有几支标枪。 返身跑回院子拾了早前踢到一旁的腰刀,抡起双刀再度迎上。 尽管兵器上仍被压着,但刘承宗指东打西,围着刀盾不断游走,尽量打他左边空档,几刀下来还占了些优势。 尤其李万庆伺机在后,杨彦昌也拾起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完成装填。 拖了不过片刻,一铳朝远处打出。 自然又是没打准,就没人能用这杆铳打准人。 但后面那火枪手被吓跑了,跟刘承宗对打的刀盾手也被乱了心神。 转眼被刘承宗惯用手晃了一刀,叫左手刀钻空子偷了腿,随后绕着他补上两刀,免得受苦。 一场打斗让刘承宗汗湿全身,有部分累的原因,但更多是用单刀对刀盾吓得。 但这会舒服了,他从两把刀里挑把好的用,拾起那圆盾提在手上。 李万庆和杨彦昌懂事得很,俩人一个持弓一个持铳,还有那躲在屋里的妇人也出来拾了刀,躲他左右朝前推进。 一时间小队沿村庄街道一路席卷,散开的官军有从屋里刚出来就被李万庆射中的,也有叫杨彦昌随缘铳法打伤的。 更有那不信邪的冲过来,叫刘承宗一撞一扎便夺了性命。 片刻之间,幸存村民都捡拾兵器聚在身后,队伍越来越大。 而在街道尽头,刘国能所率青壮也终于完成合围,把剩下十几个卫军堵在村落,两头围上绞杀。 第六十八章 老虎腰 战后。 刘承宗躺在土地上,汗水顺耳后把地面打湿。 日光照在闭着的眼皮上,暖洋洋又红通通。 他算从头至尾打了个全场,战斗时提着心劲还好,一到战斗结束,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承宗兄弟。” 刘国能端着大陶碗,走过来挡住阳光,满脸赔笑:“喝口水吧。” “滚!你就是王八蛋。” 刘承宗气呼呼坐起身来,指着刘国能道:“你咋就这么信得过我,但凡再叫俩能打的过来,都不至于把我累成这样!” “喝水喝水。” 刘国能只顾赔笑,这事他确实做的不对。 当时没顾上,只从山坡上看见刘承宗这边没多少敌人,就赶忙绕到另一边,想把官军都堵住。 却没料到堵住以后官军全往人少的这边突击。 更没料到刘承宗的能打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一伙官军,先后被刘承宗一个人干掉一半。 最让刘国能服气的是,这人用啥兵器都非常趁手。 随便捡个东西,放他手里就成了神兵利器。 像个战神。 刘承宗没个好气:“跟你说,你得赔我身衣裳。” “赔,等这事了了我就叫人去府城给你订衣裳,内外表里春秋四套,保准都用好料,行不行?好了虎将爷,喝点水吧,撒了盐和糖。” 好声好气劝了几句,刘承宗这才接过陶碗,吨吨吨喝下去。 出汗多了喝点有盐和糖的水很舒服。 他放下水碗道:“那六个卫军,问出什么没?” 刘国能极为愁苦:“杨百户正问呢,好像真是南边的官军,坐营都司姓陈,追王左挂溃军追进山里迷路了。” “巧了,我好想知道这陈都司。” 刘承宗稍加回想,有点印象,他舅舅说过这名字。 王左挂打三原掠云阳,官军在营里按兵不动,只看忠统乡兵跟贼人血拼,坐营的好像就是陈都司。 这叫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他满面愁容,周围村里人也面有忧虑,刘承宗道:“这有啥好想的,先打听有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没有就拉山里挖坑埋了。 跟村里人说,丧事不办,有外地亲朋寻被官军杀的人,只说逃难去了,权当这事没发生。” “不能报官?” 刘承宗一听这话,起身就往山上走,边走边回头道:“你报吧,但你记住,杀那些人跟我没关系,都是你刘国能杀的,我没来过。” 李万庆正好也在旁边歇着,闻言也一骨碌爬起来,劝道:“你咋能这样呢,我们帮你杀贼,你反过头报官给我们惹事?妈的我不管,那几口刀我得拿走。” 说罢,这家伙把衣裳脱了,跑过去往身上披了件卫军带钉罩甲,卷起五六口腰刀夹在肋下,起身边跑边叫:“虎将,等我,等我啊!” 倒是杨彦昌,看二人离去背影,朝刘国能叹了口气:“你啊,明知虎将有反意,还偏要提什么报官,今日若没他在,这村里要死多少人? 你要报官,就把杀人的事推我身上,莫要再给他俩添麻烦。” 刘国能被三人轮番训了一顿,看着两人远去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道:“我只说报官,怎会把杀人的事推在别人身上,他们急什么呀。” 刘国能这边安置村里后事。 刘承宗与李万庆上山收拾了东西,便一同骑马离开南嘉山。 李万庆临走还不忘把桌上酒食卷走。 出了山口,李万庆道:“虎将兄,要不你去我那玩玩?吃饭时我就觉得你说得好,就该趁这时候练兵。” 他把胸口拍得震响:“二百多个逃税的,托你的福,现在粮食不愁了,可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 闯塌天不行事,你这么厉害,到我那指点指点那些小子,你说打谁咱就打谁。” 刘承宗心想,反正自己原本想的也是抢了王庄就落草,眼下到李万庆那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笑道:“我说打谁就打谁,李卑,敢打么?” 李万庆一顿,想了想道:“他们怕李卑,我不怕,大不了把命给他。” 说着,李万庆伸手在身边晃晃,指向刘承宗道:“只要你敢,我就跟你去打他。” 刘承宗乐了。 李万庆很真实,就像在村子里一样。 这家伙来得晚,估计做了好一会儿的内心斗争。 最后跑上来原本可能就为传句话,觉得打不过官军,想让刘承宗一块跑,见刘承宗不跑,他也不跑了,硬着头皮打。 思想简单、没文化、有义气、没主见。 思想文化可以后天学习,主见也能慢慢培养,但重感情,在这世道是培养不出来的。 残酷世道只会让有义气的人慢慢丢掉义气。 却不会让没义气的人生出义气。 比闯塌天招人喜欢。 刘承宗道:“家里有客人,不如你跟我走,过几日我跟你回去,到你那玩几天。” 李万庆闻言大笑,拍拍马背上衣裳裹的兵器道:“行,我把这些玩意放回去,吩咐他们各自过日子,就跟你走。” 李万庆像个非常标准的流民帅。 两天让自己显名官府,再花两天用脑袋上功勋簿那种。 但人跟人啊,还是得事上见。 若这次在南嘉山没遇上事,只是吃顿饭,刘承宗估计自己会更喜欢秀才出身的刘国能。 二人往老虎腰拐了一趟。 那就是个没什么人的荒山野沟。 几十户逃税的百姓,在山沟里占了无主窑洞。 家家户户开出小片田地,山沟里见不着光,撒下去粮食多半发不了芽,入秋还得再刨出来。 既是逃民营,也是土匪窝。 李万庆是这的首领。 他先回家带刘承宗拜见了瘸腿的老爹李猎户,又哄了哄有大脖子病的弟弟,这才走出来像个山大王。 边走边挑人,走到一半,点齐五个青年,一人一把腰刀发下去,得意极了。 他对刘承宗说:“我这穷了些,连兵器都是辛苦攒的,有刀、矛、弓弩,五十多个。 就是都懂得少,不知操练,操练起来,不比那闯塌天差。” 缺教官呗。 刘承宗问:“他们能不能对我言听计从?” “能!这你放心,地方是穷,但我们都知好歹。” “那就行了。” 刘承宗心想,黑龙山也是啥都缺,唯独不缺教官。 他舅舅都能背诵练兵实纪全篇了。 第六十九章 过天星 还没走到老庙庄,刘承宗看见牧群。 三四十匹马,马背都挂着鞍子,鞍上还有兵器,然后是马群两倍的驴和骡子,被牧人牵到河边饮水。 刘承宗不敢再往前走,牵马伏在山坡上,小心观察这些人。 十一个牧人,都是少年或健壮妇人,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冬衣,棉袄或皮袄。 他们至少有一柄刀剑骨朵和简易盾牌,有些人带弓箭、有些人带长矛。 牧人每人赶两三匹马,四五头驴骡,待大牲口在河边饮过水,就牵着在老庙庄废墟周围散步。 看起来就像,在放哨。 非常军事化。 李万庆跑上山坡,趴在刘承宗旁边,眼神不断在老庙庄废墟和刘承宗身上巡回。 看向老庙庄,眼神有点怵。 看向刘承宗,眼中满是羡慕。 不羡慕别的,就羡慕刘承宗这匹染了红毛的坐骑。 红旗会卧倒,牵上山坡听口令自己就侧躺下了。 李万庆的马是个笨蛋,不能牵到山坡上,只能在山下找个树桩栓了才能上来。 他小声说:“虎将,这是你家?看着像遭贼了。” “不是我家,以前遭过贼,我把这买了。” 刘承宗说着,伸手在周围摆了一下:“你现在看见的田,全是我的。” “我贼!” 李万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这么有钱,还干这个?” “都不是我的钱,我哥、我大,还有从前当兵的袍泽大哥倾家荡产,把地买我名下。” 提起这地刘承宗就觉得窝囊,摆摆手道:“别提了,要不是秦王殿下,日子还不知该咋过呢……那可能是客人的马。” 他俩正说着,看见老庙庄废墟里走出几个人。 最前头三人,是曹耀、刘承祖及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后边四个披甲带刀的汉子护卫在侧。 仨人在那指点江山,曹耀先指指土地,又笑呵呵指向刘承祖。 刘承祖摆手与那人说着什么,正好看见山坡上站起来的刘承宗。 三人都看向这边。 刘承宗与李万庆牵马过去,离着很远就听曹耀笑道:“狮子,正说起你呢。” 说着,上前拉起刘承宗介绍道:“张管队,这是承宗,小名狮子;鱼河堡的张五,大名张天琳,清涧过天星,如今带队在延川。” 张天琳中等个儿,蓄三撇胡,面容带着不修边幅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有神,抱起拳来,笑道:“延安的大善人,虎将,有礼了。” 刘承宗也回礼道:“见过张管队,曹大哥早就想找你了。” 说罢,他又拉过有些露怯的李万庆道:“三位兄长,这是李万庆,号射塌天。” 刘承祖对他们的寒暄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弟弟官袍里素色中单,领口又是泥又是血,皱眉问道:“狮子,路上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刘承祖见他不细说,也就不再追问,只道:“路上不太平,以后上路带几个人。” 他们一道往村里走,老庙庄废墟经过鲁斌等人重建,有了几个能让人歇息的院子。 村里内外眼下全是张天琳的人,院子里三三两两都是披甲武士支起篝火喝酒吃肉。 曹耀跟刘承宗说,张天琳这次过来带了三十二个人。 二十二个像村外那样的牧人,还有十个村里这种披甲的。 一个战兵两个伴当,骑两三匹马、四五头驴骡,算一个小组。 过天星本部三百多人,全是这模样,非常正规。 进了院子,人们聊起离开鱼河堡后的见闻。 张天琳对几人颇为羡慕,笑道:“我可没你们这么舒服,走得早,逃兵,以为外边比堡里好,其实还不如堡里。 一碗酿皮就能叫人卖命,老百姓饿疯了兵也饿疯了,家里地叫别人占了,我大哥跟他们打,人家告官说他是贼。 官府也不查,反正就剿,让官军撵着打,逼到忍无可忍,还手还打不过。” 他手在身前挥过:“手下最多时候一两千人,我都不知道有多少,这人今天投我吃顿饱饭,明天他死了跑了还有新人来。” 在清涧占山寨,修土堡,没用,炮一轰就塌,一挨打死的死散的散。” 他把两手一摊,指了指自己脑袋:“后来动脑子,官军啥样咱还不知道?他三马七步,我就一人三马,好娘们儿都骑骡子。” 他指向院子里坐着的甲士,对四人道:“不要窝了,想来杀我,先跟我跑三天,能蹿三百里的好汉,我就跟他过招。” 张天琳说着哈哈大笑,抬起食指在身前摆动:“到现在,没碰上能跟我跑三百里的官军。” 几人俱是大笑,除了不通兵事的李万庆,每个人笑容里都带着苦涩味道。 张天琳的行军速度并不快,那么多马驴骡走出这个速度,完全就是靠脚底板走出来的。 堂堂朝廷正规军,被饿得行军比不过流贼。 哪怕站在对立面,几个曾经的边军心里都不是滋味。 刘承宗问道:“张管队,这次来延安,是有何打算?” “办事,事已经办完,明天就走。” 张天琳朝刘承祖笑了笑,道:“我来是为打探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你哥告诉我了,知府没筹到款,一时半会发不了兵。 不过我估计这事没完,从府谷到延长一县,叫得上名的首领十几个,他们闹得太凶了。” 随后他说出一大堆名字,从王嘉胤、王左挂、王和尚说起,一连说出成串的人名。 算在一起,足有三四万人,已经到了陕西都司不能忽视的规模。 “朝廷早晚还是要出兵,知府衙门不给饷银,卫军饿肚子提脑袋去和我们打仗,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弄粮食,你们最好小心点。” 张天琳说完这句话,几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刘承祖道:“照张管队这么说,就在入秋前后?” “对,现在只能看老天爷,下一场雨,天下太平,否则几万人,非把秦地闹个鸡犬不宁。” 说完这话张天琳骂出句:“贼他娘,没鸡了。” 刘承祖对此沉默无言,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曹耀看向刘承宗:“咱是不是也该买点马?” 刘承宗道:“跟我想一块了!” 第七十章 战云 五月底,刘承宗与承运等人押米粮去府城买马骡,途中见到试百户杨彦昌。 得知刘国能的近况不好。 杀死南边来的官军没惹出什么麻烦,在这种事上地方官员还是护着本地百姓。 但官差在盘查时发现南嘉山几个村庄存粮很多。 大灾之年,延安府对捕快衙役的工钱也是折半发放,都饿。 有官差起了邪念,想给安个通贼的罪名,逮几个人回去,讹些粮食。 万万没想到,他们真的是贼,而且还是藏着事的贼。 心理素质不行,禁不住这么吓唬。 七个查案捕快,全死在南嘉山。 整个村庄的村民携家带口,连夜运粮往深山里跑。 官府找不到别人,却知道那有个秀才刘国能。 这回他连闯塌天的名号都用不着,直接用真名上了通缉告示。 好在官府腾不出手收拾他这种小角色。 夏天到了,又到陕北一年两度的抗税时间。 官差衙役成了延安府头号高危职业,啥事都顾不上。 知道刘国能被通缉了,而且还活着,刘承宗很欣慰。 不是他心眼孬,人永远不能改变另一个人,但现实可以。 残酷现实可以打碎人的美好幻想。 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认识那个索粮不办事的张千户之前,刘承宗也曾对世道报有美好幻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过杨彦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他们从南门外的牲口集市一路往东走,走到没人处才寻了处山坡庇荫处。 杨彦昌道:“看见没,南城大营终日操练不停,卫里都在风传,要打仗了。” 延安府城以延河为界,有南北二城,北边是大城,南边是小城,校场也在河流南岸。 刘承宗问:“延川?” “恐怕不止,五日前从西安调了个千总,自卫所抽出七百旗军编营整训,北边又给李卑拨了二百精骑。 南边还有巡抚标营,这阵仗不是一个延川的事。” 张天琳的预言实现了,各路起义军汇聚一处,让他们的规模不再局限于朝廷能自己骗自己的程度。 这次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刘承宗问道:“卫军情况如何,快发兵了,他们没粮,会不会……打粮?” “你想到了?我叫住你们,就是想说这事,你们小心些吧,卫里旗军都像疯了一样,单是我知道的,这几天已经有俩上吊的了。” “上,上吊?”刘承宗难以置信:“这么怕打仗?” 这话杨彦昌不爱听,面色难看道:“没人怕打仗,高兴还来不及,就算饿着肚子去送死都不怕。 就怕不让他们送死,那西安调来的千总是个入娘贼,把旗军往死里练,夜里头光尿血,就他妈几天工夫,抱这佛脚干嘛!” 他这么一说,刘承宗明白了。 卫所军没军饷,口粮全靠军屯田收成,一份本就不多的口粮养正丁之外还养余丁。 如今荒年,百姓都吃不上饭,卫所旗军更吃不上。 叫他们上阵是送死,可若侥幸砍上几个脑袋,成了卫官还能改变命运,再不济舍了家室当逃兵。 可不让他们送死,使劲操练,人肚子里没油水能练出个屁。 这年月对穷人来说,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临头一刀死了,还真没那么难。 好歹痛快。 刘承宗问道:“那你什么打算?” “我?” 尽管知道左右再无旁人,杨彦昌还是环顾四周,这才悄声道:“我今天出来,就是从卫所弄了批旧兵器,放到铁匠那修理。 这些东西修好不往回运,我的人活不过这场仗,我要带他们逃了。” “逃到哪去?” “找国能呗,他那有粮,够撑到秋天了,等官军都走了再想后面的事。” 杨彦昌是说给刘承宗听,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儿:“我想过,这次官军主要打的是那些冒头的大贼,我们躲在山里,不惹事应该不会被官军打。” 见杨彦昌有主意,刘承宗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出言安慰两句。 却没想到杨彦昌还挺乐观,转眼换了心思问道:“就是,你娶媳妇不,或者你随从、族人,又或者想要女儿、儿子?” 这话突然拐弯拐得刘承宗都接不上,一脸疑惑:“不是,杨兄弟,怎么就突然说到买婆姨上了?” “这不就那三家,有个仗义,拉着婆姨一块吊死,剩下两家留下俩婆姨、两男三女五个娃娃没人照料。 都是卫所农家出身,婆姨年轻勤快子女懂事听话,你要想买我帮你说,价钱便宜,二三十斤小米就能买一个,后头事定下来,她们就得被卖到山西了。” 刘承宗瞪眼道:“为啥一定要卖,婆家死了儿子就要把她们典卖?” “哪还有婆家呀,人死账未销,欠的粮得还,军余家家户户都快饿死了,只等粮食救命,慈悲不了。 你看一石粮想买匹马还得再添三斗,咱卫所一石粮直接给你七个人,干啥不都比匹马好使多了?” 刘承宗听得连忙摆手:“可别给人家找这麻烦,你真觉得跟了我,比被卖到山西强?” “行吧,你没这意思就算了,我就是觉得跟着你就算被砍了脑袋也不受气,袍泽一场,不愿他们人死了家眷还受人侮辱。” 杨彦昌也想得开,反过来叮嘱他:“不过你要小心张雄,他一个千户部就三百多兵,前几天被费千总狠抽一顿,昨天刚从外面弄了二十几个脑袋。” “张雄,你是说张千户?” “嗯,就是他。” 杨彦昌点头,凑近了说:“费千总要他镇守延安,到时候官军出征没人能制住他,保不齐为了钱粮会干出啥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抬手掐着额头。 这他妈的,早前买地,惹来饥民。 如今买马,可别再让这张千户知道了。 依照这张千户跟贼人交易的操行,一旦打听到黑龙山用粮食买马,肯定还要讹上门去。 这鸟气还要受多久?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突然抬头问道:“张千户家在哪,城外卫所?” 这问题把杨彦昌吓一跳:“你要干嘛?” “那人之前就带兵找上我家,索要粮食,拿了粮食却不干事,与屠了村的贼人私下约定,用百姓首级充功。” 刘承宗满面核蔼可亲:“我就问问。” “虎将你可别犯傻,他家在城里挨着鼓楼独一大院,动静大了你跑不了。” 杨彦昌朝府城方向一指,说:“何况现在府城又戒严了,出入都得登记。” 戒严可就难办了,那只能在外边动手。 “诶,反正你也要跑,能不能想法子给我弄门炮,轻点的小炮,能用两头驴子拉着跑最好。” 没等杨彦昌拒绝,刘承宗就抬起三根手指补充道:“三石粮,你自己把人买走,我就要炮。” 第七十一章 狮子营 刘承宗买了马,动身再去老虎腰。 他带了蔡钟磐、高显和郭扎势三人。 老虎腰的逃税农民几天时间就变成了三百多。 李万庆对于来投奔他的人来所不拒, 这几乎是陕北夏秋两季的缩影,到了收获时节,逃民大盛。 绝大多数逃民都知道虎将这个人,接管变得很顺利。 他打算花两天,给老虎腰的人摸个底。 郭扎势带了笔墨纸砚,刘承宗和蔡钟磐支个小桌子,先把所有人家乡、年龄、出身、职业统计一遍。 头天傍晚统计了三百六十三个人。 第二天睡醒点人,少了八个,变成三百五十五个。 其中一百三十七个人没有正经名字。 有名字的,其中七十五个贩卖过自己,名字是被主家给起的。 只有一家子木匠,余下都是破产农民与破产小商贩。 人群中患有疾病的情况,比刘承宗想象中复杂得多。 而他对待这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也非常上心。 为此他把患有各种病症的人专门分出三类。 一种是肺痨、吃坏东西感染的细菌性痢疾、重伤风及各种治不好的伤口感染。 一种是影响活动、不传染,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活下来的,比如残疾、颠沛流离导致流产、老年人的疽肿等。 最后一种是只要歇着肯定能活,像吃过观音土但不太多、重度营养不良之类的,这基本上就等于没病。 第一类要隔离、第二类要休息,只有第三类与完全健康的人能够投入训练。 也就是说,能学习训练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 李万庆对这数字非常不满意。 我一个掌管三百余人的山大王,手下怎么就突然变成一百三十四人了呢? “虎将兄,这,这一等二等许多人都能动,怎么着也得有二百多人吧?” “第一等的隔离病,它会传染,你不让他歇着,最后很多人都会得病;第二等的休息病,有些人本来能活,你让他动,他死了。” 其实刘承宗知道,李万庆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时代的人,疾病横行,人们本身对这些普发疾病拥有抗体。 就算放着他们在人群里,也不会导致多大的破坏。 只有诸如鼠疫等不常见的烈性传染病,才会造成大规模感染。 只是刘承宗觉得没必要。 哪怕只会让一个人感染,哪怕只会让一个原本不会死的死了,也没必要。 如今经过遴选,剩下人质量非常高,他们强壮有力、受过村庄保甲基本训练。 代表如今陕北的物竞天择。 有力者未必能凭力吃饱穿暖,但无力者一定不能好好活下来。 老虎腰出现了一大群姓刘的人。 张天琳针对明军的编队法,给刘承宗带来很大启示。 老虎腰虽然没那么多大牲口,但队伍的大框架定下来,牲口可以后面再补充。 趁第二天吃饭的工夫,刘承宗几人聚在一处,商议出针对目前状况的编伍方法。 “每什四名战兵,分别为什长、勇长、掌令、火长,战兵辖两名辅兵,合一什十二人。” 李万庆笑道:“听起来每个战兵都是官儿。” “对,什长死了勇长继,勇长死了掌令继,掌令死了火长继。” 蔡钟磐的视角比较特殊,他问:“那辅兵没出头之日了?” 刘承宗道:“不是没出头之日,我设想里,辅兵尽量以少年、健妇充任,早期主要做牲口做的事……” 这话说得难听,但刘承宗也没办法,摊开手道:“咱没牲口。” “他们跟在战兵身边学两三年,少年成为青年、健妇成为女兵,再说做什官的事。” 刘承宗知晓大势,他知道战争会持续许多年,也知道农民军与官军实力相差悬殊。 几乎是发现即死亡。 正因如此,他对所有人,前景估量接近无情。 他们就是为王前驱,为王前驱要死人的。 除非能一直苟下去,否则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五年后。 等四个什长死完一轮,最早的辅兵死完一半,剩下的由少年长成青年、由健妇成为女兵,他们成为新的战兵。 那时候,他们才可能成长到,能与官军一战。 李万庆又问:“那这什长、勇长、掌令、火长都干嘛的?火长是做饭的我知道。” “什长要能服众、辨别旗鼓、知晓队列;勇长要团结士兵、作战勇猛;掌令要传达命令、负责训练、战时监管全什;火长要做饭好吃。” 几人闻言大笑,刘承宗认真道:“别笑,这很重要,眼下陕北粮食稀缺,做饭一定要好吃,对得起这些粮食。” 这些东西对高显来说不是新东西,他皱眉问道:“承宗,掌令和火兵不是队级编制里的,为何要把他们放到什里,打起仗来会很弱。” 明军的掌令官设置于正统十四年军改,主管平时训练士兵、体察士兵劳苦、引导队内风气,战时做宪兵队长,对包括队长在内全队掌握生杀大权。 除了他们,明代还有边防督抚牵头发起,闲住退休武将与武举人担任教师,营、卫各级军官与武生作为学员组成的武会社团。 一方面保证高质量军官,另一方面让明军小规模行动拥有极高的主动性。 但欠饷无解。 高显认为四名战兵,且职责多样,会导致队伍战力下降。 刘承宗则并不把这当回事,他说:“我们就算全是战兵,也打不过官军,所以先考虑跑得过,掌令能让跑的时候队伍不溃散。 火兵放到什一级,能用更轻的锅,八名辅兵各携少许粮食,减少辎重压力。” “那什往上呢,五什一队?” “前后中左右五什,每队再加十二名塘报兵、六七名家丁,一队八十。 五队一哨,加个哨属辎重队和二十哨长家丁,一哨五百。 再往上是营,我还没想好。” 刘承宗笑着边说边记,逐渐把队伍扩充起来。 他的构想,是什长能带兵满地乱窜不溃散,队长能带人独立行动不害怕,哨长能独立作战,攻打富户庄子取粮,所以要带个辎重队。 至于营级编制,如今还只是个大致思路。 在设想中这一级别编制,平时要能独立发展,战时能与官军的营千总对阵,单单加强兵力不能达到这一目的。 需要加强营属的师范队、鼓乐队、炮队甚至炮哨,还有土工哨。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 超过刘承宗一伙目前能力太多,就算勉强招这么多人,也管理不过来,走起路来自己就崩了。 “咱现在就两队人,后面可以再招些身体健康、无牵无挂的流民,争取凑到一哨,再多粮食供不上。 以后世道再乱,可以考虑组成一个营。” 刘承宗咧着嘴笑道:“狮子营。” 第七十二章 刘长官真好 延安卫因刘承宗这只蝴蝶扇动翅膀,聚起了一股旋风。 试百户杨彦昌那日与刘承宗分别,突然意识到自家守着金山银山却挨饿,这不符常理。 金山银山,自然是军械甲仗。 说起来,大明九边卖买军械早已成风,甚至长城边上的墩堡都已经卖到再无可卖的地步。 可是在延安卫,这种活动还仅限于卫所内部的左手倒右手。 一般是将领卫所里的东西攒一蹿,收拾收拾能用的,发给家丁。 普通旗军的倒卖军械,仅限于驻卫军余把些刀枪箭矢卖给百姓防身。 大宗军械走私,不是不想卖,实在没人买。 府城是延安府军事防御的重心,府城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大贼,即使贼人流动进来,也很快就被剿灭。 否则像甘泉虎将那样数百人规模,劫掠富家的小贼根本不至于四日就被剿灭。 而除了贼,有需要、有财力购买大量军械的士绅,完全有能力通过官方渠道向府衙县衙购买、请求调拨军械。 况且走个指挥使的关系,调个百户,五十一百人直接驻在家里,平时种地,武器装备都在围子里放着。 不光有武力保护,还能创造经济效益。 走私多没意思,又贵,还要担风险。 直到刘承宗找上杨彦昌,给这位穷困潦倒的试百户打开新世界大门。 粮食对打算当逃兵的杨彦昌没有用处,但三石粮食能救济不少留在卫所的弟兄。 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个能够长期使用的办法。 逃兵在外抢围子,旗军分批逃跑,逃跑前把卫所兵器运出去,粮食救济旗军。 运出去的火炮能加强逃兵力量,抢更多围子,救济更多旗军。 这不是当逃兵。 这是创业啊! 杨彦昌回去挑挑找找,很快在兵器库锁定自己的目标。 那是门铸铁涌珠炮,长一尺七寸,周长八寸,重四十五斤,炮身用五道铁箍加固。 装药八两打一斤二两合口大弹与二十颗一两弹。 这门炮铸造于万历三年,炮身编号两千二百四十一,这一型号的涌珠炮在那年朝廷一共造了两千四百门,用来搭配车营。 在陕西边军,这种炮也分配给马军,五十人马队装备一门。 小型炮,是弓弩火枪的火力补充。 全炮由炮身、方形炮架、炮弹箱组成,全重不到二百斤,能用一匹驮马背着满地跑。 “这炮没炮架,杨百户想拿它去玩玩?” 看管军库的老旗军坐在库门前,眼中带着看淡一切的睿智:“火药弹药库里可不给出。” 杨彦昌瞪起眼来:“没炮架怎么打?” 涌珠炮的炮架,是个长三尺、宽一尺五、高一尺的实木块,上面有和炮身五道铁箍相合的槽,两面四个拉环,用宽皮带固定炮身。 打放时需要在木架下垫木块,基本上射击就是用炮口垫高一寸、火力远多少步这种计算方式。 没木架圆筒炮身放地上根本没法打。 老库兵老神在在:“哟,这可怨不得我,自打小老儿接手看库,这位爷爷就没架子。 万历十八年叶公总督陕甘军务,炮架都换成三轮轻车。 后来轻车被你家千户挂上毛驴拉回家了,咱也不知道他拿个炮车弄回去干啥。 反正后来就没还回来,说让把从前炮架找回来将就着用。 可那么些年过去,木架子早不知被谁弄出去打家具了。” 还被谁弄出去打家具,杨彦昌觉得就是这老旗军弄出去打家具了。 不过他也没说,一脸嫌弃边报怨边往外走:“没炮架、没弹药,我要它干啥?” 表面一脸实际内心狂喜,再不走非得被看库老头儿瞧出他的喜悦。 连着炮架炮弹箱不到二百斤,想弄出去不容易。 可单单一门涌珠炮。 这四十五斤的小玩意儿,拿个床单子一卷裹着不就走吗? 简直天赐良机! 至于没架子没炮弹,就让刘承宗去操心吧,反正说好的炮是给他了。 随后,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下发至卫所军官,陕西定于六月三日兵分三路剿贼。 整个延安卫乱糟糟的调派军械人马。 趁这机会,六月初一晚上,杨彦昌动手了。 他授意三名旗军。 一个混进军库用破棉袄裹着涌珠炮扔出院墙。 一个在院墙外等候多时,像怀里抱了个胖娃娃东躲西藏,交至最后一人手中。 最后这青年叫任权儿,十九岁,小个子,祖上七代都是军户,五岁起就在卫所听人使唤干活了。 他提起破棉袄连夜去了老虎腰。 路不熟,又饿得有夜盲,挂树上了。 刘承宗早上带人跑步,才把他救下来。 把杨彦昌教给他的涌珠炮注意事项、炮架制式告诉刘承宗。 比起火炮,刘承宗更在意人。 炮已经到了老虎腰,就不会跑。 但这脏兮兮的任小个子身上有没有传染病,可不好说。 一番盘问。 他没别的病,就脚上有伤。 是俩个月前晚上用裁缝剪子剪脚趾甲,把脚趾伤着了。 旗军在卫所不能闲。 军屯田里能种地的时候要下地干活。 不能种地的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把没发芽的种子刨出来,一刨刨一天,回去正好凑半碗。 总这么干活,脚上发炎,好了烂、烂了好,跑不快。 如今卫所没粮,别人还有个战场立功的念想,他这身体不符合出征条件,就动了当逃兵的想法。 刘承宗问清楚情况,转头一挥手叫郭扎势给他绑了。 吓得任权儿哇哇大叫。 “叫什么叫!你这脚不好说,扎实去弄桶水烧了,一会我给你把腐肉剜了,歇俩月估计能好。” 边军大多都懂点治疗外伤的方法,刘承宗对外科也有所涉猎。 最早是秋防跟长城根二皮匠学的缝死人,后来读过几本像《外科正宗》之类的医术。 但手边没药,他对这伤也没更好的办法。 只能清理干净叫他歇着。 一时间把任权儿惊呆了。 不为剜肉。 让他歇俩月。 一再追问刘承宗,歇俩月不得饿死? 得到‘歇着就行,管饭’的答复后,把这五岁开始就没歇过的军户娃感动坏了。 对刘承宗来说,这叫现学现用,承祖大哥给他交换的惩罚心得。 在士兵受伤、得病的时候,主将细心照料,最容易收获人心。 刚进行到洗脚这步,任权儿已经泪流满面。 等剜肉时哪怕疼得浑身发红,都硬忍着不动。 说什么也不给刘长官添麻烦。 完事后抱住刘承宗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念叨:“刘长官真好,刘长官真好!” 第七十三章 李卑出征 六月初二夜里,刘承宗干了件大事。 他喊上黑龙山的宋守真,老虎腰的李万庆、郭扎势,还有六个没当过兵的什长。 十个人跑到延河南岸的荒山上,挖了个俯视延河的散兵坑。 土坑不大不小,刚好把他们十个人都塞进去,外面用枯枝蓬草加以隐蔽。 后半夜,一帮人就在土坑里蜷着补了个觉。 直至六月初三清晨,天刚蒙蒙亮,从西边传来绵延的喇叭声把众人惊醒。 刘承宗朦胧中看了天色,叫醒众人后道:“现在开始都别说话,一会看见什么,我会给你们讲。” 天色渐渐亮了,太阳还没出来,远处鼓声已轰隆地响了起来。 他带人到这来可不是为了看日出。 而是想让麾下没经历过战事、没从军经验的什长们长长见识,看朝廷发兵。 也好叫他们知道,走上这条路,将来对手是什么水平。 做好心理建设,进不至于见敌轻视猪突猛进,退不至于稍稍接战就被打得哭爹喊娘。 天色将明,山下河畔传来奔踏马蹄,隐约有马队分散,有人继续前进,有人止步停驻。 “最先出的塘骑,五骑一塘,标准每路二十四塘,遮蔽大军方圆二十里。” 刘承宗做过塘骑长,对塘骑的业务非常熟悉:“俱是轻骑,不好捉,各备五色旗矛、腰刀、弓箭,相距一里,前后迭进。” 他的声音很轻,土坑内人们的呼吸很重。 就在不远的山下,已有塘报骑兵在河畔立驻,他们甚至能听见骏马喷出的响鼻声。 很快天光渐亮,半轮红日在山峦起伏的翻腾云海中洒出红线,分开天地。 山下塘报骑兵在马背上把脊背挺得笔直,手握旗矛眺望远方。 塘报骑兵是个危险的职业,身临战争前线。 他们最先发现敌人,敌人也最先发现他们。 但同样收益可观,只要发现敌情、有效传达,战后就能得到一个首级功。 没人能想到就在延安府五六里外的山上,会有人连夜挖出土坑,就为仔细盯着他们出兵。 刘承宗不了解官府对这场战役的具体安排,但出兵时间、出兵目的他都知道。 官府是为剿灭延庆一带的贼人,从庆阳府到延安府都将是他们的战场。 眼下西边的贼人少,东边的贼人多。 但刘承宗心里也拿不准,官军是否会走这条路。 直到他看见西边有塘骑扛旗矛策马而来,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他对部下讲道:“塘骑遮蔽二十里,让敌人无从知晓兵力部署,但从塘骑行进仍能看出行军动向。 官军往哪走,塘骑就向哪迭进,后面塘骑走到他这,他去前面,官军正在东进。” 刘承宗垂眼看着怀中水晶沙漏,从延安卫大营吹响喇叭起,才刚过去不到一刻。 水晶沙漏是王庄堡的战利品,原本带自鸣机关,流沙落到一定程度机关小人儿就会敲响钲鼓。 不过如今小人儿和钲鼓都被刘承宗拆了,留在身边做计时工具。 他很想弄块表,但这个时代的表很难满足他的需要。 自明中叶传教士和海外贸易日渐繁盛,西洋钟最早以礼品身份进入中国。 至如今时代,国内已经能把西洋钟做得很好,造价比欧洲人更便宜,出一样的价钱,明朝工匠能把钟表做得最小。 但它依然很大,所谓的小也只是能放在桌子上的程度。 最先进的机制是使用铁发条,并不便携且有声音。 所以相对来说,这只个头不太大的沙漏,更符合刘承宗的需要。 “最先出营的是马军,然后是步兵,我估计他们一起出营,会在一刻之后抵……” 刘承宗的话到嘴边,两手攀着土坑边沿向西眺望,眉头皱得很紧。 塘骑一个接一个奔向东方。 然后人们都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蹄铁有节奏地踏在地上,还有人群披甲跑过的声音。 “马军来了。” 最先映入眼中,是三十余名披挂明扎甲的家丁卫士列出方阵,他们擎起各色旗帜,迎着初升日光昂首阔步。 清道旗、金鼓旗、五色飞虎辕门旗、封门豹尾长幡、五方元帅神旗……各色缎面旗帜几乎遮住步兵方阵。 唯独没有官号。 紧随其后,奔踏脚步、兵器碰撞与蹄铁声交响。 两面不起眼的素色长幡,左书奉诏讨贼,右书前山海关游击将军李。 旗号之下,四名精骑拱卫一名带甲将军。 在他身后,二百马军呈四路纵队,牵马在侧,亦步亦趋。 战马各个膘肥体壮,着铁覆面与扎甲当胸,俱是半具装。 外侧两路,马兵穿裲裆扎甲,腰胯兵器向前行军。 内侧两路,人人轻装,兵器、甲胄通通挂在马背。 马队后另有二十未着铠甲的轻兵,各引战马驮马四五匹,马背背负锅碗米粮,还有五辆三轮炮车。 整支队伍默不作声朝前奔走,很快通过刘承宗等人的视线,奔向东方。 坏了。 刘承宗说:“这是支能吃饱的官军。”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甘泉虎将被剿灭的过程。 那场战斗仅用两天时间,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六十里。 首先李卑不是游击将军,他是个被免官的闲住武将,急于通过讨贼复官。 其次,如果算上行军到甘泉,李卑很可能两天走了二百六十里,讨了虎将的首级。 行军速度非常可怕,足以令张天琳引以为豪的三日三百里黯然失色。 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什长们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这支部队有仪态纪律。 郭扎势看他脸色难看,小声问道:“东家?” 刘承宗这才回过神,压下心头对张天琳的担忧,对众人道:“四路纵队牵马步行,靠山水两侧穿着甲,能防备路途遭受袭击,来不及着甲。 他们有战兵二百余,战马二百余匹,虽然马都很肥,但作战方式大约是骑兵步行,在接敌时上马突击。 这趟行军没有按照正常规矩等待步兵,李卑应该打算以骑兵突击,这种战术在敌我实力相同时,谁用谁死。” 刘承宗说罢,顿了一会。 就在几名什长露出讥讽笑意时,他才出言打断:“但义军和官军实力并不相同,李卑的战术会管用的,像我们这样?呵。” “一万个都不够他二百人杀。” 第七十四章 溃军 观看李卑行军,给什长们上了一课。 当然沉默的军队迎朝阳前进的画面,也会唤起某些人的恐惧。 比如饥民军出身的宋守真。 当天夜里,他就劝说刘承宗:“别留在延安府了,往西走吧。” 宋守真的想法是往西走,去庆阳府。 然后南下群山环绕的汉中,作为根基。 那有藩王、有良田,人口众多、赋税压力大。 进可取关中入四川,退也能避入秦岭大山。 刘承宗也觉得汉中好。 只是汉中再好,没有意义。 汉中原本也有义军,去年十月王大梁在汉中府与兴安州一带起事,举起三千余众攻打汉中。 今年初,四川打过杨应龙的老将吴国辅提兵北上,商洛道刘应遇也率毛兵入汉中。 死路一条,被官军刷出十战十捷的战绩。 确实自古以来,不少英雄豪杰都以川中作为基业,成就一番大业。 但那些英雄豪杰进入四川,没几个能出来的。 那可以作为大后方,但前线,必须是关中与湖广。 宋守真的恐惧事出有因。 李卑出征后,从六月初九开始。 几天时间,老虎腰的兵力几乎以每日一百人的规模迅速增长。 以至于刚进六月中旬,老虎腰就整编出一个哨。 而且是包括辎重队在内的满编哨。 部下构成非常奇怪。 落草经年的老山贼,衣不蔽体的饥民流民,甚至还有延安卫的出征旗军。 这一切都因为李卑。 李卑的行军速度像打了药,统率延安卫八百旗军的吴千总根本跟不上。 发兵第二日,李卑在一百二十里外的延川县,击溃混天王部义军,传送首级八十六。 第三日,再驰击八十里击溃王左挂部将大红狼,传送首级一百二十。 第五日,打进黄龙山,击斩大小首领十三人。 黄龙山是陕北农民抗税的大本营,早在万历年间就有百姓携家带口避入山中。 去年,延绥镇兵出身的老回回落草,在黄龙山安营扎寨,后来王二、王嘉胤、王左挂都先后带人进驻过黄龙山。 李卑二百骑横冲直撞,像捅了马蜂窝,老回回带兵一路奔逃,那些难民饥民老土匪山贼也都跟着往外跑。 成千上万的农民军一边跑一边溃散。 这股义军慌不择路,横穿延安府向北逃去,路上正撞上吴千总押后的延安卫部队。 按说这是吴千总的时运到了,失去组织的贼兵送上门来。 谁知这两支部队撞上,贼兵被吓破了胆,旗军也被吓散了魂。 根本没接上战,就各自溃散。 最离谱的是溃散的旗军不敢也不愿归伍,干脆与贼兵合流,三五成群游荡在这片干旱的大地上。 李万庆出去转一圈,就能带回五六伙人。 “昨天,最新的塘报,李将军两昼夜追击四百里,在保安追上老回回,一气追到宁塞堡。” 杨彦昌眉飞色舞,提起李卑的战绩露出神往之色,扬臂道:“直驱至边墙外!” 刘承宗一听,好嘛,出国了。 剿贼剿的,把义军从黄龙山打进毛乌素沙漠可太绝了。 这场战斗持续不足十日,却里外把延安府搅个天翻地覆。 明军在战斗中表现出的能力,让刘承宗不由得想到南嘉山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 铳口指向你,你不知道这杆铳到底能不能打到你。 明军来剿灭你,你也不知道出征的明军到底是李卑,还是吴千总。 上限高到像天神下凡,下限低到敌人溃散自己跟着一块散。 刘承宗知道,李卑为啥不等步兵一起行动了。 他若和步兵协同,这仗够呛能赢,弄不好溃散的步兵还会冲击他的阵型。 “两天四百里,我看见他的部队行军,没带多少马,怎么能走那么快?” “你看见了?” 杨彦昌不知道刘承宗是怎么看的,只道:“还能怎么走,一路缴获马越打越多,不过我听说到保安县,他手里马就都死净了,跑着追到宁塞。 我觉得比起李将军,老回回怎么两天跑出四百里才更奇怪,而且就这他还没死,从边墙跑出去了。” 杨彦昌发现了盲点。 其实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动兵器了。 只要追兵还在追,前面的人就已经心理崩溃,真被追上就是直接伸着脖子挨刀。 “你这么一说,是啊!李卑的二百骑兵确实看着精锐,咬咬牙不计后果,日行二百里也不是不行,可老回回的人是怎么回事?” 刘承宗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他抬起大拇指朝着身后,道:“我这收拢了不少两边溃兵。 听说老回回本想去府谷跟王嘉胤汇合,也不知怎么过延安府一直往边墙外跑。 对了,你在塘报上,可看见过天星?” 别人的事,刘承宗不太上心。 至多觉得老回回经过此次逃窜,仍然能留在身边的人,体能、意志、忠诚都是人间精锐。 但张天琳,毕竟是认识的人,如果死在这场战斗里,会让他感到难过。 “过天星?” 杨彦昌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被杀的大小首领名号我都看过,应该没这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心里很舒服。 短暂沉默之后,杨彦昌突然一拍脑袋:“嗨,光顾着跟你说李将军的事,忘了自己来干嘛了。 虎将,你看最近外头这么乱,你这山寨也没啥好守的,我从府城弄了架刘老爷神臂弓,你要不要?” 这家伙神色变换太快。 不禁让刘承宗怀疑,身边这军火贩子,和片刻前对李卑追逐贼兵露出神往之色的大明试百户,是不是一个人? “刘老爷神臂弓是什么玩意?” “嘉靖年陕西总督刘天和刘老爷啊,他从西安府发现前代神臂弓,改了改,弓力一百五十斤,打三尺五寸四棱大箭,可射三百步。” 杨彦昌说罢,俯身向前抬起两根手指:“只要米粮两……” 话还未说出口,外头便有几人推开院门迈着大步过来。 刘承宗抬眼一看,领头的是刘承祖,身边有曹耀、杨鼎瑞等人,个个神色严肃。 他刚站起身,就听刘承祖上前道:“狮子,出事了,咱大被人捉到县衙里去了。” - “卑简精骑二百,追击两昼夜,行四百里抵保安宁塞,连破之,共获首功一千有奇。”——《明史·列传第一百五十七》 第七十五章 不和死人置气 刘老爷捉进县衙就像个笑话。 张千户上门讨要粮食,依然把话说得很好听。 说他要在官府出兵时维护延安府治安,希望像刘老爷这样的乡绅能提供粮草资助。 老庙庄的事才过去仨月,刘向禹不相信他了。 愤怒,但如今就是无赖当道。 愤怒也没有整治他的办法。 至多,黑龙山乡兵列队,北乡机兵朝天放铳,没有粮食。 张千户走了,山里百姓就以为这事完了。 谁知道过几天县衙典史带人进山,说刘向禹指使机兵打伤张雄手下百户。 一时间黑龙山群情激愤,没打伤百户,反倒差点把典史留在山里。 典史也被吓着,口气软了许多。 只说是让刘向禹去做个证,如果那百户不是机兵打的,也就没事了。 刘向禹本来就是个老实又死板的读书人,心眼多些,但胆小怕事有正气。 他不愿看到百姓一怒之下,把典史殴死在山里,到时候事情就大了。 刘承祖担心父亲安危,跟着一块去县衙。 知县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儿坏了,在县衙里一直夸千户张雄。 双方驳斥,一怒之下,刘向禹抖出老庙庄百姓首级被冒功的事。 这下坏了,当时点验首级就是知县衙门办事,冒功也有知县一份。 其实事情到这时候也还好,只是知县和张雄单方面看刘向禹不爽,但那他也没办法。 偏偏,老实人被气急了,刘向禹口不择言骂了知县。 “辱骂本管长官,杖责一百。”刘承祖没个好脸,越说越烦躁,干脆道:“承运找了丈人,承运说吧。” 腰间挂戥子、算盘的承运,从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挤出来,整理衣裳肃容开口。 “我丈人说辱骂本管长官,六品以上才杖责一百,知县是七品,能减罪三等,二叔是冠带官,再减一等,最后大概杖责三十?” 刘承宗心里火已经起来了,扯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杖责三十,嗯……” 他的目光缓缓从聚在身边的每个人脸上划过。 这里有他的兄弟师长、他的同袍战友、他的新朋旧友、甚至还有投奔而来的追随者。 他们求一个安身之所,求不再挨饿受冻,除了不能实现更高的个人价值,如今平淡生活就是他们所珍视、所渴望的。 这就像在心里升起一只大手,硬生生把怒火盖住。 他问:“他们想要啥,知县老爷若觉得挨骂受委屈了,大哥你跟我去登门道歉,咱再包点银子;要是张千户走了门路,他想要粮,咱就给他粮。 使钱,输粮,磕头。 都行,对吧?只要能把大放出来。” 几个人半天没说话,刘承祖看上去也强压怒意,左拳用力在土墙擂了一拳:“若这么简单,你都不会知道这事,我就把大捞出来了。 他们,要一百石粮。” 一百石粮,什么概念? 黑龙山全族一个月口粮,他们家全年收成。 刘承宗被气笑了:“这碎怂在县衙雇了精算师是吧?” 如果没有劫掠王庄堡,县衙要求输这些粮食,基本上等于让他们倾家荡产再背上巨额债务。 就没给他准备忍气吞声的机会,非常简单,已经得罪了,就是要打得你再也起不来。 要么输粮,倾家荡产背上巨额债务,远走逃难。 不输粮,甭管什么讼师,减到三十杖,哪怕减到十杖,也架不住专业的衙役都是孙悟空。 一棒子打残,三棒子送你上西天。 刘承宗笑眯眯站起身,朝屋里的人挨个抱拳敬了一番。 “行,县衙跟这千户可以,算得挺精明。 我一直想晚一点,慢一点,过几天好日子,可人家不让,不让就算了。 诸位对我们兄弟都很好,后边这话就让我们兄弟俩说吧,不愿拖累你们。”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数落着刘承宗,没有一个表露出想要出去的意思。 就连最怕事的刘承运,都上前一步道:“哥,天启二年我大殁了,就是二叔养我,二叔的事,天塌下来我都不躲。” 高显正想说什么,被曹耀往后一扽,这老贼上前道:“狮子,你……” 刘承宗也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说,张手道:“好了曹大哥,我知道,放心吧,算你一个。” “不是我,我是……” 曹耀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转头看向蔡钟磐:“舅舅,到处都在通缉你,就延安府这一个安生地,你这。” “你快省省吧,舅舅都被通缉了还怕啥,再说了,你们弟兄俩干出个大事,我跟你一家子也跑不了,就一点啊!” 蔡钟磐抬手道:“算日子,我那妻弟带你们舅母回来就这两天,跟县衙拖一拖,带上你舅母一块跑。” 随后郭扎势等人也依次表明心迹,都是不怕事的人。 甚至李万庆觉得这是好事。 还想派人拉上刘国能一块干,上次跟刘承宗干大事他就尝着甜头儿了。 唯独到了杨彦昌这,卡住了。 延安卫的试百户不停地搓着手,看上去就像在做内心斗争。 刘承宗劝道:“兄弟,我不勉强,没事。” 室内慷慨气氛被打断了,人们都看向杨彦昌。 杨彦昌的眼睛没有聚焦,坐在条凳上,手撑着桌子,牙齿磕在紧握的拳头上。 片刻后,他把手放下一拍桌子,大义凛然,对刘承宗道:“我再卖你刀枪箭矢,八出弹药,但你得加钱!” 噗嗤。 刘承宗没憋住,摊开手问他:“钱重要命重要?” 这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搅合进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还想着他那军火买卖呢。 哪知杨彦昌特别认真:“要不是穷,我早补上实缺了,钱很重要啊。 命没了我可以下辈子再来,可钱要是挣不着,我死都不甘心!” “行,你求财,好办,炮弹兵器我都要了。” 刘承宗撑着桌子道:“不过你还得帮我把兵器送入府城。” 说罢,刘承宗扶在杨彦昌肩膀上:“我加钱。” 随后他走到刘承祖身边,两手拍着兄长的肩膀:“没事哥,不用担心,咱从小在衙门里长大,闭着眼我都能找着大被关在哪。 也别生气,犯不上跟死人置气。 诸位,我想问问,府城里住的有好人么?” 啪! 曹耀一拍手,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爷们儿就想干件大事! 狮子,哥哥刚才不想说别的,就想告诉你,咱那雷不用杆子了,你也不用被震得耳朵流血。 磁石,哈哈哈,天底下再没有能拦住你的铁门,我在上面装了磁石!” 第七十六章 吃斋 曹耀就像个爆破狂人,提到爆炸物高兴得不行。 不过这次他们很难用得上爆炸物。 一来那玩意太响,二来城门太厚,他们的拔粪宝恐怕派不上用场。 一伙人在城门洞折腾半天没炸开,会显得他们很蠢。 随后几日,整个黑龙山都活动起来。 刘承祖向县衙请求宽限时日,说他们正想办法筹钱筹粮。 早前承运在府城给刘向禹置办的几间铺子,全都典卖出去,只要银子不要钱。 还有劫掠王庄堡抢来的金银器,全都熔成了方便携带的金条银条。 承祖承宗与曹耀商量后,把刘家庄两千七百亩地分给五服内的亲戚,换了他们在黑龙山的地。 这事都瞒着没说,别人只当他们救父心切。 造反这事不株连九族,但上下三代血亲完蛋,像木匠刘向良那样血缘关系近的亲戚,办事当日必须带走。 不需要带走的,留在黑龙山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多补偿人家一些土地。 除此之外搬进山里的粮食,夜里偷偷摸摸往老虎腰运。 事发后老虎腰能不能保住还要两说,但俗话说狡兔三窟,有个存粮的地方就比没有强。 还有家里的祖坟、宗祠的排位,也在晚上偷偷摸摸迁进刘向禹藏粮食的山洞。 没敢留碑,只能以后有机会回来再续上香火。 列祖列宗暂时没东西吃,也比回头叫朝廷把祖坟刨了曝尸强。 他俩也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蔡夫人半辈子无神论,突然就信了佛,整日说自己正在为老爷吃斋,佛祖一定会像前年一样,让刘老爷逢凶化吉。 实际上就算不信佛,黑龙山上也没荤可让人吃。 就连小钻风跟眉点梅都吃斋了。 想吃荤只能吃它俩。 后来刘承宗也穿上冠带官服,以探视的名义进了趟府城。 李万庆、蔡钟磐和郭扎势扮做随从,进城后就被承运带着指认大户富家、卫所军官、闲住将官宅邸所在。 刘承宗则径自去肤施县西衙,使钱探望刘老爷。 “咱大精神头不错,就是狱卒都不是个东西,把大跟七八个抢劫的扔一个牢房。” 从府城出来,跟刘承祖汇合后,刘承宗道:“幸好那几个盗抢贼懂事,大在里头天天教他们认字。” “不跟抢劫的放一块,跟谁放一块?如今牢里除了抢劫的,就是抗税和杀人的,把税官跟抗税的放一块。” 刘承祖想得开,笑道:“那不得挨揍?” 承运接话道:“那还是和抢劫的在一块好,二叔还能教化他们。” 几人哄堂大笑,这年月别说他们父亲,就算请个学政大宗师来,也教化不了抢劫的百姓。 向老虎腰的路越走越偏僻,路上渐渐没了行人。 见四下无人,承运语速极快,就好像嘴是借来的一样,道:“杨百户已把十二柄腰刀送入城内,暂存城南铺子里,还有一车干草。 城内只剩两间铺子没卖,最好在顺阳门动手,另一间铺子在城西,那边没城门,去东胜门可就远了。” 刘承宗点头记下:“那就顺阳门,城内富户豪宅、军官署衙、钱粮铺子看好了?” “看好了。” 承运拿出怀中账本,如数家珍:“两家米店,存粮都不多,不过官仓有狮子哥送的粮,还有四五百石。 足够城外饥民抢夺了,金银器店铺在城东,它旁边有家叫张氏南北二洋奇货的铺子,虽然叫这名,里面东西都是匠人自制。” 承运脸上带着神秘笑容:“狮子哥,你抢金银铺子时,别忘了给这家奇货铺子放把火,把它点着。” 刘承宗挑挑眉毛:“怎么,你跟这店老板有仇?” “嘿,那店铺奇物都是军匠做的,张千户的铺子。” 确实有仇。 “怎么样?” 刘承祖问道:“大致计划,心里有数了?” 刘承宗停下坐骑,牵马往土坡上走。 几人跟上后在土坡坐下,刘承宗才深吸口气,想了想,说道:“大致计划有了,城门看似防守严密,其实没几个人。” 他说着,拾了截树枝,在地上勾画出府城大致地形,道:“首先是城外,饥民是重要一环,这事需要射塌天。” 李万庆突然听到自己名号,赶紧仔细看看地图,问道:“虎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带两队人,不要告诉他们做什么,混进顺阳门外的饥民中,各自散开,跟饥民三五日混个熟脸。” 李万庆坚定点头,随后又犯了难:“可那壕沟两丈深,我就是跟他们混熟,也进不去啊。” 刘承宗摆手道:“这不用你操心,你就以训练的名义,和什长们约定,每天早晚见一面,动手当然让他们看见城门楼举火,就四起鼓噪。 想个口号,比如虎将大军已入城,穷苦弟兄进城分粮食。 进城后组织好饥民抢粮商、抢府库。” 这李万庆就不懂了,疑惑道:“都进城了我还管他们干嘛,去帮你们吧?” “不用管我,你不管他们,一旦乱起来,府城得多死多少百姓?” 刘承宗说罢看向兄长:“何况如今李卑在榆林等官职,府城大乱后延安卫部队很快就会进剿,不组织他们,让官军撵在你我屁股后边追?” 随后他道:“城门,我想交给曹兄,曹兄手下都是老兵,八个人应该能夺下城门看住吊桥。” 刘承祖也点头附和,道:“曹管队的人干这事没问题,不过为求顺利,最好多点人,我看十二个人比较合适。” “那也行,那就十二个,然后我这边四到六个人,先去千户宅把张千户干掉,然后再去县衙。 张千户未必在,但知县和典史肯定在衙门,把他们干掉,救出咱大,卷了金银放把火,最后是兄长。” 刘承祖诧异道:“你没打算让我进城?” “没打算。” 刘承宗摇头道:“延安卫步兵需要有人防备,咱们手上只有黑龙山乡兵好用,这非兄长莫属,带上那门炮,到时就在这个地方准备。 他们不出来最好,敢来,兄长就击溃他们。” 说罢,刘承宗双手合十,再度摊开道:“剩下的,就是看我们怎么脱身合适了,我还没想好,究竟是东奔投张天琳,还是往府谷县投奔王嘉胤。” 刘承宗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哥,你能感觉到么?大明在走下坡路。 我们。” 刘承宗手在几人之间转了个圈,轻声道:“轻轻推它一把。” 第七十七章 身怀利刃 投奔谁的问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他们都在流动,并不是想投奔谁就能找着谁。 何况,刘承宗等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运气到底好不好。 没准还没找着王嘉胤,就先被李卑找上了。 六月二十日,临近县衙给刘承祖输粮的最后期限。 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回来了。 兴许是心有灵犀,路上蔡钟磐的婆姨陈氏催得急切,跟随运粮队伍走过宜君县,便催促陈汝吉赶忙上路。 一行十余人离了粮商队伍,在路上紧赶慢赶,足足提前十日抵达黑龙山。 谁也没想到,刚到黑龙山,黑龙山就不能待了。 陈汝吉有些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刘承宗回黑龙山,赶忙上前。 他能看出来,如今山里刘承宗说了算。 又觉得自己走得有些快了,返身取回个包裹,张手喊道:“狮子,姐夫让我给你从三原带的礼物。” 近日诸事繁杂,压在心头让刘承宗不得轻松。 但听到蔡钟磐让去三原的陈汝吉带了礼物,刘承宗还是很高兴,笑眯眯接过包裹,问道:“是书?” 包裹里的形状,应该是三本书。 “对,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出版,三卷都得分开买,差点就买不到了。” 葵心先生,就是三原召集士绅组成忠统武装的士人王徵,刘承宗听蔡钟磐说起过这个名字,高高兴兴把书收下。 王徵可是个大人物,耶稣会在三原开教,就把教堂设在他家,忠统士绅武装不过百余人,却有三门千五百斤红夷炮,也是在他指导下铸的。 随后他才狐疑地看向陈汝吉:“陈兄,你还有事吧?” 他和陈汝吉关系并不亲近,这会陈汝吉赔笑在旁边站着,肯定还有心事。 陈汝吉想了想,也不再扭捏,二人走到角落,道:“咱们一家人,我就不客气了,我从三原回来,带了两个被通缉的匠人,原本想让他们在黑龙山住下。 可我听姐夫说了四爷的事,黑龙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觉得这不是事啊,点头道:“匠人好啊,去刘家庄吧,那边百废待兴,木匠石匠都用的上,就算我们走了也能过日子。” “他俩倒没犯什么大罪,就是没办完官府摊派的活,他们的技艺不能日用,只能当个铸锻铁匠。” 陈汝吉有些为难道:“木匠石工都不会。” 刘承宗愣住,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兄,你该不是……给我带回俩军匠吧?” 哐哐哐打铠甲那种? 陈汝吉缓缓点头:“一人叫何信,打好的鸟铳管,他和儿子二十五日能钻光两根。 另一人叫师成我,三原那三位大西洋神器有他一份功劳,不过葵心先生只教过他一套炮身宽窄的规矩。” 刘承宗呆住了,嘴角缓缓勾起,巨大喜悦涌上心头。 准确来说,这俩人确实没啥用。 前者父子二人是钻膛的熟练工,曹耀跟他说过,这是鸟铳制作中最难的部分,铳膛钻得光不光,直接决定一杆铳打得准不准,耐用不耐用。 一个好铳匠,能用一个月钻出一根铳管。 二十五日钻好两根铳管的技艺,只要质量过关,毫无疑问是技艺绝佳的匠人。 但比起前者,后者才更厉害。 陈汝吉口中颇为嫌弃的炮身宽窄规矩,实际就是红夷炮的秘密。 也是明代火炮唯一弱项,模数。 这套模数,搭配中国本土铁芯铜壳的铸造技术,等于整个十七世纪全世界质量最好的火炮之一。 这是个两个宝贝家庭,刘承宗恨不得抱着陈汝吉猛亲一口。 “没问题,让他们在刘家庄好好过日子,不会种地也没事,我给他们粮食,养着。” 刘承宗答应得爽快极了。 这俩人暂时没啥用,现在就算给他一门红夷炮,他也只能扔到山洞藏起来。 红夷炮太沉,在攻城守城的战斗中威力强大,这就决定了最近几年刘承宗都不可能用得上。 只要攻城守城,就会必然陷入以一隅抗一国的窘境之中。 刘承宗想得很清楚,没有反围剿的能力,建立根据地就是一隅抗一国,取死之道。 毕竟围剿反贼的不是客兵,而是由陕北本地人组成的官军,他们可不会在山道上迷路。 安置好舅舅的家眷,杨彦昌陆续把所有兵器运进城内,众人了却一桩心事。 崇祯二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刘承宗穿着冠带官袍,在城外南关下马。 他把红旗交给随行而来的兄长刘承祖。 兄弟二人在城外互相拱手,就像一次普通的送别。 他站在护城河的干壕外,望向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 李万庆在人群中抬起头,看刘承宗在吊桥上驻足良久,消失在幽深的城门洞里。 当暗流涌动,延安府城仍一切如常。 衙役和民壮被晒得无精打采,穿过瓮城,萧条街市只有茶摊小二招呼着过往来客喝碗水。 关门闭户的商铺前,郭扎势戴着斗笠来回踱步,终于看见东家进城,返身在紧闭的店铺木门敲上几下。 铺子里挤满了人,包括承运在内十九个汉子蹲在墙角、靠在墙上、坐在柜台。 刘承宗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曹耀吐了嘴里的瓜子皮,脸上露出混杂紧张的笑意:“狮子,开始吧?” “兵器呢?” “你们六个的在柜台下,冯瓤拿出来。”曹耀说罢,抬手指向后院:“我们的藏在后院干草车里,推到城墙阶下,直接杀上去抢了瓮城抢城门楼。” 曹队的什长冯瓤从柜台下提出只裹着的大包裹,放在柜台上一片乒乒乓乓的金铁之音。 包裹摊开,里面十几柄各式兵器。 蔡钟磐取了双管手铳,往里灌弹药的手不太稳当,让他不好意思地摇头道:“从没想过,靠二十个人夺府城关防。” 高显取了腰刀,另扯下两块布裹了弓箭,一个背在自己身上,另一个多裹了柄雁翅刀,给郭扎势系在背后:“来扎实,给你东家背好弓刀。” 刘承宗捡了一双短刀斧,在手上掂掂,各藏在官袍袖子里。 他环视众人道:“诸位兄长,都小心了,活下来,我们城外再见。” 门开了。 阳光斜斜洒入阴暗店铺,刘承宗走出阴影。 自今日起,他们将颠沛流离与荒野为伍,直至庞大帝国轰然倒塌。 第七十八章 都别活了 茶馆的小二还在吆喝。 说书先生娓娓道来:“却说那日圣君出世红光漫天,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单八个魔君降世,黑气直冲云霄……” 曹耀端一碗茶叶沫汤缓缓饮下。 不远处,刘承运压低了斗笠,推着满载干草的木车走来,拐向城门洞右侧靠近上城台阶的小道,停下了。 “诶,别把车停这啊!” 坐在石阶躲避日光的守门卒光着脚颐指气使。 刘承运赔笑,擦着额头汗水道:“军爷别急,歇歇脚。” 十几步外,曹耀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钱扔在桌上,放下没喝完的半碗茶汤,人们都站起身来。 刘承运舍了草料车,往茶馆走;曹耀舍了茶碗,向草料车走。 二人俱是一步比一步快。 看见一片人气势汹汹走来,守门卒已察觉不对,刚要起身呼唤。 曹耀三步并做两步窜上石阶,只一拳将他打翻,滚到台阶下,叫自车里抽出刀的冯瓤捅进心口。 刀是白的血是红的,茶馆小二一时间看呆了,大张着嘴还未叫出声,就被承运一把揪住:“别叫,煮你茶去,莫多管闲事!” 小二没叫,但紧跟着一众军汉从车内取了刀弓棒盾,一时间瓮城上打做一团,还有民壮被冯瓤提着掷下城头。 如此大张旗鼓瞒不住人,街对面的妇人叫了,喊声凄厉。 承运无可奈何,撒了手拍拍小二:“算了,叫吧叫吧。” 小二从善如流,脸儿被吓得煞白,张大了口喊叫出声。 “杀人啦!!!” 长街尽头,刘承宗才刚走到县衙,听见城门处歇斯底里的喊声,停下脚步。 蔡钟磐问道:“怎么办,离张千户宅子还有一段。” 县衙倒是近,他们能听见城门纷乱叫喊,县衙里也能听见。 “放他一马,先去县衙救我大。” 才刚说罢,已经能听见县衙里衙役乱糟糟的集结声。 转眼就见骑马的典史带十几衙役拖棒杆铁尺、持锁链腰刀,飞般地跑出来,口中还喊着:“让开让开!” 蔡钟磐朝他们叫道:“城门杀人了!” 仓促间听闻城门杀人,衙役们甚至都没心思分辨这穿官袍的是谁。 人们只认官袍。 天然就不会把他当作贼人。 正当两股人错身之时,刘承宗双臂垂下,官袍大袖坠出刀斧。 利器在手,他双足猛迸,人便如虎入羊群般撞进人群,刀斧连砍带砸。 一时间跟在身后郭扎势、高显等人也各持兵器冲入人群,转眼杀得好似切瓜砍菜,顿时溃不成军。 那肤施县典史遭受突袭,眼看衙役抵挡不住,扽着缰绳拨马便往衙门里窜,却被早前站在衙门门槛上的蔡钟磐阻住。 蔡钟磐是找火把去了,引燃了火绳,刚压进手铳,就听身后传来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瞄也不瞄回身就是一铳。 砰! 放铳巨响惊了典史坐骑,驽马人立而起,一时间控不住,把他掀翻在地。 那典史还未爬起,蔡钟磐早撵上去,临两三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铳抵近了正打在他后心,顿时结果了性命。 就这一会,高显几个边军各个钢刀在手,已经杀疯了,在大街上追着被打散的衙役乱砍。 蔡钟磐连忙喊道:“狮子,别管他们,先救姐夫!” 喊话间,刘承宗已经追到几名衙役撵到了街对面,周遭百姓突闻大乱跑得满地都是。 说来也有趣,居然还有人斜刺里跑出来帮他抱住衙役。 “恩公快跑!” 跑他妈啥呀? 顾不得分辨是谁,刘承宗上前先给衙役补上一刀。 这才认出,竟是几个月前得他些许救济的无名老兵。 “你要给人推一辈子车?握不得弓还能拿刀,跟我走!” 刘承宗也不等他回答,抬脚踢过去柄衙役的腰刀,转头越过打成一团的人群,奔进县衙。 老兵被溅了满面血,垂头看缺了拇指的左手半晌,咬牙提起地上的刀,追着刘承宗进了县衙。 县衙里,户房书办张攀听到大乱,从户房跑出,正撞上蔡钟磐在衙门前把典史击毙。 还未咽下吃惊,刘承宗已提刀跃进衙门。 张攀连忙叫道:“承宗?你疯了,这是县衙!” “张书办,没你们的事,都回屋。” 刘承宗扬刀指向六房,把一个个书办胥吏逼回房中。 只剩张攀仗着熟识,出言劝道:“有什么不好商量非要如此,你早说我帮你把老四爷放出来。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再晚出不了城,你们再勇猛,难道还打得过延安卫?” 刘承宗摇头笑道:“早干嘛去了,顺民刘承宗谁都不敢打,可你看我今天还顺么?什么狗官,真当一身官服能护得了他?” 说罢,老兵先冲进门里,随后高显也提着双刀进来。 刘承宗朝高显使了个眼色:“制住县官。” 高显血染衣裳,领命提刀直奔县衙正堂。 蔡钟磐正要去西衙,却有狱卒死死顶住院门,不让他进去,只得气呼呼地退到一旁给手铳装弹药。 刘承宗没去推门,看见门缝后人影闪动,起手把短刀沿门缝捅进去。 就听门后一声惨叫。 他再退开两步,返身一脚揣断了门栓,提刀斧冲进西衙。 余下狱卒看他这样哪敢阻拦,纷纷四散。 有人正待骑墙,被他一把薅住掀翻在地,本当被捉住必死吱哇乱叫,却听刘承宗拿刀顶住道:“开牢门,饶你一命。” 狱卒如蒙大赦,哐哐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哆哆嗦嗦拿了钥匙,引他往牢里去。 阴暗牢房里已经没有狱卒了。 几十个囚犯鼓噪大叫,还有人使劲想要破坏牢房木栅,就见杀得像个血葫芦般的刘承宗押狱卒进来,一时间都不敢说话,期待着看过来。 只有刘向禹面如死灰。 他有预感,从外面大乱心里就已经有预感了。 此时看儿子指挥狱卒把一间间牢房打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来句话。 直到牢房大开,他才把着刘承宗的胳膊道:“狮娃,大害了你啊!” “大,这世道早晚有这一天,走。” 刘向禹也知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点头道:“对,要快快出城,走。” 一干囚犯各个拾起地上狱卒散落的锁链、棍棒,就连刘向禹都拖了条短棒握在手中。 众人随刘承宗鼓噪冲出西衙,正待杀出衙门,却见刘承宗停住脚步不走了。 “狮子,走啊,怎么了?” 刘承宗歪歪脖子,扬刀朝衙门大堂指道:“大,县衙老爷不让咱家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他活,都别活了!” 第七十九章 连珠箭 “刘向禹你疯了! 本县是吏部铨选陛下朱批的朝廷命官,你从哪里雇来这些亡命徒,这是要造反!” 刘承宗带人进入县衙后宅时,高显正指挥两名边军搬柴火。 知县不知怎么被他堵在厢房里,俩窗户都有人看着。 高显说:“这老狗有杆铳,进不去,得放火。” 刘承宗环顾四周,这地不好放火。 火烧起来容易,灭不了。 挨着县衙两条街全得烧了。 人家老百姓好端端过日子,受次惊吓就算了,再把人家房子点了,太混蛋。 低头一看,院子里有个尸首趴地上死了,边上还有个衣冠禽兽的跪着。 刘承宗左看右看,琢磨还是要从窗户入手,笑骂道:“妈的,怎么就没带火药把他炸上天呢,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俩是谁?” 高显瞪着眼睛:“趴着那王八是师爷,给我背大明律,说祸及三代,老子上下三代死的死卖的卖,就剩我一个,他还敢来恐吓我! 属实聒噪,一刀剁了。 旁边是县丞,看有没有他的事,给你留着。” 县丞看上去被高显吓坏了,就连被提起官职都想躲得离高显远一点。 刘承宗转头问道:“大,关你下狱,有他没有?” 听见这话,本以为活不过今日的县丞猛地抬起头,眼中升起生的希望,连忙对刘向禹道:“向禹兄明察,我可不曾害你啊!” 刘向禹面对求情无动于衷,只是平淡摇头:“没有孟县丞,狮子,不要为难他。” 看父亲这表情,刘承宗就能猜到个大概,转过头道:“所以你就啥也没做,只站一旁看他们坑害我大?” 但凡这位县丞在中间说过什么好话,父亲求情都不会如此平淡。 “我怕,我没有办法,张千户要捉,典史也要捉,知县更要捉,我去问知府大人,可他也说向禹兄还喜爱骂人,是苦头没吃够。” 孟县丞哀求道:“我只是佐官……” 刘承宗转头神色古怪的看向父亲,刘向禹的表情也有点尴尬。 问谁都不该去问知府啊,刘向禹上次入狱就因为诅咒知府。 这次又骂知县,哪怕知府不知内情,也绝对没有好话。 “起来吧,这事不怪你,不过。” 刘承宗话说一半,眼睛死死盯着厢房,压低声音道:“你得帮我个忙,去敲敲门,大声同他喊话,一定要让外面张书办听见,也一定要让知县开口说话。” 正在此时,蔡钟磐上前凑到刘承宗耳边小声道:“狮子,府衙那边的衙役要过来了,我带囚犯挡住他们,你快点!” 刘承宗点头面色如常,继续对孟县丞温声蛊惑道:“你不帮我,我只能杀你。 你帮我,肤施县官都死了,就你一个,你说了算。” 刘承宗先抬起斧头,再抬起短刀:“去让他说话,做代知县;或者死在这,做孟县丞。” 蔡钟磐在召集人手,衙门里乱糟糟的。 知县隔一会就在厢房里叫骂一声,刘承宗的提议听起来多此一举,却让孟县丞紧张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跑了以后回不来,为何害我?” 他能听懂刘承宗的意思。 共犯! 刘承宗不回话,只是伸手找郭扎势要来弓箭:“三。” “你想让我做什么!” “二。” “我,我做。” 孟县丞站起身来,朝厢房门走去,边走边大声道:“王父母别放铳,是我!” 刘承宗满意地笑了,自箭壶抽出三支箭夹在手中,朝厢房窗边走去。 “孟县丞,他们没杀你?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杀你,很快,刘向禹你听着,很快卫所官军就会杀进城来,你们逃不掉!” 刘承宗先走到左边窗外,侧耳倾听,举弓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又踱步绕到右边窗外。 再抽出三根箭矢插在身前,闭目静听估计方位。 “对,这些恶贼!百死不惜!” 孟县丞这句瞪眼怒骂,多少得夹带点个人感情。 “孟老弟你不要怕,他们……” 厢房里的知县刚说出半句话。 窗外刘承宗张弓搭箭,一箭、两箭、三箭,接连射出。 箭箭破窗而入。 就在刘承宗俯身抽出地下箭矢时,室内传出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不断的惊呼痛骂。 紧跟着,室内传出一声铳响。 砰! 铅丸打碎窗棂隔断,擦着窗边破空斜斜飞出。 几乎同时,另一侧窗边,高显飞身撞破窗户,扑入厢房。 室内的惨叫停了。 木门洞开,高显把鸟铳拿在手上端详片刻,递给郭扎势,转头道:“中了一箭,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弓少呗。” 刘承宗扒头往里望了一眼,见那知县正被箭打在腹部,又叫高显补了两刀,倒在血泊中,让他胸中郁气出了大半。 他轻松道:“多带五张弓哪儿还用听他在哪,费这事呢,直接乱箭射死。” 衙门口铳声放响,有人远远喊话听不真切,多半是府衙的衙役已经杀到。 “射塌天这么久还没进城,走,咱们再杀一阵,击溃他们去寻张千户报仇。” 说罢,刘承宗招呼郭扎势保护好刘向禹,走出两步又转头折回,拍拍孟县丞道:“县丞,你记住,黑龙山可以没,刘家庄谁也不能动,否则我有命回来,遭殃的不光你一个。 去吧,找找知县藏的银子,丢什么东西尽管推我身上。” 说罢,刘承宗踏出大步带人走出后宅。 孟县丞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去找银子。 回头看了眼厢房倒在血泊中的知县,再看刘承宗等人离去背影,膝盖一软,身子靠墙滑下,缓缓瘫坐在地。 自后宅走到正堂,就听人声嘈杂,竟是囚犯们被围堵在堂中,全靠两条桌案撑在门口,几人倚在门边持棍棒腰刀阻挡。 衙门外,数十衙役与十余名巡检弓手已列起阵仗,前有盾牌后有弓箭,还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巡检官,扬刀指挥他们。 这敷政巡检司的巡检官昨日带几人入城公干,正撞上这事,眼看县衙外打成一团,便去府衙集结衙役。 囚犯在衙门外同他们交战,还没够着就被射伤三人,众人不敢抵挡,旋即退进衙门。 蔡钟磐虽有支手铳,偏偏离远了打不准,连放两铳都空了。 舅舅有点慌,说道:“俩跑出去投降的囚犯被劈头乱刀砍死,投降都不要,现在怎么办?” 刘向禹道:“狮子别冲动,后宅上房能跳出去。” “没事,大去后边坐好,看好你家狮娃本事,扎实把刀拉出来。” 郭扎势闻言先扶刘老爷到堂内坐下,随后取了那口马牙镔铁雁翅刀,拔出寸许,将刀阻截铜露在外面,捧刀鞘靠在肩头。 “撞上了,该着他命窘!” 刘承宗扯开腰间牛角革带,脱官袍弃在地上,搭上支雕翎快箭,在大堂门口飞身跑过,窥见那巡检官位置所在。 几支箭矢哚哚钉在门窗室内,两支箭正打在正堂门头,将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打落,砸在地上碎成三段。 与此同时,刘承宗再度于门边闪出半个身子,拽满了弓,飕的一箭射出。 巡检官掩面大叫一声向后仰倒,左右赶忙去救,那箭钉在面门,泊泊鲜血正从指缝流出。 堂内,郭扎势推出刀来,却见刘承宗靠在门后仰头大笑不止。 他说:“你们听,饥民进城了!” 杂乱的脚步声远在天边,奔涌如雷。 刘承宗收住笑容,握刀柄缓缓抽出雁翅刀,手掌在刀背精美花纹虚抚,换双手持握,面容凛然。 “谁敢随我出去,杀他们个抱头鼠窜!” 第八十章 奔流 吼声暴起。 知县橛纽官印从县衙飞出,将九叠篆用朱砂印在巡检弓兵的脸。 安塞城的杀猪匠高举公堂书案,把朝廷威仪在肤施县的象征砸入人群。 这份官威由实木制成,重八十斤,无人能挡。 砸进人堆,折骨催筋。 公堂书案后,一个又一个身影手提利器奔踏而出。 刘承宗奋勇争先,踏着公堂案跃起身,又重重踏在盾牌上跃入人群,直把持盾衙役踏得跪砸在地。 他就像一颗炮弹,越过衙役阵线,重重砸在后方巡检弓手身边,顺脚踢翻一个。 这年月巡检弓手也凶得很。 左边一人来不及拔刀攥着弓也要抽他,右边那个直接用箭硬捅。 两害相权,刘承宗选择硬挨一抽,挥刀把拿箭的劈翻,这才回身把那弓手连人带弓一并砍了。 可他身边敌人实在太多,忽感耳后破空声,也不敢回头看。 匆忙缠头格挡身后兵器,哪儿想到那竟是个不讲武德的锁链。 这下可好,雁翅刀没缠结实,链子的棱形铁头还顺手把先前被踹翻、刚站起身的弓手脑瓜子砸开。 刘承宗可有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好队友了,更绝的是这人一锁链甩死个队友,竟丢了锁链拔腿就跑。 这可让他舒服了。 衙役的锁链,咱也是练过的! 抡刀隔开与巡检、衙役们的距离,刘承宗一手持链、一手提刀,锁链抡起护住一边,与雁翅刀配合快速跳出圈外。 这些被他拖住的巡检与衙役,再回过头,战局已全然不似方才那样轻松。 囚犯们发了疯地往外冲,更有高显、郭扎势等人作为先锋,双方居然打得……有声有色? 囚犯们的兵器太差,三五个人按人家一个衙役还够呛能按住,居然还有拿惊堂木给人脸上招呼的。 刘承宗无可奈何,只得再度提刀奔入战团。 这次就没陷阵营的感觉了,轻松不少,许多衙役被囚犯拖住,根本顾不上他。 余下几人,注意高显就顾不上他,拖着他就没人对付高显。 好叫他在人群中神出鬼没,这边偷个腿,那边划个裆,下绊子倒了这个,抽刀子补了那个。 转眼间,幸存的衙役们不敢打了,纷纷想尽办法逃窜。 刘承宗也没追,他稍喘了两口气,看见承运正从街对面店铺走出来。 非常吊诡。 别人都打生打死,唯独承运像个没事人,身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沾,手里甚至还拿了只炖羊蹄,边啃边走。 “你,你刚才在哪呢?” “二叔,没事真是太好了。”刘承运恭恭敬敬收了羊蹄,先给刘向禹问好。 随后才反手一指来时铺子,一脸无辜:“就在那坐着啊,本来曹大哥让我给你报信,可突然来了一群衙役。 我又不会武,也不敢过去,店里有吃的,店家还跑了,我就在那坐着吃顿饭。” 傻弟弟一脸的理所应当,刘承宗没好气道:“你这是不敢?店家都知道跑,你不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承运白了一眼,就没接他话茬。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那一身武艺,寸兵在手七八个壮汉近不得身,就差一人砍翻全场了。 你不但敢跑,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跳过去打一场。 承运瞧瞧自己这小身板,吓唬个店小二,内心都七上八下的忐忑,怕人家小二哥拎棒子还手把他揍了,回头出一身冷汗。 几十个衙役民壮,那不开玩笑么。 就是想跑,也得两腿支持才行啊,腿儿都成面条了还跑呢,跑个屁。 再说了,本来在店里好生生坐着,没人注意他。 突然站起来往外跑,人家衙役还没开打,那不找着被衙役逮么? 后边衙役开打了,满地不是尸首就是血,又放铳又放箭,那不更不敢跑了。 就现在,要不是缓了会儿,承运横穿街道都走不直。 “哥,曹大哥叫我跟你说,他看见张千户了,没在城里,带兵在南门外坐着呢。” “坐着,坐着是啥意思?” “就是坐着,有四里地吧,反正炮打不着,就带兵在那坐着。” 承运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就说:“我觉得不能从南门出了,得从北门走,他估计是想抢粮。” “抢粮?他想抢我的粮,我还想要他的命呢,射塌天呢?” 刘承宗原本想,他先从北门出去与城外伏兵的兄长汇合,再由李万庆带饥民从南门假装出去。 最好能把张雄堵在吊桥上跑不了。 不过随着刘承运向南边一指,他的目光望过去,想法随之想法变。 “就按你说的,咱们从北门走,绕过去再打张雄。” 饥民已经够惨,不能再被利用当诱饵了。 目光尽头,汹涌的饥民潮占领了延安府城的街道。 在一个个屋檐街角,有人在站在房上、有人立在转角,高喊指路。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没有人在乎这条路通向哪里。 人们只知道,在府城关防被夺,城门楼经过血腥厮杀后,脸上有疤的汉子举起火来。 他问,饿不饿。 他们说,跟我来。 他们就在我们中间,说粮食就在那。 就在城里。 进城。 取粮食。 粮食有开天辟地的伟力。 像黑夜里一道闪电,重新激活饥饿混沌已久的大脑。 让浮肿双腿再度迈开,像去粥厂盛粥一样。 然后一步比一步快,摩肩接踵,这比粥厂给的多。 走上吊桥,穿过瓮城,跑起来,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必再留余力。 全力奔跑,冲过街道。 哪怕,哪怕官军近在眼前。 如奔腾河流撞击浮石,人潮也确实像翻涌水花停顿片刻。 只是后浪拍击前浪,自东胜门赶来的衙役色厉内荏。 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手中单薄腰刀铁尺能阻止成百上千的饥民。 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谁都不知道第一个朝衙役奔去的人,究竟是被挤出去,还是抱定必死决心撞击刀刃。 只知道透体刀尖儿,鲜血染红人的眼。 一个又一个或衣衫褴褛、或腹部坚硬、或下肢肿胀、或蓬头垢面的身影接连冲出。 带着对死亡无可比拟的巨大恐惧,带着对求生无与伦比的巨大渴望,带着对天灾人祸无穷无尽的巨大怨恨,带着对妻离子散无地自容的巨大愤怒。 冲锋。 迎着刀刃冲锋。 在今天的延安府,钢铁不能战胜血肉之躯。 盾牌无法防御,腰刀无法穿透,铁尺无法制止,锁链无法阻拦。 衙役被奔腾河流淹没,扯碎,碾成烂泥,肝脑涂地。 他们像孱弱家犬。 他们是凶猛虎狼。 粮食……粮食就在前面。 第八十一章 誓死不救 日头偏西,张雄揣手坐在城外,越来越不耐烦。 抬头看着太阳光影,延安卫的千户挪着屁股,往树荫下挪出半步。 自打太阳出来,他就在和太阳做这样的斗争,树荫动半步,他动半步。 “怎么还没信儿呢?那帮饿死鬼该不是在城里吃开饭了吧?冯百户,问问去!” 说到饭,张千户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府城有一套严格的报警手段。 曹耀才刚夺了顺阳门关防,城里那口铸于永乐年的铜钟就被敲响。 嘉岭山上南关围城里的卫军开始集结,张雄聚了三百部下火急火燎向顺阳门进军。 延安卫在上次出兵前有个预案,担心李卑等人出击没打干净,引来王嘉胤报复延安府。 群贼掠袭延安府,张雄的人在南关围城上肯定守不住,所以赶紧行军。 想赶在贼兵完成合围前进入府城。 没走多远,遇上缒城逃出来的守城卒。 说是城外饥民夺关进城,那没事了。 张雄不慌了,甚至还有点高兴。 派人又回围城又叫出三百人。 倾巢出动沿着河滩往顺阳门城关外走。 到城关传令往地上一坐,以逸待劳等饥民出来。 他知道府城有粮食,也知道饥民进城为粮食。 但府城的粮食不会给他,在城里击贼没有好处。 可如果饥民往外运粮,被他击溃,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他打的主意,和刘承宗看见白鹰子抢围堡一样。 只不过饥民抢粮可抢得太慢了。 如今眼看都快到下午,饥民还不打算从城里出来,让张雄耐不住性子,再次派人去城墙边问询情况。 曹耀毕竟人手少,没能力肃清整个城墙上的守军,只能勉强控制南门城楼。 守军也知道他们不好对付,有些下城去阻拦饥民,还有些就远远站在城墙上,跟曹耀等人形成默契。 其实这会儿,曹耀若喊他们下城吃饭,守军多半就投了。 没多久,冯百户歪歪斜斜顶着旗盔回来,报道:“将军,城上说饥民抢了粮铺,去了预备仓,啥也弄着,刚把官仓撞开。” 预备仓是明代对义仓的叫法,主要用于应对灾荒的应急储备。 预备仓里没粮,在张雄的意料之中,他急问道:“那官仓有粮吧?” 冯百户点头道:“应该有,饥民正在城里找车、找驴马,应该是为了驮粮。” 张雄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守卫府城是他的责任,如果为了粮食,他可以丢掉这份责任。 但若职责丢了,粮食还没抢到,那可就亏大了。 他反复念叨着:“有粮食就好,有粮食就好……传,每人吃半块烙饼。” 烙饼很薄,半块很少。 但旗军欢天喜地,他们的将军今天格外大方,早上已经让他们吃了半张烙饼。 现在可不是饭点儿,又让他们吃半张。 那是不是说,到晚上还能再吃半张? 那可就一天吃了三天粮啊! 官军,士气暴涨。 就在人们吃饭时,张雄在士卒间踱步,高声宣讲美好愿景:“弟兄们,张某只准你们一天吃三两面,不是存心克扣,实在是没粮。 张某十五石的月俸,一天也才吃一斤,你们嫂子一天半斤,我那小娃不做事,我也只让他吃三两,剩下的俸禄,可全填进你们的口粮里了。” 张雄说着,扬臂指向东北:“人家黑龙山刘举人招惹我了?还是老疙瘩的陈秀才招惹我了?我为啥害人家,没办法你们要吃饭,就他们好欺负,县衙给咱分三十石粮,就够你们吃一个月。 如今这座城,饥民当了贼,他们抢了官仓,官仓里有米粮五百石,那些饥民是大傻子。 粮食就是府衙给他们准备的,张某天天去要,都要不到手里,就每天给他们煮粥,现在他们要抢,粮食抢出来,张某带你们抢他们。 至少要抢三百石当战利往上交,抢多的,张某全给你们扣下来,往后咱每隔两天,就吃他一斤,如何?” 旗军们欢天喜地,高声鼓掌叫好。 张雄也对麾下旗军这反应非常满意:“你们有从前就跟着我的旗军,也有迷途知返的贼兵,我不敢说能让你们吃饱。 但张某一定让你们有口饭吃,我脑袋不要,也要让你们有口饭吃。 还是那句话,杀人别手软,他们是饥民可怜,你们活像饿死鬼也可怜。 如今粮食有限,有饥民在,知府那些王八看不见咱,只知道救济饥民,还想让咱拼命。 一会他们出来,看见一个杀一个,若是杀得快,跟我去东门外接着杀。” 张雄早就想杀饥民了。 他甚至还在知府衙门与官员聊过这事。 这不是丰年,各地民力已疲,朝廷也没能耐拨下赈灾粮食。 百姓田地旱荒,军屯田也一样旱荒,府城的粮食有限,明摆的事。 啥叫天行有常? 天行有常,就是这块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养不活,人口就会因各种奇怪原因减丁。 一直减少到这块土地能养活,就什么灾难都没有了。 知府衙门赈灾的做法,在张雄看来就是逆天。 你想逆天活人可以,可你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没有,没有这能耐,你想活个饥民,那就有个正常百姓被饿死。 而且依照人的地位,可能要先饿死俩旗军,才能轮到百姓饿死。 何况张雄认为,被杀可比活活饿死慈悲多了。 吃过饭再探城中情况,府城里又变了模样。 城上守军说,饥民开了官仓,还开了县库,从里头弄出兵器、战车来运粮食。 用长矛挑着、用战车推着,把一石石米粮由官仓运往西北方向,他这边看不见了。 张雄一听就知道坏了,赶忙点起部下:“快快快,他们要从北门出去,我们赶快追,千万不能叫他们先被吴千总逮住!” 北关外的围城,那可是吴千总的驻地。 尽管那家伙部下溃逃的就剩百来人。 张雄可不觉得饥民能打得过上百旗军。 部队快速行进,刚过了河滩就听见喊杀声喧天,两支部队正在城关外大战,而且人少的旗军一方竟还隐隐露出不支。 他们在尝试向这边调动。 冯百户上前问道:“将军,咱不去救人?” “不救,不救,救他干啥,他死了粮食都是咱的。” 第八十二章 不动如山 官军在府城北门的西边,一左一右排出两个迭阵,且战且退。 饥民军排出十个大队,用来自府城县库的兵器,同样以批次突击。 当一个大队被击溃。 幸存的饥民军汉被打得哭爹喊娘满脸泪,可当他们望向河滩,没有谁会逃跑。 只是捡起兵器、抹掉血泪,寻找狮子营什长重新整队,在更加靠后的位置,准备加入下一次突击。 因为他们的父母妻儿,正手提肩扛,带粮食从河滩渡河。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在府城内完成的交易。 所有粮食,狮子营分毫不取。 每人可指认父母、妻儿、兄弟、好友,由他们背负粮食出城后渡河进山。 余者受狮子营整编,由十名什长统率,靠县库兵器武装。 向所有阻拦他们的敌人进攻。 队伍靠后用战车与粮食堆起的土山上,刘承宗观望局势。 这支数目仅有百余的官军装备不错。 看起来是府城先前为策应李卑行动而操练的旗军。 他们结出阵形,就像座石山,任由饥民大队冲击,自巍然不动。 战斗持续到现在,十个大队已轮流冲击过两次,丢下几十个伤亡饥民在阵前。 而官军那边,除了刘承宗看见他们拖了两具尸首收入阵内,饥民再无取得其他战果。 但官军是人,人是会累的。 由人组成的阵型不可能坚如磐石。 他们吃不饱饭,已经很累了。 刘承宗向粮山下问道:“准备好没有?” “时机已到?” 曹耀往身上套着县库得来的锁子甲,把知县那杆鸟铳递向身侧,端起一具大弩道:“早想玩玩这个了。” 从县库弄来的神臂弓。 就这玩意,杨彦昌本想卖给刘承宗,两石一具。 他们抢县库得了七具。 三个规格,最轻的九十斤、中间的一百二十斤、最重的一百五十斤。 刘承宗自粮山上跳下,也往身上穿锁子甲,同样提起弩来,奚落道:“你那力气拉得开么?” “嘁,你能撑开,我就能撑开。” 曹耀说着,给手上包了块布踏弩上弦,憋得头面涨红:“搭上了!” 刘承宗接过布垫,也同样踏了具弩,对左右道:“西边有五六百卫军在观望,一会都别恋战,帮大队打出缺口就退。” 他们有四十余人,基本上还是夺城关与攻县衙的人手。 每人身边配俩拿盾牌短兵的囚犯,组成三人小队,作为撕开阵线的攻坚力量。 曹耀朝那边看了一眼,笑道:“三四里地,够咱打一下了,张雄来了,你不正找他呢。” “我是找他,可我哥还没过来,那边有炮,打起来没还手之力。” 片刻,刘承宗等人都收拾好武器装备,四十余人组成单独一队,在他的率领下步入战场。 指挥十个大队依次进攻的李万庆看到这一幕,在阵后跑着鼓舞士气,向各各什长道:“三队五队八队突击,余下六队准备!” 九队尚在接敌,留下几具尸首再度退下,饥民军士们已无力再进行突击。 他们的体力比官军更差。 很快,九个大队各自散开,勉强能看出是三队人为前锋,六队掩杀的阵势。 官军也感觉到饥民准备进行决战,个个强打精神。 军阵当中的吴千总内心产生动摇。 他已经破口大骂了不知多少次,大量友军分明在侧。 只要张雄率军掩杀过来,这支由饥民组成的队伍就会立即溃败。 明明是怎么打都不会输掉的战斗。 偏偏,张雄比他还不动如山。 吴千总气得银牙咬碎,内心无比动摇,死死盯着西边城墙根避荫的那支部队。 如此军中耻辱在侧,让他率部下浴血奋战变得毫无意义。 最惨的,是他心中无比清楚,自己只剩死路一条。 打不过饥民是死,打过了饥民张雄来争抢战利他还是死。 甚至就连逃跑,就算饥民让他跑,张雄回头也会恶人先告状说他逃跑。 上次部队被流贼冲散,这次再逃跑,两罪并罚他还是个死。 “被都司派到延安府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弟兄们!”吴千总高高的顶了顶头盔眉庇,持刀喝道:“稳住阵线!” 麾下百总也下令道:“举矛!刀盾手准备!” 一排排矛阵被架好,旗军的手臂发抖,已无法稳定持握丈八长矛,矛头不停晃动。 刀盾手低伏了身子,蹲伏在矛丛之下。 有些左手握盾持刀,右手反攥仅剩的标枪。 有些已经没有标枪,只能左盾右刀,在圆盾上方露出半个脑袋。 眼神死死盯着散乱却像排山倒海般的饥民阵线。 五十步,没有箭矢发出。 弓弩手的箭矢囊早已放空,只能提腰刀立在阵后等待接战。 二十步,零星几声铳响。 三眼铳已经打完,快枪手给长杆火铳装上铳枪头。 十步,最后几支标枪掷出。 弹矢已尽。 两翼的饥民头目高声呼叫,分别冲击两侧。 饥民自地面尸首手中掰出长矛折断,嘶吼着向阵中掷出。 石头、土块、斧头和木棒在空中飞掷。 人们再一次拼命挥动兵器砸偏长矛,挤入矛阵之下,与刀盾手短兵相接。 随后更多饥民大队涌上,让列阵旗军手忙脚乱。 惨叫声、嘶吼声、咆哮声、求救声与命令在接战前线交杂。 人们潮水般涌上,再如细流般溃逃。 就在此时,一支组织更加严密的小队出现在战场正中。 刘承宗肩扛大弩,被郭扎势与老兵护在左右。 同样被保护在中间的曹耀与高显跟他齐头并进。 他们推进至二十步,七张神臂弓在盾手的保护下向军阵前沿投射。 弩矢透过低伏的刀盾手,在其后长矛手的身上打出血洞,于空中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贯穿进第二个人的身上。 长矛再无法支撑,连同尸首重重压垮身前的刀盾手。 大弩被丢在地上,曹耀抢过左右鸟铳,吹亮火绳朝着阵中再放一铳。 高显持弓连发数箭,射倒两名旗军。 蔡钟磐在右翼,握刀左手下垂,右手端平手铳,边向前走,边扣下两个扳机。 两只龙头杆先后坠下,砰砰两声铳响,在阵前喷出硝烟。 刘承宗拔出雁翅刀在手,在盾牌掩护下拨开几支刺来矛头,带着锁甲哗哗响声,拖刀跃阵。 第八十三章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战场北山,枯枝败叶间立着几个人,借蓬草遮蔽观察战场。 被簇拥者是个头扎道冠的高壮汉子,身披罩甲,抱臂望向北门外的战场。 过了片刻,他扬臂指向正中:“过天星,冲阵那人是谁?” 在他身侧,是在刘家庄短住过几日的张天琳。 “不是跟你说过了,延安府的大善人,虎将。” 张天琳朝河畔看去,道:“给百姓殿后呢,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事,早前抢秦王庄子就把粮食分给百姓。” “噢,你是说过……延绥镇选锋出身,他哥接替了你的管队官。” 同张天琳对话的人恍然大悟,旋即疑惑道:“可你不是说,他们一家并无反心。 既不会给咱提供粮草,也不会与咱合兵,至多借道不会火并。 咋还没俩月,这就开始冲官军阵了?” 张天琳也正疑惑呢,他叹口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刘家的老爷子是举人,兄弟俩都是秀才,本来要考武举,要不是刘老爷坐事下狱,他俩没准现在都是千总了,他们怎么会反? 何况你看这架势,分明是把延安府城给抢了。” 那人后知后觉,拍大腿急道:“府城让他抢了,那咱干嘛来了?” 这人名叫王自用,延川人,号王和尚。 和陕北大多数首领不同,他没军事背景。 王自用从小在道观长大。 他的师父很厉害,在看地埋人、医治伤病、丧事超度、捉鬼画符、祈雨做法这些方面很有一套。 但这世道,人死了都不一定埋,更不需要看坟地了,得了病也无需医治,要死都是一家死个干净,没人花钱请他超度,何况光天化日人鬼同行。 祈雨又没成功过。 道观名气越来越小,师父就饿死了。 道人的路走不通。 王自用饭量大,只能想些歪门邪道填饱肚子,别人需要和尚,他就念阿弥陀佛,需要道士,就说无量天尊。 后来发现僧人的路也走不通。 他隐约有些明悟,糊弄人的东西都不行了,想混口饭吃,得跳出神神鬼鬼,弄点实在的东西给善男信女。 正好那两年跟他一块讨饭的有几个东边来的逃犯,让他接触到更加适用乱世的学说,闻香教。 就是白莲教。 当然这适用乱世不是指白莲教的传教迅速。 传教再迅速,大旱里的陕北也能让他在找到供养信徒前就饿死。 而是作为老一代造反邪教,王自用来自东边的乞丐同事,有充足的造反经验。 抢回在当铺吃灰的法剑,靠学来的拳脚,王自用在延川开始了属于他的造反大业。 从串联村庄破产农民抗税,到统率饥民破城,甚至还联合名叫混天王的首领把延川官军扫荡一空。 一切都顺利极了,直到今年夏天,王自用在劫掠大户的行军中遇到人生最大的劫难。 延川下雨了。 师父求了三年没求到的雨,他王自用造反一年就来了。 数千部众,半个时辰,在一场小雨中欢天喜地,土崩瓦解。 王和尚不能约束,他也不想约束。 他只是在雨中安静看着众人,对人们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再不回家,雨停墒情过去,就来不及下种了。” 看人们满怀歉意向他磕头,再欣喜地背着他的军粮,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他很高兴也很苦恼。 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事。 但官府不通缉几千人,只通缉他一个。 后来王自用与同样因小雨焦虑的张天琳合营。 在向北边王嘉胤传信告知情况后,二人决定向依然干旱的地方迁徙。 他们几乎与李卑同时进军,刚好错过,只是因路上东躲西藏,抵达延安整整晚了十几天。 此时城外上一场战斗已经结束,新一场战斗马上开始。 旗军的阵线被突破前固若金汤,突破后转眼崩溃。 穷途末路的吴千总,面对冲入阵中的刘承宗,非常冷静。 他早想清楚所有退路。 所有退路里没有一条,能让他像个大丈夫般体面活着。 所以他下令旗军放下兵器投降。 刘承宗突破阵线,离官军主将仅有三人之隔。 临近的疲惫之兵哗啦啦放下兵器,抱头躲藏。 顶盔掼甲的官军主将隔着人墙,朝他惨兮兮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一柄短剑被他托在身前,由上至下从喉咙刺入,在背后肋骨间把扎甲后心镜顶起,面朝友军死不瞑目。 他不能选择怎么活,但还能选择怎么死。 几十名旗军被收降,狮子营什长们用他们的装备进一步加强战兵辅兵。 西边驻军的张千户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他站起身,下令道:“进军,击溃贼兵,今夜大伙吃个饱!” 狮子营没有列阵迎敌,粮食已经在他们战斗过程中运往对岸,他们不需要在这里据守。 “扎势,来不及给他脱甲了,扛着走,这身甲是你的了。” 随后刘承宗下达命令,要求十个大队向河畔撤退:“各队依次渡河,军士擅退辅兵斩,辅兵擅退战兵战,战兵擅退什长斩。” 想的挺好,一开始执行的也不错。 四个大队先后有序渡河,直到两军在河滩相距三百步。 刘承宗一直紧盯着这支明军。 张雄的军士还在行走,不知怎么后面就有人端上三门小虎蹲炮,开始在河滩扎下炮钉。 随后炮兵被骂了一顿,撬起炮钉继续扛着三十六斤的小虎蹲炮前进。 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过程又来了一遍,而且许多步兵都停下脚步。 张雄在阵前杀了个部下,旗军们这才又向前推进一百步。 曹耀在稳定军心,大声对刘承宗道:“虎将,这炮是小号,用于五十步排开几十门轮射,他们不敢近战!” 刘承宗信他的话,狮子营信,刚投降的卫所旗军也信。 他们梗着脖子列阵,直面官军。 但饥民不信。 三门虎蹲炮钉在河滩,砰砰砰三声巨响,敌阵硝烟弥漫。 瓢泼炮子穿过硝烟如雨袭来,三颗大弹落在六七十步,数百颗小石弹洒在五十步至百步之间。 刘承宗能保证没有任何一颗炮子落在他身后阵中。 但阵散了。 辅兵们还记得军令,但他们刚想杀左边先跑的以正军法,右边的人也跑了,去追右边的,全队都跑了。 五个大队的饥民,丢下兵器跃进浅河,狼狈奔逃。 临时组织起的队伍,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军令。 所有人,都开始向河中无序撤退,官军列阵压来,用弓箭火枪展开屠杀。 第八十四章 污血 军阵对战,个人武力与战斗意志无法扭转战局。 只要足够慌张,就连尺深的河水都能淹死人。 大溃逃之下,即使是装备与士气最好的数十人也无法抵挡。 只能随溃兵与追兵在凤凰山西麓,演一出仓惶逃窜。 弦音迸发,羽箭飚射,将抢夺粮食的追击旗军应声射倒。 马蹄声里,刘承宗捞起地上孩童横在马背,对妇人催促道:“不管粮了,快走!” 妇人吃力爬起,咬牙向前奔跑,脚步越来越重,连应声的余力都没有。 刘承宗回头看了眼追兵,又放出一箭,拉弓时他的小臂在颤抖,心知是射不准了。 他对妇人急道:“再跑一段,前面能进山,你进山里躲着别出来!” 说罢,刘承宗再顾不得这边,又像个救火队长般给后面的饥民、疲兵鼓劲,同时劝说他们放下些粮食来拖延敌军速度。 最后还遇上个会骑马的,把马让了出去。 有他带头,不少骑着马的军士也折返回来,纷纷把骡马让给跑不动的妇孺。 他们一边用弓弩阻击敌人,一边疯狂逃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掉队的人被官军追上。 刘承宗玩命的跑,刘承祖也在另一边拔足狂奔。 “快,快,都别掉队!快!” 只容三人并行的山脚官道上,边军、黑龙山乡兵,还有老虎腰的贼卒子合营,排成两队扛着兵器快步奔走。 他们行进速度极快,不乏有跟不上的走到道旁沟渠另一侧的荒地上,拄着兵器继续向前走。 在官道上拉出逶迤四五里地的尾巴。 每隔一段,就有骑马的边军把他们收拢起来,沿路歇口气,继续向赶路。 刘承祖在队伍最前牵马奔走,他心急如焚。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延安卫的反应太快,刘承宗又没按照原定路线撤离。 刘承祖那到消息就已经晚了,还要另择路线,先前准备的伏击阵地完全废掉。 别提心里多着急了。 一直跑到凤凰山北麓,看见来自西面山麓间烟尘滚滚。 刘承祖才终于松了口气。 败兵的情况没他想象中那么糟。 前面甚至还有两个大队的人,前有头目领着、后有头目护着,除了累得连话都说不上,基本没怎么乱。 后面的情况没这么好,却也是各自有头目带领。 但紧跟着刘承祖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兵的情况是不错,可将呢? 刘承宗、曹耀、李万庆这些队伍里的大头领,甚至还有承运,他一个都没见着。 一瞬间千百种恐怖猜测划过心中,令刘承祖怒火中烧。 随后,他看见了父亲。 刘老爷骑了头小毛驴,被蔡钟磐和几个穿素色囚服的逃犯簇拥护在中间。 小黑驴蹄子一路哒哒哒,把背上刘老爷颠得七荤八素,跑得欢快极了。 “大,我弟呢?” 刘老爷在驴背上已经吐过一次,把早上牢里喝的粥吐个干净,看见刘承祖又激动得不行,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返身指着后头。 乌泱泱的人群从身侧跑过,刘承祖向后面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人头。 无需下令,刘承祖随手一指,跟随他的边军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们让开官道,马队在路旁荒地牵马列阵,刀手矛手也在边军指挥下列队准备反冲击。 还有几个肩扛锄头、铲子的黑龙山农家子就地刨土,给他们那门涌珠炮堆出个支撑打放的小土坡。 另外有几个人,跟着饥民队伍跑过去,把他们收拢起来。 刘老爷到这会才终于缓过来,稍稍能说话,就赶紧对刘承祖道:“承祖,追兵有四五百人,他们也掉队了,张雄也在后面。” 说到这,刘向禹面露狠色:“给为父打死他!” 父亲这话让刘承祖好生愣了一瞬,心想今天承宗在城里都干嘛了,看样子让父亲像变了个人一样。 紧跟着就听刘向禹重重点头道:“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这无关个人荣辱,家族两代人二十年寒窗苦读,却被这卫官无事生非逼得化为泡影。 刘向禹焉能不恨。 刘承宗看见弟弟了。 在队伍的最末尾,整支队伍最危险的地方。 刘承宗、曹耀、李万庆、高显、冯瓤等人都在那,他们护着最孱弱的饥民,与追击最凶狠的官军战斗。 然后逃跑。 可只要他们一跑,就会有饥民被追上、被杀死。 队伍里已经很难看见孱弱妇孺与老人了。 官军的追击队伍,也被拉得极长。 见到这一幕,刘承祖当即下令马兵上马,大队推进。 那门小炮已经不是制胜关键,生力军才是! 奔踏的马蹄声里,刘承宗看见兄长率十余骑自田地与河滩奔袭而来。 这一幕让他浑身发软,差点让他松了心气瘫坐在地。 好在,他的心里还有怒火。 此时他模样狼狈,发巾不知何时脱落,披头散发。 头上在渡河时被虎蹲炮打出的石子砸破,满身的血汗混在一起,还有不知从哪蹭来的泥。 腰间革带在逃跑时也不知何时落下,弓箭囊与刀鞘都一起无影无踪,只剩手上还握着数道缺口的雁翅刀。 马兵在侧翼放出箭矢,顷刻间将最前沿几名追兵射翻。 随后有人擎着线枪冲上官道,将一名卫军顶着戳在黄土山体上,撒了线枪跃下马来拔刀便斩。 战马还没跑出两步,缰绳就被返身奔走的刘承宗拽住,他返身上去,腿一软趴在马上,稳了稳才控马向河滩兄长处汇合。 刘承宗扬刀道:“哥,张雄那王八就在后头,仗着人多像撵兔子一样追了我十里地!” 刘承祖看他狼狈,攥着弓道:“还能打么?” “能!我累他也累。”刘承宗撑着马背换个坐姿,回头看了眼骑兵们,高声叫道:“跟我去收他的命!” 来自鱼河堡的骑兵齐声应和,催动战马自河滩快速掠过争抢战利的卫所旗军,向来路快速奔袭驰骋。 张雄尚在后面催促士卒继续追击,这一路下来他越追心里越害怕。 刘家父子比他想象中不好惹得多。 早知他们通贼又通匪,连府城都敢抢,张雄宁可去讹那些在别处做官的乡绅也不敢惹黑龙山啊!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叫刘承宗跑了。 否则有这么个人在山里钻着,他将永无宁日啊! 可旗军看见粮食就走不动道,何况体能都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没力气也没动力继续追击。 突然间,他听见轰踏马蹄声自前方传来。 只一瞬间,就叫张雄脑后寒毛根根立起,本能地向后拔腿就跑。 一支羽箭飞速射来,正钉在他转过的后背,透甲锥箭头穿透甲片,扎得他后背生疼。 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疼?跃过拦路粮袋夺路而逃。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犹如厉鬼索命般的咆哮:“张——雄——!”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脑袋,就觉身子一轻,视线先是向上飘动,翻了个跟头才向下落去。 只看见马背上锁甲素衣染血的骑兵背影,那披头散发的青年微微侧脸,眼中闪着仇恨与愤怒,挥手将雁翅刀上污血甩掉。 第八十五章 狮子营将 关于那场战斗,刘承宗最后的记忆,是打扫战场时红旗朝他跑来。 骑上马背,他就睡着了。 至于自己是如何跟队伍走,怎么躺在地铺上,一概不知道。 他从没如此疲惫过。 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腹中饥鸣吵醒。 四周光线昏暗,他撑着胳膊迷迷瞪瞪环顾左右。 这好像是个庙,庙里供奉着龙王,有几个人在旁边点了篝火,正小声聊天。 眉点梅正在怀里卧着,小钻风离得稍远一些,它已经起身,叼着根骨头棒子看着自己。 “东家,醒了?” 郭扎势光着膀子从庙外进来,胳膊不知哪里伤着,用净布缠着,看他醒了赶忙跑出去。 没多久,打来碗水放在旁边,又去盛了小米粥、腌菜,卷了四张烙饼:“还有菜,凉了,我让人给热热。” 刘承宗边喝水边摆手,含糊不清道:“不用热,拿来,都拿来……这是哪里?” 凉了的黄瓜炒肉被端上来,用烙饼卷着吃起来让刘承宗格外满足。 郭扎势说,这是曹耀在山里的窝。 昨日刘承宗在斩杀张雄后退出战场,伏在红旗背上睡过去,但战斗和打扫战场的工作直到傍晚才结束。 张天琳的马队在傍晚加入战斗,把张雄的残部堵在凤凰山西麓,随后他们又进攻了延安府南北两座卫军围城。 两座围城加一块只有三十多名守军,北关围城望风而降,被运出不少兵器物资。 南关围城的守将,防守意志坚决,用白银五百两保住了延安府左近最后一座官军据点。 嗯……郭扎势说守将,名叫杨彦昌。 整整两天,延安府的局势都非常混乱,杨彦昌当不成逃兵了。 知府在刘承宗复仇当日骑墙跑到府衙隔壁的民居躲避,下午才敢出来稳定局势,待城外战事结束,急招南关卫城的守将入城。 杨彦昌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延安府的临时守将。 杨鼎瑞没干什么正经事,就在战斗结束后出馊主意,安排刘承祖带卫军尸首去城外。 跟守将杨彦昌打了场假仗,扔下吴千总和几十具卫所旗军的尸首才离开。 他们估计杨彦昌这次肯定能捞着实授军官了,弄不好能直接当千户。 吃过饭,肚里有货的刘承宗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让郭扎势把他扶起来。 昨天从早到晚先后打了七八场战斗,今天身体状态差到极点,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浑身酸疼又无力,手都抬不起来。 但他的心情非常好,问道:“那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有一千人了吧?” 郭扎势摇摇头,这些事他可不知道。 把刘承宗放到墙边,出去没多久带着拿账本的承运进来。 这是个知道事的。 “二哥你可算醒了,睡一天一夜,是想吓死我们啊。” 刘承运见着他,使劲松了口气,咧嘴乐道:“哥你想知道啥,弟弟告诉你。” 刘承宗站着也累,索性回去坐在地铺上,问道:“狮子营现在有多少人?” “你睡觉这会,二叔跟大哥还有几位头领,把队伍重新编了,别急,还是按二哥你定的规矩。” 刘承运笑道:“妈呀,现在整个延安府谁都不敢惹你,你知道队伍里都怎么说你么? 说刘老爷的二少爷是活吕布,寸兵在手百夫不挡,片甲遮身千人难敌。” 承运说得有声有色,把刘承宗乐得仰头大笑:“什么活吕布,这名号不好听,你就说吧,队伍怎么编的?” “高三哥把狮子营的编制告诉二叔,然后人们见缝插针,对号给自己安排官职。 前哨哨长是射塌天李万庆,后哨哨长舅舅当了,中哨哨长大哥不让别人做,左哨哨长本来说是曹管队,但他不当,让给了什长冯瓤。 右哨的哨长是什长高三哥,曹管队说别人对炮都鸡毛不懂,说营属炮哨长必须是他。” 刘承宗笑道:“合着他们是先把哨官都占了,哪儿有三千多人。” “你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还有二叔,你那狮子营不是有个营属的师范队么,二叔是师范队长,还拉杨先生做队副。” “不是,我大做师范队长?” 刘承宗愣住,摊手问道:“他当师范队长干嘛啊,还有杨先生做队副,我……他们是想教人知书学礼?” 其实这么一想挺好,只不过和刘承宗最开始的设想不一样。 他心目中的师范队,是一个以招降军官组成的八十人军官团,专门讨论战略、培训军官以及加强士兵训练用的。 这个编制好像在刘老爷心里,变成了流寇私塾。 说着,承运先指向郭扎势,再指向自己,笑嘻嘻的拱手抱拳。 “现在就差营属工哨没人,郭大哥,营属家丁队长,还有我,二叔新加的编制,营属辎重哨长,刘承运。” 好家伙。 刘承宗在心里算着,每哨五百人、再加上百人编制的营属家丁、八十人的营属师范,满编的狮子营是四千一百多人。 他目光在承运、郭扎势脸上狐疑地看过去,问道:“光占哨官了,有那么多兵?” 承运翻开账本,答得非常果断:“没有,前后左右中,及炮、辎重七哨,战兵额定七百,实额五百四十,缺额一百六十。 辅兵额定一千四百,实额四十四,缺额一千三百五十六; 辎重兵额五百六,实额四百二十,缺额一百四十。 塘骑、家丁,全营额一千一百人,实额两人,为家丁队长郭扎势、队副韩麟。 噢,韩麟就是那个在府城跟你杀人的老兵。” 刘承宗乐了,合着现在就一千出头的人。 这还挺让人高兴的,他更害怕八哨满编,一下冒出四千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没粮食了。 他笑道:“你们把哨长都占了,那我呢?” “你?给你留着位置呢。”刘承运正色道:“狮子营将,刘狮子。 就这一帮哨长、队长,都因为你才凑在一起,除了你,谁当营将李万庆都得扯杆子走。 换了李万庆,咱家人又不服气。 更何况,干的两件大事,攻王庄堡、延安府劫狱,都是你一手策划,最后都成功了。” 刘承运说罢,脸上笑意渐渐收敛,他抿着嘴道:“而且这不是好差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摆在面前,后面我们该怎么办? 等大哥和那两个延川的首领回来,二哥得跟他们议一议,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第八十六章 摧毁根基 张天琳和王自用,跟刘向禹、刘承祖父子去刘家庄了。 他们要搬运劫掠王庄所得的粮食。 所幸二人部众不过千余,有攻破北关卫城的收获,只需一点补给就能支撑几日。 王和尚见刘承宗第一面,脸上写满了羡慕:“我若有你的能耐,想来在延川好几次都该反败为胜。” 在曹耀的老巢里,刘承宗笑着朝二人拱手打了招呼:“张管队,王首领。” 王和尚仰头大笑,抬手在人们中间画了个圈:“可不敢当,如今咱们仨,你是兵精粮足的大首领。 北边横天王的好友不沾泥,手下有个叫夜不收的头目跟你一样,能趴在马背上睡觉。” 刘承宗一听,就知道这王和尚没当过兵。 趴马背睡有啥稀奇的,在花马池刘承宗还见过巡逻的老兵边走边睡,睡觉还会沿巡逻路线拐弯。 人类这种东西,只要够累够困,啥事情干不出来嘛? 曹耀这占荒山老庙的山寨很不正规,连个聚义厅都没有。 几人只能在山头上席地而坐。 张天琳先说明了延川情况,又介绍王和尚的情况,随后才道:“延安如此,我估摸延绥西路还会发兵,虎将觉得,咱能对付李卑吗?” 说到这,过天星有点不好意思:“我俩都没见过李卑,但见过老回回,李卑把老回回撵到口外,这人很厉害。” “我觉得打不过。” 刘承宗认输认得非常自然:“如果还是那二百人,让我跟他打,仨月以后还有可能。” 如今他手底下这千把号人,来源并不复杂。 延安卫旗军大概一二百,李万庆、黑龙山能占到二百,有三百人来自饥民,剩下全是老回回在黄龙山的贼卒子。 其中只有黑龙山百十号人受过正经训练,又是宗族血亲,可靠有力。 这百十号人经过武装,对能吃饱饭的卫所旗军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就不行了。 延安卫旗军每天三两面,倒是对兵器熟悉,但人均营养不良加夜盲。 老虎腰一百多来自李万庆的部众精简,可底子那么差,再精简也没啥用。 至于老回回在逃窜时掉队的部众,更不用说了。 人均常败将军,在黄龙山被李卑击败,逃窜到延安府。 一半在老虎腰加入狮子营,另一半被张雄收进延安卫。 昨天又被刘承祖击败,也加入了狮子营。 士气、体能、训练、纪律,要啥没啥,投降已成习惯。 打顺风仗抢个土围他们拿手,跟正规军阵战……就算现在,有人大喊一声李卑来了,他们就能拔腿跑。 张天琳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跑?” “我听承运说,两位首领有和我合营的想法。” 刘承宗摇头道:“如今我抢了延安府,是众矢之的,朝廷没多久就会派兵讨伐,这时候跟我合营,恐怕并非好主意。” 他顿了顿道:“我想问问,两位首领起兵的目的是什么?” 张天琳与王自用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 王自用道:“我听不懂你说的啥意思,啥叫合营不是好主意,就是叫我俩走?” 张天琳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官军剿我家,我就跟他们打。” “不是让你们走,我刚睡醒,只有个大致想法,还不完善……延川下雨了,没有起兵的土壤,所以你们到延安来。” 刘承宗伸手在黄土地上依记忆画地图:“北有延绥镇、南有西安府,这两处都屯有大军。 延安没有官兵,抢王庄堡的粮食还不少,我们合兵两千,带粮走的慢,不带粮,这些粮食就浪费了。 何况我认为,我在府城做的事,会鼓舞周边强盗、山贼、流民、饥民这些人的勇气,他们这几天就会集合起来抢掠富户。” 说到这,张天琳抬手,接话道:“已经有了,南边有个闯塌天刘国能,昨天晚上抢了个堡子,东边有人放火把地主家院子烧了,号曹操还是什么东西。” 啪。 刘承宗兴奋地鼓掌道:“这就对了,闯塌天我认识,曹操不知是谁。 咱们在造反,在整个陕西,朝廷统治能力尚未崩溃,我们无法处处补给,守险地割据一处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刘承宗有点后悔,昨天他出城前该多去知府衙门一趟,把知府衙门里的官员也统统干掉。 还是没跳出顺民的思维里,不够果断。 刘承宗问道:“不知两位首领对当下局势有何想法?” “你也说了,割据一处是自取死路,那就跑呗。” 张天琳一开口就老长跑选手了:“反正就是比一个快,快抢粮食,快快逃跑,官军收到消息,我们已经跑向别处,让他们疲于奔命,即使被追上,我们聚在一起,活命可能还大点。” 王自用也接连点头。 看他俩都是这意思,刘承宗放心了,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以为,光跑不行,要有目的。 没有目的的流窜,是流贼,有目的的流窜,是反贼。 朝廷已经烂到根了,要推翻它,推翻它的前提是有军队、得民心。 军队的兵器、铠甲、粮食,依靠抢掠早晚有抢不到的时候,所以要建立朝廷。 但没有剿灭围剿官军的能力,我们就连村庄、山寨都守不住。 所以流窜的目的是破坏!” 刘承宗反着推导,一点点理顺自己两个时空记忆的思路:“破坏朝廷在地方的统治,从村庄开始,帮助百姓抗粮抗税,这个王首领搞白莲的最熟了。 最好能让百姓自发给我们通报官府消息。 从肤施县开始,今后县中主事的是孟县丞,有事派人进城威胁他;在朝廷派将之前,延安卫的杨彦昌给我卖过兵器,可以跟他保持联系,收买来透露朝廷军情。 不是一条心的,就把他们干掉,在村庄扶植我们的人。 从现在起,贪官污吏表面上是我们的敌人,实际上他们和我们干着一样的事,都是在摧毁朝廷的统治。 村庄都是我们的人,政令不出县城,官军来了,就发动百姓逃难,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官军到我们地面就无粮补给。 此消彼长,就算精兵强将,胜,我们能集中力量将之消灭;败,只要大旱仍在,我们就有招兵的土壤。 延安府,就是我们尝试这个方法最好的地方。” 王自用听得一愣一愣,就差鼓掌叫好了。 张天琳不一样,他真吃过建立根据地的亏,对这天然有种十年怕井绳的感觉,问道:“虎将,你说的这些是以后,能不能成还两说,可很快官军就来了。 你就指望黑龙山、刘家庄来饿死官军?”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所以我才说,合营不是好主意,我不是让你们走,你们走了朝廷还会来找我。” 刘承宗顿了顿,站起身来活动手臂:“他们想杀的,是延安府攻城杀县官的刘承宗,可不是张天琳和王自用。 今天承运问我,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我的想法,也留也走,不战也不降。 你们照顾好我家人,我去抢土围,把官军引到别处去。” 第八十七章 九斤半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就像个疯子!” 曹耀嘴上说着这话,抬手让部下顶着长盾牌把一溜小炮在金明驿的土城前钉好。 “你不是早就想跟朝廷干么,这不,我遂你的愿。” 刘承宗笑着在马背上坐直了,土城喊道:“驿站里的弟兄听着,我是破府城杀知县的刘承宗,到这来只求马匹,识相的快把城门打开!” 边地的驿站就像个小城堡,有些甚至还在隆庆年包了砖。 这座金明驿相对来说防御力量很强,在延安府遭受围攻时可作为城外犄角。 刘承宗这次出来,带了三百战兵,分别为冯瓤的左哨、高显的右哨,还有曹耀的营属炮哨。 在他的计划里,是毁坏驿站,以此摧毁陕西的情报传递系统,还能劫掠到粮草、马匹。 驿城不好攻打,这种方千步的土堡不易对付。 不过他有两个优势。 一是炮哨从卫所弄了不少火炮。 中型火炮带不动,他们只有十门三十到六十斤不等的小炮。 能轰击城上守军。 第二嘛,大明圣君崇祯皇帝裁撤了驿站部分员工,陕西万余驿卒下岗。 所以刘承宗认为现在城里守军很少,有战斗勇气的人更少。 但他错了。 他的话音刚落,城头上就传来驿卒叫骂:“老子废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被皇帝裁撤,你个狗娃又来打驿城! 弟兄们,跟这帮砸饭碗的干到底!” 土墙上一片骂街此起彼伏,至少二十个驿卒汉子搭弓上箭。 直接把刘承宗和曹耀骂愣了。 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呢? 刘承宗苦口婆心,朝土城上驿卒劝道:“一月六钱工食银,死在这值吗?” “放屁六钱,就三钱!” 噫! 给刘承宗气得,你奶奶的,自己钱被贪了,还有脸纠正我的错误。 还是曹耀比较狠:“朝廷规矩六钱,你们驿丞贪钱啦!把他推下来,我替你们宰了他!” 城上又骂了两句,不说话了。 片刻后,城垛人影乌泱泱退下,没多长时间就传出打斗与喝骂声。 刘承宗立刻抬手下令。 左哨冯瓤带人贴近,持钩爪抡上城头开始攀爬。 右哨高显率部持弓弩贴近戒备,待冯瓤等人开始上城,也投出钩爪攀爬上去。 没过多久,金明驿城的大门打开了。 早前在驿站上骂人的驿卒,被高显按着脖儿押出来。 他生得活脱像个兵马俑,嘴上兀自叫个不停:“老子骂错了?他娘的,这世道就是不让好人活!” 刘承宗打马两步,见这人衣袍带血,让曹耀先进去收拾战利准备拆城:“高大哥放开他吧。 这不是个好人能活下去的世道你又能如何,会不会骑马?” 高显闻言往前一推,撒开手来。 这驿卒被推了个踉跄,脾气挺大,活动脖子,白了刘承宗一眼:“嘁,真有意思,我驿卒我不会骑马? 我还会射箭会使红缨枪呢,你先别杀我,下来咱俩打一场,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一听这话,周围炮哨的战兵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哄笑。 尤其几个前几天还在张雄麾下做旗军的战兵,更是想起千户脑袋被刘承宗一刀削飞的画面。 长这么大,没见过临死前还讨顿打的。 人们脸上笑容耐人寻味,看得驿卒心里直突突。 他心说这帮人……怎么看着那么变态呢,首领要挨揍还这么开心? “打个屁,谁有空跟你打架。” 刘承宗也乐了,在马背上微微扬头,对被战兵押出来的驿卒们道:“旱年里,三钱月银,父母妻儿都在家饿着肚子。 都是家里顶梁柱,我不杀你们。 想回家,堡里粮食能拿走多少就拿多少,我只要驴马。 有人问起,就说刘承宗把这抢了。” 说着,站时间太长了,红旗扭动身子打断他的话。 刘承宗勒着缰绳在原地缓缓兜转一圈,身体随坐骑起伏,这才再扬臂指了一圈。 “你,还有你们,会骑射的,有愿意跟我走的,保你死于非命,也包你死前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他挥手在驿城外向里指去:“都别站着,搬粮牵马!” 前一刻还处于敌对状态的驿卒被释放,除炮哨战兵留在堡外,左右两哨再度折回堡内。 驿卒们稍有迟疑,直到有个汉子双目发红,浑身哆嗦着咬牙切齿,跪在地上朝东方磕了三个响头。 那是北京,是紫禁城的方向。 抬起头,他满面泪痕,对众人道:“我,我大没日子了,走之前我得让他吃顿饱饭,我不管了。” 再起身,汉子跑进驿城,再无反顾。 随后,一个接一个。 有人磕头,也有人不磕。 有人哭泣,也有人不哭。 最开始人们还会对左右说一句理由,后来不需要理由了。 刘承宗不想看这些,他尽量让自己在马背上高高昂着头,看驿城里战兵牵马出来。 三钱银子,打成球,只有指甲盖大小。 按抢粮铺那日,店外挂牌价格,够买小米九斤半。 他理解。 人类并非只在悲伤时哭泣。 窝囊。 灾难来临妻小挨饿,管你善良勤还是吃苦耐劳,傍晚回家带不回粮——那就是窝囊。 没个大男子样。 但磕头不磕头,这条他们曾驰马跑过的官道,都见证了给大明效过的忠。 有人在轻轻拽缰绳。 刘承宗垂眼,是那在驿城上破口大骂的驿卒,他有点忐忑:“我把命卖你,也能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刘承宗笑道:“为啥不能?” 驿卒狐疑看着他的表情,试图从这张笑脸上找到阴谋的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身没啥好值得别人算计。 他干脆把心一横,问道:“你是贼,我在城上那么骂你,你不生气?不杀我?” “你叫什么?” “魏迁儿。” 刘承宗缓缓颔首,顿了顿才说道:“生气是有一点,但你骂的对,我就是来砸你饭碗的,也确实把你饭碗砸了。 但你以为只有你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我是贼,还是秀才,差点就做了武举人,那又如何,这碗饭还能吃吗?” 刘承宗没再看他,扬臂指向驿城。 “去扛你的粮食,拿上兵器,牵出匹马,跟我去下个驿站,也砸掉他们的饭碗!” 第八十八章 骡子营 七日之间。 延安的金明驿、安塞的园林驿、延川的甘谷驿通通遇袭。 府城及三县的十里铺、二十里铺、三十里铺,全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火蔓延三县,直至烧进延川,毁了文安驿与向北的所有急递铺才稍稍停止。 延川并不安全。 只是因为一场大雨,百姓重新回归务农,才呈现出短暂的一片祥和。 尽管这里的土地依然光秃秃,可田间劳作的受苦人生活有奔头。 在陕北,肯在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就没有怕辛苦的。 刘承宗的队伍在掠夺中变得庞大,招募到将近二百个好苗子。 这些人有会骑马能射箭的驿卒,还有习惯在三刻钟奔跑十里地的铺司兵。 而且还弄到三百多匹马、六百多头驴骡。 他没打扰延川这份宁静,甚至还做了不少好事。 在南塬、北塬几个村子,用文安驿得来的粮食为百姓保住一口气。 在井家沟、火烧窑等地,帮百姓抗税,就地包围、收降衙役。 还在县城南边的卧虎山花了两天,给当地百姓挖了条渠。 他不是大善人,做这些事有两个目的。 一来,是为总结、完善自己的思想。 在干旱地区与非干旱地区……刘承宗在小本儿上把非干旱地区划去,写上降雨干旱地区。 要使用不同的策略。 干旱地区,可以用武力对抗、散粮招募、破坏县城、抢掠大户、攻掠驿铺等方法,来摧毁朝廷基层力量。 而在降雨干旱地区,这样的方法行不通。 只要百姓看见一丝希望,大多数人都不会把脑袋别在腰上造反,甚至连放高利贷的大户,都能得到百姓拥护。 刘承宗在笔记中写下这样的话,进一步深思解决办法。 另一份记忆告诉他,凡事都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这种情况,就需要为百姓做好事,散粮、挑水、趁机抗税、修渠,哪怕是贼,也要以义贼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中。 如此一来,只要展现出比正常人略高的道德,也能达到摧毁官府基层力量,收获民心的效果。 因为就算百姓躲过干旱,躲不过干旱后的税吏与衙役,躲过他们,也躲不过要债的狗腿子。 即使运气好到把这些都躲过,他在哪里,官军早晚也会到哪里来。 干旱、大户、官府和官军。 这套连招儿威力极大,曾把黑龙山的刘举人打趴下。 刘承宗不信有人能完全挡住。 只要一招接不住,不是死鬼就是反贼。 至于做好事第二个目的就单纯多了。 他要用驿站的马,换那些富有农民的驴和骡子。 马实在太能吃了,刘承宗无法承受三百多匹马带来的口粮消耗。 兵可以当儿子养,每天吃一斤半就没人报怨,吃两斤就高兴没边儿了。 马得当祖宗供着,一天五斤算半饱,吃八斤才愿意带你跑。 骡子就舒服多了,吃上两斤东西,让干啥就干啥。 一匹马换两头骡子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划算。 很快,整个队伍实现了人手两头骡子,狮子营成了骡子营。 当然,还留了八十多匹马,除军官二十余匹外,剩下的战马都拨给善于骑马的驿卒,组建了一支塘骑队,用以遮蔽战场。 骡子营完成全部换装那天,刘承宗集结了各什的掌令官,让他们每人捡根短棒子系在腰上。 骡子营第一条命令,除特殊命令与伤病员,任何人行军不准骑驮畜。 被发现就准备好挨短棒子抽吧。 总的来说,直到七月,刘承宗都在延川东部山区活得很舒服。 反正粮食抢够了,每天就带着人在山里行军,这走走、那看看,每天五十里地。 除了行军队列,没有进行过军阵转换之类的训练。 刘承宗只是尽量学着兄长的样子,把过去兄长教他的一些注意事项,重述给部下。 因为在练兵这块,刘承宗也就会安排人,但并不熟悉真正练兵。 曹耀倒是会练,可这人懒得练,他觉得训练农民军是出力不讨好,这帮人早晚要死,能活个几场仗也就对战争熟悉了。 到时候再教也不迟,省得浪费感情,辛辛苦苦把人教好,一场仗下来人没了,心里多难受。 这就导致骡子营在军事问题上,认知出现了断层。 刘承祖的言传身教,目的是把一般人普遍会犯的错误教给刘承宗。 刘承宗也学习得很好。 可一般人都不会犯的错误,刘承宗不知道。 他只忙着记录山川地形,方便以后打游击了。 顺便还带队伍里没出过家乡十里地的老弟兄们,看看名胜古迹,古代的石刻、赫连勃勃的白疙瘩庙和坟地。 他们沿清涧河往东南一直走,走到蛇曲,看过波涛滚滚的黄河。 更往北的地方,是延水关。 那里在秦朝就是渡口,从那只需半日,整支队伍就能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在朝廷现有规制之下,陕西的官军只能讨陕西的贼,逃到山西就要由山西的剿。 黄河沿线这几座渡口,都可以作为他们来回流动的桥梁。 只不过如今摆在刘承宗面前的问题是,这地方之所以叫延水关,是因朝廷在此处设立关隘。 由一名把总驻守。 刘承宗没敢带队靠近,只是带了几个人在山上远远眺望。 这的情况比陕北大部分地方都好多的,也许是交通便利的缘故,不但兵力充足,从炊烟上看,士兵能每天按时吃两顿饭。 占据关隘、兵力充足、能吃饱饭。 这样的官军都很能打。 刘承宗没有招惹他们的心思,却没想到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七月十二日傍晚,骡子营正在山里休息,在外放哨的塘骑通过渐退与摇旗的方式把消息快速传报回来。 有官军骑兵自官道转入延水关方向,看上去像是在传报军情,目前尚未发现官军动向。 紧跟着塘骑第二个消息传回,延川县井家沟有被帮助过的村民冒死报信,一支部队正在县城西边驻营。 这支部队由路姓游击将军统率,正将部下散布于四个村子讨要粮食。 据说这支官军在十日前就来过一次,因驿站、急递铺统统被毁,以为延川被攻陷,就撤了回去。 这次多带了些粮草,不过他们的马骡不多,还是要依靠延川县来补给。 县府已经被王和尚闹了一年,根本没有支援他们的村落,便只能打百姓的主意。 百姓跑来报信,让刘承宗大感欣慰。 内心直呼粮没白散、水没白挑。 却没想到百姓下一句,就让他差点晕倒:“虎将爷,快去把他们剿灭了吧,再抢下去村子就什么都没了。” 这世界太魔幻了。 我是贼啊,延安府最大的贼,你请我去杀人放火是在情理之中。 可让我去剿灭官军? 明明我才是要被剿的那个,但听起来还真有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曹耀拍拍刘承宗道:“别听他说胡话,咱该跑了。” “可是曹兄,这支官军就是来找咱的,运气好,躲山里能躲过,运气不好那就被追上,还是要和他们打。” 刘承宗分析道:“趁他们打粮散开,集中兵力打掉一部分,就算打不掉,偷袭一下再跑。” 他有一种预感,继李卑追击老回回之后,崇祯年间陕北第二次马拉松要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井家沟 刘承宗爬上山梁,瞭望井家沟。 他在那帮百姓抗过税,还带村民把粮长家掀了。 所以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 这山沟产盐、铁、煤和陶器,长了很多牧草、药材和树木,但田地很少。 最早是个煤山,后来易开采的煤都被挖走,留下百姓在这定居,哪怕在平年,都只能靠手工业补贴生活。 黏土制酒碗、陶罐、瓦片,靠山里很差的铁矿做些农具,一车车卖出去换钱。 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恨不得从田地里抠出去年没发芽的种子吃,官军占了这倒是舒服。 在山梁上,报信的百姓名叫井小六,指着山沟恨意十足道:“乡人都跑了,他们霸了村子,把留在家的东西全翻找出来,还煮面条呢!” 陕北这地方怪,沟壑纵横。 俩地方看着挺近,刘承宗离村庄也就一里远,但要想过去,甭管走哪条路都得绕七八里地。 官兵在村里布防潦草,除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前后哨兵,还被刘承宗发现两个暗哨。 “你看那,我哥就经常在那种位置插个暗哨。” 刘承宗对曹耀指着,紧跟着就皱起眉头,对井小六问道:“你们把马杀了,不是说卖钱么?” 村里粮长的大宅院子里支了两口锅,伙兵正往锅里下肉。 周围坐了大群军汉,凑在锅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刘承宗这位置只能看见大牲口的骨架。 “我们哪儿舍得杀马,卖了三匹换粮食,还有粮长家那匹好马,剩下三匹没人买,官军一来,都牵进山里去。” 井小六说得憋屈,指着村里道:“那是粮长家的跛子马,它不走路也不听话,乡民带不走,官军也不能骑,就被宰了。” 说着,井小六打了个哆嗦:“宰它时候我就在那边山上躲着,这马叫的惨呀,被人拴着把刀都别断了,扎了好几刀才死。” 刘承宗对马是怎么死的不感兴趣,他问道:“知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官军,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井小六笃定极了,张开手来:“他们让井家沟准备五百人的饭菜,我们就都跑了。” 曹耀笑得直抽抽:“这他娘的,爷爷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有三百人呀!” 村子沿山沟一条路,东边迎山口官道,西边是进山矿场。 官军都钻在宅院、窑院里,看着满打满算二百人。 士兵数目因空饷、战伤、请假等原因,有上下浮动的区间,但正规军的中下军官数目骗不了人。 两个百总和三个队总在大宅院里喝酒,另一队总看着像被排挤的倒霉蛋,带几个伴当在村里打马转悠。 军官和士兵数目对上了。 曹耀凑过来问道:“狮子,你怎么看,下山和高老三、瓤子商量商量?” “有好有坏吧,好的是他们有两百人,可以动一动。” 刘承宗深吸口气,抿着嘴道:“坏的是他们接近满编,小六说官军由路姓游击将军率领,散在四个村子里,妈的。” 用真名是为了吸引官军注意,毕竟冒个虎将还是狮子将的名号,官军都不知道是谁。 只有刘承宗,官军知道这人把延安府抢了。 可他没想到用真名引来这么多官军。 按这比例,这游击将军恐怕带来千把号人过来找他。 不好对付。 刘承宗与曹耀等人从山上退下,路上都在思虑打了这支官军之后怎么办。 刚走到屯兵的山窝,听见马蹄声传来。 魏迁儿带俩人,控着四匹马回来,马背上还捆了个人。 到地方把人往地下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迁儿把八尺红缨枪往地上一扎,跳下马昂首阔步走过来,骄傲极了:“首领,逮了个传信的。” 他还顺手往俘虏头上一逮,揪着铁盔往自己脑瓜上一扣,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好本事!” 刘承宗笑着走过去,那俘虏嘴巴被塞了块布,身上捆得结实,罩甲背后还插着旗子。 传令塘骑。 从其他地方来的,很可能掌握路姓游击将军的情报。 他给曹耀一个眼色,让哨长冯瓤把俘虏带下去拷问。 这才询问道:“这是传令塘骑,怎么捉的?” “路上牵根绳子把马拌了,揍了一顿。” 刘承宗垂眼看去,魏迁儿俩拳头青一块紫一块,手心还烂了一块,问道:“手怎么弄的?” “烧的,他想放起火。”魏迁儿道:“我把火折子攥灭了。” 是个狠人。 起火是大号窜天猴,烟花的一种,点着飞很高。 民间当玩具,军中用来传递警情。 尤其在夜晚,尖啸声光,能让整个营地警觉起来。 刘承宗给他找了块净布包手,随后对聚在身边的曹耀、高显道:“若无其他暗哨,他们大概会在二里外发现我们。 好在井家沟闭塞,可以堵在山沟里打,倒不用担心他们跑出去。 不过,这时间足够他们结阵,摆出阵势咱很难取胜。” 曹耀道:“何止是很难,大院门口那两辆驴车,车上蒙了布,看大小是二三百斤的东西,我估计是两门炮。 他们就地在晒场结阵,咱正好进射程。 那要是将军炮,能放咱两次,若是佛狼机,最少得吃四顿炮子。” 曹耀的意思很明显。 最近接连攻打驿城都很顺利,手下这五百来人士气很好。 即使知道要跟官军见仗,也没有明显的畏惧之心。 敌军毕竟人少,哪怕有强弓火铳,贴上去用四门小炮和他们齐轰,有略过苦战直接击溃的机会。 但两次甚至四次炮弹打放,不论三百步外的实心弹、还是百步外的散子,他们都承受不住。 思考片刻,冯瓤上前道:“问清了,全军九百余,是靖边营和靖边千户所的兵,这边是两百。 游击路诚分了四队,最远的二十里,最近的八里。” 说罢,他抬抬下巴,对刘承宗道:“来找你的。” 刘承宗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问道:“塘骑传送什么消息?” “例行报告,两个时辰一次。” 冯瓤刚说完,曹耀便眯起眼来,他说:“那这塘骑不回去,村里官军会起疑,时间不多……打不打?” “打,他们有炮,那就不让他们结阵,魏迁,你不是说要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刘承宗笑道:“胆子挺大,敢不敢跟我带骑兵把村子冲个对穿?” “嘁,这有啥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魏迁儿梗着脖子说得硬气,说罢却不自觉咽下口水,随后才小声嘟囔道:“我叫魏迁儿,魏迁是我大。” 第九十章 开弓 井家沟的暗哨从地坑里爬出来,跳着抖落身上黄土,朝明哨走去。 明哨在村口的房顶上,表面上全神贯注踩瓦巡行,内心早跟着鼻子飘到村里,去嗅那炖肉的香气。 就连暗哨走到脚底下都没看见。 “诶,想哪家婆姨呢!” 暗哨一路溜达过来,把弩丢在墙下,退后几步蹬起墙角拐弯攀上了房。 身边突然传来人声,把明哨吓得差点跌下房顶,把抽出半截的腰刀塞回去,骂道:“你不在哨位盯着跑老子这干啥,吓死你爹?” “老子在坑里盯着,就为让你在房上想娘们儿?” 暗哨不管许多,往上走几步拍屁股坐在屋脊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摇头道:“官道上连根屌毛都没有,有他妈啥好盯的,啥时候吃饭?” “我这不也正想呢,饿一天一夜了,火烧得真慢。” 明哨朝村里望了一眼,干脆也坐在屋脊上,面朝村子感慨道:“你看那院子,看着就像大户人家啊,两进的院子,修的真俊,就是久了点。” “可不是么,这鬼地方看着也不比靖边强,哪儿来的银子修二进院子。” 明哨站起来从房上走了两步,抬脚踢掉两片瓦,踮脚抻脖儿往村里望,说话心不在焉:“兴许祖上修的吧,我听人说这以前是有煤窑。 诶,你说,这大户好家的院子为啥修成两进,娶个好娘们儿,婆姨年纪轻轻往后宅一锁,既不让人瞧,也不让她见,活得多没劲?” 暗哨嗤笑一声:“你懂个卵子,你婆姨倒是哪儿都能去,既能在地里拉犁,还能在坊里推磨,是活得有劲,比驴劲都大。” “诶你他妈……入你娘!” 暗哨看着同袍扭头骂出一句,正要嬉笑着躲打。 就看见明哨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脸上极为丰富的表情凝固,也不知看见什么,充满惊恐惊恐。 “贼,贼来了!” 匆忙间转过头,原本空无一人的村口山谷道不知何时已被人影填满。 他们像突然间从龟裂田地中钻出来的鬼怪,不知何时已逼近田垄。 几乎在明哨发出叫喊的同时,步兵潮水般向两侧散开,让开的官道上,两列马队突然提速驰骋而来。 马兵着各色箭衣头戴毡帽,持缨枪刀盾携弓带箭,各个腰悬铃铛。 离远了还听不见,可当这些战马飞驰起来,慑人心魄的清脆铃声简直要把哨兵吓断了魂。 暗哨本想翻到墙外捡弩,可这些马兵跑得太快,还没等他下去,已逼近至百步。 仓促之间,他正想回头问问明哨该怎么办,转过脸却见袍泽兄弟一脚没踩稳,从房上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惨叫。 眼看骑兵就要冲进村子,暗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敢在房上呆着,也不敢跳下去。 等他终于打定主意跳下房子,马蹄声已传到院外,一骑当先那人掠过院子,只在暗哨眼中留下马匹鬃毛一缕赤红。 可还没等他心里稍稍轻松,就在那骑兵即将跑过院子的瞬间,突然转过身拽开弓来放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在暗哨肩头,只听‘哎哟’一声,人便已从房上坠下。 刘承宗翻回身来,面上带着些许不快。 换了张弓,还射不准了。 明明瞄的是脑袋,怎么就打到肩膀上去了。 他那张七十斤的战弓在清凉山西麓逃跑时掉了。 打扫战场时被郭扎势发现,但已经被追击的旗军踩坏。 如今用的,是一张曾属于卫所勇士的战弓,弓力稍小点,六十斤。 但非常趁手,可能一方面这段时间吃得好,体质所有提升,另一方面轻的东西都趁手。 他能用这张弓轻松打出四箭连珠,而且绝不失手。 嗖!嗖嗖! 数十匹战马奔踏入阵,村里等开饭的官军在惊骇中跑出院子,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提刀奔出的官兵刚走出院子就被仰面射翻,吓得其他人叫喊着躲在墙后,叫喊着要披甲。 院子里的百总思路清晰,叫喊着下令,几个身着甲衣的官兵冲出来,要去保护晒场上的火炮。 这些人成了众矢之的,眨眼就有几支羽箭打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全被罩甲弹开。 硬顶着箭雨和奔驰马队朝晒场冲去。 刘承宗的注意力都在晒场对面的大院。 早前他在山上看得清楚,这是村庄的正中心,也是这两队人的军官所在,两名百总都在里头,身边聚了最多的官兵。 只要能把他们堵在院子里,等后边曹耀的人把驮炮的驴子牵来,这仗就赢了。 这会瞧见迎面冲出来这几个官兵,人人都活像刺猬,耷拉着一身箭往车边冲。 他眼睛都亮了。 心说:好一身甲胄! 原本还打算带马队在晒场兜成个圈,用箭雨堵住他们。 眼下这批官兵,截住了队伍的去路,队末十余骑都把弓箭归囊,扯出挂在左胳膊、顶在马鞍下边的红缨枪,要冲开一条前路。 刘承宗也不例外,甚至心里还有点急。 这么好的甲片子,可别让他们拿红缨枪戳坏了。 想到此处,刘承宗勒住缰绳拽红旗自队伍横冲出去,身后魏迁儿几人不知何故,疑惑地调转马头,持枪跟过去。 就见隔着二十余步。 刘承宗从箭壶攥出羽箭数支,攥在手上再奔七八步,眼看那持腰刀的官兵迸出三步就能劈到他了。 他突然勒住马头往右兜转,侧身扯满了弓。 一箭。 两箭。 箭箭打脸。 两名顶盔掼甲的官兵捂脸惊叫,满地打滚。 后面的骑兵看傻了。 魏迁儿也看傻了,直到快冲进人堆,眼看就要撞上官军抡起的链枷,连忙挺枪拨开往左勒马,就这还不忘回头看。 回头一看,更傻了。 策骑兜走的刘承宗居然把弓换到右手,左手搭箭,返身背射。 又接连放出四箭。 左右开弓! 还是一样的场景! 三名官军仰面躺倒,抽搐呻吟。 还有一人摸着空空如也的头顶,怪叫一声,转身丢下腰刀,拾起中箭的头盔向院中跑去。 余下三人,持刀斧链枷在晒场边缘惊疑不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眼看刘承宗转出半圈,又策马冲过来,三人转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 看着他们仓惶逃向宅院的背影,刘承宗大笑着勒住缰绳,虎视左右,红旗人立而起,唏律律地嘶鸣出声。 他用握弓的手指向院墙边踱马、嘴巴微张、面容呆滞的魏迁儿,微微扬扬下巴:“愣着干嘛,下马把炮卸了,对准院子……敢来剿我!” 第九十一章 耳鸣 井家沟晒场。 曹耀掀开驴车蒙着的布,高兴坏了。 两辆驴车上只有一门炮,为三四百斤的铜铁锻打佛朗机炮,配备六发子铳一盆水,都装好了弹药。 大宅子里的官兵不敢冒头,但也没放弃抵抗,用羽箭无规则朝外抛射箭矢。 外面刘承宗的贼卒子得了命令,驿卒与铺司兵围在宅院外,左右两哨在村庄围剿各宅院、窑洞的官军。 给炮哨士兵留下充足时间,安装火炮。 四门虎蹲小炮,一门佛朗机在晒场上架好,刘承宗提弓在大院外喊话招降。 “降了吧,留下兵器铠甲,我放你们走!” 俩百总在里头骂骂咧咧,不为所动:“想得美,有本事你打进来,爷爷决不投降!” 随后砰、砰,两声闷响。 两个圆柱管子从宅院里飞起,带着药线燃烧的硝烟与嗤嗤声,划抛物线落在院外。 其中一颗就落在刘承宗脚边。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曹耀猛然撞开,猝不及防摔出很远。 回过头,就见曹耀飞跑着弯腰捞起落在地上的小圆柱管子,边往地上扑边朝院里丢回去。 轰! 几乎在曹耀把圆柱丢出手的同时,不远处落在佛朗机炮车旁的圆柱炸了。 铁弹在大片硝烟中飞射,在拉车毛驴身上打出血雾,旁边炮哨两个什的士兵也被炸得四散而逃。 待硝烟散开,有的身上被穿出好几个孔洞,有被铁弹打在脸上血肉模糊,也有伤了胳膊腿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还有几个穿了铠甲的,从地上爬起,捂着耳朵灰头土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人喊马嘶,毛驴吃痛拽着炮车跑出几步,倒在地上,把炮车带倒,子铳和火药桶都摔落在地。 晒场乱了。 另一颗被曹耀拾起扔向院子的圆柱,砸在院墙上的瓦当,重新弹落在地,却毫无声息。 曹耀低头在地上寻找,拾起个木管骂出一句:“信管磕掉,吓死爷爷了。”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片刻之间,就在他们被炮子炸开造成混乱的同时,院门洞开,官军从里面杀了出来。 他们穿好了铠甲。 弓箭手在刀盾手的保护下三五人结小阵冲出,朝周围放出几箭。 随后是上好弹药的火枪手,火铳、三眼铳和鸟铳兵,铅丸在空中迸射。 有铺司兵提刀便战,还未冲到盾手面前,就被盾牌后伸出的三眼铳对准,砰地一阵硝烟起,就被小铅丸打在身上。 登时提刀身影一定,掌中腰刀落在地上,低头看向胸口衣袍三四个渗血小孔,再向前缓慢走出两步,被盾手顶到一边倒下。 其后三眼铳手面无表情,旋转神铳,寻找下一个目标。 对很多炮哨士兵来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遭受火药兵器的攻击。 上一次可能是在黄龙山的苜蓿沟,面对李卑的炮兵轰击。 令人恐惧的记忆涌上心头,一起打牌喝酒、一块抗税抢粮的伙伴就死在这种硝烟里,在火炮轰鸣里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这种记忆驱使他们失去理智,迈开瘫软的手脚,发了疯地想要逃离晒场。 驿卒与铺司兵也非常慌张,有人马被爆炸声惊了,不受控制地到处乱撞。 魏迁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逃跑,他没有逃跑的记忆,只是恐惧让他听不见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疯狂搜寻。 搜寻一个身影。 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和他一样,在慌乱中,人们只想找到一根主心骨。 足够勇猛,足够在炮火中庇护他们活下来的主心骨。 他找到了,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找到了。 在被推到晒场的战线最前沿,在一字排开的四门小虎蹲炮之后,刘承宗和曹耀站在一起,重复着张弓搭箭的动作。 曹耀手忙脚乱的按着一门虎蹲炮,这门炮的炮钉没被钉实。 他大声喊:“别射了,你能射死几个?快找火!” 刘承宗撒了弓箭,在被炸死的炮哨贼兵身上疯狂摸索,直到扯出一根染血的火折。 吹不着。 就在这时,有炮兵跑来,把燃着的火折子递上来。 这就很奇怪,人都被吓傻了。 你是炮兵我是炮兵,拿着火折子就点炮去啊! 刘承宗气呼呼的瞪了一眼炮兵,抢过引火物凑上虎蹲炮。 轰! 平地硝烟起。 大炮子、小炮子带着火光穿透硝烟,向三五十步外的院墙喷射过去。 大炮弹穿过官军小阵,把人的胳膊催折打断,飞上天空,随后才重重嵌进土墙里。 小铅子像无数支三眼铳迸射,在那些穿了铠甲的官军阵中穿过。 硝烟渐散。 效果没想象中那么好,很多官军罩袍被打得到处跑棉花,但铅子无法在穿透压实的棉花后再穿透铁甲片。 只有几个倒霉蛋被铅子打到脸上或伤了手脚,在原地疼得跳蹦起来或摔倒在地。 刘承宗被震得耳鸣。 曹耀则更惨些,甩着胳膊哆哆嗦嗦从他这拿走火折,嘟嘟囔囔说出几句话。 刘承宗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见,当炮哨贼兵成群结队的逃跑后,骑兵与铺司兵正在逐渐向他汇合。 在村中围堵官军的左右两哨步兵,也在高显与冯瓤的率领下向晒场移动。 他们还未完全溃败,依然有完成合围的机会。 他拍着鸣叫不停的耳朵,看见红旗被吓坏了,甩着一脑袋红色鬃毛朝他跑来,大眼儿里居然还有几分嗔怪。 魏迁儿带一众驿卒奔马跑来,他刚下马,就看见刘承宗翻身骑上红旗,又赶忙上马,叫道:“首领!怎么办?” 然后看见刘承宗骑马朝他过来,正想问点什么,但刘承宗的眼神没在他脸上,而在他屁股上。 两马错身之际,刘承宗伸手一捞,把他的箭壶拿走了。 刘承宗正耳鸣呢,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看见魏迁儿慌得像个大傻子。 想着他肯定用不上箭了,就过来拿走。 就在魏迁儿一脸懵逼左右环顾之时,看着刘承宗又从别人那拿走一杆五尺短矛。 他在手上掂了掂,朝对面冲出来指挥战斗的百总比了比,挂在马上笑了。 随后调转马头迎着大院里冲出来的官军,拍拍红旗。 战马在奔驰,马上的刘承宗两手环抱红旗脖颈,右脚松了镫子跨过马背,整个人藏在坐骑左边。 一缕红色在晒场上驰骋,铅子弹丸、弓弩箭矢在身侧曳着尖啸划过。 结阵的官军直到还有七八步才注意到,这匹马背上没人的战马,结阵的步兵纷纷让开,怕被战马踏了。 就在此时,一人身影突然从马背左侧猛然伏起,战马也心有灵犀地调转马头划弧转向,马背那人反握短矛,暴喝一声朝阵中掷出! “着!” 铁笠盔缨饰的百总正在下令,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在他的视野里,一杆缨矛离他越来越近,直至正钉在胸口。 矛头轻而易举穿透甲片,把他顶得撞在身后步兵身上,全身力气快速流失。 他再也无法下令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发黑的视野里,那坐骑有一抹红色鬃毛的骑兵正渐行渐远,把几支羽箭投射在他的阵中。 马蹄在晒场震颤,贼兵慌张的马队恢复镇定,集结完毕,向他们发起再一次冲锋。 第九十二章 行踪 游击将军路诚在夜晚抵达井家沟。 他的部队没能按时派遣斥候汇报情况,依照事前约定,那就是出事了。 把总肃容站在晒场,麾下四百多名官军步骑噤若寒蝉。 另一把总脱了衣甲,赤膊在边上跪着,他部下二百余名军士散在村里,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们都知道将军很生气。 村庄透着诡异的安静,塘骑火把映照下,院墙仍带着铅丸箭矢打出的孔洞。 顶盔掼甲的路诚面无表情,站在夜幕下的晒场。 他的脚下有个被压实的浅坑,那是虎蹲炮打放,炮身后坐出的印记。 离这印记不远,有毁坏的车驾,还有大片被黄土盖住的血迹。 看样子,尸首都被带走,贼人走得匆忙,踪迹掩埋草率。 很快,有人从大院里跑出来叫道:“将军,找到了!” 路诚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把总,神色不善:“还在这跪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的兵!” 游击将军路诚其实对部下并没有很生气。 让八百多名部下在四个村庄就食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并非麾下两个把总、八个百总擅自行动。 下令时他就知道,做出这样决断很容易遇袭,被贼人各个击破。 可是有办法吗? 依照朝廷规制,官军在调兵次日才能在讯地得到补给。 其次就算延川县衙想给他们提供补给,也没这能耐。 十天之前,路诚带兵进延川,携带兵粮被吃光,甚至以为延川县已经沦陷贼手,官道旁所有驿站全被抢个干净。 急递铺也都被焚毁。 他的兵硬扛着饿了三天跑回去,吃了几天饱饭,这才再横穿安定县经清涧过来。 作为将领,路诚最清楚自己的兵都是什么样的人。 靖边堡也没能力给他们提供兵粮,满打满算凑了三天的六顿干粮。 这六顿干粮是追击、被围用的,不能吃。 秦兵都是好汉,最能忍饥耐饿,而且对他的任何命令,执行起来从来不打折扣。 路诚下令不准吃,他的兵不到饿死,绝不会吃上一口。 要剿匪,要让士兵吃饭,延川又穷,老百姓都啃草根了,连个能让他们吃饱的大村子都没有。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让兵把老百姓吓跑,剩下点啥就让兵吃点啥。 就这还得让部下散开了,不散开一个村子吃不饱是小事,总得给百姓留点东西吧? 遇袭不遇袭,只能听天由命。 有些路明知走不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 “将军,王百总还活着。” 无奈归无奈,这会听见部下百总还活着,路诚又生起气来,迈步进了大院后宅,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对左右道:“给他们弄点水,他娘的。” 大院后宅的情景很气人啊,成片的边军,嘴被塞实了,手脚被捆着,身上被扒得赤条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躺着。 贼人还怕他们被冻死,很贴心地从村里弄来棉被,给他们盖得均匀。 头对头、脚对脚,四个人盖一床,每个人都很暖和。 路诚走出院子,另一边的旗总也跑过来,垂头报道:“将军,袍泽尸首在那边。” “让王百总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官军的尸首铺了两个院子,放得很整齐,铠甲兵器及身上携行物件都不见了。 片刻后,虚弱的王百总穿村子里找到的布衣上前跪倒:“将军,卑职无能,被贼人袭击……” “贼人从哪来,有多少,怎么打的,到哪去了?” 路诚面无表情地在尸首间巡视,帮死不瞑目的部下盖上眼睛,一连问出四个问题。 当他走到一具尸首旁边时,停下脚步,他认出这是麾下另一名百总,掀开贴在身上的染血中单,胸口血迹已经变色。 没了木杆的矛头还留在身上。 路诚眯起眼睛,在胸中酝酿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怒视王百总道:“他的兵,怎么能让敌人凑近了把他杀掉?全队都该死!” 王百总叩首在地,用极快语速道:“贼兵不知从何而来,有四百余,多轻骑呼啸而来,箭矢如雨。 我等于院中据守,以飞礞炮还击,贼兵乌合,本已被我部以飞礞炮击溃,齐百总这才率军出去。 不料贼首异常骁勇,藏身镫里单骑突阵,投矛把齐百总掷死,还左右开弓放死我部数人。 贼众由是大为振奋,马队重新集结,两翼掩杀而上,我等寡不敌众……” “然后就向贼人投降了?” 路诚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皮瞥了王百总一眼:“身上连个伤也没有,被人扒得白白净净,像捆活猪一样。” 王百总无话可说,再叩首在地。 路诚也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他见过很多敌人大势已去后投降的样子,没好气问道:“那贼首什么样?” 这世上勇猛的人多了。 也就只在乌合之众里,个人勇武才能挽回颓势。 因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斗、不懂战争。 一炮打响就能四散而逃,一人勇猛也能重新鼓聚。 散和聚,都只是乌合之众被击溃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们不该散也不该聚,只需要坚守岗位不动如山。 “北军盔,两瓣的,赤色边军长甲,骑兵的,还有……还有那匹马。”王百总抬起头,急切道:“红鬃杂花北马。” 路诚恍然大悟,这贼子是个逃兵头子。 北边军的衣甲,弓马娴熟,毁了延安府城到延川的所有急递铺和驿站。 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前些时候杀进延安府的刘承宗了。 “自己冒头出来,倒省了我们工夫。” 路诚缓缓颔首。 从延绥中路参将府领到命令时他还担心,杀进延安府劫狱的刘承祖、刘承宗兄弟俩当过边军,其父又是做过小官的举人。 这一家子对边军非常了解,可能早就藏起来,不好捉。 为此还特意派人去鱼河堡问过他们的情况,提到过刘承宗有一匹染过头的红毛马。 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得很,非但不逃跑,还敢截击官军。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 “卑职,卑职听院外有人小声提到过山西。” 山西,山西……路诚想着,突然神情凛然:“坏了,他们抢了你们兵服甲胄,又当过边军,怕是要骗延水关! 快,集合各部,驰援延水关!” 夜幕下的井家沟,官军点着火把好似山塬间蜿蜒的火龙,越过延川县城,向四十里外的延水关疾行而去。 第九十三章 谁伏击谁 曹耀带队跟着刘承宗一路东行,一直走到石板山,他忍不住了。 “狮子,再往东走,可就真到延水关了,你该不会真想靠这身兵衣铠甲去骗延水关吧?” 曹耀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头看看夜色,摇头道:“你可要想清楚,守将未必上当。 弟兄们都跟着你累了一天,现在是人困马乏,可没力气再打一场了。” 月光下,刘承宗的脸上笑嘻嘻,在曹耀看来充满古怪:“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真累了,你看我骡子都打盹儿了,更别说还有伤兵。” 曹耀叹了口气,随后才盯着刘承宗认真问道:“不是,我说你就不累吗?瞧你那兴冲冲的。” 刘承宗顿了顿,认真道:“累,但你说完了啊,我已经让魏迁儿带人去延水关了。” “我……” 曹耀抬手在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他急了:“你疯了!?后边官军万一追来,前头守关兵万一出关,黑灯瞎火,把咱堵在这,从他妈延川到延水关可就这一条路!” “你别急啊,打自己干嘛,现在是半夜,你觉得他们真会追?还是你觉得他们真会出关?” 刘承宗还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道:“那你带人上山吧,别举火,上石板山。” 两个人两匹马,站在路中间说话,后面就着月光行进的队伍都走不了。 不一会儿,高显、冯瓤都先派人过来,而后又亲自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围上来,曹耀又神情激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被两面夹击就稳输,就连伏击都未必能打得过。” “我不太想说,你非要问。” 刘承宗叹了口气,看看后面的队伍,对几人道:“我怕说出来没玩成,回头再丢人惹笑话。 曹兄,你觉得延川那位游击将军会追过来?” 不但曹耀点头,就连高显和冯瓤也缓缓点头。 人们都觉得游击将军会追过来,但这要建立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确实在向延水关前进了。 “游击将军追来,他会防着我们声东击西,一定会向其他几条路派遣塘骑。 我们向其他地方走,都会被发现,所以能走的路只有这一条。” 曹耀没说话,冯瓤忍耐不住,探手道:“可是,走这也没有意义啊,官军还是能追上,还有可能被堵在山里。” 刘承宗抬手晃了晃:“我不能确定,游击将军会不会追来,那他要不追呢? 要决定在井家沟歇一夜再追呢,完全有这可能,记不记得在鱼河堡咱们饿的那德行,敢夜袭么? 他若不追,咱们是不是错过一个好机会?” 曹耀原地踱出几步,皱眉问道:“什么好机会?” “揍延水关守将的好机会啊!别急,听我说。” 刘承宗抬手道:“这样,先让人带兵上石板山,上去就地休息,夜里没人能发现,我给你们好好说说我的想法。”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三哨士兵、铺司兵和驿卒马队,向石板山的小路慢慢摸去。 留刘承宗几个哨长和一队骑手在山下官道旁。 这会路上也清静了,刘承宗才清清嗓子,笑眯眯对几人道:“我让魏迁儿和几个铺司兵去延水关求援了。 铺司兵装作农户,他们都是本地人,先去说西边的村庄遇袭,再由魏迁儿扮做王百总麾下塘骑,前去求援,求援不成就警告。 警告他,如果王百户被击败,我就会攻打延水关。” 刘承宗说着,把两只手分开,再慢慢合拢:“路游击追我,延水关阻我,走夜路,他们都会派出塘骑斥候。 只要我在这把塘骑射死,会发生什么?” 曹耀的眼睛映着月光:“你想让他们互相进攻?” 刘承宗兴冲冲的点头,随后又瘫了下去,叹口气道:“但我不知道路游击会不会进攻,也不知道延水关守将会不会出击。” 曹耀点头道:“是啊,你这主意,需要两边都是心细胆大的豪杰才行,万一路游击不敢追击,那就没意思了。” “不不不,路游击不敢追击无妨。” 刘承宗连忙摇头道:“他不追击,只要延水关守军敢出来,他们从这经过咱能看到。 等他们回来人困马乏,咱睡够了也吃饱了,正好揍他一顿把延水关破了。 两路都来,那就让他们打一架,咱视战局加入还是往南走,都有机会。 我只怕延水关守将是个怂蛋。” 刘承宗把计划全盘托出,对曹耀道:“先说好,他要不出来,可别笑我让你们在这白等一宿。 要是出来,咱们先定个预案,万一被打散,就延长县见。” 这几个人已经通通瞪眼儿了。 看着再三叮嘱的刘承宗,曹耀心头突然涌出莫名的巨大悲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只知道如果当年在萨尔浒大溃败,如果兵头儿不是他,而是眼前敢想出吃了上家吃下家、让敌人去阻挡敌人的刘承宗。 也许很多人都能在逃窜路上活下来。 以前他从没发现,这只小狮子身上有这么强大的能量,能让人跟着他一天踩在生死边缘好几次,还不知疲倦。 言尽于此,几人知道刘承宗的想法,都点头称是。 他们分配好工作,在官道布置埋伏,留人在山下伏击,其他人轮流上山睡觉。 这一等,就等到半夜。 刘承宗醒了好几次,都没能等到西北、东南两边派出的援军,倒是魏迁儿回来了。 不过也没带来太好的消息,延水关的守将军纪严明,夜里不放任何人进关城,所以他们根本没见到守将。 只是把话传了进去,究竟有没有效果,谁都不知道。 后半夜,气温也猛地降下来。 露宿山顶,骡子营几个哨长心里装着事,都睡不着,个个裹着衣裳瞪眼看星星。 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骏马惨嘶。 鱼儿上钩了! 几个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突然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爬起来,发疯似的往山下跑。 还站在半山腰,刘承宗就看见西北边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一条火龙,向这边赶来。 然而,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一条官道之隔的正北方,山顶突然迸发出伴着巨响的火光。 那是炮弹出膛的光亮。 一片火光闪烁在炮声轰隆的山峦之上。 随后,山下也用炮火向山上展开还击。 悄无声息埋伏在北方山梁的延水关炮兵,驰援而来的游击将军路诚部。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下,用火炮展开对轰。 第九十四章 延水关 “快他妈让炮卒停下!那是自己人,路将军要被你们打死了!” 延水关下,十余边军骑兵指着城上守军破口大骂。 守军惊慌失措,他们的把总带兵出去,此时关内最高指挥官是一名百总。 火把光亮下,那百总对这消息也手足无措,搓着手疑惑道:“那不是贼兵么,怎么会是路将军的人?” “什么贼人!贼兵在井家沟杀了我们百总,又抢夺兵服铠甲。 将军担心贼人骗取延水关,连夜驰援,怎知弟兄们会死在你们的炮子下!” 冯瓤侧目看了刘承宗一眼,心说首领还挺入戏,好像真在炮火下死了弟兄一般。 但就是这语气,有点太强硬了。 城关上大小也是个将官,一时慌张怕事还好,一会稍有琢磨,就能回过来劲儿。 再怎么样,能是个小小塘骑指鼻子骂的? 冯瓤清清嗓子,返身指向西北远方,上前哀求道:“百将爷,您就高抬贵手,快告诉关内将军,把炮停了吧,再打下去,我家将军就没了!” 刘承宗听这话差点笑出声。 延水关守将帮了他大忙。 他想过路游击会追击,到后半夜也想过官军可能被火炮拖延了速度,却没想到路游击整支部队全来了。 至少五门有一里射程的火炮,跟延水关守将架在山头的十二门炮对轰还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急着来骗关城,他真想作为观众,在石板山好好看看,这场他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炮战。 炮战并不稀奇。 双方使用的火炮口径都不大,大了也运不动,充其量是打一斤、两斤的三五百斤火炮对射。 数量也不算多,加一块也就才十七门,山下都是佛狼机速射炮,山上都是前装将军炮。 珍贵之处在于作为观众,而不是挨轰的那个。 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 他却把这珍贵机会留给了曹耀和魏迁儿。 冯瓤的话起了作用,城上百总更慌了。 他望向仍在交火的西北方,那边距离很远,几乎听不见太大的声音,但仍能看见隐约火光,令他倍感不安。 终于,百总下定决心,抬手砸在城垛上,决定去调停这场因误会而起的战斗,他对左右道:“前队跟我走,其他人把守好城关,开关门。” 守军设在关外的篝火,照得刘承宗边军铁盔一张脸忽明忽暗。 听着厚重关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响,他微微低头,铁盔眉庇压下阴影,遮住勾起的嘴角。 睡眠不足的守军列二龙出水阵自开启的关门缓缓走出,百总策马在前,道:“走,快跟我去见把总。” “将爷,我就不带你去了,不过我可以送你……” 错身之际,刘承宗调转马头与百总并行,小声说着,引那百总转头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左手拇指推开雁翎刀格,右手握刀猛然挥出,开反刃的刀尖刹那间精确避开铁盔顿项,在其脖颈间划过。 “送你见太祖皇帝!” 伴着大喝,他已单手撑着马鞍从红旗身后跃下,返身扬刀冲入幽深的城门洞:“夺关!” 身后十余名马兵持弓箭向城门洞内攒射,冯瓤也飞身下马,提刀随他突入人群。 猛然惊变,别说那些身披罩甲的边军步兵没反应过来,就连马背上的守关百总 就被他贴近,一时间长枪镗把统统在城门洞里挥舞不开,转眼被他欺身而上,持刀戳翻数人。 身后有轰隆的蹄铁踏地之音传来,看见关门洞开,藏匿远处的骡子营步兵来了。 临近城关,他们翻下坐骑,有些人掏出自制勾索向城上丢去,更多人持兵器冲向城门。 这会刘承宗的胆子大多了,一身边军甲胄已被收集的甲片多次加强,再不像先前对短兵相接怀有谨慎。 守军的长兵伸展不开,前面的步兵用矛杆打在身上,就像挠痒痒;后面的人用长矛戳刺过来,只要躲开脖子,也不可能戳透边缘叠压的甲缝。 反倒是他,对上这些穿罩甲的守军,没有谁能做一合之敌,就算护住脖子都没用。 作为曾经的鱼河堡边军,当好甲片有限,他太知道当兵的会把生锈的坏甲片放在哪了。 发现布面罩甲下防护的薄弱位置,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就像生着双透视眼,那些一戳就透的甲片被他一扎一个准。 转眼间,在城门洞里杀出半条血路。 一时间堵在城门洞中的守军呈现出混乱模样。 前面的畏惧想退,和中间望风披靡的挤作一团,却被关内的看不清局势只想往前涌的守军推着跑不出去。 “把他们推出去!” 刘承宗这样喊着。 冯瓤会意,撒手把刀丢向敌人,夺了一杆长矛,横持过来卡在城门洞,刘承宗也握住矛杆,二人一齐发力向里推去。 一边,是两个数月以来每餐饱食的前边军。 另一边,是人多势众却饥饿困乏的现边军。 他们被两个人推着挤在一起,后退。 一步,两步,有人摔倒。 刘承宗向前走得越来越快,身后越来越多的贼卒子也加进来,把成片守军向关内推去。 终于在某个瞬间,七八个人被推得满地翻滚,他们攻进了城关内。 刘承宗丢了矛杆,再度持刀向守军冲去。 他们溃散了。 骡子营士兵成群结队从城门洞涌入,四处追击。 还有人回城关外骑上骡子,驰骋攻入延水关,追击那些四散而逃的守军。 这座守卫黄河渡口,通向山西的关口,在这个夜晚改了姓。 刘承宗立在城关上,关上有四门他没见过的火炮,看上去都得有六七百斤。 冯瓤甩着酸麻胀痛的胳膊也登上城关,问道:“首领,接下来咋办?” 刘承宗笑笑。 他能感觉到,自从离开延安府城,随抢驿站、烧急递铺,以及接连几场战斗。 他在队伍中的威望与日俱增,成了这伙人无可争议的大首领。 “还能怎么办,那两伙官军最迟打到天明,我估计现在就已经弄明白了,他们一定往这来。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京军火器营的,这四门炮,认识么?” 冯瓤只看了一眼,便高兴道:“好东西啊!叶公神铳,锻造炮,打得远还耐用。” “俘虏里问问,有愿意跟咱的就编进辅兵,一天两顿管饱,炮手直接拉上来,让战兵看着放炮。 不愿意跟咱的,都投降了也别害人命,老样子扒光了捆起来,必须捆严实。” 刘承宗并不介意俘虏获救后继续跟他打。 被释放的俘虏,是在敌人中间散播恐惧的工具。 当投降成为习惯,他们会丧失顽强的勇气,稍遇挫折就会想着投降。 这能让以后的战斗更加简单。 冯瓤领命把这几件事吩咐下去,这才问道:“咱能守住这座关?” “你想啥呢,要石板山上曹、高两位兄长过来,凑五百多人估计能守住,靠咱这百来号人,是铁定守不住。” 说着,刘承宗笑了,笑容里透着股狠劲:“守不住也得打,否则侥幸跑了以后官军也越来越多。 炮打准点,带队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让他们以后看见骑骡子的就丧胆。” 第九十五章 恶心到家 官道上的炮战从丑时打到寅时。 直至双方打光火药与炮弹,游击将军路诚麾下步兵终于绕路摸上山梁,在飞礞炮的掩护下,与这支伏击他们的敌军展开厮杀。 两支队伍都认为对方是贼,心理上有极大优势,即使陷入苦战也毫不畏惧。 战斗打得辛苦,最后路诚甚至亲自攀山督战,终于凭借兵力优势,在山梁完成合围,三路官军齐攻两次,将这支敌人彻底击溃。 战果不坏,缴获甲械无数,还有中型火炮九门、炸膛废炮三门。 何况擒获贼首,定下这次出战的功勋。 只要有这个,阵亡军士的家眷也能等朝廷拨下抚恤。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很好,被铅丸击中的肩膀上药包扎也不疼了,就连看井家沟幸存的百总,都顺眼了几分。 他拍着百总肩膀感慨道:“先前是错怪你了,刘承宗所率宵小甚为枭凶,阵势严整死战不退。 你们以二百兵力叫其袭击,能保命实属不易。” 百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白天在井家沟,贼首是很凶,可贼兵远没这么凶啊。 那帮贼子用飞礞炮一炸就四散而逃,何况到了深夜,本该更易溃散,哪儿像这样,用飞礞炮炸过反而打得更凶了。 何况贼人哪儿来这么多大炮? 但听长官这意思,似乎不在意前番兵败罪责,这对百总来说最重要了。 各级军官把麾下死伤报告上来,让路诚暗道一声庆幸。 他的兵不算轻伤,伤亡就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加上白天在井家沟阵亡部下,损失接近一半。 这场战斗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几乎全靠士兵心气儿,咬着牙硬撑下来。 官军杀贼,有很强的心理优势。 才会有足够士气支撑他们取胜。 被俘的贼首叫骂不停,游击将军卸掉压住伤口的披膊,披了件短袍在右肩。 他边朝俘虏走去,路上还在扳指头算数,贼人四百出头,算算报功上去,不少手下都能混个官身。 “刘承宗!你脾气挺大呀,被俘了还骂骂咧咧,口口声声喊我是贼,你是在鱼河堡当兵当糊涂了吧,你看看我是谁!” 路诚过去用左手一把揪住俘虏贼首的发髻向上扯着,看见贼首那张脸,他一下愣住了。 伸手把脑袋再按下去。 他朝左右看看,一脸狐疑揉了揉太阳穴,再伸手把贼首脑袋扯起来。 坏了,怎么还是这张脸。 这张脸他认识,延水关的鲍把总,前年他升官摆宴席,还来喝过酒。 骂个不停的鲍把总也愣了,堵在嗓子眼的脏话戛然而止,脑子里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儿,只能怔怔看着他。 路诚纳闷道:“怎么是你个王八蛋?” “路,路将军?你怎么投贼了?” “你他妈才投了贼,不在延水关踏实歇着,跑到他妈山上架炮轰你爷爷!” 路诚气疯了,心里的火儿顺着气管子往上爬,涨得脑袋快炸了:“贼,贼,贼你娘个贼!” 鲍把总也不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更别说部队几乎在战斗中打光,一时间也梗着脖子和路诚对骂起来。 两名中级武官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对骂,可把周围士兵难受坏了……他们又累又困,只想找个地方赶紧睡一觉。 过了好半天,俩人消了气,把今天的事复盘一遍,终于得出结论。 他们被耍了。 狡猾。 太狡猾了。 狡猾到让路诚感到气馁,他们在这对轰时间里,刘承宗想必已经向南边逃出几十里路。 带着二百多伤兵,追到猴年马月也撵不上。 “贼也得睡觉,兵都疲了,先去你那延水关。” 路诚现在和鲍把总是相看两厌,但实在没别的办法,十里之外就是延水关,他的兵需要个地方好好休息。 他让人把延水关的守军都松了绑,说:“收拾了尸首,我们去关内睡一觉,明日伤兵都留在关内,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追那贼子。” 比起气得快把牙齿咬碎的路诚,鲍把总是万念俱灰。 他部下军士大多丧于此战,还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报给朝廷,眼下只能听路诚的。 回望黑夜里收拾尸首的残兵败将,十几门火炮和垂头丧气的弟兄们,鲍把总在心里把这辈子能骂的脏话都骂净了。 兴冲冲出关,本想捞些功勋,好叫上头多拨些粮草财秣,谁能想到换回这么个结果。 以前还是大头兵的鲍把总觉得,这世上最恶心的事,是欠饷。 后来他知道,有很多事比欠饷还恶心,比如没军粮、报功没赏。 现在他才真正感觉到,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是啥感觉。 跟自己人打,打输了被俘虏,最关键的还是自己先开的火。 恶心事凑一块了! 一帮熬了半宿没睡,又行军又打仗的兵,还要运送十七门火炮与三百多具尸首,一个时辰才走出六里路。 走到延水关天边都泛白了。 临到关前,望着黑暗里像头巨兽盘卧的关口,路诚心里无端猛地突了一下。 他对鲍把总道:“贼子该不会趁咱俩交战,把延水关夺了吧?” 鲍把总白了他一眼,合着这位将军还嫌今夜的事不够恶心。 不过仔细一想,他也害怕这种事发生,如果延水关再丢了,他直接在关前自刎就行了。 “那个,派俩人过去看看,看关上是不是咱的人。” 不一会,过去探明虚实的小兵回来,脸色难堪地报告道:“将军,李老四那几个炮兵在城上呢,问我他弟弟怎么样。” “唉。” 鲍把总叹了口气,挥手传令部下回关,这才对路游击道:“李老四他弟也是炮兵,让你们打死了。” 路诚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心里终于轻松下来,这漫长一天对任何人的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只想找张干净点的床,抓紧睡俩时辰。 就这么又走出四五百步,已经能望见城关上的人影,他们突然发现关门没开。 城上有人高声喊道:“路将军,一路辛苦啊!” “你的兵还挺懂……”路诚话说一半,突然怔住:“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城头那人拔刀向前挥出,声音遥遥传入路诚耳中:“刘承宗在此,恭候多时了,此路不通啊!” 轰鸣声里,城头火光迸现。 四门将军炮先后在城头炸响,炮弹曳尖啸声砸穿兵阵,犁出四条飞散残肢断臂的血路。 第九十六章 反击 炮弹砸落关外,在刘承宗眼中,就像冷水泼在了热油上。 哗地一下,原本就不齐整的兵阵,散得像是炸了锅。 冯瓤在城上喊道:“快,清理炮膛,重新装弹!” 刘承宗刚才一直在城头打盹儿,喊出两声,精神才稍稍清醒,站在上城墙的台阶上,向贼兵喊话。 “快醒醒,官军要攻来了!” 跟官军一样,骡子营的军士也很疲惫。 他们在井家沟作战,吃了官军为他们炖的马肉,赶路四十里到石板山。 在石板山的山梁野地露宿,囫囵睡了俩时辰,又疾行十里投入骗取关防的战斗。 等守城官军剿灭收降,刘承宗又下令让他们睡觉,就在延水关的城墙下。 他们多想有张舒舒服服的床啊! 这会,骡子营上百个贼兵都被叫醒,都动了起来。 人们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依照命令向城上搬运箭矢兵器,给弓弩上弦儿。 贼兵站在城垛后,把长矛短斧靠在墙边,手持弓弩做出最后准备,人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有人大腿发抖,有人不断握拳,还有人嘴唇哆哆嗦嗦,嘟囔着谁都听不见的祈祷。 因为他们连一个城垛站一个人的兵力都没有。 黑暗很好,黑暗能隐藏一切,包括人们的恐惧。 刘承宗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城下。 关墙外,篝火映照,一队队官军自黑暗中走出。 他们已经从遭受炮击的恐慌中恢复镇定,在下级军官的率领下,带着踏踏脚步与衣甲摩擦声,携巨大压迫感逼近城关。 在一瞬间,刘承宗感到握弓的手有点凉。 他心乱如麻。 既有置之死地的紧张,更有对未来夹杂兴奋与担忧的期待。 这非常离谱,作为战场一线指挥官,就连刘承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思没全部放在这场战斗上。 而是飘向更远的地方,飘向这场战斗结束之后。 还好有冯瓤在侧,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首领,四门炮装好弹药了。” “瓤子哥,知道我们赢了这场仗会如何么?” 刘承宗抬起一根手指:“我们会是陕西所有义军里,第一个歼灭整个游击将军部的人。” 他重重地深呼吸两次,环视左右,道:“弟兄们,跟我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城上贼兵齐声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官军没有回应,他们依然坚定的执行命令,一步步向城关逼近。 城上再喊:“不如投我刘承宗,管你们顿顿饱饭饿不着!” 官军仍旧不为所动,战线已推进至关外百余步,很快就可以放箭射击城头贼兵了。 “说完了,他们不投降。” 刘承宗满意的笑了,转头对冯瓤道:“放炮吧,弓弩准备射击。” 刘承祖从前对他说过,阵前劝降的手法其实很管用,只是从来都不能立即起效。 这能依照话术的攻心程度,瓦解敌人战斗意志,但不会抹消敌人的战斗意志。 仗还要继续打,阵前劝降会随敌军死伤、遇到困难而逐渐生效,以至于让敌人碰到艰险逐渐崩溃。 一道道命令经左哨队长、什长往下传,人们开始挑选合适的箭矢张弓搭箭。 刘承宗也抽出三支箭拈在手中,缠上布条燃着了,依次在弓未拉满的情况下,以大仰角、小仰角、平射,张弓射出去。 羽箭落点与城关外几处篝火的距离有所出入。 冯瓤的左哨贼兵,用的都是卫所缴获轻弓,弓力普遍在四五十斤,刘承宗没拉满的射程和威力,跟他们拉满了差不多。 而城关外的篝火,由早前守军摆放,都依照七十斤战弓弓力摆放。 城上弓手若照篝火去射击敌军,多半射一箭空一箭。 不过刘承宗射出这三支箭,也不是让人看的,黑夜里看不见也找不着。 就是借羽箭划过空中那一片刻,让他们对射程心里大概有个数。 天空星星已经隐去,月亮也不见了,天色将明未明时最黑。 这时候射击不是能不能精确命中敌人的问题,只要箭矢离弦就看不见了。 轰! 炮声再度响起,又是四枚炮弹飞入阵前,扫入敌军阵型,砸翻七八人,碾出道道缺口。 缺口很快被弥补,在军官的命令下,一列列营兵持弓上前,越过最远的篝火再上前走七八步破缝立定,张弓向城头射来。 刘承宗高呼一声,人们纷纷躲在城垛后规避。 齐刷刷的箭雨向城头射来,有的钉在城楼、有的打在城墙。 射击间隙,刘承宗透过城墙缺口向外望去,一队步兵持长牌经弓手缝隙前进,持盾架在弓手身前,随后执弓继续向前十步,向城上投射羽箭。 他们进入射程了。 城上贼兵也开始在刘承宗的带领下,朝弓进攻而来的敌军抛洒箭矢。 但比起官军,他们的齐射无序而混乱,稀稀拉拉落在官军阵前,弓力不足,这个距离也很难造成像样的伤害。 转眼间,官军已经以迭阵在关前扎下五排弓手,随后阵型开始交迭前进。 后面的上、前面的进,人们在间歇中向城头一排排射箭,箭雨来得又密集又准确,压得城上贼兵不敢冒头。 随后,持火铳、三眼铳、鸟铳的铳兵才端兵器自后方上前,穿过弓手破缝队形,在箭雨掩护下站在关前三十步。 他们没有攻城念头,也不具备攻城兵器,只是以远程箭雨压制城头,以火器就近瞄准城垛。 其实哪怕在这样的距离,也无法在黑夜里准确射击,只能凭借感觉,城垛有人影晃动就打,能不能打中再说。 刘承宗两次想要射击进入射程的火枪手,都因担心被铳手击中而被压在城垛后。 他的部下大致也是如此,就连炮兵都在射击时被火枪手命中额头,直接被打死了一个。 实际上哪怕只是用这样简单、机械而笨拙的方法,兵力三倍以上的官军都能把他们打死在城头上。 不需要攻城兵器,等他们大部分被射伤射死,哪怕不投降,一根绳子就能登上关城。 刘承宗猫着腰在城垛后来回流窜,不断在那些被箭雨、铅丸吓住的士兵身旁,拍他们的肩膀或脸,出言鼓励:“别怕,占据很快就会出现转机!” 这并非虚言。 就在刘承宗还未把所有人都鼓励一遍时,关城上的冯瓤已经大声喊道:“援军已至,敌人被包围了!” 砰砰! 冯瓤的话音刚落,敌军阵后传来闷闷的炮响。 是虎蹲炮与涌珠炮。 轻炮的小炮子在敌军后方引起骚乱,一支马队轰踏着撞在敌军背后。 他安排在石板山上的营属炮哨、高显右哨,还有那些加入的铺司兵与驿卒骑兵,在曹耀的率领下加入战场。 城关上被压制许久的弓手们,终于再度居高临下地向官军发起反击。 第九十七章 游击路诚 杀疯了。 驿卒马队像一阵狂风,席卷穿过官军阵后的散乱的伤兵队,直撞进运送火炮的后阵。 黑夜里到处人影幢幢,他们只管张弓便射、挺矛便刺,直至落马近身混战。 从这场袭击开始,曹耀与高显都无法再约束部下。 官军炸营了。 路游击与鲍把总两支部队,数量众多的伤兵被安排在队末,队伍没停下时他们还能顶着口气、互相搀扶向前走。 一旦停下,哪怕前面在攻关,后面的人都能倒头甚至站着睡着。 也许只有站着的才是睡觉,倒下的没准就是失血过多死了。 没人能分辨,也顾不上他们。 夜晚与白天的战斗,差距太大。 如果现在是白天,这支部队早从有人溜号开始逐渐崩溃。 只因为是晚上,有逃兵心思的人也不敢跑。 等到驿卒骑兵从阵后突入,睡着的士兵惊叫而起,战争创伤的应激反应随之而来。 应激反应不是大喊大叫、不是落个东西以为是炸弹,那只是表象。 更深层的内里,是人跳出熟悉环境的不安,潜意识与外界不同步。 阵后绝大多数被惊醒的伤兵,并不认为混乱来自敌袭,而坚定认为是另一场内讧。 延水关的守军认为是靖边营官军报复炮击,靖边营官兵认为是延水关守军为失利复仇。 还有长久以来得不到维生素补充,造成的人均夜盲。 他们看不见队长的旗矛,也看不见旗总背上的靠旗。 队与队直接散开,再也合不到一起。 什与什也随战斗断开联系,人们背靠着背,人挨着人,疯狂地抓起手边一切兵器,向所有方向进攻。 靖边营、延水关、狮子营,三军衣甲一模一样,黑夜里不分敌我。 官军混在贼兵队里,贼分不出来,两哨贼兵互相认识的不多。 贼混进了官兵队,官军一样分不出来。 贼有两哨,他们干脆有两个部分,路游击的部队从长城靖边堡调来平贼,鲍把总的兵常驻秦晋交界的延水关,谁都不认识谁。 甚至就连混进去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只能跟着砍,直到从喊话中听出不对。 但随着几个喊话亮明身份的人下一刻就发出惨叫,人们都不敢喊话。 只能瞪大眼睛,极力寻找身侧刀光反射出远处篝火,随即发出无意义的吼声,向光亮反击。 率队进攻的曹耀对此束手无策,靠声音聚拢了一小撮士兵,在延水关方向突击。 他的想法与另一边的高显不谋而合。 要么退,要么进,万一这场战斗输了,退后会被官军分割;那就只能进,穿过敌阵抵达关下,还有一线生机。 像鬼哭狼嚎般的士卒拼杀嘶叫,让鲍把总从心底感到胆寒:“将军,后阵乱了!” 游击将军路诚能听见阵后传来的声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叹了口气:“鲍把总,去前阵督战。” 路诚掌兵经年,清楚此时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军队终于还是崩溃了。 夜战是一场双刃剑。 黑暗会加深人的恐惧,而战场是最恐怖的地方。 尤其当士兵的体力、精力、意志力都在高度紧张中达到极限。 更别说很多人还没从误杀袍泽的愧疚中走出来。 路诚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甚至在夜晚与延水关官兵交战中就已经崩溃了许多次。 个体的人在精神上崩溃,会引发军队崩溃。 但军队崩溃,不一定需要人在精神上崩溃。 只要失去组织,兵找不到将、将寻不到兵,军队就崩溃了。 但后续找到、重新构成组织,就依然能进行战斗。 反之,即使像现在这样,后阵每个人都在战斗,但指挥官不能调动任何一个人,那对这支军队来说,也是崩溃。 夜晚的野外太容易崩溃,所以路诚才一定要率部进入延水关休息。 在安全的环境一觉睡醒,他的军中好汉们就又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将领来说太过无力,在溃败面前,哪怕是古之名将,也只能放弃军队,退到后方重新收拢整编。 王莽、苻坚、哥舒翰的大军,皆崩溃于此。 偏偏,路诚在黑夜里受到夹击。 前面是关,后面是贼,他的士兵连溃散的机会都没有。 鲍把总没有这些思索:“可是将军,后阵乱了,带家丁突围吧!” “军令,去前阵督战。”路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鲍把总道:“稳住前阵军心,否则军士皆亡,你我有何颜面苟活?” 一般情况来说,延绥中路的游击将军路诚军衔高,不过延水关鲍把总不是他的手下,他们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不过这种时候,任何人站在鲍把总的位置上,都很乐于听从长官命令。 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组织,组织越有效,战斗力越高。 鲍把总强压住对后阵溃乱的恐惧,抱拳应道:“属下领命!” 即便如此,走上阵前,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后望去。 后阵厮杀成为背景,他看见路诚从左右士卒手中取过一支火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或者说那目光越过他,看向战阵,在篝火中仍能保持少许理智的前阵士兵。 路诚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坚信自己没错。 从头至尾,没做错任何一个判断与决定。 被人多算计一道,打输了仗,他认。 可让他堂堂游击将军向贼人投降,不可能。 抛下士兵自己带家丁突围,更不可能。 慌乱的中军阵,八名家丁各举大旗,路诚高举火把引燃一面,就站在燃烧的大旗下,站得直挺挺,让左右军士跟他一起喊。 “延绥镇中路,游击将军路诚在此,官军向我聚集,结阵御贼!” 燃烧的大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犹如指路明灯。 三十余军士的齐声呼喊,响彻战场,让各自为战的官军找到了主心骨,也让城上沉寂已久的火炮再度轰鸣。 炮弹砸入土中。 刚聚集的军士再度散开,像被炮弹掀开的土皮。 只有路诚,在断臂军士的惨叫声中接过燃烧的大旗,脊梁仍旧挺得笔直,昂首阔步向崩溃四散的士兵走去。 “本将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不许怕,结阵御贼,随我突围! 纵是战死,游击路诚陪葬,可慰英灵添光彩!” 第九十八章 没那个命 冯瓤在城头怒喝连连,炮弹最近时打断了旗杆,却又被路诚接住。 他甚至怀疑炮兵有意把火炮放偏,最后干脆自己撸起袖子瞄准。 炮兵们肯定有意把火炮放偏,但即使不放偏,也不可能打准。 不要说现在,直到工业革命以前,都不存在能在四五百步距离指哪儿打哪的火炮。 大概瞄准方向,三四步宽、七八步深误差的目标。 能击中,就说明是最好的火炮、最圆的炮弹和最好的炮手,缺一不可。 刘承宗知道冯瓤急,但这真不是个人意志能决定的事。 七十步用弓瞄准,人看着就已经比箭簇要小了,更何况四五百步。 在这个距离想打准一个人? 炮兵的炮术已经无法起到决定效果,完全要看目标接的准不准。 他宽慰道:“没事,路将军勇气可嘉,但他跑不掉。” 刘承宗在城垛上发现,关下弓手正在随路诚的军阵后退。 铳手留做断后,也以迭阵后退,不过他们装药越来越慢,药壶里的火药经常在灌药时洒在外面。 有些人已疲惫到需要拄着刀行走,还有些人,走不动了。 干脆坐在地上给铳管灌药。 如果这不是生死攸关的战争,换做其他任何事,他们都不会坚持到这种情况。 “军士体力如此,再如何激励士卒,又有何用?” 刘承宗轻笑一声:“就算叫他们冲出去,难不成还能跑过咱的马儿?” 他抬头望向天边,东边已经冒出白光,给地上洒下一层灰色。 在死寂的灰色里,路诚身边官军越聚越多,从几十人到上百人,乃至形成二百余人的方阵。 只是士兵们组织被打乱了,人们只知要跟随军官,却未必跟随的是自己的军官。 有的小队人多、有的小队人少,由这些小队组成的方阵看上去极为散乱。 天光稍亮,逐渐形成贼兵在外、官军在内的对峙局面。 曹耀试着指挥贼兵冲击过两次,但贼兵战斗意志不足,还没接上战,前头的人就退了下来。 但官军也走不动,里头的坐着、外面的站着,杂乱阵型摇摇欲坠。 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能把他们压死。 刘承宗认为,他就是这根稻草。 吱呀的沉重关门洞开,有人在城门里喊道:“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可饶性命!” 砰! 砰! 零散坐在关外的数名官军,有人执拗地把手中火铳弹丸朝城门打出,也有人不再做无谓的抵抗,把手中兵器丢到一旁。 距离很远,他们仅剩的力气也无法将沉重鸟铳准确瞄准,只有一颗弹丸打在城门洞的贼兵身上,将马上驿卒打得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不停喘气。 铅丸没打穿铠甲。 马队如流水般自城门洞向两侧散开,各自散开持弓挺矛向还端着兵器的官军奔去。 有人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试图挥刀,转眼间不是倒在箭下,就是被夹紧的线枪狠狠顶起,再重重坠地。 步卒随后上前,三五人围上一名俘虏,把他们的铠甲、兵器收走,约束在关城外。 刘承宗打马前去与城外部下汇合时,曹耀正奔马阵前喊话劝降。 没有人投降,人们都围在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很快,官军阵中有人摇旗走出,那人没拿兵器,走近了道:“我是延水关把总,我们投降,两个要求,必须保住士兵性命。” “嘁,被围了还提什么要求。” 曹耀在马背上嗤笑一声,随后向刘承宗看过来,小声道:“你拿主意,弟兄们确实都没劲打了,得在关内睡个时辰再走。” 刘承宗很诧异,那路游击刚才那么硬气,敢黑夜燃旗为士卒引路,这会看跑不掉了,又直接派人来投降。 看来是个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人。 没准能裹着他一起造反! 直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中级将官,刘承宗非常需要这样的人。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他们是真投降,就算是绑,也要把这路游击扔骡子上驮着绑走。 挥手让随从去城内取绳索,他稍加思索道:“可以,放下兵器、脱了铠甲,一个个列队出阵来降,不杀你们。 第二个呢?” 鲍把总没说,只是转身对官军方阵做出手势。 看上去他们在此之前就已下定决心投降。 官兵在队伍中让出条路,随后成片地放下兵器放弃抵抗,闪出的通道一直通到队伍正中心。 那有人顶盔掼甲,依靠旗杆斜斜立着,战旗焚毁大半,布面甲上,血从左肋浸染,直染红到甲裙。 鲍把总转过身说:“炮摧旗杆,将军为木片所伤,走到最后让我们投降,望首领勿毁路将军尸身。” “死了?” 刘承宗在马上眺望,看那样子不像假的,但又担心凑近了中计,便不着急,说道:“我毁他尸身干嘛,又没人给我报功,让你们的人脱盔甲吧。” 等鲍把总转身回阵,刘承宗这才皱眉眯眼儿深吸口气,重重叹出来,对曹耀道:“怎么就死了呢?城上四门炮打了十二轮,全让他躲过去了。 命这么大的人,最后让个小木片子杀了?” 曹耀看他这样乐了,打着哈欠让人给炮哨贼兵传令,把官军看死了,小心诈降,这才道:“咋了嘛,没让你单骑冲军阵把他斩了,心里不舒服?” 刘承宗摇摇头。 有时候他是有点莽,但那是衡量局势后的拼命,可不是俩眼儿一闭送命。 敌将身边没几个人,跟部队散开了,他可以人仗马力冲一冲。 人家站在军阵里,那可就使不得了。 “我有那自知之明,没关二爷的本事,就不干关二爷的事……这路游击,老家哪儿的啊?” 这边正说着,马兵从城内带来绳索,就着清晨的熹微光亮,开始受降。 让魏迁儿到石板山上做哨探,刘承宗把周围的事都安排好,才带着几分怅然若失道:“等咱走了,差遣俩俘虏把他们将军尸身送回老家,是个好汉。 本来我还想把他绑走,谁知道他没那个命,我也没那个命。” 曹耀点头应下:“行,这事我一会安排……后头估计两三日里没追兵,去延长?” 刘承宗摇摇头:“万一出来个李卑那种闷头往前蹿的,咱现在这身体情况肯定跑不过他,渡河,渡黄河进山西。” “去山西咱认识谁啊,人生地不熟,这事你指望不了我,我只在大同待过,别的地方路不熟。” “不久待,进山西陕西的兵不会越境,好好歇几天再回来进延长,往后仗还多呢,就这帮人……” 刘承宗伸直了手臂,朝战场中间那拄旗杆站着死去的将军尸首道:“这帮人死完,大明的气数就尽了。” 第九十九章 永和县 山西隰州,永和县崖头山。 山峁顶上,刘承宗向西眺望,看魏迁儿从山道骑着小骡子晃过来。 他探着身子朝山峁下喊:“怎么样,没告官吧?没告官快上来,吃酿皮。” 魏迁儿在山下笑呵呵应了一声,赶了两下骡子,招呼身边人快走。 骡子驮了两筐陶碗,再驮他这么个汉子,根本走不快,最后气得他下去拽骡子急沿盘山道转着上了山峁。 曹耀听见骡子晃荡的声音,就从破窑洞里跑出来:“快快快,分碗,娘的,可算能有个碗了。” 一群像土匪窝里,不,一群从土匪窝里钻出来的大小土匪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到山西已经四天了,吃了两天炒面、一天蒸饼,今天终于能吃个用碗盛的。 眼下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偌大个山峁,就住了一户人,村民都上次闹旱时逃走了,被他们鸠占鹊巢,成了临时营地。 这地方北边是永和关的巡检司,南边有兴德关、铁罗关两个渡口,全部都有朝廷官兵和地方民壮把守。 兵力都不多,但这几天打探情况,别看只隔了一条黄河,山西的情况确实好不少,比延川还好一点。 去年的旱,山西比陕西稍轻些。 今年延川下了场雨,虽然永和县没下,但隰州也下雨了。 在治安大坏的陕北,凭从不扰民抢村的军纪,刘承宗敢不客气的说,狮子营是义军。 可在这儿,他们就是贼。 要不然村里这最后剩下那一户百姓,怎么一见他们来,就要跑呢。 被魏迁儿带回来这一家两口,已经是跑的第二次了。 前天夜里跑了一次,曹耀出去撵了四里地才撵回来;今天又跑,又被去买碗的魏迁儿找回来了。 “钱老伯,你说你跑啥嘛,我不都跟你说过……给。” 刘承宗蹲在院子石碾子上,魏迁儿给他盛了碗酿皮,他顺手递出去:“边吃边说,吃。” 逃跑的村民是对父子,父亲快五十、儿子三十出头。 俩人被带回来就往石碾子低头旁一蹲,像俩犯罪嫌疑人。 他们蹲着,是因为刘承宗不让跪着。 “行啦,别装鹌鹑了,上次被找回来也这样,往屋里一跪像受了多大委屈。” 刘承宗再次把酿皮递过去,老钱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接住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俩跑啥嘛,上次都说明白了,我就借地方住一段,不害人。而且你家拢共五堵墙,连瓦顶都卖了,砸开俩邻居家才把三个屋的门凑齐,怕我抢你俩啥?” 父子俩委屈巴巴抬头看看,又低下头呼噜碗里的酿皮,没说话。 刘承宗觉得这父子俩是真有意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也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想的啥。 说胆小是真胆儿小,随便个人出去,都不用掏刀,被看见就乖乖定在地上,跟着走回来。 可蔫蔫的父子俩,偏偏敢跑两次。 刘承宗看他们这蔫样子就急,道:“大旱,别人都走了你俩不走,我对你们秋毫无犯还管饭,你俩跑了。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俩到底为啥跑?就那么想告官?” 这父子俩日子过得是真不容易,乡民都跑了,他俩能活下来,靠的是在别人家地里挖没发芽的种子。 每天一粒一粒挖,挖出来吃一顿,第二天再接着挖。 直到刘承宗过来前,父子俩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不怕人告官,只是想弄清楚百姓对他的抵触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钱老汉从不浪费粮食,给啥吃啥,吃得飞快,而且吃饭时候绝对不跟人说话。 这习惯也很好的遗传到儿子身上,看这父子俩吃饭,绝对能感觉到食物是上天的恩赐。 等老汉吃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承宗一眼,把陶碗从面前蹭着黄土缓缓推出去,这才小声道:“呃俩就似害怕嘛。” 陕北和山西没有明显的方言分界线,只是在个别词上语调不同,交流不存在太大问题。 刘承宗无奈道:“害怕啥嘛?跑两回了,我要是个坏怂,早把你俩埋峁上了。” 曹耀在边上啧了一声,瞪眼怒视刘承宗。 他提过这个建议,提了两回。 “前年,刚给他娃寻了婆姨,日子好着呢,陕西的灾民就渡了河,旱,我娃就没了婆姨。” 钱老汉不怕被埋到峁上,他说:“你们不来,大旱就不会来,陕西的饥民来了,大旱也不远,你们不是饥民。” 山西的钱老汉,有一套把陕西灾民当天气预报的方法。 合着是刘承宗的到来,打破了崖头山最后守望者的希望。 他看着刘承宗,再看向院子里或坐或蹲,吃饭的狮子营兵,用笃定、认真而谨慎的语气,小声道:“陕西出了大乱子。” 不一样的人,活在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处世哲学。 人们于此受益,也于此受限。 “我们不是饥民,可也不是坏人,还管饭,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首领不坏,可你不多待,你走了还有别人来,小老儿敢和老天爷赌一场,却惹不起别人,崖头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也吃完饭,把碗搁在一旁:“那要让你跟我走呢?” “我们不想去陕西,也不想祸害山西。” 说完这话,钱老汉有点害怕,垂着头埋在膝盖里,不敢抬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你早说不就完了。” 刘承宗摆手道:“你俩回家吧,再住几天,延川下雨了,最近不会有贼过来,要走等我走了再走,给你俩留点粮食。” 钱老汉和儿子如释重负,俩人慢悠悠走出院子回家去。 等他俩走了,曹耀才上前道:“诶我说狮子你怎么回事,杀了这俩更保险,不杀也没事看牢点,可等咱走了还给他们留粮食?” 曹耀左右看看,凑近了道:“咱带的粮食也就够再吃二十天。” “不差那几天的口粮,我想让他俩帮咱买药,可信不过啊。” 刘承宗苦恼地摇摇头:“幸亏今年冷的早,受伤的弟兄再不治,胳膊腿都废了,这两天得找面善的跟他俩去县城买药,还得弄个医师。” 说罢,他摆摆手,从碾子上起身,对左右道:“都吃完饭了,全进屋,咱议议士气、训练、整编的事。” 第一百章 我从延安来 崖头山过去的粮长家。 三个哨长、十六名队长,挤在最大的屋子里,还是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刘承宗盘腿坐在炕上,目光看过每个人的脸,这才深深吸口气,掀开被当作笔记本的延水关账目,说道:“几日前,让诸位向什长、军士询问延水关一战得失,结果如何?” 队长们都看向各哨长。 如今骡子营的构架,是以刘承宗为首,旗下三哨一队,全营五百余人。 三哨是冯瓤左哨、高显右哨、曹耀炮哨,各哨下辖五队。 一队是魏迁儿率领下的塘骑队,基本上由出色的轻骑兵组成,塘骑专业知识匮乏。 冯瓤没说话,高显便率先说道:“右哨各队死伤、逃窜近半,虽有招降官兵补充,士气低迷。” 曹耀点头认同,道:“这几天我让招降的官军训练士卒,但早前还是生死仇敌,指望人教人实属不易,真要说我的看法,以后还是避免夜战。” 刘承宗把他们的话记下,转头看向冯瓤和魏迁儿。 魏迁儿连忙摆手:“我们死了十七个弟兄,但首领没食言,确实没饿死,活着时候能吃饱,不受气,跑来跑去也没以前累,这就够了。” 他的话让众人哄堂大笑,刘承宗也笑道:“塘骑弟兄们要求不高啊,看来以后招兵就得按这个标准,保证死于非命。” 众人再度大笑,刘承宗才对冯瓤问道:“瓤子哥呢,有啥想法就说嘛。” “我,我就觉得延水关……” 冯瓤欲言又止,对上刘承宗期待的眼神,思忖再三,才终于道:“我觉得首领安排不好,夺关放炮,该让炮哨去干,左哨是没啥死伤,但也没干正事;炮哨当步兵,伤亡逃窜不少。” 这一下,人们脸上尚未收起的笑容凝固,就连嬉皮笑脸的曹耀也瞪眼看向冯瓤。 直到把冯瓤瞪到低下了头,他才转头对刘承宗道:“瓤子他不是那意思。” 刘承宗是狮子营的首领,此时屋里不是光他们几个老相识,有外人。 三哨里四五个队长都是从降兵里提拔的,本身他们这会就完全是混口饭吃,谈不上归属感。 冯瓤这一句话再影响首领威信,结果更坏。 而这是他的老部下。 曹耀怕这会影响刘承宗心里对自己的看法。 刘承宗没说话,一屋子人谁都不说话,气氛快速凝固。 只有魏迁儿瞪着个大眼左看看、右看看,非常轻松,甚至有点想笑。 他心说:首领那心胸可比黄河宽多了。 就他这张嘴,在驿站可没少被驿丞穿小鞋,偏偏在狮子营,哪怕守驿站时劈头盖脸把刘承宗骂了一顿,后来也没遭受任何区别对待。 这可是从小到大没有过的待遇。 “曹兄把我想成啥了,没事。” 刘承宗没说话,因为他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嗯,瓤子哥说得对,如果当时让炮哨上去,咱的炮手也能在战斗中学到经验。” 他承认道:“这是我的问题,以后多注意。” 刘承宗很认真的把这件事记下,随后才对曹耀道:“不过我认为,夜战不是最大的问题,延水关那天,官军也乱了。” 他说:“但很快,他们能重新组织起来,我们很多人直接溃散,仗打完都没回来。” 曹耀笑着摆手,道:“他们溃逃惯了,走了正好,喜欢逃跑的走了,只要不打夜战,咱们更能打硬仗。” 延水关一战,对骡子营来说就是一场优胜劣汰,经此一役,队伍内没留下多少黄龙山跑出来的老贼。 那些贼人本来在老回回部下也是垫底儿,跟不上队伍才散开,延安府跑了一批、在延川又跑一批。 刘承宗在理智上,也比较认同曹耀的想法。 “其实在山西整编部队,是我渡过黄河就有的想法,我们如今的队伍构成非常好,以卫所旗军、急递铺司兵、驿站驿卒、营兵边军为主,兵器铠甲应有尽有,全营五百余人尽有骡马,粮食也还能支撑二十日。” 说到这,刘承宗的话锋一转:“但问题也很多,轻重伤兵上百,前番交战死伤,队伍士气不高;新加入的边军弟兄们也难以融入,那几位队长不用忙着摆手,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愿意让大伙敞开心扉谈。” 笑着对几名来自延水关、靖边营边军队长说罢,刘承宗才继续道:“还有曹哨长刚才说避免夜战……弟兄们,我们在从无到有建立一支军队。” 说到兴起,刘承宗从炕上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这支军队何去何从,军制军纪军备军力,都关系到每个人生死存亡,都问问自己,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屋里的人们左右看看,没有答案。 曹耀道:“首领,狮子营也好、骡子营也好,都是你建的……我连我要到哪去都不知道,你居然想让我们说,我们要到哪儿去。” 这不是哲学,只是目标。 人们乐了,世上有目标的人只是少数,而即使在这些有目标的人当中,又有几个人能坚定往下走? 更多人不过是选择一种生存方式,甚至连生存方式都不是自己选的,只是随波逐流。 一月六钱银子混口饭吃,一月二两就舒服点,都是活着。 “不知道?”刘承宗扫视众人:“我告诉你们,巡检、乡兵、旗军、官军,都想取我们性命,我们在和朝廷为敌,朝廷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更加强大。 想活下去,必须结合长处,战胜官军短处,官军一天六十里,我们就要一天八十里;官军带三天粮草,我们就要带六天干粮;官军在混日子,我们就要打起精神;官军掠夺百姓,我们秋毫无犯,官军秋毫无犯,我们就帮助百姓。 世上有以少胜多,你们谁见过以弱胜强?” 刘承宗摇摇头,在个体的人与人之间也许存在以弱胜强,但在人类最紧密的组织与组织之间,以弱胜强只是童话故事。 他只相信胜出必有所恃。 “我们会活下去,与天下穷苦百姓站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并终将取胜,我是刘承宗,我从延安来,要到北京去;我们是吃不饱饭的人,我们从天下来,要到北京去!” 第一百零一章 兵勋【求追读啊!】 打到北京去的目标远大,但实际上就是个让人不以为然的通知。 统一思想,四个字非常容易说,但知易行难,人与人的思想难免对立。 没有人会站出来明着反对刘承宗,但真要说这屋里有人相信,他们会打到北京去? 刘承宗自己都不信。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只是要这个效果。 全军上下除了曹耀,没有任何人对造反有主观能动性。 曹耀的情况也不一样,他只是个单纯想要占山为王,不愿受现有乡约、士绅以及朝廷约束的土匪头子。 没有改朝换代的觉悟、胆量、能力与愿望。 刘承宗如果真相信话语有无限威能,能在朝夕之间用轻飘飘几句话,把落草只为多吃一碗饭的驿卒、军士变成积极投身造反事业的革命战士,那他就是个大傻子。 人们无需认同他的想法,只需要知道他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前进,且没有异议,在当下就足够了。 这些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男人,已经在他的带领下看过赫连勃勃的坟墓与奔流滔滔的黄河,用双脚丈量出陕北的宽度,走过无数暴晒龟裂的田地,睡过数不清废弃的村庄。 接下来还会见识到更多闻所未闻的风景,得到根本无从想象的阅历,经历最惨烈的厮杀看见最疯狂的复仇,也会看见天下各地的穷苦人都在等待改天换地。 到那时候,他们会相信,会发自内心地相信,从天下各地奔涌而来的人最终会进入北京。 也许那时候他们已经在进入北京的路上了。 有了大方向,后面的议事简单许多。 刘承宗说:“所以今天议事,主要说三件事,第一,定军法;第二,重编士兵;第三,定战利品分配。” 房间里顿时议论纷纷,等声音稍小了些, 高显点头道:“军法肯定没问题,营里不是当兵的就是驿卒铺司兵,用官军的军法就行,禁奸淫掳掠也没事,大伙都想跟你打王庄,但重编士兵,没必要吧?” 说起来狮子营这帮人很特殊,他们是抢王庄起家的,直到现在队伍里没多说参加过抢王庄行动的人,可抢王庄的传说还在他们之间流传。 传说中堆满整个山窖的粮食、三个首领分到数千石米粮,突破了底层士兵的想象力。 曹耀摇头道:“战利品分配应该的,但为啥要把士兵重编?我跟我的人才刚混熟,而且军法,得放宽吧,军法还不让奸淫掳掠呢,在军队军法都约束不了,当贼反倒能约束了?没兵,咱啥都不是。” 这话得到不少军官认同。 魏迁儿嗤笑道:“嘁,一袋子小米撒下去,一村子婆姨你想睡谁就睡谁,能吃饱,谁有工夫琢磨老百姓那半缸小米。” 曹耀瞪眼,魏迁儿张嘴就想骂街。 眼看这一个老贼、一个臭嘴要在议事时吵起架来,刘承宗伸手拦在中间:“听我说几句。” 很奇怪,刘承宗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俩人的模样不是互相瞪眼,给首领个面子才不计较。 恰恰相反,俩人是互相看了一眼,转过头得意洋洋。 就好像……都觉得刘承宗护着自己。 “军纪松垮,可以,士兵喜欢你,但不敬畏你,如今世道,招兵容易,没准时局有变,夹裹几万饥民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你们手下的兵会是队长甚至哨长,等你们当营将,想接手个什么样的营?兵会学你们的……还有奸淫掳掠的问题,你们要权衡利弊啊。” “真以为民心、义军,就是说着玩的?”刘承宗伸出两只手:“世人有贫富之分,贫多富少,我等想活,只有三条路。” 他清清嗓子:“要么抢百姓,他们多,足够我们活着;要么抢富家官府,他们富,够我们活的很好;还有既抢百姓又抢富家官府,两头得罪。” 曹耀摇头,他觉得刘承宗想简单了。 每个人都有心里的道德观,随后摊手道:“官仓粮铺、驿站豪家,都有数,一个县就那十几个、几十个,不给自己留后路,抢光了该如何?” 刘承宗能感觉到,曹耀是好意,担心到时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望受损,军心散了。 而且确实说的有道理,富家官仓早晚也会被抢光。 “我明白曹兄的意思,但我还是决定先定军法,别的可以改,唯独这条不能改,这不单要求军士,更是要求我。” 刘承宗笑了,再度看向室内每个人,道:“我知道,当兵的有吃的都很好,没吃的就去打家劫舍,是人之常情……你们也知道我,领兵打仗还真不敢说多在行,但大事上听我的,没叫弟兄们吃过亏。” 曹耀无可奈何,见没劝住也不坚持,点点头道:“你要这么说,那我没啥可说了,听你的。” “岳家军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他们不是因为有这规矩不拆屋、有这规矩不掳掠,那是岳爷爷想尽办法不让岳家军冻死饿死,这也是我这营将要干的事……真把弟兄们逼到那份儿上,不抢今天就得饿死,别说我刘承宗和军法拦不住。” 他笑道:“就算玉皇大帝也拦不住啊。” 众人哄堂大笑,倒是魏迁儿特别认真:“将军要是尽力了,咱饿两天估计也行。” “净说那没用的,饿两天算啥事!” 曹耀用胳膊肘碰了碰刘承宗:“弟兄们都等着呢,战利咋分配?” 他这一起头,军官们都起哄道:“是啊将军,战利咋分嘛!” “就知道你们想听这个,不过我得先说整编的事,如今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我就把话明着说,部队必须打散。” 刘承宗顿了顿,看众人表情,除了几个边军出身的军官,其他的反映倒是还好,便接着说道:“不然边军弟兄们融不进来,影响战斗力,你们放心,队长以上不动,你们还是军官。” 高显问道:“兵怎么分?” “各取所长,包括伤兵在内,能骑射、做过塘骑的优先进魏队长的马队;炮兵优先进曹哨长的炮哨,余下步兵混编进左右两哨,等伤兵伤愈,全营视兵种比武较挤,发下九等兵勋。” “兵勋,比较武艺赏罚?这,行不通么?” 屋里的人基本上都当过兵,尽管刘承宗说出的词是用士兵和武勋拼凑而来,但对他们来说很容易理解。 因为几乎每支部队的将领,都尝试过用兵部刊印戚继光的兵法来约束,每月比较武艺,定上中下九等赏格。 但是无一例外,就算说明书放脸上,也没人能操作成功。 饭都吃不饱,拿啥赏,又凭啥罚? 连带着到现在,人们已经不认为这是一种有效的比较武艺、赏罚军卒的方式了。 “咱也用九等,但不按戚将军那个来,把它像将校武勋一样,包括伤兵每人都是八等,制定适用于步、骑、炮三兵科的比较科目与标准,超过标准升一等、未达标准降一等,战阵立功升一等、受罚降一等,当作奖惩制度。” 冯瓤说:“可咱没军饷,奖啥惩啥?” “这就是我想说的战利品标准了,咱们有营部、有军官、有士兵,劫掠作战所获战利全部上缴,钱粮七成留营部,余下三成钱粮及各种战利,由营部下发给军官一成、士兵两成。” 刘承宗抬手解释道:“将来满编,营部钱粮由营将与七名哨长共同拟票支配,用于采买物资、军士吃用,至少半数票通过才能取用,大伙儿觉得怎么样?” 队长全部不吱声,他们很清楚,这事他们没发言权,主要就看如今三名哨长的意思。 三名哨长都有决定权,对这种分配方式比较认可,稍加商议,营将改为两票,合九票,达到五票就能取用。 随后刘承宗几人就分配战利的详细份额几次商议,最重制定出士兵依照兵勋,在士兵总分配战利品里的额度。 九等算半份,再低就是辅兵,依附于战兵,没有分配战利品的权利。 八等算标准额,升一等加一份,三等以上升什长,参与一次战利分配减一等,减到八等为止。 战利品中不易分割的,由营部折算钱粮配给,有需要的士兵可以从营部使钱粮兑走。 如此一来,既能激发士兵积极性,又因战利总量恒定,保持平级单位多劳多得的整体竞争氛围。 有了这套东西,奖惩赏罚都能以此而来,军法也能确实起到震慑的作用。 诸如官军军法里,动不动就斩首,并不适用于义军,但反了非原则性错误,可以用降兵勋的方式来惩罚,甚至一撸到底,直接打到辅兵里去。 到这个时候,刘承宗才说出兵勋在他心中真正的作用:“诸位记不记得,延水关外那日,我在关城上看得清楚,我们散了,官军也散了,但官军能很快重整旗鼓,哪怕互不隶属的士兵,也能找不同的队长归伍。” 曹耀对那天的记忆太清楚了,啧了一声道:“没办法,他们士兵都认识队长,咱的人能把什里四个战兵认全就不容易。” 互相熟悉,也是组织能力的一种,尽管比较松散。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组织,诸位队长回去一定要与部下军士说清楚,这兵勋,也可用于乱战、掉队的情况,哪怕都打散了、跑散了,两个兵聚在一起,那就由兵勋高的人做主,收拢溃军,团结突围寻找大部归队。” 延水关的战斗,给刘承宗带来太大的触动。 以至于让他迫切地想尽一切办法,来加强骡子营的组织能力。 十余名队长领命应下,这三件事议定,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事,各自散去向部下传达消息。 转眼队长们走干净,只剩下曹耀三人。 这时候,刘承宗才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三人笑道:“怎么样,这会可以说了,你们觉得队伍这样的改动如何?” “挺好。”曹耀这话说得言不由衷:“等回了延安,两队人再整编,有你麻烦的,其实我觉得原来那样就不赖,你这样太费劲了。” “怎么说?” “我不说你想打进北京城那事,你心里也应该知道,别说去北京,就这队人想回延安府城,怎么着也得再死一半。” 曹耀说的很残酷,他盘着腿,抬手在炕上点了点:“你这么费劲练出来的人死了,不心疼?” “咋能不心疼嘛,若遇上战事是没办法,这些改动一定能提升队伍战斗力。” 刘承宗笃定道:“不信就后面看,凡事先有规矩,细细做下来,虽然也难,但总比先没规矩,后面养成了习惯再立规矩容易。” “可这有代价,代价是至少最近十日,什么事都别想干,就整编士兵吧,队伍像废了一样。” 曹耀抬起大拇指朝着西方:“陕西的官兵是不能大队过来,可朝廷规定的是百人以上不可调动,万一哪个楞头来九十人找你呢?何况,人家不能三个千户各率百人越境?” 他说着往后靠了靠,摇头道:“更别说,你是真造反啊,平反哪儿还有越境一说,你就是心太大,想的太远,我觉得你把三五年后的事都想到眼前了,可考虑长远,咱配么?” 刘承宗无声抱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 曹耀没看懂,转头看向高显和冯瓤:“你俩看懂这啥意思了不?” 俩人都懵懵的摇头,就听刘承宗没好气道:“嘁,这叫我拍了拍博古通今的脑袋。” 几人莞尔,高显笑罢了,道:“咱别说那么远的事了,反正我觉得这些规矩也不坏,朝廷要发大兵来剿,咱这地方也没地方跑,不整编也打不过,还不如整编,只要活下来,以后还有个念想。” “就说近前的,最近咱们做什么,整编士兵,给伤兵养伤,剩下的人呢?” 刘承宗俩手一摊:“跟你们说,我心里这次改编、兵勋,都没有达到最好的条件,差个我大。” 他可是还记得父亲把军官师范队当作教师编制来占位置的事。 “等跟我大汇合,每日教他们读书,等有一半人能识得千字,这改编就算真完成了,在那之前……” 刘承宗道:“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尽量规避官军,养养伤,让塘骑监视大河,剩下的人在隰县周边做斥候,寻合适的大户,待新编各部与队长熟悉了,抢一次权当练兵,咱带着钱粮风风光光回延安。” 第一百零二章 设计 崖头山。 宽阔晒场被军士们围出圈子。 正中间,刘承宗顶盔掼甲,拄丈八长枪而立,抬手顶顶头盔眉庇,皱眉看向天上太阳。 分明已经入秋,晌午的太阳还是又烈又毒,能把远处山地蒸出虚影,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转了手腕,五米多的长枪放下,前手把住枪杆、后手在腰间攥住粗大枪尾,一跺脚,硬板地被踩得砰砰响,道:“再来!” 在他对面,是右哨一名从前铺司兵出身的步兵,不会使大枪,握住七尺缨枪,点头道:“将军,得罪了!” 铛! 场边坐在地上的曹耀肩靠鸟铳,抬手用铁勺在陶土坛子上轻敲一声。 两人缓进,两枪相交。 铺司兵猛然挥枪格开长枪,试图随后突入,不过力道差些,没能把长枪砸开。 刘承宗退后半步,后手前推同时上步,枪头轻点在铺司兵胸口护心镜上,退后收枪,重新将长枪拄在身侧。 曹耀道:“左哨步卒杜良才,兵勋八等!” 骡子营第一次定兵勋,程序并不严谨。 步兵,只要能用矛、镗把、钩镰枪、腰刀这些寻常兵器,跟刘承宗打个有来有回,攻防五个回合,连打两场,就是兵勋五等。 不过攻防五个回合还互相摸不到的几率很小,基本上能分出胜负。 赢了是四等、输了是六等。 眼下他身后,就站着俩兵勋四等的士兵。 打过这场,刘承宗把头盔摘下递给其中一人,边解甲边道:“太热了,你们兄弟替我各打十场,打完咱就歇。” 这话搁在别处,大热天,披全重甲一场两局,十场能把人累虚脱。 不过在今天的崖头山,倒是稀松平常。 人们的兵器技艺有高有低,但吃饱饭的日子还短,身体都没恢复到正常水平,大部分战斗都非常简单。 刘承宗卸了铠甲,跟曹耀坐在一起:“弄点水来?” 曹耀乐了:“有水,但饮水不洁,易得瘟病,咱的水都不干净,将军身体金贵,不能喝呀。” 这老贼不好好说话。 刘承宗皱眉道:“啥意思?” “没啥意思,有军法嘛,山下边七口井,就两口深井能打上来水,村里都没人了,我问了钱老汉,今年春天没淘井。” 说着,曹耀挤挤眼睛:“打上来都是脏水,得烧,从延水关带来的煤用完了,我已经让人去拾柴火,估计到晚上才有水喝。” 刘承宗明白了,曹耀在恶心他。 果然,这老贼边摇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军法已经传达下去,弟兄们都很听话,不能欺负老百姓,自然也不能扒人家房子,没柴火就去拾呗。” 曹耀是一脸的无赖相,笑道:“那魏迁儿不是觉得没啥,他是没带过兵,我让他带人拾柴火了,将军你就看好了,明明扒俩院子就有,却要大太阳地下捡柴火,看他的马队有没有怨气。” “曹管队,这就不好了。” 一旁坐着的高显道:“马队有怨气,对咱也没好处啊。” “怎么叫不好,你高老三有别的办法?这事总要有人做吧,不让他去,好,你右哨去拾柴火,要么你劝劝去打探消息的瓤子,让左哨去,反正我炮哨的兵不去。” 高显抬手:“你……” 曹耀看差不多了,站起身把勺子朝高显丢过去,嗤笑一声:“嘁,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你去你也不去,我这是给营将谏言呢,没你高老三的事,歇着别说话。” 他示意刘承宗到一边来,二人挑了个没人的院子走进去,俩人靠墙根坐下,他才道:“不是我摆老资历,大事上听你的,没让弟兄们吃过亏,我也清楚自家能耐,当个山大王还行,但自己干不来大事,我觉得你能干大事,所以你往哪指我往哪打,不过听哥哥句劝。” 曹耀对刘承宗小声道:“万历四十七年,哥哥就是管队了,带兵可不光打仗,军法是约束士兵为己用,不能死板背条例。你将心比心,明明拆个屋子就能烧上水,却让人顶着太阳拾柴火,军士能服气?” 非常有道理。 刘承宗缓缓点头,这事换了他,心里也不舒服。 见他点头,曹耀很高兴,感慨道:“你们一家子是真有意思,你大耿直正派,你哥刚毅勇猛,都死板的听不进劝,你能听进去可太好了,你哥那人哪都好,就是不懂变通,明明是个队长,对兵书里的要求比将军还信,他教出来你做这些决定,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跟你哥不一样。带兵啊,头目就是个老妈子,平时把兵伺候舒服,战时兵就能让我舒服,就算打败仗,他们也会记得护着我跑,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对他们了。” 一时间,刘承宗心里有些复杂。 被人当面指出自己错误,即使避开旁人,能不逆反,就已经是人类十分难得的品质。 更别说欣然接受了。 比起欣然接受,群臣吏民敢面刺寡人之过者,杖一百徒七年发配充军,更容易让人心里舒服。 不过刘承宗心里更多的,确实是高兴。 他仿佛看见一扇新的大门发着光,朝自己缓缓打开。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一板一眼的刘承祖给他传授行军驻营的技巧。 “这么说来,用边军军法,确实是我急躁了,我只是不像让军士养成掳掠习惯,侵略四方,却没对这样的事考虑周全。” 刘承宗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后道:“但不能认,也不能现在改。” 曹耀也点点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是不能认,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今后三思而后行……不过不现在改,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承宗靠着土墙坐在地上,细细思索这件事。 片刻后,他转头用非常确信的语气,对曹耀道:“曹大哥,这是你给我设了个局。” 他们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但指派魏迁儿的马队去拾柴,是曹耀决定的,没通过刘承宗。 他估计是在魏迁儿率马队监视河滩之前,曹耀说了缺少柴火的事,不知道通过怎样的语言激将,魏迁儿就顺便干这事去了。 这事的影响应该并没有那么坏,而且军士的怨气,也未必会上升到对刘承宗本身的不满。 很可能到他们对队长魏迁儿不满那里,就结束了。 “对。” 曹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摆手道:“不过你可不能怪我,我是全心为队伍着想!发现自家将军有纸上谈兵的书生气,曹某作为部下,岂有不劝之理?” 这老贼摇头晃脑,最后一句都用出了唱腔:“三言两语,你们刘家人听不进去,得见棺落泪。” “你屙出的屎,就别让我来擦了。” 刘承宗见他承认,心里很轻松,笑道:“说说吧,你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不然就算我解决了也会怪你,解决办法不高明也会,要是你把柴火藏起来,那可就太笨了。” “嘁,看你说的我成啥了。” 曹耀也很轻松:“确实没柴火了,还剩烧两顿饭,水的办法也好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将军有什么办法。” 曹耀说了,三思而后行。 刘承宗真的就开始三思。 这件事不大,但很有可能因他选择的解决办法,对队伍造成深远影响。 在曹耀这里,刘承宗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去改正错误。 这是个人对个人,曹耀是个好大哥,说的对,该听,那就得听。 但他承认的错误是自身阅历不足,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将军法传达全营前考虑不够周全。 而非严行军法这件事本身是错的。 如果出去,让人把房子扒了烧火甚至更改法令,不但不能让去捡拾柴火的士兵感激他,反而会其他哨的士兵认为,将军推行军法的决心不过如此。 就把这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了。 刘承宗摊手道:“还用我哥教我的老办法,身先士卒,我跟他们一起放马拾柴,等大家已经熟悉昨日的军法,下次换营地找个无人村庄,有组织的扒一座屋子。” 曹耀被他的解决方法逗笑:“坏事让你变成好事了,我可不是故意给你找事,水的办法我能解决,你知道,你嫂子是北直隶大户人家出身,她家修井时要在井底贴瓦垫炭,打上来的水就干净。” “我在北边落草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种滤桶,在木桶底打孔,桶底垫干草、竹炭、石子,放一枚贯众,生水滤过饮用,从不害病,我想你可以等人们被拾柴拖得有些急的时候,拿出滤桶,也能收收新降边军的心。” 刘承宗听这个觉得很熟悉,跟他另一份记忆里野外处理生水的方法原理基本相同。 基本相同,意味着靠谱。 不过他觉得曹耀说的不是心里话,拿出这东西,对收新降边军军心的意义不大,更大的意义恐怕是曹耀不想抢自己的风头。 他并未点透,笑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挺好,那就先按我的办,烧水前把滤桶拿出来,该烧水还是要烧水,缺木柴这事,就是提醒咱该找个大户劫富济贫了。” “等瓤子打探消息回来吧,不过你发现没有……”曹耀正经道:“咱这个营构成有问题。” “啥问题?” 曹耀一脸费解:“偌大一个营五百多人,战场上居然经常需要首领冲锋陷阵;全营五百多人,居然只有我能给你出出主意,非常缺少有才能之士。” “这事它没办法啊,能打的还好,今天的比武不就选出了钟虎钟豹两兄弟,他俩武艺可不比我差。” 钟虎钟豹是今天比武时那两个兵勋四等的士兵,正在晒场上代替刘承宗校验军士。 俩人是亲兄弟,世代卫所军出身,过去都是靖边营的兵,擅长马上枪矛腰刀技法,武艺都不错。 刘承宗道:“能被咱招过来的人,出身都高不了,但凡有个退路,谁都不愿当贼;人家要不像从贼,就算绑了也放心,除非有像路游击那种,很想带在身边的,否则我也不愿意强迫别人做贼。” 若说别的问题,刘承宗大约都有办法解决,唯独人才,没丝毫办法。 早前想把路游击绑了,能不能从贼落草还要两说,结果谁知道路将军躲过几十颗炮弹,被个小木片扎死了。 至于其他人,延水关一战投降边军,愿意跟着他们干,全部都是士兵,没一个有官职在身。 这种出身,只能招募到些有武艺的,识字的都没多少。 那几个被提拔为队长的新降边军,没别的优势,就凭识字,能把其他人名字写下来,就成了队长。 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学识的更少,这世道确实不少这样的人被逼反,可跟被逼反的寻常百姓比较起来,人数还是非常稀少。 这事只能等他们回延安府,跟父兄汇合,再加上杨鼎瑞、宋守真,凑到一起才能算有个商议主意的智囊团。 曹耀也就随口一说,自嘲地笑道:“咱老曹就先勉强给你当个狗头军师吧……你觉得这会,咱在山西再干个大的,合适么?” “干大的,你指的是什么?” 曹耀抬手在地上花了几个圈,搓着手道:“我问了钱老汉,这附近大致地理,细的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属平阳府的隰州,隰州北边就是汾州府的孝义县,再往北的县,叫汾阳县,是汾州府治所。” 刘承宗摇头道:“又是府城啊,府城有卫军,而且在山西干个大的,容易让两省合军剿咱,那可就没有歇息之日,整天逃亡了。” “我才说到这,你就觉得大了?这可不像你的胆子啊,还有更大的呢。” 曹耀在地上指着他画出的路线,脸上带着兴奋笑容道:“这个汾州城,是晋藩庆成王府所在,我以前在宣府当兵,就听说过庆成王,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全长成了,他们的王府修得像皇城一样,你就不动心?我七八年前就想抢他们了。” “抢不了……” 刘承宗还是摇头,就在曹耀逐渐失望的时候,他说道:“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先探探吧,庆成王府的路线,还有他的庄田,现在抢不了王府,以后能啊,而且抢王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在行吗?” 第一百零三章 渡河 探查情况回来的冯瓤,满面有愧使命。 他探查到许多百姓口中流传的闲话,却没能亲眼找到任何一处王庄。 所有的王庄地窝,都在吕梁山东边,西边的黄土地,没有王田。 因为这边是真穷。 王田往往是一个地方最肥沃的土地,在明代的山西,观察府州县的王府庄田数目,就能准确得知该地上等田土的多寡。 比如刘承宗此时所在的隰州永和县,毫无疑问田土非常贫瘠。 贫瘠到整个隰州居然没有一亩王田。 刘承宗本来以为曹耀口中所说,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娃是坊间传闻。 谁知道冯瓤的人扮做货郎四处打听,带回的消息非常吓人。 人家确实没生一百个,只生了三个儿子。 可他的孙子有妻妾二十四,生子四十四;曾长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生了七十个娃。 永和县地处闭塞土壤贫瘠,他们见到的百姓可能连当今年号都不知道,却大多很清楚陕西三藩宗室大概数目。 人们口中的具体多寡不同,也肯定不准确,因为都跟三有关,说着像顺口溜一样。 三位亲王、三十位郡王,三千位将军、三千位中尉、三千位郡主县君。 还有三百个月粮一石的庶人。 数量大得吓人。 但是吕梁山,他们过不去。 不光他们大队人马过不去,就连冯瓤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无法悄悄摸过去。 不走官道翻越山脉,他们辛苦弄到的火炮、车辆都得丢下;走官道穿山而过,要经过两个巡检司只能一路打过去。 正当崖头山上众人都为这几个巡检司发愁时,马队的魏迁儿自山下赶着驴骡打马而还,上了山便道:“将军,对岸渡口叫人占了!” 一时间,几名首领纷纷大惊。 刘承宗撂下账本,心里一股火气生起:“官军又来给咱送兵器来了?” 永和穷得啥都没有,东边富庶地方被吕梁山挡着过不去,回陕西的路又叫官军堵了。 冯瓤摇头道:“不是官军,看着不像,也没个旗帜,有上百人正沿河岸搜集民船,可能是想渡河,派去观察永和关的人也说,那边官军正在调动。” 几人收拾衣甲,纷纷上马往西行去。 到了东岸登上山头,就见隔着近两百步宽的河岸,西岸延水关那边上百人在关内过去卫军家眷组成的村庄里到处乱跑,背着包袱收集财货、扛着小船儿往岸边放。 再看南边的东岸,永和关上旌旗招展,同样有人在观望西岸。 见此情景,刘承宗纳闷道:“他们这是想干嘛,想强渡?等到夜里走浮桥难道不行?” 从延水关可以直接走浮桥到东岸,虽然浮桥窄了些,走的也慢,但夜晚官军不会注意河岸。 刘承宗他们就是走浮桥过来的。 “恐怕不行,你看那边。”曹耀接连指向对岸几个山梁,瞪着大眼摇头道:“他娘的,全是人啊!” 不光延水关,西边几座山梁都冒出层层叠叠的黑烟,整个蛇曲沿岸到处都有人活动的迹象,一支支小船、木排放在岸边,一个个散乱队列正从山道间向河岸集结。 尤其在延水关北部的河岸荒村,那原本是个有几百口人散居的村子,谈不上穷得揭不开锅,也富不到哪里去,种的都是河岸军屯田。 现在那边也有持刀枪系白巾的人挨家挨户把人驱赶出来,将屋舍拆毁,逼着人们制作木筏。 河岸道路处处有人驱赶驴骡往来跑马,很快山梁各处分散升起几面大旗,各各旗下有将领模样的人朝永和关瞭望。 高显问道:“饥民?强盗?” 没人能给出答案。 自起事以来,他们这些人见到过饥民、见到过强盗,也见到过官军,但还没见到过像这样的饥民或强盗。 他们有组织,绝非饥民强盗那种乌合之众,但与官军比起来,又太过散乱。 看上去就像一群饥民强盗的首领,合兵一处。 “魏迁儿,把队伍拉过来。”刘承宗聚精会神地看着对岸大量农民军准备强渡,头也不回地道:“还有钱家父子,都带过来,派人去永和关瞧好了,官军出兵就摇旗。” “是!” 魏迁儿领命牵马跑走,曹耀问道:“怎么,你觉得咱能跟他们合兵?” “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先把队伍拉过来,收拾好了再说。” 看见这些农民军占据山梁大举准备,刘承宗心里谈不上高兴,他说:“这帮人,让咱没法走这条路回陕西了。” 曹耀对此极为认同:“是啊,他们明目张胆,没准屁股后头就有官军追着,咱的人兵力虽精,却打不得硬仗,何况粮草没几天用了。” “他们有粮草。” 刘承宗指着河岸北边道:“你看那边,他们把小车推出来了,船也在往那边拉,还有不少马队。” 非常巧,对岸农民军主力渡河点似乎在北边蛇曲,坐上小船运到东岸,刚好就是刘承宗他们脚下的河滩。 曹耀乐了:“怎么,你是想把他们的粮草抢了?” “不不不,没那意思,他们这看着有几千人,单马队就七八百,咱未必能顺利击溃他们,何况就算击溃了他们,还有永和关的官军呢,腹背受敌,咱的弟兄们恐怕没几个想当孤魂野鬼的。” 刘承宗摇头道:“可以试试,问他们首领是谁,一块把永和关的守军打了,关城里应该有粮食,何况……曹兄,有了这帮人,咱是不是就能打穿吕梁山的官道,去汾阳抢个王庄了?” 正说着,高显叫道:“渡河了!” 呜呜的牛角声传遍黄河两岸。 刘承宗举目望去,西岸诸路同时渡河,北边十几条小舟载数十名步兵先行渡河,两队人自浮桥奔跑渡河,南岸也有舟船载步兵渡河。 而在东岸的山头上,骡子营马队的斥候摇动旗帜,传达出永和关官军出关的消息。 - 注: 隆庆初年,山西有亲王3位、郡王46位、将军2606位、中尉3760位、郡县主君3117位。 ——安介生《明代山西藩府的人口增长与数量统计》 第一百零四章 债主 黄河西岸的山梁上,那些迎风猎猎的大旗没有几面正经战旗。 多的是用素布、花布裁下大块,写着诸如‘上天猴’、‘浑天猴’之类的名号。 在一堆神兽儿旗号当中,有面黑旗质地很好,旁边有豹尾幡甚至还有蒙古头目的花纛。 那面旗上只有一个字,闯。 旗下几人俱为首领,他们模样各不相同,但都神态轻松,看着分散数里的部众渡河。 上天猴旗帜下,蓬头垢面的汉子掀开衣裳,从肚皮上揭下大块垢皮丢在路上,捉了捉散乱打绺的头发,捉出只虱子在手边掐死,转头带着羡慕语气感慨道:“高首领,你知道为啥横天王叫咱往南,猴子我要跟你走吗?” 离他没多远的闯字旗下,身材高大的汉子皮肤晒出铜色,倒是衣着干净,身上穿了扎甲,扎甲外裹着白袍,头盔眉庇上也扎了白巾,手拄一柄关刀尾攥扎在地上。 他看上去正思索什么,被打断有些不快,转头问道:“为啥?” 上天猴道:“因为你名字好,可不像咱的名字。” “刘九思,哪儿不好?”高迎祥不以为然:“我觉得你名字也很好。” 上天猴摇摇头:“你不懂。” 他造反还真跟旱灾、贪官污吏都没关系。 早在旱灾来之前,他就靠赌博把清涧的家产败光,再跟一帮赌徒祸害别人,坑蒙拐骗,像个伥鬼。 后来没人可祸害,跟流民流浪到别处,赶上招工,为多点聚赌的银子,谎称自己识字,干了给人登记名字的活儿。 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给人登记名字呢?就多混了一顿饭,被护院撵打,还手杀人,走上造反的道路。 他想啊,高迎祥的名字是真好,太他妈的好了! 甭管迎祥、赢享还是盈飨,都是酒楼当铺赌档的常见字,这六个字他都会写! 如果当时来登记的是高迎祥,可能他也不至于挨那顿揍。 反过来他的名字就差点意思了:“上次捉那说书的才刚教会老子九字咋写,没等着教会思字咋写,就让人打死了。” 高迎祥没工夫搭理他,聚精会神看着大军渡河,官军在永和关集结,满面严肃,撂下一句:“回头你洗干净点,我找人教你。” 即使被嫌弃,上天猴也没半点害臊,笑呵呵指着黄河道:“等打下永和关,我他娘跳黄河洗个澡行吧,整天都说我,有那水让弟兄们喝了多好,我就是不爱洗澡,真他妈烦!” 一旁的浑天猴听了连忙摆手:“别,你可千万别往河里跳,你脏的像个鬼,你在河里洗个澡,黄河两岸老百姓都得害病。” “行了,在横天王那就吵,到外边还吵,要打仗了还吵,你俩拉开阵势打一仗,哪个死了以后弟兄们都清静。” 说话的人叫张存孟,号不沾泥,是绥德的大首领。 他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闯王,横天王让咱往南汇合洛川王虎、黑煞神,带上宜川飞山虎、大红狼,把沿途通到耀州的驿站全拆了,咱为啥要打山西的永和关?我看那关里也没什么好东西。” 高迎祥扶着八斤重的长关刀,转头瞧了不沾泥一眼,道:“你单知道拆驿站,你可知道拆驿站是谁的主意?” “延安府的刘承宗?哦,我知道了。” 不沾泥笑笑,道:“我听说他打了延水关,一路进山西,闯王是想叫上他一块走。不过我可听说,人家跟咱不一样,那可是个生员,手下又能打,估计都是边军,能跟咱合兵?” 听了不沾泥的话,高迎祥右手狠狠攥了攥关刀,晒出铜色的面庞并无波动,道:“试试……呵。” 他紧绷的脸突然笑了,摇头道:“这朝廷,怎么把刘四爷那样的人都逼反了,你手下那逼上路的名号,就该给刘承宗。” 不沾泥纳闷道:“刘四爷?我可听说那刘承宗是家里老二啊,大哥好像也是生员,说起来好笑,咱这些人造反不奇怪,反正本来也没吃过好果子,他们这样的造反图了个啥。” “我说的是他大,以前在米脂当官,我被捉过。” 高迎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生气又想笑:“一个典史,朝廷就给他月两三石,我的弟兄用木盒装了三十两银子,不要,以为是嫌少,给了白银八斤,又退回来了。” “我贼……还有这样的官儿?”不沾泥边拍打头盔缨枪上的尘土边笑:“我咋这么不信呢?” “要不说呢。”高迎祥笑道:“我对刘四爷记得可深了,后来再没去过米脂。” “嘁,我就说嘛,那你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呀。”不沾泥问道:“最后收了你多少银子?” 高迎祥抬起三根手指:“还是三十两,给了知县,我就从牢里出来了。” 几个首领大笑不止,不沾泥道:“那这知县也不坏,三十两就把你放了,收钱办事,也是好人。” 高迎祥笑罢了,转头正色对几人道:“行了,准备渡河吧,永和关的官军这会不敢凑近动手,那最危险的时候就过去了,浑天猴守住延水关,其他人跟我渡河。” 几人轰然叫好,诸位首领转身下令,不一会儿,几路山道走出数队装备更加精良的队伍,沿着河岸一字排开,算上去有上千人。 他们才是这支队伍的中坚力量。 就在几名首领打算分开各自归入阵中时,山上的哨兵发出警告,人们看见对岸偏北的一座山峁,有大队官军正在集结。 这让高迎祥等人停下脚步,不断对渡河部队挥舞旗帜。 他们都认为官军会在南部的永和关迎击,谁都没想到官军会从北边的山峁上出现。 “他们好像不是官军。” 高迎祥手下有许多官军降卒、蒙古降丁,对官军营阵较为清楚,指着道:“没旗帜,会不会是刘承宗?去派人问问。” 不沾泥问道:“就算是刘承宗,这,怎么说啊,说咱是横天王的人,让他纳头就拜喊哥哥?” 高迎祥缓缓摇头:“告诉他,我是高迎祥。” “我贼,你还挺扎势,咋不告诉他我是张存孟呢。”不沾泥满脸讥笑道:“他给你回一句,我是刘承宗,有啥用嘛。” “告诉他你叫张存孟没用,没准还想给你一刀,但告诉他我是高迎祥有用,不信你试试。” 高迎祥抬头看着关刀太阳下闪着光的刀刃,思索究竟该如何形容二人的关系。 想了想,他找到一个很合适的词。 “我是债主,他欠我顿饭。” 第一百零五章 师傅 骡子营列阵于山峁,居高临下观察农民军大举渡河。 把魏迁儿的眼睛都看直了,指向对岸抖着手道:“这,将军,这是套虏入寇了?” 他们这些世代临边的陕西人,哪怕造反了,要是让套虏鞑子打进来,立马就能转头帮边军打套虏。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套虏能让边军押着入寇?” 曹耀很喜欢跟魏迁儿斗嘴,如今可算用着他流窜各地的阅历了,扬臂为几个首领介绍道:“也不知道对面是哪个首领,降兵夷丁和守长城的边军都让他弄到手下了。” 刘承宗问道:“咋看出来他们是守长城的,我看衣甲跟咱没啥区别。” “看队列,外边的兵在队列上没啥要求,但长城上不一样,我在大同守过二道边墙。” 曹耀说的二道边墙是长城,两道长城中间地带,就是明代的军事缓冲区。 “他们为在边墙上行军,平时都按五马并骑、十人并行来走,咱外边的兵没那要求。” 说罢,曹耀指着对岸在蒙古夷丁后面扛步战长枪、鸟铳、三眼铳行军的边军道:“他们一定是长城的边军。” 刘承宗缓缓点头,随后摆手对众人道:“把队伍往东拉一点,后边马背上有驮炮,别把咱打了。” 河对岸的人也有马驮炮。 其实比起河对岸的农民军,刘承宗更关注永和关那些出关列阵的官军。 并非每个军官都像路诚那样勇敢。 比如永和关这位把总,带三百多人列着队伍出来了,走到一半,发现农民军数目极多,下令立在原地观察局势。 又站了一会,对岸身披坚甲的降军夷丁从山道走出来了。 那位领兵把总非常乖巧,看这情况也不说话,转身挥了挥小旗儿,直接领兵回关。 刘承宗在山峁上看得清楚,这就对了。 人不能光想着升官发财。 想想爹娘妻儿,再琢磨琢磨月粮月饷。 也别列阵野战,城墙上站一站,就算对得起皇上多年来不发军饷的恩情了。 “现在就看他们跟在是敌是友了,都听好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咱从东边整队下山,别去走西边,他们要上山得从西边绕,也不能散。” 三个哨长皆肃容应下,转头把命令传达给各自队长,诸队依中军所在各寻位置列出队伍。 就在骡子营列阵时,对岸的农民军已发现官军退还关城,人们发出震天的嬉笑之声。 甚至还有俩衣衫褴褛的饥民已经渡河,故意跑到离关城不远的地方,脱了裤子左晃右晃。 刘承宗皱着眉头,笑得很难看:“那俩家伙在朝守军尿尿?” 太过分了。 就连曹耀都边笑边摇头:“这年头当个兵太难了,要么像路游击一样当个勇敢的死人,要么像这把总一样懦弱,叫人就差骑在头上屙屎了……这他娘不拿炮轰?反正要我忍不了。” “忍不了也得忍着,这大几千人,光披甲战兵就上千,不忍就是个死。” 刘承宗摇着头,突然扬臂指出,道:“你看对岸,有马兵过来了。” 看动静,应该是发现他们在山峁上。 不过农民军并非按照刘承宗想象中,把他们当作敌人在山峁下列阵,而是有马兵从浮桥上快速渡河,依次传令让人绕开山峁。 随后那马兵小心翼翼靠近,喊话道:“峁上可是刘将军?” 刘将军? 刘承宗正待上前答话,被曹耀拦住:“小心有诈。” 随后,曹耀上前居高临下,也不露头,只问道:“哪个刘将军?” “延安府来的刘将军!” 曹耀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是找你的。 他又问道:“你找刘将军什么事?” 刘承宗皱着眉头朝对岸看了又看,心里直打鼓。 难道说老爹和兄长这么强,趁他不在收编了一群边军和蒙古夷丁,把队伍扩大十倍拉过来找自己了? 心下里又觉得这太玄幻了。 而且若是父兄或延安府旧识,这会应该派个自己认识的人来,在延安府他认识那么多人,总不至于没个老相识。 就听山峁下马兵嗓门洪亮,道:“我们大首领姓高,他说,说你欠他顿饭没还!” 刘承宗特别想跳下山崖捂住这马兵的嘴。 都不用回头,他能感觉到部下们的眼神齐刷刷地看过来。 前头的曹耀也转头瞪大眼睛,无声地做口型道:“有这回事?” 刘承宗欠很多人一顿饭,但那些人都死在秋天。 只有一个姓高的还活着,他知道是谁。 如果是高迎祥,刘承宗觉得大概能猜到为何找上自己。 陕西的叛军都在抱团取暖,高迎祥也不能例外。 山峁下的马兵还正纳闷,怎么说完大王让说的话,山上没音儿了……突然就听见一声暴喝。 “他还欠我家个铜兽吞门环呢!” 山下也没音儿了,但有哒哒的马蹄声渐远。 马兵牵马躲到个峁上用弓弩火枪都打不到的地方,这才喊出一句:“首领说了,不打就摇旗!” 说罢,按马屁股飞身扑上坐骑,一溜烟儿朝浮桥跑去。 小喽啰是边跑边擦汗,暗自庆幸,自己这真是捡了条命啊。 前边听着挺友好,怎么突然感觉两边不像故交,更像是邻居。 多砌三尺院墙、多挪三丈打田桩那种,有仇的邻居。 策马黄河浮桥,向前望。 西岸山上,闯字大旗摇摆; 向后看,东岸峁上,一面赤旗招展。 好像又没仇了。 哪知道刚跑到对岸,高迎祥已率数名首领下山,旋风般地策马驰来,紧绷着脸问道:“是刘承宗,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首领欠他只铜兽吞门环。” 高迎祥先是一愣,随后噗地笑出声来,提起关刀晃着笑道:“哈,哈哈哈!这小狮子还真记仇!” 说罢,他把关刀往地上一拄,探手道:“再去问,问他敢不敢到浮桥上来见我!” 马兵无可奈何,再度返身报信。 脏兮兮的上天猴打马凑过来,奇道:“闯王啥时候欠人家个铜门环,你咋不还呢,怪不得人家不放你。” “欠个屁!”高迎祥笑道:“那是我被知县放出来,才夜里折回去打了他家门环,他小狮子把我断头饭都吃了,我要不打,心里的气能舒服了?” 别说上天猴刘九思,就连旁边打马过来的不沾泥、浑天猴等人都愣住。 在他们心里,所谓欠一顿饭,应该是个类似一饭之恩的美好故事。 咋就和断头饭联系到一块了。 不沾泥怔怔道:“他也太没个样子了,别人断头饭也吃啊!” “何止是吃,算了,不跟你们说这些。” 高迎祥摆摆手,回忆起读书习武的大胖小子攥住炖羊蹄儿、抱着大海碗在牢里呼噜羊肉面的情景。 这东西根本不能描述,说出来非把这帮饿鬼馋死。 不沾泥俩眼珠子往斜上方挑着,思索吃断头饭是个啥滋味。 哪怕高迎祥不说,他都已经一个劲儿咽口水,撩开锁甲衫,伸进衣裳里抚摸起自己的干巴巴的肚皮,自言自语:“不行,夜里得弄只羊羔子吃……诶,闯王。” 不沾泥道:“我还是没弄明白,就算旧相识,派个人说一声,往后合兵说打那一起打就得了,非让他过来干啥?再说了,他会过来?” “会。” 高迎祥说得斩钉截铁,其实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到底会不会来,他心里也没底,不过还是叮嘱左右道:“一会来了,别管我俩说啥,你们都别插话坏我大事,我到这来就为找他合兵。” 浑天猴张孟金道:“为啥非得跟他合兵?” 还能为啥,有用呗! 高迎祥瞥了浑天猴一眼:“咱们四个合兵……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仨有多少人,按七千算,能全歼个游击将军?” 别说高迎祥不知道,不沾泥、上天猴、浑天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调查清楚人数,现在是一个数,明天就会是另一个数,没准多了也没准少了,这事真武大帝说不清。 他们皆因饥饿起事,靠材力与运气活过一场场劫掠;他们的部下也是如此,不做贼就得饿死,那不饿了就不做贼也很正常。 “不一定。” 不沾泥答得很轻松:“伏击,趁炮铳不备,我三部驱兵去战,待其力竭闯王再出坚甲,取胜不难。” 把饥民当炮灰,战术残忍而有效。 “取胜是不难,将死之人也能用命,可是让这他们老老实实打伏击很难。” 高迎祥没有奚落的意思,更没有看不起谁,只是陈述事实。 伏击比正规接战对士兵的要求更高。 若就三五百人凭运气打一场还好说,有三成正规军带着农民一个管俩,能试试截击。 可随己方调动兵力越多、敌军目标越大,斥候塘骑遮蔽战场范围越大,那整个伏击包围圈也会随之扩大。 像他们这种六七千人去伏击,包围圈至少要在六十里外开始缩小,四面八方躲开眼线,既不在敌军视线中、又紧紧咬着不放,直到敌军抵达合适的伏击地点。 都不用想接战后的事,光这个就把人难死了。 “你们再想,王大梁打汉中,周大旺闹武都,韩朝宰乱庆阳,还有左挂子和王二哥都打到了韩城去。” 高迎祥道:“哪个不是走到哪抢到哪,当然还有咱们和横天王,快把府谷边墙所有军堡打遍,于大局何益?” “这次原本还说要接着打军堡,还是刘承宗抢驿站的消息传到北边,咱们才反应过来,没了驿站急递铺,陕西与延绥镇的联系就断了,舆图上延安府空如无物。” 不沾泥眼珠转转,接连点头,他听懂了:“跟他一起,能让咱多活两年,闯王是这意思?” “对,何况陕西官军势大,朝廷迟早围剿,老回回在黄龙山多厉害,还不是被官军二百骑撵进漠北。单个的贼子,拿啥跟官军斗?不管是吃大户的、抢掠的贼子,还是哗变叛军,没人能单干,合兵是大势。” 仨出身草莽的贼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张不同的脸上,写满了相同的懵懂。 高迎祥转头看着懵懂三人,叹了口气,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不沾泥:“知不知道什么是大势?” 不沾泥知道,但他答不上来,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去形容。 反倒是脏兮兮满头虮子的上天猴凑上来,面露狠色:“比大小,大的赢!” “对!大势就是从府谷到金锁关连成一片,进可出掠四方,退能休养生息,北守边军南攻关中,呈割据之势与官军对峙!” 高迎祥可算知道,自己找刘狮子合兵的渴望从何而来了。 身边这帮首领要胆量有胆量,要勇敢也勇敢,唯独出身都不好,造反全凭脑袋一热两膀子力气。 不是说他们成不了大事,啥都是学来的,高迎祥自己出身也不好,但做了这么多年马匪,吃的亏多了琢磨的事自然也多了。 假以时日,这些首领都能成大事。 唯独,他们没那么多时间。 朝廷不会给他们成长的时间,紫禁城里的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学习的时间。 浑天猴走神了。 他对高迎祥说的话听不懂,也没兴趣,反正他相信高迎祥,让他做什么直接说就是,绕一大圈挺烦的:“闯王你说吧,就把他逮来,就是大势……嚯,自己来了!” 几人抬头望向对岸,他们派去传信的马兵引数骑驰马而还。 高迎祥望过去,领头的青年肩宽背阔顶盔掼甲,面庞棱角分明,已看不出半点米脂县大牢里那大胖小子的模样,他朗声笑道:“好个刘狮子,见了师傅都不下马么?” “嘁,一见面就用身份压人可不好。”刘承宗没下马,两腿夹着红旗肚子随时准备撤退,笑道:“哪儿有师傅砸弟子家门环的?” 浮桥上,高迎祥转头对几人笑道“我就说他记仇。” 说罢转过头问道:“赔你就是,你想要啥?” 刘承宗还能想要啥,他道:“粮食,我的人粮食不够。” “没问题,赔你粮食,管你们够吃……不过。” 见高迎祥答应的利索,刘承宗翻身就要下马,突然听高迎祥又说一句,扶鞍的身子顿住:“不过什么?” “我还你门环,你也该还我那顿断头饭了吧。” 一样的问题,换了张嘴。 刘承宗问道:“那你又想要啥?” “跟我回陕西,把你没干完的事干完,拆了金锁关以北所以驿站急递铺。” 刘承宗扬着脸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学生刘承宗,拜见高师傅。” 第一百零六章 延安卫 延安府,嘉岭山,南关围城。 伴着月色,城关上戴笠盔的旗军吃力推动绞盘,哗啦啦的铁链声随之响起,最后咚地一声,重归平静。 火把映照的干壕沟上,吊桥砸落的滚滚尘埃里,一人自烟尘中单骑入关。 围关开门的卫军打了个招呼,道:“小刘爷,将军和任百户在范公井等你。” “知道了。” 烟尘里的人是刘承运。 他翻身下了毛驴,提起挡烟尘的围巾,挥手驱散面前尘土,对卫军道:“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旗军边说边踮起脚向承运身后探,看着驴车:“小刘爷,后头这是?” “几个弟兄受伤了,在围城养伤,还有我从油坊弄的豆油,给弟兄们补补。” 说罢,卫军还正欣喜,就见刘承运从怀里掏出开心果塞到他手里:“阿月浑子,西边来的,晚上掰着吃。” 卫军喜笑颜开,招呼人手下来搬货、带伤兵进城,不忘道谢:“多谢小刘爷还记着咱狮子营的老弟兄。” 刘承运摆摆手,迈步进了依山而建的南关围城。 这座城内的守将,是杨彦昌。 此时的杨彦昌,已非恨不得做贼维持生计的试百户,而是延安卫南关围城的实授正千户,身着锦缎曳撒,在井边望月负手而立,好不威风。 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这还得从刘承宗劫县衙大牢那日说起。 城里城外都打乱了,千户张雄领军出围城。 杨彦昌本想趁乱带余下守军洗劫围城里的库银、粮食,逃去同刘国能落草。 万万没想到,吴千总和千户张雄先后死在刘承宗手里。 顶头上司死个干净,他不用跑了。 可是不跑,他就是延安卫最后的在职军官。 当一不做二不休的刘承祖、张天琳、王和尚率部于城外四下奔驰。 仅剩三十六名旗军的南关围城,是当日官府最后的堡垒。 情势危急,哪怕古之名将也无法保护延安府。 但杨彦昌可以。 刚收拾到的三十斤白银装进小木箱,包上红绸缎,直送刘承祖当面。 试百户杨彦昌凭胯下骏马、掌中铁枪,横穿数百贼军之阵,手下无一合之敌,如入无人之境,高呼驱逐贼寇、保护知府大人,单骑突入延安府城。 当日下午,贼军卷土重来,酒足饭饱的杨百户再度策马出城,于阵中杀个七进七出,惊得贼军四散。 知府衙门傍晚在猛将驰突过的战场上,查验三十余具贼兵尸首,确实都是壮男生面孔,只不过伤口各异,多为刀伤、箭伤。 但这无伤大雅,一颗将星正在延安府上空冉冉升起。 消息传到固原的三边总制府,总督杨鹤震怒至极,招杨彦昌至固原面议,深感卫所糜烂,蝇营狗苟之辈窃据高位,竟叫如此勇将任职区区试百户。 连个实授官衔都没有! 耻辱!莫大的耻辱! 功勋奏报,官升三级,转调韩城守将,以御南犯贼寇。 而后又命西安、潼关、庆阳、凤翔等地卫所,选练勇士,沙汰无能卫官,给材力之士腾出位置。 后来在杨彦昌的一再进言下,杨鹤也意识到延安卫缺兵少将无人守备,恐要塞有失,这才为他奏请延安卫千户一职。 总督还特意移书一封,送给延安府知府张辇,夸赞杨彦昌惊吓贼寇、力保延安不失的功勋,一定要文武相亲,驱逐贼寇。 杨总督对他的厚爱,那些各级官吏对他的褒奖溢美之词,甚至就连延安府城门口茶馆说书先生每日必讲的话本……听在杨彦昌耳中,字字锥心刺骨。 他就是个假造名将啊,哪里有什么惊人勇武。 千户的工作他能做好吗?这事迟早要露馅。 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杨彦昌出奇地发现自己工作非常简单。 只需要当个摆设,什么都不用做。 延安卫的工作已经不能用势如破竹迎刃而解来形容了,完全是竹子自己破开往刀上撞。 他需要招兵、需要打造军械、需要为粮草想办法。 可募兵官还没出门,几百个兵连招呼都不打,就自备兵器、携带干粮来投军。 那应募军户的热情劲儿,把杨彦昌都看傻了。 自打嘉靖道君皇帝以来,咱大明朝还有数百人来充军户的情景吗? 除了这帮人大多姓刘,别的地方都特别好。 “咳咳。” 身后的咳嗽声,打断杨彦昌的望月沉思,把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到夜晚的南关围城。 他回过头,是刘承运来了。 在府城以强势示人的名将,面对小身板儿的刘承运,显得分外无奈,他叹了口气:“承运啊,你这次来,又送了伤兵?” 刘承运笑嘻嘻的对杨彦昌拱拱手:“杨将军这种地缺人,咱这不就把人给送来了。” “又把哪儿抢了?我可听说,你们在各个村子鼓动百姓向大户讹粮,稍不满意,就刀兵相向,知府衙门暂时还不知幕后主使,以后早晚会走漏消息,何况……” 杨彦昌露出几分不满:“你们这是把延安卫当伤兵营了啊。” 刘承运蛮不在乎的朝周围卫军打招呼,随后才道:“杨将军可不能这么说,狮子营送来的都是好兵,他们跟人打过,受过伤,等将军到了用兵之际,难道不比招募流民好用?” “用兵之际……” 杨彦昌听见这词就头蒙:“我除了剿你们,还有啥用兵之际?” 延安府如今就是个大贼窝,首领一半都姓刘。 刘向禹、刘承祖、刘承宗、射塌天、闯塌天、过天星、王和尚、曹操。 这帮人,除了最后那个,剩下的人他去送银子时候都打过招呼,全认识。 “那就剿呗,若知府衙门下令,延安卫开出去,剿,二三十个首级,咱去剿两个为富不仁的大户。” 刘承运摆手道:“将军跟我二哥是熟人,咱们啥都好商量,喜欢钱,咱就把钱一块分了。” “剿,剿个屁,我手底下一共四个百户,仨都是你们黑龙山姓刘的,剩下一个是那任权儿。” 提起这事,杨彦昌更气了,向前走出一步,对承运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二哥跟任权儿同岁,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月孩子就成这样了。” 任权儿,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小兵儿出身,第八代卫所军户,从小就给杨彦昌端洗脚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角色,搁在外边大户人家,这都叫家生子。 就因为给刘承宗送过一次炮,在老虎腰住了一个多月。 那孩子回来像着了魔一样。 口口声声我是刘长官的人,翻来覆去就一句刘长官对我好。 敢剿吗? 剿得动吗? 杨彦昌指挥得动卫所里边谁啊? 他表面上是个千户,实际指挥能力等于负一,别说指挥部队了,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刘承运只嘿嘿笑:“能灌啥迷魂汤,就是对他好呗。” 有多好? 给他洗脚、给他治伤、歇着不让干活,比任权儿亲爹对他都好。 等级社会三百年,卫官出身的杨彦昌,并非不能理解对人好是什么意思。 可是大脑天然就想不到对卫所人形工具有任何好的原因。 没有必要,祖上八代都这么过来,代代忠心耿耿,还需要对他好吗? 这是卫官的共识。 但现在杨彦昌知道,该对军户好了。 因为很多军户姓刘,他要不想让自己脑袋随时被人砍了,就有必要对军户好。 狮子营一直往延安卫送伤兵,杨彦昌也没半点办法,道:“承运,我这些事,都是你二哥跑之前安排的?”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狮子营只有刘承宗认识他。 升官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从城外假战斗留尸首、城内有人给茶馆说书人写话本、当上千户就立刻把人送进围城。 甚至还有后来安排延安卫找匠人做兵器、养伤兵、还有任权儿。 刘承宗还在县衙打了两场、出城再打两场,奔逃十里地转头回来斩了张雄。 越想,杨彦昌越觉得,他这假冒不世出勇将的名号,给刘承宗更合适。 而且这人还很聪明,安排后事如此详细,详细到让杨彦昌感到害怕。 别的不说,单府城如今整天说的《延安府杨将军大破贼军》的话本,就不可能是之前写出来的。 就算从南嘉山刚认识那天就开始算计他,也算计不了这么周密吧? 哪知他的话令刘承运捧腹大笑:“咋会呢,我二哥那天杀了张雄,累得连话都没说,趴在马背上就睡了,后来交代些我们该干啥、别干啥,他就带人走了,哪儿有工夫算计你呀。” 杨彦昌摇摇头,打心眼里觉得承运没说实话:“你们那几个首领我都见过,除你二哥和射塌天,别人在那天之前都不认识我。” 至于射塌天李万庆? 杨彦昌很早就通过刘国能认识他了,他可不信那猎户小子有这本事。 “有人认识你。” 更多的,刘承运没办法说,他只道:“没人想算计你,只是你升官越高,大家越安全,不是你们狮子营,是你杨将军、延安卫、还有我们,都是狮子营。” 杨彦昌升官这事,从战功到制造舆论,还真是群策群力。 杨鼎瑞出了包括丢尸首在内的绝大多数主意,尸首都是延安卫旗军,不过是那些从老回回手下溃逃又加入延安卫的贼子。 编造城外交战细节的说书话本,出自战斗亲历者刘承祖笔下。 乐户出身的饥贼宋守真还给写了首曲子,由刘向禹填词,本想让讼师王琨拿给在青楼的养女传唱。 可惜因为遭贼的事,府城天天戒严,严重打击了开在护城河外面的青楼生意,最后刘老爷些的唱词没用上。 “还有谁?” 杨彦昌问道:“县衙主事的孟县丞、户房的张书办是不是也有份?我去县衙办事,那张书办认出我部下旗军是刘家人,后来孟县丞居然告诉各房,人手先紧着延安卫办。” 张书办? 刘承运知道孟县丞,知道二哥跟县丞有约在先,出什么事也不能碰刘家庄,但他们信不过县丞。 所以杨鼎瑞才让很多刘家人都跑到延安卫来投军,不过那孟县丞确实没碰刘家庄,就连黑龙山都没动,只派人过去看了一眼。 但书办张攀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知道归不知道,刘承运笑眯眯道:“将军就别管他们了,你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通贼,别人问你,你会承认么?将军找我过来……” 承运上前问道:“是不是有我二哥的消息了,他在哪?” “你就别操心你二哥了,他厉害得很。” 按理说顺理成章当了千户,杨彦昌应该开心,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总感觉处处被人制住。 可要说和狮子营撇开关系,他又不愿意。 心态非常矛盾,明明处处如意,就是受制于人,好像让哪里都不舒服了。 杨彦昌摇了摇头,看向一片漆黑的东方:“他把驿站急递铺毁个干净,延安卫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送个信能把合水县的驿卒累死。” 合水县是庆阳府了,送了好几趟信都压在鄜州城,本地驿卒听说延安的情况都不敢往北走。 最后只能由庆阳的驿卒硬忍着不认路,跑了三百里地,才把消息送到延安府城。 “你二哥估计进山西了,他在延水关杀了剿他的游击将军路诚……承运,你知道这本身二十个铺司兵一天就能送过来的信,废了多大周折?” 杨彦昌摇着头,延水关一战的消息,没办法往南送,就只能往北送,经清涧、绥德、米脂,一直送到鱼河堡的鱼河驿。 从鱼河驿送上二道边墙,边军长城跑马,一直跑到宁夏后卫所在的盐池驿,再由沿途急递铺铺司兵接力奔跑,送至固原州的三边总制府。 最后从固原州,一路送进延安府。 “总督刚上任府城就被攻破,又阵亡游击将军一位,杨大人很生气。” 杨彦昌拍了拍刘承运,十分认真道:“延绥镇的官军要南下,固原镇边军去年刚哗变过,总督不敢动,但庆阳卫也要集结部队往鄜州开进。” 承运到底年少,一听就慌了:“那我二哥很危险,必须要想办法把消息告诉他啊!” “你二哥闹出的动静太大,官府移交的公文里,已经把他和横天王王嘉胤、王左挂并列为第一等贼首,不过不用太担心,你哥聪明,只要在山西藏着,秦军渡不得黄河。” 杨彦昌抬手指了指刘承运,忧心忡忡:“反倒是你们,待庆阳官军开至,没准我也会被征召,到时府城左近乱局平定,重设驿站急递,找不到承宗一定会找你们,这些日子可别再折腾了……别到时谁被捉走,咱们一串人全完蛋!” 第一百零七章 管不着 回陕西的路上,刘承宗无端想起刚回黑龙山那几天。 父亲曾说,流贼会进山西平阳府。 恐怕刘老爷那时做梦都想不到,最先带兵进山西的流贼,会是他家二儿子。 行军路上,他们就像一场蝗灾,五名大首领聚在一处,但他们的心腹各率队伍散开。 有的走山梁、有的走官道、有的踏田地,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人们垂头赶路,即使是荒败的土地,等他们走过也成了路。 突然见他发笑,骑大驴的高迎祥转头问道:“小狮子你笑什么?” “想起二月从鱼河堡回家,大说要给我跟哥,寻门当户对,办了终身大事,嘿。” 刘承宗也骑在骡子背上,随坐骑迈步缓缓起伏,扬着马鞭向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指去,笑道:“以前找门当户对就不容易,现在怕是天底下都找不着咯。” 那么厚的大明律,一家人轻轻松松犯了半本。 人家都是满门忠烈,他们家是满门穷凶极恶。 高迎祥哑然失笑,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眯眼迎着日光叹气,摇头道:“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啊。 他今年三十七岁,时间往前推七八年,做梦都想不到如今光景。 在边地长大的人,即使没有投军,本身经营事务也很难与军事撇清关系。 高迎祥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弓马娴熟、圆滑霸道。 游走长城内外,他知道蒙部首领喜欢什么,也知道如何跟边塞军官打交道。 买马卖马之余,借马背便利私运盐茶,收留逃兵与塞外亡命徒籍以自保,安塞的穷小子就这样把生意做大。 最好的时候,榆溪河上六条高家船往来运货,八辆四马四轮的大车在陕南陕北来回跑。 走过三边四镇,也住过县衙大牢。 往来甚广交友甚繁,不免时常慷慨解囊,家业不大不小,在三十岁把人立住了,这辈子大约最风光的时候也就这样了。 可旱灾来了,一年连旱三季,安塞盛夏起狂风,地下青苗拔尽,百姓把蓬草吃完吃树皮,树皮吃完吃石头,卖了儿子卖老婆,剩下没用的男人投粪坑。 人们说,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做贼被杀。 被人依靠,很难坐以待毙。 自去年正月,高迎祥变卖家产,雇匠人打兵刃购粮草,肆无忌惮收留亡命之徒,甚至还招募了一支由河套逃入汉地的蒙古夷丁。 待到十月,正式在安塞拉起百余人落草为寇,做起打家劫舍的买卖。 他的谋划本非常精明。 毕竟以前是做买卖的,万事讲究成本。 队伍规模越小、耗费粮草越少,不引起官军注意,也就越安全。 而维持小规模的同时,好手越多,能去打劫的客户越多,收益越大。 所以高迎祥的响马队,一开始也奉行精兵政策。 边军逃兵、地方卫所军、破产驿卒、亡命衙役这些正规军与受过训练的准军事人员,是他的主力。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穷人和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 响马山贼成了年轻后生最渴望的就业目标,饥饿让怕死惜命不再是人类的软肋。 响马队所过之处,不必登高一呼,便已从者云集。 旧相识前来投奔,人家说:兄长救我。 他就义不容辞。 起兵前准备的粮食只支撑了几天,劫掠的大户也不能满足众多流民人吃马嚼。 后来他带人围了塞门守御百户所,那是部队在安塞的驻屯所,料想该有粮食。 谁知道坐拥坚堡铳炮的军官见他围堡,大喜过望。 只要保证能让所里弟兄吃上几顿饱饭,降了。 安塞已经没有粮食了。 富户没有、乡绅没有,军队也没有。 谁不想做个无拘无束的山大王呢?只是陕北十万梁峁塬川,哪座山活得了人? 所谓世事无常,就是从前的生活经验,统统都没了用处。 循规蹈矩者死,离经叛道者活。 忽然,混天猴怪笑一声:“又死一个。” 前方人群在官道上绕开行进,几头并行的驴骡也同时向两旁闪开道路。 刘承宗没垂眼去看,从鞍囊袋用木碗舀出半碗炒面,仰头灌入口中咀嚼,勒缰绳引导骡子摆正方向。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死了。 正如那些走着走着就加入进来的饥民一样,没什么稀奇。 浑天猴问道:“不沾泥,这是你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沾泥脸上没半点好气,看着地上挺大肚子的死尸,抬手推了推上天猴:“前头官道是你的人吧,埋了呗?” “整天就他妈知道使唤你爷爷。” 上天猴挠着脑袋牢骚满腹,不过却不像别人那样,对尸首事不关己。 他往前赶了两步,翻身跳下把缰绳递给刘承宗:“刘二爷劳驾给兄弟牵会马,我去把弟兄尸首埋了。” 说罢,等刘承宗接住驴骡缰绳,上天猴转身边跑边喊人,把尸首抬去道旁,又不知从哪扯了块麻布,叫人端锄头、铲子在地上刨起了坑。 聚在高迎祥身边这几股人,每股都有不少骡马,在战马数量上,骡子营反而是最少的。 高迎祥有规矩,行军路上除了遮蔽大部队行军的斥候,任何人不能骑马。 除大首领、各队管队和裹脚的妇人,任何人不能骑驴骡,一律步行,驴骡只用来驮兵甲辎重。 刘承宗牵着几匹马和骡子,看上天猴的挥舞锄头的身影消失在后方的人群里,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高师傅,上天猴总这样?” 高迎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方方正正的脸上浮起些许笑容,点头道:“你别看九思是个坏怂,好赌又肮脏,可只要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能还别人一丈。” “就算我不说,脏猴子也会下去埋人,哪怕就叫过他一句大王,也不会亏待了人家。” 牵着战马的不沾泥笑了一声,凑过来朝刘承宗伸手道:“吃的啥,给我也吃点呗?” “炒面你没吃过?” 刘承宗伸手又舀一碗递过去。 这东西可是宝贝。 不是炒面条,就是单纯意义上的炒面。 把各种粮食,麦、米、黑豆、绿豆分类依次加香油蒸熟,蒸熟后磨碎成面,加盐炒制,考虑味道还可以加糖。 这是简单的做法。 有条件再倒高度烧酒,晒干再倒,晒干再倒,直到烧酒无法浸入。 这样做好能保存很久,需要的时候可以倒点水拌着吃,也可以倒进锅里,剪下小块醋布煮煮吃面糊,或者像现在,抓一把干吃当小零食。 刘承宗不知道这种吃法已经持续了多久,在这个时代,这是军中紧急军粮。 出征必备,每人六斤,依照军法,不到被围困粮绝时不让取用。 但另一份记忆让他知道,这种军粮不论从前还是未来,仍会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很久。 明军吃这个,清军吃这个,红军也吃这个,甚至援朝志愿军吃的还是这个。 “挺干啊,倒不难吃,就是噎人。” 不沾泥倒了满满一嘴,张嘴说话就把面粉喷了出来,赶忙递回来木碗找水喝。 猛灌两口水,他才喘口气道:“这,边军的东西?” “对,紧急军粮,早前抢驿站弄了不少粮食,还有油和糖,吃多了胀肚子。” 其实按照边军的正常做法,不加糖也没有油,很难把它好吃。 出塞秋芳那年,刘承宗还是塘骑,烧荒和大部队失散,靠六斤没加糖的炒面,在口外活了半个月。 不沾泥也就是尝尝鲜,又灌了两口水,摇头道:“那我看你还一直吃。” “嘿,自从离了延安府,我这嘴就没停过。” 刘承宗笑了一声,把木碗放回鞍囊:“没准那天撞上官军人就死了,趁活着过过嘴瘾,而且马背上吃,省时间。” 高迎祥笑道:“闹那么大事,我还以为你不怕死,要是没遇见我,你本来是何打算?” 本来是何打算? 刘承宗摊手道:“本来想在山西藏一俩月,可人生地不熟,进去才发现南北都是关口,想抢个王庄,又被吕梁山挡住,要是没遇见,我也会回陕西,回延安府。” “进山西得走韩城,那边直接进平阳府,咱早晚也会去……不过最好先别惹山西的兵。” 刘承宗不知道,高迎祥说的是他自己的谋划,还是王嘉胤的安排:“横天王在北,我们向南,等出了延川就要分兵,浑天猴去洛川找王虎和黑煞神。” 说着,高迎祥朝后面指了指:“上天猴去宜川寻飞山虎和大红狼,不沾泥去宜君和中部,各自收拢流民饥民、山贼逃兵,劫取粮草马匹,争取占了县城。” 刘承宗听着计划皱眉道:“占县城?” “对,不光要打县城,我们在延安府,四面把鄜州城困住,伺机夺下河西道,那有洛河两岸田地可供耕作,北有延安城、南有金锁关,东西两面有大山,退可守河西、进能入关中,你觉得如何?” 困住鄜州劫掠两岸富户豪家有利可图,摧毁南北西三方驿站急递,也能切断西安和榆林之间的联系。 但刘承宗听高迎祥这意思,是想长久占据延安到金锁关一带的河西道,进行割据就有点不切实际了。 不停在野外流动,还能凭运气,躲过官军也好、侥幸击败官军也罢,归根到底有希望取胜。 “高师傅,野战尚能凭运气,攻守之战拼的可是实力,上万人马看着多,可是有几个听见炮响能不乱跑?” 刘承宗摇摇头,在骡子背上抬起一根手指:“撑死两千,能顶住炮弹铅丸往前走的,往多了算,也就千二百人。” 就这千二百人,还是刘承宗算上骡子营的一半。 占领这些地方很容易。 但指望这点人,在延安府城和南北围城守住北方,在金锁关守住西安府方向,在子午岭守住固原、庆阳方向的官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八蛋不想建立根据地,可没反围剿的实力去搞割据,非但没啥益处,还会把自己困死。 高迎祥觉得刘承宗太过悲观,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那辽东女直不过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辈,最早人马还没咱多,不也跟朝廷打得有来有回,扛到现在?” 刘承宗嗤笑一声:“高师傅,你要是能让朝廷闭着眼,等整个陕西都被打下来再发兵剿咱,把官军屯在潼关以东,你建政称王我都没二话,咱也能在河南打出个萨尔浒。” 他是手心拍手背:“现在不是这情况,但凡来个总兵官,咱的军阵一撞就散了嘛,不能出要塞野战,要塞就守不住;守不住要害,河西就得丢,无非是守几个月的事。” 高迎祥并不固执,也不认为自己被反驳是多丢面子的事,恰恰相反,他仰头大笑,指着不沾泥、浑天猴道:“我找你来,就为这事啊……他们都觉得这计划挺好,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浑天猴抬手拢着胡须,小声讪笑道:“我真觉得打下县衙坐堂挺好,有城墙护着,不比在外头风吹日晒强的多?不光我,脏猴子也这么想。” “打,可以;抢,可以;留在那,也可以。” 几人都打马离得近了些,刘承宗话锋一转:“但是官军来了,不能守,西安府的官军来,三五百人可以试着守守金锁关,大部队往北撤。” “北边如今都是赤地,延安以北短时间内不会有官军大股来袭,两三百人的部队,也可以守一下。” “最关窍的是子午岭,固原是三边总制府所在,还有庆阳的官军,很容易集结大军打过来。他们来,我们就得走,互相通报消息,鄜州以南进黄龙山,以北向延长走,最后可以在延川、绥德州一带汇合。” 刘承宗说着,脸上露出狡黠笑容:“官军历来出兵携三日粮草,只要我们不让他补给,庆阳至延川七百里路、金锁关至延川五百里路,就算路上稍有补给,到那他们也是人困马乏。” “只要他们饿着,我们有上千披甲吃饱的汉子,就能有一战之力,打赢一场。” 他抬起手道:“有没有地盘不重要,打掉官军的精锐部队,偌大的陕北,今年冬天咱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皇帝也管不着!” 第一百零八章 纪律与权力 八月初三,队伍抵达延长县白家川。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再那么毒辣,就连空气中的燥热都跑得一干二净,不时吹过的冷风,提醒首领们要开始储备队伍越冬的粮草了。 漫长行军早已让刘承宗习惯身处土黄之中,带着震荡烟尘走上甘陇古道,他的眼中终于重新出现五彩斑斓的景象。 开黄色小花的千里光攀满河岸,几座土坡盐场支起盐锅,处处白茫茫。 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花椒成熟,还有远处挂满果实的枣园,遍地鲜红。 更远处的绵延群山,山茱萸红了,茂盛山林像被秋天染上一层金黄。 还有清澈蓝天与低垂到山梁上的云团,一切都美极了,仿佛走入另一个世界。 除了他们。 走上甘陇古道就像一个信号,几位首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便已轰地一声散开。 河北岸的人群在狂奔,有人冲到河边饮水、有人冲进田地捡拾谷粒,更多人试图渡河。 有人牵骡子上桥,有人脱裤子泅渡。 河南岸的人群也在狂奔,传警的钟鼓声响个不停。 村中百姓远远看见他们自山道跑出,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奔回家里携老扶幼,推小车牵牲口向山上逃难。 山上,有他们修好的坚固土围。 土围很大,河岸三个村子的百姓都在向山上跑。 队伍全乱了,饥民在跑、小管队们也在跑,就连不沾泥、上天猴、混天猴也在第一时间骑上战马往前跑。 脏兮兮的上天猴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见高迎祥和刘承宗没跑,又打马回来:“渡河啊,人都往对岸跑了,你们干嘛呢!” 高迎祥有点尴尬,向四周看了看,没说话。 刘承宗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兵。 超过七千人的部队,转眼间少了大半,仍然在山间古道保持队形的,不是看辎重的娘们儿,就是牵骡子的小娃。 就连拄拐的老头儿都往前跑了。 剩下几队人,高迎祥麾下八百多训练有素的边军分做两队,已经穿好铠甲,朝前拉着队伍走了。 还有三百多个蒙古夷丁,首领是个憨达子,带队在高迎祥身后站着没动。 除了他们,还能在原地维持队列的只剩刘承宗的人。 准确的说,剩下全是刘承宗的人。 山峁田垄上,肩扛大旗骑在马上的魏迁儿没动,塘骑三五成群,占据山谷到官道的所有制高点。 高显和冯瓤各率队伍在前,已走出山谷,在官道两侧空旷地带穿好铠甲,维持阵型把守要道。 曹耀的营属炮哨在后,押炮车看顾辎重,不过他的队形被冲散了,正在原地整队。 高迎祥不说话,刘承宗便也不说话,一时间冷场的有些尴尬。 他看不惯别人无差别抢劫百姓村庄,但眼下他吃的都是高迎祥的军粮。 更别说高迎祥本部、不沾泥部、上天猴部和混天猴部除战兵外,饥民流民都有不少饿着肚子,却给他这合营的五百多人提供顿顿能吃饱的军粮。 这让他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阻拦、建议的资格,看着不顺眼也只能看着。 这事只能看高迎祥自己的打算。 但高迎祥关注的重点不在对岸村庄。 上天猴也循着高迎祥的目光,向四处看去,他也发现了异常。 还是高迎祥最先打破沉默,他语气平淡,对上天猴问道:“你跑什么?” “我的兵都跑了,我得去前头指挥他们啊!” 说罢,刘九思发觉自己说得太理所当然,有点后悔,又补了一句:“快入冬了,天冷的很,弟兄们去弄件衣裳穿。” 高迎祥点点头,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重重喷出鼻息,仿佛自问又仿佛问上天猴:“那我的兵为啥也跑了?” “他们厉害啊!”上天猴赞叹道:“被中斗星带着,铠甲整齐列阵走的。”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叫高迎恩。 就在刚才,高迎祥还和刘承宗聊起高迎恩,说自己也算个有气概的人,却不知弟弟怎么,起了个中斗星的名号。 中斗星君又称大魁,主保命。 高迎祥又转头问刘承宗:“那你的人为啥没动?” 上天猴道:“我看过,刘狮子手下人人都有棉甲,他们才不用抢衣裳呢。” “不是因为这个。”高迎祥叹了口气:“是因为他没下令,猴子你看看,他手下四队人,都在等他下令。” 说到这,高迎祥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愠怒,片刻后摇头道:“狮子说的对,咱这些人守不住金锁关和延安城。” 他扬手指指前方:“去,指挥你的人,让他们停在北岸,还有不沾泥和混天猴,让他们停在北岸,看能不能让人听话。” 上天猴懵懵懂懂,打马往前去了。 高迎祥这才笑了笑,对刘承宗赞叹道:“我就说找你没错,你这些人才有精兵的样子。” 刘承宗摇头道:“高师傅,我的人不是精兵,真打起仗,未必比得上中斗星所率两队边军。” 如果说这是一次关于纪律的比赛,那么这场比赛对高迎祥并不公平。 只是高迎祥不知道,他还以为刘承宗在谦虚,摆手道:“回头你要告诉我,怎么带的兵……” “不是我的人精锐,只是我的人没有抢劫百姓的习惯,我也没让他们抢过。” 那一瞬间,高迎祥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从难以置信到释然,再到最后只剩下可惜。 很容易就想清楚的道理,刘承宗的人少,完全用不着洗劫百姓,出击的频率又很高,接连抢夺驿站就已足够他们补给。 想明白这些,高迎祥摇头感慨:“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队伍大了,没办法让所有人吃饱。” 就像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得到教育的不仅高迎祥一个人。 高迎祥看见纪律,而刘承宗看见了权力。 权力表面来源于上,实际来源于下。 遍地草头王,他们未必是队伍里最能打的,也未必是身份最高、最有学识的,甚至都不必是最有才能的人。 只是他们能和大多数人想到一起,在恰当的时间做了恰当的事,收获威望服众,就成了首领。 哪怕他不洗澡。 三名首领各自约束队伍,只有上天猴刘九思能让队伍在群体狂热中冷静下来,大部分人重新聚集在他身边。 更多人则在渡河后发现队伍仍在北岸集结,又重新跑了回来。 不沾泥则完全没有约束的想法,随混乱的部下渡河,在田野里肆意采摘西瓜。 并不一定是不沾泥无法约束士兵。 而是高迎祥无法约束不沾泥,这几名首领只是合营,没有上下级关系,凑在一起抱团求活罢了。 几名首领,混天猴的模样最惨。 他很听高迎祥的话,尽力在河岸约束部下,但部下自主性都很强,不少人直接混入不沾泥的队伍到对岸抢掠。 只有个叫白广恩的小头目,聚了几十人留在混天猴身边。 大部队没有渡河,不沾泥带着上千人的队伍洗劫了盐锅、果园、花椒地和村庄,这才披着百姓的棉袄、被褥满载而归。 “嘁,你们不往那边走,那堡子里肯定有好东西,我都看见了。” 回到北岸的不沾泥高兴坏了,对几人道:“还在这站着干嘛,闯王说句话,是把堡子打下来,还是接着走?” 高迎祥摇摇头:“就此分兵吧。” “嗯?” 不沾泥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想什么呢,该分兵了,七八千人聚在一处谁都养不活,你的人多,去宜君中部;上天猴去宜川,浑天猴去洛川。” 高迎祥对不能约束不沾泥心知肚明,这王嘉胤的老乡也不好约束,他说:“互相派人联系着,借这段时间都操练操练手下弟兄,有了官军动静,就按计划往延川跑。”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计划,谁都没啥意见,不沾泥朝刘承宗扬扬下巴:“那刘狮子跟你呢?” “我就留在延长,离延川近些,留些余力与官军见仗。” 高迎祥转头看向刘承宗道:“他是延安人,那就回延安。” 定下分兵当日,不沾泥和混天猴就拉着队伍走了。 上天猴跟他们不同路,就说再跟着走一段,等高迎祥找到落脚之处,他再带队往南去宜川。 不过后来的路,直到跟着高迎祥走进深山,到了个叫古塬的荒村,他都赖在刘承宗身边,打听练兵束伍的方法。 刘承宗最清楚自己的斤两,束伍是手下队长们的功劳,他懂个屁的束伍。 就像他对高迎祥说的那样,他手下四队人听话,有他的身先士卒的威信、也有兵力来源的缘故。 都受过军事训练,知道队伍散了战斗力就没了。 都有冬衣,而且一直没挨饿,干惯了抢官府驿站的大买卖,不到饿急眼,看不上抢村庄那点蝇头小利。 但最重要的,还是三哨一队的首领相信,相信刘承宗不会让他们吃亏,相信刘承宗能带他们活下去。 他能传授给刘九思最大的经验,就是建立组织,哪怕领着一群饥民,也要从饥民里选拔出一层层的流民帅。 刘承宗没能教给上天猴太多东西,反倒是几天接触,让他对上天猴有了许多了解。 上天猴本名刘九思,刘承宗一听名字就知道他出身其实并不坏。 一问果然,父祖早年靠做买卖在清涧攒下不坏的家业,家里的地比黑龙山刘老爷都多。 九思嘛,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指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但运气差了点,出生没多久,父母先后殁了,靠爷爷养大,还没到读书的岁数,爷爷也不在了。 亲戚没饿着他,但也只是没饿着他,家里的铺子和地年年少,等他长成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东西。 后来被人带着染了赌,彻底把家业败光。 但败光家业对他来说都不算个事,反倒是那些害了他的人,让他觉得自己比较重要,跟他们在一块温暖。 不过后来那些赌徒也不要他了,只能四处流浪。 直到四处抢劫起义的人多了,兴许性情使然,别人待他好,好便加倍回敬,最难的时候有一口吃的,他耐着饿也要分给跟随自己的人。 就这么从乞丐混成了首领。 刘承宗问他为啥不洗澡,他说不洗澡让他感觉安全,身上这层厚厚的污垢,就像铠甲。 八月初六,上天猴带队去了宜川。 高迎祥把手下散在古塬四处安营扎寨,给刘承宗演示了一番他的队伍平时如何运行。 他手下不单有边军和夷丁,还有大量妇人、工匠及更多没有作战才能的饥民。 上百人的铁匠木匠、货郎神棍出山四面游走,打探消息,才不过两三日,近的人已经带村庄地形、富户官家的消息回来,远的人则还在路上。 照这个模样,不出十日就能把延长的情况摸个遍。 随后几队以饥民与妇人编制出的打粮队、打草队每日出营,在山里采集野果、牧马喂驴。 战兵队则借此时机养精蓄锐,准备在得到情报后大干一场。 刘承宗没有久留,高迎祥很重视他,临行前为骡子队备好了粮食,还专门宰了头跛腿的驴子,差人去山外村庄用银子换些酒来,弄了顿宴席为他饯行。 不过这顿饭并不顺利,才吃到一半,就有塘马来报,南边山里来了官军。 二百余骑,马四五百匹。 得到消息时,中斗星高迎恩正端起酒碗向刘承宗祝酒,喝下半口听到消息全喷在地上,呛得止不住咳嗽。 他边咳边道:“哥,拔,拔营,咳咳……官军!” 整个营地都因此骚乱起来。 说来也怪,如果得到情报官军四五百人,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怕。 但二百骑这个数字,陕北的农民军,谁听了谁怕。 谁让上次李卑带着二百骑,从黄龙山到长城外,几乎把整个陕北打穿了呢。 高迎祥并不像弟弟那么害怕,他抹嘴道:“怕什么,狮子,恐怕你走不了了,咱跟他们打一仗,如何?” 刘承宗也是这个意思,拿着酒碗点头道:“此时不可自乱阵脚,跑,就和老回回一个下场……嗯?” 他还没说完,就看营地门口篝火处一阵骚动,随后是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居然是去而复返的上天猴刘九思。 他身后还带了个穿着属于边军队长的棉甲汉子,那棉甲上布满战痕,上天猴走过来向他介绍道:“那是高闯王。” 那汉子环视左右,向高迎祥抱拳道:“高闯王有礼。” 说罢也没等高迎祥还礼,他又转过头问上天猴:“刘将军何在?” 上天猴向高迎祥露出无奈神情,随后抬手示向刘承宗。 刘承宗看着那人满面狐疑,再三确定,自己确实对这人没有印象,放下酒碗把手扶在腰刀柄上,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边军汉子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他一眼,抬腿弓步行出军礼,抱拳道:“在下固原营马兵百总杨耀,率弟兄二百四十人前来投奔,万望将军收留!” 第一百零九章 气量和气象 这不对吧? 二百四十名边军投奔,刘承宗自然满心欢喜。 可随后又陷入深深的担忧。 本来前几日白家川前诸军皆乱,唯独骡子营列阵有序的事还不算什么。 反正别人都表现差,也就只有高迎祥本部和他的骡子营还在原地站着。 不至于让高迎祥难堪。 他和高迎祥以前并没有多亲近,甚至换个小心眼的,硬要说他老子还和高迎祥有些不愉快。 所谓的师徒,当年是狱中的无可奈何,如今是抱团求生的顺势而为。 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杨耀闹这一出,若让刘承宗和高迎祥互换,他心里会很不高兴——到底谁是首领? 以己度人,这叫喧宾夺主。 再和高迎祥一起,早晚貌合神离。 啪! 高迎祥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把刘承宗吓一跳,刚松开的手又按到刀柄上,寻思我他妈正担心貌合神离呢,你高师傅这就连貌都不给我合了? 结果谁知道高迎祥根本没看他,扬臂指着杨耀:“他妈的,我高迎祥就这么不值人投奔吗?” “哈哈哈!”说罢他仰头大笑,拍着刘承宗肩膀道:“狮子,好事!别让人一直拜着了,快收了这帮弟兄……以后要为刘将军好好效力啊,否则我们都要怪罪你!” 这是刘承宗第二次见识到高迎祥的长处,还是大气。 一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没几个人能诚心为别人高兴。 哪怕只是违心祝贺,都已是违反人类本性的举动。 不论诚心还是违心,都很大气。 说罢,高迎祥见他没有动作,以为是为粮草发愁,遂倾身耳语:“没事,粮草我这还有。” 刘承宗没说话,起身后退,朝高迎祥满怀歉意地躬身抱拳。 高迎祥抬手拍拍他胳膊,朝杨耀一指,一脸‘放手去干,老大哥罩着你’的模样。 他以为刘承宗感谢的是粮草援助,可实际上刘承宗感激的是高迎祥给他上课。 成为领袖很容易。 当所有人不知去向何方,带出一条路,他的主见就是队伍的方向。 但做好领袖很难,世上不乏天生帝王将相的人,最后落得众叛亲离。 气量很重要。 刘承宗转过头,带着些许防备上前把杨耀扶起,问道:“你说是固原来的百总,怎么找到我的?” 杨耀起身,刘承宗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这让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点头,心知这是问他来路,便抱拳道:“将军此前亦为边军,欠饷的事在下就不多言了,去年腊月,营内几个逃兵,万寿节被千总捉住,在将台上活剐了。” 哦,是去年在固原兵变的边军。 刘承宗点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桌的曹耀高显几人,这事他再清楚不过,他们那两队鱼河堡边军就是因固原出事,才抽中短签被遣散。 杨耀道:“我等弟兄杀了千总,一路攻三水、耀州诸地,后来投了白水王二哥,王二哥死后,被官军追剿四处游荡。” 其实不用杨耀说,刘承宗单看那满是伤痕的铠甲,就知道中间经历过多少战斗。 “万念俱灰之时,听闻将军在北边打驿城败官军、释败兵不扰民,我等有心投奔沿途打探,正好路上见到上天猴,知道将军正在此地驻营,这便来了。” 刘承宗暗自点头,这倒说得过去,他道:“如今非常之时,杨百总既曾投奔王二哥,他部下有骁将宋守真你可认得?” “骁将?” 杨耀短暂回忆,摇头道:“王二哥手下勇武之人俱是我等兄弟,没有叫宋守真的骁将,倒是有个拉二胡的姓宋,鄜州的乐户。” 这么一说,就对上了。 刘承宗心中再无疑虑,上前拉过杨耀,拱手道:“对,就是个乐户,既然同是边军兄弟,今后刘某便多多仰仗杨兄。” 众人皆大欢喜,高迎祥挥手道:“再取几个碗来,迎恩跟上天猴同去营外,给杨百总的人安排营地,再把杨百总队伍里头目都叫来,大伙饮酒吃肉,也让狮子认识认识新投奔的部下。” 中斗星与上天猴领命前去办事,杨耀也被刘承宗拉上桌子。 高迎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端着酒碗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杨耀:“杨百总,你……狮子我不是撬你家砖墙,我是真想知道,杨百总难道没听过高某名号?” 很奇怪啊,高某人在边地四镇跑了这么些年,口外的蒙古人逃进汉地,都知道来投奔我,难道在固原就这点名气吗? 杨耀的回答很官方客套:“高闯王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早已有所耳闻。” 高迎祥顿住,像喉咙里卡了东西,调整气息才从尴尬中恢复过来,身子向前伏着,两眼看着杨耀:“那为何不投我?” 这是高迎祥最疑惑的地方。 不是说刘承宗不好,刘承宗非常好,否则他也不至于专门拐进山西去找人。 但投奔这件事,难道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嘉胤是大树、他高迎祥也是大树,但刘狮子是堵危墙,投奔别人安全,投奔刘承宗危险。 杨耀这伙专门找上刘承宗不奇怪,毕竟他们都是边军,天然有更高的信任基础。 可他高迎祥明明在这,上天猴不可能没提,杨耀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要想知道,这里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高迎祥先看刘承宗,再看杨耀,解释道:“这与你投刘狮子无关,便是今后再多人投刘狮子也好、投上天猴也罢,无妨,那是人各有志!只是高某必须知道……” 他坐正了拍拍宽厚胸膛,诚恳道:“是不能服人还是名声不好,我得改。” 百总职位不高,但普遍才能、智力、文化程度都不会太差。 基层士兵,至少要参加过两次战斗且都取得战功,中间以管队之职带领队伍并在武学、堡寨学习军事知识,才能担当百总。 要么就是世袭卫官出身,这个就简单多了,家学渊源还有卫学,大多能胜任营兵军官的职位。 何况从兵变里杀出来的杨耀,经过短时间融入,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举动,把刘承宗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他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本以为照刘承宗本事,就算与这些流民军合营,那在营地里也该是被人供着当祖宗、出门都得横着走的人物。 谁知道刘承宗如此年轻? “刘将军,高闯王,实不相瞒,来之前在下并未想到,将军如此年少有为……不过就算在下知道,也还是会投奔刘将军。” 杨耀边说边观察酒桌上几人表情,道:“我不知闯王才能高低,但在庆阳宁州,我曾与孙猴儿、贺自节等土贼合流,后来也投过王二哥,都对我等边军弟兄极好极敬,为这亲待敬重,我们八百多个弟兄。” 这形容,基本上等同于刘承宗在高迎祥这的地位,军粮全管,干活不用出力,养着一部就为遇上官军有个守护神。 杨耀抬手比出二的形状,面上有掩不去的悲戚:“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这点人,我本不想投大首领,但若放开了抢,我们心就散了。” 这其实是个很阴暗的道理,《后汉书》里以养鹰比用人,说饥即为用,饱则飏去。 当然饥饱都不是说能不能吃饱饭,而是群体能提供的安全、财富及种种欲望的满足。 一伙边军大肆抢掠,弄到财货不难,可弄到了财货,别人干嘛还跟着你,携金银绸缎跑回老家不行么? 你是贼首,兵不是。 就算留在身边,也会从一群亡命徒变成一群富家翁,战斗欲望又能留下几成? 说白了,但凡能好好活着,没愿意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一定要投奔,我们吃够了该跑的时候贪恋财物要打、该打的时候又慌不择路去逃的苦头,一定要投奔懂行的,不单首领知兵,部下也得是好汉。” 杨耀说罢,端起酒碗对刘承宗道:“如今名声在外的首领,我只会投刘将军部,有义军气象。” 刘承宗听着暗自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将碗中酒水小饮一口。 他自小蹭断头饭饮断头酒,酒量很好。 但不贪酒,还有点害怕喝酒。 心里总觉得这是个召唤仪式。 仿佛只要做出端酒碗往口中灌这个动作,就会在身后召唤出板着脸的大哥,怒斥他军中不准饮酒。 杨耀很有意思,这是个追求大义的百总。 大义,刘承宗明白。 春秋战国近千年争霸,让中原军事技术理论飞速增长,达到当时技术条件下的瓶颈。 此后历朝历代的军队,没有哪个朝代不用保家卫国与个人荣誉的大义维系正规军。 但国有运势盛衰,每个王朝初兴不但有大义,更有功勋授爵、战功授田甚至世荫子孙的实惠,至盛世,物产丰饶民富国强,军队所获实惠更多。 可到了王朝末年,普遍只剩下这股大义给军队吊着一股气儿。 不过刘承宗觉得,翻遍史书,像如今军队这么憋屈的情况也无比罕见。 天下农民起义不知多少,流寇盗匪更多,但官军从来都是手握大义一方,即使在王朝末年,叛乱初期都少有正规军投降叛军。 为国平叛、加官进爵,国家命运与个人发展的完美结合。 尤其在大明这个组织、训练、士气、枪炮、铠甲、具装,都比之先代无比完备的时代。 一千多年来,农民起义与官军之间的实力从未如此悬殊。 就在此时,刘承宗突然想笑,但又害怕笑出眼泪。 他对面坐了一个心向大义的大明帝国前军官。 当保家卫国的大义被饥饿压垮,只能在纵兵作乱与保境安民之间,寻找一个能填饱肚子苟全性命的平衡点。 这不可笑,很讽刺。 可笑的是,他是杨耀眼中的平衡点。 很快,杨耀手下几名部下被上天猴带来,在营地里另外安置一桌。 叫王文秀的步兵百总生得一点儿都不秀气,一脸大胡子跟头发连在一起。 胡三槐、吴养臣两个管队一个瘦一个胖,还有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俱是体态雄健,是家丁头目。 都是固原镇的精锐。 众人相见,他们还稍有拘谨,高迎祥也不再执着于问边军自家有何不足,拿出周游四镇的阅历在酒桌上活跃气氛,那当真是天下第一。 就连不愿多饮酒的刘承宗都喝了半碗,这还是他心里提着劲儿呢。 至于曹耀就不用说了,那本就是个喜好饮酒的,好不容易逮着酒,没喝到被扛回去也差不多。 刘承宗本来就有点担心曹耀喝多,开始看了一眼人还好好的,俩人还聊了会天,跟他感慨该回延安了,想婆姨了。 再过一会儿,桌上肉都吃完快要散场,再一回头,曹耀和冯瓤已经不在桌子上了,俩人在山头朝东边垒了几块石头,磕起头来。 一边磕头一边喊人名,最后大着舌头抱头痛哭,徒留没喝酒的高显跟魏迁儿在山下抱臂立着,尴尬极了。 他俩喊了上百个刘承宗没听过的名字,若非在里面听见刘遇节这个名字,还真不知道他俩在干啥。 就连高迎祥等人也被惊动,凑过来朝山上看,问刘承宗:“狮子,你手下那俩兄弟,干啥呢?刘遇节是谁,听着耳熟。” 刘承宗叹了口气:“杜将军部将,万历四十七年从萨尔浒带他俩逃出来,在辽阳和熊经略撞个照面,被斩了……高师傅见笑,俩人喝多了,祭拜战死袍泽呢。” “把他俩扛回营地,夜里都提着劲儿,别这俩撒酒疯再炸营了。”刘承宗对魏迁儿说罢,转头向高迎祥告辞,这才对杨耀道:“走吧,咱也回营,我给你和王百总前后两哨编制,回营细讲,明天跟我回延安。” 众人举火在山里穿行各自归营。 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成了刘承宗的家丁队长,杨耀和王文秀各领前后哨的哨长,麾下边军就地整编为哨下战兵。 次日清晨,刘承宗辞别高迎祥,率部向延安行去。 才刚走出山口,就听有人喊自己,回过头,竟是高迎祥肋下夹着粗杆长矛奔马追来。 离近了,他才看清,高迎祥夹的不是一杆长矛,朱色长杆头无锋,编了不知从哪来的旧缨头雉尾珠络,是面卷着的红缎面黄边大旗。 “高师傅?这是……” 高迎祥没有说话,只在马上笑笑,扬臂将一丈二尺的旗杆握在掌中抖起,红面黄边的大旗迎风而展,正中用黄线绣着偌大刘字。 高迎祥打马将大旗递到他手中,笑道:“你也该有面自己的旗了,刘将军。” 第一百一十章 墙头草 延安东北方向的大王山,刘承运扛着书箱往前走。 穿过绵延荒山枯林,深入山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山谷间小溪潺潺,几孔新开窑洞沿黄土山壁一字排开。 承运终于放下书箱,抹了把汗,扬起笑脸伸直了胳膊,环指四周:“狮子哥,这地方怎么样?” 小山谷不坏,要高地有高地、要谷地有谷底,几条山路四通八达,刘承宗点头道:“好的很啊,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说罢,他转头朝曹耀、杨耀等人挥手,五名哨长便各自带队牵拽骡马,各自占起了地盘。 刘承宗比队伍早回来两天,在家人暂时避居的钻天峁上跟家人见面了解情况,随后才带队伍进肤施县境内。 刘承运坐在箱子上道:“可不是我找的,二叔以前是税官嘛,哪里的百姓逃走,他都知道,你走以后我们就在这些地方躲着。” 他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那原本是粮窖,二叔探查地形后,让人挖通了,在内里设灶台,烟道有百步长,通到山那边的悬崖上,这边烧饭烧水,烟都从那边出去。” 刘承宗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跟随而来的郭扎势,环顾左右,暗自点头。 父亲寻这地方极好,种地不行,但当作避冬的临时营地,再合适不过了。 他问道:“山里还有粮食么?” 刘承运点头道:“从收到你回来的消息,二叔就开始运粮,你回家也没停,现在有百余石,不过再多就要想办法了,家里也没粮。” 说着,刘承运起身打开书箱,边翻找边道:“其实你该在家多呆几天,你不在这段日子,二叔二婶还有大哥都很担心你,别看你回家住两天二叔和大哥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刘承宗闻言抿着嘴抬头看天,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连黑龙山都不能回……大没告诉我,承运,眼下府城左近没能与咱为敌的人,为啥不回黑龙山住?” 眼下这大王山在黑龙山南十余里,而刘向禹他们则在东边十余里外的钻天峁。 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 承运翻书的动作顿住,闷闷说出句:“大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咱的家,黑龙山就先别回了。” 说罢,他又在书箱里翻找起来,片刻后才拿出四个厚厚的本子,递给刘承宗道:“哥,这段日子家里都在等你回来,这三本,一是二叔和杨先生所编,上面有延安府地形图,各地大户人家、王庄、牧场、矿山,各族财力、宗族、官员、靠山的情报,以左近肤施、安塞、甘泉最详细。” 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随后,刘承运又拿出第二本:“这是二叔和大哥一同编的,我翻过几页,有兵书摘录、战伤医治、编练士兵、日用辎重算数之类的东西,我不太能看懂,后面你自己看吧。” 又是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最后,承运掏出两个大本,扬着脸啧出一声,笑道:“终于轮到我了,这一册,是我的主意,跟岳父一起把他这些年来各地的干儿干女、认识的人,记录一册。” 他递过来道:“岳父也想明白了,反正有我这贤婿,咱在外边闹得大,他在城里就安全,什么时候咱被官府捉了杀了,他一家也受牵连完蛋……这一册不一定有用,不过走私买卖、打探消息还能用得上,没准什么时候还能派上大用场。” 刘承运感慨着翻向最后一册书,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说:“这是你走后,我和宋守真一起,把狮子营、王和尚、张天琳、闯塌天诸部所有人登记造册,如今除钻天峁和延安卫,还有各乡里帮人抗税的壮士、愿意出粮的大户,一共一千九百余人,全在上面。” 四个册子,拿在刘承宗手上,让他心里沉甸甸。 这不是四册书,而是能把延安府掌握在手的钥匙。 正赶上郭扎势把骡子马拴好回来,告诉他们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刘承宗把书重新放回书箱,抱着箱子带承运往窑洞走去,边走边道:“周围抗税,具体是怎么做的?” “主要是两方面,地方粮长靠吓,拉起村民抗税,需要人手时咱们出,坐到粮长家去,不让百姓给粮长交税,也不让粮长往县衙交税,官府那边就要靠跑。” 承运详细说道:“延安府城三座门还有小西门,都安插眼线,还有衙役,经过上次的事,府衙县衙的衙役都死个干净,新招的不少都是咱的人,有时消息刚从府衙传到县衙,咱的人已经带消息上路了,他们到地方只能扑个空。” 他笑了一声,总结道:“很多沿河的村子在县衙都消了户,其实百姓都还在那住着,大哥带人把大户打掉,家家都有余粮,今年肤施县的秋粮和摊派,应该只收到七十多两。” 进屋了,刘承宗看看窑洞陈设,都有炕有桌椅,不算坏,拉过条凳坐下,问道:“这还不够衙役和胥吏的工食银,他们能干?” “他们没银子,咱有啊!光杨彦昌就给了咱五百两,你走之后承祖大哥带人抗税,打过九个执意收粮的粮长、地主和乡绅,每次都金银全拿走,粮食给百姓留一半。” 说到这,承运神秘兮兮道:“狮子哥,咱们再进府城,可不能再抢粮铺了。” 刘承宗皱眉道:“怎么突然说起粮铺?” “因为咱家开粮铺了。”刘承运说这话时没忍住,笑了一声才道:“还是岳父有个干儿,我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干儿,想倒粮食,岳父跟二叔商量后,拿了三百两做本,收沿河两岸的粮,还有咱的一点粮。” 刘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粮自己都不够吃,还拿到外面卖?” 承运连忙摇头:“咱上的粮不卖,是送,像县衙户房那个张书办、孟县丞,哥你认识,还有几个书办,每月去粮铺领一石小米,还有几个给咱办事的府衙、县衙衙役,也是一样,他们领咱的粮,办咱的事,有几个乡绅去告状,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刘承宗的眉头舒展了,合着如今县城的书办、衙役,领的都是刘家的俸禄了? 这属于什么,早期渗透? 反正照这种情况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只是一座城,很快就无法起到统治的作用了。 他问道:“这,都是我大的主意?” “对,你走之后,这些事都是二叔和杨先生商议,安排我们去办。” 承运点头道:“哥我问你个事……怎么问呢,我想想啊。” 他抓耳挠腮地组织语言,最后小心又期待地问道:“咱真能,造成朝廷的反?我不是说像现在这样跟官军打来打去,我是想问,咱真能赢?” “官也杀了,反也反了,只有彻底掀翻大明这一条路走。”刘承宗直视承运,问道:“为何这么问?” 承运先是摇摇头,随后坐正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事,府城和各乡里都没少跑,见的多了,想得就也变多了……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二叔说你冲动易怒,知道这事肯定要杀人。” “嘁,我还冲动易怒呢?” 刘承宗指向门外,洒然笑道:“哪个不知道我刘狮子向来儒雅随和,尽管说。” 刘承运点点头,他也觉得狮子哥性格很好,遂道:“黑龙山老宅叫人霸了。” 刘承宗没说话,面上轻松隐去,鼻息变重,坐在条凳上身子向后靠靠,两手大拇指插着腰间革带,捋了捋衣裳。 承运半天没说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了,最后觉得说半句话实在不合适,才道:“知府张辇的妾室有个哥哥,搬进了黑龙山大……哥你干嘛去!” 话都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起身,但他并未像承运想的那样出门招呼曹耀拉上炮队,而是绕到承运身后拍着他的肩膀。 刘承宗语气平静:“宗族合力盖的大宅,我和大哥都没住上几天,前些日子我还因没杀张辇而后悔,你看,该死的人早晚都要死,接着说,大哥为啥不杀他。” 承运觉得二哥东走一趟,回来更稳住,但也更让人害怕了。 他说:“二叔和杨先生的意思,不动张辇,短时间不想招来官军……也就是这个,我脑袋都是乱的,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二叔的打算很清楚,总督早晚要发大军向东剿,所以断了延安府城跟外界的联系,想尽量拖延这一时间。” 承运非常苦恼,两手抱着脑袋叹了口气:“想等官军自鄜州过来,府城一片祥和,等往东和义军作战,府城左近再一时俱起,断了官军退路……但我觉得这行不通。” 刘承宗坐回条凳,他的气渐渐消了。 如果有更长远的打算,让那狗一样的东西住几日老宅也不是不可以。 他问道:“怎么行不通,说来听听。” 刘承运突然恨恨道:“都是墙头草,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什么叫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那些乡民,说要抗税,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三个站出来,等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都抗税了,等我们走了,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跑去县衙告状。” “那些衙役,领着我们的粮,心却没跟我们在一块,不威胁他们,他们就不好好做事,威胁他们,我们又和贼人毫无区别。” “还有延安卫的杨彦昌,他就是个试百户,靠我们当了大官,你从山西回来的消息快把他吓死了,生怕咱被捉了抖落出来他,只想着他自己!” “就连二叔,二叔和杨先生还有大哥……” 小个子的承运恶狠狠数落一遍所有人,说到家人语气终于稍有缓和,深吸口气道:“都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可我知道他们不信,不信我们能推翻朝廷。” “我想劝他们信,可是秀才举人进士坐在一起,没有人听我的;造反的头目们坐在一起,还是没有人听我的;人们只会让承运干这个、让承运干那个,他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等官军来了还想俱起,起不来的!都是墙头草!” 刘承宗不知道,留在家的队伍这段日子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转变,但他知道承运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不过他多少能猜到,无非是人们发现官军并未如期而至,生活又安稳起来,造反的那股劲儿就泄气了。 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是亡命徒。 这很正常,否则这个世界应该是光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带帽的。 但实际上瓷器就是怕石头,没人不想过安稳日子。 苟活比造反安稳,造反了控制一地比更大动作引来官军安稳。 他起身拍拍承运:“承运啊,你做的很好,大哥和我大还有杨先生,也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说得对,人们都是墙头草,只要固原总制府能派来大量官军……人心都会站在朝廷那边,起不来的。” 刘承宗抬起头:“那怎么办?你说过我们破坏朝廷统治,就能赢。” “起不来可以慢慢起,人心因官军站在朝廷那边,这很好解决。” 刘承宗把这件事说得,就像出门撒泡尿一样简单:“家里人做的这些不会白费,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有一点,不能成建制的把官军歼灭,那做的这些就都是无用功。” 他点点自己的脑袋:“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脑子里那个他说的。 承运顿住想了半晌,问道:“枪杆子里出政权,啥意思嘛?” “我之前也不确信,我们究竟能不能赢,但这次回来,你跟我说这些,家里做了这些事,我知道我们最后一定能取胜。” 刘承宗道:“我在东边认识了许多首领,有的气量盖世,有的身先士卒,还有人会安葬每个死掉的部下……这太奢侈了,你知道那是走着走着就有人死掉的队伍啊,他会把每个人挖坑埋好。” “我很佩服他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枪杆子,可在他们身上,很难让我找到战胜朝廷的信心,因为他们只有枪杆子,什么叫枪杆子里出政权?说这话要有政权却没枪杆子。” 刘承宗说着,抬手揽住了刘承运:“我们家族正在从无到有的建立政权,这很难所以会很慢,但你不要着急。墙头草……哼,好就好在是墙头草,只要我的枪杆子把官军扫了,你看它们往哪边倒!”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制火器 承运回了钻天峁,没过几日,差人送来四杆铳。 火铳鸟铳,不是新鲜物件儿。 在延水关,他们缴获了不少火器,单眼的三眼的,单兵或双人操作的小炮,还有要装在骡车驮运的中型炮都有,很多都扔在那。 没办法拿,整个骡子营,能熟练操作火器的士兵不多,提上三眼铳当棒槌用还不如弓箭腰刀得心应手。 小型炮他们带了不少,曹耀的营属炮哨不过百人,能用骡子驮的小炮足足携带十五门。 还有三位用骡子牵引的三百斤车载佛朗机。 承运送来这两杆鸟铳、两只双管手铳,却很新鲜。 因为这是刘家庄自制火器,出自蔡钟磐妻弟从三原带来的鸟铳匠何信之手。 “做工好的很,比延水关那些东西强多了,不比山西匠造差。” 大王山的晒场上,曹耀端详着火枪,用鼻子在木铳床上嗅了嗅,咧嘴笑道:“他奶奶的,新制铳床,老子上次闻这味儿,还是万历四十六年在京营!” 听他这么说,刘承宗松了口气,他不懂火器。 但曹耀是操持火器的行家,眼光也尤其刁钻,在延水关丢弃不少火器就有他的主意。 所以只要这老贼说没问题,那刘家庄匠人造火器的本事就一定很好。 不过他的话还是让刘承宗很疑惑,问道:“山西造刀好我知道,但山西造火器也好?” “哈哈!” 曹耀闻言大笑,拍拍腰间悬挂的雁翎刀,随后又掂掂手上鸟铳:“你觉得造这些玩意儿,匠人的技艺有区别?” 他指指不远处持缨枪对练的驿卒道:“枪头套筒,卷的;铳管也是卷的;还有这个……” 他板着鸟铳龙头杆,扣动扳机,龙头落下:“这里头看着精巧,簧片与交股剪刀又他娘有啥异处?最难之处还是把打好的铳管钻透,要光要直,方可击远击准。” “那是天启几年,他娘的忘了,反正是在山西,赶上跟你同名的孙督师打发张道濬回老家造铳炮,张道濬你知道吧?” 刘承宗一脸迷茫的摇头。 “锦衣指挥,他也不重要,反正就是个山西泽州人。”曹耀说着抬起一个手指:“一年半时间,三万余两本金,你知道让山西精工匠人给辽东造了多少兵器?” 刘承宗还是摇头。 “具体记不清了,腰刀有七千五百口。”曹耀颇有卖弄的感觉,得意洋洋道:“三眼铳一万多杆,骡子拉的佛狼机两千多门,还有追风枪。” “这么多?”追风枪刘承宗倒是知道,问道:“就是抢王庄时你想做那追风枪?” “对,我以前有一杆,就是那会抢来的,那玩意好用啊,造好了打大子儿两百步指哪打哪,打散子五十步喷谁谁死。” 见刘承宗闻言沉思,曹耀挑着眉毛惊喜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让匠人做杆追风枪玩?我跟你说就凭你家匠人这技艺,做那玩意儿不在话下!” 刘承宗摇摇头,抬头看着天上日色,又感觉这里人多嘴杂,拉着曹耀走进藏粮食和灶台的山洞,边走边道:“我打算弄个兵工厂,嗯……就是军器局。” 曹耀被他神秘兮兮的态度吓住,跟着往洞里走,闻言皱眉道:“弄呗,这么小心干啥,说个这个,是怕谁听见还是咋的?” 刘承宗转头露出像看傻子般的眼神,理所应当道:“当然怕人听见了,你想,官军来了咱就走,匠人能带走,难不成你还能给铁窑栓俩环背走?” 曹耀点头,其实心中不以为然,带着人就行了,钢铁在哪不能抢,铁窑也好造,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压根不看好设置军器局。 之所以附和,完全是出于对刘承宗的信任。 而且这次回延安府,刘家人所作所为、所制舆图他前两天也看了,确实不一般。 辅政官员出身的杨鼎瑞、县衙主官州府税官出身的刘向禹,再加上知兵的刘承祖,这帮专业人才折腾起造反的事儿……流窜三省做贼的曹耀还真觉得自己得靠边站。 人贵在自知。 曹耀自认做个盗贼巨寇、逃命苟活,他算专业。 但在州府范围,抽朝廷的龙筋,这活儿他确实干不来。 他们思考问题完全没在一个层面上。 “大事还得你拿主意,我这赶鸭子上架的狗头军师,也就能凭经验给你查个漏补个缺。” 曹耀提醒道:“反正我觉得呀,手上这点匠人,就算在山里藏住了,一年做四十杆,做到崇祯二十七年也才一千杆铳,咱俩坟头大树都参天了。” 至于提升匠人数目把生产力提上去的事,曹耀压根没提,因为没必要提。 就不说老师傅带学徒有多难,单打铁用火、水、粮、炭,眼下的陕北,没几个地方能供他们这样折腾。 而且量大了哪儿来那么多铁啊,这年月矿工都跑出去抢吃的了,谁还挖矿? “崇祯二十七年咱俩坟头就长大树了么?那命也太短了。” 刘承宗嬉皮笑脸说出一句,而后收起笑容道:“别的都好说,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地方,我这两天都在看地形图,有俩心仪之选。” “哪儿?” “西川河。” “你是说……王庄?” 曹耀对西川河可太熟悉了,那就是他们抢秦王庄子的地方。 刘承宗点头道:“之前咱不知道,那附近有窑场、有水、有地,非常合适,不过那比府城离鄜州近,官军来了很显眼。” “另一个在安塞,杏子河西北,也是王庄,比早前那个更大,早年是藩王牧地,养羊牧马的地方,后来种田设庄,我让郭扎势和魏迁儿去探探,要是还没被人抢,正好咱也缺粮。” 曹耀问道:“有多远?” “一百四十里。”刘承宗轻松地说出这个距离,摇头笑道:“现在可容易多了,纵横百里根本不是问题。” 做坏事不能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有俩方法,第一个是始终活动在别人视线之外,就比如昼伏夜出。 所以上次抢王庄,他们赶夜路分批运送,百里路程他们往返运了很多次,前后折腾了近十日才把粮食带回来。 至于第二个方法,是捂住别人的眼睛。 如今的延安府城,已经被刘家人把眼睛捂住了。 “好,既然你选好了地方,我这就让炮哨去准备,等郭扎势跟魏迁儿回来,商议一番做什么准备。” 曹耀点头应下,设不设置军器局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所有人来说,弄到粮食很重要。 他说这是好事:“也能瞧瞧杨耀的本事……你说这次回来与承祖合营,怎么没了动静?” “不合了。” 刘承宗摇头道:“早前想简单了,过天星与王和尚闯塌天,都是自成一营,虽是合兵共进退,却与咱同高师傅情况一样,整编不了他们的部队。” “若而单同兄长合营,又会让他们没了人手,家里如今在做的事也很重要,将来能起到更大的用处。” 粮草捉襟见肘,让首领们的情况两极分化。 有些首领,像不沾泥、上天猴、浑天猴那种,就会夹裹百姓被推着如蝗虫一般四处掠夺。 另一些首领,比如刘承祖、刘承宗、张五这些知道边军厉害的人,则对兵力数量非常谨慎,尽量吸收有经验的士兵来吃粮。 他们势力更小,却也因此粮草压力更小,有了谋而后动的机会。 但这两种形式都不健康。 “你想啊,我大和我哥、我弟做的这些事,你能想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么?” 刘承宗向曹耀描绘出一副关于未来的美好蓝图:“延安府,拿我们的俸禄;百姓,是我们的人;官军打过来,百姓会为我们提供消息;村庄会被我们的人转移;我们走到哪,不必劈柴烧火埋锅造饭,百姓会为我们提供一餐干粮。” “当官军还在追击我们,百姓已在前方修造营垒壕沟,我们进驻,官军挨打……” 曹耀抬手制止了他的美好幻想:“可你大、你哥、你弟现在干的不是这事啊,他们只为百姓抗税,老刘家要都是你这样的疯子,摁着一帮逃兵强盗给百姓修渠,那他妈延安府早大变样了。” “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世上什么不是学来的?” 刘承宗反问道:“我几次冲锋陷阵,还要全靠几位兄长鼎力支持,才能让士卒干他们不想干的事,现在咱们手下的兵都知道,你秋毫无犯、给百姓修渠,百姓被抢了就会给你报信。” “我大是文质之身、杨先生有官老爷做派、我哥有军官架子,他们不知道,心里想的是各安其位,就快连百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他们做这事的目的,本来就是捂住延安府的眼睛,求啥得啥,这很正常。” 刘承宗说这些,没半点怪罪父兄的意思,父兄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在皇权时代,官员和百姓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牧民、牧羊犬和羊都生活在草原上,牧民会修羊圈,但很难换位钻进羊圈体验吃草什么感觉;反过来羊就算进了屋子,一开始也不可能直接卧在床上睡觉。 刘承宗的语气放缓:“也就我弟跑前跑后,才能知道百姓心里想要什么……我弟能知道,我大我哥有能力。” 他抬手用大拇指对着自己:“而我有做这事的愿望,只差一次胜利。” 每个人都受益于自己的经历,并经由每次受益强化性格与思考方式。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年轻使他受限,而胜利带来的威望能抵消这一弱点。 曹耀问:“所以要抢王庄?” “太小,不足以合诸营,定规矩。”刘承宗摇头,他深吸口气,道:“官军,固原、庆阳的官军。” 就在他和曹耀聊完这些事的下午,高迎祥从延长县派了人来,不光带来了上天猴、浑天猴及不沾泥的部下,还有延川混天王张应金的部下。 他们是来认门的。 这意味着陕西的河西道延安府,宜君、中部、洛川、甘泉、府城、延长、延川,各地首领已经连成一片。 他们暂时有上万人,很快……刘承宗觉得这数目还能多三倍。 随后几日,刘承宗忙着和闯塌天、王和尚、过天星还有杨彦昌等人会面,相互交流对官军的看法。 最终达成一致,相约执行待官军来袭,就撤退至延川再进行决战的计划。 这就是合营的难处,诸多首领平起平坐,让集中力量变得困难。 他太需要威望了。 很快到八月十五,承运给大王山送来两只羊,喊刘承宗去钻天峁与父母兄弟团聚。 饭桌上再难见到过去那样轻松的模样,他们的席间谈话充斥对局势的看法与未来的担忧。 刘承宗只吃了一半,便匆匆告辞,奔马穿过蟠龙川,跑回大王山跟自己的士兵赶了个二场。 这次他们没有喝酒。 原本刘承宗还打算想办法给他们弄点酒喝,没想到不单几个哨长反对,就连曹耀也不打算喝酒了。 时间不对。 上次喝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曹耀感到尤其丢脸,也在炮哨严格遵守禁酒的命令。 回来时刘承宗带上了承运,他知道这小子想干点大事。 尽管他并不准备让承运‘干大事’,但可以先观察、先学习。 他在心中思索着身边每个人的定位,在承运身上,他看见了一个未经打磨的玉石。 既能统管辎重,也能深入百姓。 还有贿赂、威胁的才能,将来再跟王和尚学一学,怎么煽动百姓。 他就会有一个战争之外的多面手。 也正是在这一天,披星戴月的魏迁儿和郭扎势终于从安塞县赶回,他们带回了好消息。 位于杏子河岸的王庄牧地非但没有遭到抢掠,而且还因这场持续数年的旱灾兼并了周围田地。 杏子河两岸的百姓投献土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卖身为奴籍以栖身。 那里非常富裕,与人间地狱般的安塞城有天壤之别。 “而且东家……”郭扎势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冒火,他兴冲冲地对刘承宗道:“他们向王府运租银的队伍,就快过府城了。” - 注:张道濬回乡制军器数量,出自《张司隶初集·奏草焚余·督冶复命疏附阁部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块肉 到嘴的鸭子,刘承宗怎会让它丢了。 租银被抢,板上钉钉。 刘承宗为这次劫掠做了充分准备,又是伏兵、又是设防的,结果发现完全多余。 他麾下四哨自各山头奔下,运银的府兵、民夫不是磕头就是逃跑,根本没人拼死力保护王府的租银与骡马。 特别离奇,二百多人,竟找不出一个忠勇之士。 运租银的庞大队伍随之土崩瓦解。 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延安府闹贼的消息传得太厉害,安塞本就不太平,靠驻扎在王府的旗军还能吓吓贼人,但越临近府城人们就越害怕。 就在八月十五夜里,运银队在安塞城休息时,人们还在通铺上小声交头接耳,说着府城刘营抢大户的故事。 反正有人吓得瑟瑟发抖,也有人强给自家壮胆,半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晌午,就看见一队队精骑打着刘字大旗,从山上卷土龙奔来,比他们听说的刘营还要有威势,哪儿还有抵抗之心。 高迎祥送的大旗立了功。 刘承宗听投降的俘虏说这话时都乐了,问道:“你们头天夜里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他们这直接投降的德行,完全不像给自己壮过胆儿的样子啊。 哪知那俘虏道:“我们都是穷鬼,刘营从不杀穷鬼。” 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尤其刘承宗笑得厉害。 这帮人平时领着王府俸禄,以宗室的狗腿子沾沾自喜,见着他的人,反倒能认清自身所处阶级了。 刘承宗笑罢了,转头对曹耀道:“谁做过欺男霸女、抢占民田、垒坝断河之类的事,还有铁了心为王府做事的,让他们指认出来。” “好!”曹耀点头应下,顺着说道:“指认完,把坏人杀了,还是把坏人放回去,断了别人后路,招为辅兵?” 刘承宗听前半句时候表情还行,后半句直接转头瞪眼:“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曹耀仰头笑笑,摇头道:“其实我觉得杀还是放,都无所谓……小人物的善恶已经没用了。” 刘承宗不禁哑然。 成千上万饥民在城外食不果腹,四十里外修起璀璨琉璃塔。 村庄荒芜饿殍遍地尸骸填大坑,一道河坝拦住王庄腐粮香。 这是个离奇荒诞的乱世,曹耀在这乱世里像条野狗奔波十年,很容易对世界失望。 是善是恶,因病因饿,人总会死。 也许在曹耀眼中,这些人是小人物,他和刘承宗也是小人物。 杀一些人,放一些人,于大局无益无碍。 甚至大局,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能活着就行了,谁还在乎什么大局。 “有所谓。”刘承宗摇头道:“辨善恶分黑白,是人的尊严。” 不仅仅是他,也是刘字大旗下的他们,甚至是这些即将被指认之人的尊严。 人才有道德,禽兽没有,而把自己当成人,把别人也当做人去看待,才有尊严。 指认这件事,有囚徒困境。 当不存在第一个指认之人时,所有人都不会指认,但当出现了第一个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诶你他娘,那事也有你份啊,将军,我要举他!” “还那有他呢,你怎么光说我!” “你占我婆姨,去你妈的!” 二百多人,在指认中乱作一团,有人互相叫骂,有人相互厮打。 让围观的骡子营士兵面面相觑,难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这帮人还排成队列押着租银往南走。 曹耀上前维持秩序,朝天鸣出一铳,打马骂道:“都别乱打,排成队站好了,每个人依次往前走,其他人有问题就说。” 他让人押着每个人从队列前走一圈,有问题的站左边、没问题站右边,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指认。 最后左右两边各站了一百来人。 有问题的多是给王府做事的仆役,没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新招募的安塞饥民。 而在有问题的人里,又有一小撮人过去经常欺负其他仆役。 刘承宗当了一次荒野中的县太爷,现判现罚。 有六个被数十人指认是罪大恶极,被韩世盘韩世友带家丁按在地上斩了,余下的视情节轻重、指认人数,予以杖责或干脆交给饥民收拾。 还有不少人其实没犯什么大错,只是产生口角、打过架之类的小事,则被保护起来,免于惩罚。 另有两人诬告,被曹耀一铳一个,都毙了。 罪责轻的其实求求情,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诬告不同,诬告不单是骗人,欺骗背后是想利用他们。 这是找死。 剩下的人还真别说,身体素质都凑合着能看,毕竟王庄已经帮他们从饥民里筛选了一遍,身体不行的也不会派出来干这事。 五名哨长各领队伍在人群中挑选,看上眼的就拉到队伍里分配给战兵做辅兵。 前后花了近一个时辰,退伍又添了百十人。 刘承宗没去搀和招募辅兵的事,他忙着打探王庄情况,还有检查收获战利。 最显眼的是四只木箱,各重五十余斤,里面放的东西都一样。 每箱三层,最上层有黄金百两,下两层各有白银三百两。 合计黄金四百两、白银两千四百两,值银五千六百两。 然后是农作物,碱面、盐砖、花椒、精细棉布、硝制好的皮革、牛羊角之类。 货物的种类太多,刘承宗没一一去看,只拿着王庄管事的货单对照,确认东西没少。 除此之外,还有品相甚好的大马二十四匹、双轮四轮车二十辆、肥羊四十五只、驮货骡马百余匹。 他最想要的粮食,里面没有,只有诸人随身携带七日干粮,倒是有不少马草。 一番询问,刘承宗才知道,这次的王庄,不是秦藩,而是庆藩的牧场。 他们要运送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甘泉,自甘泉送往鄜州,从鄜州到庆阳,从庆阳到宁夏韦州。 “胆子不小,你们王庄管事的,就没想过遍地贼人?” 已经被招为辅兵的旗军依然对刘承宗非常害怕,点头道:“想过,咱都不想出这趟差,可王府催的急,管事的也说到甘泉地界就太平了,催促我等快快上路。” 刘承宗的疑问可太多了:“到甘泉就太平?想的可真美,这里财货不少,你们既然不想上路,怎么不把它分了各自落草?” “不敢,走到甘泉,那边有王庄接应,再到庆阳,还有韩王府的队伍,临近冬天,都要往王府送货。” 辅兵把到甘泉就太平的原因说罢,又苦笑道:“这里头没粮食,给王庄办事,好歹饿不死,落草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王手下一块肉么?” 一块肉? 刘承宗还反应了一瞬间,才琢磨过来,意思就是送命的炮灰,他笑道:“我是刘承宗,跟着我走,也能叫你们吃饱……你给我仔细说说,那王庄究竟并了多少民田,怎么会弄到这么多财货?” 说罢,他下令队伍返回大王山。 路上,这‘一块肉’给刘承宗把那王庄情况细细道来。 那个王庄名下土地不少,但也没多到离谱,按五百四十步的大亩算,是杏子河两岸七十顷上好田地。 但它不像早前的秦王庄子那样生产单一。 那不仅有田地,还有牧场、山场、草场、河滩,产马、骡、驴、羊牲畜及各类矿产,种韭、粮、果、菜、草料,而且借着河岸地利,还能打猎捕鱼。 这就很厉害了,哪怕在守着无定河的鱼河堡,那河里两年前就啥都没有了。 他们铤而走险没别的原因,万历十八年朝廷把陕西、河南、山西的宗室禄米定了一个数。 官员们都对宗室讨厌得很,太平年岁都不乐意给王府起运禄米,如今三边军饷军粮都发不出,可算找着理由了,谁还管你什么宗室禄米。 朝廷不给王府发禄米,王府只能催促各地的庄田管事,赶紧送银子过去。 东西运回大王山,刘承宗与五名哨长聚着议了议,主要是把战利品分配的原则告知杨耀、王文秀两名哨长。 随后依照规矩,七成队部、两成士兵、一成军官。 兵勋簿给了精于算数的承运。 没过多久,几名哨长正在商议劫掠王庄事宜,承运就找上门来了。 “这么快?厉害啊你!” 刘承宗一脸喜意,走出门却见承运有些尴尬,把他拉到一旁说:“哥,不是我快,你们这,什长分的银子没兵多,这合理吗?” 刘承宗稍稍皱了皱眉头,把账本拿在手中,一看就明白了。 士兵的两份战利是一千多两,军官的则是五百六十两。 按规矩,是哨长拿十份、队长拿五份、什长拿一份;而战兵则照兵勋,最多可以拿五份。 这么分下去,战兵少的拿一两、多的能拿五两。 而军官依照级别,什长才领一两八钱、队长领九两、哨长领十八两。 刘承宗笑笑,道:“这是因为营内缺少辅兵,我的想法是辅兵不分战利,需要战兵养他们,什长的小队如果立功了,可以发赏银,就按这个分就行……你都算好了?” 该招募辅兵了。 其实他很羡慕高迎祥手下,那些各式各样的人才,有人打马草、有人去采果子,或者像过天星手下的辅兵能遛马、放哨。 在他的营地,这些事都得战兵干。 如今骡马多了,即使驻营,每日杂工就能把战兵的时间排满。 短时间还好,长此以往,影响战斗力是迟早。 刘承宗带着承运走进议事的窑洞,曹耀第一个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怎么样,这趟能分曹某几两银子?” “哨长十八两,队长九两。” 五个哨长,曹耀杨耀还有王文秀都自己做过首领,对钱财其实看得没那么重。 曹耀咂咂嘴,对杨耀笑道:“十八两,还行,这一趟啥也没干,弄到在边军干半年的钱。” 倒是高显和冯瓤俩人反应不一样,这银子对他们来说是笔巨款。 至于统领塘骑队的魏迁儿,已经被这数目弄傻了,靠在土墙上扳指头,板了好一会儿,呆呆问道:“将军,能分我九两?” 刘承宗点点头。 魏迁儿伸出三根指头,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三年,我在驿站干三年,工钱是十两八。” 刘承宗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收收那臭嘴,跟几位哨长学学带兵,以后有本事也让你当哨长。” “这他妈咋收啊?” 塘骑队长挠挠脏兮兮的发巾,自言自语一句,话已经出口才轻轻给自己个嘴巴,眼神坚定了立正道:“将军放心,我一定讨几位哨长喜欢!” 说罢,又凑近一些小声道:“咱这也用不着钱,我能把银子送家里去不?” 用不着钱,是哨长们对银子不太感兴趣的最大原因。 整天圈在营里活在山上,银子基本上已经是去它本该存在的意义。 其实这也是刘承宗制定规矩,把钱粮之外所有战利分给士兵与军官的原因,回头等营地里人多了,随便往哪儿一驻扎就是个小市场。 队伍内的战兵能用赏银与战利各自买卖,也好约束他们的心思。 他当过兵,太知道整天圈在营地对士兵心态的影响了,就算士兵都是喜好钻研武艺的,每天也就练四个时辰,其他时候闲着无聊,难免沾染不好的习惯。 比如饮酒、比如赌博。 要没这俩习惯,无聊了则容易开小差,不是跑出去干点祸害老百姓的坏事,就得在营地里跟其他士兵找点事。 反正肯定没啥好结果。 有个小市场,营地内部依靠其互通有无,士兵闲着无聊要么摆摊要么逛街,也不失为农民军的娱乐项目。 魏迁儿的话引得几名哨长为之侧目,他羡慕哨长们钱多,哨长们羡慕有家,居然有能送钱的人。 也就曹耀特别欠,盘腿在炕上往后一仰:“接过来吧,你看我,婆姨就在山那边,一会领了银子我就给送去。” 魏迁儿俩眼一瞪,想骂街的嘴已经张开了,想到刘承宗刚才的话,又把嘴闭上长出口气:“曹哨长说的对,我回头也把家眷接来。” 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把刘承宗逗笑了,他抬手道:“你们说的对,驿卒弟兄们最好把家眷接来,有家眷的送银子也是个事,不过不是现在。” 他坐到炕上道:“好事还在后头,那庆王庄子里有好马,有能灌溉没受灾的田,有山窑铁矿,而且还不像延安府地处要冲,四周都是山也好藏人,是安置家眷的好地方……明天咱就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杏子河 平静的杏子河谷里,体态强壮的庆王府管事林蔚率领仆从登上土山。 河谷对岸,成百上千的饥民推运石料土方,送往即将完工的山堡。 林蔚是宁夏中卫卫学的教谕之子,因生得漂亮,考取秀才功名后被庆藩纳为沙井乡君的仪宾。 因辱骂主君,被判了充军,但依照律法,主君尚在不能充军,就被丢到安塞的王庄做管事。 他端着一支单筒水晶片望远镜,扬臂指向山堡几处,对左右道:“这座堡子,还有两侧三处墩台,必须在入冬前修好。” 左右王庄仆役闻言面面相觑,有胆大的道:“林承郎,临冬不过月余,这,无论如何都修不好啊。” 旁边仆役也帮腔道:“是啊,林管事,催工要死人的。” 王府仪宾,最早是官职,但因县君、乡君的丈夫往往在仪宾中挑选,久而久之,就与驸马一样,成了主君丈夫的代称。 林蔚是乡君丈夫,因而有从六品承务郎的官职,尽管犯错犯法,依然是皇亲国戚,不能以平民视之。 听了左右的话,林蔚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用不屑眼光看着这些王庄仆役,讥讽道:“死人……我来之前,你们几个肉头逼死的人难道还少?” 这话一出,仆役们就不高兴了,这管事是戴罪之身,可别跟的管事不一样。 有人面露凶相:“林承郎,你这话未免过分了,你没准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这些王府庄户可生生世世在此,咱们就凑合搭伙过几年,到时你该充军充军,别最后闹得死在这,对谁都不好。” “我巴不得死在这,实话告诉你们。” 林蔚虽是个外来户,却也都不怕:“我家主君患病多年,她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充军,我西北边卫出身,充军还能充到哪里,去辽东也不过是个死,保住这庄子,就是我活的希望,你们若跟我对着干。” 他把仆役挨个看了一遍,轻笑道:“我死之前,把你们都带走。” 他还真能把仆役都吓住,都是庆藩庄户,别说杀他了,一个仪宾死在这,整个庄子的人都遭殃。 但反过来,这仪宾是个早晚都会死的人,这种想活却必死的人干起事来,可比不要命的可怕多了。 还是先前仆役中胆子最大的人开口,语气已经软了下来,问道:“可修这石堡子,跟你保命有啥关系?” “一帮囊包肉头,让招饥民,不知为何招饥民;让修堡子,不知为何修堡子。” 林蔚扬着下巴骂出一句,又无可奈何地讲解道:“府城左近闹起群贼,这王庄安塞知道的多,府城知道的少,招饥民为王庄所用,开石筑屋,给上一口粮就不会作乱,小股贼寇来了庄上也能抵挡。” “前些时候榆林发来购马草的书信,你们都知道,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你们也知道。” 卫学教谕人家出身的林蔚,自小见惯了父亲教大头兵识字,讲述经义道理的模样,眼下他也一样,用期待目光看着仆役们,循循善诱道:“此二者之间,与我们修堡子有何关联呢?想一想。” 仆役们面面相觑:“有啥关联?李将军击贼所向无敌,他做了延安参将,贼不就没了嘛,太平了,太平了还修啥堡子。” “贼要都像你一样,天下还真就太平了,占个堡子在那种地?官军来了他们不会跑啊?” 林蔚气坏了,只恨面前没张桌案让他拍:“如今贼是一团团聚在一起,藏在延安府各处,表面看太平,背地里那么多贼都在干嘛你知道吗?那曹操自起事半年抢了多少大户,远走山西的刘承宗杀路游击破延水关,山西却毫无动静,他不回来?” “你不打贼都藏着,你打了贼不得像马蜂窝被捅一样四处乱窜?官军少而贼兵多,你能保证就没贼到这来?” 这玩意谁能保证的了。 几名仆役都像遭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以前的王庄管事多为宦官,难伺候但管的少,到底还有办法对付,可是对林蔚,他们没一点办法。 哄不住吓不倒,惹不起还打不过,就连说话都接不上。 偏偏这人把经营王庄当作救命稻草,有他在,王庄仆役们过不上舒服日子。 林蔚不再管他们,扬着下巴满面骄傲,负手立于土山,不过眉间紧锁又不免担忧。 他希望送往韦州的大量财货能让庆王高兴,没准会免除他的刑罚。 就在这会,有人望向杏子河谷下游,远处拾柴的庄户突然散开,向村庄奔跑,急忙道:“林管事你看那边!” 林蔚转过头,神情大变,望远镜凑到眼上看去,只觉发根发紧。 河谷尽头的安塞方向,马队在前进。 上百人的马队没有叫喊厮杀,没有拔刀冲锋,很安静。 他们身穿赤色、蓝色的边军铠甲,有些是棉布面在外的暗甲、有些是甲片在外的明甲。 每个人都骑着驴或骡子,牵着战马或大骡,头戴四瓣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缓慢而整齐地在河谷两岸铺开,列队驱赶庄户,向前推进。 单看阵势,清楚地在林蔚心中留下先入为主的印信——这是一支军队。 他们兵力虽少,却因一人双骑而把宽度铺得很开,而且编制非常清楚。 每隔三人便有一骑举着长矛,矛上挂赤色三角小旗一面。 百余人组成的马队有二十五杆三角小旗矛,五杆三角大旗矛,旗上均未写字,前队之后有数骑聚在一处,有人举一面白旗,旗上绘扛矛骑将。 林蔚认得,那是四方元帅旗。 西方马元帅,白如雪。 他急忙用目光在河谷间搜寻。 很快,就在河对岸的山峁上发现滚滚烟尘,同样旗帜、同样的编制,一支马队在山峁上列队,俱为蓝旗,中间一面蓝旗上绘持狼牙棒的骑将。 东方温元帅,青如靛。 还有! 自己身后的山梁,也兴起烟尘,一支举黑旗的马队穿过矿山,快速向西北行去,他们举的大旗是是黑底白画,画上将领骑虎持鞭。 北方赵元帅,黑如铁。 紧随其后,另一支举赤旗的马队在山梁停驻,马兵勒住战马驴骡,几名将官模样的汉子俯视牧地王庄,他们身后赤旗上绘大刀骑将。 南方关元帅,赤如血。 四支马队兵分四处,在王庄混乱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之时,便在四方将河谷拢住,最西面的河畔,才有另一支黄旗马队才姗姗来迟。 旗上绘单鞭步将,是中方王灵官。 旗下骡子军比四方马队更多,分做两队,一队各扛火器,骡背俱载火炮。 另一队足有二百余,俱骑战马牵拽驴骡,簇拥一面极精细的红底黄边刘字大旗。 林蔚看呆了,眼神茫然看着五支马队将王庄包围,却没有丝毫动作。 自从在西北四处大乱的局势中被打发到安塞看管王庄,他想过无数次遇到贼人的情景。 甚至还真遇到了一次,数百人衣不蔽体,各各饿得腹部鼓胀,持棍棒农具,自安塞方向朝杏子河谷地涌来。 那时王庄还未修起山堡,只在河谷东官庄修出十二间垒石宅院。 庄户人家各持轻弓连弩据守石宅,七八箭下去,就能吓得贼人退出射程。 围了两日,被弓弩射死、枪矛扎死十一人,饿死撑死四十余人,上百人跑了散了。 最后林蔚被贼人攻庄的恐惧尽失,派人在其中挑出百十个没吃过观音土、还有活路的,在东官庄寻了片地租种,搭设粥厂,安排他们挖石采草。 正因这份经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怕贼人。 当时不怕,如今在东西南北四官庄修出大片垒石宅院,山上的石堡再有月余也将修好,更不怕贼人了。 但……但眼下这些包围王庄的,林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是军队,他生在宁夏中卫,就没见过哪个军队最小编制是四个人的。 何况官军编制都是三马七步,能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要花费大量时间在军队、地方的马户中抽调战马。 在他的印象里,站着不动都能饿死人的贼团,贼首有头大骡子骑就不错了。 他们说是贼人肯定没跑,可是……谁敢管这样的队伍叫贼人? 也就在红底黄边的刘字大旗之后,三四百个棉衣赤手列队站住的汉子,说是贼人精锐还行。 算上前边六面旗子六队人,这已经突破林蔚对贼人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啥东西啊? “林管事发什么愣,怎么办啊!” 仆役的催促中,林蔚勉强定住心神。 放眼望去,河谷里一片乱象,牛羊乱跑、驴马乱冲,还有那些曾经能持弓弩抵御贼人的庄客,如今各各撒腿就跑,却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向山里蒙头乱窜。 “对,快走,你们跟我集结庄户,只能先攻西面两队,若待四面合围,断无生机!” 说着,林蔚收起望远镜入怀,率领仆役按刀跑下土山。 就在他向东官庄奔跑时,刘营五哨,南北两侧的骡队自山道逶迤而下,东西两侧也向中间缓缓挤压。 他们俱是领了刘承宗的命令,意不在杀人,而在用严整军势压迫庄户的心理防线,致其崩溃投降。 实际上这一目的已经达到了。 东西两官庄坚固的垒石宅院是河谷最好的防守地带,但在马兵缓缓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放弃屋舍向内逃窜。 只有少数几人,站在房上持弓弩做负隅顽抗之状。 可是时代变了。 黄旗之下,营属炮哨的曹耀挥手,哨下炮兵自骡背解下虎蹲炮、涌珠炮。 五人一队提炮身、抱炮弹箱向前跑去,扎在屋舍外三十步,仗着长盾与满身铁甲视飞来箭矢如无物,有序地装填弹药。 房顶弓弩手的器具不行,都是轻弓连弩,而且技艺也不行,弩矢打到一半就侧翻了,羽箭则稀稀拉拉落在两旁,没一支能射中的。 曹耀攥着三眼铳立在两门炮旁,只等刘承宗一声令下就放炮打掉这些人。 却没想到家丁队的韩世盘勒马上前道:“将军,让我们兄弟去吧,用不着浪费火药。” 刘承宗心里知道,这里两兄弟想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他也有心想看,这两个体态雄健的固原家丁头目有何本事。 便挥手道:“且去。” 两兄弟得了命令,控马自炮哨队列破缝而出,两骑凑在一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调转马头分开,一左一右擎战弓拈鈚箭向石屋包抄过去。 鈚箭是宽刃箭头,较之常用矛状快箭、针状破甲箭等诸多箭头,宽刃能切割更多肌肉、韧带,针对无甲目标一箭过去很难逃跑。 缺点是刃面大,射程相对更近,打远了会偏。 刘承宗没看他们的箭,只看两兄弟奔马之间,身体与战马颠幅配合极其自然,骑术相当精妙。 有这种骑术,在马背上骑射是水到渠成。 一般马兵要带两张弓,步弓六十斤骑弓就得四十斤,精锐马兵的步弓七十斤骑弓用六十斤,像他们这种只带一张弓就行。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两兄弟根本没打算凑近了再打。 离曹耀的炮兵还有二十多步距离,到石屋更是近六十步,两兄弟便一左一右拉满了弓,把鈚箭放了过去。 这个距离,刘承宗要用快箭才有把握射中。 韩世盘的箭差之寸许,打在屋顶矮墙上撞出些许火花;而另一侧屋顶有人惊叫一声,倒在韩世友箭下。 紧跟着不过片刻,又是两箭,屋顶倒下两人,兄弟俩双双命中。 神乎其技! 随后屋顶上人影消失个无影无踪,余下三人骑墙而跃,舍弃石屋向西逃去。 兄弟俩这才奔马越过曹耀的炮兵,洒下两路烟尘追击而去。 转眼间,三个奔跑的身影便一个接一个倒下。 刘承宗看见更远处有几个人影正从土山朝这边跑来,两兄弟调转马头正欲回阵,似乎是看见那几个人,左边韩世盘轻磕马腹,便打马过去。 离着还上百步,刘承宗瞧见那几人不知如何,似乎是知道无法在骑射下逃命,当先一人以无比勇武之姿抽出刀来,执刀挡在身前摆出挑箭式,竟要以步拦骑。 随后便被身后几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人们朝韩世盘远远地磕头,不知说了什么,竟押着那人朝阵前走来。 稍后两骑短暂相交,韩世友拍马跑回阵中滚鞍拜倒,一脸喜意的抱拳道:“将军,我哥擒住了王庄管事,还是个乡君仪宾呢!” - 注: 1.仪宾官职、犯罪惩罚参考论文《明代仪宾群体研究》 2.山西巡抚阅操大同东路两个把总司部八百四十骑,八十步一百二十米设靶,四十七人能十射五中至七中,一人十射八中,名杜计月,编入铁骑班。 ——山西巡抚吴仁度《吴继疏集·卷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判若两人 杏子河畔的庆王庄子。 曹耀到最后也没等到证明时代变了的机会。 反倒叫韩家兄弟证明了时代没变,只是别人不够强。 而王庄里的小头目们,则给刘承宗深刻地上了一课。 面对坚甲马队,仍有勇气迎敌、甚至自发跑到未修好的山堡上守备的庄户,被刘前点头哈腰、刘后颐指气使的小头目们劝降。 整个王庄快速恢复为和平模样。 什么叫二狗子可抵雄兵十万啊。 刘承宗在尚未完工的山堡上,拉开单筒望远镜向远处看着,头也不回问道:“你们说那秀才是辱骂主君,合着是跟婆姨吵架,就被判个充军?” 这夫妻吵架成本够高的。 身后仆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婆姨,他婆姨是沙井乡君,他骂的是奉国将军,办的不孝。” 噢,奉国将军,乡君的父亲。 刘承宗点点头,了解了:“跟丈人吵架了。” 肯定没打架,打架早死了。 世间之罪责,莫大者为不孝。 犯了别的罪责,押至公堂多少还有辨罪机会,这个不但干犯律法,还会受道德谴责。 别说乡君仪宾,哪怕是郡主仪宾,敢殴打父母,被本管县官知道,只要证据确凿,爹娘带伤,不用过堂。 直接绑在官衙阶下令衙役百姓拳脚共上殴死,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人活在一个世界。 道德谴责非常朴实直白:不共戴天。 刘承宗对宗室的事没啥了解,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此时也引起好奇,问道:“他为何与丈人吵架?” 刚问完,侍立身后的韩世盘低声道:“将军,承运哨长来了。” 刘承运名为辎重哨长,实则光杆司令,全哨只有他一个人。 麾下五名队长,分别是前队长公驴、后队长母马,左右中三队长都是它俩生的骡子,黑龙山镇山神兽。 “哥。” 承运打了个招呼,刘承宗先笑道:“这地方还不错,是吧。” 随后才问道:“东西都统计出来了?” 承运摇摇头,看了看旁边几个王庄仆役,对刘承宗道:“东西太多,一时半会算不出来,但我找到封信,是榆林总兵吴自勉发来的,找王庄索要马匹粮草。” 刘承宗闻言笑道:“呵,吴总兵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 曾为榆林镇边军的刘承宗,对贪渎成性的总兵官吴自勉没半点好印象,只是过去他从没想到,吴自勉要粮马居然会要到王庄身上。 又到了一年一度出塞烧荒的季节了啊。 只是没想到承运忧心忡忡:“他不重要,是李卑,哥,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马匹粮草,用来剿咱。” 李卑?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急忙取信来看。 信上说插汉虎墩兔率部二十万叩关,榆林用兵之际,朝廷升任李卑为延安参将,吴自勉想给旧部弄点战马草料,所以想王庄求助。 大意无非是李卑平了贼寇,对庆王庄子也有好处,艰难共渡。 所谓的插汉部,其实就是察哈尔蒙古,首领为林丹汗。 只不过大汗在汉地不配拥有姓名,明代公文中把他和察哈尔部分别称为虎墩兔和插汉部。 有时候则干脆叫插汉虎墩兔八大营,他们是从东边迁过来的,撵走了土默川板升的前顺义王卜失兔。 察哈尔蒙古的西迁,主要是因为饥荒。 林丹汗西迁后,东边还有内喀尔喀的炒花五大营,暖兔、贵英诸部,这帮人都是汉地很有名的蒙古首领了,朝廷与后金的作战中经常贿赂他们从侧翼威胁后金。 在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暖兔、贵英两部曾借给祖大寿两万骑牵制后金。 不过如今情形就并非如此了。 崇祯元年,塞上饥荒,诸部向朝廷请求粟米,崇祯皇帝坚决不给。 可后金的黄台吉给了。 所以如今后金部队可以直接到宣府、大同敲门。 而从前散布于榆林、宣府、大同一线的插汉部压力,全部压在榆林镇,从板升走五百里,虎墩兔就能到府谷敲门,问问吴自勉在不在家。 刘承宗不担心吴自勉,榆林镇的外部环境不允许吴自勉发兵来讨伐内地。 但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就不一样了,这是个专门对付他们的官职,而且他知道李卑是个狠人。 虽说在刘承宗心里,隐约觉得上次随李卑两昼夜行军四百里的部下,估计死的死、残的残,未必还能用。 但刘承祖说过,如果套虏小队最快能在塞外一日流窜百里,那就要照着其每日都能蹿上百里的速度估量。 计算可以出错,但战场从不给出错的人二次机会。 “扎势,寻塘骑队魏迁儿,让他分塘骑在东南十里高桥、二十里唐坪设哨;再派一塘熟悉延长路的骑手随你即刻出发,务必于明早赶到钻天峁,寻我大报告李卑升任延安参将的消息。” “余下塘骑去延长县把这消息告知高首领。”刘承宗顿了顿,拍拍郭扎势道:“记得让我大通知各村庄乡里,若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我们要知道情报。” 有个敌人,就像头上悬了把刀子。 而这个敌人以行军速度见长,则意味着他看不见这把刀子,哪怕看见了,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扎过来,更不知会扎向哪里。 刘承宗朝望远镜的镜面上哈了口气,用衣裳下摆仔细擦净,听承运问道:“哥,李卑来当参将,咱咋办?” 怎么办?暂时没有办法。 他松出口气,把望远镜收好道:“眼下的延安府,情报最好的应该是咱,咱还没收到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的消息,我认为他还在北边尚未启程。” 所以他拍拍承运,故作轻松道:“没事,你接着去把统算王庄财货的事干好,我去问问那管事。” 这座建于河北岸山梁平台上的石堡子是真不错。 位置、修筑都不错。 距河谷田地二百步、离河对岸山壁六百步,中间河谷两岸是开垦良好的田地,有上等良田十一顷又四十三亩。 北岸山堡西面有小道通往山窑,周围群山里以北窑、东窑几个地方为界,三十几座小山,山上开垦山田坡地、山下种植苜蓿马草。 南岸山里几个杏子河支流小溪,也一样有村落百姓居住,同样有田地灌溉的能力。 东南间隔二三里修出三座黄土墩台的地基,配合这座山堡扼守大道,有易守难攻之相。 照曹耀的话说,弄几门大佛狼机或上千斤的将军炮搁在堡上,敌人只要不熟悉地形,进了这河谷就甭想出去。 刘承宗进过秦王庄子修的土堡,这座堡子大小和那个差不多,石墙比夯土坚固,但修得更低,也就一丈二三尺高。 但庆王庄山堡里面的情况,和秦王庄子大不相同,给刘承宗的感觉很像军事要塞。 没有军堡那么多藏兵洞、弯弯绕绕,只是大体上简朴的感觉和军事要塞很像,是个西北卫所秀才能修的样子。 前院两侧依靠堡墙的石屋像一座座紧挨的营房,里面只有夯土通铺大炕,没有取水天井,堡内也没修井。 后院正堂采光不好,暗得很。 刘承宗就在正堂院外见到被捆绑押着的林蔚。 这甘肃秀才模样很怪,既不是那种被捉后畏畏缩缩,也没有梗着脖子找死的模样,只是被绑在一边,看样子像在思考。 刘承宗问:“吴自勉这封信,何时送来的?” 问话非常顺利,跟不需要恐吓,林蔚就像正常对话一般,道:“前天,李卑要来了,这堡子还没修好,你抢了东西赶紧走,这守不住。” 他的态度把刘承宗逗乐了:“哟,抢你王庄,你也不恨我?你可比秦王庄子的管事心大多了。” 林蔚转脸叹了口气,回过头问道:“往甘肃送的货,大王都劫了?” 见刘承宗点头,林蔚短暂闭目,心中了然。 看见刘承宗那会,林蔚心里就知道,那批运往王府的货应该没了。 他不是心大,是非常清楚没办法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不论财货被劫还是王庄被攻占,两件事搁在别的管事身上,都没什么关系。 但放在他身上就糟了,哪一件发生都意味着死定了。 所以两件事一起发生,也不会让人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反正无法改变,只能尽量平静接受。 三天,刘承宗想着,吴自勉在三日前送来这封信,那李卑很有可能还未上路。 他应该还有时间商议对策。 就在这会,林蔚似乎在等他说什么,见他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问道:“大王对我是何打算?” 刘承宗只觉得这人很奇怪,非常平静。 用刀挑开箭矢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但在边防地区隔十余步,如果弓力够轻,好手有很大可能会挑开羽箭。 这个绝活儿,过去在鱼河堡,选锋们闲着没事经常用平头箭射着玩。 但在战斗中一般没人用,玩嘛,失手了也不要紧,战斗中失手了很可能人就没了。 比起单刀挑箭,盾牌靠谱多了。 但别无他法时敢露出那个姿势,林蔚很有勇气。 刘承宗因此问道:“你早前横刀拦马,为何如今判若两人?” “那是一时气愤,我本就戴罪之身,如今庄窑为大王所夺,活不成了。”林蔚道:“细细想来,若大王不杀我,我不如随大王鞍前马后拼一把,兴许能多活些日子。” 这还是刘承宗第一次见到,有秀才功名的人能这么干净利落投贼的。 比起自己,这才是个贼啊,跟曹耀同款,都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想到这,刘承宗向四周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曹耀的身影,这家伙在远处爬上房子,站在房顶在半墙的保护下架着三眼铳瞄向堡墙。 也不知一把年纪了,自己跟自己在那玩啥呢。 他回过神问道:“你为啥骂你丈人啊?” 林蔚闻言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肯定跟别人打听他了,叹口气道:“不孝呗,本来就不想当仪宾,拗不过权贵,爹娘重病,仪宾不能尽孝,饮酒骂人,没什么好说的。” 林蔚觉得这不重要,他也就没细说,只对刘承宗道:“在下是宁夏中卫的生员,熟读经史武艺凑合,弓弩铳炮都会用,大王麾下兵将严整,不敢说如虎添翼,鞍前马后总归多个效用,如何?” 刘承宗思量片刻,颔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林蔚看了又看,余光瞟过插在石堡城门楼上的刘字旗,低头道:“不敢知道。” “我是刘承宗,你说我带你走……” 刘承宗顿了顿,问道:“那我若是说,不打算走呢?” “不,不打算走?” 林蔚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之色,急忙道:“守不住啊,这堡子还没修好,就算修好了它也守不住,大王兵力虽精,那也无非与官军在五五之间。 那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如今延安府各地处处闹贼,未必会在府城就近招兵,兴许于边墙整军,统率营兵南下,走绥德、延川、延长一线,到时自东南堵住去路。 到时此地只能向西北跑进保安县,那是死地,北有定边、安边诸营,东南有延安参将精兵,西南为二道边墙所阻进不得庆阳。” 林蔚猛地说出一连串的话,末了叹了口气,小心地看了刘承宗一眼,道:“若大王不走,也不想杀我,放我走,我一介必死之人,不会告官,只想求条活路。” 刘承宗笑了,其实林蔚说出的话,跟他自己所想,相差不大。 这堡子、王庄,是个好地方,但有官军威胁在侧,不能守。 “起来吧,别管我怎么想,你先跟我说说,这堡子有多少田地,能养活多少人。” 刘承宗叫人给林蔚松绑,这人虽有武艺在身,但身上没兵器,旁边又有韩家兄弟在,也不必担心。 林蔚道:“河谷十一顷上田、山地五十余顷坡田都是王田,南北两山百姓投献田地六十余顷,那些地的地租是四斗,以后也不用给官府交粮,每年收谷万石有奇。” “你们还交税?那百姓为何会把田地投献王庄?” “摊派,朝廷收那点粮才几个银子,比起府州县衙门摊派,王庄地租少一点,百姓就愿意把田地投献。” 正说着,曹耀从房上跳下来,喊道:“将军,塘骑回来了,带了一骑,好像是刘恩。” 刘恩是黑龙山的马户,闻言刘承宗也顾不上林蔚,连忙朝堡外跑去。 就见刘恩跑得马儿嘴里吐白沫,过来翻身下马,腿没站稳就跪在地上,硬喘了两口气才道:“二爷,老爷说有延长人持闯字起到大王山,让消息一定告诉你,说延川,延川的混天王被延安参将李卑击溃,逃进延长。” 刘承宗没说话,攥紧了拳头。 李卑,李卑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吃饭睡觉揍闯王 八月十九,延川。 城外营地,年轻英武的军官立在中军帐前躬身,轻声道:“将军,卑职马科。” “进。” 李卑合上辎重簿,回头看了一眼帐布上挂着的地形舆图,扭了扭酸麻的脖子,问道:“如何?” 把总马科入中军帐先跪下行军礼,而后起身道:“县衙点校尸首已录功上报,合规首级一百四十有一,有两具旧住城郊妇人首。” 马科垂首神态谦卑,顿了顿才小心抬头道:“现已查得,为前营千总左司三队兵陈世耀、左司六队兵冯光礼所杀……将军,前营千总是榆林镇补官、前营左司把总是自艾将军处借来的兵,这军法?” 李卑并非生得五大三粗,嗓音也非常清冷,闻言并不发怒,只是抬手拍在桌案左侧堆放书籍上,道:“胡闹,战前各做保结第四,不掠杀妇孺抢夺百姓牲畜,难道是儿戏?告诉王世龙,他不斩人我斩他。至于把总柳国镇,若不能执行军法,就让他率部回神木找艾参将,这人我不用了。” 马科抬头再劝道:“可是将军,若他们真鼓噪离去又该如何?俘虏贼子说,闯王一伙有上万之众,我等一营尚不满编,三个把总两个是借来的,若再走一个……朝廷倒是把千总凑齐了,有啥用嘛。” 他的话让李卑叹了口气。 这个延安参将,确实憋屈。 各处驿站、急递铺被毁,让官军对延安府城周围情报一概不明,八日之前榆林镇收到一封来自延安知府张辇的书信。 张辇在信中劈头盖脸的痛骂总兵官吴自勉,说吴总兵太不是个东西,不向延安府派兵援剿就算了,连发七封信都不回信是什么意思?赶紧把扣下的传信衙役给我送回来! 把吴自勉骂傻了,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啊,而且哪里有什么被扣下的传信衙役! 李卑草草上任,不敢去府城招兵,在榆林镇东拉西凑,借了两个满编把总部,一个是塞外降人出身的部落首领猛如虎,另一个是神木参将艾万年部下柳国镇。 只有马科,是跟着自己从百总升把总的小兄弟,连家丁都填进去才算给马科的把总部士兵凑齐。 “朝廷在东北与建州打了十年,东南百姓抗税隔三差五,西南安邦彦奢崇明也打了九年,西北如今又有边军哗变、饥民造反。” 李卑站起身,走到马科身前为他擦拭铁臂缚上的浮尘、整理衣领,道:“榆林兵力兵粮俱是有限,朝廷已经把所有能给我的,都给了,你勇猛敢战,将来会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但性情急躁,仓促遇事难免惊慌,以后像这样报怨的话,不要再说了。” “是!” 马科垂首行礼,道:“卑职多谢将军指点。” “真羡慕你们年轻啊。”李卑对部下的态度很满意,感慨地摇摇头,随后坐回中军案前,肃容道:“这场平叛的仗还会打很久,若今后我去了别处,你要记住十六个字。” 马科把眼一瞪:“卑职誓死追随将军!” “傻话,你是朝廷的将领,誓死追随我做什么。” 他很看好马科这个年轻的低级军官,若这是天启初年,李卑还在蓟镇任职,这话也就应下了。 没准真能带马科一辈子。 但现在不一样,数年蹉跎,留给他戎马倥偬的时间不多,带不了马科一辈子。 李卑摇摇头道:“你记住,平叛之战,不怕贼多,只怕贼少;不怕贼守,就怕贼跑。” 小将马科低头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十六个字,半晌抬起头道:“请将军恕卑职愚钝,还望详细示下。” 李卑并不生气,反而对马科的求知欲大加赞赏,示意其坐在对面,这才讲解道:“贼人虽众,并不足惧,试看今日陕地贼寇,那小卒有被夹裹者、抗税者,不足为惧;倒是诸多贼首,或边军将佐、或能率众服人,俱为雄夫,哪个甘居人下?” “不畏贼多,在其号令不一,号令不一则心不齐,心不齐则志不一,左部决意死战而右部先降,则左部亦不能死战,易破。” 李卑说罢,给马科留下一会思虑时间,实际心中也在感慨。 这都来自他总结自朝廷对抗东虏数次兵败的缘故,如今按在贼人身上,竟会如此合适。 待马科点头了解,李卑这才接着道:“不畏贼守,也是同样道理,内不能野战取胜、外无强援将至,何来谈战守;流贼兵员杂乱,易于使间,又无重炮,不论其据守何处,皆是死地,凡其敢守,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不攻自破。” “贼多逃跑尚可追击,可贼少逃跑,追不上,且我等粮草也不足以追击,只可缓探贼情,而后速战速胜……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马科闻言立正,身上甲片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再度行礼道:“卑职明白了,多谢将军指点!” 马科走了。 没过多久,营地校场上传来他宣读行刑的声音,随后官军大乱鼓噪,过了很久才平息。 中军帐里的李卑松了口气,他知道从现在起,手下三个把总的边军都会遵守他的命令。 只有这样,他才敢向延安府进剿贼兵。 这次剿贼不同以往。 几个月前斩杀甘泉虎将、征讨黄龙山老回回一伙的战斗简单得多。 延安府给了他甘泉的情报、也能拿给他黄龙山的贼情,尽管粮草不足、士卒饥饿,但速战速决就能解决问题。 可这次不同。 在清涧,他把舆图交给县衙,让县衙画出贼人盘踞的地方,县衙在延川画了个圈。 起初他以为是贼人在延川,却没想到清涧县衙画出的是安全区。 说延川只有大贼混天王一伙,那里下过雨,还算安宁。 延川之外的延安府各县,都有贼寇,不知首领、不知数量、不知何处,甚至不知诸县是否还受朝廷控制。 才不过三个月,局势怎么就坏成这样? 好在混天王劫掠的粮草帮了忙,能让他有片刻喘息之机。 摆在他面前有三件要务,一是帮助延川县重新设立驿站、急递,与榆林镇互通情报。二来,派人向南探查,弄清楚延长诸县具体虚实。 最后一点,则是催促仍留在榆林的新延水关守将尽快上任,以防贼人越境走入山西。 傍晚,家丁前来中军帐报告,讨伐混天王所获俘虏开口了。 军书情报一页页摆在李卑的桌案上。 混天王叫张应金,前番抢掠各地的大贼首高迎祥曾试图劝他合营,混天王没有答应。 如今兵败,应该会向南逃往盘踞延长的闯王高迎祥处。 “卑职还逼问出一道情报。” 马科抱拳道:“闯贼与混天贼谈过,掌控延安府中南部,迎击三边总制府进剿的事。” 李卑大喜过望:“噢?这对进击庆阳贼的伍游击有利,快快说来。” “是!闯贼分诸多贼首于各地,待官军自庆阳、宁州进剿,则欲从鄜州次第北撤,消耗官军粮草体力,引至延川再行决战……混天贼答应了。” 李卑闻言沉默良久,最终一反常态地以拳锤案,把马科吓一跳。 “将,将军,卑职以为,这计策不算高明。”马科道:“何况已有我等知悉,只要将消息传送庆阳伍游击,既可将计就计。” “正因如此我才气恼,不是因为战局,这就是我说的,不怕贼守怕贼跑。” 李卑摇摇头,很难说清楚内心感受。 计划很简单、落实到具体执行人身上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它真的会生效,才是李卑生气的地方。 什么叫耻辱? 一群贼寇,明晃晃的算计官军的粮草、体力与行军速度。 最后得出结论,认为他们的粮草比官军多、体力比官军强、行军速度比官军快,所以只需要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对方官军了。 就难道不是官军的耻辱? 最难受的事,这东西真的有用,因为后金,就是这样算计他们粮草的。 这些脱胎于明军体系的人,都会且都能修改他们的弊病,唯独他们自己改不了。 李卑说:“将计就计已经晚了,混天王逃到延长县,那边的贼人想必已经知晓我等驻军延川,贼军必有防备,我估计他们不会再往延川跑,那个……叫什么来着,打了延水关的鱼河堡家丁?” 马科拱手补充道:“刘承宗,将军曾命卑职去鱼河堡会见贺守备,问过他的情况。” 是这个名字。 李卑点头问道:“混天王这里,可有此人消息?” “没有,俘虏只提到闯贼高迎祥,倒是说过,高迎祥也曾向延水关进兵,不过不知何故,好像只在黄河渡口待了半日,就提兵南走。” 马科说罢,放缓语速问道:“将军,这个刘承宗……会不会还在山西?” “很有可能。” 李卑点头道:“我让人问过山西平渡关守将,那边说高迎祥之前没人越关而走,高迎祥至黄河渡口,平渡关守军出关,在浮桥列阵,把高迎祥惊走,保山西无恙。” “不对吧将军……我听俘虏说,高迎祥的部下有不少逃兵,还有避难而来的达子夷骑,延水关在刘承宗那不显山露水的手下都被破了。” 马科摇头道:“平渡关那点人,能防住高迎祥?” “不一样,高迎祥和王嘉胤不一样,他从没攻破过军堡关城,向来四处抢掠,唯独安塞所是投降,也没硬碰硬打过,确实有被吓走的可能。” 李卑汇总了自身所获情报,分析道:“黄河渡口的百姓也说,那天河对岸山坡上确实有官军列阵,后来百姓被贼兵撵走,没过多久贼兵就席卷离去。” 说罢,他提醒道:“刘承宗可不是个不显山露水的,自攻打延安城救其父造反以来,破城毁关劫取驿递,路游击、鲍把总先后败于其手,这么个人就突然没了?” 马科笑道:“应该是藏起来了,鱼河堡的贺守备说他父亲是举人,兄长刘承祖是管队,同时兄弟俩还都是秀才,考过武科,而且本来都该中举……真不知肤施知县和延安卫惹他们干嘛。” 李卑对此深感认同,点头道:“如今倒好,良将两员,活生生被他们逼成贼寇。” 提到这事,李卑就很生气,谁的气都生,不光是逼反刘家人的肤施知县与张千户这俩死人。 还有鱼河堡守备贺人龙,以及给他出放兵主意的参政洪承畴。 好好的人就该扔在鱼河堡包吃包住养着。 粮饷不足,维持军纪的同时要收拾一帮贼寇已经够难了,还要腾出手对付一帮边军。 一帮帮平白无故给他增加工作难度的王八蛋! “找不着刘承宗可不行……” 李卑缓缓摇着头眯起眼来,找不到刘承宗令他如鲠在喉:“必须要弄清楚,刘承宗究竟在不在山西,而且他有没有和高迎祥达成联军。” 如今的局势,对李卑来说已经很明朗了。 延安府境内所有大贼,除刘承宗之外,俱在延安中南的延长至宜君一带。 而官军则分兵两路,一路是在延川的李卑部,另一路是在庆阳府剿贼的游击将军伍维藩。 固原三边总制府也在调兵遣将,可能会有一路自庆阳方向入延安,还有留守韩城的参议洪承畴,能封锁住东南部的出口。 一东一西两支主力军形成夹击之势,能把群贼困在延安府中南部,四面大网也已铺好,只等探明情报就可进剿。 唯独这个刘承宗,令他担心不已。 “最终决战断不可依按群贼所想,发生在东北方的延川,那会方便他们跳入山西。” 李卑起身指着舆图道:“而要尽量将贼人驱赶向西北方向的安塞、保安一带,以长城边墙为界,借边墙官军之力,将其彻底拢死在延安府。” 马科笑道:“将军既已定下计划,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担心刘承宗在山西,且已与高迎祥联军,眼下看来,是我们将贼众围在延安府,可若刘承宗伺机跳回陕西,则是贼人隐隐将我部围困。” 马科缓缓颔首,但这玩意儿怎么弄清楚? 他问道:“那卑职派遣信使,去延安府城问问知府,他有没有回家?” “不必了,弄清楚这事很容易,明天去延长打探消息的军士就该回来了,我们吃饭睡觉,想弄清楚刘承宗在哪……” 李卑盯着舆图上的延长县,笑道:“打高迎祥就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操罗汝才 刘承宗得到消息当天,就下令五哨卷了杏子河王庄的战马和粮食撤走。 那下令的果断劲儿,把在一边眼巴巴等着被带走的林蔚看傻了。 直到队伍鸣锣启程,林蔚才确信刘承宗压根没打算带他,放下秀才矜持一路小跑撵上来,怒道:“不带我?” 寻思你们到这来就为把我绑了说说话是吧? 他把刘承宗问愣了,没见过这种往上硬蹭的:“我跟李卑打仗去,你这王庄管事凑啥热闹?” 他心说,这是决定命运的生死大战,我带上你个生人干嘛,让你去给李卑通风报信? “不是,那你是收不收我啊?” 林蔚也摸不准这首领的想法,精兵压境把王庄占了,一个消息从南边传过来,又哐哐敲锣聚兵要走,除了拿走点粮食,这不白来了? 队伍已经牵着骡子往前走了,刘承宗停下脚步,勒马走上官道前的小土坡上。 “收。” 他笑呵呵应下一句,扶着马鞍子想了想,点头道:“你就在这待着吧,过几天让人把地里糜子收了,该种点啥就种点啥,没事该修堡子修堡子,剩的粮食记得都藏到山里,别叫人抢了,也就够你们熬到明年春天。” 他一直记得杨耀带韩家兄弟投奔自己时说的话,该跑的时候贪恋财货、该打的时候又慌不择路,都会让追随自己的人用生命付出代价。 若还未得到消息,他会在这座堡子住几天,多了解了解地形地势。 但既已收到消息,就要全心全意备战,仗打赢了什么都是他的。 “你不是说要留在这,既然收我,你不该换个人管庄子把我带走么?”林蔚手心拍手背,模样还挺急:“王府要派人来抓我咋办?” “抓个屁,王府来人少你就打,来人多他们过不来,你就在这安心待着,给我管好庄子,我信你。” 刘承宗信个屁,他才不信林蔚,满口胡咧咧道:“但你也说了,这是块死地,打输了没地方跑,所以不能在这打仗。” 抢了秦王庄子后,老爹把他关在宗祠里读《资治通鉴》,问他有啥收获,他就记住俩。 要能听进去话,并防着所有人。 可林蔚是真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了,扬臂指向河谷:“挑人,身强力壮的想带多少带多少,掘壕筑寨用得上,哪怕当骡子使呢!” 庆王府的中年仪宾紧紧攥着拳:“租银你都抢了,你要是输了,王府就捉我去辽东了,千万不能输。” 刘承宗闻言笑了,重重点头,打马东走。 四方元帅旗下,穿边军甲胄的汉子四出,各自挑拣身强力壮的汉子留在身边当作辅兵。 大队东行快要走出河谷田地,刘承宗勒马回头,林蔚还立在土坡上,挥手大喊:“一定要赢啊!” 求生欲望很强。 八月十九日凌晨,五哨大队回还大王山,刘承宗睡了半宿,清早带曹耀、承运赶往钻天峁。 峁上来了许多人,高大战马满山跑,到处是跨刀携弓箭的汉子。 刘老爷在钻天峁弄了个聚义厅,是从前峁上大户家的宅子,正厅陈设与黑龙山老宅的正厅差不多。 正对前院的主客座一左一右,两侧各有两套带矮靠背的一统碑椅,每套二椅一几。 他们后边还放了二十几张圆凳,把整个前厅挤满。 刘承宗赶到时,厅中已几近坐满,刘老爷坐在右边主座,左侧虚位以待。 左边四张椅子一字排开,首位是刘承祖,其后过天星张天琳、射塌天李万庆、闯塌天刘国能一一坐了。 左边四张椅子,最前头位子空着,随后是中斗星高迎恩、王和尚王自用。 最后那椅子上,一短粗汉子大马金刀敞怀坐着,头上包扎净布看样子带了伤,用好奇眼光看着跨过门槛的刘承宗。 府城左近能叫上名号的首领,都来了。 除了最后那人,都是老熟人了,刘承宗依次抱拳行过礼,曹耀已经挤到过天星那拍着自家一身铠甲骄傲起来了。 自从刘承宗一进堂中,刘国能便起身来,不过他多半有些尴尬,没往前凑,只是看着刘承宗。 毕竟原本他们该是真正的一伙儿人,却因刘国能执意报官导致分开,最后刘国能还是落了草。 若非这次李卑进剿,所有首领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刘国能可能会一直躲着刘承宗走。 不过事已至此,刘承宗没跟他计较,拱手笑笑,道:“国能兄别来无恙。” “哎呀,我这哪算无恙。” 刘承宗主动给他打招呼,把刘国能高兴坏了,拱手回礼后摇头苦笑道:“后悔没听你的话啊,悔死我了!” 二人没说再多,因为李万庆也起身了,只是笑笑,便上前拉着最后那人介绍道:“首领,这是罗汝才,号曹操,府城东关的首领。” “罗首领有礼了,我听过天星张兄提起过你的名号。” 刘承宗笑笑,他最近可没少听人说起曹操。 这是个纯度特别高的亡命徒,抢地主围子上瘾,每天不是在抢地主围子,就是在抢地主围子的路上。 不过这会听见大名罗汝才,他心里有点印象,另一份记忆里,这个首领最后好像死在黄娃哥手里了。 “刘将军居然听过我?”罗汝才对此大感惊奇,甚至还朝张天琳抱抱拳,随后才摆手道:“我干那些事,跟将军延水关杀路诚相比,不值一提啊,不值一提。” 寒暄作罢,刘承宗这边上前给父亲行过礼,长兄刘承祖一伸手,朝向右边首位道:“狮子,曹管队,坐。” 承运则与韩家兄弟、钟家兄弟坐在刘、曹二人身后。 钟家兄弟名叫钟虎钟豹,定兵勋演武那日他俩胜过刘承宗,便被挑做选锋跟随左右。 真等坐下,气氛就严肃多了。 不多时,杨鼎瑞自后堂带俩庄户进来,给正厅墙上挂上副舆图,坐在客位。 刘老爷这才开口:“首领们都知道,大敌当前,老夫并非长于军略,请诸位过来,只为一事,我等是战是守是走,众人当拿出一个决断,若人心不齐,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待刘向禹说罢,杨鼎瑞起身拿起三尺鞭杆,在墙壁舆图指着延川位置道:“八月十五晌午,延安参将李卑击溃延川混天王,十六日溃兵逃至延长高闯王处,同时闯王派人至延安府报信,十八日中斗星至府城。” 说完,杨鼎瑞转过身对众首领道:“至此,我等只知李卑部并未追击入延长,仍屯兵延川,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这一概不知就很离谱。 刘承宗问道:“杨先生,混天王部溃卒,竟不知李卑部兵力?” 杨鼎瑞叹了口气,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中斗星高迎恩轻咳一声,解释道:“他们分散村中吃饭,仓促遇袭,各部慌忙逃窜,混天王更是听闻遇袭就丢下部众逃跑,逃到延长都没见到李卑的样子。” “后来逃过来的,倒是有人和官军交战过,不过开口就是八千一万,什么三营共剿四处混乱五面放炮之类的屁话,没个准数。” 刘承宗缓缓点头,心中清楚这所谓的交战,也不过是被官军撵着杀罢了。 不能指望被击溃的农民强盗山贼带来更多情报,刘承宗转头望向兄长:“分哨合击?” 刘承祖点头。 分哨合击在明军的地位,就像解放军的三三制,同样既是编队方式、也是战斗方式,而且是常见的基础战术。 具体来说就是一支部队分为五部,五哨既能相互配合,也是战术个体,还能继续向下分出五部配合作战。 对付没经过多少训练的贼寇,被打蒙了就会觉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人。 过天星道:“我跟你哥昨晚聊过,李卑应该只有一营,最多三个哨千总,但最少也不会少于三个司把总,一千五到三千。” 刘承祖接话道:“要是再多,比如真有三营官军,那他们这会应该已经把高闯王击溃,继续向西进剿了……断不会屯兵延川,粮草不支持那么多人屯兵等待。” 中斗星高迎恩翘起大拇指,点头道:“我哥也这么说,所以他在山里设营筑壕,但没打算死守,只是想拦一拦官军,尽量为诸位拖延出破敌之策,因为庆阳那边的官军也快来了。” 此言一出,众首领纷纷侧目,上首杨鼎瑞道:“昨夜,鄜州上天猴派人传信,庆阳韩朝宰合兵刘五刘道江、刘六刘道海,在环县和官军打了一仗。” 杨鼎瑞转头看向刘承宗:“上天猴派人来找你,他说弄到不少粮草,想撤退过来跟你合兵。” 高迎恩侧目笑道:“这脏猴子,环县离庆阳府城二百里地,离鄜州更有五百里地,这就把他吓住了。” 刘老爷是个严肃的人,看厅中气氛又有所轻松,轻咳一声问道:“是战,是守,是走?” “不能走也不能守。” 刘承祖先答道:“我们只能往西北跑,一旦开始跑,总会被李卑追上;同样不能守,府城虽坚,没我们这么多人吃的粮,一个冬天会把我等困死,何况两部合围,若各处再派来援军……没有活路。” “对!”过天星张天琳重重擂了两下桌子,扬臂指天:“无非只是议怎么打罢了。” “打!” 刘承宗端正坐在下首,点头道:“李卑兵力不多,各位首领抽调精兵驰援高闯王,我等虽军器不利,但兵力稍多,放手一搏,胜负可在五五之间。” 三个当过兵的先后说出打来,李万庆和刘国能对视一眼,心里砰砰跳,都没说话。 王和尚咬咬牙,环顾左右道:“诸位兵力最强的首领都觉得能打,那就是能打,不过我觉得自安塞走清涧河绕路回延川,未尝不是一条路,不是也能跳出官军包围么?” 这确实是条路,而且如果他们的队伍组织强大,会像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李卑身后。 但对他们来说,只会放弃所有主动权。 刘承祖反驳道:“长途奔逃,士卒疲累,军民共聚一处,突遭袭击,谁能整队?” 换个官军将领,他们可以一试,但李卑那种不要命的行军方式对农民军非常克制。 部队在行军途中组织能力最差,只要决定跑,就会陷入被追击的境地。 长途追击,你没体力我也没体力,就咬着你追,追上就不给你组织机会,单以有组织打无组织,突破后长驱直入,打散击溃。 这种战术搁在正规军作战里叫冒进。 简单来说就是欺负人,欺负你是农民军,不敢和我打硬仗,也没有和我硬碰硬的能力。 除非王和尚自己带队走,他们在后面把李卑挡住。 刘承宗和刘承祖、张天琳达成共识,局势对他们来说也非常明朗。 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不来。 走,走不脱;守,守不住。 就是逼着人拉开阵仗硬碰硬,堂堂之阵对正正之旗,要么赢,要么死。 突然之间,厅中有人鼓起掌来。 是末坐的罗汝才,短粗汉子边鼓掌边笑,指着众人快笑出眼泪,拍大腿道:“你们呐,我真是太爱你们了!一个个活得像人一样,我不一样,我是畜生,官府叫你们流贼真是叫错了,既不流,也不贼,这就是一帮官军啊。” 一众首领为之侧目,张天琳皱起眉头怒视罗汝才,倒是刘承宗笑着挑挑眉毛道:“罗首领能对付李卑?” “我对付不了啊!” 罗汝才说得轻巧极了:“若我自己能对付,就直接去收拾李卑了,还过来跟你们玩啥,但我能帮你们对付,我说出来你们不一定用,但刘二爷得答应我件事。” “嗯?”刘承宗转头探手道:“罗首领请说。” “厅中以二爷威望最高,若是用我计策赢了李卑,只要我还活着,不管得多少战利,要分我铠甲二百领,骡马二百匹,且下次议事啊……” 罗汝才说着站起身来,在厅中转着看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王和尚与曹耀脸上:“我的座次,要往前提一提,坐你旁边。” 曹耀仰头大笑,转头对刘承宗道:“我看行,曹操若有计策破李卑,就坐我这,我到后头站着去。” 刘承宗点头道:“我答应了,罗首领有什么计策?” “二爷方才说,各部集结精兵驰援高闯王,要是能赢,代价也太大了,诸部拼着精锐尽失和李卑打个两败俱伤,谁来对付庆阳官军啊?最后不还是个死?” 罗汝才走到刘承宗身边,抬手轻拍茶几两下:“我等畏惧官军,不过畏惧其炮子,招募流民饥民一万两万三万,兵分五阵环围,各首领督战,谁退杀谁,任其战败,静待五阵死伤,可别说我害他们,我跟他们一起上。” 厅内鸦雀无声。 罗汝才转过头环视众人,顿了顿道:“什么狗屁朝廷,我呸!等官军没了火药铅子,军士披甲早已力竭,刘二爷再出精兵,一鼓破阵!”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疲兵 自八月二十日起,钻天峁老弱妇孺及驿卒家眷分批向杏子河转移。 一支支队伍在延安府东关集结,射塌天的、闯塌天的、过天星的、王和尚的,还有曹操的。 人是能相互影响的。 延安左近这些团结在刘家人周围的首领,俱以刘队边军为教官、使的又是延安卫兵衣兵器,队伍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非有的刻得精妙,有些刻得潦草。 每支队伍都是三五百人,列队在糜子地旁的官道一站,若不知道的放眼看去,心头最大的疑惑就是延安卫哪儿来这么多旗军。 刘承宗站在山峁上看着,能轻易对每支队伍的战斗力有个估计。 诸队之中,除他自己的五哨,张天琳的四百马队最强。 其次为刘承祖步骑混编的五百人,再次李万庆部五百人。 刘国能部五百人后来也从钻天峁要了边军教官,但操练时日尚短,装备也不太好,不过和刘承祖的部队一样,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兵。 王自用,王自用的部队不好谈战斗力。 他手下就二百多个跟过来的延川人,平日里还散在四处。 可等他振臂一呼,各地村庄跑来上千青壮,硬要说战斗力,肯定没啥战斗力,但号召力非常强。 刘承宗一直看到这,扬臂指着对刘承祖道:“哥你想过没,从我的五哨开始,一直到王和尚的队伍,在陕北都是异常。” “异常?” 刘承祖嗤笑一声,不屑道:“后头那个才异常。” 他口中的后头那个,是罗汝才。 那支队伍和别人画风相去甚远,一个方阵里硬被摆成三截,前头百十个汉子穿金戴银批绸裹缎,末尾三百多饥民鼓腹涨肚形如饿鬼。 中间的老弱妇孺牵了毛驴骡子,一群人站在军阵中格格不入。 整个队伍就是个大明贫富差异具现化。 刘承祖转头看过来,对刘承宗道:“就这么一帮叫花子,你收编他干嘛?” 队伍里大多数首领对罗汝才的看法,都和刘承祖一样。 人们看不上这个势力孱弱、口出狂言的流民头子,同样也看不上他的战术。 “他们是一帮叫花子没错,但你没去过东边,不是每个流民头目都像我们一样,吃饱穿暖兵利甲坚,我们吃的比官军还好,正是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把官军挡在其他地方,我们才是异常。” 刘承宗摇摇头,对兄长问道:“哥,你真觉得,罗汝才的计策不好?这个人非常聪明,他带这份计划来找我们,是所有选择、所有计策中,唯一一个能赢的计划。” 刘承祖皱着眉头:“夹裹饥民去送死,你觉得是个好计划?做出这样的事,族人都很难再帮你。”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我们七岁就知道的事,他到二十七岁还不知道,你想一想,别管死多少人、别管别人怎么看,只考虑这计划,能不能赢?” 刘承宗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兵分三阵,前阵饥民流民、中阵李万庆等督战、后阵刘营闯营精锐。 前阵分作五百队或千人队,每队只有一次接战机会,甚至无法接战就会被一轮排炮打崩。 流民饥民崩溃后会冲溃李万庆等人的队伍,但官军无法追杀,追杀就要舍弃火炮阵地,阵动了就输了。 火炮至多携带十二出弹药,以十二个大队为代价耗掉火药,若轮番冲击足够快,不给官军洗炮机会,五六次就能把烧红的大炮炸掉。 刘承祖脸色难看地说出:“有可能会输。” “当然有可能输,饥民流民未经操练,他们太弱了,炮子没打到他们身上,他们就会溃退,但兄长可曾想过易地而处,若官军驱降贼攻我,我们怎么赢?” 刘承祖说不出话。 对待官军,他们在兵力、兵装、士气、训练、粮草、重火力上都无可靠情报,必须以最慎重的条件去估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用这种战术,有可能输,输面就在刘承宗所言,饥民流民毫无组织,很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的队伍撞崩溃。 可若反过来,他清楚自家兵力诸般状况,若官军用这种战术,驱使降贼进攻,他们没赢面。 “既然你觉得这计划有效,为何不用?” 刘承宗缓缓仰头望向湛蓝天空。 土黄色的大地上,诸队东进,他们将要在各自首领统率下熟悉这片土地的地形,以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每个人受限于认知、经历,对待同样的事情有不同看法,他们和罗汝才,是站在两种角度差异最大的人。 “我用啊,谁说我不用。” 刘承宗诧异地笑道:“罗汝才什么人?于他眼中李卑之官军重若泰山,曹操不过羽毛一根,他找上几块石头尚不觉够,只能拉上两三万条饥民性命,拼尽全力。” 刘承宗转头望向兄长,张手在身前攥紧:“他的疲兵,求的是聚腐草荧光与皓月争辉,思路没错,只是这人没读过书比较混蛋,不想问那群腐草愿不愿意烧……中斗星对这计划有兴趣,昨天他找过我。” “你是说,高闯王那边?” “对,最后的战场还是要在府城左近,这里我们最熟悉,如果在这打不赢,在其他地方更打不赢。” 刘承宗伸出手臂从脚下延河指向东边:“从延长到肤施县,高闯王且战且退,我们做好接应,若闯王能且战且退,则说明李卑军容仍整,携带重炮,那就在官道以外的山里和他打。” “若闯王部精锐能逃过来,大部被杀得狼狈,则李卑部未携重炮,那还怕他啥。” 刘承祖摇头道:“可他若直入府城,占据南北围城呢?” “我巴不得他占领围城,延安卫的兵都抽出来了,粮食兵器也搬空了,他能有七八日兵粮撑死了,让他占,等他饿得走不动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他也抢大户呢?” 刘承宗乐了。 延安府左近还剩了点啥大户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没多少钱、没多少粮的官员家眷,抢他们危害大收益小。 李卑的兵,最好的选择就是抢他们这些贼,如果连官员家眷都抢了,那不就是一帮反贼么。 “他抢了大户,不就和咱们一样了?放心吧兄长,李卑进不去延安府,即使高闯王那边无法让李卑部太过疲惫,我也有个非常好的人选。” 归根到底,还是他们太弱了。 不是兵力上的弱,而是在军官阶层,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拥有统帅五百正规军经验的将领。 只能想尽办法给李卑的部队上负面状态。 拖延时间,减少兵粮,让他们饥饿。 几支队伍轮番拖延,让他们疲惫。 “谁?” “上天猴刘九思,正自鄜州向府城移动,今天应该到甘泉了,他能制度部下,比饥民好得多。” 八月二十二日,刘营诸部在甘谷驿左近山峁驻扎设营。 两县之间,塘骑往来传报,上午高迎祥在白家川的营地看见李卑部塘骑。 下午,李卑部官军在北岸安置大炮七门,隔河轰寨掩护官军渡河。 闯部四百蒙古马队携步兵三百自山中绕至东侧,欲在李卑展开追击时袭击落后辎重。 夜里送来消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被官军塘骑发现,袭击时李卑已有准备,只得走山路撤退,反被官军骑兵追击,三百步兵在山中四处逃窜,无法归队不知所踪。 时至子夜,最后一次塘骑报告,闯部已撤退至南屏山,趁官军晚至,在延长县城以南滩涂与官军交战一阵,布置驮炮打退了两次官军百人队的进攻。 天色已晚,官军进驻延长县城。 一封封消息从白天到夜晚往来不停,战斗烈度不高,双方伤亡不大,不过高迎祥让人送来了李卑部的详细兵力情报。 三个满编把总,还有从延长县招募的民夫,携带车辆百余,重炮七门。 高迎祥的计划很简单,由部队驻寨拖延,以保证劫掠所获粮草能在山里靠人力背负运送至后方蟠龙川一带。 他和李卑对战,仗打输打赢不重要,只要不让李卑掠得粮草,就算胜利。 不过李卑的部队一直非常重视后方,始终是一个把总部交战、一个把总部留作预备看顾辎重、一个把总部看顾后方,而且把塘骑也洒在后方。 这举动让刘承宗等人非常疑惑,后方没有辎重、也没有敌人,他一直看着后边干嘛? 明明延川已重新被朝廷控制。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到,李卑留在后边那支部队是在防他。 李将军认为他在东边,随时会跳过来攻击侧翼。 二十三日凌晨,魏迁儿部塘骑自甘谷驿向东南河谷撒开四十里,他们已经能在九连山上看见十二里外的战场了。 闯部塘骑说,官军在城上朝山上放了一夜的炮,每隔一段就轰一颗炮子过去,吵得人整夜睡不着。 等到早上,先列阵东行,走出几里见山寨没反应,又列阵西行,闯部聚兵,官军息兵。 刘承祖说:“李卑猜出我们打算用疲惫策略,尝试闯王援军在东在西,被看出来了。” 果然,等到下午李卑再出城,已不再向后方派遣塘骑,而主要将塘骑的防御朝向西边,铺出方圆五里,几乎能和魏迁儿的塘骑隔山相望。 随后官军以两部列阵、一部预备的姿态开始攻打南屏山。 其借重炮之利,接连攻破两座互为犄角的小寨,闯部再度向山里撤退。 实际情况并没有刘承祖想得那么复杂。 只是李卑进驻延长县当晚,召集城中百姓询问情况,有守城衙役提到过,早前有马队持刘字红旗一路西行。 白天东行西行只是试试,却没想到闯部这么容易就动了,这才集中力量攻打山寨。 当日下午,自鄜州赶来的上天猴刘九思,率千余步卒赶到府城,十分骄傲的告诉刘承宗:“后边还有两千人,今夜就能到。” 用人之际再度相逢,众人相见的感情深了许多。 只是大敌当前,没有寒暄的机会,刘承宗笑道:“让你的人休息一日,明日集结,我们去山头挡他一天。” 他口中的山头,是肤施县与延长县交界,延河自北向南流段,河曲中间的狭窄山梁。 曹耀说李卑的部队一定会抢占这座山梁,以作为重炮阵地,扼住河谷。 当刘承宗率领本部五哨抵达河曲,高迎祥的部队正兵分两路快速撤退,马队走河谷先至,步兵自山间穿行撤退向蟠龙川以南的后方。 再见到高迎祥,闯王虽连遭挫败,模样却并不狼狈,只是笑道:“娘的,丢了一堆寨子,可算让人把粮食都运完了,李卑有点急了,我估计他粮草不多。” 说罢,他在山梁上环顾河谷,问道:“怎么,这就是决战的地方?” “这不是,决战的地方在北边大坪,上天猴的人才刚到,要歇息一日,今天也不能让李卑休息啊。” “不让他歇。” 刘承宗和高迎祥正说着,后边曹耀已经押着炮队上来了,人们推着车轮,把三门中型佛朗机炮运上山梁。 曹耀报怨道:“延安卫就这仨东西打得远点,架起来应该能打到河滩,官道上还差点,你打算让哪支队伍去交战?” 他们和官军所差,就在重炮,官军能运送上千斤的火炮,能打两三里地。 而他们为了机动能力,延水关的几门重炮都丢了,三五百斤的中型炮已经是最重的火炮。 “闯塌天、射塌天和曹操。” 刘承宗抬手向山下官道一指,山下三队人正在前进,在三队之后,高显、冯瓤、杨耀和王文秀的四哨人,则在他们身后缓缓前进,在山下扎住阵脚。 高迎祥担忧道:“他们会溃败吧?” “会溃败,所以我的人在后面,还有山上这三门炮,反冲官军追击,不让他们扩大战果就行,闯王的马队得在山那边列阵,万一我的人挡不住,你的马队接应。” 其实这也是罗汝才的疲兵之策,只是人手多少有些战力,不至于把人押上去直接送命。 山下诸部刚扎住阵型,刘承宗便见远处山头有持旗马兵隐现,摇头对高迎祥笑道:“看来他们粮草真的不多,都不愿歇啊。” 官军步骑列出长队,在河谷尽头的官道上走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视野 罗汝才面色青白立于阵前。 他脑袋扎青玉簪子和素布绷带,上身披暗花大红绸,下身穿黑缎厚棉裤,中间用玉饰革带扎紧了,左足蹬着只皂面官鞋、右足踩的是麂皮直缝靴。 此时他身上挂的玉佩扑朔朔地抖,从牙关到脚底板都在打颤,左手于身前不住地在戴了金银铜三枚戒指的右手、右胳膊上攥着,神经质般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目力远处,越过金黄的糜子地,官军正无声地往来穿梭排列阵线。 罗汝才抢过无数个地主豪家,攻打过几座土围大院,但从未和边军交战过。 尽管他发了疯的搜集一切官军的消息,但设想中的官军还是和亲眼见到的不一样。 他知道身后每个人都害怕极了。 不论那些注定要在几天内撑死的大肚子鬼,还是跟他抄掠各处披绸缎的亡命徒,都一定像他一样害怕。 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颤抖,这种害怕没人控制得住。 人们还没跑,完全是因为他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前面。 反观左右,左边是闯塌天部,右侧是射塌天部。 两部贼兵都和他相距不远,列出方阵,首领都在队伍中间被持弓带刀的健卒簇拥。 人家前面都是小旗官和力气较小的火铳手,手里拿着一水的延安卫造单眼、三眼火铳。 不是火铳手力气小,而是在刘营教官的命令下,他们因力气小才用火铳。 此时那两队人都已开始做战前动员,士卒们一会齐声喝出一声,看得罗汝才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也该给部下说点啥。 侧面友军弱不禁风,仍能稍稍平息罗汝才心中紧张。 他转过身,翘着大拇指笑道:“那俩王八脸皮快撵上城墙拐弯了,居然躲在小兵后头。” 目光越过饥民们的重重枪阵,罗汝才望向后方游曳的骑兵,咬紧牙关,突然拽下腰间玉佩掷在地上,对部众笑道:“都害怕吧?没事,都给老子听着啊,死不死是命,该死的躲不掉,老子在最前头站着,官军的炮打过来,要死我先死。” “这世道,死了咋了?看看你们德行,连个铠甲都没有,今天不死明天也死。” “咱在这站一站,官军不往前上,今夜回营,刘二爷给布面铁甲五十领;官军往前上了,我死了有我叔领你们,我叔也死了,杨承祖领你们,吃顿炮子,刘二爷给布面甲一百领。” “你们父母妻儿,都送走了,今天我就带你们在这站着,一会拿弓弩的看准了,别往老子身上射,老天爷要收,就让它把我收走,老天爷收我之前,自我为始,谁跑杀谁!好了,都坐下。” 其实罗汝才这道谁跑杀谁的命令,对部下基本没用。 他阵中那些饥民扛着大枪都快站不住了,想跑也跑不动。 更别说其中还有相当数目的人,都鼓着大肚子,一副吃多观音土的模样,站着站着死了都有可能。 让他们坐着不动,比逃跑容易多了。 一声‘都坐下’,哗啦啦坐倒一大片。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对面炮响了。 三门重炮轰击。 一颗实心铁弹曳着尖啸,嗖地从罗汝才身边飞过,扫断三杆长枪,把刚坐下的持枪饥民撞得翻滚,才砸落在阵后掀起一块土皮,再度弹起向后扫出十余步,这才陷进黄土地。 刘承宗在山梁上端着望远镜看得清楚,他对曹耀赞叹道:“官军发炮,左右两阵混乱,军官正维持队形,只有中军没乱……那曹操连头都没回,狠人啊!” 说罢,把望远镜递给曹耀,曹耀看罢也是连连赞叹。 还是这年月望远镜倍数低,让他看不出中军阵士兵都抱脑袋蜷着发抖,也看不见罗汝才脸上的表情。 知道早晚要死,做好死的准备是一回事,而临到跟前害怕是另一回事。 罗汝才不是连头都没回,他想回头看看。 可腿软了,转半个身子腿就软得光想跪下,他没法回头。 以前听说过无数次火炮,但这头一次被炮打过来是真吓人。 拳头大的铁球球,带出嗖地声音从身边过去,砸地上黄土都夯实了,砸人身上还得了? 可罗汝才还是站着。 腿软是因为怕了,确实怕了,但跪下那是认怂。 怕是不能控制的天性,怂是个人的选择。 所以他抽出刀来,两手按刀柄撑着,梗脖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颤音:“都给我抬头看看,我还站着呢!” 轰地后边又是一声,吓得他一激灵耸起肩膀,炮弹从阵内碾过,砸碎肩膀弹到另一颗脑袋上,像砸核桃般把脑袋砸碎血溅开,最后钻着人缝把队伍最后的亡命徒打得胸膛凹陷。 肩膀被砸碎的饥民在阵中倒地大叫不止,周遭饥民像躲避瘟疫般手脚并用向周边挤开,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压力,大叫着自阵中推开人群向后跑去。 罗汝才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腿上就有劲了,大叫道:“回来,都回来!” 眼看部下一个接一个站起身向后跑去,他扯开弓箭作势要射,这才止住阵型溃散的趋势。 逃走的三个人并没走远,只跑出十余步,就又慢慢退回来。 这河谷最宽处不过八百步,杨耀扛着马元帅旗,部下边军策骑战马铺开横队就拉出三百步宽度,他们根本没处跑。 不过尽管罗汝才的部队战斗力最差、战斗意志也最为薄弱,可他们不论在刘承宗还是另一边的李卑眼中,都是表现最好的一队人。 刘国能那阵从炮声响起就又人跑,没有一颗炮弹落在他阵中,队伍却跑了三十多个人。 李万庆那边挨了一炮,倒是没大规模逃跑,但混乱了好一阵,好像军士们都在劝李万庆撤退。 只有罗汝才这,真正想跑的人没力气跑,最后才跑了仨。 山坡上的刘承宗端着望远镜扫过三阵,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随后又望向敌阵。 官军单方阵在前,马兵、车辆与军官举旗列队阵中,步兵据守四面就地挖掘壕堑,四方各置小炮四门。 其后中军大阵正在搬运木栅绳索,同样于阵外掘壕,四门千斤佛朗机置于中军四面,正前方三门载于双轮炮车之上的重炮已装填好火药。 看上去李卑并不急于交战。 刘承宗放下望远镜,对兄长问道:“哥,前番闯王传信,李卑有多少人?” “三个把总,交战伤亡有限,一千二三吧。” “我记得闯王说还有从延川招募的民夫,拖拽炮队运送辎重,应该至少有千八百人,现在那边也就一千三四的人。” 刘承祖闻言皱眉,随后扬臂指着东南方向的山地道:“会不会民夫在山那边,对面军阵都是军士?” 刘承宗摇头,把望远镜递过去道:“你看看就明白了,里面混了没铠甲的民夫,李卑分兵了。” 刘承祖结果望远镜,不禁大惊。 正常观战很难看出端倪,但若有器具帮助,则很容易看清楚李卑阵中士兵的情况,前后两个方阵之中都有不少没穿铠甲的民夫。 这种事刘承祖一看就清楚了:“三个把总的马兵、不到两个把总的步兵,狮子,快让人传信蟠龙川,李卑有一个把总追高闯王部步兵去了。” 这里的地形很简单,官道沿河谷自南向北,经河曲而上,到甘谷驿向西至蟠龙川。 还有一条路在山里,翻山越岭起伏难行,只有步兵才能通过,而且还要绕不少远路,最终会在蟠龙川汇入延河的南方山地看见出口。 高迎祥的步兵,走得就是那条路,舍弃骡马背负粮食,走一条难行的道路,试图避开李卑的部队。 此时此刻,李卑三部把总缺了个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李卑队伍里有熟悉地形的人,大部队在此拖延时间,小部队进入山地。 “魏迁儿,你快派人沿官道向蟠龙川传信,上天猴的人正在那边休息,让他在南边山路做好防备,接应闯王的人,敌人可能有五百步兵。” 但这只是个猜测,魏迁儿领命正待离去,又被刘承宗叫住,道:“塘骑去探,河西山地。” 李卑的一支部队在他们的视野里跳到外线消失了,这无疑给刘承宗很大压力。 谁都无法保证,那支部队的任务是什么。 李卑心大点,追击闯部步兵掠获辎重、绕袭河曲两部形成包围,把他们夹击在河谷地,可能。 李卑心小点,放弃追击闯部,直接潜伏至河曲西面山地,伺机而动配合主力进攻他们,也很可能。 这不是刘承宗等人参与的第一场大仗,过去他们有各式各样的使命,有的是基层队长、有的是最危险的选锋。 但那都是局部,这是他们真正站在全局,亲自指挥的第一场仗。 “这场仗我要是能活下来,回去就专门弄一队传令兵。” 刘承宗摇摇头,对左右道:“咱们跟官军铠甲一样,旗号又极简单,这才前后几千人,各阵命令全都靠两条腿跑,李卑的人若藏在山里,他们单骑混进来跑到前阵,信不信一句话就能让咱输了。” 非常简单啊,只需要一个骑兵,跑到刘国能、李万庆、罗汝才随便一阵,喊一声‘将军传令撤退。’ 他们就没得玩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这场仗才刚刚开始,给他最大的感受是自身软实力不足,而一切战术、计谋,都建立在实力之上。 李卑部的三门重炮又轰了两轮,经过最初的恐惧,左右两阵士兵已经适应了这种并不密集的炮击。 双方因所知信息不同,给李卑造成了一点小误会。 中军阵的罗汝才部,非常附和李卑对贼兵精锐的印象。 阵前穿得花花绿绿,到地方坐在地上,整个阵型非常严整,首领在前站得板直,整个一死不服输的江湖草莽。 这不就是贼兵精锐么? 反观左右两阵,穿着卫所旗军的泡钉甲,稍稍炮击就有溃乱之相,全靠中军一动不动才能稳住阵型。 所以两轮炮击六颗炮弹,第一次是雨露均沾,第二次则三门重炮集火罗汝才部。 两颗命中的炮弹再度于阵中犁出血路,单是先后四颗炮弹,就已经直接对罗汝才部造成十六人的伤亡。 更是把在阵前受弹面积最大的罗汝才吓尿了裤子。 尿了一点,憋住了。 他依然背对敌军站着,扎在地上的腰刀已经撑不住他了,换成了一杆长矛。 糜子地另一头,挖掘壕堑堆出的土山上,李卑远远望着那个持矛立于阵前的身影,叹了口气:“让炮兵停下吧,火药不多,单凭三门炮很难把他们打动。” 在他的意识里,中军不溃,两翼很难直接溃退。 但是再向前推进,推进到四门佛朗机炮也能集火地阵时,他的部队将会遭受敌军在山头阵地的炮击。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实际上左右两阵的刘国能、李万庆部,才是高昂士气与勇气的表现。 “跑咋停了?” 官军停止炮击让罗汝才狠狠松了口气,可同时又开始害怕。 他担心官军进兵。 就这四轮炮击的时间里,他部下那些大肚子饥民,十来个人已经没气了。 撑死的都快比被炮打死的多了。 他现在不怕官军远远用炮轰,害怕归害怕,但官军进兵近战才是他真正害怕的地方。 一旦官军进兵,三阵开打,他手下可能有一半人站都站不起来。 好在,官军并无进兵打算。 罗汝才今天身上不知被汗浸湿多少次,长出一口气,举目望向架炮山,只觉头昏脑胀,无比眩晕。 很快,魏迁儿的部下传来消息,从西北山口西南沿山道骑行十里,没有发现敌踪,不过攀上山头,有人挥舞遇敌的旗子,暂时不知数目有多少。 紧跟着又一骑来报,在山那边,确实有一部官军正向西北方步行而去,发现时他们正穿过山道,只看见百余人。 刘承宗双手在身前重重拍了一下:“这就对了!李卑想合围咱们!” 高迎祥面露忧虑,叹口气道:“也不知脏猴子的人能不能挡住他们。” “挡不住,上天猴就千把人,闯王的马队连战数日,恐怕离了战马没什么力气,闯王八百骑,外头三阵,还有我哥那五百多人,就算李卑进兵也能挡他一挡。” 刘承宗在心里衡量掌握的力量,深吸口气:“我去,我带马队过去,弃马翻山吊在这支官军后面,把他们吃掉,回过头来李卑那八百人还不好对付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弱点 日暮西垂,黄土山道。 疲惫的边军士卒坐在地上灌了两口水,松开小腿行缠休息。 他看着日头,正想再歇片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 回过头,是个身披赤棉甲、头戴铁钵胄的青年,脸上因长途赶路憋得发红,边往前走边问道:“也掉队了?” 走到近前,青年边军看这他的服色与盔旗笑道:“三队的,看你眼生啊。” “嗨,咱不都这样,跟柳将军调到李将军部下,发兵这才吃饱几天饭,实在没力气,你先走吧。” “别啊,我可听说你们管队脾气不好,再歇会天就黑了。” 青年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来,我拉你起来,咱一块找将军也好有个伴儿。” 似乎三队管队的脾气确实不好,坐在地上的边军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系紧小腿行缠,抬头抓住了那只手,另一只手撑着土地起身,随口问道:“你是九队的?我在九队有几个同……” 就在这时,青年身出的手拉到一半,向后猛地一推,刀光闪过,趁边兵低头时摸上后腰解腕刀已划过他的喉咙。 边兵在地上捂着喉咙挣命,口中发出‘嗬嗬’的进气声,刘承宗摘了头盔在土坡旁坐下,用铁臂缚内侧袖子擦拭额头汗水,拽着面甲领口散着热气。 这是第四个死在他手上的掉队官军。 没过多久,魏迁儿和韩家兄弟从后方山道走来,刘承宗夸赞道:“挺好,都没出声,塘兵继续前进。” 刘承宗的本部是合兵首领中战斗力最强的一部,也是唯一一部能在各级军官业务水平、组织能力上与官军抗衡的队伍。 他们基本都是边军,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结队而战,都与边军没什么两样。 但他依然无法与官军打规模较大的战斗,问题不出在本部,而在其他诸部。 即使调度得当,其与队伍的头脑跟不上他们的逻辑、没有他们的习惯,也没能力与他们形成像官军那样的配合。 想吃掉这支官军别部,只能由本部来。 不过刘承宗的本部仍然有一个弱点,塘兵。 这种活儿本来应该塘兵来干,可他的塘兵是一群驿卒铺司兵,瞭望敌情摇摇旗、上阵充个马兵还行,这种事他们干不来。 塘兵从土坡旁经过,用眼神向坡上三个战神致敬。 有掉队官兵在前,大队不能通过,只能由少数人假装掉队士兵,混过近身偷袭,赶在官兵发出叫喊前干掉,没有失手机会。 他们从中午到傍晚,翻山越岭三个时辰行军三十七里,刘承宗和韩家兄弟已经干掉二十七个掉队官兵。 山间净是些弯曲小路,一会上坡一会下坡,这几乎是他们走出最快的速度。 这才让他才堪堪咬住李卑进山别部的尾巴。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进山,进军的时间对官军来说不太好,若早一个时辰出发,就能赶在天色变暗前走出山路,抵达延河南岸的开阔地。 但这时间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好,天要黑了,这支官军多半会在山里过夜。 没过多久,魏迁儿快步跑回来:“将军,他们扎营了。” 他指着远处山头对刘承宗道:“那座山能看见他们。” 刘承宗最后拽了拽衣领,没骡子跟着,即使在秋天他也快被热死了,起身道:“好极了,叫上王哨长,咱们过去看看……这么多掉队兵失踪,柳国镇应该很快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王哨长是王文秀,早前是固原营的步兵百总,跟杨耀一起在延长县投奔了他。 王文秀的队伍在后面,收到消息就带俩人跑过来,这家伙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走这么远山路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将军,咋了?” “官军在前头扎营了,让弟兄们先歇会,收拢收拢掉队的,咱到那座山看看。” 刘承宗抬眼一看,这平凉汉子刚吃过炒面还喝了水,大胡子上粘得全是炒面粉,都打绺儿了。 他笑出一声,对王文秀道:“多亏了他们扎营,若上天猴还没封锁山口,这帮人出去就找不到了。” 离山口还有六七里路,刘承宗走小路攀上山峁,看见了官军的驻营地。 那是个依山而建的废弃荒村,天色已经暗下来,看不清村里情况,只能瞧见官军在几处通往村口的道路上升起火堆,十几个人正在外面挖窄壕。 村里的人解没解甲刘承宗不知道,但外围的人大部分都穿着铠甲。 很快,在天黑到来前,官军全部都穿上了甲胄。 王文秀高兴了,他对刘承宗笑道:“将军,这位柳把总今夜是睡不好了。” 显然,夜里还穿着铠甲,多半是驻营后官军发现掉队士兵没能归队。 刘承宗摆摆手,对左右道:“这能让他们睡?世盘世友,那火堆离村口有三十步,这事别人干不了,你俩吃点东西睡觉去,夜里把守门卒射死。” 韩家兄弟点头应下,韩世盘问道:“将军,是夜里起来射一箭回去睡,还是夜里起来偷营?” “夜袭太危险,他们有所防备,起来射几箭就行。” 韩世盘点头道:“那行,这离得近,我俩就在这睡。” 这俩兄弟对生活条件也不挑,寻了块避风的石头,脱了棉甲垫在身下,两件战袄往身上一盖,并排躺着睡了。 从前天延长战事开始,人们心里都提着劲,没几个能睡好的。 反倒今天,确实都累坏了,没过多久,刘承宗安排四哨部下分营在附近山头驻扎休息,回来着两兄弟已经鼾声如雷了。 “将军还不睡?” 刘承宗正坐在山崖石头旁望官军营地篝火出神,听见身后声音,转过头是王文秀这大胡子。 他问道:“将军是担忧架炮山那边?没事,今天他们不会打,李卑既然分兵,就会等这边消息再进兵,连着打了好几天,他的人也得休息。” “我倒不担心那边,只是有点不高兴……若没李卑那边,单这一部,我认为最好的开战时间是明天下午。” 真正让刘承宗睡不着的事,确实是战争。 但不是这场仗,而且将来岁月中即将发生的战争。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战役指挥者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给他带来的感觉就像,就像另一份记忆中的军棋。 双方摆下扣着的棋子,掀开才知道谁被吃。 他的棋子多,可全是小棋子,哪个都不敢掀,以至于处处被动。 王文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望向官军营地道:“今夜不让他们好睡,明日正午一过,他们就困得头晕眼花,什么事都别想干。” 可惜啊,时间不允许。 他们要尽快把这支官军消灭,折回去围堵李卑。 刘承宗望向东南,黑暗中群山起伏,缓缓道:“明日一早,我们进攻他们的时候,李卑也会向我的部队进攻。” 这里的官军被击垮、那边的贼兵也被击垮,他还是有赢面。 如果这的官军被击溃,那边贼兵抗住了上午的进攻,他们的赢面可就大了。 正当刘承宗这样想着的时候,目光越过山村,北边蜿蜒山道间亮了起来,人群分作数道,高举火把形成数道火蛇,向官军屯驻的村庄逶迤而来。 “这……” 嘈乱声音从远处传来,王文秀目瞪口呆:“那上天猴的人,就这么据守的?” 太大胆了,没有丝毫隐匿行迹的意思,明晃晃的火把将山谷照亮,铺天盖地把村庄围住。 “诶还真别说,上天猴可以,你看他这几队,虽然走得没个章法,也不隐藏行迹,但各队互不干扰,有往前顶着拖延的,有侧翼包抄的。” 刘承宗拍手对王文秀道:“还行!” 韩家兄弟才刚睡下,这会被吵醒,俩人怒不可遏,战袄铠甲啥也没穿,提着弓就跑过来问道:“将军,狗崽子打过来了?” “自己人,上天猴要夜袭,你们快穿衣裳,夜里是没法睡了,干脆把这村子破了。” 上天猴没隐藏行迹的意思,完全把村庄当地主土围子打,还派人上前招降,结果那人被村里官军一箭射死,打响了这场夜战。 随后双方你来我往,上天猴在明,官军在暗,羽箭往来射击。 刘承宗哪里看得了这个,正赶上驻扎周围三山的哨长都派人来询问情况,当即把部下聚了,派遣韩世盘跑去寻上天猴,把两部联系到一处。 上天猴人在村外,站在个大石头上面,周围没有举火,津津有味看着前头战况,不时派人给各队传信。 今天下午,收到刘承宗的消息,他便催促部下就地睡觉,睡不着就躺着。 后来又拿抢来的银子给承运,弄了几口活猪,等先头部队和后至人手到齐一并宰了,舒舒服服大吃一顿,这才赶在黄昏派人进山,搜寻官兵踪迹。 不但没找着,派进山里的还迷路了。 直到天黑,才看见官军在村子里点起的火把,那会上天猴都已经全军拔营进山了。 不进不行啊,肉都吃了,再不让手下动起来,他们都该困了。 好在,官军这个阵地几堆篝火一点,确实显眼。 上天猴的计划很简单,三千余人分为三个大队,各自占据村庄出入处,以百人队轮番冲击。 前边的冲、后边的射,冲不进去就退回来整队,后边继续冲,剩下的人一边休息一边防备官军突击。 啥时候把村口设防撞开,长驱直入杀进去就算成功。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上天猴定在傍晚出发、夜里打仗可不是脑子一热,他出征前仔细筹划过,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的人和官军差距最小。 搁在白天的山谷里,这仗就没法打了,只能夜里打。 可即便是夜里打,冲官军驻守的村庄,跟冲地主家的土围还是有很大差别。 没过多久,韩世盘就回来了:“上天猴高兴坏了,问将军有啥命令,他的人打不进去。” 刘承宗摆手道:“打不进去怕啥,让他把东边的人调走,从南北两边狠攻两场。” “将军是想围三阙一?” “围什么三阙什么一呀,狗都不上当。”刘承宗笑出一声,道:“集结咱的人,咱不举火,从那阙里攻进去,把他们南北两边断了,到时上天猴的人再往里一灌,这大事它不就成了么!” 围师必阙是极为常用且非常有效的战法,只不过它不是留出缺口别人就跑,是个人都知道留下来的缺口是陷阱。 它有效,有效在被围困的人心理防线已被击溃了,就算明知是陷阱,也想碰碰运气。 上天猴这帮人能把官军打到心理崩溃么?能,只要战斗持续一俩时辰,一个时辰冲击十二三次,肯定能崩溃。 但这么打先崩溃的肯定是上天猴。 刘承宗的想法是官军明知陷阱,绝对不跳,但官军未必能想到他往里进。 人们的注意力都被火把吸引了。 说罢,刘承宗叫住准备传信的韩世盘道:“慢着,你过去小心点啊,黑灯瞎火穿边军甲,别让猴子的人把你当官军打了。” 韩世盘闻言大笑,摆手道:“别开玩笑了将军,上天猴那没举火,我刚才混进去找了好久,是看别人都举火往那边传信才摸过去,他外边的人都不知道我去了。” 刘承宗听了这话,点头再度让韩世盘小心,他在心里想着,等这场仗打完一定要让上天猴做好防护,这身边人是个什么机警程度啊。 也就是这会官军在村子里担心身后,要不是路上那些掉队的没归队,刘承宗估计村里官军已经杀出来了。 四哨扛着四方元帅旗在山地集结,不举火、不做声地朝村庄东边的河谷地摸过去。 南北两侧的战斗还在继续,前面有魏迁儿的塘兵开道,上天猴刘九思也派出一队人接应,以此来避免部下受惊。 很快,他们抵达村庄正东的糜子地,上天猴跑过来提醒道:“将军你小心点啊,官军在村口挖了三道窄壕,一尺宽一尺深,专门绊人腿,我手下好些弟兄被绊倒,还有断了腿的。” 这消息非常重要,刘承宗当即让各哨传达这一情况,随后隔着村庄二百余步,等待上天猴部在南北两侧创造机会。 北边三个百人队举火把兵器冲了两次,右边的山路狭窄,只能容两个百人队进行冲击,每次都是冲到村口就被挡了回来。 那三道有间隔的壕沟白天没什么大用,可到了夜晚,尤其对刘九思手下的乌合之众来说,就那么一迟疑的功夫,一个百人队被射倒五六个人,这队伍就溃退下去了。 不过即便如此,刘承宗的计划也是有效的,官军为应对更多冲上来的人手,逐渐将把守东边的部队缓缓向两侧分散。 机会来了。 刘承宗攥着弓箭,四哨步兵列队左右,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走出。 上架感言 早上好呀! 跟大家汇报两个好消息。 首先呢,今天要上架了。 因为中午十二点才解开vip章节,所以章节要推到中午再发,大概十二点一刻左右吧。 照例上架前要有个感言,不过确实不知道该咋写,就聊聊这本书吧。 去年上本书写完之后,本来打算休息仨月结婚、顺便准备新书,但没想到新书这么难产。 本来并没有写起义军的打算,但查资料代入感很强,非常生气,这个故事就逐渐成型。 选明末陕北这个地方造反,故事比较难写。 但不从陕北开始写,又会觉得这故事缺点什么,因为明末起义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大明王朝把自家边防军逼到不反不能活命的程度,分阶段分批次的集体哗变。 现代人们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回望古代军队,往往把一支部队军纪不好归咎将领,但绝大多数时候,能做到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的军队,将领都有一定的自主权、财权。 作为朝廷也好、将领也罢,总要做到不让士兵饿死、冻死,才有不掳掠、不拆屋。 而明朝在天启崇祯年间,真的做到了让士兵冻死饿死成为常态。 明朝的底子太雄厚,这片大地也有太多英雄义士了,但凡底子薄一点、但凡英雄少一点。 它凭什么撑到十七年。 这事它从陕北开始,不从这里开始写,就觉得从哪里开始写都没有关系了。 所以看了很多资料,想尽量把故事充实。 其实这个稿子的开头在过年就写好了,那时候存稿十二万;后来觉得不太满意,又写了第二个,也存了十二万;又不满意,又写了第三个……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发现因为不发书,得不到读者反馈,手越来越生,越写越自闭。 实际上五个开头整体质量不断下滑,都不如这个。 但这个也有安排不太好的地方,就只好在发书后前边发、后面改,而且手生了一时半会捡不回来,写得很慢。 刚发书时候甚至一天两千字都写不出来,很焦虑。 不过写着写着也就熟了,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艺在一点一点找回来,很幸福。 现在大概每天能写得比四千多一点,昨天试了试,写了八千。 虽然还是写得很慢,不过有了很大的进步。 这是第一个好消息,啪,更新速度有望提升百分之百。 初步考虑是上架后尽量每天更新八千,逢年过节可能更四千。 第二个好消息呢,是前几天陪老婆产检,我要当爸爸,过几天去测胎心,明年这时候就喜提四脚吞金兽小小鹿了。 唯一缺憾大概是回过头看看,我能把开头写得更好。 但可能人一直有这种感觉,这说明我在进步,都是积累。 总之,我有进步、书有进步、家庭也有进步,都越来越好了。 我会加油,加油把这本书写得更好,争取再多进步一点。 最后也祝各位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 对了,最后最后,小鹿卑微在线求订阅呀! 十二点见。 第一百二十章 奇怪的要求【求首订呀!!!】 嗖嗖! 韩家两兄弟站在队伍最前拉弓放箭。 两名最好的骑射手以步射姿态,向村口放出精准羽箭。 间隔三十余步,二人张弓放箭,村口发出闷哼与惨叫,不过随后就又会出现两个身上扎着羽箭的官军忍痛放箭。 夜晚很难做到精确射击,能不能把人射翻得靠运气,有时候打在铠甲上打不倒人还真没什么办法。 哚哚! 面对官军射来箭矢,韩家兄弟不闪不避,在他们身侧同样是刘承宗家丁,两个有四等兵勋的钟家兄弟,他们持着方盾挡在二人身前,把正面防得严严实实。 刘承宗在队伍正中摇头感叹,他有很好的射术,但比之韩家兄弟终归还是差了一点,他知道黑夜里这样的射术有多难。 两名精准、力大的弓手,能让军阵攻坚如虎添翼。 四名技艺精湛的家丁在前推进,四哨人手在其后亦步亦趋,很快推进到二十步。 “传,前哨三步一箭。” 刘承宗手上提着弓,这个距离已经可以让人就着月光与火光,看到村中官军身影。 人们顶着箭雨走了二三十步,尽管他们的棉甲不错,还是有数人中箭,这会心头都压着火气,只等这道命令了。 几乎在命令传达下去的同时,前哨边军不约而同地扯满了弓,朝村口隐约可见的身影放箭。 还有些人,因道路狭窄被堵在人墙之后,踮着脚也要破缝放箭。 一排羽箭攒射出去,身上扎了好几根箭的官军终于被人射中脸颊,惨叫着倒了下去。 还有一人刚被韩世盘瞄准,他竟看了一眼倒下的同袍,返身朝北边跑走。 至此,东面村口再无敢向他们射箭的敌人。 选锋四人步伐加快,整个队伍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他们跨过第一道窄壕,很快又跨第二道,直至迈腿冲进村里。 才刚一进村,持盾走在最前的钟虎就向后退去,口中叫道:“豹子快退!” 但话说出口就已经晚了,两侧几乎同时响起一连串的砰砰声,硝烟在村口弥漫。 是火铳! 走在最前的钟虎躲避不及,数颗铅丸刹那间穿透长牌打在身上,闷哼一声在地上翻滚。 钟豹的情况稍好,他往前走得慢些,铅丸擦身而过斜飞向天,见此情景目眦欲裂,躲在长牌之后大叫:“哥!” 刘承宗更是怒不可遏,刚才他离死就两步远,高声喝道:“左右两哨,上飞礞!” 阵中回应一声,随后不过片刻,嘭嘭两声闷响,两个小圆筒飞上天空,坠着抛物线砸在村中。 片刻之后,村内传出一声巨大炸响,人们惨叫挣扎声不绝于耳。 刘承宗道:“传,后哨拖拽伤兵,余下三哨进村,隔开地阵!” 他心道,这破炮子在官军手里就点俩响一个,合着落到自己手里还是这个发火率啊。 “是!” “是!” 三哨向前进军,还未冲进村内,又是一声轰响炸开,这颗飞礞炮倒没坏,只是药线长点了,这会官军都已躲开,在村中炸响几乎无任何反应。 借此时机,三哨官军冲入村内,很快左右哨各自列阵,持弓箭向南北两侧援来的官军打去,把驻扎在村中的官军队列从中间隔开。 “保持队型,不要乱!” 刘承宗立在村口,后哨的王文秀、前哨的杨耀率部结出三列横阵把村庄封死,右哨的高显率兵护在他左右,留作预备队。 冯瓤的左哨分散成什,四人一组把负伤的边兵拉出村子,同时用新人填补进去,维持阵线。 中弹的钟虎被人拖着拽下来,刘承宗抢过一旁火把照在他身上,粗略一看便见到棉甲上被打出三个窟窿,左臂的铁臂缚也被打凹,铁甲下的胳膊正往外渗着血。 他急忙问道:“怎么样?” 钟虎还清醒,疼得眼球发红,颤抖吸气,摇头道:“身上,身上没事,手,胳膊滑了。” 听他这么说,刘承宗再仔细看其身上棉甲,松了口气。 几颗铅子都打破了棉甲外层织物,但穿透织物层后都没能更进一步,全部被铁甲片挡住了,棉甲下还有充当内衬的战袄,身上问题不大。 反倒是其左臂,撑着木盾被几杆火铳近距离命中,冲击力全落在胳膊上,导致脱臼,而且还有一枚弹丸穿透木盾打在手臂,反倒受伤最为严重。 但这已足够让人庆幸了,刘承宗攥着他的左手笑了:“延水关救了你啊,你们快把带下去,把胳膊接上……嘿,你命真大!” 若非延水关他们得了大量官军甲胄,从中拆补给军士都配了足够的好甲片,单这一轮齐射,钟虎的性命肯定就交代在这了。 村中战斗仍在继续,王文秀部已列队向南推进,他把部下五队分批使用。 三队人固守阵线,左右两个二十人小队在队长率领下扑向两翼,迅速占据两侧民房,攀上屋脊踩着瓦片以强弓射击敌军。 北边杨耀部则直接兵分五队,排出五路纵队向前推进,中间遇见阻挡的就地杀了,不论哪一队撞上不要对付的官军,就拖延片刻。 等两侧队伍完成包抄,再合力齐攻。 四哨边兵配合得极为默契,两哨主攻、一哨预备、一哨就地把伤兵向后方拖。 真真切切让刘承宗享受了一次当把总的感觉。 在架炮山安排前后几千人,都不如调度这五百人让他舒服。 黑灯瞎火的村子里,敌我双方俱在暗处,临敌十余步便弓铳俱发,随后白刃相加。 谁都没有炮,这是他的人最占据优势的时候。 当然就算有小型野炮,他这四哨也不吃亏,官军能带炮过来,他们也能。 他们在小型野炮上从来不缺,缺的一直是超过五百斤的野战重炮。 不一会,高显的兵跑过来道:“将军,前哨杨哨长传信,官军将领不在北边,可一鼓击溃!” 不在北边,那就在南边。 “去告诉杨哨长,再撑一撑,北边一溃,南边一定会设法突围,让王哨长准备追击、高哨长随时支援南北两部,冯瓤、魏迁儿带兵跟我走,去南边山道设防,对沿途官军截击邀击。” 说罢,刘承宗又抬手道:“派人去找上天猴,让他给我找四百头骡子拉过来。” 两将领命,各自传令。 同时有边兵跑向上天猴处,将南北两侧情况通报,让其下令部众策应行动。 刘承宗带人向南边村口移动,这边的战斗明显要更加惨烈,上天猴部下诸多首领占据田间地头,指挥部下一次次重整旗鼓,向村庄发起袭击。 上天猴的部下,在执行命令上远比看起来要好得多。 但他们确实在实力上差了太多,一次次攻坚都无法冲破官军防线,以至于所谓的冲击,也只是站在二三十步外放箭发弩。 本来黑夜里就不易命中,还受限于己方弓弩力道不足、官军铠甲防护太过齐备,导致即便射中官军,让他们受伤容易,却很难快速失去战斗力。 一旦有俩仨人中箭,整队就会撤下去。 士兵们本就不充沛的体力,皆消耗于往来进退之间。 刘承宗在村外整队,让塘兵站在原地,左哨边兵上前一人挑一个,两人一组,再按左哨编制,四十人一队合并指挥,分队在村庄南面设伏。 其实所谓的设伏谈不上精妙,也用不着精妙。 村外野地,除了官军设置在村口三十步的篝火,就是上天猴部高举的火把,此外俱是黑灯瞎火。 离开村口四五十步,外面就只剩月光洒在大地,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别说分散邀击了,不邀击到自己人头上就算运气好。 刘承宗对冯瓤和魏迁儿道:“敌军迟早撑不住,跑出都会散开,让部下记住,再散开追击,也只能分成俩人,看见落单的就杀,口令……爷爷在此,何不早降。” 魏迁儿从前没当过兵,如今得了边军组织的甜头,见刘承宗有让部队分散邀击的想法,担忧道:“将军,散开了,咱能打过官军?” “问得好!” 刘承宗一直认为,作为首领可以啥都不会,却不可不知自家长短斤两。 他对自己的人就非常了解,因此笑道:“这就是我一直想创造的机会,四面乱战,才最适合我们,你想,官军节制有力,我们也节制有力,四百余对四百余,谅谁胜胜负,损失都不会小。” 魏迁儿闻言点头,就听刘承宗接着道:“能以有节制打无节制,则必胜,但这在黑夜之中,追击敌军太难创造,只有都没了节制,才能勉强创造出来。” 其实刘承宗也想创造出官军没了组织,他的人仍旧结阵的情况,可这确实太难,只有堵在村子两边才有这种可能。 可若把官军堵死在村里,即使短暂混乱,很快所有人又都会追随其将领,免不了仍要进入死拼环节。 “都没了节制,又都是边军,如何看输赢?看谁吃的干粮多。”刘承宗说到这,嘴角禁不住地上扬:“我们吃的干粮多。” 村南官军腹背受敌,很快向村中冲击的贼兵就发现,敌军抵御他们的力量变强了,不过片刻,村口一阵排铳打出,顷刻打倒数人,又一队贼兵溃还。 这时,那队铳兵并未退还,反而有一人扬刀跃出,朝周遭篝火映照下的贼兵叫骂挑战:“就你们这班贼子,有谁能射中我的脚么?” 刘承宗心知肚明,这是村里官军北边压力太大,撑不住了,这才跑到南边来叫阵,企图在士气上压倒、震慑贼兵,以为其突击创造有利条件。 他对左右道:“让各队准备,他们快冲出去来了。” 与此同时,前边两队贼兵还真有大骂不止,朝那官军射箭的。 那官军也是胆儿大,就隔着三十余步一动不动站着,身后几名铳手提三眼铳远远护着,距离拿捏得非常精准。 只要贼兵越过篝火,就到了三眼铳能把人打死的距离。 而在篝火距离之外,贼兵拿着弓箭散射,远不如三眼铳精准。 别说,还真让这官军装到了,真连个能射中他脚的人都没有。 把刘承宗看得手痒,对钟豹道:“敢不敢提盾护着我去一趟?” 钟豹的兄长刚刚负伤,可这家伙一点不怕,提起长牌大盾便道:“将军且去,有何不敢!” 二人行至篝火后的贼兵队里,那官兵还在前头叫嚷嘲讽,刘承宗捏出支箭,掐着拇指扯满了弓,喊道:“看着!” 撒放之下,那官军也无防备,仍站着不动,羽箭隔三十步正正钉进他皂靴,疼得这人当场叫出声来。 但这一声吃痛的叫喊,直接被贼兵队伍的叫好声压了下去。 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这官军还真是条汉子,叫上中箭仍兀自发狠不停。 他也看不见篝火另一边是谁射得箭,只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打击贼兵士气,干脆强忍疼痛大骂道:“哪个王八射爷爷,有本事打我的脸!” 好家伙! 很奇怪的要求啊! 他从没听说过这么过分的要求。 当即又捏出支箭,向前迈出两步,拉满了放过去,一箭钉在那人鼻子上,当场惨叫捂脸倒地。 四周贼兵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加热烈的叫好声,刘承宗看弓轻笑一声,这对他来说不是吃饱了有手就行? 尽管给贼兵提振了些许士气,刘承宗却没掉以轻心,他对贼兵百人队的首领道:“让人后退,官军会发铳手。” 他也在钟豹的掩护下向后退去,才刚退出数步,就见两排单眼、三眼的铳手向外走来,前边的半跪、后边的站着,肋下夹铳放出两排铅子,一时间村口尽是硝烟。 那一瞬间,钟豹的长牌大盾上至少被七八颗铅子击中,接连发出哚哚响声。 不过好在,这次他们离得远些,官军打得又是一个铳管塞了两三颗的散子,威力没能穿透盾牌。 在这之后,一排持八尺短矛的官兵自硝烟中叫喊冲杀而出,官军大部,于其后结阵奔出。 官军要突围了! 刘承宗一边后退,一边张弓搭箭射翻一名矛手,土坡上的韩家兄弟也来接应,二人脚步飞快,手中强弓不停,转眼射倒三人。 伏于周遭的五队兵将,也几近同时,向官军展开邀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令吧【求订阅呀!!!】 夜幕下,官军在山道上扯出长队,无可避免被围堵截击。 前有贼兵大部堵路,后有王文秀部精锐追击,中间一声唿哨,冯瓤部精锐一是俱起,在山坡上、田野中奔走放箭,从中撕开官军阵形。 刘承宗并未参与追击,他带韩家兄弟等官军顿于贼兵后方的山坡,只等官军分散,以精准射术狙杀落单敌军。 这是他刚才在阵前,见了让他朝脸上放箭的官军想到的。 他打算在以后建立一支神射手队伍,平时好粮养着磨练技艺,到战时分散加入前队,专打举旗的小旗官、小队长,从基层瓦解敌人意志。 不多时,有零散官军从阵中冲出,只不过还未跑到他们这,就在路上叫冯瓤部下截胡,有被按倒在地投降的、也有负隅顽抗被杀的。 村外地形不适合大队铺开,很快官军再一次被分割开来,依次冲突而出,随后被各处赶来的贼兵拦腰截击。 有些死战不降,有些被击溃后四散奔逃,还有些打到一半扔下兵器投降,一问怎么回事,没力气了。 而且像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硬骨头,只是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从九连山到架炮山,再穿越四十里山里,士卒早已疲惫不堪,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贼兵连番进攻,强弩之末不过如此。 站着列阵抵御贼兵冲击还行,真跑起来,跟刘承宗麾下边军对打,双方俱是坚甲劲卒,除了使破甲箭,都很难把对方杀死。 但打上一会儿就没劲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一支十余人小队自阵中突破重重包围,逃到刘承宗脚下山坡官道上。 夜黑风急,他们也看不清来人身份,只知道这伙人身后追兵来得很急,他们逃的也很慌,却仍然结阵,刘承宗估计有军官在里面。 他和韩家兄弟对视一眼:“突围的将官,往死里打。” 三人只顾估算脸面位置,扯弓便打,另有家丁数名被钟豹领着跑下山坡阻击。 刘承宗有招降边军的心,但对于官军中的将校,想想就行了。 寻常边军的衣食无着,出兵为砍几个脑袋改善生活,还能有些士气,战事结束他们依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准爹娘已经饿死,妻儿早都卖了,也了无牵挂。 说能吃饱饭,对失去战斗意志的官军还有不小的诱惑力,反正在官军那边也看不见改善生活的希望,到义军这好歹能在死前吃上几顿饱饭。 可但凡职级超过百总的军官,如果不是降将本身犯了必死大错,基本没希望招降,这方面刘承宗想得很清楚。 谁让他连块地盘都没有呢。 降将家眷得不到保护,没加官进爵的可能,更拿不出光宗耀祖的希望。 恰恰相反,投奔义军反会害了家眷、丢掉官位和俸禄,甚至祖宗泉下有知,还要掀了棺材板跳出来干他。 战死好歹还能得个抚恤。 易地而处,刘承宗若是朝廷将校,想造反就暗地里联络义军,不想造反宁可战死光宗耀祖,也绝对不会在阵前投降说没就没的反贼。 三人嗖嗖几箭下去,射翻两人,随后钟豹带人持刀盾枪矛拦住去路。 争斗也就在片刻之间,也不知谁被射倒,让冲出来的官军小队刹那崩溃。 刘承宗听见有人喊:“将军死了!” 三人大喜过望,可是面面相觑,连到底是谁射的箭都不知道。 刘承宗在坡地喊道:“你们将军已死,还不投降么?放下兵器都有活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余下八九个边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第一个放下兵器开始,几人接连将兵器放下,乒乓响成一片。 只有一人攥着腰刀拿不定主意,竟敢独自一人高声叫着朝钟豹冲去。 不过他根本碰不到钟豹,就被八尺短枪戳在喉咙。 片刻便断了气。 待他们都放下兵器,刘承宗才从坡地跃下,指着尸首问道:“你们将军是哪个,叫什么?” 有降卒指着地上一具喉咙中了鈚箭的尸首道:“将军是神木营千总柳国镇。” 刘承宗看箭头扯出巨大伤口,对韩家兄弟笑道:“看看是谁的箭,立大功了。” 起初他还想,是不是自己射死了敌将,不过他没有这样的箭头。 兄弟俩拔出箭看了看,兄长拍着弟弟道:“将军,这是我弟的箭。” “好,那就由世友去了,去招降他们吧,威风一把!” 韩世友笑着抱拳领命,抬腿往村里跑去。 刘承宗这才问起俘虏道:“你们将军是神木营的军官,怎么会和李卑搅到一起?” 神木营他知道,参将是米脂艾家的艾万年。 降兵解释道:“李将军上任没兵,又是用兵之际,就从神木营借了一部,我们都是神木营的兵,还有猛将军也借过来做把总。” 刘承宗奇道:“猛虎二将也来了?” 猛这个姓非常少,当兵的就更少了,至少在刘承宗脑子里,延绥镇姓猛的将校,只有猛如虎一个。 “虎将军没来,只有猛将军,与李将军屯在河曲。” 又跟降卒打听了些情报,刘承宗这才让人把降兵们的兵器收了,带队去村里看。 正走着,钟豹提了杆三眼铳过来:“将军你看,多半就是这东西打伤我哥。” 三眼铳在陕西不稀奇。 曹耀那支惯用老号跑,刘承宗也玩过,可这杆铳拿在手上,明显觉得做工精细许多,而且更长。 曹耀那支号炮铳管尺长,这杆的铳管比那个长了三寸。 随后刘承宗又看了药壶,规制跟曹耀那个也不一样,药量、弹重都有变化,明显是被人改制过。 他对钟豹道:“拿个火把照着。” 有了光亮,铳身上铭文便清晰可见,崇祯二年榆林卫制,打造它的匠人叫张七乐。 今年新款。 刘承宗指着铭文道:“这匠人造铳的技艺肯定不错。” 家里人丁兴旺,光生小子这事至少让他爹乐了七次,家庭内部交流一下打造经验,没准遇上的技术难题就攻克了。 铳管长了,铳身自然也更重些,刘承宗掂了掂,交还给钟豹,问道:“你会用火器么,不会就算了,回去给曹哨长。” 主将身死,又处于环围之中,余下的边军很快都纷纷投降,纵有那几个负隅顽抗之辈,也不是刘承宗麾下边军的对手。 不过让刘承宗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以百人为队的贼兵,战后都忙着收拢己方尸首,不干这个的就坐在田间地头休息,居然没人去扒边军的铠甲。 一问才知道,上天猴先前下过命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 这可就太厉害了。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恐怕他所遇见的所有贼首,哪怕包括高迎祥在内,也没哪个有上天猴这样的控制力:“你们首领呢?” 他正站在村口问,就见不远处上天猴带一队人过来,见面便狠狠抱了他一下:“可算打赢了。” 刘承宗奇道:“你,你这是,把铠甲卸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铠甲,而是上天猴洗澡了。 不光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身干净衣裳。 上天猴张这手在他面前转一圈,翘起大拇指道:“如何,是否今日才发现,我刘九思也是个俊俏小哥。” 他自己说着就哈哈大笑,笑完才正色道:“我不光洗澡,还吃了半斤肉、喝了两碗酒,这可是正经的边军劲卒,老回回就被这李卑打到塞外大漠里去了,也没人跟我说你会过来,万一下去见爹娘,可不能太窝囊。” 说罢上天猴摇摇头道:“我都在这列队了,才知道你要过来,早知道我就不洗澡了。” 这话起先让刘承宗觉得好笑,可随后仔细想想,又笑不出来。 所有首领里,恐怕只有他才有资格去考虑,如何歼灭官军。 他派人随口一句,让上天猴拦住这支官军,上天猴就做好了被全歼乃至阵亡的准备。 这个很惨烈的现实让他干笑一声,转移话题问道:“你的人伤亡如何?” “没全算出来呢,我正想为这事找你呢,你们在延安城能不能弄到药,我这边已经阵亡四十多……” 正说着,有小贼卒子跑过来在上天猴耳边说了句话,上天猴抬起头道:“现在是阵亡六十多,还有三百多个受伤,有药再死一半,没药这受伤的都得死。” 刘承宗为之大奇,人才啊! 四十加二十张口就算出来了。 这事对读过书的人、有钱经常逛集市的人来说很简单,可上天猴一没读过书、二还穷得很。 该怎么形容上天猴的贫穷呢,那是一种看着就穷的模样。 用曹耀话说:“这人进城里喝酒都不能给钱。” 不给钱,掌柜的若心善还可能没事。 否则他这模样往柜台一站,啪地一声拍出五十枚通宝,掌柜的就敢报官说这钱来路不正。 他居然能算这么快。 随后刘承宗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赌徒。 这个话题沉重,刘承宗叹息道:“伤亡惨重啊。” “看开点吧,没别的办法。”上天猴对此倒没有悲伤,摇摇头道:“他们若没跟着我,活不到今天,活着的时候我好好待他们了,死了都是命……你的人伤亡咋样?” “死了一个,伤十六个,有俩恐怕挺不过去。” 刘承宗的话让上天猴歪着脑袋抻脖子,眯起眼来表情极为费解:“仨人,死仨人你有啥可难过的,一脸遗憾,亏我还劝你看开点!” 刘承宗摇头道:“死的那个叫一块肉,就几天前我抢了庆王庄子往甘肃的货队,投降的庄上旗军,他不太想跟着我,说落草就是我手底下一块肉,结果我就随口叫他这个,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人家叫啥,人就没了。” “看来兵精锐了也不好,每个人都认识。” 上天猴接话道:“我就不一样,我只管他们吃喝,不认识他们,等他们死了再认识,我给挖坟,照顾留下的爹娘小娃。” 眼看话题更沉重了,刘承宗想聊点高兴的,问道:“我问你的人,说你下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和战利,为啥?” “等着你分呀,还能为啥,你的人厉害,你不分难道让我分?” 上天猴一股子‘看起来你不太聪明’的样子,搓手道:“说说吧,打算咋分?” 刘承宗还真没想到。 他觉得上天猴人多,而且确实出力也多,若没猴子三十个百人队轮番冲击,这仗对他们来说不会这么轻松。 “既然让我分,我的人厉害,你的人出力多,我看不如这样,咱俩平分,我的兵得把箭壶填满,剩下的东西你先挑,挑剩下的归我。” 刘承宗说到这,话只出了一半,他说:“但降兵三百多个,都是我的……不是不给你,我怕他们回头把你杀了邀功。” 兵器铠甲,在刘承宗看来是上天猴急需之物。 他的人很听话,是农民军对上天猴积攒恩义的报答,首领和贼卒子都是好人,好人有兵甲才能活下来。 这年月的陕西,每个人都见惯生死,可见惯陌生人生死与见惯浴血袍泽的生死之间,依然有很长一段距离。 对降兵来说,上天猴这种懵懵懂懂、非常朴实的恩义镇不住。 反过来于刘承宗而言,兵甲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五哨边兵早已武装完毕,何况现在骡子营没骡子,就算把兵甲都给他,他的人也没手拿。 他缺的是人才,掌握战斗技能,熟悉军队事务的人才。 尽管他也需要防着降兵,但这些人对他的威胁,不如对上天猴那么大。 “给……”上天猴大喜过望,话都说不顺了,俩人朝自己胸口重复往里搂的动作:“给我一半,当真?” 他呱呱地鼓掌,凑到近前:“降兵都给你,你可比横天王、高闯王大方多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会给我银子呢,放心,你这么仗义,我绝对不把好东西都挑走!” 天地良心,上天猴根本没指望刘承宗给这么多。 东边河谷里还有李卑那一堆精兵强将,上天猴这场仗拼死去打,是尽同为流寇的本分。 这年头除了王嘉胤、高迎祥,还有被官军击败的左挂子,还有谁有击败官军的实力,又有谁能击败官军弄到良好的兵器铠甲? 谁不缺兵甲? 他让刘承宗分,只是想试试,看能分点啥、又能分多少。 死伤三百多人,能给甲胄三十领就算仗义。 就在刘承宗说跟平分的前一秒,刘九思还在脑子里想,若给他一二百两银子,那干脆就扯杆子回鄜州,到那边据守庆阳卫旗军去,不跟他们玩了。 但是吧……刘承宗给的太多了。 下一秒上天猴就舔起来了,伸手在面前一斩:“下令吧刘将军,接下来让弟兄们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看不见的线【求订阅咯】 架炮山的营地里,刘营几名首领几乎彻夜未眠。 尤其刘承祖和曹耀,二人坐在棉布简易搭起的中军帐中,听马兵传报那边的消息,俱是满面疲乏。 下午刘承宗走后,这边又打了两次,都保持一定距离没有接战。 几个首领的兵轮番上前列阵,有罗汝才珠玉在前,后来上去列阵的兵也没那么恐惧。 炮轰三阵才死了十六个,刚刚超过罗汝才那撑死的人数。 余下诸队首领与贼兵心里都憋着一股气:那帮叫花子都行,你们不行? 稀里糊涂,李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这帮首领的练兵官,挨个给兵阵喂招儿。 李万庆部、刘国能部、刘承祖本部、高迎祥部,甚至连王自用部都拉上去站了一会。 全沐浴在稀疏的炮弹攻击中,初步克服战阵中对火炮的畏惧。 各部多的死了十六个,少的就死了俩人,反倒消耗了李卑部十八颗重炮的炮弹。 不过这消耗都是假的。 天色一黑,两边息兵,李卑又派人偷偷摸摸去把炮弹捡回去,捡到一半刘承祖才发现,随后掀开对峙一整天的初次短兵相接。 李卑部十几个骑兵去捡炮弹,闯部三十余骑截击,双方互有死伤。 结果李卑在夜里玩起来了,仗着重炮射程远,隔一会朝架炮山打一炮,再拍十余骑往这边摸一点。 曹耀报复心理强啊,一看李卑还想用疲兵战术对付他们,当即跟刘承祖商量,反疲回去。 各部轮流撤到山北边睡觉,留两部人与闯部百余骑待命。 三门佛狼机被拉下山,用马车载着一直推到李卑营前一里,板车都不下,直接用木头撑着车屁股打,打完挂上马就跑。 没办法,他们的炮射程近。 要么就让马兵跑到李卑营地附近放上几箭,奔驰呼啸,反正就是不让人睡呗。 目的一方面是疲惫,另一方面也为消耗李卑部火药炮弹,为明日大战做准备。 兴许是对柳国镇部抱有极大信心,李卑也不甘示弱,极力为疲惫而努力,隔一会放一炮,甚至也学曹耀,把名叫百虎齐奔的火箭车推到山下,朝山上嗖嗖嗖地放箭。 双方就这么互相伤害了一宿。 没造成啥实质伤害,反倒害了架炮山旱灾里一棵苟活小树。 从腰部被打断,仅剩几片枯叶落了满地,模样凄惨极了。 上天猴部传信马兵过来,正好是他们最困的时候,猛地听到西边战况的消息来了,二人的心都被提到嗓子眼,一同站起身,又一同沉默。 谁都不敢先开口问结果。 最后曹耀探手道:“刘管队,你问吧。” 刘承祖这才点头,让传信马兵说话。 “我们夜晚去袭营,刘将军在敌人后边,合围之后把他们打败了,将军四哨阵亡一人、负伤十余;我们阵亡百余,伤四百多;官军死伤不到二百,余下都投降了。” 一直听到最后,说官军都投降了,刘承祖和曹耀两人对视一眼,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赢了。” 曹耀上前看看这马兵,心道这娃也熬了一宿,跟自己一样,心中好感倍增。 他温声问道:“将军四哨,如今在延河扎营睡觉?说没说什么时候过来?” “这会应该快到了。”马兵说道:“将军要了四百骡子,说路上骑着骡子睡,打完就上路了,让小的来报与各首领知晓,将军要沿官军进军路线走四十八里,今日开战之时,在阵前摇摆红旗,他就会率部自敌军侧翼杀出。” “哦,对了,将军的骡子不能翻山,开战后让诸位首领派些马兵把战马长兵牵过去策应。” 刘承祖点点头,曹耀干脆跑到外边吹山风,望向东方初露白边的天空,攥着拳头,像为自己大干一场鼓劲儿一般。 没过多久,那传信马兵被刘承祖安抚寻处歇息了。 承祖走出军帐,看曹耀的背影笑出一声,正色道:“你怎样,一宿没睡,白天还能再打一仗么?” “瞧你说的,我虽然没睡,可我的兵睡了……只要他李卑还能打,我就能跟他一直打下去!” 刘承祖嗤笑一声,没再多言,转头回了中军帐,提笔在书上记录起自己对这场战事的感悟。 这不单是刘承宗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对刘承祖、曹耀等人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这些小队长、家丁选锋、饥饿流民、山贼强盗,是乌合之众。 但这些乌合之众扛过了抽生死签般的炮击,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在河谷间与官军对垒。 这一切对刘承祖来说很惊险。 惊险到每次遭受炮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凡李卑的决心再坚定一丝一毫,不顾侧翼发动冲击,他们多多少少要丢失阵地。 但是现在,就着亚麻籽油燃烧的光亮,刘承祖提笔在书上写下九个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几年前在米脂县读书,他就知道这句话,那年狮子托南下商贾买回了《金瓶梅》,他则请父亲在米脂买了《孙子兵法》 但看过并不意味着会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承祖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堂堂正正打仗,用奇谋妙计取胜。 直到昨天,站山梁望敌阵火炮轰鸣,把军前三阵士兵打得血肉模糊,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正合奇胜,用正去抵消敌人的正,余出的才是奇,奇偶数的奇。 所谓正合之军,要在战场正面排布阵线,吸引对抗敌军主力,这支部队是堤坝,部队的士兵是土石,不断重复简单、枯燥而残酷的工作。 前进,立定,誓死不退。 而所谓奇胜之军,可以是预备队、也可以是外线偏师。 偏师要精锐,能快速在主战场外围移动,消灭或避开敌军偏师,策应主战场行动,进一步在正合之军相互对抗时,突破敌军阵线。 这是刘承祖在李卑身上学习到的兵法。 人和人的际遇无法比较,如果他们的家境再好一些,也许当年商贾就会给刘承祖买回一本带曹操注解的孙子兵法。 那上面明确写着曹操对正奇的两个定义。 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 正兵与奇兵可以相互变化,今天他们是正兵,明日若刘承宗率部先与李卑接战,他们再四下掩杀,正兵就是刘承宗,奇兵则是他们。 刘承祖搁下笔,拉开帐布,清冷夜风扑面,望向远方天际,群山阴影边缘的天边泛起白光。 “今日,要主动进攻了。” - 战场另一边的中军帐里,散乱信笺铺了满地。 李卑坐在毯上,同样彻夜未眠,他的精力依然旺盛,看舆图出神。 散落一地的信纸上有他对庆阳方向伍维藩、偏师柳国镇两部官军的进攻速度推算。 马科掀开帐帘,侧立一旁道:“将军,天亮了,贼兵列出五阵,正在阵前掘壕。” 李卑点头,捶捶久坐酸疼的双腿,不禁起身望向西边:“柳将军也该启程了,还剩多少弹药?” “夜里都算着放,所剩火药还够全营火炮六次齐射。” 李卑稳操胜券,言语亦极为自信:“再用三门将军炮给他们提提神,放两次,剩下的火药都留着,四佛狼机子铳全装散子,一个时辰后进攻。” 经过昨日休息等待,贼兵没有逃走,便意味着他们也在集结力量,试图负隅顽抗。 这正合李卑的心思。 若换在其他地方列阵对垒,他早就打了,只是在这里,合围之前将敌军一击即溃并无好处。 打赢容易,杀几百人,数千溃贼满地跑,明年开春延安府依然遍地是贼,无非贼首换个人罢了。 只有完成合围,把贼人堵在山谷,不论是杀是抚,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眼下,贼兵已经熟悉他用三门炮分射、齐射的节奏,但他的火力并非如此,等到近身接战,十余门轻重炮一次齐射,有把握将敌人任何一阵打崩。 只要刹那击溃一阵,阵线出现缺口被长驱直入,虽万军之众也不能抵挡数百人冲杀。 把他们驱赶向北,重新整队时柳国镇率部南下堵截,才能毕功一役。 片刻之后,阵前三门千斤将军炮放响。 营内炊烟起,埋锅造饭准备战事,牵马出营的官兵望向对面,贼兵没有发炮还击,成片兵阵正在挖掘壕沟构筑阵线。 决战来临前的清晨,河谷地静得吓人,只有横过山谷的风,吹在金灿灿的糜子地,带起成片的沙沙响。 刘承祖策骑过各处兵阵,教授各部摆出明军常用士兵居外、军官居中的空心方阵,随后回到中军,与几名首领商定后,各自散开指挥部队。 其实主要是教授罗汝才。 两阵离得远,这家伙可以站在阵前耍威风,把生死交给老天爷耍个蛮勇。 但是在脸贴脸的战斗里,军官可以站在阵前,主将绝不能站在阵前。 谁让他们互不统属呢,每个四五百人的方阵都有自己的首领,首领死了这支队伍没人能带。 换了官军就不一样,把总就算死了,后面还有千总甚至参将压阵,部队不会直接溃逃。 六个步兵方阵,使用前四后二的队形,用几乎把河谷填满的宽度,向前横压而上。 前面是罗汝才、刘国能、李万庆、王自用,后面压阵的是高迎恩、刘承祖。 左翼为高迎祥马队,右翼为张天琳马队,诸部各自平直向前。 “将军,贼兵结阵了。” 李卑目光扫过敌阵,抬头看了眼日色,示意旗手挥旗,转头道:“早了点,不过也无妨,他们跑不掉了,集结兵马。” 官军营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边兵自营内鱼贯而出,两个把总部官军同样列出一个空心方阵。 炮兵推将军重炮、佛狼机快炮在前。 方阵外层四面,以搬运涌珠炮、小佛朗机炮、虎蹲炮的炮兵与铳手弓兵混编,长矛手于其后保护,部分马兵在阵中牵马列队保护军官缓缓行进。 更多官军马兵则散步阵外,向侧翼、后方进行开战前的最后一次战场探视,搜寻腹背可能出现的敌人。 比起农民军的阵势,官军的军阵看起来太小了。 可他们进军的步伐更加坚定。 两军邻近五百步,官军阵中马兵前出,挥舞旗帜,军阵止步,三门将军炮调整角度,向敌军一阵轰去。 轰! 三颗实心铁弹嗖地掠过战场,朝刘国能部军阵飞去,一颗砸进阵型前方,两颗砸在阵中,撵出两条血路。 军阵骚乱止步,片刻后继续前进。 农民军前部队形出现小缺口,刘承祖安排在前方的军官田守敬率数骑驰马跑过阵线,命余下三阵放缓脚步,使阵线重新平齐。 左翼高迎恩部马队同时驻足,但右翼张天琳部并未停止,继续向前直行。 官军于原地站下阵脚,四面五米长矛森严,炮兵快速清理将军炮的炮膛。 佛朗机炮的炮手也将火炮卸下,五只数十斤重的子铳一排放在火炮右侧,左侧置有水桶,放下布匹浸湿,进入战斗准备。 “将军!” 在外巡逻的马兵向军阵收缩,有单骑下马,破缝入阵,拜倒在地向南指道:“将军……” 李卑看他欲言又止,命他上前,只听马兵小声耳语道:“我阵后方有步兵翻山越岭,正于山下列阵,不是柳将军的部队。” 不是柳将军? 李卑挥手让马兵再探,闭目于中军,脑子快速思索。 柳国镇兵败了? 还是柳国镇出兵同时,贼兵也派出一部游兵,两军在山中错过?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 糟了。 后方存在的敌人,让他不能追击敌人了。 贼兵右翼马队已接近包抄,不论阵后发生什么,此时不容他的军阵移动,只能先击溃敌军一阵,再返身待战。 “贼兵四阵近二百步!” 阵前炮兵挥下令旗,三门将军炮再度轰击而出,目标依然是刘国能部方阵。 这次,三颗炮弹尽数碾过阵中,呼啸声中砸出道道血路,直将刚刚稳定军心的方阵再一次打得骚乱。 他们没有退,这一阵已经意识到,他们被敌军炮兵盯上了,谁都不打只打他。 几名队长在刘国能面前急道:“首领,再慢悠悠走下去,他们没事,我们就要死光了!” 刘国能紧紧攥着双拳,头皮发紧,噌地一声抽出腰刀,迈步上前道:“我们前进!” 位于中间两阵左侧的刘国能阵,在维持队形的田守敬尚未到来之前,迈开步伐向前推去,片刻将友军甩在身后。 这带动余下三阵都加快步伐,农民军的大横阵乱了。 官军毫无动作,只是有一支响箭发出尖啸掠过数十步,落在两阵之间的糜子地上。 人们盯着那条看不见的线,呼吸愈加粗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阵【求订阅啊】 一百五十步,官军没有动作。 一百步,官军没有动作。 刘国能的军阵开始奔跑,他们越跑越快,区区百步,二三十息即可掠过。 他们的进军甚至快赶上右翼的张天琳。 人人在挺矛持刀飞奔,这让他们充满力量,这比站在原地被炮兵轰击,让每个人都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畅快多了。 他们不怕战死,他们害怕等死。 突然,有人跑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 “佛朗机炮!放!” 四门装填散子的佛朗机炮早已调整好角度,只等军官一声令下,洒在子铳外的火药被引燃,四周炮兵同时侧身物耳,接连起伏的巨响中,阵线前方被硝烟占据。 数以百计的炮弹在喷出硝烟的火光里迸射而出,带着数不尽摩擦空气的声音,把阵前糜子喷出一片锥形空地。 锥形空地的尽头,是刘国能奔跑的方阵。 铅子铁丸,穿过一具具身体,打出一片片血雾。 成排的人被放倒,身体在奔跑中撞击弹丸,上半身被打得后仰、下半身还在迈步,在这种动作下终于让人凌空跌倒在地。 那些侥幸没有中弹的人也被突然间的变故吓傻了,猛地急停脚步,喘着气瞪大惊恐的眼睛,在四周茫然无措地搜寻。 刘国能也很茫然,铁丸打穿衣裳下摆,左腿钻心地疼,让他跪在地上大叫,艰难匍匐在地上拍拍这个、动动那个。 每一张捂着胸腹吐血的脸面、每一个哭泣惊恐屎尿横流的人,全是他的亲族兄弟、邻居叔伯。 后面的人跑出糜子地,只能看见遍地中炮倒地的扭曲挣命的亲族,还有数十步外官军正对着他们的炮口。 那些挣扎的人伸手向他们远远推着,用尽力气:“别过来,跑啊!跑啊!” 扑通! 炮兵从桶中捞出浸水的布,盖在黑黑的子铳上,嗤地一声,猛地将子铳提起仍在一边,带着焦黑的布匹再度丢进水桶。 旁边等待的炮兵提好的子铳立刻塞进炮尾,随后开始清理用过的子铳。 炮兵军官修改了命令,两侧的传令兵挥动令旗。 四门佛朗机炮调整炮口,两左两右,面向仍在进军的李万庆、罗汝才部。 李万庆还在转着头发呆,他看见刘国能的队伍在炮声响起后变了模样,前面的人没了,后面的人呆站原地,还有人在逃跑。 很快他就知道了。 砰砰! 砰砰! 军阵左右两角,再次被喷出两片锥形空地,炮子飞行路线上糜子像割麦子般被切断、纷飞,还有糜子地里正在进军的人。 他的军阵左角像被刀子削过一样,二三十个人被铅子铁丸削倒,铺天盖地的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一片血雾里,有那么几秒钟,整个军阵都被打蒙了。 李万庆的部队不是亲族,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零件都还挺齐全,跑上前去,在被吓蒙了的旗手那抢简易方旗,招展着大喊道:“结阵,趁他们装炮子接战!” 罗汝才那同样也挨了一炮,情况与李万庆相似,不过他的部下昨夜又撑死十几个,队形站得散些,没那么凄惨。 这会队伍里好手都忙着拿刀捅中弹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 随后丢下二十几个轻伤兵,剩下二百多人继续前进。 张天琳策马在右翼奔走,几声炮响里,他扬着马鞭望向后方,凭借高度将三阵惨状尽收眼底。 他暗骂一声,举目望向远处,挥手将队伍散开,亲自率众扑向环伺阵外的官军游骑,辅兵则策骑战马直奔官军后方。 他的使命是突破官军游骑在敌阵外侧的阻拦,将战马给刘承宗送去。 马兵在战场外围四处追杀游斗,掩护辅兵携战马越过阵线。 高迎祥策马立在左翼,麾下蒙古马队四处游斗,边军马队立在身后,半数马兵下马,把五门驴驮小炮放下,同他一起观察战场。 他对左右道:“清理了官军游骑,等刘狮子的兵过来,三阵一齐闯他的阵!” 刘国能的兵阵没有在初次遭受散子密集炮击时溃败,却在四门佛朗机炮打向友军时被震撼溃逃。 整个军阵三百多人,叫喊着刘国能被打死的消息逃向后方。 随后被曹耀朝半空打响三眼铳喝止,留在后方被刘承祖重新整队。 曹耀则押着炮队继续向前推进,不过这老贼一点儿都不英雄,招呼营属炮哨上百个炮兵,各各猫着腰借糜子地隐匿身形,露出半个头盔,携火炮向前推进。 就很诡异,糜子熟了都被压弯,他们一个个也没办法都藏在地里,个个露半个头盔往前拱。 每过一会,曹耀就挺直了腰朝前看一眼,看看队伍有没有走歪、敌军有没有前出,然后再埋下去,像一群小矮人在糜子地穿行。 阵前的炮声轰隆,他也不知道挨打的究竟是谁,不住对左右鼓舞道:“没打咱,往前走,这仗就指着咱呢!”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铳响。 李万庆和官军接战了,他扯开弓朝官军阵放出一箭,随后前面的火铳手打出一阵排枪,向后撤出,再由弓弩手放出箭矢。 官军倒下几人,随后也以弓箭还击。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再度放出一箭后,急切地向右侧望着,骂道:“王和尚人呢?” 王和尚在后头整队呢。 那些因号召力自各地赶来的百姓,从来没见识过战场,也从来没有作战的准备。 刘国能的人是遭受炮击齐射后憋不住往前冲,他们是听见炮声就越走越慢,等刘国能部溃退,更是全都止步不前。 全靠王自用正在那边请六丁六甲,降神他们才没跟着溃退。 不然这么多人溃退,后阵的高迎恩根本止不住。 这会法事完成,各持农具的千人大队再度信心满满的进军。 只有王自用在阵中满脸无奈,他觉得老百姓都不傻,真信这个的有,但没多少,都只是想借此拖延一点进军速度,不至于上前边挨炮去。 但他只能这么做,不这么做他的人就会像刘国能阵一样,全向后退去。 刘承祖能承受刘国能部溃退,却未必能承受的了他们上千人溃退,因此哪怕这支队伍慢点进军,王自用也不能让他们逃跑。 左翼也接战了,罗汝才非常直接,押着饥民盾手矛手向前推进,推进二十步,官军一排鸟铳火铳齐射,把人割麦子般放倒,露出后面好手,纷纷张弓打去。 他其实在队伍里的定位和王自用差不多,都是个给部队加状态的。 不过他这没啥玄学理论,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都是诱之以利。 告诉饥民,都是贱命一条,死了父母妻儿都有人养活,啥也别怕,打完这仗还活着就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这对毫无求生办法的饥民很有用,三排盾手如墙,一排人夹着一排人,被打死了尸首还能接着挡枪子。 就连佛狼机炮的散子都能挡住,无非第二第三排死几个人罢了。 后面几十个好手持弓蹲下上箭、起身放箭,毫无规律可言,反倒能和官军一角打得有来有往。 他还在阵中调度,加强右侧面对官军佛狼机炮的方向,把左侧打开,想引诱官军动阵派兵打他,以为高迎祥部骑兵创造破阵机会。 不过官军右翼把两门涌珠炮搬出队伍,两炮放来就给他打得哭爹喊娘。 直接断了念想。 刘承祖的部队也在快速推进,跟在曹耀后方试图补上刘国能的缺口。 曹耀从糜子地探出头来,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也让他倒吸口气,赶紧把脑袋收回去,吩咐三门佛朗机炮一字排开,随后又探出头去。 他看见在地上捂着腿倒地挣扎的刘国能,抬手抹了把脸,暗骂道:你妈的,我还以为死了呢。 “来几个人,把伤兵拽回来。” 营属炮哨几名士兵放下火器,跟曹耀一同快步猫腰跑进危险地带,当即就有一阵排铳放来。 曹耀是连跳带躲,途中拾起面盾牌,上去把盾牌往刘国能手里一丢,揪住其后脖领子就往后拽。 当然,他没忘记把刘国能往上提提,当成人肉盾牌。 随后又是一阵排铳,刘国能再度一声闷哼。 人肉盾牌生效了。 拉回去一看,右腿上又中一箭。 曹耀把他扔在佛狼机炮旁边,等出去拉伤兵的部下都跑回来,又重新调整了一下炮口,站起身瞄了一眼,像个地老鼠般重新蹲下。 一阵排铳打来,几名炮兵闷哼倒地。 他对左右道:“将军已经骑上马了,咱们准备开炮。” 刚才他看见,远处马队正向官军阵后驰骋迂回,三阵马队就快要完成合围了。 刘承宗,率部抵达战场。 很快,刘承祖部在炮兵身后列阵,曹耀觉得时机已到,下令道:“佛朗机,放!” 砰砰砰! 三颗实心炮弹隔数十步距离钻入官军阵中,横冲直撞,砸翻数人。 营属炮哨的士兵手上垫布卸掉子铳,很快,又是三颗实心弹轰出。 快速打放两轮,佛朗机炮的炮身装填处被烫得发红,炮兵当即弃了大炮,搬运十五门小炮冲出阵线,他们提着火铳,每人出去先朝敌阵放出一铳,就地蹲下摆弄火炮。 官军箭矢如雨,炮兵仗身上甲胄面无惧色,一门门小炮依次放响,九颗实心铁弹与数百枚小弹丸飞入敌阵。 一直稳如泰山的官军阵线,终于出现骚乱与动摇。 曹耀听着声音总觉得有几个门炮没打响,可此时实在顾不得多少,回头喊道:“刘管队,该你了!” 趁官军被近距离贴脸炮击打得大乱,刘承祖部所率亲族兵列阵自糜子地奔杀而出,先放铳、再放箭,最终长矛对长矛,直将动摇的官军前线打出缺口。 己方接连不断的炮声鼓舞友军,李万庆部也抓住时机狠狠地撞了上去,与官军近身格战。 呐喊声震云霄。 张天琳部在侧翼重新集结,与游骑战斗后的马兵各各带伤,就连张天琳本人的铠甲上也插着两支羽箭,他将雁翎刀靠在右肩,策行于数十骑队前,目光扫过每一张追随自己的面孔。 随后一言不发调转马头,轻轻抬起屁股,身下坐骑会意,迈开四条长腿,身体有节奏地前进。 数十骑马队收刀回鞘,各持弓箭标枪,亦步亦趋,缓缓加速。 百步。 战马奔驰速度越来越快,距离敌阵越来越近,官军的小炮轰击而来,炮弹在身侧落下,黄土飞溅,战马嘶鸣。 五十步。 张天琳靠在肩头的马刀已落下,直指前方,马队开始减速,以适中的速度朝官军方阵左面的后方前进。 箭矢在空中纷飞,身后传来战马跌倒在地面惯性撞击的嘶鸣。 二十步。 官军军阵开始骚乱,但阵线尚未崩溃。 张天琳开始调转马头向左,他的头盔被流矢击中,发出清亮的撞击声,震得头脑发蒙,但伸展的手臂与雪亮雁翎刀并未落下。 马队在奔驰中排成一线,沿首领驰骋过的路线左转,临敌阵二十步,各各张弓射面、投矛飞掷。 军阵排铳打出,马兵坠落、战马跌倒,身后马兵继续沿这条死亡之路前进。 一支支羽箭飞入敌阵,后撤的铳手掩面倒地,身后矛手补上空位,随后胸口被飞矛击中,向后退出几步,被身后友军绊倒。 又是几支投矛掷出,缺口越来越大。 奔驰如环的张天琳刚跑出半圈,看见队尾处敌阵已被冲出缺口,当即勒住马头,扬刀直指缺口。 整个马队因而调转,人们收弓持刀自半途加入首领的队伍,朝缺口直冲而去。 缺口处官军疯狂补位,军官在高声叫喊,士兵兵甲相撞。 终于,眼看马兵卷着黄土踏碎糜子奔驰而来,身影在眼前越来越大,阵线上步兵轰然散开,随后战马破阵,扬刀就砍。 战阵另一侧,高迎祥举起关刀,高呼“闯破他们的阵!”,数百骑追随闯旗,带着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气势,向官军阵线冲撞而去。 看着三面崩溃的官军方阵,骑在马上的刘承宗笑了。 面向他的官军后阵,阵线已被潮水般挤压的溃军挤破,正朝他奔涌而来。 手腕轻转,雁翎刀舞出个刀花在身前直指,刘承宗催马踱步而出,麾下马兵呈四路大队,高举四方元帅旗,向溃军发起冲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科 李卑的大纛旗杆被炮弹轰断,坠落在地。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阵线,士兵前仆后继才刚堵住前军阵线,左翼又被马队打裂。 马科想去填补左翼缺口,可左翼崩溃得太快,随后右翼又闯声大作,两翼同时被马队扎了进来。 失去队形保护的士兵无法对抗汹涌冲来的马队。 眼看中军遇袭,前阵士兵再不敢打下去,纷纷喊着“保护将军”结阵向中军退去。 他们是真想保护将军。 却不想这一退,让他们看见被包围的真相。 李卑极力维持队形,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右翼官军,在马队挤压下向后阵溃去,直至将自家后阵彻底压垮。 鱼贯逃出军阵。 他们跑了,不过没跑多远就又重新跑回来。 正当李卑纳闷,就看见一支支马队在四方元帅旗的指引下从军阵周围掠过,扬刀挺矛环围阵线追杀溃军。 李卑心理灰暗到极点,兀自提振军士的士气,收拢溃散的军队,不过官军还是向四处溃逃。 但在刘承宗面前,世上最离谱的事正在发生。 他们崩溃了。 视野里大多数军阵,官军贼军都在崩溃。 两支扎进敌军的马队,首领陷在阵中,马兵在空心大方阵中四散失去队形。 而步兵阵更是从李万庆开始,刘承祖、罗汝才一个接一个失去组织,四散追杀官军,进一步致使两支扎进敌阵的马队无法脱离乱战。 把追杀溃军的刘承宗看傻了。 追杀溃军没有问题。 可是好歹有个组织啊! 我们一帮草台班子,靠野战围攻把敌阵撞裂,目的不就是让官军失去组织,再以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吗? 自己也裂开算怎么回事。 可是农民军各阵在这场战斗中太过压抑,以至于眼看官军阵动,就血涌脑子,四下里奔杀。 刘承宗从来没见过这帮鹌鹑一样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杀性。 首领都控制不住了。 数被炮击吓跑的刘国能阵,在阵前冲撞官军的刘承祖两部跑得急。 都是血亲组成的部队,又都遭受伤亡,报起仇来尤其凶猛。 可是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打不过官军呀。 当兵的都知道,小规模战斗,技艺很重要,毕竟只要规模足够小,一个人也是纪律,而且是纪律与技艺的完美结合。 除了延安卫千户,这世上每个人都能控制自己。 杨彦昌不行,所以他是个没纪律的个体。 但大规模作战,拼的是势,纪律更重要,两阵对垒,谁的阵动谁就输,输了对面有骑兵就是个死。 官军一开始跑得特别果断,可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他们发现敌人阵型也动了,没用骑兵追,两队骑兵马脑子都在他们阵里扎着呢。 后边刘承宗四哨马兵他们也看不见。 只看见追他们的是步兵。 好家伙,溃军又支棱起来了,一声招呼:“别跑,回头杀他们!” 三五成群的边军回头举刀便战,一个打仨,仨打一群。 勉强有那么几个武艺超群之辈,也被官军结小阵俩打一个、仨打一个收拾掉,不是砍翻就是打跑。 就连刘承祖身边,都只聚了几十人,眼看溃兵乌泱泱乱窜,边军结阵打过来,这谁敢拦啊? 刘承祖只能退还曹耀处结阵,现在六部首领,唯一还掌握成建制力量的,只剩战斗力最弱的王自用,除此之外就是炮哨的曹耀麾下百余名炮兵。 炮兵都掏刀子列阵了。 刘承祖特别想抬手抽自己一巴掌,他发现自己忽略了特别严重的问题,他们这帮人哪都好,唯独没赢过。 只是想活命嘛,练兵重纪律、重体力,教过他们逃跑,没练习过追击……追击还要练习吗? 刘承祖在混乱中自省错误的功夫,一转头,六阵最后一个掌握成建制的力量的首领也没了。 有八个边军想渡河,往西跑了,王自用手下看就零散几个人,便追了上去。 八个人一边放箭一边跑,才射翻俩人,发现追他们的大股农兵被吓住了。 几个逃兵也害怕,对视一眼,跑也不敢跑、打也多半是个死,咋办? 有胆大儿的一咬牙一跺脚:“死就死了!” 这边抽刀一跑,上千人前边的往后边跑,后边的不知怎么回事也赶紧跑。 王自用挺大块个汉子,直接被个逃跑的壮汉拦腰扛起,在人潮中抻开胳膊腿四处扑腾。 别人都是在追击过程中,兵把兵带跑,留下试图重新整队却无能为力的将。 罗汝才不一样。 本来他这边打得挺欢实,就是几个回合两边都有点累,高迎祥冲进去正好,减轻了他的压力,就干脆原地固守歇会。 转眼四处骚乱,他这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就看见远处李万庆的部队在往后跑,刘承祖的部队在他视野里消失了。 高迎祥又一脑袋扎进敌阵没出来。 罗汝才慌了。 他的勇气,只存在于别人指望着他的时候。 这会没人指望他,也没人盯着他。 他撩起红绸缎往腰间革带一扎,对部众挥手道:“快走,坏了坏了!” 呼啸间队伍里几十个好手与数十饥民就跟着往后跑。 跑远几十步,回头望去,大半个部队还在后头留着呢,不少饥民根本跑不动,都在原地站着结阵等死。 炮子都不能让他们跑起来,罗汝才何德何能? 眼看留下的部队就要被官军阵中跑出来的溃军杀死,罗汝才低头左右寻觅方法:“奶奶的,这咋办?” 最后把心一横,又跳着跑着,高高扬着刀往回跑,边跑边招手:“跟老子走啊,不能咱跑了让弟兄等死吧!” 提刀反战,与官军短兵相接。 罗汝才部,再一次被成为精锐。 刘承宗环视四方,简直是刹那攻守势易,四处着火,竟不知该先救哪。 但他知道哪不能去。 官军的纷乱本阵不能去。 眼下大趋势,是四散官军正在战斗中重新各自结阵,当他们驱赶各阵溃贼,最终依然会合围本阵。 冲进入片刻不能出来,则会陷入被包围的窘境。 从外面破阵还有几分可能,但从里面突出来,难上加难。 刘承宗内心极为纳闷:咋一瞬间,就天降大任于我了? 几个哨长也慌了神,纷纷策骑过来并驾齐驱。 王文秀在马背上颠簸,他骑术不精,专门挑了匹性情温顺的小马,可就算这样跑起来还是胆战心惊:“将军,这怎么都溃了?” 你问我呢? 我哪儿知道啊! 结阵对垒没打输,追击逃兵没答打赢。 这战绩刘承宗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好意思跟人提。 “你骑着它,你俩都受罪,带步兵下去吧,支援两支马队。” “冯哨长去帮王和尚,他那堆人是打算让几个人撵回老家还是咋的;杨哨长,清剿周围溃军;高大哥去帮我哥。” 刘承宗说罢,转头看向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道:“家丁队跟着我,咱们找找李将军。” 李卑不好找,但李卑的铠甲很好找,穿在马科身上。 自从全军被围,阵列扯碎开始,李卑说话就不算了。 李卑是参将,他没自己的兵,阵中兵最多的是马科。 马科让李卑突围,李卑说要为他断后。 然后李卑就被马科按到,被士卒脱了将甲,又被扣上马科的盔甲,扣上个士兵铁笠盔。 年轻的百总跪下磕了个头,命令左右边军护将军杀出去。 他说:“将军待卑职如父,今日正是卑职报答将军恩情之时。” 他骑上战马,挺矛迎向左侧,高呼大叫‘李卑在此’吸引注意力,直冲所向披靡的马兵队长。 一回合扫断张天琳的刀,也被断刀扎进马脖子,两回合张天琳镫里藏身躲战矛被挑落了盔。 三回合马科使用回马枪不幸坠马,张天琳没了兵器,眼看周围都是官军,骑马不好冲出去,直接跳马跑了。 马科夺了马,并不满意,搜寻下一个目标。 右翼阵脚有个很眼熟的单刀贼子披红挂彩,马科昨天就想揍他了,大叫着冲过去。 可惜这贼鬼精鬼精,躲在盾墙后面一点都不英雄,马科还没凑过去,盾墙后一排穿得像戏班子一样的贼子就持弓放箭。 马科掌中战矛舞得水泼不进,身插三支羽箭打马便走。 他又看见一个目标,高壮汉子步战挥舞关刀大开大合,三个边军近不得身,再次大叫着“李卑在此”冲了过去。 高迎祥一刀荡开身侧三名边军,一眼识破这是假的。 他没见过李卑,却也知道李卑不是大明最年轻的参将,这小将撑死和刘狮子一般岁数。 你若是李卑啊,爷爷还叫朱由检呢。 这就是个替死鬼,替死鬼理他干啥,高迎祥拖刀便走。 哪知马科不叫他走,上前挺矛便刺。 高迎祥见走不脱,也无所畏惧撩刀就砍,兵器撞在一处,却不料刀格下的杆子被这混小子攥住,借着马力往前蹿。 嗖! 刀杆脱手而出,把高迎祥看得怔住。 我只是想要你的命,你居然想要我的刀? 手中没了兵器,高迎祥拔腿就跑,好在几名部下就在附近,纷纷上前拦住马科,这才保得首领万全。 马科见觅不得好处,关刀扛在肩膀,战矛夹在右臂下,一路打马去寻李卑。 这个家伙横冲直撞左冲右突,手下几无一合之敌,片刻后寻到李卑,这边正打得厉害。 曹耀并不知道对面跟自己打的人就是李卑,他只是来偷炮的。 有刘承宗的马队压阵,中军情况正在好转,不过官军前阵也一样聚拢了不少士兵。 他担心炮击步兵阵的事再次发生,就决定带人过来把官军弃在前线的火炮火药都带走。 这样即使失去击溃优势,双方重新阵战,也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才刚推动两辆炮车,他鬼鬼祟祟的举动就被官军发现,随后率炮兵与李卑身边聚拢数十边军对攻。 这会的官军状态非常诡异,说他们溃散了,他们依然结阵。 可说没溃散,战斗意志又非常低下。 打打顺风仗很容易鼓起勇气,可碰上硬茬子,直接就地找回军阵被撞破的恐惧。 曹耀的炮兵就是这样的硬茬子,涌珠炮轰地把炮弹喷出去,刚重新集结的官兵阵再次散开。 炮兵们排出铳队,只等一声令下。 曹耀喊道:“投降吧,我们都是边军,投降不会死。” 就在这时,一杆断矛带着嗡嗡的旋转声破空而至,硬生扎在炮兵阵中,随后数骑飞奔而至,几人撞入队形,随后有持关刀的驰骋而至,把李卑拽上马背,催马就跑。 刘承宗已经离敌阵越来越近,他看见官军指挥官,被一名穿将甲的边军带走。 他立刻猜出被丢在马背上的是谁,当即下令:“快,追上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马背上的李卑喘粗气,对马科道:“你还年轻,别为这事误了你,回去把战情如实上报,就够了。” 马科蛮不在乎道:“无妨将军,卑职护你杀出去。” 话音刚落,两侧本就有贼兵,这下来得更多,将他们隐隐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前面玩命得跑,后面拼命的追。 李卑道:“只有一匹马我们谁都跑不掉,你记住,若长官问起战事,有对你不好的,就推在我身上,保重啊。” “我再去抢一……” 马科的话还没说完,只觉背后被狠推一下,坐骑四蹄变得轻快,身后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回过头,李卑已经摔落在地打出好几个滚了。 马科调转马头,那边已被汹涌扑上的骑兵团团围住,他擎着关刀多次想冲上去,可看周围聚拢而来越来越多的敌人。 最终只是喊出一声。 “将军!保重啊!” 李卑站在人群里束手就擒。 没了驮负的累赘,马科的战马跑得很快,没过多久就突破河谷危险地带。 刘承宗正在官军营地的中军帐内观看那面舆图,李卑很快被杨耀捉住献来。 刘承宗笑道:“李将军,久闻大名啊!” 李卑不说话。 在河谷尽头的山岗上,有个狼狈身影,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抱头痛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炮哨 即使擒获官军主将,战场上的骚乱仍旧持续了很久。 刘承宗聚集麾下王文秀、杨耀、高显和冯瓤四将,带着他们到处跑着招降官军。 他心知肚明,其他人很难招降这些跟着李卑的士兵。 甚至就连他去招降,难度也比较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 王文秀道:“这有啥难的,败都败了,除了跑的,剩下的就是俘虏,给口吃的,当兵的在哪不是吃粮啊,跟着咱吃的还多。” 刘承宗摇摇头,叮嘱四将,别管他们是愿意做俘虏还是愿意当降兵,都必须看好了。 这帮人跟柳国镇那些人不一样。 那边的战斗真是以强欺弱,刘承宗本部的人就不比他们少,再加上天猴三千兵力,官军无疑是弱势。 而且从头至尾,上天猴三十个百人队退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没露出要溃散的样子。 招降也是一门艺术,你强,别人才愿意跟着你混口饭吃,讨个活命。 本来做贼招降官军就不容易,可他们又败了。 那可真是兵败如山倒,王自用上千人叫人家八个兵撵着跑了好几里地。 就这八个人谁能招降? 刘承宗都招不了,冯瓤的马队过去打死一个,抓了四个,剩下仨人逃进山里,不会出来的。 这仨人肯定意识到了,哪怕就仨人也能干大事。 自己能干大事,谁跟着你干啊? 哪怕易地而处,谁这样把刘承宗打败,想招降他,他也不会愿意,宁可跟你们打到死。 结果确实如此,各自为战的官军,没多少愿意投降的,不是逃进东西两侧的山地,就是死战到底。 最后算上打到没力气动弹不能被擒获的,只有二百余人。 反过来,他们付出的代价可太大了。 在李卑的营地中军帐里,刘承宗放下手中信笺,转头望向帐门。 刘承祖低头进来,神情复杂,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伤亡惨重的沉痛,环顾帐中,盘腿坐下叹了口气。 刘承宗问道:“哥,怎么样,伤亡如何?” 刘承祖咬着牙狠狠用拳头锤在地上,眼睛都红了,微微摇头:“被杀的、轻重伤,还有逃跑的,各部加在一起近两千。” “多少?近两千?” 刘承宗也被这个数吓住了。 他和刘九思在山里合兵攻打柳国镇。 刘九思的兵够弱了,三十个百人队,多的伤五个撤下来,少的伤俩就往后撤,那几乎就是碰了一下,就撤了。 就这样,还是以三百出头的伤亡,杀了柳国镇及百余官军,用三比一的战损赢下那场仗。 刘承宗早前在心里大概算过损失,他们为打这仗出动了六个步阵、三个马阵,九阵六千多人。 敌人只有八百余,死上二百就差不多了,就算仨换一个,他们折六百人还不行吗? 打出这样的仗,刘承祖红了眼圈不奇怪。 刘承祖叹了口气,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若非你部一锤定音,这仗咱们就是大败。” 刘承宗第一次在兄长身上找到的感觉,无力。 他只能出言安慰,仗打成这样不是大哥的错。 大哥是最好的马兵队长,带了二十个弟兄回家,这些人对他言听计从,让他如臂使指。 后来为了帮他,把左膀右臂什长高显分过来,还有一半的部下。 他的独立,是以兄长对部下控制力下降换来的。 要控制五百人,至少需要三十名基层军官。 刘承祖手下的军官不足这一数目的四成。 更不要说控制其他队伍了。 刘承宗在心中感慨,他的大哥还是鱼河堡的那个军官。 对军官来说,最大的挫败与无力感并非是面对不可战胜之强敌,而在于麾下士兵失去组织的那一瞬间。 “哥,我们吃一堑长一智。”刘承宗在身边找了找,递出封信道:“这未必是坏事。” 刘承祖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挪到信笺上,这是封从固原三边总制府送来的信,提到了伍维藩正在庆阳府讨伐那边的刘氏兄弟。 那边有俩兄弟也姓刘,叫刘道江、刘道海,外号是刘六刘七,可能是借正德年间霸州起义首领的名号。 但这名号着实不是啥好兆头,跟刘六刘七起兵的赵鐩后来被正德皇帝剥皮做了马鞍子。 若这俩兄弟挡不住伍维藩,他们还有七八天时间。 正在刘家兄弟俩商量对策的时候,曹耀来了。 这老贼是个见惯生死心大的,在衣裳上擦着手进中军帐,笑呵呵道:“咋了都愁眉苦脸的,伤兵都安排好了,上天猴在那边跟承运弄了个医匠营,正带着药往这边赶。” 李卑的中军帐对他来说满是新奇,这看看那碰碰,神情既轻松又高兴。 等了半晌没人理他,这才往刘承宗身边一坐,搓着手嘿嘿直笑,道:“狮子呀,刘将军啊,七个步营、三个骑营……都没有会玩炮的。” 曹耀说着身子往后来了个战术后仰,拿胳膊肘碰碰刘承宗:“给我吧?” 这种心态,大概刘承宗最大的快乐源泉了,他笑道:“有多少炮啊?” “嚯,这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了。” 曹耀俩手一拍,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道:“五百斤佛朗机炮四门,官军的炮兵精锐,都带着水,几场仗连着打下来一点都不伤炮。” “而且还有三门大将军炮,不是以前那种老东西啊,是叶军门所制新大将军炮,俱重千斤,通体净铁打造,都是打制出来的,质量可比别的铸铁、铜炮强太多了。” 听曹耀这形容,刘承宗不禁纳闷,锻造炮? 又说质量比铸铁炮强,比铸铁炮强很正常,但比铜炮性能还好,合着是三门钢炮? 曹耀说得眉飞色舞,伸手比划道:“就那个,叶公神铳的炮车,那就是小号的叶公炮,这个是大号,好的很,还有三十门小炮,你把这些炮都给我,你的营属炮哨就地扩编。” 这两天曹耀被李卑炮打得憋屈极了,这会可算扬眉吐气:“大炮十位,小炮四十五门,那庆阳兵敢过来,直接放炮给他击溃!” 刘承宗听着就笑了,道:“你还想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去哪再找像此战一样的好机会啊。” 这仗还真就好在机会。 柳国镇部作为偏师进山的机会被他们发现,在没重火力出现的侧翼战场,实际上对他们最为有利。 那才是最大的胜机。 刘承宗在心里对这些炮其实有所安排,对曹耀道:“大炮都拨给你,但小炮不行,我打算把小炮分给各哨,你看李卑的兵,结阵后有主攻的炮兵,但各面都有小炮护着,要不是被包围,马队也很难冲进去。” 对于李卑军阵被张天琳冲破,他在阵后看得很清楚,张天琳用的是非常标准的马队打步阵。 马兵冲阵,就看能不能冲动,胜负就在最后二十步。 那二十步里,骑兵对步兵的压迫感最强,阵动了,马队就能长驱直入,阵不动,就得再来一次。 反倒像高迎祥那种,用马队直接硬生生冲进地阵的打法才是少数。 但也管用。 唯独不该两队同时冲进敌阵,他们在敌阵里撞在一起,谁都走不出去。 刘承祖说:“我以为此战最大弊病,在于没有中枢,各部难以搭配,纵然皆不惜性命,也难取胜。” 刘承宗与曹耀深以为然,但随后面面相觑,也没别的办法。 这场仗他们最加分的地方,是刘承宗在外线收拾了柳国镇,最减分的地方是没有统一指挥。 但凡架炮山上有个令旗,让张天琳破阵,张天琳就在左翼破阵,让高迎祥不动,高迎祥就在右翼不动。 待张天琳自右翼杀穿出去,高迎祥再从左翼掩杀,那就是一场辉煌大胜,根本不会有后边的事。 曹耀叹了口气:“没有能统一指挥的人啊!” 这老贼最清楚了,统一指挥这种事,在官军那都不容易,更别说他们这些合营的贼兵了。 说起来容易,有个人在中间指挥,只要能服众就行。 “真到让人死战的时候,是高闯王能让承祖万庆跟官军死拼,还是狮子能让中斗星把战线推到官军脸上吃炮子?” 曹耀说罢,盘腿道:“还不如这样呢。” 况且退一万步,高迎祥和刘承宗都要率领本部人马。 缺了他们这两部,这反王合营的战斗力,直接被削平到能打个官军百人队的水平。 “合营。” 刘承宗沉吟良久,说出这二字,对曹耀道:“我打算合营,和上天猴合营,让他做副将,随意任命中哨长,把他的部下都补进来做辅兵,扩编到四千人的满编营。” 曹耀没有经历歼灭柳国镇部的战斗,对上天猴的印象停留在脏乎乎,对其部队的印象也还停留在过去。 他摘了头盔挠挠脑袋,诧异道:“上天猴那人是不错,可他的部下……狮子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觉得那罗曹操、过天星、射塌天,哪个当哨长不如他啊,何况最好的人选是你哥啊!” 他说着抬手朝向刘承祖,瞪着带疤的眼皮对刘承宗道:“要精兵,刘管队整编一下,一百个战兵能凑出来,要满编,直接就是满编中哨五百人;上天猴那帮叫花子,你拉进来,他无非也就是换个地方挖坟。” 刘承祖倒是没说什么,曹耀撇嘴道:“咱的弟兄都想好好活着,没人在乎死后有没有首领给挖坟,弄他个挖坟副将,干嘛啊?” 他见刘承宗不为所动,低声道:“何况,为打这场仗集结了九千人,打完仗就让他们各自散了吧,养得起吗?” 这是最要命的事。 这支部队驻扎在延河河谷,打了三天仗,吃掉过去一个月的粮草。 上天猴愿不愿意合营是一回事,哪怕愿意,刘承宗也拿不出这支部队过冬的粮草。 “曹兄,你没参与西边山里那场仗,上天猴的人装备不行、技艺也不行,但他们听话。” 刘承宗看着曹耀重重点头道:“很合我心意。” “而我哥这边,我的想法是射塌天、曹操、闯塌天、过天星、王和尚,也把营合了,大哥和父亲有统率地方的经验,我来四处转战。” 说罢,他转头对二人道:“这会说这些有点早了,我也还没想好,总之先收拾了伍维藩,然后再考虑今年冬天怎么办。” “说到怎么办。”曹耀笑道:“李卑呢,柴米不进,说啥都没用,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刘承宗的脸上也露出难色,摇摇头道:“不知道啊,就这件事,我最想不清楚了。” 说来好笑,路诚那会,刘承宗最遗憾的事,就是路诚被木片扎死了。 正因为有这遗憾,才让他心里有无数的美好幻想啊,幻想路诚要是没死,搁在身边绑着,没准啥时候就能感化了这个人,为己所用。 那可是非常传统的军官啊,不是他们这种小百长、小队长。 那是将军。 最早,被老爷子鸠占鹊巢的那个营属师范队,不就是专门为招降军官准备的么。 可如今真把李卑俘虏了,反倒让刘承宗很难办。 留着吧,他自己都没能给李卑找到一个投降的理由,不可能为他所用。 放是不可能放了,放出去下个月李将军就又卷土重来,而且还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 杀更不合适,今天李卑打不过,最后没别的办法还能束手就擒,要是人家束手就擒给杀了,以后再碰上官军,就算低级军官都不会投降了。 留着,留着就有点难受。 搁在部队带着,这可是朝廷参将,随时可能策反他的部队。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我放了,助我出去,保举你个军官。 这人就没了,没准多策反几个,还能给他来个斩首行动。 看出他为难,刘承祖道:“把他放钻天峁吧,让杨先生陪他说话,从族人里挑几个好手看着他,比别人好一点。” 其实也就好一点,血亲比别人更可靠,但没了共同利益,破坏性也更强。 刘承宗抬手在桌上磕了几下,突然想到个人,对兄长问道:“哥,任权儿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办事 任权儿也参战了。 以延安卫百户领刘承祖部百总。 作战时冲锋在前,率延安卫旗军与官军接战。 任权儿被骨朵敲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听说刘长官召唤他,立马一路小跑过来报到。 在延安卫,任百户就经常教育麾下旗军,不要听杨千户的,要听刘承宗长官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还会以自身为例,向那些不认识刘承宗的旗军讲解。 认识刘承宗之前,他是个小小旗军,从五岁起就被长官呼来喝去。 那是怎样的日子呀,累得连脚指甲都没工夫剪,实在长得不行了,才借来剪刀,半夜蹲在通铺上,就着窗口月光剪指甲。 一不注意戳脚指头上,有伤没地治,一辈子被放过假,还要在田间地头奔走。 他把日子过得这么糟,是不够忠诚么? 杨长官让他去给反贼送炮都去了啊,这还不够忠诚? 可这忠诚没有用嘛。 换了刘长官就不一样了,看他有伤,亲自给他治伤、给他换药、让他歇着、还给他饭吃,这是什么?这是长官吗? 这是再生父母! 听刘承宗说,让他看管李卑。 任百户没有二话,抱着头盔走出军帐就换上一脸肃容,对魏迁儿道:“李卑在哪,还请兄弟带我过去……什么参将,让我延安卫损失百余好手,多大的罪过!” 把李卑交给任权儿看着,刘承宗很放心。 即使是李卑,也给不了任权儿比百户更高的官职了。 战后事情繁多,他们一时半会无法撤离,正好等着承运带车队过来,便干脆就地扎营,休息一日。 次日一早,刘承宗睡醒还没多久,高迎祥就走进帐内,笑呵呵道:“刘将军,你被包围了。” 看他说得轻松,刘承宗只当他开玩笑,心说这叫人起床的方式够惊悚的。 哪知走出营帐才发现,他们真被包围了。 遍地尸首躺在田野里还没收拾,浓郁的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刘承宗抬头看着两山之间。 西面山上,数百饥民成群结队。 东面山上,数百村庄壮丁正在集结。 刘承宗站在河谷中,脚下糜子粒被踩进土里,皱眉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魏迁儿上前道:“村民一直都在山里,那边村子是他们家,前几日高闯王的兵往这边撤,他们就躲进山里了。” 说罢,他又看向西山上的饥民,道:“那些人,不知从哪来的,昨天夜里就在那站着,好像在等兵马撤走。” “嘁!”罗汝才笑道:“我去问问他们来干嘛。” 罗汝才最乐呵,刘承宗答应他的一百领边军甲已经到账,这会一睡醒就迫不及待穿上铠甲出来,走哪都要先转一圈让人看看。 他引数骑跑去西山,东山那边倒是先有人下来了。 几个年轻后生搀着位老先生,过来便拜倒行礼叫大王。 吓得刘承宗赶紧把老爷子扶起来,问道:“老先生,这可不敢当,这是干嘛啊?” 老者俯首道:“大王,小人都是本地拐子川的本分人家,全靠河沿田地过活,前几日大兵过来,我等俱逃入山里,如今仗打完了,村里上千人都指着这粮食过活,只求大王高抬贵手……给我们留些粮食。” 刘承宗抬头放眼看去,这片被他们当作战场的田地着实被糟蹋不少。 兵阵行过,成片成片的糜子被踩垮,实际上主战场的田地还算好的,李卑军纪不坏,只割了十几亩地。 后边李万庆、高迎祥、王自用那几个营地附近,田地都被收割得差不多了。 秋天打仗,还把营地扎在田地旁边,不就这念想么。 火兵一看快到饭点,扛上镰刀推着小车就出去了,甚至还能再提个桶,河里打点水、地里割点粮,回来大锅一架就能蒸饭。 毁了人家田地,打仗时候顾不上想,这会一看,刘承宗就知道,他们该走了。 再屯兵两天,这村子长熟的糜子地就没了。 刘承宗把老丈扶起,看看他身旁的年轻人,又看看远处山岗上的百姓,这些人衣着谈不上破旧,但确实看着都是受苦人。 若不是受苦人,恐怕也不敢为些许田地就闯进军阵来。 尤其是一支打赢了官军的贼兵阵。 “我们今天就走,还请老丈放心,一定不会再毁坏庄稼,嗯……”他心中有些愧疚,沉吟片刻道:“我帮你们把地收了吧。” “可使不得使不得,大王能留给我们田地就够了,可不敢劳大王动手。” 老者大惊失色,立马矮身就要拜倒,道:“大王,你就让小老儿给你磕个头,放过我们吧!” 可他被刘承宗双臂托着,不论如何都拜不下去。 就听刘承宗对左右几个心惊胆战的拐子川年轻后生道:“你们回去,把各家有田地的都叫来,我派人帮你们收粮,快去。” 几个后生哪里敢去,跟老者在营外都快哭出来了。 这大王是一点粮都不想给我们留啊!听着还想把村里人性命都害了! 不光他们这么想,就连高迎祥都上前道:“承宗,差不多就行了,放他们走吧。” 刘承宗一脸问号,啥叫差不多就行了? 曹耀上前对高迎祥道:“闯王,刘将军是这么办事的。” “什么叫是这么办事。”高迎祥也一脸问号,气道:“欺辱老百姓算办什么事?” 曹耀知道他是误会了,道:“他在延川按着一群贼兵给百姓挖过渠。” 不光高迎祥懵了,来求情的老者和其他首领都懵了,甚至连刘承祖也懵。 刘家人在肤施县带百姓抗税,那是为了跟官府做对,不让官府收税。 可让兵给老百姓收地是啥意思? 打仗踩坏了田,这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那些被割了的田,刘承祖管不了别人,他的部队没有割百姓田地,所以问心无愧。 刘承祖想了想,悟了。 只是这领悟未必和刘承宗心想的一样。 他想的是服从和纪律,什么叫服从,让士兵干他想干的事,能得到拥戴,但是让士兵欣然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才叫节制。 这也是一种练兵。 老者也听见曹耀的话,看着刘承宗难以置信地问道:“大王是真要助我们割田?我们有人割,不用劳费大王出兵。” “老人家不必如此,战场枪炮无眼,我们诸位首领携带粮草也有不足,坏了田地实在非我本意,我知道你们不缺人手,就当给我个机会弥补过失。” 说罢他对几名后生道:“你们去把田地主人都叫来,快去。” 这次,老者点头,几名后生拔腿就跑,上山传达这好消息。 刘承宗回头朝魏迁儿招手,道:“去传令集结,一会儿都去给百姓收糜子去,哪个敢欺负百姓,别怪我刘承宗翻脸。” 魏迁儿对这种命令还算熟悉,笑了笑便领命下去传令。 高显冯瓤还好,修渠的时候俩人都有份,反倒是杨耀和王文秀这俩新加入的边军百总,对刘承宗的命令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啥意思嘛?叫他们这些边军给百姓收地? 不过摸不着头脑归摸不着头脑,反正直到目前刘承宗的决策都没错过,让干啥就干啥呗。 他们的命令传达下去,士兵心里也基本上是一样的想法,除了没在队伍的伤兵,都集结起来。 不多时,山上的百姓一批批下来,边军汉子们脱了铠甲,穿着兵衣拿起锄头,跟着一个个农民去指认田地。 刘承祖的队伍也加入进去,在刘承宗的授意下,还专门指派了几个识字的族人,登记谁家的田地被毁,毁了几亩地这些记录。 他们办这事时,罗汝才回来了,他在山上就看见田地里的动静,没有像其他首领一样头脑发蒙。 罗汝才有顶级的理解技能,他跑到刘承宗这道:“刘将军,那就是些饥民,听到动静过来的,看见有粮食,还想跟我们抢粮食,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在咱这儿啥都捞不着。” 那架势,还等着刘承宗夸他呢。 刘承宗往山上看看,见那些饥民还在山上,便问道:“那他们怎么不走,是打算一会儿抢这的百姓?” 罗汝才见有拐子川的老丈在这,上前拍拍老丈肩膀,露出一嘴大黄牙笑道:“没事啊,老头儿你别害怕,他们敢杀人也不至于饿成那样,打不过你们村里后生,一会我们走了,别收拾这的尸首就行。” 说完,他转过头对刘承宗等人道:“我知道大伙儿都正派,所以让他们晚点下来,省得碍你们眼……不过确实都快饿死了,要不让他们下来点人,把尸首搬走?” 刘承宗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皱眉顿了顿才琢磨过来味道,直接瞪了眼。 不过也就一瞬间,他摇了摇头,对刘承祖道:“这啥世道……哥,李卑营里还有点粮吧?” 营地还有七石粮。 罗汝才极力劝阻刘承宗想把这些粮食拿出来的想法,拦在面前道:“别啊,把这粮给他们,少吃点是两天饭,多吃点也就两顿饭,两顿以后咱走了,他们还是得把尸首刨出来,再过两顿饭,跟那村子打一场,活的就活了,死了就死了。” “啥用都没有!”他张手在身前抹过去:“我也见不得这个啊,有啥办法?那上千人,谁能养一冬天啊!” 罗汝才算着这支部队的粮食呢,死的跑得不算,五千多人,一天就要吃掉几十亩地。 他甚至昨天夜里还在想,等对付庆阳那边来的兵,就得想法劝劝刘承宗,把高迎祥的人推到官军脸上去。 就算不推,打完也得让高迎祥赶紧离肤施县远点。 现在队伍数着高迎祥人多,万一赖在肤施县不走,今年冬天就得跟他们抢食。 罗汝才心里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不是热爱抢大户,而是早就看清一个道理——大户有抢完的那天。 别人多抢一个,他就少抢一个,晚抢不如早抢。 刘承宗也迟疑了。 一件事可以利弊分析的时候最简单,当利弊分析变成道德选择时较为困难,而当道德选择成为一个死局,就没有意义了。 他的迟疑,来自对世道的失望。 最终他决定,把选择留给那些人自己做决定。 “你再去问问,他们敢不敢杀人,敢就过来吃粮,不敢……不敢就算了。” 说罢,他让王自用的人去挖坑掩埋战场尸首。 将心比心,刘承宗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有谁快要饿死,只要一顿饭就能续命,续上了就有办法活下去。 他不介意真有谁来咬自己一口。 甚至一人咬一口能救个百人队,那他反而还会有点觉得被咬的值。 可若谁咬了自己,他还活不下去,那就算了吧,他非但本想挨咬,甚至还想爬起来把这些人都宰了。 他对刘承祖说:“有那么一瞬,我心里想,他们不敢杀人,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 刘承宗突然想起,曹耀曾说过无所谓,小人物的善恶,已经无所谓了。 那时他只觉得曹耀太过悲观,今日方知,曹耀说的对极了。 这是失望,也是绝望。 对自己失望,对世道绝望。 余光正好看见刘恩站在刘承祖身后,刘承宗道:“去,让任权儿问问李卑,遇见这事,我该怎么办。” 刘恩半天没回来。 过了很久,才跑过来喘着粗气道:“李将军开始说不知道,任百户一直问,把李将军问烦了,让你把粮食分给饥民,散去兵马束手就擒,后……” “后来怎么了?” 刘恩有些想笑,缓了缓才道:“后来任百户就把李将军揍了一顿,让我带话,原话是刘长官有事别再问这狗屁参将了,他卵蛋都不懂!” 刘承宗也乐了,这任权儿就离谱,根本不知道让他问李卑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没打伤吧?” “没有,只是李将军很生气,让任百户给他松绑,说三个任百户也打不过他一个,任百户没理他。” 实际上任权儿的原话是,你当我傻呀,就是绑着你才揍你。 罗汝才回来了,带着身后浩浩荡荡四百多人,跑起来比走得还慢,跑着跑着就倒下许多人,冲向李卑营地中的粮食。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量身定制 庆阳府的刘氏兄弟,战斗力比延安府这俩本家差了点。 但他们很能跑,带伍维藩的一千二百人搞了个庆阳府七日游,从环县跑进合水,从合水跑进子午岭,最后从真宁县出来。 他们若碰上急眼的李卑,多半要完。 但伍维藩并非以行军神速见长,在子午岭里绕来绕去迷了路,最后断粮,靠捡野果找到来时路,在安化县劫了俩村子,冲到宁州想报仇,兄弟俩又跑进了子午岭。 最后无可奈何,伍维藩只得领兵回了安边营。 刘承宗没了后顾之忧,但此战缴获良多,且还有许多伤兵,承运带来的车队仅够运送伤兵,那些物资火炮还要再运三四趟,何况火炮他也着实不知该往哪运。 本想让承运发动百姓,承运也懒得送,就说:“干脆都扔着吧,让别人给运。” 后来刘承宗就又带兵围了延安府城,猛将杨彦昌再度出战。 延安卫四百旗军越战越勇,连破三营,其麾下大将百户任权儿越战越勇,率总旗王自用、石万钟、小旗官陈汝吉、鲁斌等人策马突阵,险些讨了刘承宗首级。 随后贼首刘承宗仓惶逃窜,丢下甲仗无算、重炮三门,逃向北方山地。 知府张辇发布公文征用民间车辆,亲率力夫把三门千斤炮与甲仗兵器运回延安卫围城。 一个月后,三个消息由延安卫送到了杏子河王庄。 第一个消息,是以指挥使领延安参将的李卑,在讨伐盘踞延安府的巨贼刘承宗时遭遇围攻,突围不成力战而亡。 朝廷照例赐其榆林家属米三十石、织金文绮布帛各二十匹,赐安葬银百两、追正二品都督佥事。 第二个消息是把总马科,因战败逃跑被削掉把总官职,重新成为榆林镇的边兵。 第三个消息,则是延安卫千户杨彦昌收获消息后,率四百旗军截击得胜回还的贼兵,击溃刘承宗,斩获首级一百五十六,上报造册,升延安卫指挥使。 其麾下百户任权儿、刘恩,总旗王自用等各有斩获,经肤施县查验首级后俱造功在册,请功受赏。 赏银还没批下来,任权儿就戴银钑花乌纱帽、穿杂色文绮青官袍,胸前佩着熊罴补子,带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兵,骑高头枣红马来杏子河王庄拜见刘长官了。 王庄的石头堡子里,刘承宗正和眉点梅躺在房顶晒太阳,低头一看笑道:“嚯,不错啊,这么快升五品了!” 任权儿在下头把官帽一摘,单膝跪倒,顿首道:“全靠刘长官栽培!” “快起来吧不兴这套,上来晒会太阳。” “卑职遵命!” 这衣冠禽兽腿脚麻利,把官帽递给亲兵,攀着墙缝蹭上房顶,美滋滋的往瓦片垫的被子上一躺,眯起眼来。 刘承宗枕着胳膊问道:“怎么样,朝廷打算把你安排去哪啊?” “塞门所,长官放心,只要有卑职在,这延安府北大门,就别想有个官军进来!” “好,我很放心。” 刘承宗又问道:“不过你走了,刘恩也调到保安所,你们杨指挥使就没人陪了,没你们这些左膀右臂,恐怕杨指挥使难复当年之勇啊。” “长官放心,朝廷都给安排好了,延安卫还有王副千户、石百户、陈百户、鲁百户等人,杨指挥使手下依然人才济济。” 任权儿说罢顿了顿,道:“而且卑职请匠人给他做了个大鱼竿,不用出南关围城,坐在范公井上就能钓鱼,指挥使如今有早前买的俩婆姨伺候,俩人都怀上了娃娃,还有五个娃侍奉膝下,日子悠闲家庭美满。” 买的俩婆姨五个娃,这好像当时杨彦昌想让自己的买的那七个人。 刘承宗笑了笑,这黑白两种身份交织于一身的任权儿,说起话是越来越阴阳了。 “光让他钓鱼,那河里还有鱼么?” “有,就是不好钓,两三天钓一条,我让人拦了段河,养着看它们下小鱼。” 事情的发展走上了未曾设想的道路。 穷得要造反的杨试百户过上了如今这样的生活,每天吃饱撑的就钓鱼,钓够了鱼就去享受齐人之福。 提前享受退休生活,除了宅了些,倒也不算坏。 他点点头:“李将军,李将军还好吧?还有在延安卫养伤的刘国能,他们都怎么样?” “李将军很好,在北关围城,身边有八十个好手日夜轮换保护他的安全,刘将军和刘老爷还有杨先生经常去看他,他也会教我读书识字和武艺,讲一些做人和用兵的道理。” 任权儿口中的刘将军是刘承祖。 “哦?兵法?”刘承宗察觉到了问题:“教你什么兵法?” “他教我擒贼先擒王。” 刘承宗表情有些古怪,再问:“他教你写什么字?” 任权儿坐起身在被子上用手指边写边道:“正德七年流贼例,斩名贼一级,授一秩,世袭。” 刘承宗的表情更古怪了:“那他教你什么武艺?” 任权儿写字头也不抬,写得很慢:“教我短剑飞刀近身刺杀……从贼三级及阵亡者,俱授一秩,世袭。” 越写,刘承宗心里越发怵,手都摸到腰上了,还摸了个空,谁在自己家晒个太阳还带刀啊。 最后只好在房顶掰下瓦片藏在手中。 你妈的,李卑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就不教娃点好。 写完,任权儿一抬头,笑道:“他还教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觉得很有道理,吃刘长官的饭,给刘长官办事。” 刘承宗这才松了口气,看向任权儿的眼神满是悲悯:傻孩子,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一圈了? “卑职是把李卑送到王庄,还是带到塞门所去?” “放这吧,反正离得也就六十里路,回头你没事了还能到这跟他学。” 刘承宗很是无可奈何,李卑这家伙教任权儿的东西,从思想、武艺、战术、甚至写字,完全是量身定制,心无旁骛的要任权儿之手取自己脑袋。 他在朝廷都是个死人了,还这么坚定。 刘承宗长出口气:“你告诉李卑,我不放他走,是因为他回去朝廷要么办他个战场逃跑,要么办他个通贼,让他安生在我这待着吧。” 他估计马科是想给李卑家眷争个封赏,才没说被俘,说的是阵亡,不惜为此赔上自己当了逃兵的罪责。 也可能是马科真觉得将军落到自己手里,人就没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李卑在官方已经是个死人的结果,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啊对了,长官还问我刘国能,刘国能左腿伤得不重,是被铁丸打穿了腿肚子,养养就好了,右腿伤得重,骨头断了,医匠说往后能站起来,但肯定有点瘸……我说这人真不知好歹。” 任权儿叹了口气才道:“他居然怪曹哨长,说本来他地上装死装得好好的,被曹哨长拽起来才断了腿。” 刘承宗坐起身来细细品味,琢磨确实是这个事。 而且曹耀当时可能不是想救刘国能,是刘国能挡住他火炮射界了,不想用自家火炮把刘国能崩死,才把他拽到后边。 如果没挡住火炮的射击范围,以刘承宗对曹耀的了解,曹老贼应该不会跑出去冒险把他拉回来。 但客观上曹耀确实救了刘国能,否则就照他们几个军阵,最后表演的那场追击大溃散,刘国能多半会被踩死。 当时还真就有被踩死的,而且还不少。 事后也分不出到底是被自家人踩死,还是被敌军踩死。 瘸条腿就瘸条腿吧,至少能保住命了,多少人连命都保不住呢。 其实话说回来,刘承宗觉得如今延安卫暗地里的指挥使应该是大哥。 杨彦昌依然指挥不动延安卫的旗军。 反倒管事的任权儿、王自用、舅舅的妻弟陈汝吉、老刘家忠诚佃户石万钟、老刘家血亲马户刘恩、老庙庄幸运儿鲁斌,全是自己人。 大哥指挥起来自当是如臂使指。 更别说旗军也都是叛军。 不过刘承宗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离谱的事。 任权儿说:“刘长官,钻天峁的杨先生在那边开了私塾,说让你送几个读过书的童生过去。” “送读书的过去干嘛?” 任权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明年是乡试年啊,延安卫给上军户余丁籍,考秀才呀!” 刘承宗还是有点懵,一群反贼,要说读书他没意见,可他们考秀才干嘛?总不会做……做官? 他问道:“我大是打算,让他们考秀才,在延安府任职?” 任权儿重重点头:“老太爷说了,谁能考上秀才,就让你认为义子,谁要能考上举人,就让你认义兄弟。” 考举人都安排上了? 老爹对老刘家出个举人也太执着了吧,哪怕认也要认个举人儿子出来? 正巧这会儿,林蔚从石堡里走过,刘承宗叫道:“林蔚啊,我大那边办了个书院,进士和举人教你科举,给你上个军户籍,明年三月考秀才,后年考举人,去不去?” 把院里肋下夹账本的林蔚吓一跳,抬头道:“我刚正算术呢,没听见,上天猴又砸了个堡子,运一批粮草过来,大王你说啥?” “我说给你上个延安卫军户余丁的籍贯,明年考秀才、后年考举人,去不去?” “我就是秀才,我考什么秀才啊?再说举人我也考不了啊,要去北京,熟人太多了。” 林蔚无可奈的耸耸肩膀,虽说真挺想再考一次,自由的当个官什么的,但这也就是个白日梦,他这条路已经断了,考不了的。 说罢,他张手比出个‘五’的样式,夹着肋下账本又快步走了起来:“大王接着晒阳阳吧,我得赶紧算兵粮,五百石米粮。” 不一会儿,风风火火地进了中堂。 刘承宗摊手道:“你看,考不了,别人都没正经读过书,至多识个字,这怎么考?” 老爹也是想一出是一出,策反些胥吏通风报信、让几个低级官员不干正经事,也就算了。 看这意思,居然还想送童生冒名考科举。 刘承宗不看好送人考科举这想法,但让人读书,很好。 “我会给钻天峁送人过去,你在这住一天,明天再走,回去给我带封信送到钻天峁,不能光指望童生去考科举,也要培养自己的童生啊。” 父亲有这样的念头,刘承宗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他们如今手下人多,识字的却不多。 况且就算识字,学问也有限,很难教授别人知识。 而本身有文化的几个人,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难以当先生培养更多有文化的人。 不能单单依靠几个进士、举人、秀才,或者再培养出几个这样的人,这成不了事。 他需要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这文化水平不用太高,能帮助他们在今后的生活、战斗中更有效率的学习进步,就够了。 刘承宗越想越高兴,拍拍任权儿就想下去,进屋子把想法写下来,进一步细化。 不过起身到一半,又肋下夹着眉点梅踩瓦片走回来,问道:“你去塞门所,我也没啥能送你的东西,这样,一会叫人给你拿百两银子,到任上缺粮,就派人传个信,王庄给你送去。” “卑职多谢长官栽培!” 任权儿这娃,别的东西会的不多,就敬军礼这事,也不知杨彦昌是咋教的,随便说个啥都要敬军礼。 随后任权儿道:“其实卑职心里有想法,卫所都有军屯田,卑职过去看看塞门的军田都在谁手里,还有当地大户人家抢占民田的,到时还需长官出面,把他们全干掉。” “只要军屯田收回来,再占一批大户人家的好田,那拐子川的百姓借延河之利都能自给自足,卑职的塞门所为何不行啊?” 刘承宗乐了,任权儿还是有点想法的。 “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水利年久失修,不能不把旱灾当回事,真这么容易,安塞也不至于成这样。” 刘承宗并不指望塞门所自给自足,但把军屯田抢回手里,再吞些大户的田地,若兴修水利能多少减轻些粮食压力,也是天大的好事。 “好好干!”他拍拍任权儿的肩膀:“大户迟早有抢完的一天,营里人多了,塞门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传口信,我全力支持你!” 任权儿再度行礼,顿首道:“卑职多谢刘长官大恩!”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合营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这段日子上天猴驻扎在杏子河王庄,基本没闲着,靠刘狮子手上的舆图,接连拜访安塞与肤施县数个大户。 不过这几次出门,上天猴都是和狮子营协同行动。 选定目标后,由狮子营派出一名哨长,率领本哨,加上天猴部四五个百人队,浩浩荡荡出门。 上天猴不放心手下,每次都跟着出去,不过出去看多了,他心里很些奇怪。 刘承宗每次都派手下一名哨长,这几次哨长轮流行动,上天猴不但把狮子营的哨长认识个遍,就连组织架构也清楚了。 除营属辎重哨的刘承运,就连塘骑队的魏迁儿、家丁队的韩世盘,全都出去一遍。 尤其是营属炮哨的曹耀,二十门小炮在土围子外头摆一排,给上天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行动非常顺利,只是上天猴拿不准刘承宗的用意。 这堡子好就好在没修好,能让刘承宗照自己想法继续修下去。 堡外碾出片八十步的靶场,如今又让石匠做了些打熬力气的石锁,不过山上确实缺平地,将来练兵是指望不上这堡子了,还是得从河谷平地想办法。 上天猴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来找刘承宗时,他正在堡外玩石锁。 承运在旁边拿着张三十斤的轻弓射箭,靶子扎在三十步外,箭法如神,总能准确躲过靶子。 看得眉主任都没意思了,仰头枕着小钻风肚皮晒太阳。 半个多月没洗澡,整天还在外边跑,猴子又脏了。 他也不会寒暄,怀里揣着骰子提酒壶就跑上来:“哟,将军练着呢?” 刘承宗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满是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用力将二百斤青石提至胸口。 先翻向左边,再向右翻去,翻到一半手滑了,脱手把石头向脚下坠去的同时,身子向后迸出一步躲开。 待巨石坠地,刘承宗甩着手一屁股坐在青石上,问道:“你怎么上山了?” 上天猴看着那块大石头吞下口水,晃晃手中酒壶道:“将军,喝点?” 喝个屁,把大哥召出来咋办? 刘承宗摆摆手,累得他打了个哈欠,解下腰间素布擦拭汗水道:“你喝吧,找我啥事?” 诶,这么直白,上天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想了一大堆话,已经把一场小酌脑补出来了。 他挠挠乱糟糟的脑袋,干脆往一旁稍小号的石锁上坐下道:“将军,我想问问下边,对我这么多弟兄是啥打算,总不能都留在这过冬吧?” 说罢,上天猴抿抿嘴道:“你让几个哨长轮流带我的人出去,是不是想……让我精简人手,也当个哨长?” 其实上天猴对这方面有些预感,但又不能确定。 他了解狮子营的兵力构成,驿卒、铺司兵、卫所兵、逃兵、降兵,没几个饥民。 简直是另一伙官军,一个个膀大腰圆,铠甲骡子齐备,就差人手一匹马了。 他就是把手下两千多人精简了,都未必能挑出来三百个符合刘承宗要求的士兵。 其实到现在,上天猴还为从柳国镇那分来的二百多套各式铠甲发愁呢。 以前没这东西,光看刘承宗麾下人人披甲,看着威风。 真弄到自己手里,除了几十件护住前胸后背的裲裆甲、缺甲片子的战袄,其他铠甲对他的人来说,都太沉了。 能穿,穿上就别指望打仗了,走二里路直接累瘫。 “哨长?不用精简人手。” 刘承宗擦净身上汗水,起身披上衣裳,这才坐回去道:“这十余日,你也看了我的人,几个哨长也看了你的人,我打算跟你合营,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合营。 上天猴点点头,没露出明显的拒绝,不过依然很疑惑:“不精简,那我们合兵可就四千多人了。” “我给你拿……算了。” 刘承宗点点头,本想进堡子去拿他对狮子营的编制,后来一想上天猴不认字,干脆对他解释道:“你给我当副将,边兵做战兵,你的人做辅兵、辎重兵、工兵。” “编制上,中哨五百人,哨长由你任命,其他人打散拆进各哨,如此一来五哨都能出去寻地方屯兵,王庄这屯我两队家丁塘骑、营属工哨炮哨,都好养活。” 刘承宗想好了,就算合营,也得分兵。 杏子河王庄本身就有不少庄户,他们四千多人都屯在这,即使有最近抢来的粮,也很难把这个冬天过好,何况再远点运送粮食就难了。 反倒五哨散开屯在周围几座山头,相互间隔十里二十里依山驻扎设寨,更容易放牧养马采集干草。 上天猴稍加思虑,心里很疑惑。 他对合营并不反感,依然觉得刘承宗很仗义,甚至觉得更仗义了。 简单来说合营不合营,自从山里他们一起打了那场仗,上天猴心里很清楚,这事往后他说了就不算了。 就这半个月分批出去打土围,狮子营的哨长如果开始拉人,振臂一呼他一半人就没了。 上天猴对自己有非常清晰的认识,人们跟从,因为他对手下好。 在过去和闯王合营的首领里,闯王把手下当兵、不沾泥和混天猴把手下当贼,只有他把手下当人。 在那些人死后,他能挖一座相对体面的坟。 但若拿刘承宗跟他比……上天猴不太愿意跟刘承宗比,选择很简单,别说手下了,他都想在刘承宗这当个手下。 跟着刘承宗,不太需要考虑挖坟的事。 死得体不体面不重要,狮子营吃得饱、穿得暖,活着就很体面。 疑惑他就直接说了:“将军为啥这么做?” “为啥这么做?” 上天猴的话把刘承宗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你的意思是,合营对我有啥好处?” 上天猴点头,没能为刘承宗找到一个收编他的理由。 人做事,定有所图。 合营是小事,就算不合营,往后他想活也得抱着刘承宗大腿。 但他得知道为啥合营,不然心里不踏实。 “这当然对我有好处了,你的人都是好兵。” 刘承宗似笑非笑,上天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指着自己鼻子问:“好兵?” 在他的印象里,好兵这个词离他的人好像有点遥远。 说谁的人是好兵,也不能说他的人是好兵啊,那就不是兵。 “我手下如今战辅兵一千五百有余,铺司兵驿卒不足二百,还有三百是这王庄拣选的青壮,除此之外都是逃兵降兵,队伍变大了。” 刘承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站起身道:“一半都是降兵,他们能打,但心思杂,即使百长管队跟兵分开,屯在一起总有相见之时,麻烦;分开,各哨又人手不足。” 说完他看向上天猴:“你的人不一样,他们都听你话,能以百人队轮冲官军营垒,受伤了撤退不怕,退而不散,就已经很有本事了。” 这也未必说上天猴的人就比李万庆、刘国能的部队真好到哪去,炮子抵近打过来,他们没准还不如刘国能的兵。 但不一样的是省事。 刘承宗要想靠吸收刘国能等人的兵来扩张兵力,那他得吸收五六个首领,光琢磨清楚这帮首领想要什么,就够累人了。 上天猴省事,只要照顾好这一个人的想法,这事就能办。 “和李卑交战前,最缺的是时间,精兵重要;现在李卑被擒,伍维藩又带兵回去了,他收到李卑全军覆没的消息,未必敢来找我,我觉得再打仗可能要明年开春,也许有四个月喘息之机。” 春秋两季,是用兵最好的时间,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一个穿铠甲容易中暑、一个行军容易冻伤。 所以除了奇袭和战争拖进冬天,通常北方很少在冬季打仗。 四个月,能让改善饥民的营养不良,也能让他们变成有些许纪律、听懂命令、掌握一定兵器技巧的普通辅兵。 “你的队伍不能打不要紧,能练,何况你的队伍有妇人,我们需要做兵衣御寒。” “包在我身上。” 上天猴豪迈起来了,拍胸口把这事揽下:“堡里有棉花棉布,这事不成问题,但哨长还是将军指派,我的人不懂带兵,合营的事全听将军安排。” 刘承宗能感觉到,上天猴其实挺自卑,他说:“没事,我打算合营后抽八十个识字的,送到钻天峁去学习,你没事也可以去学,我家之前编过个练兵的册子,当时没用上。” “等你学些字,我教你那个,他们这些到那开过蒙,回来有差不多的水平,就放到全营各哨,每天抽一个时辰学习。” 说着,刘承宗拍拍上天猴的肩膀:“等明年开春,狮子营这些人就不一样了。”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冬衣,手套帽子被褥这些御寒装备。 射箭一下午,总共中三箭的刘承运,是狮子营的散财童子。 刘承宗身怀巨款,狮子营一点儿都不缺金银,但金银在他手里,就和番椒长在县衙后宅花盆里一样,除了看个高兴,没别的意义。 承运能让金银变得有意义。 承运过来射箭就是玩,平时在外面村庄来回跑,比上天猴都跑得勤。 他已经给延河两岸及各支流周边,二十三个还有百姓居住的村庄订货。 能做的就直接买被褥,做不了就买布匹,布都没得织,就干脆买棉花买棉线。 反正有啥要啥。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虽说高迎祥在战后回了延长县,但经过此战,诸部联系更加紧密,刘承祖、李万庆、刘国能等部都在积极筹备越冬。 反倒是在延安卫得了官职的王自用最省心,他那帮人打仗不行,但打仗之外的事情都很行。 仗打完都散回各乡,王副千户一句话,就开始做衣裳、做被褥,都不要钱,但也别指望数目,都随缘。 这大概就是,王和尚的化缘吧。 缘分来了,衣裳被褥就会自己跑到延安卫。 刘承宗没那么大本事,肩负的责任也比王自用大得多,他在考虑兵衣自制、甲片自制的事。 战胜李卑以及即将到来的冬季,给他带来难得的平静时间,狮子营又借合兵完成满编,很多事情就能提上日程了。 为了合营,钻天峁的宋守真,刘家庄的匠人师成我、何信都被他叫来。 铸炮匠师成我当了营属工哨的哨长。 他们在杏子河王庄修窑,集结了队伍里上百个匠人、又合辅兵学徒成立了王庄军器局,负责修理兵器甲片,顺便打造刘承宗的护心镜。 最后欠缺的中哨,刘承宗想让韩世友当中哨长,韩家兄弟有带家丁训练的经验。 不过刘承宗和曹耀谈起这事,老贼觉得不妥。 “你看看几个哨长队长,左哨右哨,冯瓤高显,是鱼河堡的老兄弟;前哨后哨,是杨耀、王文秀,加上家丁队长韩家兄弟,是过来投奔你的固原兵。” 曹耀分析道:“左右两哨想反,有前后两哨,反过来也一样;可你把中哨给韩世友,他和杨耀王文秀是旧相识,家丁队长又是他哥……他们现在都没问题,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承宗以前只对个人有防范心理,但还没像曹耀这样,依靠人群相识分出派别,只是柳国镇、李卑两战降兵太多才重视起来派系问题。 不过曹耀这一说,确实提醒了他。 顺风顺水时好说,逆境之中别人起了二心,中哨长给韩世友,杨耀等固原兵若反,他制不住。 这样一考虑,刘承宗决定任命钟虎为中哨长。 钟虎还在床上躺着呢,与柳国镇一战,四颗铅丸穿透盾牌,三颗打在棉甲上、一颗打在铁臂缚上,命保住了,行动不便。 最少再养三月。 但钟家兄弟没这顾虑,他俩以前是路诚的兵,跟其他哨长都不沾边,何况是为保护刘承宗受的伤,做哨长也能当千里马骨来激励别人。 自制兵衣,则是在和上天猴检阅合营部队时的新想法。 统一着装能提高归属感,也能分辨敌我,这其实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合营后的狮子营,太丑了。 有铠甲的穿上铠甲,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可脱了铠甲再看,那真是穿啥的都有,破烂就不说了,甚至还有穿女装的。 士兵穿成这样,就是他这首领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内心深处,刘承宗不愿让士兵穿着大明鸳鸯战袄打仗。 他要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兵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救救我吧 不穿鸳鸯战袄。 想得容易。 但实践起来,刘承宗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王庄的棉花不少,棉布也不算少,但满打满算,只够做一千多套棉衣棉裤。 颜色上就更发愁了。 最好的兵衣是红色,红色戎服能激发人的勇气。 其次黑色也不错,能显得庄重严肃,而且还耐脏。 可刘承宗啥颜色都选不了,没染料,只能用紫花布的原色,洗得颜色深就是淡赭色、颜色浅就类似土色。 这让刘承宗发愁了整整半天。 后来跟哨长一议,倒还真不算坏,陕北到处是土色,再加上一帮穿土色衣裳的人,离远了还真没准能骗过斥候。 反正也不下雪。 兵衣的服制上,刘承宗倒是想开动一下大脑,但现实环境,没有生产线的条件,只能越简单越好。 衣裳设计复杂很容易,但照着设计做出来很难。 放下去让王庄和队伍里的民妇做,最后交上来一堆不一样的,比设计的还复杂,而且还没了统一着装的优势。 最后定下的兵衣规制,是带顿项可做头盔内衬的棉帽、圆领箭袖曳撒、箭袖棉袄、收小腿的棉裤、厚布行缠。 曳撒里缝几根绳,把箭袖棉袄系在里面当夹层。 天冷就系上棉里,等天暖了把棉袄拆掉,单衣宽敞点,曳撒的服制也不耽误穿。 棉袄棉裤都要用寸宽间隔走竖线,不让棉花乱跑。 没鞋,鞋底太费劲,一时半会没人手去纳鞋底,只能靠承运从延安府各乡采买。 不论如何,将军在合营后有制作兵衣的意向,让狮子营士气得到提振。 有这些兵衣,入冬后在外面套上罩甲、棉甲,完全抵御严寒还不做到,但崇祯二年的冬天,可能是他们很多人有生以来最暖的一年。 足够让战兵辅兵感到振奋。 刘承宗先让人做了一身,拿给上天猴,骗他去洗澡。 其实这衣裳是刘承宗让人比着他自己尺寸做的,上天猴穿上绝对不合身,刘承宗比他壮多了。 反正上天猴也不知道,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跳进了杏子河,也不知道这家伙为啥这么不爱洗澡。 后来一试,胖了点,但扎上腰带看着还行,兵装里就又多了条宽布腰带。 可把上天猴高兴坏了,趁全营都没兵服的时候,使劲穿着兵服跑出去显摆。 工哨哨长师成我也挺高兴。 说起来奇怪,师成我在三原得王徵传授,掌握了一手铸造红夷炮的技术。 在刘家庄造鸟铳,整天提心吊胆。 可到了这边造甲片,心里反倒是不怕了,还敲得挺高兴,颇有一番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 师成我蓄着三撇胡,抡惯了铁锤身体生得强壮有力,诉起苦来都感觉不到委屈:“将军有所不知,刘家庄挺好,可周围都是种地百姓,小人与何信,两家人造铳,生怕官府派来衙役就把我们灭了。” 说着,中年匠人抬手在杏子河谷揽过,道:“这不一样,若将军的部队都挡不住他们,那小人被官军捉走也就捉走了,不冤。” 俩匠人本来就被通缉,跑到延安府避难又是真进了贼窝,却没有多难过。 恰恰相反,还挺喜欢这种逃兵环围的安全感。 俩人过来的路上就商量,该给刘承宗准备个礼物。 过来没几日,师成我就从携带的东西里挑出个合适的,打算送给刘承宗。 是杆手铳。 但它不巧就不巧在,师哨长给刘承宗送铳时,他正站在靶场射箭。 刘狮子重新提起九十斤强弓,数息之间给靶子来了个三连珠。 干净利落。 他的力量回来了。 连珠箭的射击间隔短,没机会仔细瞄准,要靠感觉,只要开弓稍有迟缓,就是失手。 不过只要力量回来,这就不是问题了。 三箭直接把立在旁边的师哨长看得怀疑人生。 ‘刘老爷那文质之人,怎么生了个这样的猛将娃娃?’ 师哨长在心里嘀咕:自己跟何信在刘家庄用心捣鼓出的东西,眼前这将军可能不稀罕用。 人家放箭比放铳快多了,而且强弓重箭,威力也不小。 明朝的单兵武器,用火枪的不少,但别管是京营还是其他地方,都是依士兵能力挑选兵器。 火器还没对弓箭形成绝对优势。 弓马娴熟,那就用弓,若没力气、不会射箭,学习用铳更合适。 “师先生怎么来了?” 师成我是工哨哨长,不过也许是脑袋里两个灵魂的缘故,刘承宗对掌握优秀技能的工匠很是尊重,言必称先生。 他看到师成我拿着漆木盒,收起弓箭问道:“是做出什么宝贝?” 秀才称先生,让师成我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同时内心又有几份惭愧,吃了刘家人这么久的饭,都没个能拿出手的东西,就做了个铳。 师成我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给将军推门红夷炮过来,才对得起这份尊重。 小手铳太拿不出手了。 师成我把木盒往前一推,低头说:“小人与鸟铳匠造了只铳,拿给将军。” 刘承宗对铳有兴趣,兴趣很大。 火器,今后战争的潮流,会在漫长发展中淘汰所有冷兵器。 尽管如今还不能把其他兵器赶出战场,但刘承宗已经亲身经历钟虎血的教训。 若没那面盾牌,那么近的距离,铠甲都救不了他,钟虎这会头七都该过了。 刘承宗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杆单管手铳,做工精致,还配了五个子铳,握住铳柄手感不错,铳柄还有段五寸长的小锁链,坠着个厚铁片,他疑惑道:“佛朗机?” 这跟他见到曹耀炮哨里的小型佛朗机差不多,也是用厚铁片顶着子铳尾端榫卯进炮管完成气密。 更沉些的佛朗机因为药力大,通常是用三四寸厚的木楔子砸进去,替代这个铁片,不然那种三五百斤的炮,用铁片就太沉了。 “对,是佛朗机!” 师成我讲解道:“铳管长一尺,子铳里用颗粒爆药,外面药池用粉末引药,药池和铳口装好了都用薄纸蘸浆糊封一圈,火药不飘,只要不受潮,纸是专门让纸坊做的薄纸,点燃火绳扣动就打。” 说到这,铸炮匠人露出自得神色,道:“它最妙之初处,在打完第一枚子铳,后面子铳俱不必倒引药,拔铳卡、卸子铳、装子铳、装铳卡,扣动就打,连打五铳。” 刘承宗懂了,握着手铳左右端详。 这东西其实就是佛狼机手铳,改进非常不起眼,就只是在装子铳弹药是提前把引药粉倒在外部药池,用易燃的薄纸把它盖上。 薄纸一破损,就等于没改进。 但只要这层压着药粉的纸没破,就是列阵短兵相接时的利器。 他问道:“能打多远?” “管短,二十步打小靶易偏,十二三步破扎甲,可放五十步。” 铳管和三眼、单眼差不多长,威力差不多、准头也是那样,说不定五十步瞄前排小兵,能给阵中主将挠个痒痒。 “好东西啊!”刘承宗拿着这长管子看了又看,转头对师成我问道:“你说能连打五铳,放完五铳呢?” 师成我眨眨眼,被问住了。 哪儿有这么贪心的人,脸贴脸的距离,让你连着砰砰放五铳还不满足,居然会问放完五铳咋办,放不完五铳就该掏刀子了。 不过师哨长很感激刘将军的尊重,沉吟片刻颔首道:“放完五铳……烫手,小人打铳绝对小心,子铳和铳形都是用红夷炮那种前薄后厚的规制,试过装三倍药,正常不红应能一直打。” 说着他又指向铳柄道:“里面还有根铳卡,万一铳卡崩断,抽出铳柄这根也能用。” 这小东西,可以说很能打了。 农民军就该多用这玩意,一个饥民用其他刀枪弓弩,绝对不可能换掉一名精锐边军,但用这个和炮,可以。 甚至能骑在马背骡子背上从容瞄准射击。 刘承宗抬着铳问:“做这个,能做多少?” “这铳管短,卷管钻光不难,打子铳费事,三个铁匠做铳管、两个铁匠做子铳,两个木匠做铳床,用料管够,一月能出九支。”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曹老贼说过刘家庄造鸟铳产能的事,他现在算这个也按年算。 七个匠人,做到崇祯三十八年,能给整个狮子营都装备上这样的神兵利器。 理论上来说,以狮子营的营属工哨,应该能把这产能提高个三五倍,但匠人不能光做这个,也就是说四个月后,他们能有三十多支这个。 刘承宗觉得三十几个火铳兵站在步兵阵线里,贴近了越过前排肩膀朝对面来一轮排射,前排拼两下长矛再来一轮排射,也不算坏。 发挥好了一下就能破阵,至于发挥不好,那也不是兵器的事,万一让人家重炮散子喷脸,纯属运气不好。 他的家丁,需要装备一批这个。 “做吧,物料找承运,算了。” 刘承宗话说一半,想到承运最近在忙收购被褥的事,摆手道:“找林蔚吧,照着冬天三十支去做,这点物料王庄不缺。” 如今狮子营满编,承运也终于不再是光杆司令,从高显那抽了两个最早的部下做队长。 配延水关、固原营、柳国镇部的十八名边军,及上天猴部五百辅兵,编成辎重哨,听凭刘承运调遣。 刘承宗还给他拨了一批五哨上缴战利、一百石糜子做启动资金,用以采购驴骡,购置驴骡驮车,以便将来运送辎重。 转眼进入十月,五哨分兵驻扎,由边军战兵带辅兵操练,新制兵衣一套套送至王庄,再由王庄下发武装各队。 御寒的衣裳,也意味着战斗力。 新棉花新布做的衣裳,不要说上天猴部下那些饥民,就连边军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就在今年年初,刘承宗还想着给自己那件破战袄添个狼皮毛里子呢。 现在好了,他也弄了身暖暖和和的兵衣。 当然他也没忘,让人从刘家庄取回那三张狼皮。 他可记得清楚,这狼皮只有一张跟自己有关系。 一张是高显的。 他那张试了试,不够给棉袄上里子,干脆让人在腰腹位置缝了一圈,剩下正好在棉帽顿项围一圈,不怕冬天进风了。 另外那匹狼是红旗踹死的,干脆铺在红旗身上,做了个马鞍囊的垫子,让这红毛小子也暖和了。 发兵衣要有个先后顺序,刘承宗决定先给伤兵发,伤兵抵抗力差也没法穿铠甲,有棉衣舒服点。 战兵辅兵一起发,兵衣做好就押着,等足够分给每哨队两件,再统一发下。 基本上每天都有新兵衣做好、每天都有新兵衣发下。 都挺兴奋,就不能厚此薄彼。 即便如此,还只是表面上战兵辅兵平等,实际上战兵人数少,最后依然是战兵们先穿齐兵衣。 这事没办法,刘承宗的力量来源于边军逃兵降兵,他必须厚待自己的基本盘。 当然他也没忘记别人,专门让人给在延安卫养伤的刘国能送去身棉袄棉裤,结果第二天刘国能就穿着棉袄棉裤、拖条断腿,坐着驴车过来了。 给他赶车的是延安卫指挥使,杨彦昌。 百户陈汝吉率二十余骑左右护卫,偏偏连个赶车的都没有,还得让指挥使大人坐在斜坐车辕驾着驴车。 让这一个人都指挥不动的指挥使看着着实可怜。 可谁知道杨指挥使可怜的还在后头,进了杏子河的河谷地,临近王庄还有三里地,杨彦昌干脆连驴车都不驾了,直接下车牵驴步行。 惨得很啊! 若非刘承宗有塘骑早早传令,有望远神器直勾勾看着他,只怕还真要被杨彦昌的惨相欺骗。 这人一进王庄堡大门,干脆连刘国能都不管了,朝刘承宗扑过来叫道:“承宗兄弟,你救救我吧!” 把刘承宗吓一跳,他还以为杨彦昌是过来要棉袄的呢,赶紧往后撤出一步:“不是,谁要杀你啊,怎么就要救你了?” “皇帝,崇祯皇帝,皇帝要杀我!” “坐下说。” 刘承宗的表情严肃了,招呼杨彦昌坐下,问道:“露馅了?我怎么救你?” “没露馅,但只有你能救我了。”杨彦昌攥着刘承宗的手,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揍我,狠狠地揍我!” 刘承宗心说坏了,是不是任权儿把杨彦昌管得太死,憋疯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要求了。 “东虏入关了,皇帝下诏各地勤王,我!勤王!我手下一共两个婆姨五个娃娃,拿头勤王啊,这是让我死啊。” 杨彦昌紧跟着道:“要么你的人跟我去,要么你就揍我,狠狠地揍,揍到我离不开延安府,不然我死定了!” 他的话刘承宗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听见了第一句。 东虏入关了。 第一百三十章 以马换人 钻天峁书院外,整齐的读书声自院中传出。 刘老爷穿蓝染立领大襟长衫坐在石亭,神色苦闷地端起长杆烟斗吃了一口,伴着口鼻喷出烟雾发出叹息:“兵荒马乱。” 刘承宗侍立一旁,听陕西数一数二反王头目的老爹,发出这样的感叹,只觉格外讽刺。 或者说钻天峁本身存在就是讽刺,这的学堂,比过去黑龙山族学的规模还大,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峁上,有整个大明最大的流贼书院。 但凡是读过书的刘家后生,都能在这找到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八间开蒙学堂,可供一百六十名学子开蒙。 要不了多久,这帮贼卒子就可以满口之乎者也的去抢劫了。 杨鼎瑞坐在侧面,用细绒布仔细擦拭玳瑁眼镜,边擦边道:“朝廷命各地奉檄勤王提兵入卫,狮子是怎么想的?” 刘承宗正看着远处出神,那边小十六端茶水走来,跟书院里传出读书声保持同样的韵律摇头晃脑。 他转过头道:“先生,我觉得檄文与我无关。” 皇帝再怎么下诏传檄,也轮不着他去入卫。 狮子怎么想,皇帝也不在乎。 小十六过来把茶水放在亭中,被刘承宗揉了揉脑袋。 这小东西的日子过好了,脑袋上短毛长得也好,又黑又亮,身上也干净许多,再不见过去满头虮子蛋的模样。 杨鼎瑞端起茶碗吹了吹,笑道:“檄文与你无关,但延边五镇巡抚总兵都当领标营入卫,陕西没什么精兵强将了,如今就看你怎么想。” 他放下茶碗道:“趁勤王军入卫,南下持鄜州、西出攥庆阳,北面驻绥德,延安府就安全了,待来年入卫边军返回,在延绥大做一场。” 有鄜州在手,才有南下耀州、兵出庆阳的路,而庆阳安全,子午岭这条由固原向延安进兵的必经之路就握在手中,有个战略纵深。 耀州地属关中,那边几乎未受旱灾影响,绥德州则是真正的北大门,能把延绥镇边军锁在外面。 思路挺好,但刘承宗叹了口气,坐在亭边问道:“先生,明年还不下雨呢?” 安全、地盘,都建立在能种地的条件下,刘承宗如今只占领王庄,不是因为那有王庄堡。 堡垒无非看着高兴,每天在石头堡子里睡醒,能给自己提供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实际上住在石头堡子里,和住在纸糊的房子里没什么区别。 不争一城一地,则可运动消灭官军主力;只盯着一座堡子,那就是给自己寻了一块堆满石头的坟地。 而是因为那在杏子河流域,水流充足水利良好,能种地。 他们表面上取了朝廷的延安府,实际上能利用的土地还不到半个县。 地盘都是假的。 只有旱灾是真的。 趁杨鼎瑞与刘向禹没说话时,刘承宗抢先道:“入卫不会顺利,否则我还真想让杨彦昌带兵入卫,看看东虏。” 刘承宗用‘看看’这个词,让杨鼎瑞和刘向禹面面相觑,刘向禹问道:“东虏有什么好看的?不会顺利,又怎么说?” 刘承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就算没他做出这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会在崇祯十七年完蛋。 东虏不一样,东虏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摇摇头,直接略过父亲前一个问题,伸手在石桌上画着圈道:“我能动的粮食,应该不比各地入卫部队能动的少,我是真想过让杨彦昌带兵入卫,可算来算去,我的队伍不论如何都会断粮。”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出长城沿线的道路方向,点下一座座边堡,道:“陕西官军入卫,走边墙最近最快,从延绥镇出发是三千里,固原宁夏四千多,临洮甘肃六千里,近得走一个月、慢得走两个月还到不了。” 刘承宗越说脸上越严肃,他是真为朝廷心塞,抬起一根手指道:“三边五镇,哪怕一镇出兵五千,那也是两万多人,边墙的军堡如能供应六百人一个月顿顿饱食的兵粮,我跟兄长还用回家?” 这就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 军堡供不起六百人一个月吃饱,自然也供不起两万人吃一天,换句话说这些入卫军队,会在两个月时间里依次吃光长城沿线所有军堡的存粮。 前面有的吃,后面没得吃,况且在有的吃和没得吃之前,还有人家让不让他们吃的问题。 这场勤王之战会打成什么样,刘承宗不知道,他相信边军的忠诚与素质,即使面临再大的困境,也依然会有好汉冲破艰难险阻,在北直隶为皇帝效力,义无反顾与东虏血战。 乌泱泱的勤王军挤进京畿,比起逮住东虏血战,找饭辙更难。 刘承宗用言语在勤王与血战之间,描绘出一场可怕的死亡行军之路。 刘向禹和杨鼎瑞沉默了。 刘承宗无力地叹出口气:“皇帝为啥要传檄各地勤王呢?他知道个屁!” 皇帝不知道对戍边将士来说,勤王这个词意味着大多的荣誉,不知道皇帝在将士心中有多受尊崇。 更不知道,自己一句言语,会给那些忠诚于他的人带来多大灾难。 他也不知道,人要吃饭。 他知道个屁。 刘承宗突然问道:“大、先生,你们觉得,刘承宗这个名字,够响么?” 二人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杨鼎瑞问道:“怎么了?” “朝廷勤王军,行军路上逃兵不会少,他们不敢归伍,若知道我,会不会到我这来啊?” 刘承宗用手端着下巴摩擦,看向父亲与老师:“我是不是该派人接接他们?” 这其实是个挺异想天开的事。 偏偏仔细想想,好像很有可操作性。 别管山西的、延绥的还是固原的,至少在这三镇,边军或许都已对刘承宗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三镇各五千人上路,路途遥远还兵粮不足,每路逃个三五百人不算夸张。 这些逃兵能往哪跑? 要么占山为王,要么就到陕北来,寻大头目投奔。 这些大头目里,哪个最得军心? 算来算去,刘承宗觉得这千把号人,至少该有一半来投奔他吧? 杨鼎瑞先前没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这会一想,抬手拍在石桌上,险些把茶杯盖震掉,道:“狮子,让杨彦昌跟着吴自勉去吧!” “他?前几天刚听说自己名字传到延绥镇,就跑去杏子河只差给我磕头了,让他去勤王不得吓死。” 其实真要说,刘承宗认识杨彦昌也很久了,知道那不算胆小的。 只是偌大个延安卫,杨彦昌本身就是个承袭官职的试百户,手下没有根基,升官后连侍奉自己的小兵还铁了心跟着刘承宗。 易地而处,刘承宗对率军勤王这事也抵触。 一个人但凡能指挥俩人,自信蹭蹭蹭地就往上涨。 可连指挥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人哪里还会有自信。 该跑的时候,手下千户任权儿一拔刀,两边卫军一架:不许跑! 命就扔那了。 这谁不害怕。 “让他跟着吴自勉勤王就真勤王啊,你不是说过,吴自勉不得军心么?” 杨鼎瑞抬手道:“既然不得军心,你就给他帮帮忙,延川来的那个流贼头子王自用,不是当副千户了,我看他挺会蛊惑人心,让他去把官军大队给你拉回来。” 刘承宗的眼睛雪亮。 他算看明白了,自己这老师啊,给朝廷做事时束手束脚,离了朝廷没了束缚,挖起朝廷墙角出主意是一个比一个狠。 还进士呢,简直有愧朝廷君恩。 “王和尚,王和尚……” 刘承宗反复沉吟这个名字,其实杨鼎瑞一说,他脑子里就想到办这事的人就是曹耀。 拉帮结派,谁有老反贼头子曹耀强啊,而且人地两熟,沿途边堡,从陕北到山西,都去过。 逃回来的路更熟。 只不过这事曹耀还真办不了,遇上贺人龙,难办。 傻子都知道曹耀和刘承宗是一伙人。 况且另一方面,杨彦昌未必愿意去。 刘承宗在钻天峁同父亲、先生聊过这事,对大体环境增添了几分了解,转头从延安卫喊出杨彦昌,二人一道回了杏子河。 借他打探消息的时间,杨彦昌也在想尽办法打探情况。 俩人在路上,把所知道的情况互相对照,最终得出结论,这事对杨彦昌来说就是无妄之灾。 朝廷调兵勤王不关延安卫的事,那是陕西几个总兵和巡抚的事,轮不着小小延安卫指挥使去出头。 杨彦昌说起这事便满面发苦:“我打听到的,是那延绥总兵吴自勉,也不知道他脑子哪根筋坏了,居然去杨鹤那请示,从我延安卫抽调人马进延绥镇的勤王部队。” 这么一说,刘承宗心里就有几分猜测,问道:“他是不是想让你带马军去?” 杨彦昌道:“入卫肯定要带骡马啊!” “我估计,是吴自勉看上你的马了,他有这毛病,延绥镇的边军都知道,以前我在鱼河堡,他就夺过守备的马。” “可我哪儿有马?” “你没有,我有啊,他多半是以为你打败我两次,怎么还不缴获些战马呢,” 刘承宗也就这猜测了,没别的可能,若说大军吴自勉可能缺,但收拢收拢凑出两三千精兵,对偌大的延绥镇不是问题。 根本轮不着抽调延安卫的兵马,最大的可能就是吴自勉又贪了。 何况如今遍地是贼交通不便,陕西对延安府是半放弃状态,他们都不知道延安卫的情况。 刘承宗试着想过,在陕西掌政者眼中的延安府是什么情况,基本上张辇和杨彦昌就是一根钉子。 四面八方全是流贼,只有这根钉子还在延安府城钉着。 就和延川县给李卑画个圈一样,安全区。 出了这个圈,全是贼。 杨彦昌一听这解释,更是无奈:“那我怎么都是死呗,若吴自勉盯上我的战马,那我怎么躲怕是都躲不过了。” 刘承宗点头道:“我估计要不了几日,就会有那边的信给你传过来,拿冠冕堂皇的借口找你要马,你把马给他,这事就算过去了。” “若不给他马,恐怕就算打出一仗,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是会找你要马。” 刘承宗没再多说,只顾埋头赶路,一方面他想给杨彦昌一点考虑时间;另一方面,他也在想,这事还有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勤王军会不会崩溃,他心里也没底,毕竟明军的上限和下限……太难估算了。 万一勤王军没崩溃,杨彦昌带兵到了京畿入卫,那他跑还是不跑? 跑,官没了;不跑,命没了。 怎么算都是亏。 直到二人抵达杏子河,杨彦昌还是没解决办法,甚至向刘承宗求助道:“要不你帮我抢百十匹马吧?” 刘承宗有马还想自己骑呢。 他笑道:“不如这样,要不你就去吧,带五百人,我给你弄二百匹马。” “有这马我还过去干嘛啊,直接把马给吴自勉。”杨彦昌大感亏本,摆手道:“让他自己去勤王算了!” “这可不行。” 刘承宗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抬手道:“你看啊,我给你二百匹马,你不去入卫,咱是不是净亏二百匹马?” 杨彦昌点点头:“是啊,可官大压死人,有啥办法嘛。” “如果把这二百匹马当本钱,你带五百人过去,过去就先送他一百匹,勤王路上粮草肯定不够,你带着王和尚,我这再给你弄俩路熟的,路上跟那些边军混熟,有人想脱营逃跑,你就放人带着他们跑。” 刘承宗抬起手掌,另一只手在掌心点着道:“跑到延安府,我派人接应,咱用马儿换他的兵,是不是就没这么亏本了?” 杨彦昌又点点头,随后摇头道:“不是啊兄弟,你这不就把我亏了?” “不亏,你听我说,二百匹马,过去赶在吴自勉之前送给他,就说延安府支援吴总兵勤王,等走到后边脱营的兵够多,你干脆把另外一百匹也送他,跟他商量,把你放回来,实在不行让他把你放回来再给他一百匹。” 刘承宗眼睛定定看着杨彦昌:“三百匹马,你只要能给我弄回来三百个边军,最好连把总一块弄回来,我就不亏,你敢不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挨饿受冻 指挥使杨彦昌率军踏上勤王路那天,延安知府张辇率百姓夹道相送,乐手吹响唢呐,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 据说杨指挥使勤王之前,曾亲笔移书诸县,警告各地贼首不要趁他勤王轻举妄动伤害吏民,将流贼称为饥饿难忍的朝廷赤子,要知晓大义。 后来群贼果然偃旗息鼓,延安府俨然一派太平之景,令人啧啧称奇。 延河两岸的山上,盘踞在延安府的各路贼首,都遥遥向率军勤王的杨指挥使致以敬意。 人们说杨将军素有威望,可镇延安府群贼。 那天刘承宗也在山上,就在半年前观看李卑出兵挖出的隐蔽土坑里。 但心境已有很大区别,在他眼中,这并非一副官军勤王图。 而是他的商队,商队带着货物出发了。 杜老五走在杨彦昌身边,与另外十名边军构成此次勤王的逃兵向导。 看着他们的背影,山上的刘承宗紧紧攥着拳头: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实在时运不济,亏本了真的不要紧,三百匹战马很金贵,但人永远都比马更金贵。 新兵服哪儿都很好,保暖、舒服、也不算难看,唯独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 刘承宗把上天猴骗去洗得干干净净,可穿上新衣裳还没几天,那身兵服在他身上已经变色了。 那身兵衣就会脏得像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天气很快转冷,刘承运又跑到王庄堡来射箭了。 刘承宗听人通报后站在堡墙上看了会,看他射了半天一箭没中,便朗声道:“承运,别射了,进来吧。” 这娃死心眼,射不中你就把靶子往前挪挪嘛,非要离那么远射,射完再回头去捡箭。 给人创造出一种他的目的不是射箭,而是过来跑步的错觉。 进了堡子,承运才拍着手叹气道:“为啥哥你就射箭射得那么准呢?” 他可是还记得,县衙劫大牢那天,刘承宗持弓射箭,指哪打哪;看着自己动作也差不多,怎么就只能打哪指哪了呢? “勤学苦练呗,我可从小就学这个了,你这才学了几日。” 刘承宗笑着把承运领进屋,在外面用长明灶燃起火炕烧锅水,蹲在火边靠着手问道:“如何,近些日子辎重哨收获几何?” “没了。” 刘承运答得干脆:“新收的布料,算上后来收的旧棉花,到年关能有两千套上下的兵服,七百多双棉鞋,后面就没了,今天拉来二百四十套兵衣。” 两千套? “兵衣就放在河谷?晚点我去给杨耀那边发了。” 刘承宗坐到炕边,抬手点着额头思索,道:“还能不能再弄点,别的棉衣也行,做兵衣也要加快,眼看一天比一天冷,晚了我怕会死人。” 刘承运点点头,冬天冻死人太常见了,他摇头道:“谁让时间不好呢,李卑要早点来打,早俩月就能把兵衣都做出来。” “嘁,早俩月官军也不会放过我。” 刘承宗嗤笑一声:“如今这喘息之机,就是天冷了,官军缺冬衣才不会出战。我一千多个逃兵降兵,多少人穿的都是死人衣裳,才勉强凑出七八百身棉甲。” “要是不求兵衣,我想想办法,估计还能买到些棉袄,但不会太多,哥,你前后中左右、工炮辎重。” 承运也凑到火边暖手,蹲着转头道:“还有家丁师范,八哨两队四千多人,人人棉袄棉裤,就一个多月,太难了。” “没事,你尽量想办法,我们尽力而为,带兵……带兵真难啊,是吧?” 刘承宗走过去拍拍承运肩膀,安慰一句,摇头感慨道:“我也想办法,他们跟了我,我就不能让他们冻死饿死。” 刘承宗答应过人家,要让人死于非命,不能送死饿死。 他坐回桌边写了会字,等承运烤火烤得暖和了,抱起一摞纸来问道:“我山趟下,你去不去?” 承运知道刘承宗下山不是去炮哨就是去工哨,起身拍拍棉裤道:“我也去!” 刘承运对佛朗机手铳很感兴趣,也对刘承宗写的东西感兴趣,路上一直问东问西,结果听到是八哨两队的训练计划,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三日一练,吃那么饱不得一天一练?” “十日一哨操又是个啥,还有二十日一大操又是做什么?” 问起这些,承运的眼睛都放光了,一个劲儿问这问那。 刘承宗也不厌其烦,把操练原因一一细说:“备冬粮没存够,就都得出去找粮没空练,如今粮够了,自然要天天练,但不结队,主要是什长带着练兵器、练力气、练奔走,只有一点队列练习。” “队伍是一个战兵俩辅兵,战兵都当过兵,由他们教辅兵,什长检查他们的操练效果;所谓三日一练,合队操练,主要是阵型队列和技艺,还有分什配合。” “至于十日一哨操,是合全哨操练,队列队形的变化,哨属辎重队、家丁队的使用,之所以十日一次,是各哨大操当日,他们要把队伍拉过来。” 说到这,刘承宗笑了,同背货物上山的士卒打个招呼,这才转头对承运道:“我不能不看我的兵,我得跟每个人说话,鼓励他们。” 这样的操练计划,几乎是刘承宗照搬鱼河堡边军的操练,并且与黑龙山民壮的操练方法相合,再根据如今环境,因地制宜编制出适合他们的操练方式。 杏子河岸随处都能练兵,但只有王庄堡外面的空地足够大,能把全营铺开进行会操。 越是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越觉得缺少军官。 全营上下四千多人,没有一个接触过四百人以上该如何会操的。 王庄堡里倒是关着个李卑,刘承宗有心不耻下问,可人家不教他。 提起李卑,承运饶有兴趣问道:“对了哥,我听说曹哨长说,李将军要招安你,保举个千总官职,营地里头都传疯了,有这回事么?” “有啊,我想问问他,我这一营兵该怎么合练,他不单不告诉我,还让我去给皇帝当千总,跟着他去辽东打东虏,这不可笑么?” “我跟他们说了,你刚回来不知道,这说明跟着你哥造反绝对有出路。” 刘承宗不屑地嘁出一声:“哦,没反是个小家丁,反了打败参将,就能当千总;我下次把吴自勉揍一顿,升任延安参将,回头打五镇联军,打完延绥镇总兵官就是我,你们这帮人全给我当参……差点忘了大事!” 他这话到嘴边就顿住了,拍着承运道:“可能不用打吴自勉,很快朝廷就该让我当参将了。” 承运怔在半山腰,脱口而出:“那得打谁才当参将?” 刘承宗摇摇头:“这事别跟别人说,想想办法,若三边总督派人来招安,钻天峁那边、高闯王那边?” 最近一直在忙杨彦昌勤王的事,确定喘息之机已经到来,让刘承宗失去了惊醒之心,没有考虑过总督杨鹤会怎么对付他。 但跟承运聊起李卑的策反,才让他想起来固原还有杨鹤这么个人。 杨鹤手里没人了,早前他只觉得三边五镇精锐勤王,军事上压力小了许多,可这会细细一琢磨,人家还有招安这本事呢。 明年勤王军回来的早,杨鹤肯定会调兵收拾他;回来的晚,让杨鹤手上无精兵可用,则很可能会用招安来对付他。 招安。 自六月二十二日造反以来,队伍一直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让他来不及考虑其他事情。 现在想来,招安永远和离间策反是一记组合拳。 他不怕招安,也不打算招安。 但如果这千总是给别人呢? 刘承宗这会顾不上别人,要先顾好自己的队伍,下山正好遇见遛马回还的魏迁儿,他招手叫来,看看时间道:“魏迁儿,让塘骑去八哨两队传令,召集三百名掌令官,今晚到堡上来。” 魏迁儿眼中疑惑,不过并未多问,应下一声转头跑去传令。 很快塘骑上路,奔赴内三外五八座驻营地。 随后魏迁儿又走过来问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刘承宗摇摇头,随后看到手中练兵安排:“没事了……把家丁队叫过来,然后把这个放回我屋里吧。” 既然要把全军的掌令官都叫来,这份练兵安排就没必要一哨一哨送了,直接让他们归队时拿回去,给各什长、队长、哨长看。 在山下河谷,刘承宗和承运带家丁仔细检查了送来的兵衣。 兵衣都为王庄庄妇所制,难免有小毛病,基本上有要求的地方都按要求做得非常仔细,没要求的地方,都做得比较有想象力。 两套兵衣放一起,很难让人觉得这是版型相同的棉衣棉裤,至多颜色一样。 但十套兵衣放一起,就能看出来是同一套了。 无伤大雅。 刘承宗只在乎这衣裳暖不暖,每套兵衣都在衣脚裤脚缝了名字,出了问题好找。 家丁们拿着秤去称量每件兵衣,不存在很明显的偷工减料,但确实会有缺斤短两,这时候就得让家丁去跑一趟。 重量相差二两之内,庄妇做的,就把缝衣裳的手工费要回来。 让庄妇做衣裳给手工费,工哨匠人没有手工费,他们吃粮,但吃进肚里的粮没法吐出来,那就要打板子。 但也确实没工哨匠人贪墨棉花,工哨匠人既有营粮,还有为军士修兵器、补衣裳、鞍子等用具的收入,他们比百姓富裕得多。 营属工哨的营地在王庄堡西北,靠近炭窑。 那里是杏子河流域最热闹的地方,一边连炮哨、辎重哨的两座营地,另一边通向山内几座佃户村庄。 绕过王庄堡的山峁,还未靠近营地,就能看见铁匠锻炉升起的烟。 营地人声鼎沸,不单有来请匠人修补军器铠甲的士兵,也有庄户人家肩扛来年开春所需的农具,手拢在怀里护着枚鸡蛋,请匠人修理。 甚至还有手工匠把做好的器物搁在营外摆摊,俨然像个小市场。 刘承宗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这让他有活着的感觉,还没进营地嘴角就不自觉勾了起来。 高兴归高兴,可谁让他既不是庄户,也不是士兵呢。 他还是笑了一声,便对承运道:“你看,不制定训练制度行不行,都乱成这样了。” 远远看见有家丁队推车过来,工匠营地很快有人去喊来哨长师成我,随后人们一看便是大喜过望,都不需要刘承宗通知,直接全哨集合,在营外空地上列出歪歪斜斜的队伍。 被分配到工匠哨的战兵队长是个瘦高个,名叫胡三槐,过去在固原是管队。 见着刘承宗,他回头看了一眼匠人们站出歪歪斜斜的方阵,单膝拜倒行礼,极为愧疚地低下头,就连问好声都很小:“将军……” “快起来,不行跪礼。” 刘承宗将他扶起,笑着问道:“工哨将来难免作战,师哨长管人,练兵还要靠你,有什么困难?” 胡三槐抱拳道:“时日尚短只是其一,战兵少、事务重,合营编伍以来,卑职专练各队,少的只有半个时辰、多的也不过两次。” “嗯……” 刘承宗看了一眼匠人队伍,颔首道:“无妨,我们终于有时间了,胡管队先去整队,让没领到兵衣的弟兄排成十五队,我来发衣裳。” 胡三槐领命整队,刘承宗身后的家丁们相互笑笑,照早前称量衣物检查厚度分出大中小三个纵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发兵衣,事实上甭管发点什么东西,他们将军都要手把手发,都已经习惯了。 匠人们十五人一排,面朝刘承宗不自觉露出笑容。 人们希望讨好眼前这个率领他们打胜仗的年轻人。 人们也愿意被他记住。 刘承宗依照每个人的高矮胖瘦,为他们挑出一套套叠好的兵衣,亲手放到他们手中。 每当刘承宗走向一人,那人便高声说出自己的姓名与所属队伍。 当一排人都端着兵衣,刘承宗会对他们说出话,然后继续下发另一排士兵。 “以前在边堡,朝廷让我穿跑没棉花的袄子,冬天冻得缩手缩脚,知道弟兄们不容易,打完仗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兄们御寒,大伙跟了我,我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问问祖宗 夜风寒凉,朦胧月光照在王庄堡山峁。 峁上堡墙下燃起间隔不远的火盆,穿狮子营兵衣、外罩边军棉甲的汉子们围火盆而坐,侃侃而谈。 刘承宗带着被堵住嘴绑着手的李卑,走过几处兵堆,听见口音迥异旁人的汉子正说着什么,随即驻足静听。 “俺叫陈钦岱,左哨中队二什掌令,做过贼当过兵,从前是榆林镇猛如虎将军部下。” 声音浑厚,透着别处古怪口音,听着像个蒙古人,可汉话说得偏偏有挺正宗,只不过不是这里的话。 刘承宗看那掌令的背影,倒没有想象中魁梧,个头不高,穿着棉衣棉甲,看着倒还算结实。 他用胳膊碰碰李卑,小声道:“你的兵,猛如虎部下,也不知道猛将军跑哪去了。” 有人问那陈钦岱:“你是李卑的兵,怎么成了左哨的人?” 左哨都是冯瓤的兵,按说兵力构成不该有李卑的部下,除了最早的几个边军、老回回手下贼子,就该是延水关的降兵。 陈钦岱道:“本是后哨,可冯哨长战场上给俺半碗炒面,俺就跟冯哨长了,将军叫介绍自己,俺生在土默川,煽过牲口打过铁,也能正骨,恁谁的骨头错了,找俺来按好。” 这么一说,刘承宗就明白了,冯瓤是个挨过饿的,哪怕上战场,身上都得揣吃的。 “俺爹走得早,没见过,娘是达子俺也是达子,教俺的汉话跟山西陕西都不一样,恁谁知道山东在哪?” 这个问题有点高深了。 几名掌令面面相觑,说不出个具体位置。 有人说在东边。 有人纠正说东边叫辽东,产东虏。 还有人说辽东就是山东,别人不信,说他瞎说。 陈钦岱很失望地摇摇头:“算了,别人说哨长知道,回头俺问哨长。” 刘承宗道:“山东布政司辖辽东都司。” 一众掌令官这才看见他,赶忙起身问好 “将军。” “将军。” 刘承宗拉着李卑挤进人群坐下,对陈钦岱道:“接着说,你是土默川人,怎么进汉地了,还做贼?” 土默川是俺达汗的地盘,嘉靖年间白莲教雁北首领赵全率徒众进入土默川,招揽边地百姓前去耕种,使土默川有汉民数万。 他们开垦田地建筑屋舍名为板升,助俺达在草原修起青城,蒙语音库库和屯,为后世呼和浩特。 “汉子叔叔和达子舅舅打仗,娘带我躲进汉地,在大同叫边将骗了,跑到榆林买了几亩荒地,俺娘受冻落下病,借了大户汤药钱,病没治好钱也还不上,地没了,那年俺十岁。” 陈钦岱这番话,让刘承宗想到了十六,一个孩子很难靠自己活到现在,他问道:“后来你遇见了猛将军?” “俺给脖子上插过四次草标,每次都吃不饱,最后要走,那铁匠不让,叫俺拿铁棒敲了,偷他的马拿他的刀,抢。” 陈钦岱说着,抿起了嘴,表情变得复杂,不是害羞而是尴尬:“抢过几年,后来,后来俺抢了猛如虎将军。” 几个掌令官叫起好来,有人问:“打没打过?” “没打过,打过俺就不给他当兵了。” 刘承宗也抚掌大笑,原来这陈钦岱是被猛如虎揍了一顿,这才给人家当了兵。 他挥手示向旁边,问道:“你们呢,都说说,从前是哪儿的兵,怎么当的兵,不用站,坐着聊。” 有陈钦岱在前,篝火边几名掌令也不再不好意思,闻言依次介绍。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互相介绍,而成了对刘承宗介绍自己。 “小人李千龙,榆林镇从军两年,天启六年归家做了驿卒,将军抢驿站,说能让爹娘吃饱,现塘骑二队一什掌令。” “属下齐云象,固原营左哨二司杀手,朝廷不发饷钱,没饿死我,可我娘饿瞎了眼上吊了,婆姨饿得带娃娃改嫁了,我知道朝廷没钱。” 齐云象说起这些时,望向李卑的眼神让人害怕:“可我家都没人了还怕啥嘛……现前哨后队五什掌令,将军啥时候打到固原去,我给老娘遗骨请出来,弄个棺椁再放下去。” “该我了,属下金谱,右哨左队三什掌令,从前是榆林镇路将军家丁选锋,将军尸首是我送回老家的,送回去安葬后也不知该去哪,留在榆林吃不饱,也确实不想给朝廷当兵了。” 金谱很爱笑,只是这会笑得很苦涩,小心翼翼看了刘承宗一眼,道:“将军,其实不是我们打不过你,我们整天吃半饱受训打仗,出兵却要先抢百姓粮食。” 待刘承宗点头,没露出生气的神色,他才敢接着说道:“后来我往南走,遇上固原来的杨百总,就又投到将军麾下,我觉得这就是命,老天爷不让我当顺民。” 刘承宗笑道:“这也是缘分。” 本来都把你放走,你自己安葬了将军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最后一个开口的掌令官,言语里有几分愧疚:“我叫郑虎,是李将军的兵,精兵,二百骑把老回回从黄龙山撵到口外。” 刘承宗一直在观察李卑,先前几人,不论李千龙、齐云象还是金谱,李卑眼中都有同情哀伤之色,直到这郑虎开口,李卑满眼愤怒,挣扎要站起来,被身后家丁按住了。 郑虎看他这样也很害怕,但终究此一时彼一时了,还是说道:“李将军待我们好,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们吃多少他就吃多少,有时东西少,一只鸡不够队伍分,他就不吃,分给操练最好的或最瘦弱的兵。” “可将军,吃不饱啊,我们宁可你多吃点,你吃撑,吃一碗倒两碗,让我们吃饱。” 郑虎叹了口气,心中似有万千言语,却啥都说不出:“打老回回,吃过几天饱饭,带回去那么多死马,让榆林的长官们抢走,战利都上交了,说发下来;斩获的首级饷银,也说后面发下来,都没有,就给了些官职,几个官职不够弟兄们当饭吃。” “我知道将军好,将军跑了我也跑,可将军没跑出去,让马把总自己跑了,我们怎么办?死,容易,我们弟兄没了兵器甲胄,都准备等贼人拿刀过来就拼,拼一场。” 郑虎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换了坐姿,五大三粗的汉子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再抬起头带着脸上泪痕与哭腔朝李卑喊道:“可他们端着粥来了啊!啊!” 李卑的挣扎停了。 就像被郑虎嚎啕大哭抽走了脊梁。 起初不知谁被他的哭声勾起思绪,刘承宗听见身侧另一边的篝火旁也有人在低声啜泣。 后来哭诉声越来越多,以至此起彼伏。 饥饿,似乎成了榆林、固原两镇边军共同的痛苦记忆。 “你们李将军没做错什么,他做的事都对,别怪他;他也不会怪你们。” 刘承宗拍拍李卑,又跨过火盆安抚郑虎,才对几人道:“我叫刘承宗,你们都知道,但你们不知道我在天启元年就是秀才了,那年我多大?我是延安府最小的秀才,神童。” “我大在儒学做过训导,在米脂做过典史,后来在延安府做税官,收不上税被下狱了,百姓都穷啊,怪得了谁?我没法考举人,跟我哥去考武举,半路被撵出来,跑到榆林镇当兵。” “从当兵到归家,没领着过军饷,饿得很,但我可没想过要反,最后是堡里没吃的,被放出来了,放出来我回家,家里饿不着我,我们全家都吃过朝廷的禄米啊,谁反了我们也不能反,对吧?” “北边村子遭贼,延安卫千户到山里讹粮,要了一千五百顿干粮,给他凑啊,他拿着我们的粮食,跑到北边,让贼子把老百姓脑袋割了,拿回去换功勋。” “诶,别哭了,你们是不是打过个抢王庄的虎将?” 听刘承宗这么问,郑虎止住哭声,还是委屈的上气不接下气,点点头:“甘泉,我们追了他一百七十里。” “你们杀错人了,那个虎将是我,饥民冲进我家的山里,坏了我们的田地,俘虏说那边有个王庄很富裕,那会我还是没想反,只想抢点粮,让族人活下去,可你们猜如何?” 刘承宗环顾周围,就连李卑都不自觉用眼神看着他,见他望来,又瞥到一边。 郑虎和李卑都傻了,杀错人了? 刘承宗笑出一声,对左右道:“沿途村庄俱是无比破败,现在延安府的村子,还有人住的,都不是靠近小溪、就是靠近河流,即便如此也只是混个温饱而已。” “那个王庄不一样,这几天我就没见过那么肥的田,我一直以为西川河断流了,到那才知道,是王庄筑坝,把河水拦住了,打破王庄,你们知道有多少粮食么?” 刘承宗抬起一根手指,让人去猜。 陈钦岱猜一百石,被齐云象耻笑:“好歹要一千石啊!” “一万石!” 刘承宗说:“粮食在山窖里都成酒了,整个庄子都是粮食腐烂的香味,陕北不是没粮食,粮食它就在那,就那一个王庄,够一千边军吃一年,这是天灾又何尝不是人祸?” 围坐在旁边几处火盆旁的掌令兵,也注意到刘承宗在这,他们纷纷在外围坐下,听刘承宗说什么。 “陕西是第一次遭旱灾?洪武年黄河断了,能从河滩走到对岸;成化五年赤地千里,朝廷免了夏税四十五万石;从成化到弘治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连着旱了十七年,正德年大旱、嘉靖年大旱、万历年大旱。” “只有这次,朝廷不免税,朝廷在加税,是朝廷不知道百姓已经成什么样了么?朝廷知道。” “李将军说保举我个千总做做,各哨都传开了吧?” 刘承宗环视众人,陈钦岱齐云象等人点头,其实人们心里还有点期待呢。 他做了千总,下面的人也会得到官职。 不过紧跟着就被刘承宗泼了盆冷水:“我做千总,或者营内谁把我杀了,拿我的头给朝廷换个千总做,朝廷已经这样,当官的吃饱了,你们能吃饱么?” 郑虎率先道:“吃不饱,李将军都吃不饱!” 齐云象也道:“谁愿意招安谁招安去,我不招安,将军不招安我就跟着将军,将军招安我就去别处,跟着朝廷吃不饱饭!” 随后更多掌令纷纷附和,最后挥拳高叫:“不招安!不招安!” “不招安就对了!” 已经到这时候,刘承宗无法再坐着跟众人说话,他身边聚集了数十名掌令,还有更多掌令官正向这边聚集。 他站起身抬手制止了众人高呼,说道:“你们是掌令,这职务在官军里是每队一个,你们是每什一个,做的就是纠察风气、团结军兵情义,了解什内情况,有谁识字,举起手来我看看。”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举手。 齐云象道:“将军,咋算识字,我识些字,会写的不多,算不?”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人们普遍都是这个文化水平。 要说认字,认识一些,但写不出几个字,毕竟以前多是大头兵,也没办法。 刘承宗摆手道:“无妨,等钻天峁那批读书的回来,你们先学,从今往后啊,你们每月都要来见我一次,你们的工作除了训练,还要观察战辅兵、什长及队长的想法。” “遇见受欺负的辅兵、什长做事不公正,你们都要为别人说话,你们就是我在营中的口、营中的眼、营中的手,要告诉战兵辅兵,为何不招安,招安对几个人有好处,但那是对所有人的背叛。” 一众掌令官齐声应下,刘承宗对这一幕却很无奈。 狮子营的建设路漫漫,没有高级军官,基层军官也没有文化程度,不论记录命令还是完成使命,都会大打折扣。 饭只能一口一口吃。 就在这时,李卑又挣扎起来,刘承宗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挣扎的,便走过去松开堵上的嘴,问道:“李将军,你想说啥?” 但其实李卑挣扎归挣扎,根本没想到刘承宗会松开,楞了一下才道:“你们都是朝廷边兵,世代忠良,造反只会让更多人死于非命!” “嘿,这话啊,李将军,你该去跟崇祯皇帝说。” 李卑愣住:“跟皇帝说什么?我在说你们。” 刘承宗直视李卑的双眼:“你让他去太庙问问祖宗,问问太祖皇帝那大元子民为何造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掌令手册 冷风呼啸,入冬后的陕西一天比一天冷,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快。 尽管刘承宗制定了练兵计划,但各部都忙着挖地窝子顾不上操练,直到进入十一月,按计划操练才提上日程。 “进了腊月这天啊,真是越来越冷了。” 上天猴哆哆嗦嗦钻进刘承宗的屋子,就像个黑煤球,嗖地一下就凑在火灶边上蹲好,感受到传来的暖意,舒服地呼出一声。 刘承宗正就着窗边光亮,编写将来要用到的掌令手册,搁下笔转头看过去,问道:“你的兵衣呢,放着新棉袄不穿,你不冷谁冷?” “送人了。” 上天猴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鸳鸯战袄,看上去薄得像单衣,外面还裹了两件卫所的泡钉罩甲,手上腿上也都裹着烂布条子,模样狼狈。 搁在正经军官眼中,这样的副将毫无威仪可言。 而且这家伙言语轻松,听得刘承宗心头火起:“那兵衣你能送人?” “吵我干啥,送的也是你的兵啊,各哨都有几十个辅兵没棉袄穿,我脏兮兮的,穿那新棉袄还舍不得呢。” “你啊!” 刘承宗知道这番缘由,心头火气倒是没了,只剩无奈,抬手指着上天猴点了点,叹口气道:“掌令官要都有你这心性,狮子营何惧官军啊?” 其实他一直在考虑上天猴的工作。 自合营之后,上天猴完全把自己放在一个被兼并者的位置,任何送到手上的权力全都推出去,什么都不拿。 就只要了名义上的副将,实际半个能指挥的兵都没有。 整个人在狮子营的地位就俩字,多余。 上天猴缩着身子烤了会火,这才转头道:“我去工哨看了,旧兵甲都已修好,新兵器,师哨长说他那边几百个新手,是让人做弓箭匠,还是做火器匠。” 刘承宗道:“火器匠吧,虽然营内用弓箭的多,但火器好造,这节骨眼让我去哪找筋角贴弓片。” “行,我烤烤火,再过去一趟。” “别,这事让别人去。”刘承宗阻住他道:“我有事跟你说。” 上天猴一听,便从火灶旁起身,扯了条凳坐在对面,道:“啥事?” “你对造反和招安是啥想法?” 刘承宗开门见山,随后笑道:“你肯定知道我不想招安,不过你尽管畅所欲言,我只是想知道你对这事的看法。” 上天猴撇撇嘴:“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我没想过当官,朝廷若说让我当千总,我可能就当了吧?” 上天猴看着刘承宗,很诚实:“可朝廷要让我当千总带兵讨伐老兄弟们,我可能也会不招安,若让我去打东虏,我多半也会去……我真不知道,我会不会招安。” “更不知道,招安后朝廷不给我兵粮兵饷,又会不会再反。” 上天猴苦恼地挠挠脑袋,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就是个流民头子,你非让我考虑这些干嘛,反正我要是被官军围了捉了,你记得救我就是了。” 刘承宗觉得脏猴子没骗人。 除了非常极端的人,绝大多数普通人没到事上,很难确定自己会如何选择。 甚至站在选择的关键时刻,还要看周围是什么环境。 即使是同一个人,被官军围困毫无取胜机会时的选择,也会与势力正盛时做出的选择不同。 但至少他能确定一件事,上天猴主观上没有对朝廷投降的想法。 这就够了。 刘承宗想了想,抬手指向桌上正在编写的书册,说:“钻天峁,你到那边念念书吧。” “念,念书?” 上天猴被说懵了:“念什么书?” “开蒙识字,能读多久算多久,认识的字越多越好……算了,你过去也学不到多少,这样,我给你开蒙,如何?” 刘承宗沉吟片刻,对上天猴道:“我是这么想的,你是狮子营副将,不识字不行,趁这个冬天有时间,各哨也练了四次哨操、两个全营会操,问题很大,我正打算编几份手册,你在旁边学。” 其实最好的开蒙,还是在钻天峁,那里有最专业的先生。 但如今那边都学了一个多月,上天猴这插班生过去,学不了多久就到了春天。 天气转暖,没了学习时间。 效果可能还没跟在刘承宗身边学习好 “好啊,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上天猴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还摸索身上想找个礼物,摸来摸去也没摸着,最后只好腆着脸坐回条凳,看桌上书册念道:“堂、令、三……” “掌令手册,这是一本专门写给掌令们的手册,上面写了对他们的要求,现在掌令官都在什长旁边,以后还要在队长、哨长旁边设立掌令官,营将的掌令官暂时就是你。” 上天猴被说得一脸蒙,憨乎乎地笑了一声:“我是最大的掌令官?都不知道这掌令官是干嘛的。” “别说你不知道,下边许多掌令也不知道,所以才需要这个。” 刘承宗说着摊了摊手,他也很发愁:“我想把东西给他们说细了,可三百多个掌令,我也没时间手把手教每个人,况且我们的掌令需要做的事也和朝廷掌令不太一样,他们还都不识字,只能以后一点一点学了。” “掌令官的第一大要务,是团结士兵,把什下十二名战兵辅兵团结在一起,培养军士忠诚,鼓舞怯懦、夸奖勇猛、安慰劳累、惩恶扬善,以公正服众。” 上天猴听着双眼明亮,点头道:“我能干!” “别急,这才是个开始,还要在军中教育军士善待百姓、遵守军纪,传告朝廷皇帝、藩王、贪官污吏、无德将校、恶劣乡绅的恶行;在训练时,鼓励士兵操练、督促士兵学习,在战场上鼓舞勇气、瓦解敌军士气。” 刘承宗看着面露难色的上天猴,嘴角扬起笑意:“在行军驻营中接触百姓,宣扬我狮子营乃仁义之师,亲率士卒帮助百姓,惩罚作恶军士,以得百姓民心,取得情报、物资、兵员上的支持。” “除此之外,还要在营内进行保密教育,安排哨、队、什下军士在驻营时训练之外的事务,以免他们闲着无事生非,向百姓、敌军泄露情报,同时防患于未然,对朝廷策反离间提前察觉,当主将或士兵行踪诡异目的不明,提前上报或搜罗证据将之拿下。” 刘承宗说罢,把手册合上,对脑子嗡嗡响的上天猴笑道:“哪怕一哨主将要投降官军或临阵倒戈,就让他自己跑,不能让其控制部队。” 待他说罢,上天猴连连摆手:“将军,你这活我扛不动。” 上天猴自忖,这几个条件一个比一个难,能做到团结军士,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搁在遍地饥荒的外头,怎么着也能当个小山大王。 哪知道后面的更厉害,即使是搜罗了他脑子里所有认识的人,从中挑选出有才能者,再把这些人把材力合到一个人身上,都未必能达成刘承宗所有要求。 “没人能做到,什么不是慢慢学来的,我们这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从认字开始,再考虑其他的事。” 刘承宗说着抬起手来,张开五指道:“五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到崇祯八年,你能把队伍里的掌令带出来,都识字、都能按这手册上的要求去做,就算成功。” “五年?” 上天猴在心里思索一番,脸上还是有点难,不过还是点头道:“若有这么长时间,倒还有些可能,不过若到五年后我们还都活着,那你得有多少部队啊?这点人也不够啊!” “够,你知道狮子营从何而来?是我从我大训练乡勇时来的,当时就想让民壮每个人都有当队长的才能。” 刘承宗说着脸上露出狡黠的笑:“队什骨干能成事,队伍就还能再扩编,一什扩为一队,一队扩为一哨,一哨扩为一营,那就是两万多人。” 说到这,他脸上的笑容又凝固了,道:“不过说到扩编,可真让人发愁啊,狮子营三十多次哨操,两次营操可都练的不好。” “啊?” 上天猴眨眨眼:“我觉得挺好啊,队伍比以前可厉害多了。” 那是你的老队伍厉害多了。 队伍操练至今已有月余,八个哨长各自带队在王庄堡进行四次哨级编制的操练,全营也进行了两次会操。 从刘承宗的角度上看,战斗力下降非常明显。 合营嘛,本来他的人军事素质高、上天猴的人军事素质低,现在一合,基本上是三加一小于二,全方位下降的效果。 “单说急行军,各哨到王庄堡的距离都在十里二十里不等,跑过来跑回去,快的等慢的,多少掉队的。” 也就幸亏皇帝下诏勤王,若朝廷拿出勤王的劲头来对付自己,刘承宗觉得合营之后他们跑都跑不掉。 “好在他们都在练,配合会越来越默契,近几次操练,辅兵们也越来越像样子了,可惜还是时间不够。” 刘承宗搓了搓手:“而且我还有个忧虑。” “啥?” “粮食。” 上天猴皱眉道:“粮食咋了?” 他左思右想,没觉得粮食有什么问题,他们在入冬前,可是把足够全营备冬的粮食筹集出来了,甚至还有点富裕呢,足够撑到明年二月,那时候早开春了。 “现在粮食够,可如果勤王军哗变逃兵来投奔呢?只要来二百人带着马,咱粮食就不够撑到二月了,若再多点怎么办?” 上天猴一拍脑袋,坏了。 他们还真没把来投奔的人算在粮食里,可是在行动上,却做出了招募逃兵的安排。 “就因为这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我手下双耀,前哨的杨耀是固原人,他建议去西边招募逃兵;炮哨的曹耀在山西待过几年,建议去东边招募逃兵。” 有时候手下都是人才也挺让人发愁。 这俩人的建议都挺好,可是再算上跟吴自勉启程的杨彦昌,就按一边给带回三百人算,他们的粮食都不够吃啊。 偏偏肤施县、安塞县,好打的大户没几个,剩下的都是有坚堡高墙的,小炮轰不开,大炮走不动。 “鄜州。” 上天猴道:“我再去鄜州一趟,带一哨人马,过去抢些粮来……只是那我就没法跟你学东西了。” “有没有其他人选,对鄜州熟的?” “飞山虎,我带兵过来时是千长,如今在左哨冯哨长手下做队长,他对鄜州熟悉,以前就在宜川那边,可以调冯哨长去南边,弄些粮草回来。” 刘承宗缓缓颔首:“若是如此,可以让冯哨长带兵南下,杨哨长去西边、曹哨长去东边,这两哨也沿途收拢粮草,我们在王庄堡的存粮也够撑到明年。” 若非时机难得,刘承宗其实不愿分兵。 只是这次朝廷勤王,在他看来必然是一场三边五镇边军精锐的灾难。 没人能不对此十分心动。 正当刘承宗与上天猴仔细商议派遣分兵的事时,屋门被人叩响。 进来的是魏迁儿,他面容凝重,看看刘承宗,又看看上天猴,欲言又止。 刘承宗道:“什么事,直接说?” “将军,钻天峁送来一封百姓截获的书信,尚不知要送给谁,传信的石百户说,老爷下令这信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魏迁儿说着,把拆封的书信递到刘承宗手中。 刘承宗展开信,只见上面没写清楚是谁收信,只是言辞口气居高临下,大意是让收信者不要心急,朝廷答应他的官职会在事成之后给他,要他继续在首领麾下潜伏。 待朝廷定下征讨计策,仍按原定计划行动,如派人招安,要他反对招安;如派人征讨,要他反对投降。 争取让首领与官军死战,只有这样才有功勋,待事成之后,许诺以千总、指挥使之职。 落款为固原三边总制府。 “还有谁看到这封信?” 魏迁儿摇头道:“我收到信就给将军送来了,没别人看到。” 上天猴问道:“上边写的啥,劝降?” 刘承宗摇摇头,深吸口气道:“杨鹤动手了,反间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高估 崇祯二年腊月二十四,又到了崇祯皇帝的生日。 延安府上空飘起雪花,给陕北重重叠叠的土黄大山蒙上一层银白。 陕北的老响马踏雪进了杏子河。 高迎祥来时,刘承宗正光着膀子在结冰的杏子河上挥舞铁镐,寒冷给他的皮肤蒙上一层淡红,汗水在他头上微微冒着蒸汽。 很快,承运递来手工抽丝的毛巾,擦拭身体汗水后赶忙穿上衣裳,这才用力吐出一道白气问道:“高师傅?” “你这干嘛呢,算了不说这些,赶,赶紧带我进屋暖和暖和。” 刘承宗是早上锻炼锻炼,跑过之后在河上凿个窟窿就擦汗穿衣裳,整个人身体是热的。 高迎祥不一样,从延长县一路骑马过来,冻得眉毛胡子都挂起冰棱,走马就往院子里钻。 看他这模样,刘承宗也不带他上山了,直接进了山下林蔚的宅子。 连同身边五个亲随,六个老爷们儿进屋就找火炕蜷着,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 刘承宗特意在外面站了一会,等身上汗完全落了,这才走进火炕烧暖的屋子问道:“高师傅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么,你让手下大将曹耀带兵过延长往东去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分兵!” 高迎祥说着,从随从那取出七八张叠在一起的纸,递出来道:“你看看!” 接过书信,刘承宗大致扫过最上面一封,跟前些时候钻天峁送来那封信差不多。 只是要求相反,高迎祥递出的这封信,是说派人招安,就让同意招安;如派人征讨,就让同意投降。 同样最后许诺的官职也低一点,是把总。 刘承宗看着就乐了:“这杨鹤,小花招不少,假的,这信我这也有。” 高迎祥没好气道:“你再往后看。” 刘承宗脸上笑意凝固,继续看下一封信,接连翻了几封,面上轻松不改,直至看到最后两封信,才咬了咬牙,小声骂出一句:“他妈的。” 高迎祥带来的信,每封都不一样,前面几封大致相同,都是没收信人,对接下来的行动,不论进剿还是招安劝降都有各种安排。 有的是让招安就同意招安,有的是不让同意招安、有的是让同样投降、有的是不让首领投降、还有劝首领逃跑、劝首领死战。 基本上遇上招安和进剿,部下会做出的选择,这些信都提到了。 刘承宗认为这就是反间计,欺负各路造反首领组织松散,引发上下猜忌人人自危,进而自乱阵脚,削弱各部战斗力。 这些信就是让人发现的,当首领知道这封信存在,问部下朝廷招安当如何,说同意招安的可能是朝廷间谍、不同意招安的也可能是朝廷间谍。 这首领就没法当了。 当下属这封信存在,首领问什么,他也都不敢回答献计,说什么都会被当作朝廷间谍来怀疑。 这下属也没法当了。 刘承宗之所以确信这是反间计,是因为这东西假的比真的厉害。 若是真的反倒没啥用。 人们害怕的是间谍本身,而非对招降、战走之间的建议。 在这一点上刘承宗比较骄傲,因为这对狮子营,无效。 要奔着水浒传那种山大王身边总有个狗头军师考虑,这招行得通。 可整个狮子营就压根没有智力型人物,队伍里也不施行土匪式民主,唯独一个曹耀,能凭借其丰富的匪徒经验查漏补缺。 而凭借刘承宗对曹耀的了解,曹耀恨不得离官府有多远躲多远,这甚至都跟曹耀是否忠诚于他没关系了。 刘承宗一点儿都不怕曹耀投降。 别人投降,没准会调头回来听令打农民军。 曹耀投降,能不给官府干活就不给官府干活,没准今天还在大营睡觉,明天骗点军粮军饷就带亲信进山了。 除了曹耀,整支队伍的幕后黑手和先锋尖刀,在这半年里都被刘承宗一力承担了。 他也在这一过程中被锻炼的越来越强大。 这信是假的,他不信就没事。 这信是真的,也屁用没有,只要约束好士卒,不给他们向官府通风报信的机会就行。 但高迎祥拿来最后两封信,就不一样了。 那是两封劝降信,而且是劝降内应,说投降时拿着这信,可赦免无罪且依策反部队给予官职。 高迎祥看他面上凝重,知道是看到这两封信,便道:“曹耀我帮你拦下了,你若还让他走,就再派人去说一声,不过要我说,官府策反之时,最好把兵马都看管起来。” 刘承宗扯过条凳坐下,没立即回应高迎祥,手撑着下巴思索片刻,才转头问道:“高师傅,你怎么找到这些信的?” “不是我这,混天王回延川、混天猴在洛川,他们冬天部下都散居民家,等有人把信交给他们,信已经哪儿都是了。” 听到这,刘承宗脸上恢复轻松,笑道:“高师傅,高估了。” “高估,高估什么?” 他用两根手指弹了一下几封信纸:“高估了这些信的影响,也是官府高估了我们……你们手下,有那么多识字的么,你能看懂,他们能看懂?” 刘承宗估计,这些书信没有丝毫影响。 离间很好,很恶心人。 但这玩意是读书人脱离社会环境使出的计策。 放在城镇乡里去问,可能一百个人里能有四十个识字的,但能记账、写信、看书,那就不到五个人了。 饥民流民变成的流贼,文化程度更低。 依照流贼目前的文化水平,一封信递过来,找五个首领能有仨不认识。 更别说手下了。 混天猴、混天王的部下拿到这些信件,也就无非捡了张纸垫垫桌子腿,上茅房擦个屁股还怕印一腚墨呢。 高迎祥也被问愣了,心里头寻思寻思,好像确实是这道理。 “嘁,我不是说难听话,这事放我队伍里也一样,一万个人挑不出五十个能把这信通篇念下来的。” 刘承宗伸手在桌边一挥,指在几封信上:“就那几个识字的,这破纸能落他们手里几张?高师傅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叫人看好营里识字的,就万事大吉。” 刘承宗说这些,主要是想安稳住高迎祥的心,也让高迎祥去安抚住其他几个首领。 因为他很清楚,这事对混天猴、混天王等人的队伍来说,无解。 不论是真是假,他们都拿不出任何应对方法,也没有任何应对这事的能耐。 首领心不乱,算听天由命;首领心乱,那就轮不着听老天爷了,庞大却组织松散的队伍直接崩溃。 刘承宗觉得屋里有点闷,走到墙边把木窗撑开,顿时一股冷风混着雪花就撞进屋子,令他昏沉头脑为之一清。 他顺着思路想下去,道:“混天王在延川收到,混天猴在洛川收到,我大在半个月前从延安府城截获,而在延长的高师傅、安塞的我,却没有收到,这说明什么?” 这还用问? 高迎祥都不稀罕回答。 刘承宗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是理顺自己的思路:“三路齐进,固原的杨鹤,韩城的洪承畴,北边的……不对,固原应该比北边来得慢,会不会是张辇?” 高迎祥补充道:“北边应该是神木参将艾万年和宁寨参将艾穆,横天王提过他们,还有明年。” 高迎祥就像刚想起来这事一样,看着刘承宗道:“延安府下雪了,还有这书信,明年你怎么想?”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但对他来说,下雪不是好兆头。 丰年来了,他们就完了。 在陕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一场雪能改变很多事。 受他们保护,也为他们提供消息的百姓,不需要抗税了。 “今天早上我刚派人去钻天峁,让我大再找个别的地方藏起来,我这些人是没地方藏了,明年多半要四处流窜吧。” “过来我见河谷地都种上麦子了,你舍得?” “这一场雪,河谷十一顷麦田没准能收九斗,明年要不旱,五十多顷坡地、六十多顷四斗租子的投献田,单这一个地方就能养得起我一营人马。” 刘承宗数着杏子河的收成,摇头笑道:“舍不得又有啥办法,我打算让大哥过来,能保住就保,保不住是没那个吃粮的命。” 杏子河王庄的田地,多得让高迎祥和几个亲随目瞪口呆。 甚至令高迎祥鬼使神差说出一句:“我过来跟你合兵,能守住不?” 刘承宗似笑非笑:“高师傅你觉得呢?” 其实很有可能是能守住的,能守住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 但第一次进攻会让他们暴露在官军视野之中,第二次进攻则是大军压上,同时调兵遣将封堵各处要道。 后面必然是调集重炮、步步紧逼,占领水源、良田施以围困,离间反间内应强攻,最后要么突围、要么被围困耗死。 可如果为了突围,那么死守一个月、半年甚至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迎祥摇摇头,啧出一声:“就是觉得可惜,别人不像你,不怕这信,其他首领都打算躲得远远的……山西,去不去?” “都去山西?” 高迎祥点头道:“都去山西,横天王自府谷河曲,对付艾万年进山西;左挂子和混天猴去韩城寻洪承畴报仇,进蒲州;不沾泥从葭州,我从吴堡渡河。” 这是要全线进攻山西。 刘承宗问道:“那陕西呢?” “李老豺和老回回不想进山西,这次进山西,北边的往南边打;南边的往北边打;老回回和李老豺不去,给守绥德、清涧、宜川一线,你觉得如何?” 刘承宗在心中暗自盘算。 北方边墙一线,官军有王嘉胤和老回回拖着;南边韩城一线,自有王左挂与李老豺去对付。 也就是说只剩庆阳方向的官军,那边本地有韩朝宰和刘六刘七两兄弟的人马,而延安府的北大门又有任权儿的塞门所。 这样一来,父兄留在延安府城左近也不算危险。 “何时出发?” “明年三月。” 刘承宗点头道:“那我要走延水关。” 延水关,那地方他熟,最重要的是目标熟。 今年早前,他还只有几百人手的时候,就远远地窥视过汾州府的晋藩庆成王府庄田,不过当时被吕梁山的广武庄巡检司挡住。 这次可就不一样了,他要打进孝义去,打下庆成王府几个庄子,给山西的老百姓也分点粮。 这种事赶早不赶晚,晚了王庄就没了。 高迎祥没在杏子河多待,只吃了顿饭,就再度奔马回延长了,跟他一起同行的还有魏迁儿,他去给曹耀传达继续东行,且探查延水关情况的口信。 赶在年关前两天,刘承宗带眉把总和小钻风回了钻天峁。 蟠龙川流域闹起老鼠,这可把眉把总高兴坏了,有了忙不完的工作,从年三十逮到大年初三。 自己吃还不算晚,就像是终于有了报答刘承宗养育之恩的机会,回钻天峁过年那几日,老刘家的大公鸡都能下岗了。 每个清晨,天还没亮,刘承宗就能被门口小猫咪响亮的骂街声叫醒。 门槛外边必然整整齐齐摆着几只又肥又黑的老鼠。 这可不是眉把总给他展示工作成果,实际上喊他吃早饭的意思。 还真别说,在这年月的陕北,因为战天斗地不信邪的人多,万物俱瘦,唯独肥了老鼠。 它们也怕冷,冬天就得找人,钻房子挖洞。 听钻天峁的庄户说,有些庄户快断顿的时候,就偷偷摸摸跑回黑龙山锄地,去挖早前洒进地里没长成的种子。 啥都挖不出来,埋在地里的种子就那么没了。 等发现老鼠洞,一刨一个准儿,里头堆得都是老鼠藏起来没发芽的种子,一次能煮半锅粥。 刘老爷是个能藏事儿的,过年这几天刘承宗聊起春季的打算,都没说什么,直到初三他要回杏子河之前,吃早饭时才叫住他。 “狮子,你二月多要带队伍往山西走,走之前回黑龙山一趟,把知府老爷那舅子收拾了,清明家里好祭祖。” 刘承宗低头扒饭,含糊不清问道:“张辇呢?” “张辇没事,随便个人在城里放一铳就行。” 刘向禹说起这事气得牙根痒痒:“他那舅子住到咱家修的堡子里了,合着老刘家给他修了个堡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噩梦 刘向生背着煤篓,一步步走在黑龙山的小道上。 他走过自家佃田,看着麦子覆盖在薄薄积雪之下,脸上露出些许喜意,回家的脚步快了。 兴平里还是老样子,刘向生远远看了一眼村里修出最大最好的宅子,转身走进西面独门小院。 才刚把煤篓放下,揉着肩头勒出血痕,婆姨便走出来问道:“咋样,县里有招冬工的么?” 刘向生摇摇头,进屋坐在凳子上顿了半晌才道:“采了点煤,开年你就别动了,少吃点,能熬过去,我去给知府舅爷运煤去。” 采煤很辛苦,过去在黑龙山里就能采煤,如今山里煤窑成了府舅爷的,不让人随便采了。 从前黑龙山的百姓每到冬天,抽出一两天进山挖煤,挖够自家冬天取暖即可。 没人开窑,也没人往外卖。 近处用不完那么多煤,拉一车出去卖也没人买,卖给寻常百姓还不够脚钱。 现在不一样了,知府舅爷在山里开窑,直接把煤通过衙门工房卖给铁户和那些开窑的山长,比市价高两成,也容不得你不买。 不买就没活,没活就饿死。 妇人对冬天坐着不动没意见,只是小声奚落道:“那知府舅爷就是猪油蒙心不想活了,你们老刘家的东西他也敢占。要我说你就死心眼,人家向良木匠跟着到刘家庄去,你咋不去?” 刘向生闷闷不乐道:“到那是给向禹家当佃户。” “那你留在这保住五十亩地了?还不是佃户。” 妇人恨铁不成钢道:“咋就这么死心眼!你是求过向禹两次,一次到米脂当捕快,一次在府城当税吏,没让你去就没让呗,又不是单拒了你一个人,还记上仇了。” “向禹家起大宅,我还给他拉过一车砖呢,那瓦当都是我装的……都走了谁照看祖宗。” 说到这,刘向生说不下去了,最终坐在炕上闷闷道出一句:“人还是得靠自己。” 可自己没能耐靠不住,又该怎么办呢? 突然,黑龙山里传出伴鼓声轰隆的胡琴曲调。 刘向生恍然间觉得这调子有些熟悉,猛然间却想不起来,赶忙向外跑去。 跑过院门,他才突然想起,这是那个关在窑洞里乐户贼子经常弹的调子! 村里不少人都听见鼓声琴声进山,全跑到村口,朝山口看去。 漫天雪花纷飞里,身披赤甲的马兵高举赤红刘字大旗在田间道路驰骋。 一面面各色大小旗帜在山口立定,留下骡子,马兵率先向村中进发,步兵列纵队快速行进。 两辆双马四轮战车一前一后驶过田间道,当前车上架着一门重炮,宋守真骑在炮上垂首拉动胡琴。 后一辆车载着战鼓,被壮士重重擂响。 穿大袄裘袍的官家仆役与知府舅爷家眷,在村口与屋顶呆愣片刻。 那面刘字大旗就是他们的噩梦,尽管在白日鼓舞了自己一万遍,刘家人不敢再回来。 夜晚入眠还是会怕战马嘶鸣,而进入,噩梦照进现实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所有人发疯般向山堡跑。 刘承宗策马走过熟悉田地,扬鞭对承运笑道:“那王八还在院里修起绣楼了,我想明白一件事。” 说来好笑,尽管黑龙山大宅修得极好极美。 但在此前很长时间里,刘承宗在心底一直没觉得这里是家。 不论是米脂县的典史西衙,还是鱼河堡那座下沉窑院,都远比黑龙山让他感觉像家。 毕竟满打满算,他只在这住了不到三个月。 这里反倒更像承运的家。 但黑龙山是他的家乡。 刘承运骑着毛驴,没穿铠甲,身上既没弓弩也没刀剑。 只在腰间扎了柄佛狼机手铳,也不会用,只是带着给自己壮胆儿。 他问:“哥想明白什么了?” “躲开黑龙山不是应对这事的方法,我们躲,那就有人占,祖坟和排位都在山洞里,有人占就碍事,不用跟人说这不能占。” 刘承宗说着转过头:“谁占谁死,别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队军兵从他们身边鱼贯前出,这次带出来的是高显的部队,也是合营整训后第一次实战,对手非常弱,无非盘踞坚堡,所以拉来一门重炮。 不过刘承宗更看重的是合营之后的十二人什,这种战兵辅兵混成编制,在战斗中对士兵战斗力有什么样的影响。 两个什的马兵,三骑一组,封住村庄各处要道,两名掌令官带辅兵进村,懵懵懂懂安抚百姓。 都是一回生,村民看他们害怕,他们看村民也害怕。 随后步兵继续列队向山堡开进。 刘承宗策马进村时,村里人已经跑了不少,只剩下些佃户人家的老弱妇孺躲在家里,还有几个佃户各自站在院子里看。 这些佃户都是生面孔,只有刘向生一个,又惊又怯的站在院门前。 “向生叔还在家啊,咋没去刘家庄?” 刘向生看了又看,才认出是刘承宗,张张口一时间不知该叫什么,顿了顿才道:“狮娃啊,家里有地,就没走。” 其实他和刘承宗不熟,无非是村里族人拉话,谈起过像什么刘向禹家俩儿子都是秀才、俩儿子都去当兵了之类的。 直到俩人离开鱼河堡回来,才见过几面,远远打过招呼。 反倒是刘承宗对刘向生有印象。 其实若看见别人,刘承宗心里还会有些纳闷儿,都说让全藏到刘家庄去,怎么还有人留在黑龙山呢? 但如果是刘向生,不奇怪。 因为刘向生本来很早就像带婆姨逃难,就兴平里被饥民劫掠后就想逃了,正好那天夜里他割了一车脑袋,跳进蟠龙川洗澡。 让向生叔看见以为是祖宗显灵,被吓回来了。 他只会觉得有些好笑,这祖宗显灵的威力,可比饥饿困苦厉害多了。 刘承宗奇道:“张辇那小舅子,没把你家地占了?” “占了。”刘向生怏怏道:“占了我二十亩,又佃给我五十亩,佃租三斗。” “这是图了个啥,刘家庄都是咱家地,没佃租也不交粮,能种多少种多少,在这算受罪了,没事……婶子也出来了。” 刘承宗正说着,刘向生的婆姨也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承宗啊,骑马挂甲的真威风啊,你说刘家庄没佃租也不交粮,真的?” “我骗你们这个干啥,不过没事,我回来了,谁占了咱家的,都让他吐出来。” 刘承宗不是拉家常来了,他问道:“叔婶,山上堡子里有多少人?张辇那舅子有多少兵,有没有铳炮?” 夫妻俩都是本分老实的庄稼人,听他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反倒还是刘向生的婆姨胆大些,道:“堡里有七八十人吧,狮子你可小心点,他们没炮,但婶子见过铳。” 没炮就行。 刘承宗转头,正看见熟悉的掌令官金谱牵马安抚百姓,和颜悦色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便招手喊道:“金掌令。” 他挺喜欢这个掌令官,路诚尸首就是他给送回家乡,是个忠义人,而且还和他有缘分。 偌大个陕北,金谱安葬路诚不想归队,转了一圈,投到杨耀手下,最后又跟着杨耀投了自己。 缘分。 金谱听见喊声,赶忙带俩辅兵跑来,道:“将军,咋了?” “那堡里有铳,让俩人用盾护着你,到堡外五十步喊话劝降,让堡里人把占我家的王八杀了,饶他们一命。” 黑龙山的堡子上都乱套了。 张辇的便宜大舅哥叫邢旋。 此人也是延安府本地人,父母做耀州药材营生,早年家资不少,叫爹娘惯坏,吃喝嫖赌沾了个遍,父亲又是个有脾气的,眼看儿子不成器,一怒之下又生了一个,便把他逐出家门。 他就在府城游手好闲,幸得妹妹多番接济,日子过得倒也不坏,不过后来赶上旱灾,爹娘把这边铺子留给他和妹妹去了耀州。 他也没啥经营本事,一帮酒肉朋友也指不出一条正经营生的明路,药铺很快关张,断了经济来源。 别人就给他出主意,妹妹生得貌美,不如卖了。 把妹妹送到知府大人床上,是他这辈子干过最大也是最妙的事。 从那以后,借张辇大舅哥的名头,还有一帮狐朋狗友出谋划策……这帮人在正经世道干不出什么大事,可论走歪门邪道,那可真是天下第一。 县太爷就已经是土皇帝了,更别说知府,而且又赶上驿路截断,在这地方干嘛都没人知道。 何况,何况他还住在刘承宗的家里。 别人先一听,他是知府大舅哥,还有些不以为然;再一打听,他住在黑龙山,好家伙,那兵围府城多少次的刘家兄弟都不敢惹,那这位舅爷是厉害。 府城的煤、安塞的矿,青楼的婆姨、口市的牛马,除了粮食,但凡能插一脚,他们都能搀和进去。 粮食也想搀和来着,刚伸手就不知道被谁摁住了,派了俩人想去粮铺闹闹,结果都被府城的衙役关进牢里。 他也不敢跟张辇说,跟别人说又没用,也没人告诉他怎么回事。 延安府城从上到下,县衙衙役、胥吏,府衙衙役、胥吏,还有县丞领的都是那粮铺的粮食,能让你个王八蛋染指?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唯独邢旋不知道。 到现在,他都以为延安府城的粮食是张辇在幕后控制,除了张辇还有谁能抓他的人啊? 后来他就不敢在府城晃荡了,人也搬进了山上的堡子。 就在刘承宗进山前,别看已经到下午,张辇的小舅子还躺在千工拔步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 这张千工拔步床,是天启年时延安籍宦官花费重金请匠人制作,要送给九千岁魏忠贤,结果床还没做好,九千岁就活到头了。 他把这张床弄来,一两银子都没花。 不过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邢旋做了个噩梦。 梦里刘承宗带兵杀回来了,要取他性命,把邢旋吓得满身冷汗从床上爬起来,烦躁地赶走陪床的俩婆姨,又接着蒙头睡了。 才刚睡着,就被俩婆姨大喊叫醒:“邢爷,刘狮子杀回来了!” 这次被吵醒的时候,邢旋很淡定,从拔步床里走出来连衣裳都没穿,小声骂道:“我看这梦是醒不过来了。” 堡子里乱糟糟,男丁仆役都在堡墙上往下看,有人浑身哆嗦,也有人眼睛滴溜溜转,不过随后都被邢旋吓住了。 哪儿来的光腚猴儿。 “邢爷,好几百人,有炮,正喊话呢。” 邢旋已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了,他从别人那扯了件衣裳裹了,又让人给他拿来棉衣,扶着厚重土墙的墙垛往下望去,看一眼就觉得头晕。 全是兵。 一门重炮已经从马车上卸下,金谱在前面高声喊道:“尔等贼子敢占刘将军家乡,如今张辇已死,你们杀了他舅子打开堡门尚可保命,否则一刻之后一个都活不成!” 金谱这话一喊出来,堡墙上登时大乱。 刘承宗在阵后听着,脸上露出笑容,这金谱挺有天赋,知道该如何攻心劝降。 张辇当然没死,但他死没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堡上这些人认为张辇死了。 靠卖妹妹的能有啥本事,能耐都在张辇那,只要这些人觉得张辇死了,那堡垒就不会死守。 非常合刘承宗的心思。 尽管他带来门重炮,但他是真不想朝自己家修的堡子开炮。 何况这堡子修建他也有份,心知肚明底宽两丈、面宽一丈的土堡,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轰开的。 不过堡垒虽然坚固,终究还是要看守卫它的人。 当时修这堡子,仰仗的就是刘家有边军民壮,有个火枪弓弩互射的机会,贼人就占不得上风。 可如今不同,他的战兵可比守堡的人厉害多了。 他在这边已经吩咐了部下,一会儿直接推到堡下,辅兵护着战兵,用弓箭火枪打死堡上二三十个人,这堡子就开了。 哪儿能想到,金谱的劝降居然直接生效了。 堡墙上一声铳响,不一会就有人扔下颗头来,扶墙垛朝下头喊道:“刘将军,我们降了,可能饶我等一命?” 刘承宗打马在堡下兜转一圈,看着堡墙眨眨眼。 说实话,不太想饶。 第一百三十六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 雪已经停了。 由延长县奔赴肤施县的官道上,几个青年奔马而行,牵骡马十余匹。 他们骑的战马挂了雁翎刀,牵的骡子俱驮大包裹,人虽皆面有菜色,却剽悍警惕。 进入肤施县境内,距黑龙山没多远的距离,他们停下脚步,为首一人依次在骡子背上掂起包裹,试了轻重听了声音。 有些提起没声音,有些很轻、有些很沉,还有些提起有甲片碰撞的声音。 最后他抱下三个搁在地上打开,一包木柴、一只铁锅,还有一包裹被缠得严实,里面是一大块河里凿出的冰。 他们烧了些热水暖身子,随后继续上路,一直走到黑龙山,被辅兵拦下。 “劳烦兄弟通报一声,在下宁塞营马兵管队高应登,受延安卫王千户指派,投奔刘将军谋个出路。” 正说着,黑龙山里传出两声铳响,把几名长途跋涉的勤王军惊得抬手摸刀,却见辅兵并未异动,只留下句“几位兄弟稍等片刻”,便跑进山里通报。 还真就不过片刻,辅兵奔马返回叫他们进山,才走不过百余步,便见山峁方向有数骑驰骋而来,为首者骑匹赤鬃马,尚未临近便道:“我是刘承宗,杨彦昌还活着么?” 这是第一批抵达黑龙山的勤王军逃兵。 这帮人来的时间,可比刘承宗预料中晚了太久。 高应登等人连忙翻身下马拜倒:“在下宁塞营高应登,拜见刘将军!” 这句话说的是心服口服。 其实高应登早就知道刘承宗了,自路诚死后,北方二道边墙下的营堡官军,恐怕除了常驻口外的夜不收,没几个人不知道刘承宗。 尤其李卑兵败之后,刘承宗这个名字,在边军里尤其响亮,士兵与低级军官深以为豪。 ‘看看,那刘承宗不过家丁选锋,照样能打得各路将军满地找牙,你们这帮老王八蛋小心点,哪天把我们逼反就是另一个刘承宗。’ 但说到底,这并非对刘承宗本人的敬仰,而是自豪于相同的身份出了个能闹事的人。 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你边军我也边军,你做出好大名声,无非是有那机会,我上我也行。 很长时间里,高应登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直到踏上勤王路,开始一场小高的奇幻旅途,才让他把这想法丢到九霄云外。 这一切得从认识延安卫副千户王自用开始,自从认识了这人,高应登就发现跟自己在边塞数次血战北虏的老兄弟,越来越少。 留下的人,也开始旁敲侧击的建议他当逃兵。 其实一开始高应登没把这事,和王自用那憨大个子联系到一起。 直到他发现,延安卫指挥使杨彦昌没跟他们一块走。 那位昭勇将军到榆林报道就是大手笔,直接送了吴总兵一百匹战马。 说延安卫啥也没有、旗军战力也不行,兵力还只有五百,恐怕勤王派不上什么用场,就用这一百匹马充作军资,支援吴总兵勤王。 把老吴高兴坏了,甚至出征时候还当着众将的面说,你们要都像杨将军一样,那该多好啊? 这不废话么,人人要都像杨彦昌,还没出兵就给你凑个上万匹马,那不高兴死你,上战场都能拿马冲垮敌阵了。 杨彦昌的队伍在最后头,吴自勉安排给他的使命,是收拢逃兵。 有手令的不算。 高应登队伍里失踪的那些兵,都在杨彦昌那。 找回来没半天,就又掉队到杨彦昌那了,这不对……哪儿有拉个屎人就没了的,杨将军是你家厕所吗? 走了几天,高应登琢磨过来味道了,这延绥镇的勤王队伍非常儿戏。 总兵官吴自勉在前边批条子,只要纳了银交了马就让士兵离队,指挥使杨彦昌在队末拦逃兵,没批条子全给逮回来。 一番思想教育,不光坚定了逃兵要继续逃跑的意志,还给逃兵加上组织了。 结果各部的兵越来越少,杨彦昌的人越来越多,各部将领去要人,杨彦昌就笑眯眯把人送回去,送回去这人没多久就又跑到杨彦昌那了。 这都是后来高应登也想当逃兵才知道。 但最让高应登敬佩刘承宗的地方,不是杨彦昌、王自用这些人为他所用。 而是这一路走来,这伙贼寇在沿途设立十二个兵站,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应,直至延安府城畅通无阻。 这事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他对刘承宗说:“正月初六在黄河边驻营,张巡抚和吴总兵吵了一架,因为逃兵,天冷,巡抚大人也上年纪了。” 刘承宗牵马往前走着,他想尽快回到兴平里。 村里正让佃户指认、审问那些邢旋的狗腿子。 没犯什么大错就放走,做过些坏事就放到刘家庄当佃户。 实在罪大恶极,那就没办法,只能拉出去砍了。 不过听到这,他还是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高应登。 高应登点点头:“张巡抚被气死了,当天就被气死了。” 刘承宗也不知道这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延绥巡抚张梦鲸,四十二岁才中进士做官,赈过灾、平过叛、从漳河挖出传国玉玺、治理地方省出两万两白银助朝廷辽饷,去年还在长城边和插汉蒙古打了三场仗,三战三捷。 为官十三任,每任皆有治绩。 这么个人,让吴自勉气死了,死在勤王路上。 高应登心有戚戚,叹息道:“朝廷后来的诏书,皇帝说延绥镇北边防虏南边备寇,张大人不必入卫,让吴自勉自己去就行……张大人没收到。” 刘承宗转头看了一眼高应登。 说这干嘛啊,越说,我不越为张梦鲸而惋惜么,可他活着会想弄死我的。 刘承宗摇摇头,各为其主,不再多想这事,道:“如你所说,杨彦昌在勤王军里干的不坏,那怎么一直没人来投奔呢?” 村外枯树林一声惨叫,又有个罪大恶极的被斩了。 高应登朝那边看了一眼,道:“杨将军做事很细,不愿叫吴自勉生疑,一直在等待时机放走逃兵。” “呵,那他这次可找到好时机了。”刘承宗叹出口气:“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勤王路上总兵把巡抚气死,他别想放人跑了。” 千算万算,算计再多也比不上糊涂蛋的骚操作。 谁能想着,总兵官能在勤王路上把巡抚气死。 吴自勉可能是个混蛋坏蛋,但不是傻子。 他磨磨蹭蹭,又是截粮抢马又是卖马放兵,正月初六还没出陕西,这下张梦鲸死了,恐怕他腰也不酸了、腿儿也不疼了,想保住脑袋就得马不停蹄往北京跑。 而且也不会再让手下士兵逃走。 杨彦昌,刘承宗了解这人,在即将暴露的情况下,干出来啥事都不奇怪;可若没有暴露危险,他也不会自己跳出去找刺激。 弄不好杨彦昌真得跑到北京跟东虏干一下子。 尽管刘承宗不太信任杨彦昌所率旗军的战斗力,但他相信延绥镇边军的战斗力。 他抹了把脸,事到如今,他多大的力气也没法给杨彦昌使上,只能在内心祈祷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办完黑龙山的事,刘承宗带高应登回了杏子河。 这个从宁塞来投奔的管队,暂时被安排进右哨,给高显打下手。 如今仍屯在杏子河的,只有高显、钟虎、王文秀这仨战斗哨。 曹耀去了延川,高应登就是被曹耀设立的兵站一路接应过来。 杨耀去了庆阳府的宁州,因为他觉得那是固原总兵杨麒部逃兵会走的路。 冯瓤则率部下去了南边的鄜州,靠本地人飞山虎在那边觅食,并筹措部分兵粮。 等杨耀和冯瓤回来,他们也差不多该去山西了。 不过去山西之前,还有件事得做。 刘承宗和金谱边说话边上山,走到王庄堡门口,刘承宗道:“你在高哨长麾下,盯着高应登那几个人,临去山西之前,千万要防着官军给队伍掺沙子。” “是!” 右哨左队的掌令官金谱行礼后退下。 刘承宗抬头往前看,任权儿正在王庄堡门口等着他呢。 这小子也就一开始穿官袍过了把瘾,在那之后每次过来都只穿戎服,大年三十还来了一趟,结果扑了个空。 后来刘承宗听说了才意识到,这小子没家人了,过年自己在塞门所也没啥意思。 这事还让刘承宗挺后悔,早知道就该把任权儿一起带到钻天峁去。 后来大伙正月十五在杏子河好好吃了顿饭,自那之后,任权儿闲着没事就往杏子河跑,不到一个月已经来五次了。 他的变化刘承宗都看在眼里,骑术突飞猛进。 “长官回来了!” 任权儿非常自然的跟刘承宗进堡子,笑呵呵道:“黑龙山家里事弄好了?” “好了,那人叫邢旋,被自己人杀了,哪知道他们这么不禁吓,早知道就不弄那么大阵仗,我带几个人一箭把他射死事就了了。” 进屋后刘承宗把甲卸了,这才问道:“你那塞门所是真没啥事啊,大前天刚走,今天又回来了。” “确实没啥事,过完年就听长官的,给百姓修渠,不过这几日渠修好,却发现可能没用了。” 任权儿摇摇头道:“长官可以不往山西走,我看去年下那场雪没用,丰收不了,都二月了,河上还没解冻,再过半个月麦子都得冻死。” 刘承宗也发现了,按道理天气这会该回暖了,却还没有回暖的迹象。 林蔚也说,天冷得麦子叶尖都黄了,这段正忙着带庄户在麦地里放柴草垛。 再过半个月还不回暖,就得在地里用一层干一层湿的柴草垛糊上泥壳,点燃发烟了。 丰收已经不指望了,只求能少冻死些。 一场雪也救不了延安府,今年春天这还是得乱。 刘承宗叹了口气:“必须去山西啊……任权儿,我给你留点钱吧,你弄几个行商队。” 这次重新夺回黑龙山,刘承宗顺手把邢旋的小金库端了。 字画古董之类的宝贝不少,现成的财物就有八九十万钱通宝、两千四百余两银子,还有八十两金子。 算下来差不多四千两白银的收入,打自己家围子比打地主土围还赚钱。 但刘承宗发现自己看见这些金银,并不会很快乐。 他不缺钱,现在杏子河王庄还富裕上万两白银呢,有钱也花不出去。 他想要的是马骡驴这些有利长途赶路的大牲口,也想要能提升战斗力的好兵器和好铠甲。 这些东西对任权儿来说,是有钱就能弄来的;但对他刘承宗来说,一头两头、一件两件好说,多了的话,是他有多少钱也弄不来。 “商队?” 任权儿被他说结巴了,俩手一摊道:“长官,太看得起我了,你还是派别人弄商队吧,我弄不成,不让别人把我卖了就不错了。” 千户心说,字儿我都认不得几个,算数也是当上百户后才开始学,指望我去做买卖,这不得把长官赔死? 哪知回应他的是刘承宗一脸苦笑。 你当我想让你去啊。 刘承宗道:“没人了,承运和宋守真要跟我进山西;林蔚要在这看顾庄田,哪里还有人能顾及商队,但这太需要了,药材、铁、火药,我走以后只要坏不了的东西,你就往这屯。” 这些东西比金银对刘承宗诱惑力大多了,何况都是越往后越不好买的东西。 任权儿想了想一拍桌道:“有啊,让蹿蹿去!” 蹿蹿? 刘承宗被说蒙了:“这是哪个首领,延安府又有个叫蹿蹿的首领?” 对与这些首领所叫名号的恶趣味,刘承宗早有耳闻,他们这帮混的好的人,里头还有一帮外号极为夸张的,更别说别人了。 “就那个谁,闯塌天,在延安卫治伤那个,腿瘸了。” 任权儿说的是刘国能:“十五那天我见了,他那腿不大碍事,只是走急了人就成一蹿一蹿往前走,所以叫蹿蹿,他不是秀才吗?” 刘承宗一拍脑袋,把刘国能忘了,那也是个秀才,而且还受了伤行动不便,没想到居然在任权儿这叫蹿蹿。 真没看出来,任权儿居然还是个起外号小能手儿。 刘承宗都能想到,刘国能知道自己被叫成这个,该有多气急败坏。 他叮嘱道:“我走以后你可别这么叫他啊,当心他跟你急。” 任权儿笑眯眯地点头,随后道:“长官让他弄商队吧,我给他帮忙。” 就在这件事即将被二人敲定的时候,门外有人急切喊道:“将军,大事不好。” 刘承宗皱着眉头一肚子火气,怎么他妈的每次都这样,话说一半就出事? 他快步过去拉开门:“啥大事不好?” “南边鄜州,确实有官军用间,飞山虎受官府蛊惑想杀冯哨长夺兵,被掌令陈钦岱制止,逃跑时被陈钦岱用骨朵抡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左右手 飞山虎是谁来着? 刘承宗半天没想起这飞山虎是谁。 直到上天猴提醒他,才让他想起来,是冯瓤的向导。 刘承宗纳闷道:“他凭啥敢杀冯瓤啊?” 那可是左哨,刘承宗麾下最早三个哨之一,跟着他打过府城、打过延水关、进过山西还打过李卑。 那个哨成军战斗力最高、战兵装备最好,凭啥他飞山虎敢做这样的事? 这人干出个糊涂事,倒给刘承宗带来不小麻烦,他这边还得安慰上天猴。 那毕竟是上天猴的手下,万一脏猴子想多点,觉得这是铲除异己怎么办。 却没想到上天猴根本没往那边想。 他只是叹气道:“飞山虎本是宜君的首领,高闯王让我去宜君就是找他和大红狼,手下有几千人,但都不行事,我跟他合兵后,精简到七百人,到北边来帮你。” “跟我合营的时候他就有些怨言,我又给他拨了三百人,凑到一千,心里这才舒服了。” 上天猴抬手蹭着额头,摇摇头道:“等到你我合兵,我没听他说有什么不高兴,他心里有事该跟我说啊。” 人没了,说啥都晚了。 又过几日,冯瓤率左哨回还,队伍少了四十多人,战兵极为警惕、辅兵心神不宁,士气低落。 飞山虎被驴车驮回来,脸上蒙了块布,刘承宗掀开看,身子都冻硬了,侧躺着后脑勺被砸出个窟窿。 “何必呢?” 刘承宗蒙上布,让人带到林子里埋了。 冯瓤安置好部队,跟陈钦岱带了俩人,提两只小袋子来见他。 两只袋子装了一百多块手掌大的小铁牌,冯瓤说:“这才一百三十面,队伍肯定还有。” 刘承宗拿起铁牌端详,铸工粗恶,上书免死二字。 自从到了宜君,不知从哪天开始,飞山虎开始在队伍里给过去的部下发免死牌,这些牌子在队伍里无声无息流通开来。 直到牌子发到掌令官手里,有个掌令拿给了陈钦岱,这事才让冯瓤知道。 冯瓤顺藤摸瓜找到飞山虎,飞山虎很坦然,说是宜君本地叫掠地虎、郝小泉的首领给他的。 没有要反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个这东西在身上更保险,万一哪天让官军捉了,还能保个命。 “他糊涂啊,我踹了他一脚。” 冯瓤摇头道:“就那一脚坏事了,当天夜里免死牌还没来得及收上来,他就合了外头的掠地虎,一个假扮官军,一个在营内煽动招降。” 即便已至今日,提起那个夜晚冯瓤仍心有余悸:“晚上大乱起来,后队队长被手下杀了,有片刻时间,哨内人人自危敌我不分,至各队集结才稍好些,不过只有三队人集结到我这,有两队在飞山虎那,差一点就哗变了。” 说着,冯瓤朝陈钦岱挑挑下巴:“他还从我这拉了几个人到飞山虎那,营地里炮都架上,飞山虎若不退,我就准备打了。” 冯瓤说起这个非常无奈,耸耸肩道:“哪知道他走过去,飞山虎刚上马,一把薅下来一骨朵敲死,提死狗一样提出来,兵乱就熄了。” 刘承宗眨眨眼,看向陈钦岱,笑道:“让你当掌令,屈才了呀,该当勇长。” “不屈才,将军在堡外那天夜里不是说了么,俺们掌令官干的就是这个事,团结军兵,不让人招安。” 陈钦岱瞪着眼睛非常认真,立正了道:“他让军兵没法团结了,还要带人去招安,把他敲死,军兵们没了带招安的人,就又团结起来了。” 要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陈钦岱说罢,眯起眼睛笑了,道:“我在榆林街上长大,没少跟人打架,像这种对峙的事见多了,谁都不敢先动手,只要我走过去没人打我,那我把飞山虎敲死,这事就解决了。” 刘承宗笑道:“你不害怕?” “怕啊,敲死飞山虎我都不敢动,怕让人乱刀砍死,但后来他们没砍,我就把他提出来了。” 刘承宗鼓励陈钦岱几句,转而对冯瓤问道:“队伍死的四十多个弟兄,都埋好了?” “埋好了。” 说罢,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摆在桌上的免死牌上,陷入深深的沉默。 刘承宗看向那些做工粗恶的铁牌子。 这些小东西拥有远比招降书信更大的威力。 也是对他的警示。 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就好像这个飞山虎,表面上就好像是被冯瓤踹了一脚,踹反了。 但人家其实也对他的安排不服气。 一开始是啸聚数千人的首领,跟上天猴合营,选出七百壮男,甘居猴儿下,换来个千人首领。 而上天猴投奔刘承宗之后,飞山虎成了八十人的队长,换了谁,心里都会有根刺。 随便一撩拨,那根刺就疼。 狮子营屯在杏子河,这刺疼了也只能忍着。 左哨单独去宜君,再遇见过去的老部下,飞山虎这根刺就越来越疼了。 刘承宗看着铁牌心想,他的部下有多少人,心里都有这根刺呢? “知不知道这牌子谁发的?” 刘承宗沉默让冯瓤有些担心,这会听见问话,连忙道:“洪承畴,陕西参议洪承畴,宜君的掠地虎和郝小泉都拿了官府的免死牌,大红狼不知道拿没拿。” 洪承畴。 刘承宗在心里念着这名字,也是老熟人了。 尽管还没见过,但没少听见这人的名字,最早是在鱼河堡,贺人龙散兵的主意,就是洪承畴出的。 “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人能文能武,不好对付。” 刘承宗摇摇头,对冯瓤和陈钦岱道:“我知道了,这事过去就过去,瓤子哥以后对待下属不要粗暴;钦岱这次干得很好,你要培养一名掌令官,同时把左哨诸队的掌令都管起来,行不行?” “俺,俺这是升职了?” 陈钦岱大喜过望,组织着语言抱拳道:“多多,多谢将军提拔!” “别辜负我的期待,在左哨多看看,适合提拔的掌令,就报到我这来,以后哨里要有正副两哨长、正副两掌令,各队也要有两个队长、两个掌令。” 说罢,刘承宗对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好好安抚士兵,若哨内还有免死牌,明察也好暗访也罢,想办法收上来,不要责怪士兵,教育为主,这是伤害所有弟兄的事。” 二人领命退下,刘承宗看着掌中免死牌,目光冰冷。 洪承畴。 记忆里这人可真是农民军的一生之敌。 受皇命剿灭农民军,当崇祯挂上老歪脖子树,当大明变成南明,当后金变成大清,当农民军成了大顺最后变成南明的忠贞营。 所有人都变了,就这狗日的没变,还他妈在剿灭农民军。 他派人给曹耀传了口信。 没过几日,曹耀火急火燎从延川赶回,上门就问:“瓤子没死吧?”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刘承宗道:“你那边没这种事吧?” “嘁,怕是你忘了我曹六儿是什么人,跟你说,咱炮哨人的心思是固若金汤,他就是把保命牌发到手里,炮哨也没人听!” 别人说这话,刘承宗不信,可曹耀说,刘承宗真信。 这玩意天然想跟朝廷做对,曹耀想的也不是推翻大明当皇帝,或者说推翻大明支持谁当皇帝。 曹耀就不想要皇帝,不但不想要皇帝,还不想要总督、知府、知县……就是个不受管的,最高理想是当个山大王,男耕女织,跟朝廷不搭边。 啥头目带啥兵,这一点刘承宗很确信。 在他们这堆军官里,曹耀也称得上出类拔萃。 刘承宗道:“那我就放心了,叫你回来是想商量这事,洪承畴,你怎么想?” 这次他还真需要找个帮手参谋参谋。 打仗、弄粮食、练兵,甚至上次各地收到劝降书信,他都能想明白,心里也不慌,不需要别人建议。 唯独这次的事,刘承宗心里没底。 他们鱼河堡这帮人,最早可就是奔着给叛军掺沙子的想法,名义上都是使间。 这还只是鱼河堡,边军的堡子当时都面临一样的困境,洪承畴未必只向贺人龙提了这建议。 整个陕北的边军,有多少都带着沙子的身份;整个陕北的农民军,又有多少已经被半策反。 没人知道。 曹耀摇摇头:“能怎么看,拿他没办法啊,他能策反咱的兵,咱可策反不了他,况且……人怕退路。” 其实放边军出去也好,免死牌也罢,都是退路。 刘承宗点头道:“你跟我想的一样,官府这个冬天没派人进攻,但他们干了不少事,都是要瓦解我们。” 刘承宗以为人人自危的现象只会存在于,不沾泥或混天猴那种毫无组织的农民军团伙里。 但实际上他也躲不过,出了这次的事,即使狮子营组织严密,他也无可避免地开始担心其他首领。 冯瓤这次出事,就坏在他的人在宜君和其他首领接触。 那掠地虎、郝小泉,俩个听都没听过首领,拿免死牌接触了飞山虎。 飞山虎也未必就铁了心想投降官军,大概率只不过想身上装着免死牌,万一什么时候兵败,还能有个退路。 可我铁了心,你却装着免死牌,队伍里人心就不齐了。 “要我说啊,你也别那么担心,尽早启程去山西,离这帮玩心眼的王八蛋远点。” 曹耀对这事的看法非常轻松:“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对付他们法子多得很,你在队伍里设立的掌令官不就干这事么,再防不住,惹急眼了老子让部队把头剃了。” 刘承宗直接被说傻了,前边的掌令官能理解:“剃头干啥?” “剃个不狼儿编俩发辫,全他妈装蒙古鞑子去,官军见了就想要咱脑袋。” 曹耀勾着嘴角发狠道:“免死,免个屁死!” 刘承宗被说乐了:“你干脆劝我带兵出关吧,四千虎贲直下板升,把虎墩撵走,我当顺义王。” “哈哈哈!”曹耀笑得肚子疼:“别闹,咱打不过虎墩兔。” 笑归笑,笑罢了刘承宗抬手在桌上点道:“打板升不过是句玩笑,但你说的确实是个思路,靠身体上容易看见的东西来决定立场,能断掉人们的退路。” 剃个不狼儿发型,这事其实就和早年间倭乱,倭寇全让人把头剃了是一个道理,头发一时半会长不出来,投降也会被人当倭寇,还是个死,那就只能死战了。 说到这,刘承宗还是想笑:“可他妈装蒙古鞑子可太难受了,何况这么干了,以后咋招兵啊,现在我们是义军,不侵扰百姓,延安府城附近的百姓看见我们也不害怕,有时还会给通风报信。” “你剃个北虏不狼儿,我们往山西一进,百姓国仇家恨全勾出来了,各地民壮不得沿途拼死邀击?” 刘承宗摇摇头道:“头发绝对不能剃,尤其不能剃北虏头,不然承运第一个跟我没完,我大伯可就是被鞑子射死的。” 曹耀摊摊手道:“那除了这个你还有啥办法,剃光头?换衣服肯定没用,剃光头也没用,得让朝廷看见这人就想宰了才行?” 说到这,曹耀突然抬手拍在桌子上:“要我说,这馊主意不是洪参议出的,冤有头债有主,只准他在背地里给咱使坏?直接南下韩城,打下韩城把他干掉。” “这也是个法子,但韩城那边路不好走,只能走黄龙山,我们没有熟悉路途的人,太容易中伏,而且南边关中四通八达,我们的人熟悉山地,平原上跟官军对垒,挺难。” 刘承宗把这事记下,随后道:“不过这也治标不治本,官军不止洪承畴一个,将来还会有人离间反间。” “那刺青吧,虎口上,左手反右手明。”曹耀说着还做出个伸手的动作:“哪怕降了,一伸手,脑袋就送给官府了。” 这也是个主意。 刘承宗点点头:“不过就算要刺,也都刺在左手上就行,反明。” 曹耀问道:“那右手留着干啥?” “右手啊,右手不知道,一个就行。” 刘承宗站起身,走出屋子深吸口气。 右手,右手给清留着。 反明覆清。 第一百三十八章 辎重营 狮子营展开一项对虎口刺字的调查,这个任务同样由掌令官去做。 虽说刺字历来是有刑罚、示辱的不齿之意,不过军士们在知道刘承宗的出发点之后,也都能理解。 当然这建立在,刘秀才跟他们一起刺字以示决心的前提下。 否则没人愿意给身上刺个字。 这事若搁在前朝,就算刺出个花腿军都没事,甚至招募军队就会招来一群描龙画凤的花大姐。 可在明朝,太祖皇帝定下律法,对黥刑极为慎重,只有抢盗两罪才会刺字,就连逆党家属,因为《大诰》和《大明律》里没写明该刺什么,有时也会不刺。 五代唐宋元极为兴盛的纹身刺青也被太祖皇帝禁了,小娃进了天王庙,都不知道塑像小腿上画的是啥。 现在可好,刘承宗带头在左手虎口墨刺反明二字,一时间竟叫营中几个狱卒、画师出身辅兵成了香饽饽。 刘承宗提出刺青针不可混用,扎过一个人要放在小锅里用开水滚过,才能复用。 其实他们用的不是刺青针,是辎重哨的缝衣针和缝伤针。 刘承宗让人在左手虎口刺下反明二字之后,没过多久,就在堡上见到了承运。 这小子也刚刺下字,捂着手就跑来了:“哥你找我?疼死我了!” “嗯,刺字的时候我见到师哨长。”刘承宗没来得及嘲笑弟弟怕疼,只道:“师哨长说你让工哨做五十杆铳,有这回事?” “有啊!”承运把头点得理所当然:“嘿,我就刚给他提了一嘴,就跟你说啦?” “有啊,有个屁,工哨合格的钻铳匠一共八个,五十杆鸟铳够做到今年冬天了。” 光给辎重哨做东西,别的战斗哨就不配火枪了? 刘承宗道:“怎么,你那辎重哨弄点刀枪弓弩还不够,还要弄五十杆铳用用?” 一想这事他就想笑,在他眼中,工哨、辎重哨的战斗任务不重,平时操练一下,能列阵、能使用兵器就够了。 这两哨人在一起,遇事工哨挖壕、辎重哨列阵,能防守一会就行,打仗的事还是要五个战斗哨来。 真指望这两哨填进战场,那都山穷水尽了,战不如走。 “不是,不用做那么复杂,我正带着图要送到工哨去,正好哥你先看看。” 承运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把潦草构图拍在桌上道:“不是给战辅兵用,我是给伤兵准备的。” 这图画得简陋极了,但一眼就能看懂,很普通的火绳手铳。 基本上就是把老火铳的杆子改成个弯柄,弯柄中间掏个洞,插一根之字铁杆,上边是火绳蛇杆、下面做扳机,扳机有块弯铁当弹簧。 简易到简陋,这东西打好管子,把铳膛钻光也容易,八个钻铳匠一个月就能做三十杆出来。 看得刘承宗直纳闷:“做这玩意干嘛?” “我是这么想的,哥你看啊,辎重哨现在,有征募队、骡马队、车驮队、塘骑队和医匠队。” 刘承宗是没管过辎重的事,反正一直是缺啥都让人找承运。 营地有的找承运,营地没的还是找承运,在延安府地界上,他肯定有办法把事办了,就用不着操心。 不过他知道,辎重哨和工哨都没按战斗哨的编制来,也是兵分五队,具体每队干嘛他不知道。 承运介绍起来如数家珍:“骡马队管牲口、车驮队管运送、塘骑队遮蔽周围、医匠队管救治伤病,至于这征募队啊,嘿!” 他咧嘴笑道:“这是辎重哨在肤施县的神来一笔,是由他们从百姓里雇人,征募民夫帮忙。” 这个刘承宗倒是能理解。 征募民夫是承运的拿手好戏,单就打柳国镇、李卑那三天,没跟上天猴合兵,辎重哨根本没人,全靠承运从左近乡里弄来上千人帮忙。 又是药材、又是医匠,一大堆事,最后居然被承运弄得还不错。 想来这征募队就是承运在那场战斗之后,给自己弄的帮手。 “我这胆子,哥你也知道,就不装啥英雄好汉了,那天你打完柳国镇,让上天猴找我收拾伤兵,一整夜提心吊胆不敢睡啊,就怕官军和溃兵找到我这来。” 承运抬手盖在桌上画纸:“那会我就想,那么多伤兵,兵器都拿不起来,只要被人打就是个死,后来就看见了你的铳,让师哨长也给我做了一支。” 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十步左右,拿上就能放准,可比弓箭好学多了,而且不费力,伤兵只要还有只手,他就能打,没指望打第二次。” 刘承宗恍然大悟。 原来承运想弄的手铳是干这个,后面都不用他说了,刘承宗接话道:“前边一大仗,后边就把铳弹药装好,只等着伤兵送下来,还有手就人手一支?” 承运鼓掌道:“太对了!” 长久以来,辎重哨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从一开始只有马驴一家,到如今补齐了人手,但职责还是不太清晰。 但啥也不懂可以学,靠缺啥补啥来加深认识。 在延河曲架炮山的战斗里,刘承运一个人承担了整个辎重哨的工作。 给前线运粮、运车马火药物资,组织人手筹集药品、医匠,收拾出停放治疗伤兵的地方。 尽管承运做这些不专业,但他做下来了。 做的不好。 就记下这些欠缺。 刘承运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给二哥讲述自己的经验:“伤兵营不能只设一个,至少四个,离前线近的地方设三个,远些更安全的地方设一个。” 他抬起三根手指:“抬担架的民夫要有人带着,这人得能辨别伤情的轻重缓急,轻伤的送到轻伤的地方、重伤的送到重伤的地方,还有一个离前线近的,是肚子破了肠子出来的。” “等他们包扎好,再由人送到离战场更远、更隐蔽的伤兵营休息。” 承运说起这些时并不高兴。 因为这都是用血换回的教训。 单就上次,承运在府城东边蟠龙川口设立伤兵营,救治上天猴的伤兵。 两眼一抹黑,没分配位置区域、不分轻重缓急,一个晚上十七条人命就在等待中没了。 因为桑皮线和金疮药不够,七个人没能及时止血上药、缝合伤口死了。 所以他知道平时要收集桑皮尖茸。 还知道到了战时,开战前伤兵营就要搭好,埋锅滚热水、煮麦水,热水洗纱布刀子等器物,麦水晾凉滤净,留在让医匠用。 肚子被刀划开肠子脱出回不去,医匠含冷麦汁喷在肠子上,能让肠子自己蠕动回去。 那场战斗他们就没有冷麦汁,只能用褥子把伤兵抬起来摇晃,有一晃回去了,有仨晃不回去人没了。 而且那个把肠子晃回去的也没能多活几天,发热烧死了,医匠说是肠子外露,周围伤兵死人多,沾染毒气又没有清热解毒的方子。 所以要把肠子掉出来的人专门放在一个区域治疗,不让人在附近。 其实那天夜里承运哭了很久。 他不认识,那些中弹中箭、开肠破肚、断手断脚、血流满地的人。 他一个都不认识,甚至有三十一个人送到他这,身子就已经凉了硬了。 后来有救活的,有救不活的,还有硬挺着没怎么治也活过来的。 真的束手无策。 承运很珍惜这些经验,因为他啥都不懂,脑子里每一个知识点,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对了哥,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伤兵。” 刘承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扯凳子坐下,又觉得坐下说不出口,重新站起来道:“我发现你们都没,都没给伤兵做打算。” 刘承宗还沉浸在承运所说的伤兵医治上,突然听他说起这个,皱起眉头。 他没听懂,一脸迷茫问道:“伤兵不都痊愈了么?” “不是你的边军,我说的是刘九思、刘国能、李万庆、王自用、罗汝才,他们的伤兵。” 狮子营没伤兵,从一开始就有不少铠甲,后来又跑来跑去也没有医治条件,受伤要么好了要么死了,没有落下残疾的。 最近的伤兵也无非就钟虎那几个,早就伤愈了。 别人怎么处理伤兵,刘承宗不知道,但他知道上天猴的伤兵,便道:“做打算了,合营的时候,上天猴那些战残的人没算在辅兵里,都搁在王庄种地了。” “可是霜冻了。” 承运道:“大哥那边也给伤残的兵分了地,可今年收成好不了,我想给他们找个别的营生,反正我们要去山西,临走前让我安排安排他们吧。” 这是一个被刘承宗忽略的盲区。 刘承宗的身子向后靠了靠,不自觉露出笑容:“想怎么安排,你说说。” 他的队伍越来越正规了。 伤兵安置,实际上很能激发其他士兵的斗志。 但有目的的去安置伤兵、且给予其长期保障,恐怕在陕北所有首领里,这是独一份。 别人没这样的心思,也没这样的能力。 “我听说任千户说,哥让刘蹿蹿拉个商队?” 承运一脸严肃,说出的话却让刘承宗绷不住:“咋你也叫人家刘蹿蹿,是有这回事。” “他可不就蹿蹿么,我是这样打算的,各部落下伤残的士兵不少,他们其实才最忠诚,因为现在这世道,缺胳膊短腿的人离了我们他活不了。” 承运没纠结在这么称呼刘国能,直接说起自己的计划:“我打算启程前把所有伤残兵都召集过来,看看伤势观察秉性,断手断指的,只要还有一只手能拿兵器,安排进商队,蹿蹿反正也瘸了,他肯定不介意。” “腿脚不灵便的,就放在王庄,也别让他们种地了,给匠人当个学徒,反正狮子营撤走后这铁窑空了,钻床也带不走,让他们打打甲片、钻钻铳管……我们还会回来吧?” 刘承宗点头道:“当然会回来,又不可能把太原打下来。” “那就行啦,等我们回来,他们会做出一大堆铳管和甲片,嘿嘿。” 承运笑得很机灵:“我觉得该好好养着伤兵,就算不能打仗,也有别的用处,还有些能用兵器但有伤残的,比如眼、耳、手指,我打算编进辎重营带着。” “带着搬东西?” “不是,像这样的残兵最多,搬东西不指望他们,等进了山西,哥不是要打王庄么,到时候肯定会给百姓分粮,找些地势险要能登高望远、还临山靠谷的村子,把他们安插进去里住。” 他板着指头道:“抗税、防贼、躲官军,进可为筹措兵粮的兵站,退可做安置伤兵的据点,几个村子连成一片,把铁了心要给官府告密的打掉,剩下的分田分地,黄巢那个叫什么?天补……” “天补均平。” “对,天补均平,我们也代天给百姓均平了,不光在山西,东进路上,延长延川,全均平了。” 刘承宗点头夸赞道:“不错啊,可以,就按你说的办!” 虽然承运说得有点理想化了,但方向没有错。 只不过陕北缺的不是地,缺的是水,缺地能分,缺水却没有办法。 所谓的均平了,也不过只能是延河及支流两岸的村庄,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流民乱窜,能种地就种种地,种不了就跑去别的地方。 就好像去年一场雪,让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要丰收了。 今年快三月还上着冻,又让大家都不高兴,因为要减产了。 一下子,本来养活四千人绰绰有余的杏子河王庄,转眼只能养活三千,没准到夏天旱蝗一闹,两千都养不来。 这种时候分地也没那么大效果。 只是刘承宗不知道山西的情况如何,如果不旱,承运说的分田有很大效果;如果旱,承运说的安插人员领导抗税也有很大效果。 因为旱了人就跑了,剩下的人必然是旱灾里还能靠田地产,过上半死不活日子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能不能不交那点税,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死。 得了刘承宗认可,承运挺直了胸膛高兴极了:“那我就这么去安排了,安排好了我们就能走。” “去吧,杨耀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说着,刘承宗一拍手:“别忘了喊刘蹿蹿,给他虎口也刺个字,做买卖手上围个东西……这人意志最不坚定,行商满地跑,免得回头再收个铁牌来找我。”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明倒退三十年 很快,临行前的诸般事宜皆已经完成。 崇祯三年二月十六,刘承宗打马杏子河畔,回望了一眼第一次产生长久经营的土地,率军东去。 前哨的杨耀也率部自庆阳府宁州返回,他的队伍收获令人失望,只有二十几个固原逃兵加入。 似乎是固原营之前逃得太厉害,剩下的兵都能吃饱了,跟总兵官杨麒前去勤王,居然没多少掉队的。 而另一条在他们想象中大鱼,来自甘肃镇的勤王军,却又走得好像比吴自勉还慢。 杨耀也是在归队前才收到那边消息,他们高估了边军的忍耐力。 六千里勤王路,甘肃镇边军先头部队走了三百里,后续部队走了二百里,在巩昌府的安定县就哗变了,首领王进才带士兵杀了参将孙怀忠,夺了辎重银两带兵西归兰州大营。 走在前面的是巡抚梅之焕,惊闻哗变又只好先头部队返回兰州镇压哗变。 收到这消息,杨耀不想再等了。 他们想的挺好、计划的也挺周密,算准了勤王军走六千路肯定要哗变。 确实哗变了。 可人家走二百里就哗变了,他根本够不着。 这就没机会了,一支部队上路、哗变、被镇压、再上路,第二次继续哗变的几率非常低。 刘承宗的部队在延安府向山西行进,远在千里之外的京畿重地,延安卫指挥使杨彦昌被冻得瑟瑟发抖。 杨彦昌到蓟镇已经有段日子,亲眼见识了朝廷的指挥混乱情况。 按他的理解,朝廷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的指挥能力,不亚于跟李卑在延河河曲决战的陕北群贼。 简单来说,就是比没有指挥好一点。 袁崇焕、满贵、赵率教、孙祖寿等人下狱的下狱、阵亡的阵亡,作为总理兵事的满贵阵亡,直接导致各路大军没了协调指挥。 不过就算满贵活着也没啥用,因为随后被派遣的西军老将马世龙担任总理,一样无法统合各路勤王军。 一时间京畿之地,形成诡异的平衡,就好像有条线在地上横着。 一边是各路勤王军云集的蓟镇,基本上大伙都被调来调去,还有人带兵来勤王发现没饭吃,又转头回去吃饭再回来。 另一边是入寇抢夺人口财货的后金军队,占领了永平府的府城、滦州、迁安、遵化四城,竭尽全力想要切断朝廷和山海关的联系,失败了。 攻抚宁,四日不下;转头打昌黎,被知县左应选、守备石柱合力拦在城外。 在此之间,朝廷军队主动出击的战斗,只有一场。 那天杨彦昌就在吴自勉旁边,他们正商量后面朝廷不给粮草该怎么办。 有个叫刘之纶入营,说他要去收复遵化。 也不是他想率八营收遵化。 只是跟朝廷说调京营帮忙,朝廷不准;又上书调斩了安邦彦的川军猛将邓玘帮忙,朝廷又不准。 刘之纶入蓟州吴自勉屯营时,这位模样着实狼狈。 前天夜里下雪了,他带兵过通州,通州不让他进门,只好率军冒雪在破庙睡了一夜,这才到蓟州来求见吴自勉。 刘之纶说明情况,对吴自勉道:“如一切顺利,在下能收复遵化,还望吴帅助在下一臂之力,移师滦河沿岸,阻拦东虏援军。” 吴自勉沉吟片刻,起身作揖拜了拜:“少司马放心,只要朝廷粮饷给足,卑职定移兵滦河,就算不给粮饷,若攻城不克,少司马且退下来,我等西军,定帮你挡他一下。” 刘之纶听懂了,他叹息一声没再多言,走出中军帐两步,才在外面冒雪回头拱手一拜,转身离去。 杨彦昌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么多军队屯放在这,还能轮得到自己出兵?运气不是一半的坏啊! 不过看刘之纶出走大营雄赳赳的背影,杨彦昌很是振奋,对吴自勉道:“吴帅,我们要出兵打东虏了?” 吴自勉慢悠悠坐回去,转头像看傻子一样:“你哪只耳朵听见老夫要出兵?” “他,刚才……” 杨彦昌一时语塞道:“那人不是兵部侍郎?吴帅不也说帮他挡一挡?” “挡个屁,你看老夫给他作揖,那是拜死人,别说是兵部侍郎,就算是兵部尚书,老夫也得听马世龙的。” 吴自勉对杨彦昌还是很有好感的,叮嘱道:“你也听他说了,一切顺利收复遵化,他募万余新军成立八营,全是京师的市井百姓,编练未满一月,能顺利吗?” “编,编练不满一月?” 杨彦昌寻思,那还不如我的兵呢。 “年轻后生,皇帝给个官职,要报答知遇之恩,诸路勤王军驻扎于此,就要被看做互相观望、畏敌不前。” 吴自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轻蔑又有敬佩,摇摇头道:“像这样的人,明知死路一条还往前上,老夫敬佩,可谁要想让我这么干?我就先把他杀了。”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杨彦昌道:“你不是想劝我出兵吧?” 杨彦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就好。”吴自勉轻笑一声:“你的命还长,别急着死,慢慢看,往后稀奇古怪的事还多呢。” 吴自勉就不想来勤王,只是调令到了手里,他躲不开。 原本想在路上使劲磨蹭磨蹭,耽误些时日,等三月再来京畿,到时仗打完了带兵回去就行了,万万没料到张梦鲸让自己气死了。 但凡张梦鲸能多活几天,他都不会这么早到。 稀奇古怪的事? 杨彦昌心想,自己来勤王就已经很稀奇古怪了。 却没料到吴自勉紧跟着就道:“老夫不管你是来干嘛的,别给我找麻烦。” 这话说得杨彦昌心里猛地一突突,脸都白了:“吴帅,这话什么意思?卑职不懂。” 其实吴自勉早就发现了这指挥使有问题。 见到杨彦昌第一天他就发现,这指挥使问题很大。 从旗官到旗军,兵器磨得雪亮、泡钉甲没有生锈,身上鸳鸯战袄没有补丁,甚至每人都穿着鞋。 旗军的精神面貌极佳,精瘦有力、士气高昂、吃苦耐劳。 经过民田、民宅,秋毫无犯。 这支延安卫部队,从头到脚,怎么看都是相当高规格的卫所旗军。 恍然间让吴自勉有种回到刚从军的穿越感。 大明全面倒退三十年。 尤其是杨彦昌还不贪财,吴自勉让他约束逃兵,派人逃跑拿银子贿赂他,他居然不收。 这正常吗? 这合理吗? 朝廷在三年里给延绥镇发了不到三成的军饷,作为带兵将官,就没有不贪财的。 一心利己的,要贪财; 满腔报国的,更要贪财! 你杨彦昌凭什么不贪财?你的兵凭什么不抢掠? 这不是气节和纪律能决定的事。 凭你有,凭你看不上这点小钱,凭你的兵看不上百姓那点小粮。 吴自勉智珠在握,身体向后微仰,神态轻松:“什么意思?刘承宗是你养的贼,或者你本身就是贼。” 杨彦昌浑身都僵了,强作镇定道:“呵,吴帅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老夫又不拿你告官,你怕什么?” 吴自勉轻蔑地看了杨彦昌一眼,这人胆子比他想象中小的多,怕是做不出养寇自重这种事,摆手道:“你跑到勤王,想做什么?” 听到吴自勉说不告官,杨彦昌心里稍安,随后又怕吴自勉是在诈他,便道:“卑职是受杨总督指派勤王。” “废话,老夫请的,能不知道?” 吴自勉道:“我叫你延安卫,是想人多些,能找朝廷要粮,原本想要到粮食就把你打发回去,没想到延安卫有这样的旗军……你先告诉我,刘承宗是不是你养的贼?” 杨彦昌很诚实的摇摇头。 “那你本身就是贼?” 杨彦昌想想,依然很诚实,又摇了摇头。 反正都被看出来了,他也没打算骗吴自勉。 只是他三省自身,最接近做贼的一次,是从延安卫偷了门涌珠炮。 这恐怕还谈不上做贼。 再左思右想,刘承宗也确实不是他养的贼。 至多至多,可以说他是刘承宗养的指挥使。 但这让人说出来,着实难以启齿。 所以杨彦昌补了一句:“吴帅,卑职确实没骗你。” 吴老总兵轻笑一声:“那你拿什么养兵?” 杨彦昌词穷了,甚至还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抬手抹了抹嘴掩去笑意,他说:“卑职下属都是能人。” 他的兵不用他养啊! 延安卫登记在册的兵都有谁,他都不知道。 今天这个来养养伤,明天那个来修修兵器,后头刘家庄来帮人运送粮草,整个卫所自动运行,不需要他插手。 啥时候遇上事了,自有人来喊他:杨将军该打仗了。 一切都不需要他开口,自有人把铠甲披挂到身上,长枪塞进手里,把他放到马背上,牵去战场。 敌军会在他面前阻拦,部队会在他身后列阵,然后他策马向前,所向披靡。 成排的脑袋会在地上摆好。 整个延安卫是自动运行的。 这些事没法跟吴自勉聊,聊了吴老总兵也不懂。 人们只知道养寇自重的道理,哪里会懂得养官自轻的微妙。 这种情况杨彦昌起初是不太好接受的,但后来他想明白了。 渐渐接受自己是地域型猛将的现实,只要在延安府,没有人能战胜他。 官府要打败刘承宗,有他; 谁要想打败他,有刘承宗。 只是他说的话,吴自勉一个字都不信,见他口风挺紧,便干脆不再追问:“还是那句话,我们来得早,跟东虏见仗不能避免,你到这来干什么?要是抢劫,我放你去抢,别给我添麻烦。” “卑职人生地不熟,跑到这来抢什么,人人满口陕西官话,装东虏也装不像啊。” 杨彦昌笑道:“吴帅不必多虑,卑职真就是勤王来了,真要说想干什么,也和吴帅一样,想把兵带回去罢了。” 他确实是想把兵带回去啊。 “这样最好,朝廷四万之师新丧,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刘之纶东去收复遵化,老夫看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可怜那万余新军。” 吴自勉叮嘱道:“老夫从微末爬上来,靠的就是知道士兵心中所想,你可别学他,脑袋一热皇帝给个官职,就要报答知遇之恩,知遇之恩是皇帝给他的,可跟下边的兵没关系。” 吴自勉从来不认为自己官位高了之后,是个好将军。 他不好,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但他同样也认为,任何人丢到延绥镇这地方,都不会有人比他干得好。 那杜文焕守延绥,还不是让北虏鞑子破了边墙,跑到延安府烧杀抢掠。 他吴自勉镇守延绥,北虏哪次能破关而入,不全被打回去了? 杨彦昌于心不忍:“那,那我们就按兵不动,看着兵部侍郎在遵化战死?” “就按着不动,老夫在宁夏当过游击、大同当过参将、山海关镇守中军、蓟镇做过副总兵,比你对这了解得多。” 吴自勉慢悠悠把自己历任官职说了一遍,道:“通州的张家湾是囤粮大镇,叫东虏过年破了,现在是东虏有粮我们没粮,朝廷无法组织各镇,民夫不敢渡滦河,我们一路只有五千兵将,东虏却能集结三四万人。” “你就是天兵天将,粮饷不足有什么办法,出兵又指望谁来救你?等朝廷把粮饷理顺了再说。” 没过几日,前线传来战报,刘之纶率军疾行至遵化城八里的娘娘庙山,被后金部队发现,旋即两军展开对垒。 刘之纶于城下列阵八营,遣部将吴应龙从取罗文裕关以为疑兵。 而后八营被后金军击溃两营,刘之纶亲自督战,余下六营不溃,黄台吉集结三万军队强冲,八营皆溃。 刘之纶退守娘娘庙山,面对黄台吉招降破口大骂,而后再战,发炮轰击后金军队,至火炮爆炸自军大乱。 部将请命结阵缓退,这个和杨彦昌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兵部侍郎决意死守,把印信托付别人带给朝廷,最终被后金射杀。 而留守蓟州的部队,一直到三月二日,收到前线情报,黄台吉已率后金入寇大军退出京畿回师沈阳,留下部队占领永平四城。 在营地,吴自勉拍拍杨彦昌的肩膀:“黄台吉走了,朝廷也该敢打仗了,等着瞧吧,我们也该出兵了。” 第一百四十章 全营结保 入晋前日,王嘉胤招各路反王前去清涧议事。 刘承宗留下上天猴等人攻打延水关,前往清涧。 乌泱泱上百个造反头目相聚,那可真是让刘承宗把这辈子该见的乌合之众都见了。 人们排定座次,刘承宗排在反王第四,本来该是第三,他让给了高师傅。 最后决定兵分六路,以王嘉胤之河曲、不沾泥之葭州、王左挂之韩城、混天王之宜川、高迎祥之吴堡、刘承宗之延水关,一齐入晋。 等刘承宗回到延水关,关门已向他洞开。 承运带人牵几匹高头大马,走上前道:“哥,你走之后,有人说是横天王部下,送来铠甲二十领、战马三十匹,还有块横天元帅金印。” 他看上去有点慌:“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人放走了,这怎么回事……横天王被招安了?” “真给官印了?” 刘承宗也一脸蒙,叫魏迁儿去集结哨长,进了延水关官署。 官署正好左右设下八张椅子,哨长们依次坐了,立刻七嘴八舌问起话来。 有问设官的,也有问兵力的,还有问反王聚首情况的。 刘承宗抬臂压下,待众人安静才道:“先说清涧议事的结果,到清涧各路首领百余,他们说此次入晋大军有十四万。” 曹耀、杨耀等人都不以为然,师成我吃了一惊,只有承运信了,瞠目结舌,惊讶道:“十四万?” “你看看别的哨长,也就你信了,这兵数都是他们自己说的。” 刘承宗逗了承运一句,对众人道:“真有十四万还跑到山西做什么,直接杀到固原把三边总督抽了,上百个首领,人太多。” “小首领我就不说了,有的首领那手下兵马还没承运管的骡子多,说座次,清涧排了座次。” 刘承宗胳膊撑在座椅扶手上:“第一是横天王王嘉胤,第二是左挂子,这里排完我站在中间,几个说自己有一两万人的首领都不敢往前坐。” 官署哄堂大笑,曹耀问道:“那咱排第三?” 刘承宗翻出手掌比出四根手指:“第四,第三我让高师傅坐了,我们以后时日还长,没必要跑那拿个短命鬼架子。” “至于兵力,肯定没十四万,混天王大伙都见过,前几日在延川还一块吃了顿饭,他全营拢共三千出头,就六百人能称得上是匪,到清涧开口就是三千战兵一万辅兵。”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 上天猴没跟着笑,有帮朋友说话的想法,认真道:“混天王早前被李卑追击,兴许是怕被人看轻,才多说些数目。” “对,他就是这想法。” 刘承宗收敛笑容接了一句,算是把混天王的事揭过,道:“我估计此次入晋兵马,六路也就三四万人。” 曹耀早就按捺不住了,这会见人们都不笑,干脆问道:“将军,那官职是怎么回事,朱家皇帝咱还没推翻,又在脑袋上请回个王家皇帝?” “往那一坐就给官职了,我还以为是随口说说,我是横天元帅,不沾泥是覆地将军、混天王叫混天将军,还有一大堆什么将军中尉的,哪知道金印都给送来了。” 刘承宗对此也很无奈,随后笑着起身道:“管他呢,有人送金子难道不好么,这草台班子没准啥时候就散架了,这不重要,我们日子还长,重要的是……我给他们划界了。” 延水关的守备署挂着副舆图,刘承宗借此便利,随手握马鞭在图上指道:“太原以南,绛州以北,纵横五百里,是我们和闯王的地方,不让他们进。” 几部哨长全听愣了。 刘承宗圈出来这块地方,几乎是山西最肥沃土地的三分之一。 杨耀问道:“将军割走一大块,他们愿意?” “不愿意咋办嘛,”刘承宗笑着反问道:“打一仗?他们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比之李卑如何?” 众人又是大笑,李将军成战斗力计量单位了。 但话说回来,真比战斗力,那确实没人敢在刘承宗嘴里抢食。 如今跟官军动过手的反王不少,但真正作战过的只有前头四个人,王左挂输了、高迎祥被打败靠刘承宗扳回一局。 只有王嘉胤和刘承宗两个人,在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中胜过官军。 这俩人还是王嘉胤猛一点,刘承宗在延安府以逸待劳,王嘉胤则是自起事之初就游走在边墙内外,不停捅延绥镇官军的屁股。 若没王嘉胤,陕北的各路反王都不会这么舒服,二道边墙的边军一经调动,一准被王嘉胤偷家。 刘承宗笑道:“不过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剑拔弩张,后头的人都不敢说话,说是六路入晋,其实也就三路,横天王和不沾泥一路,我们和闯王一路,左挂子和混天王一路,上中下,正好把山西分了。” “横天王那路过了岢岚州,有忻州代州,也是肥沃地方;左挂子如能打破韩城,河东河西尽是肥沃田地……承运一会记得把这舆图拿走。” 叮嘱承运一句,刘承宗才接着道:“不过我们确实占了便宜,有南北两路侧应,被大股官军截击的可能不大,最大的问题是吕梁山和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 八名哨长和上天猴都露出茫然之色,王文秀拢着大胡子道:“还请将军示下。” 刘承宗站起身来,手撑在桌子上用力按了按,稍稍组织语言,道:“诸位都是我刘狮子信任之人,那纵横五百里,我们占不完。” “我们这些陕西人,当兵的见惯生死轻视性命,饥民流民,也是踩着尸骨活到今日,山西旱情并非如此,那的百姓受些欺压,但还能活,我不想因我等入山西,让那些本来能活的百姓死了。” “若都涌入一处,我无法分辨谁为口吃的杀人劫掠,谁为取乐滥杀无辜。这外不能御虏、内不能安民的屌朝廷视我等为贼,它气数已尽视个屁,我们不能把自己当作害民贼,我们是反贼。” 几名边军出身的哨长轻笑。 不光笑这屌朝廷,也笑自己。 他们都为大明流过血。 若说大明是匹驰骋烈马,每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是血肉,后来才知道是草,是嚼碎了吞进肚里的草! 嘭嘭两声。 坐在椅子上的杨耀把脊梁挺得笔直,他在拍桌子:“将军说得对,我们是反贼,不是害民贼!” 荣誉感不能当饭吃,但吃饱饭了荣誉感很有用。 反观另一个百总王文秀就冷静多了,拢着大胡子看了杨耀一眼,轻笑一声道:“吃饱饭才几天啊你?我不管啥山西百姓,我的弟兄靠将军才吃饱饭,将军怎么下令我就怎么办。” 高显跟刘承宗对视一眼,笑道:“别看我仨了,曹哨长是老反贼了,我俩至多也就是个小反贼,这世道已经死太多人了,我也觉得少死点好。” 冯瓤嘿嘿笑笑没说话,只是朝刘承宗点了点头。 老反贼曹耀却陷入了思考之中。 刘承宗问道:“曹兄怎么想?” “嗯……这世道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曹耀皱着眉头长出口气:“但有个事,我们进山西,只是就事论事啊,你们听我盘算盘算,咱要干啥。” 曹耀摊开手来侃侃而谈:“兼并田土的大户,还有贪官污吏、欺压良善的士绅,打掉或把地分了,均田免粮嘛,历来造反失败的都这么干。” “还有藩王,那个庆成王府好多年了,我想得紧,打完他们有粮,回陕西,我知道承运之前说了要向山西渗透,像在延安府那样,带百姓抗抗税。” 说罢,他把手点在桌上:“可其实这是在帮朝廷,朝廷那帮想弄死我们的王八蛋,做梦都想干这事。” 曹耀把两手一摊,意思很明显。 藩王、土地兼并、乡绅大族,朝廷的沉疴宿疾。 “肤施县、安塞能成事,是有天灾、有军队,北有王嘉胤拖住边军,刘管队在延安府城镇着,我们先后在延川打路诚是运气是取巧,在延河河曲打李卑……奶奶的那仗真窝囊,也不是打不过,就,唉不重要。” 这家伙说着说着还跟自己急上了,拍手道:“我们在那,给百姓均田分地,带百姓抗税,那就是一呼百应众望所归啊,但你不走吗?你能带所有百姓走吗?你走了他们怎么办,继续抗税?拿头跟刀子抗。” “人家一没天灾,二来贪官污吏被杀了,三来收佃租的豪家大户也没了,交个税不至于破家灭门,投献还没了,如此一来……” 曹耀挥手在众人之间转了个圈:“我们进山西一趟,南边北边不敢说,朝廷今年在山西中间收的秋粮至少多一半。” 承运一直皱着眉头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曹管队,那我们留人继续抗税呢,把受伤老兵留下,教他们训练,和民壮、税吏、旗军打。” “可以。” 曹耀先肯定了承运的想法,而后道:“一定会有这样的人,日子过得满腔怒火不知该找谁报仇,你不给他指条明路他就落草、就上吊,他会铁了心去干,但还是那句话,山西不是陕西,别人家也不是黑龙山。” “那样的人才几个,去练他们,一家给我们出个壮丁,家里少个种地的壮劳力,老百姓生计不要了,练半年跟官军打一打,打完,这些人死了,村子被官军抢掠一空,下次我们再进山西,老百姓也会拿起刀枪对付你我。” 曹耀翻开手掌,无声地摇摇头:“中间的情况未必能比南北强。” 承运想再说些什么,手已经抬过头顶,最后又无力地落下:“那咋办啊?” 钟虎苦恼地把手在发巾在抓着,最后无助地看向刘承宗:“将军,这他妈也太复杂了,你跟我说把杀谁?” 刘承宗笑笑,说道:“其实曹哨长说的,我都想过,以前在陕西是没有条件,兵力有限,不是被这个撵就是被那个打,不能散入乡里控制村庄,也没法子考虑长远的事,也就杏子河,那够大。” “我们也确实在山西待不久,两山夹一川,进去难出来也难,但我还是想试试,我们走后百姓继续抗税会让心向我们的百姓死伤殆尽,那就不抗税了嘛。” 刘承宗说得非常轻松:“人啊,人比马重要、人比钱重要,人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这些人在,我们就不亏,给朝廷纳粮就纳粮了,大不了交秋粮我们再去一趟,就逮着官府抢又有啥不行?” “退一万步,让他们收上点粮又如何?那些村庄百姓心向我等,没了摊派,百姓收的粮更多,我们别指望百姓付出全部,人家能帮我们的时候帮了,就够了,别人凭啥为我们摊上性命?” 他不认为百姓会和官军死拼,内心里也反对在他们走后,百姓和官军死拼。 他从崇祯皇帝身上学到最大的经验,就是要知道别人是需要吃饭的。 让百姓抛家舍业抛妻弃子去投入训练,为他们造反事业增砖添瓦,这现实吗? 百姓要吃饭,吃饭要活着。 大多数百姓只有一种可能才会造反、才会死拼,就是不让百姓活着了,怎么都是死,其中一部分才会选择死拼。 “留下义军之名,这次百姓怕,下次百姓不跑,再下次百姓夹道相迎,饭要一口一口吃,反要一步一步造,我们比朝廷官军做的好,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刘承宗笑得格外轻松。 山西旱灾程度轻,但山西一样有边军,边军一样没军饷,一样吃不饱。 而官军不能抢乡绅、不能抢官府、不能抢王庄,官军只能抢百姓。 他们不一样,他们能抢的太多了,百姓反而是最没必要的一个。 收益低、危害大。 “不会有害处,你们只需要跟哨下军士把这些事讲清,同时严肃军纪,不得擅自劫掠,各哨战利五成上缴、两成留用、一成发给军官、两成发给士兵,做好这两件事就行。”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现在山西百姓眼中,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反贼不是害民贼。” 刘承宗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后肃容道:“全营结保,各级自上而下,哨长保队长、队长保什长、什长保军士,保证部下士兵会残害无辜百姓、勇敢战斗,违者上下皆斩……谁做不到,就回杏子河。”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眼看不见山 永和关守将没换人。 上次刘承宗趁夜潜越,担心后面官军,延水关上好几门炮都钉上炮眼推进黄河。 这次他不怕了,直接光天化日渡过浮桥,一回生二回熟,小野炮大重炮直接撵骡子、推炮车就过去了。 永和关守将也没那么见外,不是头回见了,何况看见刘字大旗就知道是谁,非常乖巧的派了胆儿大的出来,问问情况、申明自家苦衷。 “关内缺粮,朝廷也一年多没关饷,大王把炮架到关外也没用,确实拿不出啥能孝敬的,北边有条能过车的小路,刘二爷往那边去吧。” 怎么说呢,刘承宗一脸懵逼:“你怎么知道我排第二?” 前来指路的小卒说,李卑派人问过。 刘承宗突然大喊一声:“承运!” 把小卒吓坏了。 他哪里知道,刘承宗是大喜。 问清楚永和关守军数目、守将名字,直接让人搬银箱就过去了。 按人头发银子,一人五钱给他们粮食用,还专门给把总发了二十两。 一下子出去将近二百多两,不是小数。 全营八个哨长都看不懂他这意思,城头上的把总也傻眼了,说话都结巴:“这,这大王啊,我付仁喜四代戍边,不能跟你们走啊!你把银子收回去吧。” 说完城关上就吵架了,过一会把总又喊:“我不走,我弟兄你看上谁领走谁好吧?” 哪里知道刘承宗只是骑红旗在关前转了一圈,朝关上拱拱手。 李卑给任权儿说过,追击高闯王一路,李卑行军速度很慢,始终留了一部在后方,给他们在延长县从容应对的机会,都因为这永和关的付仁喜。 李卑派人问他见没见过刘承宗,他说没见过,还把刘承宗在山西黄河边列阵,说成是他自己带兵列阵吓走闯王。 这种不诚实、不勇敢,给朝廷创造假情报、自带干粮的间谍,应该好好奖励。 付出总有回报,城关上付仁喜心情复杂。 朝廷欠了一年多的饷,硬是让个给贼头子给关饷了。 敌人都知道可怜他,自己人不知道,这让付仁喜心里对刘承宗有些惭愧。 便又派人出来,告诉刘承宗第二个情报。 山西的旱灾在秋天下过雨、冬天下过雪之后,已得到缓解,但今年不闹旱,却比去年闹旱还乱。 因为山西的八千精锐勤王军,去年腊月于良乡哗变,随后溃逃奔回山西。 付仁喜说冬天还好点,不知是边军都藏起来过冬,还是冬季消息传送的比较慢。 反正他是开春后才察觉乱象,如今八千失去建制的饥饿边军,正在山西大地到处乱窜,地方上的文武官员,也同样人心不稳定。 山西勤王军哗变原因很简单,就只是三天的事。 朝廷旧例,官军抵达讯地当日,地方不给粮草。 这八千勤王军,由总兵官张鸿功所率五千晋军、巡抚耿如杞所率三千巡抚标营组成。 五千晋军随张鸿功抵达北京当日,兵部传令驻守京师东面的通州。 通州这个地方嘛,在此次后金入关的战斗中,对朝廷文武将官一视同仁,不管是蓟辽督师还是总兵官、兵部侍郎还是地方巡抚,都不给开门。 除非攻城,只有黄台吉撤退的时候这么干了,带走粮草。 所以抵京当日没饭吃。 次日兵部发来调令,调派张鸿功部去一百二十里外的北京西北昌平驻守,第二天自然也没饭吃。 第三日调派张鸿功部去距昌平一百二十里的良乡驻守,还是没饭吃。 巧就巧在这两天,宣大来的满桂、侯世禄也在兵部运筹帷幄的指挥之下,进行京师五日游。 这几位总兵官,在自家防区可从来都没窝囊过。 单就这位侯世禄,勤王路上还给皇帝带了礼物,是秋防有个蒙古将领穿金甲在阵前耀武扬威,让他杀了把甲和战马夺了献给皇帝。 可率军进入居庸关开始,倒霉日子就没听过。 晚上人还在蓟州、凌晨就留下炮兵部队到了通州、腊月发了正月饷,睡醒又被要走部分部队朝顺义赶,想回怀来吃个饭,巧了,遇见满桂和黄台吉。 满桂且战且退,退还北京;侯世禄的部队被击溃,收拢人手之后,他还是回怀来吃了顿饭,然后带家丁疾驰北京参加广渠门之战。 侯世禄的遭遇,传到山西勤王军的耳朵里,张鸿功约束不住士兵,军队在良乡抢了一遭,跑回山西。 但如果事情只进行到这,山西八千勤王军还有三千在京师。 崇祯爷很生气,拿了张鸿功,连带着还有巡抚耿如杞,都下狱了。 耿如杞冤啊,巡抚中间收到两次不必入卫的诏书,张鸿功是十一月十二日进的居庸关,耿如杞十二月二十六才抵达京师,没干啥事就关监狱了。 山西震动,刘承宗能理解。 耿如杞是报恩,他在天启朝做过遵化兵备副使,当时都在给魏忠贤修生祠,他不修;中堂挂着魏忠贤画像,别人参拜,他不拜。 后来被诬陷贪污六千三百两下狱,判斩刑。 临着行刑,天启皇帝死了,崇祯皇帝登基,救了耿如杞。 耿如杞说在镇抚司关着,每天都有人被押出去杀了,挺害怕的,幸得皇帝赦免,惊魂初定,让我回家养病吧。 皇帝不允许,把他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 总兵官部队哗变,关监狱没啥,人家巡抚满腔热血率军勤王,直接把自己勤进监狱。 这以后还有人勤王吗? 刘承宗心里挺复杂,夜里吃饭还给左右说,以后他们推翻大明,官位上一定要留个位置追封一下。 曹耀哼着笑出一声:“追封耿如杞?” “追他干嘛,追封朱由检,刑部尚,刑部侍……”官位还挺难给,刘承宗最后一拍大腿:“刑科给事中!别笑,我说真的,在刑部点卯特别适合皇帝嫉恶如仇的性格。” 时隔半年,刘承宗又回到了山西永和县的崖头山。 来之前他想过山西会是什么样,却没想到山西比陕西延安府的肤施安塞还乱。 当饥民跑一茬、死一茬,只剩下那些河畔河谷的村庄,刘家人重新建立秩序,又手握军队,肤施安塞两县已恢复了秩序。 别管是官面上的秩序、还是地下的秩序,有秩序就总比没秩序强。 但是在山西,郊野已完全失去秩序。 半年前这还只有一户人家,如今则被人修起山寨,盘踞了七十多个贼人。 刘承宗统率的八哨三队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进山西的第一场战斗,居然帮永和县百姓剿匪。 这边地形他们熟悉,贼人也没几个有本事的,围住山头,饭还没做好山上就投降了。 “问出来了,头目是仨逃兵,回来打家劫舍,三个院子,关了十二个婆姨、七个男子,还有十几具尸首。” 曹耀从院里出来,一脸晦气:“这帮人不地道,绑来不要钱粮,凌虐取乐……咋办?” 刘承宗带八个哨长在院子转了一圈,回去举手表决。 诛杀贼首及帮凶,全票。 放了婆姨和男子,七票。 收编余下俘虏,六票。 杀了余下俘虏,两票。 刘承宗在院子里召见那些被抢来、绑架来的女子男子,情形惨不忍睹。 妇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男子也没好到哪去,进院就跪下磕头痛哭流涕。 有个被砍掉一只手、四根手指的男子直接哭昏过去,又崩了伤口,辎重队的医匠都没救回来人就死了。 有五个妇人想回家,刘承宗让人给她们找了衣裳放走。 剩下七个妇人哭声一个塞着一个无助,恼得刘承宗头大,他就从没想过队伍里安置婆姨的事。 他们这一路免不了要和官军作战,带着这些妇人碍事得很。 那几个妇人最后推出个泼辣的,壮胆子上前行礼道:“大王,我们姊妹都本是附近良善人家妻女,被贼子掳来,俱是坏了清白。” “那你们不回去?” “哪儿还有脸回家,回去也是自我了断。” 最后暂时商议,将这几个妇人留在山上,编进了承运的辎重营。 余下三个男子倒是好说,和想回家的妇人一样,挑了掌令官带着回家,认认门。 刘承宗专门吩咐两个掌令官,路上要从他们口中打探打探消息,找找周围的目标。 魏迁儿的人也没闲着,塘兵稍作打扮,便散向四方打探。 去年他们过来的时候这边还旱着,如今有了勃勃生机,许多百姓又回来了。 就这么两天,早前回家的五个妇人,又有俩回来了。 她们是北边永和县和石楼县交界岔口山百姓,这个时代寻常妇人遇上这种被贼人害了清白的事,没有几条活路。 就算活下去,也饶不了乡里百姓的闲言碎语,人们会在背后戳脊梁骨。 最后往往也会因精神压力崩溃,或上吊、或填井。 她们敢回家,全是因为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娃娃。 其实也是满心死志,想着把娃娃养大就去死。 只是没想到,上天连这机会都没给她们。 前哨的掌令官报告道:“汾州卫的旗军出兵剿贼,越境过来抢了村子,放火烧了许多屋子,还把村里年轻婆姨都拉走睡觉了。” 好好一个庄子,先了遭贼后再遭兵,没了。 俩妇人也没别的亲戚可以投奔,只好再回来寻狮子营。 这个世界已经奇怪到一定程度了,官军烧毁村庄抢强妇人,贼人剿灭土匪收留幸存者。 随后数日,探查情报的塘骑一一返回,带回永和县的诸多情报。 刘承宗等人也定下策略,先从永和县开始,在离开山西前彻底掌握住这片土地。 这里关系到他们撤回陕西的退路。 随后兵分八哨。 高显一哨屯兵东北岔口山布防,防御汾州府方向。 钟虎一哨屯兵南方桑璧山,防御隰州方向。 同时这两哨人马把沿芝河南北纵贯河谷的永和县堵住,不让消息走漏。 师成我工哨与刘承运辎重哨就地驻扎崖头山,不负责战斗,只需修筑营寨,同时与永和关守将付仁喜加强联系。 余下各哨划定地盘,在永和县东西穿山而过,于城外各乡实行均田免粮。 刘承宗则带曹耀移师永和县治西山,远远瞭望这座被两山包夹的县城。 “必须占领这座城,而后才能考虑北打石楼还是东进隰州。” 前者属汾州府,有汾州卫;后者属平阳府,有平阳卫。 其实这几天各哨传回来的报告让人想笑,这边山里的乡村连民壮都没有,成了匪徒乐园,诸哨全都在忙着剿灭游荡各地的土匪。 在此之前刘承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进山西的事居然会先从剿匪开始。 “我觉得东进隰州合适,东进隰州,穿吕梁山就直接进了山西腹地……” 曹耀说着突然问出一个非常欠的问题:“狮子你见过平地么?” 刘承宗白了他一眼,陕北确实都是山,放眼望去很难找到看不见山的地方,但他去过长城外边:“秋防烧荒出口外,你说我见没见过平地,不就全是沙子么,谁没见过。” “不是沙子,是田地,一眼看不见山,平的,全部都是良田,见没见过?” 刘承宗被问住了。 一眼看不见山,这个问题对他这陕北人来说太难了。 另一份记忆倒是知道平原,却也没在平原上看过辽阔田地,平原在他脑袋里只是一个概念。 他只好摇摇头。 曹耀指着东方说:“你和首领们划下的那片地,太原以南就是平的,但还不够大。” “我老家河南,那真是平地田土一眼望不到边;还有你嫂子老家北直隶,没有峁、没有塬、没有梁,全是大平原,脚下踩的土地,全都能种粮。” 曹耀伸手朝前怼过去,用了个很夸张的比喻:“从黄河边大名府跑马向北,直着撞到昌平州,一个弯都不用拐,平的像张纸。” 刘承宗听呆了,那得有多少田? 他突然明白太原的名字从何而来,比大原还大一点。 而曹耀说北直隶更大更平。 这突然让他在心中涌出巨大冲动,我要去看看。 我一定要过去看看,先看看太原以南的平原,再去看看北直隶的大平原。 “这次我们先过吕梁山,下次就过太行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早就来了 三月初三,永和县西面霍家庄。 此地处二省交界,远离城池,户不过百余,唯独春光明媚时,山间古柏云雾缭绕,景色美不胜收。 这里本就田土贫瘠,早些时候不过为荒山野岭,有一霍姓秀才采买土地,率仆童开垦修起亭台。 后来那秀才考得举人,在南方仕官十余年,回还乡里定居此处,代代繁衍,方有今日的霍家庄。 到如今,庄上已经传了六代人,出过两个举人、七个秀才,最高的霍老爷做到了正六品的扬州通判,前年升任正五品的赣州同知,但听说那边矿奴正在作乱,就没去上任。 何况这升官也着实没啥意思,跟贬职一样。 官职品级提两级,可实际上扬州的通判,那能和赣州同知一样吗? 霍老爷为人清廉,在扬州四年,没给富家大户干过作奸犯科的事情,除了胥吏送上来每人都有的常例银,其他的分文不取。 在扬州四年,霍老爷不让家族亲族任何人买田置地,每年将常例银七千四百两及俸禄折银六十五两运回老家。 常例的数目很吓人,可是在扬州,不能不要。 这份银子,是各县胥吏,在收各类钱财时,专门留出一份上交。 下面从知县到不入流的典史都有。 至于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七品的推官甚至就连知府衙门里不入流的司狱也有。 他们都有了,不得再一份送往京师? 人人都有,你通判不要? 不要你来扬州干嘛? 何况你就是不要,百姓依然是朝廷收一两,官府收二两。 你爱要不要。 那可不是山西陕西,放着官位都没人去做,一个县搁个典史主簿就算有官了。 扬州府有完整的官僚体系,小小胥吏都能让人抢破头。 想起在扬州做官那几年,霍老爷看了太多修园子、逛青楼、买瘦马的事,吃喝玩乐纸醉金迷。 有人豪掷万两做金箔,登上金山顺风洒,任满城百姓争抢,只图一笑。 他那点年例,在扬州也不算个钱。 回到山西小山村的霍老爷就不太想见人,家里人说要在汾州府买座大院子,他也不同意,就固执的住在永和县的山里。 每天看看山看看树,吃饭尿尿喝酒睡觉。 财富,别人的财富。 有时候看见别人挣了三五百两,心想真厉害,我也要努力。 有时候看见别人挣了三五十万两,就会怀疑这个世界。 见惯那些,人这辈子就没啥活头儿了。 就算物欲横流,反正别管干啥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要是忧心家国,别管干啥一个六品官对这些事也莫得办法。 突然,家生子快步跑上山间凉亭,沉重的脚步声打断霍老爷的遐想:“慌慌张张,再把你摔着,出了什么事?” 家生下生撑着膝盖,撩起潞绸做的箭袖直缀下摆,擦了把汗道:“爹,山上来了不少人,举旗鼓刀枪,不少人还穿了西面边军的棉甲。” “西面边军?” 霍老爷有些惊慌,向山下望却望不见人影,深吸口气镇定后问道:“是永和关那付仁喜饿疯了?他若要钱就让账上支二十两给他,回头老夫递个条子,混账东西,敢举刀枪来家里,不想活了。” “不不,不是付把总,陕西边军的甲。” 家生仆人也说不清,只好回臂指着后面道:“爹快下去看看吧。” 明代律法对仆人数量有规定,所以多出来不叫仆人,都是义子义女。 “走。” 霍老爷不再多问,走出两步返回凉亭拿上酒壶,随仆人一路下山。 走到半山腰一拐弯,就能瞧见霍家庄的模样。 霍家庄在山峁上有堡子。 前年陕西的王二刚造反仨月,这边就开始修堡子了,中间至多晚了个书信送到扬州再回来的时间,随后就用黄土垒出四方土围,墙高且厚。 百十户人分散居住的两个庄子则在土围外面两个山头。 山上旱作梯田绿油油,种的是刚长出尺高的玉米,快到该追肥的时候,田间到处堆着腐肥。 起初霍老爷没瞧见人,但就算仆人没说,他也能从庄中族人子弟格外慌乱的模样,对局势略知一二。 庄户正赶着车羊牛马向堡里跑,到处鸡鸣犬吠。 族学念书的后生,也都取了弓弩刀铳,被先生带着登上堡墙。 霍老爷也赶紧往堡子处跑,随后就看见了来人。 先是零星十余人自山道来,个个做塘骑装扮,身着泡钉轻罩甲、头戴勇字铁盔,背插各色小旗,走马山道。 各以三人一队,或扼住山道、或占领田峁、或绕过庄堡,择要处登高,有人持弓侍立、有人举旗示意。 随后片刻间,忽而或坡地十数骑持矛携弓越上,或林间十余人肩扛鸟铳走出,或官道马拉人推火炮。 待霍老爷登上堡城,四面八方,早已盔枪遍野成百上千,看得他心惊肉跳。 族里侄子骄横惯了,上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道:“这帮丘八,大伯,我去问问他们想干嘛!” “你快算了吧,他们有恃无恐不是兵,看见那面旗没有?” 来的若是官军,霍老爷心里若有半个怕字,就叫他倒立走到张家口。 可显然这帮人不是兵,侄子顺着望去,漫山遍野的盔枪之中有面赤旗,上面简简单单用金线走出个刘字。 “来的怕是秦地贼寇。” “秦地贼寇,旱灾饥民?”大侄子像见了鬼:“旱灾饥民不能长这样吧?” “旱灾饥民当然不长这样,但秦地只有一个刘,延安刘承宗,先杀游击再杀参将,可恨捐造的红夷大炮不在。” 霍老爷脸上谈不上变色,提起酒壶饮了一口,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你也别出堡了,去我房中把烟斗拿来。” 拿烟斗? 大侄子一脸不情愿,转头派个仆人去,自己又回来问道:“大伯,这,这若不是兵是贼,我们可咋办?”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能咋办?让他们围着吧,有水有粮又饿不死你,去别一直在我身边转悠,把狼烟点了。” 大侄子应了一声,跑下去了。 霍老爷扶着堡墙的城垛,胳膊使劲但止不住腿颤,这人怕起来是真一点都控制不住啊。 他心说,当年自己还不愿修这堡子,现在看来,没准要靠这堡子救命了。 他本来确实不想修。 收到信那会霍老爷喝多了酒,正在瘦西湖赏雪。 都没仔细看信,只听送信的仆人说家里要修个堡子,估算要花六百两。 六百两,舍不得啊。 像他们这种在扬州做官的,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成日里,有盐商子弟带着吃喝玩乐,走哪都用不着花银子,享受的都是最好的,挥金如土。 可另一方面,这些都是空中楼阁,谁不知道这幻象随同权力而来,自然也会随同权力而走。 轮着自己从兜里掏银子,掂量掂量俸禄,一下子扔出去十年的俸禄,谁心里受得了。 可受不了也没办法,边上有人呢,不能落了面子,便应下了这事,在老家修起一座堡子。 当时霍老爷可从没想过,这堡子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不过若硬要说他抠门,倒也不是。 可能是心里有愧,去年听闻东虏攻入蓟州,他当场掷出白银六百两,委托泽州卫调泽州匠人捐造千斤铜红夷炮、千五百斤铁红夷炮各一门,打算捐给朝廷装备山西入卫援军。 一样是六百两,这六百两他连眼都不眨,就丢出去了。 炮价其实不贵。 工钱、料钱加一点给大号丘八指挥使的好处费,就是霍老爷捐铸一门红夷炮的造价。 不存在匠人手艺的附加值。 但非常讽刺的是,只要指挥使的好处费给够了,就能保证匠人工作积极性,手艺就不会出问题。 从天启年就开始了,这年头流行给朝廷捐造红夷炮。 这会炮铸好了,正由泽州往这边运。 不往家里运也没办法,这他妈的张鸿功和耿如杞都被下狱了,他就是捐,捐给谁啊,总不能自己推着炮去北京吧。 霍老爷心想,这后金咋就不早点入寇呢?后金早点入寇,他就早点铸炮,皇帝就早点把张鸿功耿如杞下狱,红夷炮就能早点进家。 虽说没技艺精湛的炮手,霍老爷不做一炮崩死刘承宗的美梦,可好歹两门重炮在墙上摆着,外能惊吓群贼,内可鼓舞士气。 他知道刘承宗,去年整个冬天,士绅们走亲访友聚在一起赏雪看山,延安府的参将李卑死在上任途中,是他们最大的谈资。 一个人知道会在心里暗笑,两个人知道能交换见解,三个人坐一块,就能把事儿聊明白了。 喔,原来前头还有游击将军路诚也死在刘承宗手里。 这从侧面证明了刘承宗的实力,不过也不妨碍士人们坐在一起嘲讽丘八,一脸拳拳爱国之心的恨铁不成钢。 当然冬天的侃侃而谈,更不妨碍霍老爷这会儿两腿打颤快尿出来了。 吹牛嘛,谁还没个这毛病了。 霍老爷正在墙头上数人头呢,刚数到二百,有人在几面盾牌护卫下走到堡下,高声劝降。 霍老爷带着颤音儿骂道:“降个屁,尔等贼子等着,朝廷大军一到,这就是你等葬身之地!” 硬气归硬气,他嗅着鼻间呛鼻气味,回头看向堡内升上天空的黑烟,心里也非常清楚,如今他们全族上下的命运,已经不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要看汾州卫、平阳卫还有永和关把总付仁喜那帮丘八,啥时候先来。 付仁喜先来。 其实准确来说,若以这座坚固土堡的方圆一里为界,付仁喜来的要比霍老爷还早一点。 正对土堡的山峁上。 刘承宗头顶垫狼皮毛的钵胄,放下望远镜转头问道:“付兄,你说的就是这座堡子?” 付仁喜就站在他旁边,穿着质地还不如霍家仆役好的戎服直缀,面上蒙着黑巾,低头弓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悄声道:“将军,别喊我姓!” 他在心里直骂娘,头一回干这事本来就吓死了,刘承宗还喊他姓! 回头这帮贼人叫官军剿了,抓个俘虏一问,他不就完蛋了? 刘承宗看他这般小心,笑出了声:“那我叫你啥啊?” “叫我……叫我一箱金吧。” 这外号不错,富贵。 刘承宗会到这来,完全是因为付仁喜。 他一直以为承运胆子小,但这小子其实胆子一点儿都不小,只是没杀过人。 他把承运的辎重哨和工哨都安排在崖头山,师成我负责修堡子、承运负责帮忙,并观察永和关驻军动向,有可能的话联络联络感情,聊聊以后从山西往陕西运物资的事。 谁承想刘承宗头天刚走,当天夜里承运就自己一个人进了永和关,找付仁喜吃饭去了。 一晚上一顿饭,吃出个霍家堡。 刘承宗知道这事快气炸了,把承运狠狠臭骂一顿,哪知道这小子居然还顶嘴,说什么付仁喜杀了他也没好处,怕他干啥。 不过将心比心吧,承运但单身进永和关,换来了付仁喜敢单身见刘承宗。 “就是这堡子,这霍老爷从前是扬州通判,每年两三万两银子往家里运,他家这堡子绝对有钱!” “两三万两,是每年两万两,还是每年三万两,你看见了?” 刘承宗对别人估算的数目信不过,他刚买下刘家庄的地时,宋守真那帮人打听情报,还有人说黑龙山有上万两呢。 不是亲眼所见,以讹传讹,到底有钱没钱谁知道? “我没看见,但肯定有钱啊,去年他还给山西捐出两门红夷炮呢,那炮估计二月刚造好。” 付仁喜道:“将军是怎么打算,就这么围着?拿炮轰他啊!” “你说的很好,不过先不着急打他,围两天。” “将军,你要围着,我可就不在这陪你了。”付仁喜心里还是很担心,便道:“那说好的银子?” “放心,答应你的事不会变,你确定这堡子有一万两?” “确定,绝对有一万两,没有你破了这堡子回头就拿炮轰我!” “那好,回头我让承运送一千两过去,五百两给一箱金,五百两帮我买药,事成之后,还有八百八十两,分给关里所有弟兄。” 说罢,刘承宗对付仁喜点点头,派一队人护送他回去,转头再度望向堡子露出笑容。 不占领永和县东进,北方汾州卫旗军越境,会截断他的退路。 这座堡子很合适,官宦家庭,还有巨额钱款。 现在就看,汾州卫和平阳卫哪个会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心想,都是胆小鬼也无妨。 那我就等那两门炮。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没了 消息比刘承宗想象中来得早一些。 付仁喜在半日后去而复返,待来汾州卫的消息。 “将军,汾州卫左千户派人来问我情况,想让我向他们求援,以便汾州卫旗军越境,我该咋办?” 这消息并未让刘承宗感到高兴,也不是害怕,而是带来深深的怀疑,他问道:“他们收到消息这么快?”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古之名将,不配谈战略战术。 哪怕有另一份记忆,但那份记忆能提供的只有未来高瞻远瞩的眼光,真照那份记忆去行事,走不了两步就死了。 毕竟那是位连二十五人下副本都协调不好的角色。 但那份记忆依然给他带来很强的天赋,计算。 在最基础的工作中,大量复杂的计算,在他这里变得简单。 汾州卫在汾阳,距此处有百余里路,中间还要穿过吕梁山,就算有人看见狼烟往那边报信,这会也还没过吕梁山,怎么可能付仁喜这边就跟汾州卫联系上了呢? 人均李卑? 他不信。 不过由不得他不信,付仁喜道:“汾州卫的左千户驻扎在石楼,好像前些日子派人偷偷摸摸越境过。” 刘承宗稍加思索,在心里把这份情报,与崖头山土匪中解救出的妇人情报相对照,对上了。 那两个妇人去而复返,说家里被贼人洗劫,而后又被官军烧毁,料想就是汾州卫官军干的。 这些人还没走,依然驻扎在石楼。 看来是洗劫上瘾了。 “他们想越境,那一箱金你就让他们越境,求援,不过要向汾州卫求援,跟他们说,我的人很多,要把汾州卫全军拉过来才行。” 哪知道刘承宗这话一出,付仁喜大惊道:“将军,这绝对不行,我不知道陕西是什么情况,但在山西,卫所旗军可不比边军弱。” 卫所旗军不比边军弱? 这可能吗? 杨彦昌都不敢说他的旗军比边军强。 但付仁喜就这么说了,而且还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汾州卫和别处卫所不同,那本来只是个守御千户所,成化年升为汾州卫中所,左右两所则是庆成、永和二王府的群牧所更改,他们那直到现在,还是和汾阳东西两府相近。” “王府对他们谈不上好,但他们在吃饭上,确实比我们强。” 窝囊不窝囊,官军还没人家卫所旗军吃得多。 心里想归这么想,刘承宗不是个托大自傲的人,他在心底盘算片刻,对付仁喜道:“那既然如此,你就向石楼传信,说我这人多且弱,容易击败,却会四处逃散,让他除左所外再找七八百人前来帮忙。” 刘承宗呆在这,是想围点打援。 他的人已经将道路情况探查清楚,由永和县东进平阳府的道路只有隰州一条。 过了隰州,就要在吕梁山的北、中、南三条山道选择其一,通向汾河平原。 道路很多,但其实刘承宗并无选择机会。 北路前往汾阳、中路去往霍州、南路则抵达临汾。 汾州卫就在汾阳,平阳卫则驻扎在临汾。 这两个卫所决定了不能贸然进霍州,否则会在平原上被南北夹击;而汾阳到隰州的路,则能再向西抵达永和县;临汾却没有第二条山路能绕到他背后。 所以想走临汾,必须先打掉东北的汾州卫;想走汾阳,也一样要先打掉平阳卫。 不需要全歼,只要能一次性歼灭其大半部队,让剩下部队不敢野战,这事就成了。 还真别说,付仁喜特别贴心,完全不会站在官军的角度,为汾州卫考虑问题。 付仁喜祖上四代戍边,祖爷殁在口外,爷爷阵亡朝鲜,父亲死在辽东。 到他这代才终于做上了把总。 可他想去辽东啊,不愿镇守这座无人问津的关口。 长久来付仁喜都因如何达成理想而困惑。 要去辽东,就要有精干之兵,想要有精干之兵只要让部下吃饱,想要部下吃饱就要洗劫百姓。 可是洗劫百姓他的部下就不再是精干之兵,有张鸿功的先例在前,即使吃饱了到京畿还是一样要哗变。 付仁喜躺平了,他啥办法都没有,直到那天夜里承运叫开了他的关门。 二人推杯换盏,杯里装的是粗茶沫,承运说的话却给他打开一扇新的大门。 官军不是抢富家,就算抢百姓还是吃不饱,但流贼能抢。 流贼抢了分他些许,算上朝廷划拨的半数粮草,他的兵不就能吃饱了吗? 只是这一样会让他迷茫,那我该干嘛? 人活着不能只为些口腹之欲吧,尽管吃饱饭很重要,但付仁喜其实一直能吃饱,只是他的兵吃不饱,所以兵没理想,他有。 他也不打流贼,单就吃饱饭歇着,歇一辈子,以把总之身归乡闲住,又有什么意义。 承运说:这还不简单? 刘家人对这种事是有操作经验的。 甚至摆出了一二三四,首先,把地方行政机构打掉;再把通信往来的驿铺打掉;然后成建制歼灭官军;最后输给付仁喜。 那不就是人头么,人头是问题吗? 付仁喜做梦都想不到,困扰他整个冬天的问题,就被一个延安府来的年轻人轻易说开。 你想去辽东,爷送你当参将。 当了参将不得去蓟镇任职一下? 断不了跟东虏打的机会。 付仁喜觉得行,而且他看这霍老爷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我部下军士哪个不比你个尸位素餐的东西有价值?凭什么你王八蛋锦衣玉食,只是他惹不起。 没办法。 现在有人要惹,付仁喜说什么也要添把火。 在永和县北方的石楼县,荒村里来自汾州卫左千户所的旗军分兵驻扎四个村子。 左所指挥使张展正在向麾下千户、百户训话。 汾州卫的三个所,每个所都有指挥使,张展祖上在成化年间最高做到了山西都司都指挥佥事,后来因役使军伴被人举报,降职当了左所指挥使。 后来经过这么多年,左所指挥使一直是他们张家人。 没再犯过错被举报,也没再给朝廷立过功。 凑合过呗。 但到近些年,凑合不下去了。 其实和付仁喜的道理一样,凑合过不下去,就得找人依靠,它山之石能攻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别人能解决。 同时自己也能解决别人解决不来的事。 比如王府庄田的扩张,田主活着不想卖田,死了不就可以了? 手下旗军为了活命,当个伥鬼寒颤吗? 不寒颤。 不过这两天,张展很生气。 他在崖头山的手下,失联了。 那是一帮汾州卫左所外编人员,像他们那样的人,张展手下还有几伙。 由各地游手好闲的贼子、土匪、强盗、流氓组成,尽管是真正的乌合之众,但都有把柄在张辇手中,非常好用。 他们最大的优点是口风紧,即使被官府捉到,也不敢泄露与汾州卫的联系。 由他们、汾州卫、庆成王府,构成一个盘踞在汾州府巨大的蛛网。 这事从去年冬天有了新变化,很多入卫援军溃逃回来,组成各种贼团在山西各地行动。 按理说这些贼团应该给汾州卫的行动创造更大便利,但张展不在乎,地方官府对他毫无威胁。 反倒是这些贼团,会抢他们的食,甚至对庆成王府的王庄产生威胁。 他派去崖头山观察情况的士兵跑回来,没能带回崖头山的情报,反倒带回来霍家庄被贼寇围攻,点起狼烟的消息。 霍家庄的霍老爷……张展有点印象,在扬州当过几年官,回到家乡看不上这儿、看不上那的,自个找他妈个小山天天窝着。 看不上有能耐你回来干嘛?就在扬州待着呗。 挺憨一人,反正张展看不上那样的玩意儿。 这会没找着崖头山的消息,得到霍家庄被围的情报也不坏。 那毕竟是个在扬州当过几年官的,家里存的银子少不了。 贼子未必能把他堡破了,但张展能啊! “都给我听好咯,到了霍家庄,先收拾掉那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贼子,回去都告诉手下旗军,全他妈给我好好约束。” 张展用威严的目光扫视过手下百户:“别拿出那副比强盗还像强盗的德行,要让霍老爷知道汾州卫左所,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有百户问道:“将军,都秋毫无犯了,那还管他霍家庄干嘛?我听说那霍老爷可抠门得很,就算除了贼,也不可能给我们啥东西吧。” 张展深深为部下的脑子感到担忧:“你想要啥东西?不秋毫无犯,霍家堡那高墙,不指望人把我放进去,你用头给我把堡子顶破?” 这么一说,百户们便恍然大悟,原来指挥使说的不是真秋毫无犯,而是暂时秋毫无犯。 张展算着时间,在村里睡到半宿,自汾州卫赶来的陈千户率部抵达,麾下兵力达到一千七百余,随后才让百户们把柿饼子给旗军分了。 柿饼是隰州百姓过年时祭祀灶王爷的东西,正好被他们抢了。 或许在这个复杂的历史时期,每个带兵的人都有自己的自信。 对张展来说,他在心里就没考虑过围困霍家堡的贼兵实力。 他参加过山西的武会,对宣大边军也有所了解,那些边军在伙食上比他的旗军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战斗嘛,纪律和士气最重要,但这两样只有吃饱了才配提。 这年头,能想一想这两样东西,就已经很厉害了。 贼,贼能吃饱? 贼能谈纪律? 张展不信。 次日天还没亮,来自汾阳卫的一千七百旗军收起旗号开拔上路,他们离霍家庄有六十里路程,但走得并不急。 自寨塬经四十里山,走葛家河进永和县,路上顺道抢了个村子。 这次他们没放火,头天把男丁杀光,睡了一宿第二天把妇人也杀了。 听着人们尖叫逃窜,张展心里觉得挺可惜,对着血流满地的尸首,他说:“要怪就怪霍家堡的贼吧,若非他们,我也不来。” 经过一夜休整,整支队伍士气高昂,向霍家庄继续开进。 张展尽管在内心极为自信,但接近途中仍然非常仔细,间隔三十里就放出哨骑,不过直到接近霍家庄五里,才终于见的贼人哨兵。 贼骑哨兵不敢跟他们打,丢盔曳旗向南西面山谷跑去。 收到前哨回报,张辇看着哨兵缴获的朱漆勇字盔,露出稳操胜券的笑容。 就这水平? 大军旋即分出两路,陈千户率军自侧翼山道直扑贼兵后路,并派步行翻山联系永和关守将付仁喜,而后亲自率本部自正面向山谷缓缓压上。 “将军,汾州卫主力已过前哨隐蔽的山口,正在向后哨北方前进,其派遣一部偏师自山北绕行,那边是中哨把守山口。” 塘骑队长魏迁儿憋了一肚子气,在山上向刘承宗报告道:“我的人都退下来了,他们把北边个村子全杀光了。” 魏迁儿的塘骑前出了五十里,每时每刻都在向霍家堡的刘承宗传递情报,包括昨夜。 塘骑队的成员虽说不是边军出身,但对手是卫所旗军,他们毫无畏惧,且经历过与李卑的战斗,他们已经是艺高人胆大的角色了。 最近的时候,张展的哨兵在山里设哨,魏迁儿有个塘兵就在哨兵脚下没来得及撤走,蹲了半宿都没被发现,最后趁换防时溜走。 张展的部队几乎完全暴露在刘承宗的眼中。 他们正一步步走进山谷,杨耀率部在后;王文秀率部在中,冯瓤与曹耀则在最后等着他们。 刘承宗在霍家庄外筹划,对着画出的草图来回比划,最后得出结论:“看来敌军偏师会先和中哨撞上,然后才经过后哨的伏击处,魏迁儿去传令。” “让承运看好永和关,冯哨长带兵支援王哨长,提前和官军交兵,先灭主力,后包抄偏师。” 他转头对一旁等待良久的高显道:“高兄,这老霍家的土围子,就靠你先堵着了。” 随后,他率家丁队与曹耀向山南高地移动,营属炮哨的军士正隐蔽在那里。 那是可以炮击山谷的险要之地,也能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很快,北方三里之外,传来军队交兵之声。 刘承宗和曹耀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兴奋之色,汾州卫的左所……没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汾州卫左所 汾州卫旗军不是一支正常部队。 刘承宗在山上看得清楚,他们兵阵散漫却士气高昂,就连拿兵器的动作都不对,却并不瘦弱。 这跟他们从前遇到的官军,不论旗军也好、边军也罢,都有很大区别。 这世道已经不允许普通人强壮了。 他们是贼。 复杂山道让传令塘骑跑得慢了一点,后哨长王文秀也对命令有些迷茫。 战前后哨得到的命令是在山上隐蔽,待汾州卫旗军与西边的冯瓤接战后,再于敌军的中段突击,尝试将敌军拦腰斩断,而后自中心向首尾挤压敌军。 但现在接到刘承宗的命令,让他赶在冯瓤到来前向官军展开进攻,那么后哨就由辅攻变成了主攻,问题是他们的位置非常不好。 官军前阵已经走过去一二百人,进攻会让他的五百人直面敌军大部队,行成半包围。 只是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王文秀当即把心一横,朝刘承宗所在的山上看了一眼,率大队自潜伏的山间涌出,自山道快速下山,结出阵线,向官军推去。 行军中的千余旗军猛然在侧翼发现敌人,极为慌乱,不过紧跟着就被百户们把队伍摆正,随后五个百户以横阵迎敌遮蔽战场,为两名百户领兵绕袭创造机会。 在依然维持世袭的卫所,旗军战斗力未必能有多高,但他们对百户千户的服从性都很好。 毕竟几代人服从于几个家族,服从命令已成本能。 轰然之间,曾属于李卑部的三门重炮在山间平台推出,其中一门炮口喷出火光硝烟,推双轮炮车猛烈后座。 曹耀在离炮位稍高的平台上,用半截火绳引燃烟斗,看那颗铁弹自上而下轰击兵阵,在人群中打碎一颗脑袋,自言自语道:“这和河曲那场炮击差太多了。” 他端着烟斗转过头,嘴边伴他说话喷出烟雾:“快装弹,三门炮瞄准敌军一阵,待中哨距敌六十步再打。” 曹耀的炮兵指挥经验其实也不多。 他过去在京军火器营,学到很多关于火器操作上的知识,但对于具体的炮兵指挥,实际上是跟刘承宗并肩作战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他最熟悉的火器是三眼铳和佛狼机炮。 炮兵尤其难练,尤其是刘承宗的炮哨……他们不像边军有固定的火药配给,而火炮的弹药消耗又太大。 从李卑那弄来这三门叶公神炮,炮是好炮,消耗弹药也好。 一门炮打一次,够炮哨二百杆火枪打一次。 整个冬季,营属炮哨的实弹训练都是放铳,火炮一直是装填模拟,所以如今炮手们对装填十分熟悉,不过在具体发炮经验上,这是第二次射击。 直到现在,曹耀也没把这三门炮玩明白。 但对于指挥炮队发炮的时机,河曲攻破李卑阵线、再加上如今在远处轰击,让曹耀产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这颗炮弹打得挺准,基本上与炮手技术没太大关系,只是炮好。 但单颗实心弹对地阵轰击,造成的震慑力极为有限,不论眼前的卫所军还是罗汝才的叫花子队,都不会造成溃败现象。 而调集大量轻炮,在敌军坚阵正面或侧翼,隐蔽于我军步兵阵线之中,近距离集中火炮,以实弹、散子混合单轰一面,能造成更大战果。 射杀射伤前线军官、传令兵,还有巨大的声音,都能暂时打乱敌军指挥,炮火硝烟则能进一步遮蔽我军步兵突击,从而破阵。 看了眼身边全神贯注观察战场的刘承宗,他没说出来。 只是打定主意,下次作战要向刘承宗建议,炮哨携带二十门轻炮与任意一哨混编开进前线,看能否重演对李卑军阵的破阵效果。 很快,山谷中两军即将接战。 卫所军的阵型调整完成,由面朝西面的纵队改为面南背北的两个横队,前横队以五个百户部组成,拉出很长的宽度。 后横队以三个百户部组成,并集结所有车辆围出方阵,把中军、辎重、牛驴护在中间。 两个横队中间的左右翼,各有一个百户部缓缓前出,同时在他们身边还有各百户部分出的马队。 左翼的马队正在向东脱离战场,想必是官军因炮击而发现刘承宗的指挥位置,正想伺机攻上山来。 不过这是徒劳,刘承宗这处山头,要从东边很远的地方才能绕上来。 前横队最前的鸟铳手开始射击,鸟铳闷响声在山谷中回荡,稀稀落落的硝烟在阵前飘起。 王文秀部的前队有人中弹,被打倒在地,其后军士破缝避开,随后再度闭合。 那被击中的战兵没等太久,又挣扎着从战场上爬起来,好像左臂出了点问题,没能再举起的长矛,便抽出腰刀,提刀小跑跟上队伍,在队后补上位置。 官军已完成变阵,刘承宗转头道:“舞白旗,自东向西。” 他身后有数名家丁持各色大旗杵地侍立,持白旗家丁闻言出列,高举旗帜出列,在山间平台边缘自东向西跑过。 曹耀用两门炮向敌阵轰击,轰鸣炮声里,东面山口,杨耀所率前哨骑骡牵马自山道奔出,朝官军左翼奔踏而进。 王文秀的后哨跟官军接战,两个兵阵相互撞击,三眼铳、火铳在两阵之前打出蓬蓬硝烟,时不时有小口径野炮在阵前轰响。 官军右翼马队试图绕击王文秀左翼,被两门涌珠炮打死打伤战马数匹。 马队冲至近前十步,王文秀左队不动,枪矛长牌破缝林立,三眼铳与火铳手自兵缝上前轮射。 使官军马队丢下十余具尸首,向后撤出射程。 官军左翼马队正闷头向东狂飙,突然看见前方大股骡队杀来,一时间惊慌失措,整个队伍在短时间被快速逼停,随后用比奔跑更快的速度调头向本部返回。 返到一半,迎来官军自中军派遣一骑,短暂喊话几声,马队又再度转头朝杨耀部骡队冲去。 此时双方距离不过二百步,杨耀前哨不少士兵已在骑行过程中换乘战马,向前迎官军马队奔杀而去,两支马队杀到一处,就像两团火焰撞在一起,迸得火花四射。 有持矛追击、扬刀砍杀的,也有纵马持弓、肆意驰射的。 而杨耀的骡队绕过交战区域,继续向前推进。 这一幕令官军大加惊慌,尽管前面七个百户部和王文秀打得有来有回,还是在阵中产生动摇,中军的车阵散开,两个百户部向东面列阵。 留守中军最后的人,为牛驴挂上车辆,准备随时向西开溜。 刘承宗俯视战场,官军右翼袭击王文秀不成的马队收到新指令,放弃继续袭击,转而向西奔去,为中军探路。 也不知汾州卫的军官做出了什么心里斗争,就在马队刚刚向西探路时,中军的车马又解了下来,车辆重新组成方阵,并且整个阵线开始收缩。 刘承宗悟到了,自己把官军往西驱赶的意图暴露的太过明显,既然后路都被堵住,官军没理由相信前路安全。 该晚一点再让杨耀出击。 不过这也无妨,冯瓤率本部与曹耀的二百铳手混编,自西向东缓缓逼近。 官军车阵第二次集结,中间的距离散开了一点,让车阵更大,卫军队形缓缓向中心收缩。 有些人想逃跑,东边的往西边跑、西边的往东边跑,看看哪儿都是敌人缓缓压上,最后只能次第撤入车阵。 这正合了刘承宗的心意,他本就不想让这帮人跑,整个计划从制定时起就没打算击溃。 他要全歼,要么降要么死。 可是显然,这伙官军并不想降,至少暂时不想投降。 外面五部尚在战斗,车阵中的旗军便取下车上铁镐锨铲,挖土填埋车阵缝隙。 刘承宗皱眉把望远镜递给曹耀:“这是打算死守?” 下面的王文秀尚在与敌军僵持,杨耀的马队已把官军马队击溃,俘虏数十骑,解下铠甲兵器留下十余人看管,转而再度向官军车阵进发。 而他的骡队则在车阵外百余步下了坐骑,以步兵列阵,持弓逼近,用箭雨打了两阵,效果不大,反被鸟铳打伤一人。 转而退下来分兵包抄官军前阵。 这令王文秀部压力大减,继而亲自率部在阵前策应杨耀的进攻,轻易将官军五部中最左侧的一部击溃,遭受夹击的卫军从几个人脱阵逃跑开始崩溃。 崩溃,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 在极短时间里,刘承宗眼中的汾州卫前队五阵,被杨耀和王文秀左到右抽了个遍。 最左一部,军阵被王文秀的亲自突击冲垮,旋即杨耀提刀步战,随溃军脚步横穿二阵,直冲三阵腹里斩下百户首级,溃军夹裹四阵,合第五阵撞在铜墙铁壁般的冯瓤脸上。 迎接他们的是三阵密集排枪,大片硝烟在阵前扬起。 他听见曹耀鼓掌道:“我的火枪队!” 前有枪炮大军、后有凶神恶煞。 五部旗军进退两难,刚想往北撤入车阵,杨耀的马队便轰踏间在车阵与溃军之间驰马奔过,在车阵上留下一排还在颤抖的羽箭。 像潮起潮落,失去组织的旗军成片放下兵器,成为他们的俘虏。 张展在车阵里眼看前阵投降,气得跳起来直骂娘。 高声赌咒回到汾州卫要把这帮人的家眷全杀光,旋即察觉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转而对部下鼓舞士气:“北路还有陈千户的七百人,敌军已疲,定能转败为胜!” 车阵内三个百户忍气吞声,齐声应是,招呼旗军积蓄在车阵内挖壕,做出死守之势。 不过仿佛就像听见他的喊声一般,山上的白旗再度舞动,这次是由西向东,旋即再由东向西,停顿片刻再来一遍。 阵中杨耀与王文秀短暂交谈,把收拢俘虏的使命交给袍泽。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眼率部脱离战场,再次骑上小骡子朝东边哒哒哒地踏上征途。 一时间战场上极为安静,再也听不见铳炮之音,只有王文秀、冯瓤两部,分出数十人弹压失去兵甲的俘虏,随后缓缓将车阵三百余官军围困在射程之外。 “去告诉辎重哨,让山那边的医匠过来吧,再派人去崖头山,派些辅兵携镐头铲子过来,再问问云梯做的怎么样了。” 官军半数投降,让刘承宗心情放松许多,他长出口气望向北方,现在就看钟虎的中哨,能不能挡住那部七百余人的官军的。 刘承宗心里对这问题是有答案的,尽管那支官军人数稍多,但心态比不上钟虎的人。 两条山道离得不远,只是这条宽那条窄,他们能听见这边交战的声音。 而钟虎知道为何交战,官军偏师却不知道,只要钟虎稍做抵抗,那支官军见短时间不能突破,就会想方设法原路撤回。 猝然遇袭,跟大部队汇合最为安全。 当然同理,那边发生战斗,这边也听得见。 山谷里两支部队,正一个围、一个守,片刻后远处传来缥缈喊声,夹杂铳炮齐鸣之音。 这对车阵内的官军而言分明是噩耗,因为陈千户的部队没有携带火炮。 而原本蠢蠢欲动的俘虏,也在远处像天边闷雷般的炮声中安定下来。 没有回天之术了。 他们看不见战事进展,但能随声音远近变化而在心中有个大致猜测。 那交战声音原本在西边极远处,过了一刻时间渐渐停息,转而到了北方较为接近的位置。 陈千户没能冲破敌军阻拦,且在撤回中被追击,发生第二次战斗。 又过片刻,交战时再次远了,只不过这次到了东边,而且没持续多长时间就停息了。 刘承宗看向那座山峁笑了,看来杨耀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场战斗中学到了些东西。 显然前哨并未向西冲得太远,只是呆在山口以逸待劳,让且战且退的官军跑过去再跑回来,然后发现这边的路也被堵死了。 没过多久,山谷远处就有数骑跑来,有人在山下喊道:“将军,北路官军的千户被杨哨长射死,余部已降!” 刘承宗点头示意知道了,传令让杨耀带俘虏过来。 不过还没等到杨耀过来,车阵就内讧了,片刻之后,一名百户脱了铠甲下了兵器,提汾州卫左所指挥使首级出阵,代三百旗军投降。 刘承宗在山上大笑,随后收敛笑意,向曹耀微微摇头:“他们都不瘦,可我看见他们不瘦,就会想到一个个荒无人烟的村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郎 噩梦。 杜巧儿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她过了年刚满十六,生在永和县的樊家峪。 全家不务农事,是隰县有名的乐户家庭,最早可以追溯到隰川王还未转封到泽州的时代。 樊家峪虽然姓樊,但当地历经数次旱灾,已成多个姓氏杂居的村落。 她有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姐,其中大哥、二哥和大姐都已成婚,二姐在三天前由大嫂说项,给邻村的秀才老爷做了小的。 虽是做妾,但一家人都很高兴,那位老爷给隰州城的大商贾开过蒙,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家里人这个春天能渡过难关,就连杜巧儿也能被送到隰州弹琵琶。 那秀才老爷虽然年纪大了,但人却不坏,他对大哥二哥说,杜巧儿生得标致,别急着嫁人,这世道嫁寻常人家日子过不下去。 再等等看,等隰州哪个士绅死了婆姨,找媒人试试,看能不能说个续弦。 一下子杜巧儿反倒因这虚无缥缈的续弦,成为家人的希望了。 家里眼看着能好起来,尽管穷困,还是拿出些粮食,买了些酒食,召来十余个亲朋好友,摆了两桌庆祝喜事,就连二姐也穿着妆花通袖袍回来了。 人们越是贫苦,才越需要这样的庆祝,否则还要怎样在苦水般的生活里挣扎呢。 书上说那天是黄道吉日,办事的好日子。 尽管世道艰难,作为庄上的乐户人家,受邀而来的亲朋好友都挂着笑脸。 大哥说,因为他们是乐户,别人受邀会很开心。 杜巧儿知道并非因为他们是乐户,而是因为谁家都会死人,大哥是吹唢呐的。 人们笑着闹着,那些老不修指着端水奉茶的杜大姐说肚子又大了,还有人没饮多少酒就撒起了疯。 他们是乐户嘛,讥讽嘲笑早习惯了,没人会在意也没人会生气。 只要大家都开心,那就真的是黄道吉日了。 宴席过半,村北传来一声大叫,客人们争先恐后向外跑去,看见一人披头散发,鞋子也跑掉一只,旋风般冲进村里,大叫着说北边灶王山进兵了,正在杀人。 一时间村中大乱,人们都急忙跑回家去,关门闭户熄灭灯火,只有粮长家那两条狗还叫得厉害。 大嫂是从灶王山嫁过来的,听了更是心急又害怕,大哥提了根棒子出村去看,二哥和小弟本来也要跟去,但大哥说家里妇人多,要有人看着。 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子夜时,大哥回来了。 马蹄铁重重扣在村间土路上,透过门缝,杜巧儿在高举火把的骑兵腰带上看见大哥。 少了只眼睛半脸的血,可她还是能从三颗脑袋里认出哪个是大哥。 她没叫,只是感觉浑身血都冻住了。 晚上还在家喝过酒的屠户刚走出门,被一箭打透脖子钉在门上。 叩门声响起,二哥让家里女人从后院往山下跑,自己从墙上翻下去,边跑边大叫,跑出去四五个呼吸的时间,南边传出一声熟悉的惨叫。 他们刚跑出去,跑在前面的大姐夫说山下也有兵,只好再向村里退,他们要往粮长家跑。 还没跑到粮长家,院墙阴影里闪出个戴铁盔的老兵,抬刀拦在大姐夫面前。 他就像知道有人要往这跑一样,刀抬得不早不晚,大姐夫就像伸着脖子往上撞一般。 二姐夫继续冲上去,跟老旗军扭打到一起,脑袋被按进土里,还是大叫着让她们快跑。 二姐夫很快也被杀死,大姐大着肚子跑不动跌倒在地,跪地求饶,老旗军根本不理,拽着胳膊要拉起来,小弟扑上去,被扎了一刀了事。 大姐挣扎不过,被老旗军踹了一脚,拽着头发向后拖。 杜巧儿的二姐吓疯了,突然叫喊着往山下跑,拦都拦不住。 那一身妆花通袖袍尤其显眼,杜巧儿跟着跑了几步,终归害怕,只得眼看月光下那一抹红从山坡滚落,跌在山下军兵燃起的火光里。 杜巧儿不知该往哪跑,钻进村旁的水渠里打滚,沾了满身污垢,不敢哭也不敢叫,听见脚步靠近就绷紧身子,胸膛里一颗心咚咚地跳。 庄子街上混乱的声音夹杂,有人在房顶踩碎瓦片,有人自屋顶跌落,还有人高喊捉人,有呼声、哭声、笑声、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渐听了,突然不远处有人低呼:“巧娘?” 一时间让她身上寒毛倒立,不多时那声音又低呼一声:“巧娘?” 杜巧儿畏畏缩缩抬头去看,才松了口气。 那是庄上的邻家哥哥,比她大几岁。 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总骑着木马让人叫他将军,但后来长大他和父亲学了木匠。 大前年闹旱,他去了宁武关吃粮。 杜巧儿对他的印象淡了,只记得他很爱笑。 好事会笑,坏事也会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听邻居说他当兵离家前,曾在屋外等过她一天,但不巧那天是冬至,她和父母到隰州城迎神赛社吹鼓乐器,回来时这位哥哥已经从军去了。 杜巧儿倒是和他母亲很熟,那是个慈祥的老太太,虽然清贫也乐于助人,除了喜欢吹牛没别的毛病。 老太太把粮食分给庄上孤寡时总是很骄傲。 总说,她家三郎在口外杀了北虏鞑子,朝廷要赏钱的,她要积德,好让儿子做将军。 北虏鞑子是那么好杀的吗?她总吹牛。 老太太过世时,杜巧儿哭着在心里想,她总吹牛。 若不是吹牛,庄上医匠老爷爷怎么会说她是饿死的? 朝廷不会不给杀北虏鞑子的英雄赏银。 今年过年前,她儿子回来了,但庄上人不待见他,他也不待见别人,守着空屋子,出门永远板着脸,不是去沽酒,就是喝醉了。 杜巧儿打心底里害怕喝醉的人。 尤其这个人提酒壶的左手只有两根指头。 庄上有人说,他那是被马蹄子踩的,随总兵入居庸关勤王打东虏,都是山西最好的好汉。 但也有人他是逃兵,说这事在隰州都传开了,去京师勤王的山西兵全哗变了,都是逃兵。 说他肯定落草了,不然整天买酒的钱从哪来。 说归说,庄上的老人都看着他长大,就算觉得他落草了,也没人去告官。 反正……反正就算告官,官府也没赏银。 杜巧儿从水沟里弓着腰起身,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童年玩伴,月光下玩伴满身是血手上握刀,让她不敢答话。 “谁在说话!” 有人闻询奔来,她听见弓弦崩发的声音,邻家大哥抬刀把箭劈飞,提刀冲进巷子。 片刻里几声惨叫,他又返身提刀出来,身上的血更多,左右寻觅低声呼唤:“巧娘?” 把杜巧儿看呆了,老太太没吹牛。 她儿子真能杀北虏鞑子。 杜巧儿从水渠里爬起,怯生生叫了一声:“哥。” 三郎先是很诧异她就在旁边水渠,旋即如释重负扬起笑脸,紧跟着警惕环视四周,这才道:“跟我来!” 他们翻墙进了老太太的家,院子里满是破败,堆了满地的空酒坛。 三郎把她放进井里,说别怕:“我知道早晚有贼,在井里挖了洞,有水有粮,别出声,我不叫你,你别出来。” 杜巧儿紧紧攥着井绳生怕跌下去:“那你呢?” “我没事,快下去。” 井轴骨碌碌转,井绳一尺尺往下坠,头顶的月光越来越远,杜巧儿进了深不见底的井。 下了没多远,井绳不再下坠,头顶传来三郎空洞带着回音的叮嘱:“沿墙摸摸,爬进去小心点。” 杜巧儿在井壁摸索,很快就摸到井里有些砖石被掀掉,有个能藏人的小洞,洞里放了几只边军的皮水囊、几包裹得结结实实的砖头。 想到哥哥姐姐还有小弟,她心里止不住的难过,这不禁让她慢慢挪着身子到洞口,抬头瞪着双大眼睛望向井口的天空。 不望还好,一望听着井外断断续续传来的惨叫与哭泣声,更难过了。 想有的没的,想邻家老太太,想那些参加简陋宴席的亲朋好友,还想留在家里的琵琶。 想,想邻家大哥为何要从屋里出去。 想他从军那日,对自己想说却没说的话。 她拆了一包砖头尝尝,嗯,不是砖头,是炒面砖,混着泪,咸淡刚刚好。 这一夜又惊又惧又累又困,巧娘抱着几块砖头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正月十五,百姓披红挂彩抬神像穿过大街小巷,大哥吹唢呐、大姐敲锣鼓,有人喊她去给官老爷弹琵琶。 突然声音变了,让她猛然惊醒,邻家三郎从井上呼唤:“巧娘,巧娘爬上来吧。” 再抬头,井外的天色已经亮了。 井绳转得比夜里吃力得多,巧娘也想用力往上爬,可她爬不上去,最后还是被井绳拽着重见天日。 庄上已经安静了,焚烧黑灰随风飘荡,空气里笼罩着跑不掉的焦臭味道。 院子又多了具尸首,仰面被刀杀了,邻家三郎垂头坐在井边,身上血流到地上,血迹已经干了,在院子里拖出几道长长的印子,一直到屋子里。 “哥,你伤着哪了?” 他抬起头,锁骨插着支被掰断的箭,衣裳胸口也被割开,抿着苍白嘴唇摇摇头,拄腰刀重新站起身,晃了晃才站定。 他向屋里走,杜巧儿也跟着往屋里走。 堆酒坛的中堂有另一具尸首,三郎让她进屋换衣裳,那里有他小时候穿的衣裳,老太太保存得很好,洗得很净。 等她再走出屋子,坐在酒坛上的三郎笑了,弯弯的眼角像在发光,说:“好看。” 桌上有整理好的蓝布包裹,三郎让她背上,巧娘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只觉得很沉。 沉得她不太想背,但三郎不管,只慢慢向外走。 庄上的贼已经走了,街上遍地尸首,有些房子被烧成废墟,有些房子的火还没灭。 经过一户敞着的门前,她看见大姐光着身子躺在中堂桌子上,开肠破肚。 三郎不让她看,硬牵她往庄外走。 他们走向坟地,三郎越走越慢,衣裳又往地上滴血了。 一直走到老太太死后,村人帮着下葬的地方,鼻间焦臭味道没了,空气里的黑灰也不见踪影。 木制的墓牌早就没了,但旁边放了几个酒瓮,还能认出来。 三郎跪在地上,撑着刀也没再站起来,只好坐下用衣裳擦刀,仔细看着刀身写了‘天启六年宁武关官造’的腰刀,收进刀鞘。 随后腰刀和下弦的弓一起推过来,他边在坟头用手刨,边说:“你系上革带带上刀,这是张好弓,但你拉不开也上不了弦,以后看见,看见能用的就把它卖了。” 杜巧儿的嘴唇嗫嚅,浑身都没有力气,脑子也被妖怪吃掉,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郎还在刨,刨得满手泥土,从坟头刨出金镯子,还刨出了银锭子。 他转过头,捧着金镯子银锭子递过来,杜巧儿本能地往后退,却见他脸上涌出巨大哀伤:“巧娘,我没当逃兵,我给朝廷杀过北虏鞑子,也给朝廷杀过东虏鞑子,这是他们抢的,我,我不会骗你。” 杜巧儿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嘴角噙泪用力点头,一次比一次重:“巧娘知道,巧娘知道哥不是逃兵。” 金镯子和银锭子被塞进她手上,三郎的手一触即走,像被她烫到,可她分明觉得那手没有一丝温度,该是她被冰到。 他吩咐说:“包里有换洗衣裳,鞋子破了也有换的,还有勤王发的赏功牌,也没什么用但……拿着吧。” 三郎说话越来越慢,却越来越细:“你把头发剪短扎发巾,出去别说是女子,有人抢钱就把镯子给他,实在不行银锭也可以给。” “还有换洗衣裳里藏了一两银子,是腊月兵部发的去年正月军饷,我想拿回来给娘,回来晚了。” 他坐不住了,身子慢慢靠在坟头上,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虚弱,眼角有透明的泪水缓缓流下,说:“巧娘,我要死了。” 还没等杜巧儿上前说什么,三郎用右手捂住有断指的左手,又急又快地哀求:“你快走,我不想你看我死,你快走吧,我,要去陪娘了。” 杜巧儿不想走,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可就在这会,三郎突然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很快坐起身来,坐得很正,把她吓了一跳。 “巧娘,我,你……”三郎又一次笑了起来,可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好好活着。”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巧儿 崇祯三年三月八日,战马奔过永和县西乡。 延安府的刘将军要击溃汾州卫旗军,征集民夫埋葬尸首,同时搜寻樊家峪、灶王山、岔口山等几处遭旗军焚杀的幸存百姓,前去指认凶手。 大多数百姓对后者仅存看热闹的心思,倒是埋葬尸首,一些人更有兴趣。 传信的骑兵对此也心知肚明,每次经过村庄都要高声叮嘱:“带上工具过去刘将军管饭,应募给七分银子五斤黄面!” 百姓不知道刘将军是谁,但他们认识银子和黄面。 哗啦啦,招来五两银子的壮丁。 承运在山谷战场挠挠脑袋,对这数字非常不满,对左右报怨道:“二哥批了一百两,我估计能来五十两的,现在就来五两银子,花这么点钱合适吗?” 辎重哨的部下也很苦恼:“哨长,在延安府从来都是两斤黄面,有多少面来多少人,这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啊!” 边上有人说:“会不会是我们钱给少了?” 承运摆摆手,叉着腰大模大样想了片刻,指着不远处战战兢兢的百姓问道:“他们都从哪来?” “七十五个壮丁,十八个从鞍子山、二十四个从四步湾,剩下来自西乡各地,有的村子一两个、有的村子没人来。” 承运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干脆道:“先煮粥,然后让人挖坑,我去跟将军说。” 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和钱多钱少没关系,硬要说钱的事,甚至可能是钱给多了。 这年头雇佣人工,按技术含量分两个级别,一个是匠、一个是夫。 工食银的市场价,是夫每日三分,匠依工种、长短在四分到七分银,都不管吃住。 对于夫这种右手就行的工作,给到瓷器烧青匠的工资水平,已经非常高了。 更别说如今粮食珍贵,五斤黄米实际上等于一钱还多的银子。 这本该是应募云集的事,却只来了七十五个人。 而且其中一半还来自鞍子山、四步湾两个地方。 早前在崖头山,三个被贼子扣下折磨的男子,就来自那俩庄子。 既然那俩庄子会出十几个甚至二十多个人,那么就不是钱粮的事。 是不信任。 说是富贵险中求,可险和险也有区别,最终目的是活着甚至更好的活。 而且要先确定有富贵,才能去险中求。 一群外省流贼,把爷爷骗过去搬尸首挖尸坑,完事把爷爷往里头一推,咋办嘛? 客军来了尚且轻则小偷小摸、重则抢掠掳盗,更别说别省来的流贼了。 离了延安府,很多从前没考虑过的事都要纳入考量了。 承运满心内疚,把仅募到七十五个壮丁的事告诉二哥,刘承宗并不意外,反而笑道:“干嘛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找没找到幸存者?” 其实哪怕壮丁就来一个人,刘承宗也觉得不算坏。 或许在承运看来,让百姓看见他们通过审判处决犯下罪状的旗军很重要。 但对刘承宗来说这并不重要。 承运摇头道:“他们把人都杀光了,哪儿还有幸存的。” 刘承宗眯着眼睛看向山谷里,那些赤手空拳的旗军俘虏在地上跪出四个方阵,对承运小声道:“再派人去找,那些人必须死,这比雇民夫重要得多。” “必须死?” “对,必须死,百姓来的多他们要死,百姓来的少,这些人也一样要死,就算百姓不来,他们干的事就该死。” “可我听人说,他们挺能打的。” 刘承宗始终压低着声音,他向那些俘虏看去:“和能打不能打没关系,你没当过兵,手里拿了刀,就没有不想跑出去想杀谁就杀谁、想睡谁就睡谁的,这世上有不愿为所欲为的人吗?” 刘承宗是兵,他知道别人怎么想。 每个人心里都有暴虐的阴暗面,有些被理智压着,有些被规矩压着,对拿刀的人尤其如此。 在可以肆意妄为的条件下,约束行为尤其难得。 其实在他心里,并非要杀了能定罪的,而是不能定罪的就想办法再杀。 杀不完就让剩下的人去爬堡墙。 霍老爷打不死还有别的老爷,老爷不行还有王爷。 让这些人活着,是对狮子营士兵,对那些长久以来遵守军纪的士兵,最大的侮辱。 其实处决这么多人,刘承宗没有这方面经验,内心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到最后他甚至想为他们活下来找个理由。 找不到。 首先,这些人屠杀平民百姓的罪责,已经由魏迁儿部塘骑全程告知几名哨长,并通过这几名哨长,在狮子营内传开。 其次,他们不是一支小队私自掠夺,而是由指挥使带队有组织的、习以为常的屠杀,一支完全兽化的部队。 如果他们能得到二次机会,那狮子营士兵能不能暂时脱队,出去屠个村子抢些婆姨痛快一把,再屁颠颠跑回来磕头认错? 连惯犯坏人都能原谅,为啥不能原谅陪你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他们是兵啊,你说朱明皇帝不好,推翻它,弟兄们都同意,可全国的将军也不够四千多个弟兄分。 明天再打个卫所部队,弟兄组成方阵走到官军脸上吃炮子,看不见建立的好朝廷了,那帮旗军都能爽完了再给你卖命,你的老兄弟就不行? 那到底行不行?行,老老实实当害民贼吧;不行,你这将军先下岗吧,弟兄们找个行的。 承运满心思索,自打造反以后可太刺激了,每天都能产生新疑问、学到新知识。 杨耀袒着左半边肩膀回来了,他在冲进陈千户阵中时受伤不少。 四支箭扎在铠甲上,全是破甲锥头,穿甲后在胸腹扎出四个小口子。 肩膀也被长矛扎伤,矛头从胸口甲片缝隙戳进去,擦着肩甲披膊在左肩划出个长口子。 这会刚找辎重队医匠上过药,但精神头很强,还骑马呢,晃悠过来一脸兴奋:“将军,战利清点出来了,这帮人太富了。” 一千七百个人,缴获各种铠甲五千七百多件,各类兵器四千多杆。 杨耀报出这数把刘承宗吓了一跳,打仗时候没看出来这么多铠甲啊。 仔细一问才知道,是统计问题,把甲胄部件都算一件,因为这帮人身上穿的不太整齐,而且红袄也算在里面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铠甲也确实很多,每个人都有头盔战袄,余下铠甲能凑近千副。 护胸背的裲裆甲与锁子甲,有八百多副,全装的铠甲近百领。 兵器上更富裕,单尺长的备用短刀就有七百柄,腰刀一千二百柄,还有盾牌长矛上千,火铳三眼铳二百余杆,鸟铳一百三十三杆。 不足百斤的轻型火炮十二个,炮弹九十四出,火药三百三十二斤。 还有二百四十四匹战驮马、六十九匹死马,牛、驴、骡等大牲口一百三十四头、车三十四辆,草料粮草一百七十石。 财货值银一千二百七十两,丝帛锦绢六百六十匹。 说实话,刘承宗觉得吧,像过年一样。 杨耀吊着左胳膊,右手在身前挥过,说:“将军别的都不着急,先把死马给分两匹吧,我哨下火兵已经磨好刀了,就准备剔铅子炖汤了。” 一下子把刘承宗拉回了在鱼河堡当兵的年代,引得他哈哈大笑。 他伸手问道:“怎么,是不是其他哨长看你模样惨些,专门让你来跟我说?” 杨耀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只扬着脸笑。 刘承宗道:“这样,你派人通知八哨火兵,先各在辎重哨领两匹死马回去,马皮上交,伙兵这几天歇不了了,准备好做肉干。” “哈哈,好,我这就去!” “等等。” 刘承宗叫住杨耀,说道:“辎重哨那边应该在算战后赏给军士的银子,算好之后,兵器铠甲不够的,由队长领去崖头山工哨依价购置。” “还得买啊?” “废话,那兵器铠甲有好的有坏的,该修的要修,不买怎么分?不过没事,很快所有人都会经历一场暴富。” 刘承宗转头望向霍家堡方向,杨耀瞬间秒懂,哈哈大笑着骑马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刘承宗觉得这是狮子营最好的时间。 没有外部影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摸索出如何分配战利品、如何奖赏士兵,甚至刘承宗都好几次考虑是不是该给士兵制定军饷了。 但他不敢。 按月算军饷,不指定的时候没有关系,一旦制定了军饷,自然能加强部队的凝聚力,可军饷发不上的时候,破坏力也挺强。 毕竟他手中的核心力量,是一千多名来自陕西三边的边军,大家都吃够了欠饷的苦头。 在朝廷那就被欠饷,到了你狮子营还欠饷,这哪儿行。 霍家庄被围的第三天,狮子营的士兵们都高兴极了。 各哨不论把营地驻扎在哪,火兵都忙得脚不沾地,曹哨长那天下午尤其忙碌,从工哨请来百十个帮手,干了票大的。 其他七哨营地都只搭出几个土灶,唯独他的营属炮哨搭出十五个灶台,其中五个炖马肉汤,剩下十个都在烙烧饼。 曹耀终于有机会秀了一把自己的厨艺,指点炮哨伙兵做了四千多个马肉火烧,引得其他哨火兵都被袍泽推到炮哨,学习这种来自北直隶的手艺。 曹哨长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兴奋了,讲的是口沫横飞,从俺答封贡讲到马政衰弱,再从马政衰弱讲到互市买回的马被大量宰杀。 肥了通过俵解战马赚朝廷钱的胥吏、管马官、京城包揽究售的马贩、太仆寺兽医、验马官,乃至太仆寺官员、兵部官员、京城势要之家、京营辽镇将领。 他说:“驴肉做得,马肉怎么就做不得?这世道人就贪朝廷的,你看咱们自己贪吗?可他妈的你要是做官了你贪吗?不能有朝廷。” 刘承宗吃着马肉火烧,看着炮哨火兵做准备熏的马肉肠,最后再看向慷慨激昂的曹耀,摇头笑了笑。 他们总归是要寻找出一条适合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路,这中间可能会有各种思潮的碰撞,会有各种制度的尝试。 他知道曹耀这种体面说法是适合小国寡民,实际上就是占山为王的亡命之徒思路不可取,但并不介意曹耀去思考。 实际上在另一份记忆里,这片土地在二百多年后的短时间里,几乎尝试过整个地球所有体制。 人们首先要知道什么是错,才能去寻找对,然后才能沿对的道路,坚定顽强走下去。 至少在现在,他的哨长,他手下由边军组成的战兵、由少量边军与大量饥民组成的辅兵,都知道大明这套行不通,才会坚定跟他走。 围困霍家堡的第四天,头天来挖坑埋尸的村民带回碎银与粮食,他们又带更多百姓前来,这次受雇的百姓已近三百人,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不过工作进程有点诡异,在大概挖够埋下尸首的土坑后,民夫对继续挖坑极为抗拒。 他们认为那些土坑是要埋了他们。 好在经过两天的指认,被分成四队的俘虏已经有四十六个大奸大恶之徒,刘承宗聚集了百姓,把第四队的俘虏押向土坑,并当着余下三队人的面,依次宣读罪状。 被募来的民夫单听他们的罪状便听得瞠目结舌,甚至有人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毕竟这些被分在第四队的人,只有一个人是脾气暴躁,经常在吵架之后把人杀死,被他杀的人包括汾州府城的卖枣小贩、东乡被他抢走镯子的过路妇人,还有一个青楼骂过他的龟公。 其他人全部都是灭门、砍人手脚凌虐,还有抢了妇人睡觉、睡醒反锁屋门放火这种罪责。 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遭遇,第四队俘虏们都剧烈挣扎、甚至还有破口大骂的,只是他们早被绳索捆住,又被军士押着,毫无还手之力。 刘承宗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如果能从无罪的人里指认出五个有罪的,就暂时免去死罪,在后续战斗中攻城夺关赎罪。 短暂混乱之后,新编第五队有了十七名罪兵,第四队多了八十五个大奸大恶。 十个十个来,依次宣读完毕,其后矛手进行处决。 前面的还在挣扎,后面的继续宣读,还有人要继续指认。 民夫们有些见过官府行刑,却没见过这样的行刑,一个个吓得两腿发软,却有个干活不利索的小个子转头朝山上跑去。 魏迁儿的塘骑赶忙去追,还没爬上山,那小个子又回来了,背着蓝花布包裹、腰间挂着腰刀弓箭,喘着粗气跑回来。 跑起来动作挺蠢,明显是个不会武的,以至于拔刀握弓的家丁们都没有射杀他的想法。 离近了,更是被吓得全身上下直哆嗦,还是银牙咬碎硬要淌血往前走。 直走到刘承宗身前,行礼的动作非常别扭,似乎是想行个万福,然后才拜倒。 “将军,我要投军。” 这珠圆玉润的声音,分明是个小婆姨。 刘承宗眉毛拧成个古怪形状,眼睛都一个大一个小了,仔细端详片刻,心中是挺赞赏她的勇气,便问道:“姑娘,你家大人是打小把你当男子养?” 一身男装直缀的小姑娘并不因被识破而尴尬,轻轻摇头:“还请将军让我投军,我叫……” 她高高昂起头,眼里有难忍泪光闪烁,一字一顿:“樊三郎。”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活口 杜巧儿被刘承宗带着,从俘虏中找到了凶手。 刘承宗眼中,挺机灵、挺勇敢的小姑娘,胆怯地走在破缝的俘虏队列里,身体突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术。 “找到了?” 杜巧儿似乎被他的声音提醒,身体动了动,抬手指向队列前一个旗军。 刘承宗看过去,那是个年过四旬的老旗军,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横生,长得非常老实,断了条胳膊,后背佝偻着盘腿坐在队列最前。 被指着,老旗军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看看樊三郎,再抬着眼皮看向刘承宗:“你这贼子,想杀人动刀就是,莫要泼恶水,我就不认得这人。” 说实话刘承宗本来挺怀疑这樊三郎是不是认错了。 不过听见这旗军叫他贼子,他歪着脑袋摸了摸后脑勺,舌尖抿过牙齿。 进山西起,狮子营剿了崖头山在内八股贼寇,围了霍家堡只有高显部射出几箭,除此之外就只打了汾州卫的旗军。 这支旗军呢,在塘骑眼皮子低下劫掠焚毁灶王山、樊家峪两个村子,杀了至少两百户百姓。 现在能喊他是贼子。 那绝对没错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樊三郎摘下发巾:“杀我姐夫杀我弟弟,还拖走我大姐,你再看认不认识我!” “就是你,你凭什么杀我姐夫,杀我弟弟,杀我大姐!” 杜巧儿只看了老旗军的脸一眼,这张脸她忘不掉。 哪怕在脑袋里幻想了整整两天报仇的方法,她也只敢看一眼。 只要看那张脸一眼,心脏就被恐惧紧紧攥住。 这些旗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怪,她半个家都死在这个人手上。 可现在这个人成了阶下之囚,别人一点都不怕他,这些从陕西来的贼,甚至不愿浪费绳子来绑着他。 “是你个女女儿啊。” 老旗军的脸上有些波动,别过头去不看她,只说:“我杀了那么多人,哪记得谁是你姐夫谁是你弟弟?” 这就够了。 刘承宗看着老旗军用剩下那条胳膊撑着站起来,旁边的旗军都不自觉离他远了一点,但这人脸上没有面对死亡的惧色。 他的视线落在刘承宗脸上,不再以贼人称呼,而是露出讨好的笑:“将军,就一只手,也能给你杀人……你说了,狮子营指认免死,你可不能杀我。” 老旗军抿抿嘴,看向女孩咧嘴笑了,这才转过头说:“我要指认。” 刘承宗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心思转挺快,活这么大岁数还是个旗军,你可惜了,这有意义么?” 老旗军并不是用规则去对抗制定规则的人。 他左看看,右看看,才重新对着刘承宗点点头。 意思很明显,反正死到临头了,要么别杀我,杀我制定的规则就是狗屁,没人再指认,甚至俘虏们不会再坐以待毙。 世上没几个人会真正坐以待毙。 那些坐以待毙的人,都以为自己坐着,等待的不是死而是活。 如果等待的是死,那还有什么好等待的。 刘承宗只能抬手:“你指,我不杀你。” 老旗军脸上带着胜利的笑,转过身开始指人。 刘承宗垂头看了一眼樊三郎,她一直在哭。 他转过身,向不远处招招手。 老旗军像在玩一样,脸上挂着笑容,伸直了胳膊在人群中扫着,他的手指仿佛带有无比威能,扫到哪里,哪里的旗军就神色巨变。 在这一刻,老旗军突然想问问,什么叫无辜? 在卫所这种地方,两百年不变的几家人轮流做指挥使,两百年不变的那么多人做军户,人还算人么? 指挥使是天上的太阳,旗军是地上的韭菜。 他们是死了还有余丁补的直立牲口、人形工具,指挥使要做的,他们不想做也要做;指挥使不让做的,他们想做也不能做。 道义礼法、正义对错,指挥使说什么算什么。 卫所,卫所不就是给皇帝打仗的么,能打仗就行了。 一千人对狮子营一千五百人,易地而处就算宣大边军,就一定能打得比他们强很多? 突然,别人的表情打断了老旗军的幻想。 那些被他指到的旗军不再害怕他的手,反而用期待的表情看向他背后。 他转过头,刘承宗正端着一支佛朗机手铳,给那女女儿讲着什么。 承运以为二哥叫他有啥大事呢,一路小跑过来,结果二哥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只是顺手从他腰上把铳抽走了。 过分! “你用刀不好杀他,这个,手别抖,一个手握着一个手端着,怼到跟前扣扳机。” 老旗军怒道:“你不能杀我!” “指认个人磨磨唧唧,我不杀,冤有头债有主,她为啥不能杀,她又不会指别人。” 说罢,他把火绳装好递给樊三郎。 手铳在女孩手里,前手扶后手握,就像端的是长管鸟铳,一步步走向老旗军。 砰! 樊三郎身前喷出硝烟,火光迸发的前一刻,刘承宗看见老旗军叹了口气。 旋即胸口中弹倒在地上,把仅剩的那只手臂伸向天空,试图抓着什么。 樊三郎转头跑回来,把鸟铳放到刘承宗手上。 她擦了把脸上泪痕,又转头过去拔刀,没估算好长度动作笨拙,胳膊伸直了,刀尖却还卡在刀鞘里。 只好再向后拽拽刀鞘,才把腰刀握在手中。 女孩不怕老旗军了,走过去把刀举过头顶,一刀,一刀,又一刀。 九百多名旗军就坐着,没有人站起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说来也怪,老旗军说要指认时,那吃定他的模样,刘承宗内心并无波动。 可老旗军死前的叹息,却带有巨大的力量感,让他感到难过。 他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上前揪起樊三郎的后脖领子,像拎起只支手舞脚的小动物,把她提了出来。 这就不是个当兵的材料。 其实刘承宗对有个女兵来投奔自己,非常看重。 非常兴奋啊,女兵。 万事开头难,有了女兵,再进一步以她们为榜样鼓动百姓,潜在征募人口就能至少增加三成。 但他想要的女兵,其实是秦良玉那样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的那种,不是这种他一个胳膊使劲能提起来,百来斤的小家伙。 理想和现实一比,现实就是个咕咕咕咯咯哒的鹌鹑。 指认在下午结束,四百二十二名恶贯满盈的汾州卫旗军被处决。 一百三十名罪兵被编为左右两队,傍晚喝了顿小米粥,在围堡外发下圆盾刀剑,开始攀城。 余下六百多名旗军依照罪责轻重,该挖掘土坑的去挖土坑、该驮拽货物的驮货物。 其中有二百余人,经过在旗军中多方听取证词,证实他们确实只是被夹裹其中,对已故指挥使的命令向来不积极,最终被释放。 刘承宗还给了他们每人两斤干粮做路费。 这让尤其感恩戴德,这帮人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活着回去。 他们是最不信杀降不降的人,何况他们是俘不是降。 这世上只是有因有果,绝无报应。 如果真有报应,刘承宗就是他们的报应。 两队罪兵攀堡子的战斗,付仁喜也从永和关赶来观战。 刘承宗的杀性大得让付把总害怕,但这位考虑事情也很从实际出发:“都这样了,你还把那二百人放回去干嘛,都在谷里杀了吧。” “放走二百多人里可能还有不干人事的,但我相信更多人没当畜生。” 付仁喜一时语塞,手也不敢往上抬得太高,在腰间指了一下刘承宗道:“你就很奇怪,放二百人回去,汾州卫那帮人再和你打,能不投降决不投降。” “不降我就降别人去,反正他们总要找人降,猫进老鼠洞卡脑袋,老鼠钻猫窝则会死。” 刘承宗对这事看得很淡:“不是一路人,他们不想降我,我也不想收降他们。” 堡墙上响起一阵铳声,两队罪兵进入霍家堡射程范围,扛云梯架盾牌加快速度。 付仁喜朝霍家堡指了一下:“那在下和将军,算一路人?” “你想去辽东,我能送你一程,到那边我就帮不上忙了,这世道已经如此。” 刘承宗看两架云梯架上堡墙,他缓缓摇头道:“世人皆求苟活,志向才难能可贵。” 他很欣慰,在狮子营与张展交战时,付仁喜没率军来偷屁股。 付仁喜苦笑着呸出一声:“这世道,我手下就四百人,将军能帮我,若我做了总兵副总兵,每天一睁眼上万张嘴找我要粮,还能有他妈个屁志向。” 刘承宗转脸看了付仁喜一眼:“副总兵,你且等我琢磨琢磨,剿灭我多少次才能给你挣个副总兵,等你都当上副总兵了,我估摸这陕西山西,走哪我都能养活你。” “呵!” 付仁喜显然不信,只当刘承宗在说笑话,便跟着抱拳笑道:“那卑职可就借将军吉言了,若有去辽东那天,就让娃娃认你做干爹。” 刘承宗不是开玩笑。 他心里已经有一条大致的路线。 陕山等贫瘠地方并非没粮,只是最好的土地都在王庄手上,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留下的百姓数目远不比从前。 若有越来越多的带兵官,像付仁喜这样与他形成共生状态。 他就能进一步减轻军事上的压力,有时间去完成大明无法完成的兴修水利,至少让这片土地恢复丝毫活力。 即使依然不能解决粮食问题,也足够辐射到北直隶、中原甚至天府之国的大门口。 但计划永远是看起来很美好,去年冬天他还想着今年杏子河能丰收呢,春节过来一场霜,直接把王庄打得种一年不够他们的军粮。 两队罪兵打得很卖力,顶弓弩火枪攀上堡墙,进入夺取城墙的白刃战。 霍家的后生,能打的不少,但据守堡墙难以取胜。 这场战斗就基本奠定胜局了。 很快,土堡上的守军越来越少,堡门被抢开,高显部步兵鱼贯攻入堡内。 没过多久,先前避入堡中的百姓老弱妇孺缓缓出堡,霍家后生则退进宅内据守。 投降的已经投降,战斗的仍在战斗。 不过既然堡门已开,剩下的战斗就是肃清死守即刻,问题已经不大。 这令刘承宗与付仁喜都松了口气。 付仁喜似乎是这时候才发现,刘承宗身后居然跟着个年轻女子,便笑道:“将军这是新募的家丁?” 他本是开玩笑的意思,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大流贼头子身边的女眷是兵? 偏偏,刘承宗又让他失望了,非常认真的点头道:“我也很苦恼。” 他回头看了一眼樊三郎,说道:“来投奔我的,本来想让她进不打仗的地方,给军兵做饭洗衣裳,哪怕学点医术也行,可她就要打仗,你看这瘦的,我十二三岁就比她壮了。” 也就高师傅没在,不然非得气死。 你那比人家壮实不是应该的?秋天那伙食,正经人都比不了。 多少英雄豪杰,一辈子就吃那一顿断头饭,让他哐哐哐把饭都干了,整个秋天忙着贴膘练武。 搁块石头,天天那么吃天地灵气啃日月精华都能大闹天宫了。 “把她编到别的队伍,下一场仗就死了,没准还会拖后腿,那两个村子就活了这一个人,应该惜命。” 杜巧儿还真不好劝。 她在井下想了很久,三郎早就在井里挖了洞,老太太也早已离世,不必出去和人死拼。 樊三郎把他所有东西,他的兵器、他的衣裳、他的军饷、他的战利,甚至连性命,都换给了她。 让她好好活下去。 所以她在三郎的坟头立了块门板墓牌,上面写的是杜巧儿之墓。 那个夜晚不对。 旗军不该杀人、大哥不该出村、二哥不该跳墙、大姐不该摔倒、二姐不该乱跑……所有的事都不对。 躺在地上的应该是杜巧儿,按刀行走的才应该是樊三郎。 她要尽快学到三郎的本事,要让事情变回本该的模样。 用三郎的刀、背三郎的弓,以樊三郎的名字活下去。 刘承宗转过头,竖着俩耳朵偷听的小鹌鹑忙把眼睛撇向一边,他呼出长长的鼻息:“活口并不特殊也不罕见,在这,你见到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是天灾人祸留下的活口。”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全线进攻 汾州城。 分守冀南兵备道副使李世恩,迈着快步走出州府衙门。 他心想,又吃了顿软钉子。 兵备道的全称,为整饬某某道兵备,只有关防没有正印,可节制卫所军队,但受督抚节制。 职责为操练卫所军队和地方民快,缉捕盗贼镇压民乱,管理卫所兵马、钱粮和屯田。 起初都是因事而设,但为加强地方防御,如今已成为常设。 李世恩最近都在忙一个事,要粮。 他的职务是兵备道,但山西的这兵备道地位非常尴尬,汾州府的卫所,最早都是藩王的牧群千户所,到如今也还是听藩王的。 单纯听王府的不是问题,很容易解决。 但军田败坏,让卫所在经济上又非常依赖王府,这就没办法了,吃谁的饭干谁的事,天经地义。 而李世恩呢,虽然是北直隶人,但早年随父亲任职在隰州读书,对山西的情况非常了解。 因而上任之初,李世恩就知道自己这兵备道该干的是什么事。 整饬卫所就不要指望了,那不是他个四品官能干的事。 兵备道兵备道,主要为镇压民变所设,所以他的使命就是不让汾州府出现民变。 旱灾持续了好几年,一年比一年严重,也就只到今年,山西的旱灾情况才稍有缓解,但吕梁山以西依然民生凋敝。 汾州城所在的汾阳,在吕梁山以东,但不能说吕梁山以西就不是汾州府了。 所以在与州府诸多官员商议之后,他分管了兴修水利与修筑城墙,暂时打算把宁乡、石楼、临县三地荒废已久的水利设施修建起来,再加高城墙,以防陕西贼寇入晋。 想得非常好,但办这事是要用钱的。 这就难了,那三个县穷得叮当响,县衙户房连上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而州府衙门又一毛不拔,事情就陷入了死循环。 今天他又一次进州府衙门商议兴修水利、编练三县民壮的事,别人一听就知道是要钱,干脆没等他开口就开始苦穷。 最后没办法,熬到傍晚,只能灰溜溜从衙门里出来。 下班了,他打算去喝两杯,以解心中苦闷。 没想到刚刚走出衙门,就听见旁边有人喊道:“世恩兄!世恩兄别走!” 想着是哪位好友来了汾州府,李世恩转过头。 那是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绅士,头上戴着云锦方巾,身穿浅蓝暗纹道袍,腰间佩玉与香囊,风度翩翩,只是满身衣物风尘仆仆,腰间还挂了柄宝剑,正快步走来。 李世恩怎么想,也回忆不起此人,不禁抬起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世恩兄,是我啊,你我同在隰州学读书,万历四十二年地震,县学塌了,你在后山读书,是我去把你叫出来,搀扶着跑下山道,随后山崩如雷。” 老绅士很是激动,走至面前道:“忘了?隰州生员车才啊!” 随他的话,回忆渐渐浮现眼前,李世恩面上神情松动,随后抬手揽住车才道:“是车老兄!多少年没见过了!你还在隰州?” 其实车才比李世恩岁数大了快十岁。 “还在隰州,后来你考取举人又考进士,你走之后我在隰州当过两年儒学训导,后来……哎呀,一言难尽啊。” 老友相见,李世恩回头让人备下马车,把住车才的手臂朝前走:“一言难尽就慢慢聊,今晚有的是时间,你就在隰州却不来寻我,稍后可要多饮几杯!” 待车夫来了,二人驱车出城,直奔城东文湖,在湖畔寻了酒楼雅座,要了三荤三素、两壶汾酒,开窗听渔歌唱晚,观日薄西山。 酒过三巡,车才缓缓讲述这些年的经历:“我家三代单传,老父亲一直想早些抱上孙子,我与妻子成婚十余年,没有娃娃,也不知是谁的事,也想另娶,但无非也就想想。” “世恩兄也知道,我家代代在灶王山务农,从前并不富贵,也就到我这代才读上书,当年在州学,同舍书生就没少笑我家贫,但我还未考上秀才,素娘就跟了我。” 李世恩放下酒杯点头,叹了口气,问道:“车兄到如今,还无子嗣?” “过继了远房外甥,但谁不想有个自己的娃娃呢?去年冬天,素娘允我纳妾,我寻了永和县樊家山的乐户女子,模样周正知晓情趣,也能弹琴起舞,前些时候便领进家门。” 听车才这么说,李世恩拱拱手露出羡慕笑意,道:“既然如此,车兄有美人相伴享齐人之福,夫复何求啊!” 车才的脸上却没多少喜意,反倒带上难言哀色,眼中甚至有深深恨意:“可是七日前一夜,灶王山进了兵,汾州卫的兵!” 李世恩正端起酒杯想要与车才碰杯,闻言顿住,脸上笑意也随之凝固:“汾州卫的兵?” “汾州卫旗军出兵越境,兵宪大人竟不知道?” 车才眼中似有熊熊怒火:“我那妾室姓杜,有一小妹尚未出阁,家中又着实清贫,她姐姐入门三日回家邀请亲朋宴客,我答应小妹要为他寻一门好亲事,便去了临县访友。” “若非如此,今日想把酒言欢,就要一身素衣入你梦了!” 酒杯跌落。 李世恩慌忙摇头道:“我,车兄,我真不知汾州卫越境,那指挥使张展半月前驻扎在石楼,是为防御从北直隶勤王回还的溃军,他怎敢越境?” 经过短暂慌乱,李世恩回过神,连忙追问道:“那灶王山如今如何?” “没了,灶王山和樊家山,都没了,一个人都没留,灶王山的宅子被一把火焚了,我竟认不出哪具尸首是素娘;樊家山也被屠个干净,月娘到死都还穿着我给她做的妆花。” 老秀才坐在交椅上,双拳在桌下死死摁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找上李世恩。 家乡遭遇兵乱并非他遇见的第一件坏事。 其实在临县,他没能找到自己的故友,那边也遭了兵乱。 从秦地来的大贼不沾泥,率众自葭州抢夺民船,架上小炮轰击剋狐寨渡口,而后全师越境,数以千计的人马在临县啸聚两日,而后北上直扑兴县。 车才从临县城出来时,听说岢岚石隰守备正率调集兵马,不过北方的河曲参将为王嘉胤所败,两路贼兵一同进攻岢岚州,守备未必能挡得住。 而在车才往南走时,又听说从陕西来的巨寇高迎祥先攻陷吴堡,迫使孟门关守将弃关逃窜,而后青龙渡巡检司也被杀个片甲不留,旋即以数千之众席卷永宁州。 其实他在路上还被绑了一次,十余贼骑席卷而来,把他捆了打算找家里索要财物,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听说他是隰州永和县人,就把他放了。 只拿走了他的盘缠。 当时车才劫后余生还挺高兴,哪里知道回到隰州,等待他的竟是家破人亡。 这几日他过得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甚至就连收敛尸首,都做不来。 他前天试着去寻永和县衙,可还没往南走几步,就在歇脚的村里听见乡民议论。 说从陕西来的刘将军在永和县击败汾州卫旗军,而且处死了四百多名参与屠杀灶王山、樊家庄的旗军。 车才不信,也不敢去永和县了。 在临县,他身上还有些银子,可如今家被烧了,全身上下没半点余财,跑到那边万一被贼子捉了,这次他可没钱给人家了。 后来他才想到,汾州府的兵备道是过去当秀才时的同学,这才找上李世恩。 车才把这些事一一对李世恩说了,直把李世恩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那什么刘将军从隰州来,高将军进了永宁州,不还是泥将军去了岢岚州,还有王将军打了河曲。 山西的黄河沿线几乎是不设防。 而且最重要的还是车才所说,汾州卫的事。 “那王八蛋张展,就这么把我管的兵打没了?” 一千七百旗军啊,李世恩的心在滴血。 汾州卫一直就不满编,本来理论上有不到四千旗军,但这四千旗军不少都散在东西王府、各地王庄,能被正常调动的也就两千人。 应要算,可能还有二百。 都是从指挥使到百户,没弄着实缺的世袭军官。 一下子快死完了。 李世恩再也没心思饮酒,窗外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也在他眼中变得奇怪。 吕梁山以西进贼了,他知道。 可曾经同学的经历,又让他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错乱感。 这些人做的事很奇怪,他们在干什么? 兵在做什么,贼在做什么? 旗军仰仗王府保护,在越来越乱的世道里越发肆无忌惮。 贼人击败官军,反而就地在山谷开起了衙门,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加以审判惩罚。 就在区区数百里外的发生的事,却因一座吕梁山阻隔,就成了两个世界。 这窗外渔歌唱晚安宁祥和的美景,如今虚假的景色,难道还值得看吗? 他转头对车才问道:“车兄,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车才面色灰败的摇摇头,承受无妄之灾家破人亡,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心乱的很,要尽快把这消息通报府衙,还要让太原、平阳二府知晓,协同在吕梁山布置防线,既然车兄也不知打算,不如暂且留在小弟身边帮衬一二,车兄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车才也知道这是李世恩的自谦之词,他没什么能帮衬上的,只是李世恩给他找个落脚地方罢了。 待车才道谢,李世恩连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府城!” 刘承宗歼灭汾州卫一千七百旗军的第四日。 崇祯三年的三月十一。 消息首先由隰州生员车才告知兵备道李世恩。 随后由李世恩将消息传达府城,府城的应对策略是先派侦骑进吕梁山西,探查诸县情报。 不过在兵备道李世恩一再要求,且保证消息来源的真实性。 这份消息最重还是在当天夜里,就由汾州府城派遣快马,向东送往平遥县与祁县之间的弘善马驿。 不过因天色已晚,汾河上已无船家,传信马快沿岸寻找船家耽误了时间,这份消息由洪善马驿传送太原、平阳的时间已经是十二日上午。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晚的不是官府所设防线,而是就在前一天,来自泽州宁山卫的四十名的旗军,押送两门用四轮炮车装载的红夷大炮,已经过了隰州城,进入永和县地界。 但这两门红夷炮的主人,霍老爷已不在人世。 刘承宗正坐在霍家堡的大堂里和承运一起算数,算的不是麾下八哨战辅兵该分多少钱,而是算物资运送所需车辆。 他们要在永和县与延川县之间,建立一条补给线。 但不是后方补给前方,而是前方反向给后方输送补给。 霍老爷这地方士绅当的有意思,家里田地没多少、存粮也就千余石,可家里却有足足两万两千余两白银。 即使刨去分给士兵的,刘承宗营部存银,仍然足够铸一门千斤红夷炮。 狮子营的军官、军士们已拿到属于他们那份,如今狮子营依然停留在有银子不知道该咋花的状态,所以大家都表现出非凡的奉献精神。 哨长以下,几乎所有军官把银子花在给部下采买军械上,不光买的也有卖的,换下来的物资又再一次卖给工哨。 现在工哨有堆积如山的各类兵器、甲片、棉衣、兵装等物。 他们不能带着这些东西前进,辎重哨驮不动。 刘承宗打算把这些东西运回杏子河,让林蔚发动王庄匠人收拾,把破损甲片、兵器加以修复。 就在此时,魏迁儿在门前传报一声,踏着大步走进堂中,对刘承宗道:“将军,从泽州来的旗军已经停在桑壁山,派过来的人已经被扣下了。” 刘承宗搁下笔笑道:“哈哈,派来的人怎么说?” “他们过来是想让霍老爷派人去接炮,不过我担心他们从百姓那知道霍家堡的消息,所以派人远远看着他们。” “那还等什么,承运接着在这算数,派人让李万庆带兵进延川。” 刘承宗起身搓着手:“让左哨拔营,去把我的炮接回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斤 桑璧山的路旁野店。 从泽州来的宁山卫总旗洪弼蹲在地上,把腰刀高高举过头顶,一脸吃了苍蝇般的表情。 他身后四十名旗军模样也差不多,都蹲在地上,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窝囊。 两门红夷大炮被放在马车上,炮身与炮架分车运送,只有火炮和一颗炮弹没有火药,一共装了四辆车,用八匹马拉运。 这应该是一次很轻松的运送任务。 从泽州到隰州,道路不算难行,粮食也带得多,还是省内境内。 还有百户为此次运送赏下的银子,每人都有四分银。 路上洪总旗想过,百户能舍得拿二十两给他们,那指挥使至少拨下五十两。 但这也不错了,他们的百户是个好人,其实人不就这样么,老大吃肉,小的在后边有口汤喝就行。 况且不是军事运送,只是给隰县个闲住官员运点东西,时间上也不必排得非常紧张。 最大的危险,来自勤王溃逃回来的边军,路上倒也提了点心劲儿,但等了一路,逃兵都没来。 所以洪总旗走得挺舒服,每天就是赶路,该睡觉了就睡觉、该吃饭了就吃饭,有郊野相扑戏、庙会,就带弟兄们瞧瞧。 路边有茶馆还能让弟兄们歇歇,饮上一碗沫子茶解渴。 毕竟这炮车啊,不能单指望着骡马,人也得在旁边推轮子,累得很。 就在刚才,他决定在桑璧山歇歇脚,离目的地不远了,让弟兄们喝口茶,派了俩骑兵跑去那位老爷通报一声,免得官军过境吓着百姓。 他可是清楚得很,那百姓见了官兵啊,比见着贼还害怕。 喝完茶、歇歇脚,等霍老爷派来人接应,有本地人带着,也不至于扰民。 他刚给茶摊老板切了一钱银子,总觉得自己亏了,想让茶博士再找自己十文通宝,就见心腹旗军急急忙忙跑过来小声道:“哥!来边军了。” 转头一看,好家伙。 塘骑背插小旗往道旁站定。 官道本来挺宽敞,可远处走来三骑并排的队列看不见头,各各骑高头大马,人人赤色棉甲,胳膊上罩着铁臂缚,头顶钵胄那盔枪都快插到天上去了。 奶奶的,装备看得洪总旗是真眼馋。 他还去问了塘骑一嘴,问弟兄们这是哪位将军部下,哪知道那塘骑小伙子用鼻孔看了眼他,转头目不斜视。 洪总旗心道:精锐。 赶忙叫弟兄们都起来,在官道边上闪开位置,拜倒行礼。 这一路上他都习惯了,没准啥时候就迎着官道遇见个官员车轿,在边上行礼就完事了,反正别人也没兴趣搭理他,至多差人看看他的公文。 真碰上搭理的还没好事呢,干这活儿百户一共给他二十两,分给旗军后自个儿还剩四两。 路上安置弟兄们加餐饮茶花了不到一两,回去估计还要再花一两,最后能剩下二两,他都安排好该怎么花了。 一两在临汾给婆姨买胭脂锦布,这是出门前答应婆姨的。 最后剩下一两,能在泽州的攀云升,把心心念念的那双麂皮靴子买了,他已经攀了两年,总腾不出钱来买。 结果路上碰见个宦官,被人家亲随讹走一两。 得,买靴子的快乐啪就没了。 讹也没办法,虽然皇上把地方镇守太监都裁撤了,可去年己巳之变又有重用太监的趋势。 这些屌东西洪弼也不懂,都是听千户百户喝酒时提到的,实际上甭管皇上怎么对太监,他是拿太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只能感恩宦官老爷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伤害他。 那是唯一一个跟他搭话的。 他也不希望这位将军跟他搭话,万一把炮要走了呢,他也保不住。 所以就在边上跪好了低下头,看着那一连串的马蹄子从眼前走过。 只要低下头,他们就看不见我。 洪弼就没考虑过遇贼,他刚经过隰州城,城外一片太平。 眼下离永和县城也没多远,又是在官道上,怎么会遇贼呢? 而且这贼,也不可能长这样啊,他们应该光着屁股拿把柴刀才对。 一支马队过去,又一支马队过去,又一支马队……马队停下了? 一双直缝牛皮靴在他眼前越来越近,洪总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是个将领打扮的年轻人。 那年轻军官朝他笑笑,问道:“喝茶给钱没?” “给,给了给了,给了一钱银,茶博士找卑职通宝十文。”洪弼也不敢起身,只是问道:“卑职宁山卫总旗洪弼,不知将军是?” “我姓刘,你就是从泽州向霍家堡运两门炮的,公文我看看。” 刘承宗在心里都快笑炸了,他一伸手,洪总旗就赶忙把公文拿出来。 他看了看,公文上也没写啥东西,干脆一折收进怀中:“行,炮收到了,你回去吧。” “不是,将军,这可不行,卑职受命把炮送到霍家庄,必须把炮送到霍家庄。” 然后洪总旗的兵就被缴械了。 一帮人蹲在茶馆官道旁,把兵器高高举过头顶,被狮子营军士一柄柄收走。 而后从山上下来好些人,那些人看着很像卫所军,都顶着勇字盔,有些身穿土色袄子,有些则在外面罩了泡钉甲。 下来赶车的赶车、押人的押人,直往霍家堡去了。 从头到尾,茶博士站在一边都不敢出声。 那些官兵也没打算搭理他。 狮子营的分工非常明确,战斗哨负责秋毫无犯,简单来说就是不搭理百姓。 跟百姓交往要靠辎重哨的,跟其他人没什么关系,军官都约束他们,只要能不给百姓添麻烦就行。 所以直到这些‘官军’把人带走、炮拉走,茶博士都不知道在自己的茶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后知后觉,茶馆伙计问老板:“掌柜的,刚才那是咋了?” 掌柜的说:“可能那总旗犯错了吧?不管我们的事,别吭声就行了。” 人与人的交集,时机很重要。 当刘承宗刚刚解决了汾州卫这些旗军,再见到洪总旗这么个喝茶还付钱的旗军,突然觉得对世界的希望又回来了。 他是真打算把洪总旗放走的,可洪总旗不走,非要亲自把炮送到霍家堡,刘承宗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连炮带人一起带走了。 “洪总旗,你知不知道从陕西来的贼人进山西了?” 洪总旗看部下被缴械,自己又窝窝囊囊的被押走,心里特别不爽,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点头道:“那将军是陕西来剿贼的兵马?这些炮我家百户说了,卑职必须要亲自送往霍家堡,还望将爷行个方便。” 他听出来了,刘承宗的口音不太像山西,虽说俩地方口音较为相似,但还是能听出些许区别。 哪知道刘承宗没搭理他,直到队伍从官道拐上了山道,这才对他说道:“我不是陕西来的剿灭兵马,我就是陕西来的贼。” 这将军这么喜欢开玩笑么? 关键也不好笑啊。 但洪总旗还是很配合地笑了几声:“将军真会说笑。” “我说真的,那些运炮的是陕西的饥民,身上穿土色袄子是自己做的。” 刘承宗其实很奇怪,这总旗为啥就一点儿都不把他往贼身上想,特别可爱。 即使到现在,洪总旗都不信,还兀自从令行禁止、秋毫无犯、铠甲兵装这些方面分析一通,最后道:“这明显是边军啊,还有那些是卫所军。” “我们以前都是陕西三边的兵,有逃兵、有降兵,你看那些头盔,是几日前击败汾州卫旗军的缴获,那帮王八蛋可真坏,过来路上屠了俩村子。” 洪总旗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的脖子有点僵硬,回过头在兵阵中寻找自己的旗军,发现自家旗军待遇都跟自己一样。 就是每个人身边都有至少两个披甲按刀的边军,陪他们着说话。 “将,将军,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叫刘承宗。”刘承宗看着他,问道:“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洪弼摇摇头。 “没事,以后就知道了,你的运气不好,让你走你不走,现在走不了啦。” 洪弼吞咽口水,看着越走山路越狭窄,道路两侧的风景也越来越荒凉,不禁道:“将将,将军,别杀我们啊,我就是个小总旗,我弟兄们身上也没钱没粮,你看我这靴子,都快露脚指头了!” 洪总旗的布面皂靴确实快露脚趾了。 倒也不是真穷这个样子,其实他在家里还有双旧皮靴,只是这趟路走得远,舍不得穿好鞋。 想不到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刘承宗并不在乎他的鞋子,也没想杀他们,摆手道:“你们老实点,我不害你们,过几天就放你们走,你们运这两门炮,长官给了多少赏钱?” “赏钱,赏钱给了,二十两。” 洪总旗的心砰砰直接跳,考虑说少点合不合适,又不太敢,连忙边摸怀里边道:“十六两分给旗军,路上被宦官老爷的随从要走一两,花了一两,我这……” 他把二两银子连同一把铜钱都捧在手里:“我这就剩这些了,还望将军笑纳。” 扑哧。 刘承宗没忍住,笑出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哈哈,把你那点钱收起来吧,都老实点,回去时我给你们一人二两,回去也别乱说,就说炮送到了,知道么?” 乱说不乱说的也无所谓,刘承宗把这帮人留下,只是为了给承运向陕西输送物资留出空余时间。 他们要向汾州府进发了,在此之前,不能让这帮人到平阳府告状。 等他们过了吕梁山,这些旗军爱去哪告状就去哪告状,那时候就无所谓了。 叫他们回泽州不乱说,其实只是刘承宗为他们考虑。 至于二两银子,就是一方面看这些旗军可怜,另一方面稳住他们的心思,相安无事待几天,对谁都有好处。 洪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听刘承宗这意思,好像还真没打算杀他们,便问道:“那,那霍老爷?” “霍老爷?”刘承宗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不能告你的状了。” 等洪总旗这帮人真把炮送到霍家堡,被安置在不远处的小山头上,除了没兵器,别的东西都没亏待他们。 他们也确实挺乖巧。 硬要说洪总旗心里的感受,嗯……马肉火烧真好吃。 曹耀在霍家堡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 两门红夷炮刚运进山道,这家伙就跑了过来,光想扑在炮上。 刘承宗笑道:“要不你夜里抱着它睡吧。” “行啊!” 曹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直接对部下比划道:“晚上把它送到我帐篷里,就这门铜的。” 刘承宗也是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这两门炮。 两门炮在口径上相差无几,但铁的更厚更重,炮身上都有山西益国铁冶所开头的铭文。 实际上这铭文长得很,先有捐造时间、人名,然后是监造的官职人名、铸造人名。 随后详细写明了炮重,火炮打放用药重量、打放炮弹种类、打放距离以及保养方法。 如果超过一年不用,就要用稻糠煨润一次。 洋洋洒洒在炮身上铸了四百多个字,几乎是一篇作文了。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见到红夷炮,形制确实比早前的将军炮好看,而口窄尾宽的度量,应该就是师成我从王徵那学到的模数。 炮弹很有意思,全重四斤八两,其中大弹为两斤,然后还有两斤八两为布包碎铁豆。 打放时先倒入火药,再用稻草压实作为炮弹座,然后放入布包碎铁,再装入大弹。 曹耀说不只这一种装弹方法:“野战这么打合适,守城攻城,还是打大铁弹好些,而且这门铁炮,太重了,不太用得上。” 其实铁炮也不坏,只是对他们来说,很影响机动,平时一天能跑七八十里,带上这门重炮可能就只走六十里了。 二十里的距离,可能就够要他们的命了。 “让承运把它送回延安卫吧,其实我觉得最好的炮,还是五百斤铜炮,跑起来方便,也能放进军阵野战。” 刘承宗指着那门铁炮说罢,又看向铜炮:“我觉得炮车不行,得改成两轮的,在山道好跑。” 第一百五十章 两面包夹之势 就在刘承宗得到两门红夷炮的同时。 整个汾河流域,山西官府的部队正在向吕梁山一线调动。 平阳卫调动两千旗军分驻大宁、蒲县,另派一千户率兵驻扎在吕梁山上的六郎寨,扼住隰县进入霍州的咽喉。 石楼县东北方的窟窿关巡检司,冀南兵备李世恩放下书信,叹息出声。 他对平阳卫只有满心羡慕。 平阳卫没有王府拖后腿,还有个参议常驻,人家五千多旗军跑一些留一些,还能拿出三千三百人去布防。 意思也非常明显,只要贼兵不扰平阳府,别的地方他们管不着。 他就不一样了,官职全称为分守冀南道管潞安汾州二府副使。 听着能耐挺大,实际上这二府却有庆成王府、永和王府、沈王府三个王府。 汾州、潞州的名字明明是州,却为府级行政单位,就是因为从前三个王府横行,州的级别让官员受二府欺压。 所以才潞州在嘉靖皇帝时,升级为潞安府;汾州则在万历二十二年升级为汾州府。 在这一点上,潞安府甚至比汾州府更难办,潞安府两个很重要的县,一个叫长治、一个叫平顺。 古代起地名,都是寄托美好向往,安则不安、平则不平、顺则不顺、治则不治。 平顺这地方,从前有个小吏叫陈卿,在太行山里聚众造反,从正德十年跟朝廷打到嘉靖七年,势力最大时拿下太行山南部七个州府。 所以李世恩这管辖两府的兵备道,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就像被束住了手脚,很难能办成什么事。 这几日,他从各地王庄把部分军士强要回来,又动员汾阳、孝义、平遥、介休等地的民壮,才拉扯出一支六千的人部队作为防御。 分别驻扎在吕梁山北段吴城、中段的窟窿关。 他这支兵力该怎么说呢。 去年山西的勤王军哗变溃逃,李世恩担心汾州府四县遭受溃军劫掠,整个冬季直到开春前都在尽心督促民壮操练。 所以汾州府的民壮练的不错,而且各乡兵力也不少,山西铁冶又尤其发达。 不能说是乌合之众。 但是农忙了。 旱了好几年,去年冬天终于见了雪。 这个农忙对民壮和旗军的杀伤力,几乎等于农民造反下雨了。 而且贼还没进汾州地界,想把他们拉出去打仗很难。 只能说是不情不愿。 单凭他们,不足以解永宁州之围,至于隰州的麻烦,李世恩更没功夫管。 而且主观上李世恩也不太想管,这两天他派侦骑经石楼进永和县,收集传回的情报里,那支被‘刘将军’率领的贼兵好像就干了三件事。 歼灭了张展的旗军,搞了个山谷衙门,处死四百多个犯罪的旗军。 围攻了永和县西乡的一座土堡,百姓说那住了个官老爷,具体是哪个老爷,侦骑不知道。 然后派人在灶王山、樊家山收葬遇难百姓尸首,祭拜一场后率兵离去。 除此之外,好像就在土堡屯兵,也不知道他想干啥。 根据这三件事,李世恩认为自己应该先以有限兵力据守汾州四县,至少不让贼兵越过吕梁山。 然后调潞州卫援军,对付纵兵劫掠永宁州富户的高将军。 暂任兵备道幕僚的车才问道:“那永和县那个刘将军呢?先放一放?” “刘将军?” 李世恩深吸口气,抬手把拳头放在嘴边,呼出重重的鼻息:“我已经向大同求援了。” 车才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没弄懂事情的逻辑,问道:“他没做什么啊,大同求援,就算是要向大同求援,也该用大同兵打那高将军吧?” “车兄,不沾泥也好、高闯王也好,他们都没有这个刘将军好,他收葬百姓尸首,惩处有罪旗军,他不是坏人。” 李世恩在椅子上转移身体,面向车才,认真道:“但你见过贼,知道贼什么样,他是贼么?” 车才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很为难。 刘将军既然收葬了灶王山的尸首,那他的家眷也一定就在其中。 官兵杀了他全家,贼人为他报了仇,收葬了他全家。 车才已分不清谁是贼谁是兵了,他问道:“他是不是贼,重要吗?” “我知道车兄想说他不是贼,我也觉得他不是贼,他是不是贼不重要,但他不是贼是什么,很重要。” 李世恩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那刘将军是什么:“不论如何,我拿的是朝廷俸禄,受的是皇帝赏识,就凭我手上这些东西,对付不了他。” 车才沉默了很久,抬手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先打高闯王。” 可惜事情未能如他们所愿。 潞州卫旗军在三月十二日得到调令,当日便抽调三千旗军,放下锄头披挂战甲,经自沁州方向朝汾州府快速进军。 他们进境神速,十三日下午启程,十六日上午就已穿过二百里山路行至沁源县。 不过也就走到这了。 就在这支旗军启程晚上,驻扎平顺县的留守旗军,伙同隐匿太行山的勤王逃兵,袭击了沈王府在城外的王庄。 沈王府快马向出发旗军求援,这支旗军只好派快马告知李世恩情况,领兵返回潞安府。 而另一边,李世恩调派驻扎吴城的那支部队跟人打起来了。 不是和高迎祥,也不是往北走的不沾泥,是他们意外发现了山贼的山寨。 那首领号巴山虎,本姓高,是汾西县人,天启六年闹旱的时候跟同乡钻进吕梁山,也不打家劫舍,简简单单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地方官府曾尝试派巡检捉拿,不过都是本地人,最后说他们跑了没找着,事情就过去了。 巴山虎的日子本来过得挺舒坦,也不是陕西农民军打进山西的事,突然收到朝廷官军进山的消息,本能就以为这帮官军是来找他的。 赶紧点起五百多人马收拾东西准备开溜,同时派人盯着官军动向。 却发现这帮人没有一点儿临阵的意思,上千人分做前后两路,排着一字长蛇在山里走。 这能不干他一下子? 巴山虎的阴晴不定,在心里几番斗争。 他这个从是西游记里选的外号,确实不太吉利。 金银角大王兄弟俩的手下小妖,跟倚海龙一对,被孙悟空一棒子打死了。 他也有个兄弟叫倚海龙,好几年前跟官军干了一下,死了。 但看看住了好几年的山寨,就这么跑了实在舍不得,最终还是决定干一下子。 旋即将手下壮男二百余人分做四队,于山道间设伏袭击,直把千余毫无防备的官军击溃。 巴山虎一脸问号,带人收拾了官军丢下的兵器铠甲,收了旗子战马。 心想:几年没出山,官军弱成这样了? 哪儿知道一问俘虏,根本不是来找他的。 消息传到窟窿关,正吃饭的李世恩被噎住了。 被山贼击溃,有点不成体统,但可以理解,情报工作没做好,他认。 潞州卫的兵撤回去就很离谱了,你那王爷在王府里呆着,贼兵还敢进城把你杀了不成? 就这时候,又来人报告:“兵宪大人,民壮闹着要回家种地。”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稻草。 把李世恩气得摔了碗,摔完一寻思粒粒皆辛苦,又气呼呼的把米粒从地上捧起来接着吃。 属下劝道:“大人,另盛一碗吧,食不净易得病。” “得病?没病死迟早也要被气死,死了不操心了。” 李世恩深呼吸着摇摇头,没好气道:“死于任上也算报了皇帝知遇之恩,两全其美。” 说实话,他都想去趟京师,说说好话使使门路,调到别处了。 也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到藩王跟前儿当官。 还没来得及把捧回来饭吃进肚,又一个消息让李世恩的血压超过了身高:“兵宪大人,刘,刘将军好像从永和出去了。” 李世恩盯着下属,这报信的用词不对:“什么叫好像?什么叫出去?” 你倒是说去哪儿了啊! 传信的下属也很委屈:“我们在石楼的侦骑被拔了,最后一次传信是昨天下午,隰州城今天也没消息传回来,卑职只能确定两座城没丢。” “侦骑被拔了?” 那就是凶多吉少。 李世恩缓缓摇着头,果然像他想的那样,那不是个他能用手上人力物力对付的人。 他的手下穿山而过却不知布置哨兵,人家动一动都知道先把对手侦骑拔了,这怎么对抗。 他左思右想,决定放弃,对下属道:“最后给永和县、石楼、隰州城传信,如城池被围,就点狼烟,让侦骑转驻任家庄吧,别再往那三座城周围摸了。” 任家庄在三县中间,离每座城池的距离都在二十里路上下。 在他看来,自己目前精力有限,没能力北边股着高迎祥、南边还想着刘承宗。 反正刘承宗也不害百姓,另一方面似乎有没有攻打城池的想法,那就让他在隰州玩吧,只要不过来,愿意在山谷再开个小县衙也无所谓。 毕竟那是平阳府,人家平阳卫攥着军队,都没打算到北边来帮他,他也没必要热脸贴人冷屁股。 他起身去堂上又写了封信,是写给沈王的,让王府别缠着旗军。 他相信沈王深明大义,一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其实沈王还是不错的,去年冬天编练民壮粮草不足,汾州府七个县都没给他钱粮,但沈王爷知道这事之后给他捐了粮。 而且沈王府也常常在庄户交租之后,拿出些许粮食运往宣大,补给军资。 虽然还是不够用,但已经不知道比别人强到哪里去了。 对,他说的别人,就是一个劲儿生娃的庆成王府。 毕竟这是个以一己之力,改变明朝宗室妻妾规则的藩系。 在弘治年之前,朝廷没出对宗室妻妾的数量限制,结果庆成王哐哐生了九十四个子女,搞的朝廷山西御史怀疑庆成王府从外边收养娃娃,骗朝廷禄米。 结果一审核,九十四个子女全是庆成王亲生。 后来干脆出规定,藩王最多四个妾,可有这规定也没用,下一代庆成王直接生了七十个儿子。 一度导致,山西宗室禄米超过山西的税粮二十九万石。 如果是正常里出现一个坏蛋,这坏蛋可能会因为没有能力而泯然众人。 那么藩王出坏蛋的概率只会这个高、不会比这个低,因为他们本身就掌握权势。 别的王府是五个人里出一个坏蛋,那庆成王府就是五十个人里出十个坏蛋。 这破坏力谁顶得住啊! 李世恩每天看的都是高闯王的部队又抢了哪个哪个庄子。 要么就是临县求援,已经被围困五天了。 但他不敢让军队进入吕梁山以西,只能把部队驻扎在窟窿关。 高迎祥的部队主力在哪,他大致能随其攻破士绅堡垒猜到,但刘承宗的部队是完全在他视野范围里消失了,一消失就是整整三天。 度日如年。 他甚至还问过车才:“你说那刘将军,会不会已经回陕西了?” 但这只是他心里的美好盼望。 三月十九日的傍晚,风尘仆仆的急递铺司兵自汾阳方向狂奔而来,带来一封来自平阳府的求援信。 “我哪他妈还有余力出援兵!” 听他都骂街了,车才好奇问道:“世恩兄,信上写得什么?” “他们吕梁山的六郎寨易守难攻,结果呢?信上说狮子贼刘承宗大部跃入吕梁山,架起红夷炮轰击六郎寨,驻守在那的平阳卫旗军被打得不干冒头,大军旋即抛弃辎重潜越东走。” 李世恩把信递给车才:“人家进霍州了!” 车才揉揉眼睛接过书信,片刻看完后叹了口气。 信上还说现在驻扎在蒲县的官军已拔营北上,想自后路追击贼军,另一边留守平阳卫的部队也正在北上,试图两路夹击,把这狮子贼堵死在吕梁山里。 因驻守蒲州的旗军只有一千人,那边担心堵后路的兵力不足,希望平阳卫旗军能派人南下。 六郎寨确实易守难攻,但那是座宋代的军寨,在那个时代选择那个驻寨位置,可没考虑过防备炮击。 不过最让车才疑惑的不是这个。 他问李世恩:“世恩兄,你能调动的这些人,有红夷炮么?” “我们怎么会有那东西,那不都是攻城守城用的。” “那为啥刘狮子有?” “唉,我哪知道啊,要不车兄你去问问庆成王府,看是不是王爷给他造的,我现在就觉得汾州府最大的敌人就在东西两座城里,不!” 李世恩一脸认真,他在思索,为啥别人就不能像他一样,老老实实守住一个地方不要动。 明明打不过人家,不操作就不会错,一操作就是送。 “都是敌人,擅自越境的、求援调兵的、回家种地的、路上遇伏的,就不能动动脑子,张展一千七百人都死了,那一千人能堵住他的后路么?有一个算一个,办了全他妈是通贼,没冤枉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倾覆 刘承宗没进霍州。 他只是在接收两门朝廷送来的红夷炮之后,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东北的窟窿关、东边的六郎寨、东南的蒲县、南边的大宁,全部驻扎了官军。 经过判断,他认为驻守六郎寨的官军最弱,可以尝试打一下。 但那堡子不好打,地势易守难攻,卡住进入霍州的要道,即使架上炮,人家守军不冒头他也没啥好办法。 而大军潜越,辎重过不去,辎重过去,很容易被人衔尾追击。 所以他尝试勾引,当部队丢下辎重不管六郎寨,直接闷头往东走,走出去二里路,发现六郎寨守军不上当。 不上当就没办法了,他只好再领兵回来,只是耍了个小心眼,反正都是轻装部队,就干脆从南边爬山,偷偷摸摸回了西边。 但不论刘承宗做什么,六郎寨守军都在堡里一动不动。 你五百人围攻,我一千人不动。 你五百人往东走,我一千人还不动。 你把战马车辆留在西边,我一千人还是心如止水。 刘承宗反复横跳,六郎寨守军就是不上钩,把王八战术进行到底。 显得他好像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场面一度很尴尬。 急得人抓耳挠腮。 六郎寨在吕梁山向霍州的官道北边山里,不拔掉这堡子,部队过去就被截断退路,抢了物资也别想往西输送。 可强攻这堡子,四面都是山地,军队铺不开也难以行动。 能采取的只有断水断粮,但围攻又很容易被官军从吕梁山东西两面把山道堵住。 而火炮,他的小炮对石寨毫无办法,大炮的数量和弹药也都不够。 说实话面对这种石头王八,刘承宗还真没有好办法。 如果周围四个官军屯兵的据点都这样,狮子营就被堵死在吕梁山以西了。 但好就好在,并非每个据点都是如此。 三月二十日,来自蒲县方向的塘骑快马回报,那边的官军整理装备后,向西南沿官道转北,朝隰县移动。 旋即,驻扎在大宁县城外的官军也动了,这支军队正朝永和县前进,看样子是想绕到隰县北方,让两支部队形成南北夹击的局面。 收到消息,各哨哨长聚在吕梁山西麓的陡坡山议事。 承运把舆图铺在地上,将四路敌军所处位置标明,刘承宗本能地把头转向曹耀。 不是为了问计,而是这样的局面,曹耀应该是在座最熟悉的人。 曹耀露出苦笑:“萨尔浒的教训,这些人就一点都不知道?” 同样敌暗我明。 同样在山地分兵齐进。 同样有几路铁王八死不挪窝。 同样每路兵力、战力都少于敌人。 这明显摆出个通灵大阵,是在召唤努尔哈赤显灵啊! 曹耀开始分析利弊:“打就要快,先攻破一路,赶在其没收到消息之前再攻破另一路,余下不挪窝的没了援军也是死。” “如果想走,就集结全力攻破蒲县一路,经黑龙关进临汾。” 在这个时间,刘承宗却抬手示意曹耀先别说话,皱着眉头走到一旁,站在山崖陡坡望向起伏山峦。 他没有去想破敌之策,他在想大势。 想他们是如何误打误撞,让官军摆出这种阵势。 他愿把这种阵势称之为……努尔哈赤萨尔浒通灵阵。 短暂思索片刻,刘承宗找到了问题所在。 朝廷对山西南部的安排,是横向防御北方,所以宣府、大同是一线;岢岚、代州是一线;太原是一线;汾州、潞安是一线。 相对来说可能岢岚州和偏头关还有部分防御西面的用途,但在汾州府、平阳府,没有纵向防御黄河的安排。 所以汾州府和平阳府难以协同,只知道北边有援军,但南边的兵动了,北边的兵却没动。 两省交界、两府交界、两县交界,甚至是两个兵备道的管辖交界。 这种局势是可以创造的,他领悟了! 这一刻刘承宗看向远方起伏山脉的阴影,心中感觉尤其微妙。 该怎么说呢,朝廷在教我该怎么打朝廷。 他转过头,对上麾下一众哨长或期待或疑惑的眼神,满心兴奋,握拳道:“打,先打蒲州北上的官军千人队,再打大宁的官军千人队,北边两支官军不动就算了,动了也一起打。” “战场,就在隰州城南!” 其实这地形也没有其他地方能作为战场,遍地全是山,山间小路根本铺不开,就那么两三条官道,想找个平地都不容易。 大方向被敲定,六个战斗哨的哨长都等着他下达战斗任务。 刘承宗也不含糊,直接对杨耀道:“杨哨长此前受了伤,这次你做偏师留守,我把辎重哨和工哨都留给你,在隰州城南边布置防线,挖壕设营。” 杨耀虽然觉得自己受伤不严重,照样能指挥部队,但还是点点头应下。 对打仗的命令,他一向是有什么听什么。 只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疑惑,问道:“我在城南设营,北边敌军来了会钻进隰州城跟我对峙啊,打不过他们。” 修筑的营地再结实,也肯定不如城池。 刘承宗点头笑道:“在城南驻营又不是在官道驻营,选山地易隐蔽处驻营有个退路就行,官军往南走不要堵,等他们过了再截,留住他们。” 跑了可不好找。 “去卫家峪。” 承运接话道:“那山里外边找不着,离官道还不远,前年闹旱百姓走了不少,如今只剩七八户守在峪里,出些钱粮,既有百姓为我们做工,还能帮百姓渡过难关,两全其美。” 他在图上指出位置,抬手对众人笑道:“三哨快两千人,只要茅房选址好,帮人家把地都肥了,丰收在向老百姓招手。” “这就对了。” 刘承宗笑道:“我们是外地人,就是想像在陕西那样帮百姓干点什么,都无从下手,但只要能做到对大多百姓秋毫无犯,时日长了百姓待我们肯定本地兵好。” 其实秋毫无犯,不是多高的要求。 简单来说就是不扰民,来了和没来一个样。 但它真做起来却不容易,尤其在这个年代,刘承宗是当过兵的人,他最清楚不过。 别说正常边军,就他在鱼河堡出营打猎那会,走哪心慌到哪,看遍地荒山秃岭都有幻觉,各种吃过的东西在山头时隐时现。 啥时候看见只老百姓家的羊,眼睛都冒光。 活生生咩咩叫的小羊,在眼里直接完成脱毛、放血、去皮、切片,大太阳一烤香味就出来了。 只是想想当时那种感觉,就让刘承宗从腰囊里摸出块盐熏马肉,放进嘴里嚼着说:“北边截住大宁部队,再防备窟窿关、六郎寨的官军出来,剩下人跟我往南走,承运要调半数医匠跟着我。” “收拾蒲县北进的官军,以冯哨长的部队为先锋。” 曹耀轻咳一声,道:“将军,把营属炮哨也编进先锋里吧,上次打仗让我想试试这种打法。” 其实何止是上次,这完全是集中使用小型火炮,打破李卑阵线时给曹耀带来的启示。 不过曹耀没给刘承宗细说过他的想法。 刘承宗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打算怎么编,推红夷炮前进?” 他们这门红夷炮没有配套弹药。 那门炮最大能打八斤的合口实心铁弹,配套的弹药则是二斤实弹、二斤四两散子。 但没有配套弹药,时间上也不允许就地铸造炮弹,只能让匠人做出木马子也就是炮弹木托,打他们现有的炮弹。 早前他们架炮轰六郎寨就是打三斤铁弹,那是李卑将军炮的炮弹,还有一斤的实弹和各种大小的散子,冬天在杏子河铸了不少。 曹耀自信得很:“能推就推,不能推也无妨,不靠大炮。” 好在敌人是缺少重火力的卫所军,刘承宗也没再多计较,只说道:“那我看着你怎么打,别把炮丢了就行。” “可拉倒吧,炮丢了我晚上抱啥睡啊!” 众将哈哈大笑,曹耀还真抱着这门铜炮睡了一宿。 就一宿,后来他说太冰了,得等到夏天再抱着睡。 部队行军方向安排妥当,狮子营整理兵装,旋即分哨启程。 杨耀携刘承运、师成我在卫家峪驻营,大队随同刘承宗一路向南。 他们也没走多远,不过走了十五里路,前出的魏迁儿就传来消息,敌军正在南边官道旁的田野中分做两营,埋锅造饭。 敌军斥候同样发现了他们,双方塘兵先行交战,互有伤亡后各自后撤。 等魏迁儿的第二队塘兵压上前去,冯瓤与曹耀的先锋已抵达官军营地五里外,双方能隔山谷田垄相望。 官军塘兵收缩至营地不远,分设两营的千人大队正在聚拢,远处砍柴的旗军们也在向营地奔跑。 尽管整个汾州、平阳二府的局部态势是摆出了个努尔哈赤显灵阵,但这只官军显然没有杜松的勇猛。 他们连营地都不要了,聚拢军队就开始稳步后撤。 此时刘承宗所率高显、钟虎、王文秀三哨大军还在后面紧赶慢赶,这边官道狭窄,两侧又都是山地,难以铺开大队行军。 前面的部队已抵达敌营六里外,最后的部队还在十里外行军。 一听前面官军要跑,刘承宗赶忙命令各哨集结马队,自官道右侧向前奔袭,尽快抵达战场留住敌军。 不过这样一来,主力部队的行军速度更慢了。 好在官军向后撤了有一里路,就不再继续后撤。 曹耀从前方派人把消息传回刘承宗时,是这么说的:“他们撤不了,后面道路狭窄,只有这儿能铺开部队。” 刘承宗率家丁马队抵达官军营地时,那来自蒲县的一千官军已经在南边扎出阵势。 那是处南高北低的坡地。 曹耀和冯瓤已经迫近至敌军一里,隔着小溪列出大队,稍稍调整阵型,摆出个空心方阵,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蹚过小溪,朝官军阵型压上去。 刘承宗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阵型最前面是冯瓤的步兵,和炮哨的火枪手,中间全是曹耀的炮手。 至少三十门不到百斤的小炮,被炮兵搬着往前走。 还有六门架在三轮炮车上的佛朗机、将军炮,靠炮兵推着往前走。 那门红夷炮有点倒霉,新的炮车还没做好官军就动了,四个小轱辘过小溪时好像被卡住。 从望远镜里看,曹耀被这带四个小轮的炮车气坏了,在炮边无能狂怒,最后让部下把炮尾垫高取出弹药,装上三斤实弹,在小溪中间朝坡地官军轰了一炮。 把中弹官军吓坏了。 炮弹入阵旁边人就都散开,让刘承宗看得清楚。 那颗炮弹至少打中四名士兵,战果是打死一人、伤了三人。 它先打在一面已经被拉开的弓梢上,那支箭扎进旁边士兵的身上,断掉的弓弦抽花了弓手的脸。 而后扫断一根盔枪,戴头盔的士兵多少被扯着受点伤,最后砸在一个倒霉蛋儿胸口。 官军的火炮也开始发炮,他们用的是虎蹲炮,扎在阵线前方,一时俱发。 声势很大,但距离较远,只有少数铅丸铁弹落在阵前。 随后官军开始一排排抛洒箭矢,因为坡地的缘故,有更多弓手能向他们射箭。 多亏了汾州卫旗军送的甲胄和盾牌,冯瓤的兵防护不错,箭矢抛射难以奏效,倒是火枪手有好几个中箭、中弹的,被炮兵拖到后面。 冯瓤的弓箭手开始还击,但他们还在继续前进。 冯瓤的战兵和辅兵配合不错,战兵射一箭走两步,担任刀盾手的辅兵也随之起伏。 逼近百步,刘承宗骤起眉头,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开炮了。 双方的铳手、鸟铳手都在这个距离开始互相射击,每隔几步一次排铳,把两军阵前打出一蓬蓬血雾。 但曹耀还是没开炮,一直硬顶着走到四五十步。 刘承宗都已经可以看见,官军军阵最前的虎蹲炮手已经向后收入阵中,最前排的弓箭手把弓箭收了拔出腰刀,跟身后长矛手站在一起。 曹耀的军阵终于动了,冯瓤部士兵开始后推,让开火炮射界,一排虎蹲炮、涌珠炮在阵前扎下。 官军几乎疯狂,前排两名军官抽刀带队向坡地下冲来。 炮响了。 一蓬蓬硝烟在阵前短时间无规律喷出,把两阵相接的战场前沿打出一片烟雾。 刘承宗看不见两军接战了,他只能看见敌阵之中军旗倾覆,成片官军倒在地上,狮子营士兵一排排持兵器冲入硝烟之内,而后官军四散而逃。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进贼了 队伍末尾的王文秀率军紧赶慢赶,离战场还有二里远。 营属炮哨的士兵已经在打扫战场了。 到处是痛苦呻吟。 刘承宗经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外围,炮哨军士正押着旗军俘虏搬运伤兵。 尚不能没过脚面的浅浅小溪里,坐在四轮红夷炮车上的曹老贼满脸是血,悠哉嚼着马肉干,拿着只有春宫图青花的瓷烟斗,一点点把烟草压实。 这是霍老爷的烟斗。 攻破霍家堡那日,这只磕出裂痕的烟斗被士兵上缴,他随手给了曹耀。 看见他过来,曹耀自炮车上猛地起身,满面骄傲地对身后翘起大拇指:“将军,打得漂亮不?” “真漂亮,坐着吧,追击马队回来还有一会。” 刘承宗称赞一句,这才下马问道:“脸咋弄的?” 曹耀用手背抹了把脸,摇头道:“虎蹲炮打得,倒霉呗,人家砰砰几炮,我的兵都没事,就我脸上被炮子咬掉块肉。” 他的运气不错,敌人使炮的距离远了,而且伤也在颧骨上。 再稍往上一点,以后就是独眼龙;炮再晚点打,他们这得多死一排人。 刘承宗放红旗在溪边吃草,也过去坐在炮车旁边,递出手巾让他擦擦:“回家嫂子该骂我了,跟着我出来把相破了。” “可算了吧,咱又不是林蔚那样靠脸吃饭的。” 曹耀笑出一声,旋即叫住个扛兵器跑走的铳手,要来火绳把烟斗点了,这才说道:“这是第一场,再让我打两场,我就能把步炮混编的大阵小阵都列出来。” “你可算了吧,再打两场你人没了。” “嗯……” 曹耀摆摆手,言语间充满轻松:“这是最难一仗,我看他们好对付才这么打,炮兵正在前头算被炮子打死多少人,下一仗百步开炮。” 好家伙,刘承宗一听这老贼还知道算数据呢,竖起大拇指道:“曹兄,你也就是生晚了,早生几年你就是戚元敬啊!” “你早生几年还是谭子理呢。”曹耀从嘴边拿下烟斗一摊手:“这不都生晚了,有啥办法嘛?” 刘承宗道:“你都是啥想法,跟我说说。” “五十步、一百步、一百五十步,虎蹲炮装的是碎石、涌珠炮装的是六钱铁散子、佛朗机装的三钱铁散子。” 曹耀伸出三根手指,依次对应着距离,算了算道:“每个距离,三种炮,对应这么五六七,嗯……九种,对应敌军九种伤亡。” 刘承宗脸上浮现笑意,他本来以为曹耀是手痒痒了,没想他是在非常严谨地找规律。 他也想过火枪抵近射击。 但时代不对、兵器不对、敌人也不对。 以火枪队抵近齐射能造成很大伤亡,但火枪数目不足,就没能力打崩敌人,而较近的距离,又很容易被敌军反冲。 大多数时候制胜战法,由敌人短处决定。 这个时代的大明边军,学习的是兵部刊印戚继光的操典。 在戚继光驻守蓟镇的时代,对车营铳兵、炮兵的要求,是以五百一十二门四号佛朗机依次射击,以极高的纪律,追求火力连续性。 因为蒙古人一般不和明军打阵地战。 “等我算出来,看哪个炮好,以后就全用那个炮,在最合适的距离开炮。” 曹耀说得非常简单:“我希望是涌珠炮,这玩意轻便耐用,佛朗机也不错,但太沉了,至于虎蹲……” 老贼抬手指了指自己颧骨:“没打死我,我觉得打穿甲的不太行。” 虎蹲的射击角度高,打得远但不是直射,炮弹也清,所以对有甲敌人的伤害不如别的炮。 刘承宗却没跟着他这话往下说,转而问道:“你知道我进山西,最想去哪么?” “汾阳城的永和王府、庆成王府?” 刘承宗摇摇头:“王府里没粮食,粮食在外面的王庄,今年陕西减产,粮食很重要,但我更想要铁冶,那有现成的工具,我们过去自己铸一批炮,最适合我们的炮。” “啥炮?” 刘承宗眼中露出遐想:“一种二百斤以内、连炮车四百斤、两头骡子牵着跑、威力足够野战的、红夷化小炮。” 使用炮身各部位模数,让该厚的地方厚,可以不那么厚的地方薄一点,使火炮在相同威力下,重量更轻、更加耐用。 那么在相同重量下,自然威力更大。 曹耀眯起眼来,又擦了擦脸上的血,兴奋极了:“你等着,等翻过吕梁山,你让我四处转转,我去拉几门佛像回来,别用铁,用铜。” 要求还挺高。 刘承宗笑着点点头,看见远处去追杀敌军的马队正押数百俘虏,结队而还。 率领马兵的钟豹策马过来,下马拜倒道:“将军,还是跑了几十个,钻进山里追不上了。” “无妨,你再派人去趟蒲县城关的村子,问问这支旗军驻营时军纪如何。” “只要没干天怒人怨的事。”刘承宗想了想突然一摸身上,道:“愿意投降就收了;不愿投降的就……曹兄,你那有银子么?” “银子?要多少?” “三五两吧,十几两也行。” “好办!” 曹耀说着就从炮车上跳下来,把烟斗递到他手里,矮身在红夷炮的炮车里寻觅摸索,吃力地抬起炮尾珠,不一会伸出只手来:“够不够?” 两只被压扁的十两的银锭。 把刘承宗看傻了:“你把银子放炮下边?” 曹耀说是为讨个好兆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迷信。 “愿意跟着,能吃饱喝足;但有些家眷在卫所,也不强求,每人给一钱或六七分银子路费,跟他们说清楚,我们以前也是兵,这会都不容易,放他们回家。”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追呢? 可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古怪,不追和追了放掉,表面上结果一样,实际上对这些被放掉的人、知晓这事的人来说,却大不相同。 但凡朝廷能发得起军饷,刘承宗都不这么干。 只需要一点点路费,就能确保下次发兵,大家依然勇敢参军,给将军、官员凑个人数,打起来了踊跃投降。 天色已暗,刘承宗把塘兵散出十里,在官军扎下的营地宿营。 半夜钟豹站在帐外,说去蒲县的家丁回来了,带回这支平阳卫旗军在蒲县的情况。 “他们在蒲县前沟驻扎两日,有杜老太说,他们拆了家里门板睡觉,走的时候没给安好,抢了喂骡子的干草四束,铺地用了;还想把骡子牵走,杜老太看见了,就没牵。” “还有西乡米老汉说家里住了俩旗军,走的时候把他棉裤偷穿走了,破棉裤也没给留;还有陈老汉的侄子,宋百户麾下有个小旗跟他商量好,睡一宿婆姨给四分银子,睡了两宿,走的时候就给了五分。” 钟豹说罢,看了刘承宗一眼,小声道:“军纪还行。” 刘承宗舔着嘴唇琢磨了一会,点点头道:“行,这就是一帮**,问题不大。” 他明显感觉钟豹长长地松了口气。 次日一早,刘承宗叫人俘虏领出来,六百多人,他又寻钟虎等人借了点钱,凑了七十两银子,就地登记。 确实没几个人愿意跟着他走。 本来就不愿意投贼,贼放了还给发钱,那谁还从贼啊。 最后就有十四个人,说在卫所也没家眷了,自己当贼也不会害亲戚被勾军,便从了贼,编入各哨。 剩下的人都从刘承宗这领了一钱银子,重新进了俘虏营。 每个人要离开时,刘承宗都叮嘱他们:“回去路上不要祸害百姓,没粮食了就回来,我管你几天吃的,不愿跟我也没事,吃几天饱饭再回去。” 他们还不能走,刘承宗拔营走了,留下营地里煮好的粥,让他们喝上一碗、每个人收拾收拾剩下的粮食,再说离开。 随后兵马疾驱,奔赴大宁县,旋即追到永和县,几乎绕了个圈,才凭借行军速度赶上平阳卫的另一支官军。 这支官军就没那么乖巧了。 根本不和他们阵战,自从在永和县东北发现魏迁儿的塘骑,全军撒开丫子一路狂奔。 把曹耀气得哇哇大叫,各哨马兵一路追击一路收降,朝东北小山路一直追到石楼县。 跑到石楼县时,这支旗军剩下四百多人,一路丢盔弃甲,已经完全是溃军了。 石楼县城不敢给他们开城门,他们经历近六十里狂奔,也没了丝毫气力。 最后在浅浅的护城河外,背靠吊桥结阵。 追击他们的还是钟豹,拿这帮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手下本来追击马队人挺多,可架不住这帮旗军一路投降,而且一路丢盔弃甲,留下遍地的兵器甲胄。 投降了就得派人看着他们,遍地兵器又为看护增加了难度。 等他追到石楼,手下只有五十余骑组成的先头部队。 两拨人就在石楼城外龙泉水畔对峙,一直等到一个时辰后,刘承宗率部过来:“你跟他们说,石楼县又不管粮食,跟我走吧,吃顿饱饭再说。” 没人听。 后来刘承宗看这石楼县城,也没派兵打出来的意思,就干脆叫人把路上捡的锅送过来,从附近村子打了水,放了些战兵们随身携带的马肉干。 炖了个马肉汤。 这边一开喝,旗军就顶不住了。 吃完饭还是照旧的收降放人仪式,他们都是平阳卫出来的,经过大宁县时刘承宗也派人问了问。 表现和蒲县那支旗军差不多,也是一帮老**。 不过这次刘承宗有了经验,提前让承运送来点银子,把哨长们的钱还了,放俘虏的规格还是一样。 这场战斗他挺高兴、旗军打了败仗但伤亡没多少,大家的心情都不算坏。 只有石楼县被吓了一跳,开始看只有数十骑,不太想燃狼烟;后来人多了,但看刘承宗没有围城攻城的意思,又不太敢燃狼烟。 等他们往南走了,才好不容易送了口气,派人出城向东边屯兵窟窿关的李世恩传信,说南边的贼兵越境围城,围城不下又走了。 可能是说谎遭报应的缘故,就在石楼县向李世恩传递这条被围城的消息后,仅仅过去一晚上,石楼县就真被围了。 在一片闯字大旗的海洋里,城头上的石楼知县欲哭无泪,光想给自己换张没开过光的嘴。 高迎祥带了数十骑往南走,越走心里越迷糊。 开始经过两个村子都被烧了,心里寻思这刘狮子让我严肃军纪,自己把村子都毁了? 但再往南走,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这村子不怕贼嘿! 老百姓看见他们,像没看见一样。 无非他们在这条路行军,那百姓就挑着粪从旁边那条路走。 甚至还有人按着铁器跟在他们后面。 开始还搞得高迎祥挺害怕,后来发现百姓只是隔百余步,跟着他们捡拾马粪。 在陕西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啊! 不好说心里是什么感觉,高迎祥一点儿都不高兴,甚至有股躁气在心头升起。 他见过别人恐惧,也见过别人拥戴,不论是哪一种,他心里都很好受。 五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马兵啊,甚至还有蒙古来的鞑子,一百六十多匹马,不说把你们吓得磕头叫爷爷饶命,总得给点面子钻进山里吧? 像这种完全无视? 高闯王心里不能接受,走过一个村子是这样,走过两个村子还是这样。 在第三个村子依然有人跟在队伍后边捡马粪,他忍不住了,拍了个马兵转头回去。 “诶,那老汉站住别动!” 把老汉吓一跳,拿铁夹子夹了块被踩扁的马粪片指着马贼道:“你,你干啥?” 老汉也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这贼子居然跟人说话! “你就不怕我们?一直在后边捡马粪!” 老汉愣了有好一会,才慢慢皱起眉头,小声问道:“诸位好汉,哪个队伍的?” “你管我哪个队伍……问你话呢,你就不怕我们?” 老汉再问:“刘将军?” 马贼摇摇头。 “边军?” 马贼又摇摇头。 “旗军?” 马贼还是摇摇头。 下一刻,老汉把铁夹子和装马粪的木篮都扔了,撒开脚丫子往村里跑,跑得草鞋都甩飞了,边跑边大叫:“快上山啊,进贼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变故 高迎祥发现,在永和县百姓心中,过境兵马分五种。 刘将军的兵、边军的兵、卫军的兵、陕西的贼和山西的贼。 马贼后来回来过来的消息,也很超乎高闯王的想象,那马贼是这么说的: “百姓都护着刘狮子,逮了仨人,问他们刘狮子干啥了,都不怕他,仨人都一口咬定,刘将军啥也没干。” 这怎么可能呢? 好在这种诡异情况只在永和县西边出现,以永和县城为界,县城东边的百姓,就和汾州府百姓差不多了。 见了贼也害怕,该跑的都跑进山里去,留些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人和破产农民,派人过去就能把破产农民招募走。 再细问问,有的百姓都不知道刘狮子是谁,只知道隰州在打仗,谁跟谁打、谁赢谁输,不知道。 高迎祥本来就听说刘狮子出现在石楼,就想过来跟他说些事。 没想到在永和县见到那样的奇观,更加坚定了他一定要见到刘狮子的想法。 以至于放着兵马围困的石楼县城,快马加鞭,沿刘承宗的行军方向追赶。 只不过狮子营有平阳卫败军引路,跑得特别快。 从永和县到隰县,从隰县到蒲县,从蒲县直往吕梁山里走。 若非从李万庆从陕西过来,让狮子营暂时驻屯吕梁山,高迎祥弄不好还真追不上。 其实李万庆都差点追不上,托曹耀的福,这老贼去庙里扒了尊铜罗汉,队伍走不动了。 突然听到高迎祥来了,刘承宗很奇怪,赶紧带人到山中营门前去相迎,离着很远就快步走去,道:“高师傅,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的兵进石楼了,过来看看你。” 高迎祥的脸上洋溢笑容,朝刘承宗的各哨哨长互相回礼,看见李万庆也在,面上表情稍微变化,随后笑道:“射塌天也来了。” 众人入营,营地里正在挖地窝子,到处都是拖拽木料、劈砍木材的声音。 刘承宗的中军营房也是间地窝子,只是稍大了点。 刘承宗把高迎祥请到炕上,一番谈笑,高迎祥谈起永和县的经历:“我都不知道狮子是怎么带你们干的,那边百姓的口风可真严实,问了好几个,你们猜怎么着?都是刘将军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 众人先愣了愣,随后捧腹大笑。 就连刘承宗也忍俊不禁,对高迎祥道:“高师傅,我们真啥也没干。” 高迎祥怔住,朝刘承宗眨眨眼:“真什么都没干?” 他旋即摇头道:“那不能,我在北边也啥都没干,进山西前你我约定,不害百姓,除了必须筹措粮草的大户,其他百姓别说杀了,就算发生口角,我都不准他们跟百姓动手。” 说完高迎祥俩手一摊:“可他们还是怕,那永和县百姓一点都不怕,我的人叫住他们,他们还问是你的人、边军、旗军还是贼,你看看,你在官军前边呢。” 高迎祥心态挺复杂。 一开始进永和县,百姓无视他,确实心里不快。 但在离开永和县之后,看见隰州百姓又是见了兵就跑,反倒回过味来。 这年月百姓见谁不跑? 山西还算好的,有时候百姓远远看见了还不跑,只是躲进屋里拜观音,希望官军不进村。 搁在陕西如今是个村子见了人都得跑,除非本就是大族士绅有所仰仗。 一个地方百姓看见兵阵过来跑不跑,一来与富裕情况有关、二来和掌握权力大小有关、三来和当地常见军队的军纪有关。 只要出现过一次,兵来了没跑村子没了,那以后这片区域所有村子都会看见兵阵就跑。 永和县那个地方穷得连王府都看不上,明显和富裕状况、权力大小没关系了。 百姓不跑是什么反应,是习以为常啊。 想明白这点,高迎祥心里对刘承宗羡慕得很。 不过他还是那个指导思想,不行就改不会就学,他歪着身子向刘承宗那边靠了靠:“狮子,你在那边咋弄的,教教师傅。” 高迎祥这样,倒是弄得刘承宗有点不好意思了,道:“我也没干啥,汾州府的官军越境装贼,屠了俩村子,然后来打我,没打过。” “那俩村子是卫军屠的?比贼还狠。” “我们跟官军不一样,不是说贼的道德高,抢个大户豪家够几百人吃一年,用不着抢百姓,官军还有可能为报功、为钱财、为粮食。” 刘承宗抬手点点太阳穴:“我们杀百姓,就是取乐就是疯子。” 不过高迎祥这次没赞同,他说:“狮子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上千边军老兵效命,都知大户有钱,可有几个能打下大户庄子的,谁不想跟你一样当个好人。” 刘承宗楞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是个人,陕北的好人,都死在旱灾里了。” 这话令高迎祥百感交集,气氛突然变沉重了,他安慰道:“至少你不杀好人。” 刘承宗觉得自己不是好人的地方就在这,高师傅这话可以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很愧疚。 冲进黑龙山的饥民能说都是坏蛋? 亦或延安府城尽忠职守的衙役全不是好人? 还是那些一片赤诚忠于皇帝四出平乱的边军不是东西? 依然活着的人,踏过每寸土地都渗着血,他也一样。 “不说这些。” 他摆摆手,深吸口气道:“还是接着说永和吧,我把官军里参与屠戮的旗军杀了,雇了百姓给挖坑……我觉得他们可能又敬我又怕我,就让部下别招惹百姓,百姓习惯了,就不理我们。” 不招惹百姓,这要求其实不简单。 高迎祥摇摇头:“那你们晚上在哪睡觉啊?现在这天,在山里睡一宿,早上起来能冻病一半,我那好多人都病了,必须睡房子。” “所以我没动,最早在崖头山,后来在霍家堡,前几日官军动了,打完睡的官军营地,在山里睡过一宿,受不了,山外边有棉衣被褥还行。” 高迎祥咂着嘴,不太想和刘承宗聊天。 他俩说得压根不是一个山。 高迎祥说的山,泛指所有的野地,天冷,他手下不少人整个冬天都是在延长县蜷着扛过来的。 棉衣不够、棉被不足,手下不少人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热了舍不得脱、冷了也没得穿。 而刘承宗说的是,是还长树长草的吕梁山,那凌晨肯定受不了,受不了是山里的潮气露水。 跟他担心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东西。 这刘狮子真是富得流油,人人有棉袄! 高迎祥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那棉袄,是在杏子河自己做的,棉花棉布都是买来的?” 刘承宗不知高师傅怎么这么大反应,点了两下头。 啪地一声。 高迎祥巴掌拍在大腿上,看着地窝子里这帮人道:“妈的,我就说怎么去年一点棉布棉花都买不着呢!” “我都明白了,你说的啥事没干,就是一点儿都不给百姓添麻烦,睡觉自己搭营、吃饭自己做,你是不是也没在山西买过东西?” 刘承宗点点头。 自给自足了。 高迎祥依然是满眼的羡慕,但一点儿都不嫉妒。 刘狮子在南边吸引了两个卫的注意力,才让他在北边大军散着该围城围城、该劫掠大户劫掠大户。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数吧。 想到这,高迎祥没心情跟他们聊闲天,干脆正色道:“狮子,能不能让弟兄们先都出去,我有点自己的私事,跟你说说。” 私事? 刘承宗跟众人一一点头,叫他们先出去,转头看向高迎祥。 高迎祥等了好大一会,觉得外面人都离远了,才低声问道:“射塌天过来干嘛来了?” “我准备往延安府送些东西,家里那边正在筹集车马,他在延川等着没意思,就过来玩几天。” 刘承宗说着,意识到高迎祥的样子有些谨慎,便问道:“射塌天怎么了?” 高迎祥摇摇头,转而问道:“他没事,你别往延安府运东西,赶紧让家里把车队都停了,左挂子有没有找过你?” 刘承宗道:“没有,高师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千万别往陕西送银子和粮食,最好啥都不要往家运。” 高迎祥顿了一会,似乎想着该怎么说,随后才道:“迎恩从吴堡往西运东西,遇见左挂子的溃兵,他在韩城又没打过洪承畴,按理说兵败了该知会我们一声,没说,有问题。” 刘承宗一脸愁苦:“他又败了?” 王左挂毕生事业,似乎就剩下打洪承畴这一件事。 “又败了,而且我过来之前还听说,新任延安参将艾穆已经上任,带了多少兵马不知道,但张述圣、姬三儿这俩在河西道的首领已经被招降。” 河西道就是延安、庆阳二府。 高迎祥说:“杨鹤要让他们在绥德屯兵,正巧迎恩碰见他们行军,我才知道这事,我怀疑左挂子也被招降了。” “高师傅的意思,是左挂子会帮着官军来打我们?” 刘承宗眯起眼思索着这个可能:“杨总督把他们屯在绥德,我估计是有千金买马骨的意思。” “对,多半有这意思,让各路首领都瞧着,投降朝廷日子过得也不错。”高迎祥点头道:“点灯子也是这么说的。” 点灯子? 这人刘承宗有点印象,他那记忆里好多大首领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个人,因为他叫赵四儿。 就听高迎祥道:“点灯子叫赵胜,清涧的书生,本来想考秀才,被县官诬告夜里点灯读兵书,仿黄巢旧事,被逼起事,投了不沾泥做二队的队长。” 刘承宗笑笑:“又一个本来能当好人的,可惜不愿去死。” 笑归笑。 形势严峻了。 北边有被招安的叛军,而且很有可能王左挂也被招安了。 朝廷又给延安指派了个新参将。 刘承宗很担心家里。 他问道:“高师傅,艾穆在哪?” “我也想知道他在那。”高迎祥缓缓摇头道:“但他吃了李卑的教训,到现在都没人收到他的消息。” 说到这,高迎祥才反应过来,连忙问道:“你想干嘛?” 刘承宗理所当然:“回陕西,把艾穆干掉。” 上次对付李卑,还需要集结各路首领。 如今他麾下已经有三千专事打仗的军士,未必就比延安参将差。 他打定主意,延安府参将,朝廷派一个他就打一个,直到朝廷派到他心仪人选。 比如杨彦昌。 想起杨彦昌,刘承宗不禁露出苦恼之色,早知道不让杨彦昌去勤王了。 总兵把巡抚气死,现在杨彦昌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要是还在延安府,大不了让他歼灭自己一次,怎么着都该当参将了。 “你可别冲动,现在朝廷不光给延安府派了参将,还启用了杜文焕做延绥总兵,监管固原事,何况我听说陕西山西的官员都在给朝廷上书,希望能有官员联制两省,这时候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 “杜文焕?” 刘承宗皱眉一下眉头,咬起牙来:“杜文焕!” 杜文焕算将门出身的老将了。 承运他爹死在套虏入寇里,那场入寇,就是杜文焕为躲避援辽率军捣巢引来的。 结果蒙古人为报复,杀进延安府整整十天,杜文焕连个屁都不敢放。 在刘承宗心里,鱼河堡军士整天早上睡醒就骂的吴自勉,比杜文焕强十倍。 至少吴自勉镇守延绥镇,北虏没打进延安府烧杀抢掠。 刘承宗在心里左思右想,朝廷正在着手整顿延绥镇和延安府,如今在那边闹腾的都是小首领,恐怕没人管得住参将艾穆。 去年,父亲刘向禹能在肤施、安塞、甘泉三县呼风唤雨,都是因为官府无兵可用而他们有兵。 一旦艾穆抵达延安府,坐困愁城的张辇立刻就成了出笼之鸟。 如今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他回家、要么一家人到山西来。 当然也可以坐视不管,但他怕后悔终生。 他问道:“高师傅有多少兵?” “能打仗的有四千,还有两千新兵、四千农夫,你想干嘛?” 好家伙,看见高迎祥进山西没少招兵。 刘承宗道:“平阳卫、汾州卫剩下的旗军都不多了,高师傅带着我的工匠,沿这条路就能进平阳府,找铁冶,让工匠给我铸炮、铸炮弹,能铸多少铸多少。” “我要回陕西,斗一斗杜总兵和艾参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关中兵 高师傅十分怀疑,自己到隰州是干嘛来了。 来找工作吗? 消息告诉刘承宗,自己成了打工人。 快马加鞭回到石楼,围城的高迎恩得知此事。 瞪着眼睛愣了好半天,才缓缓道:“刘狮子好猖狂啊,人人躲着陕西官军还来不及,他倒好,要回去跟人家斗斗。” 高迎祥对此不置可否。 狂可能是狂了点。 但如果是他高迎祥在二十岁,能有两千个边军好汉愿意给他卖命? 就算蚊子咬他一口,他都要架上炮轰,别说官军要去收拾他爹妈了。 “说这些东西没用,刘狮子要回陕西就让他回,我们从他打出的路进平阳府,他把两个卫都打残了,这边的卫军拦不住我们。” 说着,高迎祥想到自己的工作,道:“路上看见铜像记得抬走,刘狮子把匠人队让我带着,让我给他办两件事。” “啥事?” “匠人队进平阳府铸炮,平阳卫的旗军如果投降,要让胡三槐带着。” 高迎恩急得直挠头:“这刘狮子鬼精鬼精的,他咋自己不招兵,让你给他招……兵要吃粮啊!” 兵要吃粮,人人都要吃粮。 越好的兵,对首领来说吃粮就越划算。 而平阳卫旗军,就是平阳府最好的兵源。 “这买卖不算亏,平阳府和汾州府,就剩咱们了,刘狮子回陕西,那是多少粮食啊,他在吕梁山设了个寨子。” 高迎祥心里一点都不计较,只说道:“狮子营的工哨头目师成我,是个会铸红夷炮的,何信会打鸟铳,趁这机会让我们那些大笨蛋匠人跟着人家好好学学。” “打个刀都能打偏沉。” 另一边的延安府,罗汝才正想方设法往山西前进。 去年,经李卑一战,罗汝才从刘承宗手里领到不少甲胄,武装了队伍里核心成员,而后就开始疯狂招兵。 各地乞食饥民、流窜强盗,统统来者不拒。 队伍在入冬时一度膨胀到近四千人。 冬天对很多首领来说,是难得的练兵时机。 但对罗汝才来说并非如此。 他手下冻死、病死不少人,粮草有限又分配不均,手下每天都牢骚满腹、互相谩骂甚至攻击。 最后罗汝才实在心烦,干脆带着婆姨们躲到另一座被他攻下的堡子里,让发小杨承祖给他带队伍。 后来队伍内讧了,自己和自己连着打了三场仗。 开春就剩四百人了。 罗汝才很快乐,看了看剩下四百多个膘肥体壮的部队,还夸奖杨承祖带兵有方,专门出去给杨承祖抢了个漂亮婆姨暖床。 对他来说,既然觉得这件事很烦心,把它交给朋友去做,那不论朋友把事情办成什么样子,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朋友。 眼看着开春后降霜减产,别人说刘承宗进山西了,他就想也跟着跑到山西去。 但他觉得,只带四百个弟兄去投奔排行第四的大首领,有点太没面子,就又在陕北转了一圈,花了快一个月,重新把队伍拉扯到两千多人。 可这时候他发现了问题。 陕北群贼的调动怎么这么奇怪呢? 一波波流贼,都排着队从宜川走到延川,延川走到清涧。 问他们在干啥,也不说,还有人递来小铁牌。 问了队伍里识字的,说上头俩字是免死。 把罗汝才吓坏了,他寻思这是个什么邪教,揣着牌子就能不死,这不是骗傻子吗? 当场竭尽全力约束部下,不准让弟兄们跟这些信白莲的接触。 冬天刚刚经历内讧,罗汝才可不希望刚拉扯起来的队伍,再因为邪教内讧一次。 白莲教可太恐怖了,他这些农民军在鼓动百姓上,可比那帮专业造反头子差太多了。 罗汝才不敢从延川去找刘承宗,只好舍近求远,往南边走,碰上了溃败的混天王,还有他们身后的延安参将艾穆。 仓促之下,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罗汝才率残兵败卒一路西逃,他只想逃回延安府城。 可不巧的是,艾穆也只想去延安府城上任。 刘承宗自延水关西走时,已经是三月底,辞别了送他出境的把总付仁喜,魏迁儿带队撒开塘骑,大军向西行去。 没走多远,就听手下塘骑来报,前面山谷里有数十具尸首,还有四处散落的兵器甲胄。 这立刻让刘承宗感到不同寻常,连忙带队去看,让各哨在周围做好防务。 散落一地的兵器甲胄? 这年月陕西也好、山西也罢,打完仗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别管是农民军和地主团练作战、还是农民军之间的内讧,不论哪方取胜,都会打扫战场,而且要把战场打扫得无比干净。 就连一个甲片、一只棉鞋都不会落下。 所有东西他们都用得上。 经过探查,沿山谷向南,还有另一个战场,战斗就发生在昨日。 这些倒下的人是在被追击。 不少人还没死,但都受伤严重说不出话来,离死不远了。 能救回来只有两个,这俩人穿着边军甲胄,流了很多血,但伤口并不致命,换句话说是累趴下的。 李万庆说:“那个好像是杨承祖。” 刘承宗仔细回忆了这个名字,没半点印象,问道:“杨承祖是谁?” “曹操的好友,那家伙懒得带队伍,就把队伍扔给杨承祖。”李万庆说罢,摇了摇头,眉宇满是谨慎:“他俩不会分开,将军,这应该是曹操的队伍。” 医匠给杨承祖除去甲胄,就连站在一旁的刘承宗都不禁叫出一声‘好汉!’ 这人上半身全是伤,擦净血迹,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连成片,到处都是小伤口,也不知是被兵器从甲片缝隙击中了多少次。 最要紧的大伤口只有两处,一处在脑袋,头盔被骨朵砸出凹痕,伤到头部皮肤;另一处在左臂内侧,那是全身铠甲与铁臂缚保护不到的地方,被刀子割出一条伤口。 医匠说手臂的伤比其他地方旧,还经过了包扎,应该已经有两天了。 能不能救回来,刘承宗的医匠也不知道,能确认的只有,杨承祖的胸膛还有起伏,现在还没死。 不过很快,刘承宗就知道谁在追杀罗汝才了。 扼守山谷的杨耀派人来报:“将军,西边官道上过来数十步骑,看旗号是官军。” 官军。 出现在这的官军,立刻让刘承宗想到了延安府新任参将艾穆。 这意味着少则上千、多则三千的官军就在百里之内。 “围住他们,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了。” 前哨当即部署正面埋伏,左右两哨像两只拳头,自两翼缓缓铺开,同时左哨继续向前行进,由后哨补上左翼位置,继而完成合围。 不知官军位置,刘承宗没允许他们使用火炮,直接以步兵环围、马兵突击的方式把他们围在正中间。 被围在里面的军官迅速结阵,而后意识到贼兵人多势众,操持秦腔高声下令尝试突围,四次突围失败,部下士兵一个个被擒,最终只能无奈投降。 辅兵还未把降兵押过来,杨耀已打马回来,报告道:“将军,他们是关中来的兵!” 杨耀说这话时,脸上透着点难以言喻的恨意。 他很嫉妒。 这帮关中兵各个吃得膀大腰圆,铠甲好兵器也好,整天屯在西安府附近。 凭什么他们固原营就饿得不哗变而不可活? 一共四十四个官军,在战斗中有俩人被羽箭打中面颊死了,余下四十二个都放下兵器投降。 刘承宗让人看着降兵,把领头的管队叫来问话。 那是个三十个多岁的汉子,有一脸像王文秀般的大胡子,看着就是个老兵了,嘴边还带着道刀疤。 他叫马茂官,是都司营的管队。 起初心里挺不服气,还嚷嚷着人多欺负人少。 后来被押着走了几步,发现这帮人全是老兵,让他心里直打鼓。 他也不是没和陕北的农民军作战过。 单就去年这时候,王左挂打三原,朝廷调他跟着陈都司去守卫三原。 虽说那场仗他觉得挺窝囊,但好歹见着农民军了。 那时王左挂的农民军推进到三原县北方四十里的汾村,洪承畴调集各地民壮乡兵上万,远远堵截各地。 本以为这就到了大战的时候。 却没想到他们跟着陈都司从三原县领了兵粮,转眼都司营就下令调往耀州。 避战。 军中都说,陈都司是收了王左挂的贿赂。 在他们拔营而起的同时,贼众跃马直冲民壮大营,连冲乡兵十一阵,反被杀了百余人。 都司营只是远远看着,军中严令,一矢不发。 如果他们出战,王左挂跑不了。 后来雷雨大作,王左挂从重围之中逃窜,后来的事情就更乱了。 不少官军去抢夺民壮战利,许多民壮没死在王左挂手里,反而被官军所杀,也有些官军被忠统的乡兵杀了。 对马茂官来说,只要当兵的时间够长,这世道什么离奇的事都会发生。 都司营受命保护三原百姓,结果一场战斗,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只是在三原县的土地上站了站,少数几十人见了血,杀的却是本该保护的百姓。 明明是忠统士绅武装力挽狂澜,最后功劳却被记在全程未出现在战场的洪承畴头上。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马茂官被摘去兜鍪,束住手臂,叫两个穿赤棉甲的战兵推搡着,带到刘承宗面前。 他抬头看着年轻贼将,寻思要不要先骂他一顿,就听那人笑道:“真有意思,关中的兵跑到陕北来寻死,你的将军是艾穆?” 马茂官一听这话就来气,朝旁边地上啐出一口。 那好端端关中风调雨顺的,王八蛋才想来陕北。 “当兵的都不容易,各为其主不想杀你,你不说也有人说,四十多个人,不缺你一个。” 刘承宗两手搭在腰间革带,循循善诱地劝道:“我叫刘承宗,调兵到陕北来,不该没听过吧?” 在山西没人听过就算了,重新回到陕北的土地上,刘承宗觉得不会有人不知道他。 尤其是延安府参将的兵,毕竟上个参将就折在他手里。 哪知道马茂官一听这名,眼睛就瞪了起来:“你,你是蔡钟磐侄子?” 刘承宗皱起眉头:“你认识我舅?” 难道不应该是,蔡钟磐是刘承宗舅舅吗?人们不应该只知道刘承宗是蔡钟磐侄子啊! 马茂官摇摇头:“在三原见过他。” 去年,他还是都司营的队属掌令,但约束不住士兵。 关中虽说风调雨顺,但也无非是吃个饱饭,军饷该欠还是欠,这事整个陕西都一样。 士兵闲着没事就出去给地主打短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约束不住。 按理说掌令官约束不住士兵,没有战功很难得到提拔。 但他的管队啊,因为带亲信去抢三原老百姓的战利,杀了个乡兵,结果被个叫蔡钟磐用火枪打死了。 那会马茂官就在旁边站着,心态挺复杂,所以就下了道命令,让大家保护都司。 结果除管队两个心腹冲上去,被蔡钟磐劈倒,其他人都很听话,就真让蔡钟磐跑了。 后来他打听打听,这蔡钟磐的姐夫是延安府的举人,又过一段,听说这举人被官府捉了,他儿子劫狱造反,还打败了延安府参将。 今天见着真人了。 人的名树的影,这群聚集在山谷里的老兵,还有刘承宗三个字,在陕北就是块金字招牌。 直接让马茂官心中的抵抗情绪消失无踪,他摇头叹了口气:“艾将军正在西边文安驿左近驻营,两千七百人,都是关中兵。” 马茂官说:“我们也不想到延安府来,将军打完仗放我们回家,没人接着将军做对。” 刘承宗都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这么好使,他叹口气道:“放了你们,让朝廷再重新整备兵马来打我吗?” 文安驿,刘承宗算了算,艾穆离他们也就二十里远。 关中的营兵,营养充足、训练良好,但这些人是从韩城一路撵着王左挂、混天王过来,经历数战、长途奔袭。 眼下天快黑了,若一切顺利,全歼的可能性不大,但未必不能一战而破。 “他们都在文安驿哪几个地方驻营?都告诉我。” - 注: 云阳之战,官军退避、拒不出兵及战斗过程,参考《忠统日录》与《忠统士绅武装与明末陕西三原地方社会》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文安驿 参将艾穆站在文安驿驿城上,满是老茧的手抚过年久失修的城垛。 十年前,他以家丁身份跟随父亲,在定边营中学习军务。 那时他曾住过文安驿。 他记得这里山道口尤其繁华,十里八乡的百姓聚集开起市集,街道上房屋鳞次栉比,都修成平顶的窑洞模样,下雨能聚水、不下雨种粮。 鞋靴铺子和客店中间夹着家典衣铺,人们喜新不爱旧,年前做了新衣裳,穿到年尾典掉用钱换新的。 有军户余丁每日表演相扑赚赏钱,挑鸡卖果的小贩围在一旁,还有个发巾盖不住秃顶的画师坐在文安驿河边上画美人,一张美人图要换一斤牛肉。 绿植攀上墙砖,修在山顶的驿城郁郁葱葱,城里有座魁星楼,他还去拜过。 现在想来着实好笑,米脂艾家他们这支,三代出将,恐怕用不着魁星保佑。 文安驿的宽阔景象、繁华模样,还都历历在目。 十年弹指一挥间,老父亲积劳成疾卒于定边营官署之中,他也继承遗志以参将之职为大明戍边。 一切昨日记忆,仿佛都成幻象。 铺棚不见踪影,城西村庄屋宅没了梁柱,坍塌破败。 覆在城上的爬山虎不知旱死还是被吃掉,也都干干净净,老城砖带着土的颜色,不远处的文安驿河,也即将干涸。 文安驿没人了。 但没人的不止文安驿。 身后传来铠甲碰撞声打断艾穆的沉思,回过头,是披棉甲抱铁盔的青年按剑而来。 青年上前单膝跪倒道:“将军,那俘虏说,去年曹操挥手间就能召集数千人,今年走遍各处只募到千余流民,管中窥豹,延安府贼势已衰。” 青年叫艾怀光,是艾穆的长子。 除了艾怀光,艾穆还有怀襄、怀英、怀乾、怀元四个儿子,都像他年轻时一样在军中效力。 “怀光起来吧。” 艾穆轻轻应了一声,让儿子起身,这才道:“总督要招抚群贼,那个俘虏是曹操的舅舅,能去劝降么?” “能是能,可父……将军,卑职担心他只是嘴上应下,若叫他走了,见着曹操准是又随同流亡。” “那就让他流。” 艾穆说得斩钉截铁:“总督招抚定计没错,延川延长,都是户不过千余、口不过两万之小县,如此小县有百人做贼,知县就该被拉去杀头,如今何止千人从贼?” 他挥手让儿子看向视野之内的荒山秃岭:“怀光,这条河因文安驿得名,河流两岸是群山之中少有富裕地方,如今都没有人了。” “还不是贼闹得,米脂的后生,孩儿习武时雇的艾师傅,他娃去年进山落草,我听人说,以前给念槐叔家当长工拦羊那个姓李的,今年还不起钱把典史杀了。” 艾穆摇摇头:“你看这天时,他怎么可能还得起。” 艾怀光看看外面的山,又看看父亲,小声嘀咕道:“就那点钱,念槐叔为啥非让他还呢?明知是还不上,为啥还要把钱借他?” “能咋办?” 艾穆反问一句,换来儿子长久沉默,他道:“你不借,他去年就走投无路去从贼,从贼还恨上你,第一个来找你麻烦。” “天行大旱,你借了他还不上,你不要谁都来找你借,不借谁都要从贼来找你麻烦,只能挑一个,搁在县衙大办,让所有人看着不敢来借。” 艾穆摇摇头,面上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悲:“挑了个命硬了。” 他心说:米脂一千六百户,姓艾的就四百多户,几千人同宗的都帮不完。 该帮的能帮的早帮了。 不该不欠的也帮过了。 只是世道如此,老天爷下了旨,剩下就看谁命硬。 心里想着这些,艾穆便想起躺在山谷里的那些贼人尸首。 他说:“派去割首级的那个队伍?” “前哨左司第六队,管队叫马茂官。”艾怀光道:“关中兵久未不历战阵,割首,想来不如定边营利索。” 突然,艾穆的余光看见东边官道跑回数骑,都是塘兵装扮,似乎有人背上插着箭矢。 山间高地三支火箭尖啸而飞。 这是哨兵看见大队敌军的征兆。 被派去河边打水的军士,先提着水桶挂着披膊往回跑,随后跑过一段,不知看见山那边什么,干脆连水桶都丢了。 他眯起眼睛,皱眉对长子道:“怀光,去烽火台示警,派塘骑出驿城,通知火烧沟和对岸梁家河宿营的前哨后哨……” 东边官道,传来骡马嘶鸣之音。 一名哨骑刚跑进艾穆的视野范围,先是背后中了一箭,那箭打得极快极深,看模样是战弓所发。 紧跟着窜出数骑追逐,甲具俱是边军模样,驰高头大马,有持弓攒射者,亦有扬骨朵金瓜追逐者,还有肋挟骑矛奔驰者。 驿城内的军士正忙着挂甲上弦,各级军官在驿城里呼喝不止,驿城西面山上,烽火台也燃起浓重黑烟。 那哨骑持弓回身瞄准,几个追逐他的贼骑却都抢在他的右后方,勉强一箭出去,没能射中,反倒是旁边一名贼骑在数步之外一箭打掉他的头盔。 发巾也被头盔挂得崩开,一时间披头散发模样狼狈。 有打水的军士见数名贼兵正追至此处,眼看不能脱身、又无甲胄护身,只好拔刀迎战。 可才刚拔出刀来,挟矛贼兵便放缓马速朝他袭去,被一矛在胸口捅个对穿,直攥着矛头被战马推着向后退出好几步。 到这时战马也停了,那贼子马兵抽出矛头,在马背上双手攥着又刺了几矛,这才把兵器戳在地上,跃下去解了士兵的披膊挂在身上,得意洋洋的再度上马。 而那哨骑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没了头盔又身中一箭,临近奔至驿城之下,被一手持金瓜的贼兵撵上,一锤砸在后脑跌下马去。 不过这哨骑一死,驿城东南角楼上的铳兵再无顾虑,一排铳打下来便打伤一名贼兵、一匹战马,将他们惊得赶忙退去。 但还有数骑奔向驿城门。 五名牵马奔出驿城要去传信的官兵还未走出,城门口已被数骑阻拦,一时间箭雨攒射,甚至有人在马上放起了铳。 五个人跑下去,丢下三具尸首,另外两人跑回驿城。 旋即城门紧闭,官兵在驿城上东西南三面列阵。 城西的村庄废墟里,休息官兵看见烽火台示警,连忙穿戴全副甲胄,把辎重车辆向村内集结,而后向驿城西边的旧车马铺通过护城河上浮桥快速行进。 艾穆在驿城南门的高墙上指挥官军,重重一拳擂在城垛上。 进驻文安驿前,官军仔细检查了周围山谷,而且他们是从东边一路打过来的,又在早前派马茂官一队去东边割取首级。 他没想到大队贼兵会从东边来。 不过好在,贼兵似乎对驿丞束手无策,畏惧驿城东南角楼上的火枪与火炮,大队只能远远在一旁列队,不敢逼上前来。 这给在西边休息的中哨其余军士,带来进驿城躲避的机会。 狮子营在城东列阵。 “将军,咋不接着追啊,现在上前,不让那些官军入城,那护城河离得远,让我去击溃他们!” 尽管杨耀的伤势还没好,但在六个战斗哨长里,他最热衷请战,似乎他的部队战无不胜。 刘承宗一手扶着马鞍神态轻松,语气也不像处在紧张战场,反而好似聊天般扬起拿马鞭的手,指指远处驿城:“来过文安驿么?看看这驿城,好地方啊。” 杨耀先是摇摇头,后来又说:“来过,去年刚投将军,我们往西去延安府城,路过这……但将军这不是聊天的时候啊!” “别急,听我说。” 刘承宗扬着马鞭遥指驿城:“这城哪儿都好,被山包住了北边东边,西城外有护城河,南边除了这条官道就是驿河,你从这过去城上就能用排枪打你。” “城南列不开阵仗,想攻城只能从东南角,东边十步、南边四十步,这五十步宽度,排个密集阵,城上一炮可就能让我的弟兄伤亡几十人啊。” 他说得虽然很严重,但神情轻松得却像讲笑话,指向驿河道:“你知道我为啥这么清楚?塘骑有二十几个驿卒弟兄都是从这出来的,它的驿官是我杀的,粮食是我搬空的,我对这座驿城熟悉的很,你得从河对岸过去。” “都得从河对岸过去,但不是现在,要再等等,等驿城西边的官军进城,再把他们堵在驿城里。” 杨耀听着一直皱眉头,一旁的王文秀也很疑惑,问道:“将军是知道这座驿城有地道?” “没地道。” “那这驿城易守难攻,还把敌军放进城里干嘛?” “放进城里好打别人啊。” 刘承宗笑得理所应当:“这座城它易守难攻,但城小,里头钻不了多少人,马茂官说城西驻兵七百、城内驻兵五百,现在这座城里有一千二百人,五十人在我这。” “城外北山火烧沟驻营七百人,南山梁家河驻营七百五……听令。” 刘承宗说着,在马背上坐直了,围在旁边的诸位哨长当即各个正色。 只听他道:“左哨留驻城东,右哨驻守驿城南门外,中哨去城西护城河对岸,炮哨把红夷炮给冯瓤,一旦敌军试图突围,南门敢开,就用红夷炮轰,就把他们堵回去。” “魏迁儿塘骑队在北山做好防务,盯住火烧沟方向驻守的七百敌军,一旦他们往南来,守在东边的高哨长立即派兵支援西边,冯哨长不能动。” 冯瓤明白刘承宗的用意,他也是京军火器营出身,本身就是炮手,当即回应道:“将军放心,城内官军只要敢开门,我就用炮把城门洞里的人全打死。” 魏迁儿乐了,这可是他们的主场,手下二十几个塘骑都是本地人,熟悉附近山里的一草一木。 当即转头对亲信说了两句,不一会,就有两名塘骑过来,说过去是梁家河的本地人,一会儿给刘承宗带路。 刘承宗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兄弟,道:“承运,你带辎重哨留在这,哨下战兵离西边近点,如果官军突围,西边兵力不支,就派他们去帮忙。” 承运非常认真地点头:“哥你放心。” 命令下达到这,部下哨长已经对刘承宗的战术非常清楚了。 “前哨后哨及炮哨,自南边渡河,让这俩好汉带着,先把梁家河的官军击溃。” 刘承宗特意看了看曹耀,道:“曹哨长,打不了平阳卫,你这场和王哨长试试混编吧,一百步。” 曹耀重重点头,这场仗,该他试试一百步距离的火炮齐射了。 这边正在下令,西南方向的塘骑便奔回来报告道:“将军,南边山道有数名官军骑兵驰出,交战片刻退了回去!” 刘承宗脸上露出笑意,对众人道:“想必是梁家河敌军派出的探子,那边的官军或许已准备好迎战,你们要小心。” 众将领命,各自布置防务,旋即大队涉水渡过即将干涸的驿河,该防守的开始在驿城射程之外挖掘壕沟。 该进攻的三哨人马,则沿山谷道路向南,在本地驿卒的率领下向南行去。 办完这些,刘承宗端着望远镜看向文安驿城,那城楼上有个身着鱼鳞银甲的将官,也正端着望远镜,向驿城外瞭望。 ‘你就是艾穆?’ 刘承宗在心里想,想到刚离开鱼河堡时途径米脂,他吃过艾家人牵来的羊。 “将军,属下不懂,为何要这样?” 刘承宗转过头,是穿了不合身的泡钉甲,全身鼓鼓囊囊、脸颊被头发头盔捂得通红的樊三郎。 他笑了一声:“哪样?” “围着,分兵,为何不趁两部官军分散,把城攻下来?” 看样子这小姑娘居然还想学兵法。 刘承宗道:“世上所有人都缺乏攻城手段,能在三日之内攻城拔寨的战斗少之又少,而攻城,孙子兵法看过没?” 樊三郎摇摇头。 “即使是野战,最好十倍兵力去围歼;五倍兵力,我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两倍兵力要努力战胜敌人,势均力敌,就想办法把敌人分开;比敌人少就找地方防守,不行就要避战。” “我没有五倍兵力,所以强行攻城不划算,但可以用两倍兵力蚕食敌军。” “那,那最后。”樊三郎问道:“最后还不是要围城、攻城?” “什么都是假的,战争只有人是真的,你以为是围城攻城,其实围的是人心攻的也是人心。” 刘承宗看了看她,笑了起来,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这小城里有一千二百人,他们吃什么呀?” 第一百五十六章 艾家将 自从看见西边来的贼,文安驿城的东南角楼上,齐双全一直沉着脸。 他是延安营前哨左司的三队什长。 姐夫叫马茂官,去西边割首级没回来。 坏了,姐夫没了。 而后叛军三面围住驿城,南边山里很快传来阵阵炮响。 拉住相熟的将军家丁问过,家丁脸上露出悲哀神色,对他说贼人太多了,南边的后哨恐怕撑不住。 齐双全并不认为围在驿城外的这些人是贼,他们兵阵严整、装备整齐,分明也是一支军队。 跟早前被追击的王左挂、混天王甚至曹操,截然不同。 他更愿意把这些人称为叛军。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叛军在城下四处堆放木柴,点起高高的篝火,把城下照得通明。 齐双全端着鸟铳瞄准叛军,试图给姐夫报仇。 他击中一个抱着木柴贼兵,铅子打穿勇字盔,一捧木柴落在地上,那贼兵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看模样好像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他手下也有个像这年纪的小兵,是个西安卫勾来的军户,在什下经常被老兵欺负,所以总粘着他,野外睡觉都要跟他背靠背。 那小兵从小只见过几次钱,从来没有过一文属于自己的钱,所以对军饷有非凡的渴望,被勾进延安营还欢呼雀跃。 整天缠着他问。 “长官,是不是当了营兵就有军饷了?” “我能有多少军饷啊?” “发了军饷我该干啥呀?” 很烦人。 齐双全都不知道自己跟了延安营,一年到了能发几个钱。 夜晚的角楼风很凉,齐双全抱着鸟铳和小兵背靠背蜷缩在城垛后,驿城内挤了太多人,狭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躺下的士兵。 尽管篝火就在身旁,可这并未让他舒服半分,反而因一边冷一边热,更难受了。 在半睡半醒间,都怪那小兵,整天逼逼叨叨军饷,让齐双全做了个很乱的梦。 梦里他带三个外甥和姐姐进了军营,姐夫拉着他们说发饷了,发了很多饷,从万历年欠的饷全都发了,整个西安府城的所有酒楼里坐得全都是兵。 轰地一声巨响把他惊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尖啸声已在头顶飞过。 实心铁弹砸穿角楼檐牙,瓦当碎裂四射,斗牛蹲脊兽的半个身子旋着打在他的身后。 转过头,睡眼惺忪小兵捂着后脑缓缓转过脸来,吃力而缓慢地朝他傻笑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 随后身体就瘫软下去,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每隔几息身体微小地抽动一下。 还没等齐双全从呆滞中反应过来,小兵就没了生机。 城头已然大乱,处于被包围恐惧的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胡乱在身上挂满甲胄。 自己的、别人的,穿着不知是谁的铠甲,握着不知是谁的兵器,紧张兮兮向下望。 望向城下灯火通明,望向河对岸的一片漆黑。 城内的军士,宿于街道的、睡在室内的,在号角声中一队队集结、登城。 他们先是神经质地盯着身旁的人,直到认出身旁袍泽,才紧张地望向城外。 没有动静。 仿佛那声炮响是他们的幻觉。 只是小兵脑袋里流出满地的血是真的。 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有人指着城外深处渐显现的人影。 那是十余个骑在马上的人影,似乎担心遭受炮击,他们站得很散,排出大横队,在阴影中缓缓朝前踱马。 离近了,他们在篝火旁高呼万胜,挥舞旗帜围篝火奔驰。 就着篝火光亮,齐双全听见有人说,那是驻屯在梁家河后哨的旗帜。 没人知道后哨的情况如何,只是驿城中的士兵士气低落。 艾将军登上城头,专门到东南角楼来看了一趟,眼中满是悲悯。 他问了小兵的姓名,本想割下一缕头发带回给家人,却被告知小兵没有家人,只好俯身用手合上那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 等将军离去,一切重归平静。 齐双全靠在冰冷的墙垛后,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去西南打过奢崇明,生离死别见得多了。 死个人不该让他寝食难安。 可他闭上眼就是小兵找他要军饷。 这很反常。 他摸了摸小兵,已经凉了,别人都在呼呼大睡,只有他还在想小兵死前想说出口的话。 想了又想,齐双全从腰囊摸出一文钱,先放在小兵胸口衣裳里,后来想想,又拿出来使劲掰开小兵紧闭的嘴,把那枚嘉靖通宝放进去,合上。 这次他终于能睡着了。 夜里叛军又放了两次炮,一次是大炮远射,另一次是把四门小炮推到河岸这边,灌了散子朝城头打。 这一夜齐双全断断续续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清晨醒来时,天色还未全明,但西门外的叛军正在交兵,听人说是驻扎在火烧沟的前哨部队,在敌军侧翼发起袭击。 所以叛军的东面围城部队也在向西调动。 将军在驿城内传令,不鸣金鼓,选出五队出城拖延叛军援军,并派马兵奔赴榆林求援。 城门才刚刚打开,对岸的炮兵就在二百步外发起轰击,红夷和佛朗机,一颗颗实心铁弹往城门洞里钻。 齐双全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烦躁地搓了搓胡须,骂道:“到底谁他妈第一个做的城门?” 想进来的进不来,想出去的出不去。 策应的步兵都被炮弹轰得出不得城,最后只有二十余骑硬顶着奔出城去,叛军隔着河岸一排铳打过去倒下一半,剩下的也自相溃散,被敌骑追逐。 西边交战声很快停息,但贼兵没停,留下部队在城外围困,大部队朝西边火烧沟攻去。 齐双全所述的百总队被把总从角楼撤了下来。 今天夜里他们能睡屋子了,八十七个人,四间房,其中一间没房顶。 可是抬着小兵的尸首下城,弟兄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尸首被抬到城北的官署里,里面放了二十多具尸首,那些被炮直接打死的都惨不忍睹,小兵算模样不错的。 撤到城下也不能闲着,驿城里的老树、房顶和城里的野草遭了秧。 下午,一身恶臭的将军大公子带着家丁,收走了步兵马兵所有未经鞣制的革带、皮张与皮靴,还从军中收拾了备用草鞋。 城里有三口井,但只有一口能用,昼夜不息打水也难以供给上千军士饮用。 另外两口井,其中一口被碎石堵死,到现在还有军士下去掏。 最后那口井,里面泡着死人,听人说最早捞出了只官印,好像是驿丞在驿卒暴动时被推下去了。 那口井在上午就已经在将军的命令下清理出来,下去抱尸首的就是大公子艾怀光。 否则很多人宁可渴到抢别人水喝,也不愿吊到井下头干这事。 围城的第二个夜里,关中兵吃到出兵以来最奢侈也最简陋的一餐饭。 马肉草根干草煮面条。 艾将军三个在军中的儿子都带家丁散在队伍里,跟关中来的军士一起吃饭。 大公子怀光吃饭很快,他的衣裳脏了,换了身带血的死人衣裳,简单洗了洗,便坐在队伍里跟军士聊天。 齐双全问他:“少将军,今天不是把皮子收上去,咋面里没有?” “你想吃啊?”艾怀光笑眯眯地摇着头:“我尝过了,咬不动,还得再泡两天,水的事已经解决了。” “将军今天让我掏了口井,嗯……”提起来掏井,艾怀光就想吐,他咬牙忍了忍,道:“我把下边擦净了,等它洗两天,脏水流走,我们就有三口井,水足够用。” “兵粮也不用担心,我们携有千余人的四日兵粮,还有六日紧急军粮,还有骡子驴、牛和战马,四日兵粮混了草根、干草、生皮、大牲口肉,足够用八日,倒时候再杀牲口。” “这附近连百姓都没有,城外的贼子凭啥能围我们一个月?今天已经向榆林求援了,杜总兵要不了就会发兵来援。” 艾怀光和士兵一样盘腿在地上坐着,摆手道:“弟兄们在关中过好日子,被将军招来,在这驿城里吃草根啃皮子。” “将军说了,等打出去,弟兄们能大鱼大肉吃起来,他就带我吃熊掌去;但只要在这城里,弟兄们吃什么,我们父子就吃锅里剩下的,只要我们没饿死,你们就不必担心饿死的事。” 说着,艾怀光把头转向南边,那是城外叛军营地的方向:“我要是快饿死了,就出去捉俩贼子给你们吃。” 在军士们一片叫好声里,齐双全看着神采飞扬的艾怀光,他悟了。 人们都说艾氏一门三代将军,代代都把儿子带在军中。 从前齐双全总觉得,父子兵上阵还有个勇气,父子将军上阵好像没啥用,而且一死就绝户。 可今天他的想法变了。 将军把儿子带在军中真的很有用。 士兵不愿做的事,儿子能做;士兵不愿吃的东西,儿子能吃。 将军儿子都做了,士兵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将军的儿子都吃了,还吃得巨香,他们又有什么不能吃的? 艾怀光伴着夜幕走回南门的城门楼,军士们士气已得到很大提振,贼兵又向城上打来几颗炮弹,令他烦恼得很。 ‘这贼子的火药就用不完?’ 城门楼的房顶被炮弹打得落了一地灰,走进城门楼时,艾穆正用兵书遮住饭碗,挥手驱走面前坠落尘埃。 “咳……怀光,军心如何?” 艾怀光抱拳道:“父亲,军心可用。” 这让艾穆放下心来,吹走椅子上的浮土重新坐下,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旋即一笑,拿开遮住饭碗的兵书。 碗里浅浅的汤底,趁着两块带压印的方皮,艾穆笑道:“真该听你的,确实咬不动。” 怀光朝碗里看了一眼,露出想笑却又不敢笑的尴尬神色,随后正色道:“将军要以身体为重,皮子草根,还是让孩儿们吃吧。” 艾穆轻笑一声道:“你老子的身体好的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若非凭你爷爷的军功荫了参将,我也像你毓华叔一样考武举去了。” “这几块皮子,吃不死我。” 说到死字时,艾穆明显楞了一下。 在父亲艾应兆还活着的时候,艾穆从来没想过有天自己会死。 总以为有无限的时间,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当父亲故去,好像突然间有个停止的沙漏被倒转过来,里面装着他剩下的时间。 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人生的尽头。 像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人往前跑,又让他禁不住向后望,怕把娃娃落下了。 对他突然间的沉默,艾怀光并不理解,只是抱拳问道:“将军,怎么了?” “怀光……” 艾穆摇摇头,深吸口气调整了心情,正色道:“军士要以诚相待,有些事可以瞒骗,但有些事绝不可瞒骗。” “为父可以让你们告诉士兵,我们兵粮充足,足够用到下个月。” 其实他们的粮草非常紧张,即使按照不能保障战斗力的配粮,也就只够吃半个月。 因为酱和醋不够。 没有酱就没有盐,没有盐……十五日之后,整支队伍将变成软脚虾。 而且杜文焕,艾穆并不确定杜文焕是否有胆量带兵来援。 能让艾万年带兵来,都算是艾家祖坟今年的香没白烧。 只是如今艾万年未必走得开,所以援军的事……其实艾穆心里没指望援军。 “但不能骗士兵说,为父跟士兵吃的一样,而其实吃的不一样。” 艾穆伸手指向艾怀光,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在你看来这是件小事,而在士兵看来是侮辱,大明律里,军民殴打本管长官,若为自取其辱,可是无罪的,难道你想让为父挨揍么?” 月光撒照大地的同时,城西又一次传来了交战声。 这次战斗时间持续得更长,打得也更加激烈。 艾穆赶忙走出城门楼,他看见这一次,城外的贼兵毫无动作,围困在东边的部队依然稳稳地扎在原地。 这不禁令他皱起眉头。 紧跟着,城墙有军士快步跑来,向他报告道:“将军!前哨张千总率部猛冲敌阵,将城西敌军击退二里,如今正沿护城河浮桥至西门,开不开门?” “快开门,这还等什么?” “他,他们的辎重被贼兵拦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风不调雨不顺 傍晚,围城营地已飘起肉汤的香味。 城外挖掘壕沟的战辅兵放下手中铁铲,擦拭汗水向西望去,斜阳放出万丈光芒,渐沉山中。 城南军士正在列队,周围的战辅兵满是惬意地看过去。 人们知道,那是曹长官的炮兵。 又到了该放炮的时间了。 东西两侧,各有二百余人列出两个相对的小方阵,前面的破缝席地而坐,后面的破缝站着。 曹耀站在正中间,抬手拍着他那门宝贝红夷炮:“来,今天该左队左什了,右什在旁边看着。” 两什战辅兵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一左一右跑上前来。 随后又被曹耀斥责一通:“你奶奶的,说多少遍别站炮后边,离放火药包的木桶也远点,别往上凑!” 曹耀特别喜欢吵士兵。 这会让他有种安心的满足感。 就像回到十二年前,天没塌地没陷,他还是京军火器营里挨训的大头兵。 时过境迁,他也成了教炮兵的教官了。 “怕什么畏手畏脚的,它和涌珠炮没啥两样,来,装药。” 药包是刘承宗的主意,直接把火药颗粒、木马子和炮弹都提前用织物包裹好,直接塞进炮管里。 短时间内这东西没太大意义,定装实现意义的必要条件,是火炮定下一致的规格。 就他们如今大小炮只七十余门,却分了涌珠、虎蹲、佛狼机、红夷四个种类,这四个种类又分出十六种不同口径。 也就是他们炮弹一直靠缴获来混用,否则还能排出三十多种火药、炮弹的装填方式。 刘承宗想了想,这种情况下搞定装药,完全是无稽之谈,副作用远大于正面意义。 这也是他让工哨在山西,先做一批火炮的初衷,把规格定下来。 口径统一了,别管三种也好、四种也好,后面就可以用定装药包,减少火药运送出现的问题,也能让炮兵装弹更快。 这次炮兵拿出来的定装药,是霍老爷家窗帘黄纱绫做的,炮弹那头用的红布。 红布打出去好看,包裹住炮弹的布料烧不完,所以嘭一声,炮弹撞破硝烟打出去,然后硝烟渐散,空中会落下来块红布。 其实刘承宗设计这个的时候,特别想罗汝才。 罗汝才爱收集布料,那家伙全身上下的东西都能包裹炮弹。 逮住个罗汝才往火药桶旁边一按,要不了多久,什么织物最合适的答案就出来了。 炮兵们顺利完成检查炮膛的工序,把黄纱绫药包塞进炮管,随后在火炮火门处持锥子扎破药包,点火手倒入火药站在侧面。 装药的和点火的都是辅兵,瞄准的是战兵。 曹耀在旁边道:“这门炮非常好,炮管极平极直,教你们的炮诀要仔细背,不背你怎知道能打多远?” 他知道一套各种火器在固定炮弹重量,以不同角度和装药量调节抛射射程的口诀。 不过最近他发现那套口诀过时了,因为眼下这红夷炮是长身管的炮,他从前在京营背的炮诀都是短管炮。 这事他和刘承宗提过之后,二人还是决定都先让军士照这个背着,以后有时间、有了新炮,再重新计算一套炮诀。 这么一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小东西,可是对他们来说,却需要牵扯巨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但现在很好,这座驿城不论如何都要用炮轰,距离又是固定的二百步,火炮角度接**射,非常适合定装药包的实验。 瞄准的战兵已退到火炮侧面,随一声下令,点火手使绑火绳的小镰刀引燃火药。 旋即炮弹轰出,打在驿城的城门楼上。 “打得好!” 曹耀转头夸了一句,看都没看城上的反应,待硝烟散去,辅兵清理炮膛完毕,他看着炮膛里勾出来的碎屑,暗自点头:“这个也不错,价钱和锦绸差不多,没平罗和潞绸那么贵。” 这几天他试过很多材料,绫罗绸缎、纱绢绡纺、葛绒锦绣,几乎没有他们抢不到的。 最好也最贵的是潞绸,又细又密,最重要的是易燃。 烧起来几乎什么都不会留在炮管里,即使剩下一点东西,也像灰一样,一擦就下来了。 布料便宜,但布料烧不尽,清理炮膛时一不小心就存在里面,清理不到位很容易在下次装药时引燃火药。 生丝其实也不错,不过需要二次加工。 但那些东西他们手里都不多。 当然潞绸也不多。 但是潞绸嘛,是潞安府做的绸缎。 在万历年产能过剩到山西士庶家家皆有潞绸。 产地就在隔壁,好弄得很。 打放完成,曹耀又开始给炮兵们上课,就地讲述他对火器的认识。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火器都是一样的,别管是永乐火铳还是鸟铳、三眼铳的还是五眼的、短铳还是长铳、小铳还是大炮,在他眼里都一个样。 就是个封住单边的管子,区别不过在于大小罢了。 管儿且长且直,打得就准;管儿粗,打得就狠。 万变不离其宗。 而在围城营地西边,刘承宗正端着望远镜,看向河谷深处,那里一支队伍正在向东行进。 为首一人头戴勇字盔,身穿黑缎面窄腿棉裤、披着件敞怀羊皮短袄,净布从脖颈子包扎到肚脐眼,挎着腰刀走起路来牛气哄哄。 从走路姿势和衣裳穿搭上看,是罗汝才没错了。 这家伙昂然的气概,根本看不出几天前还被人撵得像兔子。 很有精神。 他身后的人都骑着马,刘承宗知道那里面有上天猴、张天琳和宋守真。 钻天峁书院已经开半年了,山西的收获太多,以后还会更多,没点文化人还真弄不清楚。 所以他让上天猴回家跑一趟,把那八十个贼学生带回来。 张天琳是率兵保护他们,至于罗汝才,罗汝才是路上捡的。 这家伙也是倒霉,新招募一千多个人手,出门啥事没干就撞上艾穆的官军,新兵见着官军全跑了。 就四百个老贼惯匪,一路且战且退,能逃出生天也算有本事。 等他们临近围城营地,刘承宗出营去接,一见面罗汝才就拜倒在地:“刘将军在上,多谢给小弟报仇,这艾穆打我打得好狠!” 罗汝才这一拜是真心实意,他确实被欺负得太狠了,自聚众起事以来,他就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蛮也好横也罢,别管怎么应对,都根本无还手之力。 人,没人家多;兵,没人家精;打,打不过;跑,跑不脱。 他本来受了伤,被手下送到山中村里养伤,当起了山大王,一听说刘承宗在文安驿把艾穆围了,走也要走过来。 刘承宗也对这事非常好奇,他把罗汝才扶起来问道:“都骑着马,你怎么走过来啊?” 罗汝才倒好,缓慢起身,转身拍拍屁股:“叫官军打了一箭,坐不了。” 刘承宗笑笑,对众人一一拱手,这才把人们迎入围城营地。 张天琳跟着入营,边走边向两边看,先看看刘承宗的营地,再看看艾穆被围的驿城,心中暗自咂舌。 刘承宗的营地说不上多精妙,中规中矩,唯独很有气势。 呈却月状把文安驿西、南、东三个方向包围起来,正在挖掘第二重壕沟,修出与驿城齐高的土山一座,居然想围死官军。 而反望驿城,城头士兵挤得密密麻麻,既不放炮也不突围,让张天琳很看不懂。 他问道:“狮子,文安驿里有多少官军?” 刘承宗笑眯眯抬起两根手指:“本来有一千二,前两天又放了六百多人进去。” “放进去六百人?” 刘承宗点点头,让钟豹去给张天琳的人布置营地,这才引几人往他的中军帐走去。 等进了中军帐,才详细解释道:“我过来就没打仗,艾穆有三哨兵马,防的全是西边,南北山里各有一哨,城外西边村里还有一哨。” “我来的快,把村里那哨堵进城,又围着把南边一哨打了,不过等打北边的时候,他们已经扎好了营,不易攻破,就先围住这边。” 说到这,他露出笑意:“前两天,北边山里的官军攻过来,我们西边一撤,他们要进城,就只把辎重截了,没管人。” 张天琳问道:“你想饿死他们?” “没那么狠,饿投降就行。” 他的轻描淡写,让张天琳暗自咋舌。 战术很普通,甚至有点呆,就是围住,不让人跑。 但在这年月的陕北,没人能撑住这样和官军交战。 “官军两千人,我看你这有,有四千人吧?还有骡马牲口。”张天琳看他轻松神色,计算一番道:“你每天耗粮比他多两倍。” “围着呗,在哪不吃粮啊。” 刘承宗的狮子营受张天琳启发很大,到现在战兵辅兵的框架,都是那会跟张天琳学来的。 但他是张天琳的放大版,张天琳只有百余边军老兵,他有一千多边军老兵。 而且狮子营和别人最大的区别,是有一支专司后勤的辎重哨。 说起粮草,刘承宗难掩骄傲,道:“我在山西打了几仗,击溃官军四千人,人家都是山西人,有家眷在卫所,也没几个愿意跟我的,净赚。” 这年头最难喂饱的不就是嘴么。 汾州卫平阳卫的旗军都带着粮草过来,挨顿揍粮草留下来,死马死骡子也留下了。 反而因为人家不愿跟他,吃饭的嘴没增加。 “所以虽然没咋打粮,但兵粮挺足,足够把城里这帮人饿到突围……对了。” 刘承宗说到一半,又抬手快速指了指南北两个方向:“这几天吃的其实都是艾穆外面两哨的粮。” 城里的艾穆听见这话能气死。 火烧沟那六百官军叫门时,艾穆心里是一万个不想开门。 好端端的过来干嘛? 老老实实在火烧沟里驻扎着,反正有自己的粮食,又修了营寨,一时半会也攻不破,真等需要突围往天上放个起火不就行了。 现在可好,多了六百多张嘴,让本不富裕的粮草雪上加霜。 张天琳听得笑出声来,抬手对刘承宗道:“你算把流贼玩明白了。” 他觉得刘承宗真的是流贼,而且是比陕北任何人都更组织化的流贼。 整个人跳来跳去吸引火力,结果越跳越肥。 而且在他的羽翼下,培养了延安府附近一大群坐寇。 像他们这些几百人的流贼头目,流到延安府城就挪不动腿成了坐寇。 “王庄怎么样,快该收麦子了吧?”刘承宗问道:“我在延川见着麦子地,矮得很。” 张天琳闻言点头道:“对,下个月收,开春冻那一下,杏子河、蟠龙川、延河畔,今年麦子用不着镰刀,得下手拔。” 拔麦子,刘承宗听着就直摇头。 俗话说婆姨最怕养孩子,好汉最怕拔麦子。 拔麦子有俩原因,一是麦子长得不好,矮,用镰刀不好收割;另一方面则是麦秆能当柴火使。 这事最为累人。 “对了,狮子我得跟你说个事,你跟承祖最早打过个秦王庄子。”张天琳说着,见刘承宗点头,便道:“听承祖说那边地好的很,我想把那占了,你看行不行?” “这客气什么,西川河旁边你占就占呗,不过看那坝还在不在,要是能把坝打开,最好打开,多活点人……再撑一年。” 张天琳听见他不介意,高兴得很,旋即问道:“再撑一年,你明年想做什么?” “等到七八月,我在山西打了个堡子,那堡子种的都是玉米,长成了当种子拿回来,种点那个试试。” 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种一亩麦子能收七八百斤,离谱得吓人,他多希望自己脑子里这人是个农民。 他们这种麦子倒伏了、遭灾了,一亩地收三四十斤,很正常。 收八九十斤,不单达到预期而且是风调雨顺。 到二百斤,就已经不能简单的用丰收来形容了。 那得叫祖宗显灵。 刘承宗挠挠脖子,这事发愁也没办法,明知道减产,那也得种地,没有办法。 他摇摇头不再想农业的事,还是军事最重要,军事不解决问题连种地的机会都没有。 刘承宗深吸口气:“我现在就是赌一把,看是艾穆先突围,还是杜文焕的援军先来。” - 注: 1952年,我国小麦平均亩产48.8公斤。 1950年,华北地区有小麦亩产达到250斤,是高产中的高产,上了人民日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鸡犬升天 时过年余,无定河的苍凉古道一如往昔。 贺人龙在河弯驻马片刻,再向北走,遍地黄沙。 人类是一种吃一堑长一智的动物。 尽管吴自勉已去京师勤王,贺人龙再来榆林城,还是不敢带太多马。 行至榆林城,进了总兵署,等候良久,才见到满身酒气的杜文焕。 堂中坐着多位将官,杜文焕坐在上首,看起来与年轻时没什么不同,至多是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威严。 贺人龙不敢多看,连忙下拜行礼。 “卑职鱼河堡守备贺人龙,叩见杜大帅。” 杜文焕似有醉意,胳膊撑在椅子上,指向堂中贺人龙。 他对左右不苟言笑的将官们说出一句:“喔,贺人龙来了。” 贺人龙抬头赔笑,就听杜文焕道:“人龙啊,我记得……我做游击将军时你就是守备吧?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守备啊?” 杜文焕做游击将军,那是万历末年的事情了。 不过那是他们两人官职最近的时候,还没到天启年,杜文焕就升了参将、副总兵,然后宁夏延绥轮流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请罪去职,再起还是总兵官。 而贺人龙,就在鱼河堡那个小地方,守着举目黄沙过了一年又一年。 “回大帅,卑职未立寸功,有愧圣恩。” “快起来吧,不要一直拜着啦。” 待贺人龙起身,与堂中将领一一见礼。 堂中所立,俱为游击将军。 “左营游击将军左光先。” “右营游击将军白邦政。” “游击将军崔宗荫。” “游击将军李国奇。” “游击将军李明辅。” “游击将军官抚民。” 说实话,这些人,贺人龙认识。 但啥时候延绥镇有这么多游击将军了,贺人龙不知道。 就在他忙于还礼时,杜文焕开口道:“延安参将艾穆被围于文安驿,向榆林镇求援,贺将军知道吧?” “卑职知道。” 贺人龙来之前心里对这事就有所估计。 向榆林报信的马兵先经过鱼河堡,事情早在传报榆林之前,就已经在鱼河堡传开了。 其实堡里人过去对刘承宗,未必有什么深刻印象。 人人都饿得吃不饱,他们对别人没半点兴趣。 但架不住一直听见这个名字,何况能吃饱了,如今刘承宗在鱼河堡可谓人尽皆知。 每个人对他投军后的事都可谓如数家珍。 上次全歼了只有半数兵力的李卑部,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这次又把接近满编的艾穆部围在文安驿,打得向榆林求援。 其实这事让人们没少在背后嘲笑贺人龙。 这么猛的家丁,你把他放走干嘛? 贺人龙对这些事也心知肚明,但他也很无奈,在此之前,谁知道刘承宗这么能打? 秋防摆边杀俩鞑子,不是有手就行? 除此之外刘承宗表现出最厉害的才能,是射大雁。 他也没表现出啥本事。 鱼河堡,就不是个能表现本事的地方。 否则贺人龙也不至于在次蹉跎十年。 “艾将军从神木派人来找过老夫,要解文安驿之围。”杜文焕道:“不过如今群寇入山西,暂时腾不出手收拾刘承宗,他从前与你相熟。” 贺人龙没怎么听懂这句话。 这话好像应该由山西总兵官来说。 群寇入山西,所以山西总兵官腾不出手。 群寇入山西,榆林总兵官有啥好腾不出手的? 贺人龙抱拳道:“回大帅,刘承宗确实曾为卑职家丁。” “这就对了,你派人去告诉他,逮着延安游击打对他也没好处。” 杜文焕沉吟片刻,抬头道:“三千两,白银三千两,让他从文安驿撤走,放艾参将回延绥。” 贺人龙愣了愣,三千两……三千两是啥概念? 他的守备月廪、心红、柴薪加在一起,是每月十两银子。 在鱼河堡蹉跎十年,也就才挣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围住个参将这么挣钱? 贺人龙都想带着鱼河堡弟兄们出去干黑活儿了。 只是谁掏这笔钱啊?榆林镇未必出得起,出得起也不会舍得出,难道是米脂艾家人出三千两? 哪知道紧跟着就听杜文焕道:“他若心向朝廷,陛下与总督今议剿抚,纳银万两,给他个参将为国效力也无妨。” 贺人龙脑门儿冒汗了。 合着是让刘承宗出银三千两,再把艾穆放了。 刚才他还在想,自己怎么进刘承宗的大营。 过去该以何种心态与曾经的下属对话。 是恭敬一点合适,还是拿一点老长官的架子。 这会一听还是算了吧,打死他都不会进刘承宗的大营,带着这条件去,进去了就出不来。 他抱拳道:“大帅,若他不同意,该怎么办?” “不同意?” 杜文焕显然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个区区家丁出身的草寇,我堂堂辖制固原榆林二镇的总兵,派人招抚你,你还会拒绝? 杜文焕找不到拒绝的可能啊,转头看向周围的游击将军们,众人纷纷大笑。 左光先倒是没嘲笑贺人龙,只是抱拳道:“贺将军,前番李将军败于贼首,其部有把总马科逃回,言刘贼合万余乌合之众,以铳炮马兵破阵。” “此番艾将军部下前来求援,说其有四千之众,兵甚利甲甚坚马甚多,还是借了来去如风的光,他自山西回还,想必掠取不少财货,参将很合适。” 贺人龙想想,倒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报四千人,散三千乌合之众,剩下一千人吃着兵粮屯于地方,其实也挺美的。 当下他抱拳道:“是,卑职知道了。” 杜文焕颔首笑道:“好了,既然如此,那杜某就在榆林等将军的好消息。” 在贺人龙退出总兵署大堂的时候,他听见堂中众将的笑声,还有杜文焕志得意满的要求众将练兵的言语。 “勤王之后,各部兵力空虚的很,尔等要抓紧练兵,以备将来大用。” 回鱼河堡的路上,贺人龙心乱如麻。 他已经放弃过去每年到榆林例行的索要军饷了,也不再请朝廷拨划修缮堡垒的工料钱。 尤其在见到堂中那么多游击将军之后。 那里面有些人,比如官抚民,人家的父亲官秉忠是杜文焕的老上司,曾经的榆林总兵官。 杜文焕待其如子侄,贺人龙是比不上了。 但更多人,位置在他之上,材力就一定强于他? 这是一次充满耻辱感的叩见,但贺人龙已经习惯了,十年来每次进榆林为军士索要军饷,都远比此次让他感到耻辱。 反倒是这次,他曾经的手下把参将围在小小的驿城里。 竟让他在心里产生扬眉吐气之感。 你们这帮位在我上的家伙们,也不过如此! 他脑子里开了扇窗,总想着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其位谋其事,谋了十年也没谋好,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想到这,贺人龙在马背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身侧的亲信贺勇打马上前问道:“将军今天从榆林出来很高兴啊,是大帅有什么喜事么?” “喜事,喜事倒还没有,贺勇。”贺人龙转头问道:“敢不敢去见见刘狮子?” 见刘狮子? 贺勇和前些时候在总兵官署的贺人龙反应一样,麻了。 见他这样,贺人龙不禁大笑,顿了片刻才说道:“过去你和刘狮子还算相熟,去见见他,杜大帅想让他纳三千两白银退军,看他愿不愿意。” 没等贺勇从呆滞中反应过来,贺人龙又道:“不论愿不愿意,这都是朝廷的事,如今刘狮子也是一方大帅,你不要与他争论,更不要威胁他。” “只是带个话,否则你未必能活着回来。” 听了他这话,贺勇心中稍稍放松,若只是带个话,他觉得就没那么危险了。 毕竟过去,刘承宗出门打猎,猎到的东西除了官署要的肉,有什么能用得上,他都会还回去,从来没私吞过他的猎物。 按说俩人没私仇。 贺勇深吸口气道:“好,那我回去就准备启程,眼下他在文安驿围着艾参将,也好找。” “对,你要去见见他。” 贺人龙左右寻觅,从怀里很心疼地摸出三两银子递给贺勇:“这些你路上拿着用,然后还有……还有这个。” 他身上确实没啥好东西了,左看右看,没找着能拿出手的物件儿。 最后贺人龙解下佩刀,从马上递给贺勇,道:“你拿着这口刀,过去交给刘狮子,就当是见面礼。” “这,将军,这是你中武举那年打的吧?” 贺勇不敢接,他对这口刀有很深的印象,正经西域铁打的花纹钢滚珠雁翎刀,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刀。 曾经他借着给贺人龙取刀时把玩过,从刀鞘里偷偷抽出来过两次,拿在手里舒服极了。 他说:“将军,这刀要给刘狮子?” “整个鱼河堡都知道我喜欢这刀。” 贺人龙见贺勇不接,脸上决绝一扫而空,抽出刀来又看一眼,终于被不舍填满,但他又咬咬牙合上了。 “这刀跟我十几年了,就沾过一次血,还是好几年前杀了逃跑的弟兄,没他妈立下啥功勋。” 他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脸上带着狠色道:“就他妈跟我一样,保养良好膘肥体壮,有他妈啥用嘛?拿着!” 战刀被硬塞进贺勇手中,贺人龙道:“你这次去,还有另一件事要办,多带几个人,必须是米脂的老兄弟,四处打听过去鱼河堡出去的弟兄,还有米脂落草的后生,都见一见。” “能喝酒吃肉,就说说话;能互通声气,就通通气。”贺人龙叮嘱道:“最好找着那些贼营,就留个弟兄在营里玩耍。” 贺勇被说愣了,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将军,这可是通贼啊?” “那就通贼呗,你知道杜文焕是谁吧?知道他今天见我第一句话是什么?” 贺人龙没去看贺勇,他驾马直行,稍往前走了半个马头。 贺勇只能看他背影听见声音:“官署里站了一群游击将军,有俩是榆林举荐将才上去的,有个是将门出身,没有武举,都是年轻小娃。” “他今天见我说起从前,第一句就说他当游击将军那年我是守备,今日见我,我还是守备,那群娃娃在笑。” “多好笑啊?十几年过去了,他叔叔杜松死十年了,他儿子都是宁夏总兵官了,我贺人龙!贺人龙还是守备。” 贺勇说不出话,只能亦步亦趋跟着贺人龙踱马。 朝前走了十余步,贺人龙才面色平静地转过头:“兄弟,这十几年,我们在干嘛?” 贺人龙的话像根大棒子,重重敲在贺勇脑门儿上。 那年贺人龙考上武举。 贺勇正在常家的大院里当长工,他娘挎了一篮子鸡蛋,不由分说把他从常家大院里拽出来,牵着交到贺人龙手上。 路上娘问他,你想当一辈子长工? 当一辈子长工有啥不好嘛,不用交税,何况常家的厨娘真好看。 可娘说厨娘不会嫁长工,说邻家的人龙哥中武举要当将军了。 让他到战场上给人龙哥挡箭挡刀,当个马弁。 将来跟着立下功勋,拿性命拼个鸡犬升天。 他看着娘干裂的手,想了满脑子常家的小厨娘,重重点头。 鸡犬升天。 从那天起他就跟着贺人龙鞍前马后,到了鱼河堡,习武练兵。 天启二年守堡子,射死俩虏鞑子,没攻出去,尸首都被鞑子带走。 穿甲衣在城头给贺人龙挡了三箭,那布面甲里头甲片子岁数都比他爹还大,全他妈锈了。 祖宗保佑,捡回条命。 从那年以后,他就是人龙哥的家丁头子。 也是从那年开始,朝廷开始不给饷了。 娘没等到鸡犬升天就得了痨病,小厨娘也早嫁人了。 过去这么多年,贺人龙突然问,他们兄弟这些年都干了点啥。 贺勇不知道,他真不知道。 好几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为鱼河堡几百张嘴殚精竭虑,试过了所有的法子,但这事就像娘的痨病没法治,厨娘嫁人拦不住,真的没法子。 朦胧的回忆里,他听见贺人龙说:“把这事办好,我们要离开鱼河堡,想办法往上走。” 贺勇什么都没说,他不想管什么从贼不从贼的事了。 只是重重点头。 鸡犬升天! - 注: 副将月廪、心红、柴薪等银三十二两;参将二十六两;游击二十二两;都司一十六两;几加衔者递减一等,现任守备月支十两;各营中军月支八两;千总六两;把总四两;百总二两四钱;管队一两八钱。 -《度支奏议·新饷司》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文安驿突围战 文安驿城被围的第七个子夜,城内灯火通明。 惨淡月光照在大地,艾穆站在城头,回望忙碌城中。 一枚枚通宝被分发下去,一袋袋泥土放在城门洞,剩余干粮分发进每个人手中。 军士们正在拆卸战马蹄铁,换用布料包裹,牲口的眼睛全部蒙住,勒紧辔头,不让坐骑发出一点声响。 一柄柄用锅底灰抹过的腰刀与矛头摆在街上,军士们捂着鼻子用兵器刃部划过金汁。 他们要突围。 艾怀光在城上说:“父亲,篝火暗了。” 他说的是城外的篝火,每日傍晚,城外流贼会在城外五十步燃起一串篝火。 篝火一夜添料三次,每次添料前都有接近一刻钟的时间,火光暗淡,难见城门。 “传令全军噤声,开城门。” 艾穆知道城外的贼首就在等他发炮,发炮则说明粮草不多、不用再珍惜火药,只能准备突围。 所以他自始至终不曾发炮。 其实最好的突围方向是城西,但护城河那座石桥,战马踩上去太响了。 一旦在那被堵住,他们无法快速突击。 这些守城工事,有时也会给突围造成困难。 所以突围的方向只能是高显左哨驻守的城东。 细微的吱呀声在城门洞响着回音,两扇沉重城门缓缓开启,官军立在城门洞里,望向河对岸点点灯火的贼兵营地,大气都不敢出。 停顿片刻,营地并未动静。 一队队官军依照事先安排,沿驿城南墙缓缓行进。 先头部队已行至东南角楼下,后面的部队还没未从城中出来,一队队官军在角楼下驻足。 黑暗中没几个人能看见远处,他们人挨着人、马挨着马,无声无息。 西城角的篝火堆被人添进木柴,随后一个又一个篝火堆重新把城外照得亮如白昼。 艾穆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了,仍旧留在城里的部队不再出动。 没过多久,角楼上传来麾下千总的声音:“将军,请将军突围,卑职在城上为将军断后。” “快下来,缒下来!” 城上没有回应,只是有人在南门的城门楼上打起火把。 艾穆不再多言,率千余部下向东一路摸黑行去。 很快就到了第一重壕沟,一袋袋泥土填出通路,人马鱼贯而过。 正当部队行进半数,有人一脚踩空,跌入扎木桩的壕沟里,尽管那人没叫出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依然让不远处的贼兵哨探警醒。 人声越来越近,他们开始快步行进。 第二重壕刚刚填出三尺宽的小道,不远处有贼兵举着火把看过来,几支箭矢射去。 “官军突围!” 尖叫声划破夜幕下的宁静。 整个城东营地乱了起来,贼兵们披甲的披甲、上马的上马,还有些人甲具尚未穿戴整齐就拉出来检查防线。 黑夜里一切旗号都失去效用,艾怀光吹响了低沉的号角。 轰然之间,一支支队伍越过尚未完全填平的二道壕沟,稍作集结,转而向东突击。 坐在帐中的高显被号角声惊醒,他猛然睁眼,带着全身甲片碰撞的声音起身,活动麻痹的双腿,正撞上匆忙跑来报信的部下。 “哨长,官军已经冲过第二道壕!” 高显并不惊慌失措,他们都知道官军一定会从东城突围,而且距离突围的日子越来越近,早就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甚至听见官军突围的消息,让高显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七个昼夜,城内的守军不好过,他的部下也不好过。 作为重点防备官军突围的防线,前三日每晚,都有一队人夜不解甲;第四日开始两队不解甲,从昨夜开始,三队不解甲。 这世上就没有千日防贼的。 也就是多亏了官军粮草不济,否则再过两天,他们所有士兵都要枕戈待旦,这样的防守对他们体力与精神的压力太大了。 他说:“传令左右两队摆木桥包抄敌后,中后两队挂甲。” 不需要通知前队,他的哨下兵分五队,每日轮换营帐,前队营帐的位置就在二道壕沟边沿。 这会应该已经和官军接上战了。 果然,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一声涌珠炮的炮响。 炮火光亮朝向,就是官军进攻的方向。 夜幕下的二道壕沟边沿,已展开厮杀。 即使口中衔枚,也无法抵挡木刺蒺藜穿透脚面,当哀嚎声响起,左哨营房外的火枪队即向惨叫声的方向进行射击。 随后战马仆倒,官军步卒扬涂抹锅底灰的腰刀杀来,一支支小队在黑夜的掩护下向东突击。 交战声将整个围城营地惊醒。 刘承宗也像高显一样,浑身着甲坐在帐中睡觉,猛然间被炮声与喊杀声惊醒,当即窜出中军帐喊道:“给西边传令,不动!” 城南营地有大军云集,各部队都被惊醒,在各自首领命令下集结人手。 最快赶来报告的是钟豹所率家丁马兵,随即杨耀亲自奔马驰来问询命令。 刘承宗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头,端起望远镜朝城上看了看,道:“城上还有人,高哨长未必能拦下所有人,杨哨长引马兵向东去五里外截击官军。” 随后曹耀、冯瓤整顿军士联袂而来,刘承宗指派冯瓤率部前去驰援高显,把曹耀的炮哨留在军中。 城外黑灯瞎火,炮哨的火炮一片散子打出去,没准打自家人比打敌人更疼。 “你守住中军,别让他们从这突围,冯瓤!”刘承宗上前叫住即将启程的冯瓤,道:“告诉你的人,一旦衔尾追上敌军,交战后就喊,艾穆已死降者不杀!” 冯瓤听到命令楞了一下,旋即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我明白,把艾穆逼出来。” 他想起延水关路诚阵亡的那个夜里,本来路诚不会死,但为阻止麾下士兵溃散,燃旗做灯,这才遭受数次炮击,导致被木片扎伤而亡。 城东战场上全乱了。 千余官军只有四百余人越过二道壕沟,余下的官军在壕沟西侧拥堵,有几个人失足坠入壕沟被扎死扎伤,后面的人都不敢往前走。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整队,找到前军在壕沟中填上的土桥,不过跨过二道壕沟,环境就一个天一个地了。 到处都是哀嚎的士兵,二道壕沟之后,撒了遍地的木刺蒺藜,甚至还混着些铁蒺藜。 最气人的是,这些铁蒺藜来自驿城外南北二部的辎重,如今却返过头用来扎他们自己人。 尽管突围前他们鼓舞了一遍又一遍的士气,真等到这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随时有颗铁蒺藜让人变成残废? 后面士兵在壕沟西侧往前进,前边的士兵却在壕沟东侧拥堵不敢前驱。 整支突围队伍被分成了三段。 但高显部的战斗并不轻松。 他的人太少了。 最先投入战场的前队仅有八十余人,在轰出一炮之后,招来官军突围的马队自侧翼突袭,把队伍分割成数段。 随后几支突围的官军步兵队一冲,便被打得不敢再做据守。 好在他们在大队编制下还有什与战辅兵这两道保险,被切割后的小队依然能保持些许组织,纷纷向后阵营地退去。 防务旋即由高显亲自率领的中、后两队接手,依托营地工事继续阻击官军突围部队。 这边的战斗就轻松多了,因为有营地外的篝火,好歹有些亮光,人们心里也不至于那么恐惧。 但低下的可见度,还是给官军马兵创造出神出鬼没的机会,他们数骑一队,一会儿从左边冲出来、一会儿从右边冲出来,一会前一会后,给高显部士兵带来极大压力。 高显的分兵五队也起到作用,左右两队远离战场,自侧翼进行包抄。 他们知道战场上哪里有铁蒺藜、哪里没有,迅速通过布防的缺口,移动至二道壕沟的南北两侧,向中间汇聚,试图从中间切断敌军。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官军被铁蒺藜吓住的规模。 两队人在黑夜里也看不清,一南一北远远望见几个官军,就以包夹之势压迫攻去。 离近了才发现好几百人堵在壕沟两侧,这会再想撤退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上去。 黑暗中人们不敢散开阵线,打得非常克制,可在近身搏斗里又尤其激烈,有时会用关中话与陕北话互相叫骂,有时会依照刀光分辨敌我。 更多时候人们都很沉默,听见身侧不同口音抬刀就刺。 很快,冯瓤的部队渡过文安驿河干涸的河床,自两道壕沟的夹缝地带抵达战场,加入这场混战之中。 旋即,战场上响起冯瓤部的喊声:“艾穆已死,降者不杀!” 叫喊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不但有狮子营战辅兵的喊声,甚至有些关中兵也跟着喊了起来。 一时间还困在一道壕沟之后的官军开始向驿城撤退,两道壕沟夹缝的官军大面积放下兵器投降。 文安驿城上的火炮,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他们在朝着冯瓤部射击,小口径的实心弹与散子在空中掠过,朝壕沟夹缝每一寸土地倾洒铁子。 随后曹耀在城南等候多时的红夷炮也响了起来,不仅仅是红夷炮,还有将军炮和佛朗机。 围城七日,双方火炮从未像今夜般全力开火。 驿城东南角楼在火炮第三次齐射时被轰断梁柱,整个倾塌下来。 布置在东南的四门火炮也因此哑火。 王文秀旋即率部渡河,直向南门压去,截断想逃回城中的官军退路,曹耀的火枪手也随之压上,在刀盾手的保护下向城上守军射击。 眼看退路已断,没有后续官军支援上来,突破高显阵线的马兵们不再恋战,纷纷向东突围而去。 而被马兵与将领丢下的步兵们仍然陷在苦战之中,只能眼看周围举起火把的敌军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包围。 刘承宗坐在中军土山的石头上,瞭望战场,他从未听见过如此多的凄厉叫喊撞入耳朵。 很快,一名名前来报信的马步兵在土山下汇集,把各部战果汇报上来。 “炮哨与后哨正在和敌军交战,城上还有至少二百守军,请云梯。” 两架云梯被派上战场,旋即王文秀部开始强攻驿城。 “将军,数十骑自城东突围,余下官军已放下兵器投降。”高显部的马兵报信时带着羞愧:“高哨长说,好像敌将在骑兵里。” 艾穆跑了? 刘承宗深吸口气:“去告诉高哨长,艾穆跑不了,杨哨长已经在截断他们的后路。” 冯瓤的士兵过来就带着喜气洋洋:“将军,敌军在二道壕沟中间已尽数俘虏,正在清点伤亡和俘虏。” 两道壕沟和官军们的铁蒺藜,让夜间突围成了一场灾难。 刘承宗手上提着一串铁蒺藜看了又看,摇摇头对左右道:“这玩意真是宝贝。”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部队晚来一天,这场战斗会变成什么样。 官军的辎重里这种四个铸铁弯刺焊在一起、中间有小孔的怪东西,用绳子穿成串,往地下一丢就是一道防线。 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知道战场上绝大多数哀嚎都是被这玩意创造出来的。 王文秀很快抢先登上城头打出阵地,随后越来越多的后哨战兵登上城头,占领了城墙,进一步向驿城内推进。 城外的战斗结束了。 很快各部队的伤亡情况统计出来,高显部首当其冲,遭受了超过百人的巨大伤亡。 冯瓤部被城上官军用火炮轰击,暂时阵亡三十二,还有十几个伤势过重,未必能救得回来。 但冯瓤部在战斗中只被杀了五个人,其他人也大多是轻伤,紧跟着分出看护俘虏的人手,再带人入城,进一步清剿敌军。 士兵们清点尸首,最后汇总到中军,狮子营在此次官军突围战中阵亡一百零二人,重伤九十七人。 官军的尸首同样也被统计出来,只死了一百三十一人。 但官军受伤的就太多了,整整三百个失去战斗力的官军,超过二百个是突围过程中踩到了铁蒺藜。 刘承宗命令部下一定要把铁蒺藜都收回来,这些东西专门装两车,以后还要用。 待到清晨,天蒙蒙亮,驿城内仍偶尔传出几声惨叫。 杨耀踏着晨露率部返回,带回一具尸首,抱拳道:“将军,艾穆还是跑了,断后将领亡于阵中,是其子艾怀光。” 刘承宗撩开尸首上覆盖的旗帜,合上年轻人圆睁怒目,缓缓点头。 “他是大明的希望,好好埋了吧。” 第一百六十章 够不够你成个家? 俘虏营里。 “我认识你们刘大帅!那刀你们可不能动!” 抱着脑袋的贺勇刚要起身,贼卒子刀尖儿已经递过来,只好重新抱头蹲下:“兄弟看刀尖看刀尖,借一步说话啊!” 看守俘虏的贼卒子是个辅兵,昨夜的战斗中,他哥哥被城上炮子打死了,对这些俘虏才没个好脸,收了刀骂出一句:“就他妈你事多,老实蹲着!” 贺勇算看出来了,这卒子心情坏得很。 这一路本来挺顺利,先带家丁回了趟米脂老家,打听打听从贼的后生,各庄子留了几个人,又安排几个家丁各自取寻相熟的首领。 完事自己往文安驿走,想了一路,见着贼兵怎么说话,又该怎么跟刘承宗说话。 昨夜,贺勇露宿在十五里外官道旁没了顶的破庙里,轰隆隆的炮响吓得他睡不着。 后来炮声停了,又传来轰踏的马蹄声。 听声音是十余骑。 贺勇心想,这是战场上的逃兵,就没敢露头,等马队走了才出破庙,结果被魏迁儿的塘骑队擒了。 路上都没机会说明身份,嘴里就被堵了块布,直接丢进俘虏营,听满地打滚的伤兵呻吟,抱着脑袋看了半宿月亮。 好不容易天亮了,看上去贼兵终于有功夫管理俘虏,贺勇心里急坏了。 一会儿万一把俘虏全坑杀了咋办,发了疯的找人搭话,就希望碰上个米脂的老乡或者边军的同僚。 嘿,没有。 一个米脂人都没有! 难得碰见几个进营地的医匠,也只管给那些脚丫子被铁蒺藜穿透的伤兵包扎,根本不搭理他这四肢健全的人。 他又不敢当着这么多官军的面,说自己是贺人龙派人来,只好跟着一起等待安排。 现在他就想把刀弄回来,贺人龙给他那口刀,被贼兵收走了。 直到俘虏营进了几个人,不知跟看守说了什么,没过多久,那没好气的贼卒子回来,用脚面踢踢他道:“不是想借一步说话,走吧,挖坑去。” 很快,贺勇和几个俘虏被带到文安驿城北边,有人扔下几支铁锹,让他们挖坑。 看见铁锹,几个俘虏的表情变了,不过扫视周围,又偃旗息鼓老老实实挖起坑来。 边上看护他们的人不多,但都披挂甲胄手持弓刀,而且还出言宽慰他们:“这是埋你们阵亡袍泽的坟,干完这个回去吃点饭,愿意跟我们干的留下,不愿意就放你们回关中。” 这会身边人少了,贺勇才上前道:“兄弟,你听我口音,我不是关中人,以前跟你们刘大帅认识,你找个人帮我通报一声。” 没等辅兵拒绝,贺勇就赶忙补了一句:“刘大帅要说不认识,你就拿刀把我剁了。” 辅兵脸上露出狐疑,按着刀柄刻意拉开距离:“你真认识将军?” “真认识,快让人通报吧。” 但辅兵问他什么名字,贺勇回头看了一眼别的俘虏,没敢报名,只说道:“就跟大帅说,晚上把雁翎给你送过来,记住了啊,十个字。” 当这十个字送到驿城上,正带人收拾东南角楼的刘承宗愣住。 角楼废墟里埋了好几门炮,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火药和炮弹。 不光敌人的炮弹,还有他们打出去的那些炮弹,都要捡回来。 而且他想看看这几门炮,昨夜绝大多数伤亡,都是这几门炮打出来的,不单狮子营的伤亡,关中兵几十个受伤的,也是被这门炮散子打的。 “晚上把雁翎给我送过来?” 刘承宗沉吟片刻,招呼钟豹在城头看着,对传信辅兵道:“把那人带过来,还有他来时身上的东西,兵甲战马银钱,全部找回来还给他。” 这话只有贺勇对他说过。 再见到贺人龙的家丁队长,刘承宗撑着城垛往下看,总觉得贺勇在拘谨里透着可怜巴巴。 刘承宗在心里想过很多次,再见到鱼河堡的袍泽。 甚至想过在战场之外相见,来的多半是贺勇,只是从来没想过贺勇会出现在俘虏营里。 “狮子,又见面了。” 一身单衣的贺勇看上去就像个囚犯,登上城头看见刘承宗,满脸都是无可奈何,他说:“找个说话的地方?” 刘承宗颔首,让人给他拿了件衣裳披着,在驿城内寻了处屋子,让人送些吃的过来,有家丁守在门前,带贺勇进门。 进屋,俩人坐到土炕上。 贺勇开门见山道:“这次是贺将军让我过来,他也是领了榆林官署的命令,所以……等会,狮子,你我没仇没怨对吧?” 因为他是大大方方盘腿坐在炕上,而刘承宗是侧着身子半蹲在炕上,人也没解革带,随时能抽刀把他斩了,看得他心里发怵。 刘承宗还是不说话,看着他顿了半晌,点点头。 “我接下来说的,可都跟我、跟将军没关系,兄弟就是个送信的,你生气也别把气洒在我头上。” 贺勇先打好了预防针,随后才道:“如今总兵是杜文焕,他前些日子招将军进榆林,要给你带话,要你出三千两放了艾穆。” “我出三千两,再放了艾穆?” 刘承宗早前想了几个他可能生气的事,不过贺勇这话一说出口,他心里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这不就是笑话么。 他这行儿来钱是快,钱也确实不太容易花出去。 但这银子干嘛不行啊?往黄河里扔,那叫听个响;往榆林镇送,那叫资敌。 哪知道贺勇还没说完,顿了顿道:“若再加七千两,杜文焕给你保举个参将。” 贺勇来之前仔细想过,跟刘承宗对话的措辞,除了提到贺人龙时以将军代称,其他文武官员,一律直呼其名,借以拉进二人距离。 这次刘承宗没忍住,笑出声来。 说实话,要不是脑子里有另外一份记忆,知道后边还要旱十几年,还有洪承畴这个杀降的王八蛋,他还真没准考虑考虑这建议。 刘承宗笑道:“他想的挺好,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他笑,贺勇也跟着笑,不单跟着笑,还盘腿跟着分析:“我说也是,降将,那不就谁降的算谁的人。” “降个李卑艾穆,或者降咱将军,好歹能肝胆相照;跟了没心腹将领的督抚文官,打仗啃最硬的骨头,好歹分肉汤能沾点便宜。” “跟杜文焕算什么?” 贺勇摇摇头道:“老杜家一堆嫡系将领,外人只能拿命去啃最硬的骨头,发粮发饷还落不见实惠。” 哟! 刘承宗像刚认识贺勇一样,他印象里贺勇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 合着是以前自己身份太低,根本没机会看见贺勇的另一面啊! “听你这意思,怎么着?”刘承宗笑着问道:“你已经帮我想好下家了?” “啊?” 贺勇只顾顺着刘狮子想法说,听到这话直接愣住,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杜文焕让将军送的口信,异想天开。” 不过,就在贺勇觉得自己今天表现还不错的时候,突然发现刘承宗换了个坐姿。 刘承宗也盘起腿来,坐姿更为放松,但脸上笑容也尽数敛起,道:“贺兄,你我曾共事年余,都心知肚明往日无仇怨,却也没恩义。” “这次你来不过传话,若话已传完,我已让人去取你兵甲战马,待会吃顿饭自可离去;若话还未传完,尽管大方说出来,不必虚与委蛇,袍泽一场,我既然见你就不会害你。” 他不太喜欢贺勇坐在这,像个老朋友。 他又不是傻子。 当初在鱼河堡,俩人关系就如他所说,没有仇怨也没有恩义,就只是简单的公来公往,没有半点私交。 如今一个兵一个贼,反倒推心置腹了。 不真实。 不如开诚布公,能顺手给办的就办了,不顺手的那就算了。 这种时候套近乎,给刘承宗的感觉就像借钱之前的‘在吗?’ 在不在这种事能取决于我吗?这只能取决于你将要说什么。 刘承宗的坐姿轻松了,贺勇却紧张起来,他摇头道:“还有话,但我不知道。” “不知道?” “贺将军让我来告诉你这事,不过将军说这事也只是告诉你,你怎么打算都无妨,我听他的意思,就是想让过来跟你拉拉关系。” 贺勇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啥,他甚至弄不清贺人龙的想法。 只知道贺人龙的手段是跟米脂群寇拉关系,目的是让鱼河堡守备升官发财。 但手段和达成目的中间的事,他不知道。 通贼? 他也不知道通贼对贺人龙能有啥好处,就是养寇自重,也轮不到小小的鱼河堡守备养寇自重。 贺勇说:“刘大帅帮兄弟分析分析,将军让我过来是想干嘛?” “你这身边近人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刘承宗才不想帮他分析,摇头道:“不如你告诉我,杜文焕打算怎么对付我。” “这事我怎么知道啊,我还想以后走投无路来投你呢。” 贺勇想了想道:“不过将军从总兵官署出来时说,杜文焕聚了好几个游击将军在榆林,不知道要干嘛。” 这倒是个有用的情报。 刘承宗思索着游击将军的用处,还没想出来,就听贺勇叹息着自言自语:“从榆林出来,我从没见过将军那样,很难受,那些游击将军都比他年轻,他问我,这十几年都干嘛了。” “我也想知道啊,说拼个鸡犬升天,拼了,将军没成仙,我也没升天。” “贺兄跟我说这些,是鱼河堡里找不到谈心的人了?” 说来也有意思,比起贺人龙、贺勇,刘承宗反而对刚认识没多久的付仁喜更信任一点。 至少付仁喜表现正常,冷就说冷饿就说饿,想去辽东就说想去辽东。 而非像贺勇这样,一直在找借口。 刘承宗觉得他就是在找借口,只是这借口未必是用来说服他,也可能是贺勇在努力说服自己。 果然,贺勇就没理会他的奚落,只自顾自道:“我不年轻了,远的我不敢想,想衣食无忧,想成个家,你说……用官军情报换,能衣食无忧,成个家么?” 这么说就有点意思了。 但还差点意思。 刘承宗摇摇头道:“鱼河堡那点情报,够买几件新衣裳,恐怕不够成家。” “我不给你鱼河堡的消息,朝廷欠了我两年军饷,我拿它卖个好价钱,鱼河堡的弟兄不欠我的,杜文焕。” 贺勇咬咬牙道:“榆林镇调兵南下,瞒不过鱼河堡,这够不够成个家?” 刘承宗没说话。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 贺勇的到来未必不是贺人龙博取自己信任,派遣的间谍。 但榆林镇发兵南下,确实绕不过鱼河堡。 兵马未至鱼河堡,塘骑就会过来传信,该准备兵粮准备兵粮,该换的战马、安置的病号都会提前安排。 贺勇的话确实很有诱惑力。 他在思考,哪怕贺勇是贺人龙的间谍,又能如何把这人变成自己的间谍。 至少,做个双面间谍。 “贺兄,朝廷欠你多少银子?” 贺勇闻言大喜,几乎未经思索:“到下个月,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 “好,我记得你在堡里念过书,五两。” 刘承宗抬手在身前张开,对上非常失望的贺勇道:“我要守备能看见的所有塘报邸报。” “你在堡里走不开,寻亲信每月送至延川县城南的卧虎山,只要我还没死,每月五两银子。” “若榆林镇发兵南下,他只要发兵南下,部队从哪里、到哪去、驻扎在哪,十两一次;若是来剿我,二十两一次;不论是他们厉害我逃了,还是我抢占先机埋伏他们,一次,只要一次。” “朝廷能给官职,米脂不是我地盘,我给不了。但只要你报的信派上一次用场,零头算了,一百一十五两,我刘狮子把朝廷欠你的银子全给了。” “狮子你……” 贺勇瞪大眼睛,硬是有话梗在喉咙说不出,使劲眨眨眼睛,吞下口水才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贺兄给我做事,一年平安无事送十二次邸报塘报,六十两到手,但凡送个军情,一年二百两银子,够不够你成个家?”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很好的开始 贺勇盘腿在炕上自己算了好几遍。 一直算到头脑发蒙,整个人如坠云端,他才终于确定自己找了份新工作。 每月邸报塘报,守备署都要留档,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收拾一批,所以他没办法给刘承宗拿来原档。 只能重新誊抄,而每月塘报邸报汇集了天下军政所有事宜,由兵部选择依照级别发往各地官署,字数不少。 所以这是个辛苦钱。 很丰厚的辛苦钱。 但贺勇怕辛苦吗? 他不怕,他已经跟着贺人龙辛苦十几年了,十几年来就凭娘那一句,要他拼个鸡犬升天,不辞辛苦。 十几年来拿到最丰厚的赏银是三两。 一次是这回进狮子营见刘承宗,上一次是天启二年为主家挡了三箭。 那时候他还年轻,刚刚二十岁的青年,三两银子不算少。 现如今十年过去了,可他和贺人龙的身份都没变,贺人龙还是那点收入,他的薪水甚至比十年前还少,三两银子甚至还变多了。 这次贺勇心知肚明,这多多少少掺杂了效力十余年的私人感情,才能挣到三两银子。 而这每月五两,几乎无需冒任何风险,甚至有可能一年挣二百两银子。 长久以来,贺勇都以为自己是没来得及升天的鸡犬,却没想到原来自己是个小银人儿。 十二年,两千四百两,一百五十斤。 白银一百五十斤,跟他自己一样重。 贺勇在文安驿待了三日,打马回还。 时入四月,米脂的麦地接近成熟,四处都在闹贼,百姓们担忧粮食成熟引来贼寇,赶在成熟前便已开始抢收。 买粮时贺勇听农人说起,今年的收成还是不行,但面价到底落了一点,他用二两银子买了七斗面,另花些钱买了坛稠酒,用马驮着回了鱼河堡。 鱼河堡也是一样,因为去年下雪的缘故,比前年情况好得多。 他们不担心贼寇,堡里三百个精壮汉子甚至还期盼有贼造访,因而城外的军屯田正由绿油油向金黄转化。 尽管麦子大面积倒伏,但这些被霸占的军屯田,不论产出多少,都能给鱼河堡的军粮多些补给。 贺勇回来一路上心情都好极了,看什么都高兴。 等将军带部下从城外搭设营寨回来,贺勇连忙跑去报告。 “你回来了?你刚走没几天,艾穆就带了十几个残兵败卒经过鱼河堡。” 贺人龙两手插在腰间革带上,边带贺勇进官署,边摇头感慨道:“小狮子是真能打。” 等进了官署,贺人龙把革带解下,连同腰刀挂在一旁,这才揉揉被勒着的肚子长出口气,坐下道:“说说吧,你这次去他那,如何?” “将军,小人过去时,仗已经打完了,狮子营中被炮伤百余人,艾穆所率关中兵降了近两千,最后驿城被攻破,城里有个千总率数百人宁死不降,但挡不住。” “挡不住?” 贺人龙起初对这场仗怎么打得,并不感兴趣。 但听了贺勇这么说,他皱眉道:“在城里还挡不住?” “挡不住,狮子的队伍叫狮子营,那里头人真是像狮子一样,不少都是从前边兵,以固原延绥两镇为主,吃得比堡里好多了。” 一说起这个,贺勇就不自觉舔了舔嘴唇,随后注意到贺人龙在看他,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诶,你等会。”就听贺人龙叫住他问道:“牙怎么回事,挨打了?” “哦,您说这个呀。” 贺勇呲着左边牙齿,指向缺了一块的虎牙,摇头笑道:“没有,吃马肉火烧,有个炮子没摘出来,硌断了一块……啊,曹耀做的。” 曹耀。 贺人龙想起来了,之前放兵放出的管队,早年招抚的贼子:“他还会做那个呢?” “会,会的可多了,以前在鱼河堡做过一次驴肉的,他过去不是在京军火器营干过么,如今在狮子营是炮哨长官。” 贺人龙心里有点不平衡了:“他们在外头天天都吃这个?” 亏得放兵出去那天贺人龙还挺难受,怕自己的兵在外边受苦了。 合着是把他们放出去享福去了! “也不是天天吃,肉干吃得多,这马肉火烧一般都是打了胜仗才吃。” 贺勇解释了一句,随后才道:“不过我听说,他们这一年一直在打仗,在陕西打了四五仗,在山西也打了四五仗,而且山西兵还不愿跟他走。” “打仗就有粮,有死马驴骡,这帮人不缺肉吃,富裕得很。” 贺勇摇摇头,这次去狮子营其实也给他长见识了,瞪眼道:“就连那些关中兵俘虏,两三百个脚都被铁蒺藜扎伤,狮子都派医匠给他们治,包好,跟着吃两天好饭。”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等贺人龙自己遐想一下。 贺人龙也确实在遐想,不住地缓缓颔首。 这伙食、这待遇,说句难听话鱼河堡的边军,整个堡里医匠只有父子俩,还是连人带牲口一块治的那种。 狮子营的医匠已经富裕到给伤兵治完还能治俘虏,再加上不光吃得饱,还能吃得好。 他们不能打谁能打? 这事让贺人龙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追求了十几年,都没达到的目标,曾经的家丁出去游荡一年,做到了。 贺勇说到这,尽管没正面回答这次杜文焕让问的事,但贺人龙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刘狮子不可能招降。 补给这支兵马花费的钱粮,比贺人龙预料中高出六倍。 贺人龙本来的想法,是把四千人精简到一千人,以四千兵力报粮饷,这样朝廷拨下来的口粮,就是足够一千人吃饱的米面,还能养一千头骡子。 但这四千人是吃肉的。 从刘狮子身上,贺人龙看到朝廷招抚计划破产的预兆。 如果刘狮子被招抚。 散去三千人,他不抢了,那三千人会继续抢。 不散去兵马,那刘狮子自己就会接着抢。 朝廷把招抚想得挺美,就好像督军抚臣一开口,泥腿子们就自己贴上来鞍前马后。 如果真是啥都没见过的泥腿子,还有些可能。 可朝廷的打算分明是,把农民军里真正的泥腿子剔出去,留下些善战精兵,给朝廷效力。 这帮人怎么可能愿意呢?人们谄媚高官,从来不是因为高官之主的才能与人品,而是想要用谄媚,来利用其手中权力换取实惠。 我都谄媚你了,你不能反过来教育我要品行高洁。 他也看到了当朝廷招抚计划破产,接下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杀。 哪怕杀得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杀不完就一直杀。 贺人龙仿佛已经看见陕西变成人间地狱的景象,他摇摇头,把这想法抛之脑后,问道:“那狮子现在有多少人马,六千?” “还是四千多。” 贺勇道:“他好像不愿用力扩张兵马,从俘虏里招降,让他们自愿,愿跟着干就留,不愿跟着干就走,还给发路费和干粮,放他们回关中。” “所以留下的不多,也就三百多人,都是在关中没啥牵挂的才留下。” 贺人龙的眉毛皱到一起,嘴巴微微张着吸气,身子椅背靠了靠,顿了片刻问道:“他一直都这么干?” “是,我打听了,他从最早在延水关就这么干,所以他人手一直不多。” 贺勇这几天快把狮子营摸透了,这会说起来如数家珍:“别的首领能聚几千人的时候,他就四五百人。” “别人几千人一对上官军,就跑的跑死的死,剩下一二百人,有个叫曹操的就是,去年冬天三千人,过了个冬也没人打他,自己跟自己内讧没人了,招了两千人,撞上艾穆一个回合又没人了。” “狮子营不一样,人是一点点变多的,尤其对上边军,边军弟兄饿,有二百个俘虏他就能招一百五十个,但在山西打了四五场仗,手下山西人还不到二百个。” 贺勇下了个结论:“跟关中兵一样,能吃饱的地方,别人不跟他干。” 贺人龙不说话了。 在今天之前,其实他并没有多重视刘承宗的队伍。 但经过贺勇这么一说,贺人龙发现跟刘承宗比起来,叱咤陕北的其他首领啥也不是。 作为中层军官,他并不关注狮子营所表现出的战斗力。 战斗力可以通过身经百战获得,换句话说,从一开始就追随刘承宗的那些人,到如今已经和官军打了近十场,他们的战斗经验甚至比边军还丰富。 贺人龙更关注狮子营的万众一心。 这是颗亡命徒的心。 别管是延绥、固原的逃兵降兵,还是山西关中那些愿意留下的兵,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无牵无挂的亡命徒。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组织出一支军队。 因为狮子营所做之事,贺人龙有所耳闻,这支部队的道德水平高出平均线不少。 只有在他们这个吊诡的时代,才能组织出一支亡命徒,并加以约束。 搁在从前任何时代,想约束士兵,非良家子不可。 但这个时代非常容易,不论你是土里刨食失败的泥腿子,还是开得百斤强弓的英雄汉,人们求而不可得的就是顿顿饱饭。 想到这,贺人龙不禁讪然。 狮子营的维持依靠着一件很重要的事。 总有官军去打他。 总有官军,在摸不清狮子营到底是个啥东西的时候,拿出对付流民军的模样去打他。 这不就是给狮子送肉吃吗? 此时此刻,贺人龙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已经是延绥镇军官里,对狮子营最了解的人了。 “那你过去,刘狮子说什么?” 贺勇摇头道:“没说什么,我跟他聊天,他不愿意,只让我有事说事,我就说将军派我过去,是对目前不满意。” 说到这,他偷偷看了看贺人龙表情,见守备没有动怒,这才继续道:“他让我给将军带回二十两银子,还有给我的十两。” 贺勇说着,从身边拿出个钱袋,打开放在桌上,里面放着三十两银子。 “除此之外,他还想让我每月把守备署的塘报、邸报誊抄一份,给他送去。” 贺人龙脸上露出喜意,问道:“送到哪里?” “让我送到延川的卧虎山,那就是村子,还有七八十户百姓居住,里面百姓没有通贼,据他所说会有人每月过去拿。” 延川的卧虎山,跟刘承宗基本毫无关联。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就是狮子营第一次进山西时,刘承宗在那带手下给百姓修了条渠。 这事刘承宗也如实告诉贺勇,就是不希望鱼河堡干出什么傻事,伤害了当地百姓。 贺人龙点点头,抬手笑道:“聪明。” 他不是在夸贺勇,是在夸刘承宗。 贺勇小心地补了一句:“他说如果我每月按时他塘报邸报送过去,会给我五两银子。” “送吧,这东西你不给他,他也能想别的办法弄到。” 贺人龙对这事看得很开。 塘报邸报,有一定的保密性,比如按照不同级别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实际上官员身边聚集了无数有意无意的泄密者,其他人只要有心想看,这事并不难。 最好的保密手段,实际上是市井百姓的文化程度。 毕竟这是个非常诡异的时代,天启二年杜文焕为逃避援辽,率军直扑蒙古部落捣巢。 蒙古人对这事的报复手段,是给陕西三边总督上书,说杜文焕为逃避援辽才来打我们,希望朝廷能主持公道。 没主持公道,蒙古人就向南打破了延安府。 只要有心想知道,就连杜文焕想的是什么,都瞒不过蒙古人。 更别说区区守备署能看到的塘报邸报了。 贺人龙看向桌上的钱袋,笑了一声,对贺勇道:“这些银子你收着吧,也该成家了,看上哪家的婆姨,贺某去给你说媒啊。” 他笑了笑,这才把钱袋系好递给贺勇,却没想到他无意间的动作,让贺勇猛地跪倒在地叩首道:“将军大恩,小人无以为报。” 把贺人龙吓了一跳,笑呵呵把他搀起,问道:“你该不会真有看上的婆姨吧?” “嘿,还没,还没呢。” 贺勇有些结巴,左思右想道:“小人是真打算将来请将军出马……没想到让将军说出来了。”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贺人龙拍着贺勇肩膀:“这次你干的非常好,很好的开始啊,将来他也能给我们提供情报,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离开鱼河堡的基本。” 贺勇重重地深吸口气,点头道:“是,是很好的开始。”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都说狮子是瑞兽 山西,平阳府城西南山郊。 高迎祥站在山上,瞭望远处的巍峨府城,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疑惑。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关于刘狮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问题。 想了很久,高迎祥还是没想明白。 刘承宗离开山西的第三天,也是高迎祥把汾州府部队拉进永和县的第一天,永和县就下了冰雹。 高迎祥上万人的队伍,本来组织就很松散,突然天降冰雹,霍家堡那么小的地方,根本没地方藏。 大军直接被砸散了。 等冰雹停了、风雨初歇,高迎祥的部队还剩下四千多人,一多半都被砸得鼻青脸肿。 剩下人全跑了,花了两天才重新聚起来,也是各个带伤,光被砸死的尸首就七百多具。 没多少被砸死的,大部分人都是夜里在山里乱跑摔死、受伤得不到医治,还有流血过多、风雨里冻死的。 惨不忍睹。 后来高迎祥发现,他之所以挨这场冰雹,全是因为刘狮子。 如果不是他给刘狮子报信,刘狮子就不会让他从蒲县走,不让他从蒲县走,就不会在霍家堡等师成我做泥模。 本来,他应该在汾州府高高兴兴抢王庄,而不是在平阳府被冰雹砸个鼻青脸肿。 站在山崖的高迎祥很委屈,喃喃自语:“都说狮子是瑞兽。” 从前三十多年,高迎祥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薄命人,直到造反后把刘狮子拉到身边。 离狮子近了不行,李卑率军进延安府,要先打他高迎祥,从延长打到肤施。 离狮子远了也不行,瑞兽一走他就挨冰雹砸。 狮子前脚走,冰雹后脚来。 简直是老天爷亲儿子,算着日子呢。 高迎祥认清了现实。 如今他们所在地方,在平阳府城临汾西部山区,是临汾县与乡宁县交界,这里既产煤炭也产铁矿,而且还是俗称青矿的磁铁矿。 在明初时这里有丰国、富国两个铁冶所,鼎盛时期每年出铁五十余万斤。 不过后来的官冶就革掉了,改由民营,如今规模不比早年,但当地百姓为维持生计,仍在那片区域延续铁冶。 望着绵延群山后的汾河平原,高迎祥叹了口气,他就是薄命人,这瑞兽啊,他扛不住。 不过平阳府一行,也并非没有好事。 如今他所在的这座山,叫挂甲岭,西边不远处就有两个铁里,当地田土稀少,百姓世代以煽炉、挖矿、贩铁、卖炭为生。 这些人日子都不好过,高迎祥只付出些许粮食,就换来他们为自己干活。 高迎祥走向山下,他的部队在易守难攻的河谷里绵延十六营。 头上包扎素布的师成我,正在河谷里指导工匠铸炮,鸟铳匠何信则在另一边监督匠人造铳。 高迎祥下山时,一具阴干的巨大泥模正在加热,工匠们用搭好的木架把模具内蜡液倒出。 师成我在另一边的铜料熔炉旁,端着工具在地上测量,指挥泥瓦匠砌出基台,而后在其测量好的位置,扎出大木架。 “师哨长这画的是啥?” 师成我头也不抬在地上用规矩比着道:“炮膛。” 高迎祥看得一脸懵,这地上分明啥也没有啊。 只在便是有个砖砌基台,台上放了木架,师成我从木架上牵了根绳子,在地上画得跟鬼画符一样,除此之外啥都没有。 整个一通灵仪式。 “就这,分毫不许出错,挖。” 师成我一声令下,旁边工哨辅兵就把依他命令干了起来。 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转过头对高迎祥笑道:“闯王来了。” 高迎祥无可奈何道:“我来这半天了,你刚才还跟我说那是炮膛,哪儿有炮膛?” 师成我抬手揉了揉头上的伤口,笑道:“闯王有所不知,这铸炮啊,关窍就在炮膛要直,这个位置找不对,造出炮来也是废品。” 他的脑袋,是为保护霍家堡阴**模,从屋里冲出去时被冰雹砸的。 在这个位置有伤口很难受,晚上睡觉一不注意就会把已经愈合的伤口蹭破,如今将近一个月,都还没好。 “那个泥壳闯王也看见了,把它埋坑里露出半截,和这个架子固定好。” 师成我指向木架,架子很简单,就是竖起两根圆柱,柱子分着段距离绑有两根横木:“上面的在外侧、下面的在内侧,中间由外至内斜插与火炮口径相同的木棒,它就是炮膛。” “其实不用木棒也行,如果是铁炮,用柳木棒应该好一些,炒钢也是用柳木棒炒嘛,铜炮就无所谓了。” 高迎祥看着木架,皱眉算了一会儿,没算出个结果,问道:“扎根棒子,怎么知道炮膛就在那?” “算呗,我知道炮膛多宽、炮壁多厚,也知道从火门到炮口有多长,算出来不难。” 说到这,师成我摩擦着下巴胡须,皱眉道:“不过这门炮铸出来,可能会比将军想要的沉。” “多沉?”高迎祥问道:“狮子不是想要二百斤的炮?” “是啊,将军要二百斤的炮,我这门炮铸出来可能要三百斤。”师成我摇摇头道:“算错了……闯王我们在这山里能待多久?” “待多久?” 高迎祥没想过这事,这会听他发问,摇摇头道:“你想待多久?” “待到六月,两个月行不行?” “不知道。” 这个答案,高迎祥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能在这待多久,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朝廷什么时候发大军来,他们什么时候就得走。 “汾州卫、平阳卫的官军倒是不用怕,早前从霍州南下,走到公济桥时师大匠也看见了,隔着高河不敢过来,他们害怕我们。” 高迎祥提起平阳卫旗军,脸上露出笑意,随后道:“其实比起他们,我更担心平阳府的团练民壮。” 山西的汾河平原,王庄地主商贾哪儿都是。 正常情况下没啥好怕的,地主团练跟边军比起来,算不上险恶敌人。 如果说边军是豺狼虎豹,卫所旗军是护院家犬,地主团练充其量就是个刺猬。 刺长得比肉多,闯军就不打了。 但目前山西的情况有点难说。 因为高迎祥并不是汾河平原上,闹得最凶的首领。 闹最凶的是太原府交城县的交城山贼。 自从南北两年的不沾泥、高迎祥闹起来,那里的山贼也活跃起来。 他们的大首领葫芦王从山里冲了出来,上万人马攻打交城,相继攻陷了交城、文水、清源、徐沟、太谷。 最近的消息,是葫芦王三日前派人联络高迎祥,说他们要去攻打汾州府了。 “若是就我们在这,待到六月没啥问题,但如今有交城那帮疯子闹腾,朝廷什么时候调兵镇压还真不好说。” 高迎祥是真觉得交城山贼跟他们不是一类人,那边的情况很复杂。 交城山里上百个首领,大首领葫芦王麾下只有四百人,上万人马互不统属,人员杂得很。 单就高迎祥知道的。 跟葫芦王同为山西本地山贼、饥民饥军的还有天启七年大同阳和卫哗变饥军,天启二年白莲教徒郑振明造反余党,天启三年抗税的杨大高、还有绛州造反的王德山。 除了本地山贼,有一波扬州府、凤阳府过来的运粮军。 他们号龙华会,包括天启二年造反的郑振明余党,全是白莲教徒。 其实高迎祥喜欢跟别人协同作战,比方说跟瑞兽一块,心里头轻松。 但这些交城山贼,他们自己都协同不了。 葫芦王只想在交城附近逮住机会劫掠一把,官军一镇压就回山里躲着,抗税的农民一下雨就回家了,白莲教徒则是四面出击,恨不得官军不来镇压。 跟他们比起来,陕北诸多反王可太纯粹了。 高迎祥在心里好好衡量一把,虽然他的队伍是一支能被冰雹打散的部队,但好歹里面有四千人是受他控制的。 目前山西的卫所军和地主团练,不需要合兵他也对付得了;如果将来边军来了,他就算合兵也打不过。 到时候官军一镇压,这帮人全钻回山里,就剩他一个大傻子挨揍。 还是算了吧。 他问道:“为啥要待到六月,这炮不就铸好了么?” “这炮壳子阴干得一个月,这门炮是试着造,这不做好了我发现算错了,炮重,还要再做个壳子,就到五月了,若新壳子没问题,只要铜料够,做几十个壳,六月就有几十门炮。” 等铸炮台基旁的土坑挖好,师成我叫人把泥模搬过来,半截在坑里对准了那根斜木棒的方向埋好。 随后仔细比对位置,高迎祥在旁边看得紧张兮兮,大气也不敢出,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什么。 直到师成我完成一切准备工作,边上铜窑开始鼓风,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指着泥模道:“后边的事就轻松了,等铜汁入泥模,凉了把壳子敲碎,就是一位凹凸不平的神器了。” “我就喜欢造铜炮,铜炮好赖打磨打磨就光了,铁炮打磨可没这个利索。” 把高迎祥说得直瞪眼:“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红夷的炮就是该厚的地方厚、该薄的地方薄、干啥用的炮有不一样的尺寸,除此之外跟以前铸炮没啥区别。” 师成我说着就笑了。 所谓的红夷炮,最关键的地方就在这些尺寸规律。 这些规律能在这个时代,最大限度上发挥火药和管子结合的威力,并让这根管子更加耐用。 实际上对师成我来说,铸造刘承宗要求的红夷小炮,最难的地方不在铸,而在设计。 一般别人用这套东西造炮,起码也要一千斤往上。 就像去年他在三原县帮王徵铸炮,就是铸了三门一千五百斤的红夷铜炮。 可是了狮子营,刘承宗要铸二百斤的小炮,这一下子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他几乎靠自己一个人设计出一门炮。 这可比铸造要难多了。 等他把设计的事做好,剩下的便都不是问题了,甚至后面的事不需要他也行,尤其在山西这个地方。 随便找些能铸铜钟的金火匠,把尺寸告诉他们,都能把炮铸出来。 当天夜里,兴奋的高迎祥举着火把,看师成我在纺锤形的铜柱子上倒水。 看没水漏出来,就开始钻炮眼,把炮身和炮膛铸造毛刺与坑坑洼洼的地方打磨干净。 还用锤子和凿子在炮眼前面凿出狮子二字。 本来师成我还想刻上自己的名字,但被高迎祥劝住了:“别凿,就给炮刻个号就行,凿上名字万一啥时候让官军夺去咋办?” 最后,师成我在炮上刻下了‘天字一号大铳’六个字,这门炮就算完成了。 河谷的火光里,军士们用专门做好的大架称出炮重,量好了各种尺寸。 这门炮口径两寸两分,炮口厚四寸四分,火门处是炮身最厚的地方,六寸六分,整炮通长四尺,重三百零二斤有奇,打三斤合口铁弹。 “确实比将军要求的重,但我觉得这门炮挺好。” 师成我看了又看,转头对高迎祥道:“闯王,若你也说不准我们能在这待多久,我想先做两手准备,明天开始改一改将军画的两轮炮车,然后做新的泥模。” 高迎祥侧身倾听,就听师成我道:“先照这个做十个泥模,再做小一些的泥模,如果五月上旬必须回陕西,那就带十一门天字狮子炮就。” “我估计二百斤的泥模下次能定型,暂叫地字狮子炮,五月再做二十个地字狮子炮,这样就能带三十二门天地狮子炮回去。” 不过师成我没想到,高迎祥居然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铜料不够,这么多炮,铜料是刚刚好,万一有一门没做好,就坏了,得多做些泥模。” 高迎祥说的是一脸正经,但紧跟着就绷不住带上了笑意:“而且多做些泥模,我高迎祥在你旁边站了这么久,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这炮好,我也要,你得给我做点。” 说着,似乎是怕师成我拒绝,高迎祥伸手道:“不多,像这样的炮,得给我做五位,地字狮子炮,给我做十位,只要狮子的一半。” “你缺人手,要多少人手,我就给你找多少人手,金火匠,我已经找了一百四十户,保证你能做出来。” “人手好说。”师成我瘪着嘴道:“再多十五位,那料就真不够了。” 高迎祥听他松口,抿着嘴在心里松了口气:“只要你肯造,明天我就去扒佛庙!” 第一百六十三章 更快更重 刘承宗一直在陕西忙到四月上旬。 狮子营一直驻扎在卧虎山南边的佃山河河谷里。 借着安葬部下、安置伤兵的机会,刘承宗和几名哨长有的是时间总结战后经验。 刘承宗主要发现两件事。 与艾穆一战,他们在短兵相接的夜袭中,直接阵亡非常少。 一多半的伤亡情况,都来自驿城东南角楼那几门炮,文安驿河谷狭窄的地形让火炮散子变得威力巨大,一炮打得遍地铁子,甚至能直接喷射到两百步外的河对岸山上。 铠甲不齐的辅兵,难以抵挡这种伤害。 狮子营的辅兵都有铠甲,但大部分的铠甲并非全套,有的戴个头盔、有的披件锁子,有些人直接穿披膊或穿无袖罩甲,还有人棉袄下面系着甲裙。 “为什么会这样?” 营地的中军帐里,刘承宗对这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的铠甲充足,除非有人把战利拿出去卖了。” 早前铠甲兵器被作为战利寄存于工哨辎重哨,随着狮子营分配赏银,营中军士在霍家堡掀起抢购潮。 反正他们的钱也没太多花销的用处,以至于从上至下,哨长愿意出钱给各队买入铠甲、队长什长也愿意为部下购置兵甲。 到了战兵更是如此,狮子营进入山西只抢了一座堡子就得到两万两的收入,让他们看到非常光彩的前景。 给狮子营带来非凡的希望憧憬,战兵们愿意把所有钱都换成铠甲兵器,恨不得把辅兵武装到牙齿,以期在下一场战斗中活下来。 好日子在后头。 刘承宗汇总了工哨、辎重哨在那些日子的买卖收支,尽管还谈不上全营甲具齐整,但那些战利足够大多数辅兵穿戴整齐甲胄。 而他们又有一套根据级别、兵勋分配战利的规矩,除了营部,谁都不至于巨富,没有把铠甲抢购一空的可能。 但是在战斗中,部队表现出的模样并非如此。 “不不不,这不可能。”曹耀接连摆手,说道:“营里军士都在哨营地圈着,连接触人的机会都没有,何况也没遇见别人,卖给谁去?” 杨耀也说:“我哨内战辅兵的铠甲足够,但打仗时辅兵都不穿,随便挂两件儿就上阵了,我一直觉得是他们没战兵训练有素。” “将军,我后哨也这样。” 王文秀也出言附和,拢着大胡子摇头道:“爬城墙也敢就穿个披膊,每次上阵时来不及说,下阵说起这事又都嗯嗯啊啊的就过去了,毛病没治。” 就在几名哨长都很困惑的时候,承运有点不自信,他思忖良久才小声道:“哥,我可能知道是咋回事。” 承运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赳赳武夫们,叹了口气,抬头道:“他们穿不动,我也有一身甲胄,但我就穿不动,辅兵……身体未必比我强。” 不光刘承宗愣住,曹耀、王文秀、杨耀这些军官全部愣住。 坐在边上的上天猴深深地看了眼承运,对刘承宗点头道:“是,我都不好意思说,让承运说了,全装的甲具我也穿不动。” “不能吧?” 曹耀瞪大了眼睛道:“我刚当兵那会,在河南全身四十斤,也没啥事啊!” 刘承宗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诅咒,起先他就没往这方面想。 就好比说他能开八九十斤甚至百斤的战弓,说一个人弱些,那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开六十斤还不行? 但实际上未经训练大多数人连三十斤都开不开。 他们这帮人都是习惯铠甲的老兵,根本就不会考虑有人穿不动铠甲的事,因为他们脑子里的穿不动铠甲,是那些小弱鸡穿上觉得又捂又累,想偷懒。 这和上天猴、承运说的穿不动铠甲,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且这俩人的身体素质,在辅兵里还算好的,至少承运在长达四年的陕北旱灾里没挨过饿。 这就和曹耀刚从军时一样,万历末年的大小伙子,在军队吃饱喝足,俩月身体就习惯负重了。 流民中的辅兵们就不一样了。 那些人是正经饿过来的,几个月甚至半年吃饱饭,并不能弥补长时间忍耐饥饿对身体的消耗与伤害。 实际上他们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身体还在为下一次旱灾做准备。 “我明白了,几位哨长都回去问问辅兵,若是因为穿不动,那就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刘承宗对这种情况心有不甘。 试问哪个将领,不希望部下士兵甲具严整。 他恨不得全军都能披挂,达到明后期边军顶级武备,甚至是明早期顶级武备。 因为他出身边军,对边军的情况最为清楚,明代为应对北方蒙古常年入寇的问题,军事发展愈加针对。 战马从全具装变为半具装甚至轻装,兵甲也从口外兵的八十斤重装变为如今四十斤左右的中装。 骑兵以软弓长箭快马轻刀为主要兵器,步兵以三眼铳塞九个十个铅子为主要打法。 大量的小型野战炮,以霰弹、实心弹混合装药来近距离杀伤游骑。 军事思想,在机动与防护中间折中。 哨长们各种散去,曹耀看看出刘承宗对现状心有不甘,跟着一块出中军帐又找借口返回来,叹口气道:“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事呢?” “以前,以前不配想啊,打汾州、平阳二卫之前,哪儿有这么多铠甲?” 刘承宗反问一句,摇了摇头:“以前辅兵穿少点上阵也不奇怪,现在都有铠甲了,还穿的少上阵,这才把他们显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曹耀说着,出主意道:“我觉得还是把铠甲带着,不打仗的时候让他们穿穿练习,练得多了,就能穿动了。” 刘承宗洒脱地摆手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事,只是在考虑部队,我们都是边军,学的用的,都来自朝廷。” “东边是啥情况,没人知道,但陕西三边这些东西,是经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摸索出一套对付北虏的办法。” 刘承宗盘腿坐在中军帐的地毯上,抬手在身前指着道:“我们的对手不是北虏,要对付的是轻快的官军。” 他把两手合起,又在面前分开:“要么,比他们更轻更快;要么,就比他们更重更狠。” 说完,他把拳头合了起来,对曹耀笑道:“国无恒强恒弱,如我等有朝一日夺取天下,还要对付东虏呢。” 前面的话,曹耀听得很认真,最后这句干脆就全当玩笑,他笑道:“一时半会东虏还轮不到咱考虑,你是打算往轻了走,还是往重了走?” 曹耀有套话的意思。 长久以来,刘承宗的表现对他来说很新奇,也很奇怪。 他从来没有见过刘承宗担心各路农民军会被官军剿灭,实际上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很担心,只有刘狮子从来不想这事。 也不像其他首领那样热衷于抢劫和扩充部队。 曹耀不止一次想过,只要刘狮子愿意,随时能兼并掉七八个首领,直接把队伍扩充到八个营都没问题。 可刘狮子不这样做,而且曹耀觉得,是狮子故意不这样做,极力压制狮子营形成自己的意识,不让狮子营推着他走。 整整一年,除了杏子河,他们没有正经待过什么地方,队伍游来荡去,从来都是狮子想让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去做什么。 而不是断粮了,必须去抢一把,才去抢一把。 这带给曹耀的感觉就像是,刘狮子从不担心眼前的事情,但他非常担心三五年后的事情。 和其他首领正好反过来。 别人担心的是下顿吃啥,除此之外天塌了都没事;他不担心下顿吃啥,只在为天塌了做准备。 刘承宗并不知道曹耀这些心思,他皱眉考虑了一会儿,抬手道:“我的想法啊,战兵更重更狠,辅兵更轻更快。” “我打算辅兵若实在穿不上全套甲胄,就让他们把甲衣里的甲片卸了,弄到兵衣上,前胸后背。” 刘承宗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十二三斤,戴个头盔,做面带缺口的臂团牌,不耽误射箭放铳,这样全身装备在三十斤左右。” 说着他深吸口气:“三十斤若再背负不动,我就没办法了,保护不了就自求多福,争取活到能背负的时候。” 他也想开了,这完全属于富裕的烦恼。 想当年他在鱼河堡,穿个跑棉花锈甲片的棉甲,啥时候为铠甲太多发愁过。 当时他要知道有天自己会为这事发愁,做梦都能笑醒。 不单单对他,对那些辅兵来说也是富裕的烦恼,实际上这时候大多数农民军都是穿衣裳上阵,哪儿有啥铠甲啊。 能抢个铁帽子戴就不赖了,当个小头目没准才能弄到副铠甲。 曹耀知道盾牌构造,盾后有两个把手,手臂能从把手里穿过,一个把手搭在小臂上,另一个握在手中。 而刘承宗说的不影响射击,则是手从两个把手中间穿过,持弓或持铳射击。 他细细思索,点头道:“这盾牌不错,正好外面做成圆的鼓起,也不耽误持铳时手肘微曲,不过千万记得专门告诉工匠,盾牌要记得翻边。” 曹耀口中的翻边,是指圆盾边缘微微翘起,这样箭打在圆盾上划过,最后会被边缘挡住,不至于划着打到人身上。 “这还用说,我肯定记得。” 刘承宗笑着应了一声,随后才道:“还有个事,我刚才没说,这次伤兵死的比以前多,很多都是受伤后发烧烧死的。” 他面上笑意尽敛:“艾穆让官军突围前在刀刃箭头抹了金汁,这种东西有啥好的防御方法么?” 金汁经过熬制,本身细菌基本上都被杀掉,但其是非常好的细菌繁殖地,里面没准会繁殖出什么细菌。 艾穆用这东西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近两千人被围在城里数日,粪便无法运出,干脆搁在城头备以守城。 需要时混了滚烫热汤泼下去,直接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对攻城部队士气打击较大,后续感染致死较多。 曹耀摇摇头,没人对这东西有好办法,铠甲也挡不住,大面积烫伤和后续感染,让神仙也难救。 不过他随后想到什么,道:“刀上抹毒没啥办法,只能不被砍,但攻城,我记得东虏尤善攻城,在辽东时见过一种筒梯,四个轮子,上有木篷以遮箭矢枪子、挡万人敌,当云梯不下,城缺叠尸垒上,搭筒梯以攻城。” 刘承宗没见过那种情景,曹老贼简单几个字,就给他描绘出一副惨烈的攻城图。 城上被炮火轰缺,云梯坠下的尸体叠在城下,渐垒出一条斜路,带棚子的筒梯搭在城上遮蔽见识,东虏攀同袍尸首而上。 他摇摇头道:“攻城还是难啊!” “是你太惜命,这世上多少人本来都是要死的。” 曹耀顿了顿,深吸口气道:“狮子营没打过恶战,你一直很聪明,难打的就躲,躲不过就围,不愿意让跟自己的人死掉,我知道。” “但恶战早晚要打,只能打顺风仗的部队,以后会吃大亏,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而且狮子营……” 曹耀挠挠脸上的疤,语气诚恳:“狮子营能承受的伤亡比你想象中强得多,这些人的伙食多少官军都求之不得,想给你卖命的人多了去,总打这些烂仗。” 曹耀笑了:“咱这帮人屈才了。” 刘承宗笑笑,曹耀的话说到他心口了。 但这东西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摇摇头道:“等着吧,很快恶战就要来了,高师傅早前不是说两省快要联兵了么,到时候就算不想打恶仗,也躲不过。” 说罢,他摆摆手道:“对了,一会你帮我找一趟宋守真,跟他说营属师范队的事,我打算把八十个识字的,分散编入八哨,从哨长、队长、什长,全部都要识字,每天都要学。” 刘承宗摇摇头道:“人才还是太少,战辅兵先往后等等,要是再多八十个识字的,就把他们也安排上。” 俩人这边正说着,曹耀还没开始替手下小军官们抱怨,中军帐外就传来上天猴的声音。 “将军,好消息啊!” 等上天猴进来,这脏猴子搓着手盘腿坐下,跟曹耀打了个招呼,便道:“皇帝下诏,要从各地调银进京,陕西的送银队会走河西道,就是鄜州到延安府进榆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出大官 刘承宗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 刚好赶上得了贺人龙首肯的贺勇来送塘报邸报,刘承宗当下要求贺勇把之前两个月的都送来,每月都给银子。 贺勇办这事办得利索极了,直接驾着马车把从去年入冬后的全送到卧虎山,美滋滋从狮子营领走了二十五两银子。 刘承宗仔细翻阅邸报塘报,他就觉得吧,这崇祯爷好像……好像疯了。 在后金入寇之前,说的话、做的事,那是真像个皇帝,有雍容气度。 而后金入寇之后,性情大变。 也不是骂街,就是逮谁吵谁,逮住什么事数落什么事,直接被黄台吉送入更年期。 至于这银子,倒是简单,说白了就是京师没钱了。 所以要想办法搜刮白银往北京运,诸路勤王军云集京师,哗变潮已经过去了,留下的都是挨饿的忠义兵将,从九边援军到关宁最少的都欠了五个月军饷。 让别人拼命,要给钱的。 所以朝廷就得想办法搜刮银子,地方上欠的旧税收不上来,新税也越来越多人交不上,去年的税才收上来额定的三分之一。 那只能另辟蹊径,本来的楚饷八十万两,在奢安之乱发起后就地改名黔饷,现在那边的事稍安定点,从里头拨一半运往京师。 还有各省工部的留用费银,算了算一共一百三十一万七千九百六十两。 这钱不好收,只要脑子正常的官员,一省上下都不会愿意把钱交出去。 这笔钱拿到京师,意味着地方对后续灾难没有了预防、阻止、组织能力。 朝廷也知道这钱不好收,所以要派年轻京官下去把钱弄到京师,也就是钦差。 上天猴所说的经河西道运往榆林镇的银子,就是陕西的这笔钱。 弄明白这事的来龙去脉很重要。 但等他把事情弄明白,几位哨长对这钱的心思也淡了。 开始叫得最起劲儿的上天猴,几天之后像进入了贤者时间,撑着下巴摇头:“算了,想了想,弄到钱也没地方花……金银珠宝,与我何益?” 刘承宗抬手大笑,看来自己对猴子的教育卓有成效。 其实上天猴所说的,也是明末陕北起事最尴尬的地方。 绝大多数区域的经济已经被旱灾折腾乱套,白花花的银子在这片地方,用处是着实有限。 诱惑,也确实不大。 但刘承宗还是摆了摆手:“不能这么说,金银,狮子营只能说不紧缺,我们也不发饷,所以我打算回头隔三差五,给兄弟们发点零花钱。” “零花。” 上天猴琢磨着这词儿,抬手挠挠乱蓬蓬的脑袋:“花哪儿去啊?” “花哪儿都行,我认为这笔钱必须要劫,劫了我们干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钱落到皇帝手里。” 刘承宗说这话时非常认真,在中军帐里朝北方指了指:“皇帝有了钱,就能给边军发饷,发了饷这帮人就会来收拾我们。” 其实刘承宗觉得,狮子营是不太需要这笔银子没错,但崇祯更不需要。 建州旅游团的导游黄台吉都回沈阳了,还给崇祯送啥钱? 做在一旁的钟虎担忧道:“这笔银子听起来就不少,抢了它恐怕也会招来边军征剿。” “说对了。” 刘承宗指了一下钟虎:“那你说,是让边军领了军饷吃饱喝足来收拾我们好,还是弟兄们把钱拿了,再跟他们打?” 钟虎讪然,悻悻道:“那肯定打挨饿的啊!” “这就是了,不过我觉得,也有可能……算了。” 刘承宗说到一半,觉得脑子里东西还要再细细谋划一番,便没接着往下说,只是对上天猴道:“九思,你在宜川那边有熟人,那打听银子的事就由你来办。” 待上天猴点头应下,他接着嘱咐道:“问明白多少钱,有个大致数目,押送队伍多少人。” “别回头两辆马车运四个大箱子,以为有两三万两,打开就二百两,第二天邸报一看,延安巨贼刘承宗杀官军五百、劫官银三十万两,那就有意思了。” 众人大笑,上天猴不多耽搁,领了使命就出去做事。 刘承宗看承运笑得高兴,便道:“承运,我也给你找了事做。” “啥事啊哥?” “如今各哨都有书办了,上天猴去南边,有贺勇在北边,陕北诸多首领也全进了山西,我需要你挨个村子走一走,从延川开始,把各个村寨的户口田土登记下来。” “登,登记?” 承运一愣,问道:“就剩这几个村子,还有啥可登记的?” “哪怕就剩一个也得登记下来,百姓丁口、田土、水文、物产,我估计如今已经没大户了。” 刘承宗摇摇头道:“粮长里长、德高望重的老人,若整个村子愿意,将来遇到别的贼人,就报我刘狮子的名,陕北不能再死人了。” 承运愣了愣,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发愣不是因为刘承宗开始划地盘,而是因为陕北不能再死人了。 这是刘向禹的自救计划。 那时刘承宗刚回家,二叔说要自救,预言了陕北无粮养兵,流贼大举入晋。 但刘向禹的预言也只精确到这里,他那时还说,流贼入晋之时,朝廷应已回过神。 说皇帝圣明必免秦地赋税,下诏赈灾,说士绅修壕筑堡,广修水利以资灌溉,各乡都县府收纳流民攒里并甲。 等流贼回还,有生理之地,就不会再兴作乱。 后面的一个都没准,朝廷没回过神,皇帝也没免赋税,士绅……陕北已经不剩啥士绅了。 承运发愣,是听出刘承宗的意思,要把二叔没预言准的事情掰回来。 但曹耀不知道这事,他问道:“这登记百姓有啥用啊,官军下次再来,没准就是四面围剿,他们来了我们还是得跑,你是让百姓跟你还是不跟你?” “当然不跟。” 刘承宗摇头道:“我不是要划地盘,是要了解这片土地,找出所有活人,尽量跟他们有个好点的关系,也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 “我们要劫的这笔银子,本该用在兴修水利上,大的水利设施一时半会修不了,但我们能做点小的。” 但他心里清楚,这东西,在旱灾已成趋势的条件下,很难通过微小努力改变。 所以他只是想留住剩下人的性命,毕竟他们留到这会儿,很可能有生之年不打算走了。 刘承宗干不了更多事,只能尽量保他们不遭人祸,硬扛天灾。 “官府都出不去城门了,况且鄜州以北许多地方都是只有县衙,没有知县,我们做个中间人,若将来那条河断流,就把他们迁往别处,攒里并甲。” “我在,他们就不用给朝廷交粮,我走,他们能拖的就拖一拖,没准拖拖我就回来了。” 曹耀听懂了,接连点头抬手道:“反正还是不给朝廷交粮。” “对了,就是不给朝廷交粮,官吏百姓谁都能活,只要不给朝廷干事,我就不害他们。” 王文秀拢着胡须问道:“那些首领回来呢,不沾泥、高闯王?” “他们都进山西了,哪个回来不得肥的流油,要是从山西光着屁溜子回来,回来闷头抢老百姓这仨瓜俩枣……” 刘承宗想了想,还真没准有这可能,他说:“小首领饿得没办法,我们就帮他们活下去,若有就喜欢杀人取乐的,我们就帮他们投胎。” “至于能叫上名号的大首领,闯王不会干这事,不沾泥我看也没那么糊涂,混天王跟左挂子没准招安了,没招安也没事,我觉得能谈。” “狮子,我还是没明白,为啥啊?” 上天猴疑惑道:“就光干个好事?” “这可不是光做好事啊,你想,我们抢了粮食,可以自己吃,抢了银子干嘛?没处花,说句难听话,就是想让弟兄们喝点酒,我都找不着哪儿有那么多酒。” 刘承宗解释道:“我这脑袋里也有点乱,怎么说呢,把各个沿河靠水的村子联合起来,这个村子有羊,那个村子有粮,要是没富余就算了。” “有富余的,我们可以给战辅兵发点零花钱,各哨扎营在周边,偶尔放个假,去村里吃个羊肉、喝两口小酒,安置个家眷,这当地百姓不就也有了银子,到时就重新有市场了。” 刘承宗说着叹了口气:“跟着我的都是老实人啊,不能总这么圈着让他们受罪。” 收粮的事,刘承宗压根没想过,最多也不过对微不足道的农余有点期待。 但他也心知肚明,这些村子本身就够呛能养活自己,更不可能养活他们。 而且旱灾会继续下去,即使攒里并甲,将来恐怕也会并无可并,到那时候,他就必须把这些百姓带到别处了。 “这些农户里的少年、青年,也是我们的后备兵员,他们留在这,能吃上饭,哪怕到明年这个时候,身体就都差不多了,至少比现在的辅兵强。” 说起辅兵的体质,刘承宗就来气。 当时招兵他怎么就忽略了这点呢? 没考虑过有人穿上动甲。 自耕农青壮的身体,要比满地乱跑着乞活一两年的流民饥民强多了。 刘承宗看向承运:“登记出来这些,就按之前我们在山西商量的干,一个村子放个伤兵,愿意习武练阵的,就教他们。” “户籍的话,先从村子着手,如果有村民与县衙的书办相熟,就还用延安府城的老一套。” 曹耀摇摇头没说话,见刘承宗疑惑地看过了,他连忙摇头道:“没事,挺好的,我就是觉得麻烦。”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还是刘承宗一贯的克制。 曹老贼皱眉道:“费这劲呢,就是明目张胆的让百姓通贼又咋了?” “让百姓通贼容易,再走近点就行,可官军到了我们跑了,百姓走不了他们要死的,何况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刘承宗道:“我们不占据此地,只提供一时保护,没期待,官军来了百姓倒向朝廷也就不会生气,别说你们。” 他抬手在自己太阳穴点了一下:“世上除了我的心,没东西能约束我,我生气了会不会杀人?” “我还没有护他们一世的能耐,所以也不能指望百姓铁了心跟我干,而且陕北这个地方,北临长城难以割据,不打掉榆林镇,就永远有把刀悬在头顶。” 长城就是条高速公路,山西宣大的边军但凡有需要,渡过黄河就能依靠长城快速抵达榆林。 有这么个玩意在北边,何况如今这气候,就是想割个割不来。 只能借此时机,在安塞千户任权儿、鱼河堡贺勇拉出第一道北方防线的掩护下,暂时从山西隰州到延安府的杏子河之间,建立一条安全通道。 曹耀挤挤眼睛,没说话,顿了顿又自己笑了一声。 照他的想法,这年月人不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根本用不着给别人考虑那么多。 “说来也奇怪,我知道你一直就想自己当个人,我也知道,你也就只是要求自己当个人,但这光景……” 曹耀摇摇头,面上无半分嘲笑,反而很少敬佩道:“这光景能当个人,我跟你说,我都不敢想,若我自己在外边,没准这会都已经吃上人了。” 他发出了预言:“回头肯定有人给你修庙,塑他妈个金身供着。” “是,做人不简单,四千多人一块都做个人,更难。” 刘承宗点点头,说出一句后又很轻松的笑了,看向帐中盘腿坐着的人们道:“但好在有大伙帮忙,这人,我们到如今做的还不算坏。” 说罢,刘承宗又想到个高兴事,他起身在军帐里榻旁摸索,最后拿出一册塘报,对众人显摆着说道:“你们猜猜,我今天在这上头看见谁了?” 没等别人说话,承运就抢先道:“哥,是不是杨彦昌有消息了?” “猜的真准。” 刘承宗抬手指指他,笑道:“杨指挥使在北直隶干得还不赖,没跟着吴自勉,得了个招募民兵的差遣,干得还不坏。” 承运鼓掌道:“这是王和尚的老本行啊!” “对,所以他因为干这个又升官了,捞了个提调民夫的差遣,啧啧。” 刘承宗越想这事越想笑,道:“我觉得这次他俩要能活着回来,陕北贼子里要出大官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炮! 杨彦昌很感激总理勤王军的马世龙。 马世龙,早就发现了吴自勉手下这支精锐力量。 被派来勤王的都是各镇精锐,尤其在经历西军大哗变之后,留下的更都是铁杆精锐。 打起仗来,军事技能个顶个都是人中翘楚,但延安营的精锐方向不太一样。 杨彦昌这种地域型猛将,出了延安府,甭管哪路官军都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论兵甲士气,他们不行;论令行禁止,他们也差多了。 但是唯独在对待百姓的纪律上,从边境赶来的昌平蓟镇、保定山海、山西固原、延绥临洮、宁夏甘肃,任何一支勤王部队都比不上延安营。 总理马世龙看出延安营的特点,不论驻扎在哪里,都能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左思右想,就找吴自勉把这支部队分了出来,让他做了民兵提调,负责在京畿之地招募民兵。 要求就一个,想办法让百姓自带干粮投军,能招募多少就招募多少。 马世龙的这道命令,救了杨彦昌。 否则他手下这支来自延安卫的部队就哗变了。 延安营的纪律并非来自杨彦昌的严格约束,这五百人马千户以下,百户总旗小旗,七成都姓刘,旗军绝大多数也姓刘。 换句话说,在勤王边军普遍有半年以上挨饿经历的情况下,延安营这支部队的士兵只挨过几天的饿。 他们一直习惯自给自足,所以没抢掠过百姓,小偷小摸也不屑于做。 但是在蓟镇屯兵,实在是太饿了。 这一点上他们还不如勤王军,人在饥饿时会想到温暖的家,边军们基本上都没有温暖的家,回家还得挨饿,他们不一样。 他们的延安卫,有刘四爷供给充足的粮草,所以大伙都寻思,不行就回家吧? 杨彦昌一再劝阻,眼看就要劝不住了,马世龙发来调令,把他高兴坏了。 找上王自用,王自用也很高兴,说这事好办,只身去了通州。 通州是漕运的终点站,几天时间,王自用这老陕弄来半人高的册子,漕帮罗教徒的、徐鸿儒闻香教的,转眼募来三千多人。 随后又通过这帮人,在北直隶山东一带煽动百姓。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杨彦昌刚在玉田流沙河以西修出营地,王自用就带着自备枪棒粮草,浩浩荡荡聚集近两万人在外面扎在八座大营。 王和尚已经在战甲外穿上了袒肩道袍,头戴紫金冠,随手摸出一张符纸贴在杨彦昌发绿的脸上。 “你这招募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王自用对这些人如数家珍,抬手小声嘀咕道:“一四五三个营,是漕工罗教子弟,老实可靠;二营三营信的是黄天道,道教人物;六营七营八营是滦州那边逃来百姓,他们最能打。” 看杨彦昌不信,王自用才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说实话,六七八三营里不光有滦州的,还有山东的,以闻香教徒众为主。” 杨彦昌自杀的心都有了。 罗教漕帮和黄天道还好说,这俩都没琢磨过造反。 但这个闻香教,刘承宗这种反贼头子,在造反的资历上跟闻香教比,也就算个胎教水平。 人家都有世系的,闻香教头目王森在万历四十二年造反。 王森死后,其部众分为两支,一支由儿子王好贤、弟子于弘志率领,在河间府、真定府积蓄力量;另一支由徒弟徐鸿儒率领在山东活动。 天启二年,两股力量相约造反,徐鸿儒称中兴福烈帝,打下半个山东截断漕运,折腾了一百九十天。 现在王自用招揽的这帮人,都是徐鸿儒的徒弟或曾经的亲密战友,比方说六营,就来自于真定,号棒棰会,创教人叫周印,当年也一起跟着徐鸿儒折腾了一场。 这个营地让杨彦昌后脖颈子发凉。 他凑近了小声而急切地问道:“你是怎么把这帮人拢到一起,帮朝廷守大门的?” “磕磕。” 王自用清清嗓子,站直了,微微扬起下巴道:“王某身兼儒释道三门学术,也修习过白莲教,兼得协办提调的官身差遣,难道招募人手很难么?” “你还骄傲呢,这帮疯子打京城咋办?” 王自用摆摆手道:“你不懂,他们是农民,不傻,教众一煽动,他们跑到这来骗朝廷兵器,等这边完事就都回家了,打京师干啥?” “里头不知道多少人信教,都是为村子自保,打京师,你指望谁送命呢?” 说着,王自用又抬手指向杨彦昌:“他们来就是骗兵器的,你也别指望能使唤他们给你效死,不可能,撑死当个民夫。” 后来没几日,前来视察工作的马世龙入营,脸也绿了。 八座营地,有在营内烧香拜弥勒佛的,有在营内整整齐齐盘腿打坐的,唯一一个看起来正常的营地在操练枪棒,却一个个像个魔怔人,高喊好事不远。 把马世龙惊呆了,恨不得让杨彦昌当场把八营解散。 勤王军总理看着杨彦昌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这使命也不能完成的不好。 马世龙要求的自备干粮,做到了,没问题,不光带着干粮,不少人还带着兵器呢。 而且完成的也不坏,被马世龙派去招募民夫的几名提调,如今都各自招了三五百人,加一块能凑两个营,杨彦昌一个人招来八个营。 只能说,和想象中完成的不太一样。 马世龙只是觉得这杨彦昌不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最后马老将军只好叹了口气:“就这样吧,约束好他们。” 杨彦昌追出营地:“大帅,啥时候出兵?” 他这帮人粮食可不多,回头吃完带的粮食,能各自散去都算他运气好。 “快了,这事要听孙督师的。” 望着马世龙离营的背影,杨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喧闹八营,深感人世难安。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的傍晚,他突然开始想念在延安卫的落日。 想念自己还是试百户时的日子。 那时活着可真无忧无虑。 尽管穷了些,可是穷好,穷不操心。 哪里像现在这样,在延安卫是走钢丝,到北直隶是走刀刃。 他不想立功,只想这场仗赶紧打完,朝廷好放他回延安卫当指挥使。 如果实在形势所迫让他立了功……杨彦昌向天祈祷,不论朝廷让他到哪去,他希望老天爷能让王自用能离自己远点。 五月四日,孙承宗于滦州东部的双望誓师,召诸将授予军机情报,以何可纲驻双望山以据驻扎在永平的后金军队,旋即大军以祖大寿为首,向西推进。 而西边的马世龙,则诸部勤王军自古冶向东推进,杨彦昌同率两万自备干粮的民夫随军出征。 他们的目标,是遵化和滦州。 战局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在黄台吉回还沈阳之后,山海关以西,尚有永平府城、遵化、迁安、滦州四城在后金手中。 守将本为阿巴泰和齐尔哈朗,在早前的战斗中,阿巴泰击退了进攻滦州的明军,随后率军回还沈阳。 接替他的永平府守将为阿敏,滦州守将为正黄旗总管纳穆泰,率正黄、正红、镶白三旗分守城中。 吴自勉和谢尚政去了遵化,杨彦昌被留在马世龙身边,只不过区别在于,别人是率军进驻围城营地,杨将军是率军修筑围城营地。 五月八日,两路兵马一东一西,把滦州围住。 城上建州军枪炮重列,城下营地旌旗蔽空,马世龙还在召集部将议论攻城,东边的祖大寿已经向城壕发起进攻。 震天的喊杀声里,杨彦昌领到了自己的任务。 “砍树?” 头戴紫金冠的王自用对此任务格外不满:“我们两万多人,马老将军就让我们砍树?” “那么宽的城壕,你能用道法飞过去?” 杨彦昌没好气地说出一句,随后看向远处的围城营地的官军,小声道:“祖大寿那边都快把城壕填平了,学着点吧,回陕西跟着刘将军,这些招数也有用。” 王自用没办法,只好下令八营砍树折柳。 当日下午。 杨彦昌亲率八营在城外列阵,盯着城头黑洞洞的炮口吸了吸鼻子。 他身后的八营民兵别管信弥勒还是信黄天,全都不敢叫嚷,乖乖列阵,背负树枝土石。 待中军旗号一变,杨彦昌迈着大步出营。 炮弹,在身侧不远打落,吓得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骂了一句叛变投敌的守军,随后继续踏步向前走。 如今后金固守这四座城池,都有大规模军队哗变,因为朝廷为节省军饷,在蓟密永三地大规模裁军,此次黄台吉入寇几乎是被降军迎进来的。 城内武器装备,也都成了后金所有。 被这样的炮火轰击,对杨彦昌来说,心中别有一般神奇滋味。 至少在填城壕的过程中,城上后金军的弓箭鸟枪够不着他,只有这些炮手能打到。 所以这是一场发生在陕西投贼官军,与永平投虏官军之间的战斗。 炮声轰隆,杨彦昌深吸口气,昂首挺胸腿发抖,以又硬又怂的姿态,朝城壕一步步走去。 他不敢跑,因为后边的人背负物资,跑不起来。 只能一次次回头大吼:“稳步前进,把东西丢进城壕,自两翼跑回!” 攻城战和王自用想象中不一样,这没陕北那么多山,整个一块大平原上孤零零立着座巨城,却有陕北不论怎么比都比不上的宽阔护城河。 炮弹落入最前方的兵阵,两名士兵被砸成一滩血肉,但兵阵没有散开,这是从山东来的徐鸿儒旧部,他们和现任通州副总兵杨御蕃打过仗。 旁边军阵则是滦州的白莲教徒,他们家乡被后金占了,士气更为高昂,走起路来光想比杨彦昌还快。 临近城壕二百步,炮弹密集了,杨彦昌开始向前快走,整支队伍的速度都提了上去。 他们迎城头炮子向城壕压上,以土石树干填平壕沟,而后自军阵两侧鱼贯而走,城上开始打放排枪,有些民兵刚把土石丢下,就身中铅子跌入壕内。 随后搬运云梯,协助马世龙攻城。 事情发展得更吊诡了,因为马世龙选的攻城先锋是杨肇基的部队,这支部队来自沂州城,是杨家家丁和沂州乡勇。 枪炮如霰,弓矢如雨。 白莲教徒在城下扶梯子,收拾过白莲教徒的杨肇基部爬梯子攻城。 自然没攻下来,白莲教徒恨不得把梯子抽了呢。 回去杨肇基就在围城营地大骂杨彦昌。 马世龙看情形不对,同时祖大寿那边攻城也遭受挫折,部队攻上城头焚毁城门楼,但东城是纳穆泰的主要防御方向,奋力将攻城部队击溃,还夺了攻城将纛。 两边一商量,把民兵部队换了换,西城用祖大寿招募的民兵,东城用杨彦昌招募的民兵。 次日再攻,这次倒是配合得当,但仍旧未能攻下城池,守军派遣信使冲出重围奔往永平阿敏处求援。 当日夜间,自永平方向数百援军突围入城。 五月十二日,攻城更急。 两城营地哀鸿遍野,各种传闻见闻传入杨彦昌的耳中眼中。 西城的马世龙身中数箭,带伤督军攻城;东城的黄龙部连日强攻伤亡过半,整个营地都在哭泣。 城下尸首堆积如山,到处是负伤未死的军士惨呼。 杨彦昌被祖大寿调至黄龙麾下,将军面上泪痕未干,双目通红的对他下达使命,运炮。 从各部借来六十余门重型火炮,被杨彦昌从西城运到东城外,连夜挖掘阵地。 待到次日一早,黄龙没有再率众攀城,而是站在炮兵营地,将火炮分为三阵,在步兵扛云梯攻城路上,使火炮直射轰击城头一处城垛。 数门重炮齐齐开火,炮声震得杨彦昌脑子嗡嗡直响。 城垛被轰碎,破口处东兵非死即伤,旁边守军也纷纷退避,云梯架上缺口,步兵开始攀城强攻。 黄龙再次传令,命炮队向缺口两侧轰击。 一排排炮弹直射城头,炮弹向攻城部队两侧铺开,轰碎一个个城垛,一次次击退想要围堵缺口的东兵,官军终于再次站上城头。 随后大军自各路架上云梯。 围城第四日,滦州东城宣告失守。 杨彦昌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他只是拉着王自用狼狈地跑出硝烟。 他脖子后面的头发已经立起,指着城头大张嘴巴说着没人能听见的话。 他说炮!攻城!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时入五月,天气炎热起来。 刘承宗遥望陕北沉默群山,整个陕北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在艾穆的部队被歼灭之后,陕北不该如此平静。 关中没有军队向北进发剿匪,北边的榆林镇也对此没丝毫反应。 榆林倒是和去年遭受白灾的蒙古人打了几仗,在延川时不时能遇到南下避难的蒙古百姓。 不论汉蒙,背井离乡避难都是件充满哀伤的事。 但是从蒙古穿越边墙九死一生跑进陕北避难,这行为本身很滑稽。 上个月狮子营里还有人说,让刘狮子带他们跑去塞外跟插汉虎墩兔抢地盘呢。 但除此之外,就好像狮子营突然间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就连南边说要经延安府运送的银两,也没了消息。 刘承宗一直在整军备战,时刻准备对付杜文焕,结果杜总兵不吱声了,把他气得很难受。 恨不得给杜文焕写封信。 驻扎延川的六哨战辅兵操练不止,承运的辎重哨则往返延川与杏子河之间,输送辎重、通传情报。 当然承运没跟着干这事,他忙着统计延川百姓呢,整天往山沟沟里跑。 刘承宗则在忙活辅兵铠甲的事。 实际上不光辅兵,包括战兵的铠甲也是问题,夏天来了。 经全营上下商议,狮子营的战辅兵最终决定,把上半身的兵衣棉袄分批送去杏子河修改。 兵衣的事情很让人头疼,如果在大规模卫所军的古代,夏季也意味着农忙,官军很可能不会出兵。 可是在这种时候,夏季则意味着官军会对他们发动突袭。 而没有后方的狮子营,很容易在任何时候被敌军袭击,他们需要马骡不离甲、人不离马骡。 一方面环境不允许他们把冬衣放在什么地方,等到入冬再去取;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足够的材料做夏冬两套甲衣。 其实也只有经历一年冬夏,狮子营才能摸索出适合他们自己的兵衣。 所以他们要把袖子拆掉,做成无袖棉袄,另外再取棉花棉布,在两条袖子的基础上做成胸、肩、上背的棉质披膊。 辅兵的铠甲是在无袖棉袄的胸背两面缝上整齐甲片,既有甲片又有内衬,以十五斤的重量,达到还不错的防护。 战兵则可以选择在披膊上戴铁臂缚。 刘承宗花了两天,找了些战兵辅兵试了试,最后发现耐热这事,不光边兵能力强,辅兵里不少人也很优秀。 还真因人而异。 比如他自己,为武举当兵做准备,有过这方面训练,比一般战兵都好不少。 又比如上天猴,好些年穷得一年四季都穿破棉袄,对冷热也有很强的耐受能力。 贫穷也是一种训练,不耐热不耐冻的,不是中暑死掉就是被冻死。 但夏季是公平的,他们热,官军也热。 而在陕北这个千沟万壑的地方,大军铺不开,荒山秃岭缺少草木,几乎就决定了夏季战斗的重点,是控制战场。 刘承宗正在琢磨一套用夏天折腾杜文焕的办法。 直到新一期塘报邸报被贺勇送来。 塘报上说,明军收复了永平四城。 如果不是后来邸报提到杨彦昌,说他募兵从征有功被赏银二十两,刘承宗根本不会注意到滦州之战。 因为上面对那场仗介绍很简单,只说山西总兵马世龙、锦州总兵祖大寿、山东总兵杨绍基等统兵围攻滦州。 官军歼灭了永平府派来的东兵援军,用红夷大炮轰击滦州城,尽毁城楼。 守将纳穆泰力战不支,连夜突围逃回永平,路上被马世龙围追堵截。 至于怎么轰击的,刘承宗不知道。 短时间他也无从了解,有个出生在沈阳的汉人参将名叫黄龙,在滦州城下,打出一套十七世纪的步炮协同。 杨彦昌参与了最后那场战斗堵截纳穆泰的战斗,取得两颗首级。 刘承宗很欣慰,觉得指挥使没白养,都会打东虏了! 五月底,承运终于把整个延川县走了一遍,登记出三十三个村庄。 承运办这事是把好手,刚开始只登记了三个村子,就和延川县的书办搭上关系,直接把延川县去年登记的黄册弄到刘狮子的营地里。 黄册是个神奇的东西,按律要一年做一次人口普查,十年来一次大修。 但去年的情况,也就延川县还能修黄册。 肤施县,去年春季以后,衙役书办不敢出城门。 安塞县,出城门也没用,城外四关厢都没人了。 延长县官吏每天干的工作就是登城看看,又有哪位首领过境。 再往北,简直就是各路流贼马贼的乐园。 也就延川,去年靠老天爷保佑下了场雨,四处流窜的百姓纷纷回家种地,这才给了胥吏修黄册的机会。 在十年前的大册上,延川县有一千三百一十五户,两万一千二百一十七口,平均每户十六口人。 而去年修黄册的结果,是延川县还剩九百四十六户,九千零八十一口,平均每户九口人。 刘承宗以为这就算过分的了,没想到实际情况比这还坏。 因为开春的降霜、王左挂混天王的溃败、流贼大举入晋,不少人被毁掉生计或惊慌逃窜,只能开始再一次迁徙。 最后承运在延川县的地界上,统计出百姓聚集三十三处、流民七股,共一千六百七十五户,七千五百三十七口。 承运说:“不看不知道,仔细一算,人们父子兄弟离散,就为能多个活下去的希望,每户只有四个半人。” “确实就像哥说的,这边没上户了。” 承运说的上户,是指非常富裕的人家。 在天下诸省,陕北对上户的要求可能最低,在这片土地上家有千两就能称之为上户。 单看千两不少,可陕北这情况,正常时期每一户都有十几口甚至二十余口人。 二十多口人有一千两的财富,平均到每个人,其实就是有头牛、有几间屋子、有些田地而已。 承运说得满面悲悯,刘承宗却突然笑了。 他返身指指床榻边上的邸报,问道:“你知道为啥那笔银子,上天猴那还没信么?官府对我们回陕西打了艾穆也没动静,因为陕西不想运银。” “刘巡抚上奏,想把银子留给陕北救灾救荒,说饥荒遍野,各县都在攒里并甲,他都不敢说请皇上免了辽饷,只说缓征,明年复征补足,你猜皇帝说什么?” 刘承宗说这话脸含笑意,手心拍手背往前一摆:“广生职司巡抚,亦宜勤恤民隐,以图公私并济。” 承运眨眨眼问道:“皇帝这话说得,谈不上不好吧,勤恤民隐不是好词么?” “是啊,单听话挺好,但刘广生上书的是,陕西殘民已经朘骨吸髓了,收不上来,辽饷晚一年交行不行,那皇帝说这话是啥意思?” 刘承宗笑着哼一声:“就是说你是巡抚,地方上的事你自己解决,解决不好是你的问题,辽饷立刻就得收上来。” 承运的笑容僵在脸上,身子硬挺挺在军帐里呆立半晌,才咬牙切齿道:“狗怂,我要是巡抚,就不给他个王八蛋干了。” “他想干也不行了,皇帝都已经说这话了,他辽饷能收上去么?” 刘承宗摇摇头:“等着瞧吧,我估计陕西巡抚该换人了。” 此后没过几日。 贺勇从北边跑过来玩,神态夸张地告诉他:“狮子你知不知道,巡抚刘广生一病不起啦,我看这陕西巡抚要换人。” 刘承宗心里对这事早有预料,只是点头笑笑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才问道:“你能不能给我弄点火药过来?” 贺勇抽了口气,摇头道:“我就是给你弄些火药,也过不来,你还是想办法自己配吧,王左挂被招抚了,就屯在绥德。” “整天还是抢这抢那的,什么东西都过不来,我都得偷偷摸摸往这边跑。” 提起王左挂,贺勇头疼得很,对刘承宗道:“他这招抚,就是拿官府当傻子。” “那不然呢?” 刘承宗白了他一眼。 陕西的情况,明明就是连锁反应,天灾让民变、民变让兵饥、饥军进一步加强民变,导致恶性循环。 朝廷就满脑子剿抚,根子出在旱灾上。 他说:“除非朝廷把招抚的农民军调到湖广、河南、北直隶那些能休养生息的地方,给他们分地分牛分种子,否则招抚就是个傻子事。” 贺勇没想过这些事,笑呵呵就算过去了,但更在意另一件事,凑到刘承宗身边问道:“你们没火药了?” 刘承宗看看他,笑道:“有,但将来就不太够用了,谁会嫌火药少?” 贺勇连忙道:“我就问问,放心吧,这事不会跟将军说。” 刘承宗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还有二百多斤火药,但这玩意明显不够用。 因为山西的师成我给他送了封信,说明了他对天字、地字两种型号火炮的设想,并且已制成三百斤的天字狮子炮八门。 本来应该是十门,但有两门在铸好后实验,发现漏水,只能融掉再来。 这是八门打三斤弹的铜炮,每次用药一斤半;更别说还在尚在制造中的地字狮子炮,就算小一些,也要用药一斤。 二十门炮,齐射一次就要二十五斤。 等这炮送来,火药不够用是必然。 本来狮子营还有三百多斤火药。 但前些时候,杏子河送来五十支师成我设计的佛朗机手铳。 如今他的家丁分为左右两队,左队由韩家兄弟率领,精于骑射;右队为钟豹率领,善使马刀长矛。 一百斤火药,刚好够放铳五千次。 这批佛朗机手铳都配给了钟豹,这帮家伙天天在塬上练习骑马放铳,每天上午打五铳、下午打五铳,一天就能干掉十斤火药。 不过狮子营倒是不缺硫磺,去年延安府停了以工代赈,结果父亲和杨鼎瑞又在元龙寺组织流民把窑厂开起来了。 而且杏子河也在烧绿矾,他们缺的是硝,而且没有固定熬硝的地方,短时间很难补给,只能等八月十五以后,才能组织村庄扫房子弄些硝来。 但这毕竟杯水车薪,硝是越多越好,等有了固定形制的火炮,刘承宗还想大量练习炮兵呢。 没火药可不行。 想到这事刘承宗就脑袋大,既然鱼河堡不能提供火药,他只能派人去延水关,问问世代忠良的付把总。 好在付把总慷慨大方,派人过去不过两日,就传来消息,付仁喜过两天就亲自过来。 来的不光付仁喜,还有有一辆驴车,拉了四桶火药。 “一共二百斤,反正延水关最近也用不着,将军说要练铳兵,那就先拿给你用吧。” 付仁喜道:“不过你们这没药,迟早是个大问题,知道该咋办么?” “熬吧,我这能炼磺,炭也不是问题,主要就是缺硝,这还真没办法,只能找硝土去熬。” 刘承宗摇摇头道:“早年我手上有个鞭炮匠,他说保安、安边那边硝多,我正想要不要带兵移营到那边看看。” “别!” 付仁喜张手拦住,急切道:“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就该用火药了!” 刘承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付仁喜讲话的逻辑。 闹半天他说用不着火药,是因为刘承宗的狮子营驻扎在延川,让这边没别的贼,又能影响已经进入山西的高迎祥,所以才用不着火药。 刘承宗一走,这边肯定有别的贼来,那到时候付仁喜的部下就饶不了要打仗了。 刘承宗道:“那要不,你给我想想办法,买也行。” “不是你要这么说。”刘狮子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付仁喜认真了:“原价估计买不到,但更高的价你愿意出么?” 火药便宜,按照市价,一万斤也就才二百四十两。 狮子营不缺钱,缺的是门路。 刘承宗喜道:“你能给我买着?” “我得想想。”付仁喜叉着腰低头思虑片刻,抬头道:“不过先说好,你要真打算买,我估计最低也得双倍的价。” 刘承宗张开了手:“双倍,是一百斤将近五两,我出四倍,不管你用多少钱买到,运到我手上,我给百斤十两的钱,多出来都算你的。” “那个,将军……” 付仁喜搓着手道:“其实延水关还有四百斤火药,再多的我回去想办法,火药的事你就放心,我肯定给你买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鄜州 延川县南河塬。 旱作梯田上的百姓撑着农具引颈遥望,不远处方圆百步的塬上,立了数不清的箭靶铳靶,狮子营的家丁骑兵正在操练。 呜呜的角声响起。 韩世友翻上坐骑,牵两匹战马向前自踱步加速奔驰,在马背上依次做出藏身左蹬、藏身右蹬,奔驰换马的动作。 而后当战马奔驰过一条锅底灰抹出的线,他飞身搭箭,张弓远远地朝前方靶子放去,那是一块立在塬尽头,距离六十步的箭靶。 羽箭还在空中飞驰,他已经再度张弓相左,朝二十步外的箭靶放出一箭,伴着羽箭正中靶心哚地一声,弓已换在右手,再度开弓放向右侧二十步的靶子。 依次完成这三箭,插弓归囊,战马减速,翻上另一匹战马,挺起骑矛向左,挑飞草靶上的头盔,再度右刺,把长矛扎在草靶胸口。 最后抽出马刀,横在身侧,将最后一块草靶切成两段。 随后驰过最后十步距离,在塬尽头的箭靶上取下那支打在红心旁两寸的箭。 一连串战术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后面的家丁骑兵大声叫好。 旱作梯田上的务农百姓,则各个露出看见天神下凡般的神情。 有父亲教训儿子:“看见了么,就你学了点舞枪弄棒就想进狮子营,人家那是啥本事嘛?” 光着膀子身体结实的儿子仰脖儿看得合不拢嘴,低头看了看手里铁锨,翻地翻得更有精神了。 俗话说夏日出在犁沟里,五月底的小暑已过,陕北的百姓是受苦人,要赶在糜子发黄之前,顶星背月把麦地翻犁几次,在白露前后抢墒播种。 等种完了麦子,没个歇息时日就要割糜子、收谷子、摘豆子、拾棉花、拔黑豆、倒芝麻,并把一些作物晒、碾、打、扬。 秋收后还要继续翻田整地,一直忙到立冬。 即使在冬季,能真正歇息的人也不多,还有砍柴火或进山挖煤,取够家里半年的用度。 但这里不是关中,没有旱涝保收的活计,一场时日不对的寒、一场难以保墒的旱,就能让他们辛苦半年的生计打水漂。 可是就算再苦,农家百姓也还是要把事干下去,哪怕一亩地就收那几十斤粮。 另一座山塬上的家丁右队操练,就没这么强的观赏性了。 但那边技艺不足,能用声势来凑。 五十骑分做五队,一队队奔驰向前,他们的靶子是一大片四方麦秸堆,中间齐胸位置固定了一条尺高的木板。 马队在麦秸堆前百步距离完成提速、奔驰、减速,马蹄压着八步灰线转弯,个个伸展手臂,端佛朗机手铳向靶子放去。 一排淡淡的硝烟升起,他们转弯向后奔走,路上重新把被火药震掉的火绳接上,取下子铳重新安装。 随后另一队重复这个动作,待整队完成射击,钟豹在靶前细细数着,然后高喊一声:“中三十八铳!” 然后整队检查打完的子铳,肯定有人没打中,但没打中的难以分辨出来。 也肯定有人铳没发火,这个好分辨,就把他们被拎出来挨训,训完再结成小队去跑马射击。 剩下的人清理铳膛,收拾好手上的铳,就在马背上练习奔走。 他们过去不一定都是弓马娴熟的骑兵。 刘狮子会因为各种理由把人选进家丁队。 比如在这场仗里受伤了,伤势不严重,但短时间影响战斗力,下场仗别人还要继续打,怕他死了,就先放进家丁队。 等伤愈之后,这人还想留在狮子身边,那就在家丁队里呆着了。 所以有些人的骑术水平,是骑骡子练出来的,这些人都在右队。 甚至还有樊三郎这种。 樊三郎已经连着俩月没挨过床了,打从狮子营进驻延川,她每天夜里都趴在不同的骡子背上睡觉。 这是狮子营的专项训练,各哨每天都会挑一些人巡夜,巡夜的队伍会分成两队,一队骑骡子在山道上转悠,另一队骑骡子跟着他们睡觉。 别人是五天才在骡子背上睡一宿,樊三郎被刘狮子安排天天在骡子背上颠。 别人能睡着,她睡不着,每天巡夜都是看着别人趴在骡子上睡觉,身子从左边往下歪,一点一点眼看着他快掉下去了,嘿,突然身体就又正了回去,然后一点一点往右边歪。 樊三郎不一样,她实在困得不行眯一会,身子开始往左边歪,然后就真的掉下去了。 人送外号磕头三郎。 上个月,她的工作几乎就是每天站着打盹儿、坐着打盹儿、吃饭打盹儿、挥刀打盹儿、射箭打盹儿、放铳打盹儿,以及在骡子背上摔下去。 而且还是不同的骡子背,因为刘狮子说骡子也要睡觉,不能天天陪着你在山里逛。 合着所有东西都需要睡觉,就只有她不需要。 这个月樊三郎的情况稍好了一些,技艺上没啥长进,但身体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睡着。 比方说现在。 卧虎山的百姓夏收时人手不够,从狮子营借了些人帮忙,如今麦子碾成面,百姓欢欢喜喜的运了口猪、带着白面来了狮子营。 刘狮子一看百姓这么热情,他也不能小气呀,干脆把全村百姓都叫过来,宰了匹跛子马,白面做饼,招呼曾经去卧虎山帮忙的战辅兵跟百姓好好吃了一顿。 这也是千金买马骨,不用跟战辅兵说要帮助百姓,但有人做了这事,刘狮子就让他得好处,以后人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席间刘狮子让樊三郎回军帐给他拿点东西,等饭都吃完了还没拿回来。 回军帐一看,樊三郎在榻上盘腿、背朝外坐着,头盔在脊梁上,脑袋在身子前边,以向帐布行大礼的姿势,整个人蜷成一小坨,轻轻打着呼噜。 睡着了。 刘承宗抬手挠挠脸,不禁莞尔。 他上次见人这么睡着,还是十六一脑袋扎在鱼河堡的马厩里。 看得他不禁纳闷,在骡子背上睡个觉就这么难吗? 骡子多稳啊! 刘承宗没打扰樊三郎睡觉,干脆返身出帐,去各哨走走。 他心里有个打算,打算把樊三郎找个地方放着,她就不是个当兵的材料。 当兵苦,可是当流动的农民军更苦。 而在狮子营,比农民军还要苦得多。 走出军帐,正好碰见魏迁儿的塘骑来报:“将军,副将军回来了!” 上天猴来了,刘承宗没把他往军帐引,随便挑了个帐篷便进去,问道:“怎么样,南边有消息了?” “有了!” 上天猴看上去很是振奋,道:“刘巡抚引疾之后,新任巡抚已定,名叫王顺行,之前是左布政使,河南许通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那笔银子终于要起运了,应该有十三万两。” 上天猴抬食指在小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不是我去找的消息,是消息找上了我!” “消息找上了你?”刘承宗奇道:“这话怎么说?” 上天猴只顾着笑,笑了好一会才道:“将军记不记得那个马,马茂才?” “你是说马茂官?”刘承宗对这名字有印象,道:“艾穆的部下,山谷里去割杨承祖脑袋那个管队?” “对,就是他!他和他小舅子。” 上天猴接连解释道:“他小舅子在城头,角楼被轰踏了,手上兵死的死伤的伤,后来投降在俘虏营找到自己姐夫,俩人都领了路费粮食会关中了。” “本来一个是管队、一个是什长,回去全被撸了官,小舅子叫齐双全,还被长官揍了一顿,躺了一个月差点就死了。” 上天猴把这话说完,才盯着刘承宗道:“押运银子的,是他们。” 刘承宗扑哧笑出声来,难以置信道:“西安府有病,这帮人可是刚被放回去,又打发来陕北?” 笑过之后他才仔细思索,问道:“会不会有诈,关中是没兵了还是咋的,只能派他们来?” “还真不是,我听说啊,关中的兵就不愿意往陕北来,过来沿途得不到补给,又没有驿站,所以调兵遣将上的事,一直是他们这拨人出苦力。” 刘承宗想了想,问道:“他们是怎么找上你的?” “鄜州的李老豺,是个有三千多部下的首领,跟庆阳的刘六刘七、郝临庵挺熟,马茂官那小舅子找上了他,请李老豺找你,就找上我了。” 上天猴分析道:“我觉得这要是官府使诈,那也该直接诈李老豺,那家伙可一点都不安生。” “本来鄜州还有飞山虎大红狼那帮人,他们不说抢地盘吧,反正都离得远远的,如今飞山虎让陈钦岱敲死、小红狼拿了免死牌不知被安置在哪。” “那么大个鄜州就剩他一个人,今天抢这明天抢那,官府就算要诈,也得先弄死他,不至于隔着他来找你。” 刘承宗缓缓颔首,算认可了上天猴的分析,问道:“那现在,他们打算怎么弄?” “怎么弄……没啥怎么弄,狮子营干三件事,把银子接上、打金锁关、安置这帮人。” “打金锁关?” 金锁关在宜君县以南,耀州的最北边,过了那座关口就是关中了。 刘承宗没怎么听明白:“打金锁关做什么?” “他们的家眷,都在金锁关南边,进不来陕北,需要我们去一趟同官县,帮他们把家眷接到北边来,然后再分给他们些银子,还能去耀州打粮。” 刘承宗对进入耀州打粮的热情没那么大。 他因舅舅曾在三原,对那边的情况有所了解。 说实话他不愿出旱灾地区,而更愿意跟着旱灾往前走。 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一个地方没有旱灾,百姓说是被剥削也好、被压榨也罢,但人家还没到要吃土拼命的程度,那么只要他的人没走到绝境,他就不愿带兵进入,打乱别人的平静生活。 并不是因为道德,而因为那样的土地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百姓天然会团结在士绅周围,就像黑龙山一样。 当然他大可假借正义之名给百姓做工作,掠夺疯狂兼并土地的大户士绅,将田地分给百姓。 但分地容易,分完之后呢? 分完之后,当他离开,在关中平原上,失去武力依靠的百姓拿什么保护自己的土地。 等这些百姓死了,他们的死会告诉关中平原上其他人,相信狮子营会死,跟着官府能活。 他就别想进关中了。 只有在旱灾与群山掩护下的延安府,狮子营才能击溃一个又一个参将,用武力保护相信他的百姓。 至少在这些地方,即使他被击败,官府也没办法找百姓的后账,只能勉强攒里并甲,争取收上点税。 但在这种行为准则之下,他的力量越来越捉襟见肘。 想进山西,官军再度进入延安府,他就要带兵回来与官军决战。 当他的势力范围延伸至鄜州,那么当官军进入鄜州,他就要去鄜州和官军作战。 其实他很担心官军发现他这样的特征,有了这种特征,就会被官军攻其必救以逸待劳。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上天猴道:“运银队一共五百人,二十辆运银车,马茂官联合了四十六人,等过了金锁关会联合更多人,估计会有百余内应。” “四十六人的家眷在银队过了金锁关后,偷偷进同官县,家眷大概有七百多人。” “这是好事,陕北今年旱得没那么厉害,他们过来刚好赶上种麦子,他们想分多少钱?” 上天猴顿了顿道:“马茂官说,他们四十六个人,每人想要五百两。” 刘承宗笑道:“这不做梦么?” “他们的家眷要我打金锁关,接来以后再安置,官军的部队要我来打,他们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分走两万三千两。” “过了金锁关他们再策反些人,最后分走四五万两。。”刘承宗抬手朝外面指指:“你问问狮子营的弟兄们答不答应?” “我们击溃他们,只需要花二百两给俘虏当路费,其实本来我都没准备给这帮人发路费。” “如果能再联系上他们,告诉马茂官,用不着再策反别人了,让他把消息保密,事成之后给他一万两。” 刘承宗盯着上天猴道:“以艾穆溃败家丁的名义,把这二十车银子抢了,妈的往刀子上涂金汁。”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养寇自重 马茂官跟着运银队离开关中平原,一路北行。 当大平原退至身后,沿蜿蜒漆水河谷的山路前走,身旁两侧隔着深沟巨壑,成了一块块山间大塬。 塬上人烟稠密,一望无际的村庄田野,赶上农忙处处翻地下种。 老天爷赏脸下了雨,人们说这是丰收的好兆头。 邻近金锁关,道路越来越狭窄,两侧的大塬也变成碎裂千沟万壑的小塬,再没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了。 过了金锁关,马茂官心中终于松了口气,看向押运银子的马车目光日益热切。 只是当日,就听前面突然有人喊:“马茂官,马茂官上前来!” 马茂官心里猛地一突突,转头看了眼小舅子齐双全。 小舅子脸上还有马鞭摔打过的伤疤,同样充满警惕,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 马茂官摇了摇头,深吸口气大步向前走。 只见前方停驻一支人马,为首长者着孔雀补子绯袍,身后有将领策马随侍。 马茂官心中一惊,心中万千念头闪过,此时却顾不得多想,赶忙走快几分上前行礼。 “小人马茂官,叩见兵宪大人。” 这人叫张允登,早些年做过他家乡咸阳的父母官,造福一地,有善政的名声。 座师为宣党首领汤宾尹,点了他的进士,但他并不依附汤宾尹,所以汤宾尹不喜欢他,而东林众人又因宣党的缘故也不喜欢他。 但其在咸阳工作的政绩突出,在当时三年一度的地方官考察中最为突出。 因此被陕西举卓异,朝廷提拔为刑部主事,外放严州知府,处理过兵变、在贵州参与平叛奢安。 本来要去湖广当参政,因为去年得病就没去,今年录水西功勋,外放到陕西参政、分守延庆兵备按察副使。 “你跟我走。”张允登点点头,转脸对将领道:“杨把总领兵看护解银,一路要小心警惕着。” 去鄜州的路上,张允登让马茂官跟在身侧行走,白日行走之时什么都没说。 直到傍晚抵达宜君城,张允登把他丢在云阳驿城,自己去了县衙。 随后没过多久,兵备道的随从们都出去往城外运送赈灾的粮食。 马茂官心神不宁,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联络刘承宗的事已经败露,要不要逃跑,可又怕逃跑牵连家人。 一直等到天黑,张允登才回来,看上去挺生气,但他骂骂咧咧满是四川乡音,说得还飞快,马茂官也不太能听得懂。 只知道大概是说富有人家都是瘟猪子,对赈灾不热情。 但没想到张允登对他很热情,看见他一拍脑袋:“把你给忘了,半夜了还没吃饭,过来一起吃。” 随后把便把马茂官叫到官房,请驿站备下饭食,还问他喝不喝酒,听见说不喝酒,张允登笑眯眯道:“不喝好,酿这个费粮得很。” 等到坐下,张允登问道:“我听人说,你是咸阳人?” 马茂官连忙道:“是,小人确为咸阳人,说起来兵宪大人是小人的父母官。” “对,我找到就是咸阳人,在文安驿打过仗的咸阳人,说说。” 马茂官眨眨眼:“说,说什么?” “能说什么?” 张允登乐道:“本官知道,你过去是管队,回去被撤了官职,但人总有起复,不过管队而已,稍有功勋就可官复原职,再进一步也并无不可。” “刘承宗,其部兵马几何、兵甲如何、巢寨何在、粮草如何,为何……”张允登道:“为何把你们都放了?” 张允登一直对刘承宗很好奇,他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 去年他在家乡养病,就在友人书信中听说了延安府劫狱的事。 在他眼中,这个贼跟别人不一样。 陕北的大多数贼人干的事其实都差不多,就是抢劫,走到哪抢到那,这很正常。 张允登能理解,人要吃饭是天理。 但如果人吃饱饭靠的是抢,那他缺衣裳穿也会抢、缺钱花还是会抢、缺老婆了依然会抢,大明律法已经没用了,那就只剩抢了。 所以他一上任河西兵备,就认为自己的工作,最重要的方向并非整饬兵备,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赈灾。 只有先把灾赈了,才能不让新的百姓成为贼,那满脑子抢劫的流贼难道还不好对付么? 因此除了赈灾,他格外关注与众不同的贼。 然后就发现了王嘉胤和刘承宗。 这俩人怎么说呢,有点憨。 王嘉胤是府谷县之敌,府谷县什么地方?连接榆林与宣大的锁钥之地,像这样的城只有两座,一个府谷一个河曲,镇守黄河两岸。 可偏偏这固若金汤的府谷县,就好像县城是王嘉胤他爹修的一样,专门为他留了个门洞。 崇祯元年起兵从打破府谷开始,哐哐哐带着降卒和土贼打穿一串军堡,最后又打破了府谷县。 崇祯二年又把这过程重复了一遍,等到今年开春要去河曲,又先把府谷县破了。 反正打得过官军,要先破个府谷给兄弟们提振一下士气;打不过官军,也要破个府谷给自己找个窝藏;要离开陕西了,也要破个府谷留个纪念。 王嘉胤能打是有情可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和边军作斗争,边军们的窝里斗。 但刘承宗就不一样了,张允登对刘承宗的了解甚少,从来没听说刘承宗围困哪座县城州城,也从未听说他打破了哪座县城州城。 唯一的延安府城,也是劫狱时大闹一场,转眼就被延安卫的个试百户击溃,说明那时还未成气候。 但是让张允登疑惑地方也在这,按照贼人的路数,这刘承宗应该去抢掠富户士绅,但延安府没这方面的消息。 只有射塌天、过天星、曹操之类的小贼四处抢掠,然后驿站就没了。 等张允登再发现刘承宗,就是李卑延安营千余官军被击败,然后是艾穆近满编的延安营被击败。 他就逮着延安营打。 所以张允登觉得这个贼有点憨,击败他的人是延安卫,他为啥揪着延安营不放? 一个是卫军、一个是营兵,就这么难以区分吗? 张允登太希望得到刘承宗的情报了。 偏偏延安府有点一言难尽。 一边是和延安知府张辇通信,知府说虽然情报不易传递、郊野有些小贼、百姓偶尔抗税、税吏胆小如鼠。 但是问题不大,北有千户任权儿驻防塞门、南有副千户石万钟驻防围城、东有副千户陈汝吉驻防钻天峁。 府城左近,尽在掌握之中。 只希望河西兵宪能赶紧捉住刘承宗,这贼子极为凶悍,冬天回家还在府城附近杀人。 张允登派过去的人,也说延安府城情况还不错,只要不收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百姓精神状态也不错。 但问题是这地方过去一年只收上二十几两银子的税,甚至别的县把税解到府城附近,税银就没了,总会冒出个乱七八糟的小贼把银子劫走。 这地方如今丁口大减,剩下的百姓已经谈不上民不聊生,而依照府城、县城都仍良好运转,不该收不上税。 这不合理。 但他的问题对马茂官来说,有点难。 马茂官不想告诉他,可是左思右想,没给自己找出不知道的理由。 只好硬着头皮道:“小人上次被俘,看刘承宗所部确实精锐,其麾下有四千之众,兵甲齐备,粮草应当较为充足。” 马茂官想了想,这些东西反正也瞒不住,便道:“他给俘虏吃的是有肉干的粥,还为伤兵医治,然后就问我们愿不愿跟他走,说不愿意的就领几钱路费,给两三斤黄面,放我们走了。” 张允登沉吟片刻,问道:“那巢穴呢?” “小人实在不知其巢穴,只知其上次是自延川东边来。” “这就对了。” 张允登抬手重重在桌上点了一下,抬头闭眼叹出口气,面上凝重而哀伤。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刘承宗为何会由东向西?要么,是有人通贼,让他知晓艾将军上任参将的消息;要么,是他要回延安府城,撞上了艾穆。 他的巢穴就在延安府城附近。 如果刘承宗的巢穴在延安府城附近,延安府城就不该看上去一切正常, 如果所有地方看起来都没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 张允登留下马茂官一个人吃饭,起身离席走出官房,找到把总杨勋,低声道:“杨将军,我的猜测没错,那马茂官不知刘承宗巢穴何在,但其引兵自东向西,多半是要回延安府城。” 把总杨勋愣了一下,河西兵备对他说过怀疑延安府衙有问题的事,随后慎重问道:“兵宪大人是说……” 张允登缓缓点头:“我现在严重怀疑知府张辇养寇自重、侵吞税银。” 杨勋道:“这……这要是真的,那刘承宗必已知晓官银运送路线,去鄜州、延安府的路恐怕会为其所截。” “正是如此,你去城中另寻箱子与八千斤石块,今夜子时,我们秘遣心腹将封条拆开,把官银移放。” “你我一同不经鄜州,直走宜川,北经延川向榆林镇输送;至于官银箱,则由马茂官带人向延安府城运送。” 开封条是件大事。 杨勋有些迟疑,道:“大人,即便不说擅拆封条,单就改道宜川,那条路远,若刘承宗在鄜州动手,发现箱中装填石块,定然会再向延川行军。” 张允登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快,我这就写信密报新任延绥洪巡抚,请他发兵于延川接应。” 杨勋不再犹豫,当即应下。 张允登这才返回官房,眉宇间看上去轻松许多,道:“马管队,你想不想继续为朝廷效力?” 马茂才被他说得心肝都颤,生怕自己的心思已经暴露,连忙问道:“大人这是何意?小人一直在为朝廷效力啊!” 张允登摇头道:“你是咸阳人,本官对你信任之至,方才延川来报有贼人扰袭,若由你押送这批银两,经延安府城运往延川,本官在那等着你。” “你,能完成么?” 马茂才皱起眉头,他感觉这事不对。 听起来就像是……就像是张允登怕了刘承宗,这才有这样的安排。 可他很清楚张允登在水西参与过平定奢安之乱,不该是个害怕畏缩之人。 不过还没等他回答,似乎是看出他有所迟疑,张允登道:“若你办成此事,愿留在河西,本官可保举你为百总;若有意去往边塞,本官也可将你举荐给延绥洪巡抚,在他身边做事。” 马茂官都傻了。 别管是在兵备道身边做百总,还是到延绥巡抚身边做事,都是一步登天啊。 有这种好事你早说啊! 他还不就是因为管队的官儿被撸了,才铤而走险。 但凡打了败仗没被撸官,家眷亲人都过得好好的,哪怕就是个管队,他也不会去想办法联络刘承宗。 别管刘承宗是愿意分五百两也好、分二百两也罢,为这点银子颠沛流离,能比得上给朝廷当军官吗? 可现在说这东西都晚了啊,刘承宗都知道这笔银子了,人家就在甘泉县等着呢,谁能保得住这笔银子? “小人自是愿为大人效力,可是……卑职担心这路上遇贼。” 马茂官想了想道:“大人何不让小人押银两,随大人自宜川北行,那条路虽远了些,但小人上次被放回来就走的山路,熟悉路途。” 张允登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茂官一眼。 看看,马茂官都知道,走延安府不安全,那延安知府张辇就不知道,还说一切尽在掌握! 这事越来越容易分辨了,要么是卫所和府城所有将校旗军、官员胥吏都有问题,要么就是知府张辇有问题。 两个可能哪个大? 很明显,别人是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问题,但张辇一定有问题。 难不成所有人都编瞎话就为了蒙骗知府大人? “马管队,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路上遇贼,你只需要为本官探明一件事,来得是不是刘承宗。” 张允登道:“若来的不是刘承宗,想必你挡得住;若是刘承宗,你就丢下官银撤走,事后本官一样会为你保举官职,而且比百总更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抢攻 第二天马茂官就带着队伍上路了。 一宿没睡的他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路上谁也不跟谁说话。 就连小舅子问他,兵宪和把总去哪了,他也没有理会,只说让他办差事,办好了不但官复原职,还能往上动动。 昨天夜里,他想了很多事。 先想在巡抚大人门下鞍前马后,兴许这辈子也能谋个封妻荫子。 再想在兵宪大人麾下谋个出身,没准老马家光宗耀祖的重任就在他身上了。。 不仅是升官发财,甚至关于……理想。 后半夜,马茂官躺在驿城官房软软的床榻上,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想有朝一日,自己挣个五品武德将军,给妻子和家里纳鞋底纳瞎了眼的老母亲拼出个五品诰命夫人。 想起自己年幼,还不会用农具就已经知道关云长、岳鹏举和文天祥,最想做那样的人,忠肝义胆、气雄万夫。 他一定不希望,长大后做个阴沟里的贼子。 马茂官走在队伍最前,对小舅子说:“我不想做贼了。” 齐双全没啥反应,只心事重重的说:“都听姐夫的。” 这让马茂官很受宽慰,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询问齐双全为何情绪低沉,只想着下一步打算。 他得考虑怎样才能不被刘承宗砍死。 这事很难。 就在马茂官还发愁时,一脸忧心忡忡的齐双全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说:“姐夫,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昨夜好像有人动过银箱封条。” “有人动过封条?” 马茂官停下脚步,脸色大变,问道:“你看清了?” 齐双全摇头道:“我也不能确定,这才想了好久,怕出事还是告诉你。” “昨天我跟老七开玩笑,看我俩能不能搬动一箱银子,我记得那箱封条上的安字有墨渍像两个点。” “但今天找不到那箱子了,全部都是一个点,老七也看见了,但他不识字。” 马茂官浑身都在颤抖:“让队伍停下了,再找一遍,没有就把箱子打开。” 擅开封条是死罪,开箱自然也是死罪。 齐双全连忙道:“姐夫,万一是我记差了呢?” 他只是担心又没有办法,才把这事告诉马茂官,却没想到马茂官这么大反应。 齐双全却不知道,马茂官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也许这世上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万一这笔银子已经被人挪走,却要把黑锅甩在他身上呢? 这个想法令他如坠冰窟。 “你确定封条被人动过?” 事关身家性命,马茂官沉不住气,围着二十辆马车转来转去,一时间引得同从关中来的官军人人紧张。 等封条可能被动过的事在队伍里传开,所有人都慌了。 人们围着银箱从窃窃私语到怨声载道。 在地势陡峭的羊肠深谷中,在墚塬连绵的山脉夹缝里,五百个男人因一纸封条惊慌失措。 “打开它。” 马茂官的声音异常坚定,浑身不受控制的发抖,双眼死死盯着银箱。 “姐夫,我不知道,打开封条就……” “不开才死。”马茂官转过头怒视小舅子,语速极快道:“里面没银子,是刘狮子会放过我们,还是能担得起丢失银箱的罪责!” 这段时间他的头脑飞快旋转,这件事从处处看着都很好,变成哪里看着都是坑。 齐双全咬咬牙,伸手去触碰封条,就在他即将揭开封条时,马茂官却抢先一步跳上马车,对周围喊道:“诸位兄弟听我一言。” 四周逐渐安静。 他恶狠狠地擦了把下巴,对众人道:“事已至此,若箱内有银,封条破损我等无以为偿,就分了银两回金锁关,不愿离家的,只说银子被刘承宗抢去。” “愿意离家,就带家眷骗开金锁关逃进陕北;若里面没银子,是长官嫁祸我等,那就随我去投刘狮子,嫁祸我等也不让他好过!” 众人都不言语,谁也不敢起这个头,随后封条被一把扯开。 马茂官重重叹息一声,用力将装满碎石的木箱推翻在地,惊得驮车马儿人立而起。 人群像热油监溅上水,沸腾了。 随后一张又一张封条被揭开,一箱又一箱碎石被倾倒在地。 所有人都傻眼了。 马茂官捂着额头在遍地碎石中踱步,突然猛地抬手:“官银,官银在宜川。” “你们都在这等着我,哪儿都不要去!” 说罢,马茂官只叫小舅子约束士兵,自马车解下四匹马,骑上飞奔着朝北去了。 狮子营就在延安府与鄜州交界等着呢。 相距近二百里,马茂官在沿途翟道、三川、鄜城三个驿站强行换马,中午就见到了刘承宗。 一见面,简直是见到救命恩人的模样。 “刘将军,官银没在这!” 马茂官想走正道的理想再一次破灭,只能跑到刘承宗这寻求帮助。 刘承宗倒没如他想象中那样动怒,只是面无表情让他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来,稍作思虑问道:“要是你想多了呢,兴许兵备道只是想绕过我,不信你们这些关中兵,咋办?” 刘承宗觉得这个可能性大。 如果张允登是想拿这个陷害马茂官,没有道理。 要不是昨天见到,张允登甚至不知道马茂官是谁,又为啥要陷害他? 若为甩锅,直接甩给狮子营就好了,刘承宗这么大个的金字招牌,参将都打没了俩,抢些银子过分吗? 根本没必要搞出这一套东西来陷害马茂官这种小人物。 刘承宗觉得这事最大的问题,就是张允登没料到,一件工具居然长出了自己的思想,敢擅自将封条揭开。 比起这事本身,刘承宗更在乎,张允登为何要这样做。 正常来说,张允登应该对延川不放心才对,毕竟他上次就在延川打败了艾穆。 可张允登却故意让出延安府城,专门往宜川、延川一线行走。 刘承宗有些不明白,为何如此? 是有人泄露了情报? 但是不应该啊。 刘承宗左思右想,他在运银队里只有马茂官一个内应,马茂官总不至于自己暴露自己。 何况就算张允登知道马茂官是内应,也不应该继续让他带队前进,而且还要专门看看,劫粮的是不是自己,是的话就让马茂官等人放弃抵抗。 这很奇怪。 刘承宗猜想,是不是延安府父兄与杨先生架空张辇的情况,已被官府掌握? 那么延安府可就不安全了。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有塘骑来报,说在西南边的直罗镇,李老柴带兵往西走了,说反正这银子也没他的份儿,他要去庆阳府攻打合水县。 刘承宗也想去,他的粮草不多了。 不过眼前还是过这村没这店的银子更重要一点。 再仔细思索,并不认为这对他来说算坏事,至少这种情况能说明官府暂时没有埋伏他的想法。 最多最多,这只是让他背个黑锅。 否则张允登也不必在路线上瞻前顾后。 恰恰相反,还是个很好的机会。 现在运银队有两支了。 一个人短时间只能劫一支,刘承宗把鄜州这支运银队劫了,那艾穆的家丁就可以去把宜川的运银队劫去。 想到这他的心情还挺高兴,让曹耀带冯瓤哨先行向东,再派杨耀带王文秀去往鄜州,确定马茂官口中所言俱载碎石的银箱。 至于他自己,则留守中间,看两边哪里会出问题,出问题他就尽快驰援。 次日,狮子营先确定了马茂官没有说谎,这才认真宽慰马茂官,应允晚些时候若能事成、真有十三万两的情况下,照旧赏他全队一万两。 不过需要他自己想办法弄金锁关的事,等家眷回来,狮子营照旧为他提供些田地。 刘承宗是不知道马茂官的心理斗争,反倒觉得这人还行,就算都这样了,还知道来找自己。 旋即狮子领部下北移府城外,而后向东行去。 若南边是假的,他也能以最快速度驰援东边; 他隐约觉得,十三万两的巨款,朝廷派千把号人看护是不少,但若把马茂官这批人去掉,只剩不足五百人,这笔银子只要被盯上,那就几乎等于没了。 朝廷应该还没富裕到这个程度。 路上他还是很疑惑,官军从哪来的分兵勇气,自己前些时候才在延川活动过。 马茂官启程的第二日傍晚,刘承宗抵达延长县,第三日抵达延川县,远远瞭望着通向延长县的道路。 第四日,北边的贺勇来了。 而此时远在榆林镇的延绥巡抚洪承畴,也收到来自张允登的求援消息。 洪承畴是六月刚上任的延绥巡抚,不过此前在陕西任职多年,对边塞将官倒也熟悉,只不过暂时顾不上这事。 他和杜文焕都顾不上,正忙着请王左挂吃饭呢。 这消息是贺勇带来的,贺勇过来劝他说:“狮子,你可千万别被招抚了,如今王左挂被留在绥德,还是抢掠无度,延绥巡抚洪承畴不是个眼里能揉进沙子的人。” “不是眼里能揉进沙子的人,那是啥意思?” 贺勇小心翼翼看了左右两眼,随后低声道:“北边正在调杜文焕南下,我听将军说,王左挂再这么劫掠下去,可能性命不保了。” 贺勇的意思是,延绥镇正在向绥德派兵,鱼河堡在绥德北方,狮子营要小心了。 万一杜文焕办完王左挂甚至不办王左挂,直接率军南下,贺勇可来不及报信。 刘狮子在塘报邸报上已经看见陕西诡异的情况了,三边总督是有意以招抚为主的人,而洪承畴是一个以消灭为主的人。 他们俩人已经谈不上暗斗了,就是明争,一个要抚一个剿。 等刘承宗率军抵达延川,曹耀派去南边的塘骑还都没有回话,甚至让刘狮子以为自己走岔路了。 不过好在第六日,前锋塘骑终于和来自鄜州的官军斥候撞上了,在一个叫云岩镇的地方,双方展开战斗。 官军有四百余人,狮子营率先抵达战场的只有魏迁儿的百余塘骑。 但魏迁儿这些人也算身经数战,完全不比鄜州官军实战经验差。 随后刘承宗率百骑家丁策马赶至战场,登上山头端着望远镜瞭望。 这里的地势,是河谷自西北流向东南,西岸稍稍宽阔,有百余步;东岸更为狭窄,只有六十余步。 运银队的官军似乎上午在河东岸借山壁遮阳。 这会正利用数十骑在河岸掩护,把马车护在正中,步兵于外侧穿戴铠甲、试图抢先渡过浅到小腿的云岩河。 而魏迁儿的塘骑则在河东、河西的几道山梁上,以多打少的把官军塘骑撵下山梁。 刘承宗看这态势就乐了,前些时候他还在心里盘算,夏季气温决定了战争的形态,就是拓展军队的可控制区域、活动空间。 让披甲士兵有机会分队轮换,补充水分、得到休息。 这会儿官军的动作提醒了刘承宗,他忽略掉了白天非常重要的一点,太阳。 盛夏的温度与刺目日光,会让着甲步兵快速脱水中暑、也会让弓箭手的瞄准变得困难。 时间已过正午,太阳向西边落去,所以谁抢占了河流西岸,谁就能为下午的战斗赢得先机。 眼看后面的部队还在行进,抵达战场还需要一点时间,刘承宗对家丁下令道:“传,家丁队披甲,骚扰他们,不准他们渡河!” 下达了这条命令,刘承宗又对钟豹补了一句:“樊三郎留在这。” 两队家丁的队长欣然领命,军士们穿戴铠甲,随后策马列阵,在顶盔掼甲的樊三郎满是羡慕的眼神中,自战场东北方涉水渡河,自西岸向南面战场驰骋而去。 “将军为啥不让我去?为啥呀,我都练俩月了!” 练了俩月在骡子背上睡觉? 整个家丁队都把磕头三郎当成块宝贝,这个小东西要是在战场上被打死,他的家丁队能直接朝敌阵冲锋。 刘承宗瞥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面无表情观察战场,语气认真:“你能保护我。” 樊三郎小脸儿憋得通红,硬是被这话顶得说不出话。 她可不是魏迁儿刚加入狮子营那种大傻子状态,第一天就想找刘承宗单挑。 她早就打听过了。 刘狮子的武艺能在营里排第几,这事不太好说,人太多了,也没比过。 但人们公认的是,在狮子营早期的井家沟一战,刘狮子凭弓马娴熟一个人让溃败变为大胜。 樊三郎特别想问问:你还用人保护? 最后被气笑了,哼出一声,乖乖站在旁边,听刘承宗给她讲解为何要抢占西岸。 官军也发现了这支奔驰而来的马队,连忙也让队伍里数十骑加紧渡河,以抢占河岸阵地,让部队转移过去。 韩家兄弟所率左队隔五六十步,拉开横队将羽箭向河岸投射。 右队则环伺于他们身侧,三五骑一组,伺机与奔来阻拦的敌骑接战,间隔六七步,举铳放出阵阵硝烟。 第一百七十章 黄龙山 午时已过。 太阳把大地烤得火辣,光秃秃的黄土地烧得像块铁板,给远处蒙上一层低低飘浮的雾。 没有一点风,空气都被烤稠了,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张允登在阵中愈显急躁,即使没穿铠甲,他的衣裳前胸后背也已经湿透,更不必说那些顶盔掼甲的军士。 上百名官军解了铠甲,大口向口中灌水,就连伤兵,也被热得没有哀嚎的力气。 窄而浅的云岩河上,二十余具人马尸首阻断河岸,让他们更难向西渡河。 有人在对岸高呼:“投降吧,我们都是家丁,只为求财,不要你们的命!” 西岸的马兵一样不好受,刘承宗没有向西岸增兵,把四哨战兵屯在周围山谷遮阳,他们的主要防御方向是北边。 运银队已是瓮中之鳖,向南向北,结阵难以移动、散了不是对手,短时间地形宽度也让他们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家丁马队间隔百十步远远吊着,就能让他们进退两难。 甚至连求援都做不到,几次试图突破防线的战斗,让他们损失了二十余匹战马。 报信的人少了,难以突破家丁与塘骑的防线;报信的人多了,又会干脆被家丁马队吃掉。 再等一个时辰,这些人都得虚脱。 相较而言家丁马队就自在多了,一些人在西面山下脱了铠甲休息,偶尔十余骑去边上放放箭,更多时候两边只是在烈日下对峙。 比起他们,刘承宗更担心屯兵绥德的杜文焕南下。 就连他们从山西永和县往杏子河运些银子,都知道要先联系一下,确保道路通畅,并派人接应。 更别说完全掌控地方的官府了。 在刘承宗看来,榆林镇一定会派遣官军南下。 这两天刘承宗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榆林镇会派多少官军南下。 俗话说知己知彼,经过去年的战斗,有艾穆等人逃回榆林镇,他相信狮子营的兵力情报在榆林已经不算秘密。 杜文焕应该认识到,单次动员三千以下的兵力,很难剿灭狮子营。 他估计官军再次进剿兵力,至少不会低于四千。 榆林镇原本额定兵力八万余,实际兵力六万,而经历欠饷逃兵、勤王派遣之后,实际兵力也就四万。 再算上砸在狮子营、王嘉胤手上官军。 这些兵力短时间难以得到补充,还要守卫边墙数不清的墩堡,榆林镇本身能动员的兵力也不多了。 望着山谷对峙,刘承宗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眼太阳轮廓,对樊三郎道:“你会学说话么?” “学说话?” “对,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记住,然后沿河谷跑到北边给曹哨长传信,让他派个机灵点的人去绥德,把这些消息告诉王左挂。” 樊三郎点头应下,就见刘承宗拿出随身携带纸币,边写边道:“告诉王左挂和混天王,让他快逃,他快死了。” 樊三郎瞪着眼睛吞咽口水,把这话牢牢记下。 “榆林原有额兵八万,实兵六万,经去年逃兵、鏖战、勤王,目下兵力不多于四万。” 刘承宗是担心曹耀的人拿着信去榆林,回头王左挂那边的人再不认字,所以必须有口信。 原本他对贺勇所说王左挂再闹下去会死,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一来他投降官军,二来他抢掠地方,这俩事加一块,被杀了也无非咎由自取。 但经过这两天的思虑,他发觉王左挂会被杀,几乎是必然。 “狮子营先后歼灭官军千五百、两千七百,杜文焕再发兵,必以五千之众南下,榆林没这么多兵。” 问题几乎是明摆着,本身榆林镇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兵看着王左挂? 官军要南下,敢不敢着兵力众多、桀骜不驯的王左挂在他们背后? 要打刘狮子,官军只能先杀个王左挂祭旗。 樊三郎骑马跑去报信,狭窄河谷即将再次发生战斗。 韩世盘休息结束,率三十余骑自战场西北向河道逼近,使官军阵型发生混乱,人人忙着披挂穿甲,持三眼铳、鸟铳的官军调动向北。 等他们把铠甲穿好,韩世盘带人在西北的上游饮马。 精神紧绷的官军不敢放松,他们等了很久,直到热得受不了,才逐渐分批把铠甲脱了。 然后韩世盘让手下数骑开始穿甲,官军刚脱下的甲胄,再次穿在身上。 他们不敢不穿,韩世盘这帮人来去如风,还能在六十步把羽箭打进阵中。 而且还有几个使用鈚箭的射手尤其精准,不穿铠甲就只能等着开肠破肚。 比火枪打得都准。 可是等他们穿好铠甲,韩世盘却也只是让那几个穿铠甲的骑兵,隔百余步虎视眈眈。 折磨。 官军甚至尝试挖掘壕沟据守,可是运送银两并未携带挖掘工具。 顶着狠毒烈阳与马队威胁,穿铠甲挖壕沟,赶在壕沟被挖好之前就得先把他们自己累瘫。 只能分批躲在马车狭小的阴影里休息。 他们只想撑到晚上。 经过接近一刻的对峙,披挂铠甲的官军栽倒俩人,剩下的也受不了了,看韩世盘等人没有动作,又一一把铠甲脱掉。 韩世盘那几个人也在脱甲,他们也被捂得受不了,脱了铠甲大口饮水。 但后面的人不一样,刚才没有着甲的马兵此时尽数披挂,返身上马向官军阵中奔去。 砰砰! 惊慌失措的官军阵线外侧,长时间准备状态精神紧绷影响了铳手,突遭惊变让他们无法依照军官命令射击。 数十支三眼枪、鸟铳匆忙射击,上百颗铅丸自硝烟里喷出,不过距离实在太远,一次齐射几乎被浪费掉。 刘承宗只看到有一匹战马吃痛立起,随后像没事一样继续冲锋,另有一名骑兵在马背上栽倒下去。 战马没了主人,跟随马群跑出几步,又返回栽倒的骑兵身边。 没过多久,那骑兵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在铠甲上抠了半天,才慢慢悠悠立起,牵上马儿向西岸慢慢走去。 剩下二十余骑躲过一轮散射,策马张弓,在六十步距离中朝官军阵内打放三箭,几乎将其军阵一面射倒一片。 随后在官军弓手射击下被驱赶离去。 但另一边的钟豹也没错过大好时机,率队自西南驰击至河对岸,打出一排铅子。 不过他们没左队的射程优势,佛朗机手铳的射程还是太短了,数骑在进攻途中就被官军的箭矢逼退,只有十余骑在官军面前放出铳来。 但效果也不错。 火药兵器在近距离杀伤力很足,只要打准,就有很大几率能让人失去战斗力。 刘承宗过去见过一具被火枪打死的尸首,铅子从肚子进去,后背的伤口比前面还大。 铅丸很容易变形,大多数时候,它的火药力量足,打进身体会直着穿透。 但它斜着碰到骨头,或穿透质量不好的铠甲,就会变形甚至碎裂,造成更大伤害。 这东西最大的问题就是装弹麻烦,射击麻烦,并且给使用者带来更大的危险性。 稍加训练的人和火枪,等于物美价廉。 一百名使用弓箭三个月的士兵,很难比得上一百名使用火枪三个月的士兵。 这是战争的趋势。 想到这,刘承宗也不禁叹了口气。 他生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更好的火枪,意味着一种可能。 像他这样的传统武人,十年如一日精进武艺,本该无可争议地主宰战场,却有被一颗铅丸带走的可能。 这事搁在古代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韩世盘的马队撤离到西面山阴,韩世友再度率马队重复这一过程。 承运骑着小马,带辎重队十几名士兵赶着小驴车,从西边山道慢悠悠过来。 留下几匹更换的战马,卸下一捆捆羽箭,把负伤家丁的铠甲除去,搬到驴车上又慢悠悠拉走。 整个过程格外从容。 从容到让官军崩溃,刘承宗在望远镜里看得分外清除,阵中穿官袍的官员拔剑自刎,整个军阵分崩离析。 这支官军没因魏迁儿抢占山梁遮蔽战场崩溃,没有因钟豹手铳马队的排铳崩溃,更没因韩世盘韩世友每次冲锋过来射三箭、退走射三箭崩溃。 却因为承运的补给崩溃了。 承运还没走远,一脸蒙圈地看着官军哗变,阵型刹那散开,有的往南跑,有的往西跑,跑过来就投降。 他挠挠脑袋,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次他们没有招降、没有发放路费和伙食,留下官军所有兵甲物资之后,故意让人说出他们是艾穆的家丁,随后放他们离开。 刘承宗打马从山坡上下来,探查过伤兵的伤势,有铠甲护着都问题不大,但有俩人中暑。 绝大多数家丁都被这场风险很低的战斗拖得筋疲力尽。 但是收获很值得。 马车上整整齐齐二十只大木箱,刘承宗扯开封条打开一只,日光下整整齐齐的银锭闪得耀眼。 他把一只银锭拿在手上翻过来,官银很大、分量很足,底儿上印着二十五两的字迹。 辎重哨从山里出来,牵上银车,等待良久的辅兵一拥而上,借着云岩河给官军死去的战马取皮、屠宰、切肉清洗。 直到这时候,承运还是一脸蒙圈,凑到刘承宗身边问:“哥,他们咋突然就败了?” “因为你呀。” 承运瞪大眼睛,摊开两手说不出话。 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人坚持一件事非常容易,比如坚持站着不动,只要有希望。” 刘承宗朝空无一人的河东岸指了指:“他们的希望是什么?是把战斗拖到夜晚,把家丁马队的弓箭耗光,一人两壶箭,也就才三十几支。” “箭总会用完,他们并不怕没箭的马兵,但你来了,带了箭和马,他们发现无法拖到黑夜,自然就溃了。” 承运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干的事这么重要么?” “辎重哨非常重要啊,我们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官军没有良好的辎重。” 大队向西部山区行进,他们要找个能遮阳的地方休息,并在接下来找到适合栖身的地方,完全消化掉这场战斗所获物资。 绝不浪费一点肉食。 狮子营七哨沿云岩河在沟壑纵横的墚塬上分哨而行,隔沟壑而望,铺开纵横数里。 承运给刘承宗推荐了一个好地方。 就在云岩河上游,有处狭窄溪谷,其地属甘泉县,但与延安城仅有小路相通,并未官道相连。 因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过去人烟稠密,不过自旱灾以来,百姓跑得跑,留下的居民并不多。 名字啊,叫南泥湾。 刘承宗一听这名就乐了,当下决定带兵入驻此地瞧瞧。 他脑子里那份记忆在对他疯狂讲话,一连串的记忆蹦出来,就为证明开垦这里能自给自足。 承运也不知道他为啥听见名字这么高兴。 越是沿云岩河向上游走,刘承宗越觉得这地方合适屯兵,这条河谷从宜川向西之后,大体上就呈东西走向,每当河水向南北分出支流,就有三五里长的河谷。 如今河流两岸多数荒芜,但能看出从前的田地痕迹,不过与之相随的也是越走越荒凉。 这里已经属于黄龙山了。 他们在河谷东边宿营一夜,辎重哨的士兵收拾肉食,刘承宗则派人给各哨长传达消息,让他们找人。 找最早在老虎腰参加队伍的贼兵。 还真让他找到一个,在高显的右哨,姓霍,外号霍先锋。 霍先锋说以前这条河谷从金盆湾往深了走,住的全是人家,但后来李卑击溃他们那次,贼兵在山谷里被撵得到处乱窜,百姓也因此都逃到山外。 如今山里就没人了。 为证明自己的话,霍先锋还带刘承宗去看了一处临近河谷的堡寨,说那是以前住在这的百姓修的。 一路上,刘承宗都盘算着这条河谷能开垦出多少田地。 等到第二天夜里,他把上天猴找来,对他道:“你看这边,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啊,位置也不错,够休息几日了。” 刘承宗摇头道:“我不是说休息几日,你看,延安府城在这,我们现在在这。” 他在舆图上划了一条线,南泥湾在府城东南,杏子河在府城西北,两个地方刚好把延安府城夹在中间。 他说:“我的意思是,招募流民把这条河谷开垦出来,怎么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弄巧成拙 刘承宗打算把这里把金盆湾更名为狮子湾。 上天猴带了几个会种地的辅兵,沿河转了两天。 给刘承宗口述了一份关于云岩河一带开垦荒地的报告。 总的来说就是两句话。 第一,太神奇了。 第二,他们可以养马了。 为啥说可以养马呢,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种植牧草和打猎,但不适合活人。 指望靠这片土地自给自足,上天猴说:“两万人花费五年时间。” 云岩河发源于南泥湾西南二十里的九龙泉,河水向东北走至南泥湾低洼地带,分为两股,一股向西北流去二十里、一股向呈弧形由东北转向东南。 这样的地形,从发源地经南泥湾到金盆湾,特别适合存水。 陕北别的地方旱它也旱,别的地方不旱了,它就该涝了。 涝完地下水位高,把地下水的盐分带到地面,等水分蒸发,剩下的就是盐。 有良好的灌溉,这可以广种薄收;修渠灌溉、排水做不好,不能把存在土地里的盐分洗走,长时间下去这地就饶不了荒。 荒上一两年,下雨是烂泥滩,涝完了就是大片板结的盐碱地,更不会有人来开荒了。 对陕北会开荒的农民来说,哪儿都不缺地,缺的是水。 但这块不缺水的土地开荒又太需要人手,不是一两户人就能开出来的。 至少要四五百户齐心协力,有修渠的能力,才能在这开荒。 可开荒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户人开荒,就意味着家里要有够用一年的存粮;五百户开荒,就要有五百户够用一年的存粮。 上天猴对刘承宗解释完土地情况,撅着嘴摇摇头道:“住这的百姓说,开春地气一冒,满地白的,脚丫一踩一个印,将军,这恐怕不行。” 刘承宗缓缓颔首。 他盘算这的环境,必须承认,狮子营目前并没有开垦这片土地的能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目标太大了,哪怕这座夹在黄龙山和崂山中间的河谷人迹罕至,杜文焕只要南下,也会循着踪迹来找到他。 不过这里的开垦早晚也要做。 刘承宗心想,这的前景确实不错,比杏子河王庄要好。 杏子河虽有万余亩田地,但收入多为佃租,那边今年收的麦子,基本上也就是自给自足。 而且整个杏子河那么大的地方,都是投献百姓居住,农业上很难继续开拓,倒是矿产、石料人手足了还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 但同样问题是人手足了,本地产出的口粮就不够了。 而这片他打算叫狮子湾的谷地,好就好在能开垦利用的地方多,战乱一来这地方没人了,开垦出来就都算他们的。 开垦的先决条件,是准备两万石粮食。 实际上就算不开垦,他也得准备好几万石的粮食。 夏天已经到了,冬天就不远了。 他发现对狮子营来说,最害怕的事不是官军征讨,恰恰相反,最怕官军把他们忘了。 哪怕忍饥挨饿,那些为朝廷效力的将军们,也要千方百计,把所剩无几的粮食送给他,还会给他带来鲜活的肉食供应。 就靠这些活菩萨,本来要吃两斤的大肚汉,吃点肉干再吃一斤粮就饱了。 所有人都是狮子营的活菩萨,只有杜文焕是个大坏蛋。 气得刘承宗特别想写一堆大字报,向杜文焕汇报,杜大帅你再等等我就给你抢够一万两了。 写到榆林城墙上! 刘承宗打算想想办法,秋天把渠修出来、把地犁平,这样明年春天地气上升,就能刮取板结在田地上层的盐硝。 刮完开渠猛灌七八天,把盐分冲淡,可以种棉花。 刮出来的盐和硝让刘家庄那个鞭炮匠淋炼,既能出小盐、也能出硝。 不过刘承宗这会其实已经知道哪里有硝了。 关二爷的老家山西解州,那地方有盐池、硝池,不过硝池里生得是芒硝,做火药的硝得去解州的山里取,盐硝矿。 刘承宗在狮子湾歇了两日,给部下分了四万九千余两银子、依照承诺给马茂官留一万两。 随后让各哨长分队领兵,去延川一带的村庄花钱。 他则和曹耀率部分亲信,把营部算上霍家庄所获近九万两分为四份。 一份留在营部带着,一份运往钻天峁父亲那,一份运往杏子河大哥那。 最后一份,他和曹耀在狮子湾找了个山洞埋了。 这笔钱,要留作狮子营的再启动资金。 万一哪天被打散了打没了,有这笔钱在,别管还活着是谁,再起总能容易点。 埋银子时刘承宗还和曹耀说:“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就来这把钱挖出来,拿这钱招兵买马,接着跟朝廷打给我报仇。” “可算了吧,你还是好好活着,你要没了,我就不干了,拿钱回黑龙山生娃。” “生六七个娃”曹耀笑着哼出一声:“起名叫曹承叔、曹继叔、曹秉叔、曹袭叔、曹延叔、曹续叔之类的,那这钱把他养大,让他们干,我不干了。” 刘承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拿手指指快埋好的箱子:“这么多钱,你就养七个?” “七个够了!”曹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育儿万事不懂问四爷,全奔着四爷养你的样子来,等长大了送他们去七个省,一时举起,先把大明折腾掉半条命。” 挺好的打算。 刘承宗摇摇头,继续埋箱子道:“你说的对,我还是好好活着吧,这事只能靠我们这代人。” 他们如果输了,下一代要干的就是反清复明了。 北方的绥德州。 收到刘承宗派人送来的口信时,王左挂正忙着让师爷写辩白书,要向三边总督杨鹤伸冤,要请总督给他做主。 其实王左挂还真挺冤,在绥德抢劫的不是他,是他没跟着一起受抚的手下,叫克天虎。 他受抚之后,克天虎跟了扫地王张一川,没完没了在绥德闹腾,劝他们去别的地方也不听。 因为绥德春天下雨啦。 去年这个时候,对大部分陕北首领来说,下雨还是个噩耗。 但今年很多人就不怕了,反正就算陕北好点,山西也还旱着呢,大不了转头往山西跑。 其实扫地王张一川在绥德,原因非常简单。 年初上百个反王在清涧聚会。 别人去清涧聚会是为进山西聚义抢劫,张一川去清涧,是为找人投奔。 他当时手下只有几百人,连进屋子的资格都没有。 但别人都还没到他就到了,就盯着第三张空椅子。 他不知道究竟谁会坐第三张椅子,但早已打定主意,他就投奔坐第三张椅子的人。 去之前张一川抢了个村寨,逮出来个教书先生,让人给他讲了一遍水浒传。 把那些人物都记了下来,主要是记排行座次靠前的。 排第一的肯定猛,但官军也待见他,肯定死得早。 张一川觉得不能跟。 排第二的没准就是宋江想争老大的,没准还想招安,把兄弟们都害死了,不能跟。 第三,第三好。 卢俊义那武艺高强能打到最后,咱张一川也不指望混个啥,他就想扫掉世上的脏东西。 所以要投就得投奔第三。 诸多首领在屋里排座次,他就在门口眼巴巴看着,看刘狮子和高迎祥互相推辞。 所以他让老天爷给他选个好大哥。 刚祈祷完,啪叽! 高迎祥一屁股坐在第三张椅子上了。 所以扫地王张一川觉得,高闯王就是他命里的大哥,老天爷安排的,要跟。 清涧开完会,他就撵在高迎祥屁股后头投了。 高迎祥看他人马不多,就让他自己选,是跟着自己进山西,还是在陕西发展发展乡党,给守个后路。 张一川一听断后,寻思大哥是把我当英雄了啊,那就守后路吧。 后路一守,坐第一把交椅的老大还没死呢,老二就他妈招安了。 老三还被冰雹砸失联了。 一下子让张一川不知何去何从,本来打算抢两场混个肚儿圆就离开绥德,谁知道招安的王左挂还喘上了,还敢指挥他。 一气之下,张一川不走了。 说他就钉死在绥德,看这招安的叛徒能怎么样! 王左挂能怎么样啊,他啥都干不了,手下不能打的在逃亡路上就没跟上,能打的招降以后也快被官军散干净了。 官军在前边散他的精兵,扫地王张一川就在后边招。 现在张一川跟克天虎俩人手下人马加一块都四五千了。 刘承宗不往绥德送信还好,这口信一送到,把王左挂委屈得光想哭。 “刘狮子说的在理,可绥德闹腾的不是我啊,官军杀我有啥用!” 说归说,王左挂觉得自己真要想办法逃跑了。 若非刘承宗这封信,王左挂觉得自己跑不跑其实在两可之间,他确实不太想接着闹了。 别管朝廷给他个啥官职,哪怕把他派到辽东去打东虏都无所谓,反正打谁不是打。 打东虏最多也不过是个死,陕北起兵的,有哪个是怕死的。 但洪承畴让他跟着打义军,王左挂觉得不行。 道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打东虏死了,还能做个英雄,他个农民军首领,招安了打农民军首领死了,那他算个啥? 何况就以他这点人马,打的过谁呀? 王嘉胤?那绝对打不过,官军都够呛能打过,更别说他了。 高迎祥?那也够呛能打过,听说高迎祥在山西吃得挺肥。 刘承宗?可算了吧,绥德以南起家的首领,就没人比刘狮子强。 说起来也真奇怪,他个从延安府城起兵的,手底下咋就聚了那么多边军。 洪承畴也没说啥。 王左挂就没细想,但这会听送信人转述刘承宗的分析,他意识到自己在官军那是个必须要死的人。 他终于明白为啥给官军解释,现在作乱的不是自己,洪承畴却不听。 官军要南下,他在这活着就有号召力,再起兵克天虎和张一川还能跟他连兵。 官军肯定不想看见大几千人马,趁他们不在攻打榆林镇。 这如果要是必须死,那还在这等什么? 王左挂准备行动了,不过他的行动不是逃跑,而是让人找官军给坐镇榆林的洪承畴送信,说他想通了,以后就跟着洪巡抚镇压农民军。 谋个升官发财。 榆林那边两天没说话,直到第三日,跟杜文焕移营绥德的游击李明辅来了,问他:“想开了?” “想开了。” “谁让你想开的?”李明辅问:“前几日从清涧过来的,那是谁?” 王左挂愣住,差点就想拔刀了,强忍担心道:“清涧老家的,说我归降朝廷,乡人都挺高兴,不怪我了。” 游击将军李明辅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这才看着王左挂道:“那就这样,你暂归我营下,精简人马,过几日出兵,巡抚大人视你杀贼收效,给你官职。” 王左挂心说这洪承畴好狠。 视杀贼收效给予官职,那就是说镇压农民军杀得越多,给的官职越高。 他问道:“出兵是打谁,没准我认识,能帮朝廷把他说降……朝廷不是也要招抚么?” 李明辅本来都要走了,听见他这话又顿住脚步,奚落地笑了一声:“哪儿有那么多粮食招抚。” 说着李明辅像想到什么,问道:“响应王嘉胤的李老豺你认识么,他手下的人呢?” 李老豺? 王左挂摇摇头:“不熟。” “刘承宗你总该认识吧,我听人说你们在清涧见过。” “见过。” 这次王左挂倒是把头点得利索:“见过一面,挺年轻的小娃。” 李明辅脸上的表情冷了:“就是你口中这小娃,打没了四千多官军。” 王左挂心说这不屁话么,刘狮子啥本事我还不知道? “是挺厉害。” 他附和着说了一句,猛地闭嘴看着李明辅,随后才小心问道:“将军,我们不是要去打刘承宗吧?” “你别动什么歪心思,有的是人看着你,而且宁夏的贺总兵要提兵进延安了,你好好准备准备,两个总兵都看你本事呢。” 王左挂行礼应下,心凉得像塞了块石头,心脏在胸膛里一抽一抽。 他本来想借此机会让官军放松警惕,好让自己跑走,哪知道官军马上就要出兵了。 他打不过刘承宗,更打不过俩总兵。 这下子,可就弄巧成拙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撤退 马茂官的人打破了金锁关,带出家眷后一路北逃。 他把小算盘打得挺响,抢了官银刘承宗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不敢跟狮子营呆在延安。 所以取了银两,他就说自己要去庆阳府。 刘承宗也正为粮食发愁呢,乐于见得别人跟他分开,反正马茂官这连上家眷上千人,狮子营也养不起。 万万没想到,马茂官往庆阳走了才一天,就被逼回来了。 “刘将军,李,李老柴没打下合水,固原要派贺虎臣来征讨。” “贺虎臣,贺虎臣也来了?” 刘承宗刚到延川接上自己的散财童子们,突然听说这个消息,他沉吟着贺虎臣的名字,觉得味道不对。 陕北的味道不对。 刘承宗知道贺虎臣,他和兄长刚投军那年,延绥镇总兵官还是平定山东白莲教的杨肇基,贺虎臣是延绥镇的副总兵。 去年他离开军队,贺虎臣在追击武都起兵的逃兵周大旺有功,升任了宁夏总兵官。 这是个延安府、延绥镇非常熟悉的宁夏总兵。 延安府的两条主要官道,一条是从庆阳府的合水县向东抵达鄜州直罗镇;另一条是从延川向北经绥德州抵达榆林城。 如今李老豺在西边围攻合水县,收到贺虎臣即将征讨的消息,李老豺向东撤退,贺虎臣就会带兵进驻延安府。 北边的杜文焕则屯兵于绥德州。 延安府的大官道就这两条。 刘承宗对这局势非常熟悉,这和去年几乎一模一样,无非是参将李卑换成了总兵官杜文焕;游击将军伍维藩换成了宁夏总兵官贺虎臣。 “这他妈的!” 曹耀急得满地打转,挠着脑袋道:“我还想回黑龙山住几天呢,早不来晚不来非这会来!” “回,快回,今天晚上连夜回。”刘承宗喊樊三郎去牵马,对曹耀道:“我们马上回去,让我大和我哥悄悄从钻天峁、杏子河撤进云岩河的狮子湾。” 曹耀面上一愣:“什么意思,你觉得延安府城不安全了?” “我不知道,但官府不是傻子,肯定有能人知道延安府城有问题。” 刘承宗摇摇头,延安府城脱离朝廷控制已经一年了,从前几天张允登分开运银队,他就觉得官府已经知道延安府城有问题的事。 不论张允登的猜测是什么,都绝对认为延安府城跟刘狮子脱不开干系。 当然刘承宗做梦也想不到,张允登是认为知府张辇养寇自重。 樊三郎把红旗牵来,刘承宗和曹耀当即奔赴府城,当天夜里面见父亲与杨先生,陈述目下得知的情报,让他们在家丁带领下悄悄迁往狮子湾。 说实话俩人有点舍不得,不过也心知肚明,一旦官军怀疑,延安府他们守不住。 别说刘承祖的精锐兵力都跟着杨彦昌去勤王,就算没去,刘家两营也无法在四通八达的延安府城对付俩总兵官。 当天夜里,从杏子河到钻天峁,整个地方都在大迁徙,重要的人物被从家里带出来,沿山路向崂山里的狮子湾转移。 钱粮,则因山路走不了大车,由刘承宗带着走大道运往东边。 还有部分钱粮不易带着,则干脆动员了延安卫。 杏子河那边的,由塞门千户任权儿,拉进了塞门千户所。 府城附近的,则让石万钟、陈汝吉、鲁斌他们拉进延安卫。 延安卫的南关围城则连夜挖坑,把那门一千五百斤的铁红夷炮埋到地下。 刘老爷派人往各个村庄跑,传达今年夏粮能往后拖就尽量往后拖的消息。 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撤退。 不过他们并不担心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的事,这不是担心能决定的。 而由胜负决定。 他们赢了或者官军撤走,延安府还会恢复从前的样子,延安卫和塞门千户所依然会听命于刘家人。 他们输了或官军常驻延安府,那大家自然都是官府的人,朝廷让干嘛就干嘛。 整个夜晚暗流涌动,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察觉到事情发生变化的不是别人,是延安知府张辇。 第二日张辇照常从府衙后面的知府宅邸走出去上班,发现他的亲信们都顶着黑眼圈,一个塞着一个憔悴。 然后在接下来整下来整整两天的时间里,张辇听到别人跟他提到最多的事,就是问他朝廷欠的俸禄啥时候发。 很奇怪啊。 张辇一向引以自傲的,就是府城官吏都是铁打的。 拖欠俸禄根本不叫个事,去年冬天府城收了七十两的税,他截留五十两分做俸禄,分给大伙,只发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薪水,官吏们还都很振奋。 今年这是怎么了? 张辇觉得大家似乎都有点懈怠。 后来他听人说,城内的粮铺关张了。 只不过在他收到这消息时,还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将军,李老豺派人来了。” 在延川营地,韩世盘前来通报,马茂官便带着李老豺的部下前来。 这流贼小头目看起来累得够呛,进了营地休息一会,还是断不了地喘粗气,上前拜倒道:“刘将军,小人是李老豺手下钻山虎,我们要从合水撤退,头目派我来求援,知道将军部下精锐,希望能在直罗镇接应。” “接应?” 刘承宗回头看了一眼舆图,从合水县穿过子午岭,抵达鄜州直罗镇只有二百里路。 从延川到直罗镇,却有四百余里路。 见他沉思,钻山虎道:“首领愿意出谷粮三千石,请将军发兵。” 三千石谷粮不是小数目,但刘承宗还是摇了摇头,他指着舆图道:“我的兵现在出发,疾驰二百里,也只能到宜川,你们跑二百里就到了直罗镇。” 狮子营过去不是接应,是累得像死狗一样,伸脖子等贺虎臣杀。 钻山虎连忙摇头道:“不是将军,贺虎臣追得不急,我们粮队在前面、兵在后面,他就只远远吊着,五日之后,我们才会到直罗镇。” “远远吊在后面?” 钻山虎解释道:“子午岭山路狭窄,他兵马铺不开,就只在后面吊着,中间有个张家湾,那能铺开人马,首领打算在那挡他们一阵,但逃到直罗镇,我们就没力气了。” “贺虎臣有多少人?” 钻山虎道:“马兵千余。” 刘承宗不信。 总兵官率领千骑出阵不奇怪,也很合理。 但率领千骑进延安不合理。 来延安府就是对付他刘狮子,而对付刘狮子,仅用千余骑,这不对。 除非是杨鹤征调的急,贺虎臣仅领千骑先出,那么在追击李老豺过程中放慢脚步,就容易理解了。 很可能他正在集结兵力。 或者贺虎臣不是冲自己来的? 有这可能,但刘承宗不能信。 四天时间,他们大队行进,就算走官道到直罗镇,还是会比较疲惫。 李老豺的兵力情况,刘承宗有所了解,马茂官跟他说过,李老豺去合水县时是三千来人。 “你们打算去哪?” 见他还是没有答应,钻山虎稍显气馁,叹息一声才重新抬头道:“宜川盘山,我们在那有营地,若实在不敌,就退走壶口进山西。” 刘承宗的眼睛亮了,这个时候他才真下决心,打算帮李老豺。 如果李老豺的打算是找个地方据守,那他就不帮忙了。 但知道给自己留退路,刘承宗觉得李老豺的脑筋还行,至少不会拖后腿。 虽说……这时候再聊进山西的事,其实也不那么合适。 京畿地带的后金已完全撤出,勤王军快回来了,山西首当其冲。 “回去告诉李老豺,狮子营帮你们,但未必能准时赶到直罗镇,若赶不到就别在那打,稍加阻击,不让他们脱铠甲,我派人告诉你们,让往哪跑就往哪跑。” 刘承宗看向钻山虎:“能做到?” 钻山虎闻言大喜,扬着笑脸又要拜倒叩首,被刘承宗阻住,钻山虎连忙道:“小人一定把将军的话带给首领!” 等钻山虎回去传信,七名哨长都聚到中军帐里,有人愿意帮忙、也有人不愿帮忙,还有人无所谓,只关注战事,大伙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刘承宗叹了口气:“这是好机会,眼下两路总兵即将会师延绥,陕北诸路反王俱在山西,他们是抵挡勤王军返回的屏障。” “留在陕北的就这点人,我们不帮李老豺,等他败了就是狮子营自己对付两路总兵,到时谁来帮我们?” 曹耀点头称是,但随后就叹了口气道:“直罗镇太远了,我觉得战场应该在延川,我们走二百里,让贺虎臣走四百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形势所迫,必须接应李老豺,夹在子午岭和黄龙山中间的鄜州有大塬,那对他来说最危险。” 刘承宗说着,解释道:“一旦贺虎臣的兵力铺开,哪怕仅有千骑,李老豺也挡不住。” “传令各哨准备吧,钟虎,你的中哨留守延川。” 钟虎才刚起身,闻言一愣,又重新坐下问道:“将军,为啥要留守延川?” “以逸待劳,防着杜文焕南下,延川往北是一条路,往南却有好几条,你的人小心往北看着,一旦绥德官军南下,立刻派人往宜川报信。” 钟虎点点头表示理解了,问道:“那我要不要挡他们?” “这得你自己衡量,能挡得住,就以让他们穿上铠甲为目的挡一下;挡不住也无妨,那就往南撤,不过一定要记得布置些疑兵东进山西。” 这是刘承宗和李卑交战后学到的。 当时他还没那意识,只是付仁喜的假报告误打误撞,让李卑认为他在山西,造成有后顾之忧的模样。 但如今有了经验,就可以人为地创造这种环境。 不过敌人能不能上当、上当了效果又如何,并不是他能控制的。 说到这,刘承宗突然抬手道:“记得告诉付仁喜,先别让他往西运火药了。” 自从付仁喜知道把火药卖给刘承宗以后,那简直是开始了创业,各种想办法搜集火药。 先把永和关的火药库存都卖给他,然后又从临近官军驻地购置火药,还从边上的产硝地想办法买,把永和关守军养得白白胖胖。 只不过刘承宗觉得,他这么干虽然吃得好了,但或许和付仁喜本身的目的背道而驰,他的人如今过上好日子,真到打仗的时候,未必还有多强的战斗意志。 当然了,如果是帮狮子营打别人黑枪,那估计永和关守军还挺能打的。 可能就连付仁喜自己都没发现,他们的根本利益变了。 留下钟虎镇守后路,刘承宗又派人给山西的高迎祥通报一声,往西去秦王庄子给张天琳通报一声,邀他在鄜州见面。 张天琳的部队还是挺能打,刘承宗愿意跟张天琳合兵。 至于张天琳愿不愿意参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随即率六哨三千余战辅兵沿官道摆开,分哨经过延长县进军宜川。 路上他一直在估算,贺虎臣究竟会有多少兵力、战斗在哪里展开更有优势。 如果贺虎臣部少于三千,很可能补给充足,尤其在抵达鄜州之后,那边贼势稍弱。 可以选择拖入延安府,贺虎臣的部队除非抢掠,否则在延安府城绝对得不到补给,甚至就连抢掠,也掠不到多少补给。 但延安府城一带坏处是延河随处都能供他摆开几千人;而且还有可能被北边的杜文焕形成包夹。 而继续拖入宜川,黄龙山中间漫长的山道,能进一步迟滞、疲惫贺虎臣的部队。 并且沿途需要多加驻防。 次日傍晚,他们抵达云岩镇,第三日接近宜川县城,刘承宗开始认真探查地形,搜寻适合作为战场的地带。 同时派遣前哨的杨耀,率军向西疾驰赶路,穿过黄龙山,于山口另一侧探查情况。 第四日,大部队留在黄龙山东面出口修筑营地,进行修整。 很快,前哨杨耀派人回来通报,李老豺的运粮队伍已赶着车辆抵达鄜州,贺虎臣吊在后面的官军数目已经变成了两千四百有余,而且这数目还在逐渐增加。 刘承宗想的没错,贺虎臣确实在集结部队,这才以极慢的行进速度前进。 “给前哨传令,让杨哨长阻敌一阵,随后撤入黄龙山,战场在这边。” 第一百七十三章 手动闹钟贺虎臣 贺虎臣坐在山涧崖上,吃掉最后一块火烧,意犹未尽。 狮子营并非陕西唯一能吃到驴肉火烧的部队。 比起河南人曹耀做的马肉火烧,保定人贺虎臣军中伙夫做得驴肉火烧更为正宗。 看着子午岭中满目绿色,贺虎臣面上极为感慨。 他是个倒霉的,在延绥镇当副总兵时,陕北旱得厉害。 升任宁夏了,去年宁夏也遭了大旱,所以宁夏的部队都私下里叫他贺老旱。 而且那边的问题不止是旱,沙漠比旱灾更可怕。 自他去年就任,整饬边墙,整个宁夏的边军都忙着挑沙。 长城南北遍地流沙,当年长城都修在山上,可如今那边的地势已成坦途,历年积攒的流沙,有两三丈的、有三四丈的。 今天军队出去把沙挑走,明天睡醒沙子全回来了,甚至连扒数日流沙,不及大风吹上一宿。 出门操练车骑皆陷,银川东南走向的连接榆林镇的城墙,也不是被埋住、就是被风沙侵蚀,除了组织军队扒沙毫无其他办法。 其实按说榆林的沙漠压力比宁夏东部边墙要大,但榆林曾在万历年动员军民,沿长城扒了三万三千丈宽度的积沙,以至边墙焕然一新。 宁夏没这样的能力,没人,宁夏诸卫有军民两万九千三百三十七户,却只有五万六千四百余口。 算上民户,平均户不足两口。 根本没有大规模治沙的能力。 宁夏不光兵少、民少,就连宗藩贵族也少。 封地在宁夏的庆亲王藩国,跟山西的庆成郡王相比,简直可怜。 到如今,庆藩只有亲王一位,郡王六位,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六十一位、中尉五十六位、郡县主君五十七位、庶人六名。 生存压力和生育意愿是有关系的。 所以到了陕北,钻进子午岭,其实贺虎臣内心挺喜悦。 “这地方比别的地好多了,再往前能看见秦朝修的直道……李老豺走哪了?” 身侧侍立的家丁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旁崖涧边沿挥舞几下,远处隔沟壑相望的山墚挥旗相应,片刻之后,令旗摆动。 家丁回来道:“将军,塘骑回报,贼子在十三里外吃饭。” “怎么吃这么慢呢,我都吃完了他们还没吃完,有没有点做贼的操守?” 贺虎臣眉头一皱,他觉得不行,再让李老豺吃会儿,今天就没法带手下看秦直道遗迹了,挥手道:“神将军,催催他们。” 游击将军神光显笑着抱拳领命,不多时,其麾下一队内附夷丁披挂上马,沿山间官道奔袭而去。 贺虎臣又饮了点水,在身上挂好披膊,身后家丁卷展令旗传令,麾下在绵延山道驻扎的部队准备起行。 狭长谷道上,来自宁夏的部队兵分数队前行,各队又兵分两批以一里为限,轮换披甲向前,沿山道开进。 每至山口,必有一队兵分两路,一路占据高地、一路披挂探路。 尽管行军繁琐又小心,对他们来说却非常轻松,始终能远远吊在李老豺身后不远。 贺虎臣像游山玩水,一路都慢慢悠悠,一点都不心急。 他在等机会,等李老豺进鄜州的机会。 这支敌军在庆阳抢了不少钱粮,根本跑不快,所以贺虎臣并不担心他们逃跑,当然李老豺如果愿意当个活菩萨跑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又不需要多杀人,还能得到足够战利,这好事上哪儿去捡。 其实这次讨贼出战,是贺虎臣自己在三边总制府请战请来的机会,快到秋天了,他得想办法给手下弄点粮食。 这一年各地边兵哗变得他有点害怕,好就好在宁夏够穷,如果在边墙吃不饱,那当逃兵一样吃不饱,而且饿死的更快。 但太穷也不行,他手下只有一千马兵,里头还有六百匹是从延边内附蒙古部落借来的。 他得弄点粮食,稳定住边兵士气,宁夏边军向来战力强能吃苦,士气稳定挡个北虏不是事。 兵马又这么慢悠悠行进两日,前面李老豺的部队已经临近直罗巡检司,后面终于有安边营的马兵奔来。 马兵裤裆都磨破了,血淋淋的,将来自榆林镇的书信递至贺虎臣手中。 贺虎臣一看,面上泛起喜意,吐出一口浊气。 这封信是前天晚上写的。 杜文焕在信上说,榆林镇精选人马四千,押降贼王左挂部贼兵一千二百,昨日已自绥德启程,预计后日抵达延安府城东部。 他已经派人先去府城为洪巡抚办件事,这事能找到刘狮子的下落。 此次朝廷调集七千兵马入陕北实属不易,一定要借此时机将陕北未降贼子一网打尽。 贺虎臣心想,这不做梦么? 他们可以把今年造反的一网打尽。 有些人,人家还没造反,要等到明年才会造反,怎么一网打尽嘛。 贺虎臣对左右笑道:“好啦,我们可以抓紧进兵了,榆林的杜总兵还是进兵慢一步,他明天到延安府城……再催催李老豺。” “神将军,明日你率大队前进,我带小队进山,前面有条岔路你不认识,能绕到直罗东边,把这帮人击溃,先把粮食拿到手,大后天再见杜总兵。” 神光显抱拳应下,命令传达各队,他的夷丁再次前进,手动催促李老豺快速行军。 这一路上李老豺快被气死了。 饭,饭吃不好;觉,觉睡不好。 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启程,后边的官军全给他记着时,但凡稍有懈怠,就乌泱泱跑来一片蒙古兵,放出几箭来吓唬他。 几百里路,把他手下这三千乌合之众,硬是练得像些样子了。 他们已经完全习惯宁夏边军的行军作息。 双方形成诡异的默契。 就比如现在,李老豺的部队就在原地休息,官军不来挥舞小鞭子赶他,他就不走。 直到后面的马兵前来报告:“首领,宁夏的鞑子又来了。” 李老豺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给各部队下令,大家重新启程。 双方都在等待援军,区别无非是李老豺等的是这一仗的援军,贺虎臣等的是下一仗的援军。 “钻山虎。” 李老豺正好看见去鄜州的部下跑回来,他赶忙问道:“刘狮子在哪?” 离直罗巡检司已经没多远了,再怎么拖,明天也要走到,刘承宗那边没信啊! “首领,刘狮子正在宜川设防呢,派了手下五百人过来,此时在鄜州城南边。” 说完,钻山虎才凑到李老豺耳边道:“还有一千多人,从府城那边来。” “今天能到直罗?” 钻山虎摇摇头:“估计只有那五百人能到。” 李老豺很沉默,面色凝重。 他之所以需要刘承宗抵达直罗,就因为这边的岔路。 子午岭的岔路很多,但前面都不像直罗这么危险。 西边十几里地处处山梁,其中不少都和南边大山路相同,官军随时能从侧面把他包了。 在其他地方包抄,道路狭窄摆不开部队,不必怕。 可直罗东边的道路两侧都是田地,能摆上千步卒。 更关键的是,追兵虽为宁夏兵,将领却是曾任职延绥的贺虎臣,李老豺估计官军认识这边的路。 他们一直这么不紧不慢追着自己,总不会是为给他练兵,肯定是有其他原因。 李老豺边加快脚步,心中思索,刘承宗若不能及时赶到他该怎么办。 硬拼不是办法,尤其不能在山道上硬拼,官军的人摆不开,他手下的贼兵也摆不开。 少数对少数,溃败的一定是他的人。 想着这些,李老豺心里发狠,叫来几名部下道:“往前跑三十里地,往深了找几条沟,钱粮财货不能都带。” “夜里,把粮食一骡一骡全扔到山沟里。” 钻山虎在一旁听着,很舍不得,问道:“首领,那粮食让官军找着咋办?” “扔到山沟里,仗打完,谁活着粮食算谁的。” 李老豺也心疼。 粮食扔山沟,没准打完仗他自己都捡不回来。 可如今形势所迫,只能这么干。 万一让官军得了充足粮草,别说他们要死,就连击败两个参将的狮子营,李老豺都觉得未必能打得过。 “扔,都扔,夜里不能睡了,穿过直罗。” 当天夜里,趁着天黑,宁夏军的塘骑难以看清李老豺的部众。 他寻了几处山墚,把大部分粮食、抢掠的布匹、财货通通推到生满草木的山下。 帐篷也都留在道旁,率队沿路夜行,穿过直罗朝鄜州城方向连夜转移。 待到次日一早,贺虎臣得到去叫李老豺起床的部下回报,差点火冒三丈。 不过他忍住了,愣了一下反而笑起来道:“怪不得这小子叫李老豺。” 旋即宁夏兵尽数启程,不再放松,朝东快速追击而去。 人们常说的四大恶兽,是豺狼虎豹。 在这其中,豺生得的又瘦又小,看上去很弱。 但其凶猛好斗极为灵活,又擅呼朋引伴,绝不会落单,叫起来像人在笑,吼上一嗓子,就漫山遍野全是豺,并且种群在搏斗大型野兽时不计伤亡。 是非常恐怖的兽群。 李老豺的部队披星戴月,没能走出子午岭,只是走到东边的羊泉,那是块南北走向的狭窄大塬。 他们又困又累,再没有力量继续走下去,只能据守塬口与山道,以待援军。 援军还没能赶到,当天傍晚贺虎臣就追了上来。 刚睡醒的李老豺部在山道口上还能稍做抵挡,不过紧跟着山口防线被攻破,宁夏官军用马兵突入塬上,李老豺就力不能支了。 不过率先赶到的援军至,来的既不是杨耀也不是张天琳,而是前些时候刚刚归附刘承宗的马茂官。 三百多名关中兵,家眷都在甘泉县,知道李老豺被追击,马茂官便带兵来帮忙。 但马茂官对这边的路线不熟,远远听见炮声就往这边跑。 跑过来发现是条死路,只能隔着三百步深沟观战,看两边放铳放箭,冷不丁夹杂几炮,还有各种生烟毒火在大塬上通过短炮抛射出去。 把他急得不行,李老豺帮过他的忙,他也该对李老豺有所回报,可这倒霉路是真的走不通。 又绕了一条,发现这次两边直线距离有三里,但中间还是隔了两条深沟,墚上山路呈之字形,在羊泉大塬的东边,要从南到北走完才能绕过去。 这条路的距离……马茂官目测,将近三十里。 单就夹在两条路中间五十余步的深沟,他就过不去。 急的马茂官在山梁上直骂娘,只能眼看李老豺的部下被击溃。 他发现了,官军其实打得并没有多狠,冲进塬上的官军也不多,但声势太足了,一边放炮、一边放铳,还有各种毒烟遮蔽战场。 后边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看见官军从烟雾里冲出来,就一群一群的往山沟、小道里跑。 好在李老豺的人也发现了这条山梁道,亡命般地跑上之字路,他们在前边横着往南跑,官军在后边横着往北追。 马茂官也对部下下令,他们也横着往北接应。 三股兵力,在三条接**行但相连的之字山梁上奔跑。 终于,在相连的山道上,马茂官接到李老豺的部队,他的手下在山梁边沿与转弯处设防,前面火铳鸟铳、后面弓弩据守,虽然仅三百余人,却依靠地形阻住官军的追击。 给李老豺带来重新整队的喘息之机。 李老豺驾着战马差点跌下山沟,心有余悸地上前对马茂官道谢,马茂官道:“还谢啥嘛,快跑吧,东边山里,还得跑两天。” 马茂官说完这句话,看向对面山梁就像见了鬼:“炮炮炮,官军跑来了,快接着跑!” 一时间乌泱泱的贼兵也顾不上什么队形,只能拔腿就跑。 还好他们睡了一觉,又带着马茂官跑了一夜。 等见到在黄龙山口设防的杨耀,二人的模样着实狼狈,麾下兵力也只剩两千出头。 被杀的、俘虏的不少,被击溃的也不少。 李老豺见着杨耀第一句话,就和马茂官见着他第一句是一样的:“跑吧兄弟,就你这五百人挡,挡不住。” 杨耀却没打算跑,他抬手指了指鄜州城的方向:“那边还有八百多人,首领叫过天星,先打一打。” 他看向李老豺道:“官军疯了追,临敌能整队;你们疯了逃,还能整队御敌?” - 注: 宁夏人口,出自万历四十五年刊刻《朔方新志》 庆藩人口,出自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一·宗室之盛》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狭路相逢 杨耀和刘承宗一样,在内心深处都很抵触进山道。 狮子营习惯于穿梭在山峁梁塬之间,但不习惯走子午岭和黄龙山这种大山脉的山道。 那些小山峁墚塬是荒山秃岭,这种大山脉是荒山野岭,两侧都是人迹罕至的未开发丛林,没地方跑。 他最担心的不是贺虎臣所率宁夏兵,反而是杜文焕的榆林军。 到时候西边有宁夏兵、东边有榆林军,把他们堵在黄龙山的山道里,两头都是个死。 面对李老豺敢在鄜州列阵等他,贺虎臣感觉很是惊奇,他就没见过这样的。 两千多人也敢迎着他列阵? 结果不言而喻,稍稍接战,李老豺和马茂官再次被贺虎臣予以迎头痛击。 倒是北边的张天琳、南边的杨耀,虽然兵力少,却各自跟三百宁夏兵打得有来有回,直到中军的李老豺向山里撤退,他们才各自离开战场。 仗打完,看着贼众跑的跑退的退,贺虎臣却没有多高兴。 辎重呢? 李老豺的粮食呢? 没啦! 李老豺往深山里跑了,留下两支兵马在河西道一南一北,在远处眺望他,看着就和贼不一样,都有令旗,明显是由逃兵组成的队伍。 贺虎臣把部队分作三股,一股追击李老豺、一股驻扎西山口,一股往北驱赶张天琳。 其中驱赶张天琳的这支部队最重要,他们还肩负一个使命,给杜文焕传信,贼人进黄龙山了,让他去宜川堵住贼兵。 追兵少了,跑在前头的李老豺却并没有赶到轻松。 没了辎重拖累,李老豺开始尝试掌握主动权。 每天夜里闷头往东沿山道前进,天一亮就找地方睡觉,睡醒就地据守,看见官军就打,打不过继续跑。 宁夏兵前部追击了两次,他们在等待后面的部队,不愿孤军深入,这也给李老豺带来可趁之机。 在昼夜颠倒的习惯里,李老豺在夜晚行军越来越熟练,走的路程也越来越长。 张天琳也在把战斗形式引导向最擅长的方面,他带着来自宁夏的朋友们穿过鄜州,经过甘泉,一天半走了一百五十里路。 宁夏的朋友不跟他玩了,而且觉得他是个大傻子。 往北走,北边不就是延安府城么?杜文焕的榆林军不是刚好今天到么? 张天琳快被吓死了。 以前他这样行军,总会做好哨探工作,唯独这次,想着自己从延安府城过来的,就闷头往前跑。 等回到延安府城,正赶上杜文焕进城,又赶紧撒开丫子往西跑。 好在杜文焕的部队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贼兵敢这么明目张胆。 他们还以为张天琳是友军,等到张天琳开始跑,才察觉出不对。 张天琳跑得是马拉松,宁夏军和榆林军跟他比的是接力赛。 鄜州一战的第三天,张天琳跑进安塞;第四天跑进保安县,夜里实在走不动了,又偷偷摸摸绕回安塞,钻进了塞门千户所。 贺虎臣的三百人、杜文焕的六百人,两个镇的边军都在到处打听他,逮住了非要弄死他不可。 事情和杜文焕想象中不一样,他让人给知府衙门送信,说有五百官军进入延安府城,结果这次刘承宗没有出现。 只能先宣读朝廷旨意把张辇拿下,押送榆林,再经长城送至京师。 张辇离开那天,整个延安府城都在喊饿。 办完这事,杜文焕收到贺虎臣的消息,火急火燎点起兵马往延长县奔。 另一边的杨耀比张天琳轻松多了,他在第一天就认识到,自己打不过西山口驻扎的宁夏兵。 贺虎臣在那留守了整整一千人,还占了他修好的营地,就杨耀手下这五百来人,别说作战,骚扰都很难。 所以杨耀没跟这帮人死磕,带兵假意往南绕了一圈,回到北方鄜州城与甘泉县交界的山头驻扎。 他兵粮不多了,听李老豺说把粮食扔到直罗那边的山沟里,派人去找了找,没找到。 就在杨耀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时候,贺虎臣派到北边的部队回来了。 两个把总各自带四百来个兵,一前一后,间隔半日脚程。 前边的把总精神状态挺好,杨耀不敢招惹,躲在山沟里藏着。 后边那个把总被张天琳折腾惨了,又困又累又饿,整支队伍无精打采,还是通过相对安全的地带,精神也很松懈。 本来杨耀一看他们的模样,对打不打还在两可之间。 毕竟前哨马队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官军遍地乱窜,他们和营部隔着一座大山失去联系,攻打官军又受挫,士兵的士气着实不高。 偏偏,这支官军不知从哪牵了几头羊。 看见羊,杨耀就在心里做下决定,一定要把这伙官军打掉。 狮子营士兵一方面肉类补给很多,另一方面又非常缺少肉食。 整天吃马驴身上腱子肉,吃得有点腻,大伙都非常想念肥得冒油的羊肉、猪肉。 羊肉对他们的诱惑可太大了。 尤其对杨耀,前些时候抢了官银,将军给他们分钱,让他们去村里花销,杨耀带兵走了好几个村子找羊。 只找着四只,还都是小羊,百姓要指望它们下羊羔子。 说实话,横行陕北的狮子营,堂堂哨长,在羊圈前一直咽口水这事,能让延川百姓笑半年。 有羊的消息给前哨马兵传达下去,大家的士气突然就被提振起来了。 伏击一阵,官军连甲都没来及的穿,队形还没从一字长蛇转移过来,就被杨耀的马队分三路截击。 前后两路都是奔马驰射,射出几箭近身格斗,只有中路最过分,马兵驮着几门装好弹药的涌珠炮直冲队伍腰间。 过来就翻身下马,把小炮往地上一按,点火轰出漫天散子。 创造出战斗开始以来第一场胜仗。 当天夜里,子午岭东麓的山洞往外冒着光,前哨马兵在洞里支起火堆,吃到了烤羊肉。 “这膻味,简直是老天爷恩赐!” 杨耀手上把着一堆串儿,分给士兵道:“快快快,趁热给站岗的弟兄送去,回来还有!” “这他娘的,可惜没有馍头,早知道今天能吃上羊肉,前几天就该蒸点馍头。” 馍头就是馒头,狮子营有面,但馒头蓬松体积大,干了硬了,又不方便携带与食用。 比起来还是炒面更合适。 杨耀往嘴里倒上一小口炒面,咬上口羊肉串,还不忘提醒部下:“别光吃肉,将军说了,人不能只吃炒面,对身体不好,来吃点菜。” 说着,伸手给部下递去几瓣剥好的蒜头。 杨耀在山洞里蹲着吃饭的这个夜晚,可能是自固原兵变一年以来,他最开心一天。 吃饱喝足,杨耀也不禁去想,这场仗后面该怎么打。 虽然击溃了一个把总部,但直接被他们杀死的官军并不多,前哨并无歼灭乃至招降的能力,只能缴获大部分兵甲战马,任由击溃官军向南逃窜。 官军的兵力强大,而且贺虎臣的宁夏兵退回来,张天琳却没回来,说明要么他被撵得太远,要么就是北边出了问题。 这让他对战局非常担心,有心想派人从山间小道进山,向狮子湾传递消息,又怕暴露狮子湾的情况。 临行前,刘承宗告诉他如果出现意外,可以从狮子湾撤到东边,这里再往北走一点,有一条不能过车的小山路与东边互通。 但那条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否则会暴露狮子湾里不精于战斗的人。 所以这消息杨耀并未告知部下。 次日一早,山下的岗哨跑上来报告,大部分官军已经进了黄龙山,西山口的营寨还在,留守六百余人。 寨子上架设铳炮,他们难以与之为敌。 就在这时,他见到了张天琳的塘兵。 张天琳比他还着急,虽然人躲在塞门千户所,但两天时间里没少让任权儿派人探查府城情况。 任权儿探查到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延绥镇的总兵官,跑到延安府城把知府扭送出城。 很奇怪,延安府最后一个忠臣,被官军拿了。 任权儿派人多方打听,也没打听出杜文焕究竟派遣多少官军南下,也不知其具体任务。 原因似乎是杜文焕怀疑府城仍有张辇余党,对自身情报非常小心,只知道杜文焕至少有五百人行军到府城,还有更多人屯在东边。 如今东边的兵力已经启程走了,那五百人仍留在延安府城。 张天琳的部下说:“五百榆林军估计也要走,他们找塞门、南北关围城要了两次粮,他们再不走,任将军和石、陈两位副千户就打算把他们干掉了。” 现在延安府的千户们都这么膨胀吗? 能留下五百官军,杨耀估计杜文焕的兵力不会少于两千五。 杨耀坐不住了,至少两千官军东行,这消息必须尽快让东边的刘承宗知道。 他打定主意北走,当即对张天琳的部下道:“你回去告诉张首领,稳住任将军,再探查情报,我这就带兵北上,跟他合兵打掉那边的五百官军。” 当日,杨耀率部启程,派塘兵从小路步行穿山进入狮子湾,请刘承祖想办法将消息尽快递送刘承宗。 而在黄龙山的另一头,连日奔逃的李老豺终于看见存活的曙光。 远远望见山间修筑的木寨工事,他高兴得像见了靠山般如释重负。 李老豺来时正值黎明前,他没想到刘承宗是迎着他走的,而且还在山间修筑了简易营地。 “刘将军,我……” 李老豺摇摇头,说不出话来,生怕自己多说一句鼻子一酸流出泪来。 三千个弟兄,死的死、跑的跑,还有夜里偷偷掉队溜进山里的,他在狮子营的寨前清点,还剩九百九十六个人跟着他。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见李老豺,眼前的人个子不低,浑身精瘦,火光映照下带着股悍匪气质,只是如今模样狼狈,头发凌乱衣衫破旧,憔悴得很。 尽管他没说,但刘承宗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拍拍他道:“留下来的都是好汉。” 这帮人经历如此艰难的逃窜,昼伏夜出、数次交兵。 走不动的、运气不好、意志不坚,大多数都已经不在这队伍里了。 刘承宗不好估量剩下人的才能,但这些人逃过一劫,以后的情况会好很多。 至少有机会操练,他们会比别人有更强的意志力。 李老豺重重点头,随后才环顾周围,道:“刘将军,往后撤到能摆开的地方,我还能打。” 刘承宗暂时没回应,转头吩咐部下给李老豺这帮人准备些饭食,随后才问道:“贺虎臣还在追你?” “白天还在追,不杀了我,他应该不会罢休。” 刘承宗心说恐怕杀了你,他也不会罢休。 这已经不是剿匪了,贺虎臣是宁夏的总兵官,合水县遇袭他出战,肯定是领了固原的军令。 把李老豺从庆阳府驱赶回延安,击溃一次就已经完成使命了。 但贺虎臣没放弃,一路上数次击溃,自宁夏启程奔袭千里。 就算是为了要功勋,也不至于打到如今这人困马乏的地步。 固原的命令恐怕不是歼灭李老豺。 “你先好好歇歇,我们得把贺虎臣往西撵回去,这寨子是给后边人修的。” 李老豺问道:“给后边人修的?” 刘承宗缓缓颔首道:“我留守延川的人前两天说,杜文焕将兵五千余,往延安府去了,刚刚传信,杜文焕往南扎营在延长县,所以……你还得跑,得往西跑。” 刘承宗对这局面心中也不能轻松,原本他的设想,是把贺虎臣拉进宜川,发挥兵力、地形优势来打败他。 两千多官军,也不是没打过。 但得知北方杜文焕的进兵,压力就猛地涨了一大节。 这两路总兵官的协同进军,比刘承宗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说:“一百六十里路,最迟后日下午,杜文焕就会进驻宜川。” 李老豺急道:“那快出去啊,去壶口,去山西。” “你现在往东跑,已经来不及了,天亮前你还能走十里,明天半夜从宜川出去,白天睡觉被杜文焕逮个正着。” 刘承宗面上看着要冷静的多,摇头道:“除非我不管你,自己进山西,我只要在这等着你,东边就走不通了。” “即使侥幸逃出去,被七八千官军撵着,也是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前面打后面拖,先把贺虎臣反推出黄龙山。” 他的声音令李老豺不寒而栗,说:“山道太窄,你要和官军硬碰硬?” 刘承宗没有说话,微微扬起下巴,咬紧牙关。 狭路相逢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山雨 崇祯三年,六月初九,四更天。 天色黑黢黢,月亮也不见了。 狮子营六哨军士打起火把,在黄龙山狭窄官道的荒村野店集结。 刘承宗站在房顶,瞭望蜿蜒山道上一面面大旗,指挥各哨部队在行军中的位置。 他只有一个机会,撵着贺虎臣打穿这条山间官道。 根据李老豺的情报,黄龙山的官道比子午岭要狭窄,这条路东西两头临近鄜州与宜川的道路较宽,越往中间越是人迹罕至,道路也越走越窄。 最窄的地方,算上路两边斜坡堆积的枯叶枯木,仅有四步宽,正常情况下也不过十步左右。 官道很久没修过了。 但宽的地方也宽,除了两山中间那三四十里路人迹罕至,其他地方相隔十余里便有荒废村庄,村庄边沿都是百姓过去开垦的田地。 最宽的地方算上田地,能有百余步,有些地方还有山间小路,南北向的山梁一样能爬上去。 李老豺对那些山梁记忆犹新,每当墚上的宁夏塘兵挥动旗帜,要不多久就会有鞑子兵骑马过来。 魏迁儿给塘骑的蹄子裹了布,熄灭火把三骑一队向前沿官道摸黑探去。 狮子营的先锋,是最擅长攻坚的后哨,哨长王文秀把部队从荒村晒场拉上官道,以两队四路并行组成八路纵队。 李老豺带人坐在官道旁山坡上,看狮子营出兵,眼中满是羡慕。 和他们比起来,狮子营的人马装备太齐整了。 单就王文秀这哨,两队人并排,在官道上拉出大队,说是八路纵队,其实是每四排二十六个人。 第一排八人,两侧是各有一名队属辎重兵,内侧六人是分属两队的战兵小组。 战兵皆配弓箭腰刀或金瓜骨朵,有些带了七尺短矛。 两名辅兵则携带丈五长六的长矛、三眼铳、标枪等兵器。 长度不及一丈都是短兵器。 二到四排,最外侧是两头由辎重兵牵着的骡子,背负盾牌甲具。 后面的队伍也基本上都一样,无非就是有的战辅兵都用火器的区别。 等这两队兵过去,才有四头骡子负小炮并行。 王文秀就在这四门炮后面的中队最前,雄赳赳地带队朝前走。 他把战马和骡子都留在后面了。 他这个哨本就骑术不精,从哨长到队长,是以固原步兵百人队为架子组建的,更别说在这种狭窄山道,战马在队伍里乱窜只会给阵型创造缺口。 王文秀后哨之后,是高显右哨,然后曹耀炮哨、刘承宗家丁队、承运的重哨、冯瓤左哨。 钟虎的中哨和李老豺留守营寨,人多骡子多。 刘承宗给他俩的命令,是等驻守在此,若前方进军失利,他们要在这借助营寨挡住杜文焕。 若前方顺利,就把营寨拆了继续西行。 其实营寨拆不拆倒是无所谓,刘承宗主要意思就是让钟虎记得把铁蒺藜收了,那可是刘承宗从艾穆那弄来的宝贝。 走出没多久,刘承宗盘算着天应该快亮了,可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起早了。 路上他还在说,可惜在山西铸的炮没回来,这地形放炮可太有优势了。 话音刚落,下雨了。 把刘承宗看傻了,骑在红旗背上,呆呆仰脸抹了把雨水。 雨下得不大,却让刘承宗皱起眉头。 下雨很麻烦,下雨时、下雨后都很麻烦。 尤其现在的地形,这场雨下得小,会让道路泥泞、士兵生病;这场雨下得大,会在官道积水,还可能把两侧三四十丈高的山上土块、石头冲下来。 这场雨给队伍带来不小的混乱,其他哨还好,只是把三眼铳、鸟铳让骡子背着,不用扛了。 曹耀的炮哨直接炸了。 炮哨五百人几乎是满编的火器部队,有上百名炮兵和二百多名鸟铳手。 刘承宗刚刚发兵的狮子营被迫暂停行军,经过短暂商议,各哨将三眼铳、鸟铳交至辎重哨,并裁减帐布、脱衣裳将弓箭裹好,各携十门小炮前进。 炮哨则携四十门小炮与一门红夷炮行军,将七门超过百斤使用炮车的佛朗机、将军炮留下,由钟虎接收。 刘承宗给钟虎的命令是,若前线战斗顺利,需要后哨前进,就把七门炮的炮眼堵死连炮车推到山沟里丢下。 而那门重达千斤的红夷炮,刘承宗怕钟虎舍不得丢,所以暂时由炮哨带着,一旦影响行军,他亲自下令亲眼看着丢下去。 很快,队伍的行军速度肉眼可见的降低,雨水积蓄在官道上,刘承宗的战马就再没踩过好路,土路烂得黏糊糊。 火把也熄了,前面后面的兵,拄着短矛还好,空手的跟扛长矛的都开始走着走着就摔跤。 刘承宗拿出棉甲拆下的狼皮里子,在两只箭壶外裹了三层。 北方一时半会下点雨也不潮,只要不用弓长时间暴露在雨水里,对弓的影响无非是容易坏。 打起仗来命都要没了,也没人在乎弓会不会坏,再者说像他们这种八十斤往上的战弓,就算不下雨,一场战斗高强度的打过去,弄不好弓也会坏。 但雨天对箭的影响非常大,箭羽是一点都不能挨水,羽毛沾水宽度会缩小到原有三四成,箭就打不准了。 就这么走了三里路,天稍稍明了一点,阴着,雨下得更密了。 百步之外水气朦胧,魏迁儿的塘骑自雨幕中返回,沿道路侧面被淋得连眼都睁不开,抱拳道:“将军,官军冒雨前行,距此地还有十三里,塘骑已与其交战,折兵四人不能取胜。” 说着,塘骑摇摇头,恨恨道:“魏队长下令撤至八里外。” 刘承宗颔首示意知道了,让塘骑到前面支援。 塘骑不能取胜并不出人意料。 魏迁儿的塘兵都是好探子,但不是最好的战士。 探子也不需要是技艺高超的战士,尽管有时为压制对方塘兵必须战斗。 但大多数时候只要能探明敌军所在、遮蔽我军动向,就算达成使命。 这样一条线的山道地形,也无法遮蔽动向,只要能探明敌人做到预警就可以了。 家丁踏着泥泞道路策骑向队伍前后,传达敌军尚在八里之外的消息,各部队要准备穿甲了。 曹耀的炮哨还是乱糟糟的,跟前面两哨部队已拉开百余步距离,刘承宗让人去催他,说:“不行就把那门红夷炮也丢了。” 没过多久,家丁回来道:“将军,曹哨长让你过去看看。” 刘承宗打马上前,就见到炮哨好多都光着膀子。 其实这会每哨都有不少人光脚,道路本来就积水,经最前方数百名士兵踩过之后,全成了泥路,有时士兵一脚下去脚丫子就拔不出来。 使劲一拔,鞋子留在地上了。 后边的兵还在走,没有办法,就干脆光脚上路,还有些穷苦人家出身的辅兵,赶在这之前,就已经把鞋脱了挂在腰上或放骡子背上了。 炮哨的士兵正吃力推着那门红夷炮车,前边的和骡子一起拽、后边的兵在推。 这炮车的四个轮子又小又宽,炮架底盘还低,几乎是靠人力在泥路上拖行。 刘承宗说:“我知道你心疼,可这么走十里路,你就是把兵都累死,也得耽误前边打仗。” 曹耀摆手道:“不是,你看,我给它穿衣裳了,炮哨所有四十一门炮,全装好了散子,炮眼披着兵衣、炮口塞两件衣裳挡雨。” 说着,他还扯开自己的无袖棉兵衣,仰着脸向刘承宗示意,指向红夷炮的炮口道:“我中单就塞里面了,给炮药挡雨。” “这是咱第一位红夷炮,狮子。” 曹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起一根手指,语气带着些祈求:“就让它再打一炮吧。” 话说到这份上,刘承宗也不忍拒绝,点头道:“我让承运再给你调几头骡子。” 说罢,他打马一旁等候中军上前。 这门千斤铜炮保不住了。 与贺虎臣拼一场,胜负尚未可知,打完这场仗狮子营很多人都会因这场雨得病,没有余力再回过头跟杜文焕打一场。 时至上午,雨还在下。 衣裳湿透,在夏季也冷得人不由自主地发抖。 前方塘骑接连回报,两军相隔距离从八里变为六里,六里变为四里,四里变成二里,最后仅余一里。 走在最前的王文秀部已披上甲胄。 刘承宗下令队伍行进放缓,拄着棍子艰难爬上山梁。 隔重重雨幕,已经能看见在贺虎臣部官军在狭长山道间列阵的轮廓,魏迁儿的塘骑说,他们正在后退。 似乎是想找个更宽阔的地方。 可刘承宗却看上了前面道路两侧的山梁,士兵轻装应该可以翻越,便对身边家丁下令道:“让军队继续压上去,不让他们后退,叫高冯两位哨长来见我。” 部队稍稍停顿,让曹耀的炮哨能跟上大部队,随后队伍继续向前,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敌军前阵贴过去。 高显冯瓤很快过来,刘承宗道:“看见南北两座山梁没有?那应该能翻。” 二将点头道:“我们翻过去进攻敌军侧翼?” 刘承宗摇摇头:“不,翻过去代价太大,你们要看住那,若官军翻过来,其兵必是轻装,而且疲惫,拦住他们击溃他们,。” 二人抱拳应下,各自回哨前进,选出小队披甲执锐保护侧翼,高显还派出一队人,拄着木棍沿山攀上。 随后冯瓤也想试试,派了一队,但他这边山坡太过陡峭,滑下来好几个,只好作罢。 就这点时间,两军进了一箭之地。 也不知是下雨看不清、还是贺虎臣以为面对的还是李老豺,居然先派遣一支马队沿官道奔了过来。 而且是蒙古夷丁马队。 王文秀部那些执丈三丈五长矛的辅兵,一路艰难前行,为的不就这会儿么,片刻变阵,与执刀盾的辅兵在最前结阵。 旋即挺矛迎马队列阵走去。 马队隔四五十步开始放箭,但都穿着铠甲,这距离也很难打到脸上,几乎没有效果。 他们似乎是再逼近些才看见王文秀部的情况,在二三十步放箭就打马回阵,反被战兵们的步射打落数骑。 随后步兵继续推进,几个刀盾手离队,上前把战马被射翻摔伤在地或中箭的马兵结果。 第一次冲突如此,极大地提振了后哨战辅兵的士气。 王文秀部继续向前压上,在与敌阵间隔百步时停下,队伍后面似乎乱了。 刘承宗遮着望远镜看到,一面面盾牌正从后哨士兵的头顶向前送过去。 他赶忙向敌阵窥探,一看之下果不其然,官军在阵前安置了四门小炮,用木棍、长牌、棉衣搭出个简易的小炮棚。 砰地一声,硝烟被雨水击散,炮子纷飞,那应该是四门涌珠炮,刘承宗看到散子里有颗大弹一闪而过。 十八两重的大炮弹与二十颗一两小炮弹喷射而出,旋风般扫在王文秀阵前。 两颗直射炮弹摧穿盾牌,打穿其后士兵,有些炮弹飞得高,则擦着盾牌向后弹射。 更多炮弹打在两侧山坡与阵前空地,砸出一个个泥坑。 “造孽了,就你个狗怂有炮?” 王文秀看数名士兵倒下,百步外的小炮棚子还在打,急的骂道:“炮兵呢,拿炮怼他!都稳住阵型!” 王文秀说的炮兵不是炮哨,狮子营只是炮哨的炮比较多,其他哨每哨也有十门小炮。 只不过他们是涌珠、虎蹲混编,这会虎蹲炮是用不了。 不多时,王文秀有样学样,也用长牌搭出简易炮棚,炮兵牵骡子到旁边卸下装有涌珠炮的木架和装药炮弹的木箱,在炮棚下组装起来。 官军阵前又是一声炮响,炮弹再度于阵前打倒数人。 这次前面有些骚乱,战辅兵都知道,看哨长的架势是要和官军拼炮。 他们的火力并不比官军弱,可他们这些人可一直在最前面顶着,挨一炮死伤几个、挨一炮死伤几个,早晚全死完,这谁受得了? 就在这时,王文秀下令了:“前两排自前阵退到哨后,每挨一炮,前两排就退回哨后。” 在他身后,一头头骡子驮着涌珠炮上前等待,承运的辎重队自道旁烂泥路抬下去一个个伤兵。 王文秀咬住牙关攥紧拳头,擦了擦头盔眉庇落下的雨水,站在后哨士兵中间,满是大胡子的脸上透出狠意。 “他们要用炮,我们就用炮,他们要来格斗,我们就跟他们格斗,打到他们服气,打到官军叫你们大。” 砰地一声,王文秀的炮也响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泥人 山雨幽幽。 月坪石窟的大佛安坐山巅,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炮弹飞驰的厮杀战场。 黄胜宵不知石壁窑莲花座上坐得是什么佛,但他知道,就算是佛,也会被此刻战场惊骇。 硝烟在雨中化散,双方站定对轰十三炮,以宁夏军阵前炮棚被弹丸击散,火炮被雨水打湿而告终。 狮子营后哨开始进军,宁夏官军见状,也只能舍弃火炮前进迎击。 黄胜宵从戎八年,从没见过这么凶的炮仗。 他最早叫黄小,大小的小,是榆林镇边墙外的白城子墩军。 天启二年,他被勾军时已经十五岁。 那个墩堡没人了,就从榆林卫勾了他与六名发配来的新兵,里面他岁数最小,所以叫黄小。 谁都没兴趣知道别人真名叫什么,反正在边墙外的墩台,没谁能长久活下去。 里面只有岁数最小的黄小是真正的士兵。 墩里之前也有七个人,都死了。 里面有两名夜不收,都是蒙古人。 一个勾结口外叛变逃兵,杀了墩军,另一个中箭后冒死把消息送到边墙,也没救回来。 他们都不是军人。 叛变的逃兵头目,是蒙部首领召集牧民出去抢地盘,牧民到长城根借请汉人军户帮忙放羊,就留在塞外做了牧民。 两个蒙古来的墩台夜不收,是汉地将军要集兵去花马池秋防,靖边千户所旗军怕耽误收粮,就去蒙部借牧民过来帮忙收地。 生在边塞,丰功伟绩是将军和孛儿只斤们的事,牧民农民只是个数字。 只要将军和孛儿只斤下令,他们就去拼命,代代血仇不可化解,生计艰难近在眼前。 他们就像雨点,从天而降渗入土中,在天地之间就是人生,短暂且匆忙。 墩军,是长城外守墩台的士兵。 墩台是四方高台,底下没门,进出都要爬软梯,使命就是放炮和点狼烟。 只要放炮,后面的墩台与城堡就会听见,一炮之后,使命达成。 从那之后,他的生活乏善可陈。 很多东西都变得遥不可及,比如长命百岁、比如娶妻生子、比如皇帝赏赐和边墙内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剩墩台里六个除了吹牛、啥都不会的贼配军,还有动辄成百上千的蒙古人。 这几个充军过来的家伙最他妈坏了。 居然有个贼配军说,有地方到季节就下雨,一下就下很久,潮得衣裳都长毛。 还说世上有水多得一望无际,叫海。 黄小心说这不放屁么,小爷爷可是家门口靠海的榆林人。 脚底下踩得就是毛乌素海,除了沙子和蒙古人,这鸡毛都没有。 你跟爷爷说海里都是水? 还有大傻子附和。 把他妈你个贼配军攥出尿,都比在毛乌素海攥出水容易。 他们就是觉得爷爷岁数小好糊弄。 后来好了,蒙古人来了几趟,把这帮贼配军全射死了。 墩台里只剩黄小这一个正经边防军户出身的墩军。 拔箭花了他整整两天,五百三十二支箭,铁的铜的石头的骨头的,啥样的箭头都有。 黄小只被伤到半只耳朵。 用半只耳朵,换到了去延水关做守军的机会。 他在那里又活了七年,一直活到冯瓤登上城头,做了狮子营的炮兵。 也被改了名字,冯瓤说五大三粗的汉子,叫黄小不好听。 就给他起了个名,叫黄胜宵。 其实冯瓤的本意,是磺升硝。 但在众多升硝的字里,黄小选了胜宵。 现在他隶属于曹耀的炮哨,以前队前什长的身份,率领十一名部下,抬着四门涌珠炮,沿军阵左翼斜坡,蹚过泥泞向前走。 曹长官的命令,是让他们在两阵接战后,想方设法从左侧山地斜坡,为己方步兵提供支援。 不论是直接轰击敌军步兵,还是用小炮轰击抱有同样目的的敌军炮兵,都行。 又是这样的使命。 “都别怕,命令就这样,我们上去,放一炮,就往山上跑。” 黄胜宵光着膀子,用甲衣把火炮护在怀里,冷雨噼啪打在身上,冻得他嘴唇发紫。 一开始身侧辅兵还能用盾牌举在头上为他挡住,但随着他们走上山地斜坡,辅兵们也难以保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滑倒在地,甚至滚落到官道上,砸进后哨阵中。 后面的战兵模样都差不多,把涌珠炮护在怀里,有的能得到辅兵搀扶,有的和他一样,蹒跚而行。 他们没有后哨步兵的行进速度快,喊杀声已透过重重雨幕传来,两支兵甲相同的军队在十步宽度的官道上猛烈撞击,展开血腥厮杀。 在左翼山墚下,冯哨长的部下正聚集在山沟里,把携带绳索系于树干,士兵攀绳索踏山坡向上。 但黄胜宵认为他们爬不上去,爬过半山腰,这边山梁上有崖壁,光滑的崖壁让人无法着脚,那上不去。 倒是右翼的山梁,那边是高哨长的部队,他们已经快爬到山梁上去了,很快就能用弓箭对中军提供支援。 在刀甲相撞、箭矢相加的声音里,雨幕中的透出几声闷响。 这声响黄胜宵熟悉得很,那是鸟铳的声音。 他推测,官军的准备更加充足,他们的鸟铳应该在铳机上装了遮雨罩。 黄胜宵向前望去,目光凛然,雨幕之后,两队官军也在爬坡。 一队人已经在山坡上斜斜地站定,大约三十余人在山坡上拉成三排,面朝后哨军阵破缝而立,队伍中间还夹着两棵树,看着并不整齐。 但他们用的是鸟铳,前面的士兵放过后,换后面的士兵打放,硝烟刚喷出铳口,就被雨水打得消散。 不过就算有雨罩,雨天还是对火枪产生不少影响,接近半数的鸟铳手动作非常标准,但火药还是被打湿,无法引燃发火。 最开始,后哨军阵侧面还给辎重队留了通道,能把伤兵一个个搬运到后方,但随着两阵相撞,军官都在向两翼调兵遣将,试图将敌军半包围,以创造更大的优势。 很快士兵就歪歪斜斜地占领整个官道,密密麻麻地以盾牌铠甲为掩护,持长矛互相对阵,甚至向山坡上蔓延。 人们极力以军阵形态打成一团,但仍不可避免地造成混乱,两侧山坡上作战的士兵不停向中间跌落,翻滚撞击己方或敌方士兵的腿,造成更多人跌倒。 前面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就扑上去,用长矛用腰刀,嘶吼拼杀。 照这个趋势,很快小队正前方也会被交战的士兵占领。 他不能说话,嘴里噙着火绳,也不敢抬头,火绳会被雨水打熄。 只能自顾自往更高处的山坡走。 后哨的士兵一队队撤下去,又一队队派上去,最开始是留作预备的小队,随后受了轻伤不影响战斗的伤兵也被派到前线。 然后高哨长的两个小队也加入了战斗,把战线向西推过去。 只有把战线推过去,才能让辎重哨在后方救下伤兵。 黄胜宵还在向前走,他们站得比别人高,走得也远比别人小心。 他们已接近和步兵交战的前线平行。 北边二十余步外的山坡下,就是宁夏官军与己方步兵拼杀的前线。 西北方,则是官军的鸟铳手横队。 黄胜宵深吸口气,寒冷冻得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们可以把炮安置在这。 几面盾牌搭出架子,他把口中火绳取下,却极为气馁。 他的火绳熄了。 突然一声惊叫,一名辅兵被泥泞绊倒,翻滚着摔到十余步外,拦腰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在他们斜后方的山梁上,爆发出喊杀声,此时火绳已不能限制他的脖颈移动,转过头黄胜宵才发现,他们向敌阵突得有些深了。 在他们左后方,是从宁夏兵从这一侧的山梁攀爬而上,此时已经爬上山梁,持弓箭向山梁另一侧的冯瓤部射击。 右后方,则是两阵交战的前线。 此时此刻,黄胜宵手上有四门装好弹药、未被淋湿的涌珠炮,不论朝哪里打放,都能伤及大量敌军。 “火绳!谁的火绳没熄?” 一根根浸水的火绳被递到黄胜宵面前。 小队全灭,万念俱灰。 十一名炮哨战辅兵面面相觑。 黄胜宵突然朝前方伸展手臂。 鸟铳手。 官军的鸟铳手。 他们的火绳没熄灭。 战辅兵看向他的眼神露出震惊,三十个鸟铳手,他们只有十一个人。 “先把炮放好,搭出架子,来几个人跟我一起去抢杆铳回来。” 说着,黄胜宵就开始脱衣裳,他本就光着膀子,这会又把棉裤、中裤都脱了,趴在地上滚了一圈儿,抽出腰刀抹了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高处绕过去,他们看不见!” 所以的盾牌与铠甲,在树下撑出小炮棚,黄胜宵最后检查了四门炮的情况,有一门炮口稍有浸水,大概不影响射击。 十一个把自己涂成泥猴的光腚炮兵,甩着鸟儿攥刀朝更高的山坡攀爬,借树木、灌木和雨天,他们深入敌后。 曹耀已经忘记自己派出的炮兵小队了。 他正全心全意与蜗牛坐斗争,装填好的红夷大炮,在军阵后方走得比蜗牛还慢。 战马和骡子已经不能在前面拉了,三十几个军士在红夷炮前后连拽带推,包括曹耀在内人人都光着脚,用肩顶、用手推,脚丫子在泥泞土路上一走一步滑。 前边的摔、后边的扑,根本使不上力气。 但曹耀一定要把这门炮运上前线。 他一定要朝官军阵打一炮,几百颗铁子,能横击五丈,把阵前所以官军扫倒,他们一定能赢。 前线的哨长王文秀没了。 大胡子一直在前线督战,扬刀高喊着为士兵鼓舞士气,但后来山坡上滚下个人,把他撞倒在地。 随后敌军涌上,他的士兵也跟着往前顶,双方枪阵交加,刀盾手蹲着在枪阵下搏斗。 王文秀在地上匍匐,头顶十几根长矛交替刺击,根本爬不起来。 他只能攥着短刀在数不清的小腿上划。 但他的士兵非常争气,即使在长官消失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高昂士气战斗,这是支持他趴在地上继续战斗的希望。 但这希望其实和他无关。 发现王文秀在阵前消失的第一时间,刘承宗就从山坡上赶下,率领家丁接过前线战斗的指挥权。 后哨战辅兵可能不认识营内任何一名哨长,却不会不认识给他们发零花钱的狮子将军。 还能战斗的士兵欣然忘记消失的王哨长,在将军的并肩作战下士气大振。 左翼抵挡难以为继,官军居高临下攻上山梁,冯瓤的部队却受挫于崖壁,只能冒着敌军居高临下的箭雨仰攻。 随后官军占领山崖,双方在山坡上展开近身拼杀。 右翼的高显部也终于攻上山梁,却在山梁上与官军相遇,两支因雨中蹒跚而力竭的部队酣战而上,每时每刻都有双方士兵从山梁上滚落。 刘承宗和韩家兄弟是整个军阵最尖锐的矛头,他们前线盾手的保护下持弓攒射,打在一个又一个敌人脸上。 从中间破开缺口,把战线朝前推了整整十七步。 直到刘承宗把弓拉断。 地上的王文秀被踩了好几脚,才从己方阵中狼狈脱出,他看见刘承宗脸上有血,胳膊内侧也破了,对他喊道:“这样打下去不行。” 刘承宗向后望去,曹耀的炮离前线还有三十余步。 没等王文秀反应过来,就被刘承宗攥着衣裳问道:“能不能后撤三十步,稳住阵型?” 后撤很容易,后撤中稳住阵型很难。 尤其这样泥泞的土地。 但王文秀说:“能!” 随后军令传达到一个个队长那里,再由队长告知搏杀中的什长,直到消息传达到左右翼的高、冯两名哨长耳中。 在这过程中,承运的辎重哨士兵竭力运送伤兵,把他们从地上抱起,拖向后阵,人们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都成了泥人。 等消息回传,刘承宗才在中军下达后撤十步的命令。 战线向东推移,令前线拼杀的官军大为振奋,宁夏兵看见取胜的希望,继续向前猛攻。 狮子营无法在十步稳住阵脚,刘承宗的家丁再次接替防线,纷纷执短兵拼杀,仍不能扼住退势。 战线再次向后退了十五步,才堪堪稳住。 此时刘承宗已经与曹耀站在一起,红夷炮停在阵前,八面盾牌交叠挡住从炮口到炮尾的雨水。 曹老贼从炮口掏出自己的衣裳,在炮身猛地擦去,咬牙切齿攥着绑有火绳的木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狮子退远点,耳朵会坏。” 前阵士兵向后有序退着,官军在前发起猛攻。 一步、两步,战辅兵如潮水般从红夷炮两侧鱼贯而退,狰狞炮口终于暴露在官军眼前。 官军迟疑了,他们疯狂地想向后退,却被后方不明就里的友军所阻。 轰鸣声里,红夷炮重重后座,数百颗铁子喷射而出,扫过官军阵前,将凶猛扑上的官军众人仰面打翻。 与此同时,左翼官军的侧面,也先后传出四声炮响,数十颗一两弹,拦腰飞入官军预备队之中。 刘承宗看见几个泥人舞刀雀跃。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好雨知时节 贺虎臣披着油衣,站在距离战场六里远的坪上眺望。 绵延山梁层林尽染,浸在烟雨中的黄龙山褪去粗犷,绿意盎然。 这里以前是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的村庄,如今生民尽退,留下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宁夏总兵官的军帐就驻扎于此。 贺虎臣本该离战场更近一点,但突如其来的雨水,决定了战斗的进程。 这是最适合扎营的地方,向西向东都很难找到地势稍高的平地。 二百名从宁夏赶来的边军正在坪上,扎下一个又一个军帐,并用长矛和帐布搭出雨棚,于其下生起火堆。 沾水的木柴燃烧放出巨大烟雾,在坪上升腾而起。 当前线作战的士兵返回,这能给他们搭衣裳烘烤,军帐也能遮风挡雨。 贺虎臣是边军宿将,尽管并不认为李老豺能赢,依然做了两手打算。 若贼兵在接战后溃退,宁夏兵不再追击,退还营地修整。 若短时间不能取胜,一样要且战且退,回还营地。 他们没想到连年大旱的陕北会下雨,携带的雨具不足。 而且山谷的地形,会让道路积水,上千士兵的拉撒也会成为大问题,泡在水里水汽蒸腾,会让很多人生病。 这场战斗的重点,已经从战胜敌军转变为良好的保暖,来尽量减少士兵减员。 这种环境、这种温度,即使不去攻打,单凭李老豺的后勤,也会淋湿、生病乃至冻死。 什么叫李老豺的后勤? 就是没有后勤。 算算时间,前面差不多该传回取胜的消息了。 山谷中似乎传来一声炮响。 贺虎臣皱起眉头,这离前线足足六里远,还下着雨。 涌珠炮的声音,不该传这么远。 马兵穿过雨幕,在坪下驻马,翻身拜倒喊道:“大帅,神将军传信,敌军并非李老豺,人员兵甲齐备,列阵与我军相隔百步,对放十三炮不溃!” 对放十三炮不溃? 涌珠炮确实是小炮,装药少、炮弹也轻,里头塞个一斤二两的大子、二十颗一两小子,炮管短射程近。 这东西它炮管也做不长,做长就得炸。 但小也是炮,二十颗一两弹打出去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马那样的大牲口,挨一炮也爬不起来。 李老豺的流贼何德何能,能对轰十三炮。 贺虎臣心想:坏了,不是把杜文焕揍了吧? 去年看塘报,游击路诚跟延水关把总对打,他还觉得这是俩匪夷所思的大傻子。 今年就轮着自己和杜文焕当大傻子了? 但随后转念一想,就把这想法抛之脑后。 他认识杜文焕,杜老爷子不会飞。 所以榆林军不可能今天出现在黄龙山。 会出现在黄龙山道里的,只有可能是陕北巨寇刘承宗。 贺虎臣听到这消息,非但不惊,还高兴起来了。 刘狮子的部队称狮子营,是陕北诸寇当中最能打的,谁进延安府,谁就会被他打。 这事陕西三边将官人尽皆知,贺虎臣敢进延安府,就没打算绕过这座山。 如今碰面,反倒让他心里更轻松了。 贺虎臣很忌惮狮子营。 但他怕的不是刘承宗,而是陕北的十万山峁墚塬。 狮子营藏在暗处,趁宁夏兵松懈来个突然袭击,天兵天将也挡不住。 但在这条山道上狭路相逢,贺虎臣不怕。 都是边军,短时间难以取胜很正常,堵住他就行了,反正这里也跑不开,等杜文焕从那边封住山道,就天下大吉。 不过看来天下是吉不得了。 半刻之后,另一匹探马疾驰而来,是四里外二道防线的马兵。 这次连拜倒行礼都不会了,高声报告道:“大帅,二道防线被神将军的兵冲破!马上就溃过来了!” “溃,溃过来?” 没等贺虎臣细问,远处乱成一团的惊叫声已经传来。 先是两股数十骑的马兵自二道防线的方向奔来,两队人的队长并马,似乎在奔走中争吵,转眼他们已奔至坪下。 一名队长引马兵上坪,另一股马兵则看都没看坪的贺虎臣,继续奔马西走。 贺虎臣怒道:“他们怎么回事?” 带兵上坪的队长不敢言语,直到贺虎臣问第二遍,才抬起头道:“大帅,贼子在阵中藏了千斤神器,还借雨情阴使炮兵越至右翼,两边一齐发炮,神将军部大溃后撤。” “你们不在二道防线,跑回来做什么?” “二道防线挡不住,少帅没料到前阵会溃,匆忙整军,被神将军溃兵冲散,少帅让我两队马兵来保护大帅。” 贺虎臣一时语塞。 疑问太多了,竟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先吵儿子、还是先问军情,亦或是问跑走那支马兵。 “我在后面用保护吗,跑走那支马队是怎么回事?” 马兵队长深吸口气道:“他说朝廷还欠着去年军饷,犯不上在这送命……” “傻子啊,后路有敌人!” 贺虎臣狠骂一句,想到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连忙遥指东面急道:“两道防线如何?” “乱了,前军溃兵冲垮阵型,拥堵在前头,贼兵以精锐追杀,分兵把两翼士卒堵在山梁上。” 贺虎臣深吸口气,命家丁传令,召集士兵前去支援二道防线:“他们溃退,贼兵追击也会乱,还能回天转日!” 命令才刚下达,就听那马兵队长道:“大帅快走吧,回不了啦,贼兵没乱。” 贺虎臣怔住,呆呆抿了抿嘴唇:“没乱?” “没乱,他们以精锐追杀,但贼首,卑职看见了贼首,很年轻,骑个红毛马,驰至阵前重新整队,硬阻住乱势,后来精锐力竭撤下,就是整完队的贼兵稳步压上。” “神将军的兵……”马兵队长叹了口气:“被吓破胆了。” 贺虎臣看着身后士兵集结,抬手指着马兵队长道:“你回去传令,让贺诫贺赞退下来,在这重新设防,你的马兵扎在沿途引导溃兵。” 尽管前线战斗并不顺利,但贺虎臣没有破胆,他还要再试一次。 若没有此处营地,他便只能带兵西撤,但在坪上整队,能任由溃军自坪外官道后撤重整,他的部队也能在坪上从容迎击敌军。 至少被溃军冲散的可能很小。 可二道防线的崩溃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半个时辰。 从红夷炮扫倒一片官军破阵,刘承宗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着官军向西推进五里。 刘承宗根本就不知道贺虎臣有二道防线。 那防线直接被前阵溃军冲散了。 刘承宗把俘虏交给承运看管、派人通知后面钟虎与李老豺进军,重整队伍队形,在后面耽搁了一会。 在前面追杀溃军的是王文秀,他跑到二道防线时,神光显的兵已经把防线冲散,只有几十个人试图抵抗,但也不过是且战且退。 防线是留给前军撤离用的,官道就那么狭窄,结果被溃军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而率领军阵的刘承宗,一路埋头赶路收拢俘虏,根本看不见防线。 追出近五里路,王文秀派人报信,说他们抓了个俘虏,俘虏说贺虎臣的二儿子贺赞在二道防线。 刘承宗击掌大悦:“二道防线,那还等啥,快去破了他二道防线啊!” “将军,二道防线在后边呢。” 把刘承宗说一愣,回头看看排成队被押着往后走的俘虏,抬手抹了把脸:哪儿他妈有防线? 遍地都是满地打滚的溃军被解除兵甲,押着往后走,一路上根本没遇到阻拦,这就二道防线了? 赶忙让钟豹带人去找俘虏。 魏迁儿跑过来报告:“将军,前边一里道北有个坪,官军在坪上扎营设防、官道收拢溃军。” 刘承宗勒马眯眼朝前望,能看见远处烟雾在雨中升起,连忙问道:“扎营设防,设寨没有?” 魏迁儿摇头道:“没寨子,就是个小荒村,扎了好多军帐。” 单是魏迁儿这句话,就让刘承宗打了个寒颤,想到遮风挡雨的军帐,心中暖和几分。 他让家丁去把消息告知王文秀,打马朝前去寻曹耀,炮哨正埋头赶路,刘承宗问道:“还有几门炮?” 曹耀道:“还有十六门,咋了?” 他心想,要不是刘承宗整队,估计只能剩下两三门。 一看把官军击溃,战辅兵都兴奋起来,乌泱泱往前跑,炮湿了也没人管了,只觉得这就赢了。 整完队一看,湿了十二门炮。 还有个大傻子,捂炮眼噙火绳,肩扛涌珠炮追溃军,追上抱着炮来了一发。 被顶了个大跟头,现在人已经在辎重队的驴车上躺着了。 很舒服。 “前边有个坪,官军在坪上布置营地。”刘承宗道:“坪上设防、官道收拢溃军,那有军帐还生了火,今天这雨看起来停不了,必须攻下营地,让官军挨冻。” 曹耀问道:“你打算咋打,炮哨主攻坪上?” 炮哨主攻坪上? 刘承宗想了想,觉得这未必可行,便道:“不,十六门炮,你编成四队,一队四门,一会先看坪上有没有炮,有就拉两队跟他们对轰,没有的话,拿三队攻坪下。” “溃过的兵更容易溃,下边的溃了,上边的也别想好好打。” 这会在最前边追击敌军的已经不是王文秀了,后哨的人太累,只能在后面慢慢追着。 最前面的是高显部下的高应登。 这是个被杨彦昌送回来的榆林勤王军。 高显部主力都在山上,只有他这一队人在官道后边,两军对阵时轮换着上去打了一阵,刚退到后面,红夷炮就响了。 这小子精明得很,一听大炮响就知道敌军要溃,当即不往前走,反倒转头去了后边。 后边是承运的辎重哨,他队下除了六个伤兵,五十四个战辅兵全都骑上了马,赶在刘承宗整队前就窜到了前边。 随后就一直跟着王文秀追击,等王文秀的人没劲了,就换成他的人在前头追击,王文秀在后边收降。 一里路近得很,高应登的兵转眼就能看见在坪上设防的官军,他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迟疑一下。 随后一咬牙,带队向坪上发起冲锋。 一冲不动,反倒让队伍里士兵人人身上插几根箭,这才打马兜转一圈,反冲官道上的重整溃军。 这次一冲就动,刚被贺虎臣整合起来的溃军直接再次混乱,被他突进阵中,堵在山道的前部被突入,后面数百人直接再次溃散,被赶着往西跑去。 别的地方都挺好,就是高应登这队人陷在阵里,贺虎臣率军自坪上杀下,把他们前后包围堵在官道上,进退不能。 幸好此时王文秀率二十余人先至,自贺虎臣背后加入战斗,这才没让他们直接投降。 刘承宗见前面打起来,也押大队急行,到前线一看情况和自己设想中不一样,干脆对曹耀下令:“先轰坪上,把营地占领再打他们!” 韩家兄弟率家丁自敌军背后引弓驰射,曹耀则率炮兵各三十余步按下四门涌珠炮,朝大坪连接官道的土路交替轰击,阻拦官军援军。 两炮轰出,把坪上官军打退,曹耀率麾下鸟铳手拔刀沿路冲上。 他们没有鸟铳,只有刚刚从俘虏手上抢的各式兵器。 刘承宗也随即走马上坪,指挥后续部队弓手上坪对官军进行射击。 眼看侧翼被狮子营占领,官道上的宁夏官军传出一声军令,旋即向西发起极为猛烈的突围。 这可苦了深陷敌阵的马兵,他们在包围中纷纷落马,仓促之下步兵阵型还未组建完成,又被官军猛冲一阵。 最惨的是高应登,阵线被冲破后,不知道被哪个跑过去的官军顺手一骨朵砸翻在地,被踩了好几脚。 然后又被一名官军拽起,拉着一起往西跑,费了好大劲才甩开,结果又被身后追击的王文秀部士兵以为是官军,直接摁倒在地,大叫:“逮住个俘虏军官!” 眼看官军兵阵再次溃逃,刘承宗立在坪上高呼整队,派家丁随追击溃兵的士兵而去,喝止他们继续追击。 直到此时,刘承宗才终于松了口气。 回首环顾,坪上林立着油布帐篷,还有遮雨棚下燃起的一堆堆篝火,刘承宗仰脸望向天空,任凭雨滴自天空落下打在脸上,畅快大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赏银 贺虎臣非常贴心。 就像一阵及时雨,为狮子营准备了药物、帐篷、篝火,还有晾衣架和晾衣杆都准备好了。 当然高应登也是个大善人,托他的福,狮子营再次吃上了马肉。 作为狮子营有史以来第一名被俘军官,刘承宗重点教育了他:“看看人家黄胜宵,光着腚深入敌后砍翻一堆铳手,回来还把炮点了,那叫勇猛。” “再看看你,跑得比谁都快,一个猛子扎步兵阵里,有他妈这么用马兵的吗,你这叫无谋!” 高应登耷拉个脸,在榻上躺着,手里捧着火烧很难为情:“以前这么冲,宁塞营就这么教的,一冲不动就另找机会,一冲阵动就长驱直入,该溃的。” “你也不看地形,他们有地溃么,几百人堵在小路里……算了,你确实挺勇猛,我不是心疼这几匹,是怕你死了让我损失一员大将。” 刘承宗看着高应登道:“以后我让你冲,你再冲,好吧?” 高应登躺在榻上接连点头,刘承宗这才作罢,走出军帐吐出一口浊气,呼吸雨天山林中的新鲜空气。 这事把刘承宗气坏了,这明显是一个没经历过李卑之战的人。 实在是高应登手上拿着火烧呢,要不这事没完。 吃饭不能吵孩子。 山林苍翠欲滴,极度疲惫的战后,狮子营的军士在帐中安眠,只有雨水打在帐布和篝火时而传出的噼啪脆响。 宋守真盘腿坐在篝火旁,刚摆正了二胡想要扯上一曲,就被刘承宗叫进军帐,抬手往木桌按下一册小本,道:“帮我写下来,各哨辎重队准备雨具、火器遮雨架,炮哨携带折叠炮棚。” 等宋守真写完这些,刘承宗把笔记本收起,让他别奏乐影响士兵休息,这才放他回去。 刘承宗穿着烘干的素色中单衣,搬着马扎坐在军帐前听雨。 这季节并不冷,但身上衣物湿着,就算穿棉袄时间长了也会把人冻死。 这身衣裳右袖子烂了大破口,被他扯掉了。 他的右胳膊刚让医匠缝了针,短时间使不上劲。 谁也没砍着他,可能是那张弓因为沾水后筋料开了掉弓力、也可能是用得多到时候了,战场那么乱他也没时间看。 反正被断弓打在胳膊上,若非穿了棉甲和铁臂缚,非得酿成一桩血案。 如今只是皮肉伤缝几针,够幸运了。 只是可惜了那张九十斤强弓。 不一会,披蓑衣的樊三郎捧着汤药罐一路小跑过来:“将军,姜汤。” 刘承宗点头接过姜汤,缓缓吹着问道:“战辅兵都喝了?” “还有些没喝,李老豺那边都没喝,刚才辎重哨问,这次还给不给俘虏喝?” “狮子营的先喝,喝完给李老豺的人煮,都然后把他们放了,去给贺虎臣添麻烦。” 樊三郎点头应下去报信,口信送完,看见刘承宗还保持着那个坐姿,端端正正仰着脸看山,就站在旁边。 站了一会,刘承宗转头过来问道:“你不去睡觉,在这站着干嘛?” “将军在想怎么打败敌人,我保护你呀。” 这回答把刘承宗都笑了,他扬臂指着山道:“美不美?” 樊三郎点点头。 “想什么破敌之策,我看山听雨呢。” 刘承宗笑笑,眼下时至下午,他们三更天就起来,走出几里路天还黑着,又行军又打仗,所有人都累坏了。 “副将和哨长们都睡了,我再撑一会,等他们醒了我再睡。” 刘承宗说着看了樊三郎一眼,转过头又皱眉看了回去:“什么时候给自己弄了个箭簇戴上了,也不怕扎着自己。” 樊三郎脖子上带了个磨平三棱的铁箭头,刘承宗斥责道:“不知道今天那泥猴差点被箭扎死么,赶紧摘了。” 泥猴说的是黄胜宵,那家伙有只箭头,也用绳子穿在脖子上。 说就是那支箭打掉他半个耳朵,几百支箭都没杀了他,带着能交好运。 今天他把全身上下衣裳都脱了,唯独戴着这箭头,抢铳时没被铳手打死,摔了一跤差点被自己的箭头扎死。 提到箭头,樊三郎的表情复杂,低头轻声道:“这是杀樊三郎的箭。” “那回头给你找块皮子,你自己缝着把它包好。” 尽管刘承宗没细问过樊三郎的情况,但从女娃用男名的情况,联系到樊家山的遭遇,能猜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摇摇头轻声感慨:“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居易梦元稹?” 呦! 居然知道。 刘承宗拍拍手,随后摇头道:“诗很好,但太苦。” 人生已经很苦,何必再自嚼黄莲。 他转过头道:“何况你也没到那岁数,追求点高兴的东西。” 樊三郎点点头,看向青山,片刻又转过头:“将军喜欢什么诗?” “你觉得呢?” “将军这么喜欢听雨,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刘承宗乐了:“入陕以来,你见过春水?我喜欢,百万贼兵困南阳,也无援救也无粮。” 樊三郎本来还稍有悲意,这会全憋回去了,细细思索,问道:“这是什么诗,后半句呢?” “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二人都露出笑容,樊三郎乐不可支,随后收敛笑意道:“这是明代诗人刘承宗所做?” “嗯……怎么可能,唐代的,唐代诗人张打油所作,诗名围城。” “真有这诗?” 刘承宗非常认真的点头,樊三郎眨眨眼,还是觉得刘承宗在骗她。 就在这时,马蹄子踩着泥地的声音从上坪土路传来,披蓑衣的承运抽着鼻涕回来了。 他走到刘承宗面前,摇头道:“在山沟子里找到了,赵锡和冯文昌一样,都已经殁了。” 刘承宗闻言闭目,仰头长叹口气:“真苦。” 赵锡和冯文昌都是高显哨下的队长,这个职位,每个哨有五名,类似官军里的百总。 狮子营总共八哨,其中前后中左右及炮,六个是战斗哨,前哨杨耀在黄龙山西边,中哨殿后,所以一共有二十名队长参与了这场仗。 承运也抿着嘴用鼻子呼出口气,低头沉声道:“后哨左队长郑千喜,殁于炮击;后队长孙国用被打断左臂,还在发热。” “左哨左队长练大器防御左翼山梁敌军,额头中箭,已经醒了活蹦乱跳。” “右哨前队长冯文昌于右翼山梁与敌拼斗身中四箭,后队长赵锡跌落山崖,中队长高应登驰入阵中被围,受多人践踏。” 承运顿了顿道:“此役辅兵阵亡七十、重伤三十三,战兵阵亡四十一、其中什长十四名,队长阵亡三名、重伤三人。” “击斩、踩踏、跌落而死官军五百六十六人,俘虏七百二十人,营中伤亡以右哨最重、斩获也以右哨最众。” 刘承宗缓缓点头,他知道为何右哨伤亡大、斩获多。 王文秀的后哨承担了最大压力,但中间官道拼斗双方都铠甲齐备,来回打半天,实际上只有被射中、击中脸颊才会阵亡。 后哨最大的死伤来自近身拼斗前的十三次炮击。 一两重的小炮弹挨着非死即残。 但左右两翼的战斗不同。 为了攀爬山坡占据战场,不论敌我都是轻装,左哨因崖壁被官军居高临下射击,不占优势。 右哨则直接爬上山梁与官军近身格斗,一名队长在战斗中阵亡,另一名队长失足跌落山崖脑袋砸在石头上。 而且右哨还有个被自己人俘虏的高应登,冲进敌阵,自己都差点被踩死,更别说手下的兵了。 伤亡情况在刘承宗心理承受范围之内,但队长的损失,还是让他很难过。 刘承宗再度重重点头,对承运道:“我知道了,你忙了一天,去喝点姜汤,好好睡一觉。” “这场仗打得很好了,哥你也别难过。” 承运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安慰,干脆就不安慰了,摇摇头道:“哥,还有个人你得见见,没准见见他能高兴点。” 要见人? 承运又捡了个俘虏,等级比高应登高的那种? 刘承宗正这样想着,就见承运朝不远处招招手,一个刚拴好马披蓑衣戴斗笠的汉子走上前来。 他把斗笠一摘,是贺勇。 “你,你怎么找到这来的,疯了?” 刘承宗先看承运再看贺勇:“打仗呢,你咋过来的?” “又被俘虏了呗。”贺勇说得很理所应当,还转身指着自己蓑衣背后大泥脚印子道:“我说狮子将军,能不能跟你家塘兵说说,别见着人就揍,好几次了。” “这是战场,没见面给你一箭放死算手下留情。” 刘承宗起身把情绪放下,把马扎递给樊三郎,招呼贺勇道:“进帐说。” 贺勇倒挺有礼貌,刚进军帐就把蓑衣兜里还有脏乎乎的靴子都脱门口,这才坐在毯子上抱怨:“你们开拔了也不告诉我,我在延川找了好几天,又到宜川找,四处打听才知道进了黄龙山。” 刘承宗没接话:“不是,你跑到我这来,万一被官军堵住,鱼河堡怎么办?” “堵不了,我本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用搭理贺虎臣,直接往西走就对了,可你走得太快。” 贺勇说着摊手道:“可你走太快,没赶上。” 刘承宗皱眉:“什么意思?” “王嘉胤回府谷啦,满载而归,只不过这次,他事发了。” “事发?” “对,洪巡抚就像专门来抓贪官的一样,你贿赂的张辇被弄了,王嘉胤贿赂的参将杨茂春、木瓜园操守王惟珍,都事发了。” 贺勇一摊手道:“不过那俩还没来得及弄,孤山营副将李钊六月初二进驻木瓜堡,骂了王惟珍一顿,说他罪该万死。” “这老兄是个狠的,当夜急寻王嘉胤攻破了自己驻守的堡子,放火把副将李钊烧死官署,直接反了。” 刘承宗听得直瞪眼,这王惟珍是真狠,相当于贺人龙请刘承宗打鱼河堡。 “没完呢,六月初四一早,王嘉胤去了黄甫川,本想拉参将杨茂春一起办大事,杨参将收了他不少贿赂,但不想造反,结果参将书办是王嘉胤的人,名叫全务希,开城杀了杨茂春。” “当天中午进清水营,营中兵将陈天复、江秋、江夏是王嘉胤的内应,照例开城,杀的杀抢的抢。” “初五回府谷,内应好像叫,奶奶的,姓李叫什么果,啊李国宣,把父母官郭化成劫了,王嘉胤自己挑了个寓居辽东人,叫梁应科,走马上任当了伪知县。” 一连串来自北疆的消息,把刘承宗砸蒙了。 从黄甫川到孤山堡,府谷县边沿四座堡子,全让王嘉胤拔了。 而且挑衅意味很浓,洪承畴六月初一上任,王嘉胤回陕北,初四开始拔堡子。 要不是心知肚明王嘉胤离得太远,收不到自己这边的消息,刘承宗还以为王嘉胤是跟自己协同作战呢。 不过单就这种沟通靠托梦的协同作战,他俩打得好像还不错。 刘承宗好好消化了一会儿这些信心,才对贺勇问道:“那现在呢,王嘉胤闹出这么大动静,洪承畴怎么办?” “肯定要办,派遣总兵中路副将殷体信,还有管榆林道、神木道的白贻清带兵征讨,不过我问过贺将军。” 贺勇神神秘秘道:“我也不知道为啥,但将军说只要王嘉胤守城,这俩多半办不了王嘉胤。” “其实是将军让我给你报这信的,他说我见着你的时候,榆林镇的消息应该也送到杜文焕手上了,办不了,肯定就要把杜文焕叫回去。” 贺勇说这些东西时,其实整个人是一种比较萎靡的状态,直到说完,才像刚刚活过来一样,眼睛都发光,身子往前倾了倾。 他小声道:“刘将军,这消息,够不够把朝廷欠饷发了?” “那你就在我这儿待会吧,如果杜文焕真的撤兵,就冲你穿越战场来找我,这一百一十五我也一定拿给你。” 刘承宗说着起身,撩开帐帘向外望着。 就像承运说的,见到贺勇,得知其带来的消息,确实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刘承宗转过头:“不过这可不是欠饷,朝廷依然欠你的,这是我给你的赏银。” 第一百七十九章 跑不了 贺赞抱着胳膊蹲在俘虏营的雨棚下。 他抖了一整夜,满脑子都是想不明白的问题。 自从宁夏兵被俘,贼兵就取走了他们所有衣裳,七百二十个俘虏光着腚挤在雨棚下,人挨着人,取暖基本靠抖。 贺赞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他一直在观察贼兵。 贼人很有秩序,大多数人在宁夏兵的军帐里睡觉,少数人看着他们,还有些人似乎是专门煮姜汤、烘衣裳的。 有俘虏商量着逃跑,每一个遮雨棚的架子都是用八根长矛扎成的,除了没有矛头,能形成一定战斗力。 虽然未必能打得过贼兵,但据守片刻,让大队向西逃走不是问题。 但很多人不想跑,因为他们没有衣裳,出去会被冻死。 到下午,贼兵把烘干的中单送来了,隔一会就送来几十件。 有人问贼兵,打算把他们怎么办,贼兵说:“将军知道你们冷,再撑一会,姜汤快煮好了。” 人们不想跑了。 下午,有贼兵从俘虏营里叫出去十几个人,抬着姜汤大锅回来,问明了他们谁是军官,让军官给士兵分配姜汤。 姜汤不够喝,宁夏营的士兵对军官们很不满意。 待到傍晚,雨下得小了点,贼兵又来了,还要让他们撑一会,说营里炖了马肉汤。 还有他们从宁夏带过来的面,又从俘虏营叫出去几十个人,去和面,说晚上烙饼吃。 贺赞又问了一遍,贼人究竟打算把他们怎么办? 这时候宁夏营的士兵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事了,他们发现仗打输打赢,对他们来说没太大区别。 打赢了,伙食是这样;打输了,伙食还是这样。 只是不少人为那些浴血拼杀死于战场的兄弟而难过,他们要是早点投降,现在也能穿着干衣裳等饭吃了。 天快黑了,贼兵们抬着十几口大锅进入俘虏营,这次没让军官分配食物。 分配食物的是贼兵里的军官,贺赞这边的军官叫郑虎。 “你还问我们想干嘛,你们想干嘛?” 名叫郑虎的贼人军官很生气,指着贺赞鼻子问道:“这是延安府,你们这些宁夏兵跑到延安府来打我们,还问我们想干嘛?” 贺赞被吓了一跳,随后才道:“你们是贼,我们是官军,官军打贼不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个屁,你觉得天经地义,那些死了的宁夏兵、榆林兵就该死?” 郑虎一边监督贼兵给俘虏盛汤,一边朝贺赞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看才道:“我当是谁,想起来了,你是贺总兵的公子。” 说着,他又声色俱厉地转头吵了盛汤贼兵两句:“每碗都一样,不许少盛。” “贺少帅是不是心里还纳闷呢,我们知道你是贺总兵的公子,为啥还不把你请进帐里,在这放着跟宁夏兵一起挨冻?” 其实郑虎在心里笑得很厉害,他们今天打完仗之后做的所有事,都有剧本。 都是各哨掌令官凑在一起商议后的决定,包括姜汤故意搞少一点,让俘虏的军官去分。 肉汤故意搞得多一点,由他们自己来分。 甚至连盛汤的士兵,故意盛得少些,然后由他们出面斥责,全部都是早期商量好的剧本。 按着演就行。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仗?知不知道在打一场什么仗?” 郑虎站在俘虏当中,抬手用大拇指朝自己胸口指指:“我,前延安李参将部家丁选锋,在蓟镇当过车营管队,在辽东打过东虏,在榆林打过北虏,我叫郑虎。” 俘虏营的宁夏兵一片哗然。 他们有些人知道,刘承宗的部队有逃兵、有边军,这不是秘密。 但逃兵和逃兵、边军和边军,也有很大区别。 榆林卫整天忙着种地的军户是边军,在甘肃东路扒沙营每天挑担子的也是边军,去过辽东也回过榆林的家丁选锋也是边军。 这中间区别可大了。 “我的将军待我很好,他想尽办法,我跟我的弟兄们还是吃不饱饭,我们给朝廷立了功,功勋换不到赏钱。” “我的将军是个好人,所以最后饿着肚子被狮子营击败,我都想拼一把,不就是一条命么?” “狮子营用粥招待我,我降了,从此再没挨过饿……你们知道自己为啥打仗么?” 郑虎环视宁夏兵,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继续道:“我们进山西,本来想去抢王庄,你们宁夏那边也有王府,王庄富裕你们知道。” 这次有宁夏兵点头附和了,不过随即被贺少帅用眼神制止。 郑虎笑笑,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道:“从延川渡过黄河是永和县,那地方穷得连王庄都没有,我们没法再往东走,遍地是贼啊,我们帮百姓剿贼。” “北边来了官军,要讨伐我们,路上先焚了几个庄子,几个庄子就有一条活口,刘将军带我们剿兵安民。” “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从宁夏跑过来,不远千里打这场仗。”郑虎向周围边军问道:“你们是干嘛来了?” 贺赞道:“那李老豺呢,他抢合水县,围攻县城,不该剿灭?你们却与他合兵,又算什么好人?” “他是饥民,你们一路撵着打,就没发现他那些人跟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郑虎这句是强词夺理,李老豺的贼兵远谈不上老百姓,甚至不少在大旱来临前就已经是山贼强盗了。 但在战斗力上,确实贺虎臣的宁夏兵收拾他们就像玩一样。 二三百人就能撵着李老豺几千人打,追上就是一场大胜。 就在这时,另一口锅的掌令官跑过来,对郑虎道:“郑掌令,我那边宁夏兵一定要加入狮子营,咋办?” “这不行啊!” 郑虎皱眉道:“刘将军说了,他们贺将军还没败,何况俘虏也说了,西边山口他们有营寨,这会他们降了狮子营,那下一场仗不就是强逼着他们跟以前的弟兄打么。” 郑虎把目光望向自己这边的宁夏兵,问道:“你们有打算留下的么?” 有贺赞在呢,他这边的人不敢说,但不少人眼中露出的希冀骗不了人。 贺赞快被气死了,身边的宁夏兵一个个眼里都有小星星。 “唉。” 郑虎叹了口气,对身侧侍立的辅兵道:“你去问问将军,要不就留下他们吧。” 辅兵小跑着出了俘虏营。 原属于贺虎臣的军帐里,刘承宗吹着马肉汤上的油花,缓缓饮下一口。 暖意入喉,散向四肢百骸,就连五官九窍都清明不少。 狮子营伙兵做马肉汤做得是越来越好了。 辅兵跑入帐中说明清理,引来刘承宗仰头大笑。 这是个信号,证明人心可用的信号。 狮子营的基层军官在这场战斗中损失很大,不少士兵都染上风寒,还有些人比如黄胜宵,这会还发着热。 士兵战斗力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说打不过贺虎臣,风寒发热这些问题,贺虎臣的部队一个都不少,而且兵力损失更大。 只是刘承宗不想打了。 这场仗的意义非常大,意味着攻守势易。 经历这场大战存活的士兵,都拥有极强的战斗意志,而且在硬碰硬的战斗里正面击溃官军……这是第一次。 只要狮子营的建制还在,他们就不惧任何官军征讨。 活下来的人都是宝贝,强攻营寨造成任何死伤,都是刘承宗所不愿看见。 而且这些宁夏兵俘虏,对刘承宗来说又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他们和榆林兵不一样。 中午的时候刘承宗找过几个宁夏兵俘虏,问过宁夏的情况。 那地方当兵的基本上都绝户,绝户意味着无牵无挂。 只要把思想上的抵触情绪抹消,这帮人可以全部加入狮子营。 攻心为上。 只不过掌令官们的效率确实比他想象中高多了。 刘承宗端起碗来,快饮了几口,捡着马肉片吃了,喝得他直烫嘴,吃完才赶紧披上蓑衣,戴斗笠往俘虏营跑。 他的铠甲已经被烘干,但要的就是不穿盔甲。 几名家丁率先跑步入营,而后刘承宗入俘虏营。 他才刚进去,临近的汤锅旁就有一片降兵拜倒:“将军,收了我们吧!” 刘承宗连忙挨个去搀扶,右胳膊使不上劲,刚拉起这个,那个又下去了,好一番搀扶劝阻,这才走入营中。 看着七百多个俘虏,他站在队伍最前面,抬左臂朝众人招了招。 各个汤锅周围的士兵情况都不太一样,毕竟负责他们的掌令官不同,有的晓之以理、有的动之以情、有的诱之以利。 人们对不同的劝降手法,有不同的感受,即便到这时候,营地里愿意降的其实也就半数。 若非今年银川大旱,可能连这个数都没有。 “承蒙诸位厚爱,在下刘承宗,狮子营的弟兄大多都是边军,交兵是各为其主,所以对战败的边军弟兄,一向是愿留的留,愿走的走。” 他张手在面前挥过道:“你们奉命讨我,是各为其主,我不怪你们,若如今仗已打完,那照例,你们想留的,我都留;想走的,我发些盘缠,放你们回家。” “只是仗还没打完。” 说着他话锋一转:“你们如今投我,三日之后,就要在西山口与贺大帅交战,你们能跟他们作战么?” “能!” 俘虏营里几声高嗓子的能,把刘承宗喊懵了。 这和他计划不一样啊,他就没指望有人回应这句话来着。 “喊能的上来!” 俩管队直接拉起四五十人走到前边,为首一人抱拳道:“刘将军,在下戴道子,宁夏横城堡管队,我能跟他们打!” 好家伙,刘承宗一看这人,三十多岁,一脸恨意,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便问道:“有仇?” “我跟他们没仇,但我跟庆藩有仇,早就不想给朝廷干了!” 掌令官陈钦岱跑过来,在刘承宗耳边道:“将军,这戴道子家的女娃三年前死在庆藩奉国中尉手上,在银川一直想报仇,但都不让他进银川城。” 刘承宗点点头,走下到戴道子面前道:“好,你这队弟兄以后就在狮子营,你的仇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报,但如果有机会去宁夏,一定让你手刃仇人。” 只是一句话,戴道子眼睛又红了,咬着牙偏头向一边道:“报不了了,病死了。” 刘承宗没再多说,让人把戴道子及其部下带出俘虏营,随后继续对剩下人道:“我放你们回去,去贺大帅的堡寨,如果有愿意留下的,等贺大帅撤走时,你们留着,我都收。” “若都想留,我们就把贺大帅从西山口的堡子里送走,我绝不害要走的人,你们可以回去把这事告诉寨子里所有人。” “你们也知道,我狮子营的弟兄不好惹,再打一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狮子营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寨子投降,愿意留下跟我干,顿顿管饱,偶尔有肉,我刘狮子给发钱花;愿意走,投降了,我给五钱路费,放你们回家。” 刘承宗说罢,俘虏营里的士兵交头接耳,人们似乎在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办。 紧跟着就听刘承宗道:“你们时间还多,不用急着商量,把肉汤和饼吃完再走,旱灾里粮食来之不易,这是我从狮子营弟兄口粮里挤出来的,别浪费粮食。” 说罢,刘承宗转头带家丁退出营地。 随后俘虏营的西面守军稍显松懈,那边喊了一声:“吃饱了就从这边走,你们大帅在西山口!” 上天猴跟着刘承宗走出来,在身旁道:“其实留下他们,我们制得住,打散了攻寨子也不坏,万一他们回去再跟着贺虎臣抵抗围攻呢?” “抵抗围攻?” 刘承宗满不在乎地笑笑,抬起左手在营地指过:“你算过贺虎臣的粮草么,他们从这撤走,粮车可没带走,就算背走些食物,也沾水了。” “六百多人跑回贺虎臣在黄龙山口的营寨,他们营寨有那么大?这帮人可都没兵器没铠甲,拿啥抵抗,斩木为兵?” 从取胜之后,他算的就是要全吃掉贺虎臣的宁夏部队。 刘承宗深吸口气,眯起眼睛望向远山,这才勾起嘴角笑了:“他们跑不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我们该怎么养活这么多人。” 第一百八十章 西山口 诱惑,人很难拒绝诱惑。 能被拒绝的诱惑,通常都只是分析利弊后的理智考虑。 贺虎臣的部队,对刘承宗来说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诱惑。 这些宁夏边军是狮子营见过最难对付的部队,和换句话说,他们可能是最接近正常的边军部队。 但也仅是接近正常,虽然宁夏去年没旱,但宁夏的土地长不出银子,所以依然欠着饷银。 即便如此,易地而处,若在其他地形地势、晴天无雨的环境下交战,狮子营未必能胜过宁夏营。 因为宁夏营几乎没有短板,而狮子营的缺点却非常明显。 塘骑。 除了与张允登的鄜州兵,汾州卫、平阳卫的旗军作战,狮子营在所有与边军交战的战例中,魏迁儿的塘骑永远处于被压制状态。 而且在传送消息的速度上,比边军落后一个时代。 狮子营的消息,不论白天黑夜,都靠四条腿和一张嘴。 而贺虎臣的塘骑,间隔十里二十里,沿途塘骑一摇旗,消息就送过来了。 从前刘承宗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塘骑,可这样的塘骑……都在战斗中死了。 比如李卑的,战斗过程中被张天琳用正规马兵全杀了。 再比如艾穆的,也在战斗开始前被杨耀的部队全拔了。 而贺虎臣的部队却还有完整的塘骑,如果这支部队能投降加入狮子营,那么刘承宗就有机会组建狮子营的塘骑部队。 弥补自己与边军相比最后一个短板。 以后就能用塘骑压制敌军塘骑了。 他的大部队还在四十里外,官军的塘骑就被压缩至十里之内,官军各部开始被迫穿甲,防御所有方向。 只是想想这样的画面,刘承宗的内心就被幸福感填满。 只不过苦了狮子营前哨哨长杨耀。 在黄龙山西面,杨耀和张天琳,这俩‘跑得快’合兵了。 俩人都是用马队的行家,一个擅攻一个擅跑,当杜文焕余部退出府城,两支部队于外侧切断了贺虎臣余部的联系通道。 张天琳还顺手用李老豺的名号在鄜州抢了俩堡子。 把鄜州兵在城里气得直跳,却没丝毫办法。 他们兵甲都被艾穆的家丁队劫了,回鄜州一直忙着采买兵器,如今连兵器都还没凑齐,铠甲更是不用指望。 根本不敢出城打仗,好在……这么说不太好,但河西兵备张大人不在了,也没人催促他们出战。 张天琳还蔫坏,他打破了两座堡子,让人运了二十石小米,往鄜州城南监军台一扔,隔着洛河对城上喊:“鄜州兵的弟兄们,你们这份扔这儿了!” 气得城里鄜州兵牙根痒痒,他们当然不会去拿,可架不住百姓觉得他们通贼。 那粮食在城外扔了整整两天,眼看着下雨了,才叫穷苦百姓夜里偷偷摸摸取回家。 第二天鄜州城南北郊就传开了,鄜州兵把贼子留的粮拿了。 杨耀和张天琳也没办法,他们攻了两次贺虎臣的寨子。 那寨里一开始驻扎了一千人,后来那一千人向东进剿,寨里驻扎的士兵变成了六百人。 就是贺虎臣早前派到北边追击张天琳的两个把总部,前面的把总率军安全入营,后面的把总被张天琳折腾得够呛,又因为牵了几只羊肉串,被杨耀懒腰截击。 最后两个把总剩下六百人,留守这座营寨。 强攻攻不破,杨耀和张天琳商量,在外围挖了三重壕沟,打不下来就不让他们跑。 但是围攻,他俩千把号人没这能耐。 毕竟下雨了,他和张天琳的人也不好过。 而且鄜州有鄜州兵、北边有延安府城,南边是金锁关及耀州方向,西面是庆阳府,可谓四通八达。 他俩这点儿人,短时间打场野战还凑合,围着只能越围心越慌。 突然有一天,杨耀发现寨子里驻军变多了。 杨耀是从寨内官军每日倒粪水规模看出来的,这帮宁夏兵非常坏,他们没想跑。 下雨了,这些东西不能在营内挖坑,所以宁夏兵就每天早上派人提桶出来倒掉。 他们发现杨耀挖掘壕沟截断道路,这帮倒粪水的宁夏兵就直接把污水倒进壕沟。 把杨耀气坏了,合着爷爷是给你们修了个大茅房。 但一开始每日倒粪水的士兵只有二十几个人,突然有天就变成五十几个了。 根据这个变化,杨耀判断营寨内又进驻了六百上下的兵力。 杨耀站在远远的山头,注视着冒雨倒粪水的士兵,面上阴晴不定,对张天琳道:“寨子里兵力跟我们一样了。” 这会他俩已经不再想围攻的事了。 把防线主动撤开,开始在周围寻觅适合伏击的地形。 但寨子里的宁夏官军并没有突围的打算,反而在东边官道布置防务,中间还派兵驱赶过他俩一次。 互有伤亡,打了片刻杨耀和张天琳就后撤了。 随后又过了两日,倒粪水的士兵变成三十余人,但早晚各倒一次。 又增兵了。 杨耀和张天琳盘算,寨内官军近两千了。 为何会发现这样的情况,俩人想不明白。 杨耀所接收到的信息,是刘承宗预计在宜川与贺虎臣决战,哪怕他们跑步行军,也不足以在宜川打过一场之后这么快回来。 所以他考虑,会不会是因为山道下雨,宁夏兵退回来了,双方并未发生交战。 那这会的局面就会是狮子营主力被困在山道里,西有贺虎臣、东有杜文焕。 杨耀急得抓耳挠腮,跟张天琳商量:“不行,我们要给贺虎臣找点事,引他来进攻我们。” “你疯了?” 张天琳才刚刚对这个狮子营前哨哨长产生好感,转眼这好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有两千多边军,我这好多新兵,顺风仗还行,稍稍遇挫就是溃败。” 杨耀挠挠脑袋:“那咋办,要不你歇着,我去给他找事。” 他解释道:“将军被堵在山里,这边必须打开缺口,不然狮子营堵在里头就完了;外面惹了贺虎臣好歹还能跑起来。” 这俩人正心急如焚的想办法,紧跟着就发现营寨上的守军有点不对。 “怎么穿单衣的也上了,还有空手的?” 与他们相隔一条洛河的营寨里,贺虎臣也极为困扰。 这个营寨的意义,原本和刘承宗在山道里让钟虎哨扎寨一样,都只是为了防备后路被截断。 但修筑营寨,与守军数目是有关系的,就好像南京城明明是座固若金汤的雄城,但大多数时候它几乎没有防御力量。 南京城的城防设施单是垛口就有一万多,一个垛口站十名守军就要有十三万军队。 营寨修得越大,就要有越多守卫力量,所以西山口这座营寨并不大,就是一座以驻军六百人为标准的营寨。 六百人的营寨入驻一千三百人,拥挤异常,吃喝拉撒都发生了问题。 贺虎臣好不容易花了一天时间,重振溃军士气。 他这溃军的士气确实不太容易提振。 最早接战的精兵短时间接连溃逃三次、二道防线的兵也溃败两次,这会全都被吓破了胆。 又经历上百里的泥泞行军,病倒的、战伤的、走失的,退回西山口着实狼狈至极。 回到西山口贺虎臣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那率先逃跑的马兵管队杀了祭旗。 别人是溃败,他那是正儿八经的前线逃兵。 贺虎臣强忍失去儿子的心痛,一再鼓舞士气,告诉大家,狮子营的本事并不比他们强,只是沾了那门红夷炮的便宜。 这雨天道路难行,等那门红夷炮过来,没准都啥时候了。 肯定是杜文焕的部队先到,到时候两路夹击,不会输。 反正说是这么说,士兵也就将信将疑的听。 真让他们主动进攻,也不敢了。 倒是防御营寨没啥问题,毕竟人多寨子小,营里站得满满当当。 偏偏,让贺虎臣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入驻营地两日后,贺虎臣听见部下来报:“大帅,东边,我们被俘的兵回来了。” “被俘的兵回来了?” 贺虎臣心中猛地一喜,赶紧派兵迎接。 不过等真看到俘兵,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复杂。 俘虏们的模样是真惨。 一个个被扒得没兵没甲,穿湿透的单衣,你搀扶我、我搀扶你,还有些身上挂着树叶,还有抬病号、伤兵的。 浩浩荡荡六百多人。 贺虎臣不能说不想让他们回来,毕竟都是宁夏总兵麾下士兵。, 但确实,可能他们回不来,贺虎臣心里更舒服一点。 实际上宁夏营的灾难,正是在这六百多俘虏入营后才开始。 神光显是跟着贺虎臣一起撤下来的,虽然他的部队溃败,但毕竟也打了场硬仗,贺虎臣并未多加斥责,这会也不让他布置防线,只说叫他看护这些归还俘虏。 哪知道才一个晚上,神光显找上门来,怨气冲天。 “大帅,这帮人不能要了。” 贺虎臣的中军帐里,神光显摇头摆手:“啥事都不能干,十个里头六个都病了,也不能跟伤兵躺着,躺着就小声嘀咕狮子营对降兵多好。” “啥也不能干,还很能吃,正经兵粮给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就算了,吃饱了还抱怨,说什么,回来吃的还没在敌人那好。” 贺虎臣问道:“他们给你抱怨?” “没啊,他们跟别的兵抱怨,见着我啥话都不说。”神光显说起这事就生气:“现在寨子里所有人都知道狮子营吃得好,对降兵也好,还有人说宁夏兵就不该来。” 说完,神光显对贺虎臣道:“现在全寨的兵都不想再打了,我们回宁夏吧?” 贺虎臣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心里不是滋味,再一想前线溃败,对神光显说话就没好气了:“是全寨的兵都不想打了,还是你神将军不想打了?” “大帅,我可没这意思!” 神光显本来就还委屈着呢,我在前线跟敌军浴血拼杀,手下士兵死伤过半都没撤,最后中军被一炮轰散,后头两道防线跟他妈没有一样,反过来还怪我? 他说话也冲:“你自去问赞哥儿,他不就是从俘虏里回来的!” 这话一出来,贺虎臣脸上挂不住了,直接瞪起一双满是杀气的眼。 不过也就一瞬,紧跟着想到儿子的状态,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对神光显所说也信了大半,突然像老了几分,问道:“光显,我,我们是不是不该来延安?” 贺赞的状态非常不好,回来整个人都萎靡了,不跟人说话,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就在军帐里坐着。 神光显那话出口就知道坏了,肯定伤了总兵的心,一瞬间连自己造反后匪号都想好了。 结果突然见贺虎臣语气缓和,这才放下心来,叹口气道:“反正这刘狮子确实不好打,怪不得杜文焕不来打呢。” “大帅,我想了想,这延绥镇的杜总兵啊……” 神光显摇摇头,自己把难听话略了,道:“不能把他算进兵力。” 对同僚的坏话,贺虎臣也不想说。 杜文焕能不能打?能打得很,跟蒙古人大小打得百余仗,没输过,论威望,在朝廷九边诸帅,能排进前三。 但这人上年纪之后没了雄心壮志,贪图享乐且聪明得只想自保,让他去打奢安,这家伙觉得不能取胜就辞职;让他援辽,他去欺负蒙古人。 啥都有了,明显不愿再拼命。 贺虎臣摇摇头:“就我们这两千人,对付刘狮子,如何不把他算进兵力。” 不过其实让贺虎臣最接受不了的,还是贺赞的状态。 当天夜里,贺赞走进军帐,跪下祈求道:“大,退兵吧。” “赞哥儿你说什么傻话?” “儿子没说傻话,我们打不过刘狮子,现在退兵还来得及,再不退兵,这两千人都要被他得去,越有官军讨他,他越厉害。” 贺赞低垂着头不敢看父亲。 他不好形容自己的感觉,但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怎么对付刘承宗。 “他知道边军想要什么,可我们给不了的,他能给。” 贺虎臣还没细想出这话的意思,刚想到边军想升官发财,他刘狮子怎么给? 外面就乱了。 随后有家丁入帐:“大帅,刘狮子来了!” “刘狮子来了,怎么外面这么乱?” 贺虎臣大步走出军帐,就见各部队都在有序出寨,他寻思我没下令啊? 紧跟着神光显就策马奔来,惊慌失措,高声叫道:“大帅,千总把总们都管不住兵了,全在投敌,全在投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哗变 杨耀急切地攀山而上,脚下打滑跌倒也在所不惜,直至爬上山头,望向东方黄龙山脉的山道口,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营寨内官军出阵,先在山口的官道两侧集结,随后列队自营寨西边站好。 张天琳费了好半天劲才爬上来,埋怨道:“你爬那么快干嘛……” 随后他就看见对岸山口的官军变化,又惊又怒:“奶奶的,要跟官军干一仗了。” 杨耀摇头道:“是将军来了,这帮人不想要出阵打仗。” 他的神情亢奋极了,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几分猜测,可心里又不敢往那边想。 只能直勾勾瞪着眼睛,朝山口看去。 官军大部队向贼兵倒戈,哪个脑子正常的人敢往这个方向想? 杨耀只是想了个开头,就已经感到自己冒犯了上天。 张天琳对宁夏兵这反应更是难以接受,牛气冲天的宁夏边军,见着自己就恨不得来一炮,见着刘狮子就乖巧起来了? 另一边的战场上,来自宁夏的将官们,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分崩离析。 有些德高望重的军官被士兵夹裹出营。 有些严刑军法的军官试图拔刀喝止,却引来部下刀剑相向。 还有些一贯对军士不好的,当然被哗变的军士杀死。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出寨后的部队直接接受了狮子营的就地整编。 刘承宗在进军时就想好了对他们的安排,先把风寒、发热、受伤的士兵送到辎重哨,留下五百多人打散了编进各哨。 刹那之后,原本双方差距不大的兵力对比,转眼成了狮子营以三千之众围住贺虎臣仍留寨中的三百多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营寨的贺虎臣甚至没来得及命令士兵封锁寨门,各部队就已在基层军官率领下鱼贯而出。 就连腿断了的伤兵,都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出了营寨。 贺虎臣在北直隶、山东打仗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在宁夏对抗北虏,宁夏兵向来忠诚勇敢、吃苦耐劳,死都不怕,甚至就连勤王,宁夏的勤王部队在尤世禄率领下都没怎么哗变。 突然间的大面积倒戈,贺虎臣看不明白,刘狮子这是给他的兵灌了什么迷魂汤? 片刻之间,营寨内只剩下三百余人。 这些人基本上是各级将官与部分家丁,普通士兵留下的少之又少。 贺虎臣说封闭寨门:“守到杜总兵率军来援,仍能扭转局势。” 狮子营的人在城下喊:“贺大帅,洪巡抚把杜大帅叫回边墙了,你降了吧!” 其实刘承宗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杜文焕到底走没走,没准就在他们屁股后面呢。 但这并不耽误他用话语击穿贺虎臣的抵抗之心。 贺虎臣面上生疑,寨上一众将领面如死灰。 尤其是神光显,怒道:“大帅,我就知道那姓杜的靠不住!” 贺虎臣没有答话,思虑片刻,他转头对众人问道:“寨内粮草不足,坚守几日也不会更好,贺某欲出寨与贼野战,为陛下尽忠就在今日,你等俱受皇恩,可愿随我同去?” 以神光显为首的一班武将拜倒高叫:“誓死追随大帅!” 寨门洞开,三百余步骑奔出,于寨子东边列出两阵,随后狮子营的中哨压上,两翼以马兵掩护。 不过还没等双方进入接战范围,有一骑鬃毛掉色的红毛马,载着骑手扛旗策行阵前。 刘承宗把刘字大旗扎在地上,给左臂挂好盾牌,这才远远喊道:“贺虎臣,看看你身后的人。” “知不知道他们为跟你站在一起,放弃了什么?你就带着他们送死?” 其实说实话现在还站在贺虎臣身后的人,真的没放弃什么。 银川在今年之前都没受过旱,家丁也就没挨过饿,只是缺少饷银。 军官们就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俸禄没断过,尤其是超过百总的军官,人家就是进了狮子营,待遇也未必能比从前好。 而且这帮人所在的家庭,丁口都是宁夏户均口数的那部分。 但贺虎臣这会心已经乱了,何况在他所处的位置,也无从得知寻常官军究竟能狮子营得到什么。 刘承宗的话反倒令他早已坚定的死志松懈。 贺虎臣转过头,看向部将的眼神多有愧疚,他的部将们也都松了口气。 大帅要带他们冲锋,那他们就像古代那些英雄一样冲向敌阵,如此结局对武将来说并不算坏。 但如果大帅改了主意,对他们来说也是件更好的事。 毕竟投降的罪过,到时都由大帅承担,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可是对贺虎臣来说,并非如此。 刘承宗发现敌阵并没有箭矢射向他,心知官军阵中并无死志,便继续高声劝降道:“降了吧,我送你们回家,为朝廷守边,这么多将官同死今日,宁夏镇要多久才能缓过气来?” 这些将官不死,宁夏也缓不过劲儿啊! 宁夏总共才多少人,勤王走几千,又在这降几千,剩下的兵连扒沙子都扒不动。 贺虎臣转头朝追随自己的将官们拱拱手:“战事已至此,罪责皆在贺某,诸位可降,让这狮子贼把你们送回宁夏。” “贺某身为总兵官,可胜可败、可生可死,唯独不能降了涨贼人威风。” 神光显急得不行:“大帅!” 不光是他和贺虎臣关系较为亲近,贺虎臣要是在这自杀了,那带着将官投降的罪责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直接喊出了肺腑之言:“大帅你可不能死啊!” 几乎与他喊话同时,贺虎臣抽出腰间佩剑,不过还没等横在脖子上,就被人飞起一脚把剑踹飞。 是贺赞。 他把父亲扑倒叫道:“神将军,快!” 一连串的变化,把刘承宗看得极为疑惑,原本以为自己的喊话起到效果,却见贺虎臣拔出了剑。 贺虎臣刚拔出剑,又被他儿子扑倒在地,最后一通混乱,乒乒乓乓的响声里,兵器落地,三百余名将官、家丁,把贺虎臣捆了押过来投降。 刘承宗从地上拔起大旗,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还有一战之力的官军成建制向他投降。 杨耀和张天琳也带兵跑了过来,杨耀看着到处吸收新兵的部队很是眼馋,满脑的问号:“将军,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打赢了呗。” 时至此刻,刘承宗悬着的心终于能松出口气,派人往东穿过黄龙山去探寻杜文焕的消息。 不过派出的人还没走多远,就见到了来自南边的信使。 准确的说,其实是狮子湾里刘承祖派的人,送来了杨耀在战前向东传送杜文焕至少两千部队自府城向东的消息。 这是刘承祖派来的第三个人,第一个走出山谷在云岩镇一带撞上杜文焕的塘兵,被杀了;第二个没敢走大路,在黄龙山里迷路了。 第三个人启程时,杜文焕的部队已经从东边向北撤退,就从宜川进了黄龙山的官道,但满是泥泞的官道太难行走。 两支部队都会师了,才把消息送到。 不过这种事没啥好怨的,要怪也只能怪这山路。 刘承宗出山时还回头望了一眼深深的山谷道,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再也不往这种大山脉的官道里钻了。 还不如进小山的乡间野道。 刘承宗很看好贺赞,在人们把贺虎臣等将官暂时看管起来后,他单独派人把贺赞找来。 狮子营各哨部队在洛河东岸扎营,二人也与洛河东岸寻了处干爽的古老石亭,坐在亭里聊了会天。 刘承宗问道:“你,怎么想明白的?” “没想明白,只是不能取胜,与你作战毫无意义。” 贺赞其实把狮子营的情况看清楚了,也看明白狮子营能聚拢边军的原因。 就是因为这场大旱。 朝廷亏欠下级边军已经太久,不是狮子营太强,而是他们太弱。 这强弱并非在于士兵的战力与士气,而在于出征部队没有完整的出军部署……朝廷从未把这事当成一场战争。 只当是镇压民乱,目的是杀死贼首。 可是在狮子营的俘虏营中,待了短暂两日的贺赞,已经十分清楚朝廷在陕西面临的不是一场民乱,而是一场战争。 甚至可以说是国与国的战争。 用过去那套,西军惯用对付北虏的东西,行不通了。 朝廷对付北虏是放血,各边墙部队点选精兵强将,深入瀚海,用以牙还牙的杀人来报复北虏寇边劫掠。 辅以长城经济封锁,既不让北方部落得到钱粮铁器,也不让北方部落的小娃长大成人。 但这套东西对方刘承宗没有用处,甚至杀了他都没用。 最正确的办法,是困住延安府,各城闭锁坚壁清野,封锁各处要道,由朝廷六部筹划需要对付贼人、需要动员多少兵力、筹算所耗钱粮,一战将之完全歼灭。 而非像现在这样,挤一点兵力,往陕北填一支部队。 本来边军的士气就因欠饷而低迷,再打个败仗,反倒被俘后从贼兵那得到极大抚慰。 这让贺赞觉得宁夏兵就像一群送财童子。 但这些事贺赞解决不了,甚至贺虎臣也解决不了。 他们父子都死在这,也对事毫无益处,那还不如活着。 “我觉得也没意义,你们要是在宁夏好好守边,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刘承宗叹息道:“活的死的都是军人,何必两败俱伤。” 说罢,他对贺赞道:“你们走吧,造反的不是饿疯了的饥民,就是穷疯了的边军,好好守边,别再来管这边的事了。” 刘承宗很轻易地说出放他们离开,让贺赞有些难以置信。 但随后也想通了,实际上他们是降是跑,对刘承宗的狮子营来说都没实际意义。 反正降了也没人给狮子营干活,但他们投降的过程,对狮子营的士兵很重要。 只有他们投降,这才算狮子营原原本本打败了一支官军镇压的总兵部队。 贺虎臣率领两千余宁夏兵不远千里,浩浩荡荡杀来,最终带三百余将官、家丁败兴而归,被狮子营礼送十里,目送其率部走进泥泞不堪的子午岭官道。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还在那条山道转角痛击李老豺。 值此难得时机,狮子营也在洛河东南的营地中尽数清点,此次黄龙山之战的全部战利。 损失不小,除士兵伤亡患病之外,大量兵粮浸水、七门重炮尽失,只剩下立了大功的千斤红夷炮,还在山道上慢悠悠拖行。 收获也很大,经过一场最为凶险的恶战,狮子营如今不论战兵辅兵,列队走起路上都不自觉地昂首挺胸。 而大量宁夏兵的加入,不但给狮子营弥补了阵亡战伤的兵力缺额,还使得六个战斗哨的兵力膨胀至四千五百余,再加上辎重哨和工哨,兵力直逼六千。 最重要的是塘骑队,贺虎臣部下整整二十四塘二百八十八名塘兵,尽数被编入魏迁儿麾下,合原本十二塘塘兵,组成四百余人的塘骑部队。 稍加整训,这支塘骑部队将会在今后遮蔽战场的战斗里,为狮子营取得更大优势。 各哨的兵力构架,也随此次兵力补充发生了很大变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六个战斗哨的兵力由原先的五百,增加至七八百人。 随后各哨从什长一级开始上报战功,实际上他们的战功很难准确记录,多为汇报战斗过程中的表现。 最后所有辅兵,除了有不到七十个战斗中确实有畏战表现的,其他人通通被升为战兵,而从俘虏中加入的宁夏兵,则成为了辅兵。 狮子营的构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由从前一名战兵带两名辅兵,变成了两名战兵带一名辅兵。 而且辅兵的战斗技艺并不比战兵差。 其实有些辅兵,战斗能力并不足以担当战兵职责。 这事上天猴、王文秀、曹耀等人都向刘承宗反映过,但刘承宗还是决定不能忘了老人。 技艺归技艺,功勋归功勋。 新来的宁夏兵寸功未立,把他们放到战兵的位置上做什么。 更何况,刘承宗也没打算一直让狮子营维持这种构架,这只是短时间用两名士兵看着一名新加入边军的权宜之策。 仗打完了,李老豺叹了口气。 他是这场战斗中仅次于贺虎臣的输家,三千多人被打到一千多,在庆阳府抢的粮食都扔进山沟结果下雨了。 啥都没捞着,还倒欠刘承宗三千石米粮。 何况刘承宗……他也惹不起,打完仗当天就当起了工具人,带兵往南向鄜州的中部、宜君两县移动,给狮子营筹措军粮去了。 雨停了,刘承宗在想杜文焕。 杜文焕确实已经从宜川撤军,那他现在在干嘛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分担压力 杜文焕在延川。 他领到来自延绥巡抚洪承畴的调令后,很生气。 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比起王嘉胤,他其实更乐于对付刘承宗。 刘承宗好歹只是个‘半边军’部队,那王嘉胤可是个全边军部队。 甚至在边境线上都说不清楚谁是谁的人了。 杜文焕就觉得很奇怪,你说那李钊招惹他干嘛。 好端端的,王嘉胤带人去山西抢劫,抢回来了给各地边堡上贡,上完贡自己在山里踏实待着,有吃有喝。 贼子安生了,边堡将官也吃饱了,边军们跟着出去抢一趟也归营了,分明是一条皆大欢喜的产业链。 今年秋天套虏再入寇,打退了套虏,杜文焕就准备以年事已高为由,不干了。 给朝廷效力一辈子,到这个时候暗流涌动的大问题都浮出水面,他杜文焕就是把这一身血肉骨头碾碎了糊在边墙上,也没办法给朝廷解决这么多问题。 还是直接回昆山老家吧。 现在可好,北边一个王嘉胤、南边一个刘承宗,各个手里人马都不比总兵少。 俩人手上兵力确实没总兵纸面上多,可边镇的总兵,手底下部队是要驻防边境的,真正能调着乱跑也就几千人。 几千人能打得过哪个呀? 本来还想跟着贺虎臣一起,让宁夏来的倒霉蛋儿在前边跟刘狮子干,他在后边堵住,先平一个再说。 现在可好,要自己上去对付王嘉胤。 杜文焕不想对付,所以往北进军走得很慢,还专门留了人在后边看着,万一贺虎臣把刘承宗从黄龙山里打出来,他立刻就调兵回头。 可惜,等了好几天,刘承宗都没出来。 不知道为啥,杜文焕觉得贺虎臣可能也给刘狮子送了点东西。 这种情况特别讨厌。 本来就已经要啥啥没有了,就坚壁清野把整个延安府都框起来,饿死他们就得了。 还非让你平乱。 更何况,这不是一般的乱。 北边传来消息,洪承畴派遣副将殷体信、还有白贻清去讨伐,但王嘉胤不是只知道死守的傻子,他敢野战。 虽说没讨着便宜,却也没吃大亏,野战互有胜负,人家又退回府谷城里。 府谷这名字听着就很硬。 那座县城处在陕西最东边的深山里,西边是黄河支流孤山川、南边是黄河,县城还在高山南边,三面峭壁,进县城都难得很。 野战都不吃亏,守战更不怕了,何况王嘉胤还刚从山西抢了钱粮回来。 杜文焕左思右想,这趟他去了,也只有一个结果,王嘉胤天天在城里好吃好喝,他的人在黄河边上喝西北风。 等到断粮,王嘉胤打出来他也抵挡不住。 所以琢磨琢磨,不能去。 但不去必须要有借口,即便以他这种专业摸鱼七八年的老将,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征讨王嘉胤。 刘狮子还能拒绝,毕竟没在延绥总兵的防区里,可这王嘉胤就在延绥镇东边闹腾,让杜文焕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 趁着驻军延川,杜文焕苦思冥想,琢磨出两个法子。 其一,是王嘉胤主动跑出延绥镇防区。 让他渡河,渡过黄河进山西,那就不是延绥镇的事了,洪承畴也管不着。 其二,就得是杜文焕被手上事拖着去不了。 比方说刘狮子回头了,或者去山西的群贼回来了。 但后边这主意治标不治本,何况刘狮子并不比王嘉胤好对付多少,还是第一个合适。 最后杜文焕想了个招,把王左挂叫来,故意让他在帐外等着,在里头和部将大谈进攻府谷县的事,说起进攻府谷,啥也不怕,就怕王嘉胤逃回山西去。 然后把王左挂叫进来,交代了几句行军的事,让游击将军李明辅看得松懈些。 王左挂果然带十几人连夜逃窜。 杜文焕鼓掌大悦,当天夜里,就把王左挂上千部众给麾下部将分了。 啪,为朝廷干掉上千贼寇。 理论上来说,逃跑的王左挂会把消息送给王嘉胤,然后王嘉胤转移进山西,这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但有时候人们希望两件事,来一件就很好,来两件,它就未必那么好了。 就在杜文焕吞掉王左挂部下这个夜晚,延水关向杜总兵送来消息:“进山西的贼要回来了!” 就在黄河对岸。 据延水关的守军说,从山西永和县方向,这几日浩浩荡荡出现上万贼兵。 镇守永和关的守将付仁喜无法抵挡,只能退守关防,派人向延水关传信,让他们小心,贼兵不止这上万兵力。 付仁喜能有啥坏心思? 就是想把延水关守军吓跑,好让高迎祥跟狮子营工哨赶紧回陕,给刘狮子帮把手。 但这会儿杜文焕在侧,借延水关守军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跑。 这下可好,把杜文焕招来了。 高迎祥的部队都打算渡河了,延水关才冒险派人跑进永和关,向付仁喜说明杜文焕率军进驻延水关的事。 吓得付仁喜赶紧联系高迎祥:“且慢渡河,延水关刚派人来,说延绥的杜总兵在关内,好几千兵马。” 高迎祥左右思忖,还是决定率军渡河。 付仁喜都惊了:“为啥啊,高首领,你们打不过杜文焕,他有关防。” 高迎祥瞪着虎目看了付仁喜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你叫一箱金,我也不知道狮子是怎么找到你这好帮手的,你仗义通报我记下了,以后有机会再还你。” “这会不能让你吃亏,杜总兵既已知晓高某要渡河,延水关派人告诉你,我就不渡河了,岂不是害了你?” 付仁喜一愣,心中对高迎祥好感大增。 就听高迎祥接着道:“趁着天黑,我带人渡河看看,还请一箱金兄弟帮高某个忙。” “嗯,高首领请说。” “一箱金兄弟是这黄河边上的本地人。”高迎祥说起这本地人都不自觉露出笑意,随后正色道:“从这边河岸,到对岸,河有多宽?” 付仁喜还以为高迎祥是有什么请求,一听是这事,轻松笑道:“这事高首领是问对人了,这河上的浮桥,长一百八十步。” 高迎祥点点头,抱拳道:“多谢,这我心里就有数了。” 当日夜里,高迎祥大队人马陈布黄河东西两岸,东边的堆出百余步长的五尺土台,西边则推出几个散乱矮丘。 让永和关上的付仁喜看不懂。 不过看不懂也没关系,随后高迎祥的部队进兵了,大部队留守东岸,命高迎恩率麾下两千余精壮军士渡河。 他手中最精锐的夷丁降兵,渡河后留守在矮丘以东。 等到后半夜,永和关上的守军来向付仁喜报告,说高迎祥的人在东岸土台上推了好几门炮。 引得付仁喜很是惊奇,干脆从被窝里爬起来,登城去看。 他心想,这些流贼还会用炮呢? 在付仁喜心里,陕西诸多首领,也就刘承宗谈得上用炮。 毕竟狮子营那帮强人如狼似虎,也确实弄了两门红夷炮,玩的炮比官军都厉害。 其实首领,付仁喜还真没想过用炮。 就算守军跟他说高迎祥往河岸边拉来一堆炮,他心里还笑呢,这高首领不是早前刚问过他,黄河有多宽么。 他知道高迎祥在东岸修了一条长堤,但没想过高迎祥打算拿那条长堤干什么。 甚至根本没往炮那方面去想。 涌珠、虎蹲那种轻型小炮,可没办法隔着黄河打人,何况就算是高迎祥手里有将军炮,也不至于挖上百步的长堤。 不过等付仁喜站上关城一看,傻眼了。 赶紧让人开关门跑了出去。 月光下,半人高的土堤上,摆了清一色的双轮炮车。 轮子很大但很窄,铁质的,由乡宁铁匠制成,中间的木质炮架由工哨匠人制作,上面固定的铜炮,由工哨师成我铸成。 站在土堤下的士兵没点火把,高迎祥站在堤上向对岸瞭望,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刘承宗派人向山西传信时,新铸的二百斤狮子炮已经铸造完成,进入最后的打磨阶段。 两批火炮一共铸造了四十七门,但有十一门没铸好,被重新融成铜锭,师成我打算和刘承宗汇合后再继续铸造。 刘承宗传信的意图,是希望提醒高迎祥不要盲目回陕,以免与进剿官军撞个正着。 但高迎祥不是这么想的,高师傅认为刘承宗在求援,他不论如何也得回陕西出个人手。 等这批炮一造好,当即点起人马乌泱泱自平阳府席卷而上,如同飞蝗般掠过隰州,直扑永和县。 顺便在路上还帮刘承宗测试了一下双轮炮车的状态,大铁轮非常好使,炮的重量也刚刚好。 刚好是一头驴能拉着满地跑的状态,一个炮组配四头骡子五个人,官道上日行百里没问题。 其实高迎祥早就有点跃跃欲试了。 上个月在山西,师成我答应给他铸的炮还造好,他就借了几门炮去找平阳卫旗军练练手。 说实话有几门这玩意儿,高迎祥觉得自己比去年厉害了一万八千多倍。 最后还没轮着炮上场,单凭兵力就把平阳卫旗军吓得不敢出门,最后只在郊外打庄子时放了几炮,一点儿都不过瘾。 今天一听杜文焕在对面,倒不是高迎祥飘了,他实在是太想用三十六门炮来一次齐射了。 哪怕就在这打一次呢。 高迎祥的打算很简单,让高迎恩带兵去打延水关,肯定打不下来,把官军叫醒,没准他们生气就会追出来。 对岸修的那些土堆,是师成我在三原县看忠统义军用炮时学来的,就是个射程的指示物。 官军只要跑过那些指示物,火炮就可以开火。 师成我看他这么兴奋,有点担心,道:“高首领,这些炮平射只能打到岸边河里,调整炮口,威力不大。” 在乡宁山区里,师成我试过这两种炮平射、仰射的射程。 小狮子炮平射一百七十步、仰射五百步。 大狮子炮平射一百九十步、仰射六百步。 射程都不太远,但威力都还不错,百步距离若能打准,碗口粗的树干扫过就断。 打散子的话,两种炮的射程都是十步之外、百步之内。 无非大狮子炮装一百六十颗散子;小狮子炮装一百颗散子。 师成我虽然不参与战斗,但跟着狮子营跑来跑去,也见识过不少炮战。 他并不期待高迎祥想象中三十六门火炮齐射,在几百步外把敌人轰得体无完肤。 这不现实。 他更认同、也更期待曹耀使用火炮的方式。 把这种轻炮编入步兵阵线,和敌人脸贴着脸,在间隔五十步弓箭火枪齐射的范围内、二百步宽度的大方阵对决中,一轮齐射把敌阵打残。 师成我认为,这才是小狮子炮的归宿。 为保障这一优势,他在向铁匠定制炮轮时就专门要求,要在炮轮侧面做了三个小把柄,就为方便步兵推炮行进。 真指望打出高迎祥想要的效果,师成我认为,还是要用他在三原县铸造的那种大家伙。 一千五百斤的神器,能把七斤重的铁球平射送到四百步外,一炮打穿七八个人,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条血路。 二十门那玩意一字排开,一次就能把个把总部打得只剩几个人。 但如今这些小玩意,没那么大威力,能砸仨人算运气好。 高迎祥才不在乎这些,他就是手痒痒,站在土堤上摆手道:“没事,大不了放一炮就跑。” 他真是这么想的,反正能守住浮桥,撑死无非是回不去陕西。 可他过来的目的不就是帮刘承宗分担压力么,既然杜文焕在这,那把杜文焕拖在延水关,也算是给刘狮子减轻压力了。 高迎恩和杜文焕没让他等太久。 杜文焕不想从王嘉胤、刘承宗那惹一身腥,不是因为怂,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跟那俩家伙打必须调动充足的兵力,不然没粮没饷,跟他们打就是白送兵力。 但杜文焕也就只不想碰那俩人,别人可就没啥可怕的了。 高迎恩的部队才刚出现在延水关东边不远,杜文焕那边点起人马出城了。 吓得高迎恩赶紧往岸边跑。 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边追,打着火把像两条火龙般跑到了黄河岸边。 高迎祥乐了,拍着手道:“师先生,让他们瞧瞧我们的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快乐 快乐。 快乐是心想事成,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但于两个相对的人而言,他们很难同时快乐。 尤其当这俩人是高迎祥和杜文焕的时候。 杜文焕在延水关里没睡,他就等着对岸贼兵渡河呢,他就喜欢打这样的仗。 杀谁不是功勋嘛,从刘狮子那取二百颗首级是功勋,从这群草寇这取二百颗首级也是功勋。 赏银和功绩是一样的,付出的风险却大不相同。 杜文焕宁愿转着圈把陕西所有流贼全打一遍,也不愿跟刘狮子打一仗,除非能一次把刘狮子打到再也起不来。 如果说要评选个延绥镇将官最不愿招惹的流贼头目,如今的刘承宗绝对高居榜首。 刘狮子报复心理太强。 惹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李卑就不说了,在延绥镇将官的印象里连个坟头都没有。 艾穆,在文安驿打那仗是真称得上仅以身免,就这事还没完,杜文焕出兵前,艾穆本来就是战败的戴罪之身,谁知道洪承畴一调查,又安上个指使家丁抢劫京运银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那银子就不可能是艾穆家丁劫的。 就不说艾穆治军一向有他父亲的风度,艾家人在定边营苦寒之地两代掌军,要抢银子还需要等到战败? 可有证据吗? 没有,反倒有证据证明是艾穆家丁劫的,找那些家丁又找不着,只能找到鄜州兵,鄜州兵的供词都说是艾将军的战败家丁,要抢钱给艾将军重振旗鼓。 谁都觉得是刘承宗干的,甚至连官方的名义都是刘承宗劫了银子。 但延绥镇的官员武将都知道,西路没银子,里头只有八千斤石头,当时被刘承宗劫了。 银子在东路,几乎同时被劫,偌大个延安府,除了刘承宗还有谁嘛,没了。 现在艾穆说不清,就洗不脱冤屈,紫禁城里的崇祯爷气坏了,严令洪承畴把艾穆张辇押送京师。 一样的事搁在别的将军身上,其实没啥可怕的,反正就算翻个底朝天,把家拆了,也翻不出两三万两,更别说十三万两了。 关键把艾家翻个底朝天……真有。 毕竟这真不是个好时候,先有后金入寇,再有勤王军哗变,京师还出现户部笔误把一百多两银子写差了,气得皇帝要杀人。 如今延安知府都通贼了,这事皇帝压根没打算通过陕西地方官僚机构来办,直接要派锦衣卫和宦官进米脂。 要让艾家证明艾家的银子是艾家的。 锦衣卫还好说,正经人谁当宦官啊? 他们来了,这银子可能不是朝廷的,但还能是艾家的吗? 杜文焕在延水关的官署里叹了口气。 什么叫天行有常,什么叫人定胜天? 老天爷会下雨,打刘承宗倒霉,越卖力死得越快,这叫天行有常。 下雨就要打伞,躲着刘承宗走,摸鱼能长命百岁,就叫人定胜天。 山西回还贼寇攻关的消息一来,杜文焕急忙披甲。 杜文焕埋伏在延水关内整装待发的马队鱼贯而出,兵分五哨向高迎恩的部队追去,轰踏的马蹄声在夜幕下炸响。 高迎恩带队往后一跑,杜文焕就知道有伏兵,但他还是撵着往河岸进。 左右两翼的马队在奔袭中分别注意两座山上可能出现的伏兵,前哨勇猛直追,中哨作为预备,后哨于侧翼迂回,以准备侧击在河岸边埋伏的伏兵。 杜文焕毕竟是老将了,延水关一带的地形他也很熟悉,对这里所有能藏伏兵的地方如数家珍。 在贼兵的兵力上,杜文焕的看法和李卑差不多,不怕贼多、只怕贼少。 贼兵万余,哪怕其中有四千精兵,击破了六千杂兵,也照样能卷着四千精兵打。 堵在河岸边,谁都别想跑。 高迎恩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越跑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跑不动。 身后官军像疯了一样,驱赶着他们向黄河岸边跑。 就连高迎恩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如今这样奔跑,到底算溃逃还是撤退。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目标就是跑到黄河岸边。 夜幕下,贼寇举着火把在空中曳出一道火线,火把光亮被风扯着小到快要看不见。 这种场景让于后阵将军的杜文焕兴奋异常,仿佛又回到他年轻的时候。 不过尽管一路都很小心,山地之间却没出现贼寇的伏兵。 这令杜文焕更加警惕,很反常,就算是农民军,也该知道这里能设伏,难不成这是帮误打误撞第一次进延水关的贼寇? 这么想着,杜文焕让人把左右翼马队叫回来,防备贼军在他们抵达河岸后包抄,这才继续向河岸逼近。 等他临近河滩地,前军已经和贼兵打起来了。 伏兵在这儿呢。 抵达河滩,喊杀声大作,数百贼兵自河滩立起,弓铳齐发,一阵将官军前哨二三十人打得人仰马翻,紧跟着又以刀牌长矛横冲而来。 尽管稍稍遇挫,但这在杜文焕的意料之中,他的后哨已自山道绕至河滩北侧,一次冲击就能把这些贼兵驱赶跳进黄河里。 就在这时,杜文焕看见身侧有些黑乎乎的土坡。 他对打火把的家丁道:“去照照,那是些什么东西。” 不记得延水关河滩边上有坟地啊! 家丁擎火把向旁边一照,没看见碑,只是一个垒得好似坟头的土丘。 再看周围,每隔十步就有个小坟头,一路延伸到河岸崖壁。 令他诧异不已,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 也不能起到掩护伏兵的作用啊,难不成是贼寇在这挖了壕沟,多余的土就堆在外面了? 杜文焕像付仁喜一样,也没往火炮那边想。 西军历为天下强军,以对抗北虏为己任,即使装备有限的重炮,也是打散子多,攻城毁关非其长处。 他们最擅长的还是快马轻刀软弓长箭,三眼铳将军炮,灌满散子专轰跑得快。 实在要说还有什么专业技能的话,大概就是在部落毡帐里放火。 就是弄来打二十斤炮弹的重炮,交给杜文焕,他都不知道该分配给谁装备,那种一天在大漠行军十五里地的东西,打啥去呀? 就是想轰个城墙,人家河套四十二部落,可一座城都没有。 一没有城、二不跟你结阵,打实心弹的炮,对这边几乎没有用处。 杜文焕就想不到这东西。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见对岸爆发出大量闪光。 “嗯?” 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在对岸闪烁。 杜文焕才刚本能疑惑地‘嗯’出一声,就在耳边黄河滔滔声中听见一声接一声的闷响。 砰!砰!砰! 高迎祥在对岸捂着耳朵弯着腰,还不住地转头看向对岸,嘴角都快咧到耳垂上了。 身侧小狮子炮的炮眼上火药正在燃烧,嗤嗤的声响中冒出烟雾,随后‘砰!’地一声,炮身猛烈后座,炮弹嗖地穿透硝烟向对岸砸去。 三十六门大小狮子炮,把两斤三斤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呈抛物线轰响对岸。 夜幕下的漫天硝烟里,这个老男人眼睛都在闪光,高兴得像过年小孩第一次看放炮。 炮? 杜文焕的脑子还在疑惑,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应该有炮。 但炮弹确实飞过来了,准确地落在他的部队里。 随后他脚下一空,战马脖颈被一颗炮弹砸中,弯曲成奇怪的角度,坐骑猛地矮身,杜文焕都没过脑子身体就撑着马鞍跃起,摔落在地。 河对岸的师成我一直挥舞着手臂驱走面前硝烟,极力观察炮弹落点。 但很难分清,对岸前线官军的火把没有变化,反倒是靠后的位置,一些火把变得凌乱。 这令他气急败坏地抬手成拳砸在掌心,在高迎祥身边喊道:“高首领,又算错了,有这个土堤,炮身高,打得太靠后了!” 高迎祥哪儿顾得上这些啊,他脑瓜子被炮声震得嗡嗡,啥也听不见。 转过头,他只看见师成我在张嘴,听不清在说啥,所以他还咧着嘴笑得高兴极了,不住点头,扯着嗓子喊:“对,再来一轮!” 什么打准打不准的,重要吗? 快乐就完了。 火炮轰击给高迎祥带来无与伦比的力量,高举着扎在一边的眉尖刀大声呼叫,给对岸部下助威:“杀啊,杀啊!” 高迎祥一直对这柄刀不满意,他心心念念的关刀被马科抢走了。 后来找了好几柄长刀,都没有当时那柄用着顺手。 但这会儿对他来说,什么刀不刀的已经不重要了,炮。 炮最重要了,他听说狮子营有个炮哨。 高迎祥打定主意,这次再回陕西,他一定要和刘承宗好好聊聊。 他手下的匠人跟着师成我学了俩月,也不是师成我不尽心教,但就是学不会。 只要师成我在边上站着,匠人们怎么造炮都知道;可一旦师成我不在,这炮该怎么铸,他们就不知道了。 在乡宁试着铸过两门,没用,铸出来的确实是炮,可奇形怪状的,该薄的地方厚、该厚的地方薄。 所以高迎祥放弃了,反正想了想,这事也很好解决。 铜不是问题、银子不是问题、粮食也不是问题。 但这仨东西总有一个能解决刘承宗的问题。 只要他能解决刘承宗的问题,那他的闯军难道还能缺炮用吗? 高迎祥不是没用过炮,他的部队有不少驮炮,驮载的佛朗机,直接用铁做个小凳子,平时就放在骡子背上,用的时候往地下一放,打完就能跑。 但那东西完全打不出这种感觉。 这狮子炮太带劲了。 高迎祥正在舞刀欢呼呢,硝烟渐散,工哨的战辅兵把炮口撅起来,倒进去点水把未熄灭的火药灭掉,再按下炮口让水出来,提工具开始清理炮膛。 他的耳鸣才刚好了一点,然后就发现,官军怎么乱了,然后开始后退,就连侧翼举着火把准备冲击的官军也往山里走了。 把高迎祥高兴得,转头对师成我指道:“师先生你看,一次齐射就把他们打退了!” 师成我也一脸懵,看着对岸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他寻思不应该啊,看炮弹落点,没打着官军前阵。 他的工哨战辅兵没个专业炮兵,谈不上瞄准,打出去的炮弹基本上全凭火炮质量。 炮是一条线摆着,炮口角度也都一样,打出去的炮弹应该也一样是一条线。 所以不存在集火敌军哪一个部分,就是平铺着打过去。 不该直接就让官军退了。 其实官军也不想退,但突遭意想不到的炮击,人们心里都有点慌,前线将领看着炮弹从自己头顶飞过去,跟着炮弹扭头。 然后就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炮弹朝着后方主帅阵地砸过去,火把旁边他们大帅身子一矮,没了。 这前线哪儿还能打仗,直接大规模后退。 高迎恩的部队原本被打得节节败退,他的人本来就在追逃中溃不成军,全靠在河岸边埋伏的高迎祥精锐出击,这才止住溃势。 好不容易重新集结部队,自己的人又差点被对岸的炮响击溃。 他们知道那是自己的炮,但谁都信不过那些炮手,黑暗里又看不见炮弹的抛物线,炮声一响,他们先乱了。 高迎恩就差高呼中斗星保佑了,突然看见官军退了,直接高呼追击。 刹那间攻守势易,高迎祥的精兵没动,但高迎恩的溃军直接一窝蜂冲上去大肆占便宜。 说实话打得不怎么样,但确实在黑夜里把官军大举后撤的阵线冲乱了。 等家丁扶着落马摔伤的杜文焕再起来,侧翼包抄的马队看主力都撤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懵懵懂懂跟着退。 气得杜文焕一瘸一拐往延水关跑,好端端的战局,就落个马,再起来就成这样了。 河东岸的高迎祥看见敌军撤退,乐不可支,不过他倒是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心里也很清楚这谈不上胜利。 只是达成了他用火炮齐射一次的心愿,真等他手上有这么多火炮,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好不容易,高迎祥才闭着眼稳定了情绪,对亲信下令道:“你去对岸告诉中斗星,别追到延水关下,记得带点官军尸首回来,让一箱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说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左看看、右看看,又扬起笑脸乐了一会,这才道:“这地方不能待了,把浮桥拆了,我们往南走吧,从韩城那边回陕西!”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长命女 一场雨,南泥湾又涝了。 狮子营艰难穿行至狮子湾,黑龙山的刘家人再一次相聚。 一年,刘家人整整一年没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就连去年八月十五,狮子营驻军大王山,刘承宗都只在钻天峁吃了半顿饭,又火急火燎跑回去和部下吃二场。 这次他终于能跟家里好好吃顿饭了,但跟他吃饭的又不全是家人。 刘老爷暂时住在狮子湾的窑洞里,这片以前有村庄,但宅院都年久失修不能住人,只能收拾出几间窑洞。 好在窑院宽敞,摆下三桌,一桌是刘家人,一桌是张天琳罗汝才等首领,还有一桌是首领们护兵。 也不知怎么回事,李卑就上了桌。 嘿,这败军之将坐在他们家这桌,左边是他爹、右边是杨鼎瑞,妥妥的上座。 而且李卑还跟他爹、杨先生都很熟。 一个在大明户籍上的死人,坐在一群谋逆之人中间,怎么说呢,把自在表现得浑然天成。 看上去李卑似乎已经习惯了和刘家人生活在一起,但绝对不习惯和刘狮子一起吃饭。 刘承宗对此心知肚明。 李卑放不下输在他手下,他也忘不了李卑差点把任权儿培养成刺客大师。 而且席间,每次刘承宗想把话题引向将来何去何从,父亲和杨先生就把话题岔开。 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勉强。 一直等到晚上,吃过饭,刘承宗从家里出来,兄长刘承祖追上他,兄弟二人攀上山峁,坐在石头上看满天星斗,刘承宗的心情才稍好了些。 刘承祖说:“杏子河没事,林管事派人来说过一声,让你放心,冬天的麦子收了两千四百多石,还有六百石租子。” 杏子河王庄没事是个很让人高兴的事。 不过刘承宗算了算,今年初霜杀麦子,减产非常严重。 那边自有田地五千亩、投献佃田六千亩,都是能得到充足灌溉、陕北难得的好田,就收了这点玩意。 他叹口气道:“这点粮就别指望帮别处了,养活庄户都够呛。” 刘承祖倒是很乐观,点头道:“我看还行,那边只有六百多人,自给自足还有富余,下个月送一批农具过来,这边就可以开垦了。” “何况又不是后面不种地了,今年天时还行。” 刘承宗点点头,没多说话。 兄长这才笑道:“还想家里晚上吃饭时候的事呢?大和杨先生在拉拢李卑,想让他为我们所用。” “那能用么!” 刘承宗转头道:“他知道我们多少事?几个千户、两个王庄还有这,他全部都知道,想官复原职就靠着这些东西呢。” “哪能怎么办,杀了他?” 刘承祖笑出一声,道:“从杏子河撤走时,我想过杀了,但怕给你惹麻烦,既然只能养着,试试呗。” 刘承宗明白兄长说的惹麻烦是啥意思。 即使是如今的狮子营,来自李卑部的降兵,依然是战兵主力。 “这么个人留着也闹心,其实还是怪我,当时没胆量也没底气。” 刘承宗叹了口气,摇摇头:“像现在,贺虎臣说放就放了,不怕他。” 打李卑那真是决定命运的一仗,即使现在回忆起来,刘承宗还是心有余悸。 就从那场仗开始,经过冬季整编的狮子营,有了正面对抗官军千人队的实力。 刘承祖笑笑,问道:“我看你一直想说后面的事,心里已经有计划了?后面打算怎么办?” 刘承宗摇摇头。 他仰头看看满天星斗,再低下头,在石头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摊手道:“现在不是我打算怎么办,勤王军在京畿取胜,收复了永平四城,朝廷腾出手来,就该全力对付陕西了。” “陕西的官员上书联治二省,山西的官员诟病陕西防贼不利,这一年真的很累,后面还会更累。” 刘承宗算了算,从崇祯二年起事至今,在陕山二省,他带队跑了三千多里路,如果把在永和县剿匪算上,打了三十几场仗。 几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朝廷二省联治,在交界跳来跳去的把戏就行不通了,撑死今年还能玩一年,所以我现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刘承宗说罢,刘承祖缓缓点头,正色问道:“拿不定什么主意?” “现在我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粮草,狮子营有六千人、两千多匹战马、三千多匹驴骡,承运前天给我算了笔账,这些东西一天要吃掉五百六十石粮。” 刘承宗抬起手,说出一个非常离谱的数字,随后道:“即使把牲口放养,每天依然需要二百石粮食,所以……” 说到这他就很恼火,自己明明已经非常克制募兵了,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这条路。 这条军队被口粮催促的道路。 “你不能把兵屯在一个地方,必须要分开。” 刘承祖在这方面有不同的经验,他的人向来是分散的,总人数不少,但粮食压力一直很小,但说着他自己也笑了,道:“但分着分着可能自己就没兵了。” 这事特别逗,刘承祖甚至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身边最大的吸血鬼是弟弟。 而且这吸血鬼就是他养大的。 小狮子一直为家庭付出很多,所以从最早吸引官军火力开始,刘承祖就一直在幕后为狮子营提供新血。 先是把高显那批老兵送出去,然后是承运,再然后是刘国能,最后是杨彦昌。 想想去年,有那么两三个月,刘承祖一度成为延安府城附近最大的农民军盟主,张天琳、王和尚、李万庆、刘国能、杨彦昌等人齐聚麾下听他调遣。 但他一直不反对给狮子营输血,要兵出兵、要人出人。 输着输着,这些曾跟他合兵的老兄弟们都成了狮子营的二线部队。 直接把二弟养成陕西最强大的反贼头子。 现在刘承祖的本部只剩千把号人,其中还有不少是新招募的流民。 刘承宗道:“我也在考虑这事,如今狮子营已经是众矢之的,朝廷一旦两省联治,到时取粮没这么简单。”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派人去庆阳、渭北取粮,固原的杨总督不知兵,原先镇守韩城的洪承畴倒是个知兵的,但他去了延绥镇,这两个地方都很安全。”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朝廷在陕西剿我,我就要占住陕山交界;朝廷在陕西山西二省联治,就需跳到第三省,可眼下哪儿有第三省?” 与陕北相邻的省份就山西一个。 刘承祖深吸口气,叹出长长的鼻息,道:“其实杨先生与父亲也想过此事,他们提到过几个方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有几个短时间办不成,有个能办成的,你又不会采纳。” 不会采纳? 刘承宗偏头问道:“兄长说说那个不会采纳的。” “往西走,狮子营兵力充足、战力也强,西边固原缺兵,挡不住你;临洮情况也差不多,甘肃更是个四面皆敌的倒霉地方,你不惹他们,他们不会动你。” 刘承祖说罢,接着朝西指了指:“一路冲到青海去,霸了海鞑子的地方休养生息,静待时局有变。” 青海那边是土默特部的地盘,东边和北边是甘肃镇、南边是乌斯藏。 这么说吧,在陕北,但凡脑洞没大到一定程度都提不出这事。 刘承宗都听蒙了:“这谁出的主意?” “杨先生呗,杨先生说那有王气,但凡早俩月都不会往那想,但现在狮子营确实有打过去的能耐了,聚万余人马迁徙过去,要人才有人才、要将领有将领,去那大事可能办不了,但你僭号称王,设个刘家朝廷未尝不可。” 就这兵力就僭号称王了? 但刘承宗仔细琢磨琢磨,还确实有这可能。 他手下这些边兵,到现在打边兵的经验还谈不上人人都有,但打蒙古人的经验,恐怕个个都不少。 老对手,太熟悉了。 但这事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 月光下刘承宗的表情极为奇怪,思索一会道:“这主意我不好说。” 刘承祖点头道:“我刚听到的时候跟你反应一样,你说它办不成?能办成,而且好处还不少,背靠甘肃,一面招募甘肃逃兵,一面和蒙古人打,朝廷会源源不断给甘肃增兵,甘肃会源源不断产生逃兵。” “而且我听说那边没旱,但最大的缺点、我觉得你不会采纳的原因,也是那能干成一番大事。” 刘承祖道:“那也只能干一番大事,建个小朝廷,再多的就不可能了,甚至待到中原有变,没准都收不到消息。” 刘承宗眨眨眼,这对他不是问题啊! 中原啥时候有变,他知道啊。 尽管不知道确切年份,但崇祯十年以后就是定鼎天下的时机了。 可即便这样,这个计划依然还是挺离谱的。 跑那么远,基本上就退出中原争霸了。 这让他对兄长所说其他几个短时间不靠谱的方向产生了浓厚兴趣。 跑到青海都不算离谱了,那啥算离谱? 他问道:“哥,你说那另外几个方向是啥?也说出来让我听听吧。” “杨先生一共提出了三个方向。” 刘承祖摊手数着道:“第一个,也是最有可能达成的,是我刚才说的青海。” “第二个,是先占汉中,再进成都,也是个王地;第三个,是先占山西潞安府,再经怀庆进河南,最终占据南阳。” 刘承宗感到非常奇怪,问道:“哥,是啥让你觉得,去青海比这俩还奇怪?” “另外两个计划不奇怪,去青海奇怪,但这俩计划难度太大。” 刘承祖说:“只有去青海能让我们活下来,你这次在黄龙山打仗,感觉咋样?” 刘承宗把头摇得很果断:“不咋样,我这辈子都不想在山路打仗了。” “杨先生,汉中东西百里,南北四十里,其外四面山脉包裹,山路二三百里,才通四川、西安府,在那种地方只要输一仗,就没了。” “即使侥幸进了四川,四川刚经历十几年大战,处处宿将老兵,我等人生地不熟,你觉得活下来的机会有多大?” 刘承宗没说话,点头问道:“那南阳呢?” “山西也被山脉包裹,河南倒是好去处,曹管队是河南人,但他也十几年没回家了,离家时还小,帮不上什么忙。” “河南眼下没旱灾,你就想想饥民冲进黑龙山时的样子,士绅大户是百姓的依靠,你做好和百姓打仗的准备了么?” “但这条路打仗倒还不算难,只是没出路,那地方朝廷能四面调兵剿,会比流窜还累。” 说到这,刘承祖笑道:“没准连个僭号称王都混不上,我们家就没了。” 其实南阳真的是好地方。 在那站住脚,南下湖广,西进四川,尽为膏腴之地。 不过刘承宗也摇头道:“只是如今还不够乱,现在想站住脚,我们就必须挨着九边,边境上衣食无着的精兵,是最大的助力。” 离开九边,他们就会失去这份助力。 但不离开九边同样意味着挨最毒的打。 刘承祖摊手道:“所以在决策上,家里还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 “还是有用啊,我整天就盯着陕北这一亩三分地,瞧瞧杨先生这高度,直接放眼天下了,做的都是几年甚至十年之后的计划。” 刘承宗赞叹道:“这两条路,都对多年以后有大用啊,在四川能称个王,但还是那句话,除非先取关中或湖广任一,否则进四川出不来。” “所以我认为,杨先生所说这两条路,是可以并在一起的,等关中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先取南阳,再下湖广,西收四川,沿着太行山把天下劈成两半。” 刘承宗笑得充满梦想,抬手道:“西边归我们,东边给皇帝,哥你记不记得那首词?冯延巳的。” 刘承祖想了想:“你说长命女?” “对,就是长命女,占了天下西边,每年从太行山进北直隶见皇帝一趟。” 刘承宗高兴的从石头上跳下来,鼓掌边跳边唱,歌声在山里传出很远。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下边角 六月十七,入驻狮子湾的第五日。 上午刘承宗在辎重哨探望伤兵,顺便让医师给右臂伤口换药。 换好药走出辎重哨营地,他远远就看见骡队满载而归,从河谷逶迤行来。 走近了,骡队领头的是承运,他神色复杂地汇报道:“一百驮米粮,共一百三十六石,北边叫独行狼的首领送的。” “独行狼……不认识。” 刘承宗不记得和这个首领打过交道,问道:“他为啥送粮?” “李老豺的好兄弟,以前手里有两千多人,这是李老豺找他借的粮。” 李老豺的好兄弟? 刘承宗疑惑道:“既没跟李老豺去合水,危难之中也没出手相救,这算啥好兄弟?” “嗨,他不是不想救,是没那能耐,独行狼去了保安县,结果在山里撞上两队边军,被打得还剩三百人,都自身难保了,哪还能去救李老豺。” 刘承宗特别关注承运的数字,两队。 如果说一队,那可能是指一支队伍,但两队……刘承宗觉得可能是非常准确地军事单位。 他问道:“两队,是一百边军?” “把粮食放好清点一遍。”承运吩咐手下入营做事,回头叹了口气:“对,一百个人,撵着两千人打,还把他们击溃打散,除了狮子营,别人活得都不容易。” 刘承宗深以为然。 不过紧跟着,承运又说了一个更为重要的消息。 李老豺花了四天,连抢带运还有借,共向狮子湾运送米粮二百四十石。 这四天里狮子营的战马、驴骡都使用放牧的方式,士兵伙食也掺着早前制作的熏肉。 即便如此,还是吃掉了二百二十石米粮。 他们积攒的肉干,还够坚持二十三日,米粮还够用二十二天。 刘承宗知道,留给他下决定的时间不多,狮子营必须分兵了。 见过承运,刘承宗回到营部和上天猴碰头,问过从掌令官那边掌握的各哨军官、士兵的心理状况,得知没有异常后,召集人手议事。 所谓的营部是个年久失修的破院子。 大院里七间房塌了六间,剩下那间看起来也不太可靠,所以没人敢用,就被刘承宗当作营部,摆了十张椅子九个条凳。 舆图挂在院子北边,等七名哨长来齐,刘承宗开门见山:“我等击溃贺虎臣,本应在山中修整月余,可李老豺的粮草弃入山中,补给不足。” “营中如今人马太多,粮食难以筹措,集结出发走到哪把哪吃空。” “眼下延安南部鄜州、庆阳南部宁州都算安稳。”他转过头指向舆图:“辎重哨不动,六哨人马于各县觅食。” 曹耀问道:“将军,出去多长时间?” “暂以一月为期吧,这些地方都不远,以鄜州城为中心,东南西北最远不超过三百里,遇事最迟五日也可返回。” 刘承宗一直在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但拖到这时候,狮子营已经肥得无可避免了。 “将军,那我去宁州?” 前哨长杨耀早前经宁州去过平凉,对那边还算熟悉,得到刘承宗首肯,他左右环顾一圈问道:“那边富户乡绅的良田不少,谁跟我搭伙?” 刘承宗自然把眼神望向王文秀。 不过王文秀对这使命并不热衷,摇头道:“将军,后哨伤兵太多,我想去宜川,离狮子沟也近些。” 他们和宁夏兵一战,军士阵亡、重伤不多,但营内轻伤基本上都是后哨的士兵,王文秀能动用的人并不多。 刘承宗便点头道:“那后哨就去宜川,庆阳府的宁州再去一个,谁过去?” 曹耀看了眼冯瓤,冯瓤会意道:“那将军,我跟杨哨长去宁州吧,有他带路,做事也方便。” 宁州的人手定下来,随后是鄜州,这边离得近些,而且是条南北纵贯的路,安排起来也更容易。 最终决定,曹耀、钟虎、高显分别去鄜州的洛川、中部、宜君三县。 杨耀、冯瓤,去往西南的宁州;王文秀则率部驻扎在宜川。 定下都去哪里,刘承宗对众将叮嘱道:“这次分兵,你们都把伤兵留下,筹措粮草自是头等大事,但打粮的规矩还是老样子。” “各哨携白银千两,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书办都记下来。” 刘承宗顿了顿,等书办们拿出随手携带的纸币开始记录,他才道:“不准伤及无辜,不准残害百姓,即使是富户豪绅,也要有所挑选。” “那些欺男霸女、抢占民田、放印子钱、残害百姓、兼并田地、制造流民的,打得就是这些人,还要大张旗鼓的打,让所有百姓都知道是狮子营打得他们。” “但对于那些修桥补路、救济贫苦、轻租减息,或者说能得到周围百姓拥戴的贤良士绅,非但不能打,还要做足狮子营敬重他们的样子,别人知道留余庆,我们也要留余情。” “与百姓相处,士兵需采买生活物事,该花钱就花钱,百姓愿意也敢跟我们做买卖,该给多少钱,可以酌情多给一点,这些事情必须清楚告诉全营军士。” “陕北是我们的家乡,若家乡父老都不拥护狮子营,视我们为贼寇,那我们迟早也就是被官军剿灭的命。” 刘承宗说完这些,各哨长官纷纷点头称是,待书办们记录完毕,他才接着道:“我们刚打过一场硬仗,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你们别觉得自己厉害了,跑去攻打县、州、府城。” 他话音刚落,几名哨长纷纷轻笑,曹耀道:“将军就放心吧,都累着呢,没劲儿去攻打城池。” 刘承宗也跟着笑了,随后道:“对了,每哨给我留下五名书办,你们去打粮,我在狮子湾也不能偷懒,趁这段时间,给伤兵上上课,这些伤兵都是英雄好汉,将来各哨军官,就先从他们里面提拔。” 说罢,他看着众人长长地停顿了一会儿,才笑眯眯道:“我最近在考虑,今后各哨单独行动变多一些,为以后扩军做准备。” “还扩军啊?” 王文秀惊道:“六千人和六千头大牲口都快养不活了,再扩军,将军……陕北哪儿能养得活这么多不干活的军士?” “我说的扩军不是扩张兵力,后面两年如果顺利,我打算先分两哨合一营,再分两哨合一营,最终形成三营编制的狮子军。” 一年多的时间里,随着狮子营成型,刘承宗便有了下一步打算。 “以左营、右营、中军标营为定,左右二营各设参将副将,下辖前后中左右及辎重六哨,中哨直属参将携带炮队。” 随刘承宗说完,几个哨长在下面伴着手指头算,算完王文秀一抬头:“这不还是要扩军嘛将军。” 以每哨五百人算,六哨就是三千;中军标营看样子会直属总兵,还要再加上师成我的工哨,也就是总兵力达到九千五百。 再算上将领马弁,兵力就要往一万以上走了。 刘承宗笑道:“分营最大的好处,就是一营驻扎一个地方,打仗的时候合起来,如此一来地方上养得起,还有一年半,今后的变化谁又说得出?” “何况,你们就不想往上动动,多带些兵,一万战兵……兄弟们,一万战兵,我们能在陕西横着走。” 众人哄堂大笑。 杜文焕手上能调动出防区的部队都没有一万。 曹耀笑呵呵问道:“那将军,不,该叫大帅了,那大帅我等何时启程啊?” 头一次被人称之为大帅,刘承宗不禁笑着摇摇头,随后道:“明日启程吧,还有件事,正好大家都在,要和你们商议,商议我们今后何去何从。” 说到这事,哨长们立刻都收敛笑容,严肃起来。 “昨夜,我们兄弟俩在山上聊到很晚,说到何去何从,杨先生给出了三个主意,去青海、去汉中进驻四川、去南阳南据湖广。” 院子里鸦雀无声。 刘承宗本觉得,这对哨长们来说应该反应非常大,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可是等他说出来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哨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言语。 他先看上天猴,上天猴像没听见一样。 再看曹耀,曹耀倒是很沉稳,似乎在等别人说话;但再看向其他人就不行了。 杨耀迎着他的眼神犯难,道:“大帅,我在固原州长大,在固原镇当兵,你说这五个地方吧,卑职确实都听说过,但除了名字,对这五个地方没半点了解。” 王文秀也苦着脸道:“我跟他一样,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叫隰州。” 钟虎就更不用指望了:“我延水关人,小时候就去过隰州,这辈子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黄龙山。” 高显这是知根知底的,从安塞到鱼河堡。 冯瓤和曹耀,俩河南人。 曹耀乐了,歪着嘴咬着嘴上干皮,朝众人拱拱手:“承让,曹某去过辽东,北直隶及山西河南部分地区都熟,但这五个地都没去过。” 你赢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 “别叹气呀大帅,弟兄们就这点阅历。”曹耀笑道:“大帅是秀才,知道这些地方,就给讲讲呗。” 刘承宗想想也是,自己想当然了,天底下能同时说出这五个地方地形地势、优劣条件的,恐怕都没多少。 他脑子里那位算一个。 “三条路,其实哪个都不好,汉中入川、南阳下湖广,以当今时局,去那是死路一条,但看天下大势,五年十年之后,可以考虑。” “汉中四面环山,北距凤翔府二百余里山道,南距入川亦有二百余里山道,堵上就是个死;南阳也是四面环山,湖广也大概被山脉包裹。” 刘承宗抬起两根手指道:“但这两个地方,都有丰腴田土,能种田能养兵,十年八年,是兵家必争之地。” “坏事在于四川从平播至今,四十年打了二十年仗,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何况入川难,出川更难,同时想要先打穿关中。” “南阳下湖广,也不容易,那地方同样会受朝廷重兵围堵,要下南阳,则需要打穿山西和河南。” “所以这两条路,暂时连未雨绸缪都谈不上,所以各哨将来都要注意,如果遇见四川、湖广、河南的本地人,要尽量留在手中。” 上天猴非常认真地问道:“那青海呢,要碰上青海的本地人?” “猴子,青海……那地方以前叫尕甘都司,万历朝之后土默特部大举攻占青海,就把那地方占领了。” 刘承宗组织语言把这事解释出来,道:“如果临洮镇没破,不太容易碰见青海本地人。” 上天猴这才明白,原来刘承宗说的青海这会没在大明治下,边上还有个临洮镇,他非常认真的思索道:“那不能去吧,这就跟去北边占领归化城一样。” “跑出去杜文焕都未必拦,出去容易回来难,你不单相当大帅,还想当大汗?” “嚯,你心还挺大。” 刘承宗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这才继续道:“过去也不容易,要往西打穿陕西,看过三国演义?马超手下有羌人,那地方古代就是羌人的地盘。” “即便过去也免不了和海鞑子见仗,那地方只能养活那么多人,我们占的土地多,他们占得土地就少,所以除非在山陕难挡官军,否则就算在这边流动作战,也比到那好。” “不过那边有两个优势,第一是没长城,北边大山隔着甘肃,东边小山口和西宁脸对脸。” “第二嘛,如果我们这些亡命徒能在那边杀出一片天,甘肃临洮两镇边军的逃兵,应该也很容易吸收。” “它好就好在再往西,不是大漠就是雪山,不用担心腹背受敌,但也就这一点,别想得太美,说个大伙儿都了解的,归化城。” “去青海也就比打太原、打西安、太原、归化城、宣府、大同、北京城好一点,如果说打这些地方是十死无生,去青海就是以命相搏。” “既然大伙都没啥别的建议。” 刘承宗起身抬手在挂起的舆图上轻敲两下:“那就暂时把那当成条退路,万一哪天朝廷举国力收拾山陕,我们就暂时撞过去躲两年,甚至拔了西宁城也行,不一定要进青海。” “等天下有变,重整旗鼓再从天下边角杀出来也未尝不可。” 第一百八十六章 羊肉面 榆林城凋敝的市集上,马科牵马,漫无目的向前走。 他的肚子像藏着雷公电母,一个劲叫唤。 自去年兵败归伍,马科的日子并不好过,浴血拼杀出的功绩被抹杀,把总的官职也没了。 按道理来说,这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毕竟做过军官,只要以后浴血奋战能立功,官复原职并不难。 但马科没赶上好时候。 今年榆林和银川一样大旱,夏粮颗粒无收,城内粮铺一斗米的价格,已经高到六钱银子。 不过榆林的米价仅仅能表明粮食短缺的严重程度,而不能证明米在这个价格能卖出去。 因为榆林是军镇,在朝廷拖欠军饷的第四年,军人们手上已经没有银子了。 而买得起六钱银子十二斤米的闲住将军们,又不至于窘迫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买粮。 整座榆林城都笼罩在饥饿中哀嚎,人们盼望着自己能撑到朝廷从临省调来兵粮的那一天。 马科觉得自己撑不到了。 他实在太饿了,作为年轻武将,他本来就比别人吃得多。 从前营中管饭,把总每月还有四两俸禄,他在营地带兵一月,发了俸禄就要倒贴给部队三两半伙食费。 可也正因这个,从军几年都没攒下钱。 突然官被夺了,身份变化上的落差倒还好解决,唯独吃饭。 就军营每天那点只够喂个兔子的兵粮,吃了饭像没吃一样,半个时辰肚子里就叫唤,天天饿得马科心慌。 他现在走在街上都有幻觉,啥也没有的萧条街市,在眼中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头涮羊肉,仰着清炖羊脸,舞动四根红烧羊肘跑过去。 撑不住了。 此次官位起落之间,马科学到了太多东西。 从前总听见士卒抱怨,他总觉得朝廷困难,忍一忍就过去了,谁还没饿过呢? 这次他知道了,偶尔追击敌军饿一次,和他妈天天饿着真不一样。 《黄庭经》上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 马科现在知道,生死之间,是活着。 活在人世间,太难了。 原来曾经那些部下是如此的爱戴他,每次听他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居然都没有杀了他。 走了很久,直到他走到马市,开始和马贩讨价还价。 “店家,你别看这匹黄骠马品相普通,可它真不一般,我跟你说,绥德造反的过天星你知不知道?对,这是他的马。” 店家闻言大笑,回头指着马厩里一匹黑马道:“看见那匹没有,我跟你说少来这套,前天刚有个老兵,说那是刘承宗的马。” “那不可能。” 马科一口断言:“我见过刘承宗的马,是匹杂花大马,膘肥体壮,而且鬃毛是红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回头又拍拍牵来的马道:“这真是过天星的马,我叫马科,以前是把总,随李卑将军跟刘承宗打过仗,过天星伤了我的马,我抢了他的马。” “唉,小人知道马将爷。” 店家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马道:“马是好马,饿瘦了,实不相瞒,小人这马市也快做不下去了,买得起马养不起。” “这一年倒损多少战马,将爷在榆林城里还不知道吗?这马能有不到二百斤肉,小人却给不起将爷买二百斤粮食的银子。” 其实若不知道眼前是马科,店家兴许就把这笔买卖做了,三五两银子收匹马儿,可知道了他是马科,哪里还敢做这买卖。 这会买二百斤粮食都要十二两银子,哪怕搁在从前,一匹品相不错的马也就才十两银子。 到了如今时节,收马的买卖别说加价,不把价钱降得太离谱就算好人了。 “将爷哈市听小人句劝,您把它牵到肉市上,兴许还能多换些钱。” 碰了个软钉子,马科心情好不到哪儿去,最后问出一句:“那这马儿你不收?” 店家连忙摆手:“小人不敢收,而且将爷……小人听说,山西把商路封锁,不准往陕西运粮了。” 晴天霹雳。 马科不信。 回去路上,肚子又开始叫唤了。 出去一趟啥也没捞着,转一圈又消耗掉二两面,但他不想杀马。 长久以来忍饥挨饿,让他的心思产生了很大变化,倒谈不上憎恨朝廷,只是他觉得这批官员真的不行。 怎么好端端的军队就吃不上饭了呢? 搞得马科都想回老家了。 他倒不是想当逃兵,只是想回老家吃仨月饱饭,把掉的肉涨回来再给朝廷戍边。 回到死气沉沉的营地,士兵们都在床上躺着,袍泽说长官发下命令,这几日营中都不训练了,都歇着吧。 这让马科对马贩子的话信了几分,也许山西真的商路断了。 只是这样一想,就让他更生气了。 妈的拦不住王嘉胤,反倒要拦陕北官军的兵粮。 同队的边军劝他,别出去了,就吃这点东西,还不够跑来跑去消耗的。 但马科觉得这样不行,所以收拾东西,去了自己在榆林城里的家。 他在榆林城西偏僻处有个一进小宅子,位置不好,以前做军官时不喜欢住,现在营里有规矩,想住也没得住。 所以那宅子被他用来放东西。 出门马科没牵马,一路步行走到城内,到家门口火冒三丈。 家里进贼了,门锁不知让谁砸了。 进院子一看,仨屋子都敞着门,偏房里几摞书籍散的满地。 那是历年兵部刊印的兵书战策,军营放不下,他就隔段时间往家里送一趟放着。 说来也奇怪,其实这年景,马科觉得这些东西最值钱,只是对不少大字不识的榆林军户来说,擦屁股还怕印上字儿呢。 但照马科的想法,就这几摞子书送到刚抢了库银的刘承宗那,怎么着不换他妈个一千两银子呢。 “有眼无珠!” 收拾好半天,又浪费了二两白面,马科清点了家中损失。 摆在正厅的李卑战甲被偷了,旁边耀州窑的大瓷瓶被打碎,一身棉袄棉裤,还有些戥子银剪之类的小零碎。 以及自己刚当兵时画家给画的画像……他就弄不明白了,为啥会有人把自己的画像偷走啊! 又他妈不是啥名人。 气死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摆了一床,马科清点着家里物什,看看还有啥能卖的。 他还剩五柄兵器。 李卑的剑,花纹钢的四面好剑,两斤多重,砍起人来特别好用,但这个不能卖,就只剩这一个念想了,幸亏藏在床底下。 还有高迎祥长刀,那刀打得不错,扔在柴房墙角愣是没被偷。 最后剩下一柄自己的刀,其实也不是他的,是柄错银装直刃藏刀,从海鞑子那抢来的战利品。 剩下两样是弓。 马科算了算,合着自己的身家,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自己的。 打定主意,他把李卑的剑、自己的刀挎好,又扯床单裹了高迎祥的长刀提在手里,卷起两张下弦的弓背了,起身走出院子。 门锁既然坏了,就干脆没再锁门。 反正没有粮饷,榆林镇城的治安还会继续败坏下去,装上新锁也白装,不如干脆如此,好叫人知道这屋子已经被贼去过了。 这世道。 马科一路捂着肚子重新回到城外市场,直奔兵器铺子。 跟了他几年的藏刀被拍在桌上:“匠人,这刀收不收?” 兵器铺子的生意看起来还不错,挂了满墙的刀,后面的铁匠正在打铁,没理他又敲了几锤,这才把刀坯丢到一边,撒了鼓风绳走过来。 “将爷这刀少见啊!” “青海鞑子的,上边有银,收不收?” “收。” 铁匠抽刀看了看,又抬头看来马科一眼:“六百。” 马科皱起眉头:“六百?” 他寻思这刀能卖二十两就顶天了,这铁匠脑子被炭窑烧坏了? “对,值钱六百,用万历通宝,平钱给你六百,要是折二的可以给你四百五十枚。” “四百五,还是折二的钱?” 马科抬手就把刀收了回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都没疯,将爷息怒。” 铁匠看上去也很无奈:“刀是好多,值的比这个多,但如今榆林啥光景,当铺都关张了,真不是小人心眼坏,实在是只能出得起这点钱。” “这年景还能把刀卖谁啊?我这么多刀压在手里,都付了定金,做好了没人来取。” 铁匠指向挂了满墙的兵器道:“将爷要是有钱,不妨看看,小店里的刀如今正便宜,看上哪柄,二百个钱我就给你。” 马科很生气,气得光挠头,腹部又如雷鸣般炸响,他实在撑不住了。 “四百钱,我把这刀押在你这,一月之内我拿六百钱来赎,行不行?我叫马科,以前是把总。” 嚯,你就是马科啊! 铁匠仔细看了看马科,嗯,很年轻,跟传闻中很像。 据说是李卑征讨延安刘狮子时仅以身免的将官。 倒是榆林名人。 铁匠想了想,笑道:“原来是马将军,将军觉得这样行不行,这口刀押在小店,我给将军支四百钱,若有客主看上了刀,四两,超过四两银子我就把它卖了。” “将军再来,给将军三两;如果没人看上,将军就还拿四百钱赎走即可。” 铁匠说完,对马科拱了拱手:“只是将来年景好了,将军可别忘了小店就行。” 面对铁匠的善意,他看向掌中的刀,目光露出几分不舍。 只是腹中饥饿实在难忍,马科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说。” 四百枚万历通宝被马科扯了块布包裹,尽管没了老兵器,可怀揣三斤巨款却能暂压腹中饥饿。 他盘算着,这四百钱加上兵粮,怎么着还撑不到八月呢? 有了钱,人的底气就足了。 马科一路走向城中得胜楼,他要吃上一碗羊肉面,再弄上四个绥德油旋。 妈的打从过年就没吃饱过,今天说什么也要好好吃一顿。 路过米粮铺子,街对面十几个穿破鸳鸯袄的老兵蹲在墙根晒太阳,还有人看着粮铺对空气做出吃面的动作。 马科觉得他们不像老兵,他们像乞丐。 可他的视角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盛气凌人,长达半年忍饥挨饿让他十分清楚,衣食无着的老兵对饥荒束手无策。 铺子掌柜看向他们的眼神尤其鄙夷,起身懒洋洋地把店铺牌子翻了翻。 斗米,七钱。 进了酒楼,环境却大不相同。 此时并非饭店,但闲来无事饮酒的秀才武生却不少,人声鼎沸,他们交谈见闻,时不时掺杂两句对时局的痛心疾首。 马科对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以前他也这样,认为朝廷是短时间出现了问题,罪责在于叛乱的暴民逃兵,是他们让局势变坏。 仍然坚守岗位的军士,只要再忍一忍,就能看到事情转机。 一个个表现得胸怀天下。 现在马科知道了,胸怀天下实际毫无用处。 全副武装携带长刀短剑的马科一进酒楼,就把别人吓了一跳,好在这家店的掌柜和小二都认识他。 笑眯眯打了招呼叫了将军,让客人们知道这是位正经人,这才把大伙安抚住。 只不过他最后也没能吃上羊肉面,只要了两个油旋。 马科觉得自己真傻,只想着米粮价钱贵了,却没想到酒楼的价钱也贵了。 一碗羊肉面要九十个钱,四个油旋烧饼要六十个钱。 他这四百个钱,每天买俩油旋烧饼,大概也只够撑到七月。 他听见临桌端着酒盅的书生说:“四月,常乐堡,蛤蟆从河里爬出来,排成七丈宽,谁都不知道有多长,沿官道出塞了……蛤蟆都知道榆林不能活了!” “王嘉胤在河曲打仗,山西巡抚把商路断了,军粮运不进来,粮商也进不来,时日堪忧啊!” 时日堪忧。 马科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时日堪忧不堪忧了。 他自己的肚子就非常堪忧。 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过多久?明明一身本事所向披靡,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油旋上桌了,邻桌也揭过了忧心国事的话题,已经转向西郊韩员外以六旬高龄纳第四房小妾的事。 马科的油旋越吃越不是味道。 别人能抢,只因他是好汉,就活该忍饥挨饿? 这念头从心里升起就降不下去,马科将钱袋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再上三个油旋一碗羊肉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此消彼长 狮子湾的伤病营里,刘承宗长长舒了口气。 黄胜宵终于能下床了。 这个在战斗中非常勇猛的炮哨勇长,因为光腚作战,打赢了仗欢呼雀跃时很自在,打完仗便一病不起。 就连到狮子湾,都是被人搁在骡子背上扶过来的。 六哨军士分兵觅食,张天琳也回了西川河,狮子湾清静下来,只剩下辎重哨和伤兵,还有父亲兄长带过来的人。 刘承宗干脆营部也不待了,每日就住在伤兵营里,反正他也是伤兵。 伤病营里有的士兵受伤还没他重呢,只不过别人是伤在腹部、腿部,行动不便,没法参加军事行动。 他呢,伤势充其量不过影响他吃饭拿筷子罢了。 不过刘狮子也没闲着,刚闲下来,就把宋守真叫到了营部。 “将军找我?” “宋兄请坐。” 刘承宗看着满身书生气的宋守真,摇头笑了笑。 想起去年,他们也是仇人啊,不过自从劫了王庄,就成了同一类人。 而随着他势力做大,宋守真自然而然就留在了狮子营,甚至还做上了自己想做的工作。 宋守真是乐户,但祖上有大臣,一直想担任些文人做的工作。 现在机会来了。 刘承宗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手不方便写字,你我合计合计,写几篇文章,给伤兵营开蒙用。” 这话让宋守真感到疑惑,他问道:“二爷,开蒙教材,钻天书院都有,找老爷要来不就行了?” 他一直没怎么跟着狮子营,所以对刘承宗的称呼,是刘老爷那边的方式。 刘承宗也不在乎这个,摆手道:“钻天书院有教材我知道,那边开蒙用的是早年我跟父兄合编的兵书条例。” “之前钻天书院的学子是九思麾下合兵的农民军,他们学那个有用,可如今狮子营大部分都是边军。” “那上头的东西他们都知道,所以我得教他们点不知道的。” 其实开蒙很容易,都是大人了,不识字但能听能说。 父亲和杨先生那有钻天书院的底子,他脑子里也有几百年后一支部队边行军边上课,把军纪条令写在小画板上。 但他的士兵不是农民也不是新兵,军纪条例都很清楚。 “何况时间紧张,像这样休息的机会可能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还是写几篇以后也用得上的新东西。” 刘承宗说完,宋守真点头称是。 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宋守真这会是真闲,刘老爷、杨先生还有刘承祖,仨人忙着从九龙泉经南泥湾、狮子湾一路向东,勘探地势地形。 这是刘承宗意思,他和父兄先生没带着李卑又聊了一次,最终定下的方案和他的设想差不多,两手准备。 一面依然要在陕北搜集一切能避旱的地方,不求能完整补给军队,至少像杏子河那样,能做到自给自足、尚有富余。 另一方面,也要做好面对官军四面围剿的心理准备。 尽管大明在陕北山西就像一滩烂肉,但这块肉筋骨仍存,抽搐一下就能吓死人。 其实说到底,还是就像杨耀刚刚投奔他时说的那番话,该打的时候果断出击,该跑的时候也别瞻前顾后。 他们要在狮子湾里修渠整地,毕竟这是个大工程,不是狮子营今年就能办完的事。 能开多少地就开多少地,开不出来的就留下,把大方面规划做好,哪怕将来留给跟他们相熟的首领做秘密营地,也不算坏事。 这条河湾谷如果都开垦出来,能养活的人要比杏子河多得多。 但刘二爷的父亲兄长都没打算带宋守真,尽管他认真,但没受过系统化的教育,说白了是书生,并非经世致用之才。 就算带着他勘探地形,也不出个一二三。 这会听见刘承宗叫他做文章,真是被命令下到达心坎上了,兴奋道:“将军说吧,要小生做什么文章?” 刘承宗寻思,我就是让你拿笔写,怎么还打算上自己做了呢? 但他也不好打击宋守真的积极性,便道:“目前打算是做四篇千字文。” “将军就放心吧,要写啥,骈文四六句,两两相对平仄修辞?” “用不着,写得通俗易懂,言之有物,你听题目。” 刘承宗笑了一声,抬手做出四字,道:“四篇,题目为何以饥民、何以饥军、何以安民、何以养兵,能做么?” 宋守真傻了。 他以为刘承宗是要写散文,合着是要写策论啊! 宋守真觉得这事可能杨先生更靠谱一点。 刘承宗看出他为难,抬手道:“不急,我会和你说怎么写,这些东西不需要写多深……嗯?” 俩人正说着,樊三郎走进院子道:“大帅,任千户来了。” 任权儿? 刘承宗一愣,随后皱起眉头。 任权儿前天下午才刚来过,说换了地方,他要来认认门,不过因为路远,待了半个时辰就赶紧跑回去了。 这边离安塞所一百三四十里路,就算骑马路上也得换马。 怎么前天刚来,今天又来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刘承宗让宋守真稍等,从大院走出去,刚走到门口,抬眼往西边一看。 好家伙,任权儿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四个马弁、八匹马两头骡子。 骡子上满满当当装了两筐东西。 吓得刘承宗赶紧迎着走,等走近了问道:“你这怎么回事,事发了?” “啊?” 任权儿被问一愣,随后才傻呵呵笑了,翻身行个礼,这才道:“这不前天过来见长官受伤了,我让人回所里给拿了点东西送过来。” 说罢,任权儿才探身问道:“长官我是不是来晚了?” “不晚。” 刘承宗第一次感受这待遇,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不过他眨眼就调整好心态,摆手笑道:“伤口还没愈合呢。” “没愈合就好没愈合……” 任权儿笑眯眯附和完,脸上神情一凝,顿了一下又笑道:“那卑职该晚几日来,晚几日就愈合了,也是好事。” “哈哈哈!” 他引得刘承宗大笑,便揽手带他朝营部走去,边走边道:“你来的正好,我打算写几篇文章给伤兵讲,你来了就一起听听?” “啊!”任权儿连忙点头:“卑职聆听长官教诲!” 真的,要说满身封建欲孽味道的兵油子,年纪轻轻的任权儿是刘承宗见到的最显眼的一个。 他这打小就在卫所耳濡目染,各种套话尊称似乎已成本能,都不需要过脑子。 走到营部,两头骡子把背上东西一卸,樊三郎帮忙往下搬,边搬边瞪眼。 各种大小盒子装的东西,任权儿让一一打开请刘长官过目。 本身安塞千户对刘承宗这样,就够让樊三郎开眼的了,原来那永和关守将一箱金并非独一份。 大小盒子打开,更是直接把樊三郎看傻,盒子里装的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尤其一偌大的老虎头骨,打开箱子直接把她吓一跳。 “虎胫骨两根、酒炙虎骨药一坛、虎骨粉十八斤、稣炙虎骨十八斤,虎头骨一副、虎皮一张。” 任权儿说起这些东西最为骄傲,眉飞色舞道:“听猎户说,这畜生是口外跑进来的,搅得安塞几个村子不得安宁,让卑职为民除害了。”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见老虎,这张虎皮和另一份记忆中的老虎颜色不同,底色淡黄斑纹很浅,还有不少白毛。 刘承宗奇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有搏虎的本事呢?” “卑职哪儿有那本事,围山猎住,专门带来八位打石头的碗口炮,才保住这虎皮,可惜胫骨打坏了两根。” 虎骨粉刘承宗倒是知道,杨先生之前说过,人骨头疼了可以服一点,骨粉合没药,但那服用也是论钱服。 任权儿这可好,哐哐弄来十八斤。 刘承宗觉得好兄弟是算着呢,正好每日不间断服用四年的量。 这辈子有啥骨头疼不怕了。 可任权儿的表演还没结束,接跟着又大小盒子一一打开:“南洋的燕窝、两广的砂仁、海鞑子的鹿茸、辽东的人参、口外的驼蹄。” 刘承宗傻了。 狠狠缓了一会,才问道:“你,这些玩意你怎么弄来的?” “这个是抄没走私商贾的,这个和这个,是扮匪吃了安塞富绅的,还有这……这个驼蹄是胥吏送的,但卑职所的人都不会做。” 刘承宗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安塞所的人不会做,凭啥觉得狮子营的伙夫就会做了?” 狮子营的火兵,最拿手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清炖马肉汤,再一个是驴肉火烧。 要不是跟着宁夏兵一起投奔过来的有贺虎臣的伙兵,刘承宗一直以为他们吃的是正宗保定驴肉火烧。 吃过贺虎臣伙兵做的,刘承宗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吃的,都是陕北名吃河南驴肉火烧。 当然比起这帮伙兵带来正宗保定火烧相比,刘承宗更在意他们是保定人,将来有机会谒见崇祯皇帝,进了北直不迷路。 “做着玩呗,长官尝尝。” 这小子哐哐送来一大堆补品,刘承宗觉得这些东西是奔着让自己窜鼻血来的。 怎么说吧,他心里其实还挺复杂。 人都有本我、自我、超我,面对这种情况,他的超我在道德层面感到愧疚和羞耻,本我则因掌握权力沾沾自喜。 而他的自我,他的自我在分析,这些虎骨与补品,能帮到狮子营多少个骨折、创伤的士兵。 这些东西几乎在瞬息之间完成,刘承宗拍拍任权儿的肩膀,夸了他一句,随后对侍立营部院门口的护兵:“虎皮给我留着,其他的搬去辎重哨伤病营,让医匠酌情取用。” 说罢,他又转过脸对任权儿道:“这就让我想起来了,前天你过来忘跟你说了,回头让人给我送点红染料过来。” 任权儿一口应下。 那几天雨下得厉害,红旗鬃毛掉色了,抽空再给它染上。 等这些事办完,几个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和任千户一起坐在营部院里,听刘承宗给宋守真下达要求。 “何以饥民、何以饥军、何以安民、何以养兵,这四个问题一环套一环,所以写的顺序也要如此。” 他边说,宋守真边记,任权儿、樊三郎还有韩家兄弟、钟豹都在边上排排坐,五脸蒙圈。 “饥民因何产生?生在朝廷没钱,钱花在藩王身上与官吏贪墨,为此横征暴敛,既不免税也不赈灾,故而百姓无力对抗旱灾,大量饥民出现。” “饥军因何产生?民生凋敝无力纳粮,朝廷财力不济挪用军费,以至军兵无饷亦短军粮,长此以往军力大退。” 刘承宗说罢,看着宋守真道:“要让军民知道,是谁害得他们,是皇帝无情、朝廷无道、藩王无能、士绅无当。” 宋守真这辈子都没写过这样的东西,表情极为严肃地把刘承宗说出的要点统统记下。 这对他很困难,因为他正极力遏制自己走神畅想的想法。 他感受到道的力量,同时也因此如释重负。 他们这些人的出现,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而非他们天生反骨。 至少对宋守真来说,尽管他的文章还未写成,却已因此而放下内心对天下的愧疚感。 而对樊三郎、韩家兄弟来说,他们是这场军民灾难的亲历者,对这一切感同身受,事情发展的脉络却从未如此清晰。 任权儿对这些东西完全免疫。 旱灾、贪墨、藩王,都跟他没关系。 刘长官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待的人,知道他累了要休息、有伤口会疼、得病了要治。 活了十多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个人,环顾这个世界,世上只有一个人把他当人看。 那这人是官是贼,是说话、是唱歌、是骂街还重要吗? 不重要。 任权儿站起来道:“刘长官说得对!” 刘承宗还以为他是感同身受,一脸严肃地拍拍他的肩膀重重点头。 他说:“看,这就是力量!让人感同身受的力量!” 宋守真深以为然。 等他记录完毕,刘承宗接着道:“养兵的问题我还没想好,但大致思路也是沿着这个走,不过何为安民很重要,这是解释,对军兵的解释。” “不如如何安民,谁都知道如何安民,我们要说的是为何要安民,不单单是要让更多人活下去,更为对抗我们的敌人。” “要让所有人明白,朝廷无力解决问题,流民会越来越多、脱伍官军会越来越多,气数将尽的达官贵人与朝廷鹰犬势必扼杀。” “随此战长久延续,此消彼长,我辈必将战无不胜!” 第一百八十八章 坚壁清野 狮子湾的伤兵围在黄胜宵旁边,看他把茶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黄勇,好喝吗,啥味的?” 黄胜宵的表情古怪,头回喝这金贵东西,味道腥还古怪,但他又不愿表现出来,便点着头道:“还行,活血了。” 其实酒的作用比较大,顺便补点钙。 但它对这个时代的人确实有效,因为寻常军兵百姓的食谱决定了,他们普遍缺少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 简单来说,几百年后的人喝点河里的水,可能会结石。 但在这个大灾之年,可能会造成补钙的效果。 他们的身体啥都缺。 辎重哨的哨长承运是老抠门儿,尽管任权儿送来的东西量挺大,但那是照着刘二爷一个人用的量。 如果把那些东西分摊到所有伤兵乃至整个狮子营,东西并不多。 承运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呢,何况这么金贵稀罕的东西。 所以他并没有让医匠把东西都分配下去,而且在伤兵营里选出几个人,依照功勋,有资格尝尝。 其他人就没这福气了。 这事承运也跟刘狮子说了,刘承宗觉得老弟角度非常独特,把这些东西搞成了有象征意义的荣誉福利。 刘承宗觉得以后这些抢来的东西也有用处了。 可惜每个久居之地,否则还能修个库房,专门存放赏赐功臣的东西。 不过……功臣? 刘承宗总觉得现在提这个词,好像有点不对。 宋守真写文章的水平一言难尽,反正能看出来,确实是个乐户。 不过这无非也就是个识字的稿子,刘承宗并不需要照着读,只需要给伤兵把事情讲清楚就行了。 他在伤病营上课那天,营地里哭声一片。 即使成了朝廷的反贼,这些曾经的边军们依然满腹委屈,有人哭着问他:“朝廷为啥要挪用我们的军饷?” 其实谁都知道答案,刘承宗的答案也只是比东事糜烂更深一点而已。 得益于刘老爷做过税官,他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军士们把朝廷在陕西收上的夏税秋粮,用途一一说明。 不过他也只是选择性地说,毕竟出发点是输出仇恨,将敌意直指朝廷上下其手的官吏与宗室,连带着还有最终敌人东虏。 实际上现在朝廷的亏空,已经不是宗室这份钱所能弥补的了。 就算崇祯现在把宗室都杀了,把王庄田地全部拿回来,而且在这过程中都没有贪腐,都还是平不了账。 不过这样的解释,对狮子营伤兵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并不在乎崇祯皇帝的朝廷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皇帝缺的是几百万两的大钱。 朝廷没这笔钱,朝廷还在。 只想知道皇帝为啥要放任朝廷挪用他们每月五钱的小钱。 他们没这点钱,家破人亡。 刘承宗告诉他们了:“因为我们没用啊,给我一两我能给朝廷戍边,给我五钱我还能戍边。” “终于他们一钱都不给我了,我还能为那点口粮给朝廷戍边呢,那朝廷还为啥给我钱啊?” 刘狮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后来我想明白了,朝廷就算没那么多钱,也一定要把所有钱往辽镇堆,为啥?谁知道为啥?” 众伤兵鸦雀无声,有个胆大的宁夏兵道:“辽镇离北京近!” 刘承宗对这个宁夏兵有印象,这是个保定人,从前是贺虎臣的伙兵,他抬手一脸赞赏道:“说得对,辽镇离北京近,但不全面,不然为啥朝廷敢欠蓟镇饷呢?” “我告诉你们。” 刘承宗的笑容里透着狠意:“因为你朱家皇帝敢欠辽军仨月饷,第四个月他们就敢去拜东兵的大汗。” 伤兵们在发笑,被刘承宗打断:“这不好笑啊!辽民,他们跟榆林宣大的百姓有啥不一样?那打了二十多年仗了,前线一退再退,家乡早落于敌手。” “现在还在前线给朝廷打仗的那帮人,三旬往上的老兵老将,多少人都生在沈阳啊,他们家呢?家人被敌人俘虏豢养,自己在前线打仗,就这都不投降。” “都是汉人但凡有条活路走,哪个愿意拜大汗?” 跟陕西三边的兵说后金,他们没啥感触,可要说大汗,他们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北虏,一下子国仇家恨就涌上脑子。 刘承宗也被情绪左右了。 他本来是想非常理智的跟伤兵们分析,可说着说着就越说越气。 因为哪怕他明白,明白大规模欠饷是怎么发生的,来龙去脉都很清楚。 其实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自万历年三场耗费颇多的大仗开始,那会军饷就有点跟不上,但问题不大。 后来财政也没变好,反而越来越坏,到了天启年修了三大殿,反正九边老革也不闹腾,就再拿一点过去。 赶上东事渐繁要修堡子,就再挪点过去。 一点一点,边军们就像锅里的青蛙,一开始觉得没事不想跳出来,等到想跳的时候发现他妈的锅盖焊死了。 刘承宗很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但他依然有困惑。 他自问自答:“是谁给这朝廷如此大的胆量,敢不给军队发饷?是我们,我们这些朝生夕死的边军人人有份,是我们这些军人自己给的!” “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有了,因为有我,有你们,你们能把性命搁在跟北虏血战的战场上,能不能用性命让他们知道拖欠军饷的下场?” “能!” 伤兵们群情激愤鼓掌高呼,一根根拐杖与拳头举向天空,人们的怒火在河湾谷底中回荡。 吼声吓得刘老爷和杨先生从山上急匆匆赶回,他们还以为狮子营的伤兵要出军打仗了。 韩家兄弟怒发冲冠,樊三郎紧攥赏功牌眼含热泪跳得最欢,她在为死去的樊三郎鸣不平。 宋守真被情绪感染,也跟着高呼,喊了几句却发现旁边任权儿对此无动于衷,端坐营地边角,堪称人间大清醒。 他问道:“任将军,你也是军人,咋没反应呢?” 任权儿也不知道,他挠挠脸也很疑惑。 索性就不去想,只说:“该有个画师,把这画下来,就叫将军,将和军。” 等刘承宗从伤病营走出,任权儿才跟上去,跟了半天才扭扭捏捏道:“长官,你,哎呀,怎么说呢……你给我发份饷呗?” 刘承宗也没多想,以为任权儿是没钱花了,便笑道:“咋了,千户俸禄不够你花?你想要多少?” “不是,我有钱,就是,唉。” 任权儿顿了顿,思索着组织了好一会语言,才道:“就是看别人都那样,我也想知道领军饷是啥感觉。” 刘承宗愣住,片刻后明白了。 任权儿跟边军不一样,边军是被欠饷,任权儿是压根就没领过军饷。 他就没有过军饷,军户过得有好有坏,家里人多的、打仗立功的、世袭军官,都过得不错。 但是像任权儿这种家里没人,吃穿用度都靠军屯田,根本不知道被欠饷是啥感觉。 和他的出身经历比较起来,就连被欠饷都是一种幸福。 “对了长官,杨将军派人回来了一趟,没找到你,就找上我,然后回去复命了。” 任权儿说罢,刘承宗问道:“杨指挥使?” “对。” 刘承宗笑问:“他在北京过得怎么样?我上个月看邸报,说他立功领了皇帝二十两银子。” “确实立功了,不过去向还不知道,他想回陕西,但吴总兵建议山海关把他留下。” 任权儿说着肃容道:“朝廷让他招募民夫,别人都招三五百人,王自用给他招了两万人。” 两万人? 刘承宗充满感慨啊。 这就是给朝廷干活的好处,可惜他摊上个干啥啥不行的倒霉朝廷。 但凡朝廷运转正常、人心也正常,正经做事的人能得到升迁,多舒服? 什么叫幸福? 招募两万人,不需要考虑兵粮就叫幸福! 刘承宗心想,我要是有够两万人吃一年的粮,啥事都不用干,今天,今天就起兵去榆林。 “他这么大本事,还用回陕西?陕西哪儿能搁得下他?” “长官,他这其实算不上立功。”任权儿的表情复杂:“我问了问,他给朝廷招了两万人,设立八个营,有漕工罗教子弟、有信黄天道的、还有闻香教的。” 刘承宗一听就瞪眼了,这都啥啊? 罗教和白莲教,都不是正宗佛门,但它们是世间影响力最大的教派。 罗教比较温和,很多佛教徒也把罗教当作佛门教派,如今影响到最大的漕工子弟,属于是民间互助社团,后来其中一支形成了青帮。 白莲教因为是大明官方定下的邪教,所以其分支众多,黄天道和闻香教,都是它的分支。 这黄天道和三国时的黄巾起义没关系,刘承宗对这个比较清楚,因为黄天道是嘉靖时期万全都司的边兵创立的。 那边兵名叫李宾,从军后驻守野狐狸,战争中被射瞎一只眼,退伍后信过无为教,也就是罗教,‘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就是无为教的八字真诀。 后来李宾创立了黄天道,因为伤了眼睛,号虎眼禅师。 因为嘉靖有道君皇帝,所以地方上各种教派繁多,虎眼禅师创立的黄天道也是外佛内道,还兼容了儒家的一些东西。 至于闻香教,教派不重要、信仰也不重要,以引导术躲避朝廷对邪教的追查,一般不高聚会传道,聚会就是专业的扯旗造反。 所以杨彦昌要是敢给他招来这种人物,他能直接让任权儿把杨彦昌软禁到死。 任权儿道:“吴自勉看出他不对劲,不想让他回陕西,但他让人送来个很重要的消息,朝廷好像有意调关宁军入关平叛。” 别的消息对他们都不重要,但这个消息就很有影响了。 “关宁军入关平叛?” 这和刘承宗想的不一样,他一直以为自己要应付的将会是两省联兵讨伐,没想到朝廷会准备把驻防关外的关宁军调进来。 刘承宗抬手在发巾上动了动:“关宁啊……这消息很重要,我得找找手下的关宁军了。” 狮子营有关宁老兵。 其实要不是刘狮子生得晚、投军晚,他也能去关宁防线浪一波。 最早在天启年间,孙承宗就调了九边及腹里各地善战之军充实关宁防线。 其中包括山西宣大两镇,陕西延绥、固原、宁夏三镇,总兵以下游击以上,各级将官的家丁选锋。 西军五镇出兵过万,填进关宁防线。 除了他们,还有川军湖广的土司军、浙兵及京营。 相当于上万人的军官团,在京师以东招募新兵,组建成军。 李卑就是那会去的关宁。 所以狮子营对关宁军谈不上绝对陌生。 正因为并不陌生,刘承宗才更为慎重,调入关内的部队一定是跟东虏见仗还打得不错,才会被调回来。 倘若是在东边屡战屡败的部队,那也不用往西边折腾了。 这么想着刘承宗突然乐了。 任权儿很慎重地问道:“长官为何发笑?” “我在想啊,这王自用,他要是跟关宁军一起调回陕西,会是啥光景?” 得到白莲教加成的关宁军战斗力能更上一层么? 说笑归说笑,刘承宗内心依然非常忌惮,对任权儿道:“走,去找承运。” 陕西山西的官军,刘承宗并不怕,只担心被包围、夹击、合围这种,被官军以众击寡的情况。 但关宁军,是更强大的敌人。 兵器甲胄军事战术,没啥差别,但那帮人月饷一两四钱,这就很不好对付了。 承运正在辎重营检查物资储备,见刘承宗直着朝他过来,便放下手里的活,问道:“哥,咋了?” “杨指挥使派人送了个信,说朝廷打算调关宁军来平叛,我估计会先进山西再进陕西。” “调东边的部队来西边平叛,不必顾忌乡土之情。”承运对关宁军没啥了解,直接就找到了问题的重点,道:“哥你说吧,我该干点啥?” “派人在延安府活动活动,从延川到南边,有余粮愿意动动的百姓,都拉到狮子湾来开垦,不愿意动的,就让他们知道客军平叛的影响,争取……” 刘承宗抬起一只手:“争取让官军进延安府,就找不到一把面,坚壁清野。” 第一百八十九章 哈密卫先遣墩军 任将军回到他忠诚的塞门千户所。 他离开狮子湾那天,刘承宗的护兵们在半山腰看了他很久。 谁也想不通,这位朝廷的武德将军给刘大帅送了价值几百两的药物补品,却因一两五钱银子的饷银美滋滋。 不过刘承宗说任权儿有足够高兴的理由,他是整个狮子营第一个领到军饷的人。 每月白银一两五钱,高于京军与关宁军一两四钱的标准。 任权儿刚走,贺勇又来了。 最新的邸被他报送至延川,照例领走些银子,还让人给带了些有关延绥镇、绥德州的消息。 王嘉胤进据府谷县的影响力巨大,在陕西北部掀起新一轮造反高潮,衙役张献忠也反了,联合米脂十八寨,投入了王嘉胤麾下。 狮子营的伤兵们还是照旧,一边养伤,一面学习。 饥民怎么来的、饥军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安民。 等这些东西他们都知道了,每天的日程就又被分为四个时辰。 早饭后、午饭后一个时辰,由宋守真带书办教他们识字。 午饭前、晚饭前一个时辰,刘承宗带着他们学习邸报、塘报。 而在教学之余,刘承宗则盘算着他们的粮草,对今后很是担忧。 这天他们正在学校邸报,十几个书办给伤兵读书,有个书办上前问道:“大帅,啥叫弄兵潢池?” 刘承宗听了这词就感到不快,皱眉解释道:“弄兵是说起兵,潢池则是积水池子,你这是看到杨鹤的奏疏了。” 杨鹤向朝廷隐瞒了贺虎臣之败。 奏疏在言语之间,形容占据府谷的王部为惯战边军,而且与口外虏部多有关联,他们正在勾结套虏以攻边墙。 而狮子营在奏疏中不配拥有姓名,只说延庆之间遍地皆贼,都不过是弄兵潢池,尤易收拾。 说实话刘承宗看见这封奏疏,集结六哨去固原武装拜谒总督的心都有了。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杨鹤为啥这么厚此薄彼? 杨鼎瑞倒对此有所猜测:“他主张招抚,洪承畴主张剿贼,那自然要在奏疏中表现出延绥越剿越严重,其他地方因招抚而风平浪静。” 杨鼎瑞说罢笑道:“所以你呀,在奏疏里就只是池塘里起兵的小贼,绝非横天元帅,这不是坏事。” 这虽然不是坏事,却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刘承宗摇头道:“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陕西这段时间不会派兵来剿我。” “不来剿你难道不好?刚好休养生息,边军都没你打仗这么勤。” 啥部队能一年哐哐打十几场全员出动的大战。 总这么打下去,他们会变成一群疯子,走到哪里把战争和杀戮带到哪里的疯子。 “但如此一来,王嘉胤的压力就太大了。” 刘承宗在狮子沟的山崖上急得咬指甲,他问道:“先生,你觉得待六哨回营,我去固原怎么样?” “固原?” 杨鼎瑞并未立即作出回答。 风从河湾谷地吹过,遍地野草随风摆动,二人并肩坐在荒芜旱作梯田的土垄上,看山谷绿树繁茂、落日西坠,烧红半边天。 他问道:“狮子,值此乱世,你手握雄兵,于吏民秋毫无犯,今后究竟是何打算?” 刘承宗非常理所应当地摇摇头:“天下将倾,本不该如此,我想把它板正了。” 一个叛军首领说出这话,原本该引人发笑。 可他的话却令杨鼎瑞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的因果关系并非是,叛军层出而天下将顷,反而是天下将顷才叛军涌现。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没有一省不抗税、哗变、叛乱、造反的,旋起旋灭,却也按下葫芦起了瓢。 狮子营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杨鼎瑞说:“你板不正。” “单是今年,陕北旱灾稍轻,但旱灾蔓延向关中山西,山东及北直隶大涝,湖广黄州府闹旱,江西福建与广东大涝,两省中间还夹着闹旱的潮州府,如今年景,如何板正?” 刘承宗转头满目震惊,这人在陕北狮子湾里足不出户,却对天下灾情如此了解? 随后稍稍细想,他又释然。 他能看见贺人龙能看见的军报,杨鼎瑞和父亲也能看见延安府的官报,甚至级别还比他高呢。 因此他笑道:“先生身负雄才,为何对世道如此失望?” “这世道不该失望?你都不知道我任职延安府那几年,让别人失望了多少次,总是让别人失望,我自己也很失望啊。” 杨鼎瑞摇头道:“哪里有什么雄才,什么事都办不了。” “我看未必,旱灾就算再闹,就算闹个十年八年,就算水旱蝗疫都来一遍,还是有人能活下来,有人活着,世道就总有板正的那天。” 刘承宗对今后面对的困难非常清楚,但内心并不气馁:“没准二十年后是个我们都没听过的人做了皇帝,这不可能发生么?有可能。” “甚至军争三十年,谁都有可能取胜,没准十年后我部下有悍将樊三郎呢,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只有一件事是注定的。” 刘承宗直视着杨鼎瑞的眼睛:“谁都可能赢,大明一定输。” 杨鼎瑞轻笑一声,没继续说这些事,饥军稍加煽动,会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够报复那些曾无视他们家破人亡之辈。 杨鼎瑞却不会被煽动。 他只是问道:“去固原,这怎么办?承运前两天才刚说要召集有余粮的百姓进山,在延安府坚壁清野,怎么……你是打算让刘四爷拍马舞刀迎战关宁军?” 刘承宗只是一想老爹嘴噙烟斗披挂上马这画面,就仰头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 随后他连忙摆手,道:“如果要走,你们肯定要跟我一起走,平凉府可比平阳府远得多,短时间难以驰援。” “在山西的高师傅派人传信,他带人从山西的绛州过来,如今已穿过韩城,再有几天就过来了,他们携带了大量粮草,还有我的炮。” 刘承宗扬手在狮子湾画了个圈道:“先生和我大设计好这里的安排,这可以让高师傅的人开垦经营。” “我算了粮草,六哨四出,能筹集到今年冬天的粮食,但延安府的潜力已尽,明年要面对更多敌军,反而粮草也会成大问题。” “这待不住了。” 刘承宗说罢,却见杨鼎瑞笑了:“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你想过为啥么?” “为啥?” 刘承宗没听懂,他摊手道:“延安府就这点大户,有啥为啥的。” 杨鼎瑞摇头道:“不,是因为你想法不对,你眼中非黑即白,这样你就算去了固原,一两年后即使没官军大兵征讨,还是要就食他处,究其根本,狮子营与流贼并无不同。” 刘承宗刚要说什么,就被杨鼎瑞抬手止住,接着道:“你不害民,甚至助民,这是人的秉性道德,这个不能打、那个不能抢,你这是故步自封。” “流贼之流,一在打不过官军,二在就食而走;狮子营呢?不一样要就食而走。” 刘承宗心里气啊,狮子营的荣誉、他的骄傲,绝大部分都出于此。 现在杨鼎瑞说这啥也不是? 妈的群臣吏民敢面刺寡人之过者……杨先生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分配三千里等着你呢! 刘承宗看了一眼老师,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当然错了。” 随着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刘承宗很认真地向杨鼎瑞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杨鼎瑞差不多该去嘉峪关报道了。 他说:“首先你不用民力,是为自己留了退路,担心走了之后百姓无人看护,就不让他们倒向你。” “但你留了退路,就迟早用上这条退路,当然这问题不大,反正遍地是贼,保一方太平保多久算多久。” “最大的问题是打粮。” 杨鼎瑞说到打粮,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刘承宗觉得这从前是个官员,肯定对这事不喜,便问道:“打粮不对?” “打粮能有什么不对,这是别无他法的权宜之计,不打粮吃什么?” 杨鼎瑞反问一句,随后才道:“但你的人打粮只知蛮力,没有智力。” 这话怎么说? 就冲这话,出关吧。 哈密卫左千户部先遣墩军杨鼎瑞,对自身处境一无所知,见刘承宗低头沉思,他趁热打铁道:“你想一下,土豪劣绅就这么多,即使算上王庄,你能抢多少?” “你想进固原,固原营虽去年哗变,但留下军堡依然不少,你过去开仓放粮,甚至官军抵抗,那降兵逃兵俱生塞上,死者阵亡生者补伍,冲锋陷阵卧雪眠霜,你能不招募他们?” 这多大的诱惑啊,刘承宗果断摇头:“不能。” “这就是了,如今宁夏军败绩的消息传开,固原留守部队若不太饿,躲在堡里不敢惹你,若饿了那直接箪食壶浆,狮子营进固原,必然会再度扩军。” 杨鼎瑞用手在土垄上画了个几个环环相套的圈:“兵力越众,你的军心就越不稳。” 他指着最内侧的小圈道:“狮子营根底是千余延绥军,二百余固原兵。” “后来有了陕北饥民,这是两千余,如今又有了近两千宁夏兵。” 杨鼎瑞说着,又在外面画了个圈:“你想想,进固原会招到多少兵,两千?” “以大兵制小兵,你可以打散了编进部队;可是以小兵制大兵,打散混编是谁打散了谁呀?” “粮草充足都要防备内奸,一旦粮草不济遭遇围攻,狮子营全身上下哪儿都是窟窿。” 刘承宗暗自点头,还行,杨先生说的还是有用的,可以撤回嘉峪关了。 “那这事怎么解决呢?” 随他发问,杨鼎瑞像看傻子一样,大明的朝廷都解决不了缺粮后的逃兵、内应问题,你狮子营一反政府武装,还想把这事解决掉? 他摆摆手道:“解决不了,能解决的只有对士卒好,尽量避免断粮,所以这事最重要的还是打粮。” “打粮要讲究方法,延安府还好,遍地荒芜田地,就是把那些拥有土地的大户都干掉,你走了朝廷也没法用这片地。” “但固原可不一样,那边有大片藩王牧地王庄,你的人又缺粮……一万人马,一年要准备少说五万石米粮才不至溃散,要想吃饱则要十万石。” “我估算,在固原放开了从王庄打粮,能弄到够用两三年的粮草,但别急着高兴。” 杨鼎瑞说着便抬手道:“要运回来,这粮食就只够一年半了。” “除非留在那,偏偏,固原四面交通便利,北有宁夏、西有临洮、南有凤翔府关西分守,北边又是二道边墙。” “那地方要么就不守,守就是被官军合围,或胜或败,跑肯定是跑不掉。” 杨鼎瑞摊手道:“所以那不可久居,等你走了,地方上没了王庄,狮子营为朝廷解决了田土兼并与王庄拖累,回头再调兵打你。” “那要这么说,哪儿都不能去了先生。” 刘承宗倒不是盲目乐观,只是他觉得朝廷没这么强的整合能力,真有这能耐,还能轮到他们这帮人起兵? 问题早解决了。 “能去,也非常值得去,只不过打粮的手段要变,可以占几座军堡,但不攻城、不攻打王府、不诛杀恶首、不分配田地。” 刘承宗摊手道:“那我不白去了?” “不白去,打粮,打了粮食抢了银子,给恶首留够一年吃用与性命,粮食拿出一部分,分给百姓,一样得人心。” 杨鼎瑞道:“你没奴役百姓,人们还会种地,还会给王庄、给地主交粮,秋天再打一次,依然如此,地方生产不坏、朝廷征收不济,从固原沿清水河向北一路掠至宁夏中卫。” “那分给百姓的粮,等我走了再叫他们抢去?” “抢就抢了,你又不是百姓的爹妈,分了粮自己保不住怪得了谁?他们起来反抗,就也变成了你。” 杨鼎瑞又画了个圈:“还能分担压力。” “那先生是想让我占据宁夏中卫?” “别,千万别,在宁夏中卫被官军堵住,就只能往腾格里海跑了,进去也是个死。” 杨彦昌道:“临洮的兵、兰州的粮、巩昌的铁、岷州的茶、西宁的马,难道你还不知道该去哪吗?” 第一百九十章 神秘色彩 六月二十八,高迎祥送来封信,让刘承宗在黄河上帮他找船。 他又抢了一把,手上的粮车有点多,韩城那边官军一堵,大队车马过不来。 刘承宗挑了挑,本来还想让高迎祥从延水关过来,顺便问问付仁喜怎么有段日子不过来了。 派了俩护兵到延川一看才知道,浮桥没了,被高迎祥毁了。 刚好伤兵们都能走路,刘承宗便点起人马,带兵出狮子湾向东南行进。 杨鼎瑞听说他要带兵去壶口看瀑布,也跟着跑了出来。 经过云岩镇,还让甘肃兵瞧了瞧他们击败鄜州兵的战场,还有镇东的古城遗址,刻有云岩叠翠的摩崖石刻。 尽管是一群伤兵过境,还是把宜川县东边的百姓吓得够呛,刘承宗赶忙让韩家兄弟前去沿途安民。 否则照这架势,跑到黄河边百姓就都跑光了,借船租船也只能成为抢船。 兵至壶口,刘承宗看着山势巍峨河水浩荡,内心只有一个感觉。 生气。 生气自己为啥没在黄河对岸,还生气这旱灾,让黄河水量没那么大。 壶口这地方从对岸山西那边看可太壮观了,但从陕西这边看就差点意思。 不过这景象对伤兵里的宁夏新兵来说挺有意思:嘿,神了!黄河还有这东西呢! 看了一会儿,刘承宗叫韩家兄弟从瀑布以南沿河跑马,征集民船。 他对杨鼎瑞问道:“先生,这地方为啥不修个桥啊?” “这以前有桥,元初蒙古兵攻占山西,为发兵西渡,征调民夫修过一座铁索桥,国朝初年桥毁了,后来都用渡口,就没再修。” 如今遍地贼寇,船也不好找,陕西这边只找到六条船,山西那边有个壶口渡,船倒是多些。 壶口以南八里有处旋湾,河面宽阔、水流舒缓,叫船窝,是山西商贾经营的渡口。 不过杨鼎瑞:“对岸在春秋时桑树成林,所以古称采桑津,船窝是近来百姓的叫法。” 又往南找了几里,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船,高迎祥急得直接坐船渡过来了。 挺长时间没见高师傅,他看上去又兴奋又着急,道:“就这三十几条小船,我的人得渡多久啊!” 刘承宗笑着问道:“高师傅,你有多少人啊,三十条船还不够?” “不够!” 高迎祥大手一挥,脸上写满骄傲:“如今我部有兵八千,驴骡一万两千头,光双轮大车就有三千余辆,你想想,这得渡到啥时候?” 说着,高迎祥露出自得之色,对刘承宗小声道:“粮食更多,这些车三趟运不完。” 刘承宗算了算,高迎祥至少弄到八九万石粮,才敢说这么多车三趟运不完。 高迎祥看他低头算数,脸上有忍不住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乏味,道:“这还多亏了你在清涧提出划片打粮,左挂子和混天王没进山西,你又回来打艾穆,半个山西的地主豪家……” 刘承宗被他说这话的模样逗笑。 他认知里的高迎祥,不苟言笑且沉默寡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话且沾沾自喜的时候。 难得。 高迎祥这从黄河那边渡过来,看身边这一群伤兵,就连刘承宗自己都带着伤,心说:狮子营这是迎战贺虎臣伤亡惨重啊。 他有心安慰,便问道:“狮子营还有多少兵,放心,不用为兵粮发愁,有的是。” “唉。” 高迎祥叹了口气,拍拍刘承宗的肩膀道:“下次啊,下次官军再进剿,我去打仗,你去打粮。” 虽说粮食是好东西、财货也都是好东西。 可这次真是把高迎祥抢恶心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打粮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狮子营死了不少好汉,等工哨回来,还有军兵不到六千。” “嗯?” 高迎祥为之侧目,眨眨眼问道:“我记得,你率军回陕击艾穆,是带了三千五百余人,招新兵了?还招了不少。” 说着他就摇了摇头,如今陕北的环境,已经很难再招到两三千人了。 若说别的首领招募几千人,那荤素不忌的倒还有可能。 但依照他对刘狮子的了解,一贯奉行精兵政策的刘承宗,只要不改变招兵条件,根本不可能在陕北招募上千人。 甚至正常情况下,一万饥民里头有都够呛有五百符合狮子营招兵标准的。 可如今绥德以南、金锁关以北,狮子营的势力范围里哪里还有上万流民? 能逃的早逃了、逃不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剩下的就在各个首领麾下。 又不是旱灾头两年。 高迎祥满面狐疑,怎么力挫强敌两次,狮子营的兵还越打越多了呢? 解答他疑惑的,是刘狮子轻描淡写:“贺虎臣宁夏兵,不到两千,降了。” 伴随这句话,高迎祥暂时退出聊天室。 他只是说得轻松,其实在山西也没少打仗。 入晋时麾下兵力上万,被一场冰雹砸散,后来陆陆续续收拢人马,沿途招募,兵变多了。 他抢到粮食之前官军都不太想搭理他,只打了几仗。 但在他抢了很多粮食之后,官军就没完没了地从各种地方出现,也不和他打,就为抢夺辎重。 甚至有些部队都不跟他列阵,直接马兵扑上来就抢辎重,扛起一百多斤粮食扔马背上就牵马跑。 导致高迎祥打了好几次傻子仗。 他走不了,那么多粮食财货,哪儿能说扔就扔。 何况就算扔,他扔进黄河里也不能扔给官军呀,所以明知道站着不动迎战很傻,却也只能那样做。 而刘承宗这,却轻描淡写地把宁夏边军的总兵官击败就算了,还收降了人家两千人,一共才多少人来打你啊? 过了片刻,高迎祥才调整好情绪,颔首问道:“狮子,问你个事,你跟师傅说实话。” 刘承宗问道:“啥?” 转过头,高迎祥皱着眉头非常认真:“你出生时候,有啥天降异象么?” 他把刘承宗问懵了。 其实高迎祥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认真,只是刚才调整情绪确实很难,缓了太长时间,他怕显得尴尬,才插科打诨问出一句这个。 却没想到刘承宗很自然地点头道:“有啊,我比皇帝大一个月,他是万历三十八年腊月初四生的,我是十一月初一。” “这算啥异象……等会,万历三十八年。” 高迎祥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道:“你说的是天狗食日?” “高师傅你知道?”刘承宗乐了,道:“对,我娘说生我之前,天黑了整整一个时辰,稳婆吓得没找着路,一直到我哭了一声,天才亮。” 高迎祥看着刘承宗接连点头,他对那场日食印象非常深刻。 那时已经入冬,高迎祥初入走私马匹这行当,踏着沙漠往南走。 边墙的军官已经贿赂好了,只差三十里就能安全入塞,可他运气不好,赶上一队出口外的夜不收回边墙。 这种事被逮住就是个死,万念俱灰之时天黑了。 之所以高迎祥印象深,不单单因为那场日食救了他。 还因为大概在刘承宗出生那会,高迎祥正在给老天爷磕头。 高迎祥总结出了四个已知条件。 首先,永和县那场冰雹,他觉得刘狮子极有可能是老天爷亲儿子。 其次,老天爷生儿子那天,他在给老天爷磕头。 再次,老天爷让他当了儿子的师傅。 最后,他断头饭被刘承宗吃了。 在他给自己和刘狮子的师徒关系,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之后,高迎祥觉得自己也是老天爷罩着的人了。 这辈子想死可能会有点难呢。 想通这事,高师傅心情大好:“我就说嘛,以后这种事要早点跟人说。” “这事有啥好早早跟人说的。” 面对刘承宗的反问,高迎祥摆摆手,高深莫测:“你不懂。” 宁夏兵投降算什么? 出生天降异象的人,对不对,没降下陨石把你们都砸死,那叫上天有好生之德。 振奋起来的高迎祥看三十多条小舟在黄河两岸往返运送兵员物资,轻松地拍了拍手:“下次啥时候进山西?我都安排好了,太原以南富裕地方,都安排了自己人。” “下次再去山西,我们就有内应了。” 如今他这八千部队,以山西饥民为主,里面的陕西人已经不到三千了。 山西西部山民,几乎是把前两年陕北饿死人的情况重演了一遍,惨不忍睹。 几乎一切都一样。 穷苦地方怕死,就成百上千的从贼;富裕地方怕贼,就千方百计的剿贼。 陕北经受的磨难,山西一个都不少,甚至还比陕西更难过,毕竟陕西当年闹旱可没有这么多成熟的老贼四处乱窜。 高迎祥心想,也就是刘承宗在清涧划分了地盘,否则还不知道这次山西会乱成什么样呢。 不过他却没想到,刘承宗说:“我不打算去山西了,我打算去固原。” “固原?那地方我熟啊,去那干嘛,打粮?” 高迎祥年轻时在陕西的军镇来回跑,对各地都很熟悉,他说:“那边虽然有王庄遍地牧地,可毕竟是个军镇,哪里比得上山西富裕,你也不缺马啊。” “何况三边总制府在那,你过去朝廷不得调大兵剿你?” “剿啊。” 刘承宗道:“高师傅在山西呆的时间长,这段时间的事可能不知道,王左挂被官军招降,王嘉胤攻占府谷,早前杜文焕是来剿我的,因为王嘉胤的事,调回北边。” “这才有你用炮在延水关打了他一阵的事。” 王左挂被招降的事,即使高迎祥一直没收到确切消息,心里也有所预期,只不过王嘉胤这事他还确实不知道。 这会一听王嘉胤被围,高迎祥当即就想带兵解围去。 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杜文焕当时是在延水关驻扎的,他要是北上,驻军延川不就行了,跑延水关做啥?” “他故意的呗,你跟他打,正好落于下怀,他可能本身就不想去府谷打王嘉胤。” 高迎祥道:“那还等啥,事不宜迟,你我合兵去府谷帮帮他去。” 刘承宗摆手道:“不行啊高师傅,王嘉胤被围短时间还不是大事,但我在蓟镇援辽的朋友派人送来口信,朝廷好像正在筹备关宁军入关平叛的事。” “关宁军……” 人的名树的影,由全国精锐组成军官与教练团、拿最高的军饷驻扎于前线的部队,谁听了心里都怵。 高迎祥也不例外,他问道:“那你说去固原是啥意思,不管王嘉胤了?” “管啊,把固原打了,这不就是帮王嘉胤?” 高迎祥明白了,围魏救赵呗。 朝廷兵力有限,没办法同时对付所有人,刘狮子只要打了固原,那各路边将就会先救三边总督杨鹤。 王嘉胤那边不说压力清空,至少也算对症下药。 “那抢完固原呢?那地方你从舆图上看挺大,其实就是条沿清水河的河谷,边兵去年才哗变,固原一时半会没有弥补机会。” “萧关,你记得啊,去固原萧关必须拿在手上。” 萧关在六盘山里的河谷道上,这对刘承宗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事。 去了固原,不把萧关拿在手上,那不是白拿了么? 他问道:“炮好用么?” “好用啊,虽然对不结阵的敌人用处不大,总打不准。” 这是后来战斗中高迎祥发现的己方劣势,他算知道为啥戚继光一定要北方舍弃个人优势了。 集中优劣确实能在段时刻里用火炮谋取大量利益,但火炮也不太好搞,毕竟打准了才有一击致命的可能。 “好用就对了,我们没个长久铸炮的机会,必须要有军器局,否则连损坏的炮都改不好。” “所以,我打算带兵向临洮、巩昌一带进兵,把那儿占住,屯田养兵。” 高迎祥听他这么说,摇摇头道:“去临洮巩昌之前先打固原,恐怕不是什么休养生息的表现。” “我肯定也想休养生息。” 刘承宗说:“可临洮那么大的总兵衙门,不论如何都要打了他才能生息,可再击溃个总兵,我觉得也不比直接把固原南北抢个一塌糊涂事小多少。” “所以怎么打都无所谓,倒不如趁关宁军没来之前干个大的,估计我前脚到固原,后脚关宁军就来了。” 高迎祥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问道:“那你打算啥时候启程?” “明天?”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统一编制 夜晚。 闯营军帐里,抢自寺庙的大烛火苗摇曳。 刘承宗和高迎祥二人,在一面腐坏一角的小炕桌左右对坐,桌上放了几本书,旁边小土灶温了一壶茶。 茶壶极美,蓝色带海纹,是山西南部窑厂出的法华釉花陶器。 高迎祥扯了白发巾,披头散发凑着烛火,拿一册书仔细翻阅。 刘承宗则端瓷杯缓缓饮茶。 片刻之后,高迎祥问道:“狮子,这狮子湾,真能开垦出来?我不曾务农,却知道开垦田土绝非易事。” “对,很难。” 刘承宗放下茶碗点头道:“尤其狮子湾多年无人料理,遍地蓬草酸刺,土地坎坷不平,闯营这些人,能干活的算五千,到入冬能把我营部北边两个小山峁开出来就不错。” 高迎祥皱起眉头:“那山峁才多少地,有两千亩?” “哪儿有那么多,西山峁九百亩,有五百七十亩能用;东山峁一千二百亩,有九百九十亩能用。” 刘承宗说罢,抬手在炕桌划了道线:“能开出一千五百亩就不错。” 高迎祥瞪眼道:“我这么多人,难道还干不了这点事?” “那山峁跟北边大山连着,你放火,就把山也烧了;山上缺少灌溉,土地硬得像石头,荒草要全部拔掉,留着烧成草木灰;每一寸土地都要用撅头打碎。” “峁上的树也要连根刨掉,干完这些还要一肩一肩挑土,把土地整平。” 刘承宗说着,摊手道:“为啥没人愿意开荒,这是浩大且漫长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手头还要有粮。” “正因如此,如今陕北就别指望饥民百姓能把荒地开了,不可能,只有像高师傅这样的人,既有粮又有人,再画几年时间,才能把地开了。” 可拉倒吧,高迎祥听他说完都不想开荒了。 他探手说:“所以,这地方明年有一千五百亩地,后年有三千亩地,到后头一年开出一千亩,十年之后一万亩地,收个六千石粮,养活个两千人?” 这明显是投入回报不成正比啊! “不不不,不是这么算的。” 刘承宗摆手道:“高师傅你这么算有两个问题,首先修渠之后开垦速度会快很多,其次这的地不能都种粮食,有的地方盐碱厉害,能种棉花。” 他说着抬手在桌上找书,翻开了一页页看,然后指着对高迎祥道:“高师傅你看,这是我弟承运进山多次,找到的山中物产,非常丰富。” “这山里有各种野菜、野果,尤其以松、桦、野杏、酸刺居多,还有不少药材,山里有野鸡、野猪,河里还有鱼。” “河谷里能开垦的土地粗略估计有个十七八万亩,只要水利做好,那边的地松软,明年起开垦就容易许多了。” “尽管不是所有田地都能种粮,但能种棉花、果树、菜、牧草、棉麻,方便养牛、猪、羊、鸡,这是个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 刘承宗说着又翻了翻书,指着道:“纸坊、油坊、牧场、兵衣、军器,假以时日都能造。” “何况!” 刘承宗抬手在桌上轻敲:“高师傅不是把永和县霍家堡那玉米地收了么,收了多少?” 提到那片玉米地,高迎祥提起了兴致,道:“我听手下说,这个东西确实收的不少,一亩地能有一百六十多斤。” “对,而且它耐旱,这边开垦出来,比如有一万亩地,五千亩种粮,那么就可以从中选五百亩种玉米。” “还有红薯和土豆,我也不知道哪儿有,反正如果遇见了,就问问会种的这个人,看看需要什么样的土地,也从种粮地里各选一成种上。” 说到这,刘承宗又叮嘱道:“千万,千万别因为这些东西亩产高些,就把它当主粮。” “如果全种了这个,万一害病就啥也没了。” 高迎祥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这地方好像比看起来好很多啊!” 刘承宗摇头道:“其实也谈不上多好,只不过外面不易久居,它是我们能待的地方里,最好的了。” “反正开出来,好田就精耕细作、下田就广种薄收,两三年里自给自足可能做不到,但有一点,就算一点。” 高迎祥长出口气,拍桌道:“好,那我就听你的,留在这,把地开垦出来!” 说完,他又俯身前倾,问道:“不过狮子,后面的事,我还真得跟你好好聊聊。” “我的人需要休整,队伍里山西人太多,我正好也打算在这把他们编练编练,不能和你合兵去固原,你得帮我出个主意。” 刘承宗见他应下开垦狮子湾的事,非常高兴,干脆点头道:“高师傅你说。” 只要高迎祥愿意在这开垦,这里就算有个退路。 哪怕将来西征不利,退回来也不至于是一片白地。 “第一,我想让你帮我,把闯营按狮子营的方法编营;第二,则是将来何去何从,刘营去固原、王营我估计会想办法脱身再进山西,我留在陕西?” 闯营按狮子营方法整编这想法,是高迎祥在山西就产生的。 但后边这事对高迎祥怎么说呢,很复杂,他没办法跟自己的手下聊。 高迎祥跟部下聚众议事,议的向来不是事,从来都是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借议事观察部将心思。 他这帮人的文化程度,高迎祥心里有数。 没遇上大事,小事人人说的都在理。 一旦遇上大事,他的智囊团凑到一起,未必能解决问题,但一定能准确避开正确选择。 “按狮子营整编?” 刘承宗向后靠了靠,问道:“高师傅为啥有这想法?” 高迎祥面色如常,抬手道:“我觉得,我们这些天下造反的人,都是一家,只是如今互不同属,即使合兵,又都有不同的编制。” “像王嘉胤的部队,是各个将军领兵;不沾泥,手下几队员额不定,多的上千少的上百,他说派三队人支援你,你也不知道援军究竟是三五千还是三五百。” 高迎祥说罢,抬手道:“但我认为狮子营编制很好,类于明军,却又与明军有所不同,有辎重、有工匠、有战兵,易于四出行动,又善于同官军阵战。” 最后,他做出结论:“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用一样的编制,甚至在各路首领之间建立更强的统属关系,朝廷有人居中调派兵马,我们也应该由上至下拧成一股绳!” 看见刘承宗神色古怪,高迎祥连忙摆手道:“你别多想,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打算兼并你,这会恐怕也没人能兼并你。” 刘承宗笑道:“不,我没往那边想。” 他就是觉得,这时候能提出这样的想法,挺不简单的。 高迎祥道:“我也知道这很难,但长此以往,我们太吃亏了。” 这一顿夸,把刘承宗说得挺不好意思。 他道:“实不相瞒,高师傅,自这批宁夏兵降我,我就一直在考虑进一步改编狮子营的编制,一个营这么多人已经太臃肿了。” “五千多人,走到哪里,就吃空哪里,哪怕辎重仨人、四头骡子管一辆车,都没办法携带一月口粮。” 这事高迎祥可太感同身受了,他刚刚带人从东边押粮回来。 运力严重不足,粮车多了就只能打傻子仗,粮车少了又不够人吃用,单就他从山西抢掠到的粮食,就分了不知多少批,才从黄河东岸运过来。 他是头如捣蒜,不住点头道:“太对了!我这八千人走在外头提心吊胆,分兵几路,担心被官军各个击破,不分兵又会被堵在路上,难办。” 刘承宗说:“所以我认为一个营两千五百到三千五百,是最合适的情况,尤其对大首领来说。” 高迎祥问道:“大首领,什么叫大首领?” “有战兵三千甚至六千的,我不是说战斗力算战兵,那人们有强有弱,我说的是转事打仗的人。” 刘承宗道:“高师傅也发现了,我们的炮小,用合口铁弹打出去威力不足射程不远,即使集中使用,打出去的效果其实也一般。” “从前我的狮子营有八个哨,分别为五个战兵哨、一个炮兵哨、工匠哨和辎重哨。” “每哨有五百人,因为我建立狮子营时手下有兵五百,其实也就一哨人,所以队、哨、营都有塘兵、辎重。” “如今情况不同兵力变多,这个架子就不再合适了。” 听见刘承宗开始分析狮子营的编制,高迎祥兴奋地直搓手,这就意味着他们能一块聊聊编制的事。 “我最近也对这些事想了不少,在标营之外,直属炮哨意义不大,没必要分在每个营里占用兵力,各哨的辎重与塘骑,同样意义不大,不如五百战兵来得舒服。” “辎重可由辅兵代管,主要起作用的还是营属辎重哨,工哨同样无需各哨皆有。” 刘承宗说到兴起,干脆出帐找了支炭笔,取纸来对高迎祥勾画起来。 “五个战斗哨不变,如今各路首领手下战力最强者俱为边军,边军最熟悉兵分五哨的战法,再加一个辎重哨……” “等会。” 高迎祥抬手道:“狮子,你说的这个兵分五哨是啥?” 刘承宗眨眨眼,问道:“高师傅,你手下有边军的啊,他们不用?” 高迎祥深吸口气,长长地嗯了一声。 他手下边军其实很少出动,作为最精锐的部队,始终用来弹压麾下饥民、群贼,一般情况下并不使用。 又少又心疼,平日里厚粮养着,只有需要出动马兵一锤定音时才会放手一搏。 看他这模样,刘承宗也大概能猜出来,便道:“所谓兵分五哨,既为前后左中右五部,不论是五队还是五哨,都一样,这个战法你随便挑个打过仗的兵,他们都知道。” “在以多打少时有起效,对抗兵力相等或战力稍弱的敌军,也同样有用。” “遇敌之时,先以前哨接战,再以左右两哨包抄遮蔽敌军视野,后哨马兵自左右两哨取易通过之处,绕至敌军腹背,留中哨预备。” “敌军多,则合围后四面一时俱撞,阵动则长驱直入;敌军少,为应付三哨兵力,则会拉长宽度,大横队的腹背叫马军一撞,也是个死。” 刘承宗说罢,示手向前笑着道:“非常简单,遇战大体都是这思路,不过由于我的对手总是边军,从来用不成,只有在山西打卫军时用过一次。” 虽然简单,却给了高迎祥一种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般的感觉。 “噢,就是说后哨要用马兵。” 刘承宗连忙笑着摆手道:“你别拘泥于此,我们的部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像杨耀,高师傅也认识,固原来的马兵百总。” “他就是我的前哨长,率领马兵,战场上可以担任后哨的任务,不冲突。” 高迎祥暂时明白了,点头道:“回头我用用。” “不过这个还是打贼好用,打边军的时候可以防着他们用这个。” 刘承宗说罢,又拿起笔继续道:“我接着说啊,一营六哨,全营两千五百到三千五百人,这是左右营,中军标营则增加工哨、炮哨,达到四千人,三营合旅,一万兵力。” “这就不分五哨了?” “不分了。”刘承宗笑道:“这三营不屯在一个地方,就大概两三个县屯兵一营,这样一来,至少像我能养的兵。” “当然,如果狮子湾开垦出来,可能这一条河谷就能把兵养了。” 高迎祥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这个部队,首领掌握工匠和炮,两个营没炮,那他们跟官军打起来很吃亏啊!” “不,只是左右两营没有炮哨,他们可以把轻炮编在各哨甚至各队之下,用散子,等敌军冲破弓铳射程,再以火炮压制。” “编到各哨……以后呢?” “啥以后?” “以后你是啥打算。”高迎祥问完,自顾自道:“我还是打算去山西,我觉得山西才是能养兵、能藏人的地方,而且进可逼京畿,退能下河南。” 高迎祥问:“我是这么想的,你在西,我在东,王嘉胤在北,互相牵制官军,你去固原抢完,能挡住西军?” 刘承宗鼓掌笑道:“想一块了,我本来就打算去西边,不过能不能挡住……还真不知道。” 刘承宗心想:固原、宁夏、临洮、甘肃,陕西五镇,让我一个人对付四镇兵马,我有这么大能耐么? - 注: 国民政府1938年统计,山西省玉米亩产87公斤。 第一百九十二章 挪窝 崇祯三年七月,出营打粮的狮子营各哨逐步返回。 如今狮子湾的防务塘骑依然由魏迁儿负责,但对于河谷外的各类消息,高迎祥提出了一个要求。 各哨回还时,把消息直接告诉他,但不要告诉闯营的其他首领。 刘承宗起初还对此不解,明确告诉高迎祥:“这样情报不通,恐怕各哨回来会吓到闯营。” 他太清楚自己那帮人的模样了。 穿的是边军的衣裳、走的是边军的队列、用的边军的兵法,甚至本身还是边军。 只需要往那一站,就能把各路首领的兵吓着。 哪知这正落高迎祥下怀:“对,就是要吓唬他们。” “我的兵跟你的兵不一样,这是整编的机会。” 高迎祥的部队跟刘狮子最大区别,在于其部众都是独立首领。 不像狮子营,每次都是吸收败兵,但中层军官都不会投降于他,降兵从加入起就已经没了组织,能轻松地接收整编分配。 高迎祥手下克天虎那些山西首领,原本都各有三五百人,就算他有心打散重编,别人都未必愿意。 单凭高迎祥三千本部,在合兵时尚能弹压分散的八九个山西首领,可那些首领若不愿接收整编,他还真没别的办法。 刘承宗心想,这不就狐假虎威的借势吗? 当即答应了高迎祥的要求,结果曹耀他们回来一个,就把闯营吓得风声鹤唳一次。 极大地增长了高迎祥的威望。 其实这样的把戏,闯营的首领们经过最开始的担忧,随后等高迎祥拉着刘承宗一块,在营里提出整编,大伙都大概看懂了。 但看懂也没办法。 狮子营就在旁边驻扎,那营里全是边军好汉,就算那些山西首领对整编不服气,也不敢在这会跳出来。 刘承宗都没想到,高迎祥会这么仓促地整编部队。 他以为高迎祥跟他聊的只是大致想法,所以他说的旅级编制也只是大致想法。 但高迎祥直接把部队按他说的办了。 把刘承宗惊了,这叫什么? 这叫甘当小白鼠的奉献精神啊! 初九。 高迎祥在狮子湾里检阅麾下八千闯军,整编为闯字旅,其自任旅帅兼中军标营主将,下辖左右二营。 设左营将军高迎恩、右营将军克天虎,各营设战兵五哨、辎重一哨,中军标营另携炮哨。 狮子营分在外面的六哨并未全部返回,此次他们收获颇丰,所得大量粮草难以一次运送。 因此位于庆阳府宁州的杨耀、冯瓤部就地驻扎,在合水、宁州一带寻找适合驻扎的位置。 庆阳府西接平凉、东接延安,是他们下一步的进军方向。 随师成我跟高迎祥回来,狮子炮也终于落到了刘承宗手里,但三十六门炮据师成我所说,有一部分是给闯营铸的。 为分配这批炮,刘承宗把高迎祥叫来,问道:“高师傅,闯字旅如今有铸炮的能耐么?” “应该有。” 高迎祥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道:“师大匠铸炮时,我派了不少匠人跟着学,但他们学不好,在山西一门炮都没铸成。” 但他认为前途光明:“我从山西弄来百十个金火匠,打算在狮子湾的山里,再弄个铸炮场地,多琢磨吧,可能没师大匠铸的好。” 刘承宗点点头,随后道:“既然师先生说有批炮是给闯营铸的,三十六门炮,我给你十二门,十一门三百斤的全都给你,再给你一门二百斤的,高师傅觉得如何?” 这么大方? 高迎祥惊道:“三百斤的都给我?” 一下子让他更不好意思了。 高迎祥想了半天,琢磨道:“要不,我这钱粮,你看看有啥想要的?” “钱粮我这现在还行,以后缺了再找你要。” 刘承宗摆摆手,非常认真道:“高师傅,这批炮我给你十二门,但你再铸炮,都要照着那门二百斤的铸。” 高迎祥有铸炮的打算,尤其刘承宗还跟他说了狮子湾能熬盐淋硝,更打算铸炮了。 但他不能理解,炮威力大点多好啊,为啥非要逮着二百斤的铸? 即使他不说,刘承宗也能理解他这种想法,笑道:“高师傅我给你算笔账,二百斤和三百斤,它们在性能上差多少?” 他看了师成我一眼,道:“师先生说,小狮子炮打两斤弹,平放一百七十步;大狮子打三斤弹,平放一百九十步。” “散子小狮子一百颗,大狮子一百六十颗,都是放百步。” 刘承宗抬手道:“合口炮弹,不论两斤还是三斤,都不能攻城,打尺厚夯土也砸不穿;差别只在于多打二十步,多打六十颗散子。” “重量,却重了一半,在运送中需要多一头骡子轮换、铸造时也多了一百斤铜料。” 刘承宗分析利弊,问道:“为这点射程优势,合适么?” “但它更狠啊!” 高迎祥道:“两门就能顶三门炮用,而且更狠毒。” “那为何不铸三门呢?” 刘承宗说罢,抬手道:“高师傅,二百斤三百斤,在战场上办的事一样,更轻便,士兵和骡子就有更多体力能办别的事。” “追求狠毒,将来完全可以铸六百斤的炮,甚至千斤以上的重炮。” 说完,他示意高迎祥在帐中等一会,起身走出去。 留高迎祥和师成我在帐中面面相觑,俩人相视,都很疑惑。 刘承宗这从头到尾没碰过狮子炮的人,怎么表现得比他俩这铸炮的、用炮的,还了解狮子炮? 过了好一会儿,帐外才传来马蹄声。 竟是刘承宗骑着红旗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包裹,入帐后往地上一放,感觉还挺沉。 高迎祥抻脖去看,就见紫花布包裹里放着两个裹绸圆柱。 随后刘承宗把两个圆柱拿到高迎祥身前:“千斤红夷炮的炮弹,七斤八两,左边是合口弹药、右边是散子弹药。” 高迎祥看看两个绸裹柱子,再看看刘承宗,再看看绸裹柱子。 从上到下,没看出来这俩玩意儿是炮弹。 相较而言,倒是能看出一点儿罗汝才的影子。 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师成我,但师成我也不知道这里头装得啥东西。 织物弹药包是文安驿之战弄出来的,那会师成我就跟着高迎祥在山西汾河平原找地方铸炮,对此一无所知。 等刘承宗把绸布包打开,高迎祥才一目了然。 包裹里放着火药、木马子、炮弹,只是用绸布包裹好了。 就听刘承宗道:“这东西直接塞进炮管,从火门扎开,火药就漏出来,打放更方便。” “散子也差不多,不过做得还不太好,以后有机会做个薄铁壳,把散子放进去,外口用纸糊,跟火药一起用绸缎包裹,打得也很方便。” 刘承宗给高迎祥介绍这个东西,才坐回去道:“如果我有三种炮,那就要准备六种固定装药的炮弹,那这三种炮一定要在战场上负责不同的情况。” “比如轻炮在弓弩鸟铳齐射之后,跟三眼铳一齐于五六十步距离开火;中炮在二百五十步外打合口弹,能打击木寨等工事;重炮在四百步外开火,能打城垛。” 刘承宗说的都是平放距离,他抬手向高迎祥示去道:“就像高师傅说各路首领的编制应该统一,实际上我认为不单编制,至少在使用火器、火炮这方面,都应该统一规格。” “单就说炮,至少我们两个,高师傅是旅,我这还是营呢,至少我们用一样规格的炮,一样规格的炮车,你的炮车坏了;我的炮被人抢了,炮车给你就能用。” “火炮通用,炮弹也通用,一旦我们有了驻地、建立军器局,鸟铳、火铳的零件,也要通用,而且还要和官军的武具不通用。” “这……这太远了吧。”高迎祥看着绸裹弹药柱子,抬手挠挠后脖子:“这一两年,我们能铸点炮就很厉害了,兵器统一编制,恐怕两三年都做不到。” 却不料刘承宗抬手就张开五指:“五年,五年之后我们应该就有立足之地了吧?” 高迎祥点点头,不以为然。 他就一个想法:年轻真好。 啥给你的自信,觉得各路首领在朝廷围剿之下,能活到五年之后? 但这是个非常美好的幻想:“五年啊,若五年后我等还在,那应该是立住脚跟了。” 正德年间声势浩大的刘六刘七在霸州起兵,也就才持续了三年。 更多叛乱,都不过是在一两年里旋起旋灭,其实高迎祥觉得像他们这些人,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高迎祥说着叹了口气:“若真像你说的,关宁军入关讨伐,没准今年就过不去了。” 关宁军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子,自从高迎祥从刘承宗处收到这消息,连着好几天他都睡不好。 “高师傅还记得李卑吧?” 刘承宗说:“李卑的家丁就是关宁军,他们的战法老回回最懂了,兵贵神速猛打猛冲,他们确实很厉害……可他们这么厉害,为何在辽东成不了大事?” 高迎祥没想过这事,他眨眨眼道:“东虏更厉害?” “高师傅,东虏再厉害,能厉害到有五六万刘承宗?你可别忘了我这身武艺是怎么来的,建州那穷山恶水能养出来?” 高迎祥摇头,断然道:“胜出必有所恃,这么多年仗没灭了东虏,你也别小看他们。” “我没小看他们,但你想过辽东是个啥地形?狭长走廊,北方遍布山地,东虏能从各地出击,以至于朝廷小规模战斗打得还不错,一打大战就是输。” “我部下曹哨长参与过萨尔浒,四川奢安也一次击溃十一万朝廷大军,为啥奢安成不了大事,他被各省包围,能打赢一仗两仗,输一次就完蛋。” “我们没有建州那样的地利,但官军必须剿我们,所以依然能像打李卑一样,关宁军来了,我们就带着他走,西撤。” 高迎祥对陕北熟悉,但从来没了解过辽东是啥地形,对这些东西无法考虑,不过好在抗拒李卑的战斗,他有经验。 “所以你是说,从延安府撤向庆阳,在宁州作战?” 刘承宗摇头道:“不,是要从山西开始,高师傅认识的人多,我觉得可以给入关平叛的关宁军准备一份大礼。” 高迎祥来了兴趣,身子前倾问:“什么大礼?” “朝廷边军我们不是没打过,关宁军之强,也不过强在能吃饱,所以我认为此战之胜败关窍,在于不让他们吃饱。” “你我不沾泥王嘉胤还有山西的吕梁山贼,高师傅认识所有人,关宁军会先进山西,当其于山西平乱,他们能用太原甚至京运粮草,我们不占优势,吕梁山贼肯定会缩回山里。” 高迎祥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战场要在延安府以西?” “对,延安府以西,延安府很大啊,这里已是一片白地,官府弄不到兵粮,这时候需要吕梁山贼截断山陕粮道。” 刘承宗踩着帐中虎皮毯子,挥手在面前描绘出一副强军被断粮后的景象:“王营也要西撤,别管他是想从二道边墙撤,还是从延安府撤,总之要向西撤退到宁夏。” “这恐怕不好撤。” 高迎祥摇头道:“王嘉胤占了府谷,你看他的样子,撑死往东退到山西河曲,没事了还会再回府谷,让他往宁夏撤退……我恐怕劝不动他。” “现在霸着地盘也守不住,人在城才在,城在人没了,那算什么?”刘承宗抬手在小炕桌上敲了两下,道:“高师傅一定要劝他,歼灭官军,才是最重要的事。” “等官军被歼灭,山西陕西哪里不能去?” 高迎祥对此依然不抱太大希望,点头道:“我试试,但王嘉胤跟你我情况不同……况且就算不说王嘉胤这,我们往西撤,也有俩问题。” “第一,西边宁夏、甘肃、临洮、固原四部边镇,万一朝廷合兵,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刘承宗见招拆招:“所以我过去先拆驿站,不让朝廷传递消息。” 高迎祥想了想,这也就是他们能做的事,更多的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道:“第二最重要,关宁军不是傻子,又不是我们让他们往哪走,他们就能往那儿走。” “万一人家识破计划,驻扎山西不挪窝,你怎么办?” “不挪窝?我让他挪,他就得挪。” 刘承宗站起身,走到帐门取下头盔,把玩没盔旗的盔枪,转脸看向高迎祥:“我会攻打平凉府城,兵围韩王府,你看他挪不挪?”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徐老翁 七月十三日傍晚。 庆阳府合水县东部山峁沟川之间,有个叫陆坪的庄子。 经四日行军,刘狮子自鄜州率军穿过子午岭进入庆阳,他的兵力比预想中要庞大许多。 除了五千七百余人的狮子营,还有四千余人的禹字营,这给先遣入庆阳的杨耀、冯瓤部安置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大帅,咋还有个禹字营?” “看名字看不出来?我大的营。” 杨耀露出了然神色,随后道:“老太公怎会有四千余人马?” 提起禹字营,刘承宗有些无奈,对杨耀解释道:“先前在狮子湾,高首领把他八千人整编了三个营。” “我们要走,就差人给秦王庄、庆王庄、曹操等人送信,告诉他们以后可以依靠高首领,结果他们都想跟着一起来,自备兵马粮草。” 刘承宗摊手道:“我大就把他们攒了个营,不过还别说,这个营很符合我们的编制。” “我大哥、过天星、曹***塌天、李老豺,刚好五哨战兵;林蔚的杏子河铁匠石匠组成工哨,还有闯塌天的队伍运送辎重。” 他刚说完,杨耀便道:“蹿蹿回来了?” “你也知道这名号?”刘承宗摇摇头,看来任权儿给刘国能起这个外号,比闯塌天更加广为人知:“回来了,给杏子河进了批布,本来还想着冬天做兵衣呢,全带着就过来了。” 一听说是老太爷组建了队伍,杨耀也不说别的了,干脆点头道:“那我再给兵站运点粮食。” 杨耀和冯瓤在二百四十里长的子午岭山道,设立四处兵站,以供狮子营在路上休息。 “不用了,他们走得快,而且都带着粮呢,在附近找个地方驻扎就行。” 说起这禹字营的名字,刘承宗就光想笑。 他们在子午岭山道行军时,刘老爷让宋守真给前边递了个小纸条。 纸条写了一堆字:‘英雄奋神纬,翼宁定襄耀,龙彰肃宣壮,冲骠骁捍捷,威武昭靖修。’ 刘承宗刚开始看还以为是谜语呢,结果宋守真说那是营名。 是因为高迎祥整编部队叫闯字旅,刘老爷觉得不好听,怕刘狮子将来也弄个狮字旅,就让宋守真把营名带来了。 确实都是极适合军旅营名的好字。 但刘老爷把这条子给他,自己的部队升起一面禹字旗。 事实证明脑子里东西再多,也还是希望队伍能以自己的名号命名,刘老爷也不能免俗啊。 这些好字,就留着将来整编成旅再用。 牵马行走在陆坪的村庄土路上,旱作梯田上经常看见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神情麻木地看着兵队过境。 刘承宗看向杨耀问道:“怎么这荒郊野岭还有流民呢?” “他们不是流民,庆阳百姓,从西边到子午岭,有力气就进山觅食,没力气就在这歇着。” 杨耀看了一眼梯田上的百姓,对刘承宗满面感慨道:“我从山里出来,走十里路,掩埋尸骸不下百具,看见狼犬比人还多。” 刘承宗没说话,侧目看了一眼山上呆坐的人影,皱眉问道:“杨先生说庆阳是粮仓,怎么感觉还不如延安?” “庆阳是粮仓。” 杨耀感慨着附和一句。 庆阳府的治所在安化城,安化城附近是一块大塬,夏朝时周部族的首领不窋就在这块大塬上耕作,当地许多地方因常年施肥形成极适耕种的黑垆土。 但像这样的土地只有少数,这里山高气寒、多旱少雨,终究是一片蒸发量为降雨量十倍的土地。 精耕细作,架不住一场霜旱,这种情况让百姓转求田产数量,可田地多了又粪肥又不够用,广种薄收,种十亩地,赶不上人家一亩地的收成。 何况这年头,旱灾并非最可怕的东西。 杨耀说:“旱灾算个屌。” “延安平安,是因为诸多首领中唯二能抗拒官军的大帅在延安,官军进不得延安府,又能压服群贼,百姓扛过旱灾也就缓过来了。” “庆阳不一样,这里都是些小贼,这几日庆阳的首领们会陆续来参见大帅,官军来了他们就躲。” “先前有伍维藩,后来有贺虎臣,大军过境,都不必出击就把他们吓散了,四散小贼无力攻堡,为口吃的他们能干啥?” “要么当地土贼流贼都被赶出去,且不出现新贼;要么官军官府都被赶出去,没有新军入驻。” “否则这种兵过贼来的地方,唉……” 杨耀说着朝地上啐出一口,抬脚抹了道:“旱灾跟人比起来,算个屌。” 刘承宗觉得杨耀形容的不对。 应该说旱灾很可怕,但旱灾之下的人更可怕。 这一带仍是山区,最近的小河要绕两座山峁,刘承宗担心过去再把小河喝断,便两营分哨驻扎在方圆八里十几个荒村。 河断了水还会来,但会耽误时间。 所以哨哨隔山沟相望。 人多了麻烦事就多,单取水一项,村庄就已无法满足。 通常情况下,村庄普遍只有一口井,指望一口井吃用,等到天黑也吃不上早饭。 杨耀说这两天,庆阳府落草的、造反的首领都会过来拜见,刘承宗也没啥事,就在村里转悠着跟百姓搭话。 陆坪剩下的百姓本就不多,敢跟他说话的更少,只有个看着七旬往上的老爷爷,搬小凳摇小扇,坐在门口纳粮,不怕他。 刘承宗也扯了个小凳,坐在边上问:“老爷子不怕我们这些人?”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奇道:“诶,这后生咋光张嘴不说话嘛。” 刘承宗又大声问了一遍:“你不怕我们?” “怕,可怕不怕有怂用嘛,树下那家,老王八可抠,死得比我早,他家后生怕,贼来的时候跑了,没赶上吃口热乎饭,死在后山。”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指向旁边一个空院子:“那户姓齐,去年外边打仗逃过来,不怕贼,吃了口饭,跟去打县城死城外了,婆姨带娃去北沟林子上吊。” “怕不怕都没怂用,我七十八了。” 老爷子抬手比出个数,朝刘承宗笑笑:“重孙都死净了,你们延安人来庆阳,一趟趟地,来一个住一宿,早晚我们都死净。” 刘承宗跟老爷子聊了会。 老人可能是很久没人陪他说话了,几乎挨家挨户讲完了这个村子人的死法。 透过这些死法,刘承宗把这地方两年来的遭遇弄清楚了。 老头儿叫徐老翁,说自己年轻时长得显老,二十多岁就有人给他起外号叫徐老翁,一眨眼叫了五十多年,比本名还本名。 他刚叫徐老翁那会,万历爷才刚登基。 现在那些叫他徐老翁的人都不在了。 他也已经熬走仨皇帝,正在尝试能不能熬走第四个。 这村子以前有很多低产山地田,靠着沟通庆阳、延安二府的官道,山下有每月逢六开集的市场。 百姓大多务农,但有工匠也有商人,靠山吃山,在这条官道上,他们负责把山民采集的皮子、骨头、药材、花草贩去庆阳府城,所以还比较繁华。 但从农业角度说,这村子又很穷,穷到免疫了土地兼并。 因为一亩良田都没有,只有两万多亩山地田,刘家两营分哨驻扎的山峁,认为是村子的地方,超过一半都是他们以前住在地里挖的窑。 以前这也有地主,是个外地来的商贾,看中了这里的商业价值,开始买地。 一般村庄田地都很重要,不是说买就能买的,除非村庄本来的百姓都不要这块地,才能卖给外乡人。 但这不一样,地主说买,只要价钱合适,村民立刻就卖,而且还不准地主反悔。 因为这一亩地正常年景只能产二三十斤麦子,相对来说也不需要精耕细作,对土地也没啥要求,你把这买了我就去别的地方种地。 地主雇不到佃户,最后一算买地的钱五年都回不来,把自己气死了。 那些地又成了村民的。 但是到前年,旱灾来了,噩梦开始。 第一个死掉的,是每逢开集把山货卖去庆阳府的游商,出去就没再回来。 人们听说,因为旱灾,路上经常有贼人出没。 粮食减产,村里也没个乡绅能主事。 有些人开始想办法,开更多的地、种更多的粮,很多人没等到地开出来就先把自己累死。 还有几个人动了歪心思,要吃绝户,欺负游商留下的孤儿寡母,孤儿被扔进山沟,寡母在之后的夜里跳了井。 那几个人说真晦气,毁了村里的井。 然后有人做流民、有人做山贼、有人投军、有人混吃等死,瞄着啥时候再吃个绝户。 总之,变了。 直到去年,来了位游击伍将军,驻军陆坪。 做贼的被杀了,剩下几个吃绝户的也被村民告状,不知怎么人就没了。 一切看上去好像要恢复正常,虽然旱灾还在,但那些用人命做代价新开出的田地也还在,村里人更少,他们能活下去。 可是当伍将军率军撤退,贼越来越多了。 延安的贼过境,会经过这;庆阳的贼去延安,也会经过这。 贼寇来来往往,庆阳府的卫军也追来追去。 到今年还剩四十多户,李老豺过来,看村里百姓惨兮兮的模样,说要带他们去抢合水县城,十几户人家的青壮年都跟了过去,一个都没回来。 他们剩下的婆姨,有娘家的逃回娘家、往外跑的往外跑,还有俩带着娃作伴去山沟子里吊死了。 再往后溃军又来了,抢了几件棉袄,让百姓进山给他们采药去,说东边下雨了。 药还没采回来,那几个马兵就已经跑了,还让他们赶紧跑,说官军被打败了。 后来村里人跑的跑、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只剩下七户。 包括老头儿在内,七户人见多识广心如铁石,都有和老头一样的意识,对苦难放弃抵抗。 实际上就在刘承宗和老头聊天这半个时辰,村里还剩五户。 有一个本来就得了病,刚好病死;另一个从狮子营的士兵那要到两口炒面,乐呵呵吃了之后自己出村,在干渠里把自己碰死了。 刘承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又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要死。 这个村子曾经活过的那些人,不仅仅只出了吃绝户的败类,他们以农民的身份,在没有官府的帮助下,试过了所有能够求生的办法。 做好事的、做坏事的、从贼的、从军的、种地的、做买卖的。 都死了。 反倒徐老翁最奇怪,他岁数大了,跑也跑不动、打也打不过,干脆放弃抵抗,贼来不来、兵来不来,他都在这坐着。 反正活了这么多年,再继续活下去也没太大意思。 结果反倒别管兵来还是贼来,看他一把年纪,都会给他丢点粮食,结果就这么过来了。 身强力壮的后生都死净了,他还活着。 刘承宗也想让他活着,也让承运带人给老头拿了几小袋米粮,搁到屋里去。 他说:“你可不能死,以后会好的,我能让你们都吃饱饭。” 徐老翁好像又没听见,坐在小凳上,颤颤巍巍笑笑:“又光张嘴不说话了。” “我说你别死!我能让你们都吃上饭!” 这次刘狮子很确信老头儿听清了,但他还是颤巍巍不说话。 他心想,他可能不是第一个对老头儿说出这样的话的人。 像这样的长寿老人,不论是兵是贼,正常人知道以后都会问声好,都会鼓励他好好活下去,也可能都会说,你们能吃上饭。 伍维藩可能说过,贺虎臣可能也说过,甚至贺虎臣的逃兵溃兵都没准也说过。 而且每个人说这话时可能都是出于真心。 只是这种没有期限与条件的承诺,又有几个人能完成呢? 人生在世,谁能没有遗憾。 刘承宗不再多坐,起身朝护兵们搭好的军帐走去,走出几步转头道:“老头儿,你好好活着,争取把崇祯送走。” 本以为徐老翁还会不理他,哪知道老头儿乐了。 徐老翁心想,多少年前就有县太爷说过一样的话,让老夫好好活着。 现在那县太爷都入土三四年了。 “你多撑几年,好好看着我怎么让人活下来。” - 注: 《宁州志》记载,宁州地方明末人丁一万六千三百二十,到顺治七年,减少了一万一千九百九十。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柳溪云交月 白柳溪骑马走在去往合水县的路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山梁几条羊肠小道上排成串,衣衫褴褛的贼兵牵马拽骡埋头走。 作为庆阳府群贼之一,白柳溪与其他首领并没什么不同,手下时多时少、兵力时强时弱,声势也同样旋起旋灭。 唯一区别只在于,她是女子。 白柳溪是庆阳府北方环县人,乐户出身,但不会作曲弹琴,从小学的是舞刀弄枪,擅演杨排风,前年才开始学扑打,为二十岁后演孙二娘做准备。 结果没来得及,遍地流贼造反,常演佘太君的班主老太太眼看生计成了问题,就想给她找个安稳地方说媒,也算不亏了自己手下名旦。 还真找着一个,官宦人家打算买她做妾。 这家人,最高做到从四品运盐同知,要官位有官位、要地位有地位、要钱财有钱财。 唯独,从四品运盐同知是这买主的儿子。 同知大人看不上这事,不打算给钱;这边同知他爹还一个劲要班主把人送过去。 事情就麻烦了。 后来老爷子派家仆来接人,就把戏班里的人都揍了一顿,他们既不愿让家仆把白柳溪抢走,也不敢跟家仆们动手,男人们站在外面硬挺着挨打。 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最后老班主去拦,却被人一脚踢到心窝,眨眼就没了气息。 白柳溪和武生武旦们,抽刀的抽刀、抡枪的抡枪……说实话他们并不厉害。 尽管玩了一辈子兵器,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和人打过架。 而且他们要说武艺,都很娴熟,但他们练的武艺和刘承宗那种不太一样。 刘承宗那种武艺,长久训练的目的就是打准、杀人。 白柳溪这些人的武艺,长久训练的目的是躲避和打不准。 一个劈叉坐在地上不断摇闪,另一个以花枪一下一下扎得又快又急,但目的不是扎中,而是扎不中的精彩。 所以打起来比较尴尬,别人是照着要害招呼,他们是奔着别人躲过去劈扎。 用刀枪的都不太好使,反倒白柳溪提根棒子把四五个人敲得鬼哭狼嚎。 一时手重,打死了人。 后来她就带戏班埋了老班主,在环县山里落草。 白柳溪能做首领,不是因为能打、也不是因为年轻好看,而在于她能找到粮食。 在她们这行当,尤其在陕西这个地方,人们最常点的曲目就是杨家将,而作为小旦,又很容易招那些达官贵人喜欢,常常在演出结束后陪老班主成座上宾。 久而久之,她知道不少大户人家存粮的窖藏,隔一段时间就去偷偷摸摸挖一个出来,反正人多,即使被发现了,那些独门独户的也大户也挡不住,她分了粮食就跑。 她一直都很聪明,从来不告诉别人粮窖的位置,即使探路,也只找几个武生武旦跟自己去探明虚实,只在做事时才让别人插手。 可是即便如此,待到今年,粮食越来越少了。 不仅仅是知道的粮窖都被抢空,连年大旱,她们能抢的大户人家存粮也没多少,剩下的堡寨,也不是她们这些小贼草寇能抢动的。 秩序刚刚崩溃之时,人人都不知该往哪走,能提出个方向,就能趁势而起成为首领。 但随秩序崩溃已久,再想稳住下面的人,单能提出方向已经不够了。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很难,而作为这时代的女子,更难。 手下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想干点更激烈的事。 白柳溪落草这一年多,一直在努力学文化,主要靠队伍里的说书先生。 说书老爷子认识些字,能教她简单的,但人家的工作主要靠博闻强记,说多了就把整本书都背了下来。 坏就坏在这老爷子只背过一本书。 水浒传。 这让白柳溪不敢在山上安营扎寨,她手下原本有上千人,散了散还要七八百人。 人家梁山王伦是三个好汉聚着七八百小喽啰,她是十二个武生武旦,聚了七八百饥民。 白柳溪心想,她多聪明啊,算算日子,林冲快上山了,晁盖也快该来了。 不能在山上,在山上待着她这个女子版的白衣秀士王伦会被林冲火并的。 整天正想这事呢,刘家兄弟就来了。 不是延安府的刘家兄弟,是庆阳府的刘家兄弟,刘五刘道江、刘六刘道海。 这俩兄弟是庆阳府的坐地虎,去年就跟早年起兵的韩朝宰合兵,兵马上万跟官军在环县打仗,打得遍地尸骸累累。 如今又带兵往北走,吓得白柳溪赶紧带队伍逃进山里,躲着那些首领走。 若是男首领带队,也不至于如此,没准高高兴兴就合兵了,可偏偏她队伍里男女参半,还收留了不少环县、庆阳出名的花旦女子。 就像早前她想和韩朝宰合兵,韩朝宰手下的大将跳涧虎,开口就要把她们全部纳走。 这东西很复杂,首先白柳溪不喜欢。 但与姐妹们商议之后,却也不得不承认,有几分道理。 她们一群无依无靠的女子,虽然都对兵器熟悉、有几分武力,可单是养活自己的口粮便已身心俱疲,何况不但要防着兵、还要防着贼。 举目皆敌。 这样的情况她们又能撑多久呢? 势必要找个人依靠。 找依靠说容易容易,说难却也很难。 情投意合,亡命天涯也无妨;你情我愿,权当搭伙过日子;实在没有看上眼,奔着势力找,能撞个矮脚虎那也算好本事。 反正她们做这行的,班主早就说过,迟早寻个高官之主嫁了,总比尘世流落要强得多。 但若只奔着势力,又何必找土贼韩朝宰手下呢?把自己洗洗送去韩朝宰那不行么?或者跑到延安府北边,直接去投最厉害的王嘉胤。 刚好就在这会儿,庆阳府群贼之间都在疯传,延安府的刘狮子率军进驻庆阳,其麾下大将杨耀召集庆阳四县的首领前去拜见。 白柳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点起人手向合水县移动。 路上,她的大将问:“白姐儿,那刘狮子是啥样人物?” 刘狮子,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 白柳溪也有大将,是个武生,号云交月。 这也是女子,她俩自幼因长相周正,被老班主收养授艺,学习武旦技艺,白柳溪生得白净高挑,便被起了这艺名。 而云交月呢,成长过程中出了一丝差错。 白柳溪,听名字就让人如沐春,白中透翠。 云交月,又是什么景色?黑里透亮。 俩人分明吃一样的东西、练一样的技艺,云交月越长越高越生越壮。 怎么形容呢? 戏班子没倒之前,云交月的成名曲目是从南方徽班学来的古城会。 她在里头演张飞,演关羽的武生戴上绿幞头,比她低半头。 好端端的刀马旦,模样俊俏,只因体态过于魁梧、肤色又有些偏黑,这才做了武生。 听到云交月发问,白柳溪摇摇头。 说是拜见刘狮子,其实队伍里人们都知道,她们到了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必须要寻个靠谱的首领依附。 这种自身无法掌握命运的时候,人人心情沉重。 白柳溪久躲山中,就连杨耀召集群贼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跑来说的,又从哪里知道刘狮子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她还是像自我安慰般笑道:“听说是能征惯战的,该是个男样云交月。” 云交月一愣,随后笑道:“若真是男样云交月,那模样生得想必是世间一等好男子,姐姐若配将军千金体,倒也不亏。” 只是这样说笑,白柳溪却面露愁容:“莫说配不配,你看那水浒,世间男子两个样,贪财好色多无甚出息,反做出些大事的,又都不近女色,怕再将我心肝儿挖了下酒!” “还真是如此,听说榆林那王嘉胤也未娶妻。”云交月叹道:“小头目各个妻妾成群,大首领全形单影只,真是奇怪。” 白柳溪的队伍沿环江南下,这河极宽,也叫马莲河,不过百姓更喜欢叫它马傻子河。 因为这河非常长,弯弯曲曲从长城往南延伸,水也不好,既不能喝也不能灌溉,不招人待见,一直流到宁州才干净些,能勉强灌溉。 而且这河心眼不正常,平时能涉水而过,可到了夏秋雨季就暴涨千倍,冲毁桥梁、淹没人畜田地。 这条河对宁州以北居住百姓最大的作用,是把山里的柴禾冲到下游河滩,等水退了能捡柴禾。 沿着环江,经过两岸被贼灾战火摧毁的荒芜田地,走到距合水二十余里与葫芦河交汇处,周围热闹起来了。 云交月登上山梁瞭望,没多久就持矛奔下山来:“姐姐,就是这了,东面山上连营十里旌旗遍地!你快登山看看!” 云交月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看见的景象。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景象,离着还有至少二十里远,就能看见沿山梁向东延伸的山地间,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地在旱作梯田上层层展开,一眼望不到边。 恍然间好似远远看见一座镇子,甚至说镇子已经不合适了。 整个庆阳府即使是在万历年间,也只有十五六万人,如今经历数年饥荒与两年战乱,存活百姓散布于四县一州及广袤山区。 云交月十分确信,远处山中驻扎的这支军队,比府城之外哪个县人都多。 白柳溪和云交月站在山梁上眺望狮子营,狮子营也正在看着她们。 在白柳溪看不见的山梁反斜面上,前宁夏镇横城堡管队,现狮子营塘兵管队戴道子率十名塘兵快速穿行。 这些仍穿着边军衣甲的战士在山中按刀奔走,山下绕远的道路上,一名塘兵骑头马领二十余匹战马奔驰出一条土龙。 而在东边五里外的山梁上,另一队塘兵已收到他们的旗令,知道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已进入狮子营方圆二十五里。 如今狮子营有塘兵三十六塘,每塘十二骑,各塘以八名宁夏兵、四名驿卒充任。 宁夏老兵戴道子麾下掌管四塘。 但其实狮子营的塘骑工作很难做,队伍太大了。 正常情况下,他们习惯于在二十里外遮蔽队伍,在这个距离,三千规模的标营分哨驻扎,能完全隐匿在群山之中。 可他们的队伍太大了,名义上是两个营,实际上兵力比三个营还多,而且携带骡马量远超官军。 在视野开阔、遍布凹凸山峁墚塬的河谷,二十里根本遮蔽不住。 戴道子的驿卒部下在奔走中问道:“管队,看着她们就行了,那七八百人呢。” “嗯。” 戴道子只顾按刀闷头跑,应下一声,没再多说。 他不知道这帮人是来干嘛的,这几天庆阳府的各路首领到这来便见他的大帅,可谓络绎不绝。 刘道江刘道海兄弟派出麾下将领前来。 韩朝宰还有像合水县本地首领田近庵、宁州那边的胡三柞、贺自节、王满才等贼子,都亲自过来了。 但这些首领应杨耀的邀请,都是少则三五骑、多则十余人,仅仅是带些护兵而已。 哪儿有像白柳溪这样,七八百人乌泱泱的过来,而且走得还是官道。 戴道子离得很远,只能看出这帮人甲仗不整,也瞧不出她们首领是男是女。 衡量过双方军力,最后戴道子得出结论,凭他手下十骑,真跟河岸边这七八百人的队伍打起来,他赢面不大。 但肯定不吃亏。 这帮人连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拿的也都是民用兵器,戴道子能想到自己有微小的可能赢,但输的可能同样非常微小,比如……敌人拼死抵抗,把他这十骑累死? 戴道子心里憋着劲儿呢,自从在俘虏营里率先加入狮子营,至今还寸功未立,急于需要一场战斗展现自家本事。 这七八百人就非常好。 奔至山道,戴道子的人跑的是近道、马跑得快但走得远,几乎同时抵达,十二名塘兵翻身上马,排出三列马兵队形组成小方阵,朝白柳溪的队伍快速逼近。 四百步距离只是驰骋片刻,戴道子越走越觉得不对。 他起先以为来的是合水县的民壮,但奔至一箭之地才看出,队伍里掺杂了好些年轻婆姨。 那队伍里许多劲装少女的岁数,都和他被庆藩中尉害死的女儿差不多大。 戴道子兴冲冲要立功的心也冷却下来,打马兜了半圈,把队伍撤回安全距离:“去个人问问,她们跑到这来干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坏了 刘承宗的营地正在准备宴会。 晚上他要宴请从庆阳各地赶来的首领。 延庆之间的首领们可谈不上一见如故,他们当中不少人本身就有矛盾。 比如李老豺和田近庵,就因上次攻打合水分赃不均而互相看不顺眼。 其实这事说起来挺傻的。 李老豺和田近庵并没有打下合水县城,围城两日都在商量城破后怎么分赃,二人都对对方提出的条件不满。 结果贺虎臣就来了。 田近庵逃回马兰山躲着、李老豺撤围东走。 围城可以撤,不过因围攻合水县分赃不均而产生龌龊,一直延续至今。 当然也有关系好的,比如宁州胡三柞、贺自节、王满才这些人。 都是小首领,分了七部,合一起有六百多人。 但这些小首领与狮子营关系最为紧密,从前杨耀和王文秀在投奔刘狮子之前,就和他们在一起。 而且王满才是后哨长王文秀的亲戚,胡三柞是工哨战兵首领胡三槐的哥哥,前后两哨不少战兵也跟他们沾亲带故。 面对朝廷可能调关宁军入关平叛的消息,他们难得坐到一起,暂时搁置了纷争。 庆阳府群贼搁置纷争的原因不是关宁军,是他。 刘承宗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些人眼中应该是个战神,大家认识了,方便以后协同作战。 却没想到大伙都拿他当财神爷。 刘道江刘道海、韩朝宰田近庵,都不是省油的灯。 贺虎臣的帅帐不透光,点了几盏油灯、还是昏得发暗。 他们的诉求非常简单:粮食。 庆阳刘家兄弟,有四千人马驻扎在环县山区,他们实力不错,和地方镇守的官军打过几次,互有胜负。 不过三边总督杨鹤的人正在环县,跟他俩谈招安的事。 本来杨鹤打算给个参将编制,但兄弟俩提的要求太多。 他们要求朝廷先支钱粮,支了钱粮之后不能拆散他们的部队,而且招安后拒绝给朝廷镇压农民军。 就连自己的用兵方向都给三边总制府说明了,我们兄弟哪儿都不去,调到宁夏,别管守边墙还是入大漠打蒙古,钱粮管够,就给朝廷打到死。 刘承宗觉得,这已经脱离了漫天要价的范畴,属于白日做梦。 首先蒙古不是啥大问题,至少不是朝廷解决不了的问题,总兵官一级可能有杜文焕这种避战的,但基层边军对付北虏年年不知死多少人,没怂过。 单就一个钱粮管够的命令发到边墙,都不用多,就六天能把人吃撑的饭。 不需要菜不需要肉,一人三十六斤干粮四匹马,数不清的好汉都愿意深入瀚海把漠北捅个天翻地覆。 宁夏镇有四个参将直接镇守一路,西路左参将、东虏右参将、北路平虏城参将和灵州左参将,哪一个都是要冲,怎么可能给他们一支招降后拒绝整编的部队。 没有这种互信基础。 所以双方现在还在谈,杨鹤目前开出条件,是能接受他们不镇压农民军,但需要精简三分之二的部队。 给两个把总编制,留八百八十人,不能去边墙,调到庆阳府槐安巡检司以北,挨着秦长城,镇守范仲淹修的堡子。 俩兄弟又嫌把总官儿太小,反正到现在还没谈妥,所以刘五刘六没过来。 这俩人在刘狮子这倒没敢大开口,只是说实在撑不住了,又不愿意把兵马散了,长此以往只能向官军投降,接收招安。 如果狮子营能供给他们粮草,环县这个庆阳府北大门,他俩给守。 刘承宗脑袋得被红旗一天踢八回,才会让他俩给守北大门。 韩朝宰倒是个实诚人,亲自来了,态度也是所有首领里最像正常人的。 他照实说了粮草上的困难,其部兵器兵装不行、训练也很拉挎。 军纪离人的标准还有一些距离,但也没完全退化成兽。 没粮了抢劫、绑票、杀官、仇杀灭门,都干过;有粮了赈济、分田、收养鳏寡孤独上山,也都干过。 如果说狮子营是哪哪都像边军,那么韩朝宰的队伍就是哪哪都像山贼。 但韩朝宰的诉求比别人高一点也多一点,他首先希望刘狮子能给他提供一些粮草补给,不用多,五百人的就行。 其次还希望有一百人的装备,最后是希望刘狮子能派些边军,帮他好好整训一下队伍。 理想很丰满,也挺有追求。 但有追求没意义,他的队伍刘承宗练不好。 本来就不是良家子弟,一入秋就是饥寒交迫,这种时候跟人谈训练、谈纪律? 回头非得把韩朝宰的队伍折腾内讧了不可。 其实刘承宗最想支援的部队是兵力最少的田近庵。 但常驻子午岭马兰山的田近庵最离谱。 田近庵二十八九岁,据李老豺所说,这人真名姓蒲,以前是庆阳卫没实缺的世袭镇抚。 和杨彦昌那试百户意思差不多,捞不到实缺郁郁不得志,就偷偷落草做了山贼。 后来发现当山贼真舒服,干脆不回去了,还从卫所拉出来一票人。 田近庵手下有十几个庆阳卫军官、三百多卫所兵,总兵力六百,算是农民军里的善战之辈。 大概是常驻子午岭,对狮子营击败贺虎臣有所了解,所以态度尤为恭顺,姿态摆得非常低,几乎纳头便拜。 条件也开得非常明确,田近庵没有攻城拔寨的能力,希望狮子营能提供部分粮草资助。 其实交流进行到这一步,气氛非常融洽,这是正经的世袭军官,手下人的成分也好,多养六七百人对他来说也不是大问题。 虽然他也缺粮食,如今整个陕西不缺粮食的首领可能就高迎祥一个。 但狮子营的粮食短缺不是因为没粮。 各哨四出掠了一把,得了粮食四万余石。 大概够刘家两营正常吃四个月,牲口靠放牧还能多吃俩月。 但他们没固定根据地,搞五千辆粮车跟着跑也不现实,就算只带俩月兵粮出门,都找高迎祥借了几百辆车。 所以至少在这,用余粮支援一下友军也无伤大雅。 但田近庵啊,谁要跟刘承宗说,这家伙旧军官出身是假的,他第一个不同意。 这家伙希望刘承宗接济仨月粮草,报了兵力两千四。 狮子寻思,你王八蛋跑我这儿吃空饷来了? 在几个呼吸之间,刘承宗决定绝不会让人在他这吃空饷,但另一方面当场拒绝,又会让其他首领对他产生吝啬印象,不利于接下来的团结。 他不需要这些人战斗,但不能让这些人在战争过程中背后捅刀子添乱。 刘狮子目光定定看着田近庵,似笑非笑:“两千四百人?” 田近庵小心看了李老豺一眼,抿抿嘴没敢再确定这个数目。 狮子营的哨长们纷纷默不作声地坐正,随后禹字营的将领也都端正起来。 气氛僵住了。 就在这时,魏迁儿在营地帐外报名,随后进来走到旁边,小声道:“大帅,有个叫白柳溪的头目前来参见,是个女子。” “队伍有七八百杂兵,塘兵已经把他们围了。” “白柳溪?”刘承宗沉吟着名字,纳闷怎么还有带兵来的,便对众人问道:“诸位可知道这位首领?” “白柳溪来了!” 韩朝宰对这人熟啊,一拍小桌道:“环县出名的美人,使了一手好花枪,才貌双全。” 他这话一出,帐内气氛就松懈下来。 田近庵更是长出一口气,刚才刘狮子瞪着他,差点把他憋死。 其实刘承宗在心里也舒了口气,魏迁儿和白柳溪联手,为他创造了片刻思考时间,这会他已经想到怎么解决问题了。 所以他非常轻松地提起兴趣,对韩朝宰道:“难得啊,西北会少林花枪的可不多,魏迁儿,把白首领请进来。” 韩朝宰的表情有点古怪,想笑又不太敢笑。 他心说,都说横天大元帅生员出身,咋感觉像个土包子,没听过戏? 花枪,卖艺杂耍那种花枪。 什么少林花枪,哪儿跟哪啊! 从这方面看,刘承宗还真就是个土包子。 他造反前的人生,一直被望子成龙的刘老爷安排得极为充实。 他的出身高于全国百分之九十九,却又是那百分之一当中的最底层。 背负家族期望,自四岁起,开蒙读四书再过五经关,考取秀才功名前都没有兴趣爱好。 等去了米脂,又因北虏犯境的外在压力找了一堆武师。 休闲活动除了逛大牢,就是完成各种课外作业。 比如跟大哥互相按摩脖子,熟悉人体脖颈骨骼;去屠户那剁猪头,练习斩首刀;去帮捕快捉个贼,熟练使用流星锤。 原本按照事情的正常发展,在十七八岁这个年纪,他应该能得到更多业余时间。 去写书画画,去钻研戏剧,去教书育人,去磨刀锻造,去经商买卖,去做这世上所有工作,所有工作都可以成为读书人的副业。 去游山玩水,去听书看戏,去品茶打牌,去踢球打猎,去种花赏石,去鼓瑟吹笙,世间万般乐趣也都为读书人敞开大门。 刘老爷会先给他买俩婢女,让他知道情情爱爱其实就那么回事,避免将来为爱情苦闷。 然后等到机会合适,再介绍同样是官员家庭出身的姑娘成婚。 但这样的人生进程被旱灾打断了。 世间有一万扇大门朝他敞开,他偏偏从事了造反这个行业。 正当刘承宗满心想着,回头跟白柳溪好好聊聊少林花枪的技法,就听魏迁儿报门道:“大帅,白柳溪到了。” 说罢,刘承宗的护兵入帐,给右侧末坐添了张炕桌。 帐中铺了地毯,所有首领都席地而坐,所以无需搬凳子,只有刘承宗脚底下是块虎皮。 刘承宗一看就皱起眉头,这小桌儿放的,护兵就不动动脑子。 贺虎臣的帅帐就这么大,离好几丈远,跟好几百里有啥区别,直接让任权儿在安塞千户所摆个桌得了。 咋交流少林花枪嘛? 刘承宗叹了口气,这场合不适合说这事。 他是不知道,魏迁儿对这事也纠结良久,起初看见白柳溪,他也想过把田近庵往边上撵撵,腾个位置。 可转念又想了想这帮人的战斗力,寻思能在帅帐里摆个桌就已经给很大面子了。 别回头自作主张,再挨大帅一顿骂。 挨骂不重要,主要是魏迁儿觉得自己挨骂够呛能做到不还嘴。 还嘴才是大问题。 控制不住啊,魏迁儿在河边饮马,经常会对着倒影感慨:多好一人,可惜偏生了张嘴。 这么长时间下来,魏迁儿早已想明白,他这辈子恐怕够呛能管住自己的嘴,但至少还能管住自己的手。 白柳溪穿黑色箭袖圆领袍掀开帐帘那一刻,尽管帐中众人的动作都有一瞬停顿,但刘承宗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刘狮子年轻,少年忙碌长成又去了边塞,说过话的漂亮姑娘也就曹嫂子和樊三郎,虽没受过士人正常的感情基础教育,但脑子里有千娇百媚,对女子美貌抵抗力极强。 就是觉得好看。 像看山听雨,好看就得大大方方看。 白柳溪生得标志,俊眉修得眼妩媚,头束三髻,身段也健美矫捷,一身黑袍衬得人更白,撩开帐帘的光投进昏暗帅帐,就像多了个光源。 她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被这么多人看着面上并无羞意,但有三分忐忑不安,道:“奴家白柳溪,参见横天大元帅,拜见各位大王。” 白柳溪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首领的兵,但只有这次有进军营的感觉,路上大气都不敢出。 哪怕戴道子什么都没吩咐,白柳溪的人骑马都不敢走快了,一步步稳得像黄土上冻了一样。 刘承宗心说,这姑娘名字是真没起错,白得都有点反光了。 他的手刚伸出去,想招呼白柳溪坐下,就见同样一身圆领黑袍的女子手揽帐帘,低头入帐。 一般人入帐都低头,就连承运哪怕离帐门梁半尺也会低头,更别说比承运高半头的刘承宗了。 这是人下意识的反应。 但这女子不一样,她马尾高束,生得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入帐丹凤低垂躬身行礼,最重要的是,她不低头真的进不来军帐! 刘承宗的眼睛挪不开了。 世间女子肤色偏黑的不少、偏白的也不少;长得高大少见、身段健美也都有;生得英气秀美者有、妩媚婀娜的也有。 但合在一起,还有武艺底子? 狮子心想坏了。 寡人有疾。 第一百九十六章 格美人 有貌美妇人坐于席间,给庆阳府的首领们加了鲶鱼效应。 韩朝宰和田近庵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述围城攻寨的见闻,时不时互相点评用兵之道。 只听聊天,俨然是天神下凡。 自吹自擂之余,不时用余光偷偷瞄向白柳溪与云交月。 刘承宗与之正好相反,他很沉默。 樊三郎蹑手蹑脚走到旁边,轻声劝道:“大帅,挪挪眼吧,你把俩姑娘看羞了。” 刘承宗回过神笑笑,小声问道:“你干啥去了?” “遛马啊,红旗要喝水,顺便帮戴管队给她们的人安置营地。” 刘狮子道:“来来来,坐下一起看。” 樊三郎听着直皱眉,啥人啊,自己看就算了,还拉着我一起看:“非礼勿视啊。” 把刘承宗说蒙了。 他寻思,人家姑娘那不穿着衣裳呢? 而且还裹得巨严实。 “快坐下快坐下,我没你们那么好看,这样你们对视就扯平了。”刘承宗认真道:“咱不能白占人家便宜。” 刘承宗特别无聊。 他左边坐着韩朝宰,韩朝宰旁边是田近庵,他俩身边是作陪的韩世盘韩世友,这俩叽叽喳喳不停,还时不时要跟他说上一句。 关键说的东西非常无聊,都是围城啊、打仗啊啥的,刘承宗提不起一点兴趣。 你俩老兄这么厉害。 庆阳府一州四县五座城,如今哪个也没攻下来。 十座驿城,只有马兰山的宋庄、邵庄,宁州的彭原、政平四座马驿没了,但四座驿城有三座是杨耀西掠时策反了驿卒。 剩下一座政平驿,是驿丞管理不善,比被魏迁儿打死那个驿丞克扣得还狠,把驿卒逼反了。 那你俩老兄都干啥了? 啥叫围城攻寨,为啥不叫攻城拔寨?因为没攻下来。 樊三郎都傻了,呆呆站着被刘承宗按到旁边坐下。 第一次听刘狮子夸她好看,再看看人家白柳溪那小耳环小头饰,樊三郎心里那叫个委屈啊。 她一直以为刘狮子拿他当男的,不让她睡床、在马背骡子背上摔,有个啥打扮的东西都让她扔了。 天天让穿三十斤满山乱跑、还要劈刀数百次……心酸,你现在知道我是个女的了,再好看的人整天这么折腾也不行啊! 刘狮子正摇头感慨呢,身高一米八有了,就是体重明显还差点,否则天字第一号巾帼大将,实属梦想照进现实了。 转头一看樊三郎正在平复心情,便问道:“咋了?” 樊三郎摇摇头,小声说:“喜欢你就把她们留下呗。” “你看她们的人,咋样?” “戴管队说……”樊三郎对怎么描述白柳溪的部众有些词穷,便借用了戴道子的话,道:“一塘马兵打他们胜算不大。” 这话对樊三郎来说其实有点复杂,她不懂,所以又加了一句:“戴管队有点托大吧,七八百人呢。” 刘承宗摇摇头,他对白柳溪的人心里有数了,道:“那留不了。” 即使刘狮子对白柳溪等人的武艺有些高估,毕竟韩朝宰也没说清是表演的花枪,他还以为是少林的花枪。 但这并不耽误戴道子对其部众的战力评价极低。 这个评价的潜台词是没有受过军事训练。 说白了武艺有强有弱,若白柳溪是使枪矛的高手,亦或是用拳脚的高手,刘狮子脱了铠甲也用拳脚或相同兵器,还真有可能打不过人家。 也有那么一丝可能被揍得满地找牙。 但这并不耽误刘承宗觉得十几个会武艺的好手,带六七百因饥饿做贼的平民百姓,没准自己一个人左右驰射,就能把他们吓得躲避箭矢自相践踏。 他可以,戴道子也可以,一塘马兵更可以,能不能办到更多关系到胆识与智力,跟武艺关系不大。 曹耀在另一侧坐了,他是老人精了,发现刘承宗一直盯着白柳溪二人看,笑嘻嘻地远远拱了拱手,离席出帐,没过多久带着曹嫂子回来了。 曹嫂子往俩人那边一坐,白柳溪和云交月就没那么尴尬了,仨女人便聊了起来。 只不过这样一来,刘承宗也不朝那边看了,专心和樊三郎聊天。 “为啥留不了?好看,你就留在身边端着天天看。”樊三郎好奇极了:“不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没听说奔着能打找的。” 樊三郎一直小声说话,没想到这句话直接把刘承宗逗乐了:“你想哪去了?我没想讨婆姨。” 樊三郎笑眯眯道:“没想讨婆姨,那你还一直看人家。” 刘狮子理所应当:“见色起意难道不正常吗?” 他脑子里那位一天不知道要见色起意多少次,但都发于情止于礼了。 刘狮子并不想讨婆姨,大学里说修身,要格物致知才能诚心正意,若没见过几个美人,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见色起意才想去了解,然后才能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难道只许阳明先生格竹子,就不能让我狮子元帅格美人吗? “不正……正常吗?” 看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樊三郎到嘴边的话却又没那么自信。 她也不太了解男子心思。 反正她发现刘承宗和别人不太一样,她一直以为看见美人,偷偷摸摸看或者干脆不看才是正常的。 却没想到让刘承宗这么一说,她又迷迷糊糊觉得,好像大大方方看才正常。 她被刘承宗的歪理说服了,所以她也跟着看,边看边点头:“确实是美人呀!” 但还是觉得刘狮子太重视战斗力,她说:“我觉得可以留,让她们跟着一块行动,队伍里女子很多,能帮着做不少事。” “我天天困得睁不开眼洗衣裳,又当兵又当奴婢,你找点妇人专门洗衣裳收拾嘛。” 诶,还真别说,小东西说得有道理。 刘承宗前段时间受伤,袖子总会渗血把衣裳污了。 那些衣裳都是樊三郎给洗的,天天困得睁不开眼,好几次人都快掉盆里了。 辎重队有几个妇人,却也干不完狮子营所有工作。 其实队伍里有妇人对各路首领来说都是很正常事情。 有些人队伍里妇人甚至能占到三分之一。 但刘承宗对这事抵触很大,他始终记得和吴千总自杀后,被张雄撵着打的那段路。 当时队伍里都是饥民,跑在后面的不是老人就是妇人,他们那时没挨过几天饿、没吃过多少苦,还都是正常人,最能打的人都在后面一次一次殿后。 很多不是那么能打的、或者运气不好的,就都死在路上被延安卫旗军杀了。 所以内心里始终觉得妇人与老人是累赘,会因为没本事而害死别人。 就连樊三郎加入,天天不让在床上睡,就为练这一手日夜不休逃跑的本事。 不过卓有成效。 如今樊三郎依然不能维持穿戴重甲,所以平时不论走到哪都把锁子甲穿在身上,以让身体习惯这份重量。 几个月下来,她已经能做得很好了,而且在马背睡觉也熟练得像个老兵,再也不会跌下来。 她越来越像个军人了。 白柳溪和云交月倒是看着有些本事,不至于做累赘,可她们也是首领,身后几百人跟着她们吃饭。 那些人是累赘。 留不了,别管刚见面就让别人散人马,还是拿狮子营全军上下浴血拼杀的收获去穷大方,都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刘承宗不是唯一一个觉得无聊的人,狮子营的哨长们都各聊各的,唯独有个李老豺,看不惯田近庵吹牛。 他道:“田首领你这么厉害,把合水县城打了呗?就横在前边,这城不打,有粮食也没法往西运啊!” 本来是李老豺斗气的话,杨耀却接过话道:“合水城确实是问题,它守着去庆阳府城最近的大道,城周三里,依北山而建,山上有烽火台,烽火引燃,四十里外庆阳府城与庆阳卫可闻。” “城东有南北流的北川与东西向的东川交汇,汇为合水川西向而去,仅东关外河上一座石桥可以通过。” 一听车过不去,曹耀就急眼了:“过不去我炮咋办?” 杨耀补了一句:“小车能过,大车过不了,我进庆阳前大帅有令不害百姓,我怕抢城知县召集百姓死守,就没管这座城,我以为还回延安呢。” 刘承宗听着就乐,大车过不去,载重千斤的粮车也过不去,都没粮了还想炮? 挡在面前的合水县城必须打破,只不过这些庆阳府的坐地虎可能派不上用场。 他对田近庵问道:“田首领,你常驻在这山里,合水县城有多少守军?” “守军都是些三班衙役、城中护院驿卒还有乡绅团练,加一块五百多人,但高墙深垒,又在两河交汇,实在易守难攻。” 刘承宗听出这城不好对付,想避免部下死伤,便伸出只手道:“一千石米粮,想想办法,把它破了。” 田近庵面上犯难。 一千石米粮,对他诱惑不小。 不过他想了又想,干脆拱手告饶:“大帅我说实话,我手下就六百人手。” “前些时候合围过一次,那知县蒋应昌已有防备,打不下来。” 刘狮子笑了,这个家伙在朝廷那都吃不到空饷,还想到叛军这来吃空饷? 他又转头看向别人:“有哪位首领愿意把这城破了?” 没人说话,哪怕单听杨耀和田近庵对这座城的介绍,都知道合水城不好打,又有城墙又有护城河,北是高山南是河谷,强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没准人死完都没啥粮食压力了。 看他们没人说话,刘承宗便笑道:“那看来这座城得由我来了,那就由我来,至于诸位首领所说粮草不足的事,我这有个提议。” 这会韩朝宰、田近庵还有北边刘家兄弟派来的手下,气势上都矮了几分。 要说野战,互相壮胆就是边军没准也敢打一场,但攻城真不是靠勇气就行的事。 可要粮的时候都挺积极,要干活都不说话,他们个个都没啥脸面要粮食了。 “诸位首领手下都人手众多,我这有个小忙需要诸位帮忙,我缺鞋袜,你们帮我弄些鞋袜,还有油雨衣斗笠。” 几个首领特别憋屈。 太瞧不起人,这不就是把他们当小商贩了么! “别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要的量很大,我买不到才需要诸位首领帮忙。” 刘承宗摆摆手道:“厚底布鞋、白夹布袜,我要一万双。” 他还真没有侮辱别人的意思,他的人太费鞋,尤其前番跟贺虎臣在山道雨天交战,那泥一脚一个印子拔不出来,好多人的鞋都没了。 而且还招募了贺虎臣的宁夏兵,这帮人也有一堆光脚的。 何况长途行军,布鞋底不大耐磨,他麾下很多人如今穿的是草鞋,有的脚磨烂就干脆光脚。 鞋子是狮子营最匮乏的军备。 “别管你们买也好、做也罢,只要给我带来布鞋布袜,算一套,我给六斤黄面。” 几个首领脸上的不愉快变少了。 韩朝宰问道:“大帅,穿过的鞋行不?” 刘承宗没想过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愣了愣点头道:“穿过的只要没坏,给四斤……不过你们别去抢老百姓鞋啊,抢鞋贼子可太难听了。” 众人大笑。 韩朝宰有点不好意思,他想的是回去让手下把鞋都脱了,以后光脚。 尤其白柳溪那边最高兴,跟云交月脸上都带着兴奋之色。 这事她们最在行了。 而且这价钱非常高,就算把刘承宗给的粮食卖掉,直接到村庄里买鞋,也能换到不少。 紧跟着就听刘承宗又道:“厚棉鞋棉靴一万双,一双二十斤黄面;皮靴也要一万双,羊皮的、牛皮的,我不管什么皮,同样二十斤黄面。” “还有斗笠和油衣,一万套,十斤黄面。”刘承宗说罢,看着众人反应,笑道:“只要把东西送过来,没有问题,直接称粮食带回去,绝无克扣。” 说罢,他话锋一转道:“我给的价钱很合适,就算去买,你们也都还有得赚,谁若让我知道,去抢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就在几名首领都为有个换粮活计而高兴时,最末座的白柳溪坐着拱了拱手,问道:“大元帅,奴家姐妹若混入合水县城做内应,城破能赏多少粮?” 第一百九十七章 袁三闷 自从被调来把守城门,袁三闷很不快乐。 他本姓冯,年轻时是县中无赖子。 十九岁那年把婆姨输给别人自己成了乞丐,活不下去了。 他闯进袁员外开的赌场混了顿打,再闯进去,被打断条腿,腿好了再去惹事,被剁掉左手尾指,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从那天起,袁员外的赌场每月给他二两银子。 其实自明初开国,明朝人听见赌字心里都会发抖,因为太祖皇帝说民赌剁手、官赌革职。 这事在太祖皇帝死后禁不绝,至少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赌。 但冯三闷进赌场那年,已经万历三十七年了。 当时皇帝怠政,地方官员不足,所有法令都不太好使,而且皇帝本身就在宫里和司礼监的人赌得昏天黑地,宫里出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专业荷官,伴随税监四出,赌博之风立即在两三年里重燃大江南北。 袁员外不是官儿,只捐了个冠带,最早是个老无赖,万历年间做了宦官的干孙子。 干孙子就是干儿的干儿。 靠这关系,拿下合水县两处矿地做了矿头儿,不过因勘察草率、强迫开矿的百姓缺乏积极性,开采出的矿石不但没让袁员外赚到钱,连跟干爷爷签的官民均分的钱都没赚到。 好在袁员外聪明,趁没人知道,联合干爹把矿头儿转卖给合水县西关号称半座关的祁老爷。 祁老爷代代耕读传家,本身又是眼高于顶的致仕官员,看这事能赚银子,哪知道赔个倾家荡产,手腕子也别不过宦官,田宅地契都给袁员外分了不说,就连小女儿也被巧取豪夺了去,当场气得一命呜呼。 只是祁小姐是个烈性人,一直满心恨意,第一次怀了娃娃,自己把娃娃打没了,第二次干脆伤了袁员外那玩意儿,后来投了井。 袁员外靠这笔钱,在城内与两关外开了三家赌场,这才赚了大笔家财。 原本冯三闷这种耍楞犯浑的,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得弄死,只是事情叫袁员外知道,想起自家年轻时也是狠人,便每月给他点钱,还招到家里做干黑活的打手。 冯三闷这三闷就是在赌场得的名字。 没过几年,连姓都改了,叫袁三闷。 前些时候李老豺和田近庵围城,知县蒋老爷召集城内绅士出人,袁老爷就地组织赌场帮闲成了团练,袁三闷就作为团练头子被派到城上守城。 贺虎臣驱走贼人,本来县城就撤了防,哪知道没几天贺虎臣又溃回来,以至县城大震,蒋县太爷再次召集士绅。 还真别说,虽说县里辽饷难征的不行,地方摊派县太爷亲自上门也只能要到一半。 可遇见这种事,甭管要人还是要钱,大伙儿都特别积极。 而且一再要求:哎呀,蒋父母千万别让庆阳卫的兵来守城呀,守城,咱合水子弟一力承担啦! 想到袁员外拄着拐杖在蒋县太爷面前说这话的恶心样子,搬躺椅坐在城门洞摇蒲扇晾脚丫子的袁三闷仰头嗓子里使劲儿,哈出一口浓痰,歪头往边上一伸,啪地吐在地上。 “净他娘的放鸟屁!” 糟老头子说要跟新买的六房小妾试试家伙事儿还行不行,让他娘老子个四旬断腿缺指头的残疾人跑来守城,还顶他妈个大太阳。 你个老入娘贼,咋不到城门试,还能让三爷瞧瞧过个干瘾。 这年月守城门能有啥意思? 袁三闷心想:来的不是流民就是饥民,一个个讨饭的又脏又臭,成日里跟这帮虫子打交道,多恶心呐。 正当这会儿,吊桥上跑来个被晒得满头大汗的民壮:“三爷,来了个庆阳卫的兵,劝不走!” 他蒲扇一顿:“几个人?” “就一个!” 袁三闷一骨碌从躺椅上翻起,露出同时皱眉勾嘴角的复杂表情,狠狠伸了个懒腰,快步朝前一蹿一蹿过去了。 这高兴事不就来了么! 吊桥上排了个长队,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饥民等在北川桥上,不少都是老熟人了。 这帮人都是山里跑出来的乞丐,隔三差五就跑东关来碰运气,就好像城里有他们一口饭似的。 袁三闷瞟了眼队伍,又朝东边山里望了一眼,这山非常可恨。 若是没这山,这帮又脏又臭的虫子都饿死清静。 城门一闭,管外边天崩地裂,合水城固若金汤! 队伍最前,有个干瘦旗军穿打补丁的兵服,骑在匹比他还干瘦的大肚子马背上,神情焦急地挥舞书信道:“我要入城,这是给你们县太爷的信,出大事了!” “送谁的信?” 袁三闷皱着眉头从后边一蹿一蹿上来,伸手接过书信,就听那旗军道:“庆阳卫指挥……” “你爷爷当是哪里来的毛脸猴子。”一听庆阳卫仨字儿,袁三闷就放心了,扬手骂道:“哈你个遭瘟的老猢狲骑上马装人,一时半会竟没认出来,谁帮我把那屌脸挪走,县太爷有令,不准放一个贼子跟狗入城。” 被拦住半天,旗军早急不可耐,却又无端被人羞辱一顿,直接被骂傻了,甚至连还嘴都顾不上,眼睛瞪得比颧骨还大,伸手却骂不出来,急道:“我是庆阳卫旗军,不是贼!” “县太爷还说了,狗可以放半只,旗军不能。” 没等旗军再还嘴,袁三闷已伸出只手举过头顶。 这只手捏着做出一张一合的动作,袁三闷满面厌烦摆摆手,呵呵嗓子又是一口浓痰,伸展胳膊朝西方一指:“快快夹住鸟嘴!飞回鸟窝入你娘去罢,城不给入!” 袁三闷骂了个爽,转身对左右摆手道:“卵大个指挥使,管的兵还没个屌管的毛多……仨数不滚蛋,就地打死喂饥民。” 旗军被羞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五次三番想抽刀砍人,硬是不敢,也不敢再留着,只得拨马离开吊桥。 走之前还大喊一声:“你个狗瘸子,那信必须给蒋知县!” 在庆阳,没人怕庆阳卫。 就连大户,也不怕造反前的庆阳卫。 庆阳府有个环县守御千户所,庆阳卫在庆阳驻扎了一个千户,余下主力都驻扎于宁州。 前些时候,这一个千户跑了点人,剩下的人还和韩朝宰打了三仗,赢了一仗,没剩几个人。 驻扎在宁州的主力,跑没了。 宁州那地方田多,有上百万亩田,但因元末李思齐在宁州负隅顽抗,被太祖皇帝朱元璋加赋一倍。 别的地方收一分二,这地方收两分五,万历年还稀里糊涂的被多征了几厘,谁也不知道因为啥,反正每年额征将近七万石粮。 自洪武四年至今,从未有哪一年能把夏税秋粮收齐的。 别的地方遇个旱涝灾害,流民都往宁州跑,因为地多; 宁州百姓从明初就都往别处跑,一直跑到现在,因为税高。 旱灾本来就挺要命了,万历爷跟崇祯爷又赛着加派,一下全炸了。 庆阳卫指挥使手上能管的人确实还没袁三闷多。 还没走出多远,就见河岸那边轰地一声,战马一声惨叫,也不知是崴了脚还是实在饿得没力气,重重摔倒在地上滑出去好远。 桥上所有人都楞住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袁三闷,他攥紧拳头蹦着跳着高声叫道:“虫子们,马死了,吃马啊!” 也不知是哪个饥民起头,所有人都朝旗军摔倒的方向轰踏奔跑,一时间把围在战马身旁的旗军吓得抽出刀来,作势要砍,却无法吓退饥民。 眼看要被围住,旗军只能狼狈逃走,眼看身后饥民像一群野狗,用手掏用牙咬,把还未死去的战马生吞活剥。 看得袁三闷在吊桥另一头叉着腰大笑。 他并不是不怕庆阳卫指挥使,其实哪怕来个总旗他也怕,所以饥民能把这旗军杀了就更好了。 他只是有恃无恐,确信这座城不会放任何官军进城。 但话说回来放了也没事,如果饿疯了的官军进城,他可能会先死,但一定有那些老爷给他陪葬。 袁三闷……觉得自己很奇怪。 活着没啥不好,吃饱喝足,但每天看的都是这些东西。 不是想帮别人或可怜同情,他不想别人,只是每天看见的东西让他发现,自己也不会好起来了。 袁三闷一辈子都希望别人喊他一声冯老爷,可就算成了冯老爷又能怎么样呢? 袁三闷会被饿急眼的官军或流贼杀了。 冯老爷一样也会被饿急眼的官军或流贼杀了。 他甚至想过,再弄最后一笔钱,一笔大钱,带手下一帮陕西娃逃到别处去,可打听遍了,天高地厚,就没一个地方不打仗不闹乱。 很烦,就像活在水浒传里,不是快意恩仇不是作恶作乐。 而是生在一个奇怪的时代,救下一人不积半点阴德,害死一人也不增半分业障。 大人物、小人物,大聪明、大傻逼,结局都一样。 很愤怒,却不知该找谁报仇,很没意思。 他只是活腻歪了。 “三爷,你看那。” 袁三闷顺手下民壮的胳膊看去,就看见吊桥上还有不少人,这些人不是饥民,可能是流民,反正都还没饿到吃生肉的情况。 里边有四个人,一个没牙老仆、一个佝偻老太,还有两个女子,一个亭亭玉立白荷花,一个亭亭矗立黑美人。 但具体多美,袁三闷的目光只从下往上看到鞋,就不再往上看了。 这年头出门到这穷乡僻壤,鞋子没多少土、裙子仍然不脏的女子,不是他能看的人。 他径自朝那没牙老仆走去,脸上扬起笑容:“老丈面相很好,不知道你们来到小县所为何事?” 老丈递过一张路引,把袁三闷看懵了,守城门十来天,还没见过带路引的呢。 “秀才,秀才过来!” 城门洞下一个戴眼镜的青衫读书人慵懒走出,瞧见吊桥上的女子,脚步快了几分。 其实这会白柳溪和云交月俩人,还没从早前袁三闷一连串的脏话里回过神,更没从这‘老丈面相很好’的突兀转变反应过来。 然后就见个眼镜书生上前,痴痴笑着拱手:“二位小娘子有礼,小生……” “诶呦你这呆屌,小你娘个屁的生,屌声浪气。”袁三闷抬手把路引拍进秀才怀里,“赶紧给这位老丈瞧瞧路引!” 秀才不敢忤逆,面带恼意展开路引:“环县,乐户,四个人,书办刘二,印章不错;庆阳府印章也没错,书办杨鼎……庆阳府的陈书办呢?” 听见是乐户,袁三闷的眼睛往上看了看,看了看身条,挺好。 “老头儿别插嘴。”他把尊称去了,只抬手道:“我得检查你们的行李。” 呛啷啷,软刀一柄被他抽开,刀片子甩得哗哗响。 一杆四尺五寸长的小号蛇矛,毕竟那么长的刃,入手倒是不轻,就是用料感觉不太好,也谈不上是啥兵器。 一大堆演戏的戏服道具,袁三闷摸出十几文通宝,又丢了回去,拿张飞的假胡子在自己脸上比了比,没他的茂盛。 唯一一件称得上兵器的是根四尺五寸长的粗棍,问了问,说是杨排风的道具。 没有弓弩火枪,两个小女子,拿一堆玩具,完全谈不上让人警惕。 袁三闷问道:“你们是应了谁的邀请,来小县演张飞啊?” “得月楼洪掌柜。” “洪老四?秀才,你把两位小娘子送到城北大院子,如今城里乱,别让小娘子在城里走丢咯。” 一听这话,白柳溪和云交月对视一眼,脸上害怕眼中惊喜。 老仆与老太则大惊失色,老仆摸出几钱碎银塞给袁三闷,忙道:“大爷高抬贵手,我等乐户人家俱是良善……” “你这老头,夸你面相不错,竟拿四钱银子打发爷爷,真当瞧不出你那野驴爹至少肩高四尺?” 袁三闷说变脸就变脸,身子往前一窜,攥住老仆腰带领口往起一提,朝桥栏一掼,便把人扑通一声掷下河去,转脸狞笑望向老太笑道:“你这老婆儿是不是也想下去凉快凉快?” 吓得那老太连退数步,自己把自己绊倒。 几乎同时,其身后帮闲各个扑上把白柳溪云交月拿住,随后俩人抱着行李推推搡搡,押二女跟着书生进了县城。 她们经东门的瓮城进合水,沿城墙根向北,走山间石路而上,路上那秀才还走在前面顾盼自雄,就好像觉得后面有人在看他一样。 哪知道俩姑娘都忙着看城墙与周遭院墙,根本不顾上搭理他。 就听那书生道:“二位小娘子莫怕,城北山里一向荒凉,喊也没人听,听也没人管,谁也别给谁找麻烦,小生不是袁三闷那种粗俗之人,侍奉弟兄几日得个舒服,没准高兴就把你们放了。” 白柳溪看着周围院落,奇道:“真听不见?这周围这么多户人家。” “都逃荒去啦,看着院子挺多,其实没人,不信你看。”书生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 确实没反应。 白柳溪跟云交月对视一眼,都放心了,她停下脚步长出口气:“听不见就好,你叫早了。” 书生才刚扭向前边,听她的话正纳闷地转过头,就见白柳溪飞身而上,一只拳头离脸面越来越近。 哐一声,眼镜被干飞了,刚转过来的脸直接被捶了回去,打得眼冒金星。 后面抱行李的帮闲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云交月伸手抽走四尺五寸的蛇矛,尺长铁头的粗笨蛇矛在她手中轻得像根木杆儿,抡圆了只管砸,一下一个把俩人统统放倒。 连个哭爹喊娘的机会都没有。 书生被打得头蒙,就只听见那姑娘说出一句:“云娘,姐姐就说了这书生也不是好人,好人戴不起眼镜。” 随后腰间一紧被人反着勒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先看天空再看地面,脑袋朝下重重掼在地上。 云交月一手拖着一条腿,拽俩人在石板路上拖出两道血印。 到院墙边踮脚看看里边,确实没人都生出蛛网了,便和白柳溪一齐使力,先后把三具尸首隔墙丢进院里。 这俩人又小心麻利地用戏服在地上擦了血迹,撒上黄土,脏衣裳与兵器一并扔进院里,拾了帮闲短刀,先后翻身进院,给尸首又扎上几刀。 办完这些,俩姑娘才拍拍手:“入城比想象中顺利,这五百石粮食挣的,就等夜里啦!”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合水 七月十六日下午,知县蒋应昌正在合水衙门翻阅邸报。 这段时日,蒋应昌的日子不好过。 合水小县,民户历来不多,北方近边墙三百里,百姓都住在城外北方山地,随田而居,城中居民仅有二百余户的规模。 这座城小到经常会被朝廷的陕西布政使司忘记。 蒋应昌只是个秀才,从前是庆阳府安化县的教谕,前两年因县中四位主官都先后调走,百姓跑到布政使司求官,这才把他提拔为知县。 由于流官一直既无能耐也无威信,这座城一直是半自治模式,在长达四年没有主官的情况下,县中大小事务都由西城袁老爷及士绅们代管。 需要知县做的事并不多,他的日常活动就只是管管教育、关注祭祀,去郊野走一走,帮百姓解决点农事上的问题。 更多事不是他想不想做,而是没有再多能力做,一年三季都是如此。 唯独冬季,合水县有个从英宗时期延续至今的习惯,在外随田而居的百姓会回到县城,在知县主持下拉出上千民壮,发给兵器,防贼备寇。 那是蒋应昌最累也最开心的时候,只有那时候他才是大权在握的知县。 不过看如今光景,今年冬季怕是没办法再组织民壮了。 两日前送来的邸报让蒋应昌很是振奋。 朝廷已选出大将杜文焕为山陕提督协助讨贼,调在京畿立下战功的游击将军曹文诏为延绥东路副总兵,以延安参将杨彦昌为先锋、游击将军王自用总管运粮,率三千关宁军入关平叛。 四名主将,蒋应昌都有所耳闻,大将杜文焕自不必说,曹文诏是山西大同人,早年在辽东从军,与东虏拼杀自小兵升至游击,此次东虏入寇又连战数阵,未有败绩。 至于杨彦昌就更熟悉了,延安卫的后起之秀,镇压流贼出身,同样以勇武闻名,同样是单骑保下延安府的厉害人物,据说他镇守延安府,就连刘承宗那样桀骜枭贼也不敢近府城半步。 倒是这王自用,蒋应昌以前都不知道延安府有这人,只是此次勤王军入京师,提调民兵立下很大功勋。 眼下这支群英荟萃的精锐之师已向山西进发。 想到这,蒋应昌心头终于松了口气,朝廷能做出如此部署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看完邸报,他当即磨墨,打算给固原的三边总制府写一封信,请杨总督向庆阳府派兵,尤其是他这个合水县。 这里是庆阳府的东大门,关宁军入关一定会给陕西群贼带来巨大压力,他们会从延安府向庆阳府移动。 一旦合水县被攻破,莫要说庆阳府城不保,就连韩王府所在的平凉府都无险可依。 区区四百里路,群贼沿泾河河谷五日可下,谁能担当得起陷藩的罪责? 墨磨好了,蒋应昌提笔就书,刚写出几十个字,就听见外面乱了,衙役急匆匆跑来道:“大人大事不好,城北走水了!” “城北?” 蒋应昌心想城北早就没人住了,山上都长树了,怎么会起火? 当下也顾不得写字,官帽都没戴,提袖子跑出衙门,就见城北山地火光冲天,此时正逢东风,大火被吹着顺一栋栋无人居住的茅草瓦顶向西蔓延,并联山间草木,刹那间火势便已不可遏制。 “快敲锣集民救火……不,拆房子,先把人救出来,沿北街把两侧屋子都拆了。” 救火是不指望救了,水桶、挠钩、云梯和水枪之类县里倒是不缺,可河都快干了,就那么点水,也没救火的本事。 只能把城区隔开,放着让城北烧。 反正……城里人能逃荒的逃出去了,那屋子院子也没多少人住。 “还有城上民壮,让人把城门紧闭,各留几人看护,以防贼人趁乱进城,其他人先救火再说!” 随后,就在他往北街走的路上,城中乡绅也各个带子弟汇聚,听了他的办法纷纷叫好,一支数百人的拆房队伍很快上路。 这几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了。 在北街争分夺秒,与烈火赛跑,一面派人在大火还未蔓延到的地带拆茅草顶,喷水阻止火势蔓延,一面在北街上拆出一条隔离火焰的地带。 天色渐暗,大火在北高南低的合水县城烧得冲天。 城上民壮衙役层层退下帮忙,两个黑衣矫健身影却攀上马道,自北墙向城东绥定门进发。 城外,一支支骡队已集结完毕,淌过浅浅河水,像一块在大地逐步行进的黑云。 留守民壮一面担心城中火势烧了自家,又恍惚觉得城外山林黑压压的看着有点不对,正扶着城垛眯眼向东望去,突然听见身后脚步,没来及回头就咚地一声被敲翻在地。 白柳溪收了烧火棍,朝城下看去,那片黑云正在移动,她转头道:“云娘要快些了,他们进军了。” 合水县城的城头没有楼橹重阁,只有东西二门上三间屋子,控制城门吊桥。 云交月点头应了一声,看向屋子,撒了短矛,自倒下民壮手上抽出短刀,迈开长腿低头走向屋子。 片刻之后,吊桥坠下。 王文秀部率先入城,骑骡子自城内马道率先登上城墙,旋即沿南北两侧在城上驰突,直奔向东门。 杨耀则与魏迁儿率部自城外官道向西,越过城池,向西直奔马莲河而去,以防庆阳府方向派来援军。 火还在烧,不过火势已因县中隔离措施而停止蔓延。 蒋知县满面烟熏火燎的痕迹,疲惫地坐在石条宅基上,好不容易才歇了口气。 抬头天已经黑了,算时间可以散衙,便开口让仆役回衙门,让夫人给做点汤,家里的南澳紫菜应该还有剩余,最好能有个鸡蛋,再点一点香油。 仆役前脚跑走,狼狈不堪的袁三闷一蹿一蹿的跑过来:“大人不好了,城防叫官军占了!” 蒋应昌歪着头把脑袋微微前伸,皱着眉头表情极为诧异:“啊?” “边军啊!守边墙的那帮屌人,好几百个把咱城防占了,马兵在城墙上乱跑!” 袁三闷也看出来蒋知县这会脑子接受不了这信息量,干脆不搭理他,抬手拽过个衙役问道:“袁老爷呢?” “刚才还在呢,好像没事又回城西了。” “这老入娘贼瞎他妈跑。” 听见官军进城,蒋知县还反应不过来,但其他在北街的大户已经炸了。 边军进城可比城里进贼恐怖多了。 袁三闷是在城下一看就有边军登城奔走,他就跑了。 直觉上他认为这是今天撵走那旗军叫来的帮手,要么就是那封让送给知县的信件,上面提醒了边军造反。 那封信上到底写的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秀才跑去押送婆姨直接没回来,肯定是那呆屌偷偷摸摸赶在他前头偷吃了。 袁三闷打定主意再见着秀才要把那王八弄死。 只是局面变成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把信给知县了。 恰恰相反,他打算逃跑,逃跑前要再抢一笔钱,干脆带着帮闲,跟往家跑的大户们冲进院子就逼问钱财:“你个杂毛老狗,官军进城你的金银便宜了谁不是便宜,把金银都藏哪儿了?” 一时间往家跑的往家跑,想往外跑的往外跑,轰然之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北街就没啥人了。 满面炭印的蒋知县跟身边几个衙役大眼瞪小眼,衙役问:“大人,我们咋办啊?” 蒋应昌哪知道怎么办啊,他也没经历过官军偷偷摸摸登城的情况,何况哪儿的边军啊? 心里乱归乱,蒋应昌还是指了个衙役道:“你吧,去城墙上,问问他们是哪里的边军,将领是谁,就说知县蒋应昌要见他,还有没有王法,谁允许他们入城的!” 衙役壮胆子去了,没过多久,西城关上的王文秀看见了这个傻小子。 他把铁锅举过头顶,小心翼翼朝城门走,边走边大喊:“将爷别放箭别放铳!小人就是个传话的!” 王文秀接到的命令,就是占领城墙,至少要占领南城墙,以掩护他们的粮车、炮车向西边行进。 因为刘承宗认为攻占这座城的城防不难,但占领城池后与老百姓巷战毫无意义,所以要张榜安民之后再占领县衙。 王文秀觉得这个传话的可能是占领城池的契机,便扶着城垛道:“你是给谁传话的?” “知县大人让我来的!问你们是哪里的边军,将领是谁,知县大人要见他!” 王文秀一听乐了,合着这城里知县以为是边军进城了,这不瞌睡了就送枕头吗? 当即在城上道:“让知县过来,给我们提供粮草!” 随后交代两队步兵下城,藏于民居。 蒋应昌刚骑着小骡子过来,就叫步兵拿了,拽下骡子还拿官架子呢,高声呼喊:“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敢绑我,是要造反吗?” 王文秀大笑:“大人,我们就是造反啊,我们是刘元帅的部下!” 蒋应昌就像正打鸣儿的公鸡突然被掐住嗓子,瞪眼左看右看,激动神情直接冷却,额头冒出冷汗,后背湿了一片。 一阵风吹来,透过官袍浑身冷得打了个寒颤,缓缓咽下口水:“刘元帅的部下?” 王文秀高兴得光搓手,指挥左右道:“你们看好城防,待我回来。” 说罢从被士兵押解的蒋应昌腰间拽下官印看看,欢天喜地将他押出东关。 狮子营四个军阵在东关外背水摆开,韩世盘韩世友正带兵进城,监督军士入城军纪。 两边在城门口打了个照面,看得蒋应昌满面疑惑,这不都是边军吗? 刘承宗那边收到王文秀的消息时,正在夸赞冒险混入城中的白柳溪二人,听到知县蒋应昌自投王文秀军中,心头大悦。 当即决定策骑在营门口迎接知县大人。 等见着人,樊三郎持火把上前照亮,刘承宗扶着马鞍俯身看了看,问道:“你就是合水知县?” 蒋应昌从内心到面部表情都非常复杂。 他以为是无法无天的边军夺了城防,确实是无法无天的边军夺了城防。 又发现其实是延安府来的贼,自己投进贼人的怀抱,再发现贼全是边军。 短时间里各种难以置信的消息撞进脑袋,他到现在只弄清楚一件事,合水县丢了。 但具体是怎么丢的,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究竟应该说合水县叫贼兵攻破了,还是被兵变抢了?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刘元帅是谁。 不过蒋应昌的脊梁骨没弯,梗着脖子道:“你就是刘元帅?为何夺我城防?” 一下子反客为主,把刘承宗问住了,啥叫为啥夺你城防? 刘承宗在马背上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刘承宗,听过么?” 蒋应昌眨眨眼,刘承宗啥时候称元帅了? 而且遍地边军,这跟情报不太一样啊,不都说刘承宗是贼么。 贼他见过,不长这样。 蒋应昌反应过来劲儿,挺着脖子就要跳骂,却被旁边白柳溪用白天新学的脏话指着骂道:“快快夹住鸟嘴!” 这话把蒋应昌骂一愣,刘承宗也为之侧目,随后才转过头对蒋应昌道:“蒋知县,现在合水县就在你一念之间,你给我说几个城中不法大户。” “我收拾了他们就走,合水县也只是暂被兵灾,你暂时被俘,却劝走贼人保境安民,功过大约相抵。” “或者你跳起来骂我几句,过一把嘴瘾,我也不杀你,直接把你带走,我走到哪你就去哪,我的兵杀了人,就在墙壁上写杀人者蒋应昌,我去攻城你就站我旁边。” 蒋应昌寻思你个大元帅居然用这个?瞪眼急道:“你卑鄙!” “你都骂我了,还不让我折腾你?” 刘承宗理所当然问出一句,而后道:“你再跳?” 蒋应昌气势矮了半截,气呼呼道:“城西袁员外,把持县中三十年,我拿他没办法,你去把他办了吧。” “袁员外不算,我已经知道有这个人了,他手下也不是好人,在城外欺辱旗军、强抢民女、把六十多岁没牙的老头丢进河里,你再说几个。” 这回轮到蒋应昌瞪了眼,他都不知道有这事。 想了又想,蒋应昌觉得刘承宗提出的条件也不坏,干脆一咬牙:“米商丁国恩家住城西丁家堡,哄抬米价欺行霸市;城东丰奋国,仰仗韩府县主仪宾,于县中多行不法;故县丞聂逐寇,与城西袁、城东丰等人狼狈为奸,都该杀!” 刘承宗抚掌大笑:“好办!” 第一百九十九章 蒋应昌的大冒险 在知县失踪的那个晚上,合水城百姓家家关门闭户。 百姓躲在门缝里听见蹄铁踏地,看见举火马兵在街上奔来驰去,城西城东时不时传出几声惨叫。 人们都以为只有自家才是这才兵乱的幸运儿。 次日天蒙蒙亮,太阳还未出来,弥漫湿气的城内稍显平静,有胆大的百姓出门,还能在街上看见昨夜纷乱的蛛丝马迹。 有些脏了的布匹与散落的粮食,甚至有坏了轮子的木车歪歪斜斜停在道旁屋檐下。 然后先出门的百姓才发现,那个把院墙多垒一尺的狗怂邻居还活着。 家家户户都还活着。 大劫之后,亲戚友邻互相探望、奔走相告,却也不禁在心头产生疑惑:那谁死了? 恐慌过后,最先组织起来的是县学生员们,在教谕的带领下各率仆从好友,组成几支七八人的队伍,开武库取兵器,上街巡城收复东西两门。 然后就知道谁死了。 从城西袁家大宅昨夜被放出来的婢女说,袁员外家昨夜进了兵。 除了前天刚买回家的六夫人被带走,袁员外及其家人、帮闲被杀得血流成河。 家里东西也被搬得一干二净,单运东西的双轮骡车就从城外进了上百辆。 还有城东的丰老爷、聂县丞家都糟了兵,生员们闻讯赶去,就见家里尸首死法各有各样。 这伙边兵手段极其残忍,几乎没几个好好被杀的尸首。 不过后来围观百姓说,被吊死的曾在几年前吊死别人,被装进麻袋乱棍打死的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段害人。 就好像他们是来报仇的。 知道死的是这些人,反倒让围观百姓拍手称快。 有生员道:“不论如何昨夜死了上百口人,尸首不能就这么放着,明日就该臭了,同乡一场,给他们凑些棺椁?” 刚才还拍手的百姓转脸就走。 生员连忙叫道:“别走别走,不凑棺椁就凑个草席吧,别走啊,抬出城去总行吧?” 好不容易组织了个队伍,把尸首收敛往城外抬,走到半路却听人说那些边军没走,就在西关外扎下两营。 西边远处还有地方冒着黑烟,看方向应该是县中大粮商的丁家堡。 送葬队伍里抬尸百姓道:“这是为民除害来了!” “只是可惜了蒋父母,任职小县不过两年,虽未做出什么大事,却也不为祸地方,等朝廷再给派个官儿不知要多久,还不知会派来个啥东西。” “是啊是啊!” 尤其对县中生员来说,蒋应昌极为关注儒学教育,在县中无事时甚至会跑到儒学给他们上课,除了父母官还有他们老师的身份。 此时想到知县陷于贼手生死不知,县中几名生员个个满面担忧。 城下还在感慨,突然就听城上有人喊:“我看见知县大人了!” 百姓们当即把尸首就地一扔,沿马道石坡蜂拥跑上城墙,有人指着远处道:“知县大人在那!” 西城壕外,十余骑边军马兵有执旗者,有扬鞭者,后面还有人赶着骡车驴车,大队车马在干旱土地上卷起浩荡烟尘。 烟尘之外,合水县的父母官蒋应昌向东走,还有一名身穿边军甲胄的青年与其并行,二人缓缓走至城壕。 刘承宗抬眼看向城头,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再走近点,城上架起鸟铳就能打着他了。 他说道:“骂我。” 蒋应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还是摇摇头:“你为合水做了好事,留下的粮食财物,能救许多人,蒋某相信清者自清。” 刘承宗挑着眼道:“可你也没拦住我。” “我若是庆阳知府,自会率军阻你。” 蒋应昌朝县城抬起下巴:“合水小县,无兵无粮,全县死光也挡不住你,我身受皇恩为一地父母,能污些名声保一方平安,已是能力所极。” 刘承宗点点头:“行吧。” 说完他就转头走,走出两步又转身道:“蒋知县,世事难料,刘承宗只有一个,天下的贼却有许多,没准下次我再听见你名字。” “不是被朝廷夺官下狱,就是与城池共存亡了,进城带家眷跟我走吧,保你们衣食无忧。” 蒋应昌楞了一下,随后顿了片刻,无声抱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城破我死,死得其所。” 刘承宗已经翻到红旗背上,他再次颔首,说之前就想到这种结果了,开口也不过是抱着例行公事的想法,便道:“人各有志,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总督正用抚策,你若有意,我可代为传话。”蒋应昌道:“以你兵马上表归附,将军仍不失一世富贵。” 一世富贵容易,可谁又说得准一世有多长呢? 何况朝廷的作为就是在教他,打得越好、降得越晚,好处越多嘛。 如今他的价钱基本上就在参将这块,若再歼灭俩总兵,大概就能升官到副总兵了,使使钱,总兵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不就是自己找罪受么,现在没兵粮他能从别人身上想办法,降了没兵粮士兵的怨气不就都积到他身上了。 富贵两天让人宰了,也算一世富贵,找谁说理去。 将军不失一世富贵是不行的,至少也得仍不失土司之位,永镇斯土,才能让刘狮子考虑考虑。 刘承宗笑笑,勒住缰绳:“好意心领,可一世富贵恐怕不够,走了。” 说罢,他从腰间丢出个东西,拨转马头,那些游曳左右的马兵也随即牵驴骡向西驰骋,留下遍地满载粮货的车驾。 蒋应昌接住自己的官印,他脑子想不到土司的位置上去,就觉得这小伙子思想很危险啊,一世富贵不够,你想干嘛? 死了打算住太庙呢? 马队踏过荒芜田地的背影远去,蒋应昌长长松了口气,揉了揉肿起的眼袋,很久没有熬过夜了。 把官印系回腰间,他转过头,初升的阳光照在脸上,彻夜未眠让他非常虚弱,迎着日光倍感眩晕。 但合水县城还在。 吊桥落下,大股县民奔涌而出,妻儿跑在最前,一向贤惠羞怯的妇人猛地扑在身上,面目憔悴梨花带雨。 蒋应昌只报以憨笑:“夫人,回,回家再抱,这么多人瞧着呢。” 待妇人含羞退开,知县抱起五岁的儿子笑问几句,随即被人群里的生员们围在中间。 人们七嘴八舌地问:“先生,那贼兵没伤了你吧?” 蒋应昌无声笑了好一阵,才松了口气道:“毫发无损。” “刚刚先生与那贼兵说了些什么?” “那不是贼兵,是延安府巨寇刘承宗。”蒋应昌的脸上既有人小力微的无奈、又有劫后余生的骄傲,最后洒然笑道:“劝了劝,他不投降。” 说罢,他没等众人笑完和奉承,便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扬臂指向城外车辆,点了个县学生道:“快,召集民夫将钱粮运入城内官库,封闭城门清点此次县中损失。” 众人对那些钱粮好奇的很,几个县学生员去召集百姓,仍有人聚在一旁好奇问道:“大人,贼兵怎会留下钱粮?” “本官要来的呗,我说小县尤为穷困,就是抢了钱粮也不能让他们都带走,他们还不错,都是缺饷乱兵,良心尚存,真给县里留了点。” 百姓们欢天喜地把蒋知县接进城内,临走到城门洞,蒋应昌看前面尸首摆了一地,又回过头望向早已走远的西城外。 回到县衙,生员们还在衙门外清点,此次蒋知县深入敌中要来的钱粮,蒋应昌已接连下达数条命令。 他对县中尚存九名生员予以任命,六人轮换协守城门,余下三人组织百姓修整守城器械与兵器。 “刘承宗不会是最后一个进庆阳的,合水城的运气也不会一直这么好,招兵备战,往后的贼子还多呢。” 钱粮很快统计出来。 刘承宗给他留下的东西绝对不少,一百多辆车往返拉了两趟才都运回城内。 粮食五谷有一千四百余石,有陈粮、有腐粮也有生了虫子的粮食,就是没有干干净净谷物气息浓郁的新粮。 财货的价值不好估计,因为金银皮具与织物香料全没有,就连铜钱也没有。 全是不易出手扔了可惜的东西两洋奇货、玉器、瓷器、名贵纸张、酒壶装饰、名木家具等物。 蒋应昌昨夜就知道刘承宗会留下什么,因此听生员来报并不差异,只是挥挥手道:“写告示吧,不单贴在城里,城外各里也要贴到,卖了,全部以市价七成卖掉,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粮买。” “实在卖不掉,就暂存官库,啥时候卖掉啥时候算。” 他算过,这些东西看着零零散散,实际上若能都按市价卖掉,至少能卖上万两银子。 比他这个县十年上税都多。 单就那两张千工拔步床,没千两银子卖出去就亏了。 只不过如今县里未必有人买得起,七成市价也买得起。 蒋应昌觉得刘承宗的兵是真识货,那些兵抢劫是确实有一套,非常有组织,不乱拆、不放火、不打砸,单为搬这两张床先后拆了五堵墙。 费那么大功夫,最后给他留下了。 蒋应昌下达最重要的命令,是招募饥民,从饥民中遴选民壮,组建一支民壮部队。 这一夜的经历,对他触动很大。 谈不上虎口脱险,却足够劫后余生,何况刘承宗的狮子营节制精明。 整个抢劫过程,刘承宗扒了他的官袍,给他换上布衣跟着带去,让他从头至尾看了个净。 三家大户豪绅宗亲贵戚与贪官污吏的财富更是令他触目惊心。 他在合水做了两年的父母官,就从来没想到过能这个县城里居然有那么多财富。 拔步床、西洋钟、数以百匹计的绫罗绸缎,甚至还抢出官服面料表里十几匹。 很多东西蒋应昌这土老帽这辈子都没见过,一宿给他开了眼,简直是一场大冒险。 快把他吓死了,这吃土的老百姓能不造反么? 袁员外在院子地下挖了七八个粮窖,那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旧粮未尽装新粮,下头的粮食全烂了。 但袁员外修窖时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人家在地窖底下整整齐齐码了一尺厚的嘉靖通宝,烂了流水就全透过钱眼渗到地下,不会污了粮食。 蒋应昌从前单知道开赌场的钱多,没想到开赌场的已经钱多到不把钱当钱。 还有那个袁三闷,趁昨日县中大乱,带帮闲抢了两家大户,杀人洗劫,夜里带来四个帮闲、抢了个妇人,从城北夜缒出城。 差点就让他跑了。 被狮子营留在外面的马兵捉住,身上一两银子都没有,一个人卷了八斤金条。 蒋应昌这辈子算上在庆阳府城逛首饰店,加一块都没见过那么多金子,换成白银就是一千五百两。 那些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抢的那家人。 那位老爷活了四十多岁,没做过啥坏事,既不兼并田地、也不购置铺面、还不开设赌场,这辈子就吃喝玩乐。 没干过什么坏事,县里修桥补路,总是十两二十两往外捐。 这钱数目不小,是非常乐善好施的人。 蒋应昌一直知道那位老爷家里有些钱财,为人大方,也知道钱是怎么来的。 那位老爷有个叔叔是宦官,朝廷派税监时跟去西安府指哪儿拆哪儿、指哪儿占哪儿,所以后来全家人这几十年都过得很舒服。 但蒋应昌从来不知道,这么有钱。 他治下不仅仅这一座周三里的小城,他治下方圆百余里,百余里的百姓在逃难、在乞活、在啃树皮、在饿死。 都这样了,百姓能不造反么? 蒋应昌坐在县衙里,把先前给杨鹤写了一半的信件揉成纸团扔到一边,重新磨墨,提笔写信。 他依然要让杨鹤向合水县调兵,依然要提醒防备延安府躲避关宁军而向西迁徙的贼寇,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杨鹤知道这些事情,写一封长长的信。 知道刘承宗的部队是什么东西。 知道那些富有之人财富之巨,知道穷苦之人贫穷至极,不是简简单单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不论如何,从此刻起,蒋应昌知道,自己是合水县大权在握的真知县了。 他也知道,这一次,没有掣肘没有阻拦,合水百姓贫苦饥饿家破人亡,切肤之痛俱在其肩……再没有推卸责任的半步余地。 第二百章 胁从 七月二十一日。 刘承宗离开合水县的第四天夜里。 蒋应昌在合水县收到消息,狮子营兵指庆阳府城。 庆阳卫旗军三百于左岗设伏,震慑于狮子营军势,其兵不战自溃,避入荒山,指挥使郭自宁自刎谢罪。 刘承宗传檄安民,次日清晨率麾下将领随父兄登庆城东山,祭拜周祖不窋陵,而后拔营南下宁州。 与此同时,先锋游击杨彦昌率五百虎贲,自井陉进入山西平定州,已取得首战胜利。 败在他手下的贼首叫翻山鹞,山西的积年老匪,聚集了上千人活动于太行山一带。 被杨彦昌突然袭击,摧枯拉朽般地击败。 有时人的自信非常重要,在京畿见识了收复永平四城与东虏的惨烈战争,再回过头进山西,和翻山鹞这种打了三年抢劫烂仗的贼首过招,杨彦昌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 五百对两千。 兵分五哨压上去,四方合撞,阵动长驱,追亡逐北。 赢得简简单单漂漂亮亮。 杀了八十多,俘虏四百多人,手下将近一人逮一个。 战场边缘,杨彦昌放了马匹,坐在山边石头上歇息,满眼忧虑不知前途,感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终于结束了被叛军头目派去勤王的其妙旅途。 刘狮子交给他的使命完成得很拉挎,二百匹战马算是肉包子打狗,赔得当裤子。 但对他自己,收获很大。 受兵部委任都指挥佥事,发下绯色官袍、老虎补子。 仍然是正三品,以武勋上轻车都尉升授昭毅将军散阶,差遣镇戍延安府参将。 他觉得这次回延安府,得想办法找找族谱。 自己大约已经是族中二百年来官位最高之人,光宗耀祖了。 但比官位更重要的是经历。 过去在延安卫,眼看军户饿得卖妻鬻子求活而不得,他觉得没什么。 军户早就完蛋了,至多旱灾让完蛋的规模大了一点儿,扩大到延安卫罢了。 可从陕北到京畿、从地方到京师。 他发现陕北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旱灾的问题、不是个人贫富的问题,而是整个天下出了问题。 旱灾只是让陕北变成最薄弱的一块土地,被压力压垮。 天下肯定出了大问题,具体是啥问题,他说不清。 只知道如果天下没出大问题,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去年还是个没实缺的试百户,今年就是三品都指挥佥事了。 “将军,都问出来了,翻山鹞是个老贼。” 老兵按刀走来。 老兵名叫刘向善,其实只是岁数大点,参军不过年余。 按辈分是刘承宗的叔叔,最早在族学读过几年书,后来在刘向禹那受过机兵训练。 早前以延安卫总旗身份带三个儿子赴京勤王,收服永平四城的战斗中两个儿子先后亡于阵中。 一个在滦州城下中了降兵炮子,另一个在夜晚阻击逃兵时被鞑子兵近弓打脸。 换来两个鞑子与三个降兵首级,如今刘向善是延安营把总、儿子刘承光是延安营百总。 刘向善道:“这人最早是剪径毛贼,发迹于天启七年,那年大同的镇守太监张守成革了阳和标兵草料钱,标兵哗变,让他收了几个战兵,后来在大同太原之间流窜。” 说着,刘向善指向跪了满地的俘虏道:“这贼子是聪明人,见势不妙带队跑了,俘虏多为被夹裹的山民百姓。” 就算刘向善不说,杨彦昌也能猜得出来,这些俘虏几乎没有装备,人手不过猎弓、朴刀、短矛,四百多人连个腰刀铠甲都找不到,根本谈不上是叛军。 “都是些苦命人,那叔叔就把他们放了吧。” 杨彦昌一向对刘向善很尊敬,其实他对部下都很尊敬。 那刘家二虎一个赛着一个凶,他可不敢占便宜。 “不能放啊将军,你忘了,曹将军说了,战利全部要向他报告。” 得了刘向善提醒,杨彦昌道:“对对对,那就派人报给曹将军吧。” 杨彦昌心很乱,心思就没在这些事上。 眼看刘向善点头应下要去传令,又被他叫住:“这事让别人去吧,我有事要跟叔叔说。” 刘向善看他忧心忡忡的模样,点点头把传令使命交给别人,让刘家子弟在周围三十步拉出警戒,上前问道:“咋了?” 杨彦昌环顾左右,小声道:“已经进山西了,以后咋办?” “曹文诏就在后头,给朝廷平叛呗。”刘向善看了他一眼:“还能咋办?” 杨彦昌发现刘向善没懂,他摇头啧出一声:“平叛不是问题,像今天这样的仗,打多少次都行,杜文焕让曹文诏打穿山西去府谷讨王嘉胤,你真想和王嘉胤打?” 真能打过,那打谁都不是问题,问题王嘉胤是杜文焕都觉得棘手的大贼。 “何况讨了王嘉胤,没人跟延安携手,你真打算带兵去讨你哥跟侄子?” 杨彦昌这话说得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紧盯着刘向善的脸。 刘向善面无表情:“这得看将军怎么想,将军怎么下令,我们这些部下就怎么做。” 一番互相试探,没探出个结果。 杨彦昌咽下口水,他只能确定刘向善说的是实话。 但不能确定刘向善是什么意思。 这支出身于延安卫自动运行的部队,在勤王返回的途中,因关宁军的加入,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怎么下令,部下就怎么做。 究竟是他下令,部下依令执行; 还是他下令打刘承宗,部下把他弄死; 或者他下令不打刘承宗,部下把他弄死? 杨彦昌现在连自己,站在高官厚禄前的内心倾向都搞不清。 更别说刘家这帮掌握实际兵权的平民百姓成了将领,心里又会怎么想了。 他最怕的不是曹文诏、不是王嘉胤、不是刘承宗。 而是刘向善这帮在军中的刘家人。 “向善叔,不管别人,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杨彦昌急切道:“怎么想怎么做,我一定要和你商量着来。” 刘向善轻轻点头,面目有哀伤之色,道:“曹文诏得活着,我要回延安。” 杨彦昌附和道:“是,弟兄们总要入土为安。” 他说的是延安卫进京勤王中阵亡二十七、及一名病死的军士,二十八具尸首都用棺材装了,由王自用的人带在后面。 如今的正常道路,不论穿越山西入陕,还是走长城送至榆林,都走不通了,尸首无法提前运回家。 永和关那条路,山西遍地是贼;长城那条路,则被王嘉胤变成战场。 虽说哪怕是贼也没人抢棺材,可棺材是需要车马拉的。 而现在,刘向善的意思很明显,没有曹文诏这支关宁军,单凭他们,没有办法平安无事的返回延安。 除非揭下官军面具。 杨彦昌问道:“回延安府之后呢?” 其实他就想问两个事,怎么对付王嘉胤、怎么对付刘承宗。 对付不是打的意思,而是如何使他们这支部队的利益最大化,和这俩人硬碰硬,不要说利益了,弄不好他们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刘向善也不知道,他叹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事也要看王自用,跟着曹文诏四面讨贼,我就剩承光一个儿子,迟早我们都要死。” “我也觉得必须要摆脱他。” 杨彦昌用词非常准确,他不想让曹文诏死,只希望自己能脱离曹文诏节制。 陕北如今没几个参将,曹文诏死了朝廷少不得要调他四面跑。 杨彦昌可能是整个大明最不想立功的武将。 他对如今的官位非常满意,满脑子都幻想着回到延安府,他在明面上安定延安府的军事,刘承宗在背地里控制延安府的一切。 刘承宗想去庆阳就去庆阳、想去山西就去山西、想去关中就去关中,每次满载而归,回来就打一仗,从庆阳打进山西、从山西打进庆阳。 俩人可以打一辈子,直到地老天荒,多好啊。 但具体如何摆脱曹文诏,杨彦昌不知道,他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想办法把他们弄死。” 嚯! 刘向善为之侧目,你杨将军还有这狠辣劲头呢? 感受到他的目光,杨彦昌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就一次机会,还是要谨慎为上,要么不做,做就得干净……来了。” 来的是曹变蛟,曹文诏的侄子,比刘承宗大两岁,年轻有为,跟着叔叔打东虏,已经积累军功升至游击将军了。 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队辽兵,都神态轻松地拿着绳子,听命将俘虏都绑了起来,每个人都笑嘻嘻的,看上去军纪不太好。 倒是曹变蛟表情严肃,行进之间身体立得板正,昂首阔步走来。 杨彦昌迎上去,曹变蛟先拜倒行礼,起身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俘虏们,才对杨彦昌道:“杨将军,副帅有令,将俘虏尽数斩杀暴尸荒野,不必收拾继续前驱。” 说罢,曹变蛟双手递出加盖印信的命令道:“这是军令。” “尽,尽数斩杀?” 杨彦昌接过军令难以置信地看完,转头望向刘向善,边说边转向曹变蛟:“刘把总,是不是传信的人没说清楚,这些人只是胁从山民……” 曹变蛟拱手道:“杨将军,刘将军派人传信没有说错,但军令如此,还请执行,将俘虏尽数斩杀暴尸。” 杨彦昌吞咽口水,眼神在曹变蛟刘向善二人脸上巡回。 他没见过这样的事,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甚至自陕北兵变民变起事,他都没听说过哪个将领在击败贼兵后,把胁从百姓全杀掉的。 甚至连贼击败了官军,也没有把不愿反叛的官军全杀掉的。 在山陕之间,在这片土地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里每个人从军从贼都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他们不得不相互厮杀,但当厮杀结束,即使官军对贼人,除了首领,其他人能招降的招降,不能招降的就放掉。 尽管地方百姓不喜欢,地方上的官员却也都会给他们安置田土。 朝廷赈灾不利、欠饷多年,每个人都于心有愧。 杨彦昌脸上皮肤有些麻木,只好用笑容来缓解尴尬:“他们和曹帅、和小曹将军也是同乡,说起来你们都是山西……”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曹变蛟一板一眼地拱手打断“杨将军,我们是军,他们是贼,军贼之间,岂容同乡之谊?” 杨彦昌看着不远处被笑嘻嘻的辽兵绑起来的俘虏,他脑子已经乱了,根本没法思考劝说曹变蛟对军令无济于事,还是尽力劝阻道:“他们只是山民,小曹将军看他们的样子难道看不出来?” “缴获连一件铠甲都没有,七十多张弓,就没有一张弓力过五十斤。” 曹变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军令如山,杨将军要抗命?” 杨彦昌是个被现实锤得挺怂的人。 习惯了陪笑脸,给叛军、给友军、给部下,一年多以来,身边没有能让他挺直了脊梁说话的人。 哪个都惹不起。 但哪怕他受制于人,那些人也都会给他面子。 唯独这次,曹变蛟柴米不进,他心里火气很大。 杨彦昌脸上笑容渐冷,几乎咬牙切齿,道:“抗命?这他妈的是什么乱命,草菅人命!” “老子是延安参将,又不是他妈的延绥参将,要杀你杀,你去杀!” 曹变蛟没说话,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是目光定定看着他。 杨彦昌骂完就后悔了。 这曹变蛟长得跟他叔叔特别像,体格都壮得像牛犊子一样。 他寻思这家伙要发起疯来,他恐怕就是个做刀下之鬼的材料。 但曹变蛟没拔刀,只是看了他片刻,将目光移开,看向押解俘虏的地方,等俘虏都被捆绑好,才转头过来拱起手,点点头语气平静。 “卑职领命。” 说罢,曹变蛟抬手朝那边挥下。 先前还懒散谈笑的辽兵转眼换了模样,四十多人训练有素地四面散开,自俘虏群外围站队立定,随队长一声号令,个个拔刀向俘虏群砍去。 一时间血流遍地,哀嚎遍野。 延安营的士兵都看傻了。 “杨将军,你今日解散胁从,就是告诉所有人从贼无罪,明日贼首稍胁,他们仍从,我等报效君王无惧苦劳,可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完成陛下嘱托。” 在告饶哭喊的背景音里,曹变蛟看向杨彦昌的表情复杂,眼中既有怜悯,也有羡慕。 他说:“将军可知在关外,多少辽民汉兵胁从东虏,反过头来杀汉人?十余年来,父子相残、叔侄相杀,多少人死在同族刀下,汉人剃头就是东虏再无回头路,难道我们还能等东虏的头发长出来?” “胁从……也该死!” 第二百零一章 极端 刘承宗踏上安化塬。 在庆阳府以南,有天下黄土最大的一块塬面。 从北向南最长二百二十里,东西最宽达到百里,东西在马莲河、蒲河之间,南面则以泾河为界,横跨庆阳府与宁州一带。 杨鼎瑞在来了的路上,给刘狮子讲了很多关于宁州的事。 说这里地势平坦,曾是周朝开创基业的地方,号称陇东粮仓。 过了驿马关再往南走,策马立于山上放眼望去,平坦大塬看得人不胜欢喜。 但行进其间,却并非如此。 大块相连的荒地生出野草,山间梯田甚至生木成林,看不到半点粮仓影子,反倒让刘承宗觉得这里打过什么大仗。 所遇村里,尽为废墟,只有矗立的堡垒周围,才有一望无际的熟田。 “这怎么回事啊。”刘承宗打马行进在尺高的荒草堆里,甩着马鞭问道:“人呢?” 旱灾荒了地很正常,可不应该荒成这个德行,就连靠水的地方田地都荒了,还有些地方分明是收割过后的熟田,却也没有人的踪迹。 除了那些堡子,就好像进了无人区。 小钻风倒是高兴了,撒开长腿在野地里乱跑,高兴得直打滚儿。 眉把总就不一样,自有军官气度,坐在红旗屁股上,爪按长弓昂着脑袋环顾左右,俨然领导视察。 宁州土寇胡三柞在前持柴刀劈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回过头喘两口气笑道:“大帅,宁州有人,只是都跑到山上避税,挖个地洞苟活,等夏税完粮,他们就冒出来了。” 刘承宗干脆也翻身下马,撒了缰绳往前走,红旗在其后亦步亦趋。 他问道:“这儿为啥会变成这样?” 陕北的荒山秃岭,刘承宗见得多了。 平坦土地在这是稀缺环境,就黑龙山刘家峁那地方,一小块平地,老百姓也要给它种上粮。 可在这儿? 上万个刘家峁那么大的土地连成一片。 这么好的地都扔在这,没人种,刘狮子还以为出国了呢,这是中国农民能干出来的事儿? “哎呀,咋变成这样呢,大帅,这可说来话长。” 胡三柞从来没跟刘承宗说过这么多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朝廷有仨地方重税,苏松、江西、宁州,分别是张士诚、陈友谅、李思齐。” “最初在洪武年,比之庆州四邑,宁州赋税高一倍;宁州的粮要供给宁夏等地一八仓,百姓供不起,官员就说交银,别的地方一石粮能卖八钱银。” 胡三柞抬手道:“宁州小米便宜,一石粮只能卖四钱,结果纳的更多了。” “万历爷加赋,合水、安化等地一亩加四厘三毫,宁州不知道为啥被加了七厘四毫,反正越加税,种地的人就越少。” 胡三柞说着乐了,俩手一摊道:“再往后加税就没用了,爱加多少加多少,以前宁州不到两万人,有一百多万亩地,如今我估摸也就二十万亩?” 眼看到了饭点儿,目力之内不见炊烟,刘承宗失去了交谈的欲望,点头道:“找个地方歇着吧。” 他实在没想到,在自己计划中非常重要的宁州,居然会是这般模样。 多好的地方啊,硬被收税收废了。 越收不上税、越要加税、越加税越没人种地,珍贵良田全部成了荒地。 当然夜晚,他们宿于董志镇的塬上,周围肥沃土地野草生得茂盛极了,荒凉的啥也没有,只有一南一北两座堡子,孤零零立在塬上。 可怜巴巴。 狮子营的军兵四出,在塘兵率领下携带书办,于方圆百里测绘地形、道路,为今后做准备。 这块本应肥沃繁荣却极为荒凉的地带,是刘承宗心目中最好的预设战场。 黄昏已过,营地中军帅帐里点起油灯。 虎皮地毯上铺着舆图,刘承宗一手端油灯照亮,一手拿烧饼在舆图上沿泾河向西抚过。 他的手最终停在宁州最南端,标注宜禄马驿的位置。 宜禄马驿本身无足轻重,但由那向南,是西安府最西北的邠州长武县;向西,则进入泾河河谷。 河谷最西端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韩藩驻地,平凉府城。 看着那个地方,他转头朝帐外喊道:“找个关中兵来!” 要威胁平凉府城,势必要进入泾河河谷,那么在宜禄马驿必须分兵设守,堵住关中可能北上的援军。 另一方面固原的三边总制府,也未必会对他的进兵无动于衷。 他要尽量确定关中可调动的兵力,再决定留人驻守宜禄马驿甚至长武县,以扫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西进的曹文诏。 狮子营的关中兵跟着魏迁儿去勘探地形了,不过没等到关中兵的刘承宗,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高迎恩。 “高兄怎么来了?” 高迎恩跑得人困马乏,看见刘承宗就像见着亲人了,大诉苦水:“刘大帅,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差点就死路上了。” “死在路上?”刘承宗心中诧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这一路应该挺安全啊!” “别提了,我还以为你把合水县攻破了,我还去吃了碗粥,才发现那是人家知县设的粥厂,差点把我捉了。” 高迎恩摆摆手,他倒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在营帐地下:“有吃的没?” 他在路上正赶上合水知县蒋应昌招募民壮,到处是饥民。 高迎恩还以为那是狮子营攻破城池后给百姓开仓放粮,就欠呼呼的跑去喝了碗粥,结果等县里生员开始登记,他才察觉出不对,赶紧拔腿就跑。 刘承宗抬手指指旁边小木筐道:“新打的烧饼,你自己拿着吃……出什么事了?” “没出啥大事,你在鱼河堡的朋友,还在往延长县送消息,我哥怕你不知道,就赶紧差我把消息给你送来,关宁军进山西了。” 刘承宗原本神态还很轻松,闻言神情凛然,也在虎皮上坐下,肃容问道:“多少兵力?” 高迎恩道:“总兵力五千上下,听说入山西三战三捷,三场战斗全被俘的饥民流贼全被杀个干净。” “全杀了?” 刘承宗骂道:“哪个疯子带的兵?” 高迎恩脸色古怪,原本都打算伸手去木筐里拿烧饼了,手伸到一半,听了这句又收回去:“先锋官,是延安参将杨彦昌。” 我去你妈的。 刘承宗断然摆手道:“不可能!杨彦昌带兵怎么可能赶尽杀绝呢,主将是谁?” 闯字旅早就有人说杨彦昌是刘承宗人,高迎恩对此有所耳闻,但心中不能确定。 人家都已经是参将了,怎么会是刘承宗的人呢? 但这会看刘承宗的反应,高迎恩心中了然。 他接着说道:“杨彦昌只有兵力五百,后面的运粮官是游击将军王自用,领兵一千五,这俩都是延安卫出身的将领。” 刘狮子没说话,只是摊开双手在面前,心中倍感无语。 哪个大聪明选的将? 有这首尾兵将打底,刘承宗对主将是谁已经兴趣不大了,明显是个虽关岳束手的阵容。 “主将名叫曹文诏,是个在辽东从军的山西人,早前是游击将军,如今升任延绥西路副总兵,从前没听说过这人,但挺狠。” 刘承宗摇摇头,这不是狠不狠的事,就是个疯子。 杀人谁不会,这年头四处打仗,别说当兵的做贼的,就是读书的都会杀人。 一场战斗下来,杀红眼了,愤怒之下把俘虏全干掉,很正常。 战争是生死之事,站在战场上就该知道自己会死。 在这个时代一点都不出格。 但三场战斗全这样,就没有情绪原因了。 是他就想这么干。 没有好处,除了逼着农民军完成混口饭吃到阶级敌人的转变,还能带来啥? “那是个站在崇祯身边给大明续命的,也算个解决办法,反正他既对付不了旱灾,也对付不了藩王,弄死你个聚众饥民盗匪还不行吗?” 刘承宗嘲讽一声,对高迎恩道:“陕西闹旱就把造反的陕西人杀光,山西跟着闹就把造反的山西人杀光,不一样咯。” “跟这帮王八蛋比起来,陕西的兵将就是混口饭吃。” 刘承宗的笑容很冷:“有这么个东西,对我们不是坏事,以前都是首领知道,被朝廷逮住一定死,但贼卒子们没事;以后贼卒子也知道,打输了就死,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了。” 高迎恩深有同感,点头道:“我哥也这么觉得,让人把这事告诉闯字旅所有人,现在三个营的模样都不一样了。” “回去跟高师傅说,先锋和运粮不算,那三千关宁,有机会就全部弄死,一个都不留……杀人谁不会啊?” 刘承宗道:“这不是各为其主的事了。” 高迎恩深吸口气,脸上表情发苦:“我们也把他们都杀了?” “不然你怎么办呢,放了,让他们再去杀人?二者相争,极端的赢。” 刘承宗摊手道:“他极端起来了,你还怀柔,吃亏的就是你,我们没朝廷大,想赢只能比他更极端。” “行吧,我会把这话跟我哥说的。” 高迎恩终于拿起他想拿很久的烧饼,边吃边道:“对了,鱼河堡的人说,你兵进庆阳府让陕西三边震动,总督杨鹤担心庆阳府失陷,带兵往宁州来了。” “啊?” 刘承宗一愣,他是真没想到杨鹤会自己跑宁州来:“他带来多少兵?” “三百。”高迎恩抬起三根手指道:“不过可能还会从关中调兵。” 事情跟刘承宗想的不一样了。 三边总督带三百人跑到宁州来,这不羊入虎口吗? 但问题出在刘承宗不想俘虏他,更不想杀他。 这么一个比较温和的三边总督,基本上没在剿贼一事上起到多少作用的总督,刘承宗很喜欢。 就跟韩王府一样,刘承宗的打算只是围困韩王府,目的不在把韩王拉出来宰了,而在于吸引曹文诏过来。 你个三边总督万金之躯跑过来,送上门给俘虏就很烦。 “曹文诏现在在哪儿呢?” “他刚刚启程正在往宁……哦,大帅说的是曹文诏啊。”高迎恩说半截才反应过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还没到王嘉胤那呢。” 刘承宗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又跟高迎恩聊了几句狮子湾的事,等他吃完饭,送出中军帐,这才自己盘腿坐在虎皮毯子上思索起来。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打杨鹤。 最理想的情况,是在庆阳府收拾掉曹文诏,他的最终目的是转移到陇西,在那建立根据地甚至政权。 这个时候收拾掉杨鹤,把朝廷所有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对达成目的起不到任何帮助。 恰恰相反,还会创造很大阻力。 当晚,刘承宗找到杨耀,问道:“这离固原有多远?” “四百里吧,山路不太好走,大帅咋了?” “杨鹤应该正在来宁州的路上,曹文诏还在山西,我想,是不是可以跳进固原,把那边打了。” 杨耀没明白这中间的联系,只是就事论事道:“山路不好走,从镇原到固原要穿过六盘山,不过平凉也不好走,往北要过萧关。” “倒是从平凉府往西还挺好走的,过六盘山就进陇西了。” 哪儿都不好走,刘承宗摇摇头,对现状很苦恼。 他觉得自己要做两手准备,能完全理想化的击败曹文诏跃进陇西自然最好。 如果一定要节外生枝,那便虱子多了不咬,顺手攻陷韩藩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还是先看曹文诏在哪儿吧。 刘承宗又去把魏迁儿寻来,让他派个亲信跟高迎恩一块回去:“去塞门千户所,找到任千户,延安卫他说了算。” 魏迁儿点头:“找到任千户之后呢?” “让他安排,从延安卫挑个信得过的人,看看家里有什么事能当作借口,进山西找到杨将军,打听接下来的进军路线,知晓具体位置,立刻报回来。” 魏迁儿领命之后,刘承宗叮嘱道:“一定要让人告诉任权儿,借口必须找好,千万不能让曹文诏怀疑杨彦昌……我记得他家那俩婆姨去年怀了娃娃,看看起名没有,杨将军该给娃娃起名了。” - 注: 宁州田亩、人口、重税,参考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宁县志》 第二百零二章 杨鹤 鄜州朝向关中的官道上,陕西巡抚练国事很烦。 他是名臣之后,永乐朝建文帝的重臣练子宁第八世孙。 当年他的祖先痛骂登基后的朱棣,被割去舌头,朱棣说:我想做周公辅佐成王。 练子宁把手伸进嘴里,蘸血写道:成王安在? 朱棣大怒,将练子宁碎尸,杀尽其家一百五十一口,流放姻亲三百七十一口,家乡四百八十户被杀绝,仅有一名幼孙侥幸存活。 就在半个月前,练国事察觉到延安府贼势大衰,诸多贼人都不知去向何方,内心尤感振奋。 三个最桀骜凶悍的贼人,王嘉胤被围府谷,闯王尚在山西,刘承宗不知去向何方。 如今留在延安府各地的都是些小喽啰。 练国事意识到,战机稍纵即逝,反攻的时候到了! 当即调遣驻守庆阳的灵州参将张全昌进入耀州,伙同耀州参将赵大胤,亲率二将一同向北进军,意图收复久为贼患的延安府。 如今陕西最棘手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没有大将。 能拿出手的将领,不是被击败、就是杜文焕那种明哲保身之辈,启用的将领都不过自基层升上来,既没有统率大部队的经验、也没有统率大部队的兵力。 二是朝廷不举国力赈灾。 练国事进士出身做的御史,监察官员和主政官员不同,前者发现问题,后者解决问题。 他没办法缺少什么要什么,只能用手上现有的东西去解决问题。 只能点起两个参将,各率五百人马,进了鄜州。 他的第一个敌人,是个叫独行狼的首领,率领两千多人活动在洛川一带的山地。 灵州参将张全昌率五百战士连战三个昼夜,斩首三百余,解散俘虏一千二百多人,安置于宜君一带。 情况可谓大好,只待进军延安腹地,扫清贼寇还宇内平静,。 就在这时,西安府传来消息,延安巨寇刘承宗进了庆阳,三边总督杨鹤去了宁州。 练国事吓得魂儿都没了,赶忙率军自鄜州撤入西安府,再转兵向邠州进发,同时写信劝说杨鹤,让他赶紧离开宁州。 不会打仗还没有将领,跟着添什么乱! 不过杨鹤比他想象中聪明得多。 陕西是个非常乱套的局面,不论三边还是陕西地方,面临的情况都一样,要将没将、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要钱没钱。 这时候怎么平乱呢? 平不了,打是打不过,把武官们都累死也打不完,只能招安。 一个人有一个阶段的历史使命,也许今后朝廷反应过来了可以发兵剿贼,但是在杨鹤所处的这段时间,他除了招安什么事都做不了。 而且进庆阳的不是别人,是刘承宗。 杨鹤招抚了几个贼首,对陕西群寇有所了解,他一直很怵这个人,不敢再发兵打刘狮子了。 越打官军越少,刘狮子的人越多,明明是派去剿贼的兵,剿着剿着都成了贼。 偏偏刘狮子进庆阳,是攻他必救。 杨鹤在固原估摸着,刘狮子进庆阳应该是想打平凉,韩王府是离他最近也是最好打的藩国。 杨鹤盘算来盘算去,死局。 他派弱兵去打刘狮子,弱兵挡不住;派强兵去打刘狮子,再给刘狮子送一拨边兵。 不论如何他都有罪。 杨鹤这半年就没睡过舒服觉,天天夜里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快到头了。 派兵去讨刘狮子无疑是给这过程加个速。 可他也不能放着庆阳府不管。 最后杨鹤放弃了,他琢磨出个办法,把这种艰难衡量得失扔给别人——他这三边总督不就是别人必救么? 我不派兵,我自己去,你们要不想丢官遭罪,就赶紧来救我。 抱着这种念头,杨鹤率三百总督标兵,一路马不停蹄,经平凉进庆阳,进驻宁州官署。 差点把宁州知州周日强吓得尿出来。 周日强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自从合水县被点着了,他一天能给周围府州县写八封求援信,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各地给宁州派遣援军。 依靠宁州自己的力量,哪怕这是座三面环河背靠大山的坚城,也不可能守得住。 汇集三班衙役与襄乐巡检司,城里一共有守军一百二十六人。 就这一百二十六,还要算是周日强和他俩儿子,平均一个守八个城垛,怎么可能守得住? 几个日夜,周日强内心都在死守州城与弃城逃跑之间举棋不定。 现在定了。 三边总督杨鹤移驻宁州,他跑不了了。 日落斜阳,烧红半边天。 宁州知州周日强穿着绣白鹇补子的青色官袍,脊背微微佝偻,揣手站在城门楼上,眉眼皱成个囧字,看小儿子与老仆骑马南去的背影,疲惫地叹了口气。 像个发愁的老农。 长子在身边道:“大,回去吧,总督军门还在衙门等着呢。” “做官可真难啊,你还想做官呢,给朝廷做官容易吗?” 周日强苦恼地摇摇头,对长子道:“这次若能活着,你就回保定去,读书画画,干嘛都行,不要再科举了。” 他是保定府蠡县人,在山东、河南做过知县,都干得不错,万万没想到升任知州到了宁州。 初初上任,他就知道这辈子仕途也就到这儿了。 他在山东利津当知县,一个县两万多人,教育百姓勤种庄稼、努力捕鱼,甚至还能用学识帮渔民改造渔船。 他在河南当知县,一个县四万多人,良田一眼望不到边,最大的问题是富户藏匿百姓以及偶有抗税行为。 等轮到他在宁州当知州,官位是升了,可这片土地上没什么他能干的事。 黄册上一万七千多人,收税时候只能找到一千三百多人。 往年欠下的税,几乎就是大明朝自洪武延续至今的年号,年年不落,年年欠。 头顶乌纱帽,他要编户齐民给朝廷收税; 摘了乌纱帽,他也是个人,怎么看着百姓都跑到山上像老鼠一样挖地洞求活,还能长得开收税的嘴。 当官,当个屁。 这就不是人能干的事儿。 回到州衙,杨总督正坐在他那张掉漆的椅子上翻着书册,见他进来,抬手指着上面的诗道:“这是泰萌写的守宁有感?字字情真。” 那是周日强写的诗,在这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诗上写的是:瘠土山城地半荒,民逃庐废尽堪伤;官同五日贤良少,赋重十邮供应忙。书吏不知三尺法,闾阎拖欠几年粮;凭谁唤起梁公问,教我当时救苦方。 梁公说的是狄仁杰,狄仁杰曾做过宁州刺史,人家当时面临的问题是官吏腐败、水利不修。 如今他要面临的问题是朝廷重税,周日强倒是想惩办几个贪官污吏,可宁州被重税、旱灾、贼寇压垮之后,哪里还有贪官污吏的生存空间。 “牢骚之作。” 若是以前,长官看见自己的诗作,周日强会非常高兴,可如今实在提不起半点精神,道:“军门还请回固原吧,贼寇逐粮而流,宁州没有他们要的粮,不会来打宁州。” “可军门在这,就不一定了。” 杨鹤对周日强诗中无奈深有同感,尽管他们无奈的地方不同。 所谓三边总督,实际不过兵饷钱粮挪用辽镇后的替罪羊,那武之望多好的人,不就是被这些东西逼死的。 杨鹤对此同样束手无策,他问道:“不在宁州,我还能在哪呢?” 周日强没说话,在一旁垂手而立。 就听杨鹤道:“泰萌,今延庆流贼兵锋之指宁州,你觉得有什么好办法?” “回军门,若是逐食流贼,尚可以宁州穷困劝走、贿走,甚至就地安插种地,反正宁州荒地极多,可刘承宗是个叛军头目,下官并未妙计。” 周日强说得非常大胆,令杨鹤挑起眉毛,连贿赂贼人都说出来了? 他怒道:“你把他贿走,抢别处就不是抢了?” “回禀军门,下官不通军事,所熟不过稼穑,宁州兵不过百十人,那重镇雄城尚挡不住他,死下官一命能教贼首退去,自不惜身。” 周日强道:“单凭朝廷对宁民三倍征税之厚爱,恐怕做不到阖城死难,倒是会争相投贼。” 他一点儿都不怕杨鹤,再度劝道:“因此军门还是回固原吧,待贼兵攻城,城中百姓恐怕会争相投贼。” 一个不能解决问题的人,被放在必须解决问题的位置上,除了逃避再无他法。 一死了之,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 简单有效。 杨鹤却并不生气,反而揪着他刚才那句话问道:“你说逐食流贼,而刘承宗是叛军头目,什么意思?” 这还不够明显吗? 周日强理所应当道:“他用的是真名,下官遍览延庆群寇,用真名者不过数人,有些是聚众造反多行不法叫人认出,但刘承宗从延安府城劫狱起就没用过假名。” “不用假名,自然不是那种为求几顿饱饭些许钱财,再求隐姓埋名的小贼。” 杨鹤鼓掌笑道:“说得好,你真不怕一死?” 周日强心念电转,寻思我就这么一说,你真想弄死我啊? 不过话都已经说了,便梗着脖子道:“不怕,军门想叫我做什么?” “敢不敢深入贼营,效法郭令公释甲投枪,单骑退回纥大军。”杨鹤坐正了,盯着周日强的眼睛道:“把他招安了。” 这应该是个非常慷慨激昂的时刻,却不料周日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义正辞严:“下官不敢。” 杨鹤差点就没忍住骂人了,白了他一眼。 刚才说得好像爱民如子,其实就是说空话嘛。 站着说话谁不会啊。 却不料周日强没说完,他问道:“进贼营无妨,死也无妨,但下官实在想不到能拿出什么把他招安,那便是送死,下官不敢送死。” 杨鹤一听还有机会,趁热打铁问道:“难道朝廷官位还不行吗?守备到参将,都可以谈,晓之以理,与朝廷做对有什么好处?” 周日强连珠炮般问道:“还望军门告知,钱粮何来、屯地何在、安插何处、兵马散去几何?” 他一直觉得杨鹤的招抚计划就是开玩笑,给不起钱粮、又不敢给官职,安插了还不放心,怎么可能招抚成功呢? 最关键的问题是,朝廷的部队都没有把刘承宗打败过,拿什么跟人家谈,拿什么让他安心。 “兵马散至千人,军粮自陕西兵粮出,百姓安插于延庆之间,至于钱……”杨鹤看着周日强问道:“他抢了十三万两库银,还指望朝廷再给他钱?” 周日强想想也是,便问道:“若刘贼对参将官位不满,又当如何?” “那就拖延时间,陕西巡抚的援兵正在路上,克日可达,勤王军亦自京师回返,待大军毕至,将之剿灭便是。” 杨鹤说着,对周日强拱拱手:“只不过到那时候,泰萌便要思索脱身之策了。” 言外之意,谈不成弄不好,他的下场就是死得其所。 不过杨鹤也没单让周日强送死,他说:“泰萌若能助我促成此事,他是第一个归附的巨寇,我必为你在陛下面前述功,在陕西保举个四品官职,你意下如何?” 周日强脊背还是微微佝偻着,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如今是从五品,给个正四品算连升三级,但经历任职宁州,升官对他意义不大。 尤其还是在陕西给他保举个四品,意思就是啥时候贼寇再闹,这四品再给摘了。 他早就认清了现实,朝廷在陕西完蛋了,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 现在他就想回保定府,安安稳稳把后半辈子过完。 他抱拳道:“那还请军门派遣几名随从,赐信一封,若决意招安,下官今日便启程去寻刘承宗。” “好!” 杨鹤高兴极了,心想大事已成,当即提笔就书,为周日强写出一封劝降书信,信中痛陈利弊,直言刘承宗负隅顽抗断无生机之理。 周日强领了个这活儿,简直无妄之灾,在衙门后头泪别亲眷,鼓励长子好好做人,这才领着杨鹤点派给他的四名亲信,牵了八匹马,举火把出城,扎进深深的黑夜里。 第二百零三章 实官虚名 周日强的腿在发抖。 没人吓唬他,只是自己有点害怕。 宁州城里也就九百多人,可是在平坦大塬上纵横交错扎下十几座营地,里里外外全是人啊! 他太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这得有多少人,一万?还是两万? 周日强不知道,只知道运粮的车辆在荒芜田地中压出车辙,人们往返行进的脚步踩出了路。 更可怕的是兵,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知州这样的高级官员,走到哪里都满是好奇地看向他。 倒是身边带路的年轻小将看上去很是恭敬,他说他叫魏迁儿,以前是延安府的驿卒。 还笑呵呵问他:“周老爷贪下面人工钱么?” 周日强心想,以前在山东,他经常把县衙六房发的纸拿回家里写诗用,这好像也算贪吧?但在宁州没有了。 他摇摇头。 魏迁儿显得很高兴,美滋滋地扬起下巴,抬手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子,对他竖起大拇指:“我之前的驿丞就贪我们钱,叫我杀了。” 周日强吞咽口水,比魏迁儿平淡话语更可怕的,是他抬起大拇指的左手。 上面清清楚楚刺着反明二字。 周日强不敢说话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究竟从杨鹤那领了个啥差遣? 魏迁儿并没有注意到周老爷惊悚的眼神,他谨记大元帅给他的命令,让知州好好看看自家部队,也好将来回去给杨鹤传播恐惧。 他指着远处一座营地道:“周老爷看那座营,那个营的军纪就不行,是庆阳本地土贼的营地,乱糟糟的,连个旗号都没有。” 那是韩朝宰的营地,营地规模很大。 周日强在营地门口清晰地看见一面韩字大旗,怎么能叫没有旗号呢? 砰!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炮响,把周日强吓得一哆嗦,魏迁儿指着更远处道:“那边打堡子呢,可能是百姓告状堡子里士绅为富不仁吧,大帅进庆阳就在合水打了个囤积居奇的粮商。” 周日强看着炮声传来的方向,无奈地闭上了眼,那地方他知道。 如今宁州塬上堡子都有数,那是个落官举人,归籍后养羊贩驴,若真照魏迁儿所说,不至于被打。 但周日强知道是因为啥,今年三月,陛下行保甲法,准地方士绅组织百姓团练,那位举人找过他,要了些兵器回家。 周日强估摸着是团练和刘贼部发生冲突了……但他很纳闷,那堡子能有几个团练啊,收税时连地都没有几顷。 远山之间炮声轰响,近处营地里的士兵却在做买卖,有地摊、有买家、有卖家,有男有女,秩序井然。 “狮子营工哨,工匠打得刀很好,可惜周老爷实在……”魏迁儿把周日强上下看了一眼,摇摇头:“实在不像带了钱的样子,不然你也该买一把防身。” 有刚逛完的辅兵抱锁子甲卷在胳膊上,走出营门正碰上魏迁儿,打过招呼后好奇地看向周日强。 周日强怀揣巨大的心理作用,让他不敢与狮子营士兵对视。 其实狮子营的战辅兵都很和善,人们会点头互相问好,一点儿都不野蛮。 他们面色红润营养良好,而且精力充沛,随便拎出一个看着都比周日强这愁眉苦脸的知州活得舒服。 和善的人周日强见的多了,但和善且骄傲的人,周日强见得不多。 魏迁儿还在继续走。 一个村庄废墟就是一座营地,准确的说只要有水井的地方,就有营地。 而在村庄与村庄相连的道路上,周日强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列队巡逻的士兵、奔马传信的骑手,还有那些扛旗驰过的战士。 田地间,有人披散头发光着膀子,却手持木棍在整平的土地上写字,扯着嗓子教一群穿戴整齐的士兵识字。 魏迁儿并不阻拦周日强去看,但他只看了一眼,就跟着魏迁儿赶紧往前走。 那赤膊青年左手一样刺着反明,写得赫然是‘何以饥民饥军’六个字。 这帮贼人研究的问题比他这知州还深奥。 还有上百人在村口围成圈,有些人穿狮子营那种土黄色的兵服,更多人服色杂乱,看着就像强盗土匪,与狮子营格格不入。 圈子中间是个瘦瘦的蒙古人,那人榆林口音非常重,踩磨盘站得高高,攥着骨朵高呼:“皇帝无情、朝廷无道、藩王无能、士绅无当!” “大帅说了,此战长久延续,此消彼长,我辈必将战无不胜!” 群情激愤,人人攥拳高呼战无不胜。 这一路让他走得战战兢兢,处处都充满了冲击力。 反倒是经过一座营地,那支队伍不到八百人,在军官率领下进行兵分五哨的营阵操练,步骑配合极为熟悉,却让周日强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终于看见一个在他想象力范围内的场景。 来之前充满忐忑的路上,周日强想了很多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大体上的幻想场景,是成群结队的贼匪在大塬上从捉单摔跤到列阵操练,营地上百卫兵摆出刀门,尽头是首领们坐着虎豹狼皮大秤分金、大口喝酒,边上再放些血淋淋的人脑袋。 其中再夹杂点白莲教、分地均田之类的东西。 至于军纪,无非就是个上下限的事,周日强以为万变不离其宗。 见过练块儿的反贼,没见过教人识字的反贼! 终于走到方圆十里的连营正中,魏迁儿遥指唯一一座有木栅设寨的营地说:“中军营到了。” 这座营寨规模并不大,但往来探马最为频繁,营寨防务亦最为森严,外围许多士兵赶着马群遛马。 如今的宁州就这点好,尽管这片土地养活不了多少人,但战马驴骡,想养多少就养多少。 营地很安静,没有周日强想象中的喧嚣与下马威,甚至都没人来迎接,魏迁儿也只是非常平静的对完口令,带他入了营。 营内士兵三五成群,有的擦拭铠甲、有的磨砺兵器,还有人端着手铳,一遍一遍清理铳管。 突然传来一声大喝:“酒囊饭袋!” 周日强被吓得一激灵,扫眼过去,竟是营中空地,十几个挂甲军士围坐在边缘,正中间几个人正手上拿纸排演着什么。 有个年轻将官对几人道:“要骂的有气势,愤怒,酒囊饭袋!把张鸿功下狱,还有那耿如杞,统统给朕下狱!” 周日强本来还寻思挺有意思,贼营还演戏呢,一听这台词,腿都不敢望去挪了,妈耶,这是演皇帝呢! 魏迁儿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他停在原地,转头朝前头努努嘴:“你不是找大帅呢?那就是。” 就见前边有个瘦小军兵,一开口脆生生听出来是个姑娘,凑到旁边道:“大帅,要不学学咋写话本吧,这给皇帝安排的词也太生硬啦。” “前一幕还对勤王援军感恩戴德,亲得跟儿子一样,转脸就要把人家下狱,恨得像杀了他儿子,太假啦。” 周日强就见那年轻将官愣了愣,随后笑道:“三郎,不关注实事了吧?让你好好读书,耿如杞真被下狱了,你们山西的巡抚。” 樊三郎捂着嘴环视左右,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缓缓矮身,最后乖乖巧巧坐在地上。 刘承宗笑眯眯对几个演员道:“你们就按着这个演,多排几部戏,回头营里多演演,成日里不是行军就是打仗,要让将士们高兴起来。” 他两手拍在宋守真的肩膀上:“高兴起来要靠你们。” 说罢,刘承宗余光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魏迁儿,还有其身后的周日强,他招了招手。 魏迁儿上前道:“大帅,宁州来的周老爷。” 说罢他又向周日强道:“周老爷,见了我们大帅,还不行礼?” 刘承宗听着就笑了,示手向自己的中军帐道:“行什么礼呀,周知州,去我帐中谈?宁州出樱桃,一起吃点。” 反正这一路哪儿哪儿都跟自己设想的不一样,这会不一样也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周日强只得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刘将军请。” 进了中军帐,突然一下让他心情特别好,因为看见地上铺的虎皮。 他终于又找到一个和想象中差不多的场景。 不过这中军帐着实简陋了,外面看着光鲜还是油布的,里头挺宽敞却因陈设摆得散而空荡荡。 没看见什么金银,两只旧木箱,上面的箱子开着,里面堆满了书。 一套甲胄与猫窝狗窝,余下不过小炕桌一张、毛毡床铺一副、舆图一面、笔纸数叠、油灯几盏而已。 “请坐。” 刘承宗在外面取了火种,进帐点燃油灯,在炕桌旁的虎皮上席地而坐,便对周日强笑道:“我听人说,周知州过来,是得了杨总督的差遣,要招安我。” 周日强坐下,点头道:“是。” “说来听听,杨总督要开出什么条件?” 周日强受不了刘承宗轻松自在笑嘻嘻的表情,他摇头道:“刘将军,这一路所见所闻,本官以为已不必说了。” 他的眼睛落在刘承宗的左手,言外之意你们这帮人压根就没想过招安的事,干的也不是落草为寇的买卖。 跟你谈条件,无非是让你听个乐呵,完全没必要。 “周知州,你不能以貌取人呐。” 刘承宗还真就想听个乐,想知道自己在三边总督心里几斤几两,摇头道:“朝廷若封我个宁夏王,难道我就不能在手上,再刺个不字吗?” 刘狮子心说,要封个关中王,他甚至还能在不前面再刺个誓字。 周日强被逗乐了,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他嘲笑道:“将军志向高远,不妨再想远些,干脆封个陕西王。” “不不不,封陕西王,这事就谈不下去了。” 刘承宗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正色摇头道:“这会若有人做陕王,皇帝但凡心眼儿正常,做梦都能笑醒。” 周日强发现这个刘承宗,对皇权没半点尊重,让他很不舒服,他板着脸道:“既然将军想知道,总督给出守备一职,兵马散至一千,军士安插于延庆之间。” 守备? 刘狮子诧异道:“杨总督是早上跟你聊这事的?” 周日强楞了一下,认真道:“晚上。” “我是说他没睡醒。” 刘承宗纳闷极了,怎么这么瞧不起人呢? “我的人你看见了,你觉得朝廷想招降我,应该给个啥官位?” 周日强心说,杨鹤给的高低幅度就在守备到参将之间,便道:“一府参将。” 本来他以为刘承宗听到这答案会不太高兴,却没想他笑得很高兴:“参将,我这些部队都是好兵,一个参将,剩下的人安插,安插能让他们吃饱饭?” 刘承宗摆摆手:“嗨,不说这个了,曹文诏到哪儿了?” “曹……曹将军?” 周日强被噎住了,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好几个问题。 刘承宗这笑是啥意思?怎么突然就跳到曹文诏了?他怎么知道关宁军主将是曹文诏? 周日强都是前两天才知道主将名叫曹文诏,那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刘承宗怎么知道的? 那他驻军与此是……等曹文诏? 一瞬间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他半天没答上话:“你,你怎么知道?” 刘狮子没回答,只是接着道:“我到这来,可不是来打宁州的,不过杨鹤移驻宁州,官军得救他,援军从西安府来?” 周日强不想回答,干脆问道:“刘将军对参将不满意,那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条件,可以告诉本官,自有人去宁州转告军门。” “条件,临洮总兵官出缺了,给得起吗?我起兵也不是为了自己荣华富贵王侯将相。” 刘承宗抬手在桌上一指,脸上既有嘲笑也有悲哀:“陕西,三边五镇的兵粮,百姓离散,谁能解决?解决不了,招安了今年的叛军,明年该叛还是叛。” 周日强道:“那将军的意思,就是不想招安。” “能好好活着谁造反,但招安不能好好活着,我没看见你们给我活路,更看不见朝廷给饥民饥军活路,朝廷只想给些虚名,甚至连虚名都舍不得给大的。” 刘承宗笑着问道:“散了我的人让他们继续造反或者饿死,你让我怎么招安?” “我给你提供个思路,你派人跟杨鹤聊聊,我有兵、有够用的粮,抢谁不是抢?” 刘承宗抬手在炕桌上划出一条线:“我要实官,也要虚名,这事估计一次谈不妥,不过无妨,谈不妥就接着打。” 其实总的来说周日强还算轻松,至少到现在,他都没觉得自己性命堪忧。 只要不至于跟妻儿阴阳两隔,和刘承宗谈条件对他来说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就是个传话的,便问道:“什么实官,什么虚名?” “西宁卫指挥使给我哥,沿途兵粮物资随我采买,我保证兵马不四处抢掠,杨总督保证各地不得阻拦。” 刘承宗脸上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青海宣慰使,永镇斯土。” 第二百零四章 历史罪人 其实刘承宗就想要个西宁卫指挥使。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指挥使,只要能让他拉着队伍安然通过六盘山就行。 过六盘山到陇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官军就算想围堵,也堵不住了。 官职不重要,反正看杨鹤这样,三边总督他也干不长,到陇西寻个地方休养生息一年半载。 等朝廷把杨鹤一撤,再插反旗,把临洮兰州岷州统统打下来。 不让问,问就是招抚我的杨大人被革职,我心不安。 但话到嘴边,说出了青海宣慰使,说实话……还真有点想要呢。 因为从理智上来说,这是一条最接近存活的道路,朝廷也最容易从驱虎吞狼的角度接受。 但从情感上,朝廷并不理智。 羁縻制度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妥协,一个个地域强人,杨应龙、奢崇明、安邦彦,甚至努尔哈赤也能算进去,都是山高皇帝远的妥协产物。 而在明朝皇帝的才干平均线以下,似乎不存在妥协这个词。 至少周日强听见永镇斯土这词儿,就已经不理智了。 他心肝儿都打颤,颤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朝廷并没有青海宣慰使司。 周日强原本做足了心理准备,不管刘承宗说什么,他都不抬杠。 但到这实在忍不了,他说:“将军你这也是白日做梦啊!你想要朝廷设立青海宣慰使司,本官可以代你去说,但不可能给你宣慰使同时还给你西宁指挥使,把西大门都给你了!” 刘承宗直接后仰懵逼,青海宣慰使还不值个西宁指挥使吗? 反应过来后他道:“那你们拿着西大门,把我关外边怎么办?有个西宁卫,我在外头打输了,还有个地方修整补给。” 周日强抬手一摆:“你若勾海贼入关怎么办?不可能,没得商量。” “我勾海贼入关?” 刘承宗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西宁以西首先没关,其次,那外边有多少吃的?我这帮人出去想活,就得靠抢靠打,周知州,你知不知道如今你我站在历史的什么地方?” 站在历史的什么地方? 周日强用舌头抿抿嘴唇,咽下口水。 他心说,看看坐在面前的人吧! 接连挫败官军,从把总到总兵打了个遍,兵马跨县连州。 军帐内却毫无陈设,不贪享受生活简朴,胆气超人有凌云之志,还深得军心藐视皇权。 最重要的是年轻,还能再和朝廷打四十年! 杨鹤是个羊屎蛋子外边光,皇帝陛下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们要真把这事同意了。 周日强深吸口气:“历史罪人。” 刘承宗很出乎意料,说实话他以为有历史高度的只有自己,没想到这位周知州也能站在历史角度上思考今时。 唯独得出这个结论有点扯淡。 没想到周日强还重重地复述一遍:“本官若答应了你,就是历史罪人,后人会戳我脊梁骨。” “不!” 刘狮子断然否认,向周日强示手道:“周知州是在为大明扩张版图,朝廷本无青海宣慰使司,这是开疆辟土的大业!” “刘将军,你骗不了我。” 周日强整理衣裳,摇头道:“你并无归附之心,进西海不过是想躲避讨伐,尽管如你所说,是开疆辟土,可开疆土于国中又有何益?” “即使真立宣慰使司,难道你还能给朝廷上交赋税不成,非但无赋税,跟从你的军民何止万众,朝廷失了人口赋税,还要将西大门给你。” “海贼蛮夷之辈缺铁多马,你却有数不清的好匠人,大可出塞开矿炼铁,临洮镇如今尚堪御海贼,假以时日让你休养生息,他们如何挡得住你?” 过分了。 这些东西能说透么? 刘承宗皱眉道:“周知州,宁州被你治理成这个德行,遍地荒草百里无鸡鸣,就不必在我面前展示拳拳爱国之心了吧?” 一听这个,周日强急了,你可以怀疑我对朝廷的忠诚,不能怀疑我的能力甚至是智力啊! 他道:“朝廷重税我能如何,难道要派兵捉来,让枵腹裸体的百姓急公好义?” 他急了,刘承宗内心就平静祥和了。 刘狮子安静看了他一会,非常轻松地开口道:“那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事不是饥民饥军有问题,不是我有问题,而是朱家朝廷有问题。” 周日强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甚至想转头出去,在这个瞬间他想到田地间站在磨盘上鼓舞群贼的那个蒙古人。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周日强脑海里有许多英雄豪杰的例子,他们有很多共通的地方,诸如生活质朴、军纪严明,却没刘承宗这么能妖言惑众。 就在这时,刘承宗问道:“周知州是进士出身?” 周日强摇头道:“保定府蠡县举人。” “你是一州主官,天下百姓万万之众,州官才不过数百,是精英中的精英,显贵中的显贵,应该明智且眼光长远,你知道什么叫士绅无当?” 刘承宗抬手指了指周日强:“才学超人的达官显贵之辈,有资格引领天下前途之人,却不知自身所处历史的什么位置,懵懵懂懂,混天度日。” “自太祖皇帝驱逐鞑虏,百姓安堵二百余年,如今朝廷沉疴旧疾为保一家一姓之皇权倒行逆施,令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百姓处倒悬之境,人间处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惨剧,怎忍目睹?” 刘承宗弯腰看向周日强:“我刘狮子不过微末边兵,我大可说我无奈无能,你周知州为百姓父母,有何颜面说无奈?大而无当!” 周日强脑瓜子嗡嗡,你个反贼头目教我做官? 他妈的这点儿道理谁不懂,可宁州这地方,拿着朝廷俸禄就要撕下面皮敲骨吸髓,想解决现状就得立旗造反。 可他既想要良心,也不想造反,只能年年给朝廷打报告欠税,百姓藏起来就藏起来,能咋办嘛。 “大明很好,二百余年,大唐在武周之后也就坚持了二百年,你现在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了?” “我兴许不过黄巢之辈。”刘承宗微微扬着下巴垂眼斜视,指着周日强道:“但你们这些人,狂澜之下大厦欲倒,没有只手挽天倾的本事,也要考虑倒了之后怎么办吧?” 周日强目瞪口呆,非常魔幻。 刘承宗所说之事,他闻所未闻,自然也从未想过,大明倒了之后怎么办。 但这看似深奥的问题,在周日强心中却又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倒了再立个新的就是了。 周日强说:“但大明还没倒,本官也不认为,你能把大明推倒。” “我何德何能把大明推倒。”刘承宗笑得快意,他张开手臂,低头把自己看个通透:“大明这座高塔要倒,先倒的是柱子,我刘狮子不过是倒下几根柱子其中之一。” 说罢,他也不免露出骄傲之色:“但我这根柱子倒了也很完整,你见了我的人,这是进庆阳之后有首领依附,队伍里有了些饥民。” “但我本部三千边兵,都为朝廷戍边流血,能征惯战,朝廷要把我们饿死穷死,在边墙手足无力,出来我带他们吃饱喝足。” 刘承宗重新坐下:“边军跟着我,更有纪律,你来招安毫无意义,就算我留一千人当个参将。” “剩下两千人依然会反,他们不是农民,放出去反了,三边饥军依然打不过,而且没我约束,他们保证不会像如今这样,不抢掠地方百姓。” 周日强也认识到这个问题。 来之前他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认为招安是沙汰老弱,最后能留下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堪战部队就不错。 却没想到即使以刘承宗如今的队伍规模,单以堪战之兵来论,就超过五千。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朝廷不可能给刘将军授予总兵官一职。” “所以我才说,我给你个解决办法,青海宣慰使,一个不存在的的宣慰使司,只要朝廷给我个名号,其实给名号是为你们好,只要敞开门让我往西走就行了,我也不想在这打来打去,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刘承宗看着周日强道:“你是北直隶人,东虏已经建国,而中原因朝廷压制内无藩镇外差饿兵,大明崩塌谁会夺取天下?” “不可能。” 周日强自信满满:“山海一线固若金汤,东虏何能以小博大?” “黄台吉也这么觉得,可真固若金汤,西军何来勤王,己巳之变我看了许多战报,国家孱弱可欺,我能看出来,难道黄台吉看不见?” “山海固若金汤,万全呢,宣大呢?朝廷是只有山海固若金汤,我在陕北都接收了塞上混战内附的蒙古人,东虏马上就变成北虏了!九边哪里有什么军费,除辽镇外处处都是窟窿。” 周日强面露疑惑,细细思索,还是觉得大明崩塌之后让东虏得了天下太过滑稽。 他坐得端端正正,咂咂嘴,非常真诚地看向刘承宗:“刘将军,你说大明将亡,本官虽不爱听,但有时目睹之事确实一言难尽。” “但你说天下倾覆之后的事,若是言之凿凿对我说,你能夺取天下,我也不过觉得你太过猖狂。” “可你说东虏会得了天下,本官以为你不妨叫活吕布,毕竟如此智能,怕是与夺取天下相去甚远。” 刘狮子当时就瞪了眼,这孙子,跟你好好说话怎么还骂人呢? 不过转而他就笑了,道:“你若能如此给杨鹤复命,那我心里就舒服了,刘某不过一介武夫,那你更应该帮我促成西行之事了。” “这是为何?” “对你有好处啊,我材力不过中人,可叫你等玩弄鼓掌,若叫我活跃陕甘之间,不免外祸三边内毁四王,伤害可比损失两万人口大得多,单是被我击败的官军已不下万众。” 周日强眯起眼睛,这句话威胁很强,外祸三边没什么关系,内毁四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掉脑袋。 至少杨鹤的官位肯定保不住。 他第一次身体前倾,胳膊撑着炕桌道:“刘将军,内毁四王,可就绝了招安之路,你要慎重考虑啊!” “嘿嘿。” 刘承宗抿着嘴轻声哼笑,看他担心的样子满意极了,随后收敛笑容道:“我的人不会再保朱家皇帝,所以像熊文灿招安郑芝龙那样的事就不要指望了,但我可以让他们不为祸陕甘。” “如果朝廷能挡住东虏,旱灾再有一两年结束,刘某在青海当个土司想必也很恭顺,大不了不与朝中往来罢了,又有什么可怕?” 周日强琢磨的也是这个道理。 这段时间他把刘承宗分析得很清楚,刘势虽强,但不过是占了旱灾的便宜。 官军不能掠夺四方吃不饱才打不过他,若官军能吃饱了,他也就不是问题了。 而狮子营如今的威胁是看得见摸得着,听他说话意思有意攻陷藩国,这罪责谁也担当不起。 若把他扔进青海,过两年旱灾结束,兵粮补给上来,到时就算想要作乱,甘肃临洮两路夹击,也未必抵挡得住。 想到这,周日强笑着拱拱手道:“这些事也不是本官能决定的,我这就去告诉亲随,让他们去转告杨总督,还望刘将军稍安勿躁,在塬上暂待几日,必有回应。” “好,对了,我得跟你说两件事,你务必转告杨鹤,第一,刘某所惧者,不过曹文诏,所以就别四面调兵了,白害了别人性命。” 随后,刘承宗起身,又着重道:“还有我要青海宣慰使的事,杨总督务必要告诉皇帝,这是开疆拓土的好事,皇帝不答应也没关系,杨鹤别擅自拒绝。” “毕竟若这事不成我后面干出什么大动静,别让皇帝怪到杨总督头上,我怕他八字不够硬,再被崇祯克死。” 周日强就没搭茬,这话太刻薄了。 自有护兵跟着周日强去找亲随传信,没多久就把话报到刘承宗这,说得还行,只说刘部兵力精锐,不易散去,还转述了青海与西宁的要求。 至于手上刺字还有二人交谈的事,统统都没说,只透漏了刘承宗害怕曹文诏的消息。 刘承宗嘴角扬起笑意,旋即向诸军传令半个时辰后拔营,留王文秀后哨与韩朝宰、胡三柞诸部留驻此地据守杨鹤援军。 周日强刚把随从派走,惊问全军拔营,连忙跑到刘承宗这问道:“刘将军这怎么回事,最多几天就有回信,你!” “杨鹤要把事报到朝廷,往返怎么着也得半个月,我就在这坐等官军来剿?” 刘承宗笑着给左右个眼神,自有护兵把周日强及其亲随控制住,他道:“杨鹤在这,所有部队都会来宁州救他,宁州又是个穷地方,所以周知州辛苦一下,我们去固原逛逛。” “等再回来,曹文诏也差不多来了,正好收拾他。” 周日强瞪大眼睛:“你,你不是害怕曹文诏?” “我是怕他去找别人,别人挡不住关宁那帮吃饱饭的,所以才借知州之口,让杨鹤把他喊来。” 刘承宗笑着摇头:“我能吃饱,东军西军谁怕谁啊。” 第二百零五章 镇原 在平凉府的陇山东面的茹河河谷,有座坚城名为镇原。 刘承宗带着几个书办,跟杨耀、魏迁儿等人探路,站在高山上朝远处的镇原县城望去,北边山间大塬都是开垦良田,山下一座城把河谷堵得严严实实。 这座城北依山脉、南傍茹河,横跨河谷,路只有一条,由东门进、西门出,穿城而过。 整个城池形北高南低的地势。 有东、西、北三面高墙,墙高二丈有余,城东茹河蒲河交汇,沿城南流过,河床很低,作为镇原城的天然壕堑,因此城南仅修女墙,未筑高墙。 城南有取水便门一座,东门外有瓮城,瓮城门朝北开;西面在西北、西南两个城门,同样城门外都有瓮城,北边的瓮城门朝北开、南边的瓮城门朝南开。 在山上还有一座北门,通向城东北方的大塬,同样也有瓮城。 城南有茹河,东、西两面有壕沟引入茹河之水作为壕堑,护城河宽阔九丈。 从山上看,能看见城内布满不贯通的不规则街道。 而在护城河外,东南、西南、西北,另有三座小堡与几座墩台。 与其说这是一座城,不如说是座为战争存在的要塞。 这一带在北宋时是茹河道防御西夏的重镇,范仲淹修了很多防御工事,后来叫镇原州,这里是州治所在。 好在队伍里有杨耀这个认路的,固原兵变之后他跟队伍从山里逃跑,迷路好几天,已经提前把学费交过了。 杨耀指着城东北部的大塬道:“固原牧监的清平苑署就在这座城里,夏秋之季,都在外面牧马。” “走这条路,为的不就是马么。”刘承宗笑道:“那攻城就往后稍稍,先用马兵把塬道堵住,把马儿都抢了。” 镇原这条路并不好走,要沿河谷逆茹河向西北行进,而且路上弯弯绕绕。 刘承宗之所以走这条路,就是为补给战马。 早前因为养不起,狮子营人均骑骡子步兵,战马数量还不及兵员的三分之一,后来人变多了,马却没变多。 如今要打仗,假想敌还是曹文诏的关宁军,狮子营在兵员上未必有什么劣势,但战马实在太缺了。 况且还有宁州这么好的牧马地,他要到固原找藩王、军队、监牧厅寻求一点打败官军的支持。 杨耀道:“大帅,我还是想不通,战马翻过陇山,固原州南北都是牧场,平凉府城那条路,可比这好走多了。” “是好走,你过去能约束士兵?” 刘承宗抬手在山头上折了树枝在身前扫着枯草,道:“如今有杨鹤召唤曹文诏,掠夺平凉府城不合时宜,我们继续西行,此时掠夺韩王府,不过徒增仇恨。” “那……”杨耀把话憋在喉咙,跟魏迁儿看了又看,才道:“那平凉府城就不抢了?大帅,一座韩王府,半个平凉城啊!” “你急什么,韩王有本事给城墙栓四个环背走。” 刘承宗看了他一眼:“背不走,他不过是狮子营的仓场大使,想什么时候抢就什么时候抢,眼下要面临大战,何必急于一时?” “换句话说,你能给城墙拴四个环背走?抢出来半座城,你放哪啊,携带诸多财物,那不是给曹文诏送肉吃吗?” 其实他们现在携带的辎重就已经没地方放了,钱粮财货,不是一个为战争准备的辎重哨所能运送的。 承运的辎重哨,即使算上骡子,运力也只有九十万斤。 可现在狮子营单粮食就带了一百六十万斤,更别说还有武器装备,这还没算上禹字营的辎重。 刘承宗每次一想到这事就脑袋大。 孙子兵法说就食与敌,但那是军队背后有一个国家,当他们在敌国把吃不完带不走的粮食烧毁,回去依然有足够的粮食。 狮子营没这条件,他们把粮食烧毁,就永远无法考虑长远,永远被肚子牵着哪里有粮食去哪里。 刘承宗用树枝扫出一片空地,坐在石头上发愁,他需要一个能让人没有后顾之忧的根据地了。 不过那是长远的事,眼下他们需要攻城。 一来是过了这座城,陇山便只有几座小堡子,西进固原畅通无阻。 二来他们也需要占领这座城,作为抢夺固原州马匹马粮的中转运输站。 否则这座城的主要防御方向是西边,不掌握在手里,过去也许不难,回来却很麻烦。 一支十余人的骡队已晃晃悠悠自河谷向西行去,那是禹字营组织的宁州米粮商队,宁州税重,历来有百姓携粮行走百里换银交税的传统。 刘向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组织队伍携几石小米,一来为近距离打探情报,观察城上防御工事与守军数目,二来也想尝试能否安排士兵混入城中。 “画好了么?” 刘承宗转过头,包括宋守真在内的书办们正在纸上作画,把镇原城的轮廓画在纸上。 刘承宗过去一一看了,队伍里没有专业画师,效果并不好。 他提醒道:“把护城河画宽点,你看那河分明九丈十丈宽,你这一条线就过去了,士兵能抬腿跨过去么?” “外城堡子墩台就不画了?开始攻城我就把你放那,你看不画的堡子会不会放箭射你。” “东墙拐了三道弯,你就给我画条直线?” 狮子营的书办都是早前贼兵出身,甚至有老回回的贼卒子,在钻天峁书院学习后,就成了书办,基本上不存在画功手艺。 里头文化程度最好的宋守真,也只是被母亲教着认字,没经过系统学习文化知识。 其实这场战斗用不着绘图,刘承宗已经亲临城池左近,回去准备发号施令即刻。 但他不希望自己一直身先士卒探路,尤其是这种多山地河川的地域环境,探路的危险性很高。 何况在他印象里,十几年后已经成事的黄娃哥李自成、图图哥张献忠都死于探路。 所以他要培养一批有胆识的塘兵、斥候以及能把地形绘画出来的书办,这样一来,将来的路况、情报一目了然。 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亲自勘探敌情的次数。 身上有武艺是一回事,但武艺碰上火枪火炮是另一回事。 不过几个书办里,还真让他找到个比较符合心意的书办。 那书办看着三十多岁,个头中等身材结实,一双吊角眼,高颧骨大胡子,长了满脸横肉。 单看长相,说他吃小孩都有人信。 但画得特别认真,尽管技艺差了很多意思,但非常领会刘承宗的要求。 这个人把山川河流,甚至山间梯田都一圈圈用线画出来,瓮城与城门楼所在也都标注出来。 刘狮子在他身后看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满脸横肉的书办突然听见背后的声音,被吓了一跳,连脖子上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见是刘承宗,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连忙道:“大帅,属下前哨书办胡世忠。” 刘承宗沉吟一声:“胡世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名字可比一二三四正经多了,难不成以前还是个读过书的? 就听胡世忠起身道:“大帅,我是黄龙县人,最早给人放牛,天启二年我大交不上粮殁在牢里,就进黄龙山投了马光玉,后来被李卑撵得满地跑,进了狮子营。” “那你这名字?” “呵,我们家三代给人放牛,我大不识字,地主东家给起的。” 刘承宗点点头,明白了,他说:“你别在前哨了,去塘队跟魏队长吧,往后专门干这个。” 胡世忠自然没什么可说的,杨耀就在旁边站着呢,忙道:“那大帅得再给我补个书办啊。” “给你补,你看这图画得多好。” 没过多久,他们回到离城二十里的山间营地,两营主官围着绘出的城防图布置起攻城需要。 “这座城的弱点显而易见在城南,修城的时候有大河所阻,不过如今大旱,河里水也就刚没过小腿,那女墙可叫小儿一跃而过。” 刘承宗指着图道:“南边最大的问题是河沟太深,需要堆土堆出几条坡道,且单攻一面,守军汇集太多,不易夺城,要攻两面甚至三面。” 刘承祖道:“那就连东城一起攻,山上树林枯木很多,打造梯车木幔,北城派一部牵制。” 刘承宗补充道:“还要放马队去城西,阻断其向西传信之路。” 当日,各部于山中四出,伐林采木。 晚间,深入城中的刘向禹率贩粮队回来。 带回城高、壕深、城上宽度等数据,以及镇原城的人口、守军数目。 同时刘老爷以城高两丈二尺,用勾股算出攻城梯长度,并绘制攻城车与遮蔽箭矢铳子的木幔设计图,交与两营工哨制作。 除此之外,刘老爷还探得城内有百姓二百余户,丁口三千余,还有清平苑马监的监兵六百余。 杨耀一听非常诧异:“太公,怎么会有这么多监兵?我记得清平苑额兵才五百多,逃的跑得,应该就一二百才对啊!” “监正姓崔是个能人,听说杨鹤去了宁州,赶紧招募流民充当恩军。”刘老爷拿开烟嘴笑道:“他甚至还想把老夫招为恩军,叫过去吃马粮。” 刘向禹的脸上带着奚落与嘲讽。 刘承宗在心里觉得这监正确实很厉害。 老爹是那种正经寒窗苦读一朝中举,日子过好了,就像天底下的官员一样,哪怕吃牢饭都吃得和别人不一样。 老爹没吃过马粮。 他吃过,大哥也吃过,马兵出身的人都吃过,甚至在老爹身边当书童的小十六,在鱼河堡每天晚上都来自己这混点豆子吃。 一把豆子能救一条命。 不过他没说什么,每个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不一样的。 他只是道:“这监正不错,下城之后,我要把他带走。” 这么一算,这座城里能集结的守军在八百到一千五左右,如果趁恩军在外放马俘虏掉,能最大限度减少攻城时的守军人数。 总的来说,这点兵力完全不够看。 当天夜里,刘承宗在工哨营地和师成我、林蔚等人一起,细化他们要做的攻城车。 攻打霍家堡时,他们做过长梯,但那种东西攻个小堡子还行,攻打城池的主力还得是攻城车。 除非为增加攻城宽度,否则直接用长梯攻城,基本上就是炮灰,但凡城上有个撞杆车,就能一串串全顶下来。 攻城车底盘长一丈六尺,宽七尺,其实更宽一点更好,但护城河上的桥只允许这个宽度。 下面用六个尺宽圆轮,内里两层,下层正面用木板封住,士兵在里面推车;上层三面设射击孔,供五六名士兵持铳射击。 车侧面有三角形护板,最高一丈六尺,上载两节长梯,一节丈五,载于车上,另一节折叠,梯头有两只铁钩以勾住城墙。 上面连接绳索,由车内士兵拖拽将长梯升起。 当然也可以用几个木杠大轮作为绞盘收放,更加保险耐用,不过会增加工时与故障几率。 此时城内守军不多、也没什么老兵,守军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攻城,所以刘承宗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木幔是一块四方大厚木板,用长木梁和绳索相连,以杠杆原理吊起来,士兵登城时用它挡在云梯之前,遮蔽铅子箭矢,也防御守军毁坏攻城梯。 好在材料很容易获得,镇原县在嘉靖年间曾有五万余在籍百姓,如今只有梯状山地的废弃村庄,提醒刘承宗这些百姓曾经住在这。 三面门板相连,就是一块木幔。 相对而言,倒是攻城车较为难做,不过两营的匠人很多,一齐动手之下倒进程倒也不算慢。 直至第五日入夜,狮子营士兵赶着骡队自南面山区迂回至城南,以骡背携带土袋填河。 杨耀部马兵轻装涉水,绕过东南小堡与墩台,越城而过,去往城西修整,以截断道路捕获逃兵逃民。 白柳溪部向城北山塬移动,携带几条长梯,待白日做出攻城之态,牵制守军,张天琳部尾随,抢夺散居于城外的游牧恩军。 待至第六日早上,北城楼钟声长鸣。 一望无际的军队在河谷逆流而至,转瞬之间攻陷东南小堡,旋即六台攻城车与数千步兵碾过谷地,扬着遮蔽视线的漫天扬尘,推进至城东六十步,隔护城河与城门楼相望。 等到惊扰好梦的知县登城,炮兵已隔河岸布置好炮兵阵地,迎接他的是二十四门铜炮,填满散子露出的狰狞笑容。 第二百零六章 清平苑监正 流寇来袭的消息已经持续五日了。 镇原知县徐宗贤扶着女墙,望向城外绵延军阵的遮天旌旗,愁眉紧锁。 他早知道流寇来了,这几日间,不断有自河谷逃入城内的士绅,送来断断续续的情报。 贼人在山谷间结寨,伐林采木,在田野村庄鼓动百姓声讨大户,擅用私刑,攻堡毁寨,烧毁欠条借据,将田地粮食给分佃农与长短工,欺骗民心。 但徐宗贤从没想过,流寇居然敢攻城。 知县是他中举后吏部铨选的第一任官职,任期已满,只等考察了。 同年进了国子监的好友前些时候写信说,北直隶因后金入寇,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官员出缺,劝他不要留恋知县品级。 哪怕去北直隶的府里做个八品经历,也比在陕西做知县强得多。 徐宗贤回信说他不怕流寇,告诉同年好友,陕西的情况是难了些,但还不不至于把朝廷命官吓跑。 什么刘五刘六韩朝宰,不过饥民聚众。 他的镇原,哪怕时至如今,城内仍有数千口居民,城外更有百姓过万,他能保护治下百姓,百姓也一样能保护他。 更何况作为边镇城池,县库各式兵器齐备,城池高险,哪怕只有五百守军也能挡住东面五千人的进攻。 至于饥民聚众,来得越多越能守住。 若是来十万人,他甚至都不必守,拖两天就赢了。 可是直至今早被叫醒,徐宗贤才知道,陕西群贼并非都是刘五刘六韩朝宰那样的饥民聚众。 镇原城东门外,魏迁儿单骑出阵,提盾走马踏过护城河上的石桥。 他望向二三十步外紧闭城门,还有城墙上仓促集结的守军拉满的弓箭,高声叫道:“我等十倍于你,快快投降可保百姓安堵,敢加一矢,大帅火炮齐轰,可别怪害了百姓性命!” 隔着护城河,红底金边的刘字大旗招展。 徐宗贤望向旗下整齐马队,人人俱着赤色棉甲,还有河畔摆出的火炮,心中不免生出畏惧。 他收回目光,在城头幕友与书办教谕脸上寻觅,问道:“监正崔聪何在?” 监正名叫崔聪,最早是平凉府陕西太仆寺管马政的官员,品级比知县还高,但后来战马倒死太多,就被贬到清平苑当监正了。 头两年县里收不上摊派,老典史不在之后,典史没人赴任,巡检官也没了,徐宗贤也没有向朝廷要过新巡检,后来干脆把巡检兵、民壮统统都免了,基本防务都靠清平苑的恩军来办。 因此在镇原县,监正崔聪是徐宗贤唯一能依靠的军事人才。 问遍了书办,没人知道崔聪去哪了,把徐宗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县中书吏见知县着急,只好问兵房书办率领下正向城上集结的民壮,最后才有人道:“大人,崔监正好像去县库了!” 县库? 徐宗贤本想问崔聪是战是降,可此时向县库方向一看,他就已经知道崔聪的答案。 一架架蒙尘的神机箭车从县库推出,被崔聪集结的民夫抱着一捆捆兵器运向城头,这时才有恩军骑马自马道奔上城墙,跑过瓮城传达消息:“大人,崔监正请你先稳住敌军,拖延时间,他马上就来。” 随后恩军赶着一辆辆满载火药的骡车进入东门瓮城,用锨镐掀开瓮城地砖条石,挖掘坑道。 崔聪率十几名县学生员姗姗来迟,跨马登城看了一眼城下,环顾城头守军,对知县问道:“大人,你……啥也没干?” 徐宗贤对这问题非常茫然:“我等你啊!” 崔聪带着几分无奈闭上眼睛,这位知县哪儿都好,就是不知兵。 几日前初闻贼兵进入河谷的消息,他就提议知县衙门该议一议守城的事,但县中士绅与官员都认为贼兵不敢攻城。 他跟县中官员也没在一个系统,只得作罢,自己去县库清点武器装备,联络县学生员,让他们做好守城准备。 镇原这地方早年经常受打进边墙的北虏掳掠,因此在兵事上,本地生员比流官更懂得轻重。 到这时候,徐宗贤倒是慌了起来,问道:“崔监正,贼寇兵临城下,我们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有恩军沿北城墙跑来,报告道:“众位大人,北门外塬上有千余贼兵列阵,劫了三百余匹苑马。” “混账王八蛋!” 崔聪骂出一句,挥手问道:“恩军可有死伤?” 苑马寺的牧军来源复杂,有改编军、充发军与抽发军,实际主要分为充军而来的恩军与卫所抽出来的队军。 但至此时,卫所逃兵众多,勾军都来不及,早就抽不出人来;因而清平苑的牧马兵俱是恩军,而且还不是充军来的,基本都是招募的流民。 因为清平苑掌管马场众多,从中挑选出适合种粮的土地来屯田,旱灾对他们的影响也非常大。 说来这事也神奇,旱灾让恩军兵粮不够吃,崔聪每次上书都要不来兵粮。 后来他改变策略,不找军队要粮,转而向三边总制府和平凉行太仆寺说牧地马粮不够吃,就总能要到豆子。 而且豆子还特别多,毕竟众所周知饭量上一匹马顶八个人,而清平苑战马数量又是恩军的五倍。 所以崔聪的恩军伙食还行,是旱灾里镇原县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 “被扣住了几个人,但他们没动兵器,叫我们回来传话,说投降开城,不会伤及官吏百姓一人。” 听见人没事,崔聪松了口气,不过转而又患得患失起来。 贼兵不杀人的消息传开,这座城会更难防守。 毕竟守城从来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事。 它需要城内的官员、军队和百姓在死守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但目下看来,这个要求很难达到。 知县问他怎么办,崔聪在头脑中想了无数取胜的机会,最终他深吸口气,目光坚定问道:“徐父母,我能拖住敌军半日,阁下与诸位同僚,能否将城内百姓尽数西迁?” 徐宗贤大为惊讶,脱口而出:“尽数西迁?” “对,尽数西迁,城中百姓商贾向西六十里就进了固原境内,将兵器兵粮运入西南堡垒,我能在那死守待援。” 看着城墙上众人惊愕模样,崔聪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难同这些不知兵事的官员们解释城池攻守的问题,只得道:“镇原城周四里有余,一千七百多个垛口,我只有五百恩军。” 这座城很高很坚固,地形也非常险要,但崔聪认为率领五百恩军携兵器粮草撤退至城西南的堡垒,即使那里没有护城河,也更容易守住。 城池就是永固的军阵,需搭配一支与规模相应的野战部队才能最大化发挥其防守效能。 更何况他们还有防守的目的,防守敌军是为了什么? “三边总督已进驻宁州,贼寇至此是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宁州已陷,落入贼手;要么贼寇不敢进攻宁州,反向缺少兵力的固原进军。” 崔聪解释道:“我等死守镇原,城中百姓只进不出,消耗极大,城垛众多,备城门需发动民夫,被攻必破。” “贼兵占领镇原,仍会向西进军,固原无兵可守,到时贼兵四处抢掠,我等人人罪责极深,恐怕难逃一死。” 崔聪说着遥指西南城堡,道:“若我死守半日,徐父母疏散百姓,将兵粮兵器存入堡垒,待百姓撤出,我亦率五百恩军进驻小堡,那座堡垒只有一百七十个垛口。” “何况西靠山壁,即使贼兵日夜围攻,我亦兵力充足能日夜守备,只要堡垒尚在,贼兵就不敢越我而去,据守待援,不论河谷东西那边援军赶到,都能保住固原,镇原县城没什么可被抢的,不出几日,贼寇自会退去。” 崔聪抱拳道:“这是崔某想到唯一取胜的机会。” 这番话听在城中官员耳中,不是那回事。 他着眼固原州、平凉府、庆阳府三地,来设想这场战斗。 等到战斗结束,这座城依然会回到他们手中。 最重要的是,崔聪的本职工作是马,只要大部分马还在,城丢不丢,他都没有罪责。 因此唯独没考虑镇原城,可城墙上都是镇原县的官员,这座城池失陷,他们的罪责生不如死。 人们面面相觑,死守城池好歹还有忠义之名,弃城转移,就算这场仗最后能赢,他们的仕途也完蛋了。 最先开口的是县城教谕,断然拒绝道:“徐大人,眼下城东、城北都有敌军,谁又能保证城西就没有敌军,贸然出城,满盘皆输,尚不如死守夺待援,能得一线生机。” 户房书办也说:“城垛多,我们就征募民兵,乡民知晓忠义,自会死守。” 徐宗贤也道:“这座城不能丢,恩军也不能走,我等只能死守,守城不在城池高险,而在城中人心,我等万众一心,贼人必不可破城;诸位若心惊胆战,这城就算固若金汤也守不住。” 说罢,知县朝崔聪道:“崔监正,你最知兵,就以死守城池来思虑吧。” 话说到这份上,崔聪知道自己的建议没用,而且教谕说得也有道理,万一城西也有敌军,那他的计划便无法完成。 他便朝周围作揖道:“徐父母,诸位同僚,既已下定决心死守,我以为当下最要紧的是我等齐心,清点守军,将守军兵分五部,布置四面防务。” “四面各置守将一员,依轻重缓急,最急处为东门、其次南墙、再次北门、最次西门。” 崔聪说罢,众人一一点头,他才接着道:“徐父母另率预备兵马一支于城中协调,若四面告急,则派遣援军;若城上无虞,则征募百姓、筹备粮草运送兵器,筹集木料火油兵粮粪水。” 徐宗贤自知能耐不在军事,又觉得崔聪所说在理,便先对他点头道:“就依崔监正说的。” 随后才转头望向身边众人,拱手作出一圈揖来,道:“诸位都听见了,崔监正是兵部的人,城池失陷,尚可将苑马带走;我等俱是地方官员,若镇原失陷,朝廷怪罪谁都跑不了。” 当下便布置起四门防务,将最要紧的东门交给崔聪,余下三面由教谕与两名读过兵书的秀才来守卫。 就在这时,刘承宗在城外修起的土山已经建好。 土山比城墙还高了二尺,他登上土山以望远镜眺望,看见穿花花绿绿官服的官员们聚集在城门楼上。 又看见城墙已摆了不少守城军械。 心知想让这座城不攻自破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便令旗手挥旗,将城下的魏迁儿召回,叫来曹耀登上土山,把望远镜递去。 “曹兄,你看城上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曹耀接过望远镜看看,咧嘴道:“那不是一窝衣冠禽兽吗?” 刘承宗没好气道:“我不是让你看人,看守城器械,那些东西我没用过不认识。” “那一辆辆车是神机箭,城上有碗口炮,木匣子是百虎齐奔也是火箭,还有将军炮……一会你得从这下去,火箭和炮都能打到这。” 刘承宗惊讶道:“火箭能打这么远?我在鱼河堡放过一支,飞了三十步它上天了。” “能,这得看怎么做的,药要压实、线要钻得又正又直,火出线后飞得就直,匠人不把药压实,又不把眼儿钻直,那就乱飞。” 曹耀说罢转头道:“我们不知道城里火箭是怎么做的,所以小心为上,不过我看这帮衣冠禽兽都在城楼上距离不错……我试试,把红夷推上土山,炮打城门楼?” 刘承宗估量一番距离,大概有二百余步,便扬臂对曹耀指着问道:“那个穿青袍的是知县,能不能打准?” 曹耀把头摇得果断极了:“你给我杆追风枪我能把他毙了,叫我拿炮去瞄准一个人,未免强人所难了。” 说着,他就招呼炮兵把红夷炮沿土山盘旋土路推上来,道:“七斤合口铁弹肯定不行,但打散子喷过去,我估计能把那一片都喷倒。” “喷吧,喷完东面先拿俩攻城车过桥佯攻,南面主攻。” 片刻之后,就在城楼官员们正要散去,曹耀把他的大宝贝架设于土山,瞄准城门楼一炮轰了过去,震得整座土山烟尘荡荡。 一时间城头大乱,护城河畔摆出一条线的炮兵阵地也发出齐声怒吼,一炮炮向城头打去,压得守军不敢抬头,浩浩荡荡的军队这才推着攻城车越过护城河。 第二百零七章 镇原攻城战 攻城车在推进。 土山炮声轰隆,数百颗铁子穿过弥漫硝烟,飞越二百余步,泼洒在夯土城墙上。 李老豺头扎白巾,手提两只小金瓜,端盾牌站在队伍最前,仰望两丈高墙,昂首阔步向前走。 他被己方炮声震得肝儿颤。 李老豺的队伍被吓得更加害怕,跟在身边的义子问道:“大,这后边炮一直打,怎么攻城?” “没事,刘大帅会攻城,听指挥就行。” 说归这么说,李老豺还是心有余悸,吞下口水对一旁站着的狮子营军官问道:“黄管队,这炮不会误伤吧?” 被提拔为炮哨队长的黄胜宵摇摇头,抬手握住脖颈戴的箭头,没说话。 他知道,那门红夷炮打低了,散子也就能打二百步,这都快二百七十步了,再来几炮,会不会误伤他也说不准。 不过就算被来自后方的炮子打中,也至多是误伤,铁丸飞到这已经没什么威力了。 真正的威胁是守军的兵器。 河畔狮子炮仍在有次序地向城头展开轰击,一片片散子轰向城头,把夯土墙打出孔洞,守军躲在女儿墙后不敢冒头。 这是李老豺合兵后的第一战,他希望自己能立下些功勋。 说起来合兵也让他挺疑惑,见识到狮子营的战斗力后,李老豺认为投奔刘狮子是个出路。 因此才全心全意当个工具人,筹集三千石粮草还账,而后在狮子湾赖着不走。 他原本的想法,是通过刘家老太爷卖卖好,让四爷给说说好话,好让刘狮子把自己收了。 毕竟他的队伍跟狮子营在战斗力与纪律上差了不少。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直接被老四爷收编进了禹字营,人手还被打散了,只给了个哨长编制。 不过别的不说,他还真学到不少东西。 单说攻城,早前他跟田近庵围攻合水,做了七十多架长梯,直接把城墙一面架满梯子,以两个千人队蚁附攻城。 被羊石头和滚木砸傻了,根本攻不上去。 到这边合兵,刘大帅的营部只给他一个命令,带队于东门南端,掩护一辆攻城车架上城头,编一个百人队做先登,佯攻城上。 剩下四百人带三架长梯在边上等着,后面有火炮散子支援,尽量不让城上守军对他们泼洒箭矢。 刘承宗跟他说,缺少防护的长梯不是直接往城墙上架的。 是要等城上被友军打出缺口后,哪里没有敌军,长梯往哪里架。 攻城,也被分为复杂的几个批次。 在第一批次里,北门张天琳与小白小黑、南墙的狮子营钟虎部都不参与进攻。 主攻部队为东门外的南段李老豺与北段冯瓤,两边各有几架长梯、一台攻城车。 在第一批次,南北两段都负责佯攻。 李老豺被分配到南段城墙,心里原本非常不快,他觉得佯攻不就是送死么? 但刘承宗说不是,佯攻不是送死,而是以牵制敌军为目的,因此伤亡的可能较小,突破时伤亡的可能才最大。 砰砰! 几杆火枪放响,攻城车已接近预计位置,车上三面持截断三眼铳的炮哨火枪兵已经与城上敌军交火。 他们直接遭受城头守军的箭雨、鸟铳齐射。 守军被火炮打得抬不起头,看见攻城车收放云梯的第一时间反应过激。 他们在一连串嗤嗤的火药响声中,引燃了一台神机箭车,城头浮起大量硝烟的同时,上百支火箭窜出硝烟,向攻城车乱射一通。 火箭的怪叫让李老豺浑身寒毛炸起,他带队站在攻城车下层梯前。 李老豺没办法,他只能自己带队登城,他的人没见过炮兵、火箭这些兵器狂轰乱炸,此时士气披靡,即使上城也会退下来。 黄胜宵站在登城车下,将掌中卷着的蓝旗放开,向河畔炮兵挥舞。 很快,负责这段城墙的狮子炮手也同样挥旗示意,他对李老豺道:“李哨长,登城!” 李老豺重重点头,回首对选出的百人队先登高声喝道:“大帅有令,先登城的五人,要粮赏粮一百石,要钱赏银五百两,跟我上啊!” 说罢,在城头神机箭车一百八十支火箭射空的空档里,转身顶着大盾攀梯而上。 身后的士兵亦步亦趋,个个单手持盾,攀梯而上。 就在这时,城上缺口的守军推一门轻型将军到城垛缺口,一左一右两人把平板炮车抬起,对准下方放去。 李老豺眼睁睁看着炮口对准自己,大呼一声:“跳下去!” 自己就先从云梯车一侧跳了下去。 身后有士兵来不及跳,轰地一声,数十颗散子斜斜喷下,登时将长梯上几名攻城步兵打落云梯。 李老豺跳得慢了,盾牌被打出个孔,腿上也被铁丸咬掉块肉,与几名跳下云梯的士兵再度集结到队伍末尾,兀自高呼:“趁他们换炮,攻上去!” 但紧跟着,突出城墙的马面墙上,几名持弓弩的守军自侧面打来一片箭雨,再度将云梯上的士兵打落。 随后一台新的神机箭车被几名守军抬到城垛,引燃后被人架起,朝下斜放过来。 连掉带飞的火箭在城下乱窜,黄胜宵持铳毙倒一名搬神机箭车的守军,箭车猛地仰头,将剩下二三十支火箭打向河畔。 但这为时已晚,城下李老豺部已被四射的火箭打散,只能重新整队。 南段城墙第一批次的进攻被彻底打退。 北段城墙的情况也差不多,冯瓤的士兵一样无法用血肉之躯突破城头用火器交织出的火力网。 不过土山上居高临下观望敌情的刘承宗,却在此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放下望远镜,对左右道:“南墙守军已向东墙调兵,钟豹,去南边给你哥打旗,让中哨开始攻打城南。” “三郎带几个人去传令,告诉各部,登城后全面控制城墙,擅自抢掠者斩首。” “世盘,率三十家丁披挂重甲,从东墙南段混在李老豺的队伍里攻城,登城之后向北推进,世友等在城下,你哥每推进五步,就从缺口架一长梯登城。” 韩家兄弟抱拳领命,刘承宗才问道:“赏粮一百石,赏银五百两,你俩要钱要粮?” “我要粮。” “我要粮。” 兄弟俩异口同声要粮,刘承宗笑了笑:“那好,登城杀出缺口,就按这个赏。” 兄弟二人面带喜意抱拳道:“多谢大帅!” “穿好铠甲拿好盾牌,小心城上火器。” 二人领命走下土山,率亲兵在棉甲里添一层锁甲,各持兵器带队加入李老豺重新集结的攻城部队。 曹耀看出城上神机箭的虚实,那些火箭声势惊人,弹道平直,但有点问题。 当搬起火箭车的士兵被黄胜宵击倒,火箭像一条线般掠过护城河北岸,在护城河上空达到最快速度,随即后劲不足。 最后斜斜地落在护城河里,或以能被炮兵接住的速度落在他们身边。 与红夷炮的远程散子打击,形成旗鼓相当的菜鸡互啄。 曹耀拍手道:“还好,制作精良,但估计是几年前做的,走硝了。” 刘承宗寻思走硝不是说皮子的么,不过他理解,就是说火箭过期了的意思。 本来是个挺凶险的事,但炮兵也没有别的办法,有盾牌的举盾牌,拿兵器的就去拨、啥也没有就闪转腾挪去躲,实在不行,就拿手接。 还真有接住的。 箭尾被人拽在手里,前边火药筒里药没烧完,跑了硝,断断续续一蹿一蹿冒烟。 原本李老豺的队伍士气已经崩溃,不料四散贼兵一回头,看见河畔炮兵像手上攥着刘国能,对那些一蹿一蹿的火箭转眼没了畏惧之心。 大伙转眼又变回叱咤延庆的悍匪。 终于得以重新集结队伍,有弓的就朝城上放箭,有铳的就向城头乱打,再加上河畔狮子炮恰当的放出两炮,反倒再度将声势夺了回来。 等韩家兄弟率领棉甲外罩锁子甲的家丁队过来,彻底稳住了军心。 韩世盘过来就劈头盖脸一顿骂:“怎么不用木幔?这不是白死人么?” 李老豺腿上火辣辣地疼,这不但没使他心怀畏惧,反而满心恼怒,拽发巾摔在地上。 “你爹的,今天老子说啥也要把一百石粮挣了!” 盾牌也不拿了,两只瓜锤塞进后腰,点了俩人在前边用盾牌护着,徒手攀梯咬牙再度冲上。 韩世友钻进了攻城车,提弓蹲在车里,靠两扇木门做成的遮蔽物躲着城头箭铳,找准机会就放出一支冷箭,放完就蹲下。 他的箭又狠又毒,一支支阔五分的铍箭,打在脖子上恨不得把人脑袋都削掉,几箭就吓得城上守军不敢露头。 城下的木幔车也终于布好,几名家丁撑着大梁,把木幔悬在云梯前,遮蔽正面箭矢炮子。 城头轰地一炮轰过来,这次没穿透木幔,倒是把吊起的大幔打得向后猛翻,把一名给李老豺举盾的士兵扇下云梯,在地上摔个半死。 李老豺眼看只剩几步登城,自后腰抽出两只金瓜握在手中,指着城下骂道:“把木门给我撤了!” 木幔被撤走的一瞬间,李老豺猛地窜出云梯,正对上要搬开将军炮的守军瞪大的眼睛,当下踩着炮口跃了出去,一瓜锤砸在面门抡倒守军:“你个瓜怂!” 不过也只帅了一秒,随后几支短矛戳来,差点把李老豺在城头戳成串,幸亏腿上有伤,落地撑不住直接跪倒给各位大爷拜了个年,这才躲过几支矛头。 几个持矛守军都愣了,这,这干啥来了? 没见过攻上城头先磕头的。 就在发楞的一瞬间,李老豺部下悍匪自缺口鱼贯而上,挥舞刀锤在城头跃入守军阵中厮杀,转眼将几步内守军纷纷砍倒。 紧跟着侧面一声炮响,举火的士兵也被吓呆了,不知道火炮为啥会被点燃,轰地一炮不但把李老豺的兵一一打翻,连带着几名守军也被掀翻在地。 李老豺哎哟一声,这次彻底站不起来了。 韩世盘带队攻上城头时,缺口附近被那一炮打得几乎没剩几个还站着的人。 他就看见李老豺撅着屁股,屁股还在渗血,拿瓜锤用胳膊肘蹭着在地上爬,爬到被打倒的守军旁边就敲一锤子。 城东南段,南北两面都是正在集结的守军,不过城南的钟虎部也已攻上城头,韩世盘当即下令拉开队形向东推进。 攻城车上的韩世友高声喊道:“哥,把一窝蜂抢了!” 韩世盘听见弟弟声音,顺着攻城车上韩世友所指方向望去,是旁边一座突出的马面墙上,一台神机箭车孤零零放在上面,旁边几具被射死的尸首,守军已向东逃去。 他当即带队把那座一窝蜂夺了过来,拾了火把推到南边朝集结的守军放去。 升腾而起的硝烟里,上百支火箭在城墙上乱射,把四十步内打得满地硝烟。 按神机箭的装药量,火箭至少应该彻底净空城上一百步,气得韩世盘一脚踹翻箭车,骂骂咧咧:“偷工减料的东西!” 不过这确实把那边守军吓得够呛,纷纷丢了兵器朝南墙跑去,还有人扔下的火把引燃火药桶,在城上把自己变成了光。 南墙的钟虎部跃上女儿墙,直奔登东墙的马道,把想下城逃窜的守军堵在城上,别无他法的守军没了死战的勇气,从第一个人放下兵器开始,上百人形成大面积投降。 在韩世盘杀出的缺口上,一架架长梯搭上城头,越来越多的攻城士兵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登上城头,于城上结出阵线。 东墙北段的冯瓤部也同样以攻城车木幔相配合,在南段城墙失陷后,轻易自城上打出缺口,随后快速向内层城门楼狼奔豕突,将守军防线切割,使瓮城成为一座孤岛。 几名士兵追击守军冲下城头,不知怎么回事,没人的瓮城里响起一连串的爆炸,洒在漫天的土块里,一片硝云自瓮城升起。 真正奠定这场战斗胜局的人,是撅着屁股蹭到下城马道旁的李老豺。 他用自己的屁股绊倒了知县,还拽倒了逃跑的教谕。 韩世盘追过来时,只看见李老豺不停用金瓜砸在知县旁边的地砖上:“还跑不跑?还跑不跑?让你瓜怂踩我!” 第二百零八章 天之道 李老豺的屁股,让镇原知县徐宗贤错失为国尽忠的最好良机。 狮子营在攻城当日控制三面城墙与南面女墙,镇原县随之失陷。 不过刘承宗并未让大军入城,而是以刘承祖本部人马为先遣部队入城,控制城内六个街口,张榜安民,旋即于城东设立粥厂,向乡野百姓宣告城破,召集城内外饥饿百姓吃粥。 随后并马屯于镇原东西两面,只以少量部队进入城内,刘承宗入驻县衙,颁布一条条命令。 先是招募城中医师、购置城内药物,于城东加入承运设置的两座伤病营,医治交战双方伤兵。 随后招募城中匠人及其家眷,依照职业编入师成我的工匠哨。 其次向城中生员、读书人、画师、塾师等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进行招降。 他们的抵触情绪比前者大得多,过程并不温柔,因为没人乖乖过来,能藏的藏、能躲的躲,最后全是被捉过来的。 在衙门堂上,刘承宗问知县徐宗贤:“你为啥不投降?” 徐知县模样狼狈,先是被炮子打破额角,又被李老豺的屁股绊倒,在城墙上磕掉半颗牙,这会儿说话都漏风:“徐某为朝廷命官,有守土之责,如今城破,你要杀就杀,不必多言。” 刘承宗看了他一眼,转头对一旁故意脱了官服的周日强问道:“周知州,杀不杀他?” 周日强瞪大眼睛,心里浮过一万句美丽的家乡话,最终叹了口气抱拳道:“刘将军,徐知县守城是他的责任,你不能因为这个怪罪他啊!” 刘承宗也没想杀人,笑呵呵道:“那好,就听你的。” 这下轮到徐宗贤和堂中生员瞪眼了,徐宗贤伸手道:“你,周知州,你投了贼?” “我不是,我没有!”周日强断然否认:“是杨总督派我来招降刘将军。” 徐宗贤没说话,招降招到镇原城来打我?现在我是阶下囚,你周知州倒坐在贼首旁边像个师爷。 刘承宗笑笑,什么都没说,他怀疑周日强现在不想让这知县再活下去了。 承运走进衙门大堂,奉上关于伤兵的报告,说:“哥,伤兵的事弄完了,我的人正查点县库、预备仓的物资,可能要俩时辰。” 刘承宗接过报告,扫了一眼。 李老豺的队伍阵亡三十二人,冯瓤哨阵亡七人,直接阵亡基本上都是被炮打的,与伤亡极少对应的是轻伤很多。 守军没有多少战意,也不具备战斗技艺,登城之后不敢近身交战。 因此轻伤几乎全是远远的被火箭扎中,问题不大,唯独有个炮兵被火箭击中鼻梁周围,可能救不回来了。 他放下报告,对堂中众人道:“城池已陷,你们都是镇原地方的头面人物,我刘承宗愿意为善,你们别逼我作恶。愿意投我必有厚报,不愿投我,人各有志也无妨。” 说罢,刘承宗调整坐姿道:“但谁要是跟我做对,就别怪我杀你全家,朱家皇帝能干的事,我也能干。” “还有徐知县,你防守的城池已破,你没做什么错事,我不会杀你,但朝廷对你的责罚少不了,朝廷要招降我却会处罚你,世道如此不公,何不投我?” 徐宗贤看看周日强,又看看刘承宗,叹了口气。 他很迷茫。 其实城破时他想从城楼上跳下去来着,结果被李老豺撅着屁股绊倒了。 在这之后也没想过投降,真到没办法的时候,不说从情感上能不能接受。 单就利益上说句难听话,在辽东、在边墙,哪怕投了东虏北虏,这都有个地盘,哪怕一世骂名,至少家眷无虞、自己好坏也都有个前途。 投奔流贼算怎么回事? 跟着抢东抢西,哪天流贼完蛋,自己也跟着完蛋。 可刘承宗说的话又让他很生气。 朝廷确实是没办法处罚刘承宗,却有办法惩罚他。 本来他的仕途就挺完蛋,七品知县都琢磨着谋个八品的府经历了,这一下子镇原城被攻破,升官是断然没指望了,弄不好还要下狱。 这种情况下,一时间前后都没有他的活路。 有刘承宗先前打的预防针,后面的生员们谁都不敢说话,生怕因为别人的事牵连到自己家小。 以至于徐宗贤在站满人群的衙门大堂上被孤立了。 看他迟疑,刘承宗心中高兴,趁热打铁道:“徐先生若投我,刘某将来取得一席之地,必会委以重任。” 徐宗贤看向刘承宗,刘承宗有打下基业的想法,让他心中稍稍轻松,但内心着实想不出一条流贼能赚下基业的可能。 于是他拱手道:“将军容我再思虑片刻。” “好!” 刘承宗鼓掌大悦,伸手指向后面道:“那徐先生就请先入后堂歇息。” 后堂有以杨先生、父亲等人组成的专业劝降团队,只要徐宗贤往后堂走,刘承宗觉得这事就已经成功一多半了。 徐宗贤走后,堂上的生员们抵触情绪明显弱了许多,知县老爷都意动了,他们还傻乎乎梗着脖子干啥? 几个画师、说书人先后投降,有名叫陈应选的秀才排众而出,问道:“将军可有在镇原常驻的打算?” 刘承宗摇头道:“会在这驻扎一段,很快就走,你们若投我,走时带上家眷,我保你们衣食无忧。” 陈应选再问:“那将军所说,若不投奔将军,镇原以后就没我们的事,又是何意?” “这还用问?你们不投奔我,我自然也无需为你们考虑,城池已陷,城外那么多百姓衣食无着,城内富户自要多出些力,济贫救困。” 刘承宗把话说得温和,听在人们耳中却杀气腾腾:“还有我的兵粮,穷人哪里有吗?富家这里有。” 此言一出,堂内哗然。 陈应选拱手急道:“还望将军明察,我等俱为良善之人,平日修桥补路从未亏欠百姓。” 刘承宗换了张脸:“世人向来自有贫富,这与善恶无关,贫者有无赖,富者也有善人,但成千上万穷人饿死,还以为这事与良善有关,你是生员?” “是,在下镇原生员陈应选。” 刘承宗抬手指了指他们道:“攻城之时你们这些人都在城上,都朝我的人放箭,你们那是给朱家皇帝的良善,就是再良善不能为我所用,与我何干?” 说罢,他对众人道:“等你们走出这扇门,城中依家中丁口,一丁家财过十两、存粮过十石、田地过五十亩、店铺过一间、牲口过一头,余数尽取。” 刘承宗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低了,却没想到堂中还是有人松了口气。 当下气得他点了那几个松了口气的人道:“朝廷让你们穷成这个德行,还不投我更待何时?” 当下就有人一咬牙恶向胆边生,出来拜倒道:“学生镇原童生武攀龙,家无余财亦无家眷,愿投大帅。” 刘承宗起身上前扶起,点起俩兵道:“你们跟着武童生,回去把他家收拾收拾,搬进县衙,从今天起武攀龙就是镇原县丞了。” 武攀龙再拜,起身看了一眼堂中众人,跟狮子营战士排众而出。 随后也有几人拜倒投奔,都是些混得不如意的童生。 周日强在刘承宗身边,出来个人,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的内心为朝廷地方生员觉悟低下而感到悲愤! 周日强已经知道,刘承宗从前也是秀才,其人非常爱才,这些生员即使不投奔他,都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可这些人还是争相投奔。 让他恨不得拿出个小本本儿,把这些投贼的人都记录下来,将来好回去给杨鹤告状! 倒也有个秀才,出来作揖后道:“大帅,学生家七口人,城外田地四百亩、城内小屋四间、存粮三十石,没有店铺,大牲口八头,守城时我装拉肚子没敢去,没跟大帅做对。” 说罢这秀才道:“要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等兵丁上门我给大帅捐匹马。” 这家伙非常自在的就接受了刘承宗的安排。 刘承宗对这种家伙也没办法,便喊了个军士,对他道:“等会,让人领你回去,街上还在戒严,不要乱跑。” 周日强的脸色变好了,对嘛,就该这个样子,无欲则刚! 投奔贼寇是什么好的晋身渠道吗?是要把脑袋拴在腰上的,等曹文诏来了咔咔给你们都剁咯。 其他人就没这么舒服了,尤其是陈应选,看上去他家里家财不少,追问道:“大帅,那我投了你们,待大军离去也要跟着跑,家财也留不下来啊!” 刘承宗把眉毛一横道:“你这家伙话挺多,就算投我,家里余财过多一样要捐,只是你们投我,将来能挣到比这个多,投不投,别那么多话!” 陈应选一低头,心想这辈子举人也不指望了,当下咬牙拜倒道:“学生陈应选,其实家里没啥钱,但对损有余而补不足很有兴趣,我愿投奔大帅。” 镇原县的主簿有着落了。 片刻之间,堂内众人投的投、走得走,最后留和走几乎一半一半。 那些留下的人,由战兵带着回家,把家眷都接到知县衙门,接手县衙六房,在陈应选的带领下清点城内富户,依他们所知道的财富估算,在城内均平之后,是能多出点粮、还是赔本儿。 让刘承宗心心念念的监正崔聪,也投降了,原因和知县徐宗贤差不多,都是担忧其后的罪责。 清平苑两千多匹战马,几乎被张天琳和杨耀,一个从西、一个从东抢个干净。 若论起罪责,崔聪可比徐宗贤大多了,这让他没了选择机会。 陈应选给刘承宗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均平方案:“大帅,这座城里富户不少,但穷人也不少,田土、钱粮易于均平,房宅牲口店铺,恐怕城内没那么多东西均平。” “因此我建议,按照大帅所说的罚没,仅均平钱粮,田地依照百姓贫富分配,没店铺的不管,多出来的牲口供给军用,如此一来我们工作也简单。” 刘承宗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 这边统算出来的同时,承运那边也有了结果,结果令人信息。 这座城的县库没多少银子,但粮食尤其是马粮着实不少,存了整整两个粮仓。 除此之外最有意义的是火药。 “哥,城里的火药清点后有一万八千多斤,这还是那个监正取了三千五百斤在瓮城做地雷,想趁进城把你炸死。” 承运说着这些,笑嘻嘻拍手道:“幸好,被安排在城门口房子里的兵是个胆小鬼,见冯哨长的兵杀下去,手一哆嗦把引线点了。” 地雷这东西,说起来刘承宗仍然心有余悸。 瓮城的地面是用石板铺的,埋下大量火药,如果崔聪手里的兵再精锐一些,他可能今天就被炸上天了。 他皱眉道:“这城里怎么这么多火药?” “给固原营留的,结果固原营前年哗变没兵了,火药说着要运回去,但固原兵不多,就还留在这。” 当天夜里,狮子营与禹字营的长官们聚在衙门内,哨长以上俱在,总结此次攻城得失,商议下一步动向。 就连躺着的李老豺都被搬来了。 刘承宗不知道该说李老豺的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在此次攻城所有伤兵与阵亡士兵里,没有哪个人是被火炮命中两次的。 只有李老豺,先是腿上中了一弹,然后屁股又中一弹。 按说这运气非常差了,可他腿上被铁丸刮掉块肉、屁股蛋儿被铁子打穿,全是皮外伤。 骨头一点事都没有,养俩月就又活蹦乱跳了,甚至都不会变成刘国能那样的瘸子。 而且还在带伤上阵,拿下包括第一个登上镇原城墙、活捉知县教谕两名朝廷命官的首功。 搞的刘承宗都不好意思吵他,只是问道:“你为啥不用木幔啊?” “我不知道那东西是那么用的,我的人也不知道,哎哟大帅别吵我了,我下次就知道用了。” 他们这个攻城计划,原本伤亡还可以减少,唯独李老豺这拉了挎。 但他又确实很勇敢。 刘承宗见他知道错了,便叹息一声将此揭过,旋即道:“我们留一支人马,驻扎县城,伤兵在城里养伤,大和哥留在这,不好运走的粮也先放在城里,剩下的人跟我去固原,不攻城了,把固原南北几个马苑抢了,回来等着曹文诏!” 第二百零九章 水火之中 八月初一,宁州城下。 风尘仆仆的三边总督杨鹤在城下勒马,绯色暗纹孔雀补子的官袍染了厚尘,扬马鞭对城头喊道:“开门设粥厂!” 在其身后,数以百计宁州百姓畏缩不前,不敢靠近城墙射程范围之内。 他们被吓坏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穿绯色官服的大官儿,骑马带武弁把他们从地洞里薅出来,驱赶到宁州城下,谁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很快,城下支起大锅,熬起金黄的小米汤,整整半个时辰,杨鹤站在城下一言不发。 直至米汤熬好,他盛了一碗喝了一口,才向饥民招手,见招不动,又派马弁去喊,这才终于有人试探着过来,不顾滚烫接过汤碗大口大口往肚里灌。 “慢点喝,别把自己烫坏。” 杨鹤皱着眼睛,悲悯与无奈像一道道鞭子抽打内心,可他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几日他没闲着,率马弁在宁州城外转了好几圈,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 杨鹤冒着风险跑出去体察民情,并不是慈悲使然,而是因刘承宗的条件。 他对刘承宗的条件有所预料,一定比他能给出守备至参将的官职要求高。 实际上在心里,杨鹤没指望这次招抚能一次成功,他在心里给刘承宗准备了两个官职。 要么给出一个营的编制,可以不参与剿贼,但要以参将官职去守卫长城。 要么同样是一个营的编制,提拔到副总兵,以总督标营主将的身份,对付那些招抚不成、负隅顽抗的贼首。 这两个官职主要取决于刘承宗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周日强派人带回的消息,还是突破了杨鹤的想象力。 青海宣慰使司。 杨鹤本身是武陵人,还曾巡按贵州,专门整理过土司的土地、户口、贡赋、首领、目把、主名、承袭源委等事务,对土司制度非常了解。 他想不明白,大几千个汉人战兵,究竟是怎么想到跑去青海当宣慰使的。 就不说青海没有宣慰使,过去也要把土人打服了才是宣慰使。 关键这完全是对自己的降格,就别说什么宣慰使,顺义王又如何,三娘子还不是朝廷命官要她嫁儿子就要嫁儿子,要她嫁孙子就要嫁孙子。 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中央王朝的官员,与生俱来站在世界歧视链的最高层。 乌斯藏漫天神佛护教法王,生活品质还不如江南个富家翁。 招抚之后刘承宗也是官员,相当于战区副司令摆在面前,这人却要了个冈比亚游击队长。 这事让杨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鹤寻思刘承宗秀才出身,也不算没文化,难道就不知道说自己想做青海总督么? 周日强说得非常严重,必须要上报朝廷,请皇帝定夺,否则怪罪下来怕杨鹤扛不住。 要不是怕刘承宗剃头,杨鹤甚至想给刘承宗上表请个努尔干宣慰使做做,送去关外展开黄台吉大作战吧。 因为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杨鹤才在周围体察民情,看看周日强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考虑他的话。 一番巡视,周日强是个不作为的官员。 不作为在宁州这片土地,是个褒义词。 甚至于宁州百姓在山里挖地洞活得像小野猫野狗,都没有造反,很大程度上都因为周日强的不作为。 干柴烈油只差个火星,本地官员以自身前途为代价,起到了扑灭火星的作用。 所以杨鹤非常重视周日强的话,仔细思索,琢磨过来味道,刘承宗看重的不是社会地位低微的宣慰使官职,而是宣慰使土王的权力。 换句话说这些人没想归附,这仅仅只是个议和停战的协议。 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而且还牵扯到一个问题,因为隐瞒了黄龙山贺虎臣战败一事。 杨鹤清楚刘承宗有多厉害,但朝廷不知道。 正当他举棋不定之时,大家对杨鹤的爱戴到了。 陕西巡抚练国事率参将张全昌、赵大胤将兵千余抵达宁州,屯兵于宁州城西,设立营地两座。 紧跟着延绥巡抚洪承畴亦传信而来,派遣游击左光先率军五百自延绥镇入环县驰援,进入山西的曹文诏部已直穿山西而过进入陕西。 这个消息令杨鹤很是振奋,要招降别人,好歹要把人打败一次吧,否则开出的条件就是这种青海宣慰使,完全是以战促和的停战协议。 在宁州衙门里,他把青海宣慰使司的事和练国事说了,没想到练国事觉得这事还行。 “军门,眼下陕西之乱局全在无粮,旋降旋叛也是麻烦,把他送到青海,单与西海土贼角力,就能费尽其心力。” 练国事道:“早前军门也曾为皇帝上书,也说自辽左、贵州、四川兵败失控,封疆失了元气;下边进行加派,公私财力交困,百姓亦是疲惫;如今又遭逢大旱,正是手无余力之时,才致宵小作乱。” “几年之后,大旱过去,朝廷恢复元气,到时刘承宗在西海之地背后倚靠朝廷与海贼作战,哪里还会升起反心自断财路。” 说归这么说,可杨鹤对未来事态发展并不乐观,摇头道:“若旱灾继续下去,国力疲惫,汉代赵充国曾以西宁之外设西海郡屯田,若十年二十年,刘承宗再起作乱又当如何?” 练国事啧了一声,摇头摆手:“军门想得远了,如今乃听天由命之时,旱灾停了,休养生息,天下大事俱可迎刃而解,旱灾继续,朝廷征粮不停,百姓颗粒无收,那就神仙难救。” “军门难不成还指望这般局势强撑二十年?” 杨鹤听闻此言,笑了一声,对练国事道:“局势也未必真会这么坏,不过要招降刘承宗,我以为至少要围困城中,或围堵于大塬,使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言招降。” “招抚本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亲爱赤子之心,不忍其死于兵戈战乱之计,如今一战未胜轻言招抚,只怕会使其愈加轻视朝廷。” 哪知这正当局面大好的时,洪承畴又写了封信过来。 杨鹤展开一看,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对练国事道:“曹文诏不来了。” “啊?”练国事问道:“这是为何?” 他们倚重这支关宁军,不为别的,甚至都和曹文诏这人没关系,曹文诏此前不过山西出身一游击罢了,谈不上什么沙场宿将。 只在于关宁军是朝廷如今能调动的善战兵马里,为数不多能吃饱饭的。 单此一条,就能对陕西全境军队形成降维打击。 哪怕拿出一样的兵粮供养,一直能吃饱饭的关宁,也比饿了三四年,刚吃两顿饱饭的西军战斗力强。 杨鹤指着书信叹了口气:“洪亨九在信里说,府谷的王嘉胤还没打下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勾结数千蒙古兵自延绥边墙各处入寇,延绥镇只能抽出左光先这一部人马来援。” “其他兵将,都要回还据守堡垒边墙,府谷也要靠曹文诏这支军队来继续围困,没有余力来帮我们了。” 练国事听闻此言,面色非常难看,总兵力一下从六千五变成一千五,局面转眼扭转。 他说:“军门,不行还是给皇帝上奏疏,把刘承宗的条件告知,请陛下定夺。” “这事自然要陛下圣裁。” 但杨鹤的举棋不定,不是因为迟疑不愿把这事告诉皇帝,而是在迟疑奏疏该怎么写。 他儿子杨嗣昌早年曾将在户部参与财政管理的经历编为《地官集》,那书皇帝看过,非常喜欢。 因为皇帝跟他儿子关系很好,杨嗣昌对他说过,皇帝气节刚烈且重视礼法,上疏同样一件事,奏疏怎么写,就关系到这事能不能被皇帝允许。 就照刘承宗的思路,周日强给杨鹤表达出的意思,完全是居高临下的以战促和,甚至暗含充满鄙视给朝廷个台阶下的意思。 这样上奏到朝廷,不要说刘承宗有几千人马纵横陕北,就是有几万几十万人马,打到北京城下,皇帝都不会向暴力低头。 不符合礼法。 打是打不成了。 杨鹤知道该如何写奏疏,但在写奏疏之前,他要先见见刘承宗。 抱着这种心态,他把周日强的使者派了回去,让周日强向刘承宗转达自己的意思,约其于宁州城附近相见面谈。 从宁州城到刘承宗的屯兵大营,相距不过几十里地,头天过去第二天就该能回来,可偏偏两天没回来。 先回来的却是从环县过来,在大塬上打穿韩朝宰的左光先。 左游击过来高兴极了,看见总督军门拜倒行礼道:“卑职来晚了,此时已解宁州之围,还请军门大人下令,接下来卑职往哪里打?” 把杨鹤惊呆了,看着五大三粗的左光先合不拢嘴:“你把刘承宗一万多人击溃了?” 我的天哪,这哪里是游击将军来了,是战神来了啊! 左光先一脸问号,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也不敢把功劳放在自己头上,疑惑道:“刘,刘承宗?军门,塬上屯兵四千余,好像贼首叫韩朝宰。” 杨鹤也懵了,韩朝宰? 左光先刚把俘虏放了,又派兵去撵,捉回来俩俘虏一番审问,才问出原来塬上仅屯了刘承宗部八百人,长官叫王文秀;其后有韩朝宰及宁州土贼胡三柞等三千余兵。 看见他们王文秀就率军西撤,韩朝宰部行动慢了点,这才接战,随后小败一场也退了。 把杨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刘承宗呢? 左光先率部在塬上找了两天没找着,周日强的使者回来了:“军门,刘贼打下了镇原县,抢清平苑马两千余匹,掠夺豪家散财赈贫,张官设吏发粟赈饥,如今又往固原去了!” 杨鹤只觉天旋地转,手扶桌角差点晕倒,探手指向使者张口再三,才冒出一句:“他,他骗我?” 使者拱手道:“周知州说,刘贼识破了军门拖延时间招曹军前来的计划,他不怕曹将军,只怕曹将军去打别人,此贼此时正在备战,只等曹将军率军前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镇原是座坚城,这才几日,难不成是知县投降了?” 使者道:“军门,镇原知县守城,但兵力太少,刘贼亦未围城,准备五日后围攻当日便已陷城。” 杨鹤简直要被刘承宗气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调曹文诏,收拾刘承宗! 当日,杨鹤不但写信给洪承畴,说明固原被攻占后,陇山东西失联的严重性,要他必须调派曹文诏来援剿,而且还给刘承宗又送去一封信。 在信里他让刘承宗立即停止行动,率军回到宁州来,千万不能攻打固原城。 同时承诺,青海宣慰司的事马上就会上报给皇帝,但上奏这事时你还攻破城池,非常不合礼数,恐怕皇帝不会答应,到宁州来上表认错,我们再商议奏疏该怎么写。 刘承宗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人已经在固原州了。 自起事以来,他就没这么爽过,翻过六盘山进入清水河河谷,部队在固原州城南北驰骋,那些守堡饥军望风而降,争相归附。 州城北方的三营堡和黑水苑,甚至直接派人来问他有没有粮,回答有粮当日,三营堡两个把总携战马归附而来。 余下堡垒,哪怕不降,也闭门不出,甚至还有饥军来讨饭。 唯独有个杨郎堡,附近沐家营、沐家滩一带的老兵与团练结阵据守他们。 刘承宗采纳杨耀的建议,没搭理这帮人。 固原以前大片土地都是沐英的封地,隆庆年间因边饷需要,皇帝把北方的沐氏封地收了,只留下五十顷地,沐英在北方的后人沐注修了杨郎堡。 那座堡里城隍爷就是沐英。 刘承宗在固原州南北抢马抢得高兴极了,看见杨鹤写给周日强的信,更高兴了。 他拿着信去找杨先生,问道:“先生,杨总督说我开出的条件不合礼数,皇帝不会答应,啥意思,都造反了,咋才算合礼数呢?” 杨鼎瑞想了想,说:“这确实是个问题,我明白杨鹤的意思了……没事狮子,老师给你写个奏疏,礼数是君臣父子,均平田亩是除暴安良,攻打城池是剿灭贪官污吏,抗拒官军是剿兵安民。” 说罢,杨鼎瑞看着刘承宗道:“反正本来也没打算攻打固原,既然杨鹤说不让打,我们就不打固原,但我觉得剿兵安民、惩治贪官污吏、除暴安良还不够去青海,你还是得救救韩王。” 杨鼎瑞说的东西太跳,刘承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救救韩王?” “对,固原现在很乱,有一支固原兵首领号金蝉子,会攻打平凉城,城破之后围困韩王府。” 杨鼎瑞眯着眼睛,一副大预言家的样子:“筹集战马的刘狮子刚好收到消息,将之驱逐,救韩藩于水火之中,这事发生的时候周知州就在场。” 第二百一十章 一座平凉城 固原州以南。 清水河东西两岸,南行兵马络绎二十里。 人喊马嘶,海沸山摧,尘坌纷起,遮天蔽日,河水混沌,白昼为暝。 刘承宗挥兵南下,兵马未至,瓦亭关守将退避三舍,巡检仓皇出逃,驿卒开城献降。 翻过陇山数日,固原州各地望风而降,刘狮子部劫掠清平苑、黑水苑、开城苑甚至还有韩藩的群牧所,能抢到战马驴骡的地方一个都没放过。 不但得了战马驴骡过万,甚至还吸收了上千降兵。 招降比打仗还容易,毕竟到了他们的地盘,打又打不过,防守肚子饿,直接将家眷连同士兵统统裹走。 倒是一点儿都不麻烦,反正饥军穷军到这时候还有家眷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绝大多数都是单身汉。 旋即转进平凉府隆德县,隆德小县方城,看上去微不足道。 不过在杨鼎瑞极力劝阻之下,狮子营并未围攻隆德县,只在郊外掠得牧场战马后驻军,向百姓采买冬季物资。 眼下已进八月,转眼天就该变凉了,队伍越来越庞大,冬季物资怎么凑都凑不足。 杨鼎瑞不让刘承宗攻城原因无他,这座小城在四百年前名叫德顺,属西夏国,守将马肩龙面对蒙古大军犯境不曾畏惧。 尽管最终城陷人亡,但在当年城城俱败、望风而降的大环境里,他曾于蒙古大军至德顺第一日主动出击且取得一场胜利。 杨鼎瑞不建议刘承宗把时间与士气浪费在攻城里,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救韩王。 要救韩王,就要先让其处于不安全的境地之中。 狮子营本部人马不能动,周日强就在旁边,只能给镇原县的大哥传信,刘承祖那边很快传回消息,告知队伍已经走山路轻装进入平凉府。 当得知这支队伍的构成,刘承宗乐得哈哈大笑,他可以永远相信大哥。 刘承祖知道这一使命的重要性,做戏不能出纰漏,便派遣罗汝才带队,抽调韩朝宰部、李老豺部的部分人马,并将他们重新整编,交由王文秀部抽调的固原兵率领。 尤其是罗汝才手下那帮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花大姐,被扒得干干净净,尽量换装固原军的兵服,而且不让这帮延安人说话。 所有需要张嘴的事,全部由王文秀手下的固原兵代劳。 这支接近两千人的队伍,潜越六盘山,在出发的第三日抵达平凉府西面的崆峒山。 “奶奶的憋死我了!” 罗汝才扶着韩王府捐造的铁锁道在山间歇息,摘了头盔累得满头大汗。 他俯视东面泾河河谷广袤平地,良田一眼望不到边,直至目力极尽,田地尽头的朦胧中才看见平凉府城的轮廓。 罗汝才抬手指着道:“看见没有,离这么远都能看见,城里处处高墙。” 崆峒山就像一座韩王山,山上庙宇道观,处处字迹俱为韩王府修缮,不是哪个朱真人修的,就是哪位韩藩宗王夫人捐资修的。 杨承祖也被累得满头大汗,懊悔不已,道:“早知道我该学罗叔,就在山下歇着得了,我就不懂,帅爷一家都是举人秀才,人家爱访个名山拜个古迹。” “你曹操咋也这么爱爬山呢,延安府那遍地山峁你是没上够?” 罗汝才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想上山?启程前老大专门跟我说,要攀山俯瞰地势,而且说崆峒山上有座问道宫,是黄帝当地见广成子的地方,拜的是真武大帝,一定有得道高人。” 他说的老大不是刘狮子,是他的将军刘承祖。 杨承祖撇眼道:“得道高人关你啥事,问道宫你让帅爷打过来时候再拜呗。” 罗汝才笑道:“帅爷帅爷的,叫得比我叫大帅还亲,没看出来啊,你杨承祖这么个铁打的汉子,也学会那个,叫什么奉承?” “阿谀奉承。” 杨承祖给他补上,这才摆手道:“可不是奉承,要没帅爷,我在山沟里都让狼吃净了,救命恩人,叫啥都不为过。” “杨爷说得对!” 罗汝才说着就嬉皮笑脸往地下一跪,哐哐给杨承祖磕了三响头,差点把杨承祖吓得掉到山底下去,赶紧往闪:“你你你,你干啥?” 罗汝才起身蹭了蹭脑袋上汗碰尘土形成的泥,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要没杨爷断后,小罗也死那山沟子里了,救命恩人,磕仨头不为过。” 杨承祖笑骂出一句:“你还给我来这套,咱活着比啥都强……俯瞰也俯瞰完了,下山攻城去吧?” 罗汝才摆摆手,朝山上瞧了一眼,道:“活儿没干完呢,老大让绑个得道高人回去,最好再绑几个徒弟。” 说着,就指挥后边还在爬山的士兵,向他们下达登山绑道士的命令。 “绑人家道士干啥。”杨承祖愣了:“老大打算超度谁啊?” “超度个屁。” 罗汝才指向西边:“大帅想去青海,那是海贼的地方,你知道吧?” 杨承祖点头。 这事他们这些两营军官都有所耳闻,不过对他来说去哪儿都无所谓,来回颠颠倒倒跑了一年多,几经生死。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杨承祖念了句宋江的词,攥了一下拳头:“打呗,北虏能把那霸了,西贼霸不得?过去我们也捞个招讨使做做。” “说的就是啊,但过去人生地不熟,肯定要连招带讨,别人信番教,降了你还信番教,你怎么相信他们,又怎么跟敌人区分开呢?” 罗汝才复述着刘承祖对他说的话,非常轻松且骄傲地抬手一指:“道士,可惜王自用做大官儿咯,不然他比老道好使。” 说到这,罗汝才叹了口气,满是羡慕道:“老大的意思,过去在高山上修个道观,按大帅的样子铸一尊真武像。” 杨承祖咽下口水,一手磨痧下巴胡须,一手掐着指节暗自盘算,口中念念有词:“两营十五哨长,队长……铸不铸三十六神将?” 他盘算一番,自己如今是禹字营罗汝才哨下管队,竞争真武大帝座下三十六神将的人手可太多了,但还有机会。 问罢了,心知这事罗汝才说了也不算,杨承祖整个人变得杀气腾腾:“立功,立功让帅爷也给我铸一铜像!” 罗汝才也呆住了。 这是个虚无缥缈且于当下毫无意义的事,可是……成为神? 他也能像关羽那样,受人世代敬仰。 像沐英那样,作古二百年,仍有守着他的土地为他奋战? 仅仅是想到这些,罗汝才的身体就像通了道电,从天灵盖直麻到尾巴骨。 让他喜笑颜开:“你,你是说,老子也能混一尊铜像立在山上?他奶奶的,老罗家要出正神了!” 不一会,上山的部下就绑了七八个道士下来。 说来也怪,一样的军服、甲胄,穿在别人身上那是威风赫赫,穿在罗汝才这帮人身上就像一群溃军**,都不用演。 道士们原本就又惊又惧,看见这帮**人物更是吓得肝儿颤,他们还以为是韩王府的卫兵呢,为首的中年道士边走边道:“将爷,我要见韩王!” 军兵报告道:“头目,这是问道宫的哈真人,祖上是天顺年平凉卫指挥使哈昭。” 罗汝才得了杨承祖提醒,觉得自己也有机会被塑像受拜,心里看道士尤其喜爱。 再一听这姓氏,更高兴了。 祖上蒙古人,这何止是专业对口啊,连血统都对上了! “快把老先生松开。” 罗汝才喜不自胜,当下便给道士们松绑,道:“跟我们走一趟,有你的大好事啊!” 哈真人与徒弟们不明就里,就叫罗部一帮散兵游勇押下山去。 雄心勃勃的杨承祖一意立功,当下对罗汝才请命,要亲自带两队人混进平凉城。 如今他们已经跟刘承宗破城两座,一次渗入、一次强攻,对陷城有了些许经验。 平凉府城显然不是一座容易攻陷的城池,城西有演武场,西门还有瓮城,想攻破它只能混进去,而是还难以攻陷王府。 但俗话说一座韩王府,半个平凉城,杨承祖带部下褪去甲胄,换了民服,装作走卒贩夫靠近城池,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座城西宽东窄、横长纵短,横在泾河谷内。 它不是简单一座城,而是连城,站在城南山峁俯瞰,西门外山河之间尽是达官贵人的苑囿台榭,水磨竹林蔬果丰饶。 西城是一座完整城池,有四门、有瓮城,城内高墙大院,亲王、郡王府邸、书院军卫、府衙、陕西太仆寺与平凉苑马寺将城池尽数占去。 其中有一座墙高两丈的内城,占去平凉四分之一,杨承祖估计,那就是韩王府。 而在柳湖以北的北门瓮城之外,又以北城墙为南墙,加盖一座小城,将达官贵人别院的亭台水榭圈在其中。 城东瓮城外,同样以东墙为西墙,向东扩出一座夹城,夹城以东,又有一城,为东关城。 从西向东看去,内外三城二十里内,尽是朱墙筒瓦,全是达官显贵的住所。 东关之内,重楼林立,是工商繁荣之地,东关以东,又是小城一座,城东有宝塔延恩寺。 这真是杨承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王府邸店、将军山墅、商铺林立,处处朱墙碧瓦,显贵华服穿行其间。 但雍容华贵、亭台美景,在这座城里并不显眼。 反倒是在杨承祖脚下,东关城与东外城的夹角,遍地茅草房子与年久失修的砖墙瓦房,沿城墙根与河岸柳树向东面河谷一路蔓延过去。 远处荒坟草丘连成片,衣不蔽体的百姓夹杂其间,才显得刺眼非常。 杨承祖站在山峁上,朝地下啐出一口:“平凉府修连城五座,咋就没一座让百姓住,尽是达官显贵之辈的宅邸?” 这座城很难攻破,最难处在于城外的演武场与驻军,因此他派人向罗汝才回报,如能夺西城关防,千万别抢掠繁华城外,先占领西城关防再说。 他搓搓看得满是汗的手心,扬臂指向繁华的东关城:“先过去打探打探消息,实在不行就今夜从西城的南墙爬上去,这帮怕死的烂怂,把城修得这么坚固,挺难混。” 穷人富人泾渭分明,这还怎么混进城去? 说罢,杨承祖便扛着铁链梢子棍,带人推车向东关夹角的贫民窟走去。 他的车队骡子队在城外很难走,倒是不存在官军阻拦,只是有太多沿街乞讨者。 在这座城外走一圈,给杨承祖带来的感慨比在延安府为寇两年都大。 在地里给王府当了半辈子奴隶的汉子们,叫木犁压弯脊背,裤管紧贴干瘦的腿,争先恐后跟来做买卖的外乡人讨个活儿。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二十七八的大婆姨,闷热渐退的白露天,脏兮兮的破棉袄,脖颈子后插草标在茅草沿儿下站成片。 穿飞鱼服的仪卫用手巾捂住口鼻站在远处皱着眉,对周遭一切嫌弃极了,他的仆从在人群里挑挑拣拣,领了三五妇人回去。 挑上欢天喜地磕头拜谢,没挑上的抱腿扯衣,哭天抢地,挨上一顿毒打破了相,她们也不会哭。 只是蜷缩在污泥遍地的街角,委屈疑惑,继续用充满希冀的眼睛偷偷打量行人。 杨承祖依靠在车店外的马厩栏上,冷眼瞧着整个过程,从头至尾没看见付钱,或者说也不需要付钱。 车店的伙计往外倒污水,看见杨承祖发愣,便笑道:“客人别在马厩站着了,平凉城也不总这样,只是灾年里没办法了,能被王府买去调教乐舞也是好事。” 杨承祖回过头,朝伙计笑了一下:“他们总出来买人么?” “平凉城里王府多,断不了有贵人出城,有时倒也不是买人,瞧见顺眼就领回去,我们这车店啊,就这点好,总能瞧见贵人,要没他们的禄米,平凉早乱得不成样子啦。” 杨承祖满意地笑了,回车店找出十两银子,让伙计看了看,道:“那倒是件好事,我这有批好宝贝,想认识个将军中尉,店家帮我请回来,这就是你的,如何?” 小伙计见了银子喜笑颜开:“客人若能先给一半,这事就包在小人身上。” “这还不好说?” 杨承祖把银子给了,看小伙计兴冲冲跑去城关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长得可树真好。” 杨承祖仰着脖子,看向山间生根数百年的古树,心想: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每棵树上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宗室。 - 注:平凉府城格局,参考嘉靖年赵时春著《平凉府志》 第二百一是一章 以粮换书 八月初五的颉河畔营地,刘承宗再一次翻开王徵的《奇器图说》,从序言看起。 这套书,舅舅去年给他拿来三卷,因为《资治通鉴》没有读完,一直没有时间看。 即使到今日,那套一直带在身边的《资治通鉴》仍然没读完,但他觉得必须到了要看一看这三卷书的时候了。 尽管早就做了打算,想在青海湖某一处安身之所,但翻过陇山之前,刘承宗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过去需要做什么准备。 毕竟那对他来说还是太远了,从延安到青海,两千里路不仅仅是两千里路,而意味着朝廷西军处处城堡的重重封锁。 直至翻过陇山,在陕西三边五镇的核心之初,兵马所过之处,军堡望风而降,才让他心中真对西北饥军饿卒有了清晰认识。 青海似乎变得离他没那么遥远。 从固原到西宁,一千里路,也许只是一千里路而已。 不仅仅他这么想,六盘山另一边的父亲和兄长也这么想。 而且他们也在做准备。 就在昨天,兄长传信过来,说交给了罗汝才一个绑架道士的任务。 大哥像疯了一样,要和传遍草原的番教漫天神佛打一场宗教战争。 但刘狮子喜欢照自己模样铸成真武大帝的主意。 宗教战争大可不必,但是战争,刘承宗不怕战争……自从黄教传遍草原,蒙古人出息越来越小了。 曾经兵围北京城、最有可能达成复元大业的土默特部俺答汗,成了每日礼佛的草原圣狮,把他儿子辛爱黄台吉气得日夜扼腕叹息:老婢子有此兵,而老死沙漠,可笑也! 刘狮子觉得,若真奔着宗教战争这个方向走,崆峒山上的真人恐怕办不来这样的大事。 身兼儒释道兵贼五门秘法的王和尚还差不多。 有朝一日两军对圆,双方大将出阵,劈头盖脸就问:你这个佛,它正经么? 反正大伙儿的正经程度差不多,那就用佛法对抗佛法,看谁才是真正的人间活佛。 但对刘承宗来说没有意义,宗教本质上是一种根植民众间的组织。 在这一点上,作为诸子百家之汇总、政治派别失败者的转型,道家非常弱势。 它是政治斗争失败后的学派,在向宗教转型中又受限于学派的世俗性,傻实在,学说本质上存在非常大的漏洞。 信了别的教,不论上天享福还是下地转生,都是无法在世俗验证的东西。 偏偏道教玩个花活儿,要求长生不老。 定出个这么高的目标,斗嘴很难赢啊。 单论攻击性,谁要说自己是太上老君下凡,朝廷可能都懒得搭理他;要是谁敢说自己弥勒佛转世,看他能活几天。 况且中原王朝在周朝就把皇天上帝的人格抹消,成为容纳一切客观规律的天。 神明,也俱从天下来,草木灵长,都可成神。 居庸关的徐达、固原的沐英,还有遍地的关帝庙,哪个曾经不是人,哪个如今不是神。 哪怕有再多的宗教学说,什么六道轮回投胎专属,天还在,祖先仍是在天之灵,****就在这片土地上行不通。 比起宗教这种民间组织结构,刘承宗认为大一统王朝的组织结构更为紧密,无需退求其次。 即使带着道士,也不过是多一层防伪标志而已。 他要干世间最大的事。 用一支背井离乡的孤军,前往一块纷争贫瘠的土地,最终战胜世上最强大的敌人。 宗教框架容不下这样的梦想。 刘承宗觉得除了强悍的志向与热血,这中间还少点什么。 少了这个时代土地上最优秀的知识,也少了这个王朝曾经最伟大的传统——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他要准备一些启蒙教材,从零开始武装自己的梦想。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王徵写下‘学原不问精粗,总期有济于世;人亦不问中西,总期不违于天。’的字迹。 第一卷叫重解,叙述重力、比重、重心、浮力。 第二卷叫器解,叙述简单机械的原理、构造和应用,如杠杆、斜面、天平、滑轮、齿轮、螺旋。 第三卷记录了五十四种机械图说,叙述其构造与应用,如起重、引重、转重、提水、转磨、锯木等机械。 书中介绍了曲柄连杆、链轮、行轮、齿轮系、蜗轮蜗杆、棘轮、飞轮等机构,以及人力、畜力、风力、重力的应用。 书很好,但有一定文化程度要求,小孩不容易看懂,没读过几年族学的百姓,也不易理解。 周日强对刘承宗的看书、抄书行为非常不放心,每隔一俩时辰就求见一趟,看看刘承宗是不是真的在看书。 自从狮子营突然从宁州起兵攻陷镇原,周日强再不敢对刘承宗掉以轻心,总觉得这位叛军头子在想尽一切办法糊弄他。 尤其看《资治通鉴》,刘狮子越看,周日强越心慌。 不过如今看见刘承宗真的在帐中,边看《奇器图说》边做读书笔记,让周日强大感放心,高兴道:“大帅爱看西学书籍可太好了,宁州府衙有两本书,我这就让人给你送来。” 刘承宗敏锐地察觉到周日强对他称呼的变化。 周日强看见叛军头子不务正业钻研书籍,怕是不亚于当年明朝人瞧见俺达礼佛不复抢掠的欣慰。 他仰脸笑道:“周先生要送我什么书?” “徐氏《几何原本》六卷,万历三十五年在京师刊印;还有一本是禁书喔。” 周日强神秘兮兮,刘承宗兴趣缺缺:“《金瓶梅》我看了七八遍,西学也有这样的?我对西洋民间故事兴趣不大。” “大帅想哪儿去了,万历四十年,开州举子王英明所编《历体略》,讲西洋天文的。” 刘承宗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周日强,直把周日强看得心里发毛:“大,大帅?” 突然,刘承宗乐了。 自己这是身处宝山之中却不自知啊,有这么一个从五品的朝廷知州在身边,他怎么就不知道利用呢? 他道:“周先生,除了这两本书,你能派人去关中再为我弄,不,买些书籍来么?” 周日强更高兴了,摊手道:“这有何难啊?大帅要什么书,尽管说来,我传信一封,杨总督就在宁州,只要大帅不再发兵扰攘地方,大可请陕西抚台为你征书!” 周日强可能觉得刘承宗把心思都放到钻研学术,甚至精巧器械上去,就不会掳掠地方甚至举兵造反,雄心壮志也就没的差不多了。 人一旦掉进知识的海洋,他还能爬出来吗? “征书好,征书可太好了,我什么书都要,尤其是新刊印的西书,农事、冶金、天文、地理、水利、医学、军事,都可以!” 刘承宗抬手在身前空点几下,道:“最好能让我看一辈子。” 周日强前边挺高兴,后边脸色有些僵硬,顿了片刻才道:“大帅用兵如神,这军事书就不必了吧?” 这高帽子戴的,你见过我用兵么? 刘承宗摆手道:“不,我对军事尤其感兴趣,你现在就给杨总督传信,我这本书再有几日就看完了,看完我就带兵去别处。” 说罢他还不高兴了,拧着眉头对周日强道:“朝廷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官员办事拖拖拉拉,征税征不到就算了,征一两千卷书,十日之内难道还做不到?” “一,一两千卷?” 周日强寻思我给你弄百十卷书就差不多了,要一两千卷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那就以三千卷为约定,我要至少五百本三千卷书,我估摸着西安府就能找到这么多书,也不过六百里路,沿途换马加鞭传信一天的事,我付钱。” 刘承宗道:“以一卷一两银子算,三千两,折三两一石粮的高价,你办好这事,我给宁州出一千石赈灾粮,如何?” 在周日强眼中,这个年纪轻轻的叛军头子不再那么可怕了。 人只要有喜好,只要有喜好就不可怕。 周日强开始寻思怎么跟杨鹤说这事了,既要让杨鹤找练国事下令,还要尽量把赈灾粮都留给他的百姓。 这知州瞪起眼来,伸手道:“军粮,大帅拨一千石军粮,本官这就去给总督军门写信。” 隆德县附近山峁上的营地,如今整天都弥漫着炒制军粮的香味,豆子米面的成粮加盐加糖做成压实的炒面,以此来减少体积。 刘承宗算了算,宁州如今在籍百姓几千,逃户仍留在宁州的大概有两三千,一千石炒面,能保证这些人挺到明年开春。 用这样的代价,换来大量书籍,非常合适。 而且另一方面,这也能向杨鹤展示,他的粮草充足,不惧战争。 “可以啊,我就一个要求,杨鹤必须保证,这些粮食送到宁州城,必须全部分给逃户百姓。” 刘承宗笑呵呵对周日强道:“谁从中间拿一斤揣回去,固原城就保不住了。” 周日强点头如捣蒜,连忙应道:“这大帅放心,只有能有赈灾的粮,我保证亲自盯着,有人贪污大帅就把我脑袋取走。” “你保证没用,你又回不去,青海宣慰使和西宁指挥使的任命不下来。”刘承宗笑眯眯道:“你周知州就回不去,快去写信。” 周日强对这事欢天喜地,高高兴兴,甚至出了刘承宗军帐,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帐篷。 他从来没想过,在陕西官府都弄不到的赈灾粮,居然能从反贼头子这儿换来。 刘承宗比他更高兴。 即使朝廷满足他宣慰使的要求,到了青海,粮食、土地一切资源还是都要和海贼争夺,西宁能给他提供的帮助并不多,那边也谈不上文化昌盛。 这批书到手后,他对朝廷的依赖就更小一点。 他可以编撰教材,把中原能得到最好的知识总结下来,而从中摒弃不合时代进步的习惯与风气,建立学校。 后金的黄台吉早在去年,就已定下四贝勒分值的规矩,建立文馆翻译汉书,开科取士了。 如果速度够快,数年之后,在知识的传播上,他也许会比后金稍弱,但经他重新编撰的教材,与之相比应该会强一些。 刘承宗想着这些,埋头继续自己的抄书大业。 而在另一边,周日强派出两名亲随携其书信奔至宁州,不过两日便带着杨鹤的回信过来。 但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回信。 周日强火急火燎冲进刘承宗的军帐时,刘承宗正拿着解腕刀剔鸡架骨头上的碎肉喂小钻风。 驻扎隆德县这几天,营地里的士兵闲不住,每天都有人跑到山里打猎,虽说猎到的东西还不够每队人喝上些肉汤,但家丁们把肉取了,总能给小钻风弄点骨头吃。 骨头上还连着点肉呢。 周日强进帐篷把刘承宗吓一跳,差点就把解腕刀甩出去,才看见是周日强,只听大叫道:“大帅,大帅不好了!” 刘承宗一看是他,心里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低头继续剔黄羊腿骨上的肉筋,丢了一条给小钻风,头也不抬问道:“皇上驾崩了?” “大帅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金蝉子的?” “知道啊。” 周日强脸上大喜,急忙道:“那你快管管他!” 刘承宗皱眉撇嘴道:“后来他转世了,叫唐三藏,带猴儿跟猪往西走了,我怎么管他?” “不是,不是这个金蝉子!” 周日强急疯了,扬着胳膊往东指道:“是个贼,平凉城外的贼,贼号金蝉子,杨总督说他带兵围了平凉城,在城外抢劫放火,破了东城,把十几个将军中尉都吊在城外树上,他围攻韩王府了!” 刘承宗愣住了,他是真愣住了,罗汝才这么厉害呢? 片刻,压住心头惊讶,他叹口气道:“这个,周先生你坐下,我答应杨总督了对不对,我知道你看上韩王府的钱财,但我真不能去抢,你急也没用。” “我没让你抢啊,那是王府,你快想想办法救韩王啊!” “我?” 刘承宗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救韩王?你脑子坏啦,这样吧,你给固原州城传信,让他们去救平凉,我不拦着就是了。” “固原啥样你不知道?哪儿还有兵啊,就你了大帅,韩王府失陷,皇帝震怒还招降什么,杨总督说你这事已经成一半了,快发兵救救韩王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韩王府 平凉城外,火光冲天。 西城以南,金蝉子麾下数千饥民蚁附攻城,长梯绳索,攀爬而上,被城内卫军击退后围困叫骂,喧嚣不已。 金蝉子穿着不合身的飞鱼服,打着哈欠站在东城的城门楼上,听着远处炮声阵阵,看城外火光冲天,揉了揉惺忪醉眼。 他对当下的情况有点迷糊。 他是平凉府本地人,三天前还是个铁匠。 就在那天,他认识了个新朋友,那个朋友说他叫艾继先,是个在固原当兵的米脂人。 艾继先请他喝酒,这年月饮酒可是件稀罕事,俩人要了两壶烧酒,基本都让他喝了。 席间聊天也净是痛斥朝廷不公、藩王尽取平凉膏腴沃土的事,越说人心里越不快,喝得晕乎乎,艾继先说在他这平凉铁匠身上,看见了能成就大事的气概。 把人捧得挺高兴。 后来发现那车店的小二和掌柜都被绑了,整个车店住得人都是些老兵,他们说要奉自己为主,在平凉干一番大事。 但凡没喝酒,他都不会敢答应这样的事。 可心中五分醉意、两分怒气,再加上三分手足无措,被艾继先稀里糊涂地套上了飞鱼服,说干大事要起名号,从今天起他就叫金蝉子。 事情顺利得有些离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前脚混进东城,后脚城外饥民就处处响应。 这座连城有中尉以上宗室六百余人,服务他们的工匠役夫、歌姬伶人超过两万,其中一半都直接服务于韩王府。 灾年里王府的禄米运送不及,整座城就像泼了滚油的柴草垛,只欠一个火星。 这个火星就是带头人。 现在他们有带头人了。。 转眼间上千平凉饥民在城外洗劫将军、中尉们的府邸山墅,而后涌入东城,占领市集与城墙。 备受欺压的工匠役夫在乱局中加入劫掠,向东城的将军、中尉们发泄怒火。 平凉城闹得最厉害的那个夜里,被城门楼里的金蝉子睡过去了。 如果不是醒在平凉城的城门楼里,远处炮声轰隆,金蝉子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可这不是梦,城门楼外,邻居牛老二穿着从被杀死卫军那抢来的铠甲,提铁锤忠心耿耿向他报告。 金蝉子大王麾下已有兵将七千余,麾下三员大将,分别是左辅艾我秀、右弼艾继先、先锋官朱亶域。 如今酒醒了,金蝉子大王发现,手下这三员大将他都不太熟。 尤其左辅右弼,一个就跟他喝过一顿酒,另一个根本就不认识。 “左辅呢?” 牛老二摇摇头,不知道。 “右弼呢?” 牛老二还是摇摇头,依然不知道。 “那先锋官呢?” 这个牛二知道,往西边一指:“朱老爷正攻城呢!” 朱老爷啊! 金蝉子知道了,这个朱亶域是城外的朱老爷,非常有名儿的宗室被废庶人,平凉城的乞丐团头儿。 手下有几个中尉和庶人乞丐,平日里挤在城门口向那些出城的宗室或王府官员乞讨,有了余粮就救济其他宗室庶人的孤儿寡母。 牛老二说,攻打平凉城,大多数兵将都忙于抢掠,只有这位朱老爷领上千人执着攻城。 城外北边山墅亭台树上吊的十几个宗室将军,都是他们干的。 还有几位将军的府邸,因为平日里对这些没身份的穷亲戚多有救济同情,被宗室庶人们抬着轿子在平凉城绕了三圈,宣告他们的德行,并予以保护。 如今已经被打退两次了,朱老爷的手指头都被炮子打断两根,还要组织第三次攻城,一定要进城把王府里的侄子们吊在树上。 当血脉予以人们的羁绊瓦解,仇恨会以血脉之外十倍的力量反噬。 金蝉子想了又想,对牛二道:“二哥,你去找一趟朱老爷,问问他想不想当金蝉子,想当就让他当金蝉子,我们收拾收拾钱财,赶紧跑吧!” 牛二愣住:“你,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昨天怎么说的?” “我想想啊……横跨关山,襟带泾水,外阻河朔,内当陇口,屏障三秦,拥卫畿辅。”牛二想了想,从嘴里连珠炮般蹦出一堆词语,最后一拍手道:“昨天你要占了平凉城当皇帝。” 金蝉子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我当个屁,喝多了天下都是我的,酒醒鸡毛不是,你听我的,赶紧把金蝉子这名号让出去,我们弄几十两银子跑出去,呆在这死定了。” 金蝉子是贫苦人家出身的铁匠,但他不傻,这会酒醒琢磨起来,对平凉城起兵的这几千人心思想得很明白。 人家都早就想闹一场了,只是怕死。 如今有他带这个头,人人奋起,可官军一来肯定跑得比谁都快,到时候就剩他个大傻子,王府和官府都不会放过他。 五头牛好看极了,栓上绳儿扯着脖子腿儿更好看。 没过多久,平凉府的金蝉子就换成了朱老爷。 铁匠带了十几户亲朋家眷上百口人,赶了两辆粮车,载了三十多斤金银,铜钱,沿小路悄悄进了南山,脱离了这片战场。 化名艾继先的杨承祖回到城门楼,发现人去楼空,自己细心培养的山大王金蝉脱壳了。 赶紧找上化名艾我秀的罗汝才,俩人一合计,初代金蝉子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二代金蝉子是个只知道攻城的楞头,正好靠他吸引火力。 俩人组织人手开始清点劫掠物资,放出马兵遮蔽要道,向东北与镇原县相接的山道运送粮草财货。 罗汝才寻思,城上的守军与攻城的饥民都已经很疲惫了,派出马兵向西传信,告诉刘承宗可以启程平乱了。 不过事情终归跟他们早前设计有所出入,本来是件糊弄韩王、杨鹤、周日强的事,结果让他们先知道了,甚至还专门邀请刘承宗发兵平乱。 以至于狮子营启程比预计中早了不少,这会已经离平凉府城很近。 很快消息就传回到罗汝才这,他和杨承祖合计,还要再添上一把火,否则抢掠到的粮食钱财无法运到东边。 当即发兵从东城墙协助饥民攻破西城。 城头炮声阵阵、喊杀震天,城内亦是人群扰攘,平凉诸多宗室久不闻兵戈之声,突遇大事,俱是吓得狼狈奔逃。 人们纷纷带妃妾奔向墙高两丈的韩王府,邸店杂役也想涌入王城,却被王府长史催促派上城墙守城。 诸多宗室携家带口涌入王城,带回平凉西城大乱的消息,甚至城内杂居的卫所旗军,也有小股蒙面抢劫的,一派末日之景,扰得人心不安。 韩王朱韶?年纪轻轻,不愿再在宫殿之中,干脆将王城事务都交由王府护卫,独自跑去广智门的角楼。 广智门是王城的北门。 城南实在太乱,萧墙外的哄抢,城墙上的厮杀,扰人心智。 这座王城处处黄顶朱墙,佐以蓝绿之色,象征着朱姓江山,皇权至上。 王城之内,是四门两殿三宫园的格局。 四门是指自南向北,四道处于王府中轴线上的大门,分别为正门的棂星门、中门的端礼门、殿前左右有慎德堂、秉忠堂的承运门、以及作为后门的广智门。 两殿便是承运们后的正殿承运殿、寝宫的存信殿,其中寝宫左右另有两座寝宫。 三宫园,则是王府西边的柳湖避暑园和暖泉御花园,以及东边世子居住的东府宫。 以这条中轴线,排列出占据半个平凉府城的王城,这座王城占地,比蒋应昌守卫的合水县城还大。 王府长史找遍王城,满眼都是郡王郡主,将军县主,却不知韩王何在,急得都快投井了,才听人说韩王登上北城,赏柳湖荷花去了。 长史这才走马登城,急冲冲道:“王爷,此时城中大乱,你不坐镇王城,跑到北城来做什么?” 韩王理所应当:“荷花正应季,再不看就没了……长史不如跟本王一起赏荷。” 说罢,韩王转头道:“要不你我同去观澜阁吧。” 观澜阁在柳湖正中,修得硬山琉璃瓦、雕梁画栋,是赏花观波的好去处。 长史被说蒙了,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赏花观波呢:“王爷,一会儿贼寇破城,看什么都没用,卫军正拼死抵抗贼寇,正是需要王爷鼓舞士气的时候啊!” “鼓舞什么士气。”韩王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长史:“平凉府城难道不是他们的家?” 长史寻思,平凉府城还真不是卫军的家,便提醒道:“王爷,卫军的家在东城,东城已经失陷了。” “那他们还不去把贼寇驱走,把家抢回来?” 长史面色古怪,很难和韩王交流,便道:“卫军认出,城外攻城的叫朱亶域,是被废的庶人,他领着卫军家眷攻城,不少卫军都在城上投贼了。” 一直非常镇定的韩王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惧,不过片刻又松了口气,恢复藩王仪态,往角楼上一坐,道:“让他们据守片刻,固原五道兵马一至,贼寇还不乖乖授首?” “我的王爷啊,固原的正兵营前年刚哗变,游兵营上个月立秋就去花马池秋防了,西边也在闹贼,固原现在哪儿还有兵啊!” 这下子韩王是真怕了:“固原没兵了?” 等长史以点头回应,韩王提暗纹蜀锦袍起身,终于问到了正题:“你有什么良策?” 长史等的就是这句,作揖道:“下官正是来为守军请饷,望王爷开库银为守军发饷,以壮勇士胆气!” “说得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韩王对这个办法极为满意,看向长史的目光非常赞赏:“你不要在这里耽误本王赏花了,这就去吧,本王给他们派饷白银五百两,教他们好好守城。” 长史起初还挺高兴,一听这数目,面上发苦道:“王爷,五百两,分到每个卫军手上才两钱银子。” “两钱还少?那本王出一千两,一千两总不少了吧?” 韩王踱步转圈片刻,又回到城垛,摇摇头道:“每人四五钱,都够买十斤牙香了,这么多钱,来年崆峒山上香火必然旺盛。” “王爷,卫军不买牙香,他们只想买粮食。”长史道:“粮食价高,四五钱也不过能买一斗罢了。” 韩王恍然大悟,拍拍脑袋道:“说得对啊,他们哪儿懂这些东西,那这银子确实不多,可本王的钱你还不知道吗?前年放的贷,今年还没收回来,着实不愿出更多了啊!” 说着,韩王拧着脖子抬手指向长史:“诶,你是本王韩府的长史,时值灾年,不想着怎么给主君省钱,胳膊肘往外拐,你的想法挺好,这事就由你去办。” “韩王府出银一千两,你去找我那些叔伯兄弟,全是郡王将军,躲在本王府邸里,让他们出钱,凑出万两银子给军士们关饷。” 韩王拍着大腿面色发狠道:“谁要是不出钱就撵出去,把军士全收到王城据守,不管他们!” 长史正要领命而去,就被韩王叫住,道:“慢着,你去跟他们说,本王出银三千两,让郡王出一千,四十多个镇国将军出五百,八十多个辅国将军出二百,二百多个奉国将军一人一百,单这就五万多了,留四万,剩一万多给军士们发了。” 好家伙,长史抬手竖起大拇指:“王爷英明!” 长史跑去办事,宗室们自是互相推诿,但看这韩王已经出钱,还给他们定下规矩,谁也没办法。 诸多郡王郡主、将军县主也只能依例掏钱。 只是还没等大伙儿把钱送到韩王府的王城里,街市上就有溃军奔跑而过,大喊大叫告知全城,西城已破! 轰然之间全乱了,就连韩王也哆哆嗦嗦从城上被护卫扶着往下跑。 与纷乱在王府中乱窜的宗室们撞到一起,又卷起所有人往北跑,穿过柳湖,卷着大队人马向尚未被攻破的北城逃去。 而后大量饥民蜂拥入城,冲向一座又一座朱墙明黄琉璃瓦的府邸,叫喊着、哭泣着,疯狂发泄自己的怒火。 东边远处的城门楼上,罗汝才扶着城垛,看向一旁的杨承祖,俩人面色忐忑。 他说坏了:“好像玩大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王 平凉府西北颉河畔,韩王奔命。 庞大而纷乱的队伍在河谷中狂奔,前边二三百人不要命地跑、后面数百人不要命地追。 十几名亲卫持刀牵马奔跑在前,木底皂靴踏在地上邦邦直响,个个身着绯色云锦麒麟袍,外罩锁甲、金银鱼鳞甲,映日光闪烁如鳞。 几十个穿泡钉甲的卫军持刀弓抵御于后,武艺俱是不俗,奈何缺少心气,两相对搏一个只想杀人、一个只想逃跑,十分的武艺便连一分都使不出来。 至于队伍中间,那是花团锦簇遍地彩,四爪蟒袍、过肩大团飞鱼斗牛,遍地的麒麟已经不罕见了。 各色云锦妆花罗绢织成红的、蓝的,明纹的、暗纹的,光彩夺目。 甚至看着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一群亲王郡王在逃命一般,队伍里单单黄罗盖伞就支了五六顶。 场面极其壮观,甚至让人有点期待,哪位郡王倒下,爆出一地装备的场面。 后头的队伍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乱糟糟的饥民潮,持各式农具兵器。 当先一人骑着黑驴,攥一杆用柴刀与打狗棍子组合的四尺朴刀,向前一次次冲锋,有时能用朴刀将人搠倒,更多时候会被黑驴驮到别处。 黑驴骑士在队伍之前,时左时右,不停跳荡。 像一头凶猛的牧羊犬,驱赶着大量衣冠禽兽。 而正冲着王爷们逃跑的方向,一支滚滚而来的马队在河谷席卷层层烟尘,分作两队自南北将他们包抄夹裹。 黄罗盖伞之下疲于奔命的韩王在马背上举目望向西边,一时大喜过望。 这位王爷的模样狼狈,乌纱翼善冠早不知掉在哪里,腰间玉带也不知何时扯断,只有发巾还把头发裹着,维护其衣冠尊严,不至于披头散发。 他先转头推开举伞盖的亲随,打马一侧寻了位侄子,摘下其翼善冠戴在头上,又取了其玉带挂在腰间,这才转头扯着早已喊哑的嗓子骂道:“朱乞儿,固原军已至,你死无葬身之地矣!” 被坐骑载着被动左右驰突的骑手闻言勒住黑驴,但没全勒住,坐骑仅挺停了一下,就疯了般地冲进藩王逃命队外围,盯着一名卫军马兵,张嘴就咬。 卫军想挥刀抵御,却被驴背上的金蝉子持朴刀格住,随后被黑驴咬住大腿,拖下马来,叫金蝉子一刀搠死。 刹那直接人驴合一,放倒一名卫军,令金蝉子心头大快,随后黑驴人立而起,金蝉子也在驴背上挺刀怒喝:“猪猡般的玩意,爷爷今日必……诶你妈!” 有时候人能和坐骑合一,但有时候坐骑它有自己的想法。 比方说此时,金蝉子座下黑驴就不允许主人放狠话,又立得高了一点,直把金蝉子撅了下去。 等金蝉子再起身,一看傻眼了,原来那卫军骑的是匹母马,此时黑驴已经骑上马背,大驴屁股不住耸动。 金蝉子尴尬极了,眼看又有卫军要围上来,只得拖到跑回阵中。 一时间,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河畔,变得落针可闻。 局势非常诡异,以野外马骡交配地为中心,西边是众多衣服华贵的宗藩,东边是衣不蔽体的饥民,南北两边都是狮子营的马兵。 在这一刻,身份高超的藩王不是主角,要让王侯将相绝种的义军也不是主角,甚至兵阵严整的狮子营也不是主角。 大家都默不作声看着黑驴表演。 直至狮子营的马兵齐齐朝天放铳,用火的声音将人们的注意力叫回来。 刘承宗在更西方姗姗来迟,两手按着马鞍踱马向前,兵阵在其身后亦步亦趋。 穿官服的周日强奔马跑上前去,斥开王府卫士,目光在黄罗盖伞中搜寻,大喊道:“韩王殿下何在?” “本王在此。” 韩王自队伍中越众而出,周日强连忙行礼,韩王同样拱手回礼,问道:“你是何人?” “下官知宁州周日强,奉军门杨总督之命,请兵卫藩。” 韩王还没说话,边上的长史便皱眉道:“周知州刚才失了礼数,岂有在王驾前大呼的道理?” 尽管王府长史是正五品,比知州还高一级,但周日强理都不理他。 倒是韩王摆手劝道:“诶,无妨,周知州率军前来,心意本王已经领受了,什么驾前喧哗,你不要乱说。” 长史拱手道:“大王教训的是。” 韩王心里最清楚了,当藩王什么最重要?不是贤,而是知道自己在哪儿。 惹得起谁,就使劲儿惹;惹不起谁,就好话说尽。 惹不起文官,这帮人能直接给皇帝上书,而且宗人府事务都挪到礼部了,就这些府官州官,弄不好就有礼部同年,回头折腾自己容易得很。 但韩王对周日强和颜悦色,对后边的军队就不这样了。 他的仪态已经恢复,面上亦不复惊恐之色,走出盖伞,趾高气扬地在前面转了一圈,对这支军队非常不满意。 一个个衣甲倒是齐整,旗帜乱七八糟,军士们头盔上也光秃秃只有根盔枪,连小旗子都没有。 大胆,竟敢正视本王的眼神。 韩王来回巡视一番,居然没一个下马行礼的,还都扬着下巴直勾勾盯着自己,有有人敢在马背上左右交头接耳,小声指指点点。 无礼。 非常无礼。 实在是韩王看了一圈,硬生生没瞧出来谁是他们的将军。 这支军队狗屁仪制都没有,就是人多马多,军阵倒挺严整,但韩王看不懂军阵仪制,单从兵服、铠甲质地颜色去看,根本看不出谁是将领。 不去平贼就算了,居然一个个都杵在这站着看,什么意思,没见过王爷? 他深吸口气,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头对周日强道:“谁是这支军队的将领?前头那个骑红毛马的小将看本王眼神非常无礼,要重罚!” 周日强正在询问长史,诸多郡王、将军们的遇害情况,突然听见韩王这句,脸上表情刹那铁青,像吃了大便一般,惊恐地向西看了一眼,这才瞪眼急道:“殿下不要乱说话!” 把韩王吓一跳,随后被气笑了,他是个顺毛驴,越逆着越生气:“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本王连个队长都不能说了吗?你过来看看。” 不由分说拉住周日强,走到刘承宗马前十步,扬手指着道:“你看看,周知州你这是带的什么兵?” “挺好一汉子,跨坐马上倒是威武,可你看这,马前趴着狗,马后坐着猫,边上还带个小女子,你看看他的表情,对本王非常不屑,前来卫藩想必是非常不情愿,这就是我大明的军队?有辱军威!” 看见周日强面如死灰,韩王更生气了:“怎么,还不能说了?” 周日强心里苦啊,心说这藩王一点都不傻,回头一看刘承宗憋着笑,没瞧见恼怒之意,这才稍稍放心,拱手道:“大王着实慧眼如炬。” 听了这个词,是真把刘承宗逗乐了。 他原本听着韩王数落,再与左右军士对视,一看部下们的表情,想必是都有逛动物园般的心思,就一直憋着笑。 他不笑,部下也不笑,都憋着。 直至周日强这句慧眼如炬,实在是憋不住了,环视左右哈哈地笑出声来,一时间军阵笑声起伏如同山呼,把亲郡王、王妃及诸多护卫吓得够呛。 甚至直接把后边金蝉子的队伍吓跑了,那帮人原本看被马兵隐隐围住,都呆在原地不敢动弹,这会一听笑声才反应过来,赶紧往东跑。 “慧眼如炬?”韩王听着笑声,终于觉察出不对,问道:“什么意思?” 周日强寻思,韩王那段数落刘承宗的话呀,不能说歪打正着,只能说完全正确。 刘承宗确实对他非常不屑,来卫藩确实很不情愿,而且还确实不是大明的军队。 可这该怎么说呢? “殿下可知道,固原没兵了?” 韩王不以为然道:“略有耳闻。” “所以他们不是固原兵。”周日强非常认真地对韩王问道:“大王听说过……刘承宗么?” 刘承宗? 韩王眨眨眼,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呢?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韩王的脑子,记忆像过电般涌上心头。 三边总督进驻宁州时曾在平凉府短暂停留,说延安府有一巨寇率军进庆阳,移驻宁州就是为防止他攻陷藩国。 三边总督就是现在派兵来救自己这个人,名叫杨鹤,人在宁州。 巨寇叫什么来着?对,叫刘承宗。 一瞬间韩王傻了,小心地看了十步之外一眼,余光见那骑红毛马的小将还盯着自己,瞬间转过头来,慢慢移动身体,用后背挡住刘承宗视线,对周日强悄声道:“他是刘承宗?” 周日强用鼻间叹息一声,闭目点了一下头。 韩王仰头看天翻了白眼,面部每一块肌肉都有自己的想法,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浑身紧绷又怒又怂,小声吼道:“谁让你来救我的,本王不要你救啊!” “殿下莫要不知好歹,下官求了很长时间他才愿意发兵卫藩。” 周日强仍旧面无表情:“若非他来,恐怕今后就没韩国了。” “他来了才没韩国呢,本王能跑,能跑!” 王八蛋才要你救呢。 韩王环顾左右欲哭无泪,现在说他妈啥都晚了,都被延安巨寇围住了。 周日强道:“殿下别怕,刘将军不难相处,朝廷正在招安,事情还没谈妥。” “你没谈妥就把他弄来了?” 周日强不说还好,一说韩王更是又惊又俱:“本王若有个好歹,周日强,你没好下场!” “稍安勿躁,殿下听下官说,刘将军不爱慕钱财,对军士节制精明,进城后不会伤藩王性命。” 韩王指了指周日强……这王八蛋还想让巨寇进王城,末了叹了口气,道:“他真不慕钱财?唉,慕不慕王府估计都没啥钱了。” “但他喜欢看书,殿下回城可以给他找几百本书。”随后,周日强道:“招安的事啊,他来卫藩,也有求封的意思,希望殿下能帮他在陛下那说话。” 听了这话,韩王又觉得自己可以支棱起来了。 “要书好办,孤本绝本抄本,本王多的是。”韩王问道:“他求官也好办,求什么,陛下未必听,但他救本王一名,我韩藩诸多郡王将军一起给他求。” 周围一直静静听着的郡王将军们也纷纷点头,能保命让他们干啥都行,但同时也都在心里把周日强恨得不轻……把杀神领到这儿来。 有个郡王问道:“他不是想求封王吧?” “问的什么傻话,你管他要什么。”韩王瞪眼道:“他想要什么你求什么就行了,你一会不许上前,免得触怒了他,叫我们遭殃!” 若搁在平时,即使他是亲王,对郡王也不会如此严厉,但此时生死之间大有不同,周围郡王也都一一颔首应和。 就是要求个异姓王又怎么了,事成不成由皇帝决定,他们只负责求。 周日强摇头道:“他想要青海宣慰使,还给他哥要个西宁卫指挥使。” “嘁!” 一堆郡王哭笑不得。 一个从三品,一个正三品。 就这? “呵!” 韩王哼出一声:“我们这些个大王,还不值俩三品官儿。” 知道刘承宗想要啥,而且知道不想要自己的命,韩王心里舒服许多,一把手道:“行了……周日强,你好自为之。” 说罢,韩王收拾衣裳,提起两只大袖把手露出来搓了搓,咽下口水深吸口气,转身提着手,洋溢笑容朝刘承宗走去。 走至马前三步站定,嘿嘿一笑,拱手作揖,语气温声带颤,非常肉麻:“大王,下马吧。” 刘承宗南征北战,从未被人打落马下,却差点被韩王这句‘大王’撅下战马。 “不,你是大王。”刘承宗用睡不醒的眼神看了韩王一眼,在马背上拱拱手:“我是骑红毛马的队长。” “哎呀,大王心胸宽广,那不过是小王说笑,张文忠公有言,人有罪过,若出于无心之失,虽大,亦可宽容。”韩王再度拱手问道:“大王以为如何?” 说实话,刘承宗觉得这韩王还行,能屈能缩。 别人给搬来梯子,该下就下。 他便返身下马,也抬手作了个揖,道:“殿下若是抬举,便称我一声将军吧。” 说着,他对身后下令道:“驱逐贼兵,还复平凉城。”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堡子 刘承宗发现人的身份确实很有意思。 一样的事情,若他真是朝廷的将军,只怕连平凉城都进不来。 而现在,延安巨寇已经在他忠诚韩王府住宿八日。 柳湖中央的观澜阁上,韩王朱亶塉拽着粗布短衫的下摆,面色愁苦地叹了口气。 发现旁边看书的刘承宗抬头瞟了他一眼,赶紧往嘴里塞了一把炒面,咕咚咚灌了五口水。 这几天韩王已经把自己骂了一万八千多遍了,好端端的,为啥就要请刘承宗入城呢?害得自己天天提心吊胆。 刘承宗低头看着韩王府里的《泰西水法》,头也不抬问道:“吃不惯?” 韩王楞了一下,连忙摇头:“吃得……咳咳,吃得惯。” 朱韶?虽然比刘承宗大上几岁,但刘狮子觉得这王爷就是个大孩子。 这几天已经正常点了,刚回平凉城时,韩王非常奇怪。 粮仓叫人抢了,他愤怒;银库被人夺了,他恼火;偏偏寝宫被烧,伤心得一连哭了好几天。 一问才知道,他从小长在东宫,不记事的时候老韩王就不在了,那时候他年幼不能理事,王宫事务经韩藩太妃国母董氏上表,请高淳王代管藩事。 寝宫已经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里面的陈设没有变化,父亲这个词对韩王来说,就是这座大而空荡的寝宫。 如今宫殿被人毁了,仅剩的回忆也没了。 这几天相处下来,这位小韩王不是特别坏的人,特别聪明,但脑子里的智慧全被用到骗亲戚钱儿上了。 心理还有问题。 没有地位相似的同龄朋友,身边只有三种人。 要么是狗腿子一样捧着他玩的王府属官;要么是走过面前他都看不见的普通人;要么是他惹不起的地方主官。 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萧墙,以至于跟人接触,要么居高临下、要么见风使舵,根本不会与人正常相处。 但这人正常办事倒还行,如今他们的奏疏已经送往朝廷,刘承宗也没让他们求官,只是把此次卫藩事宜如实上报,附了一篇杨鼎瑞代笔的求官疏。 奏疏里没什么新奇东西,都是些狮子营反贼都明白的道理,但皇帝未必明白。 无非是秦地旱灾已经养不活这么多饥民,兵粮不足养活不了这么多饥军,以至于人们活不下去四处求食,安插在内地,粮食不足还是会四处求食,如今朝廷也没粮,在哪抢也是抢,不如出去抢。 “吃不惯就别吃了。” 刘承宗抬头看了韩王一眼:“好端端王府膳食你不吃,跑来蹭我的军粮。” 只是普通一句话,却让韩王思考良久,看了看观澜阁外主业观景兼职护卫的樊三郎,才非常认真问道:“将军,造反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刘承宗:“嗯?” 这是个藩王该说的话? “小王跟在你身边三天了。” 韩王抬手比出三根指头:“三天,你在演武场三次观看营操,两次上午一次下午;给百姓两次放粮,另外那天是平凉知府头七,闲下来就看书,傍晚还和你的兵演戏唱曲,挺有意思。” “小王觉得将军是能成事的人。” 韩王舔着嘴唇道:“陛下若不给你封官,带我一个吧?” 刘承宗笑着抬手指了指韩王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有手里捧着的炒面,道:“所以你这是先试试,能不能吃得惯穿得惯?” 韩王兴冲冲地点头:“我觉得还行,粗布衣裳也凑合,吃的不太好,但我听说你们经常吃驴肉火烧,应该比这个好吃。” 刘承宗调整坐姿,把书合上,抬头看了韩王半晌。 直到韩王被他看得心虚,眼神躲闪,刘承宗才说:“你别怕,大事不成,我自领兵西走,不杀你泄愤。” 心事被人看穿,韩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才追问道:“不答应你,你就带兵走,也不害我藩国亲戚?” 刘承宗点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韩王非常聪明,尤其涉及到生死的问题,大有举一反三的能耐。 可惜是个亲王,若是禄米条件一般的中尉,自幼好好读书,考个科举未尝不可。 “啧!” 听他说不害宗室,韩王反倒有些失望,摇头道:“本王就知道……” 把刘承宗逗乐了:“怎么,你还想让我害几个宗室?” 韩王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坐姿自在了,叹息一声笑道:“不好说啊,你不懂我们韩藩,看别的藩国,祖上都是做过不少荒唐事,我们这韩藩,就是穷得得自己折腾自己。” 刘承宗冷笑一声:“你可骗不了我,我的人帮你们统计损失,账目我都清楚得很。” “你们藩国叫人抢了烧了四十余万石米粮,掠走金银三十余万两,这还不算各式器物,够供养平凉府上下百姓好几年,这叫穷?” 韩王听了连忙摆手摇头,道:“那么多米粮,是城里所有郡王将军们的,可不都是我一人,你算算,这么多郡王,平分这些粮食,各家存粮也没多少。” “尤其我这王府,收租收不上来,年年还要给朝廷交粮,拿存粮放点贷,也是赖多还少,亲王禄米就没发够过。” “本王冲龄掌国,至今已快二十年了。”说着,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道:“亲王啊,禄米万石的亲王啊,就攒下不到十万石米粮,几万两银子,过分吗?” 刘承宗眨眨眼:“你的意思,宗室亲王像你这样是穷的?” “当然了!” 韩王一副你小巫见大巫的模样:“天下藩国,也就我和银川的肃王比谁穷了,本王母妃掌国那些年,贸易往来东西,收支也还凑合,这几年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你不知道我这藩国的情况,看着光鲜亮丽,有时真羡慕外面的人,恨不得一走了之,又怕饿死,我跟你说说藩国从前都出过什么人物你就知道了。” 韩王抬手伴着指头道:“成化年,我们有个内官嫌藩国穷,吃不了这苦跑了,可就这职业技能也干不了别的,进紫禁城当太监了,后来被查出来,送回来交由我祖宗处置。” “我祖宗寻思,这鬼地方穷得自己都想跑,内官跑了也不奇怪,就没处置,不了了之。” “汉阴王得病死了,死前怕无后把郡王爵位削了,从外边抱了个野娃娃继位,后来走漏消息,被亲戚勒索半辈子,最后国除。” “嘉靖年,建宁王穷得,哎呀,这个人丢人,手里没钱,靠当东西度日,你猜他最后当的什么?封王金册都当了,被朝廷发现,革为庶人,国除。” “还有将军中尉蒙了面出去当剪径强盗的,抢自己家亲戚的商队,这都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最过分的在嘉靖朝,因襄陵王想占崆峒山僧人的田,僧人一着急把田献给亲王府,襄陵王联合二百六十余名宗亲,到皇帝那状告亲王府。” 韩王抬着大拇指道:“说我们兼并山田市肆、虐杀无辜、招集无赖诸奸利隐匿事,换句话说就是告我们想造反。” “幸亏皇帝查了查,还有那个金蝉子。”韩王扬手朝外面一指:“在城外我不急着让你杀他,都是亶字辈,那是我哥哥,亲哥。” 刘承宗顿了顿,看着韩王道:“看得出来,是好长时间没人陪你说话了吧,你哥应该是郡王,怎么成庶人了?” 韩王笑笑,随后道:“那会我还小,他是庶出,他母亲想贿赂当时的范知府,把我母妃吓得也赶紧去贿赂范知府,范公名立朝,两边贿赂谁也没收,后来我就以世子身份继位了。” “现在我是大王,他抢了不少钱粮,也当大王。”韩王笑得惨兮兮:“挺好。” 刘承宗一度以为金蝉子是罗汝才,后来才发现黑驴骑士就是金蝉子。 而且还是第二代金蝉子。 他对韩王府里的恩怨兴趣不大,只不过韩王对哥哥的美好寄托只怕是镜花水月,金蝉子一直忙着追杀他,没抢到多少财货。 那人眼下带兵去了宁州,被练国事锤了一顿,逃进山里了。 韩王见刘承宗不说话,便把话题转到一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带兵去青海打算干嘛?” “种地、捕鱼、游牧、打猎、修堡子打仗,汉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海贼能干的我们也都能干,求生存。” 其实刘承宗觉得自己和游牧部落首领差不多,无非游牧是逐水草而居,游掠是逐兵粮而居罢了。 刘承宗真心实意感到前途未卜的词语,在韩王耳中听来却像一场勇敢的大冒险,搓着手问道:“将军,等你在塞外站稳脚跟,我向皇帝上奏疏,转封过去怎么样?” 恕我拒绝! 刘承宗直接抬手止住:“别,你们韩藩每年禄米十一万石,我两营军队不算战马,一年都吃不了这么多。” 韩王哐哐敲着盛炒面的木碗道:“我吃的不多,让他们都留在这自生自灭,我带王妃去你那。” “你快住嘴吧!” 刘承宗非常疑惑不解,伸展胳膊道:“平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大的城,跟我过去风餐露宿,更别说我对那边人生地不熟,弄不好只能背靠西宁在青海湖修个小堡子,我看你就是好日子过腻歪了。” “将军,本王就对你推心置腹了,这座城能被攻破一次,就能被攻破第二次。” 韩王探手道:“这次有你救我,下次谁能救我?何况你是招安叛军,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不会对我加以限制,我可能会穷,但自在且安全,我觉得你不会害我……更何况!” 说着,他扬起脑袋:“求转封离开平凉乃我韩藩传统,我们就不该在平乱,从第一代求转封到如今,四祖宗家就没好人,都不让我们离开!” 傻孩子,你祖宗求转封可没像你这样往更穷的地方求的。 刘承宗笑道:“你还知道我是叛军,万一将来复叛,那你不立刻失陷。” “叛军咋了,四祖宗不也靖难了,想当年我韩藩祖宗若能就藩开原,单单供养我们那帮东虏就起不来,穷死他们。” 韩王对此不以为意,坐得直挺挺,甚至还故意往前蹭:“复叛还不好办?拥立我啊!” 刘承宗接连摆手:“你就踏踏实实在平凉待着吧,别给我添乱,你祖宗还拥立小明王呢,最后那不扔河里溺死了,那么多条活路你不走,非挑个找死的路。” 韩王急得直拍腿:“别啊,平凉也是死路啊,看着城墙挺高,屁用没有,说被攻破就被攻破了。” 刘承宗算看出来了,这位韩王的求生欲望很大,没准加以妥善引导,将来对平凉府的百姓还是件好事。 他便笑眯眯地问道:“你想知道它为啥被攻破么?想知道它怎么才能不被攻破么?帮我办几件事,然后听我的,我有办法让它固若金汤。” 韩王大喜,接连点头问道:“什么事,你说,只要能办,本王全给你办了。” 刘承宗很满意地笑了,道:“我看了王府账目,你们的收入主要为四块,一是禄米,这些禄米纳粮,大部分来源于平凉府的平凉县、镇原、泾州、华亭、灵台。” “第二是自有王田交给佃户耕作的租税、放银粮的子息;第三则是在平凉东城开办的那些官府邸店;第四是来往东西贩茶马,近年不太行。” 刘承宗问道:“你难道就没发现,除了商队,挣的全是穷人钱?你多挣一分,百姓就穷上一分,对你们的恨意怨念就多一分。” 韩王非常疑惑:“不是,这佃田有佃金、借钱有利息、百姓要纳粮,这难道不是天理?” “你说的没错,这是天理,但人活不下去要造反,造反杀死人,杀谁?谁有钱粮杀谁,也是天理。” “这与好坏无关,只是如今天翻地覆,天理一视同仁,天要你死,你是穷人遵循天理,就饿死;你是富人遵循天理,就杀死,你想活?就是逆天。” 韩王表情难看,拍手道:“我想赚富人钱来着,差一点就赚着了……都怪金蝉子,来得太早,他若晚点来,我跟你说,将军。” 他抬起四根手指:“晚破城一个时辰,本王就能裹着四万两从宗室那赚来的钱跑了。” 刘承宗不知其中关窍,也不在乎,反正那些银子现在都已经送去镇原,便摆手道:“你想活,首先要有民心,要民心,就减租减息,本地的百姓不反感你,你才能活。” “其次这座城,太大了,城周九里,城墙上一步一人,要五千守军才够。城墙就是永固军阵,你的军阵如此松散,怎么可能守得住?” “唔……” 韩王听着军事常识目瞪口呆,恍然大悟道:“是这样的吗?原来守城不是越大越坚固越好,本王一直以为坚固高大就固若金汤了。” 正好观澜阁有纸笔,刘承宗把书放到一边,心想得了韩藩那么多财货粮草,正好韩王也有这危机意识,就顺水推舟帮帮他,让他活下去。 这年头想让一位王爷活过今后十几年大战可不容易。 他取来纸笔,坐回去道:“你派些人做几支商队,载了茶去西宁,帮我带些人出去打前站探情报,看看青海湖附近如今怎样光景,周遭驻牧的都是那些部落,西宁又有那些土司、将官。” 刘承宗边说,韩王边点头:“这有何难,简单得很。” “我还没说完,除此之外,在那边把茶贩了,置下仓储,沿途购置农具、木料、铁锭、棉衣等物,代我贿赂官吏,我可以给你钱。” 这事,韩王面上有几分犯难。 他胆子很大,甚至一度真想过跟着刘承宗往西跑,哪怕十年八年后死在西边,也能有一番大冒险,生活不无聊。 若能被刘承宗拥立,让他也过一把造反的瘾就更带劲了。 甚至在刘狮子还没发现的时候,就收获了一名亲王小迷弟。 但前提是刘承宗这支军队能保护他。 韩王见惯了平凉卫的军士,一度以为朝廷军队都那样。 其实平凉卫的军人还不错,每年都要去秋防或调往别处班军,因此有一批堪战之士,只不过常年贫苦生活,这支军队的精神面貌很差。 而且在镇压本地百姓时,士兵没有多少战意,比较温和的会把铳炮弓弩朝天放去,激进的就直接反叛了。 叔叔舅舅们在城下喊杀,城上守军哪个能不瞻前顾后。 这种情况下看见刘狮子的威武之师,韩王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妈的,横扫天下! 反正看刘将军的心性,别管去哪,只要自己不干错事,多半也不会亏了他。 不过没了刘承宗保护,韩王的胆子又变得很小,他为难道:“别的都好说,贿赂边关将士,一旦事泄,我事儿可就大了。” “你帮我,我帮你。” 刘承宗摊手道:“你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我就帮你到什么程度,你若帮我在青海站稳脚跟,我就告诉相熟首领不要为难韩王。” 韩王看着刘承宗想了又想,最后搓手道:“你让我减租减息,回头我没钱又该如何,一大家子人要养……你去青海,能给我贩马么?” 刘承宗笑着向身侧瞟了一眼,合着自己进韩王府是开拓业务来了。 “不知道,这只能先探情报,那边有什么我都不知道,原本打算过去占地开垦,看哪个大汗比较幸运来抢我,我就把他抢干净。” 刘承宗抬手朝韩王示去:“但韩王殿下若愿意帮我,会让这些事简单许多。” “我肯定愿意啊,谁不想要青海骢,但那边官员要是状告本王,被捉去凤阳关高墙怎么办?” 刘承宗摊摊手,没说话。 韩王又道:“我被关高墙,你可要救我啊!” “我咋救你啊,你们宗室高墙又没在兰州,在凤阳,我跟你说我能把你救出来,你信么?” 韩王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无奈叹息一声,下定决心,收拾心情道:“好吧,我稍后就挑选人手去西宁……怎么保命?” 刘狮子见他答应,心情大好。 又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这下就算崇祯皇帝不答应封官,去西边的路也无非是战争上的问题,有了明面上能买卖物资的路子。 他提笔边画边道:“如今寝宫被烧,你正好把王府修修,没用的城墙该拆的拆,背靠柳湖修座小堡,周三百步为佳,高就以宫墙高度,不逾制。” “堡内两层,顶上一层,各置铳眼射台,四面设立锐角敌台、四方立马面墙,看看平凉卫的炮都是什么规格,射程如何,八座敌台及城墙边沿置炮二十四位,护住周身。” “外引柳湖水修护城河,对岸放些亭台楼阁,争取不让攻城兵器摆开,地窖存三五千石粮,挖两口井,两三百军士守个两三千问题不大。” “但你要给人家钱。” 刘承宗抬手指指韩王:“我听你们长史说,开战了给军士发几千两你都不愿意,是真抠门啊!” “那谁知道这城说破就破了,我本来打算给他们发一万的。” 韩王说着,观看刘承宗行云流水的绘图,惊讶道:“将军,这就是你随手画的?” “随手?我准备很久了。” 只不过这种城堡不是给韩王府准备的,而且还要更小一点。 是他给自己在青海准备的违章建筑。 大小王非常愉快地商定,在皇帝回信送抵之前,由刘承宗在韩王府选址,并将整个城堡的设计工作完成,而作为交换,韩王将派遣队伍去往西宁,沟通包括肃藩与土司在内的西疆官员,并为狮子营采购需要的物资,囤于仓处之中。 刘承宗同样在狮子营中挑选干才,最终选择由精通蒙古言语的陈钦岱带队,率领两什战辅兵,加入韩王府的西行队伍,至青海湖一带探查情报。 站在平凉城的西墙上,刘承宗望着队伍远行的背影,心中好像有团火在烧。 他还无法完全信任韩王,但如果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也许从塞门千户到平凉韩王府再到西宁,这条长达两千里的情报传递路线就能建立起来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乾清宫 夜已经深了。 紫禁城,乾清宫。 木底皂靴轻轻踏在光洁方砖上,发出微弱响声。 自皇帝还是信王时,就侍从左右的宦官曹化淳手握奏疏,缓缓绕过殿柱走近伏案的身影。 昏暗的灯火里,他将几本奏疏放在御案,自小太监手中接过团扇,侍立龙椅旁轻轻扇着,给十五六岁的小太监使了眼色,让他出去甩甩酸麻的手,莫吵了皇帝打盹儿。 空旷的大殿里,光洁地砖映着殿外月光,静得落针可闻。 曹化淳抬起头,殿上高悬‘九思’匾额,皇帝的书法有颜真卿的影子,用墨浓丽,下笔遒劲。 低下头,御案堆满内阁呈送来等待御笔朱批的奏疏,摆得极为整齐。 在展开的那一页,是四川巡抚张论上奏,说遵化四城已复,请停石砫土司总兵秦良玉及其姪秦翼明勤王之召。 曹化淳发出无声的叹息,他很心疼皇帝。 父亲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儿子,五岁时母亲被父亲下令杖杀,爷爷指派的后妈是害死兄长生母的仇人。 兄弟俩在天下权柄的漩涡中心相依为命,最终先后做了皇帝。 想到这,曹化淳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苦尽甘来,又怅然若失的笑意。 世事无常,他是万历三十年前后进的宫,那时才十二三岁,穷人家的孩子,当年风气如此,人们指望近君养亲来逆天改命。 近君养亲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当年的宦官权势滔天。 家人要他在宫中出人头地,他便勤奋好学,诗文书画没有不精的,这才受了司礼监大太监王安赏识,指派去信王府做大伴。 信王和小时候的他一样,安静、内敛、谦和、好学、善良,甚至懦弱、怕事的同时,心中都憋着一股劲。 只是曹化淳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这种自卑,这种从头到脚都透着贫穷气味的力量。 怎么会出现在皇帝的儿子身上? 后来他才明白,他们不一样。 他无路可退争上游,不想了断残生,只能出人头地,为自己。 他的主子则一直倾尽所能证明,证明婢子生的儿子也可以,证明哥哥没看错人。 可以做好皇孙,可以做好皇子,可以做好贤王,可以做好皇帝,甚至可以……与自己周旋到底。 可世上能鼓励他,能夸奖他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曹化淳心里想着这些,直到御案一角的自鸣钟声响起,回荡在大殿之中。 钟声响了三下,伏案小睡的朱由检用手臂撑起额头。 继续闭目片刻,皇帝才起身活动压麻的手臂,疲惫地朝转过头对他的大伴笑了一下,绕御案缓慢而僵硬地行走,让双腿恢复知觉。 曹化淳劝道:“陛下两日不曾回寝宫歇息,回宫好好睡一觉吧。” 朱由检坐回龙椅,打着哈欠对此充耳不闻,提笔在四川巡抚的奏疏批下:其奉调已久,此时犹然上请,急公之义安在,命所司酌覆。 批罢,他才靠在龙椅上道:“西南西北抚局未定,太仓储银不足一月,朕知心急无用,江山飘摇,如何安卧?” 朱由检又取来一份奏疏,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看向曹化淳:“奏疏你动过了,这该是顺天巡抚刘可训请钱粮的奏疏。” 曹化淳连忙拜倒叩首:“奴婢不敢动,只是爷爷近日太过心焦,心想这几封新至奏疏,兴许能让爷爷心情好些。” 曹化淳很清楚,登基三年,曾经在兄长保护下人畜无害的小猫,已经被事态逼得喜怒无常。 朱由检面有怒意,神色不善地看了曹化淳很久,才叹息一声,道:“你先起来,只此一次。” 待曹化淳起身,崇祯皇帝看着他道:“皇帝何其难也?自朕登基以来,国事渐败,是我德行不够才力不足,不足以让上天收回旱魃,亦不能扭转文恬武嬉,更无识人之明,忠奸难辨。” 他抬手指着扫过御案:“一封封奏疏摆在眼前,朕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个个建议送至当面,亦不知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用。” “昨日的还未看完,今日的又送来,你是好心,但仅此一次,朕是国主,难道盖住奏疏,就能躲掉了?” 说罢,崇祯自御案取过奏疏又放回御案,叹息一声,曹化淳才发现皇帝映着灯火的眼中晶莹,似有泪水。 “朕很久未梦见先皇长兄了,止虚子,你去把先帝的假山取来。” 曹化淳垂首应下,快步走去寝宫,等乾清宫终于只剩下崇祯一个人,接连挫败的巨大压力和委屈,如排山倒海涌上心头,终于让崇祯眼眶流下清泪。 他只是想起十岁那年,长兄登基,那时他还不懂事,就见人人对哥哥毕恭毕敬,便拉着天启的手问:哥哥,皇帝是什么官儿?我能做皇帝么? 那年哥哥已经十六岁,明白皇帝意味着什么,宫人吓得接连叩首,但哥哥只是笑笑,说:等我做几年,就给你做。 后来他成了信王,读书明理,知晓尊卑有别,儿时的玩笑话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想做个贤王,不给母亲丢人、不给哥哥丢人。 只是想到皇兄落水病入膏肓,召他进宫,脸色很差踏在龙榻,开口说:弟弟怎么这么瘦,以后要多保重。 哥哥言语无力,只说:来,我弟当为尧舜。 崇祯泪如雨下,他多愿意躺在床上命不久矣的是他自己。 天启皇帝最后的遗言只有四个字,笑着说:弟弟爱我。 大明三百年,心甘情愿兄终弟及只此一次。 空荡荡的乾清宫里,崇祯皇帝面容狰狞,无声嘶吼,昏暗灯光映着影子打在匾额上,像一头巨大、愤怒的负伤困兽。 当曹化淳从寝宫取来先帝手做沉香木假山时,乾清宫里的皇上已神色如常,正在为礼部写下一封指示召见石柱土司秦良玉的诏书,要赏赐钱币牲畜酒水。 同时还作了首诗,以表扬秦良玉的功勋。 “蜀锦征袍自翦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沉香木的假山拿在手中,这是天启皇帝还是太子时给崇祯做的。 那时他们被西李抚养,常常遭受虐待,朱由校常对他说,西李选侍不是你生母,你的生母葬在西山,以后长大了要记得去祭拜。 可朱由检生在宫中许多年,只知道西,没见过山。 朱由校就做了这座木制假山,好让弟弟知道,山长这样。 很长时间里,这座小小的假山是朱由检承载思念母亲的寄托,如今却又成了思念兄长的方法。 沉香木入手,眼看又要湿了眼眶,崇祯连忙把假山置于御案,语气冷静地对曹化淳问道:“止虚子,袁崇焕到哪儿了?” 曹化淳楞了一下,答道:“陛下,袁崇焕的首级昨夜就到宣府了。” 崇祯靠在椅背,抬头看向乾清宫的吊灯笼,面带恨意:“两年,十五万军队,一千零八十万两饷银,朕搜刮民脂民膏,把国库都给了他。” “东虏却打到了紫禁城……都是骗子!” 说罢,崇祯重新拿起顺天巡抚的奏疏,里面说要集米十万石、银七万以筹备遵蓟之急,崇祯批复后将之置于递交户部再转交工部的一摞奏疏中。 要两部全力配合,一个出钱粮、一个造军械。 曹化淳一直看着他拿来的几封奏疏,终于忍不住了,道:“陛下,奴婢拿来的奏疏里有一封是太仆寺添注少卿师众的。” 崇祯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别人提醒他做什么,因为谁都无法信任。 不过听到这个名字,他想了想,这应该是自己派下去的人,便问道:“他是督饷的?” “是,陛下派他去督闽饷。” 拿钱的啊,朝廷非常缺钱,崇祯连忙拿起奏疏去看,一看之下,心情大好,不禁乐道:“办得好!优旨报与百官听!” 师众督运的饷银额为二十四万七千三十余两,如今却运解来二十九万七千八百一十八两有奇,比起别人,简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派去陕西运银的,区区十三万两,还被溃败家丁给劫了。 看看师众,多运来五万余两,一下子蓟镇遵化等地的军饷就有着落了。 一时高兴之下,便顺手拿过剩下两份奏疏,眼睛一看便挪不开了:“韩藩?” 诸多藩国,其实都是崇祯素未谋面的亲戚,亲情对他而言尤其珍贵,但这些藩国亲戚不算。 崇祯对待藩国非常理智,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因为他从未感受过父爱,更别说那些二百年前就分了支的亲戚。 但藩国不能失陷,事关哥哥对他的期望,更关系到哥哥亲手交给他的国家。 翻开一看,这几封奏疏可谓多角度叙述了韩藩被围困、攻破的过程,从韩王的角度、从杨鹤的角度、从周日强,完完整整把平凉府被攻陷的过程讲明白了。 连带着还有韩王求银重修王府、请免今年王田税;杨鹤也顺便为固原军队求饷,为陕西饥民求赈。 简直是偌大的丑闻,朱家人带着饥民攻破了朱家人的藩国,朝廷却无兵可用无饷可发,最后解围的是一支叛军。 朱由检揉着太阳穴。 他可以杀死这个国家每个人,却不能挽救这个在他接手之时便已千疮百孔的国家。 每天看的都是这些东西,每一封奏疏说的事情是真是假他无从分辨,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唯一的相同之处,是到他这里要钱要粮,就好像经过天启年与东虏大战,修出一大堆边堡边城之后,爷爷留下来那一千多万两内帑还在一样。 这让他头疼不已,看见要钱要粮就恶心甚至想吐。 崇祯很想对要钱的韩王回一句‘去你妈的蛋’,但皇帝身份让他不能这样说,只好批复自己想办法修王府,而且不准再扩建了,王田的税记得交。 实在韩藩不是河南的周藩或山西的晋藩、庆成王一系,否则他甚至想罚半年禄米。 可是想想,韩藩一年拢共才十一万石,就算罚一半儿也得不偿失。 至于杨鹤请求固原军的军饷,崇祯是慎重考虑了一番的,可最后还是仅仅在口头上夸奖了杨鹤一番,抚策做的不错,固原镇兵饷以及赈灾的事,让兵部和户部去拿主意。 崇祯也想赈灾,可他实在没有更多的钱了。 倒是最后一封奏疏,让他觉得新奇极了,他已经听了三年流贼这个名号,却从没见过流贼给他写信的。 写这封信的人,叫刘承宗,与韩王的奏疏一起夹带过来,送进了紫禁城。 字体是非常工整的馆阁体,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应当不是草莽之辈,受过正经教育。 刘承宗的字比这要狂得多,这封信是杨鼎瑞写的,只是用了刘承宗的名字。 开头几句话,祝愿皇帝身体健康,而后叙述了他的生平,典史之子、秀才出身、做过边军、饥饿还家、救父落草,成了反贼头目。 崇祯看着书信,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是个跟他同岁的人,比他小几个月。 然后说了所见所闻,率军逐食而居,攻城掠地实非所愿,只是穷苦者众多,饥饿难耐,希望皇帝不要怪罪。 其次提及招抚政策,说他并非不愿受抚,只是边军无饷、地方大旱,寇因饥饿而起,饥饿不除,则寇亦不除。 如今朝廷已经没有办法供给他们的军粮,即使降下天恩给他总兵一职,手下军士无法安插地方,其俱因无饷而反,招抚之后如仍无饷银,复叛之时他也难逃其咎。 何况地方官员多有敌视,双方都不敢信任,恐怕将来身死人手。 因此斗胆向皇帝潜送书信,只为表明心迹,不愿再掳掠四方为非作歹,望求得青海宣慰使一职,西出与海贼厮杀,绝北虏海贼交通之患,镇卫藩篱。 另为兄长求西宁卫指挥使一职,以防边将闭守关门使其孤立无援,情真意切,望陛下深思施恩,以全不愿为盗之小民一条活路。 该如何形容崇祯看见这封信的心情呢? 不是高兴。 是委屈。 三年了,三年,终于有个小弟弟跟自己说,你是皇帝。 我不要你给我钱,也不要司礼监内阁和六部与地方百官的配合。 只要皇帝开尊口,一句话,事我就给你办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五德 平凉府城的叛乱,从开始到结束仅持续两日。 但叛乱平定后,经过户户死人、家家出殡,府城依然要面对官吏皆无、经济崩溃的混乱残局。 平凉府城是一座特殊的城池,当然在这个时代的西北,大多数城池都很特殊,只是各有各的特殊罢了。 这座城池的三万百姓供养着藩王,但从另一个角度,藩王也供养着这座城镇。 在韩藩诸王三次邀请之后,狮子营责无旁贷,手缠白布接管城防,杨鼎瑞坐进了府衙理政。 两日叛乱结束后的第十二天,这座城还有两千四百余户百姓,一万六千余口人,除了城里棺材匠与纸钱铺子生意兴隆,百业俱废。 杨鼎瑞要办的第一件事,是以工代赈,这个工程就是韩王爷的保命楼。 韩王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一圈,刘狮子先让他相信平凉城不安全,然后推荐了一座有锐角敌台的小城,然后用修造这座城来赈济百姓,最终目的是给他放贷。 韩王爷后知后觉,左右寻思,觉得这事不对。 他想呀,自己好像没赈灾,这事是府衙在主持,刘狮子每天都会抽半个时辰给工人发工钱。 但要说没赈灾,他的王府因修城,欠了刘狮子白银一千六百五十两、成粮一千二百八十石。 韩王现在一辈子给别人放贷吃息,如今倒欠了反贼头子钱粮。 他寻思刘承宗这贼子怎么就没生在平凉呢,进他的王府,哪怕就一个人,拿王府名头出去空手套白狼,就能让整个平凉府都变成韩王家。 但韩王不敢说,他有点害怕刘承宗,因为刘承宗正带他参加葬礼,葬礼的主人是狮子营四名被处决的士兵。 那是炮哨的两名队长和两名士兵。 入城头天夜里,他们非常有礼貌的敲开一位辅国中尉的家门,三个人睡了中尉的两个小妾,还有一个在外面掌控局势捎带放风。 辅国中尉跟亲戚商量了一宿,第二天壮着胆子把事情告到府衙,索赔白银二十两。 杨鼎瑞没办法做主,只能报给刘承宗,刘承宗却做出了全城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 第一天风平浪静,狮子营照例在城外出操,刘承宗和曹耀借韩王府的观澜阁吃了顿饭。 第二天他买了酒菜,请三个士兵大吃一顿,还把自己喝醉了,喝完酒由韩世盘抓人。 樊三郎则带兵再进辅国中尉府邸,先赔了白银十两,然后再给白银三十两,把那两个小妾半抢半买带走。 第三天狮子营集结城外没有出操,当众宣读罪状,两名队长捆打五十、处死;两名士兵处死。 炮哨长曹耀罚金一百两、马两匹,两名队长所部两名掌令官各罚银五十两,马两匹,两队全员罚银十两、马一匹。 回去的路上,刘承宗一直铁青着脸,让韩王不敢说话。 他斟酌良久,才对刘承宗小声说:“将军是不是处罚太重了,我听说那四人两个是军官。” 见马背上的刘承宗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王又赶紧说道:“小王是说,将军不用做给宗室和百姓看。” “让我杀自己的兵,做给别人看,他们也配?” 刘承宗原本不想多说,但樊三郎跟在旁边,便道:“我不在乎他们睡了谁,违背军法,上不能纠下不能举,只能杀。” 韩王挤着眼道:“那也能罚金银,罚骡马,剥官职,再剃个秃瓢,戴罪立功啊,我听说你们很重视军官。” 刘承宗看看左右,周围只有樊三郎一个狮子营的人,而且这问题他确实也憋在心里难受,才道:“他们俩是军官,那两个兵也是可以提拔做军官的人,我的队伍军官很重要。” “这里没有别人,我可以告诉你。”刘承宗停下战马,握缰绳的拳头攥紧,道:“他们若把那中尉杀了,抢了两个妇人逃跑,我可能会让追兵松懈,放他们跑。” “就算不跑或被捉回来,我也会罚了他们所有财货兵甲战马,没跑就戴罪立功,想跑就依然会放他们离开。” 韩王不明白:“这,这是何意啊?” “我是鱼河堡的兵,他们也是,擅杀是大罪,但功劳苦劳,保他们性命,我可以为他们犯的错承受一些代价。” 樊三郎也和韩王一样一头雾水:“那,那大帅为啥杀他俩?” “是四个,如果能放一条生路四个我都会放,但他们不怕。”刘承宗深吸口气:“他们没杀中尉,就那样大摇大摆出去,他们认为中尉不敢告状,或者说……他们不怕中尉告状。” “那谁也保不住他们。” 刘承宗转过头道:“三郎,将有五德,为智信仁勇严,智为机智权谋懂得变通,信是赏罚分明不令人疑惑,而严,是以威刑整肃三军。” 樊三郎把这句话念了一遍,点头说记住了,随后才问:“大帅,曹哨长没劝你?” “劝了,被我说服了,他有自己的带兵方法,做这个决定比我难得多,这五德里智在最前,因为权衡变通最为重要。” 樊三郎眨眨眼睛,她印象里曹耀一直是个能说服别人的人,居然被刘承宗说服了,边忙问道:“大帅怎么说服的?” “我说我可以变通,我刚才也说了,承受代价,严行军法并非不能变通,只要愿意承受代价,这和功劳苦劳没有关系。” “他们有些功劳,但赏银我从未亏欠过,该罚的时候自然也不该放松。” 刘承宗道:“如果他们害怕,我免去他们死罪,让营中军士对军法起了些许轻慢之心,但却得他们四人死力,或许将来立下更大功劳,或能救我一命,值得。” “他们不怕,我不会不做处罚,既为他们承担军法失效的代价,还要承担他们或许因惩罚恨我的代价,将来搭上全军性命,我不能为他们承担如此代价。” “我待曹哨长像对待我的兄长一样,我把这些告诉他,说如果今天他开口,说这四个人必须活,我可以为他承担,只要他开口,这四个人就能活。” 刘承宗缓缓摇头:“他不能开口。” “仗义!” 刘狮子话音刚落,一旁的韩王便伸出胳膊翘起大拇指喝彩一声,而后问道:“那他要是说了,你就真不杀了?” 刘承宗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说了,我待曹哨长像对待我兄长一样,所以我了解他,也像了解我的兄长一样。” “他很机智,不是个只知道说大话的傻瓜,保命经验丰富,比我还要谨慎。” 韩王叹了口气,抬手指指刘承宗,摇头道:“你就不能骗骗我?我刚觉得你挺仗义,你就让我觉得你很狡猾。” 刘承宗笑笑没说话,樊三郎问道:“那仁呢?” “将有五德,而非有这五德就是良将,最终目的是取胜,对几名士兵小仁,使全营军纪松弛,待到作战,士兵四处抢掠,我派你去制止抢劫士兵,然后你加入了他们的抢劫队伍,最终被人击败,会死多少人?这是不仁。” “闲时的仁,是善待士卒,吃饱穿暖、装备精良、训练充足、军纪严格,而到战时,取得胜利,不计伤亡地用最好的战术取得胜利,尽快结束战争,是最大的仁慈。” 樊三郎听懂了,把小脑瓜点得很坚决。 韩王则听得一头雾水,他觉得太麻烦了,带个兵还这么多弯弯绕绕。 其实他对刘承宗怎么骗他,让他背上债务的事更感兴趣。 只是觉得这么问出来会显得自己很蠢,就没好意思问。 他说:“将军,你说这么多,都跟你带兵有关,你都把狮子营做成仁义之师了,为啥还把中尉那俩小妾半抢半买的弄走了?” 其实执行任务的樊三郎对这更感兴趣。 她甚至偷偷琢磨过,她的大帅是不是跟三国里那个曹操一样,爱好比较特别,就喜欢结过婚的。 这种事不太好问。 “你算问到点子上了,这事啊,和带兵没关系,但和我告诉你,我不会也不需要杀自己的兵给别人看有关,不会是我不想,但不需要,你知道为啥么?” 刘承宗指指自己:“因为我是贼。” “只要我入城没纵兵乱杀乱抢,百姓也好藩王也罢,都会把仁义之名、节制有度的溢美之词强加我身,哪怕出了一点儿小问题,除了当事人,别人都会对我们很宽容。” 韩王想着不禁点头,外边的若是官军,这会宗室们应该已经拿起兵器备城门了。 就不会给官军出问题的机会,绝对不会让他们进城。 他听见刘承宗问:“这是为啥?” 韩王不知道。 刘承宗说:“这叫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尽管我的兵犯了错,可我一个铜板都不想赔给那辅国中尉,他应该与我的兵拼个生死,杀了他们最好,即使不敌,我也会给他报仇。” “可他没有,那么一个生得挺气派的五尺大男子,第二天跑去告状,不是让我惩罚士兵,是索要二十两银子,他从头至尾没想过保护自己的婆姨。” 韩王皱眉道:“那就是买来的俩小妾,你让他搭上性命……” “妾咋了?那是俩人,我现在去柳湖,把你养在池里的锦鲤捞上来去鳞用盐煎了。” 韩王瞪大眼睛,梗着脖子:“你只能捞一条!” “我他妈就说说,德行,还亲王呢,就几条鲤鱼,这会你不怕搭上命了。” 刘承宗摊手道:“我也没怪他,错的是我的人,但那四个人污了人家俩妇人的清白,在你们大户人家,她们俩会怎么样?” “上吊,投井?”韩王对这些东西也不清楚,但有个守节的基本常识:“我不知道,这得看她们自己,守节是上等人做的事,中等人待丈夫死了改嫁也无妨,至于下等人,只要不谋害亲夫,怎么着不行啊。” 韩王笑了一声:“这世上若贞洁烈女多,也就不需要发贞节牌坊咯。” 刘承宗非常平静:“这是无耻。” 韩王摊开手诧异道:“怎么就无耻了,没人逼她们啊!” “这还用逼迫?她们两个妇人是见识远大,还是心性顽强,且不说那辅国中尉什么都没做,只怕旁人闲言碎语就比我还能杀人。” 刘承宗指了一下自己,随后才道:“她们从小到大满脑子都是丈夫死后第一等随夫下地为烈,第二等是守节寡居,第三等是做人事改嫁;听到的故事,都是一死以示清白,那遇上这事能怎么办?” 刘承宗万万没想到,韩王没有犟嘴,只是若有所思的点头,对此提出异议的居然是樊三郎。 樊三郎道:“可是大帅,风气推崇贞洁,民间尚且不贞洁,若不推崇,又当如何?” 刘承宗赞赏地看了一眼,樊三郎这不是强辩,而确实有自己思考的东西,这就是有阅历之后的进步,他道:“你说的有道理,有道德标准非常重要,但人非圣贤,道德标准不宜过高,更不宜无意义的高。” “人可以不嫁,但不应通奸,这与忠诚有关;可丈夫死了该改嫁就改嫁,守寡甚至殉情有何意义?如这种遭人奸污,上吊投井又有何益?” “更何况,都是上等人家,《礼记》里结婚之义,丈夫应尽之道义,在为之君、为之亲、为之师,是师长表率。” 刘承宗抬手指向不远的平凉府城:“两个妇人不过所遭不幸,并非自肯失身,这座城里的上等男子,城池失守藩国失陷,已是有辱国体,我怎么不见有人投井上吊殉国啊?” “倒是一群人跑出城去,看黑驴配种看得热闹。”说着,他看了韩王一眼,对樊三郎道:“想必是国王德行不足。” “哎你这人,我才刚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韩王急得光想在马背上跳起来,又感觉被说得臊得慌,瞥了一眼道:“怎么就骂人呢?” 刘承宗和樊三郎对视一眼,都被韩王受窘的模样逗得面带笑意。 “唉你这人好烦,我知道自己心眼儿没你多了。”韩王想尽快把这个让他丢人的话题转移过去,道:“你就说吧,又想让我干啥?” “已经干完啦。”刘承宗一脸无辜地摊手道:“这几天太过沉重,高兴高兴。” 说罢,给樊三郎打了个招呼,打马向城池走去。 气的韩王在后面边打马边骂:“知足吧你,若非小王的亲人总干敌人的事,就你这品行,小王怎会和你做朋友!” 两个年轻人策马驰骋追逐打闹,直至在城门口被出城的长史碰个正着。 长史下马先看了一眼刘承宗,这才对韩王行礼道:“王爷,回宫吧,来了天使内官,要宣旨;刘将军,你的好事到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平叛 刘承宗勒马立在平凉城东西相通的主街上,面北而立。 他的手边是下马碑,正对着两名战兵把守的韩王府棂星门,高大城门楼覆盖的王府琉璃瓦被熏黑了,朱漆金钉的大门向他洞开。 周日强站在城门洞下向他招手,来自朝廷的使者率随从站在一旁,穿蟒袍的宦官抱手于腹,望向他。 把守城门的战兵脸上都露出难以言喻的喜悦,狮子营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当然可以留在这里,四面作战,直到被打得屁滚尿流。 刘承宗在心里对自己说,只差一步了。 只差一步就能脱困,他要做西海之王,藏地共主。 刘承宗深吸口气,昂首阔步向城门走去。 就在这时,东面长街传来蹄铁踏地的声音,刘承宗转过头去,马背上是略有惊慌的魏迁儿。 魏迁儿很急,离着十步勒住坐骑,自己差点被撅下去,翻身下马快步走至身前,他恶狠狠地朝城门下宦官望了一眼,这才沉声道:“大帅,出事了。” “一个时辰前,戴道子部塘兵在百里外的黄龙瀑与关宁军塘兵交手,目下戴部收拢五塘马兵后退二十里,关宁军兵马应在两千以上,单人单马,已入泾河河谷。” “但他们向西进军很急!”魏迁儿压低了声音道:“估计今夜抵达涧沟河,明日正午就能到四十里铺。” 刘承宗在第一时间,看着魏迁儿没有说话。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知道魏迁儿为何如此惊慌。 他心里也一样对此有着疑问,他不想知道关宁军为何会出现在这,只想知道关宁军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泾河河谷,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塘骑之外的所有预警布置,永和关的付仁喜、鱼河堡的贺勇、狮子湾的高迎祥、安塞所的任权儿和关宁军先锋官杨彦昌,全部都失效了。 所以魏迁儿才会这么慌张。 而关宁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宫中内官已至,明日将会是整个狮子营最松懈的一天,兵临城下。 尽管他还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内心也十分清楚,他所做之事,每个环节出问题都不足为奇。 心思电转之下,刘承宗压下心头不满,神色如常。 “敌人还在八十里外,你做得很好。”他抬手给魏迁儿理了理皱了的衣领:“去请杨先生和冯哨长到韩王府来,召集狮子营右哨外各部城东集结,带上兵甲备好骡子,让我们的好汉牵好马。” 刘承宗的从容,令魏迁儿重新恢复镇定,他慎重地抱拳领命离去。 韩王在一旁站着手足无措,他把一切都听见了,塘骑的遭遇和刘承宗的部署,都听在耳中。 战争来临,即使贵为亲王,也不过是夹裹其中的小人物。 所以他立即表明立场:“奶奶的,我就说四祖宗家没好人吧!” 却没想到,刘承宗只是朝他轻松地笑笑,非常坦然,似乎对一切早就有所预料:“走吧,韩王殿下,我们去领旨。” 无非是一封宣战的旨意,刘承宗向后给樊三郎做了个眼色。 韩王脑子里除了坑亲戚钱儿,所剩无几的智慧可能都保命上了,原本刘承宗还想落后他半步,架不住这家伙一个劲儿往后缩。 最后只能是刘承宗昂首阔步,带着韩王走向棂星门。 樊三郎稍稍落后,自腰间抽出佛朗机手铳,将子铳装弹,麻利地咬开火折子的纸盖,引燃火绳,按刀提铳亦步亦趋。 周日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正高兴着呢,杨鹤交给他的使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就要达成了。 回想起来几次心惊肉跳,都不过有惊无险。 如今使命即将达成,也不指望让杨鹤履行承诺给他求得四品官职,他打算请辞回保定府的老家了。 朝野之中,有他这样经历的人不多,尤其是周日强与刘承宗相处的这段日子,也许他自己都感受不到,但这位朝廷的宁州知州,确实已经对天下大乱会长久持续深信不疑。 他打算回家写一本书,既能将所见所闻载入,亦可提醒世人,何况以今日朝野校刊文风之盛,可能出书比四品官员还能挣钱。 他的心思万全陷入对未来的畅想之中,对魏迁儿疾驰而来,不一会儿又急驰而去视若无睹。 不过他倒是还记得,对一旁的天子内臣曹化淳介绍道:“曹公公,那个就是刘将军。” 曹化淳已经看了刘承宗很久了,闻言对周日强点头道:“果然年轻威武,刘二哥真是交了好运的。” 说着,刘承宗已带韩王走至近前。 曹化淳对他走在韩王之前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多说,拱手笑盈盈道:“韩王殿下,这位想必就是刘将军了,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 “皇帝爷爷说了,国家赤子沦为盗贼,不全在尔等之责,既然将军诚心上表求抚,陛下有成人之美,全你心愿。” 刘承宗交给朝廷的那封信,崇祯后来也让曹化淳看过,写得情真意切,因此在曹化淳预料之中,前一刻还顾盼自雄的刘承宗,应当纳头谢恩。 却没想到刘承宗只是笑了一声,道:“那公公就宣旨吧。” 曹化淳是在宫里争权夺利钻出来的人精,只一眼就看出刘承宗的笑容敌意十足,自身后净军随从处取来圣旨握在手中,并不急于宣读,只是问道:“将军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没有变故。” 刘承宗的话音刚落,抬手便自曹化淳掌中夺过圣旨。 曹化淳与周日强,谁都没有想到临近封官会出现这样的事,甚至就连身侧的韩王,都没想到刘承宗会抢夺圣旨。 以至于所有人都楞了一下,曹化淳身后数名净军抽刀而出,同时刘承宗身后一声脆喝:“哪个敢动!” 樊三郎左手持铳对准曹化淳,右手持刀指向净军,拦在刘承宗身前。 曹化淳从未被手铳这么指着,虽面上未露出惊慌怯懦,心里确实捏了把汗:“刘将军,你这是何意?” 周日强也急道:“刘将军,这,好事将近,你!” 刘承宗没理他们,只是展开圣旨。 质地极佳的明黄色绸缎,被工匠以独特织法绣满祥云瑞鹤,卷轴两侧各有银龙,右上角第一朵祥云之上,以极佳字体写了奉字。 另起一行高一格‘天承运’,再另起一行平行‘皇帝诏曰头目刘承宗’,随后是简简单单的正文。 率义民归附卫藩有功,授青海地方宣慰使司宣慰使,世镇西藩,钦此。 崇祯三年,八月十三。 这圣旨写得跟假的一样。 刘承宗又笑出一声:“堂堂国君要杀我一介草莽,何须欺骗?” “爷们儿听不懂。”曹化淳被手铳指着,语气倒还挺硬:“皇帝爷爷还有封给你的信,还有给你哥的圣旨,诰命印信符牌冠带爷们儿都带来了,谁骗你了!” “陛下诚心招抚,你就如此不敬?” “诚心招抚?” 刘承宗问出一句,长街上已传来整齐奔走之音与马蹄铁踏地的铿锵之声。 一队队狮子营军士以六路纵队横穿长街,在城西演武场操练的家丁队自牵拽骡马的洪流中分出,自韩王府门前鱼贯而过,将净军们尽数缴械拿下。 冯瓤来得快些,杨鼎瑞随后赶来,眼见城门情况,上前道:“狮子,怎么回事,我听魏迁儿说关宁军进河谷了?” 刘承宗将圣旨交到杨鼎瑞手中,转向曹化淳横眉冷对:“就用进入河谷的关宁军来招抚?” “关,关宁军?” 曹化淳瞪大眼睛,转过头不明就里地望向周日强:“不是,爷们来之前在宁州见了杨修龄一面,他说传信曹文诏你已招抚,让他回山西了啊!” 周日强苦恼地闭上双眼仰天长叹,这都是狗屁倒灶的事,等他再睁开眼,对刘承宗摇头撇清关系道:“大帅,我一直在你身边,对于此事一概不知。” 韩王也对曹化淳问道:“曹公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想陷我韩藩于死地?” 曹化淳一听这话,立刻急了:“韩王殿下,这绝非陛下的意思,陛下怎会置藩国于险境……刘将军,真是关宁军?” “一个时辰前,他们就跟我的塘骑在百里外打上了,这还有假,冒充关宁军,陕西还有这人才?” 韩王直到这会儿,才刚刚从恐惧里走出来。 他终于确定,刘承宗即使在盛怒之下,也没有干掉他的想法,这会他思路清晰了。 他小声对刘承宗耳语道:“大王,依小王之见,虽说四祖宗家没好人,但这曹太监是皇帝当信王时的大伴儿,我没听说他犯啥错,不至于连他也搭进来。” 韩王清清嗓子,放大声音道:“本王觉得将军稍稍息怒,这里没准有什么误会。” “关宁早不来晚不来,今日我受抚,明日全营松懈,关宁兵临城下把我剿了。” 刘承宗道:“依韩王殿下之见,呵,这里能有什么误会?” 曹化淳倒吸一口凉气,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自言自语:“难不成,关宁军又哗变了?” 刘承宗抱着胳膊:啥他妈叫‘又’哗变了? 但曹化淳左思右想,又摇摇头,早前己巳之变袁崇焕被下狱,祖大寿带兵惊惧擅自退回关外,但曹文诏没跑啊。 随后他又瞪了眼,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袁崇焕的脑袋送到了延绥镇? 曹化淳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此时把曹文诏的部队调进平凉府。 这不是想害死他和韩藩诸王吗? 想到这,曹化淳道:“将军再派人问问杨总督?” 刘承宗一口回绝,那河谷就五六里宽,与其派人九死一生去传一封没啥意义的信,还不如直接跟他们干一仗。 他心想就不该跟这失灵的朝廷扯上关系。 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像在玩游戏。 游戏的主线任务是从身边四位大臣处收集信息,自己加以甄别,找到其中可以利用的情报。 这四位大臣分别是保命小能手朱亶塉、一问三不知周日强、假装有胡子曹化淳,以及活在台词里的杨鹤。 游戏名就叫崇祯大帝的角色扮演。 搁在国家正常的时候,四个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支军队是干啥的。 现在刘承宗只能提炼出两句有用的消息。 第一,来自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韩王,韩藩不太重要,但这太监对崇祯很重要,也就是说这支军队不是皇帝派的。 第二,来自对崇祯很重要的太监,关宁军又哗变了。 刘承宗觉得第二点八成是不靠谱的,记忆里在陕山两省大杀四方的曹文诏,怎么会在这哗变? 那反推,假设关宁军没有哗变,那曹文诏应该是来平叛的。 “曹公公说得对,既然三边总督派他回山西,他们却在这,肯定哗变了!是不是?” 刘承宗非常认真看向韩王:“他们知道我受抚了,而这是韩藩所在,殿下,这帮人想攻陷藩国。” 韩王不傻,知道刘承宗是什么意思,什么关宁不关宁的,管他们是干嘛的,韩藩现在很安全,这帮人来了就不安全了。 回头再把东宫给爷烧了,再在东边修个小堡子,又得倒欠刘承宗两千两。 他吹鼻子瞪眼:“不能让他们靠近藩国。” “这就对了,他们不是皇上派来的,还不尊三边总督调令,韩王也不让他们靠近藩国。” 刘承宗现在心里不生气了,他甚至还很高兴。 并不是高兴于顺理成章去打仗,而是因为这番事情,让他名正言顺地跳过整个招抚程序,还能去打个仗。 “冯哨长助杨先生守城。”他伸手又从杨先生那拿来圣旨,左手竖着抓起旨轴散开,右手指着上头自己大名道:“青海宣慰使,卫藩有功,我又要去卫藩平叛了。” 说罢,圣旨往杨鼎瑞手里一塞,转头就走,被杨鼎瑞叫住:“你不如以逸待劳明日再战。” “知道!”刘承宗笑道:“眼下正午天气仍然干热,我在西他在东,午后太阳在我背后,今日他下营还未安稳,我的马多,傍晚先去踹他一脚,明日午后再与其决战。” 曹化淳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刘承宗怎么一听打仗这么高兴,然后就看见周日强在旁边长吁短叹边摇头。 “早来几日,杨总督招抚牵制着他,不愿开战;晚来几日,他他他……”周日强往西一挥手:“他去了青海也打不起来,偏偏今日。” 他转过头又叹了一声,对曹化淳道:“曹公公,你知不知道,这刘狮子等曹文诏已经等一个月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恶心的旅途 曹文诏接过部下递来的水囊,猛地向喉咙里灌了几口。 他向西望去,眉头紧锁;向东望去,满面愁容。 这是一场令人恶心的旅途。 在侄儿与延安参将杨彦昌,因俘杀从贼一事发生冲突后,杨彦昌倒没做其他的什么事,只是变得更加尽忠职守。 作为先锋官,杨彦昌像疯了一样,带兵在山西大地疯狂突进。 见贼就打,而且不是假打,是真打,只要贼军兵力在他五倍以下,他就会疯狗般扑上去,用最快速度击溃敌军。 只不过非常诡异,杨彦昌永远能留下被招募的贼兵,但没有任何俘虏。 曹文诏剑锋所指之初,杨彦昌带兵经过之地,曹变蛟就别想见到一个贼。 这种情况很不好,他们有无数个说服自己杀死从贼的理由,却没有办法说服杨彦昌。 不论是告诉他,朝廷没有解决饥荒的能力;还是告诉他,放走从贼他们将来还是会造反;亦或是挑明了说脑袋是功勋,能升官也能换赏钱。 当兵的把自己脑袋悬在腰上,不就为这个? 但都没有用。 杨彦昌不在乎,他不想升官发财,也不希望这帮人升官发财。 便以一己之力,堵住了所有人的上升渠道。 曹文诏别无他法,再让杨彦昌这么突击下去,他的人就该哗变了。 只能让曹变蛟分领别部,赶在杨彦昌之前四面突击。 最可恶的是杨彦昌还告状,给山西官员、给延绥巡抚,说这帮关宁军抢我的功劳,我才是先锋官。 曹文诏向洪承畴反映问题也没有用,洪总督很乐意见得离延绥镇不远的延安府,一颗闪烁将星冉冉升起。 更何况,洪承畴也没办法直接调动杨彦昌,理论上来说,洪承畴与杨鹤都是杨彦昌的上级领导,但杨彦昌只需要听练国事的。 一时间打得山西饥贼、山贼、叛军哭爹喊娘,人们编的童谣都是杨菩萨、曹阎王。 那叛军看见杨彦昌,不是给他留点好吃的、就是给他的人留点抢来的钱财,要么就直接加入了。 看见他们的关宁军,要么早早就跑个没影儿,一旦开打就死战到底。 最奇怪的事是,屁股后边还总有人迟滞他们的进军速度。 曹文诏认为,山西的问题不单在闹饥荒。 而且还在闹妖书邪教,而且闹得很凶。 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山西这些酒囊饭袋般的官员士绅都没有发现,问他们,他们都说不知道。 波及范围非常之大,几乎从他们进山西起,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白莲教徒起兵! 打完了前边,还得扭头去屁股后边打白莲教。 把他们的总运粮将军王自用折腾惨了,王自用的部队都是民壮,在通州漕河招募的民夫,只管任劳任怨给他们运辎重。 兵粮被抢了一次又一次,尽管王自用护卫得当,还是失去了或多或少的军粮,只能由地方官府继续征调。 而且运粮队还损失了许多手下,为补充人手,只能在本地招募民壮,这不但减缓了进军速度,还开了坏头儿。 白莲教的妖人混进了队伍里。 难受得王自用将军语无伦次、手舞足蹈。 这场内地的平叛战争远比曹文诏想象中困难得多。 直至队伍行进至永和关,走穿了整个山西,曹文诏才见到第一个明白人,守将付仁喜。 这是唯一一个能明确告诉他,白莲教在山西已经泛滥成灾的官员。 付仁喜说他都不敢跟别人提起这事,因为此次白莲教影响之大、波及之广,许多官员都假称不知此事。 因此付仁喜深信,白莲教徒聚集山西,一定是想要在将来干一场大事。 渡过黄河,杨彦昌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而曹文诏的恶心旅途才刚刚开始。 曹文诏一直以为贼人都在延安府,可延安府安安静静,遍地荒村空屋安居乐业,没有人。 就连杨彦昌也打不到人了。 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没有百姓、没有贼寇,自然也没有粮草,唯一的好消息是白莲教的势力,似乎还没有渡过黄河。 洪巡抚对他们望眼欲穿,直调至府谷县围攻王嘉胤。 人刚到府谷,三边总督杨鹤带了三百军汉移驻宁州,距离他五十里外的,是率军近万的延安巨寇刘承宗。 能把人吓死。 洪承畴只好把这支军队跟游击将军左光先部,派往宁州。 当地的补给能力很差,故而左光先率五百人走长城一线,经环县南下庆阳府直抵宁州。 曹文诏军自带干粮,则走延安府、鄜州一线,自子午岭进合水县南下宁州。 其实刘承宗由多人组成的预警系统,哪里都没有出错。 唯一出现错误的,大概就只是杨彦昌和贺勇,贺勇追随贺人龙去了府谷围城,所以无法给刘承宗传递消息。 而其他人,都知道杨彦昌是自己人,便省得再跑上一趟,由杨彦昌通报消息。 杨彦昌也想通报来着,过子午岭抵达合水县,他就打算通报消息,偏偏屁股后头洪承畴的调令又来了。 王嘉胤勾结北虏犯境,攻打沿途各个堡寨,洪总督要把调回去。 杨彦昌还没来得及传信,进攻行动就取消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向刘承宗传递消息。 他们经子午岭回还延安府,原路返回延绥镇。 关宁的军汉们产生了厌战情绪。 哪怕不说从北直隶到延绥镇这一路打一路走,单单从延绥镇跑到合水县,再从合水县跑回延绥镇,就让他们蹿了两千里地。 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在这儿遛狗呢。 曹文诏分身乏术,同杨彦昌商量:你不是像个疯狗似得来回乱窜么,宁州那边刘承宗是你老手下败将了,你去收拾他,我去支援延绥镇。 杨彦昌不干,他对自己实力把控极强,他的战机还没到,刘承宗不会输给他。 等到啥时候刘承宗打算转移,他的战机就到了。 一众军队怨声载道的抵达延绥镇,投入抵御蒙古人的战争。 这也就是王自用在山西各个县找县衙讹了点粮食,没让军士饿着,要不然这军队早崩溃了。 俩月连走带打,前边是贼、后边是白莲教徒,长官失和、相看两厌,还窜了四千里路。 经常出现第二天一集结,马兵想上马,战马不给上;即使上了马,行进间不提着缰绳,战马就要卧倒。 马都顶不住了,他们光是在山西和驻军换马,就把部队的战马换了两圈。 拿着良马换驽马,拿两匹驽马换一匹驽马,军令如山,不想换也没办法。 好不容易,在长城边打退了蒙古人,王嘉胤跑了,杨鹤那边又对洪承畴发出调令,措辞严格,固原被攻陷了,韩藩为贼人所破,必须要调曹文诏进平凉平叛。 不过对关宁军来说,其实他们挺乐在其中。 至少在关内作战,不必担心敌人援军比己方援军先来,也不用担心己方援军来了站在旁边看着。 更不用担心死在关外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敌人把他们的血肉喂狗,修起一座座新的城寨。 但杨彦昌的人受不了,王自用的人更受不了。 俩人商量着得想想办法了,不能像被遛狗一样遛来遛去的,让关宁自己玩去吧。 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就出现在他们第二次穿过子午岭。 王自用从狮子湾里招呼出种地王高迎祥,原计划由高迎祥截断退路,前面沟通刘承宗,把这支关宁军埋葬在庆阳府。 万万没想到,杨鹤变卦了。 说刘承宗救了韩王府,皇帝要把刘承宗封到青海去,一下子所有人都疯了。 杨彦昌原本都快跑到宁州,立刻调头往北跑,甚至都不理曹文诏,带着王自用一路经过合水县横穿子午岭,跑回鄜州。 曹文诏寻思这孙子跑得真快。 但没啥可意外的,自从杨彦昌跟他因杀从贼的事闹别扭,这家伙就一直往前窜,至于王自用,大概是不愿意走了吧。 万万没想到,先锋官和辎重横穿子午岭之后,山道上等待他的居然是很久没再见过的贼兵! 高迎祥把他堵在西边,不让他们回延安府了。 子午岭的地形和黄龙山差不多,关宁军自太行山以来,一路疯狂进攻,都没用上重装备,火炮兵粮都在王自用手里,携带的只有三四十斤的小炮。 高迎祥手里十门大狮子炮轮番开火,在狭窄山道压得涌珠炮根本进不去射程范围。 连人都摸不着就被打得节节败退。 无奈之下的曹文诏只好退出子午岭,心想反正后边有个合水县,还能短暂补给一下,那不行就走环县,经北边长城回延绥镇。 谁知道两天前,还请他吃饭的合水知县蒋应昌,见他打了败仗,直接封闭城门,不准他们靠近。 气得曹文诏攻城的心都有了,站在护城河吊桥外骂了一刻钟,两面三刀的王八蛋。 高迎祥也不出子午岭,只是在山道借地形与武器优势卡着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突然大好局面就没了。 衡量路程,往北走,会在饿两天之后抵达环县,环县也不一定会给他们提供辎重。 往南走,去找杨鹤想办法弄点粮食,更有可行性。 可启程一天,杨鹤传来消息,宁州穷得当裤子,没有供给他们的粮草,让他们去北边。 现在往北走,他们需要再饿三天。 原本在宁州大塬上,还有韩朝宰的队伍,能让他们掠夺粮草,偏偏韩朝宰的人被左光先打穿,躲到了镇原县。 最尴尬的是,宁州地界上,连劫掠百姓都做不到。 百姓比他们还穷,个个钻在地洞里,而没有重火力和攻城器械,他们攻打堡寨的能力并不比李老豺强多少。 周围只有一个地方有充足粮草——平凉府。 曹文诏不是想抢平凉府。 他是觉得平凉府早前被贼抢了,东南边宁州有杨鹤和练国事的军队,自己是从东边来的,西边又有归附的刘承宗。 所以这伙抢夺王府的贼寇啊,肯定没离开这个地方。 他过去把这支贼兵剿了,有了充足的粮草补给,不就可以继续回延绥镇听调了吗? 万万没想到,那伙贼兵消失了。 也不能说消失,其实两代金蝉子,都在宁州附近。 前些时候杨鹤收拢流民,有一伙由铁匠率领的流民,在马莲河畔的田塬山地定居,那个铁匠再也不喝酒了。 这些人有足够开垦土地的钱粮,杨鹤对这样的百姓非常欢迎,那个地方如今叫宁州寒蝉里。 而就在离寒蝉里不远的山里,被练国事锤了一顿的二代金蝉子朱亶域,正在养精蓄锐,时不时满是仇恨地望向西边。 他正在谋划劫取韩藩禄米的工作。 只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带着钱粮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但曹文诏的部队也不算一无所获,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伙趁乱抢掠的小毛贼,弄到了能撑几日的粮食。 可还没等到他们带兵离开,就有人袭击了他们的塘骑。 看他们布置塘骑的方式,应该是正经边军,在五里宽度的河谷,每隔一里,设置一名塘兵。 层层叠叠的旗语向西打去,关宁军的塘兵压上去,他们便与之厮杀,大军压上去,前一名塘兵便打着号炮退到后一名塘兵的位置,交迭向西退去。 曹文诏有心派兵通报,结果报信的人直接被射杀了。 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事:老子长得这么像贼寇吗,还是说西军都这屌样,根本就不跟人交流? 很奇怪。 曹文诏不是没往刘承宗身上想过,但只是一想,就觉得好笑,这可能吗? 他见过高迎祥的兵,贼寇手底下有边军不奇怪,懂军阵、会使用兵器、有组织,很正常。 但塘兵是专业性非常强的兵种,而且极需配合,那乱七八糟的旗语,不完整收编一支塘兵,几个塘兵难以成事。 你打了旗语,别人看不懂,等于没旗语。 更别说像这种,在山谷里绵延十里二十里甚至更远的传报消息,这不是几名塘兵就能干的事,它需要二十四塘以上的塘兵配合。 这说明在西边至少有一个营的西北边军。 “找到这个参将,我要把他吊在树上抽!”曹文诏恶狠狠地把水囊摔在地上:“进了陕西,这帮瘪犊子玩意都干他妈啥呢,县城县城不管粮,官军还遮蔽老子的战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边军 wi="qxowazghw8c7lmrtjbs/rdqqvetta2uqltzdydhlrucdmsxpbp7dcpqxwy17d3pvez5az+4oi9yront63b6kimjjdl5rogmvwg94amu6ozffqm4svibw8gdv7oalc21gblkqtaek0wzq4dylwo0a1zoy3mjbr/yuei4+v+2i8tz1/kzegajjqkzwprzkqu8jsekmr/ndpjapi7hbmztebvci70bzykgcyebaimxhjckpxjtxjikqsf9rmcrvg3jzkzjxqqdx3jdbvfwvldljaulklr+kz3/grgd2odjdhhosti1h8ec1/gst1/+t0ksiubhhuzcf8qtw6+ylxmrhbelinensrrzr2upzgu8yompx451aki/ou7od+mdbkymh+yoddtjs09zclwdxiybwyyxcgb/ky7x5kwgdfdebgsg1tzbmliyokj1efpkqjlptllgdc4hgzr6dhmngo7bxaggnxkx85vb6dmpsfx/e89ebgn79esmi6mcqf6i5xztmgf29mxsydlhmi5febr9k9wt2hl6bnviw7cg/gs5firhixo5nudm7iwk/s3i4ay/8+ksbuebysf+iiqx5hpaxaizxyazi3ka1p8ugfjw8ng/nmerf0y+97j/jtytnuwv7rkrajghtdegd6ugtjvbqju5ycwupvosyw1eetalf1id2qtci7k6ls1dvpkqgohve4fypzcyhm29qutf+bh5kjzi7vhxon1naqqdi2xal/vvdzgblj715jb7eml7lp+4lpywut12dqtvjfi6qqu9zxznqc315fa91uq2zpkdixjlz4jr3ebdr/m3jawhevuqqelxhkgigmf1xgbw3v6z/goktklvybwtogntm/q8qyzdexps3d6eenantindzu20tec1e6xycq2hzrp1fhee+3xr4ykaxgdjwljbu8fyyf5ms2oux6bspy3omh1he9nanzcsair3xu/ymj/sfzoom6ijdlzyh9u+xaxljrhku+3tpeasjgd+usetulzplh21jlqiutg0m4ibbvzpibplpjhfjgphlr2mkx8vygdveaut4xk4s3g/b4tmbyt/gjtmtysm8+zzbcermgfam1tdpua8uqixc8yvmcsgcdq/hhe6urspsjd7x5+9h34bzdslfwupzcekiczfrfd/5cyhzep7d+49unzui7rruv7e7fspmdpnvvnsu9hy0y5hygjstegpm06eirjf3uu8ji82jwauwlqsvt2hfn+uxcyxgsulm7crqgzy2oh6xjqerz6a/mft+vxpbrjx/jwshuzxzdkgrox5sjosbdtwdbeos2njrzmb3ey801oxj+up7ajoxefcyd/sqdazkdtjsldibvizwvs3d3tc/sdtpj2gzoezt3vpfwyh0oxdsmhvwpjfdwdddarulrimrivztyh+kxtli27vyr+sz9vhgioc916q00lbh7btncd8uzho82k0yqrsfsrd5pkl1kjmi7tl2vxfx2tgwewbsntdsb1k5w7qr6r+eoftqv/xj5+m5rp0fm92lkdiqd7yiuo4s0wfb6m0y91qbkfcbtfesquy4wmhcothsouposbpxrttj3csetkrexerzltrjuh9gearhegkdgrzmhgkblwknkbnyx/rp3ucbyphd8b/zjx42/86gwfsx2l903bfbexuhawqvgofgvhlpcavprg1sjei7vdmxhnmaupckbmxtg9g996w0zin8zq9utd/h9vr1jtdxkfawwmi8n11fhtajfh+ulkjetfl4g2fqdynkjsiqk7tc6ixyt/j1+hugyuovfxnsnru9qlzd0pramd8q2udk9+t7bpatpqr9xzxoa8spztgaav/33ueebvoamdvm6ztavln8ypvttdpjqbzjvme78rwrwfu2vny6n5kqv2nbqntbic/2sdky3cfaywvudlvcmt09vhc4gqrt9dbynjrpka1psgkxwkqp56uncxr0b2ygr762p2qcjjj8we1ltlwzfrdbvsfhl093tqlzo7hdv8wl2kfyedbzft+sxwjitq/mnuntsrw9qnoyeuiqmdmvgydolbmba7qtzgz6yxa9akd8tjg49hvn7hrqgbiziagmbavabzxv+jfv+1iaocff5ea3catjdmtzpb+79m/1akrxjbaw1u1yvxs3kekqmkifgajtrgh3nxsiwhbghmxhz8p+r8x3knlh1hpdu1brl9wlus2lo7skdf1zwz/9f7nv/1hmyzqk4izv86vri8jbinn7pmqaf4fw4cl1sdbsikaugzvdlj+w99ouebx7fnpgtzmnefqslyvgb8k6+lw08js0qxbnq2ak6d/lpbi60ghilnbhvdlen0fbybxe+el00jq4gkopehk7nrzg7yk0c2q4tdtdiqifggv9qfy1hixd89ps0ptvea3sgomm/ykuuujlxaslcayleywbdq3qq/e2rgwudwscsqpmp8lelnioqbbtxd20foixcahuj32euvb2ma67r6cbsibo5dttjra8dizlt03hqhcm6bw4vc5frtckrtfsfampc+kpdfiy28228zaqgexmraymnh4htpouruslooq7fqwsobihsngcko9gtqf5jxsim3ivb/r0m+03qgi+ekytxsffgbj+rehdsbqzbpk/jfgdvhts7b8qzcqv2yhz1cmpfwtlw38aays0gpuzv71wm9kfc/ymqgdsbxo67bwynq3cfmiyt3voj0hnqigckkzqzfvt1r+jyasl9emar/6cebzogl7x9j/af879ec68maaql7bpgpvlm4wfc/sb9pou7rpu5lzbm2binzukvc2qp1dtgu+jtu+ifgbo/qdfhzapzqrwtrqo/kmhx9mvrzuyyxnsfdghd72ah+tj0xejclhbukfmu0xuvnvkdzkd66cbkji4qoqv0se6qby1vumy3/xpakshits8hzhjf6r3fuoo6pnmq4sbfd0c3skskb9cz2lduogyawofw3drqdm8rd0h/vf92nmkwh7xx4dyrkkus3c2wbf2y/+uixs6ysq9u10iuaczwf6i8wu7ff37yqylsgacxm8f5asaaacpza2vt6p5g8mzheqpzseua83rbcyac6cq2wrb5o8ystvs4xaufnve5lqhqn5gvd5f+l4g3qd0po2p+iauedls7hva5yvbim5/udhnk7lohvypm1jbgtgxjc3dbrzclult4q4fe7gj6loz3/tyszkfn9421nkcz6sa2+smrbaphkj5ehvmxild8yijxb5mw4ek7aky0kvl6yy6dkjweez7i7vyhuhuokfztucmzbe8whypplucturx5e3+onki2e10i7ky7blva38xrx6y9ykxsj46xjn4y7lkfx1e0ce0kv7fip9i8wtkasmzmsizedebkabty5bx6/z3kjhhcph5tb+s8uqevl1rdtt02n+qyvr5x/zhvimzxw1byetflbk1fkq5qdyzitzvwl/ttsqgofmblfafolty+quedllb/nxrx345ddr0avcabi525sl/4qbkelq2prvb6q4fvo72dwiot2zedojsjidmmdp6wcddp8h288ubjzbdsrn6voos+cajfgacd0hiit9i74pzekl65mavuhbn5n9vfss47kagnauqvqlli6cl6gljjjtystuvkydev6codkvwy6q23xan57ossvmyvuih6qggr1l76xptg6/zky8bvzwwn8pys/ycvushvgkhjxvqv7jlfgj9jw9dc6fw5it64xtucxs1uo/qsondij9dpchbmtxyg5caeo0pdo8llhoal7zs3oo9p5qhdbfqkmcebzgyuwdiuynsaeae9nh67khzbqpttnjyi0fsj6qxqgmcwmwag+cmlsgr5ztmuc38bycsmuwqk4e/ygk0vz7ibcqthzgbfuxzpnb647t4nnjmsxmyqr7lz5t97c/qkhjmpwojv5nybfb5x1oasngk1up0yiz0wsu7nbtyilwvh8rfo4amf+3lbt4gxebb6qgx9nto2cafbvu8t7vw35qi30f4na+ms9ibnoeca2ux3s52dxtrkqxtjkg7mdiniv6pqxxwnhv+mg/1+7pyq2pzpurn8om+b3fxnfa+z+gglrqzpzshei+ek3umq5bawde/nzbpy4q8xvtkb+yw23go+xfuheaa4kj6ne2f0f9r3e2i/8h6vcpafvhgzw659et4wpbirtcoj8ildjsaxboptl7rhkexruvohponhavi2+hu2+5gdfofwtdygtzzmvjiqzpeygehp9wcrvrou5gorozlqxyklnjylly2o4n8czluup3pmynbikak8xjznlyz98r6x46nszjsd/046i9qvbwbo3nkjynzqvp8y36ing3iw36ldkp/endkk8of0sg8k45lg32ojf/rspdydo3d90eexk03opwna7ub0vexjsuzmyu77lfj5r6a3crlhs+guvyzij7ut2syr/rxfh++7t2fhxdxt/nqn+5r0i7nsb4nzdt8mtzr7+ld26mogcw/zy6kwzfz79qvlro5grwzckp1oo2kb9vav4fauknibzsu8d41528wmbzs6udbopxmdptmrll/lfkq+vsjfvbqg0qwutebrpjy87cjurubdhevzwwxf1vmi0glshkgdkj6a5r5tfq5jd2clha0zi2h0oblxxqudjzgr/o2toskjfsq/9hrq7pe7uptk0toxakywsqtqcbxifwuqkyvcwsf3duybifxrcjopshstgyg9jm1sv0aqr5nf4u2kltxfkxjphmf10mgxmf+eo7uoqjmtgjlemahmis8q7ximqrpapnz5vn8p+lh1ceasewe4douus+bszljwbehkfbe1nsovzidim7zn/cy8tj7kfbin+9gaogc4gs+hf69h3vlobk/ukredquqr46qo2+eoiifjbdpbhmjus1rt5bjwx9mepdsrn1/l4sunxq2iiago2j9utt4d2+dpxrgut/8yzc8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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terid="683986594" window.fkp="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nj3rlncrkuzv3phfbk045qk9hectmagi0qtb5qjlxylvjzdq1depyqxfpemjqaentvklsww55u2n3cve0qk1pofqs1me1qexbxekj2tjfhzghsdvyxr3djtgfywvlhdlzobmhkszzbyvbxrk5lnxjrv1hyaa2zvd01wyue3owjhunrommnttnv1m0dsouvknvfpvjdxv1buslnoouvyzgr3cwthr25keterzjk1t0n4ndv6uexqaxlhq1q1rfiwwjhiaxvszhjhdhe2zuyzntzqymsk=" window.fens="1" varel=dot.queryseletloader") el.parentnode.removechild(el) 第二百二十章 冲 关宁军在冲锋。 数十名头戴辽军盔的战士肋夹三眼铳飞驰在前,大声狂呼,直冲军阵当中,至三四十步,塞满散子的三眼铳于阵前一点打出片片硝烟。 又如银瓶泄水,以百骑裹万众的姿态向两翼奔涌,横穿十数步,调转马头回还本阵。 炮哨前军指挥官黄胜宵的头盔被铳子打歪,一怒之下将头盔投掷于地,隔持丈五长矛步兵横阵扬臂大呼。 步兵随即破缝而立,拉开三列横队的鸟铳队破缝上前,迎弹丸依令举铳轮射,砰砰砰的响声绵延不绝,战马中弹嘶鸣不绝于耳。 那些想回还本阵的关宁骑兵纷纷落马。 随即狮子营兵阵两角挥动旗帜,马蹄铁踏地之音由远及近,奔驰中投射箭矢穿透硝烟扎在阵前,持投矛的辽兵如烟中恶鬼,将一支支粗杆投矛投掷而来。 投矛挟持巨力转瞬飞入阵中,穿透镶嵌铁片的土黄兵衣,将步兵钉倒在地。 而后数十持刀矛的骑兵自硝烟中驰击而出,突穿二十余步直抵阵前,却未能将军阵冲动,几乎擦着狮子营长矛的边,横队而过,吃了一顿铅子,最终仅有十余骑回转而走。 惨呼不绝,战马挣扎倒地。 硝烟浓烈,直将阵前遮蔽。 曹文诏结束了对刘承宗本阵的试探性进攻。 他策马骑兵队伍中,望向侧翼仍然兵分五哨互相搏杀的马队,听前锋部下带回的消息,确定了一件事。 眼前这些敌人不但看起来像官军,实际上就是官军。 他向来不怕敌人比他多,手下辽兵俱是生在沦陷战场之上,即使他们不参军,十五岁往后也是活一年就赚老天爷一年。 都敢死敢战。 自进山西以来,不是没有贼首用数千人列出堂堂之阵与他对决。 但那些兵阵无一例外,全部会被三眼铳在阵前一点打出缺口,而后隔着硝烟被投矛加深缺口,最后被骑队径自突阵。 没有步兵能端长矛在马兵面前稳稳站着,一冲则动,动则数十骑上百骑长驱直入,冲进阵里乱砍乱杀,千人万众也要躲避,自相践踏而溃散。 这是入关后第一次,有军队能挡住他们正面冲击而不乱,好整以暇等着他们第二次进攻。 与之相比,那些兵分五哨的马兵倒无意与他的骑兵死战,只是缓缓与关宁马兵反复拉扯,目的是把他们拉向河谷东边,远离战场,以达到分割部队的目的。 进就跑、退就黏,滑不留手。 曹文诏算是起于微末的老将了,早在熊廷弼时代就加入辽东军,靠在辽东跟东虏猛打猛冲的战功,一线作战经验丰富,升任游击将军。 所以他很快就完成了对局势的判断。 敌军在中军整体与外线局部,都有兵力优势,因此不急于出击,倾向于他的外线骑兵被蚕食消灭之前见招拆招。 而当那支骑兵被消灭,就是他腹背受敌的灭顶之灾来临之时。 因此时间已经被定死,拖延马队被消灭之前,冲动敌阵中军,是这场战斗取胜的关键。 但由于他没有指挥与强军大战的经验,在己巳之变中几个月时间成为副总兵,得以入关平叛。 所以在战术选择上,曹文诏依然选择自己最熟悉、最擅长也是最简单的战术——冲。 “一面冲不动,就围他三面,下马步射,马兵一时俱冲;三面冲不动,就集结全军冲他一面。” 很快,关宁军的第二次进攻开始了。 依旧是一队三眼铳骑兵打先锋,而后投矛直冲的老套路。 站在红旗背上观看战场的刘承宗摇摇头。 关宁军若只会这一套,他不信自己会被击溃。 他对这场战斗的策略是拖。 他不知道关宁军一路上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关宁军出现在这,说明其入关以来所有战斗都打赢了。 此时应正士气如虹,早前不知其虚实,便列阵等他们试探。 这会看来,确实非常勇猛,直接与他们拼命恐怕己方损失不会小,所以要扛住攻势,让他们受挫、动摇。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待其衰竭,再进行反攻。 刘承宗讨厌阵前浓得像散不开的硝烟,踩在红旗背上,隔枪矛如林,远眺敌阵。 辎重队正推着小车,把挖掘壕沟的一车车泥土推至阵中,垒起土山,并将阵前负伤、阵亡的士兵用小车运至二道防线。 同时以钟虎部战兵编入前线,补充伤亡。 没有土山,刘承宗便只能立在红旗背上,勉强观看战场。 不远处另一块厮杀阵地,杨耀部兵分五哨的骑兵队正与数百关宁骑兵在宽阔河谷中搏杀。 果然,更多关宁军在他面前,除正面数百骑,另有两翼俱是数百骑的马队正在射程范围之外移动,向侧翼进行包抄。 硝烟之后,距离不过数十步,有战马向后跑去,似乎有人影正在阵前借硝烟遮蔽,安置轻型火炮。 “想轰我?” 刘承宗低头对亲兵道:“打炮哨旗。” 正在阵前指挥部队的曹耀得手下报告,回头就见中军刘承宗立在马背上,扬臂指向阵前硝烟。 长久以来的配合让他们心有灵犀,曹耀稍加思虑,立即会意。 令旗招展。 四门混编在阵的狮子炮调整炮口爆出火光,轰轰几声,硝烟自炮弹木马与炮膛缝隙喷薄而出,自军阵前沿喷出白烟,散子铁丸把硝烟打出千疮百孔,在人马群中打出蓬蓬血雾。 刘承宗望向左右侧翼施行包抄的马队,嘴角勾起发出无声的笑。 多面俱撞,被老爹带在身边软禁的李卑,若看见此情此景,必是大感欣慰,嘲笑他也有今天。 刘承宗的目光,在阵中马队之间巡回,最终定格在一个人的脸上。 “高应登,率四百马队迎击右翼。” 高应登可能是刘承宗麾下左哨最金贵的人才,出身延绥镇宁塞营勤王军管队,是左哨的副哨长。 原本是想着千金买马骨,好收拢勤王军的心,万万没想到给了杨彦昌二百匹战马,就换来这一队人。 是个大人才,在与宁夏总兵贺虎臣的交战中,刘承宗都没拦住他骑马冲锋。 喜提狮子营首个被俘军官的称号,而且是被自己人俘虏了。 因为这事,高应登没少被人明里暗里嘲笑,当下听到刘承宗点他迎战,兴奋地脸上寒毛都炸了起来,当下抱拳领命。 旋即四百骑兵自军阵敞开右翼鱼贯而出,迎袭来敌军对奔而去。 而对于左翼,刘承宗并不担心,原本四面合撞的战术,到如今只剩相邻两面,他们顶得住。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韩家兄弟道:“让弟兄们准备好,一旦哪边撑不住,就支援上去,阵不能动。” “属下明白!” 韩家兄弟这会都不用铍箭了,箭壶填满破甲箭,与亲兵们整装待战。 三眼铳在右翼火炮射程之外打响,双方在兵器上几乎相同,战斗方式也较为类似。 不同之处在于关宁军火器多些、也更重,尽管高应登出阵对他们来说有些出乎意料,但很快就完成掩护轻炮的变化,在打放三眼铳后进入近身接战阶段。 而高应登的马队装备弓箭更多,投射箭矢伤害不足,更乐于游斗。 尽管都是大明的军队出身,但面临不同的假想敌让他们拥有不同的特点,而在此时关宁军的长处很难发挥——他们的战马不行。 而高应登所擅长的方向,却因军阵炮兵在侧变得极有优势,虽说放箭对重甲伤害不足,但可以一直放,放不伤人可以伤马。 被抓了就往军阵附近跑,落单的关宁马兵也不敢追,追过去就会被三眼、鸟铳集火。 双方初一交锋,高应登这边就被三眼铳接连放倒数骑,不过随第一次齐射结束,不少铳手比起绕至阵后重新装填,更愿意加入近战,导致其火力后劲不足。 如此一来,高应登倒也不落下风。 与此同时,左翼的关宁军已拉开战斗队形,待正面传出一声号音,两面同时向狮子营军阵发起进攻。 就在这时,刘承宗望见北边几个人影,不禁露出笑容。 河对岸也就二三十个人,是戴道子的塘兵,他用五个马兵悄悄淌水渡过泾河,都提着当号炮用的三眼铳。 五个人摸到正准备进攻的左翼后边,猛地驰击过去,贴近了砰砰放出五铳,夹着尾巴逃跑了。 几匹受伤的战马在阵中乱窜,给左翼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片刻之后,他们重新整队,两面一时俱撞。 军阵边沿到处是军官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一排排三眼铳与鸟铳被接连放响,夹杂狮子炮的怒吼。 战马与军兵尸首在阵外仆倒一小圈,时不时有受伤的战马挣扎爬起,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只能发出悲鸣倒毙。 呜呜的号角声在战场响彻,两翼的关宁军都在收缩,高应登所率马队在追逐片刻后,也缓缓撤离战斗。 尽管高应登策马回还本阵时,马背上拦腰扔着个被俘的关宁兵,模样像打了胜仗一样。 但实际上双方交战不过片刻,高应登的心肝都在颤,这帮人在马背上打三眼铳、打鸟铳。 其实算上敌军战马被毙倒的摔伤,两边骑兵才算打了个平手。 高应登走马过来,将擒获俘虏往地上一丢,歪头看着自己被打没了一块的铁臂缚,心有余悸:“这帮蛮子,三五步提着铳往脸上怼,真是不怕死。” 刘承宗登上还未修好的土山,向敌阵望去,就连跟杨耀纠缠的那些骑兵都返回了他们阵中。 让他不禁疑惑,敌人这是想干嘛,打算成建制逃跑? 随即他就在心中把这猜测否定,关宁军的战马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逃遁,跑不掉的。 如果不是为了跑,那就是为了攻。 刘承宗命亲兵传信,道:“告诉前阵做好防御,敌军要发动总攻了。” 片刻之后,敌阵人喊马嘶,一个又一个骑兵队向军阵正面奔来,他们更加激进,三眼铳、鸟铳贴近至军阵十步之内打放,不计代价地向正面展开强攻。 随后,硝烟边沿有骑兵下马,距二三十步,以弓箭与军阵对射,只打最外侧持长矛的辅兵。 一时间双方伤亡激增,关宁兵才拉弓射倒一名辅兵,紧跟着就被辅兵身后的战兵用强弓放倒,甚至有可能被鸟铳手直接击毙。 即便辅兵看身侧袍泽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仍不敢逃跑,沉下身子持矛守御。 有些辅兵是来自宁夏和固原的边军,还有些辅兵曾经为上天猴的部下,那些人至今都没办法长时间穿戴甲胄,但他们的纪律甚至要强于边军。 实际上他们和关宁军的兵力来源更加相似,他们都经历过,没组织没能力的乌合之众如何被敌人如割草般大肆砍杀。 也经历过如何用纪律与组织,与强敌对搏并取得胜利。 他们知道军阵意味着什么,在军阵里人会死,运气很坏的人会死;但当失去军阵,只有运气很好的人才能活下来。 他们持丈五长矛稳稳站在军阵边沿,等待着硝烟里冲出大量持刀矛的骑兵,只要再守住一次,敌军的这一波进攻就结束了。 狮子营都习惯了关宁军这三板斧。 不过这一次,冲破硝烟的关宁兵真敢往上撞。 硝烟渐散,战马被抽得不住嘶鸣,持刀枪的马队呈却月状,用刀枪驱赶着上百匹战马,视打来铅子炮子如无物,奔踏叫喊着冲向狮子营本阵。 战马像一道巨大的潮水,排山倒海般涌来,在正面阵线战辅兵的视野里,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曹耀和高显都瞪大惊恐的眼睛发出叫喊,八门狮子炮齐齐开火,战场另一端的杨耀同样像疯了一般,率马队疾袭敌军腹背。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战马摧折长杆,随即毙倒,更多战马越过尸首冲入阵线,鸟铳手倒提火枪轮砸不停,或干脆抽出刀来贴身宰马。 而在轰踏而来的马群之后,一个又一个骑兵队向军阵缺口冲锋而来,延绥镇西路副总兵曹文诏位于最前,然后是他的侄子与其他将军,再然后才是普通马兵。 刘承宗在土山上转头,扬臂自后向前,命令后阵军士向前压去,他从红旗背上抽出雁翅刀,跳下土山率队压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疯狂。 “关宁军,我来收债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责任 战马在悲鸣。 狮子营前线长杆尽折,军士拼死抵抗,也不过稍作阻拦。 很快,身临前线的左哨长高显,抡着金瓜砸趴一匹战马,随即被其后马兵撞到一旁,没等他爬起来,就被部下拽走,缺口随之扩大。 关宁骑兵提缰越过马尸,鱼贯奔入阵中,奔杀不停,在侧面扩大战果,直至狠狠撞在第二堵墙上。 第二堵墙,是韩家兄弟所率亲兵。 冲锋在前的曹文诏受强弓齐射,战马倒毙,其后马兵担心踩踏主将,冲击速度稍稍放缓。 而此时刘承宗已提刀上马,空心阵中土山旌旗招展,使狮子营左右两翼军士趁此时机整队转向内侧,对其形成夹击之势。 待曹文诏换马再乘,眼看攻势受挫,催马提矛直指刘承宗,想以精兵驰突取了他的首级,以期破阵。 奈何韩世盘等人持弓在侧,再一次射来箭矢,饶是情急之下以长矛打落数箭,却也只堪堪护住战马,数支箭矢钉穿铠甲,扎得肉疼。 曹变蛟见叔叔中箭,忙冲至最前,对他急道:“将军,冲不动中军,不如切削!” 所谓切削,也是骑兵冲击的一种战法,同样是从军阵穿过,但不从正中间击穿,而自侧翼一角,视战力强弱,自侧翼突出,将之与主力分割。 就像从豆腐上切下一块边角。 被分割的部队会很快崩溃,在遇到坚强抵抗时,完成战术动作的难度也比横穿敌阵小得多。 曹文诏从善如流,以曹变蛟为先锋,高呼呐喊带马队向左横冲直撞而去。 刘承宗长刀拄地,向土山旗手喊道:“右翼马队拦截!” 阵中阵外,已经打乱了。 关宁军虽冲破阵线,但不能扩大战果,中军仍有精锐阻拦,以至于早前避让战马骑兵的狮子营军士被军官重新归拢。 但前阵军旗倒地,军官负伤,指挥混乱不可避免,只能任由下级军官自行发挥。 虽说这正是狮子营的长处,反正整个狮子营,本来也不存在合格将校,反倒都是主动性强到离谱的下级军官。 没点主动性,怎么做叛军? 一时间双方在军阵缺口打做一团,一队队没有上级军官指挥的狮子营战辅兵渐渐收缩。 各队之间先出现泾渭分明的缺口,不断有关宁骑兵在缺口中奔驰突击,人喊马嘶,枪矛飞刺,不乏下马的关宁兵相互结阵,保护驰击通道。 而在军阵外侧,也同样有尚未冲入阵中的马兵向周围冲击、挤压,并伴随下马步射,不断于外围给予军阵压力,使缺口处狮子营兵腹背受敌。 左哨队长练大器的头盔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头上只剩发巾镶嵌的铁片,率领部下在阵中死死顶住关宁军的进攻。 他又开始头疼了。 额头那块铁片,是刘承宗对他在黄龙山一战表现英勇的赏赐。 那场战斗他奉命追随高显攻山,被宁夏兵射中额头,侥幸捡了条命,落下猛烈搏斗就会头疼的病根。 外号泥人的炮哨队长黄胜宵同样在战场前线,曹文诏从他的队伍破阵,把他队下士兵打成两半,有十几个人被分割到战场另一边。 麾下二十余名鸟铳手依然死守阵线,保护手中仅剩最后一门狮子炮,向奔驰马队展开轮射。 剩下三门火炮依然还在,只是炮位所处位置已不能对关宁军造成威胁,但炮不行,炮兵还可以。 几个炮兵提着被裹在织物里的炮弹,有机会就朝奔驰的马头丢过去砸。 战果不战果的,反正他们得做点事。 但小范围奋勇作战,无法弥补大面积失去组织后的自保情绪。 前线军阵的缺口,慢慢如蛛网般向四周破裂。 对深陷乱战之中的关宁兵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在周围看见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 这是敌军即将溃散的先兆,每个人都振奋不已。 不时有人翻身下马,自马背抽出短兵投入近身格斗的拼杀,步步向前,争出一条可供更多骑兵通过的道路。 刘承宗的军阵已完全变形,空心方阵的左右翼向中间挤压,后队则补充至中间,从他身侧扑向试图通过的关宁军,阻挡敌骑穿阵而出。 更远处的桥上,钟虎正率领部下向前增援。 韩世盘扯满强弓,把破甲箭扎在一名敌骑胸口,抽出雁翎刀转头叫道:“大帅,我没箭了!” “支援来了,先让后阵顶上去。” 刘承宗也没箭了,自诩狮子营武力天花板的他,本想上去拼斗一下,但部下都没给他机会,只能在后边放箭了。 但对付这样铠甲齐备而且偏重的对手,他的战绩并不理想。 砰地一声铳响,耳边飘起一阵硝烟。 反倒是在他身边的樊三郎,这小东西带了五六个亲兵,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个个端着手铳,还指挥起来了:“不中不放!” 尺长的管子并不比三眼铳短,尽管打到现在她才放出五铳,却已经把三骑打落马下。 打伤的人比刘承宗还多,他只射中一人脸面,直接使其跌落马下,而命中其他位置,箭簇常常会在破甲后被卡住,无法造成致命伤。 一连好几次,敌人都带着他的箭跑了。 火器就不一样了,合适的距离里,命中未必能把人打死,却足够让人失去战斗力跌落马下。 就在此时,刘承宗看见敌军后阵骚乱,侧翼的部下们也都振奋起来。 阵外,马蹄如雨。 杨耀率前哨马兵袭击敌后,刘承宗登高望去,不禁大悦——前哨马兵居然把一伙四百多人的关宁军赶跑了。 那些人正夹着尾巴向东逃窜,渐渐远离战场。 杨耀随后把数百名还未来得及攻入阵中的关宁军围住,与其厮杀。 一时间阵中早前还受到振奋的关宁军士气大败,那些下马的军士也不敢四处突击,转而收缩阵型。 不过在另一边,狮子营的变阵,给曹变蛟穿阵而出创造出有利条件,让其凭借悍勇叫喊着冲撞出一条路来,引上百骑鱼贯而出。 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高应登几乎和上次一样勇猛。 上次是指贺虎臣。 骑兵在兵阵中穿行不易,关宁军尚且有曹变蛟冲出的道路,高应登叫喊着驱赶步兵队,也无法依照命令完成拦截,最后干脆换了个方向,直接奔向队伍正中。 但这样一来他比别人快,部下还没跟上,他都快撞到敌骑脸上了。 他心想,这要是冲上去,打,肯定打不过,弄不好得被俘虏。 当下骑着马过去,就在敌骑要与他搏斗时,这家伙对着旁边步兵队喊了一声“接住我!”,就跳马了。 谁接啊?连人带甲二百多斤,哪个接得住?全散开了。 结果高应登在友军阵型里扎了个猛子,摔得七荤八素。 倒是高应登的战马比他厉害得多,和关宁军一员小将的坐骑撞在一起,横拦住奔驰的马队。 曹文诏就在被拦住的队伍里。 他眼看马队被环围而上的狮子营步骑分隔,急在心头,横矛荡开面前戳来几支矛头,环顾战场,再一次看见土山之下调兵遣将的刘承宗。 曹文诏当即调转马头,率领关宁马队在阵中横冲直撞,挺矛朝中军杀去。 曹变蛟刚杀至阵外,原本想围绕军阵环奔至正面冲击杨耀,为更多关宁军解围,却不料转过头发现仅有二百余骑冲出阵中,敌军阵线正逐渐闭合。 急得他踩着马背站起身来,却见叔叔竟率军冲击贼兵中军,一时间心中大急,催马要带队再杀进阵去。 不料军阵外围突然一炮打来,惊了他的战马,带着他向远处奔,马队也跟着向周遭散开。 刘承宗压根没顾上曹文诏,他忙着让前线士兵配合杨耀,把围住的敌军击溃,已经有人放下兵器开始投降了。 突然听樊三郎报道:“大帅,有人冲来了!” 转过头,就见横在阵中关宁军马兵像条长蛇,被蛇头带着曲转回来,其队伍最前是一中年武将,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挺矛奔来。 刘狮子虎着脸一拧脖子,提刀就迎着走:“是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两次了!” 这人他见过,刚破阵就想带着马兵冲自己,仗铠甲厚实吃了好几箭才斜刺冲走了,这会被高应登的队伍阻拦,又带马兵来冲自己。 刘承宗走,韩世盘等人各自提了兵器护在左右,钟豹在周围朝哥哥的部下喊:“保护将军,列阵!” 就听冲锋那人身边的关宁兵都满口辽阳话喊将军什么的,跟着转头冲。 刘承宗乐了,扬臂指着道:“三郎,就朝他打。” 又高呼道:“曹文诏在那!” 随他一声高呼,周遭一阵令人牙酸的拉弓声,一片箭雨朝奔驰骑兵攒射而去。 曹文诏这会儿胸前插了好几支箭,就这都已经是冲锋途中拔掉几支了。 他身侧还有两骑,三骑并排,为他挡住左右敌军。 看见敌军拉弓,他便把头低下,全仗铠甲,对射来箭矢不闪不避,一杆长矛运转如风,只管拨开身前刺向战马的兵器、刺击挡路之敌。 只差四十步,再有四十步,他就能直取贼首! 就在这时,正前方火光闪烁,令他心头警兆大生,连忙紧勒缰绳。 一时间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后蹄因惯性还向前蹬着,眼看战马就要摔倒,只听噗噗几声,战马身子猛地朝前一蹿,歪斜倒地,卷着尘土向前滑出两步。 战马的胸口脖颈被打出数个血洞,挣扎着难以起身,四蹄在地上乱蹬,艰难扬脖无法起身,只能发出响亮悲嘶。 曹文诏在战马中弹瞬间便本能地跳了下去,倒没让战马压断腿,只是丢了长杆,身侧马兵刹不住从他周围纷踏而过,一时间只顾狼狈躲避马蹄。 奔踏马队再次受阻,眨眼周围兵阵便合围上来,与护在他周围的马兵连番交战。 就在这时,其麾下将校平安丢了战矛,在奔驰中下马,拽着马鞍连跳带跑,控制战马朝他跑来,高叫道:“将军快上马!” 说罢撒了马鞍,在兵阵中翻滚卸力,刚刚稳住身体,抬头却见自己滚进了敌军队中,刚自腰间抽刀半寸,就被人持金瓜重重敲在钵胄,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刘承宗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眼看打掉一匹马,手下居然又给曹文诏送去一匹,心头火起! 他从部下手中抢来一杆长矛,撑在地上抬腿踹断,反握断矛高叫向前跑去:“都给我闪开!” 说罢人已跑出七八步,再奔出几步,直至身前兵阵来不及让开,这才憋得脸面通红,使足了力气,将断矛朝曹文诏猛地掷出。 十余步,转瞬即至,断矛横穿马颈,另一头甚至刺在翻身上马的曹文诏腿部,可惜被甲裙挡住。 但直来直去的断矛不比会翻滚变形的铅弹,战马没死,竟带着曹文诏疯了般地向前奔来。 不断歪头吐血沫子的气势把刘承宗吓一跳,寻思这马是要报仇还是咋的? 直至撞入人群,战马没了力气,才轰然倒地。 曹文诏几乎被疯马送进兵阵,即便如此,仍不束手就擒,不知从哪捡了只握刀断手,仰仗坚甲负隅顽抗。 直至韩家兄弟等人一拥而上,这才把他擒住。 也不知是谁先大喊一声:“曹文诏被捉了!”,旋即这话便响彻战场,不过数息之间,又被改成了:“曹文诏被捉,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片刻之后,大片关宁军放下兵器,仍有不少人要抵抗到底,甚至还有数十人在主将被擒后,仍结队杀出去的。 战斗已至尾声,刘承宗没管那几十个跑出去的。 在他看来,这就是曹文诏带兵杀降的‘好处’,办多了亏心事,这帮人打了败仗也不敢投降。 不过片刻,在山呼万岁的声音里,曹文诏被绑着押上前来,稍后部下又送来个尚在昏迷中的平安,韩世盘说那也是个将军。 “曹文诏,我听说你在山西对饥民俘虏,都是直接杀了,有这回事么?” 曹文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个大同老西儿,装什么辽东人,听不懂陕西话?” 曹文诏深吸口气,咬牙切齿:“你招安了,为何攻我?” “为啥打你。”刘承宗哼出一声:“你就不该来这!” “我没粮了。” “你现在知道没粮没办法了?那被你杀的饥民、边兵,哪个不是没粮没办法,我说的不是来平凉。” 刘承宗在土山下转了半圈,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投降的关宁兵被解除兵器铠甲,押到后边看着,承运的辎重兵已经上前运送伤兵。 东边仍有一支二百多人的关宁兵远远吊着,既不敢上前,也不想离开。 杨耀正率手下远远防备着他们突袭。 刘承宗叫住几个押送俘虏的部下,对俘虏道:“你们去个人,跟外边的将领说,要么现在就滚蛋,若想要曹文诏,就自己带着兵器铠甲战马全部送来。” 关宁军很难办,若换支部队做了和曹文诏一样的事,刘承宗能给他们放血把泾河染红。 尤其自己的钱都叫他们花了,看见曹文诏,刘承宗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鱼河堡被饿得头晕眼花。 但眼下伤的降的上千人,刘承宗又不免想到这些人在山海关之外的狭窄走廊,夜夜枕戈待旦。 而且朝廷挪用他们军饷不对,但这些人的本事与勇气,在刘承宗眼中确实没辱没发到手中的那份军饷。 尽管马不如人,炮不如人,还能把仗打成这样。 说罢,刘承宗才深吸口气,转过身对曹文诏道:“我说你们就不该进山西,进陕西,你在关外打东虏,我敬你们英雄好汉,入关后干的都是什么事?” “关宁军受皇命而战,曹某只为皇帝打仗,打东虏,击流寇,我何错之有?” “百姓求活又何错之有啊!他们就不想为国效力?有钱吗,能养活父母妻儿吗?全他妈上吊了!” 刘承宗气得抬起巴掌,最后又放下,只得恨恨骂出一句:“我他妈早想揍你了,山陕是关外?饥民是东虏?” 曹文诏真的在认真思考刘承宗的话。 思考片刻,即使被绑着,还是往东边磕了个头,伸着头道:“杀都杀了,战败是我技不如人,曹某从军就知有今日,你斩了我吧。” 刘承宗气得直挠头,指着曹文诏对樊三郎道:“你就该一铳崩死他。” 樊三郎寻思,是想崩死他来着,这不是让战马挡住了么。 就在这时,前边传来通报,外边那支关宁军的将官自称曹变蛟,过来了。 刘承宗看见一员小将,除了甲胄,穿单衣入营,仍不失军人气节,昂首阔步上前,扬着下巴道:“指挥佥事游击将军曹变蛟在此,放了我叔叔。” 刘承宗看了一眼又一眼,生得威武招人喜欢,偏偏看着也是个不怕死的杠牛脾气,明明都打输了,还这么牛。 他瞥了一眼,没好气道:“听不见,我官阶比你高,先行礼再说话。” 原本就是句让曹变蛟尴尬的气话,万万没想到,曹变蛟楞了一下,真拜倒行了个军礼,非常自然:“游击曹变蛟,拜见长官,还请长官放了我叔叔。” 刘承宗道:“晚了,你叔叔真跟我求死呢。” 听到这话,曹变蛟才变了表情,失声道:“将军?” 他喊的是他叔叔。 曹文诏也不解释,只道:“兵败之责与你无关,你回去为陛下效力尽忠,不要辱没家门。” “是!” 曹变蛟双目泛红,重重应下,朝叔叔行李叩首,起身咬牙切齿指指刘承宗,转身就要离开。 别说刘承宗傻了,周围狮子营官军全都傻了。 这啥家庭出来的楞头,叔叔明明能听出来大帅也为他们惋惜,一心求死;侄子见叔叔要死,也不是不伤心,但转头就走了。 “回来!”刘承宗叫住他道:“我打你们,是你们烂杀饥民应有此报;但在辽东到底有功于天下,我不杀你们,但花了我们的兵饷得还,把兵甲战马都交出来。” 曹变蛟闻言大喜,转过身看向叔叔,尽管极力让自己面无表情,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深吸几口气,才稍稍低头对刘承宗道:“多谢长官。” “谢我?呵,投降的我不放,陕山之间的事,靠屠杀解决不了,只能让别人更恨你们,更恨朝廷。” “给别人留条活路,别人才给你们留条活路,否则我不杀你们,将来也有别人杀,留着有用之身,去关外打东虏。” 说罢,刘承宗摆摆手:“把兵甲战马交了,把你叔叔领走。” 没过多久,曹变蛟带人把兵甲战马送来,刘承宗这边放了曹文诏。 他牵着战马站在战场边沿,看二百多人轻装离去,嗅着鼻间的血腥味,环视一眼战场,长长叹了口气。 樊三郎问道:“大帅怎么不杀了他们?” “杀与放,两可之间。”刘承宗看了她一眼:“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樊三郎望向不远处正在被招降的关宁军:“大帅是想招降他们?他们确实厉害。” 却没想到刘承宗摇了摇头:“不是招降,没杀的就得带走,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 “陕地最能打的边军都在我手上,我们去了青海,没人能挡这支关宁,他们对俘虏手段残忍,还要死多少人?” 刘承宗看向自己的军阵,眼神里带着难言悲哀:“我说的那些道理,他们叔侄满脑子忠君报国,未必听得进去,只能让刀子说话。” “我的目的是打残这支关宁军,他们跑、降、伤、死,剩下那几百人,若能配齐兵甲战马,虽说还有些战力,不过对留在陕山的王、高两部没绝对威胁。” 说罢,刘承宗把目光放向远处:“我们进青海,是为争夺天下积蓄力量,陕山之间不可没有友军,只有我……能做这件事。” 亲兵来报:“大帅,都收拾好了。” “启程吧,我很快追上你们。” 西方残阳如血,涧沟河畔,刘承宗牵马走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静静垂头立了片刻。 没有魂魄和他说话,让这片土地更加沉默。 片刻之后,他翻身上马,扬鞭西指:“走吧,我要找韩王要块地,安葬英灵!”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送瘟神 狮子营出征的第三日正午。 平凉城东十里铺,韩王攥勺子挖西瓜大口吃得痛快。 吃着吃着,他皱眉望向一旁瓜农:“本王吃你个瓜,你一直看,你是没吃过瓜?” 瓜农在边上站着可馋了,点头道:“王爷,小民真没吃过。” 韩王瞪眼道:“你种瓜的没吃过瓜?” 怎么会这样呢? 韩王吃得没有那么爽了,他看看曹化淳,曹化淳看看他,说:“殿下,要贤良一些,吃东西要给钱。” “谁说不是呢,本王也不知道他没吃过瓜。” 说罢,韩王看看自己面前半个西瓜,推过去对瓜农道:“来,这半个你尝尝,没事,一会儿曹公公给你钱。” 曹化淳站在一旁,闻言瞪起了眼:“殿下,你见谁出宫办事带银子?” “嘁,还公公呢,连个银子都没有。” 韩王白了曹化淳一眼,埋头继续吃,吃两口抬头看着瓜农道:“那……赊个瓜吧,看前线打输打赢。” 瓜农不吃,还是可怜巴巴看着韩王。 “不是,你这么看着本王也没有用,前线打了胜仗,本王去借几两银子给你;若打了败仗,嗖……”伴着发音,韩王抬手往北边一指:“败兵就把本王栓树上了。” “到时曹公公跟我作伴,谁还能给你钱啊?” 曹化淳翻了白眼:“殿下,奴婢还回宫侍奉皇上呢,不跟你作伴!” 韩王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人连阿谀奉承骗人都不会,也就沾了信王府大伴儿的光,要不然这辈子成不了个人物。 宁州知州周日强站在一旁,看韩王无比轻松的在这连吃瓜带插科打诨,心里急得直跳,一直站在急递铺门口,向东眺望。 铺子外站的人更多,一堆将军中尉,拖家带口朝东望眼欲穿。 所有人都在等待胜负的消息传回来。 周日强听铺子里俩人叨叨得实在烦了,回头从腰间绣如意的钱袋里摸出瓜钱,放到瓜农手里,道:“大王叫你吃,你就吃,别怕。” 瓜农见着钱,千恩万谢,但却并未抱着瓜开吃,只是小心翼翼看向韩王道:“小民想把瓜给娃娃吃,王爷……” 韩王摆摆手,瓜农抱半个瓜倒退出去,他这才一脸不高兴的对周日强道:“周知州你这不对啊,有钱你也该先把钱借给我本王,再由本王给瓜钱啊!” 周日强这会心里哪儿还有心思去想买个瓜的十几文钱,摆手道:“没几个钱,什么借不借的。” “怎么叫什么借不借的,你懂个屁!” 韩王还急了:“我把瓜钱给他,将来平凉造反,他就会想到我吃瓜给钱,在家好好呆着!你把钱给了算怎么回事,拍拍屁股你走了,啥用没有!” 曹化淳和周日强对视一眼,都愣了好久,曹化淳才摇头道:“韩王殿下若将心术用对地方,会成为大明的贤王啊。” “嘁!” 韩王翻了个白眼,心说小王懂个屁,小王连吃瓜要给钱都不知道,还不都是大王教的好。 他抬手指天道:“有把刀子悬在头顶,谁都贤了。” 曹化淳对此不置可否,据他所知,有时候就算刀子悬在头顶,很多人也贤不了。 韩王又吃了口瓜,噗噗噗地不停吐子儿,像个豌豆射手。 吐完了子,他看向周日强面色不虞,一股子纨绔子弟的模样:“诶,我们都没钱,你怎么有钱啊?” “在狮子营挣的。” 周日强理所应当道:“我也没带钱,曹哨长说大帅的儿子过两年该开蒙了,请我写了个小文章。” “儿,儿子,他婆姨都没有他有儿子?” 韩王磨痧着下巴一脸惊讶,这不得拜个把子? “在哪呢,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捡的娃娃,在镇原呢。” 韩王遗憾的摇头,太远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既能当大哥,还能直接在玄学上拉长自己的寿命,两全其美。 韩王甚至还想跳一段,对他来说世上最高兴的事,就是离开平凉。 离开平凉,活十几年也行。 留在平凉,活几十年也行。 这俩事这辈子多少得搭一个吧?想搭一个,目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跟刘承宗家大儿拜把子。 这样没准能离开平凉,肯定能多活几年。 年年禄米一万石,什么事都不用干,别说头上辈分乱,高高兴兴把爹换。 不过周日强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秦王庄垒坝断水,大帅听见废墟娃娃哭,才从其母怀中救出娃娃,这孩子长大啊,跟宗室怕是没完。” 倒是曹化淳,看着韩王和周日强,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对周日强拱拱手问道:“周知州,我听杨总督说,招安刘将军,要为你保举个四品,爷们就先恭喜周老爷了。” “多谢多谢。” 周日强笑眯眯抱了抱拳,随后才摇头道:“实不相瞒,于刘帅营中久留,周某心中感慨良多,无意再走仕途,打算辞官归乡了。” “且慢,其实还有个好去处。” 曹化淳对周日强道:“皇上说了,刘承宗可为善,需有人悉心劝导……青海宣慰使司同知,正四品。” “别吧?” “别吧!” 前一句是周日强说的,好不容易觉得脱离苦海,一下子要把他扔到青海去,心里头于公于私都不愿意。 于私,回北直隶修书,通过漕河天天能吃到南京的新鲜鲈鱼,那叫什么神仙日子,难道不比跟在刘承宗身边提心吊胆美得多吗? 虽说跟着刘承宗走来走去,从不同与传统文人的角度,看看不一样的事,尤其现在不是反贼了,像一场很有吸引力的大冒险。 但周日强没把握完成皇上的嘱托啊,这刘承宗哪天复叛,北京的皇上够不着刘承宗,还掐不死他在保定的儿子吗? 后一个别吧,是韩王。 曹化淳只是对周日强笑笑,权当没听见他的拒绝,倒是对韩王问道:“殿下以为不妥?” 韩王没觉得不妥,他就是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点忽略周日强,怕周日强跑到青海,在刘承宗那给自己穿小鞋。 但这话能跟别人说么? 他想了想,看向周日强,摇头道:“本王不是阻周先生的官运,只是太辛苦了,这样吧,我听说从前茶马道的商贾去乌斯藏,都会带云南的碗儿糖,每到翻山取糖食用。” 说罢,他对周日强道:“本王给兰州去信一封,让他们多备上,以解先生劳顿之苦。” 周日强一脸蒙圈,我啥时候就答应要进青海了啊! 你们这就给我安排上了? 说着,韩王的眼睛亮了起来,抬手在脑袋边往上一指:“对,也得给大王准备些。”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没准大帅一高兴,就把本王的债务免了! 看得曹化淳很发愁,太祖皇帝的后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就在这时,前面王府小厮跑得很急,边跑边叫:“回来啦,回来啦!” 韩王坐不住了,把半个瓜往桌上一撂,嘴里含糊不清差点噎着:“胜仗败仗?” “胜仗,大胜!” 韩王起身噗噗吐出一串西瓜子,拽从人衣袖抹了把嘴,跑出急递铺,高高跳起,对将军中尉们大喊道:“死不了啦!” “把纸钱都给本王藏起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 轰然之间,一片大乱,藏纸钱的藏纸钱、藏花圈的藏花圈,写挽联的顺手拿起唢呐小鼓,哭丧棒扔进急递铺,就地端起水盆。 当刘承宗率狮子营返回,一切井然有序。 韩藩的几个郡王、王妃,在韩王的率领下出城十里,左右各举两面大纛,敲打锣鼓喧天,左书卫藩出征、右书旗开得胜,将军中尉各携家眷,牵羊备酒夹道相迎。 韩王欢喜得像脸上开了花,在前抢过缰绳,口口声声:“小王就知道大王出征必胜!” 刘承宗在马背上搜寻杨鼎瑞的身影,问道:“先生,韩王殿下真知道我能赢?” 杨鼎瑞笑眯眯点着头:“知道一半吧。” 刘承宗答谢过藩国宗室的盛情,没急着回城,同韩王商议买坟地的事。 回城后曹耀带伤上阵,做了一顿陕西正宗河南驴肉火烧。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贵的驴肉火烧,四个驴肉火烧,换了韩王二百亩坟地。 本来要一百亩就够,但韩王说怕阵亡军士睡着挤,一定要给二百亩。 后来刘承宗才发现,这位韩王老爷其实连一百亩地有多大都不知道。 因为怕将来再造反,别人把自己阵亡士兵的坟扒了,所以坟地由韩王挑选了个绝不会被刨的地方。 在平凉城东边的九顶梅花山,那葬着两个朝代的两位韩王和一位皇帝,算是风水宝地。 两位韩王分别是明朝韩藩的韩恭王,金国马球天下第一的韩王完颜亨跟他儿子完颜羊蹄。 还有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金国末代皇帝完颜承麟。 完颜亨本来是芮王,死于海陵王叛乱,家眷把他和羊蹄的尸骨带到有金兀术旧部的安定埋葬,七年后平反,进封韩王。 七十年后的蔡州城,蒙宋联军兵临城下,城中皇帝完颜守绪不愿做亡国之君,传位给完颜亨的孙子完颜承麟,登基大典还没办完,城就破了。 溃兵带着完颜承麟的尸骨逃到安定,也埋在这。 刘承宗觉得这地方挺好,热闹,要皇帝有皇帝、要王爷有王爷,没事还能打打马球,不会寂寞。 葬礼上,他对韩王问道:“回头你也埋这吧?挺好的地方,热闹。” “我才不埋,下去我他妈打得过谁啊?”韩王但凡性命无虞,说话就没个好脸儿了:“净剩挨欺负了。” 这边正给阵亡士兵办葬礼,东边塘兵传信,又来了一支兵马入驻泾川,是从宁州过来的,就三五百人。 这支部队乖巧得多,驻扎在泾川城下就不动了,叫当地百姓来给塘骑传话,说是三边总督杨鹤的人,不是来打仗的,不要动手。 后来将领自己过来了,报名说叫左光先。 刘承宗知道这人,就叫他过来。 他们离开鱼河堡那年,左光先还在宣府当军官呢,被巡抚岳和声要到延绥镇当火器教练。 不过还没轮着教鱼河堡,刘承宗跟兄长就被放出来了。 左光先过来尴尬坏了,远远看见这边正办葬礼,暗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谁出征带钱啊,他是随礼不随礼啊? 反正厚着脸皮就过来了,过来也有点直不起腰的劲头。 这葬礼排场太吓人了,军队就不说了,一大堆王爷都得靠后站,左光先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站在队伍末尾,跟着送葬。 他跟了半天,刘承宗在前头纳闷儿呢,问左右道:“不是说左光先过来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来?” 韩王道:“早来了,刚才几个奉国中尉在前头鞠躬,中间夹了个不认识的,应该就是他。” 让刘承宗哭笑不得:“你去找找吧,奉国中尉我也不认识。” 果然这事还是得让懂行的干,韩王过去看了一圈问都没问,就很准确的把混在队伍里的左光先揪出来了。 搁在从前,哪怕贺人龙当面,左光先说话都不会把姿态放低,但如今形式不同,他先行了礼,这才问道:“刘将军,官职印信,都有了吧?” “有了,我大哥还没过来呢,什么事?” 左光先道:“总督派我过来给将军开路断后,要没别的事,就尽快启程吧,将军兄长的官职,不行就路上再授,抓紧上任。” 曹化淳不乐意了:“怎么叫路上再授,难不成还想让咱爷们跟着跑到西宁去?” “哎哟,公公。”左光先谁都不敢得罪,陪着笑脸道:“下将没这意思,杨总督想让刘将军尽快上任,以免地方事多。” 其实意思很明确,就是让刘承宗赶紧滚蛋,别在地方再打仗了。 曹化淳哼出一声:“等着吧,等刘将军大哥过来,授了官职就启程。” “你们呐,就不知道跟武将好好说话,是不是,左将军?” 刘承宗心说杨鹤的主意不错,带着皇帝大伴儿去西宁,对他们恐吓西宁卫官员与地方土官有好处没坏处。 他笑眯眯地对左光先问了一声,转头道:“那就走吧,曹公公,去西宁一起转一圈,韩王去不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保甲 刘大王离开平凉府城那天,韩小王在西门外十里相送。 看着整齐兵阵在干旱大地上渐渐模糊,韩王在官道旁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土,叹了口气,久久不能释怀。 他送的不是世上唯一跟自己平等说话的刘承宗,而是千载难逢离开藩国出去玩的好机会。 可最后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懦弱,他不敢。 害怕擅自离藩,皇帝秋后算账。 只能看着曹化淳一脸不情愿的被带走,气得韩王直骂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去的没去成,不想去的去了。 回过头,他依然守着这种平凉城,给刘承宗擦屁股。 伤兵行动不便,怕跟随行军长途跋涉,再把轻伤养成残疾、残疾养死,所以刘狮子把左哨长高显留下。 带着狮子营和关宁的四百多个伤兵,让韩藩好生照顾,把伤养好,回头再送去西宁。 狮子营有四十几个伤残的,就留给韩王好生养着,主仆责任、工资标准,刘承宗都给定好了。 其实一开始,韩王对这事挺欢喜。 狮子营在他眼里,那是强军,天下第一。 哪怕是伤残的老兵,四十几个,那也比平凉城里混吃等死的卫军好得多。 后来发现刘承宗定那标准吧,一言难尽。 每人年例银二十四两,米粮二十四石,分房两间。 韩王负责在王府堡子边规划条小街盖房子,再雇两个教书先生。 他们讨老婆,韩王管说媒;他们病了,韩王管治;他们生娃,韩王管教;他们死了,韩王管埋。 他们负责好好活着。 韩王寻思,他们成我了,我成文官了! 气得他牙根直痒痒,这不是大明养藩王的规矩吗? 这他妈哪儿是养四十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分明是多了四十几个异姓爹呀! 韩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国家是个巨大负担。 至少这四十几个异姓爹,对韩藩就是个巨大负担。 韩王对此非常不满,最后刘承宗说,你要答应了,你欠我钱粮就一笔勾销。 韩王心想,那就勾了吧。 谁知道刚刚当众签下约定,刘承宗就让付账,一年一千多两,韩王这会儿哪拿的出来? 幸亏刘承宗是个好人,知道他拿不出来,都帮他考虑到了,再借给他两千五百两和等量的粮食,先把伤残军士两年的例银给了,等第三年再让他给。 还跟这帮军人说,有个啥大灾大难,不求死战,带着这个韩王一块跑就行。 韩王当时心里是美滋滋的。 结果刘承宗头天离开平凉城,韩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东想西一寻思,这事不对啊! 这刘狮子又拿他的钱卖好! 明明钱是韩王府出,现在伤兵都可感激刘大帅了。 而且他养伤残军士,是为了免除债务,现在却又背上了更多的债务。 世上怎么会有刘承宗这么讨厌的人呢? 幸亏没跟他走,不然韩王府都得赔给他。 当天夜里,韩王睡觉,满脑子想的都是初见刘承宗那日,周日强那话怎么说来着? 对,说刘将军不爱钱。 这不屁眼儿长脸上了吗?说话像放屁一样。 刘狮子和他产生的接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 就是先关心他的安全,劝他花钱,给他放贷。 继续关心他的安全,劝他花钱,免除他的债务,给他放更多的贷。 还刘将军不爱钱,孙悟空大战二郎神变个土地庙,剩了个尾巴露馅了。 你家刘将军大战二郎神,往地上一坐就是个钱庄,整个人就钱袋子成精,谁也拆穿不了。 “刘大帅走了,你们也该干活了。” 韩王府的观澜阁里,韩王揣袖子盘腿坐在一群帐房先生中间:“给本王算,算今年秋粮能收上多少,算出来之后再算,其中五分之……十分之一吧。” “本王在封地能走动的范围里,推车运粮,把收上来的十分之一,再去给佃户送回去,你们算,算中间损耗多少,本王最后能剩下多少,这叫减租。” “还有欠债的,这些是拖欠良久,已经还了三倍本金利息的家户,你们找到他们的家,给本王规划一条路线,本王上门去烧借条。” 长史道:“王爷,把他们都叫过来,一把火烧了算了,还费这劲跑去他们家?” “本王闲着也闲着,逛逛怎么了,你没看见府里那帮异姓爹?” 韩王瞪着眼在观澜阁里指天骂地:“本王养他们吃、给他们治伤,找人给他们盖房子,他们感谢本王吗?不感谢,这是为何啊?因为刘帅手把手把本王的钱给他们了。” 说罢,韩王语气稍缓:“多跑跑,多跑跑好,看上次金蝉子破城,跑得差点把本王累死,你也别在这闲着了,跟城东那百十个铺子说,今年都不容易,租金让他们先欠着吧。” 长史一听大惊:“王爷,租金免了,王府还修着堡子呢,这么多工匠吃穿用度。” “你也知道我们有工匠啊,亲王府免了,我不是还有亲戚呢?去跟本王的亲戚们说,平凉城太大了,保不住他们,让他们想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都学个养猪喂鸡的技术吧。” “过几天你再去,跟他们说,亲王府堡子快修好了,请了狮子营的高将军设计,花了三千两银子呢。” 说着,韩王重重点了点长史,道:“郡王一千两,辅国将军五百两,奉国将军二百两……明白吧?” 昨天韩王已经跟高显商量过这事了。 高将军是个老实人,说啥听啥,韩王一说平凉城不安全,希望高将军以后给诸多宗室指点指点,该在哪修堡子,高将军一口应下。 都没提钱的事。 但没人斗嘴,也无趣的很。 这让韩王不禁去回想,这座高大宫城外的世界。 那是自由,也是恐怖,让他憧憬,也让他焦急。 世事光怪陆离,天地倒悬变化无常,百姓敢洗劫宗室,宗室敢带饥民围攻藩国。 没有官军能挡住叛军,西军不能东军也不能,高大的宫墙保不住,小小的堡子也保不住。 他已经不可能再安安静静坐在王府里赏花观澜了。 当长史与帐房先生们领了任务离去,高显被韩王请到观澜阁来。 “高将军,此间之你我二人,还望将军如实告知,那堡子真能守住贼寇?” 高显其实挺烦韩王。 本来他就对藩王没啥好印象,当初捡刘承宗儿子时,秦王庄子拦河筑坝, 他就是在这养个伤,韩王整天问东问西,让他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还在这搞开问答了,像个好奇宝宝。 所以他回答起来,也无精打采:“守得住,堡子修好,配够铳炮,守个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半月之后呢?” “殿下,韩藩都被攻陷半月,还能没援军?” “你看……”韩王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守不住,还是得野战对吧?” 高显没说话,这问题他就不稀罕回答。 半月之后贼寇早走了,围城半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方圆五百里的官军都能赶来支援。 小城也就罢了,藩国,哪儿有敢围藩国半月的贼,就不说固原,西安、兰州、宁夏的兵都够跑过来了。 高显无可奈何地劝说道:“殿下,只要殿下能收拢民心,减租减息做个贤王,人心在你,平凉城就固若金汤。” “说得好!本王也是这个意思。” 韩王鼓掌大悦,坐近了一点,向前顷着身子问道:“高将军,会练民壮么?” 民壮? 这对高显来说是个很久远的词儿了。 不好说他会不会,反正当年他在黑龙山练民壮,现在那帮人不是千户就是百户,最差的混了个总旗。 里边官位最高的人现在跟着杨彦昌,叫刘向善,应该是延安营把总。 但高显不知道这人死了没。 高显点头:“练过。” “本王有四十六个老兵,刘帅让本王给他们找婆姨,还不让本王给他们买婆姨,说什么要两厢情愿。”韩王一摊手:“我都不知道什么叫两厢情愿,很难啊!” 高显被说蒙了,从民壮到给老兵找婆姨,跳跃幅度太大。 他问道:“殿下想说啥?” “今年陛下准了地方保甲。”韩王挑挑眉毛:“趁平凉知府没上任,把四十六个老兵拆分到平凉乡间,反正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都是本王的佃户,胥吏那边好办,上籍、当保甲团练头目。” 高显向后靠靠,皱起眉头,心里直骂娘。 他不在乎教教藩王怎么保命,反正那堡子修得小,财富装不进堡子。 但这也太不对味了,他面无表情对韩王道:“殿下知不知道,高某跟从大帅如何起家?抢王庄,王庄钱粮堆积如山,拦河筑坝饿死百姓。” “百姓恨不能去骨剥皮生食你肉,你还想让我的人给你练保甲,给你当团练头目,再去打饥民?白日做梦!” 高显说罢起身就走,韩王连忙拽住,却被一把推开,眼看快走到门口,就听韩王叫道:“除了敛财藩王还能干啥啊,这怪得了谁?本王现在知道错了!” 高显冷笑一声:“知错不改。” “改啊,我明天就去烧借条了!”韩王保持着被高显推倒的姿态,扬着大袖子拍地板:“今年秋粮交上来,我就取一成还给佃户,你还让我怎么办?把我杀了,对别人也没好处啊。” 高显听了这话,神情才稍有缓和,重新坐下:“那你还练什么团练?” 韩王见他坐下,也跟着恢复正常,道:“刘帅在东边订了一堆棉袄棉裤雨衣鞋子,回头是不是要本王运?这一路过去安全吗?” “再往西也不旱了,路上谈不上不安全,平凉的卫军干这事足够了。” “他们太弱。”韩王对平凉卫军士非常不满,摇头道:“高将军先别急,听本王把话说完。” 韩王站起身来,围着观澜阁窗户边转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对高显道:“刘帅还会复叛对么?” 高显看了韩王一眼,没说话。 “行,本王不问这个,韩王府养四十六个老兵,万石禄米拿出千石,本王就很难受了。” 韩王看着高显道:“朝廷拿三成禄米养我们,碰上旱灾百姓烈火烹油,本王呆在平凉还能活几年?是迟早的事情吧。” “生为亲王不是我的错,谁能放弃禄米万石?我没存心害过人,我……我不想死。” 说到不想死,韩王差一点哭出声来。 不好说这段日子对刘承宗是因平等亲近的成分多,还是虚与委蛇的成分大,或是二者兼有,更有看见不一样的世界所带来的刺激。 但总不免提心吊胆,他怕死。 “上战场拼生死的都是平民百姓,饥民多,将军少,将军的兵也很饿,朝廷早晚挡不住饥民的,我救济不了所有百姓。” 韩王给高显鞠了个躬:“帮我练保甲吧,我能拿出一成租税返给佃户,还能拿出一成赏赐,平凉城有匠人,平凉卫有兵器,我还能骗亲戚的钱。” 高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刘承宗那句,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刘承宗在军中讲了那么多,朝廷为何必败,朝廷的赋税都到了哪里去,他们的敌人是谁……朝廷赋税很大一部分都被藩王吃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供养藩王,也许他不至于把婆姨送给别人求活,也不会妻离子散。 但此时此刻,他对面前的韩王恨不起来。 他想,也许自己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高显的语气有所松动:“你练保甲,想做什么?” “你们刘帅还会复叛,到时我策应你们,只要能保住韩藩宗室的命,韩藩我自己打,我把他们都抢干净,给刘帅当个小头目。” 韩王道:“只要能给我那些亲戚留条命,当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好过挂在树上。” 高显被挂在树上这个形容逗乐,难得开了句玩笑:“全天下的宗室、官员,恐怕只有你期待大帅复叛,那我们若死在外头,你不白练保甲了?” “我都想好了,从今天起,我每日学一个时辰兵法,你们不回来,没几年了,我左右是死。” 韩王看着高显,拳头擂在桌上,目光定定:“靖难!” 第二百二十四章 探子 青海湖北方的莽莽大山,天高云淡。 白鸟在湖上掠过,牦牛在草地悠闲,山脚孤零零落着几只栓了战马的毡帐。 妇人在帐外劈柴,孩子抱着柴火望向远处,眼神哀伤。 毡帐里,狮子营有蒙古血统的掌令官陈钦岱,正与主人围坐炉火,烤着青稞窝窝头,手捧茶碗交谈甚欢。 主人是喀尔喀七部的牧民,长得不高,但身骨结实,说他们过去驻牧漠北,因为打了败仗丢掉牧地,首领就把他们带到这来。 打仗是因为大汗林丹要武力征服土默特、永谢布、鄂尔多斯诸部,漠南蒙古内乱,一部分贵族投靠后金,另一部分贵族越过瀚海投奔喀尔喀。 喀尔喀诸多封建主为抢夺这些人口,大打出手。 战争还在继续,但牧民的那颜输了,那颜的绰克图台吉也输了,以至于被其他那颜赶出祖祖辈辈游牧的土地。 因此从前年起,他们就一路游荡驻牧,时走时停,居无定所,在哈密挨回回的打,到甘肃遭汉人的揍。 从甘肃到西宁,求贡赏一路都失败了,牧民终于被他的那颜带到青海,依附于在甘青交界驻牧的小拉尊乞庆哈台吉。 此时,他们正在与小拉尊的哥哥古如黄台吉作战。 说着,牧民为陈钦岱展示了他的铠甲,那是件复杂的牛皮甲。 头盔做成钵胄模样,一样有盔枪、顿项,但上面只有横竖两道指头宽的铁片,其他地方俱为牛皮,边缘有铜钉。 铠甲也是如此,牛皮甲上用铁钉钉着方牛皮片,有三十几块旧铁甲片,牧民指着铁甲片说,是和大明可汗的甘肃边军用冻死的羊羔子买来的。 牧民还说大明可汗跟他一样,说蒙古语信西番教。 陈钦岱让他别打岔,接着说古如黄台吉。 在蒙古真正的大汗只有察哈尔大汗;济农或吉囊是亲王;黄台吉是皇太子,为大汗与济农的长子或储君的尊号;台吉是大汗与济农们的儿子加的尊号。 最早的时候,提到这个称号,人们就知道说的是谁,但现在不行了,汗庭大权旁落,只要离察哈尔大汗比较远,谁都敢给孩子起名叫黄台吉。 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黄台吉,有非常明显的象征意义,既为自己与察哈尔大汗平起平坐。 基本上的分布范围,是察哈尔以西,从土默特到卫拉特,满地黄台吉;察哈尔以东,只有建州卫指挥使家一个黄台吉。 所以努尔哈赤很猛。 毕竟蒙古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永谢布十营的奴母嗔是汉人弓箭匠,失保嗔,是一帮养鹰的女真人,他们都来自元朝云需府。 青海这个古如黄台吉,和察哈尔的林丹大汗没关系,隶属于多罗土蛮部,是土默特万户的重要一支。 从前他们的营地在偏头关北边六七百里,在俺答汗礼佛时积极响应,进入青海的部众以火落赤为首,古如黄台吉与小拉尊乞庆哈台吉都是火落赤的儿子。 火落赤是万历以来进入青海最强大的蒙古首领。 拉尊是对贵族出家的儿子的尊称,火落赤有两个儿子出家,西海百姓为区分他们,就称作大拉尊与小拉尊。 陈钦岱在这里住了两天,牧民知无不言,让他对青海此时的大致局势有了基本了解。 可以分为八块。 东北为大明的西宁,东南是诸多纳马藩与小拉尊乞庆哈台吉,西南是古如黄台吉,西北则为永谢布二营。 东北之外有要重新征服所有蒙古的察哈尔林丹汗。 西北之外有驻牧甘肃边外,试图寻找安身之所的喀尔喀绰克图台吉。 西南乌斯藏雪山之上,是为卫教与青海征战不休的白教施主藏巴汗。 陈钦岱总结了这些消息,舔着嘴角干皮,露出复杂笑容。 不过还没等他告辞,毡帐外就响起轰踏的马蹄声,十余骑裹皮袍子扬马刀的喀尔喀骑兵已经围在外面,大声呼叫:“探子出来!” 陈钦岱回过头,毡帐中主人已握刀对他道:“别拔刀,去见我的那颜吧,你这探子!” 陈钦岱本想殊死搏斗,听见要去见他的首领,这才把紧绷的拳头放松,旋即被人逼近一拳擂在腹部,被拦腰扛起丢上马背。 他们向北走了近一整天,途经三座放牧的毡帐,陈钦岱后悔不已,长久呆在汉地,让他对铠甲价值产生误判。 他应该意识到,那套铠甲在出塞后价值不菲,寻常牧民有件袄子就不错了。 那是个喀尔喀的战兵勇士,牧地、毡帐、老婆、孩子全部都是抢来的。 路上陈钦岱听人说,他们刚出征不久,赶走了原本在海北驻牧的土默特部落,并且侵扰了北边山里种地的红帽番。 押送他的牧兵说,青海番民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善箭的红帽番,一种是善刀的昝咂番。 前者为安定四卫遗种,后者与乌斯藏同种。 沿途翻山越岭路漫长,一直走到陈钦岱吐得胃里啥也不剩了,才终于走到个小河边上的大寨子。 寨子不大,散落几十顶毡帐与十余栋民居,民居不同汉地,一座大的七八丈高,一层层垒石活像浮屠塔,小的两三丈高架木而居,覆盖红土,木梯上下,下层都是大牲口的牛马厩。 寨子里驯养牦牛大马,水井边几个蒙古兵正在给番部首领及萨满家眷行刑,人生百态,有人叩首告饶,有人破口大骂,也有一言不发凛然赴死者,更有山神萨满高声诅咒。 陈钦岱被推着走,那些人都被一刀一刀杀了,鲜血染得石头井边到处殷红。 番部众民被驱赶到堡寨,背出一包包青稞面、茶和酥酪,放上牦牛肩背。 押送陈钦岱的牧兵把他带到那座高高的碉房外,向里一推,站在木梯前止步。 “进去吧探子,那颜在礼佛。” 木梯年久腐朽,木缝塞满泥土生出草叶,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声响。 碉房里萦绕着陈钦岱说不清的香甜气味,他四处寻觅,那味道来自昏暗室内点起的九盏酥油灯。 蒙古那颜手持念珠端着大帽,脑上留发一股,两鬓编成环辫,穿宽大的蓝色斜襟皮袍,戴白银与西藏红刚玉的大珠项链,看上去并不年长,对他道:“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待陈钦岱走近五步,那颜身侧一左一右侍立两个僧人,一个红帽一个黄帽,先后抬手止住他继续上前,那颜道:“我是墨尔根岱青,让我猜猜你是谁。” 墨尔根有神射手、熟练的意思,岱青是善战者,后金那个多尔衮前两年打败察哈尔大汗林丹,也得到了这个贵族称号。 后来的大清,也是这个词。 陈钦岱倒不怕自己被杀,塞外和塞内的情况有所不同,对走老远见不到个人的蒙古那颜来说,情报比杀人重要得多,他有对方不知道消息。 “土默特的古如黄台吉?” 陈钦岱摇摇头。 “永谢布?” 陈钦岱还是摇头。 “瓦剌准格尔?” 在陈钦岱再次摇头后,岱青有些烦躁。 黄帽僧人看着陈钦岱矮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岱青接着问道:“大明可汗?” 陈钦岱被说蒙了,他以为只有那个牧民见识少,才说大明皇帝是可汗,闹半天根源在这。 都是僧人教的,土默特的汗信、右翼济农也信、乌斯藏诸王信、大明可汗也信。 无形之间创造一种全天下都信番教的感觉,只有察哈尔的大汗不信,但他煽动蒙古自相残杀,发动战争,是恶汗。 这句大明可汗,让陈钦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道:“汉人那颜。” 岱青问道:“甘肃的汉人那颜?” 那颜在蒙古最早是千户长官,至今已引申为贵族,可以统称济农到台吉所有贵族。 所以他们也把大明地方官称作汉人那颜,和明朝人把塞外那颜都称作头目一样。 陈钦岱摇摇头,指了指脚下:“这里的汉人那颜。” “呵!” 岱青十分惊讶地笑了一声,随后才道:“这里有达达,有瓦剌,有红帽,有昝咂,唯独没汉人,你的汉人那颜要想在这找汉人,让他去打尖路吧,那还有几户。” “很快就有了,我的那颜和大明皇帝打仗,跟皇帝要了这片土地,汉人军队很快就来。” 岱青听见这话,并没有不高兴,只是笑了笑。 青海除了那些进藏的香客,留在这里的都是本部落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岱青的台吉绰克图,就是在漠北战争的失败者,也是甘肃边外的失败者。 就在前年,绰克图率三百精骑到甘肃武装求赏,被甘肃总兵官徐家寿用火炮伏地轰了一顿,从那以后就不敢靠近肃州。 接连失败,极大影响了绰克图台吉在诸多那颜当中的威望。 而此时在岱青眼中,陈钦岱的那颜则是汉人中的失败者。 他和身边红教黄教的两位僧人小声交流几句,缓缓说道:“这真是两只惊弓之鸟,相逢在一棵大松树上。” 岱青身边的两个僧人,戴红帽的是红教,过去喀尔喀在漠北,信的都是红教。 戴黄帽的是黄教,在甘肃边外,黄教僧人找上他的台吉绰克图,随即被信红教的绰克图驱逐。 后来绰克图台吉在甘肃被总兵用伏地炮轰了一顿,岱青借口先进青海探路,跟台吉分开,到这边依附了土默特部黄教转世小拉尊。 黄教的僧人便找上了他,所以如今他身边有红黄两教的僧人。 方才黄教僧人就对他讲了,土默特俺答汗重用白莲教汉人赵全,以土默川成就大业的故事。 这故事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如今依附的小拉尊,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两兄弟自从前些年为黄教攻入乌斯藏,而后一直窝里斗,就好像整个青海只有他们兄弟俩一样。 这种人物就算有再大的势力,也终归会因内乱而衰败。 绰克图台吉在甘肃边外远远看着青海的情况,打算让岱青从中挑拨俩兄弟打得更厉害些,好让他们喀尔喀部的丧家之犬坐收渔利,入据青海。 而对岱青来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 全蒙古的林丹大汗要重新统一蒙古,他想给自己挣一个台吉,黄教和红教,哪个能帮他弄到身份,他就信哪个。 这样当林丹大汗的察哈尔大军杀到,他只要向大汗上表臣服,就能坐实台吉的身份。 后面的战事不会少,有些汉人做器械看家不是坏事。 僧人说了,汉人多了会乱,但这里并不是没有汉人,他们已经看见好几座二郎庙了。 只是那些汉人离开中原王朝,为了活下去,要么变成了西番,要么就成了达子。 如果有汉人相助,也许台吉的身份会简单一点,至少出去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汉人的兵力,派出这么一个形单影只的探子,他估计也不会太多。 岱青对陈钦岱笑道:“火落赤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不敢招惹汉军,只会自相残杀,我依附他们不免打仗。” “我有八百户在青海,你的那颜有没有五百个汉兵?我可与他结盟,到时我出兵去抢大达子,丢下老婆孩子在帐房,靠你们给我看护,如何?” 陈钦岱不知道僧人和这位那颜说了什么,但看见其态度转变之快,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关于阴谋的猜想。 但他不在乎,联盟不联盟,反正也不是他说了算。 他的首要任务是让自己活下去,活到刘承宗率狮子营进驻西宁,把青海的情报交给大帅。 至于靠想象以为会有几百户汉人的岱青,到时候看见上万汉人会怎么想……嘿,那可不管陈钦岱的事。 他惊喜道:“你真愿意接纳我的那颜?” “从你来的地方,一直到这里,现在都是我的牧地,我允许你们挑个地方耕种,你们可以在这也修个板升,像土默川一样。” 岱青抬手道:“我只有两个要求,如果有人进攻这里,你们也要作战;除此之外,到时要帮我向南朝要一面进贡的金牌。” 说罢,他对陈钦岱挥了挥手:“你可以先留在我这里,等你的那颜过来。” 陈钦岱心想,等他的大帅过来,何止会修起板升,至于进贡的金牌就更不必说了。 他未必能让大帅帮岱青要一面金牌,但岱青可以直接向他的大帅进贡。 - 注: 青海局势与部落驻地参考《明代西海蒙古史研究》、《明代雪区教派纷争与地方变局研究》、《茶马互市与明代青海货币经济》、《明清青海商品经济与市场体系研究》 第二百二十五章 被腐化了 西出萧关,干旱不见了。 但沿途地方的情况让刘狮子似曾相识。 他依然没有走出群山,只是经过一座山,前往下座山,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 途径村庄,分明已离开陕北两千里,可每座村子都有他的家乡味,百姓活得不高兴。 只是离绝望,还差着一根稻草。 “将军不用记,记也记不住,记住了他们也不关你事。” 曹化淳骑着匹温顺小马儿,低头瞧了一眼出宫时带出来的西宁土司名录,对并马前行的刘承宗道:“知道西宁有纳马番二十五家就够了。” 刘狮子微微皱眉,瘪着嘴道:“不对吧?我是青海宣慰使,他们是土司,怎么能说不关我事,何况不关我事……曹公公跟我说他们干嘛?” 曹化淳看了他一眼,笑道:“往后都是同僚,大帅理应知道他们,西宁的土司属陕西,不归青海管。” 刘承宗点点头:“也是,都是同僚,往后理应互相照应。” 曹化淳吓得忙摆手,要不是陪天启皇帝打猎时练出的骑术,非得栽下马背英年早逝,口中连道:“不用照应,让他们在山里自顾生理,刘将军别抢……” 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把曹化淳急得,好像嘴是借来的急着还一样,快速道:“别,别管他们就是了。” 说实话,来之前崇祯皇帝给曹化淳交代了好多。 当时曹化淳想的很好啊! 一个知书达理忠孝仁义的秀才,以一个迫不得已抢掠造反的身份,用句句肺腑之言,想尽办法给陛下写了一封真挚感人的书信,求封到青海那么个天外苦寒之地。 当时曹化淳心里构建出一个类似徐晃的身影,早年出身白波贼,后来痛改前非立下功业。 进了青海背靠西北首富的河湟谷地,需要青海宣慰使司做的事情也不多。 依托河州、兰州、西宁,只需要将隔绝番虏这种国策,代朝廷贯彻到底既可。 说起来,刘承宗的父亲与兄长,倒是跟曹化淳想象中差不多。 父亲是个心思深沉的老举人,做过朝廷地方基层主官;兄长也是个年轻将官的模样,父子俩都是有条理、合规矩,一板一眼的正派人物。 唯独到了刘承宗这……大意了啊,还五子良将呢,这哪里是徐晃?分明是董卓。 要说吧,刘承宗也没做什么,但就是让曹化淳感到害怕,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这人从心底里,对朝廷就没啥尊敬、也没啥畏惧,感觉像俺达封了贡似的。 还指望他隔绝番虏呢。 曹化淳心想,往后甘肃河湟,不但需要隔绝番虏,还得隔绝番虏和刘承宗。 “左光先呢?” 曹公公在边上正想着,就见有几个贼卒子跑过来,递上几幅画,刘承宗就让人喊左光先。 被杨鹤派来的左光先也不容易,拢共带了那四五百人马,又要护着前边、还得护着后边,时不时碰上想来敲竹杠的官员,还得搬出曹化淳来吓人。 说起来真是有趣,居然还有官员想讹刘承宗的粮。 刘承宗的队伍庞大得吓人,路上走得还慢,携带兵粮财货尤其多。 曹化淳到这会儿都不知道刘承宗究竟有多少钱粮,只知道几千头骡子、四千辆马车驴车,一趟运不过来。 一直是前头的队伍走走停停,后边的车队往返运送。 这个时节钱粮太多,肯定会引人嫉妒动心。 类似的事曹化淳已经处理两次了,有个是想讹诈粮食,还有个六品官不知好歹,想从刘承宗这索取贿赂。 等见着曹化淳,还厚颜无耻的说什么,公公为何护着他? 曹化淳心说傻孩子,咱爷们儿是护着你啊,把他弄急眼了,别说你家祖坟,连我家祖坟都得扬了。 “将军,左将军在前面开路呢,怎么了?” “你看看这路,左光先这往哪儿瞎带呢,过了安定眼看就要去兰州了,他怎么往南去巩昌啊?” 曹化淳一时语塞,改道被发现了。 兰州是西北的囤粮大营,如今入秋整个甘肃的兵粮都在那,可偏偏那边没兵,只有一个兰州营,被陕西的兰州参将率领。 有了平凉那边,关宁一个三千营,前后三天,刨去行军一天被打残的经验,曹化淳哪儿还敢让刘承宗往兰州走啊! 走巩昌、临洮一线进西宁,把兰州绕过去,那边有个总兵府,虽然总兵不在家,到底兵力是充足的。 曹化淳道:“大帅,我们就往巩昌走吧,免得到兰州再生出什么误会。” “你少来,说好话时叫大帅,平时叫将军,回了紫禁城我就是刘某……能有什么误会?” 刘承宗说:“曹公公,你好好想想,兰州的兵粮有我多?我不稀罕抢他们,我这一天人吃马嚼二百石,耽误十天路程,一石米粮按五两算,我得抢多少地方才把钱挣回来?” 一听这个抢字,曹化淳心里就犯突突,赶忙派净军去前头叫左光先,让他乖乖从兰州走。 曹化淳很无奈,这刘承宗脑子里的物价,跟他不一样。 本来他想着,绕绕路,一石米粮九钱银,消耗的也不大;可到了刘承宗这,一石米粮就是五两银,那可就海了去。 等净军走了,曹化淳才道:“大帅,兰州还有王府呢,万万不可惊扰肃藩。” “我找的就是肃王。” 刘承宗话一说出口,曹化淳心里就凉了半截,不过紧跟着听他道:“韩王殿下让肃藩帮忙备下碗儿糖,那是去青海南边必须用的东西。” 说罢,刘承宗瞟了他一眼道:“你不让我去兰州,是想就让我在西宁坐着是么?” 曹化淳放心了,只要刘承宗没有抢肃藩的意思,那啥事都好商量。 左光先正在前头吃饭呢,他很发愁。 他现在非常理解刘承宗为啥要去青海,如果他是刘承宗,带二三十万石粮食,他也不想打仗。 别说打仗了,这段日子左光先的游击部,四百多个兵都不想跟他干了。 那全是榆林兵,过去跟他天天喝风吃土瘦得皮包骨。 到刘承宗这来引路,确实是个苦差事,为了不让刘部跟其他官军打仗,防着前边备着后边,整个队伍横跨二三十里山路,那马兵一天能在山间官道机动百里就为传个消息。 但榆林兵不是为这个不愿跟他干,他手下兵油子们都高兴极了,一天跑个百里路算什么,别说还能骑马,就算靠脚板跑,把自己累死他们都高兴。 这不就这会,他几个家丁,正在官道旁边坐在个树桩上。 人们一手端木碗,碗里是用一点菜酱、一块醋布、一块熏马肉泡的汤;一手捏卷饼,饼是二两一张,前天用羊油烙的死面饼,放了两天硬邦邦。 可榆林兵卷饼沾汤吃得高兴极了,烙饼卷着两口就吃进肚里,然后再来一张。 那家丁边吃边说:“刘大帅一视同仁,没亏了咱榆林的弟兄,胜杜文焕十倍。” 周围的家丁、游击部的榆林兵点头称是,吃得更起劲儿了。 每天都吃这些,吃不腻,每天吃得嘴角流油,带半个月路,人人胖了六七斤。 隔三五天还会发下两斤炒面,让他们行军不方便的时候吃,但整个游击部就没人吃那炒面。 左光先没下任何命令,但他们全把炒面存着,如今每人存了五六斤,像宝贝一样,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打算把炒面留到回榆林吃,存个十斤,够吃俩月。 这种场景让左光先感到头晕目眩。 他是榆林镇的武举人,在军中任职已久,可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学了一肚子兵书战册都是胡言乱语。 就算岳武穆复生,也无法让他的部队列阵向刘承宗进攻。 左光先恶狠狠地咬了口死面饼,干硬的饼子咬得腮帮子疼,这个世界怎么了? 趾高气扬的净军骑马而来,居高临下的传达不必绕路的消息,游击部军士随即怨声载道。 “将军,不绕路啦?” 士兵的眼中透着失望,说出所有人的心里话:“那,那不又少吃十天兵粮?” 左光先在心里叹气。 随一声命令,军士们用最快的速度,把没舍得沾饼的酱肉汤喝进肚子,卷饼擦干净木碗塞进口中,整装待发。 有个家丁摇头道:“以前觉得西宁远,现在只恨西宁近,真希望这路永远走不完。” 随后有家丁不知说了什么,众人随即爆发一阵哄笑,还把那个家丁向左光先的位置推搡。 左光先把树杈挂着的马鞍放回坐骑背上,眼中带着笑意,故意板脸道:“闹什么!” 随后语气缓和,催促道:“快去收拾,要启程了。” “将军,他说要不,哈哈哈!”边上的家丁一脸怪笑道:“他说要不将军就带我们投了青海宣慰使吧!” 扶着马鞍的左光先面上一愣,笑意缓慢从眼角褪去,整张脸冷了下来。 气氛肉眼可见,降至冰点。 有家丁连忙解围,推了那人一下:“你爹娘没了,将军在榆林还有家眷呢,你想把主母公子都害死?赶紧戴好头盔。” 家丁小心翼翼看了左光先一眼,连忙告罪:“将军息怒!” 随后各自跑去收拾行装。 左光先并不愤怒,只是身上像被抽空了力气。 他忠心耿耿的军队被腐化了,没有黄金,没有白银,居然被酱汤卷饼腐化了。 其实左光先早就知道士兵会这样说。 从他们管自己的总兵叫杜文焕,管别人的首领叫刘大帅时,左光先就知道,士兵们迟早会这么说。 他没有迁怒于任何人,尽管心里真的很想发怒,但他知道朝廷亏欠陕兵太多,发泄怒火只会进一步伤了军心。 就这样吧。 再向西走,过秤钩湾马驿抵达金县。 依照曹化淳的命令,驿站派人向兰州、西宁传送消息,让那边送熟知青海虏番情报的人过来,给刘承宗沿途讲述情况。 同时也看看兰州肃藩准备碗儿糖的情况如何,以免触怒了刘承宗。 越是靠近兰州,曹化淳就越担心刘承宗会突然下令攻城。 不过所幸,刘承宗连入城的兴趣都没有,在肃藩派人运来两车碗儿糖后,直接启程继续前往西宁。 因为前面的左光先派人传来消息,西宁的土司来了。 曹化淳翻着土司名册,边看边道:“西李、东李、西祁、东祁……找到了,陈师文,万历三十三年生,祖籍山阴,岁数还不大呢,管辖堡寨十四,民户百余、六百余口,下辖土千总一名、土把总两名,马步兵二十五人。” 这话引得刘承宗为之侧目:“就这二十八个人,就称千总了?” “西北不比西南,这边单西宁就封了土司十四个,何况土司兵是管自己的,打仗还是要西宁卫,哪怕管辖人口最多的东李土司,两万多人,也不过马步兵额三百而已。” 刘承宗闻言点头,曹化淳口中的东李土司,还比较符合刘承宗对土司的预想,但这陈土司管的人也太少了。 不多时,左光先带几人自前方穿过兵阵,其后一人上前拜倒道:“西宁卫指挥使陈师文,拜见天使!” 刘承宗都在最前头等着了,一听这话,打马到一边对曹化淳道:“找你的。” 这让曹化淳尴尬极了,连忙上前道:“陈指挥使,那是刘宣慰使。” 陈师文这才知道刘承宗也在这,心说坏了,他以为那骑红毛马的是小队长呢。 连忙再拜:“陈师文拜见刘宣慰使。” 随后他赔笑道:“今后西海的汉人土司,就不仅是陈氏一族了,还望宣慰使今后多多照顾。” 曹化淳拧眉道:“陈土司,刘将军是青海的宣慰使,管不到你们西宁的土司。” 陈师文对着曹化淳赔笑,眼睛还是会看向刘承宗,接连道:“天使说的是。” 这让刘承宗觉得,这位陈土司应当是有求于自己。 就在这时,前面左光先的马兵跑过来道:“将军,前面又来了十几个土司家各自派出的土司、宗亲、千总、把总,都在前面等着呢。” 刘承宗与曹化淳都不禁疑惑地看向陈土司,就听陈师文笑道:“他们走得慢,我先过来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土司的梦想 见过所有土司派来的人之后,刘承宗终于确定一件事。 西宁的十四家土司,全部是来见曹化淳的,给曹公公带的东西装了满满两辆小车。 其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给他捎来一块小石头儿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 不过在见到狮子营之后,土司们立刻派人跑回去,给他带来比给曹化淳还多的礼物。 乌斯藏的宝石、西域的镔铁刀、青海的鹿角和还有上好的皮张,刘承宗什么都没要。 只把陈师文牵来的羊羔子宰了。 作为西宁唯一一个汉人小土司,十几代人过去,陈师文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像汉人。 有好事的时候,西宁的汉官不把他当汉人,土人也不把他当土人。 有坏事的时候,土人就会想起他是个汉人,汉官也会想起他是个土司。 夹板气受久了,自己都会怀疑,自己不是汉人吧?要不然父亲怎么会给他起名叫陈师文呢? 但看见刘秀才宰羊放血剥皮摆烤架的娴熟模样,比海贼还像海贼,陈师文放心了。 他比汉人还汉人,非常正宗。 刘承宗把收拾好的羊抹上盐巴,叫护兵帮手收拾,摘下皮围裙放到一旁,洗过手擦了刀,招呼陈师文一块坐了,道:“湟水真是好地方,我很久都没看见这么绿的地方了,离西宁还有多远?” “将军,还有一百二十里。” 刘承宗点点头:“你们这不知道我造反,我看那些土司都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一点,西宁卫的邸报上知道,但不知道将军有这么多兵。”陈师文说:“太远了,沿边墙过去都要两千里。” 陈师文问道:“陕西旱灾那么严重,上万人跟着将军造反?” 河湟谷地没有旱灾,自从接近兰州,这里的情况好似盛世,土汉相杂、人民安乐,全然不似东面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陕北在太平年景都不是什么富裕地方,又遭遇大旱和兵乱,他们从那进入河湟谷地,这种哪里都很正常的感觉,让人有点手足无措。 刘承宗点点头算是应下,陈师文不禁咂舌,恍然大悟道:“我就听临洮的勤王回来的人说过陕西闹旱,榆林兵都吃不上饭了,但……我以为他骗我呢。” “是啊,我过来时候看见那么好的地,地里居然种麻子。”刘承宗对这事诧异很久了:“你们这粮食够吃?” “差不多,麦麻、麦豆轮种,不种也不行,别的东西卖不了,榨油能换钱给朝廷交摊派,还有海北番子也种,那边种油菜,河湟谷地一年产清油二三十万斤吧。” 陈师文说着,皱眉苦笑道:“哪里都一样吧,小民饿得抛荒,大户兼并田地,西宁无非好在百姓活不下去躲进山里当番子还能活,这年月当番子舒服啊。” “怎么舒服?” “生番熟番,种地的纳粮、放牧的纳马,都有定数,不像摊派无定;实在不行,还能去投海贼小拉尊,那边只要一成添巴。” 刘承宗搜罗记忆,对这俩词没有一点了解,问道:“小,小拉尊,添巴,那都是什么东西?” “小拉尊是火落赤出家的儿子,将军知道火落赤吧?对,他家俩娃现在是海贼头子,添巴就是纳粮纳银纳马,一年只收一次,一次只要一成。” 刘承宗哑然失笑。 大明本来应该是收税最少的那个。 可实际上,给番族头目纳粮少于大明,给海贼鞑子纳粮又少于番族头目。 朝廷在地方的组织能力,已经不足以应对复杂的收税与摊派了。 陈师文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承宗一眼:“将军不是要抢西宁吧?” 刘承宗这帮人看上去比游牧民族还像游牧民族,看着就像干抢劫那行儿的。 “我抢西宁干嘛。” “那……那将军为何不收土司们的礼物?” 刘承宗摇摇头,指着正在被收拾的羊肉道:“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少人,就送来这只羊,他们后来送的东西,也未必是自己本身想送,你看我像缺什么东西的样子吗?倒是你。” 刘承宗看向陈师文道:“你比别人来得都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没想得到什么,但确实有求于将军,我有两个弟弟,三弟陈师礼出家了,二弟陈师佛在家开门,我想让他跟随将军出海。” 出海可还行。 刘承宗疑惑道:“开门?你家二弟,是生下来就打算让他出家?” 陈师文点头道:“对,土司家的次子都会出家,开门是另立一舍分家的意思,如东伯府就开了十三个家门。” “我们陈氏土司家小业小,还没有开过门,我也不想让二弟开门,我一共只有二十五个兵,分了家门,就剩十三个兵了。” 陈师文说着作揖道:“因此宁可让他随将军出海,另立功业。” 刘承宗还真不懂土司,更不懂西宁和青海。 但他懂自己,懂自己的需求。 “让我带上你弟弟,没有问题。”刘承宗先点点头,随后道:“但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听这名字恐怕你们家没拿他当战士培养,一只羊恐怕不够,这还不够他吃。” 陈师文闻言轻松地笑了,胸有成竹道:“我小时候体弱,父母怕我夭折,也把他当继承人,后来才送进寺庙,他知道西宁有二百二十家寺庙学习,认识所有的土官喇嘛,还去过海北与海西的庙宇,没考上秀才,但会说土人和蒙古言语。” 最后这个翻译才能还是让刘承宗很心动,不过前面的专业技能有点无厘头。 刘承宗道:“他知道那么多寺庙,有什么用?” “啊,我忘了,将军不是西宁人。” 陈师文笑得非常轻松:“在西宁,每个村子都有庙,如果哪个没庙,那它一定离庙很近,因为庙会就是市集,在青海更是如此。” “每个寺庙有不同的庙会时间,海贼和番子都不会在庙会时打仗抢劫,也就是说,我的弟弟师佛,知道何时不打仗。” 很重要。 刘承宗很高兴陈师文送来他的弟弟,他确实不了解这片土地,但接纳之前还是要问问别人有没有考虑清楚,他问道:“你知道把兄弟送到我这,意味着什么?” 陈师文本来胸有成竹,被狮子这么一问,也有点怀疑自己:“我知道……知道一部分?” 刘承宗笑笑,问道:“西宁有多少人?” “将军的问题复杂,西宁田土丰饶人力颇胜,但脱籍漏籍严重,在籍军户六七千口、百姓五万多口。” 刘承宗眨眨眼:“我记得曹公公跟我说,你们这李土司就管了两万人。” 陈师文连忙摆手:“我们是土人,和生熟番子都不在民籍里,还有不在籍的逃兵三四千人,不在籍的百姓三到五万?” 刘承宗寻思,单单在籍人口,西宁都比米脂多了,但这地方对他来说存在感着实不高:“西宁这么多人?算上生熟番子和土司呢?” “那就不能算西宁了,这生熟番子和土司分得哪都是,得算整个河湟,西宁、河州、归德。” 刘承宗看一路过来,对河湟谷地的印象非常好,是个富裕地方,便道:“那你就给算算?能算出来么?” “大概吧。” 陈师文坐在那想了半天,才开口道:“西宁军民比八万多,比十万少;河州军民也是如此,归德的生熟番子可能要比十万多一点,还有土民十余万。” 将近五十万? “你说的是真的?” 刘承宗做梦都没想过这里会有五十万人口,五十万人口什么概念。 像他手上战兵这种舒舒服服的生活条件,拿下河湟谷地,供得起两万。 他站起身来又坐下,抬手拍着自己的大腿,随后他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汉人呢,五十万人,有多少汉人?” “将军说的是,认为自己是汉人,还是确确实实是汉人?” 刘承宗寻思这不废话么,只要别人想,谁都可以是汉人:“后边那个。” 陈师文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在心里估计着刘承宗的兵马,说:“现在有十一万了。” 刘承宗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长时间,那只羊羔子已经被端上烤架,血水慢慢渗出。 他才开口道:“我带来一万七千人,你告诉我才十一万汉人?” 哪知道陈师文极为惊讶:“一,一万七?战马太多了,我以为是三万人呢,那就只有九万七了。” 刘承宗算是明白,为什么西宁有二百多座庙。 又为什么,陈师文的弟弟要进寺庙。 以及为什么这个汉人小土司,会在见自己这件事上跑得比谁都快。 一万七千招安饥民进青海,对别人来说意义不大,但对西宁这个管着土人的汉人小土司很重要。 他摇摇头,问道:“为何汉人这么少,不应该啊。” 陈师文摊摊手道:“跑了呗,朝廷税和摊派,还有卫所勾军,百姓就只能跑,跑到南边山里自然就是番子,跑到西边的自然就是鞑子。” 还能这么分? “就是说西边也有汉人,只是他们跟了鞑子或是番子?” 陈师文点点头:“还挺多的,不过我觉得将军不必拘泥于是汉是土是虏是番。” “你看东祁土司家的秉忠公,老达官了,在辽东战场上给朝廷效力,不就被汉人孙得功害死了。” 刘承宗笑眯眯点头。 陈师文说的是一方面,哪里都有好人有坏人,但让刘承宗真正高兴的,是百姓会跑。 那跑到他的地盘又有何不可呢? 想到这,他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事:“西宁以西,能种地么?” “海北,能种是能种,但地处高冷,春寒冬早,有不少番子在那边种地,但收成都不太好,种地还是河湟好,除非没……” 陈师文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将军你这个青海宣慰使司,给朝廷纳啥,纳粮、纳银还是纳马?” 刘承宗愣了愣,抬手指着陈师文,对他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他说:“你问住我了。” 刘承宗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小土司,爷啥都不纳,而且以后都不打算纳。 但陈师文还挺为刘承宗考虑:“朝廷还没说吧,等将军开垦出土地,到时候要跟朝廷好好说说收成少的事,如果不纳太多,外边也能活人。” 刘承宗很认真道:“那我想我是开垦不出土地了。” 陈师文只当他开玩笑,笑了笑道:“不过将军若想挣个辛苦钱,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将军能当个大宗运货商,西宁的队伍难出去,海贼的队伍进不来,通过小股番子确实有些走私,但都不大。” 陈师文听上去早就想干这事了,只是苦于自己势力太小:“将军能自由出入关口,若在西海站稳脚跟。” “青海的盐、羊毛、皮料、矿产,内地商货,俱可一手操办,尤其是羊毛,我弟弟去过外面的寺庙。” 陈师文满面心疼道:“他说往深了走,那海鞑子把羊毛要么丢弃荒野任其腐坏,要么被番子掺沙沤粪,都废了。” 刘承宗寻思这不对啊,蒙古人也不会说把这东西都扔掉:“他们不织?” “织,少数织褐擀毡,但海贼谁家缺羊毛?何况俱为手织成色低劣,他们也不需买卖,不如沤粪或烧了取暖。” 陈师文面带兴奋,抬起两根手指道:“将军试想,青海羊毛往少了算,年产五十万斤,一斤两钱,这可就是二十万两的大买卖。” 刘承宗觉得这个有搞头,不过不仅仅是羊毛,他有一批来自内地的工匠,不少人过去在韩王府侍奉宗室,手艺说是数一数二也不为过。 他们完全可以把牧区的所有原材料加工后再出售,既能出售汉地,还能卖回给牧民,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利益来绑定一些人。 利益比血统还靠得住。 何况河湟谷地五十万人,本来就是个大市场。 刘承宗问道:“既然你有这想法,为何你不做呢?哪怕一点点做都行,比如走私。” “我也想啊!可我没股本。” 陈师文摇头苦笑拍大腿:“我只从父亲那继承到土司,但没继承钱,我们这边寺庙的施主,死后大多会把财产捐给寺庙,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捐到李土司家的庙里了。” “将军是不知道,土司不好干呐。” “我们的田地只有三个来源,一是前朝保留,二是朝廷赏赐,三,三是抢……所以我的地,快被抢光了。” 就在刘承宗以为,陈师文专门早早来见自己,是为了找投资人一块干走私时,他看见陈师文一扫颓唐,第一次张开两手,仿佛美好生活近在眼前。 “所以我希望以后将军成事,能给我家盖一座大大的寺庙,让我三弟当庙主,请来雪山上顶好的禅师,让西宁所有人死了都把财产捐给我们家!” 这家伙根本没想在走私生意里掺一脚,人家想的是千秋万代的大买卖。 那只羊羔子已经被烤得滋滋冒油,刘承宗上前拽住羊腿又松开,有点烫手,他垫了块净布,一刀一刀让骨肉分离。 “让你弟弟过来吧,别人给我金银珠宝我没要,但你把羊羔子带给我,我还你一条羊腿。” 说着,他把一条羊腿解下,递给陈师文,随手把刀子甩着扎在树桩上,指着小土司笑道:“但你以后都有羊腿吃了。” - 注: 西宁人口参考《明清时期河湟地区民族人口研究》 土司部分参考《李土司家族制度研究》 青海商业结构、丢弃羊毛参考《明清青海商铺经济与市场体系研究》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余党 西宁城的黉学街上,刘狮子正去视察韩王给他买的仓库。 黉学是学校的古称,这条街的尽头是文庙和西宁卫的儒学。 在儒学学习的都是生员,不是普及基础教育的地方。 正因如此,这条街非常空旷,经过韩藩早前派出的管事胡原考察,这里非常适合拿去给刘大王做仓库。 刘承宗过来时,王府管事胡原正捧着几只砚台研究,远远瞧见街道上打出回避,一列列衣甲明亮的官军穿过城中街道,估计是刘承宗来了,赶忙跑出去迎接。 旋即奔至刘大王驾前,报告道:“大,大帅,簧学街东西这一里一百八十步,守着东大街和北大街,地段还不错,如果大帅想要,我能把地契弄来。” 他原本是叫大王的,但看见曹化淳还在旁边跟着,这才改口叫大帅。 刘承宗看这地方,守着城里的东大街和北大街,这片地方西南角就是西宁城的大街口,中心到不能再中心的地段。 而且东大街到东关,刘承宗看见一路的商铺民居,非常繁华,他只给了胡原二百两。 本意就是让胡原过来看看地方,租一片仓场,没想着这人打算直接弄地契。 “西宁的地这么便宜么?二百两就弄来这么大一片地?” “啊?哪有这么便宜啊!” 胡原蒙了:“王爷给我那二百两还留着呢,小人不知大帅是怎么做事的,不敢擅自给钱。” 刘承宗大概看了看这片地方,还比较满意,就干脆道:“你先跟我一块走吧,校场在西南,先把队伍拉过去,让我哥看看西宁的情况,你在路上跟我说说,怎么弄这边的地契。” “那再好不过了,我给大帅牵马。” 胡原话声刚落,刘承宗马前牵马的红衣年轻人道:“你就跟大帅并排走吧,我叫陈师佛,给大帅带路呢。” “也行。” 陈师佛就是汉人小土司陈师文的弟弟,一路上都在给刘承宗介绍沿途情况。 他们从东关进城,陈师佛对城内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能对着每间开门营业的铺子说出其背后是哪家土司。 西宁是个很怪的卫城,它可能是整个明朝商业最繁荣的卫城,这地方没有设县。 所以这座城的所有行当,都被卫官与土官垄断了,有的垄断牛马、有的垄断果蔬、有的垄断缨毛。 胡原来之前,陈师佛刚刚说到当铺,西宁城有八十多家当铺,每家当铺每年给朝廷交五两银子的典当税契,就有四百多两。 内地大部分县城除了正粮、正税,一年各种杂税加一块也到不了两千两。 用陈师佛的话说,西宁的土司分三等,第一等能修起大佛庙,活佛代代转在他们家,这种是日进斗金;第二等的土司能垄断市场一个行业,一个东西的物价,由他们说了算;第三等的土司跟着别人干。 刘承宗问:“那你们家垄断了个啥行当?” “大帅觉得我们家能垄断啥行当?我家若能垄断个行当,我还敢跟大帅说这事?” 陈师佛自嘲地笑道:“我家连个羊马粪都垄不断,只开个小典当铺子,给人放放息子钱,没人往我们家存钱,所以大钱没有也放不出去。” 刘承宗道:“你们这利息是怎么算的?” “往外借钱,是每月三分利;往里收钱,别人一般是每月一分五。”说着,陈师佛的表情复杂:“说没就没的小土司,没人往我们家当铺放钱。” 刘承宗算了算,他们这当铺放钱还行,利息还真不算太高。 但这陈氏土司,说实话还真挺愁人的:“都是土司,别人垄断市场,广修寺庙,你们家二百多年,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开个当铺都没人往你们家放钱。” “那咋办呢?” 陈师佛道:“谁还不是个土司了,西宁四十多个指挥使,我们家好几代没实授,早前发兵湟中,出兵都轮不着我们这二十五个兵,连个举人先生都请不起。” 刘承宗奇道:“土司儿子不是能进儒学么?” “长子能,我哥就在那边儒学读书,我不行,只能出家去庙里学,庙里进学也看出身,分个三六九等,富家子弟天天学,贫家子弟天天打杂。” 陈师佛道:“其实在中间的人比较难过,我不能像贫民僧人那样跟在贵族喇嘛身边挣赏钱,但庙里那点供奉又不够吃也不够花,很难静心学习,就只能自谋生路。” “给人办个白事、按时上门抄诵经文,挣点钱花。” 说着,不知陈师佛想到什么,面露感慨,没再多说,只是指着东大街的门面道:“那里可以开典当铺,大帅股本雄厚,有利可图。” 刘承宗是做无本买卖的,不太看得上这种需要本金的行当,对这样的话题也缺乏兴趣。 不过他对陈家这两兄弟挺好奇,俩人都像掉进钱眼儿了,跟他想象中的土司隔了十万八千里。 他在马上对跟在身侧行进的胡原道:“说说吧,你说弄到这里的地契,刚才说不知道我怎么做事,这和买地契有关系么?” “大帅,很有关系,看你想怎么付钱了。” 说着,胡原朝曹化淳那边看了一眼,对刘承宗道:“要不大帅带我往前走走,这不太好说话。” 刘承宗笑了一声,打马向前,在队伍里走出几步。 胡原道:“这块地方是西宁卫的,别人都想要,但主要能跟大帅抢这里的,是东伯府的李土司,他占不了这,但可以给兰州告状,坏大帅的事。” “所以我这有三个主意,第一自然是硬买,让肃藩出面,把这个地买了,大概要一万八千两左右;第二是硬占,一文钱都不出,也可以,这些土司肯定会告状,但我觉得大帅不怕。” “第三就是贿赂李土司,一起把这片地做成仓场,黉学街西边大片地方作为大帅的仓场,东边是西宁卫的仓场,东面沿街三十余间铺面租出去,租金算西宁卫,小人以为贿赂他,一千两足够了。” 硬买,刘承宗觉得没必要。 这座城的东西早晚都是他的,没人给别人花钱买自己家东西的道理。 但这座城目前又还不是他的,硬占也不合适,虽说李土司家只有土司兵三百,但土司动员力很强,人家管着两万户,急眼了两户抽一丁也挺吓人,没必要为这个打仗。 至于贿赂,刘承宗摇摇头道:“我前两日听陈土司说,这个李土司不收贿赂。” “是,他不收,毕竟人家是大土司,搬着银子过去,那不成青楼优伶了么?我记得大帅有个弟弟,李土司喜欢砚台,他的寨子里有很多砚台。” “砚台好办。” 刘承宗一听乐了,他的人抢了不少好东西,各种名贵砚台少说有几十个:“照你这么说,我弟给他运一车砚台过去,事就办了?” “不是砚台,大帅。”胡原道:“是银子,一千两银子。” 刘承宗皱眉道:“你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那你提砚台做什么?” 胡原眼看刘承宗急了,他也很发愁,这位大帅跟他没在一个频道,他干脆道:“这样,大帅让三爷和我一起看几天砚台,带我去东伯府,我能把一千两送进去,也能把事谈下来。” “怎么送?” “三爷学学砚台的品相,过去只说拜访观看李土司的收藏,三爷会看上他家一个砚台,爱不释手硬要买下,斥出千两巨资请李土司忍痛割爱。” “银子不就送进去了?像这样说自己不收贿赂,但满天下都知道他喜欢什么的人我在平凉见多了。” 胡原摊手道:“我们当然不会告诉他,要把那永远占下来,趁曹公公在,把这里定成仓场有何不可,再由三爷说大帅要用西边放东西,东边铺子由着人租。” “大帅要的只是个进场,但只要进去了,还有人能让大帅出去?换句话说就算想让大帅出去,大爷也是西宁卫指挥使,到时候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刘承宗认真看了看胡原,人不可貌相,这人长得挺老实,他说:“你留在我这吧,就在西宁,留着跟土司、兰州的肃藩和官员打交道。” “承蒙帅爷看得起。” 胡原非常公式化的拱了拱手:“但这事小人不能做主,若王爷说小人留在这,那小人就留在这,王爷让小人回去,小人就得回去。” “行,我跟他……” 就在这时,刘承宗正说着,余光看见北街楼上一抹亮光,令他心中警兆大起。 随即崩弦之音响起,他本能藏身马腹,一支利箭破空擦着头盔钉在地上。 身后樊三郎抽出火铳,咬开火折子顾不得引燃火绳,一手持铳一手将火折子按在火门上,砰地一铳朝楼上打去。 楼上一人丢了弓,矮身持起刀盾,刚好躲过铳子,飞身踩楼栏扑下,口中大喊:“还李将军命来!” 队伍因刘承宗与胡原说话,前后间隔散出十余步,刚好左右无人,这话音一落,此人就已从楼上猱身跃下。 一时间队伍大乱,前面的护兵向后回援,后边的净军也保护曹化淳向后退去,马队则向前驰来。 刘承宗自马背翻起,看见刺客只有一人,拧着眉头拔刀便斩。 那人跳到旁边,正赶上刘狮子挥刀,先抬起盾牌要挡,却被红旗张嘴咬着往一边拽,这才抬刀挡住,就听刘承宗骂道:“哪里来的贼子!” “西宁马科!” 刚喊完就被樊三郎用手铳砸过去,马科连忙举盾。 刘承宗硬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看他又要上来,松了镫子一脚踹在盾牌上,挥刀再将其逼退,这才想起马科是李卑的部下,便道:“李卑没死!” 一瞬间,马科动作僵住,就在这时,前面的护兵已经杀回,眼看要乱箭齐发将其射死,刘承宗扬臂阻住道:“且慢!” 随后才对马科道:“李卑没死,你放下兵器,我让你见他。” 马科呆立片刻,面上表情极为复杂地看了刘承宗一眼,虽然没把刀盾丢下,但随即被涌上军兵五花大绑押走丢到后面。 他本来都已经忘掉李卑的事了,甚至在榆林还做过一次贼,筹到了回家的口粮与路费,这才一路沿着长城跑回西宁。 回家前就寄了封信,想让家里试试找找关系,能不能调回西宁,榆林太惨了。 哪知道就因为回家的时间差,他没收到父亲过世的消息,回来家里也没什么人了。 突然间觉得,既不能给皇帝尽忠,还没能父亲尽孝,平日觉得自己也算个人物,猛回头发现居然是个不忠不孝之徒。 这时候突然听说刘承宗要来西宁,这才起了伏击的心思。 本质上是为李卑报仇没错,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活着没意思,才选择报仇。 毕竟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哪怕预设好伏击阵地,单靠他一个人,也是找死。 伏击刘承宗可能有两个结果,要么伏击成功,要么伏击失败。 但他不论如何都是个死。 只是此时突然听见李卑居然还活着,突然发现自己不但不忠不孝,还是个大傻子……脑子里一下蒙了。 军队继续前进,刘承宗失去跟人聊天的欲望,只夸了夸端着摔坏手铳的樊三郎:“没事,回头让工哨给你修修……这是个什么东西,从陕北跟到西宁。” 倒是牵马的陈师佛,刚才忙着躲马科,这会跑回来刚好听见这句,接话道:“大帅,他就是我们西宁人啊,武举出去的,听说打败仗被贬成小卒子,上个月被饿回家了。” “哦就是西宁人?嘿,倒也不是坏事,马科帮了我个大忙。” 刘承宗摇头笑笑,转头对樊三郎道:“三郎,你去前面找魏迁儿,让他去传信,把队伍都开进城,王文秀和冯瓤把城防拿了,杨耀曹耀军管街道,叫戴道子带塘骑把城西南的校场封锁。” 刘承宗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曹化淳,对樊三郎道:“告诉他们,路遇阻拦就一句话,城中有人行刺天使,狮子营奉命搜查贼人余党,谁敢拦谁就是同党,叫哨长们心里有数,我们要接管城防,最好给我逮几个贼人余党。”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刘承宗的状态 狮子营进驻,西宁城大乱。 几个哨长在外头其实正在聊夺取城池的事。 曹耀早就想进城了,刘狮子非把他留在城外,说万一城内有事,就让他架起大宝贝炮打城门楼。 本质上假象一场战斗,就和平地走着走着突然后仰跳投一样,属于他们的业余娱乐活动。 当然城上守军很大可能跟他们一样,也在假象一场守城战。 但随后城内铳声打断了这一切。 在守军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时,就有狮子营的塘兵策马奔过街道,对城门卒高呼:“快拉开拒马,天使遇刺了!” 西宁的兵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天使,直接被吓呆了,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听话拉开拒马。 城上的百户也不知道该不该听话,扶着城垛看见马队在不远处整军,骑兵一个个把马刀靠肩,拖着马炮在城外转了一圈,刀光凛凛盔光耀日。 百户摘了头盔,攥着发髻疯狂设想,自己的作为会引发怎样的结果。 首先不论城内发生什么,都跟驻扎在城外的狮子营没有关系。 真动起手,只要还有一座城门在手,就有数不尽的土兵来援,西宁城应该能守得住。 但城外狮子营已完成入城前的动员,虽无攻城器械,若喊杀声起,内外夹击东门必然失守。 这是一场必胜的战斗,只不过他自己是必胜的代价之一,他活到土兵来援的几率微乎其微。 若想暂时存活,就得开城门,可开城门贼兵若成心攻城,也未必会让他活下来。 算来算去,百户骂了一句:“他妈的,这倒霉事怎么轮着老子了……拉开拒马,万一天使真遇刺了呢!” 守城旗军如蒙大赦,争先恐后跑去拉开拒马。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过旗军没有百户顾虑那么多,反正他们是依令行事,百户让死守,他们死定;百户让开拒马,他们没准会死;万一天使真遇刺,他们啥罪责都不会有。 一队队马兵在城门洞外四路并做两路,趾高气扬地穿过瓮城,再在行进中两路散为四路,踏进西宁城。 前队快速单马分散,占据各各街口,宣告他们为捉拿刺杀天使的贼人,劝告军民勿要妄动,很快就会解除军管。 这样的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非常熟练。 黄铜狮子炮被战马拉着吱扭扭穿过瓮城,打磨光滑的炮管看得瓮城上的百户直流口水。 技艺精湛、令行禁止、甲械精良。 瞧着狮子兵人人扬着下巴,不是青年就是壮年,巴不得拿鼻孔看人,往城里走那骄傲劲儿像打了胜仗凯旋。 再回头瞧瞧自己手下旗军,年龄从不束发到白了头都有,穿啥的都有,平均十六个人一套甲胄,个个垂着脑袋自惭形秽。 百户揉着脑瓜子叹了口气,想戴上头盔,不巧摸到没甲片的棉顿项,被老鼠咬出的窟窿,气得想把头盔砸下去。 想了又想,一来舍不得,二来也不敢,最后只好老老实实戴上。 并不是他们穷得没铠甲,对一个军事城镇来说,铠甲这玩意儿非常便宜。 他这顶头盔就是在西宁城的仓库里堆到发霉让老鼠咬了,仓库里的铠甲够他们一人穿一身。 但没人穿,太热也太累了,就连他也是故意把顿项里的甲叶子拆掉才穿出来。 兵多有时候不是好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放松一点,反正还有别人能够依靠。 真有那么一刻,百户觉得王师在城下,贼寇在城上,自己就是话本里面目可憎的小喽啰。 当魏迁儿封锁位于城池西南的演武场时,聚在其中等待天使为刘承祖授职的指挥使们顿时大乱。 四百多名世袭的军官、土官、僧官交头接耳,纷纷向队伍最前摆出的二十多张椅子涌去。 那是几名流官指挥使与十四名世袭指挥的座位。 人人面露惊慌,只有两个人还能坐在椅子上,分别是西伯府的李天俞,东祁家的祁国屏。 前者是西宁势力最为雄厚的土司,有族人两万余;后者的父亲是死在辽东战场的甘肃总兵官祁秉忠,族人四千余,世袭指挥同知。 西宁的土司,统率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这俩人坐在正中间,人们七嘴八舌找他俩拿主意。 李天俞很镇定:“慌什么,接管城防就让他接管,我们加在一起族人过十万,他还能把我们都杀掉?” 祁国屏道:“那,城防就让给他了?” “他这样大张旗鼓的下马威,要告诉我们什么?他是过江龙,让我们这些坐地虎都卧好了,那就卧好嘛。” 李天俞对此毫不在意,探手对众人道:“上来就把我们压得服服帖帖,好出到青海去,你们想想这是坏事么?” “他若静悄悄的来,同我们好言好语,才是坏事,为啥是坏事?自己想去吧。” 李天俞松了口气。 别人不知道刘承宗是干啥的,李天俞知道。 他知道宁夏总兵贺虎臣带兵进延安,被打得满地找牙仅以身免,连骨头带肉被啃得干净,连残兵败将都没带回去,只留了一张皮。 他还知道在刘承宗离开平凉之后,韩王、三边总督杨鹤和延绥巡抚洪承畴统一口径,说入关平叛的关宁军哗变,曹文诏偕刘承宗及时制止,万幸未波及韩藩,几个人都被罚了俸禄,曹文诏调往耀州休整。 早不哗变晚不哗变,俩月让人家窜四千里路没哗变,见着刘承宗哗变了。 这事倘有猫腻,刘承宗是个啥东西? 可这事若无半点猫腻,刘承宗又该是个啥东西? 怎么想都很吓人,那么多人都没折腾过这家伙……李天俞估计,他们这帮土司绑到一块,也不够这瘟神折腾。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刘承宗敬着他们这帮土司,那说明这个招安贼寇进青海开疆扩土就只是个幌子,他要在西宁扎根。 西宁城就这么大,各行各业都被他们把持着,就和青海的盐、河金、银矿、铜山、铁山、玉石、牧区甚至是河里的鱼一样,能占的不论大小都有主儿。 二百多年以来,西宁十四家土司早就厌倦了争斗,有一套成熟的利益分配规则,把这座城瓜分得一干二净。 突然来了个统率大军的陕西破落户要在西宁扎根,这些东西就得重新分。 重新分,包打十四家是傻瓜,联合他瓜分十三家是懦夫。 收拢几个小土司,把他们这几家大土司鲸吞蚕食,才是聪明人。 刘承宗聪明不聪明,李天俞不知道。 但他知道懦夫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傻瓜也不能和朝廷平叛部队挨个碰下来全身而退。 所以表面上路有很多条,可只要刘承宗打算占了西宁做老巢,他俩就必须死一个。 李天俞没把握赢,但他也不想死。 所以看见刘承宗的马队围了演武场,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这不是上来要和大伙儿交朋友的样子,接管城防也是为了拿住青海回来的西大门,这就让人放心了。 这家伙是真要进青海。 陈师文也在聒噪不安的人群中,他倒是很安心,只是装出一副不安的模样。 别看他有座位,但那些流官和大土司家的土千总可没人让着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都已经没人说话了,李土司说的话啥都没听见。 就看见祁土司想了半天,问道:“那他要就是个疯子,真把我们都杀了呢,我们就坐以待毙?” “他为何杀我们?他要钱,把我们都绑了,换银子跑青海也没处花;把我们杀了,弄出十万仇人,那他也别想要西宁了,杀了我们,谁能在这座城睡得安稳?” 李天俞越说,越给自己加强了一种信心,稳稳当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就是要杀,也是乐呵呵的,拉一个打一个,抛出些东西让我们自相残杀。” “退一万步说他是个疯子,打算屠城,我们这四百来人,比贺虎臣如何?” 李天俞放下茶杯,让众人该坐的坐回去,该站的站好了:“稍安勿躁,至少死得好看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师文此时的表情极为难看,那是掺杂了前途未卜的忐忑不安和掩盖不住的大仇得报。 他就没见过这几个无所不能的土皇帝垂头丧气成这般模样! 尤其是因为他垂头丧气成这样,不是他求李土司,让二弟进李家社学读书却求之不得的时候了! 那只羊羔子,那只羊羔子死得太他妈的值了! 对于究竟是因为刘承宗,还是因为他陈师文这个问题,陈师文认为不必把他俩分得太开。 他已经拜过山头了,这叫什么? 与有荣焉! 陈师文正满心兴奋地想着,正好和李天俞望来的眼神对在一起,吓得他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就听李天俞问道:“陈指挥,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 李天俞很纳闷啊,大伙该坐回去都坐回去了,该站回去也站回去了,就剩下你陈土司一个人还在原地站着,表情还非常诡异。 想笑被噎住了,想哭还差一巴掌,想啥呢? “我,我在想……”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集中在陈师文的脸上,让他尴尬极了,几乎用尽一生的智慧,面色毫无波澜地屏息片刻,他说:“天使若真遇袭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 从祁土司开始,人们笑声响亮,像耳光,轻而缓慢连续不断。 李土司笑得灿烂:“陈指挥,多虑啦……这座城,除了那贼子自己,还有谁会对天使动手?” 他们这儿正笑着,演武场大门军兵闪开,两排净军跑进来,有人唱道:“天使到!” 诸多土司想象中的狮子兵没进来,只有净军之后曹化淳沉着脸走入演武场,刘承祖昂首阔步比曹化淳落后半步。 后面是一连串的净军,手捧官服、官印、诰命等物。 等这些人都进了演武场,刘承宗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出现在演武场外,就在大门口两列净军中间,在马背上按刀坐着。 一众流官土官僧官连忙起身行礼,曹化淳理都不理,走至将台面南而来:“刘将军接旨吧。” 刘承祖站上将台当下拜倒,曹化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承祖随兄弟归附卫藩有功,授昭勇将军,世袭西宁卫指挥使,钦此。” 刘承祖说了句“臣领旨”起身接了旨。 把将台底下一帮土司看瞪眼了,就这?就他妈个臣领旨? 这兄弟俩啥变得啊! 一个在外头骑着马,看戏从头到尾没下来;一个领了旨就起来了,天使还真就把圣旨给了。 三拜九叩呢? 恭请圣安呢? 恭谢天恩呢? 永服辞训呢? 一帮子土司,被刘承祖的接旨仪式搞得怀疑人生,满心疑惑自己从前的接旨方式是不是错误的。 他们哪儿知道,曹化淳对刘承祖已经万分满意了。 这帮人都没见识,如果他们见过刘狮子抢圣旨,头脑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刘承祖这句‘臣领旨’描述为毕恭毕敬。 这拜也拜了,已经称臣了,还有啥更多的奢望吗? 也许在这些土司眼里,外头那个骑红毛马的是在看戏,可是在曹公公眼里呀,那流寇头子分明是在那掠阵呢。 稍有不顺心,没准就冲进来又把圣旨抢走! 而且曹化淳知道,这会刘承宗就不顺心,没人刚被刺杀完还顺心的。 就在刚刚,刘承宗还对他说,西宁这帮人对他心有歹意,曹公公还不能回北京侍奉皇帝,得待西宁危机解除,找到幕后黑手,才能让曹公公回紫禁城。 曹化淳都快愁哭了,他寻思我已经没用了啊,这都已经到西宁了,再往外人蒙古鞑子也不听我的,非逮着一头羊往死里薅干嘛? 说实话这并非曹化淳第一次出使地方,他以前也出过宫,那时候四个膘肥体壮的净军相随,就能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但是在这儿? 皇帝给他派了二百个净军,但曹化淳敢保证,那二百个净军比他还害怕。 若是求招安的反贼,曹化淳不怕;完全正规招安程序过来的反贼,曹化淳也不怕。 问题出在这个招安反贼是刘承宗的状态,所谓刘承宗的状态,就是一种似抚未抚,似叛未叛的状态。 曹化淳总觉得下一刻刘承宗会突然暴起攻城拔寨立起反旗,但他没有;可每当曹化淳觉得刘承宗现在非常老实了,他就会在半个时辰内做出操莽之举。 曹化淳受不了这种刺激,他打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刘承宗,干脆一次把事都办完。 “就在刚刚,刘将军在城内遇刺了,这座城里仍有不法之徒……西宁卫。”曹化淳走到前边,对一众世袭官员问道:“有多少在籍军士?爷们儿问得是实额。” 李天俞脸色有点尴尬,道:“不算军官,有两千七百户。” “行,你是掌印?”曹化淳高兴极了,一下解决了两个问题:“刘指挥使调三千军兵进驻城内驻扎,你们快去腾空营房,既然你是掌印,你去见刘将军,后面将军怎么安排,你就怎么照搬。” 说罢,曹化淳一甩头,背着手朝演武场大门走去。 曹化淳很开心,他又给刘承宗找来一只羊,这下子应该就不会逮着他死薅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空手套白狼 三千狮子兵进驻西宁城。 不论如何,能名正言顺地接管城池的防务,在转战三千里之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能够长久栖息的安身之所。 尽管这安身之所暂时是与旁人共享,西宁城也并不是任由他们摆布的地方。 但这里有成熟的城镇、足够多的百姓,是个能让追随他的单身汉,组建家庭的好地方。 不过让谁驻防城内,对兄弟俩来说都是艰难选择。 他们的军队太过臃肿混乱,总兵力多达一万七千人,单狮子营就超编至七千,这还不算在平凉养伤的高显。 实际上作战也只能当三四千人用,而且还难以灵活使用。 这种情况刘承宗在与曹文诏作战时就发现,他的部队编制庞大而军官不足,以同样兵力出战,无法完成一个营该完成的作战任务。 以至于那场战斗,他甚至不敢下令步兵阵在行进中进攻,完全依靠队伍在小队级编制的主动性及经久善战的坚韧取得胜利。 也是万幸碰上曹文诏这个一味猛冲的将军断了粮,否则那场仗狮子营会吃大亏。 实际上如今的狮子营乃至整支军队,是一个把数千名最好的战士,当作辎重兵使用的笨蛋编制。 在超编之后,他们早就应该重新整编了。 但关于如何整编的问题,他们在路上已经讨论过许多次,都没能拿出结果。 创造一支军队是有目的的,在抵达西宁之前,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抵达西宁之后,又发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对手。 海贼、土司、明军,三种军队其中两种,他们都不明白其中编制,何况还要考虑农垦游牧驻军。 一万七千军队不可能长久驻扎在西宁城,别的倒还都好说,只是两万多匹战马,会把周围一切都吃光。 所以暂时,刘狮子的想法是分出一个驻守营,由刘承祖率领,驻扎在西宁城。 这个驻守营不能全靠二线甚至末流部队,要有一定数量的精锐,以震慑城中可能怀有异心的土司。 最重决定从禹字营分出两千人,狮子营分出一千人,合编为西宁营三千户,驻扎城中,由刘承祖直接率领。 西宁营的营将自然是刘承祖,其麾下三名千总冯瓤、李万庆与刘国能。 六名哨长分别为原狮子营右哨队长练大器、原狮子营工哨副哨长胡三槐、宁州土寇贺自节、庆阳首领韩朝宰、狮帅马夫郭扎势、鱼河堡老军官田守敬。 军官选择上,军事素养并非唯一标准,算各有长处。 有的在造反后打满硬仗、有的能协调各军官关系、有的资历极老、有的能上达天听。 这支各负才能的军队在西宁城东完成整编,被编入营内的军士都迷迷糊糊的,经刘狮子训话之后,开入西宁城,住进了西宁卫给他们腾出的营房。 反正刘承宗相信大哥的练兵能力。 他对这支军队的预期不高,经过秋冬两季,能形成战斗力就可以了。 至于说在此之前,刘承宗已经给军队找了个好驻地。 在西宁城北,北川河东西两岸的河谷,东边是陈土司的地盘,向北则可穿过长城,达到黑林河与大通河一带。 这片区域早年也开垦过大片土地,但后来在嘉靖年间经常遭受蒙古贵族洗劫,后来在隆庆年间修了长城。 陈土司的土地就在河谷东边,纵横交错的山谷里。 河岸边有穿五彩劲装的少女骑在马上,赶着马群沿河游牧,远远看见陈师文,便下马行礼,随后继续上马放牧。 有少年看见大队人马出现在山谷,边跑边叫跑回土司驻地。 没过多久,十余携带马刀持弓铳的马兵驰骋而出,在山口列队,为首一人在马上提着火绳长铳上前问话,直到看见陈师文,这才赶忙叫人收起兵器,个个下马行礼。 陈师文说那人是他的总管。 走进山谷,陈师文渐渐像个土司挺直了腰板,他指着一座修在山间的堡子道:“大帅,那就是我的土司衙。” 狮子营的大队人马在河谷与山口扎营,带着曹化淳及护兵随陈师文向土司衙走去。 他很喜欢带着曹化淳,这就是一具他行走在大明治下的终极护身符。 尽管曹化淳在他身边始终是不安的,但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不过曹化淳已经给他帮了一个大忙,所以他不会把曹化淳带进青海,过段日子等他的辎重能确保安全的存进西宁城,就打算把曹化淳放回去。 陈师文的土司府,除了外面有军事用途的高墙与箭楼,里面确实就是个衙门,所以刘狮子对这构造熟得很。 根本不需要陈师文和陈师佛带路,刘承宗入衙门后径自去了西衙门。 把陈师文看傻了,感觉像他们兄弟俩进了刘承宗的家。 不过土司府没有典史衙门,西衙是个大院子,院里几个土民正给他铡草喂马、推碾转磨,屋里则是几个正练习耍千手段的土民。 陈师文把他们撵走,让二弟带曹化淳在土司府转转,将刘承宗请了进去。 他说这以前是土司府的大牢,但他们家向来不对土民施以肉刑,通常遇上邻里纠纷,在衙门由土司调和,土司无法调和或犯了律法,就直接送去西宁卫。 因此也用不上这大牢,后来就改成了偏房,专门住从外面请来的老千。 刘承宗道:“赌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有这毛病?” “我不玩,但土司就得干土司的事,家里地越来越少,朝廷可不会让我少纳粮。” 陈师文摇摇头,对刘承宗解释道:“土司的地要给朝廷交三斗出头的粮,佃地的种一年只够吃半年,他们还得去西宁城给人打短工赚钱才能吃饱。” “我这也一样啊,有长短工,要人干活,还没钱给人发工钱,那怎么办呢?” 陈师文道:“下雨刮风不干活,设个台子把工钱赢回来。” “你这是害人啊。” “不害人就得害自己,十四家土司,家家都这样,有穷的有坏的,我们倒是想去给朝廷打仗,这边风气是十三四岁娶老婆,娶二十往上的,男丁不事生产练骑射,娶了大老婆好料理家事。” 陈师文摊开手缓缓叹了口气:“可朝廷不用我们打仗,若打了仗能跑出去当流官,我宁可去当流官。” “可算了吧,说得跟流官好干一样。”刘承宗摇摇头,他见过太多无奈的流官了:“我在陕西就没见过多少能舒舒服服活着的人。” “不过你说,十四家土司,都是这样勉强维持?” 陈师文点点头:“就算东西李家、东西祁家也一样,他们管的人多,看着光鲜,其实属地也是一样一团乱,无非大一些,办法就多些。” 陈师文把刘承宗请到炕上,自己坐在炕桌另一边,问道:“大帅打算什么时候进青海?” “快了,早前我有人已经进了青海,已经派人出去找他了……十四家土司。” 刘承宗沉吟片刻,问道:“都对我们有啥想法?” “盼着大帅进青海呗,小土司还好,大土司都挺害怕,他们抓着西宁所有行当,大帅若留在西宁,那他们肯定要把东西吐出来。” 陈师文摇头道:“没人想把嘴里东西吐出来。” 刘承宗笑笑,对这样的情况非常满意。 土司是一种落后的生产关系,类似封建领主,是自己地盘的土皇帝,也是皇帝的封臣,土民不但要给土司纳粮,还要给皇帝纳粮。 平白增加一道中间商。 但在某些时候,土司也会成为先进的生产关系,比如现在的大明。 土司掌握土民的生杀大权,可流官与士绅坏起来了也不差啥。 土司属地的中间商只有土司一个,而流官管理的土地上却有不止一个中间商。 陈师文看刘承宗在想事情,顿了片刻斟酌问道:“大帅打算对土司动手?” 刘承宗笑道:“怎么,害怕了?” 陈师文摇摇头:“改土归流,早晚的事,我没啥可怕的,将来大帅在青海站稳脚跟,打下个深山老林,把我全族移过去都行,土司嘛,一直在一个地方不行,干的不就是开疆扩土的事。” “你说得对。” 刘承宗点点头,其实土司也是军屯,无非是用生长在本地的土民屯田,但像陈家这种山阴人跑到西宁来,确实是军屯。 只不过当国家失去向外扩张的动力,军屯也就没了意义,变成无休止的内耗。 他摇摇头道:“一时半会我也没打算动土司,只要没人挡我的道,我也不会堵别人的路。” 有曹化淳在,他不需要再为贿赂李天俞操心了,不过接下来修建仓场也是间难事,那地方占地极大,几乎是修一座小城,需要的材料在西宁目前街市上买不够。 “曹公公帮我把西宁城中间的两条街拿下来了,李土司什么也没说,但修仓场花费颇巨,我看你们这有木头,十四家土司都在深山老林里?” “靠近深山老林吧,木材石料,取来都很容易。” 陈师文答了一句,随即问道:“大帅说的那块地我知道,做仓场被黉学街分开了,西边大、东边小,大门开在黉学街,那南边的东街和西边的北街上,能有二百间铺子吧。” “大帅想没想过,直接让土司们把仓场修起来?” 刘承宗看向陈师文,问道:“怎么修?” “大帅要的是街里的空地做仓场,土司们从前想要那块地方,是想要街面做铺子,用铺子换土司给修仓场。” 陈师文仰头想了想:“那两条街应该有将近一百八十间铺子,如果大帅能拿出其中一些铺子给土司,我想所有人都愿意帮大帅把仓场修起来。” 起初刘狮子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林蔚已经给他算过修仓场的成本,所需砖石木料大概要三千两,这还是把狮子营的工匠算进去,不用出工食银。 土司们是傻子吗? 为了一年百十两租金,每家出三四百两给他修仓场。 但随后刘承宗稍做考虑,陈师文的计划还真行得通,因为土司们也有自己的匠人,而且土司这个群体不像他。 他是亡命徒,打从心底里就对三五年才能回本的东西抵触。 但土司们不一样,人家都非常相信价值投资。 尤其是这种细水长流的长远利益,大家都很乐于用几年不回本儿的投资来换取这片地方千秋万代的租金。 就陈师文家在城里头开的典当铺,那铺子就从明初开到如今,二百多年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怀疑:“土司们会愿意?” “大帅,我也是土司。”陈师文张开手掌:“若大帅给我五间铺子,我愿意想尽一切办法,修出二十间库房。” “那我给你十间呢?” 刘承宗笑得轻松:“我可以给每个土司十间。” “每个十间?”陈师文脸上有些犯难:“这只怕大土司们会不高兴吧?” “我管他们高兴不高兴,我只问你,我需要每间储量两千五百石的廒房,要防潮、防鼠、防霉、防虫,你能修出四十间?” 按每间廒房储粮两千四百石算,刘承宗需要一百三十间来储粮,还需要一百三十间储存火药、军械、器物、钱财。 除此之外还有供部分军兵居住巡逻的营房。 如此一来,当他进军青海,西宁是他的后勤基地;而当他卷土东去,西宁也将会是他的前线要塞。 陈师文在心里飞快计算,十间门面铺子,能当五个大铺子拿出去租赁,一年收个六十两,二十年是一千二百两,二百年就是一万两千两。 而他需要付出的,只是让麾下土民砍树挖山烧窑造砖……再付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努力。 “能!” 他答得爽快,斩钉截铁,随后道:“不过,我得跟大帅借二百两银子,很快,很快就能还回来。” 刘承宗笑着摇摇头,这世上满地都是空手套白狼的好手。 他相信眼前这个小土司,已经打定主意,给土民们发工钱,再趁个刮风下雨的天,让麾下老千把工钱再赢回来。 “这样吧,你派人去问,一样的条件,一共一百四十间铺子,十四家土司都问,谁愿意做,谁不愿意做;如果有不愿做的,那剩下的人就多做些,分的铺子也多些。” 第二百三十章 西宁整编 陈土司的人在西宁周边遍地乱窜,为土司们带去城中铺子的消息。 三日之内,消息传遍十四家土司,随即在这座边陲军镇兴起轩然大波。 西宁城能被分的东西早就被分光了,如今十四家土司,除了祁国屏因父亲阵亡辽东,朝廷赏了些土地之外,余下十三家土司,任内都没给自家增加分毫财富。 此时此刻,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毫无疑问,陈师文的心情是越来越坏了。 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呢? 既然都寻思找刘承宗借钱了,那为啥不干脆找刘狮子要一百间铺子,借他三千两,自己把这事包揽了! 非神经兮兮的把十四家土司都拉进来,拉他们干嘛啊! 这下可好,一家没少,都进来了。 杨鼎瑞在西宁城里转了又转,跟这座城里的老人打听,西宁下过最大的雨,把城里地面淹了多深,这才做出一份把地面垫高三寸的仓场规划。 十四家土司展开疯狂动员,如出兵打仗般,在城外挖山采石、伐林取木,源源不断送入西宁城。 刘承宗终于放心了。 入秋后北川河岸的山红了,他让樊三郎去银铺,用四两银子给母亲订了套银首饰,陪着娘在河岸看了一下午景。 但母亲还是很担心,自从两个儿子造反,她一直都很担心。 “娘你该吃点肉,总不吃肉脸色不好。” 母亲很久没吃过肉了,刘承宗知道原因,是为他们两个走在刀口上的兄弟发愿吃斋。 这说起来还是怪他,忙于军事事务,只顾着做军队的工作,却与家人聚少离多。 不论母亲在哪里,每天传来的消息都是儿子又在哪跟官军打仗了,儿子又带兵跑到哪里去了。 换了哪个当爹当娘的能安心? 母亲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是说:“狮子,西宁挺好,但我们什么时候进青海,进了青海,就不跟别人打仗了吧?” 过去母亲一直不想去青海,可这几日西宁城的大动静着实把她吓着了,数不清的土人从山里出来,浩浩荡荡,让她对西宁的好感一扫而光,好像这里成了全天下最不安全的地方。 刘承宗笑道:“十四个土司,指使三万个男人,把所有力气使在搬土石扛大树上,西宁很安全,他们不是大哥的对手。” 蔡夫人看了一眼胜券在握的刘承宗,默不作声地叹息。 她心说那是你不知道大儿心中有多迷茫。 准确的说,起兵至今,她见过的每个人都迷茫过,没人知道颠沛流离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偏生她家二娃且狂且痴,只知埋头直前,倒叫他真走出一条路。 只是此时听儿子说话语气,似乎青海比西宁还危险:“仗不是都打完了,也与朝廷讲和,怎么还要打仗?” “娘就在西宁吧,和大哥一起,等青海筑城站稳脚跟,我再把您接过去,多吃肉,别为我祈福了,哪怕真有佛,我要渡众生它渡不了我。” 母亲嗔怪,耳濡目染吃斋念佛,见不得儿子这般妄自尊大,可话到嘴边心知也劝不住他,便没有劝,只是笑道:“哪里能这么说。” 话毕,有塘骑沿岸驰来,近了护兵警戒翻身下马,传达两句,樊三郎上前道:“大帅,派去西海的塘马回来,陈钦岱有消息了。” “知道了。” 刘承宗回了一句,看向母亲,面带为难歉意叹了口气:“还以为有半天,这……” 蔡夫人面有不舍,还是颔首道:“忙你的大事去,娘不用你陪,让三郎陪娘逛逛就是。” “哎。”刘承宗应下,看向樊三郎道:“那三郎你。” 不用他说,樊三郎便笑得灿烂道:“大帅放心去,这里景好,我给老夫人唱个曲儿。” 脚下遍地黄叶,伴清脆歌声飘荡,刘狮子辞别母亲翻身上马,朝北方雪顶青山的方向行去。 蔡夫人看狮子远去背影,为他骄傲的眼神里,藏了深深的担忧。 世上哪有为娘求孩儿常胜渡世人,吃斋念佛也不过求他们平安罢了。 等到人在视线里已经看不见了,蔡夫人才低头轻轻对山说:“娘信你能赢。” - 刘承宗前脚拿两件衣裳一个小本进了陈土司的衙门,片刻之后皱眉头出来喊了俩队伍里的画家,末了又把懂蒙古言语的陈师佛薅进去,衙门正堂的油灯一直点到第二天早上才熄。 他们在破译陈钦岱送来的密码。 陈钦岱年纪轻轻身世曲折,身兼两个民族的血液,跟过好几个师傅,学过多种手艺。 煽牲口打铁、当响马抢劫,给伤兵正个骨也很在行,胆大心细身兼武艺,是个棒小伙。 唯独认字着实有限,进了狮子营才开始学文化,认识的汉字蒙文加一块,差不多有二百个,能写的也就五十。 他送回来这份情报做得非常认真,不能说一目了然,基本上是你画我猜。 刘承宗几个人花了俩时辰,才大概摸索到破译陈钦岱密码的逻辑。 两件衣裳,是狮子营的土黄色兵服,上衫下裤,上衣的背面,大概画的是青海地图,因为东北角的青海湖非常好认,容易理解。 地图谈不上细致,但山川河流都有,走向大概也能看懂,不过跟狮子脑子里里的青海地形图略有差别。 反正要没这湖,说这是陕北他也信。 最怪的就是这地图被圈出一圈一圈,刘狮子觉得这可能是势力划分? 但那裤子上的东西就不好认了,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小猫小鸟小鸡小老虎,整个一副童心未泯图。 狮子营配发给掌令官的小本本呢,前几页还比较清晰。 都是在营时记录的像‘皇帝无情,士绅无当’、‘此消彼长,我辈战无不胜’之类的言语,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学写字呢。 中间还有一页画着蒙古女子,下边字迹是‘打回漠南,安葬我娘’,应该是思念母亲的画像。 后半本就魔症了,每一页都有画,中间掺杂着各种错别字以及汉子与蒙文拼在一起的造字。 刘狮子自诩,咱这文化程度搁大明也算百里挑一了,偏偏这个‘钦岱体’,他是真看不懂。 不光他看不懂,汉字蒙文都认识的陈师佛也看不懂。 刘狮子心里后悔啊,当时光顾着让陈钦岱进青海言语能说懂,没料到陈钦岱人没回来,他没法准确传递消息。 半夜陈师佛实在对着条裤子相面看烦了,把裤子衣裳往地上一扔,对刘承宗行了个僧礼:“大帅,不行我进青海吧,他在那个地方我去过。” “别说话!” 被陈师佛丢在地上的裤子正盖在衣裳上,刘承宗看得眼都直了,恍然大悟道:“这是一套,你看这裤子上的画,正对着地图上的大小圈。” 说罢,他指着地图上海北那块,正对着裤子画了个小鸡儿,快速翻动陈钦岱的小本:“左上角,这本上有一页我也见过这小鸡。” 翻到那页,果然上面写了陈钦岱的名字,最上面是北来岱钦,下面是东来钦岱,再往后八个一并排,后面写了百户。 弄懂他的逻辑,就好理解多了。 意思就是他所在的地方,被一个有八百兵力的蒙古小贵族占领,约等于三个陈师文。 随后图、画、本子一一对应,再加上生长在西宁的陈师佛对情报加以印证,很快就把陈钦岱送回来的情报汇总出来。 待到次日,刘承宗派人向刘承祖及军中将领传送消息,邀请人们傍晚到北川河议事。 待众人聚齐,刘承宗笑道:“我们刚到西宁,这地方还不错,大伙看起来气色也不错。” 说着,护兵展开青海舆图,铺在中军帐中间。 这份舆图是以陈钦岱送来的作为参考,加以陈师佛口述,狮子营画师重新勾画的舆图,基本上只有青海西北比较准确。 刘承宗道:“陈钦岱有消息了,在海北,跟着个叫岱青的蒙古小贵族,送来了那边的局势图。” “这个岱青,是从漠北过来的,手下大概有八百骑;在青海还有他的同伙,都从漠北过来。” “陈师佛说,这是因为插汉部的虎墩兔倒行逆施,以至部众离散,一支投了东虏,一支逃到漠北,漠北蒙古为争夺这些牧民打仗,他们打输了。” 曹耀眯起眼来:“东虏更厉害了。” 众人当中只有他和冯瓤见过东虏,不过曹老贼见的是十年前的东虏,当时就连叶赫部也没完全被努尔哈赤收服。 搁在过去,曹耀怎么也无法想像,东虏会有一面与大明作战,一面还能跟察哈尔大汗掰腕子的能力。 他对刘承宗提醒道:“大帅不要小瞧东虏。” “我不会小瞧他们,我认为,如果我们能撑到打崩朝廷,能与我们争夺天下的,只有东虏。” 将领们都坐着,披红袍的陈师佛在后面站着,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了半步,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这,这青海宣慰使司的人,聊天都这么硬吗? 老爹在小桌上磕磕烟斗:“那事太远了,当下应当防备插汉大举入据青海,我等在西海只可胜不可败,胜了西宁还是西宁,败了腹背受敌……满盘皆输。” “大说的对。” 刘承宗点头道:“所以今天找大家来议事,就一个事,军事的编制与训练。” “首先是西宁营,我们的人打过几场硬仗,其中半数也都是边军好汉,但在军队时榆林、甘肃精工细造的军械种类单一,其他杂类兵器偷工减料难以使用。” 刘承宗说着,对兄长道:“西宁是个熟悉各类军械的好机会,诸如火箭、地雷、战车、各色杂铳轻炮。” “西宁有的,我们要用;西宁没有的,只要听说过、知道怎么造,我们就要以最好的质量精造一批。” “这些杂色军器我们将来也许不会装备,但不能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其模样威力,否则到战场上就有人因此送命。” 兄长颔首应下,而对此最为兴奋的自然是曹耀:“大帅,神机箭、追风枪做不做?” “做,都要做,都要试。” 刘承宗定下这件事之后,继续道:“除了这事,军队要重新整编,在西宁驻防营之外另立三营,分别对应步骑炮。” 前面打造各式军械来加强军队对武装的认识,对众人来说并不出奇,基本上是军中共识,没引起什么反映。 不过到刘承宗要编制三营的事,在中军帅帐里当即引发轩然大波。 尽管大伙都知道,军队超编严重,可真到了这会儿,所有人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意味着他们要升官了! 不过到这时候,刘承宗一说步骑炮三营,那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营将会是谁。 狮子营有三个统兵特点最为明显的哨长,分别是统帅步兵打硬仗的王文秀、率领马兵包抄围堵的杨耀,还有善使火炮的曹耀。 一说步骑炮,肯定是他仨。 随后刘承宗开口,众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以王文秀任步营参将、杨耀任马营参将、曹耀任炮营参将,分领三营,各营下辖千总三员、把总六员、百长三十员,队长六十名、什长三百名,额兵三千四百。” 三人自是面露喜色,不过曹耀却觉察到,刘承宗改了将领名称,统率百人以上者俱称总,百人及以下者俱称长,从名称上把将军和校尉分开了。 “各自下辖三名千总,由你们挑选,工哨婆姨们正在织委任状,等你们把人选报到我这,我就给加盖印信,不过你们别觉得升官光是好事……兵要轮换。” “你们可以把这三营当成是,练兵营,你们的使命是带兵练兵之余,以老兵带新兵、以强兵带弱兵,对军官、士兵倾囊传授步骑炮三军战法,总结历次大战的经验。” 刘承宗说罢,对三人道:“所以我建议,在千总的推举上,以过往战功为准,不能推举没有战功的人,这九名千总要好好学本事,将来兵力扩张,各营抽一千总,就能另成一营。” “除此之外,我要领一支两千人的中军营,由我大坐营,所有什长升队长、队长升百长、百长升把总,都要进中军营学习。” 众人一听这个,没得了营将的哨长们面色也好看多了,看来不论如何升官都有他们一份,无非是早晚的问题。 议定了这件事,刘承宗鼓励众人之后,便让人散去,营地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大伙都很久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 等帐中人走得差不多,刘老爷仰头颇为感慨不知在想什么,思忖片刻道:“狮子,李卑想见你。” 刘承宗原本正在收拾舆图,闻言动作顿住,突兀地笑出声来:“马科见他一面又被丢进牢里,他当然想见我,不急着见他。” “我们来演一出杀马科的戏,我来杀,大来劝,他现在应该不想教别人刺杀我了吧?” 刘承宗笑笑:“饶马科容易,只要李卑到我的中军营当教官。”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头七 马科被关在陈土司家的地牢里。 他认识陈师文,小时候还跟这个土司继承人打过架,知道陈土司没有地牢。 何况话说回来,谁家地牢到处透着一股子难闻的腌菜味? 这是个菜窖,因为刘狮子需要一间地牢,所以忙着修仓场的陈师文,于百忙之中连夜腾出一间菜窖,作为马科的新家。 关于刺杀刘承宗这事,马科本来挺决绝的,没什么利己的算盘,就是不想活了,正好和你有仇,咱投胎做个伴,黄泉路上不寂寞。 但现在他很怀疑人生。 这地窖有个小窗,每天下午有半个时辰能见着阳光,马科靠在潮湿的土墙蹲着,借着小窗打进来的光,伸手按死一只泥地里跑来跑去的小虫。 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回家,也不知道为啥要刺杀刘承宗。 说回来是为了填饱肚子吧,他在榆林蒙面抢过一次,这事没那么难,填饱肚子很容易。 说刺杀刘承宗是为李将军报仇吧,他见着李卑了,李卑确实还活着,活着还挺舒服。 将军每天跟刘承宗他爹一起吃饭,有专门的厨子,刘老爷的伙食是每餐一荤一素一碗汤,李卑是两荤两素一碗汤。 听说李将军交际圈的文化程度都上去了,每日往来的没有武人,不是刘举人就是杨进士。 非但没遭罪,还胖了二十斤,脸上都有肉了,看着和蔼许多。 所以马科在思索,究竟是啥驱使着自己,从陕北到西宁,风餐露宿蹿了两千里地,一头扎进陈土司家的菜窖? 对与刺杀刘承宗的下场,马科估计自己不会太好,但看李将军在狮子营里的待遇很高,应该不至于坐视自己被杀。 他估计自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哐哐哐! 还没等马科想明白这个问题,有人敲了敲菜窖高于地面的窗户。 马科明白,时间到了,每天看守自己的士兵会送两次饭,一次是稀粥和一碗水,一次是炒马杂和青稞窝头。 据说是因为刘承宗的狮子军不明白河湟谷地的物价,辛辛苦苦带了几十万石粮食过来,这些粮食在六盘山以东能卖出每石五两、甚至七两银子的高价。 但到了兰州和西宁才发现,这里的各类粮食,青稞与麦面价格在每石八钱到一两二钱之间浮动。 出了大力,亏了大本儿。 刘狮子为挽回损失,拿出一部分粮食,跟垄断西宁粮食市场的李土司搞了个以物易物,用本地不好买到的白米白面,换更多的青稞面和豆类。 但这种买卖不过是聊胜于无,不管怎么看,都不如带二百万银子过来省事。 都带银子才不过百十车,他们带来一大堆粮,几千辆车路上还得设站中转往返运送。 不管怎么看都挺亏,反倒让马科在心里隐隐对自己的愚蠢生出释怀之感。 在这个稀里糊涂的年代。 刘狮子小两万人饿怕了,都没想到把粮食换银子带过来,自己也被饿怕了,生出些愚蠢想法也不足为奇。 想着这些,马科伸手摸到木盘,就听上面有人提醒道:“慢点,今天的东西多。” 马科正想着自己又该吃那炒马杂了。 他甚至怀疑这道菜是不是刘承宗专门让人给他做的,简单来说就是把马肚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熏一熏、存下来,剁吧剁吧炒一炒,炒制手法和调料都很欠缺。 算是维持生存的东西吧,远不到可以考虑味道的程度。 然后他就端出一碗汤,好像是马肉汤,上面还飘着葱花,香气扑鼻;还摸出三个油旋夹驴肉,上面那人说:“还有,再拿。” 又提出一壶青稞酒,似乎是上面那个狮子兵看他一样样拿得烦了,说了声‘接好咯’,再扔下来个红苹果。 马科把很久没吃过的各样美食放好,这才顾得上挨个闻了闻,靠墙蹲好,先咬了口苹果,缺少味觉的口中异常满足,随口朝上边问道:“兄弟,今天你们这是有啥好事?” 上边人说:“好事?你要这么说也行,过了今天我就能归队了。” 马科也很乐观:“要换人了?那恭喜兄弟了。” “没人来了。” 上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时候到了,下午就有人来把你拉走,能死在自己家乡,也不算坏事。” 马科楞了一下,才回味过来守窖人说的话。 他呆呆坐了很久,说实话见到李卑之后,他没想过自己会被杀。 李卑在狮子营那么好的待遇,刘承宗怎么会杀他? 想到这,他突然暴起跳着对窗外问道:“不是,李将军不救我吗?” “哎呀,你那个李将军就是个客人,只是大帅的父亲对他亲待,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跟大帅说过话,我们都听大帅的,他救不了你。” 马科的身体靠墙慢慢瘫软,苹果从手中滑落,油旋夹驴肉和飘油花的驴肉汤,也不香了。 守窖人还是说道:“嗨,都这会儿了,你还怕什么呢,干这事啥后果你心里没数么?在我们这,你是刺杀大帅,我要是能做主,就把你绑柱子上,拿二十门炮轮着轰,吓不死你再轰死你。” “搁朝廷那,你这叫刺杀三品大员,别说李卑不是将军,他就算还是参将也保不住你。” 马科傻了,气得把苹果捡起来扔到对面墙上。 合着李卑待遇高是假象,那他不完了吗? 他心想,那他妈你还给我苹果干啥,就该给我扔俩窝头儿,不让我好过,一心去死就得了。 这让我舒服一顿,品尝世间美好,完事要把我拉出去宰了,这不折磨人吗? 他就算不想活了,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别管是做贼前饿死,还是李卑真死了他刺杀刘承宗成功被杀,好歹算个忠肝义胆。 可就这么死掉,太憋屈了。 说来也怪,像他这种上过战场许多次的人,给他杆长矛,派到口外跟十个套虏拼刀子,都能昂首挺胸迈着大步往前走。 可是这座脏兮兮的菜窖里,得知自己死期将近,他觉得有点冷,额头还不停冒汗。 马科抹了把脸。 他站起来对着上边窗户想了很久,一直想到驴肉汤都凉了,才开口道:“兄弟,帮我个忙,给刘大帅带声口信,我以前是官军把总,会带兵,我投降。” 上边人道:“哎哟,你可算了吧,你是嫌自己走孤单,想拉上我?你刺杀大帅,还想让我给你求情,下午大帅把咱俩一块弄死了。” 守窖人安慰道:“行了啊,心态放平,人生就是这样,短暂又匆忙,好好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心态放个鬼平! 马科往地上一蹲,语气平静:“兄弟给我送了好几天饭,你叫啥名?” “武攀龙,镇原人。” “武攀龙,我记住了,你听着啊。”马科在地窖里声音闷闷的:“不给我传话,头七我就回来找你!” 武攀龙在上头给了自己一嘴巴,跟他妈个死人报名干嘛? 但他毕竟读过书还从了贼,耍流氓是一点都不怕,短暂诧异后嘿嘿笑出一声:“我看你是忘了西宁是什么地方,这漫山遍野都是和尚,等大帅把你宰了,一会儿我就找和尚把你超度了!还头七想回来,回个屁!” 马科被气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在地窖里一口油旋一口凉汤,咽下去再来一口酒,以缓心中怨气。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上面武攀龙走开的脚步声:“大帅!” 刘承宗来了。 放出要杀马科的话,才不过两天,父亲就带着李卑来给自己求情了,顺水推舟,做了中军营的千总教官。 所以他便过来放马科,顺便遛一遛红旗,显摆一下红旗身上的新马甲。 红旗这家伙刚到北川河时往河里扎了个猛子,鬃毛又掉色了。 刘狮子突然觉得自己每隔几个月就得给红旗染个头,这种行为有点幼稚,不符合运筹帷幄的大帅身份。 所以就打算给红旗做身马甲。 反正冬天快到了,直接把红缨假发做在马甲上,既奖励了战斗中奋勇抗敌的功臣,还能省去染发的费时费力费红硃。 一箭双雕,一劳永逸。 说实话红旗在打马科时的表现确实挺亮眼,他见过战马践踏敌阵时马蹄子前踢后踹攻击敌军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战马伸嘴咬别人盾牌的。 红旗挺有能耐,不过这个习惯不好,它这次敢咬盾牌,下次没准就敢咬刀子了。 军中马甲倒是有现成的,西北边军的战马已经由半具装向无甲发展,重视机动,越轻越好,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具装马甲。 但曹文诏送了他五百多领,刘狮子都留着没分配,打算作为赏赐,给立功的军官们留着。 这次给红旗做马甲,从中选了套小甲片的扎甲具装,但那套马甲的布面破了,所以刘承宗就让工哨的人给他把棉马甲的布面换了套布料缝纫好。 作为给红旗的赏赐,这身马甲看着就贵气逼人。 净铁色的马面后面坠着长长的红色缨毛,棉甲脖颈往下的甲片排布,明暗相间,外面一排里面一排,中间用了刘狮子手里质地最好的面料。 绯色祥云暗纹的三品官袍常服料子。 战马当胸的甲片,全部采用暗甲藏在里面,外面是明晃晃的三品武官老虎补子。 他要用这身马甲告诉所有人,即使进了青海,他们依然不是大明。 走到菜窖前,刘承宗对武攀龙问道:“马科还在里面,我进院子就听见你喊什么头七,怎么了?” 他记得武攀龙,这是个镇原县的童生,也是镇原县第一个归附他的人,之前在镇原县做过一段他的伪县丞,做得还不错。 其人马术不错,有些骑射武艺,随大队西走的路上一直没有担任实际职务,跟着杨鼎瑞做过一段幕僚。 这是个能在一县之地施展才华的人,但刘狮子认为在军事方面还需要加强,将来可以是一个下马理民、上马治军的人物。 武攀龙行礼之后道:“大帅,这马科刚才说他以前是官军把总,会带兵,要投降,让我给他报信,我不给他报,他说头七要回来找我。” “呵!” 刘承宗站在菜窖窗边道:“你个上阵杀人的,还信头七能回来?” 马科心说信了好歹还有个念想,不信死了就啥也没啦! 但这会他哪儿敢跟刘狮子犟嘴,连忙捉住机会道:“刘帅,我干了糊涂事,在牢里想明白了,别在这杀我,绕我一命,我给你杀敌!” “这话说的,跟吕布一样,当我是曹操了。”刘承宗对武攀龙笑了一声,这才朝地窖里问道:“你想明白,不杀我了?” “我刺杀大帅是为给李将军报仇,不知大帅宽仁有气量,李将军没死,还过得很好,我干嘛还要刺杀大帅呢?” 呵! 刘承宗莞尔笑出一声:“早干嘛去了,当年打了败仗你就该直接投降,我听说回去朝廷把你官也免了,当兵没少受罪,又跑回老家来……出来吧。” “把他放出来。” “放,放他出来?” 武攀龙愣了一下,随后赶忙应下,给马科打开了牢门。 马科眯着眼抬手遮在脸上,从不见天日的牢里出来,让他眼睛一时间难以视物,出来便拜倒道:“马科多谢大帅手下留情,今后必奋死作战以报大帅不杀之恩!” “可别这么客气,该谢不杀之恩是我,刺杀我还能活着。”刘承宗对马科轻笑一声,道:“起来吧,要谢就谢李将军,他说动我大为你求情,如今他已受了我的官职,在中军当千总。” 马科闻言再谢,才刚起身,就看见身着三品武官马甲的红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但也许是做过贼的原因,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恢复正色,问道:“大帅打算让卑职去哪?” “去哪?没杀成我,还想到我这谋个将军位置?” 刘承宗摇头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大求情,但你也说了,今后要为我奋死作战,所以你现在是个战兵。” “但只要你今后没有二心,我可以保证,把刺杀我的事就此揭过,今后一视同仁,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刘承宗看马科欲言又止,皱眉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大帅,战兵……” 马科做了个深呼吸,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战兵能吃饱么?” 说罢他就连忙摇头:“我不是要官职,大帅让我做个小队长,能吃饱就行,我在榆林饿怕了。” “若因为这个,你就不用当队长了,就做个战兵。” 刘承宗说罢,很骄傲地扬起下巴,道:“我不是那个差饿兵的皇帝,跟着我每个人都能吃饱。” 第二百三十二章 俱尔湾 九月中旬,西宁下了一场小雨,而后气温骤降。 刘承宗盘腿坐在虎皮上,身上穿了在陕北做的土黄色兵服,凉意却还是不住地从地下往上冒。 这里比他想象中冷得早,恐怕也要冷得多。 护兵卸掉帐帘,承运挂上一块毛毡,脸颊冻得通红,搓着手进来盘腿坐在旁边,边烤火边道:“哥,这才九月,早上草地都挂霜,这可比家里冷多了。” 刘承宗放下三名参将报上来的千总名录,对承运点头道:“是啊,山高地寒,我们要抓紧整编,西出到俱尔湾修起地窝子,再晚半月,地里就该上冻了。” 俱尔湾在西宁城以西九十里,是西宁卫管辖地区的最西端,再向西走,就会进入名义上的西海土默特。 “哥想好了,就在俱尔湾?”承运问了一声,随即点头道:“那就换防吧,让大哥把俱尔湾那个百户所的兵换掉,我趁现在营里人多,先派人往俱尔湾那个百户所运一批粮过去。” 如今整编之后,刘承宗有六个营,分别是本部的中军营、西宁的驻防营、步骑炮三个练兵营,以及承运的辎重营。 三个练兵营都在挑兵挑将,暂时没被挑选的士兵就归为承运手下的辎重营,且师成我的工匠也编入了辎重营,因此承运目前是手下兵力最多的人。 刘承宗对部队的整编,源于过去营哨编制已无法满足如今的需要,营哨编制能打仗、好调动、易机动。 但缺少驻防、培养新兵甚至改善条件的能力,只能像没长脚的鸟,不停的飞,一直飞到死。 所有人都锻炼出极好的行军能力,但文人在行军中教授知识极为有限、军官也没多少时间教授战法训练士兵,工匠也没有机会成批量的制作军械。 一切都只能靠抢靠打,一直打到没有东西可以抢劫那天,要么以极强的军事能力从内部不攻自破,要么在自我崩溃中被敌人一次击溃。 换句话说他们是一把刀但也只是一把刀。 而战争,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把刀子,而是一台庞大且精密的机器。 “就是俱尔湾,其实北川也不错,不过你说北川西出要多绕九十里路,且要翻山两座。” 承运点头道:“对,以百里为限,单人步行赶驴车运九百斤,两日,耗三十斤干料,四斤粮食;六人推独轮车运九百斤,两日,耗粮三十斤;西北山上不方便过大牲口车。” “所以就俱尔湾了,草料这边多的是,就算在西宁买着吃都很合适,粮食可是真金白银,关系到我们能向西推进多远。” 刘承宗说着拉过舆图,指着俱尔湾画了个圈道:“我们进驻俱尔湾,就能控制方圆一百里,向东能及时支援西宁,向西能推进海北,南边有大漠能寻硝土,北边大山探探矿,还能探明西边情况,就食与敌。” 承运挑挑眉毛:“哥打算去打那个岱青?” “哈,就食与敌可不光是抢劫,从陈钦岱传回的消息来看,青海各部,不论是达子还是番子,内部都非铁板一块,我们贸然击其一部,若短时间无法降服大部,反而会促使他们团结起来。” 就目前的情报来看,狮子军可能不是青海动员兵力最多的势力,但他们的兵员质量可能是目前青海最高的。 刘承宗抬起二指在舆图上轻点:“分化他们,拉拢弱小的、蚕食强大的,不到迫不得已不轻启战端,一旦开战就彻底把一部分人从青海抹掉。” 他说:“人畜无害有人畜无害的好处,令人恐惧也有令人恐惧的效果,在这打仗和内地不同,打一仗多半赔本,要精打细算。” 粮食是约束他们行为最关键的要素,尽管从东边抢了韩王府,弄到许多粮食,单照他这点军队,每月六千到一万石的消耗,足够用上三年。 但这只是人,一头大牲口耗粮顶八个人,打仗的时战兵坐骑难以放牧,每日耗粮会随远征距离激增至难以承受的程度。 承运点头认同二哥对兵粮的看法,随后刘承宗问道:“你过来是什么事?” “仨事,一个是来问问在哪扎营,地窝营房该设计了;第二是工匠我划在我那,我没带过工匠,来问问哥打算让工匠们后面怎么做事,匠人都安排在哪。” 承运等了一会,看刘承宗想的差不多,才继续道:“第三就是定兵粮,既然驻军有了营地,哥你看往后各营是每月来领粮,还是我这边给各营送粮,各级军官军士每月又该是多少粮?” 刘承宗点点头,笑道:“都是大事啊。” 营地设在俱尔湾的事已经定了,但如何设计营地还要实地考察。 刘承宗道:“你告诉戴道子,让他率百骑带上画师到俱尔湾去,探探那边的情况,找找适合下营的地方。” “三个练兵营别离太远也别太近,要牧马,最远不超过二十里,中军营地和辎重营地在它们中间,辎重营要离河岸近一点,方便工匠修军器局。” 承运点点头:“那工匠后面就编进军器局了,如果当地有百姓怎么办?土民番民。” “有百姓不是好事么?” 刘承宗笑了一下,道:“让戴道子别跟他们打仗,也不用多说,问问有没有给达子交添巴、有没有给西宁卫哪个土司纳粮纳马,干好他的事就回来。” “等军队拉过去再说,别人自然就好好说话了,给达子交添巴的,往后不用交了;给朝廷纳粮纳马的,往后也不用纳了。” 刘承宗道:“什么达子什么土民什么番子,没拿回事,在我这都是民,到时候把军队里所有做过地方官的集中起来,编一套律法一套税法,再搞个军人军官免几口人纳粮的优免条例。” 承运闻言露出苦笑:“挺难的。” 他这反应对刘承宗来说在意料之中,人们大多数像他一样,知道西宁会冷,没想到冷得这么早;知道这里会乱,没想到夹杂各方势力会这么乱。 每个人都知道建立政权难,但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混乱的地方建立政权有多难。 “当然难了,这也正是我拉队伍进青海的原因。” 他伸出手看着弟弟道:“劫掠王庄、大地主、击败官军,对我们来说很简单,从前打地盘很难,打下地盘是自困手脚,要面对的就不光是打仗的事了。” “如今在个边角,要兵有兵要粮有粮,面上我们给朝廷服了个软,拿到里子讲和了,打下地盘能守住了,更难的问题就来了……什么是地盘,是发展的根据之地。” “我们有工厂、牧场、村庄和城镇,有百姓有商业,有了前方和后方,也就有了时间距离和纵深,最重要的是队伍。” 刘承宗看着承运懵懵懂懂,笑道:“你说过,百姓都是墙头草,他们不信,那是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安全,百姓凭什么信我们能给他们带来安全?” 承运对这句话太感同身受了,点头道:“对,百姓要土地、要钱粮、要抗税,是为了活着,从前我们给出土地、给出钱粮、帮他们抗税,但不能让他们活着,帮我们是本末倒置。” 说罢,承运面上带着喜色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安全了,百姓就不是墙头草了,争夺天下,天下是人的天下,我们比大明好,就一定能赢!” 却没想到刘承宗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 “就如俱尔湾的土民,假使他们一直给朝廷纳粮,我们过去,不让他们给朝廷纳粮了,对朝廷来说,他们就是墙头草,这是为何?” 承运觉得这问题显而易见啊,摊手道:“我们近,朝廷远,跟狮子哥刚才说得一样,朝廷保不住他们,我们能让他们不安全。” 刘承宗面带笑意,循循善诱道:“但我们是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吗?” 承运起初面带疑惑,随后恍然大悟,面容凝重地点头道:“我明白了,哥是想拿那些部落头人开刀?” “开不了刀。” 刘承宗说得非常果断,抬手先向东、再向南、再向西一一指去:“汉地的官僚地主、西宁的土司头目、部落的头人贵族,其实都差不多。” “我们尽可以用一个简单的词概括成千上万他们这样的人,但归及个人,同样有好有坏,只是有一样的身份,个人直接的区别可能比我和白鹰子一样大,算了……” 刘承宗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打白鹰子是他们从鱼河堡回家时的事:“你不知道白鹰子,简单来说,就西宁的土司们,让罗汝才来,可能进西宁就都杀掉了,换了我大,可能就会和他们合作。” 承运撇嘴道:“不能合作,哪怕陈师文,看着挺好的人,坐在土司位子上就只能折腾百姓,给人家工钱再出老千赢回来,是人干的事么?” “在这点上我跟你想得差不多。” 刘承宗轻笑一声:“咱家其实使些歪门邪道,也可以不用造反,是想把世道板正才要与朝廷干到底,夺取天下;不是为了夺取天下而造反。” “若是后者,我大可比他们压榨百姓更狠,毕竟神器所归,未必有德,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但为解天下之倒悬,我们多少要进步一点,消灭地主、土司和贵族,是我们的责任。” 说罢,刘承宗很快抬手对弟弟强调道:“承运,我说的是消灭这个阶级,不是消灭有这个身份的人,他们生来如此,未必是他们的错,只是这些身份阻碍了历史的发展。” 承运听的不太懂,但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不知道为啥,他听见历史两个字两眼冒光,觉得二哥说得有道理,好厉害。 同时也觉得自己被二哥赋予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使命。 但紧跟着刘承宗就话锋一转:“但目前来看,我们暂时还不能消灭土司,只能采取合作的方式,拉拢一批、打压一批。” 承运瞪眼问道:“为啥?” “因为没有人才。” 刘承宗说得很无奈,他说:“河湟一带有十万土民,如果我们的势力足够大,拿下西海环湖及海北,占领河湟谷地,可以免掉土司,但免掉土司谁来管理百姓?” “收回地主的田地,均田免赋,谁来直接管理百姓?一万军队分散到地方,一个人管十个民,他们成了新贵族,这是我们的初衷吗?” “我们需要有有一支专业的队伍,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走到百姓中间,知道百姓想要什么,军队里我们有掌令官,一名合格的掌令官能知晓五十名士兵的生活疾苦,纠正队内歪风邪气,民间也要如此。” 刘狮子说着摊开手道:“不然消灭了这些阶级,却又不能深入百姓之中,那民间失去的位置,很快就会被强有力的恶棍无赖占领,他们才是真正的墙头草。” 承运对这话深感认同,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但紧跟着便满面愁苦:“哥,我以为你跟我聊天是开解我,但我怎么觉得……这事更难了,管十万人就要两千个,这从哪儿选人啊?这维持他们又要有多大的开支。” “开支不算少,但收效非常大,假使十万人一年能纳税银十万,花两万养两千个人做这件工作,非常值得,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们将会是有史以来,能完全动员百姓的人。” 说到这,刘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甚至带着遗憾:“我问过周日强一个问题,我问他,等大明死了,知不知道我们站在历史的什么位置。” “那会我要招降他嘛,他回答说,他可能站在历史罪人的位置。” 刘承宗说这话时一脸嫌弃,随后问道:“承运你知道么?” 承运想了又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以大明得国之正,对地方掌控之强,至天倾地覆之迹,也很难出现唐元末代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局面,如果我们输了,叫膻腥遍地,历史给我们留下的位置,会在黄巢后面。” “不可能!”承运把头摇得很果断:“我们比黄巢好多了!我们不把人砸碎了吃。” 刘承宗反倒对这看得很淡,摊手道:“我们也是流动作战,你清楚怎么处理死掉的战马,放血分割、烟熏风干,能存得久些。” “我的工匠连停下来铸门炮的时间都没有,他黄巢就能造几百个捣人的石臼?有那功夫早造几门回回炮砸死节度使了。” “所以我们输了死了,又能比他干净到哪里去?” “可你想想。”他满是嘲讽地笑了一声,随后正色道:“如果我们赢了,向前一步,我们是谁?” 刘承宗看着承运轻微地点头,脸上的皮肤发麻:“是前后两朝皆因吊民伐罪起兵,没有大分裂大混战,一如西东两汉,绵延六百年的强盛中原帝国!” 第二百三十三章 扰乱市场 在俱尔湾南面的日月山北麓,居住着许多番民。 其中有个首领名为贡布多吉,是这座山脉上方圆五十里最德高望重的首领。 他的部众和兵马都不多,只是众多纳马番的其中一支,每年给朝廷纳上良马四十匹。 能成为这座山脉的番民共主,靠得就是一个资历。 贡布多吉生于万历九年,今年已经四十九岁,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长寿之人,因此也有人称他为次让多吉。 但是这座山上,像他一样活到这么大岁数的人也并非绝无仅有。 贡布多吉的声望主要源于他十四岁那年,随父亲为皇帝效命参战。 那年朝廷发兵讨伐海贼火落赤,西川二十二部番民发精骑九百、马步七千,为官军进剿蒙古助战。 那时贡布多吉的族人们还住在日月山南麓,有很大的番民聚集地。 听闻朝廷调令,他的父亲聚兵四百奔赴河南地,伙同番民大军在西川四面邀击,一直打到白石崖,打得火落赤哭爹喊娘。 如今日月山上除了他,已经没有参与过那场大战的人了。 他的寨子也从田地更多、日照充足的南麓,迁徙到资源紧张的北麓,族人在大战过后的零星冲突中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七百余口。 其中还有几户是从西宁躲避夏税秋粮逃来的汉人。 这些年他们过得不容易。 从贡布多吉记事以来,他们就过得不容易,这些年是苦难格外多罢了。 作为天子权势尽头的熟番,他们每年要给朝廷上贡良马;而在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每年同样要给卷土重来的蒙古首领小拉尊上缴收成十分之一的添巴。 令人……不堪重负。 人们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们七个官寨集结所有能作战的人,也只能凑出一支千余人的队伍。 在这一千多人里,大概只有二百个人能称得上是士兵。 可就在几日前,山里的头人们争相拜访他的官寨,诉说在山下的见闻——仿佛一夜之间,河谷里生出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像高原上的野草,朝目力尽头蔓延。 河谷里有官军安营扎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并非官军。 名叫带刀子的人爬山进寨,问了他们丁口、纳马、添巴以及周边番部的情况后,留下一句话。 这里的土地从今天起都属于他的首领——一个叫刘承宗的人。 没有人知道刘承宗是谁,人们试着寻找俱尔湾百户所的旗军,过去他们常常靠贿赂旗军买来缴纳给小拉尊的茶叶。 但那些旗军被调走了。 留下的只有这些兵强马壮的军人,和日复一日在河谷中生长出的地窝子。 但头人们有办法对付素未谋面的刘承宗。 至少他们自认为有办法。 贡布多吉站在官寨三层碉房的长廊,扶着系有彩带的木栏,惆怅不安地望向山上。 他的官寨是一座修在垭口坡地的大寨,由几座木堡与数十座民居簇拥着高高的碉房。 远处山上的锣鼓铃铛响起,喇嘛带着巫师们穿起祖传的彩缎大袍,身背令旗,戴头骨制成的面具与头盔,挥舞各式兵器,围着几名将被处死的罪犯跳跃起来。 十余名穿厚实大袍的番兵高举鸟铳向天鸣放,庞大硝烟随山风快速消散。 那些鸟铳的岁数,都和贡布多吉差不多大。 它们有打造于万历年间最好的精锻铳管,和西北山民徒手削出奇形怪状的铳床。 有些铳管直接被拼在弩身上,还有几支在改造中由火绳枪退化为火门枪。 那是为朝廷征战带回的兵器。 他们在祈求神明降下冰雹,击退这些在河谷间安营扎寨的军人。 沉浸在巡视领地中的红毛马小队长并不知道,三十里地的高山密林中,有多少巫师为了用冰块儿砸他而拼尽全力。 刘承宗坐在马背上,摸着红旗马甲上的红缨,目光从碧空万里的天,一直望到雪顶不化的山,感慨着这里的美丽景色。 除了冷些,一切都好极了。 尤其是这里有西宁卫的军田,正好那些军户也种不过来,他已经让人挑了些好青稞种子给大哥送去,赶在入冬前播种,明年六月就能有收成。 现在他要去自己的军器局。 所谓的军器局还只是一片被划出的土地,就连地窝子都还没修完,但曹耀对制作军器急不可待。 已经抱着画半截的追风枪图纸跑去找师成我了,师成我架不住他骚扰,才派人来喊刘狮子,过去一同做下军器仪制的重要决定。 很快,他就能看见辎重营的地窝子了。 所谓地窝子,就是在地面以下挖出四方深坑,四面垒砖石或糊土为墙,只在上面修出房顶,门前做出土阶,作为节省木料的简陋居室。 因临近入冬,时间不足以让他们建造可供全军居住的营房,只能出此下策,不过在修造时足够用心,保证了地窝子里的大炕都是有烟囱的火炕。 土司垄断西宁商业,对刘承宗来说也有垄断的好处,至少让承运去和土司们谈,就能弄到大宗货物。 这事在刘承宗脑子里很容易,而且认为自己能拿到个相当实惠的价格,但还没等他走进辎重营,正好看见西宁方向,承运带四个护兵骑马回来。 “怎么样,我们要的粮和煤,他们能给啥价钱?” 承运不穿铠甲,但戴了顶关宁军的头盔,全靠顿项内侧毛皮里子御寒,看见刘承宗在等他,翻身下马摇头道:“他们给不了。” “为啥,价钱谈不妥?” “不是价钱的事,城里没有,刀架脖子上也没有。” 承运苦恼地搓着手在地上直蹦,跟刘承宗一同往营地走去,这才把事情缘由娓娓道来:“我见了李天俞,西宁的粮食,往前推十几年,每年经市米粮都在万石上下。” “离城远的地方,百姓自给自足,拿到市上的卖的粮一万石,买粮也只能吃进一万石。” “久而久之,各家的地种上一部分粮,其他的种点果子菜,或芸苔和麻子,榨出清油能运到更远的地方卖。” 承运道:“城里粮就这么多,能被买的我们已经都买了,如今粮市上没粮,商贾正和李天俞商量去兰州买粮。” 刘承宗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但很容易理解,便点点头:“那就明年,回头和土司们商量,鼓励百姓多种粮,我们买……煤也没有?” 承运同样面带苦笑地点点头:“跟延安一样,山林之间有些浅煤,临近乡民采挖自足,被正经开采的煤窝子,在北川长城边上叫樵渔堡的地方,离陈土司的地盘不远。” “那边有五十余家共采,年采煤大概千万斤?基本上西宁会专门买煤的百姓就能用得了这么多。” 承运说着便头头是道的算了起来:“如我们规制了六千个地窝子,每窝三人,日烧煤五到十斤,往少了照百日算,要三百万到五百万斤,一冬天至少要备下六百万斤煤。” “不过煤比粮好说。” 承运非常干练地点道:“这块照官价每年五千两到八千两的买卖,我试了试,七千两也愿意干,再加五百两赏银,六千五百两,他们会想方设法给我们弄到。” 刘承宗缓缓颔首,随后笑道:“钱不是问题,有地方花钱是好事,只要能把钱花出去,我们早晚就能把钱都弄回来。” “哈哈,哥,那你很快就有花钱的地方了。” 承运闻言笑道:“铁,磺,都用得着吧?北川河东岸,陈土司的地盘再往东走,以前是西宁的北山铁厂,万历二十四年建的,年炼铁三万斤,那边也能炼磺。” 年产三万斤? 刘承宗摇摇头,这可谈不上多。 他问道:“还能更多么?” “我大概问了,能是能,但比较难,这边铁倒是不少,就是杂,所以愿意干这个的不多,再找吧,聚沙成塔。” 刘承宗撅着嘴一脸不满地点点头。 在他的设想里,狮子营的部队要慢慢从主要使用冷兵器,向主要使用火器过度。 毕竟都到大西北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缺火药,火器的威力合适、操作容易,相对来说更适合经过扩军后的狮子军。 但西宁铁冶总产量就这么大,地方上还有做农具等百姓日用的需求,能均给他的估计也就三成。 一年能武装个把总部。 到西宁之前,他总担心自己的工匠队伍会不会人手不足,还想着让他们培训新的熟练匠人。 闹半天自己想多了,他们的生产能力已经过剩了。 像这样规模的铁冶,他至少得再弄起两座完全属于自己的,才能满足部队的用铁需要。 二人说着,曹耀已经出来了,喊道:“大帅、承运,你俩都过来了,站外边聊啥啊,冷呼呼的,快来啊!” 刘狮子应了一声,便带承运朝师成我的千总窝子走去。 如今辎重营设了千总两员,一个是管军器的师成我,另一个是帮承运管辎重的林蔚。 林蔚从前一个人撑起王庄,管人屯田都有丰富经验,管理辎重问题也不大,是个多面手。 千总的地窝子修得比普通窝子稍大点,不过此时师成我这聚了造铳把总何信等人,等刘狮子跟承运再进去,就显得有点拥挤了。 几个人都围木桌坐在地上,对桌上几幅图争论,看见刘承宗纷纷起身行礼。 “坐吧,看你们聊得挺热烈,聊啥呢?” 说话间,刘承宗坐在中间,朝桌上图纸看了一眼乐了。 在长度上,明晃晃着有曹耀身边书办写下一丈的字样。 让曹耀念念不忘的追风枪,果然是抬枪! 师成我道:“大帅,这个辽镇的追风枪,与三原葵心先生所云西夷大鸟铳相似,不过其不用火绳,只以火门,制作粗笨,我以为不如直接做大鸟铳。” 曹耀眉头一皱,朝刘承宗拱手道:“不是这么说的,大帅,它看着笨,但打放省事啊,谁都能放,装药多、铳管长、打得远、弹丸大,我用这个在二百五十步外闷死过一匹马。” “我们进西海跟海贼交战,我们下马列阵他们也下马列阵,近百步他们还没张弓,一铳放过去穿三五个人,短时间也不可能有一百门炮,但一百具这个,明年开春就有了,上手就能用。” 曹耀对它极为推崇,看着刘承宗道:“只放一铳,接战前先放死三五百人,退至阵内装散子,逮住机会还能上去离近了喷一下,敌军将官若在阵前,别的不说,一百杆铳放过去,怎么着都死了。” 说实话,刘承宗并不觉得曹耀的想法有啥问题。 抛开记忆里抬枪在十九世纪对阵散兵的虚弱无力,在这个时代,这种东西确实是一种夹在铳与炮、实心弹与散弹之间的火力补充。 若应用得当,是可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的。 而且蒙古人也并非只会骑马跑来跑去,一样会步战结阵。 见他低头看着图纸思索,曹耀脸上带着狡黠笑意劝道:“大帅,这种战术行得通,这是我看过步营骑营之后想到的。” “步营骑营?”刘承宗抬头诧异道:“新编练兵三营,是为练习步骑炮三兵种的专业技能,你跑去看人家两营干嘛?” “啧!” 曹耀一撇嘴道:“练兵营练兵营,练的是技艺,炮兵的技艺就那点,关键在于战术,学会开炮放铳容易,学会何时开炮放铳,那可就是大学问咯!” “我炮营打得是谁?海贼鞑子没炮嘛,那不就是打步营和马营,我这叫深入敌营刺探军情啊大帅。” 曹耀非常正经地伸手在桌上比划:“王文秀那边,总结了多次步兵反冲锋的经验,大多数敌军都会在一百五十步到七十步开始快走,在这距离之外他们保持体力,走得很慢。” “马营也差不多,但要快一点。” 说罢,他抬手在图纸上轻拍:“这个,正好在他们都慢悠悠走的时候给他们都打死。” 刘承宗抬手对着曹耀,面带笑意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便转过头对师成我道:“那就先做几杆,师先生知道火炮的规制,铳也要试出一个规制,同样的弹丸装药,铳管长度对射程的影响;同样的铳管长度,装药对射程的影响。” “我们有炮,所以它的弹丸不必太大,确定能打死人就行,一丈太长也太笨重,可以试出新鸟铳与新制大鸟铳合适的规格。” 说罢,刘承宗这才转头看向曹耀:“曹将军,我看你啊,抓紧时间给我练出个合适的炮营将军,赶紧给我到中军营来,训练军官才是你该干的事。”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三份 从日月山沿拉拉河向北,汇入湟水的坡地,二十余骑头戴红缨帽,向东缓行。 日月山诸番头目贡布多吉摘下红缨帽,回头看了一眼跟随自己的人。 七部首领各携子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因内心忐忑而愁眉苦脸。 秋季不单是丰收的季节,也同样是给朝廷纳马、向蒙古人纳添巴的时间。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该赶着四十匹良马送入西宁茶马司、赶二十匹驮马载茶送去黄河南的小河套了。 可是今年多了山下这支军队,那个叫带刀子的人也说,他的首领要十分之一。 尽管戴道子说过,从今往后,他们不需要再向大明朝廷和蒙古小拉尊纳马纳添巴,可事实上三家都是这么说的。 大明朝廷说纳马可保太平,小拉尊也说不必再给大明皇帝纳马,可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大明皇帝不会为四十匹良马为他打一场仗,小拉尊也同样不会为两千斤茶而发兵扰边。 贡布多吉很清楚这里面的差别,纳马与添巴,其实不过是保护费。 不是被大明或小拉尊保护,而是保护不被他们本身掠夺。 贡布多吉从初上战场的男孩成长为部落头人的过程,就是看着那些忠于大明皇帝的头人接二连三死于非命的过程。 忠诚永远值得被歌颂,即使在贡布多吉看来,忠诚也能让枉死之人的人格更加高尚。 但在边境的无主之地,顺从的见风使舵,让自己不值得被攻击,才是保全部众的唯一方法。 因此面对河谷里这支军队,当巫师的法力用尽,贡布多吉同样除了顺从之外别无选择。 只不过他们很难再拿出四十匹马或两千斤茶了。 远远地,贡布多吉看见了大营,没有栅栏的营地在一片白色营帐的保护下,飘扬着红色的旗帜。 旗帜之下,两列背挎长矛的马兵按刀,长矛尾部系有绳环,套在他们右脚的靴子上,个个马首相对,留出一条丈宽通路。 而在通路最外侧,有个战马披挂扎甲、战马当胸贴一块老虎补子的年轻骑兵,穿着与后面骑兵一样的赤红色棉甲,按刀等待着他们。 间隔二百余步,贡布多吉带人翻身下马,留首领们的儿子看护马匹,七名头人摘下红缨帽,相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见忐忑。 贡布多吉的眉头似乎从来没有伸展过,在脸上皱出深深的纹路,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出一声,硬着头皮朝前走去。 都已经到了这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走向营地的路上,他一直在心里暗自复习许多年没说过的汉话,这活儿他已经练好几天了。 他们袒肩披着袍子,腰间系着皮带,皮带上挂了火镰、针线筒子、火药壶子、栓绳的打狗棒子、绳编的牧鞭投石索、马鞭和小刀。 那条皮带几乎带着西番男子全身家当。 终于,走到营地边沿,贡布多吉生疏地拱手行礼:“将军,我们是日月山七部头人,还请带我们去见大帅。” 刘承宗在马背上楞了一下,旋即释然,笑眯眯地翻身下马,点头道:“跟我来吧。” 他很重视来自日月山的七个西番首领,所以才亲自出来迎接。 尽管这几个部落的人丁不多,算上男女老少加一起也不过几千人,散布方圆上百里。 但这是第一批愿意归附他的西番部落,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 而对于已经进入海北的陈钦岱那条线,虽说岱青还在等着五百汉人进驻,但刘承宗打从心里不太乐意今年派人过去。 太冷了,岱青那边没房子,让他亲自带五百人跑过去挨冻,他不愿意;更不能自己在俱尔湾暖暖和和,把手下派过去挨冻。 所以他打算把陈钦岱先叫回来,明年开春再去找岱青。 反正岱青和贡布多吉一样,都依附于盘踞在小河套的小拉尊。 不过再一次被人认为是骑红毛马的小队长,刘承宗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换身行头了。 边兵出身的刘承宗,不同于那些武举出身的将军,比起在仪制上压人一头获取威严,长时间以来他的威信来自胜利。 胜利带来钱财与食物,这让他在旱灾里的陕北无往不利,就算穿个麻布口袋,别人也一样会尊敬他。 而普通的甲胄,能在第一线战斗中保证他的存活率。 所以很长时间里,即使得到更加美观的甲胄,他也不会穿,至多把质量更好的甲片装在自己的旧棉甲里。 不过那段经常需要亲自身临前线的时期已经接近结束了,刘承宗认为接下来,自己可以考虑换身行头的事情。 “将军。” 才刚走两步,刘承宗被叫住,回过头就见贡布多吉从大袍怀中摸出一颗红宝石珠子递给他。 贡布多吉小声道:“还请将军,笑纳,在大帅面前,美言几句。” 刘承宗接过珠子笑了笑,他在西宁经常见到这种来自乌斯藏的宝石,多被卫官用于装饰刀具。 他边走边问道:“你们有多少户人?” 贡布多吉回答说:“七部有一千五百四十户,四千六百口。” 是个整数,刘承宗估计到底多少口人,这个大首领也说不清。 “那你们开垦了多少亩地呢?” “有山地一万四千亩。”贡布多吉来之前已经做好回答这样问题的准备,对答如流道:“有连年连种青稞的熟田,一亩产籽粒八倍;有和豆子隔年轮种的熟田,一亩产籽粒十倍;还有闲年才种的青稞,可以在九月种,一亩地籽粒四倍。” 刘承宗算来算去,还是没算明白一亩地能产多少。 他们已进入营地,贡布多吉回答问题时悄悄观察营地。 间隔三丈远的通道两侧,修出非常整齐的地窝子,窝子口面朝营地外侧,竖着四间相连,横着五间相连,随后一条窄通道,而后又是五间相连。 最外侧的地窝子,还修在高于地面的一尺土墙上留有射孔。 像一个个埋在地下的小军阵。 有些地窝子还没修好,士兵倚在门口,轻松地看着他们。 该如何形容贡布多吉眼中这些人呢? 不是那种要摆出下马威恐吓的模样,但也绝对谈不上友好。 大部分人身材高大健壮,但并非每个人都穿铠甲拿兵器,有些人甚至手扶锄头和铁锨,浑身沾满泥土。 他们嚼着熏制成条的肉干,神态轻松而骄傲,还带着点乏味的漠视,每个人都有一副久经苦战的模样。 很快走到营地中间,那应该是个很大的演武场,不远处有士兵正在空地上朝箭靶放箭,中间留出一片位置,地面铺了几张干净羊皮,羊皮北面还有一张虎皮。 每张皮垫前都摆了一具矮几。 在两侧,已经坐了几个人,有穿朝廷官袍的,也有穿戴盔甲的,每个人都起身对那小将行礼。 贡布多吉心想,看起来这小将在这支军队里身份很好,会不会是刘承宗的儿子? 正当他这样想着,那小将朝羊皮垫子伸手道:“坐下吧。” 随后,贡布多吉瞪大眼睛,那人居然很自然的坐在了虎皮垫子上! 这是你瞎坐的地方吗? 贡布多吉心里有些气恼,但形势所迫,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依然恭敬地问道:“我们不能见到大帅吗?” 刘承宗笑得轻松,抬手把那枚红宝石珠子投了回去,再度对七人伸手道:“坐吧,我就是刘承宗。” 刘,刘承宗? 七个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贡布多吉先反应过来,连忙带人重新给刘承宗行礼,正要客套几句,却被刘承宗抬手阻止。 “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坐下我们来聊聊正事。” 等贡布多吉等人依言坐下,刘狮子道:“你们愿意主动归附很好,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 贡布多吉很想转头和几名首领眼神交流一下,他有点摸不清刘承宗的路数,但坐垫安排的位置不方便他回头,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帅需要什么?” “粮、金、银、铜、铁、盐、硝、磺还有战马和兵力。” 刘承宗口中蹦出一连串东西,而后问道:“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 贡布多吉脸上犯难,解释道:“金银铜铁盐,我们那里没有,我们每年要给朝廷纳二百八十匹马,多余粮食交给西宁卫换茶叶供给小拉尊,如果大帅需要粮食,我们能纳一点。” 他们那边偶尔也会做些小手工、小商贩的经营,主要是贩给游牧的蒙古人,加工些石器木器,但这些东西刘狮子的部队显然不需要。 那么能拿出手的就只有粮了。 可他不想出粮,他寨子里那些干活儿的人,每天忙碌五个时辰,只有两碗糌粑果腹。 挤一挤,让那些人每天只吃一碗糌粑,可以给刘承宗再供一点粮食。 好在,这位年轻的大帅看上去尽管身上有矛盾的气质,像个彬彬有礼的老兵,应该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不会太过霸道。 但刘承宗对这回答并不满意。 他看见刘承宗转头对周围招了招手,下了道命令,没过多久那个叫带刀子的人来了,低头回答了几个问题。 然后刘承宗才再度朝他们看过来:“你们今年给皇帝纳马、给蒙古人交添巴了么?” 贡布多吉摇摇头。 “我的人已经告诉你们,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给皇帝和蒙古人上贡了,没听明白?” 刘承宗顿了顿,道:“那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不能再给别人上贡了。” 不用和不能,贡布多吉分得很清,后面的首领们也分得很清楚。 他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刘承宗比他想象中霸道的多。 哪怕是蒙古人,也没有不允许他们给皇帝进贡的。 没有人为这件事感到高兴,贡布多吉连忙摇头道:“大帅,我们可以也给你一成收成,但不能不给他们,不给他们我们七部都会被抢夺。” “你们要给皇帝养马,要给蒙古人上贡,再给我十分之一,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刘承宗在心里明白他们的担忧,挥手道:“或者你们效忠于我,皇帝和蒙古人找你们要东西,就让他们来见我。” “第一,你们七部人马,各部编精兵二百,在我帐下听命,七部的事我不管,只要每年上贡四百匹战马。” 刘承宗故意把编兵的数目说多,他不想让这些人做这个选择:“第二,攒里并甲编户齐民,你们这些头人会得到我的官职,所有的税,只上缴十分之一。” “是交三份好,还是交一份好呢?而且如果你们选择后者,我的人需要很多东西,我会定期派人开市场,你们多余的东西拿到这里来,我们可以买。” 刘承宗说罢,朝旁边挥了挥手,就有护兵端着早准备好的木盘上前,在每个首领面前摆下,撤走盘上盖的红布。 底下没啥宝物,只是五十两银子。 “愿意效忠,这就是给你们的赏赐。” 其实刘承宗一点儿都不在乎日月山七部能给他缴纳什么东西。 在他看来这些部落都太穷了,尽管能给朝廷每年纳马二百八十匹,但马这并不耽误穷。 就好像黄娃哥家一年也给朝廷纳马,也不耽误他穷,甚至因为养马更穷了。 在汉地马价格高,而在这里,马的价值会稍微低一点,但也没有低得太离谱,可是就像在陕北的刘承宗手上银子一样。 这里没有市场,西宁跟这里的百姓都不会公平买卖,更不会和纳马番公平买卖。 花不出去的东西,就没有价值。 他到青海来不为财富,为锻炼自己的队伍和百姓相处的能力,没有百姓怎么锻炼? 纵使百战百胜,他们也依然不是一个政权。 但有了百姓,他们就可以向政权转型,向西能获取治理百姓的经验、向东获取策反动员百姓的经验。 五十两白银对七个头人来说,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没人会因此激动,也没人会因此不满。 但这让贡布多吉更加警惕,他问道:“大帅要和他们开战?” 刘承宗笑眯眯摇了摇头,他当然要和小拉尊开战,这些掌控地盘过大的首领不在他的拉拢名单里。 但不能说,说了会让七部首领感到不安。 “我会尽量避免战争,等小拉尊的人过来,你让他们来见我,我会说服他们。” 第二百三十五章 小拉尊 日月山诸番拒绝纳添巴的消息,很快像长了腿一般在黄河南岸的小河套蔓延。 消息传进小拉尊的耳朵里时,年纪不到三十的蒙部首领正头戴黄帽,身披长齐脚面的紫红法衣,在佑宁寺法台曲藏和尚与几名首领的陪同下,在白石崖八角城观看佑宁寺工匠铸造大型铜器。 不过小拉尊铸的不是炮,而是一尊二百多斤的观音铜像。 精美铜像经失蜡法铸造,已进入最后的打磨阶段。 小拉尊的虔诚被远方送来消息打断,转头对曲藏和尚问道:“老师,一支汉军在俱尔湾夺了日月山七部给我的添巴,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曲藏和尚闭目思虑片刻,说出一个汉人名:“刘承宗。” 曲藏是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能通行四处的人。 他早年于乌斯藏的哲蚌寺学经,受俺答汗的曾孙、四世喇嘛指派进青海为火落赤部传教,同时还是西宁佑宁寺的法台。 早在刘承宗从平凉向西启程之时,曲藏在西宁为小拉尊筹集铜料与匠人,就已经知道皇帝封陕西叛军头目刘承宗为青海宣慰使。 但他不说。 知识是世间无价之宝,只有当别人问起,才有它应得的价值。 小拉尊再度问道:“刘承宗是谁?” 曲藏和尚很认真道:“恶人。” 小拉尊对这个评价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点头,宣扬了一声法号,而后道:“世上恶人太多,我的兄长黄台吉也是恶人。” 在随同队伍里,有一首领越众而出,同为火落赤儿子的摆言台吉劝道:“他是你哥哥。” 始终神态平淡的小拉尊听到这句,终于怒道:“你也是他哥哥,怎么不去劝他,我的部众最多、牧场最广,父亲死后妾理应归我,为何任他抢夺?” “鼠牛年战乱,吉雪第巴持至宝找喀尔喀的阿巴岱借兵三千入卫藏,打了败仗还叫他得了至宝。” 小拉尊转头看向曲藏和尚:“我们十年前为护持黄教打进卫藏,把藏巴打得屁滚尿流,我得到了什么?他们给了我一个人头碗!” 摆言台吉叹了口气,那可真是一场糊涂仗。 嘉靖年间,后藏头人辛厦巴才丹多杰起兵造反,与白教联手,逐渐势大,占领后藏,称藏巴汗。 至万历末年,正逢俺答汗的曾孙身死坐床,第四任藏巴汗向外扩张,逐步蚕食征服了诸多小部头人,如不丹、阿里古格之类的小王国。 吉雪第巴是拉萨河下游的地方长官,也是当时供奉黄教的施主,为保全自身,拿出自家宝贝‘鲁格夏热’,派人去请信奉黄教的喀尔喀蒙古人进藏卫教。 进藏先胜后败。 当时他们火落赤部还未全信黄教,所以黄教才舍近求远请了漠北的首领发起远征。 喀尔喀部阿巴岱的弟弟率军前来,还没进藏,这场仗就已经开始了。 藏巴汗震慑于零星进藏抢劫的蒙古游骑,在拉萨设防,打算借助地利誓死抵抗。 谁知道作为黄教主力的色拉、哲蚌两座寺庙的僧兵却与吉雪第巴的部队内讧。 藏巴汗接机以一万军队进行反攻,攻破两寺,杀僧俗五千余人,两座寺庙随之投降,阿巴岱的弟弟经过漫长征途抵达卫藏,黄教已经投降了。 到底援军已至,藏巴汗不敢太过分,让黄教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扣押了两座寺庙,后来让这两座寺庙赔了黄金三百两,又回到黄教手中。 打了一圈仗,死了上万人,战线没有变化,唯一战果是黄金三百两,局势又回到原点。 藏巴的世界就那么大,赢了黄教便以为能高枕无忧,发布十六法,下令全藏除十四大宗之外,所有城堡全部拆毁,好像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 所以等老藏巴身死,新的小藏巴汗继位未稳之时,天启元年火落赤部古如黄台吉与小拉尊联军进藏。 他们没看见任何像样的防御工事,自然谈不上像样的抵抗力量。 没有城堡、没有防御工事,只以抢劫为目的,世上有人是蒙古人的对手吗? 不要说卫藏,陕西甘肃都拿他们没办法。 蒙古人从漠北进藏三条路,除了哈密,另外两条都在大明境内,横穿进安多,一路畅通无阻。 试着阻止过,发现出力不讨好,干脆不阻了,愿意过就过吧,别惹事就行。 摆言台吉见劝不动弟弟,便对曲藏和尚行礼道:“老师劝劝他。” 老师不想劝。 有些时候,蒙古首领身边的和尚,利益与首领相同;但有些时候,他们的利益并不相同。 曲藏和尚精通医、佛、儒、数多种学问与汉、藏、蒙多种言语。 他不单是四世喇嘛派到火落赤部传教,同时也是山西沁水人孙居相的朋友。 孙居相是天启年间的陕西巡抚,托付给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给黄台吉与小拉尊使间,尽量让二人矛盾升级。 可惜后来这事的工作成果没法给人汇报了,孙居相因魏忠贤干政归隐,直接联系的河州参将苑攀龙升任定边营副将。 所以这托付是完不成了。 但好在古如黄台吉不是他的弟子,那刘承宗率军在陕山之间抢来抢去,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他身边还剩下两个好人,分别是大明朝廷和火落赤小拉尊,只要他们俩不打起来,别的事曲藏和尚管不着。 所以他不开口,把摆言台吉气得够呛。 倒是小拉尊高兴道:“你看,老师也觉得古如做的不对,父亲的妾就应该给我,他抢我的妾,我抢他的马!” 摆言台吉道:“那现在汉人抢你的添巴,你又要怎么办?” 小拉尊没说话。 火落赤家有八个儿子,四个都死在长达几十年与大明边防对抗的战争中。 三个直接死在明军手中,另一个死在抢劫皇帝庇护下的番兵手里。 而另一方面,火落赤家想在捏工川白石崖建立寺庙的心愿,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几次都被明军破坏了。 说朝廷给我修个寺庙,我就归附永不背叛,朝廷坚定认为他们是想修城,严词拒绝。 那就自己想办法弄木料修庙,攒了上万根十围大木晾晒,放在杓牙卜晾着,好不容易晾干了。 明军派了二十个士兵、五个番兵,从河州偷偷摸摸过来,一把火烧了一天一夜,留下一地炭,十年取暖不发愁。 后来等万历末年明军收缩防线,火落赤部才在小河套偷偷摸摸修个几个小庙儿,到现在都没再动过修大庙的想法。 这种想想就委屈的事,贯穿了小拉尊的成长过程。 即使至今,他依然对明军很忌惮。 要不是摆言台吉问起,他又不愿意想这事,反正就日月山七个穷鬼部落,抢了就抢了吧。 但摆言台吉问起,就把他架住了,他只能道:“嘘……不要打扰圣像铸成。” 摆言知道他这种心理,进一步讥讽道:“汉人抢你添巴,你能忍;古如不过是占了父亲的妾,你就派七部人马抢他在海北的牧地?” “那就抢!”小拉尊被激得怒道:“他抢日月山,我就打进河州去,抢他们的女人全卖到打尖路去!” 摆言一副不可教也的模样摇头叹了口气,他是想让小拉尊别再跟古如黄台吉互相抢夺,可弟弟宁可跟汉人打仗,也要去抢兄长,让他很无奈。 如今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安全,古如黄台吉那边有喀尔喀的人,他们这边也有喀尔喀的人。 摆言隐约觉得,进西海的喀尔喀部,人马已经有点太多了。 再说了,打尖路那才几个窑子,你抢几个番部,夺几个妇人,偶尔来做买卖的四川汉人商贾把她们买回去卖到打尖路的窑子里迎来送往。 抢几百人,你想卖也得有人买啊。 却没想到这下把曲藏和尚听急了,连忙阻止道:“拉尊,河州和刘承宗不是一家。” 小拉尊说得本就是气话,这会一听还未收住火气,瞪眼道:“都是汉人,有什么区别!” 曲藏和尚也没经历过刘承宗这种情况,好好想了一番该如何形容:“虽然皇帝封了他官职,但他和皇帝不是一家,进攻河州也不能,反而会在外招惹强敌。” “不可能!” 小拉尊言之凿凿,摆手道:“报信的说他是青海宣慰使,骑着个三品官。” 曲藏和尚也愣了,十分诧异地想了半天。 他在西宁、兰州住过很长时间,见过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走卒贩夫。 他皱眉道:“不应该啊,中土风俗不同,他们那边不骑人。” 小拉尊摇摇头,想不明白。 但他能想明白一件事:“老师说,他和皇帝不是一家,就是说这帮人现在没家。” 当曲藏点头,小拉尊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兴奋,而是担忧。 作为跟大明边军较劲几十年的火落赤部,他清楚明军是什么样的构造。 所以他说:“那边说,让我派人去和刘承宗谈……哥。” 小拉尊望向摆言台吉:“你代我去跟他谈谈吧,看看他的人马,是上万汉人,还是上万汉军。” 小拉尊盘算了自己的力量,他有本部五千骑,算上依附于他的部落,大概能动员的牧民、番兵不到两万。 兄长古如黄台吉那边,本部三千骑,大概能动员九千人。 正因如此,他们兄弟能分别占据,有肥沃草场的小河套与肥沃程度稍次的黄河西边牧地。 并且能凭借兵马,在青海与乌斯藏之间进进出出,尽管在卫藏地区站不住脚,可藏巴汗也拿他们没任何办法。 对他来说,刘承宗的人如果是上万汉民,那友好相处能为他提供很强大的助力。 但如果是万余没家的汉军出现在日月山北边,对小拉尊来说,甚至比听说哪个部落五千帐进青海还让人害怕。 害怕的原因不在兵力、装备这些东西上,而在于他们信佛了,那颜们都围绕寺庙有庄园了,牧民也都围绕寺庙有家了。 如果那是一支没家的汉军,那意味着啥? 那就不是他们在汉地进进出出了,而是汉人在围绕寺庙的牧场进进出出了。 亡命徒变成别人了,这不攻守势易了吗? “一面派人见他,一面派人备战。” 曲藏和尚说道:“把藏巴送你的那些东西给他,看他用不用,用了就不必打仗。” “藏巴送我的东西?” 小拉尊左想右想,寻思自己除了和藏巴打仗,也没啥友好交流,他送过自己啥值钱的东西?没有啊! 曲藏和尚面无表情道:“十六法。” “十六法?” 小拉尊知道那个,那是藏巴汗在乌斯藏颁布的法律,如今在青海有些番部也用那个,更多的会用过去的十五法。 但蒙古人不用,西海蒙古用的是俺答法。 小拉尊问道:“那个给他有什么用?我给他俺答法行不行?” “俺答汗做俺答法时身边就有汉人帮助,律法与汉人相似之处极多,给他没用。” 曲藏和尚摇头后说道:“你把藏巴的十六法给他,他愿意用,你就给他一块牧地,向他收添巴,他也会愿意给你。” “他如果不愿意用,你就准备好和他打仗。” 这其中的道理,曲藏和尚不说。 那是一套让贵族享乐的律法,如果那些汉人愿意用,自然就会变成藏巴那样毫无野心的人。 人怎么会阻止自己享乐呢? 不可能的,除非他追求更远、更大的快乐,才能在短期阻止自己享乐。 什么是更远更大的? 青海。 整个青海。 “那我就听老师的,哥,你代我见他一面,把藏巴的十六法给他,就说如果他原意用,拉尊就把海北让给他,一年……” 小拉尊想了又想,不知道该给刘承宗派多少添巴。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摆言便皱眉道:“海北,你想让他去打古如?” “古如不和他打就完了,我也不和他打,把海北让给他,我也不跟古如打了。” 小拉尊轻笑一声:“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我有主意了。” 说着,小拉尊高兴地拍拍兄长摆言的肩膀:“一千匹马,一年给我一千匹马,我就把海北都给他。”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步营 湟水河畔,俱尔湾谷地。 刘承宗率幕僚随从站在西宁卫最西端的墩台上,对身侧王文秀道:“开始吧。” 令旗招展,步营内战鼓擂响。 装备精良的战兵率轻装辅兵从地窝子里小跑奔出,在军官率领下携带兵器集结纵队向营外跑去。 用了很短的时间,在营外结出他常用的空心方阵。 陈师佛站在后排,眼巴巴瞄着军阵,观察刘承宗的军队。 反正军阵上的事,他个喇嘛肄业也看不出啥门道,就觉得很凶。 师佛在心里感慨,大哥抱大腿的眼光真是绝了,就是商业思维不行,非要在城里修仓场干苦力。 他早打听好了,狮子军军纪很严格,不准侵扰百姓,但只要两厢情愿,并不禁止男女之事,而且士兵还轮换放假。 他就跟大哥说,一万多个单身汉,该下血本借钱,在城西开一排窑子,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偏偏大哥不听,说什么部队突然拉走怎么办,拉什么走啊,这正练兵呢,看这战鼓一响,连成片的地窝子里冒出数不清的凶神恶煞,多吓人呐。 但刘承宗能看出门道,整体上看,士兵们对结成阵线不算熟练,比过去慢了点。 他转头问道:“是营地修造有问题,还是队伍里新兵太多,战力下降了?” 王文秀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在身侧解释道:“队伍老兵不少,带辅兵阵型上很方便,但这段操练也好、奔走也好,都比在陕北累一点。” “问过本地人,说东边过来都这样,过段日子习惯就好了,所以我让他们先慢点集结,主要操练新营阵,记下规制不出错,比速度重要。” 刘承宗缓缓颔首,王文秀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高原反应。 高原反应主要是快速升高海拔,身体不习惯,他们过来的行军速度很快,但比起日行千里慢太多了,因此没有大面积反映。 唯独西宁比陕北高些,氧气少了点,所以士兵剧烈运动更容易感到疲惫。 这段日子,他确实能感觉到这次整编很有效果,至少让三军营将思考军事问题的角度更加清晰,有做将军的样子了。 王文秀介绍道:“如今每营六个哨把总,前后左右四面各一把总,阵内前后两把总,四面首尾相连。” 刘承宗简单看了看军阵,端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王文秀的步阵,比他们过去列阵单薄一些。 有点像嘉靖年间许伦的破虏新阵,百步见方。 以一百个什,每什列两路纵队,什长各自背插小旗站在队中,形成六人纵身的大横队,四面的宽度大概一百人。 四名把总各自带队站在军阵一角,对军阵四角形成加强。 刘承宗看见每个横队上的士兵手持一样的兵器,便问道:“什长部十二人的兵器你都重新分了?” “对,我们的队伍以战兵为重,十二人两个纵队,分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四部,每部三人。” 王文秀介绍道:“左前勇长右前为掌令、左后什长右后火长,第一排辅兵持矛、第二排辅兵持刀盾标枪、第三排勇长与掌令官持战弓、第四排辅兵持火铳、第五排辅兵持三眼铳、第六排火长与什长持鸟铳。” 说罢,王文秀道:“就和队长的旗子一样,这只是想法,旗子数目不足,还正在做;火器也没这么标准,四五六排火器都是火铳、三眼、鸟铳混编,三眼很多,鸟铳不够。” 刘承宗点点头:“一半火器很好,鸟铳我想想办法,等军器局落成,一到三个什再配一杆抬枪。” 王文秀问道:“抬枪?” “对。”刘承宗点点头:“俩人使的大鸟铳,我看你队伍里有涌珠炮,队长用的?” “想着是每队辖六十人,有一门涌珠或虎蹲,但目前数目也不够,只能百总配一门,大概一百二十人一门。” 刘承宗点点头,这种情况他也没办法。 长久以来,狮子营能自主制造的兵器只有箭杆。 最大的装备来源是缴获,其他兵器制造都得看缘分,所以对他们来说想装备什么是一回事,真正配备啥是另一回事。 好在这种窘境已经过去了。 当营操开始变阵,刘承宗在心里盘算着,周围一切能为他所用的资源。 他见过陈土司的土马兵,都提着鸟铳。 一边花钱一边讹,十几家土司,每月应该能给造个百十杆鸟铳,或者只让他们锻打管子,收获监管好质量,铳床和钻光管子可以自己来。 还有西宁卫的军器局,也不能让他们闲着,这事也得跟大哥聊聊。 至于狮子军的军器局,要做更难的抬枪,过了这个冬天如果有三百杆抬枪,打起仗来会舒服很多。 站在他这个位置盘算起来,单兵火器还是难做,不过对原材料压力较小。 铸炮更容易,可对原材料消耗太大。 虽说泥模会耗费时间,但实际上那只是准备时间,连贯生产起来,那点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营操变化最精彩的时候到了,四面军士在军官号令下各层次第射击,先以箭矢抛射,而后小炮打放、再次火铳、三眼铳、鸟铳,轮流打放。 随即军阵分开,分作横阵,前把总部不动,左右各自从后面向两侧摆开,由纵队变横阵,补充在前把总左右,后队补在左边。 加上中军两个把总部,形成前四后二的两层大横队。 王文秀道:“前左为左千总罗汝才、前右为右千总杨承祖,后面是中千总李老豺,可为三迭,此时如有马队,可于其后掩护或策应两翼。” 听王文秀报出三名步营千总的名字,刘承宗不禁露出笑容。 步营参将挑兵挺讲究,必须要求麾下士兵三分之一由边军组成,但对千总及把总一级的将官,就没那么讲究了。 王文秀就一个要求,打过硬仗意志坚韧,别的啥都无所谓。 所以就给他配了这仨人。 都打过硬仗,而且有时候打得还是烂仗,意志都非常坚韧,唯独这仨人一辈子都没带过什么好兵。 全是农民军将领出身。 刘承宗其实让罗汝才、杨承祖担任千总,有很大程度上的赏功因素。 这两个人在煽动平凉叛乱时的功绩很大,为队伍筹到大量的财货粮草,他的本意是将来给这两人半独立首领的权限,继续自己带队伍。 毕竟打从心底里,其实刘狮子还是不太瞧得上这俩烂仗高手。 他对俩人带兵、打仗的才能印象深刻,不是一冬天部队自己炸没了,就是杨承祖在死人堆里被捡出来、罗汝才屁股挨刀跑个没影儿。 但王文秀不这么看,也说服了他。 他跟着刘承宗基本上作为步兵哨长打满全场,最大的感触就是每次打胜仗,他都不可或缺,但破阵契机从来都不是他。 他只需要扛住战线,炮兵和马兵,总有一个能够破阵。 所以王文秀的理论是,战斗的胜利,取决于马兵炮兵;但战斗能否胜利,取决于步兵。 在王文秀看来,打过许多烂仗的农民军将领是有优势的。 单就罗汝才、杨承祖、李老豺这三人,每个人都有被打得丢盔弃甲、十不存一的经验。 只要还有余力战斗,士兵的士气可能扛不住,但对他们的精神来说,死伤过半算事吗? 他们打得那些烂仗,放在正规军里,叫仅以身免,军官的职业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但他们不一样,打烂仗是军事知识不足,知识不足可以学习,但惨烈战斗的经验,是要用血和人命浇灌出来的。 刘承宗看向军阵,如今经过短期练习,步营的三千总看着倒也凑合,便转头对王文秀道:“这仨人也还行。” 王文秀颔首道:“编入练兵营做将官,他们高兴着呢。” 说话间,变为大横阵的步营在河谷中演练了行进射击、快步前行、横阵包抄、横队变纵队、后退包抄等多种营操科目。 随后由大横阵变为三个千总部的空心方阵,再以千总部进行横阵演练,依次缩小为把总部及最后百总部的五哨合击。 甚至还有以什为单位,十二名士兵的纵队进攻。 当所有科目演练结束,军队再一次回归大方阵,这次他们用上了辎重驴车,结出轻车营。 四面各布车三十辆,两辆相连,阵外二十步,洒下三层铁蒺藜,四辆车之间留出的缺口由步兵补上,火器兵据车射击。 随后阵脚士兵收起铁蒺藜,士兵由缺口攻出,演练追逐搏杀。 至此整个营操结束。 诸多科目,士兵有的熟练、有的生疏,有的阵型变化还不连贯;而且需要的诸多军器,也缺口很大,辎重车也同样需要改造设计以适应战争。 但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 理想条件下,一个满编步营有三千六百人,需要一千二百至一千六百杆鸟铳、一百至三百杆抬枪、六十门便携小炮。 刘承宗在心里盘算,这些装备的成本大概要两千六百两,造好这些,需要半年。 腰刀长矛造价可以忽略不计,但不能算铠甲,按一套布面四两算,两千五百套就要一万两。 倒不是刘承宗心疼钱,实在是他没办法把白银变成铠甲。 狮子军工匠那有限的制造能力,能在半年做出一个营的火器就已经非常优秀了,根本没余力去敲甲片。 工匠,材料,工匠和材料是大问题。 “好好练他们吧。”刘承宗把这事压在心头,对王文秀道:“把步兵训练标准化,精细到一个新兵入营,需要操练多少科目、每个科目多少天或总的科目需要多少天。” 王文秀抱拳应下:“是!” “除此之外……现在还不好练,咱们的人基本都会骑马,将来下一批新兵,还要教他们骑马,能马背行军就行。” 刘承宗道:“半年一个营,如何?” 王文秀有点为难。 练兵不难,难在他不知道刘承宗将来丢到自己手上的是什么人。 脱伍边军、卫所逃兵、落第秀才、乡野农夫、逃荒饥民、积年老贼。 训练这些人需要付出的成本不一样。 有基础的人,整编一个月就能成军。 而没基础的人……王文秀觉得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性命,不值得训练半年。 他们这些陕北叛军,脑子里有着和刘承宗一样的物价,一石米粮是五两银子,训练半年等于三十两银子。 王文秀说:“将军,我一个月就能让他们听懂指令看懂令旗上战场。” 刘承宗知道,王文秀说得对。 练兵再久,不上战场也是新兵,实际上专门练一俩月,跟老兵混编,行军、调度、打仗,活过前仨月就是老兵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划不划算的问题。” 刘承宗摇头道:“但这儿汉人太少了,这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 “等汉人死光,别人会认为你的儿子是个达子,我的儿子是个番子,他们可能在别人眼中是任何东西,但绝不会是个汉子。” “我们就真只能在这永镇斯土了。” 这其实是刘承宗最担心的事。 他摇摇头,拍了拍王文秀的肩膀:“就这样定了,半年一个营……他妈的,我得给王自用写封信。” 王自用是把双刃剑,刘承宗一直不知道该怎么使,但这会他需要王自用的动员能力。 也不知道种地王高迎祥在狮子湾搞得怎么样,如果还凑合的话,明年后年让王自用从陕西山西搞点人过来。 高迎祥给人提供点行粮、等韩王发了禄米,再提供点行粮,差不多就够坚持过来了。 移民是个难事,陕北饥民如果有能跑到西宁的口粮,那他们就不是饥民了。 刘承宗的营操刚散,远远地就听戴道子报信道:“大帅,日月山的贡布多吉来了,带了个蒙古贵族,说是小拉尊的哥哥。” 小拉尊派人过来比他想象中慢一点,但派来自己哥哥,刘承宗眉头一皱,寻思:我也没找他要质子啊! 很快,摆言台吉在几名蒙古骑兵的陪同下至营地外围,被带到墩台上。 刘狮子高兴极了:“说说吧,拉尊打算给我上什么贡?”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一路平安 摆言台吉没穿铠甲,着缎面袍子坐在墩台上,心中对军阵并无畏惧。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火落赤家八个儿子,小拉尊是最小的那个,前几个儿子岁数都很大,也都和明朝打过交道。 摆言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曾经随父亲支援宁夏的哱拜,见过明军的大阵仗。 “是我太老了吗?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么说话?” 摆言苦笑一声:“罗哲嘉措也这么说。” 刘承宗没听懂,把陈师佛叫过来:“翻译。” 他本来想秀一把自己的蒙古言语,但考虑到可怜的词汇量,只会一些‘放下刀’、‘降者不杀’之类的话,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对陈师佛问道:“罗哲嘉措是谁?” 陈师佛都不用问摆言,直接道:“罗哲嘉措就是小拉尊,白佛转世,全青海蒙古的上师。” 刘承宗愣了片刻,在心里大概弄明白为啥,拉尊的哥哥岁数都够当拉尊父亲的原因了。 合着火落赤生这个儿子是政治需要。 和蒙古血统的四世喇嘛一样,想必火落赤生小拉尊,也是因为有活佛说,我的转世必会生在你家,所以火落赤就在晚年造了个娃。 “问问他,拉尊也想让我给他上贡?如果是这样,就不用说了,后面各凭本事,看谁给谁上贡。” 陈师佛把刘承宗的话转述给摆言,摆言脸上并无大的波动,仍然笑眯眯道:“我不是来宣战的,你们到青海来,一定要打仗,我只是来避免你和我们打仗,我先说条件,你们考虑几天,我会在这住着。” 刘承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随后摆言对随从招招手,随从抱来狼毒草纸做的书上前,摆在墩台上。 摆言道:“这是拉尊送给你的礼物,你让人看一看他,如果原意用,拉尊不会对日月山七部的事怪罪,还会把海北让给你,只要每年一千匹马。” 刘承宗闻言大笑,这个小拉尊,怎么说呢……就好像青海的一面镜子,竟会如此相像? 这家伙做事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拉尊好大方啊,把这么一片不归他管的地方送给我。”刘承宗大笑道:“不如这样,你告诉拉尊,每年给我一千匹马,我允许他在乌斯藏牧马。” 摆言特别难受,想打仗。 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应该让小拉尊自己过来跟这人谈。 摆言从前以为自己最小的弟弟是这世上最不愿吃亏的人,谁知道现在面前有个比拉尊还不愿吃亏的人。 “我希望你知道,拉尊给出的条件已经很合适了,你从汉地来,马对你们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但在这不是。” 摆言终于皱起眉头,抬手控制不住,指了指刘承宗道:“你除了海北,还想在青海哪里种地?如果你不是汉人,从强占日月山我们就开战了。” “一千匹马,日月山一年就能给你四百匹,海北还有那么多番子,这些东西都是白送给你!” 看他恼怒,刘承宗心里就舒服了。 他笑呵呵道:“你怎么还急了呢,乌斯藏那么好的地方,你们过去一年不得养几十万匹马?我才要一千匹。” 他们说的海北,就是青海湖以北。 说罢,他不再嬉皮笑脸,道:“我当然要去海北,拉尊如果能让海北几万流虏全部撤走,我就每年给他一千匹马,他能吗?他不能,那我为何给他马?” 他拍了拍摆言带来的书,挥挥手道:“你可以在这住着,也可以回去跟小拉尊通通气,我看看这东西,过些日子我们再谈。” 刘承宗心底,巴不得小拉尊动兵到这里袭击他,因为他没办法去袭击小拉尊。 他的士兵还在习惯河湟谷地的高度,这里比陕北高了一千多米,氧气变少,让他们的体力消耗变大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河湟谷地是这里最低的地方。 但再往西走,走到环湖区域,会更高一些。 而小拉尊所在的黄河南岸白石崖,尽管于东南群山之中,但那的高度不亚于青海环湖地带。 即使是西宁的兵,到那边去都会有一两天体力下降的情况出现,更何况他们这些从陕北来的兵。 所以他们才需要在俱尔湾整训,然后再向青海湖区域挺进。 摆言见说清楚一千匹马轻而易举,还是无法说动刘承宗,也干脆不再多说,寄望于那套律法,便点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师佛:“好好看看,对你们有好处。” 刘承宗注意到摆言这个动作,命护兵把他们带下去,腾出一间地窝子,供给食物、严加看管,随后才问道:“这是什么,经书?” 陈师佛翻开看了看,道:“大帅,这应该是乌斯藏那个藏巴汗制定的律法。” “律法?” 刘承宗第一次对小拉尊的用意感到疑惑不解。 其实他对小拉尊感官还行,每年索要一千匹马,谈不上苛刻,甚至站在拉尊的角度上,还吃亏了。 因为这无非是把刘承宗当做类似元朝时的包税官,收够一千匹马,剩下的都归他,无非是横征暴敛的程度问题。 但他原本以为这会是套经书或什么东西,送来一套律法? 很搞笑,他从大明来,有此时全世界最完备、最先进的律法,给他送这个有啥用? 还不如送他俩年轻婆姨实际呢。 但他还是打算看看,能增进他对乌斯藏的了解,便道:“把这个译出来,你一个人有点费劲,我去再找几个人帮着一块译,能快一点。” 其实倒不是快慢的事,这种东西不能让一个人解释,否则很容易偏离其本身意思。 他让人去西宁城又找了几个人,到这边跟陈师佛一同译书,他则接着练兵,结果万万没想,兄长那边派人报信,早前随曹化淳一同离去的左光先又回来了。 再见着左光先,刘承宗感到非常奇怪:“你回来干嘛?” 却没想到左光先当即拜倒:“大帅,把我的兵还给我吧!” “啊?” 刘承宗一脸蒙圈,这左光先说他妈啥呢? 他挺喜欢别人纳头便拜,前一段李卑、马科分别给他拜一家伙,心里挺美。 但那是他想让别人拜,并付出了很大的脑力劳动,才达成让别人拜倒的结果。 左光先这他啥也没干,受人一拜心里就挺忐忑,连忙道:“你先给我起来,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我就把兵还给你。” 左光先是实在没办法了,来的时候他手上有五百多个兵。 走的时候呢,还是有五百多个兵。 刘承宗专门给他拨了五百石粮,派了五十五辆驴车,作为这段时间开路断后的回报。 里头还有三辆车是曹化淳的,曹公公给他帮了不少忙,就送了点狮子营特产,字画器具什么的。 反正离开那天,刘承宗达成所愿、曹化淳脱离苦海、左光先远离挣扎,大家都奔向光明的未来,心情都很好。 但离开西宁,对左光先来说不是那么回事,从离开西宁的第一天起,他的士兵就开始生病。 今天少了个什长、明天缺了个队长,走到兰州清点士兵,还剩三百二十人,兵粮还剩二十车。 气得曹化淳干脆带着净军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总有士兵想去净军看护的车辆摸点东西下来。 后来曹化淳从兰州找了个将官沿途护送,左光先自己上路,路上兵跑得更厉害了,完全制不住。 走到安定县的延寿驿,还剩一百多人,五车兵粮怎么走都走不回宁州。 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回西宁找刘承宗要人。 左光先不起来,笃定认为刘承宗往自己队伍里派人搞了策反活动。 刘承宗很冤啊。 他苦笑道:“我没留你人,也没给你使绊子,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左光先不信。 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他的兵跟着他,那么多苦日子患难与共,没跑。 带着几十车粮草上路,所有士兵都留了十几斤炒面,明明有粮了,却自相崩溃四散逃窜? 他不能接受。 内心里最后一根稻草驱使他回到西宁,就是想让刘承宗当面承认,是他在暗地里耍了手段,把兵骗走了。 他的兵没文化,好骗。 左光先长拜不起,脑袋拜在地上,把脸面深深藏起来。 让刘承宗有些,有些措手不及,这个游击将军的肩膀在耸动,如果他不是藏着脸偷笑,就是崩溃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他能想明白左光先的部队经历了什么。 坚持,对士兵也好、对饥民也好,坚持忍耐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领着吃完还饿的口粮、怀揣对未来的美好盼望,什么事都不用做,捱着就过去了。 不需要反抗、不需要内心斗争、不需要担惊受怕、不需要改变生活状态,只是一如往常。 改变比坚持难得多,一个人能做个好士兵未必能做个好强盗,人们对进入未知领域总是充满畏惧。 所以只要没人带头,大多数人都能坚持半死不活。 这么一比较,贺人龙还是聪明,早早就把曹耀放了。 刘承宗甚至可以想象,哪怕贺人龙不放兵,他这会儿也不会在榆林当兵,很大可能正跟着曹耀落草为寇呢。 刘承宗叹了口气,等了很久,什么话都没说,假装自己没看见左光先的肩膀耸动。 直到他平复心情恢复体面,静悄悄地擦了擦脸。 他才上前把左光先拽起,迎着左光先感激的眼神道:“你出去在我营里找,我不管是不是你的兵,但凡找到愿意跟你走的,我狮子军一向来去自由,由着你把人带走。” 走出中军帐,刘承宗的护兵正在和左光先的家丁聊天,这让左光先更加羞愧。 因为他的家丁正踩着拴马桩侃侃而谈:“苦怕个啥嘛,有粮吃嘛,我家娃娃还在榆林,不然……将军!” 护兵和家丁随即立正,当左光先走过身侧,家丁心惊肉跳。 直到刘承宗带左光先走过他们,家丁才看向护兵长长松了口气,抿嘴笑着给自己嘴上轻轻拍上一巴掌,这才跟了上去。 刘承宗对二人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对左光先道:“你我同路行千里,我不难为你。” “你若能找到人,凑够五百我由着你带走,还再给你出五百人一月行粮,如果找不到,回去你也不好交差。” “你是武举出身,我这也正是用人之际,就让你家丁持手令骑快马回去,把你和家丁的家眷都带过来。” 左光先没说话。 “你这人没意思,有什么好怕的?” 刘承宗摇摇头道:“我这不缺马,让他们路上放开了换,快的话年前能回来,慢的话就在韩王府过个年,那有我的兵,没人动得了他们。” 左光先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开口道:“你在那边几百伤兵,护得住?” “几百伤兵谁都打不过。” 刘承宗听见他反驳,眯眼乐了,说得非常轻松且认真:“但他们能保韩藩不陷。” 左光先道:“是不被他们陷吧?” “这还不够?我就问你一件事,我刘狮子不开口,谁敢带兵进平凉?进平凉韩藩立即失陷。” 刘承宗转头对左光先道:“除了平凉,要穿过六盘山剩下那几条路,他们都得绕,所以只要到平凉,你的家眷就安全了,即使有追兵也追不上。” 左光先不知道。 投奔刘承宗这事,左光先早在刘承宗还是贼的时候,就在脑袋里闪过。 毕竟贼有粮他没粮。 但这事本能得让他抵触,也就不用往下想了。 可如今仔细想来,这种抵触还真禁不住细想。 如今说是投贼吧,好像也不是投贼,就算刘承宗是个贼,那四品青海宣慰使司的同知周日强,也是朝廷给的啊。 况且他的士兵还能得了粮食。 “别这么墨迹,就一句话,要么去挑人,挑到挑不到你都走人;要么你留下给我效力,家丁去接家眷,换个地方打北虏。” “家眷,真能如大帅所说,安全抵达?”左光先下定决心,抱拳道:“若能抵达西宁,我今后就在大帅身边效力。”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周知州家眷在保定府,接过来还比较难,你家眷在榆林,怕什么?” 刘承宗在心里暗自盘算一番,从榆林南下,到鱼河堡由贺勇接应,进延安府有塞门千户任权儿、延安卫参将杨彦昌和种地王高迎祥,进庆阳府合水知县蒋应昌能帮忙,过了宁州就是平凉。 然后混在韩小王的商队里,一路走过来就行了。 顺手,可以把李卑的家眷也接过来,彻底安了转仕狮子军官衔最高的武将之心。 刘承宗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只是说道:“那事不宜迟,我去找个人写封信,这两日就让你的家丁上路。”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根草绳 还差两个月就过年,西宁的天气很冷,湟水在俱尔湾河段的部分河面已经结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给刘狮子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赶在入冬前,贺虎臣送他的那顶中军帅帐用了厚厚的毡子,暖和是足够了,却没扛住第一场雪。 厚厚的积雪压塌了帐子,要不是小钻风半夜把他喊醒,必会在俱尔湾留下一段狮帅裸衣斗大雪的美谈。 但也幸亏他住惯了帐子,尺深积雪给俱尔湾留下银装素裹,几乎把所有地窝子高出地面的窗都盖住。 如果不是刘狮子半夜跑出去,可能第二天他的部队都会被困在地窝子里出不来。 后来一连两天,狮子军的士兵啥事都没干,就剩下铲雪了。 他们用积雪在营地外垒了半人高的雪墙。 作为狮子营的功臣,小钻风受赏毡窝一床、无腿盘扣毡袄一副,毛皮盘扣小靴儿四只,在雪地里撒欢乱跑,人模狗样。 眉把总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大雪压塌帐子那天,它早早就跑出去,坐视刘二爷在美梦中迎接即将到来的危险。 等刘承宗披着虎皮跑出去,它还一脸无辜喵喵喵。 奶奶的,气得刘二爷给它罚俸仨月,整个冬天都别想吃小鱼干了。 经过深刻的思想教育,眉把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但就像罚俸不影响大明官员的正常生活一样,罚俸也不影响眉把总的生活水平。 当狮子营士兵外出扫雪的时候,眉把总就在营地里走街串巷、擅闯空门,逮出一只只老鼠在地窝外摆好,用辛勤的工作,来与士兵们换一点微薄的小零食。 没有刘老爷的小鱼干,这家伙非但没有减重,而且还肉眼可见的胖了起来。 经过这次被大雪压塌帐子的经验,刘狮子依然没有吸取教训,仍固执地住在中军帐里,只不过这次经过圆木加固,就算天上下石头,也不会把他的帐篷压塌了。 主要是狮子军的地窝子都有数,修地窝子时大伙儿都没给他准备,眼下土地上冻,一时半会也不好修地窝子。 在中军营里,除了中军帐,留给他的选择并不多。 地窝子都是照着睡仨人修的,部队里的最小编制都是仨人,除此之外的编外人员,也都自由结组把屋子睡满。 比如刘老爷,和杨先生、周日强一个屋;三郎跟白柳溪、云交月一个屋,都没他的份儿。 倒有俩地窝子确实还有空位,但他不愿意去。 俩地窝子分别是李卑和左光先、武攀龙和马科,俩窝都差一个人。 李卑和马科这俩危险人物,刘承宗觉得自己跟他们睡一个屋,睡不了几天,早晚得有一个被弄死。 何况一个人睡个大中军帐,宽敞。 大雪过后没过几日,陈师佛从西宁跑回来,带回自己和六名西宁生员一同翻译的藏地十六法。 刘承宗认为律法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看一套律法,能从中看出统治者的意志,更能看出一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正如他的军法,专门有一条不准拆百姓门板、墙砖,为啥会有一条这个? 当然是因为有人真这么干过。 更重要的还是刘狮子设立条例,出发点是保障士兵战斗力,同时保护百姓不为兵灾所害。 不肆意伤害弱者当然是做人的底线,但这同时也是刘狮子保障战斗力的一种方式。 在陕北没有前线后方的条件下,勉强为士兵创造一点安稳的环境,对他们心理健康有很大帮助。 军法也好、律法也好,能看出一个统治者的基本盘是什么。 换句话说,这条军法,证明了在他的统治范围内,军人是受法律的主体,但同时认可房屋是百姓的私人财产,有不受侵害的权力。 中军帐里,熟悉大明律的父亲刘向禹和老师杨鼎瑞围炭炉,与刘承宗并排坐着,端详陈师佛翻译的十六法。 陈师佛坐在对面,对三人讲解道:“这个法令最早可追溯到吐蕃时期的二十法,后来几经删改,眼下从青海湖到乌斯藏,西番使用律法杂乱,用什么的都有。” “我在外面见过用十三法的,也见过用蒙古俺答法的,还有用北元旧法的。” 经过短暂介绍,陈师佛对三人道:“各个律法条文大同小异,拉尊送来的律法有条文十六,大帅先开,有不明之处我给解释。” 刘承宗点点头,同父亲老师从前面看起。 十六法开篇用非常大的篇幅,介绍了乌斯藏近数十年发生的事,主要就是蒙古人带来战争,而藏巴汗家族斩除凶残敌人,开创伟业的故事。 尤其是如今藏巴汗的父亲,从小就像神明一般,二十五岁率八支军队进攻敌对势力。 当蒙古人占领藏地全境,藏巴汗率军反抗,如天神下凡打败了蒙古人,收复卫藏四如、朵康三岗。 至于如今的藏巴汗,是神明化身,如日光普照人间,如果神明化身没得到王位,将会带来战乱。 刘向禹边看,看几句就转头看向杨鼎瑞,俩人基本上都是边看边笑。 刘承宗此前已经打听了许多近几十年发生在青藏等地的事,表情还比较严肃,对二人道:“除了君权神授,事情基本属实。” 但看到介绍家族的最后,刘承宗也没绷住,不是因为写得离谱,而是写得太真实了。 上面详细描述了藏巴汗四座最重要堡垒的位置,而且还通过第一条英雄猛虎法,把他们怎么打仗讲得明明白白。 上策是外不使莲花蕊瓣凋落,内不使百灵巢穴受损,不惊动禽鸟而取其卵,也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中策是封地分化、声东击西,但不允许施咒、投毒,同时要观察地形刺探情报。 下策则是整顿军务、委任军官、管理辎重,进行交战。 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写得清清楚楚……简单来说即使是个不知军事的头人,拿到一份律法,一一对照,就能把事情办得差不多。 刘承宗边看边对二人道:“他们的军队分左中右三翼,以军旗为先导、以鼓乐为信号,使长号角和胫骨号。” “各翼排兵布阵,左前为铳兵、右前为弓兵、中间为持矛戟板斧者、其后是持铁链者,再后用马步混编。” 说罢,刘承宗抬头对陈师佛问道:“他们和印度接壤,有鸟铳?” 陈师佛不知道。 父亲刘向禹道:“把兵法写进律法里,那边知兵的人不多。” 杨鼎瑞则说:“这是给地方头人看的律法,那边识字的人不多。” 刘承宗一直很认真地往下看,逐渐对那边的风俗有所了解。 但摆言说过,如果自己用这个,拉尊会把海北土地给自己。 他不明白拉尊的用意何在,这部律法除了经常出现剜目、刖膝、割舌、剁肢、投崖、屠杀等肉刑,其他的没什么新奇之处。 直到他看见抵命价。 抵命价是根据死者身份高低贵贱,在上中下三等中各再细分上中下,将人分为总共九等。 从上上等到下下等,上等九级,最上等的命价为身体等重黄金,最下等的流浪汉、妇人、铁匠、屠夫、乞丐为一根草绳。 奴隶不在其中。 而在伤人抵罪的法律里,下等人伤上等人,剁手跺脚;主伤仆无需赔偿;贵族被伤害,伤人者则需按照其命价的四分之一赔偿。 小贵族在说不清的事情上,可以用发誓来明辨是非,但金鹅、乌鸦、黑蛇、母狗不能立誓。 金鹅为僧人、乌鸦为穷人、黑蛇为巫师、母狗为妇人,他们需要用煮油抓石或煮泥抓石来分辨是非。 这让刘承宗感到非常熟悉,显而易见,这里的习惯法受印度影响非常大。 他对陈师佛问道:“关于命价这部分,其他的律法也这样吗?” 陈师佛恭恭敬敬回道:“黄教使用的十三法基本相同,差别在于人死之后,要在命价之上另付一份佛事用度,十六法里这份钱包含在命价之内。” 刘承宗没有再看这份律法,起身在帐中踱步,撩开厚重的毡帐帘子,帐外冷气灌入帐中,将温暖一扫而空,远处雪山白得刺目。 顿了片刻,他转身对几人道:“此前我一直想不通,黄教的拉尊,为何会给我一份藏巴汗的律法,现在我知道他的意图了。” 杨鼎瑞仍然在很认真的看律法,边看边道:“这不是写给普通人的,如果几份律法都大同小异,说明当地已经用这种习惯法很久了。” “不论谁掌权,都要给贵族、头人、僧人予以保护,确保其高人几等。” 刘老爷就着炉火点起烟斗,对刘承宗问道:“狮子觉得,拉尊的意图是啥?” 刘承宗道:“他想把我变成奴隶主。” 他摇着头坐了回去,笑道:“我没看这十六条律法时,以为是拉尊想给我立个规矩。” “但现在看来,也许在拉尊看来,确实是给了我一份礼物,一份合法奴役土民番民的礼物。” 只要接受拉尊的册封,他会披上神明的外衣,这支军队能融入到十六法也好、十三法也罢的体系之内,整支狮子军都会变成上三等与中三等的奴隶主。 每个人都将获取巨大的权力,利用他人的虔诚,肆意压榨财富。 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从习惯法中获益的贵族、官员与僧人,都会像保护自己一样来保护他们的权力,形成一张紧密的大网。 让虔诚到付出一切的百姓永世不得翻身。 甚至可以说拉尊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融入这个体系,在海北为所欲为,即使将来打不过更强大的外来敌人,依然能尝试用这套东西,把敌人融入进来,让其退化。 哪怕别人不融入,自己还能退往乌斯藏。 刘承宗一言不发,父亲只是缓缓噙着烟斗,老师专注盯着律法条文,试图从其中找出些什么东西。 只有陈师佛坐在旁边,想了又想,开口道:“大帅,其实不必说得那么难听,谈不上奴役……挺合适的,番民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刘承宗看向陈师佛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大帅别这么看我,这东西去不了根儿,没人有办法。” 陈师佛道:“你也别觉得过去跟奴隶说让他当人,他就会真当人,给你当兵做事,不可能……你知道我父亲死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啥吗?是拿鞭子抽我。” “他要把财产都送进寺庙,我让他给大哥留一点,老爷子病得都走不动路了,却有力气拿鞭子抽我,你知道为啥吗?” 陈师佛指着自己的心,笑得惨兮兮:“他信了一辈子,花光家产,我说这没用,他不抽我抽谁?” “你过去也一样,番民不信你,他断手断脚,把女娃送去礼佛,你说这是假的?他没回头路了,只能说你滚远点,别耽误他修业,你救得了这一世救不了下一世,雪山上漫天神佛救得了每一世。” 刘承宗竖起大拇指,真厉害。 他还是想简单了,身边有个懂行的人,确实有很大帮助。 “你说得对,他妈的,术业有专攻啊!”刘承宗夸得不是陈师佛:“人家那么多人一代代琢磨人心,这人心啊,真是被玩明白了。” 陈师佛点头道:“而且事情不能只看坏的地方,也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好和尚,修桥补路,况且寺庙本就是西番部分下层百姓唯一改变命运的地方,他们能在寺庙识字、学习。” 刘承宗笑道:“这个我就不认同了,可能从前在这片土地上是这样,但我来了,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有很多和尚都能做好事,但他们做的好事,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可是坏事,却绝大多数都是利用和尚的身份才能干得出来。” “你也可以盖一间社学传授知识,我可以开科举让百姓改变命运,建立官府修桥补路……他们有他们的经验,我也有我的经验,当我是个坏人的时候,变好一点,皇帝都能接受我。” 陈师佛的话,没给刘承宗带来任何阻力。 恰恰相反,因为这份十六法,刘承宗变得非常亢奋。 “这真是个好地方,凡是使用这东西的人,贪图享乐软弱可欺。” 刘承宗回首指向杨鼎瑞面前的十六法,笑得肆意:“指望奴隶不算人,铁匠性命只值一根草绳的地方,挡住我的军队?笑话!” - 注: 《十六法典》,参考《西藏古代法典选编·十六法和十三法》1994年版。 第二百三十九章 座毡 刘承宗拒绝了拉尊的提议,但摆言台吉依然还留在俱尔湾。 因为大雪封闭了向南的山路,火落赤部的摆言只能暂时留在俱尔湾。 对他来说,提议被接受或是被拒绝都在意料之内,毕竟刘承宗的军队看着挺能打,确实不太有附从小拉尊的必要。 回去拉尊那边该备战就备战,他只是传话的。 说到底,摆言台吉也不怕刘承宗搞突然袭击,毕竟小河套那边地势高得多,后面最可能发生的事无非是争夺些接壤地带的西番部落罢了。 再说了,实在不行他就带着部落离开小河套,去别的地方游牧,不跟小弟一块玩就得了。 在中军帅帐的加固中,摆言还给刘承宗提供了一点建议,所以刘承宗给摆言台吉的待遇倒也不算太坏。 分了俩地窝子,主仆一行五人炒面管饱、睡觉有煤烧,过得还凑合。 摆言台吉的态度也非常端正,能不提要求就不提要求,每天带随从该打猎就打猎,该在河谷跑着玩就跑着玩,天黑了就回窝,不给刘狮子添麻烦。 偶尔被陈师佛套套话,偶尔反套话刺探个军情,都无伤大雅。 但让摆言感到疑惑的是,后来的许多天,五座大营里,人数最少的那个整个营地都在学习十六法,似乎陷入了奇怪的狂热之中。 在吐蕃旧地,使用这套法律的封建地主多了,可摆言台吉从来没见过有人能从这套法律里,找到令人狂热的情绪。 这玩意儿有啥好狂热的? 疑惑了好长时间,摆言台吉才从陈师佛那得知,这个人数最少的大营,是刘承宗的怯薛军。 陈师佛就是随口瞎扯。 在狮子军里,陈师佛就是个编外人员,到现在都不知道狮子军的运行模式。 他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利用喇嘛肄业的身份,把日月山七部番民里最聪明的年轻人都拉过来,在他的地窝子里学汉话。 刘承宗答应他,明年在俱尔湾或者海北给他开个书院,专门教汉话。 学生的前景也比进寺庙当小和尚大多了,学会了汉话,就是狮子军入青先导,若还有余力学汉文,将来就做地方官。 陈师佛寻思这事能干,听刘承宗这意思,将来青海要设立流官,那他这门生故吏遍青海,西宁的老陈家不就厉害了? 如今招了十七个学生,条件苦了点,陈师佛的地窝子已经横过来睡了,可也只能挤下五个人。 实在腾不出地方,刘承宗还给自己的中军帅帐添了两床毛毡,四个小娃白天跟着陈师佛学东西,夜里就到中军帐睡。 除了教西番娃娃,陈师佛另一个任务就是偶尔陪八角城来的摆言台吉说说话。 因为全营只有他不懂狮子军。 所以被派到摆言台吉这套情报,陈师佛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非常真诚,对摆言有问必答,反正说的基本上都是错误答案。 但怯薛军这东西,他差不多蒙对了。 中军营的狂热,来源于十六法中记载的战法阵型,这些预备军官整天在外面研究如何快速击溃藏巴汗的军队。 刘承宗的大部分时间,也跟着中军营的军官们混在一起。 他需要认识中军营每个人,未来的将官都将拥有在中军营任职的经历,研究战法、熟悉主帅,本就是他建立中军营的初衷。 入冬后没多久,师成我喜气洋洋地跑来报告,新制鸟铳拟定的两种样式已经做好。 河畔的军器局热火朝天,占地面积很大,但并不密集,目前还只是一个个简易作坊凑在一起。 刘承宗到军器局时,正看见有步营军兵扛着五杆鸟铳出去,这段日子实验新制鸟铳,旧式打三钱铅弹的轻型鸟铳也没停止制作。 据师成我汇报,这一个半月,算上搭设匠房,他们造了二百三十杆轻鸟铳。 平均每杆鸟铳的成本为白银两钱、黄面七斗。 成本非常低,但这种低成本并没有让刘承宗有多高兴,反而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问题。 他们是从饥荒地带来的嘛,狮子军的工匠有两个标准供粮,学徒每月炒面十二斤、小米三斗,匠人师傅每月炒面二十四斤、小米六斗。 即使是学徒,也口粮管饱,还给些米粮拿去买卖换副食。 匠人师傅甚至能靠这份收入,多养三口人也能凑合活。 在陕北大旱的第五年,靠工作换取多养活三口人的口粮,除了刘承宗这里,在陕北要赚到七两到八两白银,才能换到这些粮食。 相当于正常年景,金火匠半年的收入。 但当他们来到西宁,不是这回事了,仅需一两五钱银子,就能买到他们的工食。 过去三斗、六斗的粮,足够他们跟地方百姓换取所有需要的生活物资,现在这粮不够了。 这还能有幸福感呢? 刘承宗从陕北杀出来,十分清楚,在商业崩溃的极端条件下,物资价值随稀缺程度变高,钱不能带来多少幸福感。 而粮食,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幸福感。 可是在西宁,没有钱,就没有幸福感;而没有绩效,就没有积极性。 刘承宗对师成我问道:“我们现在有多少匠人?” “各类工匠八百余,余下一千二百余为学徒。”师成我说罢,见刘承宗惊愕神色,解释道:“很多都来自平凉,许多精艺者,我们用不上。” “有没有手握技艺,敝帚自珍的?” “呵呵,大帅,饭都吃不饱了,还管什么自珍不自珍的,有是有。”师成我摇头道:“在山西、延安、平凉,都有,要么把技艺拿出来传授,要么滚蛋。” 说罢,师成我道:“但授徒这事也不容易,营中老师傅都愿意教授,但弟子未必学得好,营内允许老师傅对收徒有要求。” “那是应该的。”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河畔边缘,师成我在这搭了草棚,桌上摆着三杆鸟铳,另一边远远地摆了方木靶和铠甲。 三杆铳一看就是两种规格,一杆铳口是过去打三钱弹的轻鸟铳,口径连一根指头都塞不进去,另外两杆的口径则大了许多,刘承宗看着至少有七分那么宽。 整体上,三杆铳的模样大有不同,单说铳管,轻鸟铳不到三尺,另外两杆,一杆四尺五寸、一杆五尺。 不过后两杆的铳床都比较奇怪,舍弃了原本轻鸟铳的握柄,反而说是铳托吧,看着也抵不到肩膀上,很奇怪的东西。 师成我是铸红夷炮出身的匠人,对刘承宗介绍起来也像在介绍火炮:“这两杆新制重铳,短的用一两五钱弹丸,长的用二两,口径比都是七十倍。” 刘承宗指着铳托问道:“这是干嘛用的?看着抵不到肩膀上。” “抵肩膀?” 师成我愣了一下,惊喜道:“对啊大帅,可以抵到肩膀上!” 随后他才解释道:“新制铳管太长太重,两杆铳轻的都要十七斤半,它前重后轻,原有握柄射击不稳,就加重木块做配重。” 说罢,师成我还沉浸在刘承宗随口一说带来的喜悦里,自言自语:“抵到肩膀上,可以,可以抵到肩膀上。” “回头我给你画个样。” 刘承宗笑着说出一句,而后继续指着铳问道:“接着说,它装药多少、威力多大、射程多远?” “正常装药一两,八十步洞穿两层扎甲,超过一百五十步也能杀人,但瞄不准。” 刘承宗边听边笑,他是射箭小能手,最清楚瞄准超过五十步外的敌人是什么感觉了……面对箭簇比目标大的情况,靠的就是一个感觉。 并不是玄学,而是长时间练习带来的直觉,直觉能射中,那就是能射中。 他拿起一两五钱重的铅弹在手上掂了掂,虽然它不太大,就是个直径两厘米出头的圆球,但比个鸡蛋沉,就算让他把这个球丢出去,也能把人脑瓜子砸个包。 师成我对他点头道:“所以我觉得这东西不需要强装药,装二两火药,也只能让其晚坠十步而已。” 说着,师成我拿出一张叠起来的长条纸,上面画了密密麻麻的等宽方格,像绘制地图的计里画方,上面标注距离与一条下坠的弹道。 这令刘承宗大感惊奇,问道:“你怎么测出弹道的?” “弹道?” 师成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后很认真地边比划边解释,道:“测定距离,悬绳两条长二百步,每隔一步挂方纸一张,纸上拓印刻度,绳索拽直则方纸高度相同,放一铳穿二百张纸,将其依次相连就知道了。” 刘承宗闭目思虑一瞬,抬眼对师成我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聪明喔,这东西要记下来,师先生可以编部书了,铸炮造铳,厉害!” 得了刘承宗夸奖,师成我倒还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大帅,这不是小人的法子,是何信看造纸匠晾纸时的点子。” “那就叫何氏弹道测量法。” 刘承宗抬手拍在桌上:“三郎,让承运送白银三十两过来,下午集结匠人,当众赏银。” 师成我面带惊愕,随后道:“大帅,何把总有官职在身,这不过是他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劳师动众吧?” 刘承宗却非常认真地思虑片刻,才开口道:“师先生,你从前是铸炮的大匠人,如今是千总,我知道,官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不仅仅是权力也是荣誉,而且能得到官职是最大的认可。” “但这是发明创造,我们必须鼓励发明创造,我要让所有匠人知道,凡我们用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匠人创造的?有用有功者,必受赏赐。” 刘承宗道:“发明创造就是功,雪山上律法,一个匠人的性命只值一根草绳,在我这里,匠人不但能吃饱穿暖,还能得到赏赐、得到官职。”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些人不尊重工匠、不尊重农民、不尊重军人,他们是我刘狮子的三根柱子,我尊敬!” 话虽这么说,但刘狮子到现在还是个瘸子,他手下会种地的人虽然不少,但已经都是兵了,没有农民。 三郎领命去寻承运,刘承宗端起十七斤半的鸟铳,这杆铳的铳尾还要修改,但已经和他的下巴一样高了,等他制定好铳托的规格,到时候可能重铳的高度可能会与他等身。 师成我证明了,另外一杆铳虽然口径更大、铳身更长,但增加的威力有限,相比于制造上难度与耗时的提升,意义不大。 为了射击稳定,决定再增加一根木叉作为支撑,能让瞄准更加轻松。 所以最终定下的铳管就是这种弹重一两五钱的规格,比轻鸟铳在制造上用时多了一半。 而且遗憾的是,使用这种重鸟铳的士兵不能披挂铠甲了。 使用木筒预装弹药,轻鸟铳兵能够轻松携带五十次射击的弹药,但这种鸟铳一发弹药就三两重,携带十五枚便接近三斤。 算上重铳本身,就已经二十斤出头了。 这是个尴尬的重量。 再轻一些,士兵能穿镶嵌铁片的棉甲。 再重一些,刘承宗对抬枪的规格要求就是四十斤以下,平时随队装在车上,由两个人使用,作为一个什的火力补充,不会给士兵带来太大负担。 但巨大的威力,又让他无法放弃,因此刘承宗决定把这种重铳定型,作为将来单兵重火枪来使用。 同时他还想师成我提出了对轻型火枪的要求:“这个太沉,没办法全军都用,所以还需要再制作一种使用六钱弹药、十二斤以内、三尺五到四尺长的轻铳,比鸟铳威力大、比重铳更轻便的火枪。” 相比于重铳的顺利定型,抬枪却在制造中出了点小问题,以至于还要再向后拖延两个月。 匠人们没有做过那么长的铳管,在钻光铳孔时卡尺没有卡紧,以至于钻得管子有点歪。 他们不是钻枪管,铳管在锻打贴合时就留有铳孔,只是需要钻光钻直,这直接关系到铳的精准与否,所以是最讲究技术的工序。 钻歪了就会使铳壁两侧薄厚不均,射不准还是次要的,大装药时容易出现炸膛。 对此刘承宗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强求得来的事,只能鼓励匠人继续努力,争取让他早日看见抬枪。 但就在他把玩重铳,等待承运送银子时,师成我给他呈上一块两尺见方的毛毯。 毛毯摸起来丝绒柔顺,中间为蓝色麒麟团纹,空隙饰以银色,边沿一圈金光闪闪。 “这是工匠们给大帅织造的座毡,以棉为经线,间驼绒与羊毛,内饰银线,外用金线。” 师成我介绍完,笑道:“从前陕西织造局给北京和王府做的工艺,织造匠与金银匠都在平凉大乱时被招来,他们想让大帅看看他们的手艺。” 刘承宗提着座毡看了又看,在他眼中,这金光闪闪的毯子,不是工艺品,它是奢侈品。 他面带笑容,把座毡放在一旁,对师成我笑道:“我们也可以成立个织造局,以武力为后盾,以技艺做产出,把东西两端的财富一网打尽!” 第二百四十章 转念 在崇祯三年末的冬天,客居俱尔湾的摆言台吉听说狮子军出了件大事。 汉帅刘承宗和他的狗子小钻风,这二者之间,只剩一条单身狗了。 小钻风搞对象了! 那条浑身黑毛亮得像缎子一样的陕西细犬,穿着汉帅赏赐的新衣裳,自个儿跑出去玩了三天。 再回来浑身伤痕累累脏兮兮,四个护腿儿小靴子还剩一个,新衣裳也不知丢到了哪里,身上的毛被咬掉好几块,耳朵还流着血。 偏偏走在营中顾盼自雄,那神态却像打了胜仗一样。 “俩!” 陈师佛盘腿坐在摆言台吉的地窝子炕上,嘴上噙只木烟斗,手端耀州瓷茶盖在茶碗边划拢,放下茶碗拿起烟斗道:“两条四眼西番母獒,就这么被小钻风领回来见大帅了。” 摆言坐在对面,全当个笑话听,他更在乎眼前的陈师佛。 这个穿红袍的汉人假和尚不一样了,前几天那模样穷酸得不行,今天戴着个小眼镜找上自己,整个人鸟枪换炮。 身上穿了暗祥云纹缎子,带了俩西番学生随从,进地窝子先在炕上摆好走银线的驼绒毯子,质地柔和,看着做工非常精美。 再从怀里掏出个雕了六畜的精细烟斗,慢条斯理压着烟草。 随后在火炉上摆好了白瓷绘鲤鱼荷花的瓷器壶碗,掰着茶砖大块往里放,摆言台吉寻思这王八蛋是一辈子没喝过茶。 而且这每一个动作,这假和尚都给他介绍介绍是啥东西。 “驼绒银线毯,这银线是片银包在纬线上织出来的,正经的宫廷手艺。” “烟草是兰州的,最早供给边军御寒,大明肃王庄子产的;烟斗,走兽山水浮雕,羊角都雕得清晰可见。” “这瓷器,耀州窑的,陕西耀州窑知道吧,不知道?顶顶好的窑厂!” 这么一通介绍完毕,陈师佛一屁股坐下,突然把话题转进到汉帅家的狗骑了俩獒,让摆言台吉有点不能接受。 他还在盯着陈师佛屁股底下的座毡,那驼绒银毯确实很漂亮,他觉得如果摆在马鞍子下边当垫子,应该特别合适。 但这毯子越漂亮,他就越讨厌陈师佛。 这不是成心到他这儿来显摆么,显摆什么啊你! 摆言不是没见过宝贝的人,他年轻时跟着父亲,也是边境线上让大明边军很头疼的人物,见多识广。 像陈师佛拿出的这些东西,类似的工艺他都见过。 比如毯子,他曾经有一副驼绒毯,是万历末年那会抢撒马尔罕进贡商队得来的,据说是波斯的毯子,用起来非常舒服。 不过也正因见多识广名气大,后来火落赤与明军的战斗中,挨得揍也最毒,那毯子被明军烧了,他的部众也一蹶不振。 再后来他就信佛了,心态平和,凡事看开点。 像他们这些蒙古贵族,有的信佛是因为红教黄教能带来很实际的好处,还有些人是真觉得信佛不错。 但不论是因为啥信的,都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他们这些贵族是真信,普通百姓是假信。 这事在番地官庄和蒙古部落都一样,普通百姓不配信。 他们不识字,没有随身和尚讲经释法,只知道傻拜,让磕头就磕头、让布施就布施。 普通百姓只配信和尚。 摆言不信和尚,他弟弟就是青海最大的转世和尚,都转世了小时候还尿裤子? 更看不上陈师佛这假和尚。 摆言台吉轻笑一声,问道:“你今天过来,是想干嘛?” “我记得台吉说过,你的部落在河曲有三千余骑?你那一定有许多牲畜吧?” 摆言台吉警惕起来,皱眉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台吉不要多虑。”陈师佛起身,抬手指了一圈儿带来的这些东西,道:“大帅让我来告诉你,这些东西,大帅都能做,如果台吉想要,明年可以用羊毛羊绒驼绒,各式皮张来换。” 摆言并未露出陈师佛想象中的激动神色,语气平淡问道:“你们明年要和拉尊打仗,还想把这些卖给我?” “大帅说,拉尊是拉尊,台吉是台吉。” “哈!”摆言鼓掌大笑,指着陈师佛道:“英雄猛虎法,中策是封地分化,你们汉人这话怎么说?活学活用!” 笑罢了,摆言冷脸道:“我的部众不多,但拉尊是我弟弟,我不可能坐视你们打仗,还能心平气和做买卖。” “打不打仗,不是大帅说了算,是拉尊说了算,他想要一千匹马,就派兵来取;如果不想打,也可以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 火落赤和明军打了几十年仗,为的就是通贡,不是我给你马、你回赠我点小礼品那种通贡,而是像俺答汗那时一样的互市。 但凡有别的办法,谁他妈愿意为抢个脸盆儿拼命啊。 可大明连一口铁锅都不愿意卖给他们。 现在你陈师佛一张嘴一闭嘴,轻轻松松就说要互通有无? 摆言不信,也不敢信,摇头道:“汉帅是青海的宣慰使,一定要和我们打仗。” “你们若尊奉大帅的号令,大帅依然是宣慰使,也不必交战了,打仗不就为求东西,贸易一样能换东西,不用死人。” 陈师佛想了想,补了一句:“大帅说汉蒙番民本是一体啥的,我也听不太懂,反正你看两家祁土司都是蒙古人,几百年来不也挺好。” 他不提西宁的两家祁土司还好,一提摆言就火冒三丈,哪壶不开提哪壶:“挺好个屁,光帮着汉人打我们了!” 骂出一句,摆言才问道:“你说的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等开春问拉尊吧。” 陈师佛却穷追不舍:“但你能做自己部落的主。”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交给他大事,他可不想啥结果都没有就回去复命。 “我自己的部落,你们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陈师佛又挥手扫过毛毯、瓷器,道:“大帅说了,这些你都能用东西换到。” “我部落缺的不是这些,我要挂面、要粮食,要汉人做的皮靴、木箱,要三寸五寸七寸的小刀,要铁锅、马镫、马绊、铁锨、铁橛子、铁斧头。” “要帽子、要白帕、要大布和绫罗绸缎,贴佛的金纸、吃饭的调料、梳子篦子和头绳,要你们给打造金银铜器和首饰。” 摆言一连串的说出数不清的需要,目光定定盯着陈师佛:“要马刀和弓箭,你们能给吗?” “别急!” 陈师佛面上大喜,他不怕摆言要的多,只怕摆言啥都不说,这会摆言一开口,他立刻回身找随从要来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粮食可能不太好说,但其他东西应该问题不大,但你们能给啥?” 陈师佛问罢了,补充道:“我先跟你说好,有些东西的价钱大帅已经定了,就比如这毯子,如果只是羊毛毯,二两一张;若这种有顶好的做工,这么大的要二十两一张,还有更好的。” “如果你们拿羊毛来,按百斤一两的价钱收,西宁也是这个价。” 原材料的收购上,刘承宗并没打算使劲压低价格,因为这个价格本身就是假的。 白银在这种交易中不重要,他们之间若能达成贸易,本质上还是以物易物。 而以物易物,在这个完全是卖方市场的环境下,他们的附加值太高了,几乎等于为所欲为。 “除了粮食,别的问题不大?” 摆言怀疑自己听错了:“铁锅、马刀,你们都敢卖给我?” 如果他没听错,那就是这群汉人穷疯了。 “大帅是这么跟我说的,只要你们愿意依附大帅,互通有无的贸易,能做的都可以卖,无非是价钱的事,肯定亲疏有别。” 陈师佛想了想道:“而且大帅手上没铁,如果你们想要铁器,就得先把铁弄来;粮食也一样,大帅不是不卖粮,只是他也缺粮,所以我估计粮食不会卖。” “但如果你们拿来粮食或磨好的面,大帅也能给你们挂面。” 摆言越听,越觉得刘承宗像个骗子。 他们火落赤部到青海的时候,情况和刘承宗差不多,都是牧民战兵,啥都不好做,怎么刘承宗就啥都能做? 何况条件好得太假了。 如果摆言没记错的话,将近三百年没人跟他们这样贸易了。 他们在冶炼、打造的技术可能差了一些,但并不是没有自造铁器的能力,也不是没有铁矿,而是没有大规模满足日用的客观条件。 这由游牧的生产方式决定。 矿产大部分在山里,在中原,一座矿山,为满足矿工的生存,周围会从有小商贩卖干粮发展到村落,再有更多人投入生产,继而产生一座手工业集镇。 游牧的生产方式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挖矿的人少了,一年够做出几把刀子。 挖矿的人多了,没人放牧就饿死了。 定居在矿山周围耕作,不提农业从无到有在技术水平上的问题,都去种地、都去打铁,就是其他游牧部落碗里的菜,谁想啃一口就啃一口。 长城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长出来的。 但摆言在几乎接近谎言的感觉中,心里冒出了许多年未曾有过的冒险感。 他看见一种可能,一种重振部落的可能。 就像所有人都无法和大明朝贡贸易时,第一个拿到堪合,通过朝贡回赐和马市交易换来财富,在众多部落中取得更大的优势,吸引更多流虏依附他。 他闭目苦思良久,如果这是真的,也许下一次,他就能打进乌斯藏,把藏巴从日喀则撵进印度去,他来当全乌斯藏的大汗。 想到这,摆言台吉看着陈师佛缓缓道:“盐、金、银、铜、铁、铅、药材、牛、羊、马、鹿茸、麝香、皮子和绒毛,我都能给。” 说罢,他深吸口气:“但你们只和我贸易。” 陈师佛傻了。 这会儿你直接把弟弟扔一边不管,不当哥哥了? 尽管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但陈师佛摇摇头道:“大帅让我来跟你谈,但我不想骗你,所有归附大帅的人,都能互通有无。” “贵德黄河以南的小河套,就我一家。” 摆言台吉挥手道:“你们不管拉尊,我劝他不与汉帅打仗,我们两家做一家,好好来往。” 一直听到这,陈师佛终于确定,摆言台吉确实是打算撇下弟弟单干。 这可和刘承宗一开始的想法不一样。 刘承宗的谋划,是由小拉尊起头,然后通过贸易逐渐分化拉尊的势力,把一个比较大的联盟分化出一个个能出动数百骑的小首领,变得毫无威胁。 这样一来可以拉拢所有人。 可如今这样是陈师佛都没想到的结果……别说他了,恐怕拉尊也想不到,他派来与刘承宗谈判的人,很快又要代表刘承宗回去跟他谈判了。 摆言这种说法,听在陈师佛的耳朵里,令他感到非常熟悉,道:“你想做小河套的土司?大帅不喜欢土司,以后可能会把所有土司都变成流官。” 从这段日子中军营的狂热看来,陈师佛认为刘承宗非常反感十六法,整个大营都在研究如何击败藏巴汗的军队。 随后工匠们也开始变得振奋,似乎是因为大帅当众说了工匠对他非常重要。 照这么看,尽管刘承宗头顶青海宣慰使的名头,从其骑了匹三品红毛马的做派看来,这个青海宣慰使司恐怕不认朝廷了。 自然也没啥可能再册封新的土司。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将来,把归附早的头人首领授予官职,作为流官在地方管理几年甚至一辈子。 但摆言不在乎,虽说黄河小河套的牧地肥沃,但权势毕竟太小了。 他要重振家风,让自己的部落强大起来,至于会强大多少,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提供大量生活日用品,就能得到让大量牧民附从的声望。 有足够多的部队,他就能再进乌斯藏,重新和藏巴汗打一场。 他说:“流官也无妨,只要那些东西能供得上,我愿意归附。” 陈师佛缓缓颔首道:“你我再谈下去也没意义了,后面的事已经超过我所能决定的,不过我会把你的话都告诉大帅。” “若他准你归附,那这事应该就这么定了!” 陈师佛想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让给你养猎狗那个弟兄试试,能不能把小钻风拐来那两条獒弄走,那是河曲的狗,不认人。” “它们仨如今霸了大帅的帐子,成日没羞没臊,大帅都回不去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邻居 雄壮的健马在河谷积雪中奔驰,刘承宗在马背上提着短鸟铳,高声大笑。 十余名护兵驱赶着成群的巨大盘羊,在河谷乱窜。 盘羊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绵羊,攀爬能力相对较差,所以逃跑时不愿往悬崖峭壁上窜。 它们在冬季发情,为了搞对象,成群结队出现在河湟谷地,经过短暂而剧烈的运动,几声铳响过后,河谷里重归平静。 “哎,色字头上一把刀。” 刘承宗勒住战马,看着跑不动的盘羊重重摔倒在雪地里,被护兵套上绳索慢慢拖走。 等待它们最终的命运,是与秋萝卜一道,出现在狮子军年夜饭的餐桌上,成为冬季暖身的绝佳汤品。 他扬着铳对兄长笑道:“哥,怎么样?” 刘承祖策马站在身旁,骑着一匹高大的战马,手上同样提着火枪,点头道:“马跑得慢了点,但这东西很方便。” 他们两人都换了坐骑,骑着河曲来的大马,这里的河曲马有唐马的血统,体型强壮矫健,依然带有那个富足时代的影子。 不论在烂泥滩还是高原上,都如履平地行走自如,载重比他们的战马更大,力量很强、速度中等、耐力稍差。 就算他们的炮再重一些,单套马也能拖得动。 至于火枪,刘承宗拿的是一杆改装过的轻鸟铳,药池增加了挡风的黄铜盖,射击前放慢速度、板开盖子、扣动扳机,以免马背颠簸把引药吹跑。 整个动作必须平稳、连贯、快速且精确,不过这事对刘承宗来说不难。 而刘承祖手上拿的,是一支有二尺铳管的燧发长管手铳。 制作新鸟铳时刘承宗提过一嘴,师成我就给他做了个小玩具。 凑着今天有时间打猎,就让兄长刘承祖拿着玩玩。 刘承祖拿着手铳看了看,笑道:“这东西平时玩玩还行,拿着打仗可不方便。” 刘承宗点点头道:“可以小规模装备,有短处,但也有其长处。” 这种燧发铳机,制作上比火绳铳机麻烦一点,弹簧倒不是大问题,能做交股剪刀的匠人都能做簧片。 燧发与火绳,只在铳机上有区别,铳管与弹药没有变化,威力射程一模一样,对这个时代的手工业来说没有任何技术难度。 优势是没明火、不怕风、没火绳,有瞬间击发的可能,队伍能排得更加密集。 劣势是比之火绳铳机,费工事、发火率低、精准度差、可靠性低。 发火率低是可以改良的,但改良程度有限。 火绳的发火机制,是扣动扳机,让燃烧的火绳落在倒有引药的药池内,引药燃烧,通过火门引燃铳管内的火药,进行发射。 燧发的发火机制,是通过簧片蓄力,利用击锤燧石撞击产生火花,使火花点燃引药池,进行发射。 击锤的力量小,发火率低;击锤的力量大,铳身震动会使精准度差。 而可靠性差,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其零部件比之火绳铳更多、更复杂,且受力更大,更容易损坏。 另一方面则在密集队列使用过程中,发火率低带来的意外。 火绳铳手只要确保火绳落在药池里,而药池里的引药没被吹跑,基本上就能确保击发。 燧发铳手的击锤砸落,未必就能确保击发,一个人使用时发没发射很容易看出来,但一排燧发铳手在列阵战斗中,齐射过程中有可能会产生误判,向铳管内重复装填弹药,导致炸膛。 在使用火器的态度上,刘家兄弟俩惊人的相似。 他们都非常愿意在战斗之外的任何时候使用火器,但在战斗之中,两人都更加信赖弓箭。 刘承祖把火铳还回来,问道:“小规模装备,多小?” “四五百?它比师成我早前做的佛狼机手铳更容易制作,同样适合马兵使用。” 刘承宗说着摇头笑了:“练一个骑射好手要三五年,但一个人在马背上熟练用这个,只需要三五个月,而做两支这个,只需要三十个工。” 制作鸟铳最难的地方在于把铳管钻光、钻直,精良耐用,这也是最耗费工时的地方。 相较四尺长管只有一半的手铳,显著缩短了制作时间。 “但那三五年,是他们在家自己能练的三五年,而这三五个月,则是在你的练兵营里练三五个月。” 刘承祖补充道:“这中间的花费,又是多少呢?” 训练成本,是比器械更大的支出,所以尽管燧发铳的成本比火绳高了那么两三分银子,但在刘承宗眼中是能直接忽略不计的。 一杆铳的成本,便宜的六七钱、贵也不过一两多不到二两银子。 这点钱只够养兵一俩月。 刘承宗扬着脸笑道:“所以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我们人少嘛,有能耐在家练三五年骑射本领的好汉,这周围能找到多少呢?” “使用火器是大趋势,时代变了。” 伴着刘承宗开口说话,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把火枪塞回马鞍旁的皮套里,戴上厚实的手套,望向远方的雪山。 “十年如一日磨练出的技艺,在战场上兴许还没进弓箭射程范围就被一炮打死,上万精锐之师就能包打天下的旧时代,已经越来越远了。” 刘承祖深以为然,其实他们并没有完全生在那个时代。 从他们上战场起,战争的规则早就冷热结合了,但对从前的他们来说,面对北虏,技艺精湛的战士依然所向无敌。 只是看见河曲马,难免想起具装甲骑驰骋战场的时代。 刘承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相对狮子军驻扎在外,西宁卫是个更好的地方,他裹紧了裘袍,二人踱马向避风处走去,路上抽抽鼻子问道:“你真打算给北虏卖刀?” 河谷不知废弃多少年的残桓断壁旁,护兵升起篝火,兄弟二人栓了战马,刘承宗拾起几块潮湿木块放到篝火旁边,问道:“大去找你了?” 崇祯三年的整个腊月,狮子军的头目们都在商议设厂开市的事。 设厂不是大事,他们有西北最好的技术,手工制造这个时代所有东西,都没有技术门槛。 能限制他们的只有高级匠师数量不多,及原材料不足。 所以他们设什么厂,取决于青海土达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原材料。 如今敲定的有织造、军器、百工三局。 其中军器局自然是制作兵器的,织造局管做服装、白帕、毛毯等织工。 百工局在刘承宗的设想中,是主要用于对蒙贸易的机构,雇佣西宁、土司的工匠,接受蒙部订单,制作生活用品。 诸如农具、首饰等技术含量不太高的需要,都由百工局来完成。 唯一能引起他们争论的只有一件事,铁器。 用铁器封锁蒙古,是大明的一贯国策,如今狮子军的头目们俱出身大明,在这一点上自然也无法免俗。 只是形势所迫,铁锅他们禁不了了,向蒙古人出售兵器,是他们争论的关键。 父亲对此感到良心不安。 “大找我了,问了火落赤八部的情况。” 兄弟俩坐在篝火旁取暖,刘承祖摘了毛皮手套,在火堆旁烤着,转头道:“大担心将来你卖出去的刀子,砍在河州百姓头上,于心何忍?” “我也想过这事,但青海蒙古有刀,它禁不住。” 刘承宗说着,抬手向远处营地的方向指了指:“那个摆言,我跟他聊过几次,哈密以西有个叶尔羌地方,不光能做兵甲,还有火枪。” “叶尔羌?” 刘承祖咀嚼着这个挺清奇的名字:“听名感觉挺厉害。” 刘承宗摇摇头:“嘉靖年,头目是个从印度蒙兀儿过来的蒙古二串子,带着君主一万兵,跟哈萨克卖了君主,换了五千军队,拢共跟我差不多,仨瓜俩枣的人,钻进大漠建了国。” 北边是卫拉特和哈萨克,东边是大明和土默特,自己困在一片大沙漠,位置非常悲剧,环境非常恶劣。 东边的大明最儒雅随和,原则上谁敢挨我,我就干谁。 卫拉特和哈萨克天天干架,这俩都是谁在我旁边我就干谁的狠角色。 而当年统帅右翼三万户的俺答汗人狠脾气大,旁不旁边都不重要,是只要想干,飞也要飞过去干一架的草原霸主。 处在这么个环境里,叶尔羌只能瑟瑟发抖,打不过别人那就只能内乱了,所以据摆言台吉所说,叶尔羌现在的兵力还没刘承宗多。 刘承宗又往北指:“叶尔羌北边是哈萨克和卫拉特,这俩才是厉害角色,更往北很远的地方有条鄂毕河,河西有一伙罗刹国来的蛮子强盗,前朝叫斡鲁思,有火枪和炮。” “卫拉特的准噶尔围着个盐湖,跟蛮子强盗打了有二十多年,所以准噶尔也有枪炮。” 说完,他解下腰刀摆在腿上,看向兄长:“哥在西宁,知道那边的走私吧?摆言和我说,一把这个,能换一峰骆驼或九头牲畜。” 兄长眼睛瞪得浑圆。 刘承宗刚从摆言那听来的兵甲走私贸易,简单粗暴的价格时,心里感受和兄长差不多。 弓和箭筒,等于牲畜三头。 一柄腰刀、一对腕甲或一支火铳,等于牲畜五头。 头盔一顶或高级刀剑一柄,等于一峰骆驼或九头牲畜。 一领全套铠甲,等于牲畜九十头。 前段时间摆言在青海湖南边的另一个弟弟嫁女儿,女婿家下聘礼,按规矩台吉嫁女儿,聘礼需要五十头牛和一百只羊。 后来女婿家拿出两套扎甲,女儿就嫁过去了。 “这中间有多大的利润?” 刘狮子摇摇头道:“这事我们禁不了,即使我们不做,它也就在那,但我们的手往前伸一点,就能多控制一部分。” “拉拢愿跟随我们的,组成联军削弱敌人,卖出一把刀的回报,足够制作十杆铳。” 刘承宗满意兄长的表情,缓缓点头道:“长此以往,我们会拥有一大批熟练匠师,获得很大的市场,足够多的财富,能给军队发饷、能通过市场回流,甚至发行我们的纸币。” 刘承祖前面听得津津有味,到这满脸嫌弃地愕然问道:“宝钞?” “宝钞的发行没有准备银两,纸币就是收据,不准备贵金属,那就是骗人,朝廷收税都让纳银,却指望百姓把宝钞当钱花,那不是笑话吗?” 刘承宗笑了一声,而后摊开手道:“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白银三十万两,就能发三十万两的票据,只要市场在我们手里,信用很简单,我们的市场只收票据。” “青海地广人稀,携带白银不安全,但票据容易携带,可以建立货栈收购材料,甚至以后……” 刘承宗眯起眼睛嘿嘿笑出声来:“我可以印五万票子,找五万个蒙古兵帮我打一场仗。” 刘承祖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冷风一灌又赶忙裹紧裘袍:“我信他们会为票子给你打一场仗,但我不信你能找到五万个蒙古兵。” “就是这么个意思,大概理解就行了。” 刘承宗也跟着笑,笑过之后摆摆手道:“只卖兵器,并不能杜绝他们抢我们,所以免不了打仗,但如果我们日用品卖遍青海,所有人都会听我们的。” 刘承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非常疑惑。 他不明白弟弟为何这么热衷于控制蒙古人,他问道:“你打算,用蒙古人打大明?造反说到底是自家人闹别扭的事,把邻居拉进来,不行吧?” 刘承宗对兄长这个说法很感兴趣,笑道:“推翻大明,当然是我们自家的事,但这个安心放牧的邻居,正被东边那个不安分的邻居收买,记不记得陈钦岱说的那个岱青,漠北蒙古。” “漠南有一批蒙古人已经投靠后金的黄台吉了,自家的事,轮不着他吧?” 刘承宗肃容道:“退一步说,不能让俩邻居合起伙来对付我们,所以贸易,各取所需。” 刘承祖听见弦外之音,问道:“进一步呢?” “进一步?” 刘承宗道:“这邻居当过咱的东家,他们成了破落户,我们为啥不能当他们的东家?” 说罢,他转头望向刘承祖,道:“哥,有没有给我找个蒙古嫂子的打算?”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书院 崇祯四年的正月下旬,俱尔湾河谷冰雪初消。 摆言台吉在日月山取了铠甲,心满意足地在戴道子的护送下,启程回小河套的八角城。 这个年过得,对他来说可太高兴了。 刘承宗弄来不少炮仗,摆言也放了个够,而且还送了五套紫花布甲、五十口官造雁翎腰刀。 这批三手腰刀铠甲价值不菲,都是好东西,俱由山西平阳卫军器局在万历二十五年打造,在汉地至少值二十六两银子。 而在青海,它们值七百头羊,约等于三个中产牧民家庭的全部家当。 而且还有价无市。 直接让摆言台吉掌握的腰刀数目,多了三成。 摆言台吉并不贫穷,恰恰相反,他很富有。 在摆言的部落,有五个大氏族、三十多个小氏族,每个家长都有三百头以上的牲畜,能集结三千余骑牧兵。 但他们的主力兵器是轻弓、钩镰枪、骨朵与打狗棒。 打狗棒不是棍子,是安多地方牧区百姓防野兽的一种自制器具,用一根绳子拴着铁块,类似流星镖,名叫果尔考儿。 这里只有钩镰枪是土默特的制式兵器,也是九边明军斩获首级少的罪魁祸首。 历来蒙古向汉地进攻,在战前由最大的部落首领征召,约定某日某处聚集,各部就都向那里游牧,商议入侵方向,并完成战前整编。 三骑一组,里面就会有个拿钩镰枪的骑手,负责冲锋也负责钩走落马的人或尸首,一般勾住一个人扔在备用战马上,就可以跑路了。 这是塞外创业的神器,按照他们的传统,被勾回去的人,要报恩。 钩回去的是尸首,尸首交给遗孀,身上的东西和马儿都归运尸者。 救回去的是个普通人,那么会把家产财货与恩人平分。 若救回去的是台吉,那就发了,按照传统,贵族会把自己的兵甲、战马、钱财拿出来,任恩人挑选。 摆言台吉祖上也阔过,他爷爷是俺答汗的亲兄弟。 在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土默特的俺答汗因白莲教徒的帮助,让大明的经济制裁彻底破产。 汉儿在土默川建起板升,制造生活物资,打造利兵坚甲、云梯冲竿、攻城器械,让右翼三万户拥具装甲骑四万余。 就算到摆言分帐,他的部众都有铠甲千领、马刀四千多柄,钩镰枪反而是比较少的兵器。 在那个年代,土默特部是当之无愧的草原霸主,右翼三万户的战马所向,给所有人带来噩梦。 单鄂尔多斯部的切尽黄台吉,在俺答汗的命令下,嘉靖四十一年西征瓦剌,征服土尔扈特;嘉靖四十五年征服乌斯藏,万历元年打穿卫拉特牧地,兵锋直抵碎叶城,击溃哈萨克大汗阿克萨尔,夺其妻而还。 如此凶神恶煞,万历年间最大的成就却是修了一部佛教典籍,官职从指挥佥事一直升到龙虎将军。 因为白莲教头目赵全死了,被建立大明金国的俺答汗押送北京杀了。 从那之后,土默特乃至整个漠南再一次失去兵甲自造的能力。 到现在来说,蒙古各部的兵甲保有量有多有少。 大体上占据商道、离大明远一点的,兵甲就多一些,离大明近或身处偏僻的,兵甲就少一些。 跟大明打过大仗,而且还输了的,兵甲最少——这就差点名青海的火落赤八部了。 他们的马刀铠甲都丢得差不多了。 反倒钩镰枪因为有创业的特性,成了部落里保有量最多的兵器。 而像样的马刀,算上摆言腰间那柄,他也只有一百三十七柄。 就这还有一多半是藏刀,都是早前进藏抢的。 很多时候,人们明知道喂到嘴边是毒药,该吃还得吃。 摆言台吉不傻,非常清楚刘承宗送自己铠甲腰刀有什么用意。 只送他东西,拉尊什么都没有,摆明了是挑拨兄弟关系。 可这些东西他能不要吗?不能。 用刘承宗的话说,这才哪儿到哪,以后还有数不清的东西,能让你买呢。 确实有数不清的东西。 过完正月十五,西宁左近的天气夜里还是上冻,但白天越来越暖和了。 狮子军也忙碌起来,趁着白天,把去年秋天挖地窝子出的黏土推到河边,造了几处砖窑,等天暖和了就开烧。 另一边,刘承宗带林蔚把河谷周围跑了一遍,着手丈量宜耕种的抛荒土地。 俱尔湾的地理位置类似丁字路口,由西向东是湟水流域,由北向南是药水河,非常有利于修渠灌溉,但平坦耕地不多。 因为不了解这边的农业状况,刘承宗专门派人把日月山的贡布多吉喊来。 一番打听,以他如今的人力状况,情况还比较乐观。 这边的田土分川水地、浅山地、脑山地三种,川水地自然最好,海拔低、气温高、灌溉足,产量自然也大。 脑山地则刚好反过来。 经过丈量,这周围适宜修渠灌溉的田地可分为三个三角区域,西北两处、南边一处,都是川间平地,需修大渠三条、支渠十二条,可灌溉周围田地两万七千余亩。 而在山上,则有浅山地六万余亩、脑山地八万余亩,这些地方种粮,亩产还不如陕北。 经过林蔚计算,招募流民山民前来耕种土地,留够百姓生活所需,第一年交上来的粮大概够军队解决二十五分之一的粮草。 后续就要看贸易集镇的发展,若能把田地全部开垦利用,大概能解决二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最多,他们能在这收不到两万石粮。 此时此刻,刘承宗恍然大悟。 为啥拉尊的添巴是十分之一,因为很多山田,给百姓留下生活必须的口粮之后,能收上来的也就比十分之一多一点。 而且还已经是重税了。 不过刘狮子对俱尔湾的前途发展非常乐观,本身就不可能指望一个俱尔湾养活近两万军队。 西宁也帮不上什么忙,尽管那边有足够大的市场,每年市场上有一万石粮食可供出售,农力仍有剩余。 今年河湟谷地的百姓多种粮,市场上最后出现的粮食差不多能供给大哥那三千人。 他的兵一年需要七百斤粮食,这里能养活两千个人。 但光匠人就一千多,只留下匠人在这,早晚要被抢劫,所以俱尔湾至少要再驻扎一千军队。 所以他规划了一城三堡十二墩台的防御体系,造了版筑器具,准备夯土建堡。 尽管在规划中存在城池,但城池的需要并不迫切,主要是药水河向南的堡垒。 刘承宗准备了很久的违章建筑,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打算让林蔚先在南边十五里扼住药水河的山沟筑堡,那是个风水宝地,河谷道仅有二百步宽。 只要在那修起一座堡子,所有从小河套过来的人,经过河谷都在抬枪火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几门狮子炮、二十杆抬枪,驻扎个二三百人,就能守住俱尔湾的南大门。 而至于俱尔湾,主要规划为后勤基地,有市场、工厂和营地三个区域,营地设于城内,工厂和市场设在城外。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没两年办不完。 如今营地不是问题,中军营的地窝子就差不多,即使将来有需要,也能扩建。 城墙的需求也不迫切,如今只做个大概规划既可。 在刘承宗的规划中,俱尔湾在将来几年甚至十几年会是整个青海的中心,再往西道路设施跟不上,又距离汉地较远,东征不利。 他的首府只能是这里。 所以将来真修筑城墙,可能还会占据农田,进一步扩大,可以交给林蔚慢慢修,他只负责在城内修建一座府学,作为自己的最高学府。 “这座学校要占五十亩地,设小、中、大三院,经、算、法、文、农、工、商、医、军九科,我想让先生做山长。” 杨鼎瑞听见刘承宗这个要求,叹了口气。 做书院山长是个挺舒服的事,但现在书院连个砖头都没有,刘狮子只剩提要求了,这哪里是做山长,完全是做工头。 没听说哪个山长先自个盖学校的。 但刘狮子都开口了,杨鼎瑞能有啥办法呢,他问道:“你打算西征了?” 刘承宗点点头:“粮食上的问题,要尽早自给自足,西宁和俱尔湾能养活六千军队,剩下一万出头,去青海湖。” 说着,刘承宗笑道:“岱青等我这五百人,等了这么长时间,总该见见他。” “你过去能把岱青吓死。” 杨鼎瑞笑出一声,陈钦岱在岱青那的消息已经都传开了。 他们都知道那个岱青是从漠北过来的,有战兵八百,漠北那边的装备可能要比被大明严重削弱的火落赤部好些,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在大明好几个总兵、参将、游击养起来的狮子军面前,西北就没有装备好的部队。 这片土地上哪个部队能做到人人有兵器、铠甲、战马、骡子? 杨鼎瑞坐在火炕上笑道:“去吧,建府学的事就交给我,早点建学也好,收些学生将来好补充作战损失。” “不过我觉得没必要全塞进一个府学,再建个军学不行么?” 刘承宗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没试过这样分科的,都试试吧,小院主管开蒙的经算,招小孩。” “中院主管法、文、农、工、商、医、军,招青年,和小院一样,都是普及教育;大院负责把各科学问最高的人聚拢在一起,加以精研。” 刘承宗向杨鼎瑞描绘出一副美好的画卷,他张开手道:“将来我们的地盘更广,在每个地方建立社学小院,愿意继续学东西的人,就到俱尔湾的中院来。” “学法的可以进官府做低级辅官,学文的可以在小院教学或进军队当先生,学工的出来能进我们的工科三局,学商的在俱尔湾或进青海官办贸易,学医的能在地方也能进军队。” 刘承宗说着,扬起笑脸:“学军的更不必说了,这些人将来,可以为我们东征积攒更大的力量。” “东征啊……” 杨鼎瑞叹了口气:“狮子你仔细想过东征的事么?” “先生我哪儿顾得上想啊,我们粮食无法自给,几乎被蒙古人包围,缺人缺粮,只能一步一步来啊。” 杨鼎瑞高兴的笑了,抬手道:“我知道你没仔细想过,所以我想了……关窍在兰州与安多。” 兰州刘承宗知道,安多他不熟,这是个大概的地理位置,乌斯藏到西宁之间,由西北到东南的一大片区域。 他问道:“安多?” “你想的东征是什么,原路打回去?” 杨鼎瑞笑了笑,说道:“我们的难题不在打仗,而在粮食,要东征必先剪除后顾之忧,我们的后顾之忧在张国臂掖,要解决河西走廊的问题,就必须要让兰州出问题。” 兰州是甘肃镇的囤粮大营,拿下兰州就能切断甘肃镇的粮草供应与联系。 从前火落赤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明廷发动了历时七个月的松山会战,修筑松山新边,将其打得一蹶不振。 刘承宗点点头,问道:“那安多呢?” “东有山海,西有松潘,从松潘卫入川,松潘曾在万历年间为总兵官驻地,后来播州杨应龙反叛,四川总兵驻地移至重庆,松潘仅设副总兵,挡不住我们。” “等除掉甘肃的后顾之忧,手握青藏,直取陇西攻陷汉中,遣偏师入川,内外夹击,可取四川门户。” 刘承宗磨痧着下巴暗自思虑,那边的路在他记忆里挺危险的。 不过若真能手握青藏,借助当地的帮助,未必不可行。 内外夹击取四川倒是个好办法,就是这条路太难了。 但若能成功,从四川能直接闪击湖广……刘承宗摇摇头:“先生,这已经超过我们目前的力量太多了,当下没有能力去想这样的事情。” 他甚至想不出,身边有什么人能担当入川偏师的主将。 杨鼎瑞点头表示理解,道:“无妨,我会继续照着这个方向去想,反正你把我留在俱尔湾,我可以派人向东打探消息,不过你想让我建府学,当大帅的总要给写点东西吧?” “写啥?” “写个联,等书院修好,让匠人刻在院门上。” “你说这个啊,好办!” 刘承宗恍然大悟,起身就在杨鼎瑞的地窝子里找来纸笔,挥手写下二十个字。 “入院读书,翻开千年经典;出门从军,踏遍万里江山。” 第二百四十三章 真的有海 崇祯四年三月,白天的天气更暖,夜晚已渐渐不会上冻。 刘承宗率练兵马营,携车辆组成五里一百五十步的军队,计划按照日行七十里的行军速度向西北进发。 结果花了四日才走完二百里,抵达青海湖畔。 湛蓝长空高远,簇簇云团翻滚,四面群山环抱,山腰沿冰雪消融汇成一道白线,直铺到环绕青海湖的草原上,凝出一片粉白。 在那片粉白的尽头,他看见一千年前文成公主扔下的日月宝镜。 平静海面微起波澜,从南方迁回的斑头雁成群聚集在雪地上,时而飞起、时而落下。 还有三千个见惯大漠的冷娃,在马背上呆呆看向一望无际的海,还有海对面与云雾连成一片的雪顶高山。 直到刘承宗说:“去跑吧,去玩吧!” 人们经历短暂错愕,不知谁先回过神,刹那间百马齐奔,踏破碎雪踩着坚冰驰向海岸。 完成炮兵的训练的黄胜宵被送至马营加强骑术,他向海岸跑得最急,他急需确定一件事。 直到马蹄踩进浅水,惊得万鸟齐飞,曾为白城子墩军的黄胜宵身子偏在马背左侧,踩马镫伸手在海面捞了一把,送入口中。 嗯,是咸的。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做完这事,黄胜宵的心情非常复杂,带着一脸怅然若失,打马海岸,最后与坐骑一起坐在沙滩上。 战马侧卧于地,黄胜宵靠着马背,望向大海倍感孤独。 原来白城子那几个贼配军没骗他,世上真的有水多到一望无际,咸的,叫海。 不过狮子军像黄胜宵这样矫情的人不多,这毕竟不是个玩水的季节。 更多人正策马持弓追逐大雁,还有人提着套马杆跑到更远的地方,试图干一头牦牛骑骑。 刘承宗到这儿来,本是想寻找岱青和陈钦岱的。 在日月山七部归附以后,贡布多吉的部落就成了狮子军与海北蒙部的通信站点,两边番部在冬季也偶尔有人相互联系,为陈钦岱送过几次钦岱密码。 但过完年开春后,陈钦岱没了消息,刘承宗就决定来找岱青要人。 可惜他扑了个空,岱青的部落绕青海湖西线向南走了。 据当地番部说,是过年前后从小拉尊那收到召集军队的命令,就拔起部落往南走了。 一番汇总情报,刘承宗大概知道聚集军队是什么原因。 本来拉尊这次调兵,是为了春季向自己发动攻势来着。 戴道子派回来的人说,因为摆言在俱尔湾过了个年,拉尊原本没想到会待这么久,以为兄长被他扣下或杀了。 所以拉尊整个冬天都过得神经兮兮,在八角城念了八百多编经文咒他。 看目前的情况,刘承宗觉得拉尊使用的咒语可能……可能是咒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吧。 所以拉尊赶在过年前后召集军队,让依附于他的土民、达子头人统统集结在甘南草原。 结果前脚集结军队,后脚摆言就回去了,没受啥罪,胖了五斤,带回刘狮子不好对付还特别阔气,准备开市场的消息。 这一顿饱和顿顿饱,拉尊还能分不清么,但军队来都来了,咋办嘛? 烽火戏诸侯的事可不能干,集结了军队就得去打仗,打谁呢?打大哥吧。 一支在甘南草原集结的庞大游牧军队,自东向西,经羊曲跨过黄河,攻入河卡草原,直奔茶卡盐湖杀去。 戴道子作为摆言台吉身边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也参加了拉尊的远征。 看见青海湖,刘承宗就想量量它有多大。 他知道青海湖大,但没想到这么大,所以派了两队塘兵沿岸边走,让他们绕一圈回来,结果第三天还没回来。 军队在湖边玩了两日,开始干正事,派出人手在周围寻找番民,问询周围的情况,得知海北这片,这里在明初是罕东卫最东端的百户所。 弘治以后,土鲁番日益强大,罕东卫、安定卫的土官不能遏制,到嘉靖年间土默特部入据青海,明军防线收缩,这里的土官也上表朝廷,内迁甘州了。 再往后,这里就是漠南漠北进藏蒙古人的第一站。 到青海来,随着与蒙古人、西番百姓的交往越来越多,让刘承宗对草原上的大势了解的越来越多。 比如九边以北的环境正在慢慢发生变化。 在元代更早的时期、或者明初期中期,中原王朝与北方打仗,北方历来是有一条撤退路线。 往漠南的北方、西北跑,这是逃离中原王朝军队追击的绝佳路线,跨过捕鱼儿海,北方是汉军难以抵达的地方。 可是在如今,刘承宗发现,蒙古人再也不会往西北跑了,反而只能往青海跑。 这种不正常的事,在刘承宗的时代似乎成了必然。 漠南的右翼土默特会往青海跑,漠北的喀尔喀也会往青海跑。 那是什么让他们不能再往西北跑了? 答案呼之欲出,蒙古人曾经的忠实部下、钦察汗国在全俄的包税人,斡鲁思派出的哥萨克。 青海湖畔的营帐里,坐在驼绒大毯上的刘承宗不禁摇头苦笑,他发现因为另一份记忆的存在,让他看待事情的观点非常奇怪。 他连全青海的统治者都还差得远,可是在一些事情上,却总会以下一代中原帝国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待一些事。 许多事情在他眼中是积重难返的必然,也有许多事情是偶然,只不过那些偶然也有几乎必然的结果——他的愿望是顺应那些必然,对偶然防患未然。 比如大明灭亡与后金称雄是必然,但后金夺取天下是偶然;蒙古衰弱与俄国东侵是必然,但俄国成为新的北方边患是偶然。 等到第七天,他的马队已经在海北找到可耕种的土地,并且开始丈量田亩,探路的塘兵还没回来。 刘承宗开始怀疑,他派出探路的百余塘兵是不是叫人打死了。 直到第十六天,风尘仆仆的塘兵才从海东绕回来,人们衣冠不整、大多少了点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们沿湖跑了近八百里。 在海西河口,跟西番寨子打了一架。 那个寨子有七百多口人,在此之前依附于古如黄台吉,误以为他们是拉尊派来抢劫的人马,双方言语不通,就打了起来。 双方没有列阵也没有近身交战,那边有很多轻弓,双方互射几阵,首领被流矢所伤,不敌塘骑,就溃回寨子了。 两支塘骑队无人阵亡,不过有名宁夏塘骑被投石砸在鼻梁上,流了不少鼻血,回来鼻子还肿着呢。 一不小心,狮子军匪号加一,多了个歪梁子。 塘骑没跟河口寨子多计较,当天打完继续上路,跑到海南算了算,这湖比预计要大许多,恐怕他们携带的十二日兵粮不够用,就花了一天找西番村子。 没找到西番村子,却找到个男人都去当兵打仗的蒙古小部落,部落的妇人们驰马扬弓,本想拼死抵抗。 后来发现他们没有想打仗的意思,就用二十三头羊,换了两具马鞍、三张毛毯和一把解腕刀。 在海东,他们又在南北二十里的沙漠里耽搁一日。 这才终于完成十六日一刻不停的环湖之旅。 青海湖的大小不但超过了塘骑们的想象,也远超刘承宗的想象。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匠人数目严重不足,回去就得再给杨鼎瑞肩上派个任务,从东边招募匠人。 而且他还派人把青海宣慰使司同知周日强找来了。 得了正四品官职的周老爷并不开心,跟着队伍走到西宁就不往西走了。 让刘承宗花十二两在城东买了个带院子的二进宅子,就整天蹲在西宁城里骗朝廷俸禄。 还给那宅子美其名曰青海宣慰使司同知衙门。 说得好听,还同知衙门,那充其量也就是个青海宣慰使驻西宁办事处。 不过周日强的小日子确实过得挺舒服,整天不给朝廷干活,还领着四品官的俸禄,西宁卫每月要给他从兰州调二十四石米粮的官俸。 周日强算是看开了,本来就不想给朝廷干这活儿,被强拉硬拽着过来,也没啥他能干的。 他不知道朝廷把他塞到刘承宗身边有什么用。 周日强扪心自问,青海宣慰使司的事情,是一个四品官就能解决的吗? 皇帝、首辅、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两个巡抚、三个总兵、二百名地方官、两万三千名边军,总之需要集结陕西的力量才能解决他。 自己算什么东西? 本来周日强以为自己会是个人形官印,啥时候需要就啥时候盖一下,后来发现狮子军不认官印。 官印还不如个秋萝卜。 他连这点用处也没有,所以再往西走也大可不必了。 刘狮子的军队在俱尔湾睡了好几个月的地窝子,周同知在西宁城里成了饮酒大户。 成日饮着李土司家酿出酸甜的青稞酒,晕乎乎就把冬天睡过去了。 西宁城里的周同知接到消息时是个夜晚,刚喝过酒糊里糊涂,躺在马车里又睡了一天一夜。 等酒醒人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傻了。 满脑子我是谁我在哪。 又在马车上颠了两天,这才晃晃悠悠见到刘承宗。 这会他已经彻底清醒了,可是看着辽阔无边的青海湖,他还想再饮一壶。 “大帅,找下官来……你能不能给红旗换个马甲?” 周日强刚给刘承宗行了个礼,抬头就瞧见一边雪地里低头刨草的三品官,满脸腻歪。 刘狮子权当没听见,抬手指向湖面:“看见了么,有没有感觉海面上缺点啥?” 周日强一脸懵:“你们把大雁都打了?” “不是,我是说海面上缺点东西。”刘承宗看向他,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船啊,渔船、商船、战船!” 刘承宗看见青海湖,就想在海北修港口、湖里搞水师。 他听严肃,但周日强听起来并不严肃,乐得前俯后仰:“大帅找我来,就是让我听笑话?” “什么笑话,你知道我的人绕一圈要多久么,整整十六天。” 刘承宗严肃极了:“十六天,一年才几个十六天,你看对面那些山,不用仔细看,反正也看不清,通向海南盐池的山口就在对面。” “西宁的盐,多少钱一斤?” 周日强道:“一斤没准,官盐一担二十六两六钱。” “蒙古人取盐,是带着大勺到那座山西南的盐湖,用勺子舀,说那边盐系天成、取之不尽。” 刘承宗道:“从海对面到盐湖,往返二百四十里,驮马队要走五天,从那边到这,往返五百里,要走十天。” “再由这走去西宁,又是往返五百里,也就是说要占领整个路线,动员军队需要半个月。” 刘承宗说罢,抬手在自己所站立的岸边指向对岸:“而从这到那,如果有两座港口,只需要一百五十里,我记得你在山东沿海做过官,大概是狮子军对船最了解的人。” 他转头问道:“如果开船,要走多久?” 周日强的神态逐渐认真,表情逐渐严肃。 他渐渐明白过来,刘承宗说的事情,是钱。 一担二十六两,一千担是两万六千两,他再敢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开玩笑,恐怕刘承宗真会宰了他。 周日强为难道:“大帅不行再在狮子军找找人吧,我就给百姓改造过渔船,这,这能称得上军中最懂船的人?” 是不是最懂穿的人,周日强其实不是那么在乎。 关键是……谁要当你军中的人啊! 弄不好哪天就是反贼集团二号人物了,保定老周家满门抄斩的锅从天降,这谁受得了啊! 刘承宗面上带着无可奈何:“你确实是最懂船的人。” 他的军队也不光是旱鸭子,就等待塘骑的这几天,刘狮子就在练兵马营里搞了个调查,有一百多人都生在河边,对河上行走也有不少人有所了解。 但大家对水面载具有所了解,不等于对船有了解。 他们了解的是筏,是竹筏、木筏、羊皮筏子和牛皮筏子。 要琢磨船,还得靠周日强。 周日强叹了口气:“这地方风不小,要用船到对岸……一昼夜?” 啪! 刘承宗鼓掌道:“这不就行了,那就是你了,周同知,你的衙门从今天起就在这,把船造出来、港修出来,需要什么尽管说,我来解决!”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外敌 私盐贩子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刘承宗原以为要等海北造船厂造好,他才能见到自己的船。 却没想到勇敢的塘骑兵主动出击,缴获蒙古帝国捕鱼木筏两条,一时间喜大普奔,西海舰队成军了! 因为塘兵玩得很高兴,把两杆鸟铳架设在木筏上。 所以西海舰队在成军当日,就成为这片海洋唯一的主宰,直接提升了青海湖各部落水师的平均装备等级。 他们拥有了舰载火炮。 由于西番百姓普遍时兴水葬、天葬的缘故,当地人不吃鱼,所以吐蕃帝国退出了海上争霸。 如此一来,旱鸭子出身的刘二爷,在这片海上的竞争对手就只剩下擅长捕鱼的蒙古帝国。 势均力敌。 不过在造船这件事上,刘承宗和周日强的分歧还挺大。 刘承宗觉得吐蕃帝国都退出海上争霸了,蒙古帝国水师历来不敢见风,他们的船随便做做,尽快把船造好,才是周日强唯一需要考虑的事。 毕竟船早一天造好,他的部队就能早一天在对岸修建驻地墩台,到时那边狼烟一点,这边昼夜之间就能支援,即可发兵占领茶卡盐池。 他就能拥有一条日进斗金的商路。 按照河湟谷地五十万人的规模,每天消耗的盐价值在千两以上,这是拥有四十万两市场的大买卖。 但周日强觉得,柳木造船不行,松木造船至多够用二十年,而且船体太弱,打不过别人。 刘承宗想把周日强送到承运手下的医匠那,请人给他看看脑子。 这家伙是指望造出能跟青海湖水怪打架的战船还是咋的? 刘狮子说:“就用松木,松木挺好,能用二十年足够了。” 其实跑海贸的商贾,不少人使用松木造船,因为松木船便宜。 一条船几十两银子,只要能跑一趟南洋航线回来,把船拆了当柴火烧都赚。 当然更多人会把船扔在沿海,西班牙人很喜欢买这种便宜的二手货船。 对刘承宗来说,他用船也是如此,只要能拉一船盐回来,盐的价值就已经超过船上百倍。 但一条船少说要上百工时,他们非常缺少匠人。 周日强解决这件事的方法非常官方,从西宁卫找了俩旗军,让他们给兰州传信。 兰州黄河上有造船的匠人,技术上可能没那么高,但日常使用的货船,足够了。 总比他们这帮陕西军人在造船上有水准。 刘承宗在海北忙着筹划造船厂,他的部下戴道子,正在海南一山之隔的茶卡盐湖畔筹备战斗。 在拉尊的号召下,上万牧兵与西番兵在各部那颜的率领下,向河卡草原发动进攻。 摆言不愿把兵力投入这种兄弟相残的战斗,所以仅率领二百牧兵,在戴道子一队塘骑的保护下跟随拉尊。 戴道子之所以留在他身边,是因为摆言台吉的威胁。 摆言说,兄弟你看,大帅给你的使命,是保护我安全回到驻地,但现在打仗了,我要是死了,你们大帅的愿望不就落空了么,所以你还得再保护我一下。 戴道子觉得……你死了大帅不能找别人么?这么大的青海,五条腿的马不好找,两条腿的蒙古人不满地都是? 但跟着摆言台吉探探两个大部落的情报,倒是不坏的选择。 河卡草原南部的山岗上,戴道子的部下正在宿营,几十头牛羊在山岗下的草地觅食,那都是这队塘骑的牲畜。 “管队,又一头羊。” 篝火上架着铁锅,切作薄片的羊肉在锅里涮得正香,戴道子对塘兵的报信百无聊赖,应下一声,专心捞起羊肉,蘸着蒜泥放入口中。 半个月里,戴道子率领塘骑参与了两场战斗。 摆言台吉并不抠门,塘骑所获战利品统统归他们所有。 如今塘骑们都有了自己的河曲马,其他用不着的器具,打完仗就摆在营地边缘,任由拉尊聚集的各部牧兵购买。 他们这种交易,怎么说呢。 因为双方头脑里的物价不一样,这就好像有人用一两银子的进价,把一石白面二两银子卖给在陕北的刘承宗一样。 双方都觉得对方非常实在,自己赚大了。 戴道子吃饱了抹抹嘴,叹了口气:“青海诸部若都是如此,我看大帅用不着步步为营,跑一圈打一圈,青海就是大帅的了。” 在他眼中,拉尊这支人多势众的军队不值一提。 这支军队的大部分组成部分,和一千五百年前的匈奴军队相比,装备稍差、战术稍强,算打个平手。 不过也有意外。 比如从北边山口赶来会盟的喀尔喀岱青部。 岱青是拉尊的附从,那支军队有八百骑,普遍使用皮甲,皮甲上多用铁条加固,马刀强弓也很多。 摆言台吉说岱青曾是喀尔喀的贵族,从漠北跑过来,是拉尊的得力干将。 “后面也许会有苦战,你们都记住,不管谁回海北,都要把喀尔喀部的情况告诉大帅。” 在戴道子参与的两场战斗中,其中一场与岱青并肩作战,遇见了隶属于古如黄台吉的部队,那支部队一样装备要明显好于火落赤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队蒙古人有火枪。 岱青与那支部队很有默契,双方突然遭遇,各自缓缓退出战场,最后戴道子跟着岱青,去旁边抢了古如黄台吉一个部落。 戴道子觉得这个岱青,和自己一样,一只摸鱼怪更容易发现另一只摸鱼怪。 人们出工不出力总是有原因的,戴道子认为塘骑不值得为拉尊死战,那么岱青是为什么呢? 戴道子认为,很有可能也是为了刺探情报。 不过这种事不是他操心的事,成日里跟一帮蒙古部落混在一起,让他们这帮塘骑在牧羊技术上得到很大提升。 戴道子只想早点这场仗,回海北给大帅汇报自己的发现。 这片土地到处是宝藏,拉尊的地盘草场肥美,八角城附近就有银铅矿山,而且还有不少泥炭。 而在古如黄台吉的地盘,征战的路上发现了好几处能采银矿的寨子,还有金铅伴生的矿山。 就在他们眼下驻扎的山岗,下面的就有旱金,不过这些东西他们开采不来。 别说他们,就连驻牧于此的蒙古人都懒得开采,开采沙金是件非常复杂繁琐的工程。 这事需要专业的人才来干。 所以这些地方都被他一一记下来,只等着回去给刘承宗汇报了。 很快,摆言台吉从外面策马走来,看模样原本没打算在营内多待,不过看见戴道子正在吃涮羊肉,摆言翻身下马坐在旁边,找人要了双筷子,也吃了两口。 “羊肉味道很好,怎么样。”摆言台吉问道:“有没有留在我这的打算?你们都是好汉,牛羊管够。” 摆言台吉是真想把戴道子这队人留下。 这段时间他有意不让戴道子参与战斗,每天什么时都不需要干,只要跟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戴道子这支塘骑队就像一块最大的宝石,能让每个遇见他的贵族都对他心生羡慕。 他们每个人都是老练的士兵,四十九个人有四十九套铠甲,而且还全是整齐的明军制式棉甲……在甘南草原上,就算是拉尊的卫队都没有这样整齐的装备。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不单戴道子对甘南蒙古部落增加了许多了解,摆言也自以为对刘狮子的部队非常了解。 尽管绝大多数情报来源于啥也不懂的陈师佛,但有些东西,是摆言很容易套话套出来的情报。 比如刘狮子是陕北人,军队来源于榆林、宁夏、固原,高级军官绝大多数来源于其延安老乡、榆林同袍。 而戴道子和这队塘骑,都是宁夏人。 在摆言台吉眼中,这就相当于附从拉尊的喀尔喀部岱青,基本上等于说走就走。 所以摆言想试试,让这队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戴道子找来个懂蒙古言语的塘兵,听了之后干笑一声,他知道摆言台吉想的是什么,摇摇头道:“只要台吉和大帅的贸易达成,我们身上这些东西,你都能轻松买到。” 戴道子对自己身上的铠甲心知肚明,质量不算好,每次狮子军发了零花钱,他们就会去工匠那边淘甲片。 由于塘骑很少参与抢劫任务,所以大伙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买一套最好的甲片,只是买一套差不多的甲片就足够了。 他也盼着狮子军和蒙古人的贸易顺利展开,到时候他们可以把身上的铠甲换八九十头牲畜,牲畜拉到西宁,连自己儿子用的铠甲都能买来。 虽然大多数人并没有儿子,但贸易展开,他们很快就会有婆姨。 没听说过土财主找不到婆姨的。 摆言台吉笑笑,没有多说。 尽管这里的物价就是这样,物以稀为贵。 但实际上摆言……没办法一下子拿出五千头牲畜。 何况他并不希望刘承宗真的在青海打开市场,这是人之常情。 此时此刻,只需要有戴道子这四十九个人就能让别人羡慕,等每个贵族都能从俱尔湾买到昂贵的装备,四十九套铠甲还能让人羡慕吗? 没有差距和比较,人哪里还有快乐呢? “这场仗快打完了,你们之后就回去?” 戴道子理所当然地点头,问道:“仗要打完了?” 他觉得这场仗才刚开始。 摆言点头道:“我们过来只是为了抢马,抢得差不多了,就回去呗,难道还能把亲兄弟打死么。” 摆言说罢,看看左右,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岱青有问题?” 戴道子当然觉得岱青有问题,但他没说,只是疑惑道:“怎么了?” “他是个喀尔喀,古如那边也有喀尔喀,甚至更西边的揣旦,永谢布的部落里也有喀尔喀。” 揣旦就是后来的柴达木,如今永谢布的两个部落占领了那里。 从漠北过来的喀尔喀人混在青海的每个势力之中,令摆言感到担忧。 “我们兄弟相杀,喀尔喀的绰克图台吉就在肃州边外看着,我总觉得绰克图像头狼子,没准啥时候就会向我们发动进攻。” 戴道子一听到乱七八糟的部落名称就直皱眉。 尤其当这些部落名称还带着首领名字时,他就脑袋大。 他说:“那你是什么打算?” 摆言很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情很复杂,拉尊和古如都是他的兄弟,兄弟相杀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但兄弟相杀还不是最难受的事。 如果因为兄弟相杀,削弱自己招来外敌,才是最难受的事。 因为这不单让人难受,还会显得他们兄弟很憨。 在他们的身边,有喀尔喀的绰克图那头狼,而在俱尔湾,还有刘承宗这头狮子。 相对来说,狮子更让他感到安心。 因为每个蒙古人都愿意相信,汉人就算再厉害,也撑死不过在安多定居,在康巴待不住,绝不可能进卫藏。 而蒙古人,不但会追进康巴,还会撵进卫藏。 不论拉尊还是古如,此时对于外面的归附小部落,都只想利用其力量互相攻击。 反倒摆言能当个局外人,审视青海越来越多的漠北喀尔喀人。 “这场仗打完,要不了多久,古如一定会向甘南草原进发,我不想和他打,所以你回去问问大帅,我能不能率部落从归德过黄河,经日月山去海北驻牧。” 戴道子闻言大笑:“海北不是拉尊给我们大帅的地方么?” “你们大帅不听,拉尊也顾不上和你们打仗,那自然就是你们大帅的地方了。” 摆言对这也无可奈何,在见过刘承宗的军队之后,实际上他更担心是刘狮子发兵打他们。 “我可以回去给你问问,但别抱太大希望。”戴道子说:“我们要种地,不会由着你驻牧。” 摆言听见戴道子愿意为他转告,脸色轻松几分:“这我知道,海北很大,有许多不能种地的地方,我去那些地方就行。”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摆言台吉看着戴道子,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我和大帅说过,既然讲和,两家变一家,我们就好好相处。” “如果喀尔喀那些外来部落想入据青海,希望大帅能借兵给我,我们这些在青海的人,一起对抗外敌。” 第二百四十五章 牢不可破 雪顶高山之下,青海湖畔。 刘狮子身着薄袄,肩扛一杆大得不成比例的火枪,迈开大步围湖慢跑。 持续运动大量出汗,让他的脸颊通红,气息渐渐沉重。 湖畔营地聚集了大量士兵,一方面辅兵们羡慕于大帅肩扛重铳跑出数百步,再折返回来的,还像没事人一样的丰沛体力。 另一方面战兵们,也把目光聚焦在这杆巨大的火枪身上。 那是大匠人师成我与何信的心血,他们的抬枪终于做好了。 为了制作这杆抬枪,何信还专门改进了钻铳膛的技术,把原有的立式钻床更改为卧式,以克服技术难度。 其实也谈不上技术难度,在所有需要器械的制作过程,狮子军的匠人都没有问题。 唯独在钻光铳膛之后的徒手精修,这个需要手艺的关键节点,这根长达七尺的铳管,使用加高的立式钻床,需要有一丈五尺的高度。 匠人们爬那么高已经很麻烦了,而且冬季做工,难以把膛壁每一处都钻得等阔。 后来干脆把钻床放倒,垒了工坊,在制造中容易许多,做出这杆抬枪便水到渠成。 不过还是比预料之中重了一点,三十八斤半。 值得一提的是,师成我给这杆大铳选择的铳机是燧发。 因为师成我认为,这杆铳能完美规避掉燧发铳机的劣势。 它足够沉也足够长,设计中打放环境非常稳定,他可以让击锤的力道尽可能大,也不会影响射击精准。 而且由于其达到三百步的射程,即使发火失败,也有充足时间来重新扣动击锤。 何况用药多,动静大,又是分配给什一级的火力补充、小组重武器,即使发火失败,也不会像普通鸟铳那样在齐射中被忽视。 能最大限度上避免,铳管被放入多份火药、铅弹,人为的炸膛情况发生。 要说刘狮子现在的感受,只有一个,这铳太他妈沉了。 他一直没有松懈锻炼,打熬力气精习武艺,已经随着少年时期成为他如同吃饭喝水般的习惯。 所以如今身体已经习惯在高原上进行不太剧烈的跑动。 但即便如此,这杆铳还是太沉了,扛着杆不成比例的大铳奔跑,跟穿同等重量的铠甲奔跑,感觉完全不一样。 真让他说扛着这杆铳跑起来的感觉,说实话,会让他想起武举考试场上那杆一百二十斤的关刀。 但武举考试场上,那杆长刀只需要耍个套路就行,跟扛着这杆近四十斤的大铳跑二里地相比,刘承宗觉得还是耍大刀舒服一点。 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近,士兵们欢呼起来,为他加油打气,三郎也早已准备好葛布抽丝的毛巾和皮水囊等在那里。 兵器的进步,始终在给他们的手工业提出更高的要求。 过去打三钱弹的轻鸟铳,要六十个工。 一个匠人师傅带个徒弟,每月都能造一杆,师成我的部下全力开工,每月能出二三百杆。 到西宁后他们要造重鸟铳,每杆大概要增加三十到四十个工,这就需要一个半月了。 而这大抬枪,一杆要一百三十个工,比轻鸟铳两倍还多。 跑回来刘狮子有点累了,就围着营地慢慢走,边走边小口喝水。 曹耀一把接过抬枪,拄着比他还高的兵器,满眼喜意。 阔别多年,在辽东的追风枪之后,他终于又见到了这种宝贝,而且还是加强版。 曹老贼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大帅,找人打一仗吧!” “一杆就满足了?” 刘承宗走了一段,胸膛跳动稍稍平息,这才席地而坐,招呼师成我一起坐下道:“师大匠与何大匠造成抬枪,各赏银百两……再给它做个两轮小车吧,让骡子拉着走。” 自己扛着铳跑过,经过切身体验,刘狮子觉得还是别让手底下的兵遭这罪了。 扛这么个东西在高原行军,明显是牲口干的事,没必要让牲口歇着。 刘承宗说着转过头,突然想到什么,对师成我问道:“承运没在,辎重车现在有多少辆?” “三千多辆?” 这事一直是承运负责,师成我对具体数目也不清楚:“我以前听承运说好像是三千多,不过步营早前要走了百余辆。” “嗯,那个我知道,步营要走结轻车营用,好像是一个营一百六十辆,可以再加一百四十辆,凑够每什一辆,并加以改装,抬枪小车挂在后面。” 经过此次海北之行,刘承宗深刻体会到青海的辽阔与地广人稀。 他们在陕北长途行军的经验,在这行不通。 在汉地携带十二日粮草,足够应对一切情况,而在这里,想打一场仗,可能十二天还没穿过无人控制的区域。 倒是遍地长草,不用为牲畜操心。 在刘狮子的设想里,他麾下不论步骑,每个什长都应该管辖十二头骡子、二十四匹马,以及一辆载重六百斤的车,屯放他们的军帐、兵甲、粮草以及一杆抬枪。 部队不过进入海北区域不过月余,刘承宗就觉得,他们可能该把植树造林提上日程了。 在海北百里和海东日月山区域,有非常广袤的林区,以杉树、柏树、杨树、桦树居多。 但再多的树,也架不住上千个兼职伐木工的练兵马营兵。 这帮人出去,三五天能把周围西番部落一年用的木料全干掉。 谁让他们大帅又要造船又要造铳还要盖房子呢? 早些年火落赤还活着的时候,找木头都是派古如黄台吉带三四十骑出去,拿着刀挨个部落转悠,半年就能带上万棵十围大木回去。 所以如今海北的西番部落头人们,心态很复杂。 有心想劝劝这帮兵强马壮的家伙,别死逮着一个地方薅,一个个陕北大汉抡起斧头,伐木效率高得不行,回头再把山头薅秃了。 可是却又担心,开口一劝,这帮人再把伐木的事摊派到自己身上。 尤其这会,对海北的西番头人而言,狮子军挺进俱尔湾的事已不是秘密,但说啥的都有。 有的人说那是汉人叛军,也有人说是汉人官府,反正都不是啥好东西。 叛军自然穷凶极恶,官府也没好到哪去,皇帝有事了就摊派,皇帝没事就不管他们,任由蒙古人欺压他们。 因此大伙对这帮人的态度,十分类似鸵鸟。 不过也有例外。 三月初二,戴道子从南方火落赤兄弟相争的战争中回还。 戴道子不但带回摆言台吉希望驻牧海北的请求,还为晒木头的刘承宗带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摆言的请求,对刘承宗来说不是问题,海北很大,有一支扔在缓冲地区的蒙古探路队是好事。 何况这也能让他们的贸易进行更加方便。 刘承宗打算从西宁买二十个大石磨盘,让摆言挑些牧民赶着牦牛当压路石,从俱尔湾到海北跑十来趟,地面碾出一条路来。 而对于这支商队,怎么说呢,是一支从远道而来的西番进贡商队。 首领是名四十多岁的僧人,名叫尕玛拉德,是囊谦王的弟弟、根蚌寺住持。 尕马和尚带了二百匹马、一百四十头牦牛,来给皇帝上贡、顺便给西宁卫指挥使李天俞送礼。 “不过这僧人也不认识李天俞,他就是来给西宁卫指挥使送礼的。” 在刘承宗的帅帐里,戴道子拿着副牛皮绘制的舆图,给刘承宗指道:“这就是囊谦,青海进藏的南大门。” 刘承宗一看这副画工粗糙的牛皮地图,为之侧目。 他发现了个比较熟悉的名字,玉树土司,是囊谦王麾下,有几百户人家的小土司。 看来这囊谦是个大部落。 “他有多少人,这么远,一千二百里?还穿过战场,他怎么过来的?” 戴道子点点头:“他们一行三十七人,别管土邦还是蒙古人,都不为难僧人,所以路上还挺顺利,不过走了一千六百里路。” 一千六百里,比刘狮子预计中还远。 “这幅图是好东西,让人先画下来。” 刘承宗把这事交给随军画师,而后才对戴道子问道:“他来找西宁卫指挥使,怎么被你带过来了?” 刘狮子估计,这个尕马过来进贡,是对朝廷有事相求。 否则在玉树那么远的地方,任何人的统治,都对那里有名无实。 完全犯不着贡马。 “我跟他讲了这边的情况,大局变化。”戴道子脸上洋溢笑意:“他就决定来找大帅了。” 戴道子道:“我问过,在他哥哥的领地东边,有个土邦首领号白利王,名为顿月多吉,势力极大四处攻伐。” “囊谦王与白利王作战,不敌被杀,尕马所在的根蚌寺亦被攻伐,因而前来西宁,向朝廷求助。” 刘承宗皱眉道:“他觉得朝廷能帮上忙?” 世上还有这么单纯的人吗? 戴道子摇摇头:“卑职在路上跟尕马谈了很久,他们那边历来的传统,是向中原王朝的皇帝求封,同时向乌斯藏的法王求封、近来还要同时向占据北方的蒙古首领求封。” 刘承宗哭笑不得,这是叠什么属性加成呢。 跟着抬枪一起过来看热闹的陈师佛侍立在身边,在此时开口道:“大帅,我知道他们那个地方,还有那个白利王。” 说着,陈师佛指向地图道:“大帅请看他们的位置,那是蒙古人进藏的必经之路,皇帝封土司是统摄内部的金字招牌,法王给予的称号,能安抚百姓更加稳定。” “而蒙古人的承认,则能让他们免于被流虏入藏所祸。” 陈师佛对这些事很懂,想了想,向刘承宗问道:“不知大帅有没有尽收南方土邦之心?” 尽收南方土邦之心? 刘承宗皱起眉头,问道:“怎么说?” “这幅图没有白利王的地盘,这个部落富起来是因其地域,它东南挨着个地方大帅肯定知道,是四川进藏的必经之路,打尖路,方便跟汉人做买卖。” “在那片地方,白利王能动员大概两万番民,但如果出征囊谦,也就有四千军队。” “如今囊谦王被杀,大帅若没有南下的心思,自然大可给尕马写个委任土司的状子,但一份委任状不能让他收复领地。” “若发军队相助,只要将白利王赶出囊谦,封尕马为囊谦王,青海入藏的大门口,必会是大帅最忠诚的西番部下。” 把四千番兵赶出囊谦,这事对刘承宗来说有点难度……不是番兵的问题,那边地势高。 他的军队刚刚习惯海北到西宁一带的地势,如果沿途补给跟得上、有熟悉路途的向导,快速机动到囊谦地方也就一个月。 但到了那个地方,他可能无法直接投入作战。 难度可以克服,但有没有必要克服,刘狮子觉得还需要更多情报。 陈师佛等了一会,听见他说:“你接着说。” 师佛这才道:“我认为出兵相助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囊谦王的财力,一百年前,囊谦王的祖先请黑派和尚进驻根蚌寺弘扬佛法,布施了一万只角的牲畜,这事青海都知道。” “一万只角?” 刘承宗寻思这是个什么说法,给乌斯藏捐了一万只独角兽? “就是五千头羊或牛。” 陈师佛说完,戴道子也开口补充道:“大帅,他们那应该有不少牲畜,这次尕马带的马是进贡的,牦牛驮了礼物,打算过来送完,就留下四十头回去骑,剩下的都在西宁卖掉。” 五千头牲畜,还不错。 补充肉蛋奶,强壮狮子营。 但依照如今囊谦王都被打死的情况,估计就算尕马做出承诺,到时候也得分期付款。 何况还要跨过拉尊与古如的中间地带,一旦后路断绝就成了孤军,这边的地势也不允许他像在陕北那样,全军拔营走哪算哪。 想筹备这场战争就得先驻军把他们隔开,至少先拿下茶卡盐池一线。 战线就铺的太长了。 “第二呢?” 陈师佛道:“大帅是局外人,在青藏之间,数不清的土邦不介意归附强大王者,不论大明还是前朝,大帅只要帮了尕马,让其他土邦看到归附的好处,所有人都会争相归附。” 说罢,陈师佛道:“至少,大帅该见见尕马。” 等他说完,刘承宗突然对戴道子问道:“摆言什么时候过来?” 戴道子被问得一愣。 刘狮子脸上露出笑容,他不一定去尕马,但如果要去,他认为派出一千军队,让摆言再拉出个两千马队,联军南下是更好的选择。 摆言的部众去过乌斯藏,他的人能习惯那边的高度,如果狮子军因高原战力下降,还能有一层保险。 当然,这事要等摆言的部众移帐过来。 只要摆言台吉整个部落的家眷,全部在刘承宗的保护之下,双方同盟就一定牢不可破。 第二百四十六章 囊谦 尕马和尚到海北来,是个意外。 本身在他出发时,玉树一带的西番部落,就对于汉军进驻青海的消息一概不知。 而尕马和尚自幼沿袭次子出家的习惯,早在万历年间就前往乌斯藏,受封为囊谦国的国师,此后一直居于根蚌寺,对中原事情不甚了解。 若无意外,他应该在家寺里做一辈子主持,可父亲与兄长先后死于同白利土王的斗争中,让他不得不从寺庙抽身。 若换了其他敌人,哪怕不报父兄之仇,尕马也能躲进卫藏,保一辈子太平。 但白利王不单是强大的敌人,自万历四十七年,信仰苯教的白利王顿月多吉继位以来,一步步掌握权势,向周围四处攻伐。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土王,成为北起阿坝黄河、东至四川打尖路、西抵藏地昌都、南与云南接壤的康区之王。 康区与藏地信仰不同,吐蕃时期在赞普的支持下,藏地全面改信佛教,不愿改信的苯教信徒,则被流放至阿里、朵康等边缘地带。 在那之后,佛教一步步完成本地化,逐渐兴盛乃至在藏地分为多个流派,自相倾轧,苯教仍然以顽强的生命力根植于这片土地。 数百年来,佛教在理论上降妖除魔,把苯教神明以‘收服’名义,继续被西番土民信仰着,二者之间越来越像。 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作为适配部落社会的原始萨满教,苯教没有寺院,巫或萨满依附于部落酋长,除了祭祀之外,不会占有更多土地或财富。 而适配吐蕃帝国奴隶社会的和尚们,则恰好相反。 一个向往强大的世俗统治者,即使满心抱着与宗教合作的意图,也必然与掌握权势的僧侣团体产生矛盾。 尕马,就是掌握权势的僧侣之一。 海北的练兵马营之外,从囊谦地方过来的尕马布了小营,编撒风马旗、悬挂五彩经幡。 随从僧人正在石头上刻经文,尕马坐在帐中摇动转经筒,可心思却静不下来。 汉帅刘承宗的军队,比他想象中还要兵强马壮。 尕马对戴道子的印象非常好。 在青海湖南的山路上,他的牧僧把两头驮货的牦牛弄丢了。 戴道子的塘兵发现牦牛,既没私吞财物、也没宰杀牦牛,反而在路遇尕马之后,把牦牛还了回去。 这种事对大部分西番百姓或部分蒙古人来说,倒也正常,依照这边的风俗,人们不但不敢侵吞僧人财货,反而会在僧人路过时拿出自己的财货布施,以换取福报。 即使在白利王的地盘上,也是如此。 但对于中原来的塘骑,没有这种习惯。 他们把牛还回去,只是他们觉得应该还。 当拉尊与古如的战斗结束,塘骑们此次出征,赚得盆满钵满,以多了个歪梁子的代价,人均赶着六头牲畜回海北。 这些牲畜有力保障了他们的道德底线。 对尕马来说,戴道子是个好人。 他此行的目的是穿过祁连山,去往卫拉特,在蒙古人那里寻找可能的帮助。 为达成这一目的,他携带了两样精挑细选、投其所好的礼物,财货与教法。 因为途中会经过汉人的地盘,所以战马与财货献给汉人皇帝,而最终解决他的问题,还是要靠把教法送给蒙古人。 人们求助神明的基石,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与自身难以解决的问题。 汉地一方面缺少这种基石,另一方面作为多种古文明交融的中心,人们见多识广,自有一套不断改革的世俗观念。 这种世俗观念就像康区百姓笃信的苯教一样,根深蒂固。 他们的教法在藏地康地是被广泛接受的正道,到了汉地就会成为外道,对指导生活无法起到帮助。 但对卫拉特的蒙古人来说,恶劣的自然环境与自身难以解决的问题,那边都有。 尕马真正想找的人,是以调停战争而闻名的卫拉特盟主,和硕特部的国师汗。 至于刘承宗的军队,尕马其实不希望得到其帮助。 短暂留宿海北这几日,尕马大概对狮子军有了些许了解,他们不是地方政权,从东科尔到海北划地自治,是一群掌握极端武力的流亡军人。 毫无疑问,这在兵力上这是一支强援。 但就连朝廷都未能将势力延伸至玉树与昌都,刘承宗作为汉人,将来早晚还要回到汉地,即使能助他出兵一次,也无法长久保护囊谦地方。 当然那是长远才需要考虑的事,在当下看来并不重要。 在如今,重要的事情是……尕马囊中羞涩,雇不起一支这样装备精良的军队。 毡帐外砰砰几声铳响。 这些从中原来的马队,又开始操练他们的军械了。 尕马见过火枪。 火枪在雪山之上是稀缺兵器,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主要来源于阿里地区,那里与占据印度的蒙兀儿接壤。 所以火枪在雪山之上非常稀缺,却也并非绝无仅有,尕马甚至听说在雪山西边,甚至有骑在战象背上放铳的火枪兵。 但尕马从未见过那么多火枪。 数百杆制式不同的火枪进行齐射,震天动地令人肝颤的声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没错,是自己雇不起的军队。 突然,戴道子走进帐中,喜道:“尕马,大帅要见你了!” 转经筒的锁链缓缓停下,尕马深吸口气,点头走出毡帐。 三月海北的冷风依然刮面。 刘承宗打马掠过打放火器的小军阵。 经过这个冬天,军士们的衣袍铠甲都变了模样。 他们的头盔顿项、铠甲、衣袍边缘和箭袖都加了一层毛皮里子,衣甲都毛绒绒的,看着就很暖和。 这两天他都忙着确定练兵马营的作战能力。 冬去春来,经过数月整编磨合,这支以七千延绥、宁夏、固原边军为骨干,万余旗军、农民军、饥民为辅的军队,基本恢复了战斗能力。 看着远远走来的尕马一行,刘承宗立在马上,淡然接受其行礼,随后才翻身下马,邀其入帐。 “戴道子说了你的事,囊谦部与白利部纷争,你有多少军队?” 尕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军队,他们眼下正在流亡避难,僧俗千余人躲在玉树的结古地方,当地有个扎武部落头人,暂时保护他们。 囊谦没有常备军,都靠各部落头人战时征召,根蚌寺原本倒是有四百多僧人武装,但如今都被接连大败吓破了胆。 尕马想了想,说:“过去囊谦能集结三千军队,只要回到囊谦,那些头人还会附从我们。” 刘承宗换了个问法:“整个囊谦地方,有多少人?” “四千多户。”尕马想了想,不太确定道:“两万余人。” 刘承宗撑着下巴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白利呢,他有多少军队、多少人?” 说来也怪,尕马对囊谦的人口并不了解,却非常了解白利王统治的人口,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万六千四百余户,九万余人。” 直接精确了两位数。 刘承宗为之侧目:“大和尚,你对自己家的事都不清楚,却对白利的事这么确定?” 尕马面露苦笑,解释道:“在白利王统治的地方,每户人家都必须派出一个儿子为他当兵,任何人都不能逃脱,他有一万六千四百个士兵,自然就有一万六千四百户人。” 抽丁的比例很高。 “他用什么养兵?” “养兵?” 尕马非常疑惑的看向陈师佛,等陈师佛重新把这个词解释了两三遍,尕马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帅问的是兵吃什么,他们的父母养他们,准备什么就吃什么。” 陈师佛刚刚转述完,尕马又补充道:“兵器也是如此,每户人都要给当兵的儿子准备兵器,准备什么就用什么,父亲死了儿子再用。” “白利与囊谦的战争,就是因为顿月多吉认为囊谦也该是他的领地,也该每户给他出一个兵,我的父兄不愿给他出兵,所以一直交战。” 说实话,听到这个答案,刘承宗整个人是傻的。 他们聊的东西好像没在一个层面上。 刘承宗一直以为自己是养兵成本最低的人,没想到康区那个白利王顿月多吉,养兵成本比他还低。 人家养兵成本是负数。 因为当兵的家庭还得纳粮纳银,甚至还能往回捞钱。 军帐里杨耀、曹耀等人也傻了,曹老贼愣了片刻才拍桌叫道:“大帅,这他娘不就是太祖皇帝的卫所嘛!” 曹耀的角度很有意思,让刘狮子不禁大笑。 这顿月多吉属于是大明太祖皇帝重生了,全面卫所化,吾人养兵一万六,不花自家一个糌粑。 刘承宗寻思,全是征召兵,这样的对手还不好对付吗? 尕马看着众人大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有啥好笑的,很恐怖好吗,每次冲突发生,还没打起来,他们囊谦部下的小土官们就先被吓得不敢打了。 刘承宗不打算再继续问尕马军事上的问题了。 他们眼中的军队完全不是一个东西,聊这些事没用,真实情况还不如等军队过去,让塘骑探查。 白利这种征全民皆兵的召体制,还真不一定意味着单兵作战能力薄弱。 甚至在白利土邦周围,能做到全民强征兵,本身就是土邦里组织能力很强的象征。 但这只适用于小国寡民的边境作战,没有后勤,不具备大战的需要。 所以这种兵力就只是纸面数据。 这种体质下,最南边的兵,怎么走到最北边呢? 因此他们在单兵层面上可能强可能弱,但在大的战术战略层面,弱的不是一点半点。 刘狮子和曹耀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笑意。 他们正想找个对手来练练兵,尕马就送来个这样的对手,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刘承宗转头望向尕马,正色道:“我可以助你夺回囊谦,并封你囊谦土司,不过我能得到什么呢?” 尕马看着刘承宗,谨慎地答道:“大帅,我知道囊谦付不起请军队出征的财货,若大帅助我驱走顿月多吉,我愿意臣服大帅,年年进贡,向周围宣扬大帅的仁德与智慧,让更多土王归附。” 刘承宗觉得尕马还挺上道。 他哪里知道,尕马心里苦。 向汉帅臣服不是什么大事,即使不给刘承宗上贡,他们也不免给别人上贡,这都是无所谓的事。 最大的问题是他怕刘承宗没有统治南方,把玉树、昌都纳入掌中的意愿。 如果周围都是归附刘承宗的部落,那他们所处的环境自然就安定了。 可若这支汉军一直蹲在海北,路遥千余里,他今天挨揍派人求援,刘承宗收到消息,他头七都过完了。 但这会人就在刘承宗帐子里,他也无法拒绝刘承宗的帮助。 否则刘狮子有偿帮他作战的意愿大不大要两说,平白竖敌之后,追到天涯海角揍他的意愿一定很大。 眼下既然刘狮子愿意帮忙,那他就只能如此,那么为了自身安全……尕马已经决定,今后一定要让囊谦周围的土邦统统向刘狮子效忠。 刘承宗“你能每年贡上什么?” “牛、羊、马?看大帅需要什么。”尕马想了想道:“只要夺回囊谦,我可以每年上贡一千二百匹马,或一千二百头牛、或三千头羊?” 却没想到刘承宗摆摆手:“不用这么多,这些牲畜你可以养着……师佛,把那个单子让他看看。” 刘承宗让陈师佛准备了个单子,用汉、蒙、藏三种文字书写,上面写了各种他需要的原材料。 主要都是牲畜毛皮、兽角、木料及矿产。 等这份单子递交到尕马手上,刘承宗才补充道:“上面写着价格呢,你凑凑,一年贡上值五百柄刀的东西就行,除此之外……” 刘承宗着重道:“若在战争中,我的士兵与你部下少女两情相悦,准许他们到海北成婚。” “而且战争结束,你需要挑选十四岁以下聪慧孩童六百名,铁、木、金、银、石工二百名,让我的士兵带到海北。” “如果你能做到,我会派出三千军队助你取回囊谦。” 刹那之间,尕马的神情极为惊恐。 这狮子,这狮子看着丰神俊朗,他居然吃小孩! 第二百四十七章 狮子票 崇祯四年开春以来,从中原来的青海宣慰使刘承宗在俱尔湾开市的消息,就像长出四条腿,跟着春风传遍安多地方。 每日自各地走来的番民、牧民不计其数,不过绝大多数都只是来探探消息,他们的头人还在观望。 俱尔湾大市的第一份订单,源于日月山七部,贡布多吉以火药四百斤,换了狮子军十四只军用重盖烧水锅。 普通锅在这里烧水沸得早,为解决这个问题,刘承宗委托陈土司的匠人把锅壁加厚、锅盖加重铸造,以达到简易高压锅的效果,把水烧热。 这笔买卖,刘狮子不太情愿……基本没得赚。 完全是看在贡布多吉听说他们缺火药,就弄了几百斤过来,这才按成本价给了日月山七部每个首领配了两个铁锅。 火药配得挺好,刘狮子希望贡布多吉以后别配了。 就为这事,刘承宗专门让陈师佛把报价单改了改,把上面的火药换成了硝和磺。 日月山七部配置火药的比例,使用的是洪武三年刘基的炮药比例,使用一斤硝、二两四钱硫、四钱炭。 比例上与万历年通行九边的戚继光火药比例相差不大,主要问题出在硝土提纯的工艺稍微差了点,纯度不够。 所以理论上,至少需要把硝的比例调高到九成,并增加装药量,才能达到正常火药的药性。 如果送来的是硝,即使纯度不够,狮子军的火药匠也有办法解决;但送来的是已经配好的火药,就不好办了。 不过曹耀有办法。 他让师成我把这批火药做成狮子炮的药包,用来放空炮。 空炮是明军炮兵的常用战法,于敌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前,发空炮对敌,以骗敌军借装弹时间快速接战,再放实弹将之重创。 随俱尔湾开市,陈家土司在西宁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原因无他,因为刘承宗的军匠没工夫铸造铁锅,陈土司的地盘离铁冶场近,所以铸造铁锅的使命就在陈师佛的提议下,外包给了陈师文。 西宁的陈土司,正美滋滋的赶着牦牛队,沿湟水朝俱尔湾运送新一批铁锅。 俱尔湾以百户所为界,有两个市场。 西边的市场面向西番与蒙古,东边的市场面向西宁土司与汉人。 为了给刘狮子运货,陈土司与碾伯所的阿土司倾巢出动。 大队以两名土千总为先导、四名土把总押后,率马步兵五十人,押牦牛五十头、铁锅一千二百个、斧头六千柄,押车急行。 陈师文直走到俱尔湾百户所,见到迎接自己的二弟陈师佛,他不急于交锅,只是将其拉到一边无人处,急切问道:“你确定,这批锅能换六百两?我可是从李土司那借了一百五十两,才赶制好这批铁锅。” 看见兄长着急,陈师佛心中暗爽不已。 他学着过去兄长的模样,做出土官的仪态架子,走出两步,回头问道:“要还多少?” “每月三分,一年为期,不能早还,明年还二百零四两。” 说实话陈师文从没干过这样的事,长久以来他们信奉的是勤俭持家、细水长流,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反正是与天地同休的土司,有大明就有他们,只要识时务,大明没了他们也还在。 一代人花一代人的钱,下一代人永远还有下一代人的钱花。 唯独这次,刘狮子进青海,二弟不停劝说,让陈师文产生了搏一把的想法。 这批铁锅不是陈师文一家能简单造出来的,按他们的生产力,也就能造出百余口铁锅,剩下的都是找李土司借钱、雇李土司的匠人造锅。 西宁的诸多土司,在这件事上各有各的选择。 有人有能耐却不想搀和,也有人没能耐却想搀和,因此就形成了这样奇怪的局面。 小土司们迫不及待的想成为俱尔湾商市的供货商,大土司则担心刘承宗以武力讹诈他们,就顺势借钱给小土司加入这场手工业的盛宴。 反正就算刘承宗不给小土司钱,小土司们也不能拖欠他们的欠款。 从碾伯所过来的阿土司,情况和陈师文差不多,差别只在于陈家土司供应的是厚重的铸铁锅,阿家土司供应的是熟铁嵌钢的斧头。 陈师佛在心里算着这份本息,摆手道:“没事,足够了,哥你把铁锅送到百户所,三老爷的人在那验货,验完货别要银子,要狮子票。” “狮子票?” “对,大帅让三老爷带织工做的花票,在俱尔湾能当钱用,分十六两、八两、一两、五钱、一钱的面额,跟白银等值,一两兑一两。” 陈师佛口中的三老爷,就是承运。 陈师文不解问道:“既然一两兑一两,还换它干嘛?” “你不换不能在东市买东西,东西两市只认狮子票,这批铁锅什么成本?” 陈土司道:“每口二钱银。” “那就行了,你换成白银回去,是三百两,只能赚六十两,还了利息仅赚六两。” 陈土司觉得……本来不就是这样么? 他的土司衙门一年收入也就才几十两,这一趟就能赚六十两,回去再接着造铁锅,一年下来顶过去十年。 却没想到二弟摇摇头道:“但换成狮子票,在东市买羊回去,能买九百多头羊,西宁一头羊五钱,回去就是四百五十两了。” 陈师文两只眼瞪得浑圆,合着这一趟,能赚二百多两? “不过动作要快,趁东市还有羊。” 陈师文闻言连忙让土兵带人往俱尔湾百户所跑,自己也打算给二弟道别,不过刚走出两步,还是压不住心中好奇,反过头问道:“师佛,能不能跟大哥说说,大帅一个铁锅,卖多少?” 陈师佛笑了笑:“哥,这个我不能说,你就赶紧去买羊吧,自家赚了钱也别跟别人说……说了,以后西宁羊市价跌下去,你也没得赚。” 别看陈师佛在这跟自家人说话,显得好像自己在狮子军中位高权重。 可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就是个通译。 所以刘承宗让他干的事,他干;不让他干的事,他万万不敢干。 何况这事他也没法说。 日月山的贡布多吉用四百斤火药换了十四口能把水烧开的铁锅,虽说送来的火药质量稍次了点,可那也是百斤值二两四的东西。 大帅说那已经是铁锅的成本价了,一口锅六钱八分的成本……但陈家兄弟是很清楚的,铁锅的制作成本是二钱、大帅收铁锅的成本是二钱五分。 更别说西边换一两狮子票是五头羊,东边一两狮子票能买三只羊。 就是开了个抢劫铺子,这东西有啥好说的。 陈土司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接着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在西市卖锅?” “卖不了,东西两市都由三爷直接经营,谁都不能在那卖东西,只能把东西换狮子票。” 陈师佛笑笑,没再跟兄长多说。 这为啥叫青海宣慰使司,就是和西宁那些土司一样,也垄断。 不过这里垄断的,是边境上所有的走私生意,而且还摆到明面上了。 从俱尔湾到西宁卫,全是刘狮子的人,从今往后这里都不会有走私了。 刘承宗也在集市上。 不过他没在东市,正在西市带着摆言台吉和岱青逛街呢。 摆言台吉实在太招人喜欢了,在集市上一路逛,啥都想要,还一直夸刘狮子。 “这个刀,只要一张狮子票?公道,公道!” 反倒是岱青就差点意思,这个漠北跑过来的首领不像摆言台吉那么受穷,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摆言台吉在牲畜上那么富有。 所以市场上的东西,岱青基本上都舍不得买,看摆言台吉的眼神还像看个大傻子。 岱青说个啥,带他过来的陈钦岱都不给他翻译。 不过其实也不用翻译,岱青最大的疑惑在于,陈钦岱说的是五百汉人……单俱尔湾西边,他过来就看见好几千汉兵了。 刘狮子问:“这家伙嘀咕啥呢?” 陈钦岱还没说话,摆言台吉就一撇嘴,拿去年冬天学到的蹩脚汉话道:“大帅别理他,净会发牢骚……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儿能买到这么好的东西。” 摆言可不觉得这些东西贵,恰恰相反。 要不是狮子军如今做装备的生产力还没提上去,摆言台吉非常愿意拿出所有牲畜,在刘狮子这暴一波装备,直接把部众换装,转头把岱青干掉。 如今刘承宗已经准了他驻牧海北的要求,挡在面前的只剩下岱青这个绊脚石。 他们的部众都是牧民,海北的牧地就那么大。 摆言部人多、岱青部装备好,因此岱青若不去别的地方,两家早晚会因抢夺牧地而开战。 “东西你们也看了,质量就是这样的质量,弓箭腰刀,都是卫所官造的兵器,卫所没甲片的棉甲,和刀子一个价,有甲片的卫所无袖棉甲要八两狮子票。” 刘承宗笑眯眯地向二人一一介绍武器装备的价格:“全套棉甲要二十两,你们看看,然后买点部落里的日用品,兵器铠甲就不要买了。” 摆言台吉一听就不高兴了:“大帅,什么意思,不卖给我?这太不够意思了,我还打算叫拉尊也来这里买东西,很多人,都来!” “不是不卖。”刘承宗笑着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跟我去打场仗,你们出兵,自己带粮食,回来的时候,每两个有兵器骑马的人,我给一两狮子票。” “受伤,一人一两;不幸阵亡,给家里二两。” 摆言在心里盘算,发兵两千,保底能赚钱五百两狮子票,这就等于两千五百头牲口。 如果都死了,那可就是两……想到这,摆言连忙打住,接连摇头,暗骂自己真是钻钱眼儿了。 合适,太合适了。 “要和朝廷开战了?” 摆言台吉摩拳擦掌:“早想打进西宁去了!” 却不料刘承宗摆摆手道:“不是西宁,是白利,你们知道那地方么?” “玛尔康?” 摆言恍然大悟,尽管他还不知道顿月多吉怎么惹到了刘承宗,但心中对刘承宗带他的人去打仗非常清楚。 高原。 想到这,摆言轻笑着看了岱青一眼:“大帅,那别带这小子了,他就八百人,而且也没上过卫藏,他们不行……你要多少人,我给你凑!” 见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刘承宗都愣了一下。 他想过,摆言可能会愿意发兵,但没想到兵这么好招,干脆摆手道:“三千,不过这事不是谁都行,我有要求。” 听见这个数,摆言更高兴了。 他的部落就有三千牧兵,这活儿不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吗? 当即大包大揽:“大帅,这三千人就包在我身上了!啥要求尽管提。” 刘承宗笑道:“路上不能劫掠,能做到么?” 这话一出,摆言的脸色难看了。 “不让劫掠……大帅,我能让部众去打仗。”摆言为难道:“但不劫掠太难了,吃啥啊?” 刘承宗仍然面带笑意,没说话。 他很清楚这个时代大明旁边的蒙古军队是啥模样。 都穷疯了,打起仗来不可能不劫掠,甚至打仗的最大动力就是劫掠。 正因如此,表面上看起来贫穷只影响到生活状态,实际这也影响了他们的战斗力。 摆言突然说道:“大帅,我们路上不劫掠,过去抢顿月多吉,行不行?” 还没等刘承宗说话,摆言紧跟着又道:“要是抢顿月多吉也不行,那打完顿月多吉,我就必须得进藏抢藏巴。” 刘承宗看向摆言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很羡慕。 羡慕对摆言来说,青藏一带仿佛如履平地般轻松。 对他来说,以西宁为中心,率军向南挺进至玉树、向西行走至哈密,就已经几乎是他能想到,自己能去到最远的地方了。 岱青说了句什么,陈钦岱道:“大帅,岱青说如果进藏,他也去。” “拉尊也会去,哈哈,大帅,多点人行不行?” 摆言越想越高兴,如果组织一场进藏作战,拉尊和古如也许会在战争中重归于好:“六千,六千军队,大帅不用管别人,给我两千人的狮子票就行。” “我们兄弟帮你收拾掉顿月多吉,大帅给我们进藏提供帮助。” 第二百四十八章 慕名而来 俱尔湾百户所的衙门铺着厚厚的羊毛毯。 刘承宗坐在中间,同左右部将交流向南的进军路线。 陈师佛带尕马和尚坐在左边,陈钦岱带岱青与摆言台吉坐在右边。 正中间,铺了几幅牛皮或羊皮的舆图,连通青海与卫藏。 衙门里的局面非常有趣,左右两边的西番和尚与蒙古那颜,都用极为期待的眼神,看向中间交头接耳的汉人将军们。 如果说尕马和尚只是希望刘承宗为他收回故土,蒙古贵族们就显得有些狂热了,他们希望刘承宗能带他们去往更遥远的地方——乌斯藏。 这对刘狮子来说很矛盾。 这些舆图连在一起,勾画出一副从青海经康区抵达卫藏的路线,但三块地方的特征非常明显。 他以己度人,康区河谷纵横,卫藏雪山苦寒,唯有祁连山下青海湖畔拥有大片一望无垠的肥美牧场。 而雪区的政治中心与教权中心,必然是吐蕃的都城拉萨。 作为草原上的汗王,其牧区、兵马、百姓都在青海。 蒙古人为何如此热衷进藏? 当刘承宗提出自己的疑问,摆言台吉楞了好长时间。 他先是双眼发直地摇摇头,看上去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坚定点头道:“必须入藏卫教!” 卫你个大头鬼。 凭刘狮子对摆言台吉的了解,这个名义上信奉黄教的蒙古贵族,实际上信的是驴肉火烧教。 他对头目曹耀的尊崇,超过任何一尊佛像,自从率部迁徙至海北驻牧,自己在部落里传教,引得数不清的蒙古人自带驴子到狮子军蹭吃蹭喝。 随着教派扩大与发展,甚至已经出现宗教改革的苗头,最近他们一直想让曹耀试试大铁锅炖羊杂汤。 摆言台吉也很蒙圈,从来没人问过他,为啥要入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啥想入藏。 突然之间指望他说个一二三四五,可能性不大,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刘承宗解释。 刘承宗等了半天,摆言台吉才终于说出几个词:“我们要看住和尚,否则无法久居青海。” 想了很久,摆言台吉的言语终于连贯起来:“我们入藏卫教,和尚就不会再找别人入藏卫教。” 刘承宗明白了,说白了,卫的是什么教,摆言台吉并不在乎,但让卫藏的和尚们停止纷争,老实起来,不再从外边摇人儿入藏,对他们来说非常关键。 他问道:“那你们入藏,不会患上高原病?” 摆言台吉被刘承宗逗得前俯后仰:“大帅你想啥呢,我们会患病啊,不会太多,在囊谦扛一扛就过去了。” 刘承宗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囊谦?” 摆言台吉也明白了,这位汉人大帅没往南走过,不知道从康区入卫藏的地理。 他向刘承宗解释道:“如果不爬山,囊谦是康区和卫藏最高的地方,比海北高一点,如果走得快,有些人会在那得病。” “可能一千个人里有二三十个会得病?几天就好,过了囊谦,像拉萨和藏巴汗的日喀则,都和海北差不多高。” 这次轮到刘承宗懵了。 他以为玉树所在的囊谦地方,是卫藏最低的地方,所以才会兴起远征的心思。 现在你告诉我,那是最高的地方? 而且他一直以为蒙古人在雪区进进出出,靠的是魔法防御高,闹半天大家都一样,靠的是血厚。 他对摆言台吉道:“你们的思路错了,越是入藏卫教,越会让和尚们的权势大增,随便养几个贵族,拿出个封号,就能得了蒙古帮忙,你们势必成为他们的傀儡。” 刘承宗说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如今已经有四个名字了。 上面每个人,都是以愿意听从刘承宗号召,联军南向的和硕头子。 他们的组织结构,是由达延汗妻子满都海哈屯建立的盟旗制度,把土地分为一片片牧地,每个牧地为一个千户,叫鄂托克。 在牧地上,每个蒙古人都必须是这个鄂托克的牧户,在战时,所有牧户出兵组成名为和硕的武装集团,理论上每个鄂托克需要出兵千人上下。 几个鄂托克组成万户。 但实际上,摆言台吉就是名义上的万户首领,但他没有万户,手下只能编成三个千户。 这上面的人名比较像族谱。 比如摆言台吉自己的名字,是右翼多伦土默特部,达延汗四子我折黄台吉之重孙、不只吉儿台吉之孙、火落赤之子,孛儿只斤·摆言。 刘狮子恨铁不成钢啊,非常有震慑力的姓氏,怎么就自甘堕落给人当免费打手去了呢? 摆言把头摇得很坚定:“那能怎么办,他们能给人们都信的汗号,握住佛法,就能……” 摆言本来想说,手握佛法拥有汗号就能扩大领地,但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刘承宗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不,你不能。” 摆言台吉早就意识到青海的局势出现了变化,这支屯营湟水源头的汉军,能给青海甚至西北带来千变万化。 但就目前而言,这支军队带来的震慑力还不够。 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尕马和尚,也许他们看待这件事更有共同语言。 这片土地从来不缺少统治者,只是每个统治者都有自己想要统治的地方,对更远大的地方鞭长莫及。 没有人在乎头顶出现个太上皇,甚至某种程度上,地方上的土皇帝们,都在为自己寻找靠谱的太上皇。 但这不单单与实力有关,还与决心和意志有关。 对摆言来说,数千里外紫禁城里的大明皇帝和沈阳建都的后金天命汗都很有实力,有啥用呢? “汉人说,听其言观其行。” 摆言看着刘承宗的眼睛,说道:“现在证明和尚封号管用很简单,证明和尚封号不管用很难,所以还能。” 刘承宗没再多说。 他学习到了新的东西。 在陕西,他认识到统治的力量来源于生的希望。 在青海,他认识到统治的力量也可能源于死的可能。 出兵,削平白利王顿月多吉,比白费口舌说上七天七夜都管用。 很快,刘承宗即将与摆言台吉组成联军南征的消息,随各地前来俱尔湾贸易的牧民,被带回四面八方的蒙古部落。 越来越多的蒙古贵族率部慕名而来。 人们慕的不是刘承宗的名,也不是摆言台吉的名,而是进藏后和尚们可能给他们的名。 南下的漫长征途,对大部分只有几十个牧兵的小贵族们来说充满危险。 但如果聚集在一起组成联军,南下的道路便畅通无阻。 就连刘承宗都没想到,在青海这片土地上,进藏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越来越多的牧民部落集结在青海湖附近,使刘狮子变得格外忙碌,他每天都要会见几个新来的蒙古小首领,在陈钦岱的陪同下与其聊天,视察其兵力构成,送出几件礼物。 说实话刘狮子从未想过,送出两只铁锅、几个木箱、一柄雁翎刀或一张毛毯,就能得到整个部落的好感。 人们都说刘大帅是个非常阔气的人,尽管是个汉人,但和抠门儿的皇帝不一样,非常愿意随同他作战。 以至于这样的日子过去半个月,刘狮子都已经总结出一套赠送礼物的规律,只要按照这个规律来,十个人里一个出错的都没有。 看首领的姓氏。 但凡姓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后人,送两把嵌钢斧头准没错,如果再带一柄没有装具和刀鞘但打磨好的雁翎刀,就基本上好的像亲兄弟一样。 但如果不姓孛儿只斤,是其他偏远地方的小部落头人,那就得大出血一番,送两只漆器木箱、一套价值三五两银子的银首饰,才会从他们脸上看见满意的笑容。 规律很简单,越是黄金家族,在铁器、甲胄、兵器方面越是穷得离谱,但不太缺少祖传的精美器物。 而其他小部落,由于没和大明打过大仗,铁器丢得少,所以基本上能维持较差的自给自足,反倒对能工巧匠制作的装饰品有很大需求。 实际上后者才是刘狮子进青海之前,对蒙古战士的印象。 摆言台吉的部众营养良好,个头儿也都还行,但装备上时代跨度非常大,大部分人停留在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只有少数精锐已经进入了铁器时代。 其他部落的情况刚好相反,比如最近刘承宗认识了个谢二虎。 这谢二虎隶属永谢布部,本名是叫巴儿虎什么的,被刘承宗叫做叫二虎,因为是永谢布的人,所以姓谢,叫谢二虎。 谢二虎从前在柴达木盆地驻牧,部落里有人挖粪坑时不小心掏到了金子,引来别人觊觎,打了一架输了,就和部众带着老婆孩子二百多人跑过来寻求庇护。 人家这个部落人少,部众也看着不是那么回事,四十四个战士,平均身高一米六,而且人均营养不良罗圈腿。 可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硬皮甲,皮甲上还钉着铁梁、铜钉,打开箭囊,清一色的铜箭头,一个人能打摆言手下牧兵仨。 本来刘狮子是想给一套三两银器的,但谢二虎说好几年没吃过菜了。 狮子寻思想吃菜还不好说吗?这事好办啊! 大军准备出征,中军营正忙着给军队准备伙食呢,督办这事的是西宁本地人马科。 狮子大手一挥,四十斤马科优选的西宁腌菜就送到了谢二虎手上。 把谢二虎高兴坏了,直呼过瘾。 他在柴达木盆地主要拿红景天和枸杞当小零食,虽说挺养生,到底不能当菜吃。 揣旦这个地方,在农业时代不太适合活人。 永谢布在青海这两个大部落,比火落赤进青海要早,但是和火落赤一样,在湟中三捷里被明军打残了。 后来永谢布又和火落赤内讧,输了,所以火落赤占据肥美的环湖地带,永谢布只能退往大揣旦和小揣旦,开始艰难的求生之旅。 但也算各有各的好,东边吃菜不奢侈,但跟明军做邻居保不住命,兵器铠甲也没法当传家宝;西边不太适合人类生存,但没有明军,战天斗地得到极坚韧的精神。 等到四月中旬,这支队伍的数目已经超过刘承宗的预期。 摆言台吉、拉尊与古如黄台吉各自派出两千人马,各地赶来要进藏的流虏也集结了六千人马,足足一万两千部队,驱赶牲畜,由海北向南蔓延。 这帮人各有各的目的,没人能控制这些部队。 尽管刘承宗是盟主,但他真正能控制的首领不到一半。 如此多的蒙古人,让狮子军的将领非常不安,为维持盟主的地位,只能进一步增加派遣军队的数量。 最终狮子军决定把这场为囊谦地方夺回领地战争,变成向整个青海耀武扬威的过程。 刘承宗自三个练兵营中挑选参将王文秀、曹耀,千总李老豺、张天琳、钟虎、罗汝才、高应登、黄胜宵,挑拣军士七千二百,编为左右二营,向南出征。 留参将杨耀及千总杨承祖、魏迁儿、韩世友编为留守营,驻扎海北与俱尔湾,与西宁刘承祖部互为犄角,守卫老家。 刘承宗没打算把部队全部带走,实际上他的目的是分兵驻扎关键要地。 在青海湖南岸直对山口的湖畔,命钟虎率一千二百部队留驻,留下占领茶卡盐池的钉子。 至此封锁整个环湖地带,将之纳入自身势力范围,只等战船造好,就能围绕青海湖四面快速支援。 他们不是启程最早的部队,但他们是这支数量多达两万的远征军里,最明显的指示物。 蒙古部落随走随驻,刘承宗的军队都带了炒面,不过他们发现不需要吃。 随军的蒙古部落都认狮子票,五名千总各带四百两票子,他们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采购程序,准许他们军粮的八成向沿途驻扎的部落采购牛羊补充。 但禁止只找一个部落,以防把人家的牛羊买光。 不过实际上证明刘承宗想多了,各部落都发现了商机,沿途用斧头之类的东西向周围番部、蒙古部落换购牛羊,然后再卖给刘承宗的部队。 以至于他们走到哪吃到哪儿,行军时一两票子换四头羊,双方都觉得自己赚大了。 尽管累是累了些,由甘南进入果洛,道路难行,各部都有几名士兵出现高原反应,但刘狮子这辈子,就没走过这么轻松的行军!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家奴崽子 五月的康区,属于白利王顿月多吉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但囊谦地方仍旧笼罩在血腥杀戮的阴影里,双方阵亡士兵的叔伯兄弟,正在这片土地上报复仇杀,俗称打冤家。 通天河的南北两岸,步骑数百余分散为数个小队,都是从白利地方过来打冤家的队伍。 巴桑低垂着脑袋拾了柴火,在帐外摆下陶土炉子,在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袄子上擦净了手,用小刀把猎到的鹿肉切好,放在炉边炙烤。 趁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偷偷舔了刀子上的生肉末。 真好吃,是甜的。 巴桑生在一座大庄园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生在第五天。 他的父母都是朗生,所以他也是朗生,按照汉地的说法,就是家奴崽子。 巴桑身后的羊皮帐子传出古怪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多吉少爷正和梅朵睡觉。 梅朵也是朗生,不过比巴桑好得多,从小侍奉贵族夫人,吃干净的东西、穿干净的衣裳,所以干净漂亮。 出来打冤家,原本不该带着女人,但最近多吉少爷和梅朵睡觉的次数变多了,可能是因为老爷说,打算把梅朵配给自己。 那天巴桑和往常一样,在楼梯下蜷着睡觉,木梯被人踩出吱呀呀的声响,巴桑听得出来,那是老爷的脚步,总是沉重有力,赶忙爬出去跪在一旁。 就听见老爷对夫人说:“就把梅朵配给巴桑吧,虽然是个哑巴,但身骨壮实,将来能生几个有力气的小朗生干活。” 后来很久,巴桑做事都很卖力。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给朗生配婚,就像给小羊羔子配个种,老爷也许记得,也许忘了,不重要。 但巴桑真的很想跟梅朵配上种,也许他也能从庄园搬出去,租种一片土地,从家养的崽子变成外面的差巴。 帐子里传出穿衣裳的声音,多吉少爷快出来了。 巴桑用刀子给鹿肉翻了面,退到一边坐下。 冷风呼呼的吹,他从袒肩羊皮袄子里摸出冻硬的糌粑,握在手里暖着。 多吉少爷出来了,远远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从陶土炉子上倒了杯奶茶,嗅着烤鹿肉的味道,露出满意神情。 远处,几个打冤家队伍的首领正牵着马朝这边走来,巴桑低着头,眼睛向上瞟着,偷偷观察那些贵族少爷。 人们脸上的表情很苦恼。 巴桑听他们对少爷说:“多吉,听说了么,囊谦那个尕马和尚,从北边找来许多蒙古人。” “青海的穷鬼?” 多吉少爷的话让几个贵族发出大笑,有人说:“好像这些蒙古人是个被汉人将军找来的,那些人不是穷鬼。” “汉人就会这套。” 多吉不屑道:“他们自己在安多待不住,就找些别人来捣乱,像皇帝用南边的木天王一个样。” 多吉口中的木天王,是云南丽江土司木懿。 丽江土司的封地在云贵与青藏之间,朱元璋册封是希望其世世代代以武力为朝廷固守门庭。 因此整个明代,在朝廷的纵容之下,云南的丽江木氏土司都在凶猛扩张,如今已占领整个康南,将其北部边境推进至理塘、巴托、芒康一带。 成为白利王南边的邻居。 不过如今对白利王顿月多吉来说,南方的木天王是最得力的帮手,他们和藏巴汗一起结为反黄教同盟。 没过多久,打冤家的队伍再次启程。 少爷带着巴桑与一群武装奴隶,沿通天河向西北走过一条河流,翻过两座山岗,终于发现了一座庄园。 庄园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一座村庄,村里有个地主大院,百十户人家有八十多户都是地主大院的奴隶,这就是个庄园了。 打冤家的队伍分散开来,在庄园各处杀人放火,对他们来说,这次行动只是名义上的打冤家,实际上只是贵族少爷们的娱乐活动而已。 没人是他们的冤家,真要说的话,可能队伍里有几个武装奴隶的兄弟死在春天的战斗中,但这和贵族们毫无关系。 “巴桑,射死她!” 庄园主的夫人被绑在树上,多吉少爷挥舞着奇怪的鞭子高喊着:“射死她!” 那只鞭子的鞭杆很粗,黑乎乎的。 巴桑认识那只鞭子,是他母亲的手臂。 那年巴桑的母亲死了,巫师要做法事,正好取了他母亲的脑袋和胳膊,还有另一个家奴的肠子。 多吉少爷从小就是个善良的人,认为巴桑需要有个念想,冒险在法事中偷回了连着左手的小臂。 可惜这件事被老爷发现,后来那只手臂被烘干,把皮质的鞭子缠在一起,做成了马鞭。 多吉少爷总说:巴桑,等我成了老爷,就把这只鞭子赐给你。 贵族少爷们在旁边起哄,家奴崽子们在旁边抢夺庄园里的酥油茶吃个痛快,只有那位夫人不停哭喊。 她不知道,已经投降白利王的丈夫怎么会被杀死,更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被杀死。 巴桑也不知道。 但少爷下令了,他就要这样做。 少爷说射死,那就得射死,留一口气都不行。 他其实不是哑巴。 过去巴桑认识一个很聪明的家奴崽子,总会站在老爷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老爷给他的命令是一,他认为老爷想达成的效果是二,所以他做了三。 庄园里的朗生们都以为他会凭这份聪明,被送进寺庙、或者成为新的管家。 但后来那个很聪明的家奴崽子变成了很多东西。 他不但是一张很聪明的好皮子,还是个很聪明的人头碗,而是还是好多个聪明的指骨念珠,最重要的是,他还变成了一支很聪明的胫骨号角。 每当庄园发生战争,聪明崽子的腿骨就会被吹响。 聪明的骨头有更强大的法力。 从那以后,巴桑没有在主人面前说过话,主人怎么下令,他就怎么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从来不问怎么了。 巴桑依然低着头,握弓箭拉满了。 他们从小就不被允许抬起头,除了那些侍奉老爷夫人、需要照顾客人的朗生,其他奴隶都像巴桑一样。 在没人的黑夜里,巴桑曾想抬起头,但抬头很累,他的脖子已经抬不起来了。 好在,这样一根脖子并不影响射箭。 他被管家用鞭子教出来的箭术很好,木制单弓轻震,骨制箭簇飞掠十步,准确穿过贵族夫人的喉咙,让诅咒声戛然而止。 贵族少爷们高声欢呼,多吉少爷也骄傲地端起青稞酒碗朝他挥挥手,指向不远处的屋子道:“那里头有个女人,如果还没死的话,你该让自己高兴高兴了,哑巴。” 见他毫无动作,多吉少爷皱起眉头,催促道:“快去,我们在外面等你。” 直到巴桑转头,还听见少爷低声抱怨:“真晦气,这里的马都被大王的军队征走了。” 可惜,巴桑进屋子时,整间屋子都是混着血腥的难闻气味,少爷口中那个女孩已经断气很久了。 巴桑刚来得及卷起屋子里的毛毯,就听见外面惊慌的叫喊,有人大叫:“达子,达子来了!” 冲出屋子,外面一切都乱了。 有人在牵马,有人在奔跑,还有那些侥幸没被杀死的奴隶们,被绳索拴着连成串,一起往山上跑。 更远处的村子外,骑马戴红缨帽子的蒙古人四处奔驰,扬着弓箭驰来跑去,时不时放出一箭,把他们避在村庄,逃不出去。 “巴桑快来!” 多吉少爷带着几个家奴崽子,和几个朋友凑出一队人,朝远处的蒙古人射出箭雨。 回过头,村里到处是他们放出的火,已经不能多待了。 而村外,一开始蒙古人只有几十个,但随村庄升起的黑烟,远处一队队蒙古人正蜂拥而来。 多吉少爷高喊道:“快走,他们越来越多!” 伴着这句话,村子里乱了。 打冤家的队伍马匹不够,本想着沿途抢几个囊谦贵族庄园,抢二三百匹马,可谁知道这里的战马都被白利王的队伍征走,根本抢不到马。 贵族少爷们带着家奴崽子四处互相抢夺马匹,这会谁都顾不上别人了。 有个家奴崽子追马跑过巴桑身边,被卷起来的毛毯重重擂翻,巴桑骑上马儿就往少爷那里跑。 多吉少爷也抢了两匹马,把梅朵扔在马上,招呼家奴崽子们跟大部队向东突围出去。 数百人的队伍,分成几支小队,有人朝雪山上跑,有人朝通天河的铁锁桥上跑,还有人跟着他们,向村子东面突围。 蒙古马队的攻势凶狠,不停从背后射出箭矢,几个徒步奔跑的家奴崽子不是被射中就是被牧兵追上用石骨朵锤死。 巴桑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射中了,骑在马上只顾着跑,抬手在身后摸了摸,没摸着箭杆。 他心想,可能是被石头砸了吧。 后面的蒙古兵眼看箭支射中前头那个骑马番子,却没能穿破灰扑扑的老羊皮袄子,弹落在地。 气鼓鼓又从箭囊里摸出支箭,一看又是石制箭头,气得哇哇大叫,干脆抽出石骨朵快马撵了上去。 结果还没追着,就被个步战番子用打狼的投石索打中面门,砸得头晕目眩满脸血,啥也看不见,调转马头往回跑。 眼看后面的蒙古牧兵退走,巴桑长长松了口气,不过还没等他松出口气,少爷的马儿被一支箭扎在屁股上,坐骑猛地抬起前蹄,把少爷颠了下去。 好在,多吉少爷只是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刚爬起来,巴桑已经翻身下马,把缰绳递过去,同时返身向追来的蒙古人放箭。 多吉少爷却并没骑上他的马,跑去一旁抬手把马背上的梅朵拽下来,扬着马鞭指向巴桑:“你跟我一起走!” 巴桑从来没和少爷说过话。 只有这次,梅朵被扔在地上,呆呆的不敢跑也不敢动。 巴桑开口了,他问道:“梅朵怎么办?” 一瞬间,多吉少爷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巴桑是个熟悉的人,但这张熟悉的嘴里,发出了陌生的嗓音,让他很是惊愕,他一直以为巴桑是个哑巴。 “两匹马,你活,还是她活?” 巴桑说:“她活。” 多吉少爷被气得脸色发白,扬起巴桑母亲的手,狠狠抽了巴桑一鞭子:“你不是哑巴巴桑,你他妈的是傻子巴桑!快上马!” “老爷要把梅朵配给我。”巴桑很固执,朝远处放出一箭,什么都没有射中,他说:“少爷和梅朵活。” 多吉少爷又从马背上甩了巴桑一鞭子:“回去老爷还会给你配别人,上马!” 蒙古马兵越来越近,几支箭矢远远地落了过来,巴桑被马鞭子打急了,回过头把弓扔在地上,抬手用力在少爷的马屁股上打了两下。 在马儿撒开四蹄的奔跑中,多吉少爷的怒骂声渐行渐远。 巴桑把梅朵扔在马上,牵着马朝少爷跑走的方向快跑着追了过去。 周围还在战斗,蒙古马兵已渐渐把村庄包围,那些人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洗劫这个被打断掠夺的村庄。 只有少数人骑着马在周围追击。 巴桑跑得飞快,他有一双在山间如履平地的腿,不知为何,在亡命疯跑的过程中,他的脑海总会闪过个念头……如果自己的腿做成一对胫骨号角,一定比那个聪明的胫骨号角更响亮。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逃出蒙古兵的包围圈。 可是并没有,七个蒙古人骑着马,围着自己绕圈子,他们没人射箭,只是远远看着。 看着他奔跑。看他口水沿嘴角流下来,看他跑出眼泪,胸膛快要爆炸。 蒙古人的头子歪头扬鞭,指着他大笑道:“这个番子是个因为女人和主人起争执的奴隶崽子。” 终于,巴桑跑不动了,和梅朵一样,脖颈上都被套马杆紧紧勒住,他跑了多远,就被向回拖了多远。 直到巴桑护在脖子前的手被套马索勒得鲜血淋漓。 一个戴红帽穿皮甲的蒙古贵族,用羊皮靴子踩着他的脑袋,低头看着他,露出满口黄牙,从小木碗里拿出一条不知什么东西,丢进他的嘴里。 酸甜,爽口。 永谢布的谢二虎脚底踩着这个奴隶崽子,抬眼看向熊熊燃烧的村庄,从木碗捏出一条西宁腌圆根萝卜条放入口中,嚼得脆响。 谢二虎对左右道:“大元帅需要这些奴隶崽子,把他们送去换赏票子。” 第二百五十章 对峙 扎曲河畔,囊谦王的囊索谦莫宫巍然耸立山巅,受石林拱卫,俯视着珠氏家族统治十五代的土地。 囊索谦莫宫修建于元世祖忽必烈中统二年。 当年元军渡过澜沧江,尕马的祖先献上重礼,被赐予统率六地一万户的权力,****,还为他们派来西夏匠人,修筑了这座城堡。 尕马和尚在扎曲河畔抬头仰望这座熟悉的山堡,目光哀伤而充满仇恨。 去年夏天,兄长洛周拒绝了为白利王一户抽一丁作战、拆毁根蚌寺撵走和尚的要求,双方开战不可避免。 在这片土地上土王们的军队,在兵员构成、军队编成、武器装备、战术战法、士兵待遇、训练程度及作战意志上有强有弱,但不存在质的差别。 数量,就成了决定胜败的重要因素。 囊谦位于进藏要道,那些来来往往率军入藏的蒙古台吉不知多少,凭他们四千户,就是一户出三丁,老婆孩子齐上阵,打起仗来也无非多几具尸首罢了。 所以他们很重视发展经济,酿酒炖肉,加倍礼佛,来的都是好朋友,长久以来与进藏的蒙古人相安无事,结下不少善缘。 他们施行的兵制,是每户一僧人、十户出一土兵。 而穷兵黩武的白利王顿月多吉,实行的是一户出一土兵,所有男子要么会骑射、要么会步射,实在玩不起弓箭骑不起马,也得掌握投石技巧,敢于拎刀砍人。 尽管囊谦的士兵更加精锐,甚至有五十名高原重甲骑兵,但仅有精锐力量却没有足够大的士兵基数,把他们集中投入战场也不过是风里扬尘雪里撒沙。 从战争开始,两家就分工非常明确。 白利负责攻城略地,囊谦负责哭爹喊娘。 白利王发兵四千,自昌都至囊谦王宫六百里路,附从的部落叛变的叛变、投敌的投敌,区区十四日全境崩溃,八千白利军兵临宫城之下。 几乎是翻山越岭跑来的,累坏了。 最终的决战就发生尕马和尚此时站立的位置。 他在山脚下的根蚌寺,那曾经是座多好的寺庙啊,建于元太宗八年,是拔绒噶举派的根基所在。 此时,曾经分上中下三层、由一百二十根石柱撑起、能容纳一千五百名僧人诵经的宏伟寺庙,已在战火中毁坏殆尽。 三百余名僧人遭受重重围困,难以突围,最终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而山上的王宫,他哥哥洛周以四百守军据守山巅宫城八天八夜,最终被叛徒开城,寡不敌众,第九天下午城堡陷落。 此时此刻,这座王宫仍在,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变成了白利王的囊谦大臣。 尕马回过头,在那些被毁坏的残桓断壁与巨大玛尼石堆之间,是接天连地的蒙古毡帐,庞大的围城营地将整个山堡环绕。 但局面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 蒙古牧兵数目众多,翻越高山雪原,他们像胯下来自大漠的坐骑一样吃苦耐劳。 比起本地那些空有血性但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土兵,他们是更好的战士。 但没人愿意把性命丢在这座除了石林和黄土,什么都不长的山上。 围城营地的指挥官是摆言台吉,其麾下数千名蒙古兵,已经围困这里十二天了,对占据王宫的六百白利土兵束手无策。 除了一开始的试探性进攻,后来整整十一天,摆言台吉都以等待大元帅为借口,围而不攻。 那次进攻其实只死了九个人,后来十一个人是为了爬上山地平台抢尸首被射死的。 这座山离河谷有八十丈高,上山的方向有两条,西线没有路,只是一条山腰化雪冲出来的泥泞小沟。 东线有石阶路,且在六十丈高度有小小的平台,但很狭窄,只能容三人并排攀行。 其他地方架设云梯都没有支点。 摆言倒是造了一架投石炮,根本打不了那么高也打不了那么远,砸上去的石头滚下山来还摧垮了一座毡帐。 尕马和尚等不下去了,他要去问问摆言台吉的打算。 “我实话告诉你和尚,这山堡子,就是大元帅的汉军过来也没办法,他小炮打不了那么远,大炮送不上去,反正人多,就一个字,耗。” 摆言这几天已经散出去三千多人了,让他们从各地攻打投降白利王的贵族,收集情报,顺便那农具都抢来。 “天暖和了,我在山脚掘一条七里长的壕沟,我们上不去,他们也他妈别想下来。” 摆言说得恶狠狠,实际上心里都乐开花了,他才不想攻城呢。 已经走到进藏的大门口,聚集而来的蒙古牧兵人心浮动,他们对强攻高山城堡里的活王八没半点兴趣。 这几天他已经把包括谢二虎在内三千多人放出去了,袭击各地投降归附白利王的贵族庄园,主要目的是通过劫掠敌人维持士气。 至于次要目的,是收集挖沟的器具,也是给刘狮子个交代。 就这炮架不上去、箭射不着人的高山堡垒,就算你刘狮子来,有啥办法吗?没有办法啊。 这堡垒多烦人啊,底下是不规则石块构成的石基,上边是边玛墙,一种用红柳树枝扎捆,混土夯实的墙壁。 箭射上去就钉住了,城堡上的人能从容地把箭拔走,再射回来。 虽然说这种墙壁没有纯石墙那么结实,但在山顶上也没有能破坏它的手段。 因此摆言台吉的对策,就是挖一条深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等刘狮子来了,他可以从容地留下两千蒙古牧兵向东收拾白利王,自己率领大军进藏。 没准等白利王的地盘被蒙古牧兵抢个干净,摆言都从拉萨回来了,这座山堡还没攻破呢。 反正留个千把号人围着它就行。 摆言和藏地番兵交手不是一次两次了,除了些重装骑兵是真厉害,其他的征召农兵,甚至还比不上汉地附近的纳粮番。 至于尕马和尚着急,且急着呗,摆言不在乎。 刘承宗的军队来得慢,那是真的慢。 自打过了甘南与河卡草原,刘承宗就忙着接见那些携礼物觐见他的番部酋长。 这边二十三族、那边四十六部。 乌泱泱的小贵族、小头人们夹道相迎络绎不绝。 有些是知道他在海北开市,想以进贡换取能去做买卖的身份。 有些是听说了这个以汉人为主体的军事集团,早日进贡防止挨揍。 还有些是和临近部族有纷争,赶紧跑来进贡,想借王师二百,以报世仇。 这都不算离谱的。 更有甚者,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干嘛的、更不知道他想去做什么,只是经过领地附近,就带着礼物来归附了。 太多,多到严重拖延进军速度,甚至多到进入果洛之后,狮子军再没有患上高原反应的兵。 行军一天,海拔爬升二十米,肃藩给准备的云南碗儿糖都没用上,玉树那边平地最高的地方就慢悠悠过去了。 不过刘狮子也不是啥正事都没干,他的人忙着在各个归附部落乱窜,算计人家的人口、特产。 搞得许多归附头人非常不乐意……咱就是看你路过,进个贡而已,进了庙谁还不拜拜了?意思意思得了。 搁老祖宗那会,吐蕃帝国都没这帮汉人对我们这么上心。 奶奶的,太吓人,你想干嘛? 好在,刘承宗什么都没打算干,让人算了人口特产,看了山川地形,就带兵继续往南走,对于这帮地方小头人想要世袭地方的要求,没接受也没拒绝,只说带兵回来再说。 有人接连归附,起初他确实有点受宠若惊。 但走到哪都是这个情况,甚至在远离汉代断绝交通的地方,部落头人还这样。 这趟旅程让刘狮子成长很多,他看明白了。 近几十年来,蒙古贵族接连进藏,把沿途所有部落头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教育成了进贡方面的滚刀肉。 他们这进贡啊,就和北京人说您一样,看上去好像有很多意义,可是又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很大程度上就是个习惯,你带兵来都来了,我不给你进个贡,这合适吗? 想明白这件事,刘承宗就明白了,那白利王为啥会和囊谦王打仗。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法理了,有些人凭的是吐蕃时期的封地,有些人拿了大元皇帝的印信,有些人持有卫藏法王的册封,有些人攥着永乐皇帝的诏书。 还有些人同时持有以上所有土地凭证。 人人都有法理,等于没法理。 只要势力够大,谁都能轻松统治这片土地,至少名义上这样。 但在需要出力时,就这片土地上的任何贵族了,他们只能提供出力之外的一切支持。 忠诚不绝对,绝对不忠诚。 刘承宗抵达囊谦的围城大营,已经是山巅王宫被围困的十六天的下午了。 在接近囊谦的六十里路上,尕马和尚与摆言台吉在他耳边聒噪不停。 二人一个反复重申,攻陷囊谦王宫对统治这片土地的重要性。 另一个不断解释,进攻这座山堡的诸多难点。 都说得很对。 刘承宗看见这座山堡,心里也发麻。 路上他心里还想,狮子军转战陕北,啥样的山峁堡子没见过? 过来一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陕北遍地是山没错,但陕北很少有高山,更没有在这么高的山上修城堡的人。 何况这是一座有着藏地堡垒与西夏乡土气息的山地城堡,就是把西夏的城门楼盖在藏式堡垒顶上。 他的炮确实上不去。 即使是最轻的狮子炮,哪怕把炮车卸掉,让士兵抬着爬山也不切实际。 雪刚化的石阶滑得很,抬炮的兵一脚踩不稳,二百多斤的铜炮就能顺着数百级石阶把半个把总部砸得哭爹喊娘。 装备狮子炮之后,他们也没有再列装涌珠虎蹲等小炮,仰攻山堡,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况且根据摆言台吉派出的蒙古首领,岱青与谢二虎等人的回报,东南方向接连发生战斗,他们的到来已被白利王顿月多吉所知。 当蒙古贵族把白利军的排兵布阵传送入围城营地,经过刘承宗的军官团将之勾画成图,局势便清晰地呈现在刘承宗眼前。 西北起囊谦扎曲河,东南至通天河流域,白利的军队正在向昌都一线增兵。 顿月多吉让出了进藏大门,位于昌都与囊谦之间偏西的类乌齐。 表面上他放弃了部分占领的土地,可实际上却沿山势将贵族庄园堡垒作为支点,摆开阵势,在与蒙古军队的对峙中,更容易防守反击。 尤其是喀尔喀部的岱青,率领三百多人在进攻庄园时与白利军队遭遇,仗着部众装备不错,猛冲猛打,先胜后败,最后侥幸退走,折了百余骑,连岱青自己都差点被留住。 顿月多吉的部队对付岱青的方式很简单。 用番兵小部一冲而上、一哄而散,在岱青的部众发现敌军不堪一击,分散追击时,以后方披挂锁子甲携长矛盾牌的重骑轮番冲击。 岱青用血的教训,快速教育了所有蒙古牧兵,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地势,以散兵游勇对付散兵游勇,他们能凭借高超的技艺和战术战胜敌人。 但当敌人组织起来,哪怕只是一群农兵和少量精锐,他们也很难在对峙的阵地战中取胜。 中军帐里,摆言台吉显得十分焦躁。 顿月多吉有点东西,知道蒙古人要的是什么,他们要进藏,所以让出了进藏的道路。 这会使蒙古牧兵没心思在这里对峙下去,但现在摆言不敢走了。 刘承宗没有进藏的打算,若摆言自己进藏,万一顿月多吉把战线向前推进,随时可能截断他们的后路。 此时他手下的蒙古人都普遍产生了畏战情绪。 “怕什么?” 刘承宗却很轻松:“三日,三日拿下这座宫城,他让出类乌齐,我们就占了类乌齐,把战线一路往东南推过去。” 摆言台吉摇头道:“那么多山顶堡垒,怎么推?总不能见一个围一个吧?” “你不用管怎么推,给你一天,去给我找五十个铁匠三十个木匠,五百斤铁来和十棵大树,我看这杉树很多,明日正午之前送来,攻堡的事不用你操心。” 刘承宗说罢,把目光转向尕马和尚:“三日之内我攻下这座堡子,以后你们家在山下修个庄子住,山上的堡子,当我的驻军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咒术 城堡狭窄的居室里,油灯长明,满屋子烟火气。 阿旺代本皱了皱鼻子,在炕桌铺着的藏纸上认真绘制唐卡。 那是一副人体解刨的绘图,绘制着骨骼与脏器,阿旺代本用藏笔蘸着白土颜料,绘画出不同的外科手术器具,标注出哪里受伤该如何医治。 高山夜晚很冷,所以从外面看起来非常雄伟的城堡,内部最大的居室也不过两步见方,只够摆下一张小床、两具佛龛。 阿旺是他的名字,代本是他的官职。 作为白利王派遣驻守囊谦的最高长官,比起大将,阿旺更像个僧人。 在很久以前,阿旺确实是个僧人,那时候他的舌头还在嘴里。 他生在拉萨的甲马赤康庄园,那曾是松赞干布的出生地,阿旺的父亲是命价八十两黄金的官员骑士。 阿旺是家里最聪明的儿子,十二岁那年,蒙古人进藏,父亲受领主号召勇敢作战受了重伤,弥留之际把家产捐给甘丹寺,从七个儿子里选择了他,进寺庙学习。 阿旺的出身算是中上,但在甘丹寺里,这样的出身不值一提。 他本该前途无量,也许能凭借武艺与智慧做个铁棒和尚,或凭借医术游走四方传教,成为家喻户晓的寺院主持。 可惜那时候阿旺喜欢与人斗嘴,在与宗本儿子的辩论中,他赢了辩论,输掉了自己的舌头。 在那之后,他离开了甘丹寺。 后来的几年,卫藏风雨飘摇,阿旺和尚也像风中飘絮,有时候能靠给人治病得到酬劳,更多时候只能凭一身袈裟,换来百姓布施。 他试着去投奔地方贵族,想要靠知识换取一份中上等的工作,但没有哪个贵族愿意等待一个没取得格西学位的哑巴写字——写出来他们也不认识!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能说话却宁愿不说,还有些人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为了谋生,阿旺和尚决定身赴险境。 哪里有战争,他去哪里给人做手术,依然没有大贵族赏识他,反倒被蒙古人射瞎了一只眼,还在和强盗的混战中弄丢了左边的耳朵。 但这无所谓。 除了他早就失去的舌头,上天赐予他大部分身体零件都是配套的。 丢了一个,还有一个。 直到四年前,他流浪进入康区,遇见了第一个赏识他的贵族。 那个贵族名叫顿月多吉,愿意拿出宝贵的时间等他写字,写出来能看懂,而且不介意他是个没拿到格西学位的假和尚。 很少有僧人愿意奔赴战场,阿旺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他熟悉战场更甚于寺庙,跟着白利王的军队踏遍四方。 最早人们叫他阿旺和尚,后来叫他阿旺医生,再后来,他就成了代本军官。 去年秋天,他亲自率军攻陷了这座囊谦王的堡垒,现在轮到他守卫这座堡垒了。 居室的木门被轻轻叩响,手下的白马如本上前报告:“代本,地牢里一百二十名囚犯皆已处死。” 阿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如本军官的表情有些担忧,说:“城下的军队变多了,今天中午,山下传出两声巨响。” 阿旺想了想,取过纸笔写道:“蒙古人的进攻就像末劫之风,刮得凶猛;烧起来却像胆小的咒师放火,要不了多久就会逃回故土,安心。” 地牢里浪费粮食的囚犯已被处死,他们有足够的粮食撑过暖季。 撑过十月,大地会重新封冻,蒙古人就会跑回青海,不跑也会被白利王的军队打跑。 虽然这座堡垒只有六百守军,但凭借山势,依然对山下数以万计的蒙古军队有绝对优势。 阿旺的轻松并非胜券在握,而是做足准备后的有恃无恐。 石墙地基难以摧毁,上层边玛墙的蓬松结构能抵御箭矢,狭窄山道则能保证守军的兵力优势。 就像他攻下堡垒的方法一样,在这座坚固堡垒里,历来敌人是什么样并不重要。 守军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所以这半个月,他下令军队化冰蓄水、清查粮食、减少人口、布置防务,他甚至答应军队里的士兵,等回到玛尔康,自己会为他们患病的家人治病。 阿旺写完那句话,看部将仍旧非常不安,又面带笑容继续写道:“传令三支如,若有土兵守城时阵亡,我来寻找天葬师;若有英雄阵亡,我为他们举行火葬。” 白马支如的如本担忧地看着他慢慢书写,眼睛一点一点瞪圆瞪大,结结巴巴说话连不成句子:“火,我,我也能火葬?” 阿旺缓缓点头,对部将的反应非常满意。 通常来说,能够流传下来最广为人知的习惯,在过去恰恰是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权。 中原农民穿不起绸缎,土苗少女带不起银器,蒙古牧民舍不得吃肉,后金猎人穿不起貂裘,藏人百姓也没资格天葬。 天葬是贵族与僧人才拥有权力,而火葬更加高贵,只有大领主与高僧大德才能烧出舍利。 这是阿旺收拢人心的诀窍。 早在阿旺代本还是流浪的阿旺和尚时,就靠为战死的农奴兵举行葬礼,差点被拥立成地区小头人……可惜他不能说话,那几十个还活着的农奴兵很快就被他们的主人领走了。 部将兴冲冲地跑出去传达命令,没过多久,阿旺就在居室中听见士兵在城堡里此起彼伏的欢呼。 他满意地勾起嘴角,继续静心绘画。 直至下午,城堡里的胫骨号角接连吹响,三层走廊被紧急调动的士兵踩得吱吱直响。 随从马兵敲响居室木门:“代本,敌军要强攻了!” 阿旺的藏笔落在炕桌上,对这个消息满面疑惑。 此时已近傍晚,这里暖季天黑的要晚一些,但距离夜幕降临也只剩两个时辰了,蒙古人在此时发动进攻,若天黑不能攻占堡垒,单是在不熟悉的高山上,就能让攻城军队自相溃散。 没过多久,阿旺头顶扎孔雀翎的铁盔,带前后护心镜的锁子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登上堡垒平顶瞭望。 山下的军队像是一群迁徙巢穴的蚂蚁,密密麻麻,沿山间石阶向平台推进。 城堡内的空地,白利军各队正在军官率领下集结,头盔以不同颜色缨饰的两名如本军官率领士兵登上外围高墙。 投石兵、弓箭手以及三十二名身披虎皮或猞猁皮的农兵据守高墙,呼吸出一阵阵白色吐息,城上一片肃杀。 那些农兵是最精锐的力量,身披虎皮,每个人都曾在战斗中得到猛虎英雄称号,装备最好的锁子甲与四境甲,持强弓或来自藏地与中原的火绳枪,威风凛凛。 阿旺注视着山下艰难攀行的军队,随其高度攀升,他已经能渐渐爬山的敌人轮廓。 阿旺皱起眉头,那些人……那些人好像不是蒙古军队。 他们提着方木,似乎是遮蔽箭矢的盾牌,身披铠甲头顶钵胄,钵胄插着高高的盔枪。 似乎除了提盾牌的,后面的人都肩扛一截木头。 除此之外,就是鸟铳,汉地的鸟铳和与四边类似的大火枪,只是似乎更大、更长。 为首的军官扛着一面旗帜,旗子已被凛冽山风吹得卷起,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只知是一面赤红旗子。 他们不是蒙古人。 副将在身侧指着攀山军队道:“代本,他们拿了木头,想放火烧我们?” 阿旺摇了摇头,抬手指向旁边的干草,意思非常明显。 山堡上半截是边玛墙没错,但火放不到那么大,何况只有木柴没有干草,想在这座光秃秃的土山上纵火可不太容易。 副将看向干草,刹那会意,言之凿凿:“代本说得对,是我太愚钝了。” 阿旺为之侧目,抬起右手沿左侧脸颊摩擦到下巴:我,我说什么了? 这副将,大概就是经书里说的,笑而不言妙不可言吧。 有慧根。 阿旺很担心那些火枪与铠甲,从卫藏到康区,他从未见过有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很快,先头部队占领平台,高墙上胫骨号角声此起彼伏,一道道军令次第传下,弓箭手严阵以待,凭借高度优势,高台上的敌人已经非常接近他们的射程了。 但那些军队并未继续攀登,反而在平台上扎下盾牌,后面的人把木料放下,休息起来。 啪地一声,阿旺身侧的副将击掌,担忧道:“代本说的果然没错,他们要用木头搭建坛城,一定带了法力高强的咒师纵火!” “大王没派咒师过来,代本,你能挡住么?” 阿旺代本张张嘴,仅剩的舌根在口中动了两下,最终只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来,阿旺四处流浪,从一个战场走到另一个战场,他见过许多咒师与和尚摆设坛城,或请神治病、或降妖除魔、或呼风唤雨、或降下冰雹。 有些人法器失灵法力耗尽,功败垂成;也有些人能成功施咒。 阿旺不明白其中原委,也许是借天文地理为己用,也许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但他从未见过把有咒师把军队推到眼前再施法的。 更何况,那面赤色大旗已经展开,阿旺不认识那个字,凭借直觉,那应该是个汉字,他在甘丹寺见过格西和尚们翻阅那样的书。 汉人来了。 执旗者是刘部步营参将王文秀。 守军蹲在堡垒布置防务,没有在平台阻击,令王文秀心里倍感轻松。 步兵们累得气喘吁吁,扎下盾牌架上轻鸟铳构置防线,放下携带的木块短暂休息,等待后面的援军。 说是山间平台,其实只是个不那么陡峭的斜坡,四丈见方,距城堡还有十余丈的高度、百余步距离,集结不了太多兵力。 尤其在木块不停往上送的条件下,除了二十名持轻鸟铳的士兵,其他人向在没有石阶的山地间散去,寻较为平坦且能遮蔽箭矢的地方歇息。 终于,前方百人队向周围散开,第二梯队的炮营参将曹耀上来了。 “这么个破地方,兵器都摆不开,他娘的胆小鬼。” 曹耀爬上来牢骚满腹,扔下肩头扛的铁皮管子,猛喘了几口气,这才回头喊道:“娃儿们,把大元帅的抬枪架起来,六合炮拼起来!” “是!” 撑着腿歇息的狮子军炮兵齐声领命,纷纷蹲在地上从三尺长的铁皮管子与堆积成小山的木块中寻找需要的物件。 刘承宗为此次攻堡准备的兵器是明初的六合炮,也就是木头炮。 用封底儿的薄铁皮筒子为芯,圆木掏空劈成六片做壳,使用两个铁条做圈,辅以牛皮带和绳索扎紧。 装药二两半、弹重三两半,射程远比不上他的大抬枪。 但胜在……木头厚、炮筒多。 多到能当一次性大火绳枪使。 曹耀遮住眉头的日光,仰头朝山堡看去,看着高处人头攒动的堡垒围墙,兴奋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五杆大抬枪收了三脚架,假设在长方形的木盾上,曹耀指着高处问道:“这堡子下边石头上边是树枝和泥墙,待会看准那些人,穿着墙往身上打。” “将军,十八只六合炮装好了。” 曹耀回过头,第一批带来的十八只木筒炮已在身后的空地上摆了三排,垂首下往,搬运木料的士兵仍在从山脚往上爬。 甚至围城营地的匠人们还在继续打铁皮筒、劈木筒壳。 “大帅原话,狮子军到这来是耀武扬威来了。” 曹耀边说,边用火镰打火引燃炮兵火钩,这地方缺氧,狮子军的火折子带着带着就熄了。 他转头看向众人:“六名炮手上前,朝人多的地方放,打低不打高,打到城上站不住人。” 六名炮兵依言扛起不到四尺长的木筒炮走出盾墙上前,沿石阶山势前后错开,摆下木炮调整角度,破缝而立。 后面六名炮兵按着装填好的木炮做好准备。 操持五杆大抬枪的火枪手同样板起击锤,把抬枪架在盾牌上,人趴在地上瞄准,待瞄准好了,另有一名辅兵垫着毡子按住铳管,以防大铳脱手滚下山崖。 从六门木炮摆在石阶上,城上的守军就发生骚动,一阵抛射箭矢远远撒来,因弓力不同有近有远,在山上散成一片。 曹耀连眼都没眨,多年用炮养成的习惯让他把头偏向一侧,抬起右臂扬起令旗。 咚! 一杆大抬枪率先发出不同于鸟铳的闷响,紧随其后又是三声,在重新板动击锤后,最后一杆抬枪也被放响。 硝烟在狭小的山间平台荡开,五颗重达二两五钱的铅子直将城墙上部穿出孔洞,其后士兵挨着就残碰着就死。 紧随其后,石阶间六门木炮也被炮兵依次打放,三两半的铁弹或石弹被火药击发劲射而出,砸在石墙或边玛墙上。 六合炮炮口硝烟尚未散去,就被炮兵放到平台,新一轮的炮兵重新登上石阶,接过引火钩准备发起新一轮轰击。 屹立四百年防御传统攻城方式的城墙如同无物,抱着伤处打滚的白利伤兵让哀嚎响彻堡垒上空。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炮一只羊 生命。 上天赐予生命,身体是一条船,活是生命抵达彼岸的必经环节,死亡亦如是。 大枪与木炮在山间咆哮,成片硝烟蒙上云山雾罩,只有一颗颗铅弹炮子穿云而出。 把红柳捆扎的边玛墙穿透,黏土层也支离破碎。 悬挂在城堡的风马旗摆动不停,炮弹越过城墙砸在刻满经文的玛尼堆上,士兵在同袍哭喊声中忘记躲避,注视着囊谦地方有史以来最大的坛城,和最为壮观的咒师施法。 白利军没能取得格西学位的哑巴代本对此无能为力。 战士们竭尽全力把单体长弓拉满,借助高度优势把羽箭送去极高极远,却总是被猛烈山风吹向他方,无法触及那还在不停发烟、轰鸣的坛城。 微小的人力不足以对黑火药这种伟大法器克制分毫。 大抬枪的装药速度非常缓慢,但上千名士兵沿山运送炮管与木料的速度很快。 最初只有十二名炮兵用木炮向城头轰击,但当退下来的六合炮在摆出数十具,无处摆放以至于滚落山崖,曹耀把麾下另外十二名组装木炮的士兵也派上去,持炮在石阶交替打放。 阿旺的耳边传来尖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混了血肉的碎渍溅在堡顶雪白的墙壁上。 阿旺转回头来,强壮的副将正低头看向胸口,缓慢伸手,从被打碎的铸铁护心镜上,抠下一小块碎裂的铅。 副将想把这一片铅举起来,拿给阿旺看,这是敌人使用的法器。 他说:“火,火葬。” 但下一刻,副将的双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身体,晃了两下猛然伏倒。 大铅弹从他胸口钻进去,但在他挂着锁子甲的后背,向两肋放射的方向,细密的铁环锁子,七八个孔洞都被铅片糊实了。 阿旺代本沿着弹道向低一些的城堡外墙看去,那里有一名提了投石索的士兵还在站着,黑色毡袄上看不见血迹与伤口,看起来就像被吓傻了。 但当有个披挂狼皮的猛虎英雄从裂开的边玛墙上跑过,故意撞了他一下,那俱早死去多时的身体才仰面倒下,拦腰绊在围墙内侧,倒栽着坠至城内。 阿旺甚至能想象出身体摔在石面上的咔嚓脆响。 他摇摇头,缝不起来了。 甘丹寺的和尚们可没教过他这种伤势该怎么医。 白利王也没说过这种仗该怎么打,眼看前线那些最勇敢的猛虎英雄已放弃遮挡箭矢的边玛墙,退至城内空地,率领士兵准备近身交战。 阿旺什么都做不了,他被打傻了。 这座堡垒修筑于四百年前,那时候人们使用的火器叫梨花枪,列装的兵器是强弓劲弩,攻城器械是运不上山道的回回炮。 因此堡垒固若金汤。 但面对这种敌人? 阿旺和尚在城堡顶层踮着脚朝山间平台望去,浓重硝烟渐渐散去,人们正使用六尺多长的通条给全长接近八尺的大抬枪装入弹药。 有一匹白马在城堡空地上驰骋,马背上的军官头戴有白缨的铁盔,是白马如本正吹动胫骨号角发出尖厉声响集结士兵。 集结了大概……二百多个人? 阿旺满世界找人,最终在靠近西边山道的城堡后门,发现数不清的士兵正通过城墙往那个方向跑。 有人已经出去了,正在向山下跑。 阿旺也想跑,但这么跑了对不起赏识他的白利王。 所以他也向城堡空地走去。 他没有拔剑,只是转着转经筒,嘴巴一开一合,念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经文,站在一片猛虎英雄里,给他们带来极大鼓舞。 白马如本要出城迎敌。 敌军在山地平台的‘坛城’离城门只有十余丈高度、上百步距离,那里职能站几十个人。 白马如本制止了阿旺和尚想随同出征的想法。 他说:这需要无上之勇猛,以人力斩杀硝烟里的大咒师,若他们不敌敌军咒师,还望阿旺代本能为他们诵经,指引魂魄抵达彼岸。 城门洞开,白马如本持刀步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怕死,忐忑不安的根源在于城堡里的阿旺代本……以前他从没发觉,直到这次打断施法大作战,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事儿不对。 阿旺和尚没舌头,他念经全靠嗓子哼哼,诵起经来非常敷衍。 靠这个独眼和尚如果能把他送到彼岸,自家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抡转经筒也能把他送到彼岸。 不过白马如本也就想到这了。 曹耀一直等着呢。 按照他的想法,炮兵阵地在这,敌军在白城红墙上站不住,迟早要整队攻出来。 尽管这和白马如本想打断施法的目的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在过程上殊途同归。 山道上的木炮手看见城门开了,就朝上头放炮。 白马如本在一群披虎皮狼皮的猛虎英雄里极为显眼,三颗炮弹先后命中,他可能只感受到了一颗,就沿着石阶往下轱辘。 轱辘了七八级,身子往边上一歪,滚出阶梯,沿着那些打放过后丢下山崖的木炮一样的轨迹,去山下觐见刘狮子了。 王文秀做足了一切准备,唯独漏掉了人弹攻势。 当猛虎英雄们从山道直冲而下,他的轻型鸟铳队放出一排排枪,英雄们用尸首在山道间横扫一切,吓得炮兵们接连躲避,直至一个接一个撞开盾墙。 投石与弓箭齐飞,数名勇敢的英雄提刀跃阵,撞上王文秀身边逆战而上的历战老兵。 兵甲相撞,猛虎英雄们刻意避开铁臂缚,劈砍在狮子军身上,惊讶的发现铁刀砍在棉袄上,居然会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 这他妈的是什么咒术? 而且山间平台……没有长得像咒师的人。 有人喊道:“中计了,他们的咒师在山下!” 一时间士气大跌,人们争先恐后往上跑,却被四周山间坡地歇息的狮子兵围上,时不时还有装了把碎石的木炮从侧面轰出。 王文秀顺势带兵攻了上去。 当猛虎英雄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白利军士兵抵抗意志迅速退去,投降的、逃跑的,还有投降后找机会把身边士兵推下山的。 一时间山道乱成一团。 最先逃回城内的守军惊魂未定,影响了准备必城死战的士兵,人们争先恐后将大门封闭。 作为城内最高指挥官,不能说话的阿旺和尚像个局外人,好在他的军队里军官训练有素……剩下的两位如本能够代他完成指挥士兵的使命。 这种最高指挥官作为吉祥物的指挥方式未必很弱,在大明,素有延安战神之称的杨彦昌就深得这份自动化指挥的精髓。 不能说有多厉害,只能说,没输过。 尽管只有二百人,一名蓝马如本率领百人队封闭城门,在城内列阵准备可能的破城近战。 另一名黑马如本则带兵进驻城堡下面两层石质建筑内,以方形窗户与射击孔对攻城军队进行阻击。 反正防箭的边玛墙他们是不敢呆了,那东西不防炮,远不如石墙令人安心。 最重要的是城门上面,那里有向下投掷石头、倒热水的射击孔,铜锅已经把冰倒满,只等烧热就可以往下泼了。 万万没想到,冰块还没化呢,攻城军队一不用梯子、二不用撞木,几名狮子兵直直挺着杆子朝城门冲去。 把隔着窗子架铳拉弓的土兵都看傻了。 “他,快!快去告诉如本,他们打算撑杆跳进城堡!” 这里的城门不像中原城池,可以走台阶直接走到城门口,城门也像屋子门一样狭小。 紧跟着,就是几声接连爆响。 门后的守军听着城门哐哐直响,吓得心惊胆战。 轰地一声,打对了地方,门栓轰然而落,木门被一脚踹开,而后身披铠甲的军士冲入城堡,在狭小空间与守军厮杀。 从他们进入城堡开始,守军就遭受极大的精神压力。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过分的敌人。 这座小城堡就像明军在边境上修的那些城堡一样,完全因战争而生,只是它生在山巅,自然充分利用地利,几乎每个转角、每条走廊,都为让守军于局部上获得以多打少的优势。 但这优势在狮子军面前荡然无存。 王文秀冲进堡垒,第一反应不是让麾下精锐步兵搜索残敌,而是让炮兵打头阵,抱着木筒炮灌上一把铁渣,封锁阴暗走廊。 这怎么打? 几个人拿着投石索和打狗棒在屋子里轮起来,出去就打算把石头砸在走廊对面的敌军头上,接过刚出去还没瞄准呢,砰一声,整个走廊都是硝烟。 碎铁片喷得哪里都是,外头的人就隔着六七步被打得血肉模糊。 白利军全被封在屋子里,本来这些会发烟放弹的木头炮,对土兵来说就像法器超过兵器。 即使少数有见识的人说这是兵器,白利的奴隶崽子们也不信。 单是意识到自己在和法力高强的大咒师做对这事本身,就需要超人的勇气。 这帮鸟人,想必拿的是尸陀林怙主的胳膊吧? 但凡能跑的,全都跑了。 实在跑不出去,才在屋子里着急,有的人一急眼就从窗子往外翻。 运气好的跑出去就出去了,运气不好就被火枪木炮压制住,不敢露头。 哑巴当将军的劣势,在此时展现无遗。 两名如本各有各的情报,接连向中军传递,但副将已死,阿旺和尚说不出任何鼓舞士气的话。 以至于城墙里的部队还在抵抗,中间小广场上的兵就被吓得接连逃窜。 山脚下,摆言台吉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刚看见城堡西边跑下去一群白利王的部下,半个月前他的人攀石阶而上时,敌人可不是这样的。 接近八十步就三面射箭,进五十步就放铳打人,离近了投石如雨,那种不要命般的守城气概,让他的牧兵谁都不愿啃这块难啃的骨头。 怎么刘狮子的人上去,还没进城,敌人就从西边跑了? 难道就因为那些一会儿就能造出来的木壳子炮? 匠人都是他的部众去找来的,那些东西的制造有多简陋,摆言台吉心里最清楚。 一个铁匠学徒未必能打好一把刀子,但花同样的时间,他至少能打二十个木炮里头的铁筒子。 木头就更容易了,那就是一截树干,这里遍地云杉,杉树很圆很直,用斧头砍成四尺柱子,从中间片开,掏三尺、分六瓣,把铁壳子塞进去,六合一,铁条一加固、皮带和绳子一捆扎。 就连木壳子的毛边都不去,就成了能打百来步的火炮。 摆言台吉在反思,就这玩意,他从前进藏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 有几百个这东西,藏巴汗的十三宗堡,全给他拆咯! 摆言台吉想了又想,在护兵的跟随下溜达到山下检查滚落尸首的刘狮子身边。 “你这个……几头羊?” “啊?” 刘狮子被问傻了,他有个兵刚从山上滚下来,这是开战后的第四个了,被假意投降的敌人撞下来的。 幸亏那个撞他的敌人也被他拽下来,当了个肉垫子,所以还活着,但伤势很重。 之前还有一人,不知是被撞下来还是自己失足坠落,一身四十斤的甲胄,滚下来都不成样子了。 摆言台吉突然来句几头羊,刘狮子不知道他想买啥。 “就这个散架的炮,几头羊,我买了进藏用。” 刘承宗恍然大悟,拒绝了他:“这个会炸的,只是应个急,不适合你们。” 摆言把眼一斜:“你太不够意思了。” “我说真的,你要真想要,这地上散了架的快有一百门了,凑凑我都送你,不要羊,朋友嘛。” 刘狮子说罢,再度摇头道:“但我说真的,它不适合你们。” 他的兵懂火药、会用炮,木筒炮只是权宜之策,第一炮装正常量的火药,不用这炮打第二次,如果一定要打,那就火药减半装散子近战。 这里是氧气不足的高原,硝硫炭的比例要随地势高度而改变,即使是正常情况下,硝的比例也要视纯度而改变,以达到火药威力最大化。 这些知识,摆言台吉的牧兵都不具备。 最关键的是以火落赤诸部的铁器稀缺程度,用铸铁子,三五炮一把腰刀就出去了。 打石头弹,摆言全军就在高原上捡石子吧。 山下的士兵突然开始山呼万岁,刘承宗抬起头来,这座摆言台吉打算围到年底、守军打算守到十月的坚城山堡,已经插上写着他姓氏的大旗。 “我可以都给你,但你炮弹不要找我,我没时间给你做,如果你进藏后想找我要,一炮一只羊。” 说罢,刘承宗拍拍手:“走吧,上去看看,这易守难攻的城堡。”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进步 尕马和尚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状态。 刘承宗早前说要把这座王宫占为己有,他内心不愿意接受。 囊锁谦莫宫是囊谦王珠氏一族统治囊谦地方的象征,何况也是他们的护身符。 谁占领这座堡垒,谁就能统治方圆六百里。 但因为这件事和三日陷城连在一起说,尕马和尚心底,对自大的刘承宗只剩下嘲笑。 四百年里,这座堡垒向来只被人里应外合攻破过,从未因强攻陷落。 他相信囊谦的地方头人们仍旧心向珠氏,将来找到机会,重新占领这座堡垒,一样能依靠城堡驱走刘氏。 他们才是这片土地上与日升月落一样,永远的统治者。 该如何形容尕马和尚的心思呢? 这对他来说很难接受,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接受到的一切认知,都是这座王宫是天下最坚固的堡垒。 可在短短半年之间,被接连攻破两次。 前一次还可以说是里应外合,可这一次……算上爬山,刘氏的军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这座城堡就插上了刘字大旗。 守军抵抗意志非常坚决,尕马和尚攀山而上,从山间平台到城堡内部,处处尸骸累累。 出城迎敌的白马如本,尸首被摆在平台,左肩被铁弹打出大洞,右手仍死死握着铁刀。 与白马如本被摆在一起的,是十六名猛虎英雄,他们都披着虎皮或羊皮,在过去的战争中立下大功,有些人死于弹丸、有些人死于近身格斗。 蓝马如本死在城门后面,身上那件锁子甲不能要了,被碎铁打得处处孔洞。 走廊里血迹斑斑,墙上的挂毯还镶着碎骨与铁片,尸首都被搬了出去,黑马如本就在其中,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没戴头盔的尸首上认出他。 代本军的副将死在城堡楼顶平台,据俘虏所说,早在战斗开始,他就被流弹打死。 除了白利军的那个哑巴代本被俘,副将以下三名如本尽数阵亡。 六名甲本阵亡三人,一人于城内被俘、两人逃跑,其中一人跌落山崖摔死、另一人摔断了腿,在山下交出佩刀与头盔,向蒙古兵投降。 六百余守军,最终只有九十四人在城内投降,找到的尸首有三百多,还有人躲在山里或摔到东边的山沟下了。 那是连神鹰都不会飞过去的山沟,尕马和尚并不认为那些人能活下来。 其实尕马明白,守军没有抵抗不坚决的机会,这座城堡在修筑时,就没考虑过会有人逃跑。 除了死守没有退路。 但攻城军队只死了四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是被假投降的俘虏撞下山崖的。 最后那个人也没死在战斗里,他被猛虎英雄用火枪近距离击中,直到刘字大旗被插在城堡顶上,才终于撑不住断了气。 尕马和尚的世界观崩塌了,像雪山一样坚固的堡垒,只用一个人的代价,就被攻破了。 过去他担心刘承宗不能在青藏久居,权势无法延伸至囊谦地方,不能给他提供归附后的保护。 可当狮子军用两个时辰攻陷囊锁谦莫宫,他又不免担心刘承宗太想统治地方。 他在夜晚找到刘承宗说:“我不想要这座王宫了,希望大元帅能让我的管家下山,寻找合适的地方修一座庄园,赐予我一些土地。” 油灯长明,让狭小居室的夜晚烟雾缭绕。 刘承宗翻动阿旺代本画出的手术器械与骨骼构图唐卡,听着陈师佛的翻译。 他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尕马和尚,和尚的表情局促不安。 什么叫修个庄园、赐予土地,就好像刘承宗要把囊谦全部收为己有。 一个统治方圆六百里数百年的大封建主家族,最后的继承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真想放下权力,就卷起铺盖,聊聊在俱尔湾或海北求赐一片土地修个庄园,不管囊谦的事。 若想要抓住权力,就应该坐在这和刘承宗聊聊按照承诺册封土司,世代进贡的事。 在囊谦这片家族世袭的土地上,赐你一点庄园土地,那不就是告诉卫藏所有地方领主,跟刘承宗合作没有好下场。 刘承宗抬起手指,笑容里带有怒意,摇头道:“尕马,尕马……我的军队为你收复故土,阵亡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好战士因此受伤,你却还把自己当成外人?” “外人?” 尕马和尚行礼问道:“那大元帅认为,我该怎么做?” “你会是这里的土司,去拿回你的土地,让整个囊谦重新回到你手中,如果你想重建根蚌寺,那就重建,都可以,但律法。” 刘承宗看着尕马和尚道:“律法要听我的。” 尕马和尚摇摇头道:“不修了,建立根蚌寺的宗师有过箴言,如果这座寺庙被毁,那任何人都不能重修它。” “那就不修。” 刘承宗并不在乎这件事,他更在乎的是律法,他无法忘记一条人命只值一根草绳的法律。 “大元帅想颁布什么样的律法?” 刘承宗并不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对尕马道:“你是我的官员,你觉得我会颁布什么样的律法?” 尕马和尚听见这句话放心了,这就像一个承诺,有这样的军队保护,不论如何他都不需要再担惊受怕。 其实他最怕的就是刘承宗把他当做个外人,因为他也听说了,这头狮子在汉地就是打地主出身的叛军。 “废土司贵族、废奴隶、推倒寺庙、禁止放贷、均田免赋?” 尕马和尚说完,摇头道:“大元帅应该颁布对奴隶更加严厉的律法,保证贵族和寺庙的权势,让贵族和僧人上贡更多东西。” 陈师佛翻译这句话时候,小心翼翼看着刘承宗……他可不想因为翻译这句话,被暴怒的刘承宗拉出去剁了。 不过还好,刘承宗并未因为这些愤怒,只是神色平淡问道:“你为何会这么说?” 尕马理所当然:“大元帅是汉人,军队也是汉人,都是大明的叛军,我随军队南下,没少听说军士们想打回汉地,需要钱粮、矿产、牲畜和财宝。” 尕马和尚说道:“大元帅说我是官员,既然我是囊谦地方的官员,就要帮大元帅做到这些,废土司贵族奴隶、推倒寺庙禁止放贷,以及均田免赋,不能让我帮大元帅做到这些。” 刘承宗点点头:“你接着说。” 尕马和尚的胆量更大了,他说:“囊谦方圆六百里,只有两万人,这里的土地经不住精耕细作,一个奴隶种一亩地一月只要三十个糌粑,能收四十斤粮,一个农民也只能收五十斤粮。” 他摊开手道:“奴隶吃十斤,我留十斤,剩下的路上吃五斤,能给大元帅十五斤;一个农民吃十五斤,留二十五斤,交上来我留五斤,给大元帅的那五斤在路上被吃掉了。” 尕马和尚说完,摇摇头道:“大元帅的军队像天上的神灵,能击败地上的一切,不论想施行什么,地上的僧俗贵族都不敢说什么,谁敢说就把他们的舌头拔掉,脑袋砍下来,剥掉皮挂在山上……但我们什么都得不到。” 刘承宗听明白了。 似乎在他面前总有两条路。 一条路非常轻松且简单,只需要去抢钱或者换个方式让别人去抢,只要不管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这一切都清晰地提醒着他,你是个征服者,而不是个统治者。 想要统治一片土地,绝非简单拿走这里最好的东西,就像在合水县要留下粮食,在陕北要救济灾民。 废除一些东西很容易,但废除之后用什么替代很难。 方圆六百里两万个人,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零点二……甚至简单的刘承宗向南进军,都能让这片广袤的土地人口密度暂时翻倍。 道路网络支离破碎、遍布高山与贫瘠土地,对普通百姓来说谈商业,恐怕太奢侈了。 狭窄居室陷入漫长沉默。 陈师佛看着沉思中的刘承宗,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帮帮忙。 但他想不出。 知道刘承宗抬起头:“我需要世俗土司,囊谦,所有土司,都将是世俗土司,没有僧官,你能做到么?” “很难。” 这次不用尕马和尚说,陈师佛说道:“没有寺庙,相当于汉地没有儒学、没有市场、没有放贷的当铺……汉地人多,值得每个县城修个儒学,这里不值得。” 刘承宗点点头,其实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陈师佛没有说。 僧人有修寺庙的动力,也能从中获利,但若是世俗贵族,他们没有修那么多儒学、市场、当铺的动力。 何况即使有这动力,也绝非刘承宗的初衷。 一直到这里,刘承宗的表情才终于轻松起来,他摇摇头,仍然看向尕马:“我需要你是个世俗首领,你能做到么?” 尕马笑道:“我必须是个世俗首领,我需要成婚,生娃娃,才能延续土司。” “那就行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招募军队去打仗,白利王我来对付,你和蒙古牧兵一起,向囊谦所有投降、叛变的贵族进攻,收回他们的土地。” 尕马和尚一直侃侃而谈,因为他了解这片土地,更懂得这些现状的深层原因。 就好像这间屋子太过狭小,而尕马和尚知道,这是因为山太高、城堡也太高,三层居室需要更多支撑,屋子只能狭小。 唯独说到打仗,尕马变了脸色。 这将是一场大清洗。 “大帅,如果这样,囊谦就没有贵族了。” “我不是让你杀了他们,是让你收回他们的土地,把囊谦彻底握在手中,我可能会安插一些官员,我的人需要学习治理地方。” 刘承宗点头道:“但那些土地会属于你,你将不是名义上的囊谦之主,而是实际上的囊谦之主。” 囊谦对刘承宗来说是个天选之地。 白利王的军队摧毁了寺庙,战争毁坏了原有的权力构成,当战争结束,这些东西会随这片土地上人的意志缓缓修复,直至恢复如初。 在战争结束的三四年里,都属于权力的真空与再分配时期。 非常适合改革实验,但怎么改革,不是刘承宗说了算,而是这里的人们说了算。 “你需要掌握权力,推行些更加进步的东西,什么是进步?并非只有一下子均田免赋才是进步,阻力大,向前拱卒……你听不懂这个。” 刘承宗看着尕马和尚,起身笑道:“从吐蕃的奴隶制向农奴制度过渡,这本身是进步,从奴隶到奴仆,也是进步。” “废止滥用肉刑,保证奴仆的生命安全,更是天大的进步。” 刘承宗从来不认为,他需要一步登天,做到尽善尽美。 他需要做的并不多,也不难。 只需要不管前方阻拦有多大,顽强向前,进一寸就有一寸的好。 囊谦土司的存在最大意义,在刘承宗的规划中,是用来承受改革的反噬。 成功了皆大欢喜,即使失败,也是对统治青藏增加更多经验。 “踏踏实实跟着我,不要只盯着囊谦一个地方,囊谦太小了,你应该看向整个青藏,你所做出微小的改变,都会让你的名字传唱后世。” 尕马和尚面上既有得到大量土地的欣喜,也有面对强敌的忐忑,向自己开刀,这多疼啊! “大帅,这事完全可以让蒙古人去办,我要朝那些贵族作战,还怎么从他们那征募到军队?” “这事可不能让蒙古人帮你全干了,你的土地,当然你来征服,你可以颁布第一条律法了,抽调跟随于你的贵族麾下奴隶,勇敢作战的,将被你以一头羊的价格从主人那里赎回。” “然后凭其军功,赐予二十亩到一百亩不等的土地,投降的奴隶奋勇作战,也能得到这样的赏赐。” 尕马一撇嘴,合着那些土地还是要赐给奴隶。 刘承宗笑道:“这才多少地,你会没收许多贵族的土地,就算解放一万五千个奴隶,全给一百亩地,也就才一万五千顷地。” “快去吧。”陈师佛笑道:“那些贵族的土地在向你招手,最终你能收到一万五千人的赋税,你赚大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巴桑老爷 深夜,雷雨阵阵。 闪电让夜空亮如白昼,击中囊锁谦莫宫的屋脊,黄铜佛塔代为受过经受天罚。 山脚营地,毡帐里蒙古牧兵猛然惊醒,提刀起身看了一眼帐外重重雨幕,发现汉人哨兵的身影还在远处屋檐下站着,心中紧张稍轻。 牧兵瑟缩着脖子,在心底里念了句佛号,回到温暖被窝裹紧毛毯。 不远处的扎曲河畔,曾属于僧侣的两层庄园,是如今奴隶的居所。 陈钦岱站在二楼,看着梯子下。 他不知道梯子有什么魔力,自从这些奴隶被四处出击的蒙古小队带回来,从来没人向他们下达任何命令,可他们却非常有序。 没有任何人敢跨越雷池一步,登上梯子。 他们宁可挤在梯子下面狭小的角落里,蹲着睡觉。 这个场景让陈钦岱不免想到年幼时的土默川。 年轻的额吉把羊赶进圈里,那些小羊羔子也是这样。 即使羊圈里有大片空地,它们还是会撅着羊屁股挤在一起,挤在一个角落,变成一片毛绒绒。 那时汉子叔叔们还没和达子舅舅们打仗,一切都还很好。 陈钦岱看着蜂拥在楼梯下面的西番奴隶们,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笑容没有贬义,只是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过去他也像这些奴隶一样,他不找梯子下,找帐子。 但殊途同归,从不认为自己在受苦,只觉得做小兵嘛,应当应分的。 何况不受苦又能怎样呢,去找死吗? 只有从猛如虎的部队,投降到刘承宗的狮子营,从陕北千沟万壑走进山西盆地,看过端坐山壁的大佛、也翻过高耸入云的六盘山,直至向天下最高的山峰发起冲击。 他能看见,全天下的人都在受苦。 这种时候,刘承宗说要进步,陈钦岱明白什么是进步。 但怎么告诉这些人,怎么让这些人知道……陈钦岱认为需要方法。 想到这,扶着木栏的陈钦岱无奈摇头,有点后悔十岁之前总是贪玩,没跟土默川的汉人叔叔们好好学习。 信奉黄教的额吉总说那些汉人叔叔们信的是外道,等他长大了进榆林才知道,啥叫土默川的汉人?就是白莲教徒。 如果当年陈钦岱好好学习,现在也能下去给奴隶们讲一讲未来佛弥勒降生的故事,告诉他们经过五十六亿年,刘大帅就是给你们创造新世界的弥勒。 可惜他没有,所以还需要多加观察,从这些奴隶身上寻找自己的突破口。 他已经找到了两个与旁人不同的奴隶,确切地说,是两个哑巴。 其中一个是城上被俘虏的哑巴代本阿旺,陈钦岱认识他,在战后帮助伤兵正骨时,阿旺给他帮过忙,用手术给伤兵取出了碎骨茬子。 战后为了与其他被俘白利士兵分开关押,就被放到了这座庄园里。 陈钦岱非常关注他,当兵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治些外伤,就像他们的大帅,也是缝针圣手。 但阿旺的手艺不像大帅那种从二皮匠那学来的技艺,一看就是专业的医师。 而另一个哑巴的情况有点复杂,带着个衣着得体模样俊俏的年轻婆姨。 谢二虎把他带来时,看押他的牧兵说,这家伙抢了贵族少爷的小老婆,为保住这个小老婆,路上被绑着手还咬开了另一个奴隶的喉咙。 凶猛得很。 但陈钦岱从这个奴隶身上看不见凶猛,他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畏畏缩缩。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梅朵的女人,陈钦岱很难注意到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可一旦注意到,就很难再把目光挪开。 不是因为他特别,而是因为他懦弱。 一群人很快出现了内部等级,庄园上百个奴隶,有十二个奴隶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占领了梯子下面,把巴桑撵了出去。 还往他脸上打了两拳。 巴桑没有还手,甚至没有半分恼怒,依然低眉顺眼地蹲在外面,把手揣在怀里,靠着墙睡觉。 陈钦岱心说这个笨蛋,以为别人人多就怕了,作为在榆林城的街道上长大的小达子,他深谙以少敌多的道理。 害怕一定会挨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手当然也会挨揍,而且有可能挨更狠的揍,但只要逮住一个还手打得够狠,别人以后再想欺负他,就得掂量掂量,谁想当被逮住的。 陈钦岱敢在鄜州当众打死手下众多的飞山虎,也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奴隶蹲在外面,他们看不起蹲在外面的奴隶。 外面只有阿旺,阿旺看不起蹲在梯子下面的奴隶。 阿旺代本张开空荡荡的嘴巴,打了个哈欠,庄园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无聊透顶。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奴隶为伍,只不过这次……他看向把守庄园的汉军,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太有可能逃出去。 战争还在继续,他也许要在这里待上四五个月。 阿旺代本想学习汉文,向汉军的医师学习,以印证自身所学。 但这件事比逃出去还难,二楼那个汉军小头目在给人正骨时跟他说过话,但他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无法回答。 舌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好想说话啊! 终于,他身边蹲了只奴隶崽子。 阿旺代本把巴桑的遭遇都看个清楚,心里气坏了。 这帮王八蛋,居然欺负个哑巴! 他用胳膊碰了碰巴桑,从怀里抽出手来伸了过去。 巴桑低头看去,阿旺代本的手里握着一根握柄只有尾指粗细的手术刀,五尺长的直细铁柄带有嵌银,带有两寸长直刃刀头,映着火把光影,非常锋利。 巴桑没有去接,摇了摇头,靠墙蹲着闭上双眼。 片刻之后,阿旺又用胳膊碰了碰他,独眼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又把手术刀伸过来,另一只手朝梯子下指了指。 这是庄园一层除汉军卫兵之外,唯一一柄铁刃刀子。 但他还是没接,甚至还往边挪了挪,离这个危险的和尚远一点。 巴桑可不想在这当奴隶头子,他要想办法逃回白利,带梅朵逃回白利,很快他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眼看那和尚居然还要往他这边挪,巴桑也瞪起眼来,从怀里掏出块拳头大的石头,让这和尚看了一眼,又揣回怀里。 阿旺和尚心说,这小东西挺聪明啊!那他为啥不还手呢? 石头上面刻满六字真言,是巴桑在路上趁蒙古牧兵不注意,从玛尼堆上捡的。 谁稀罕你那小破刀子。 巴桑已经听人说起,这个哑巴和尚是白利王在囊谦的守将,代本在职时会被词语庄园,是贵族军官,没准庄园比他家老爷的庄园还大。 但这没用,巴桑不在乎,他不想和这里任何人产生任何交集。 贵族是天上的星星,奴隶是地上的小草。 夜里小草总能看见星星,除此之外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需要有任何关系。 在这里,他们都是奴隶。 出去了,贵族还是贵族,奴隶崽子还是奴隶崽子。 但凡这人想跟自己套近乎,那一定是想利用自己帮他逃出去,而且自己多半会因此把命撂在这个鬼地方。 没必要。 如果真能出去,这辈子不会再有相见之日。 哪怕隔着一道墙,贵族是老爷的座上客,奴隶是外头磕头下跪的脏东西,谁看得见谁啊。 真看见也无所谓,装聋作哑该磕头磕头该下跪下跪就是了。 巴桑的耳朵动了动,外面有声音。 庄园马厩里的马儿在叫,塞了铁片的皮靴踏在石板上一步一响,是汉军正在往里走。 木门被推开,巴桑看见个身披油衣头戴铁盔的身影,走进堂中,朝楼上喊了句什么,紧跟着那个一直站在二楼俯视的汉军头目就走下来,两人说了几句,汉军头目好像很着急,不过片刻,那人又披着油衣走进雨中。 陈钦岱确实很着急,来人是大帅的随从,从山上冒雨下来,传达大帅的命令。 大帅要让尕马和尚招募奴隶充军,对勇敢作战的授予田宅,这是好事,但他没办法下达这个命令。 他是该用汉语,还是用蒙语,对这些西番奴隶传达命令呢? 大帅的随从也很生气,我他妈刚从山上冒雨下来,你让我再上山一趟? 半个时辰后,满身泥泞的陈师佛骂骂咧咧走进庄园。 本来他就在山上刚刚睡下,被护兵叫起来,师佛心想言语不通也确实是个大问题,下去一趟吧。 结果天黑,下山的最后两节台阶他没看清,摔了个狗啃泥。 气坏了。 进门像回自己家一样,先脱衣裳,仰头就找陈钦岱要房间要衣裳,换了身干净的,这才重新出来,站在二楼对底下一众奴隶道:“你们想不想恢复自由之身?” 楼下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钦岱小声问道:“师佛,你这个西番言语,它行不行?” “什么话!”陈师佛白了陈钦岱一眼,又拍拍栏杆喊道:“醒醒,醒醒,自由之身,你们不想要?” 奴隶们都仰头眼巴巴看着他,他说的话,每个字都能听懂,凑到一起不知道啥意思。 啥他妈叫自由? 大家都很自由,想睡羊圈睡羊圈,想睡楼梯睡楼梯。 奴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微微摇头……听不懂,不知道这个人在说啥。 阿旺代本站起来了,他急啊,恢复自由之身,白捡的好事。 谁知道陈师佛本来看人没反应就很生气,看见他站起来更生气,指着道:“你个白利的军官给我蹲回去!没你事!” 阿旺代本对此言听计从,转身张嘴骂骂咧咧:阿巴阿巴。 陈师佛觉得这反应不对,就见阿旺代本回去碰了碰旁边那个奴隶,示意他去,但那个奴隶摇了摇头,往旁边蹲得离阿旺远了一点。 陈师佛走下楼去,蹲在那个奴隶面前问道:“你不想恢复自由?” 巴桑摇头,陈师佛皱起眉头。 阿旺代本在旁边指指巴桑,再张嘴指指自己,示意这人跟我一样,都是哑巴。 陈师佛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 他起身对大厅楼梯下面聚集的奴隶问道:“你们就没人想恢复自由?”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人群里的梅朵站起身来,畏畏缩缩一步步往前走来,跪下问道:“老爷要放了我们?” “站起来说话,大帅要让奴隶加入囊谦土司的军队,作战勇敢的人能恢复自由之身,赏赐二十亩到一百亩的土地。” 楼梯下的奴隶们交头接耳,纷纷露出了然神色。 果然如此,要让我们打仗,打完仗了还要让我们种地……这帮人就没有好心眼! 但与男人们不同的是,梅朵脸上露出巨大欣喜,她对陈师佛问道:“老爷,我能去劝劝他么?” 陈师佛顺着梅朵的目光,看到蹲在一旁的巴桑。 他心说,边上被俘虏的贵族老爷都劝不动他,你能? “你去劝劝他。” 陈师佛不知道奴隶们为何对此并不激动,梅朵知道。 所有奴隶都一样,他们不是近身侍候贵族的奴隶,他们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 他们穿了几代人的衣、盖了几代人的被、睡过几代人的楼梯下,还有父母和将来出生的孩子。 就连他们身上的皮肉骨头,都没有一根属于他们。 灵与肉密不可分,若被人为分开,就有分开的目的。 上天赐予生命,身体是一条船,他们不是船主,只是在这条船里承受颠簸的乘客。 梅朵不一样,她有一条小蜜蜡项链,是夫人前些时候赐给她的,说老爷要把她配给巴桑,以后就不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留个东西做住在庄园里十几年的念想。 尽管那条项链被蒙古人抢走了,但那是她实实在在拥有过的东西。 跟她说自由,说拥有土地,她听得懂。 跟别人说,没有意义。 她蹲下说,巴桑,说服奴隶们跟你去打仗吧,我们可以有个家。 巴桑在心里想了很久,家……是啥? 家里有老爷有夫人还有多吉少爷和一群奴隶崽子。 巴桑不知道,但梅朵说服奴隶们的要求不难。 他站起身问陈师佛:“我能不能去杀个人?” 阿旺代本傻了,原来这屋里就老子一个哑巴,他蹲在地上阿巴阿巴地骂起了娘。 陈师佛也愣了一下,看了看巴桑脸上的拳印,看了看奴隶们,无奈地叹了口气。 巴桑从叹气里听懂了,他从袒肩羊皮袄子里掏出刻了六字真言的石头握在手中,站起身走到楼梯下面,拽出那个打他的奴隶,按着脑袋砸了下去。 然后他费力地昂起头。 “我是你们的老爷,我命令你们,都跟我去打仗。” 第二百五十五章 老爷的老爷 两日后的清晨,雷雨初歇,城堡的空气很好。 刘承宗站在城堡空地上扯满了弓,看向二十步外的红柳枝箭靶,目光仇恨,就像靶子上有另一个自己。 飚地一箭放去,箭杆猛地飞掠,没入红柳枝捆扎成的箭靶。 他放下弓,皱眉远远看着箭靶,吐出一口郁气,对陈师佛说:“不要灰心,万事开头难。” 刘狮子放眼望向远处与雪顶高山连成一片的湛蓝天空,仿佛看见数不清的法王与贵族正在天上,朝他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陈师佛在一旁低垂着脑袋,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元帅说这句话,其实是在给他自己打气。 他从未灰心,因为对大元帅所说的进步,从未抱有信心。 甚至有时候,陈师佛觉得跟在刘承宗左右做事,就像小时候在寺里侍奉大和尚。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知道照你说的办对我有好处。 他说大帅,“其实我觉得不用管奴隶,就像这样也挺好,让奴隶变成新的贵族,他们只知道这个,我们不能让他们突然醍醐灌顶,想成为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不知道的人。” 刘承宗收起弓箭,脸上面无表情,朝空地边缘围墙的石墩指着道:“去那边说。” 陈师佛不懂,他必须对抗这种制度。 不是因为革命、不是因为解放、不是因为生产力、也不是因为权力,而是战斗力。 他所率领的军队,由一群掌握极端武力的流亡军人、失意官员组成,他们必须变成一个政权,建立自己的国家。 如果说在俱尔湾在青海湖,他还有对这种制度视而不见的选择,他们会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比之大明稍稍进步的地方政权。 但在他向青海腹地挺进之后,这种选择就消失了。 这里的制度会腐蚀他,会腐蚀他的军队,会让他们从一群横行四千里的亡命徒,变成划地分散的奴隶主。 孱弱可欺的贵族、逆来顺受的奴隶、生杀予夺的权力,能勾起人心里最黑暗的东西。 谁不想当奴隶主呢? 二人坐在旁边,刘承宗才问道:“你说他们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师佛本就是随口一说,但刘承宗这么认真,让他紧张起来,稍稍组织语言后说道:“大帅,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刘承宗抬手道:“你尽管说。” “我生在土司家,从小见多了父亲谄媚上官,我对自己是土司家二儿子非常满意,我知道大帅不喜欢和尚,但我最想做的就是和尚,清闲、舒服,有人伺候地位高。” 刘承宗没有把这当作闲聊,他听出了陈师佛的话外之音,奴隶们没见过自由人,他们只见过贵族,最想做的不是自由人,而是能奴役他人的老爷。 他问道:“那你最后怎么没当成和尚呢?” “我要娶婆娘。” 挺高兴一事,陈师佛眼里却带着悲伤情绪:“不怕大帅笑话,十六岁那年,我在海北喜欢个牧羊女,想娶她回家,父亲不许,我家是个小土司,好不容易有点钱就都给庙里了,大帅也知道。” “我给人诵经,在西宁城西赁了个宅子,让她住在那,父亲总派人撵她回海北,我很心疼,把抄送经文的钱都给她,我不该……” 陈师佛摇摇头,两手在身前十指交叉,用力攥着:“我最后一次给她钱,她用那钱买了汉人的砒霜。” 刘承宗拍拍他,怪不得陈师文家有个没毕业的假和尚,找工作都找到自己这里来。 陈师佛长长叹了口气:“后来我没回过寺里,父亲死后我才回家……” 这家伙看得开,情绪回复地很快,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在那之后我不想当和尚了,我想当帐房,账房先生活儿清闲,挣钱还多。” “我见过和尚、帐房先生和土司,而且不受我的出身限制,所以我不想做土司,想做和尚跟账房先生,奴隶的出身限制,让他们不敢想做别的,而如果没有出身限制,他们最想做的不是自由农民。” 刘承宗点点头:“我知道,是贵族老爷。” 他无可奈何地笑道:“先这样吧,让巴桑老爷带着他的奴隶兵四处作战,把尕马家的贵族打个干净,我们先向东击垮白利,不能把战事拖到冬天。” 刘承宗已经派人给海北传信,让承运去找陈师文,要精通汉番言语的人,给留守部队当老师。 留守部队必须人人学西番言语。 他的军人有一半出身农民起义,另外一半也都是受过苦的人,即使不刻意培训,也有很强的煽动能力。 只是在这里,他们的煽动能力一点都使不出来……语言不通。 随后两日,刘承宗选定了守卫囊谦堡的将领,是炮营千总黄胜宵,命令他在这里守卫、改造堡垒,运四门狮子炮上去,并在尕马的协助下收集铜料,在城堡铸炮。 守军规模一千,山上驻扎二百军人与八十名西番工匠,山下驻扎八百军士。 巴桑的军队在囊谦集结,把陈师佛忙得晕头转向。 在山下,尕马的奴隶军营门口,刘承宗第一次见到巴桑。 远远地看见陈师佛打马走近,成片黑乎乎的人从营地里跑出来,低低俯下身子,用额头触碰土地。 差点把陈师佛吓得从马背上跌下去,赶紧跑过去叫他们起来。 他知道,刘狮子最讨厌别人跪下磕头。 他劝了两遍,没人听,最后在空气里狠狠抡了一下鞭子,向他们下达命令,大家都很听话地起来了。 人们叫陈师佛,老爷的老爷。 起身后,陈师佛朝他们介绍,后边的人是大元帅刘承宗,人们没有反应。 他说:“他是老爷的老爷的老爷。” 哗啦啦,黑压压的人群又跪下了。 陈钦岱陪在刘承宗身边,他打马在前,转头苦笑:“大帅,你说这……这咋弄嘛?” “这有啥咋弄的,我以前见到将军也跪,你以前见李将军不跪?” 刘承宗摇摇头:“他们只知道这些,现在我们来了,他们会知道更多东西,以后就好了。” 刘狮子对这些跪拜的人一点都不悲观,恰恰相反,他非常乐观。 这些人就像白纸,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学习过除执行命令外任何东西,只是有些东西烙得狠,成了本能罢了。 他不怕。 陈师佛又抡了两遍马鞭,把巴桑带了过来,刘承宗翻身下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巴桑给他的印象,是个幸运儿。 这个人身上穿着黑灰色老羊皮袄子,像上了油一样,袄子的羊毛粘结,脏得发亮,外面披了件被打坏胸口的锁子甲,头顶戴着有白缨的铁盔。 盔缨有一半被血迹染成了褐色。 如果没有比较,他会觉得巴桑很可怜。 但在巴桑身后的那些奴隶里,几百个人,刘承宗没看见第二件羊皮袄。 绝大多数都穿破碎粗布缝纫到一起的衣裳,磨开边角露出线头,甚至还有几个上岁数的人,身上穿的完全是破烂老布条。 跟他们比起来,巴桑身上的羊皮袄,简直雍容华贵。 根据这点,刘承宗认为挑选巴桑作为新的老爷,也许并不是个好选择。 他们应该找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离死不远的人,巴桑身上这件有多脏就有多厚的老羊皮袄子,都足够让他在野外睡觉不会被冻死了。 刘承宗笑道:“你以前的主人对你不坏。” 陈师佛瞪着眼问道:“大帅,这句我要跟他说吗?” 刘承宗点点头,抬手道:“让他把头抬起来。” 巴桑小心翼翼的艰难抬头,他说:“老爷和多吉少爷都对我很好。” “你低头太久了,脖子需要锻炼,抬起头、直起背、不再下跪,你要告诉所有人。” 等陈师佛说完他的话,刘承宗才说:“他们对你很好,那你还想回去么?” 巴桑没有回答,想了一会,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警惕,小幅度摇头:“我不想回去。” 陈师佛对巴桑这个回答很满意,松了口气道:“大帅,他说他不想回去。” 刘承宗却摇头道:“你再问他,为何不想回去。” 听不懂人的言语有时候也有好处,能让他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细微的表情与神态上。 巴桑的神态,表明了这句不想,并不因为在这好、在这是老爷,回去是奴隶。 果然,不知道巴桑说了句什么,陈师佛急得都快跳起来了,嘟囔了几句,气得牙根儿痒痒,才对刘承宗说:“大帅,他说他不想回去,是因为我们让他带兵回去,会害他的老爷和少爷。” 刘承宗并不像陈师佛那样生气,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的心态很复杂,忠诚自来宝贵,即使面前的人是个奴隶,不忘旧主也是难得的品格。 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奴隶是怎么长的,看上去比陈师佛还要聪明。 “你的心很细。” 刘承宗让陈师佛把营门外的奴隶兵都唤回营地,与二人入营找地方坐了。 他看着满营衣衫褴褛的士兵,转头对坐在树桩上,怎么坐怎么别扭的巴桑说:“唐朝时有个人叫李宜得,出身也是奴婢,从主人那里逃跑了。” “后来跟随玄宗皇帝政变,官拜武卫将军,过去的主人在路上遇见他,躲到别处,被他请进府邸,亲自为旧主人端菜倒酒。” “他留旧主在家中住了几日,上朝对皇帝说,自己蒙受国恩得到的官职和俸禄都太高了,他的旧主人身份卑贱没有官职,请皇帝把他一半的官职俸禄赐予其旧主,希望玄宗皇帝能满足他愚蠢的要求。” “你应该能听懂这个故事。” 等陈师佛翻译完,巴桑想了一会,面露茫然之色看着刘承宗。 “在你们这,奴隶为主人作战,就算再勇猛,也只能披个狼皮虎皮,回去还是奴隶,官职都是贵族的。” 刘承宗指指自己:“但在我这没有贵族,一个人为君主施展才能勇猛作战,可以得到只有贵族才能做的官职……这是新鲜事,对吧?” “奴隶制度不足以挖掘人的全部才能,我要干一件比唐朝玄宗皇帝政变还大的事,所以要让人学习锻炼,调动所有人的所有智慧与力量,贵族占有了太多东西,十五年一代人,他们必须完蛋。” “没人能挡住我,你的主人也一样,你的旧主,与其他贵族不同之处在于,你。” 刘承宗指了巴桑一下:“不习惯坐着?你会习惯的,如果你不为我全心全意效力,他们可能不会死,也可能会死,刀枪无眼,谁说得准呢?” 他的话,经过陈师佛的翻译,有些话巴桑听得懂,有些话巴桑听不懂。 但关于唐玄宗时李宜得的故事,巴桑听懂了。 他说:“我全心全意为你效力,将来做贵族才能做的官职,可以把官职和俸禄,分一半给多吉少爷?” “哈哈!” 刘承宗摇摇头:“我可不是唐玄宗,不会允许这种愚蠢的要求,但你说想让他们活,我就能让他们活下去,有几十亩地,雇两个人,不用死掉或睡在梯子下面。” 在巴桑思考的时候,刘承宗皱眉看向这座简陋的营地。 营地里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甚至还有抱着没断奶娃娃的女人。 有些人立了箭靶在练习射箭,但更多人只是毫无意义地席地而坐,妇人敞怀照顾小娃、男人们寻个角落随地便溺。 他转头对陈师佛道:“下午,你去摆言那要几个懂西番言语的牧兵帮忙,让营中妇人在旁边扎个小营,我给你派几个军官,你编一套军法,在营内宣读。” “编军法?我不会啊大帅。” “让你写,第一条,扎营于营外四角五十步挖掘厕坑四个,离营就地掩埋,不然会得病的。” 刘承宗摇了摇头,还是欠考虑了,单单奴隶不能成军,所有人都没受过军事教育,营地里乱套得还不如山贼强盗的寨子。 以后征召的奴隶兵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对巴桑问道:“你想好了么,是打算把这些奴隶带回去给你的贵族老爷看看,然后被我一起灭掉,还是踏踏实实为我效力,将来能救你老爷的命……坐着别跪!” 巴桑屁股才刚离开树桩,又重重墩了回去,刘承宗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坐着做出磕头的动作,说:“我会给老爷的老爷效力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盖曲 囊谦东南,十几匹快马奔驰在盖曲的河谷里。 马上驮了四个人,身上带着血迹,衣甲多有伤痕,唯一没穿铠甲的青年名叫丹巴,身上袒肩锦缎袍鼓鼓囊囊,神色慌张。 主仆四人对河谷差巴聚居的村庄视而不见,直奔山上的庄园。 这是座汉藏混合风格的堡垒,修筑于元代,曾是明朝陇答卫下辖的土千户衙门。 不过自从播州那个杨应龙和朝廷开战,深居于朵甘腹地的苏芒土千户就不再给明朝进贡了。 庄园里的奴隶们认识丹巴,纷纷跪下行礼。 丹巴问明苏芒老爷在哪,摔下缰绳,自跑进庄园。 在庄园二楼的一面石墙上,摆着具与屋顶一般高的自鸣钟。 体态胖大的芒苏老爷在自鸣钟对面坐着摇椅。 他穿的是暗纹锦缎袒肩袍,佩的是蜜蜡天珠坠,左手端烟斗,右手抚酒碗,盯着自鸣钟神色迷醉。 “舅舅,都啥时候了,还看你那东西呢,看多少年了!” 苏芒老爷挑挑眉毛,抬了眼,开口乐道:“你哪次过来,哪次都要笑话我的钟,今天没笑……出什么事了?” 丹巴叹了口气。 这口自鸣钟,由葡萄牙人卖给印度贵族,辗转进了日喀则,苏芒年轻时进藏礼佛,花了高价买来。 做外甥的丹巴总笑,是因为这座大钟被运回来时丹巴还小,看见钟底座上刻着几个字,不认识就问舅舅,结果舅舅看见就吐了。 真吐了,上边写的是汉字,佛山做的。 自个平白无故给人宰了三四道,放谁身上都得吐。 但这口钟本身确实很好,即使到现在依然能代表世上第一流的手工质量,每天误差一刻钟。 想让它准点报时,要么天天调,要么仨月不调。 丹巴往椅子上一座,身上哐哐一阵响,他站起身从怀里一掏,一只小包裹撂在桌上。 苏芒皱眉道:“什么东西,这么沉?” 十斤金块儿。 “尕马回来了。” 丹巴靠着椅背道:“仗着靠山,封了个奴隶崽子,来报复我们了。” “这么快?” 苏芒坐正了,他知道尕马会去北方搬救兵,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带着军队回来了。 想了想,他连忙问道:“是就打了你,还是扫了所有投降顿月多吉的人?” 丹巴说:“他要夺走所有投降白利的贵族土地!” 外甥向顿月多吉投降,一多半都是他的建议。 在这片地方,苏芒的领地西北是囊谦,东南是白利,长久以来夹在中间两边不得罪,倒落得相安无事。 历来顿月多吉要征兵,苏芒也都由着他征,左右出兵也是那些差巴堆穷出丁。 堆穷和差巴,就是农奴的两种级别。 这里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和尚和贵族,他们之间地位是可以流动的,贵族可以是僧官,僧官也可以是贵族; 另一种是差巴、堆穷和朗生,他们之间地位也是可以流动的,差巴可以成为堆穷,堆穷也可以成为朗生。 如果把这里的人分为一千个,那么大概有五个是大和尚和贵族、四十五个小和尚。 剩下九百五十个人,则是二百五十个差巴、三百个堆穷、四百个奴隶和朗生。 给领主出乌拉,本就是那些差巴堆穷的义务。 差乌拉是役的名字,具体分两种,一种叫刚捉,意为用脚走的,另一个种叫拉顿,意为用手拿出去的。 前者是力役、后者是实物征收,都是无偿义务,既要支力差、也要纳钱粮。 苏芒是个好心的贵族,不喜欢侍奉和尚,给领民安排的差乌拉也少。 别的贵族通常让农奴每年支半个差乌拉,无偿劳动一百八十天。 但在他的领地,只让农奴支三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二十天,人们都叫他心地善良的苏芒老爷。 白利王顿月多吉打过来时,就要不要联合囊谦抵抗杀气腾腾的白利军,苏芒老爷算过一笔账。 他的领地多为牧地,只有八个庄园,每年靠差乌拉耕种的田地有六千剋青稞、出租地收成三千剋,收入合一千八百石。 六个牛场,养牦牛两千四百头;两个羊场,养羊一千八百只。 每年收酥油五万斤、奶渣六千斤。 再加上多余的手工和债务收入,其实原本苏芒应该过上还不错的日子。 但每年都有五六百喇嘛经过他的领地,过来念念经、住一个半月,连吃带拿,五万斤粮食和七千斤酥油就打水漂了。 再算上每月供奉三宝五次、给寺庙放茶两次、每年给藏地大庙上贡……半数收入神不知鬼不觉,啪就没了。 带兵过来的白利王就不一样了,非常善解人意。 问都不问,一声不吭把和尚全部撵走,境内四座寺庙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火把,烧得干干净净,像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做出这么辛劳的工作,白利王索要的报酬仅仅是上贡五百头牛。 五百头牛对他来说不少,但这份贡品不会年年交,当时苏芒想的就是,等囊谦的尕马和尚搬回救兵,赶走白利军,这里还是他的土地,而且没有和尚。 相比于这份好处,五百头牛微不足道。 所以苏芒投降得非常利索,甚至还拉着隔壁的外甥一块投降,好让白利军的菩萨们也过去干点活儿。 但他万万没想到,尕马和尚居然妄想收回所有贵族的土地。 墙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 苏芒眯眼想着对策,等钟声停止,他瞪起眼道:“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我看奴隶崽子们谁敢跨过盖曲。” “那尕马和尚,收复失地也就罢了,还想吞了我不成?” 丹巴觉得舅舅太乐观了,虽说跨过盖曲就不是囊谦领地了,但他并不觉得尕马会停下脚步。 他是从西北边跑过来的,那可真是捡了条命,摇起头来仍心有余悸:“舅舅,你没看见,个个庄上的朗生心都浮了,还有那些堆穷和差巴,自找着给人家当兵。” 丹巴哼出一声,眼神像一头困兽:“就好像那个叫巴桑的崽子能当老爷,他们也能当老爷一样。” 苏芒睁大眼睛,稍加思索后,眯起眼来谨慎道:“和尚贪得无厌,尕马干不出这事。” “是啊!” 丹巴笃定地点头:“我看啊,这多半是他背后靠山,那些汉人的主意……要变天了。” 苏芒做在椅子上吐了口烟,攥着烟杆摆头嗤笑:“变个屁。” 说罢,他抬脚踢了踢跪在边儿上端银盘的朗生,磕了磕:“去把管家找来。” 等朗生走了,苏芒对外甥道:“只有那些外来的不用差乌拉,他们免差乌拉,凡是与囊谦相邻的土地人们都会反对他们,你说这地界上,是想免差乌拉的多,还是想差乌拉的人多?” 他哼出一声:“尕马这是自寻死路。” “可奴隶都会跑到他们那。” 丹巴确实是被打怕了,他说舅舅你没看见。 “蒙古马队围着我的庄子,奴隶崽子往里投石头,举着火把往里冲,我那几个鸟铳手根本没法爬到边玛墙上,好不容易壮胆爬上去个崽子,百步开外四五杆火枪一闪,他也不断气,鬼哭狼嚎,吓得别人都不敢上去。” 说着,丹巴撩开自己袒肩袍子和里面的棉衣,露出胳膊上的血痕道:“二十多人骑马跑出来,米玛他们都死了,还死了我两匹马。” 苏芒想了想,自己确实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他见过蒙古牧兵,也见过奴隶兵,还见过长河西的汉军,但从未见过三支军队联合在一起作战。 “你说的对,奴隶都想跑,可是谁让他们跑的?” 苏芒抬手叩着桌子:“羊跑了怎么办?当然是放狗追,谁敢跑就扒谁的皮,弄下几张好皮子,还有谁敢跑?” “舅舅你别总扒皮扒皮的。” 丹巴挤着眼睛一脸嫌弃:“皮子扒完崽子就没了,仨崽子一根舌头一只眼,地里打个桩子绳儿一拴,照样能种一剋地,还不耽误配种。” “哈!” 苏芒脸上没有残忍,就想说今晚吃肉般平常,夸奖道:“你说的好,每天地里牵出来遛遛,看谁还敢跑!” 没多久,只有一只手的管家身穿缎面袄子快步走来,躬身行礼问道:“老爷找我?” 丹巴认识管家,这人年轻是舅舅养在家里的骑兵,后来打仗时丢了只手,就做了管单个庄园的大差巴,后来才当了管家。 “派人给八个庄子下令,抽丁带兵器来保护官寨,派牧羊人沿盖曲盯住河对岸,看见奴隶崽子或蒙古人乱跑就捉住他们,速速报上来。” 待管家领命离去,丹巴仍然摇头道:“舅舅,吃整马的狼,吃羊填不饱肚子,他们迟早要过来,要多做一份准备。” “我知道,你说的是找在昌都一线布防的白利?” 苏芒回身指指丹巴问道:“你想过么,汉军为何要让尕马册封奴隶,他们明明能从尕马那收添巴,尕马没了奴隶,也给他们交不上东西了,对他们有啥好处?” 丹巴楞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没想过这事,一路只顾逃命,根本顾不上琢磨这些。 现在舅舅一说,让他回过味来:“是啊,这对他们有啥好处?” 苏芒老爷胸有成竹,再度问道:“你见到汉人军队了么?” 丹巴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见到几个军官,戴头盔穿棉甲,在崽子队里。” “那就是没见着军队。” “没看见。”丹巴想了想,补上一句:“但林子里用几杆火枪齐射的应该是汉军吧?尕马和蒙古人从哪弄火枪,有火枪也打不准。” “这就对了!” 苏芒抬手在桌面重重点了两下,言之凿凿:“兵力,奴隶能给他们当兵,汉人在安多待不住……他们兵力不足!” 丹巴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舅舅,你多久没出过门了?整个康区都传疯了,汉人的头目叫刘什么,号称大元帅,领了两万汉军四万蒙古人进了囊谦。” 这次轮到苏芒瞪眼了。 他确实有很长时间没出过的领地了,上次出去还是两年前去甘丹寺。 但两万汉军和四万蒙古人? “整个囊谦都没两万人,去哪弄六万人的口粮,早就火急火燎来洗劫所有庄园了,不可能从汉地带那么多粮。” 苏芒沿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所谓的六万雄兵绝对是在骗人,就算汉军能有两万,蒙古人也不可能有四万。 整个青海也就能组织起四万蒙古军队。 蒙古台吉们都没做到的事,一个初来乍到的汉人军头凭啥能把一盘散沙的蒙古贵族团结到一起? 不可能。 “但他们确实有挺多蒙古人啊。” “蒙古人归蒙古人,他们是想进藏,不可能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给尕马和尚收复失地。” 丹巴问道:“那舅舅打算怎么办?” “跟你想的一样,请白利王的军队帮忙,现在我们知道汉军数目不多,所以才一直拖着,鼓动奴隶崽子给他们当兵。” 苏芒笑道:“他们倒是精明,现在我们知道,若能说动白利王用兵,战场就在盖曲河,他们以为要对付我们几百人,实际上要对付白利王上万军队。” 他摇了摇头:“让我想想,怎么能说动白利王,让他把军队挪过来,狠狠伏击他们一次。” 丹巴面露大喜:“那,我的领地?” “反正也没别的办法,想拿回土地,你就必须参与这场仗,而且要站在白利王一边,出力作战,等战争结束,白利王赢得战争,土地自然会属于你。” 苏芒吐出口气,摇头道:“若尕马赢了,你才真的没了土地。” “那就这么办吧!我都听你的。”丹巴接连点头,抬手重重擂在桌面:“那就打,正好家里奴隶崽子死光了,趁着这仗多抓些俘虏,带回来给我种地!” 舅甥两个奴隶主细细商议,把计划做的周全,很快给白利王顿月多吉准备起了礼物。 当然,二人也没忘记,把情报打探清楚,又派遣了几个信得过的朗生,跨过盖曲河,迎着囊谦军的进军方向,前去打探消息。 第二百五十七章 增兵 扎曲河东岸,刘承宗在行军。 巴桑老爷的攻势非常有效,在一个月内,摧枯拉朽般横扫囊谦旧地,击溃所有投降白利王的贵族。 刘承宗在马背上听着前线塘骑的汇报,露出满意笑容。 巴桑的军队由塘骑头子戴道子暂时负责,其麾下分十六个百人队,总兵力接近三千。 经过调配,每个百人队由十五名汉军、五十名蒙兵、一百名番兵组成,对各地小贵族的临时征召兵有绝对优势。 真正的优势不在于蒙古兵、也不在于主业学习西番言语的汉兵,而在于游曳于外的狮子军塘骑。 让他们在局部以多打少如同野火,烧遍囊谦每一寸土地,把战线推向盖曲河岸。 失去主人的奴隶拿上主人的兵器,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的士兵,投入下一场战斗。 跟随行军的尕马和尚欲哭无泪,他终于明白为啥刘承宗答应发兵援助时,要求的报酬是匠人、小孩和女子通婚了……这么打完,他收获数不胜数的土地,但那都是打完仗的白地。 尕马和尚在军队里盘算,仗这么打下去,他就算想不生孩子都不行了,而且不光他,整个囊谦都得使劲生孩子。 毫无疑问,站在尕马的角度,刘承宗在给他的统治提升难度。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贵族、庄园、农奴,构成完整的奴役体系,但现在贵族和庄园没了,那就必须有东西替代它们。 这是刘承宗有意为之,只是不好跟尕马解释。 比起囊谦如何治理,刘承宗更在乎于昌都一线东西布防的白利军。 他见惯了这里的贵族见风使舵、顺水推舟,也没时间和每个贵族打好关系,让他们都服从自己。 所以用巴桑的奴隶军把所有贵族直接推平,即使留下个烂摊子,对他来说也利大于弊。 剩下的奴隶只需要维持很少的生活物资,尕马也很难饿死,他可以短时间里对这里什么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修路。 从青海湖到囊谦,修整过去明初的官道,修出一条能方便行走的土路,建立自己的驿站。 狮子军的将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发出疯狂的大笑。 他们是拆驿站和急递铺起家的,到如今竟然又要修驿站了。 明朝在青藏一带有驿站,不过驿站的主路线是从四川到陇答卫、陇答卫到类乌齐、类乌齐进藏,这条路线倒是大多数仍然还在,但对刘狮子没意义。 他在心里有一套替代贵族庄园的制度,需要自己的驿站。 有了道路和驿站,消息就能快速传递,然后用狮子军的士兵设立县衙,由巴桑的奴隶兵组成村庄。 这样一来,他的士兵就能得到建立基层政权、治理地方的经验。 大不了以后证明这套东西在这片土地上行不通,士兵们也能得到部分治理地方的经验,再改回封建庄园制也无妨。 这比治理地方本身更重要,这批人能在最大限度上,保证将来重新向大明进攻,打下的土地能直接治理。 在青海跳过贵族,目的是在大明也能跳过士绅。 最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都是以军队作为后盾,学习直接调动百姓、预防贵族反叛、收上赋税、治理地方。 当囊谦故地投降白利王的贵族被清理干净、当地也只剩下女子、小孩和不能作战的残疾人,对刘承宗来说,后方安稳了。 不过在盖曲河岸的前线,并不安稳。 靠近河畔的山洞外,巴桑的奴隶兵不断交头接耳,戴道子率数名塘骑停在外面,排开众人进去,不一会,他又皱着眉头出来,吐出口浊气,咬紧牙关。 洞里有个西番营的士兵被人用残忍手段杀死,边上还遗留着石帽。 明显不是囊谦领地里的人所为,那种用于挖眼刑罚的石帽子,他们在贵族庄园见到不少。 除了这种玩意还有很多骨制法器与奇奇怪怪的残忍玩意儿,每次攻陷庄园,都会把搜集到的几袋子东西给奴隶们展示,随后或烧或砸,尽数摧毁。 尽管刘承宗说过,要把这些东西保留下去,将来摆出来供后人观看,以证明这些残忍刑罚存在过、防止使用这种刑罚的贵族再回来。 但对戴道子来说,他们攻陷二十多个贵族庄园,只有两个贵族提前逃跑的庄子找到的东西少些。 其他庄园,每个都能找到几十件这样的刑具与刑罚后的副产品,多一些的甚至能找到二三百件。 戴道子在宁夏守了很多年边境,枕着死人睡过觉,也试过刺杀宗室,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害怕的东西。 但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依然让他毛骨悚然。 他不害怕这些东西本身,把一只镶着宝石的人头碗拿在手上细细端详,制作精美、处理的很干净。 可这些东西背后隐含的邪恶,冰凉的触感令他强壮的心脏都在颤抖。 他知道,王莽的脑袋大概也是如此,但那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感同身受,王莽的事情,大概要让他的大元帅感同身受了。 戴道子看这些东西只会想到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几年前被庆藩的奉国中尉害死,那个中尉没等到他报仇,就自己病死,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戴道子看见这些就不敢细想,所以除了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被送往囊谦,其他东西都被他下令烧毁了。 他甚至派人给刘承宗送了封口信,建议这里应该推行火葬和土葬,这里最尊贵的人可以火葬和塔葬,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待遇。 没过多久,摆在山洞外的尸首被人认出,隶属于巴桑麾下第九百人队,在士兵的名册里,他曾是丹巴领地上的一个奴隶。 戴道子把目光望向盖曲河对岸,神色不善:“看来,有人想回来了。” 受限于言语不通,塘骑们对对岸的土地所知甚少,只知道对岸的土地名叫苏芒,统治那里的贵族也以土地做为姓氏,不是囊谦王的传统领地。 在问询了曾隶属于丹巴领地的所有奴隶兵之后,有人说,丹巴老爷就在对岸。 几天前有苏芒老爷的朗生渡河,带来这个消息,但死掉的西番兵怎么被人带走的,没人知道。 戴道子被气坏了,把九队十五名汉兵骂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整天啥事都不干,一路过来除了远远放铳,几乎连战斗也不需要参加,就学学西番言语,活儿非常轻松,却连手下的士兵都看不住! 只不过刘承宗早前的命令并未允许他们渡河进攻,因此只是加强防务,并未向对岸进攻。 随着戴道子的注意力转移向对岸,他发现对岸不仅仅在设防,还在逐渐增兵。 清晨,一支支步兵小队沿河滩懒散行走,山上时不时有身着铠甲的骑兵单个出现,有时甚至能看见呼吸吐出的寒气。 到了夜里,他的塘骑冒险渡河,站在山上能看见山那边被火光照得黑红重叠,一片模糊里密密麻麻的帐篷。 而且对岸的军旗,越来越多了。 寻常贵族并不会使用军旗,他们只在囊锁谦莫宫见过阿旺代本的军旗,此时对岸出现军旗,对戴道子来说,最大可能是白利王的军队来了。 他先派人把这消息告知刘承宗,随后派人向苏芒告知,命其交出渡河的凶手。 他需要确定,凶手是不是从对岸过来的。 另一方面,戴道子准备为即将发生的冲突集结兵力。 他的兵力不少。 一百名塘骑、二百四十名汉军、八百蒙古兵以及一千五百余西番兵。 但这支汉蒙藏混成营建立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正规战争,那些西番兵是招募标准很低,不需要强壮、不需要会使用兵器,甚至……只有一只手或一只眼,在这个混成营里不算残疾人。 将近三千号人,但戴道子算起来,也只能按一千人来算。 “将军,他们说没杀我们的奴隶。” 戴道子皱眉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西番通译重复了一遍,仍是这样的回答。 戴道子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派去的人可没说死的是不是奴隶!” 就是对岸的人干的,而且很有可能,是跑过去的丹巴贵族干的,不然用强迫手段,很难在汉军不注意的情况下强行带走一个大活人。 只有过去的主人,能把奴隶骗过去。 散在个个庄园的士兵被集结到丹巴领地,汉兵带着巴桑的西番营开始设防,在庄园外围设立营地、挖掘壕沟、布置防御攻势,以防御其反攻。 随后,一百名塘骑被戴道子集结过来,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不禁露出笑容。 他的塘兵都是擅长在最危险的地方观察战场的好汉,即使敌人大军压境,他的塘骑即使只有一名,也敢在一里之外远远站着。 只不过今天,他也许要把他们当作主力骑兵来使用了。 戴道子把守卫营地的使命交给巴桑军队里二百四十名汉兵,率领塘骑在丹巴绕了个圈,由西边的山口跨过河流,进入苏芒的领地,他要好好探一探,苏芒究竟集结了多少军队。 在一望无际的山坡上,戴道子看见目力极尽处马蹄弹起的烟尘,那些烟尘升上天空,全朝着靠近河岸的山谷方向,荡得天空白茫茫一片。 随后他们看见了畜群,离得很远,看上去黑乎乎一片。 这更加坐实了戴道子的猜想,这种规模不是一个苏芒领地能集结起来的,多半是白利王正在向这里调派军队。 他想抓个俘虏来拷问,可是言语不通,丹巴领地倒是有西番通译,但只有一个,是控制军队的必须人选。 这让戴道子气得牙根痒痒。 他烦透了在这里打仗,很多战术都用不上。 他们最后剩下的手段只有靠近了,数军旗。 白利王的军队编制和囊谦或其他大部分地方都不一样。 在囊谦,一个代本管辖二百五十个士兵,但在白利,一名代本管辖七百到九百名士兵。 每个代本下辖三名如本,每个如本有和自己盔缨颜色相同的军旗。 所以数一个颜色的军旗有多少,就能大概推算出集结在苏芒领地的白利军究竟有多少。 不过还没等戴道子靠近到能数军旗的距离,他就听见部下叫他快山上。 在山上,他看见有人从对岸丹巴领地渡河,骑着马朝苏芒领地集结军队的山谷跑过去了。 戴道子在山上狠狠地锤了树干一拳,是妇人。 苏芒领地的贵族用妇人当探子,他们的军队能在意男人,却没考虑过那些老实巴交的妇人会是探子。 没过太久,远处荡起扬尘的队伍离苏芒领地的山谷还有很远,山谷里就有人高举大旗,拉出军阵。 戴道子等人进一步靠近,才看清山谷外摆设出坛城,似乎有人正在做法,这下子不需要数军旗了。 两千余人,在山谷外结成三个有序军阵,大量头戴铁盔的骑兵被布置在后方与两翼,除了他们曾在囊谦见过的猛虎英雄,还有很多人头盔上插着鸟羽。 戴道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编制,只知道不论步兵还是骑兵,都有头盔插着鸟语的士兵,装备看上去要比一般士兵精良些许。 胫骨号角与长号声此起彼伏。 紧随其后,这支军队以军旗为先导,以鼓声为信号,分做数阵向对岸行进,骑兵在军阵中来回穿行通报消息和整队,行动非常迅速。 这确实是一支军队,而且不是贵族临时征召的那种乌合之众。 戴道子仔细观察着敌军的编制,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大腿道:“他们这是要向丹巴进攻啊!”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担心,敌人集结的军队比他想象中少,尽管还有更多军队看上去正在向这里集结,但消息已经传出去,想必大帅会派兵前来支援。 看着那些装备精良而骄傲的西番骑兵,戴道子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挥手传令部下休息片刻,沿敌军进军的路线尾随渡河,战场将会是他们在丹巴庄园的营地。 夜色将临,九百年了。 大唐与吐蕃骑兵的后人,一同驰骋疆场。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奴隶和奴隶 胖胖的苏芒老爷身披扎甲坐在马上,身下以强壮著称的河曲马迈开不堪重负的步伐。 他走马军前,转头看向混在随从队伍里的外甥,皱眉道:“丹巴,到前面来,你……我是能把你金子贪了还是怎么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外甥丹巴老爷身上罩着件锁子甲,肚子鼓鼓囊囊,明显是又把那几斤金子揣怀里了。 “不是舅舅,我们一定要在军阵前头么?” 丹巴便往前打马,边往后看:“汉人有大铳,白利王的代本老爷都在后头呢。” “唉,我姐姐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你爹那么个短命的胆小鬼,生出你这个比兔子还胆小的家伙!” 苏芒摇摇头,不过他看向外甥的眼神倒没有嘲笑,只有心疼,说道:“丹巴,你家地都让人扒了,站在我旁边,舅舅不会让你有事。” 他觉得外甥耳濡目染,学会了所有贵族不必要的东西,唯独没学好作为贵族的根本。 丹巴说:“舅舅,不是我胆小,你不知道……他们有大火枪,隔着一百步,打中就能穿过好几个,阵前太危险了。” 三千白利军在前进。 苏芒摘下自己扎孔雀翎的半圆钢盔扣在外甥头上,拽着他的缰绳横向走马于军阵之前。 他说丹巴,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何拥有土地和姓氏? 丹巴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知道舅舅的问题内含什么样的深意,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他们是贵族,在这片土地上只有贵族才拥有姓氏和土地。 “贵族,可以善良、勤勉、节制,也可以残忍、懒惰、贪婪,无所谓。” 胖胖的苏芒老爷把坐骑压得颤颤巍巍,在马背上指向丹巴:“唯独为了土地和姓氏,你必须付出一切,没有土地就没有姓氏,没有姓氏,你就是奴隶。” “你的土地被人扒了,挖出纵横壕堑,这是你的战争,你不能躲在其他贵族后面,但你别怕。” “别管他们有什么。”苏芒没见过,苏芒也不在乎:“舅舅跟你站在一起,苏芒的人,就是我们的血甲肉盾。” 当他在马背上挥过手,三百多个衣不蔽体的苏芒征召奴隶结成方阵,个持器具,垂首向前。 战马在三军缝隙来回奔驰,荡起的尘土遮住黄昏的光亮。 丹巴庄园的壕沟旁,歪梁子埋头干活,手上不停问道:“咱这不算违反军令吧?帅爷只说不让拆百姓门板,贵族门板应该能拆……快快快,把板墙立起来。” 东西早在挖壕沟时就准备好了,只不过没想到戴道子前脚走、敌军后脚就渡了河。 歪梁子很兴奋,在练兵营来回练了好几个月,学到的东西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几个汉军在前头示范,番兵埋头干活,蒙古兵搬运火药、火枪、一门木头炮和羽箭。 被劈开的门板成了天然矮墙,被木槌砸进凿开的松软土地,两扇木板中间灌进泥土。 歪梁子在土墙上连蹦带跳。 他们六个人做出的这堵墙有两层寸厚木板,中间土墙下层二尺厚、上层一尺厚。 等士兵隔着木板把土墙踩实,为火枪装好弹药、角弓上弦、木炮装弹药、脚下插了一排羽箭。 歪梁子才抹了把额头汗水,扣好头盔,从土墙后露出脑袋,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军队,再看看土墙厚度,陷入沉思。 这种土墙,是练兵步营里教来防炮的,能防住曹耀炮营的狮子炮在百步外平射。 但敌人……敌人好像没炮。 歪梁子又抹了把下巴的汗,骂了句娘,拧着眉头自言自语:“他们怎么就没炮呢?” 话刚说完,就被边上刚放下斧头的老兵往头顶钵胄扇了一巴掌:“没炮还不好,不想见你婆姨和儿子们了?” 说罢,几个汉兵都笑了起来。 被抽了一巴掌的歪梁子那一瞬间脸上还闪过怒色,但随后听见婆姨跟儿子,也跟着眯眼儿坏笑着把头盔扶正。 他是个倒霉的幸运儿。 今年开春,才得了这歪梁子的匪号。 从前他也是宁夏塘兵,开春用马蹄子给刘大帅丈量青海湖,倒霉的很。 同行的百十个塘兵,在海西跟西番部落交战片刻,别人连根毛都没伤着,只有他被投石砸中鼻梁,得了这个匪号。 窜着鼻血跑了两天,原本想找西番部落换粮食,在海南寻到个蒙古部落,那个部落男人都去打仗了,剩下的都是妇人和不能上马的小孩。 只有一个懂汉语和医术的老跛子,老头听说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想换粮食,就买了他们两具马鞍、三张毛毯和一把解腕刀子。 还顺便给他治了治鼻梁,他很感激,就解下腰刀送给老头。 这下轮到老头儿疑惑了,治个鼻梁就给一口钢刀,这是什么富家子弟? 刚好老头的女婿去年死了,看这个歪鼻梁怎么看怎么顺眼,干脆要把女儿介绍给他。 那大姑娘比歪梁子大三岁,会骑马射箭、会养羊、会喂马、会砍人还会正骨,还能白送他两个蒙古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 歪梁子当时人都傻了,还他妈有这好事儿? 他在宁夏,早就想结婚了,从十六想到二十六,结不成。 要说这年月,结婚这事它不难,看物价。 在刘大帅的家乡,甭管喜欢老的少的、高的低的、胖的瘦的,脖子上插草标,城门口都有,分文不取,只要有胆量把草标拔了,大姑娘小媳妇就能领回家。 当然了,姑娘跟了你,你就得给人一口吃的。 但在歪梁子的家乡,得拿现粮,二百斤打不住。 别看歪梁子一身武艺,等闲人三五个近不得身,没用,找对象不看这个,说媒的一听是当兵的扭头就走。 陕西三边的长城有多少块城砖,长城边上就有多少个一身武艺活不到三十的穷光蛋短命鬼。 歪梁子送出去一把钢刀不单有了婆姨,连儿子都有了,直接让他从刘狮子的单身汉大军里脱颖而出。 回海北报告这事,把刘狮子高兴坏了,专门把他从塘骑队伍里挑出来,放了一个月假,准备了聘礼,南下时还去看了他老丈人一趟。 如今歪梁子的老丈人、婆姨都被接到俱尔湾了。 婆姨被安排到市场养羊,摆言台吉卖的牛羊,都靠他婆姨养;老丈人也进了承运的医匠队,主管给练兵马营跌下来的人正骨。 俩蒙古儿子岁数还小,先在练兵营学言语顺便喂马,再大点进练兵马营当正军,上阵父子兵。 所以他这巴掌挨得不冤。 歪梁子把重铳的木杆扎进土里,铳口架在土墙上,身体弓步前倾,稳稳地把重铳的铳托顶在肩膀上,歪着脖子向前瞄准。 新制的重火枪,打起阵地战简直不要太舒服。 大胡子老兵也在旁边架上重铳,瞄向远处,道:“反正首级也不给赏钱,一会几杆重铳都放近了瞄准了再打,最好一次把他们的贵族,跟那哑巴一样那个官职叫什么?” “代本。” “对,争取一次把他们代本打死,这帮抬羊的达官贵族都一样,战端轻开,战场上打生打死的都他娘是穷苦人家的娃娃。” 歪梁子深以为然,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人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以为世界就这么大。 但世上有些地方的富裕会突破人的想象,有些地方的贫穷也会突破人的想象。 从海北向南行军,不乏归附贵族派出差乌拉的百姓为他们搬运物资,有的贵族,一年要差领民二百多天的乌拉。 二百多天,几乎就等于奴隶了,因为这里会大雪封山几个月。 “估计这次回去,大帅就该给发票子当月饷了。” 歪梁子很期待重新领到饷银,结婚前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刘大帅给发足口粮,他就能跟着马踏天下。 但如今有了婆姨,突然又上有老下有小,像个正经人了,粮食也没过去那么值钱。 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点钱,哪怕一个月就一两的狮子票呢,总得有点生活所需。 几名汉兵都陷入畅想,尽管上一次领到饷银对他们来说已经有些遥远,但人们确实都渴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他们需要钱。 突然,大胡子老兵眯起眼道:“来了!” 远处鼓乐钲鸣,呜咽的长号与胫骨号角吹出粗犷雄浑的呜呜声,慑人心魄。 军阵缓缓前压,前面的奴隶军阵停了,三支如本军在其后停下,长幡招展,马队在四方集结护住阵脚,各如本派出麾下持鸟铳、火铳、印度火枪等各式火枪的农奴兵于阵前站定。 壕沟后的汉兵看向军阵,面上都添上几分谨慎,这支军队看上去还挺像样子,不愧是横扫了囊谦的部队。 一排排步兵分做三路,顶着盾牌向庄园两角营地推进,巴桑的军队也吹响了号角,密集羽箭朝远处放去。 在庄园后面,谢二虎麾下四百名牧兵翻身上马,持弓箭在两翼缓缓踱步,于外侧给敌军带来压力。 奴隶步兵顶着箭雨到五十步外扎下盾牌,随后三路各一二百名火枪手上前。 战斗进程在此时突然被加快,火枪手各自在盾牌掩护下开始射击,使用重铳的汉兵靠工事掩护,并未还击。 白利的三支如本军各分出百余高原重骑,以左右两翼为主力、中军为预备,直扑庄园后方两翼的蒙古军队。 同时三路奴隶步兵背负树枝捆,各持兵器,借助火枪压制,自侧面向庄园两角营地发起冲击。 他们是久经战阵的奴隶,对这一套简单有效的进攻次序,已经非常熟练了。 白利的高原骑兵尚未挨到蒙古牧兵,对手就已经一冲即散,在庄园边缘把他们带离战场,三五成群环绕着以弓箭射击。 他们的弓箭很难对身披锁甲的重骑造成伤害,真正的杀伤还是要靠挺矛伺机刺杀,不过这事对蒙古牧兵来说非常危险……敌人的弓箭能杀伤他们。 巴桑在阵前依然沉默,集结了士兵结成据守壕沟,用弓箭向其冲上来的部队射击。 壕沟里插着木刺,但火枪对他们造成的震慑效果非常明显,奴隶兵们鲜有敢起身放箭的。 这场战斗对白利的奴隶来说势如破竹,他们冲至壕沟边缘,把随身背负的树枝捆扎扔下壕沟,转眼在阵前填埋出一条可供通过的道路。 人们踩着树枝捆艰难越过壕沟。 即将短兵相接的奴隶与奴隶们四目相对。 巴桑猛然间振臂高呼,他的奴隶兵同样发出高呼,人们喊出相同的语言:“我们都是奴隶,投降吧,做自己的老爷!” 这样的喊声让对阵的奴隶兵冲锋的军阵为之一窒,不过仅仅片刻,人们左顾右盼,又继续向前冲了过来。 没人想打仗,阵前的这些奴隶、朗生、堆穷和差巴,战争对他们的意义除了死亡,再无他用。 但他们没有选择,一无所有的人,老爷就是他们的一切;而那些有家人的人,他们的妻子、儿女、舅舅、外甥、兄弟姐妹,都在老爷手上。 即使看见面前是铁枪,也只能冲锋。 更何况夹裹于人潮之间,别无他法。 汉兵的重铳响了。 庄园正门前的壕沟土墙对两侧营地形成极好的射击角度,歪梁子与大胡子两杆重铳瞄准同一个方向同时放响。 大片硝烟在阵前炸开,铳托猛地顶在二人肩膀,巨响中震得二人身上浮土荡起,活像灵魂出窍。 两颗重弹先后掠过五十步距离,一颗打偏了不知飞向何处。 而另一颗铅弹,斜刺里穿过两个肚子三条胳膊一条腿,把所有力量释放在一条脊椎骨上,把脊梁后的肌肉、碎骨裹在一根烂布条里打出数步。 刹那间,在阵前撵出一条血路。 左翼奴隶在同伴的哀嚎声中刹那散开阵型,争相躲避。 但死亡令他们恐惧,奴隶主同样令他们恐惧,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选择向前亡命冲锋巴桑的阵地。 许多人就死在这条路上,直到散开的奴隶冲不开集结的奴隶,才大片大片的分成三片,有人逃回壕沟外,有人蹲在地上投降。 还有些人,永远躺在丹巴老爷的土地上。 第二百五十九章 污染 胫骨号角在战场低声呜咽。 白利军的丹碚代本面容阴晴不定,望向战场眉头紧锁。 他出生那年,在汉地叫万历十八年,算起来今年已过四旬,在这片土地上是十足的老将。 二十年前,丹碚从最低级的武官定本做起,手下仅有二十二名朗生家奴,到如今成为统帅三如的代本,他打满了白利王东征西讨的所有战争。 根据牧羊女传回的情报,他知道这场战斗最大的对手是八百个蒙古人。 蒙古人在康区很常见,尤其是土默特的火落赤部,三年前蒙古人入藏,丹碚就曾受命征服类乌齐截断蒙古军队后路。 类乌齐的统治者是比囊谦珠氏还孱弱的家族,动员了三个月才召集到七十名战士,但其依赖经久不衰的寺庙。 和尚有什么可恃?无非蒙古人罢了,因此丹碚当年就做好了与蒙古人交兵的打算,但最终白利王还是下令将他的军队召回,使类乌齐得以苟活至今。 在那之后,丹碚的军队被调往理塘的北部山区,与丽江木天王的军队隔山对峙,那是个比蒙古人厉害十倍的对手。 被顿月多吉重新调至北方的丹碚,对这场仗满心欢喜,蒙古人抢劫时很难捉,但在大军对战时他们赢了就猛进、败了就一哄而散的特点,让其显得不堪一击,不能与朵甘骑兵相提并论。 牧羊女也提到有三百多个汉兵,但丹碚并不重视汉兵。 他知道汉兵火器强,也听说了囊锁谦莫宫被一日攻陷的传说。 但那能说明什么呢?什么都说明不了,因为那支军队的统帅是阿旺。 阿旺是个哑巴,还是个和尚,偏偏抢了他本该驻守的地方。 对丹碚来说,坚城被一日攻陷非常合理,不能作为敌军攻势强悍的证明,最多只能证明俩事。 第一,阿旺修行不足,佛祖没站在他这边;第二,攻城军队不讲武德,欺负哑巴。 这些年丹碚断断续续听到关于中原王朝的消息,就没有一件好事。 在发兵渡河时,丹碚还给身边的贵族打气:“在我率军北上时,南边的木天王刚给皇帝捐了一万两千两白银,你猜是做什么?” 丹碚那时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抬手点了点马鞍子:“平叛,天边一样的远的地方有个大流寇姓刘,搅得皇帝不得安宁,他们的国家在打仗,这些汉兵若真是厉害的好汉,就该回去给皇帝帮忙,跑到这里来,无非丧家之犬罢了。” 只是此时战场局势微妙,令丹碚不复进军时的轻松。 汉兵躲在简易土墙后面放铳,有震慑力,实际杀不了几个人;蒙兵在朵甘重骑的追击下三两四散,找不到合聚的机会。 他考虑了蒙兵的问题、也考虑了汉兵的问题,单以这两个方面,这场战斗他占据绝对优势。 可战场上最难办的恰恰是被他忽略的番兵——那些奴隶崽子。 战场上不要说像这种进攻营地,就连两军正面对阵,除非实力相差悬殊,都没有被一冲既溃的。 冲击一阵,冲不动就留下些尸首,大部队退回来重新整队,发起第二次冲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甚至可以把这个庄园当作城堡,围着困死他们。 可他的部队冲上去交兵一次,就像肉包子打狗,送的多回的少,号角吹了三遍,前头那些奴隶兵明明还站着,离敌军那么近,却不回来。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投降了,可胜负未分就上百人投降,很反常。 何况哪有投降了还拿兵器的。 这不对。 丹碚代本看着自己的军队慢慢退回阵中,从军二十年,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以至于他甚至有点怀疑,那些兵真被奴隶崽子策反了? 这二十年白利领地的战争就没停过,将是老将,兵也是老兵,他们应该知道在战场上投降的下场。 他们的妻女与亲人会被折磨,如果有儿子的话则会赎罪。 丹碚不明白。 趁重骑兵把蒙古马队驱离营地,丹碚把部队撤回到安全距离扎下营地。 布置好简单防务之后,他召集贵族,找来几个参战的奴隶询问:“前面怎么了,那么多人回不来?” 奴隶们不敢说,直到丹碚面露不虞,才终于有人壮着胆子道:“他们在阵前叫喊,叫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 话还没说完,就被贵族们的斥责打断。 “胡闹!” 随军出征的贵族们一片哗然。 人们争先恐后谴责阵前倒戈的奴隶:“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做主了?” 胖胖的苏芒老爷在人群后站着,看着白利王麾下一群老爷破口大骂,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早就猜到,白利王的将军们见到被汉人教唆的奴隶造反,会是这幅德行。 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和外甥说过,尕马这么做,是把自己摆在所有贵族的对面,自取死路。 人们疑惑,贵族们都很愤怒,但愤怒并不源于背叛,很大程度上愤怒来源于委屈。 这种委屈就和苏芒的外甥丹巴一样。 世上没有哪个奴隶主认为自己邪恶,恰恰相反,他们都认为自己通情达理且富有同情心。 因为他们拥有土地、武力、知识和粮食,他们干净而体面,奴隶肮脏且无知。 奴隶跑出去是活不成的,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不被拴在土地上的人,命价都只有一根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便杀死他们。 养着奴隶给一口吃的,本就是莫大的慈悲。 现在冒出一群奴隶,仗着贵族和外人,居然想恩将仇报? 社会环境最讲究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少数人这样做是潮流,所有人都这样做就成了规矩。 他们生在这套规矩里,受益于这套规矩,自然也要捍卫这套规矩。 所有人达成共识,必须尽快把这支奴隶兵镇压下去,否则这股风气就会像草原上肆意传染的天花一样,污染了周围领地的奴隶。 丹巴就很委屈,他当众大声喊道:“丹巴领地的一草一木,世世代代都属于丹巴家的人,直到父亲把它传给我,这些奴隶崽子仗着尕马和尚打进来,说要收了我的土地,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贵族军官们义愤填膺,直到每个人的脸变得杀气腾腾,疑惑和委屈终于变成滔天恨意。 没人知道奴隶们凭什么,他们只觉得不公。 出征前白利的贵族以为这场战争和过去那些战争一样,为了更多土地与利益,他们可以卖力也可以不卖力。 直到此时,义愤填膺的贵族们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丹碚用冰冷目光扫过一众贵族:“后退一步,姓氏不保……奴隶崽子想翻天了。” 发现问题总是比解决问题容易,如今摆在丹碚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他麾下许多奴隶不适合再继续作战了。 他能接受兵力减少,但不能接受士兵大量在阵前倒戈。 与这种敌人作战,令他备受煎熬,好在他有充足的经验,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 借着天色渐暗,丹碚代本把麾下三如重新编制,以贵族及他们信得过的朗生为第一如,以有家眷在白利的堆穷和差巴为第二如,至于第三如则是光棍一条的穷苦奴隶。 他的战术也随编制改变而发生变化,能不能夺回丹巴庄园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以第二如为主力,牵制庄园敌军;第一如伺机直冲敌阵,必须杀死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崽子。” 至于第三如,丹碚没给他们安排任务。 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今夜原路返回,能不被敌军策反就算胜利。 丹碚认为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崽子,都是他带来的改变,只要把他杀死,那些奴隶就是一片散沙,成不了事。 正当丹碚在临时营地调兵遣将,重新编制军队时,戴道子正在一里外的山坡上观察战场。 他主要在观察西番骑兵与蒙古马队的战斗,谢二虎的不占优势,四百马队几次想要靠拢集结,却一次又一次被驱走。 至于白利军营地里的变化,戴道子兴趣不大,因为他看不懂。 他原本想率军在山上歇歇马,就率马队加入战斗,谁知才刚到山头,白利的军阵就潮水般退去。 而且还在军阵里调兵遣将,把原本看着挺有组织的军队弄得乱七八糟,挺奇怪的。 戴道子不懂带兵打仗,按照狮子军军官的本事来看,他也就是个马兵百长,但在塘骑的领域里,他是真正的专家。 他不知道究竟是敌军的侦查意识太过落后、还是自恃自家地盘莽莽撞撞,对战场的遮蔽仅停留在明哨和派兵探路的程度,以至于扎下的营地在戴道子眼中几乎透明。 “刀叔,他们兵分三哨,分了一哨人往南出营了。”驿卒出身的年轻塘骑走到戴道子身边,小声道:“七八百人,装备烂得很,全是步兵,看着像是……辎重兵?” “辎重兵?” 戴道子边说边打出个哈欠,他还是不太习惯这里比老家天黑得晚一个时辰,看着天色才刚暗,可搁在别的地方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他摇摇头道:“来的时候尾随他们,没看见有辎重兵,兴许是难攻不下,打算回去运辎重,围困庄子?” 戴道子刚说完,就摇头否掉了这个想法。 这儿离白利军早前驻扎的山谷并不远,用不着这么多辎重兵,况且哪有运辎重连马都不骑的。 肯定是有事,但戴道子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只说:“派一塘弟兄跟上他们,另派一塘趁夜回庄子,告诉歪梁子他们,我们去看看他们大营。” “看他们大营?” 戴道子点头。 早前他一直在把白利军当作和狮子军同等对手,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军官在统率军队上有不少先天不足。 这对戴道子来说是个非常新奇的发现。 一支军队是什么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长久对付的敌人。 在青海湖,戴道子认识到蒙古军队在装备上与狮子军差距极大。 而在这里,白利王的军队装备不算简陋,但受限于军队来源,兵员素质极低、职业军人极少,这会带来无法避免的弊病。 其实奴隶还是自由人,对勇气的影响很小,甚至戴道子觉得白利王的奴隶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他勇敢。 戴道子还等着刘狮子成大事,称王也好、称帝也罢,他算是从龙有功,高低要给平羌老戴家挣个伯爵,死不起。 白利王的奴隶兵不一样,反正他们这辈子活着既没盼头也没意思,贵族老爷说死了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大不了赌一把转世重开的运气。 不亏。 但这对战术影响极大。 除了那些职业军人出身的朵康重骑,白利王的军队编制死板,无法以小队编制进行自主行动。 谁能把深入敌后的重要使命,交给一群奴隶呢? 白利王的敌人都没有这样的能力,自然也不需要防备这样的敌人。 是军队就得有辎重,是辎重就怕火烧,而放火,一队人足够了。 那支如本军走在自己的地盘上毫无畏惧,高举火把在山野间形成道道模糊火蛇,逶迤向苏芒地方的山谷行去,就像黑夜里最令人感到温暖的指路明灯。 戴道子则小心谨慎,率领九十五骑塘兵翻身上马,沉默地尾随在这支如本军身后,盯着火光,走他们走过的路。 行军非常顺利,戴道子只是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等被塘兵叫醒,人就已经到了山谷口。 塘兵探明了,山谷里屯有守军二百,粮食牲畜一眼就能看见,防备非常松懈。 但加上走回来七八百人疲惫之人,保住这批粮食是不可能了,趁着夜晚混进去几个人作乱,再冲进去动手放火的成功率倒是很大。 戴道子当即下令,十名塘兵披上袒肩袄子混进去,没过多久,山谷里就乱了起来。 谷外的戴道子还心说手下弟兄办事真利索,一时间八十余名塘兵各抱拼命之心,拔刀持铳奔杀进去。 一进去就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山谷中传出的混乱声响,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和塘兵作乱毫无关系,是那七八百个奴隶兵,围了驻防兵的帐篷、把守夜的白利土兵打的打杀的杀,正开仓取粮呢。 忽然听见马蹄声在身后炸响,他们还以为是白利王的军队,人群像是伏倒的海浪,在月光下成片放下兵器跪拜下去。 连头都不敢抬。 第二百六十章 逆流 煽动内讧的农奴头目名叫布赤。 布赤是个苦命女人,生在苏芒地方。 这个名字的含义,类似汉人的招弟,意味着她是家中大姐,也意味着父母想要再生个儿子。 她的父母本是苏芒老爷的差巴,八岁那年家里还不上欠债的利息,就把她抵给苏芒老爷做奴隶。 苏芒老爷对她不算坏,弄了一群羊让她养,还专门在羊圈里给她垒了二尺高的土墙,能遮风。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苏芒老爷也不例外,他喜欢管理领地、繁殖人口。 苏芒自己不繁殖,到现在都没有儿子,但他喜欢让奴隶们繁殖人口,促进领地繁荣。 他不喜欢僧人,也是因为僧人会影响他的领地繁荣,首先男人们会去做僧侣,减少劳动力,其次僧人们还会挑选明妃,进一步影响领地人口。 久而久之,人为的使领地男女均衡。 苏芒拦不住僧人挑选明妃,但他可以不让领民出家。 这就造成领地内男多女少的局面。 布赤为苏芒老爷放了五年的羊,由于人口问题,布赤的名字又有很好的愿望,苏芒老爷就把她配给了陇答地方的第一任丈夫。 第一任丈夫是四个兄弟,都是奴隶,成婚后兄弟四人轮流在家,其他三兄弟去给贵族老爷出乌拉,日子辛苦且贫穷,只能维持很低的生活水平。 胜在夫妻五人相处和睦,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但就只是凑合活着,也成了幻想。 因为布赤的婚姻,在苏芒老爷眼中是换婚。 苏芒嫁出去个女人,陇答也要嫁过来个女人,可才刚刚成婚三年,布赤已经给陇答老爷的奴隶生出两个娃娃、肚里还怀着一个,陇答嫁过来的女人就得病死了。 苏芒老爷亏了大本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要聚集人手跟陇答老爷打一仗,把布赤要回来。 陇答老爷寻思这事我不亏,布赤已经生了俩,干脆就把她送回了苏芒领地。 就这样,布赤在苏芒领地有了第二任丈夫,这次是三兄弟。 这一次,布赤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三兄弟对她非打即骂,布赤的生活暗无天日,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去见佛祖了。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 布赤还有两个妹妹和四个弟弟,情况和她差不多,三姐妹总共有十四个丈夫,四个弟弟只有一个妻子。 而在这支征召各地奴隶的丹碚代本军中,布赤的前后两任七名丈夫都在军中。 他们一家人,就能凑出一支定本队。 想当年丹碚老爷从军,手底下的男人也就和布赤身边的男人数目差不多。 军中没几个女人,大多数女子都是人形骡子,作为背夫,给军队背负辎重。 布赤不干这个,她是牧羊女,曾奉主人的命令进入丹巴庄园打探情报。 她在庄园遇到丹巴的奴隶,那个年轻的男孩疯狂又兴奋,拽着她不断讲述他的愿望、讲述巴桑老爷要分给奴隶们土地,让奴隶做自己的主,让奴隶主全部饿死。 只是可惜布赤并不聪明,至少不像巴桑那么聪明,她什么都会说。 她把知道的一切,全部如数告知主人。 以至于主人的外甥怒不可遏,她带着丹巴老爷再潜回领地,骗出那个年轻的奴隶,在山洞里。 布赤没想害人,她只是想,想让主人发发善心。 也许苏芒老爷发发善心,会免了她今年的欠款利息。 也许三个丈夫稍稍高兴,能不再对她拳脚相向。 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个奴隶被丹巴老爷用上了所有她能想象到的刑罚。 她很害怕,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个火光昏暗的幽深山洞。 山洞里丹巴老爷累得双眼发直,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嘴角上扬面皮僵硬,咬牙切齿轻声骂,骂那个奴隶断气太早。 丹巴老爷指着只剩半张皮的血人儿说,信了那些鬼话,就是这下场。 那天之后,布赤总在找声音。 她不明白,那天分明发生了许多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恐怖画面,可她只对剥皮刀从老爷手上滑落的声音记得清楚。 刀刃碰在石头上,在山洞里回荡,在耳边回响。 布赤总会听见那个声音。 昨天丈夫打她时,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 她知道丈夫一定会生气,她的第二任丈夫里,大哥是个对苏芒老爷格外忠诚的人,总认为自己会在这场战争中得到赏识。 他认为自己在为苏芒的土地而战,认为自己也是苏芒的一部分。 但一个奴隶是什么,从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要看主人认为他是什么。 代本军重新整编三部,让他们回家,谁是自己人、谁是不可信的,突然变得格外清楚。 丈夫自然会生气,他们兄弟三人原本不该被分在这支队伍里,他们有家、有家人,应该作为主力军队被老爷投入下一场战斗。 但布赤也在这里,让他们成了不可信的人。 本来这对布赤来说就是件小事,偏偏这被同在队伍里的四个前夫看见,七个男人打成一团,随后七个妹夫和两个儿子、四个外甥也加入搏斗。 在布赤耳边,剥皮刀撞在石头上的回声连贯,声音很响,甚至还伴随着那个被剥皮奴隶的声音。 她一定是被鬼魂缠上了,鬼魂重复着那些兴奋而疯狂的话,说奴隶都该自己做自己主,在丹巴,奴隶可以做自己主。 在这座满是奴隶的山谷里,她认识二十多个互相搏斗的男人,既然男人这么好斗,为何不自己做主去斗别人呢? 布赤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被打死,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停止男人们搏斗。 办法自己送上了门,前来阻止骚乱的如本官员,被布赤像杀羊一样,用刀抹过脖子。 血喷了她一脸,就连耳边喋喋不休的鬼魂都被她吓住,不敢再多言语。 男人们的争斗停了。 布赤指着自己的丈夫、妹夫、儿子和外甥们,告诉他们,等主人回来,他们都会被杀了。 丈夫们挥舞拳头,布赤连躲都不躲,看着她手里的刀子,三兄弟手足无措。 随后她重复起鬼魂的话,要带他们逃到丹巴领地,奴隶在那里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能得到土地和更好的生活。 前夫们鼓掌大笑,加入她的行列,自从苏芒老爷抢走他们的老婆,四兄弟很久都没有老婆了。 丹碚代本挑选出这些容易叛变的农奴,为布赤创造了有利条件,人们一方面无牵无挂,另一方面没有军官,一盘散沙的奴隶们难以对付布赤身边二十多个男人。 更别说,这女人还总说自己听见什么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戴道子找遍了自己的部队,没找到懂西番言语的,又问遍了奴隶,同样没有懂汉语的。 不过对待这样的特殊人才来说,言语不通不算什么问题。 训练有素的奴隶,主人一个眼神就知道该做什么,更别提戴道子还有手和脚了。 只不过他放火烧毁粮草的愿望落空了,大队奴隶在布赤的率领下连夜将粮草运出山谷,才寻别处歇息。 待到次日,戴道子命塘骑队护送奴隶们绕路向丹巴领地前进,率几名随从重返山谷。 不能烧粮,总要烧点什么。 他们点燃了代本军留在山谷的营帐与所有能烧的东西。 看黑烟冲天而起,戴道子心满意足,后方囤粮营地遇袭的消息很快就会为前线敌军所知,他希望这能帮到丹巴庄园的巴桑和歪梁子等人。 在盖曲河的另一端,属于新一天的厮杀,从丹碚代本下令撤军开始。 早上眺望敌阵的谢二虎发现敌营空荡,立即发蒙古牧兵前去探查,随后在狂喜中展开摄踪追击。 丹碚代本知道,蒙古头子看见敌人逃跑,一定会发起猛烈追击,而追击中的战场由他们挑选,想何时反击就能何时反击。 他的目标不是蒙古人。 蒙古人来了又走,或胜或败,对康区的贵族毫无影响,巴桑才是他的目标。 有这个收回土地分给奴隶的家伙存在,所有贵族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的计划是看巴桑会不会追出来,若追出来,就直接在庄园之外将其击杀;若不追出来,就用重骑击溃蒙古兵,打得他们倒卷珠帘逃回庄园,借以彻底击溃这支固守的奴隶军团。 这套战法最大的问题不在击溃蒙古兵,而在丹碚不知道蒙古军队会不会追出来,但追击的可能性很大。 毕竟这帮蒙古牧兵看起来挺穷的。 贫穷的军队对痛打落水狗有更大的欲望,甚至直白一点,他们更想获取胜利后的战利品。 其实谢二虎的蒙古牧兵,只是本部兵力少,但装备水平在青海蒙古是排的上号的。 在海北,像他这样的部众,可以恐吓任何一个西番部落;但在康区不行,这里有农牧结合的大贵族,已经可以嘲笑他们的贫穷了。 相比于明军的陕西三边轻骑,普遍穿一件锁子甲的白利骑兵并不重,甚至比轻骑还轻。 可对普遍装备皮甲、尤其是大量使用骨质铜制箭头的蒙古马队而言,锁子甲很重,已经坚固到可怕的地步。 在盖曲河西北的高山草原上,翻过一道山坡,白利王的三百朵康马队以三方合围的气势,向追击而来的蒙古马队发动突袭。 谢二虎马上意识到敌军诈退,连忙率军折返逃去。 在昨日的骑兵对战里,谢二虎麾下四百骑以三十二阵亡、十二伤、十二失踪的代价,杀死敌骑十九或二十,伤者无算。 这里的无算,不是负伤多到数不胜数,无法清点敌骑伤亡。 而以他们的装备水平,取得如此战果已称得上辉煌胜利,代价是用光了出战骑兵手上来自俱尔湾的钢制锻打箭头。 不能占据优势控制战场,就无法取得战利品,连自己射出的箭头都捡不回来。 今天他们已经不敢和朵康骑兵正面对决了。 并非他们胆怯,只是生产力太无情了,用铁箭簇打铁铠甲,即使他们光着膀子,也会有人敢与之一战。 可是用骨质甚至石质箭头打铁铠甲,那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勇气不合时宜且毫无用处。 谢二虎的马队被驱赶着分作两阵,一西北一东南,向东北方向的丹巴庄园溃逃,意识到是诈退,他们不存在且战且退了。 歪梁子正在庄园上端详昨天战场上捡来的烟斗,突然看见远处蒙古马队激荡起的扬尘,敏锐察觉到他们跑得太过惊慌,急忙跑下楼去,招呼袍泽吹响号角。 他看见蒙古马队之后的白利朵康骑兵,更看见马队之后的大队人马已经结阵,甩开大横队向庄园走来。 汉兵纷纷进入防御位置,奴隶军队才缓缓开始集结,随后就被遭受追击的蒙古马队吓住,个个六神无主。 所幸谢二虎也有许多战斗经验,他并未纵由马队冲击本阵,赶在奔逃的马队之前左右跳荡,终于在接近庄园百步距离集结兵马,率领马队自庄园右侧向左侧奔去。 蒙古马队在庄园正面奔过,旋即向后方绕去,希望在不冲击己方正面奴隶兵营的情况下,自侧后方迂回越过壕沟,再行组织御敌。 但朵康马队大部分并未再追击他们,直挺挺地夹握长矛,趋势不减地朝奴隶兵营冲去。 匆忙集结的奴隶们只得把长矛架起,但还没等敌骑冲至近前,他们的腿肚子就开始打颤,奔踏马蹄直冲而来好似地动山摇。 零星羽箭在三十步飞射而来,前排骑兵微微低头,作出冲击之势,实际仅攥缰绳,随时准备在十步之后调转马首。 但他们赢了。 威势压过了奴隶步兵能承受的最大的限度,壕沟前的方阵霎时崩溃,有人丢下长矛逃跑,更多人扔固守阵地,但气势明显挨了一截。 部分骑兵提起缰绳越过壕沟,撞向短暂崩溃后仅有三步的小缺口,更多马兵向两翼调转马首,但不过走出几步就再度折返,准备加入下一次的冲击。 军阵已破,掎角之势的奴隶兵营掀起溃败,丢下兵器向庄园逃窜,倒卷珠帘已势不可挡。 就在此时,正面中军防线的轻重火铳先后放出巨大硝烟,一排大小各异的弹丸打入冲锋破阵的骑兵阵中。 硝烟将散未散,一杆卷起大旗破烟而出,甲裙荡起,身着团龙纹棉甲的武士跳过壕沟,挺起高扬无缨盔枪,皱着歪挺鼻梁摇动旗杆,赤底刘字大旗招展而开。 在他身后,一个个身影自烟雾中跳荡集结,二百四十名汉军在两翼流水般的溃军中组成横阵,背靠壕沟,迎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上前一步,架起掌中长矛。 “狮子军,列阵!”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怪物 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混了清晨冷风打在高原武士饱经风霜的脸上。 坐骑的锁甲当胸随步伐摆动,有节奏地敲击在河曲马的强健胸口,连贯的响声像一首破阵乐。 他面前的丹巴庄园,两翼上千被骑兵冲垮的背主逃奴正在溃散,无头苍蝇般在散乱营帐里自相践踏。 近在咫尺,只剩一堵自硝烟中跃出的人墙。 窄窄的人墙结出密集阵线,螳臂当车,截断他们攻入庄园的必经之路。 骑兵没有减速,在马背上向左右同袍喊出句什么,同伴会意向左右绕开准备兜击,随后他在马背上微微立起,扯下被风带起的狼皮披肩盖在左右摇摆的马头。 他撒了缰绳低垂面颊,让弧形盔沿遮住半张脸,屁股离鞍身体向前倾伏,一手隔狼皮攥住战马鬃毛,一手握紧了有螺旋纹路装饰的长矛,做足了要亡命撞击的架势,向横阵发起冲击。 这是骑兵与步兵关于勇气的对决,在这场对决中退缩者死,他总是胜利的那一个。 三十步,背靠壕沟的步兵没有动。 两旁景色飞速退去。 二十步,没动。 十步,还没动! 来不及调转马头,骑兵猛然攥住战马鬃毛向后仰倒,吃痛让战马的脑袋后仰,高高扬起前蹄,后蹄还在草地上向前犁动,匆忙之间他只看见近在咫尺的军阵动了。 骑兵紧张的脸上浮现笑意,没有哪个骑兵发起冲击时不会做出撞击的架势,但没有任何骑兵真想撞击在步兵阵线上。 只是还没笑得出来就已凝固。 直面骑兵冲锋的步兵动了,但不是溃散,而是前排步兵猛地向前迸出两步,将长矛斜斜架住。 电光火石,马背上的骑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连头脑都只够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怎么敢? 带着这个疑问,亲眼看着坐骑滑向锋锐矛头,沉重战马轻易把被士兵踩在脚下的矛尾深深顶进地下,摧折几根长杆,随后带着骑兵轰然倒地。 更多骑兵本想放弃直接撞击,转而向两翼贴着矛尖绕阵,却没想到敌人的横队猛然向前,改变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杆杆步兵长矛递出,有些能刺中战马,有些落空横在骑兵面前,把来不及躲避的骑手打落马下,伴着长杆摧折的声音,身披棉甲的武士丢下断矛抽出短兵跃阵,袭击摔落马下的朵康骑兵。 他们像一群怪物,把双方距离稳稳握在手中,就好像知道朵康骑兵会在什么距离调转马头,不需要瞄准,只是轻松把长矛递出到那个地方,就会有开始减速的战马撞在矛头。 转眼之间,一次冲击沦为冲撞,杆摧马死,马上摔落的骑手也不能独活,纷纷被狮子兵用短兵或砍或砸,死于非命。 只有两骑,仗着坐骑与勇气狠狠撞击在阵线上,即使战马被刺死,庞大身体仍依靠惯性向前冲出数步,两侧步兵只能躲避。 两名突破的骑兵技艺精湛,躲过刺来的长矛,不约而同地选择从战马身上跃起,以期跃至阵后,使狮子军动摇。 但狮子兵身后不是平地,是他们挖掘出的壕沟。 两个骑兵就像两只沉重麻袋,重重砸在壕沟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叫,就被壕底木刺捅个对穿。 当四面八方的骑兵撤回重新整队,歪梁子将旗帜杵在身旁,对遗落于阵线之前的尸首嗤之以鼻:“居然敢冲撞我们?” 对歪梁子来说,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对付是什么人。 他们的运势不佳,撞上了全盛时期的狮子军。 歪梁子在今年春天才从塘骑转到练兵营,没能参与练兵营大多数训练,当时军官们正在争论,该不该让士兵成家、该不该向正常政权过渡。 此时的狮子军是个只关注战争的怪物。 上千名低级军官与上万名战士,没有生活、老小、妻女,无牵无挂,还习惯于旱灾里一顿饱饭胜过一切的思维。 他们每天活在军营里,干粮管饱、肉食管够,只琢磨应对将来的战争,假想敌包括从乌斯藏到努尔干所有军队。 三个练兵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疯狂演练,炮营参将混进骑营刺探敌情,骑营参将一次次在营操里冲击步营,中军营里的军官总结了所有战法,从中挑出纰漏进行加强,投入下一次营操。 表面上他们有极高的文化程度,实际上就连奴隶贵族的制度,在政体上都比他们更加先进稳定,能产出强过他们十倍百倍的粮食。 他们只会出产枪炮铠甲。 在这个星球上,此时此刻,他们是所有野蛮征服者里科技水平最高的,所有文明族群中野蛮血统最纯的。 这种状态是特定环境下病态的畸形产物。 白利王的军队,就撞在这只怪物伸出的触角上。 被战马压住的伤兵被抬到壕沟后面,二百三十九名狮子兵撑过了敌军第一次冲击。 歪梁子从容整队,撤回壕沟内侧,再次用火器组成能阻挡一切的铜墙铁壁。 丹碚代本看着远处仅有二十步宽的阵线,满面疑惑。 对丹碚代本来说,信念坚定的步兵阻挡骑兵冲击很常见,当然不具备坚定信念的步兵阵在骑兵冲击下溃散也很常见。 冲击和撞击是两个战术,依靠敌人在骑兵面前胆怯溃散,就算冲击成功;而撞击是另外一种代价高昂的战术,在他漫长的从军生涯里,只见过三次骑兵撞击。 真正让他疑惑的是,这支由汉兵组成的军队为何还留在战场。 他知道,汉军与蒙古军队一样,都是尕马从北方找来的帮手。 可说到底这不是他们的战争,当尕马的奴隶和蒙古军队都被击溃,这支汉军以区区二百余人,组成不过二十步宽的横阵,试图阻挡上千军队的进攻。 尕马和尚能出得起这样的价钱? 还是说雇佣汉军作战成本很低? “代本,那面旗,上面的字是刘。” “刘?” 这个字的发音很诡异,却让丹碚代本感到莫名熟悉,随后他想到丽江的木天王,想到天边一样远的地方,有个姓这个的人把皇帝折腾得焦头烂额。 他问向贵族带来懂汉语的和尚:“你知道陕西么?” 和尚摇摇头,他的汉地言语是在乌斯藏跟随进藏的汉地僧人学的,从未去过汉地。 白利贵族们对汉地的了解有限,仅限于四川和云南,他们知道云南有个木天王,拦住了白利王向南开拓的路线,而四川则曾有个松潘,教他们不得向东寸进。 “你去见他们的头目,让他们撤退,我不会追击,若想要财物,也可商量,记得问明白他们从哪来。” 和尚只想给自己两巴掌,嘴欠什么啊,让他们打呗,这下可好,该自己直面锋镝了。 但白利不是其他地方,对僧人没那么尊崇。 和尚颤颤巍巍走向阵前,满脑子都是教他认汉字的汉地高僧,那高僧慈祥,儒雅随和,想必这些汉军也不会为难他。 看着僧人背影,丹碚再次组织起军队。 能把他们贿赂走最好,这是一场关于贵族与奴隶的战争,跟这些汉人没关系。 如果不能贿赂,他打算正面用步兵压上,以马队从侧面越过壕沟,自其腹背袭击这支汉军。 歪梁子正在布置火器防线,早前二百四十名汉兵分开,各个小队加强了奴隶兵对贵族庄园的火力,但分散的火器无法对正规军形成威胁。 如今二百多名汉兵集结一处,算上缴获,他们有上百杆火枪,火力很强。 四十名火器手每人为轻重三杆火枪装填弹药,全都摆在阵地上架好。 他估计敌军的骑兵应该不敢再从正面冲击了,接下来可能会从两翼包抄,所以正面防御交给火枪,长矛手主要防御背后。 他们为巴桑创造了时间,得以收拢少量四处溃逃的奴隶。 突然阵前来了个会说汉话的番和尚,高声为敌军将领传话,歪梁子……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高兴都快跳起来了,使劲招手:“和尚来,和尚来,快过来!” 和尚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一群身披铠甲的汉兵围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歪梁子问:“你叫啥嘛?” “小僧为白利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歪梁子抬手打断:“行,你叫王和尚。” 一听这名儿,就是狮子军的老朋友了。 歪梁子开门见山:“王和尚来了这,你娃面前就只有两条路,我缺个通译,你留在这,我保你吃饱穿暖。” 吃饱穿暖,对歪梁子来说,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恩赐,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承诺。 想当年他们家大帅给人开条件,都只能保人家死于非命,如今他一个兵都可以保证吃饱穿暖了。 非常自豪。 但对王和尚来说,这个条件……也不是寒酸,就是实在到了奇怪的程度。 世上还有人这样做出承诺的吗? 王和尚觉得这些汉军还不坏,虽然待遇不太好,但看上去非常淳朴,挺好说话的。 “不是,将军,我是来跟你们讲和的,丹碚代本让我来问你们,如何才能退军,他保证不会追击,如果想要些财货也能谈,他还想知道,你们是从哪来的汉军?” “从哪儿来管他屁事?” 歪梁子笑骂一声,根本没理会讲和的事。 讲和不是问题,问题是想讲和,他得把这个和尚送回去。 这可是个懂汉语的人啊! 丹巴庄园这段日子最发愁的事就是言语不通,如今送来个懂汉语的番和尚,哪里还有送回去的道理。 “听着啊,你娃回不去了,也别想那些事情。” 他抬手指指王和尚,抬手比划着说道:“你若想跑,看见那杆铳了嘛?一两的铅弹,脑瓜子给你娃打崩嘛。” 王和尚看看歪梁子,再看看土墙上架着的重铳,最后环顾周围那些嬉皮笑脸的汉军,缓缓吞咽下口水。 啪啪。 有个大胡子汉军拽着皮带就来了,这个家伙是另一个地方的口音,凑上前道:“瘪犊子玩意别动啊,给你俩手和波罗盖儿捆上,我们就是输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王和尚本还想挣扎,结果被大胡子往地下一推就躺倒了,被按着起不来,只能被捆了个结实,身上还盖了一套沉甸甸的朵康骑兵扎甲,最后脑袋被罩上个铁盔,啥也看不见了。 歪梁子非常满意王和尚这身装扮,能确保他不会被流矢打死。 远处马背上的丹碚代本眼睁睁看着王和尚被放倒,气急败坏。 哪有把使者扣下的,妈的不讲武德! 正当他下令大举进攻,两支如本军向前步骑合进,留守的贵族们却看向南边发出惊叫。 一冲黑烟从远处冒起,那是他们囤粮大营的方向。 步兵结成密集方阵,前面的人手持盾牌,后面的人身披铠甲,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以长矛弓弩开路,向前稳步推进。 铳响了。 孤零零的铳声在阵前突兀响起。 在汉军阵线的最左侧,一杆鸟铳冒出硝烟,远远打在前线步兵架起的盾牌上。 率兵前进的如本看向军阵侧翼有些诧异,步兵在经受短暂错愕后继续前进,没人倒下。 不到一息的时间里,步兵的脚才刚刚迈开,那杆鸟铳旁边又是一声铳响,这次是一杆重铳,铅弹穿盾而过,将其后盾手击毙,并击伤其后的步兵。 两名伤兵倒地,给军阵侧翼造成骚乱。 然后是第三杆铳、第四杆铳……铅弹接连不断的飞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起初短暂的时间里,遭到惊吓的步兵为之迟滞,不愿继续前进。 但从左到右四十杆轻重火枪依次射击,当最后一杆火枪射击完毕,第一杆火枪装填完毕继续开火,周而复始的射击使战场正面变得狂野而混乱。 步兵如本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型,军阵在持续不断的射击中崩溃,有些士兵向两翼逃窜,更多人则反向溃散,向壕沟发起冲锋,倒在进攻的道路上。 两翼的马队踏过壕沟,却发现迎接他们的仍是这支汉军刺猬般的长矛,所有骑兵不约而同地选择向远处壕沟逃去,以躲避四射的弹丸与箭矢。 但很快失去牵制的蒙古马队绕过庄园,在更远的两翼卷土重来,掠过受枪弹制约的朵康骑兵,直扑溃逃步兵而去。 溃逃的步兵,起初只是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射击范围。 但在溃逃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要逃离的还有贵族军官的追捕与责罚,也就说他们必须逃离战场。 反攻的时候到了。 歪梁子卷起旗矛,呼唤自己的战马。 一名名汉军跨上坐骑,结成数个十余骑的马队,向纷乱两翼的朵康骑兵扑去。 这一次,朵康骑兵撵着蒙古马队满地跑的形势反转,轮到他们在战场上抱头鼠窜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猎户头子 山洞里漆黑一片,丹碚代本背靠潮湿山壁,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在他对面,几个打了败仗的白利贵族同样表情消沉,有人在石头上缓缓磨刀。 洞口的阴暗角落,丹碚的家奴趴在地上小心观察洞外情况,更深处的转角透出些许亮光,丹巴老爷正宰马烤肉,被呛得接连咳嗽涕泣横流。 战场上的胜利者总是充满秩序,而败军之将只会感到混乱不堪和手足无措。 苏芒老爷从拐角捂着鼻子走出,行走过程中看了一眼烤肉的外甥,在心中叹息。 以后丹巴的日子难过了,这场战斗最大的输家不是白利王顿月多吉,而是丹巴。 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在埋葬白利王两千军队之后,即使丹巴领地被白利军夺回,也不会再还给他了。 苏芒走到丹碚代本面前,说道:“代本,逮住的那个奴隶都说了,那支汉军有二百四十个人,不是一支军队,他们的首领叫大元帅。” 丹碚代本输掉了战斗,却并不因此而愤怒,沉默仅仅是为主君白利王感到担忧,对手比想象中强大。 他先是皱着眉头疑惑,随后有点生气:“不是一支军队?苏芒,我很敬重你。” 二百四十个人随随便便结出横阵,直面骑兵冲击没有一人后退,倒还向前进了两步,就算是最好的步兵也很难像他们那样掌握骑兵冲击的距离。 这些人放下长矛,端起火枪非常连贯的射击、装弹完成轮射,白利王有三百个近身武士也练这个,没他们熟练。 在步兵方阵击溃后,一半人留在阵地阻拦溃兵冲锋,另外一半人骑上战马,挺着长矛发起冲锋,长矛折断就抽出雁翎刀,没带刀子就挥舞三眼铳,摇身一变又成了技艺精湛的马背勇士。 他们组四数个二三十骑的马队,从侧翼向的各个定本队展开戳刺或射击,尤其在对付朵康骑兵时情绪最为高昂,在一刻时间里,七个定本被活捉、二百步骑被击溃。 还有二十四个汉兵骑在马上,撵着三百多人从战场那头跑到这头,如果不是他把作为亲兵的猛虎英雄派上去,那帮疯子还会继续追击。 结果倒是救下三百多个废物,也不说回头帮忙,只顾低头逃跑,一脑袋扎进蒙古兵的口袋阵里。 他六十名猛虎英雄,全在缠斗中被两倍于己的汉兵马队包围,一个也没回来。 那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尽管猛虎英雄们人少,但汉兵的骑矛早就在连番战斗中摧折,雁翎刀拿他们的扎甲、锁甲没办法。 可三眼铳啊,三眼铳是真的狗。 一个个为白利王立下功勋的猛虎英雄,挺着骑矛冲向他们的敌人,隔着七八步,就七八步,战马多扬一下蹄子的距离。 砰的一声响,那个黑乎乎的丑东西冒烟了。 一个管子飞出两三颗铅丸,不是把战马打得吃痛扬蹄子,就是猛虎英雄受伤栽落马下。 他们甚至会围着倒地的英雄转一圈,人死了就不管了,如果还想站起来,就再朝脑袋补一铳。 若非烤肉的丹巴对领地熟悉,带着他们跑进山甩开追兵,丹碚代本这会应该已经吃上给俘虏准备的热乎饭了。 这种对手,你苏芒老爷说人家不是一支军队,丹碚向让苏芒给他解释解释,啥他妈是军队? 苏芒也不知道为啥,这丹碚的脸咋说变就变呢。 不过他也没啥办法,继续解释道:“他们原本每十五人隶属一支百人队,作为大元帅对巴桑的支援,仓促间合在一起,连军官都没有。” 丹碚把脸转向一旁,抬手托着下巴想了很长时间,才转过头来:“没有军官?” 合着自己叫一群散兵游勇打败了? 苏芒大概猜出丹碚为啥变脸了,大概是现实狠狠伤害了这员老将的自尊心,连忙补充道:“也有,有二十一名军官。” 拥有二十一名军官的散兵游勇,丹碚口中啧出一声,微微后仰道:“这就对了,我就说嘛,怎么会没有军官……怎么了?” 看丹碚对敌军拥有军官这事老怀甚慰,苏芒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说。 丹碚代本又催促了两遍,苏芒才眼神飘忽地答道:“那个军官是个猎人头子,打仗时没在战场,前天夜里带了一百个猎人出去了,被俘的奴隶也不知道他在哪。” 他口中的猎人头子是戴道子,这边打仗时因为很多地方没有道路,又需要登高望远,所以都是由猎人负责侦查。 奴隶眼中总跑出去不见人影的戴道子和塘兵们,就像一群猎人。 丹碚诧异道:“那举旗的谁?” “是个新兵,应该是新兵吧,老兵总嘲笑他。” 丹碚代本痛苦地闭上眼。 这叫什么事……军官不在战场,一群散兵游勇。 任何一个将军遇到敌军这种情况,做梦都会笑出声。 偏偏,他被这样的人打败了,而且是两次。 丹碚可没忘记对岸山谷方向飘起的黑烟,他估计那就是跑出去那个军官做下的好事,也正是因为那些黑烟,他才没往苏芒领地逃跑。 正当丹碚代本忙着垂头丧气,丹巴用石板盛着烤马肉过来,还没走近,就被舅舅用眼神朝他示意不是说话的时候。 丹巴把马肉放下,一声不吭退到旁边。 舅舅对他说过当下局势,白利王倒还不至于迁怒于他,但丹巴失去领地已成定局。 这场战争里,整个康区风雨飘摇,作为战争前线的苏芒领地能否撑下去还尚未可知,舅舅保不住他一辈子。 在这个山洞,是讨好丹碚代本的好机会,若能得他欣赏,说不准丹巴将来还有翻身的机会。 就在这时,趴在洞口一动不动的家奴跑向代本,叫道:“主人,军队,有军队往丹巴庄园那边过去了。” 垂头丧气的丹碚代本与几名贵族闻言连忙起身,跑到洞口向外看去。 夜幕降临的山地草原上,高举火把的大队铺开,在草地上铺开一道道模糊火蛇,向丹巴庄园逶迤而去。 他们来自囊谦的方向,是汉人的援军来了。 狮子军主力部队在行军。 时至夜晚,他们离丹巴庄园只剩一刻脚程。 刘承宗在路上收到戴道子送来消息,白利军集结两千余军队进攻丹巴庄园,让他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丹巴是一块小领地,庄园谈不上多值钱,地理位置也并非军事重地,不值得劳师动众。 他不知道白利王为何会派遣一支代本军到这来,但不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有一支代本军在这,总是好事。 白利王的总兵力有限,这个地方多出两千,其他地方就会少两千,省了他的军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处寻找。 为此他派遣摆言走西路直取昌都,亲率大军前来支援,命骑营千总张天琳率军驰援。 没想到张天琳还没到,戴道子就已经带来前线取胜的消息,而且赢了两场,让刘承宗格外振奋。 专门命戴道子过来,在路上给他讲述战斗过程。 听过之后,嗯……刘承宗不想夸戴道子了。 除了主将干了小兵的事、小兵干了主将的活儿,他的士兵都打得很好。 歪梁子的表现令他喜出望外,但戴道子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好,战果非常丰富,也没个伤亡,就招降了七百多奴隶兵,还抢了敌军四百多石军粮。 只能说跟正常人的选择不太一样。 刘承宗骑马在前问道:“你怎么想的,丢下军队,跑到河对岸深入敌后?” 戴道子稍稍落后半步,楞了一下才回答:“大帅,我一直干的都是这个啊。” “对,但你没想过,给你的命令是率军帮巴桑控制军队?” 戴道子挠挠脸,对这个问题,他有很多可以解释的说法。 他是在探查中发现敌军渡河,原本想在敌军背后伺机冲击,但看见更好的机会,才向对岸屯粮营地进攻。 何况他的人言语不通,又和练兵不是一个系统,留在丹巴庄园实际用处不大。 但戴道子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应下,说自己以后不走远了。 本来自己就立下了功勋,做的是好事,大元帅的言辞也不严厉,兴许只是随口一说,若因自己顶嘴把这事变成坏事,反倒很不好。 刘承宗确实是随口一说,战争太复杂了。 复杂到同样的情况,不同的做法,有时却有相同的下场。 单一个扎营水源问题,有人依照水源分散驻扎,输了;有人集中兵力远离水源,同样也输了。 事关生死是世上最复杂的艺术,一样的战术有人能赢有人能输,甚至在满足基础条件下,有时候硬着头皮往上冲,都能赢。 战争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就是赢,不论打成什么样,只要赢了就会自会有后人去解释、去学习。 赢了就是千古名将,输了就是反面教材。 但学习,学习总有用武之地。 刘承宗在马背上甩甩缰绳:“不想一直当个队长吧?等这场仗结束,你们就去中军营呆半年,学了新东西,我给你寻个好去处。” “多谢大帅!” 戴道子在马背上喜不自胜,抱拳行礼后问道:“大帅说的我们,是歪梁子?” “对,歪梁子这场仗打得不错,嘿!” 提起歪梁子,刘承宗就不禁露出笑容,这是个狮子军里的人生赢家,当时让他狠狠的兴奋了一把。 刘狮子执掌军队,从不事必躬亲,他知道军人们想要什么,狮子军要向正常的政权过渡,会经历方方面面的改变,成家生子就是其中之一。 中军营里有军官认为,如今是狮子军最无牵无挂的状态,最有士气。 但刘狮子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的士气,是古代的士,是士为知己者,于生与义的抉择关头,果断为之牺牲,不惧一死。 他不希望麾下狮子兵做到最后四个字,出发点是因为活着没意思。 恰恰相反,他认为有牵挂的战士,出于对生的眷恋,能在生死之间爆发更大的信念与勇气。 刘狮子最希望做的事,就是让他的士兵负责为更重要的东西赴死一战,他负责为战士们免除后顾之忧。 歪梁子在没有军官的条件下挺身而出,为他的观点提供了有力支撑。 刘承宗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戴道子和歪梁子得到择升已成定局,只是让护兵记录下来建立考功制度的事,旋即扬鞭问道:“那几个负隅顽抗的贵族,没有捉到?” “还没捉到,这里的山路我们不熟悉,只有歪梁子那有个懂汉话的和尚俘虏,让巴桑的奴隶去搜寻多有不便,又无法让人引路,暂时还找不到他们。” 戴道子说完,刘承宗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这句话的重点:“多有不便,什么不便?” “那些贵族有几个是巴桑手下奴隶的主人,不能让他们自己去找。”戴道子摇头道:“我担心会有人放过他们,里头有个叫丹巴,万不能叫他跑了。” 丹巴? 刘承宗知道,这片领地就叫丹巴:“他干嘛了?” “我们占了庄园,他还潜越回来,在山洞里把个奴隶折磨至死,手段残忍至极。” 戴道子十分坚定的对刘承宗道:“大帅,我有人证,有个叫布赤的女子亲眼所见,被吓出毛病,终日以为自己被鬼魂附身。” 刘承宗眯起眼睛,缓缓道:“这是领地被没收心存不满,往奴隶身上撒气……找,能不能确定他们藏在哪?” “应该就在这边的山上,山里没路,我的塘骑人手不足,只能让谢二虎的蒙古兵把出山的路堵住,一点一点搜寻。” 戴道子摇摇头道:“估计要找很久。” “再久也要找。” 刘承宗面露不虞,他不怕别人记恨,但知道谁记恨他,那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抓紧干掉:“今夜休息一宿,明日我让张千总帮你,带兵一起搜山。” 说起来,张天琳其实也是这场战斗里的大功臣,他是狮子军里用马队冲击的高手。 谢二虎的练兵步营兵能在正面迎战中一次前进反击,打得敌骑不敢再冲第二次,靠的就是张天琳在俱尔湾营操里一次次冲击步阵。 就是他,让狮子军步兵得到极大应对冲击的经验,他们半年遭受的冲击,比很多军队一辈子受的还多。 “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让奴隶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黑夜 丹巴庄园主楼,卧室旁的日光厅。 这里位于主楼三层的正中心,外面有连通走廊的大阳台,白天阳光也能照进丹巴老爷的会客厅。 睡梦中的刘承宗皱着眉头,伸手在床上摸索,直到握住雁翎刀的手绳,眉头才缓缓舒展。 没过多久,他叹了口气睁开眼,抱着雁翎刀裹了毛毯靠在窗边,撩开丝质窗帘,天还黑着。 丹巴庄园成了一座大军营,围墙内田地间满是营帐,值夜哨兵的篝火三三两两,颜色模糊暗淡。 穿好衣裳,刘承宗开门走进厅内,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舒适的床榻,眼神复杂。 厅里油灯已经亮了半宿,狮子军值夜士兵用的更香已燃至底部,樊三郎半披毛毯坐在榻上,身前小桌摆满火枪、短刀之类的东西。 边上还支着杆火绳鸟铳,像个军火库。 刘承宗出来时,樊三郎正从炭盆取出灌了铅液的模具,放在石锅上冷却,看他醒来明显一愣:“大帅起这么早?窗台晾了水,还没凉。” 刘承宗迷迷瞪瞪点头,端着温水坐在厅中榻上,看着漆黑的阳台,醒醒神才道:“床太软,睡不惯……几点了?” 其实不仅仅睡不习惯,他的压力很大。 囊谦全境已经尽数收复,战线被推到白利边境,但战争从来不是目的。 他想赢得民心,调动囊谦的人口为他所用,同时进一步增加士兵的荣誉感,这事很难。 狮子军有很强的荣誉感。 在陕西的战争中,每个人都像英雄,他们为一口饭加入狮子军,但在战争过程中,把多余的粮食分给百姓、与人们公平买卖、以保护者的姿态判决乱军,种种行为,都会在百姓那得到爱戴与尊敬。 这份爱戴与尊敬,反过来进一步加强士兵的荣誉感。 但在这里没有这个环节。 这让他在睡梦中也无法停止思考。 樊三郎看了眼更香:“刚敲过四点,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他们说的点,是巡夜更鼓敲梆子的鼓点。 樊三郎边剪着模具里凝好的铅弹,边道:“夜里有三件事,摆言派人传话已经缩小到两座山,贼首若还在山上,今天就能捉住。” “塘兵说对岸没向山谷增兵,但有猎人进山;驻守囊谦的守军又找到三个会说汉话的和尚,正往前线送……”樊三郎汇报着夜晚的情况:“家里送来几封信,没标红,我就没叫你。” 说着,她抬头了眼睡眼惺忪的刘承宗:“你要不再睡会?” 刘承宗摇摇头,取过书信挑了挑油灯,道:“不睡了,我看看这几封信。” 信很长,都是杨鼎瑞派人送来的,有汇总海北近日情况,都是些造了多少抬枪火炮、卖了多少东西之类的小事。 除此之外,还有东边的消息,杨彦昌、任权儿都给他写了信。 刘承宗越看越沉默,樊三郎看他脸色复杂,一直等他看完才问道:“大帅,出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放下书信靠在靠垫上仰头叹息,片刻后才道:“朝廷在陕西赈灾了,杯水车薪……你睡会吧,补个觉。” 信上说,皇帝派御史吴甡携十万两至陕西赈灾,以西安府推官史可法主管赈灾事宜。 这消息对山西人樊三郎来说没什么。 她依言把三支上膛的手铳放在一旁,对着墙壁摆好,以防误触,等着天亮把火药打掉,靠在垫子上裹紧毯子闭上眼睛。 一时间厅中很安静。 看杨鼎瑞的信,让刘承宗心情复杂。 但延安战神杨彦昌与任长官的亲笔信还是令他倍感亲切。 看见这些信,他脸上的笑意就止不住。 杨彦昌如今想给刘承宗汇报个工作挺难的,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哭穷。 杨彦昌说自己格外重视这批赈灾银,但陕西盯上这批赈灾银的军队太多,杨系将官们正忙着在公文里跟关中和榆林的军官打口水仗。 信上对所谓的杨系将官有所介绍,杨彦昌用的词是‘自家人’,刘承宗看了看提到的名字,发现都是延安府抵抗流贼的中流砥柱。 不,是抵抗刘贼的中流砥柱。 杨彦昌参将、任权儿指挥使、石万钟千户、陈汝吉千户、鲁斌千户……都是延安府的大人物。 说起来,不管从他的角度,还是朝廷的角度,这帮人都是他养起来的。 只不过在自己这儿,是养育的养;在朝廷那,这些人是靠打他的战功起家的武将们。 在延安巨寇刘承宗逃遁青海后,延安府这帮人忠于任事,使治安为之大定,纷纷受赏升官。 杨彦昌的目标是从赈灾银里截留五千两,把延安营的欠饷发了。 在刘家大举西迁之后,战神的日子不太好过,新组建的延安营又开始欠饷了,只能靠狮子湾里的种地王高迎祥接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杨彦昌在信里说,刘承宗对地方帮助挺大。 说在去年,陕西的局面迅速恶化,刘承宗在北方后继有人,宁塞营出了个神家兄弟,同样以欠饷、援辽边军为主力,非常嚣张,攻城略地。 不过那对兄弟的路线是全军剃发易服全面虏化,打扮往蒙古人那边使劲靠,在边墙内外自由出入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开始赈灾后,陕西的流贼纷纷大举入晋,神家兄弟则往西打,兵锋一度直指平凉。 但由于刘承宗已经在西边打过一次,各个城池的防务都有所加强,使他们难以横穿庆阳,想进延安府也很难。 延安府在刘家人、高迎祥、杨彦昌、任权儿等人的长期操控下,已经变成大明境内的古怪地方。 按说这会没贼了,应该能收上税了。 但中间几个县的攒里并甲是由刘承运主持操办,百姓本来就半民半贼,对官军毫无好感。 等刘承宗走了以后,指挥使任权儿又借着操练民壮的名义,给地方派出许多民壮首领,隔三差五就给百姓搞个临战逃难演习。 名义上是逃难演习,实际上是逃税、躲兵,各地串联,有一套传递消息的简单手段。 白天军队进清涧,各个村子就连成串放起了窜天猴,两刻钟时间方圆十里的百姓,人、牲畜、鸡鸭、粮食就全部撤进山里,连鸡毛都不会给官军剩下。 夜里进军队就更容易了,小山峁上一个老头儿甩鞭子,响声就能传到下个村儿。 这对延安府的村庄人力资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百姓算了算合适,每个村子只需要出几个后生全天观察情况,就能免掉整个村子的税粮,很值。 当然这套东西防的不仅仅是官军,进了贼,待遇也一样。 任权儿在信里说,他练这个不为别的,刘长官说过,谁都别想抢老百姓的东西。 当然任长官在信里也不免担心。 他写信有三个目的。 一来,为了给刘长官传报喜讯,他因为护卫地方有功又升官了,如今延安卫的指挥使。 二来,是问问刘长官啥时候回来,刘长官麾下三千二百零八名忠诚的延安卫旗军,时刻准备高举刘字大旗。 三来,是问问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目前的情况是,就算刘承宗回来,恐怕也很难在延安府收上粮。 本来任权儿是可以把延安卫旗军补满的,但后来他发现不能补满,经过几年灾荒、两年战乱,陕北没富家。 当任长官失去最大的创收手段,靠卫所军田和刘长官留下的安塞王庄,养不活五千六百个兵。 想从百姓那想想办法,但经过半年的加强演习后,蓦然回首,任权儿发现在延安府,他也筹不上粮了。 只要不找百姓要粮要钱,他在延安府可以横着走,就像一棵深深扎根的大树,这片土地上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他。 如果想向百姓要钱要粮,第一次总是能要着的。 但等他再带兵经过那几个村子,人去村空,啥也没有。 事后派人问问,周围的村子都说不知道,他们看见中间那山峁上孤零零一棵树倒了,只知道进了兵,也不知道是指挥使大人的兵啊! 任权儿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自己对刘长官的意图算贯彻到底了,百姓的逃难训练非常成功。 任何人都别想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征到钱粮,包括他自己。 这封信把刘承宗看得哭笑不得,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任权儿做到了这种程度。 王自用的回信就简单多了,王把总在朝廷那当官当的不舒服,朝廷认为曹文诏的关宁军接**凉,王自用的押粮队没跟上有一定责任。 而现在延安府的情况是,王自用很难给刘承宗拉到人,所以他打算自己带些人手过来,不给朝廷干了。 放下书信,刘承宗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这些来自陕北的力量,鼓舞他继续思考下去,思考人们想要的是什么,思考自己怎么弄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其实在陕北很艰难,那里有天灾人祸,人们的生活水平快速的严重下降,每个人都意识到出了问题,不满情绪像一口沸腾的锅,总有冲开锅盖的一天。 他们别无选择,数不清的人互相撕扯,争夺求生希望,旧的秩序早已崩溃。 有些人认为自己的人生出了问题,要想办法改变。 有些人则认为自己的国家出了问题,要想办法保护。 在新秩序的建立中,他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选了其中一边,从来都不孤单。 尽管帝国的强大在他意料之中,终归他们多,敌人少,人们最大的艰难是口粮,口粮让人们做任何决定都简单得多。 山陕的饥民饥军,像绝望的热锅蚂蚁,闷头乱窜却爬不出锅。 人们已经无法想象生活还能再坏到哪里,每个人都想跨越雷池,却不敢。 所以需要像他这样的人,顶着被通缉悬赏的罪责,率领众人在热锅上冲出一条活路,只要他说有一条路,就有人愿意跟他走。 艰难里,也就还总是透着希望。 而在这儿,情况要难的多。 起初刘承宗想把自己摆在解救者的位置上,看见奴隶的遭遇后,甚至有点救世主的感觉,对这里充满俯视。 但经过一路进军,他在试着理解这里,分析这里。 对手的军力不强,但旧秩序却无比坚固,和陕北最大的差别在于,人们的生活水平在他来之前没有下降。 贵族有贵族的生活水平,奴隶有奴隶的生活水平,几百年来一直如此,人们擅长在这套秩序下生活。 即使是奴隶,遵守奴隶的规则、完成奴隶的工作,也让他们得心应手,从而苦中作乐感到轻松。 换句话说,人们不需要他。 甚至仍然在贵族身边的差巴和堆穷,生活水平还因为他的到来下降了。 贵族们为了跟他打仗,领民家家户户都要出粮出兵,本就贫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陕西的百姓因加税憎恨后金,这里的百姓同样会因出兵纳粮憎恨他。 他不能居高临下俯视别人,就好像他给的东西是好的,别人不领情就是不知好歹。 把羊请到床上,人撵进圈里,人不舒服,羊也别扭。 正像丹巴庄园里这张铺了厚褥的床,比中军帅帐的简陋床铺舒服,可他不需要。 基于这种思考,刘承宗渐渐找到诀窍,在脑海中构建出自己接下来的战略。 对外的大方向,自然要拿下能征服的所有土地,但在战争中,对不同的地方贵族需要有轻重缓急。 对于归附自己的贵族,可以给他们适当权力,或用小刀割肉的手段,给其一夕安寝的希望。 但对于一方面筹备作战、一方面又希望议和的敌人,必须尽快将其整个家族连根拔起。 拖的时间越久,贵族的领民身上包袱与压力就越重,生活水平下降越明显,就越仇恨自己。 最后即使是想要解放奴隶的人,也会陷入被奴隶反对的窘境之中。 但如果下手够快,贵族们因为自己压在百姓身上的包袱还不够多,等战争结束,奴隶的私有财物与生命安全得到保护,变革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刘承宗无声起身,解下毛毯给樊三郎盖上,转身迎着黑暗走向阳台。 天就要亮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田土 庄园主楼外,王和尚揣手蹲着晒太阳,心情忐忑。 算起来,被那个叫歪梁子的汉兵从战场上掳来,已有整整五日。 五日里提心吊胆,不知自己将会经受怎样的遭遇。 王和尚的战场奇妙旅途,从被捆着丢在地上开始,一顶头盔罩在脑袋上,什么都看不见。 他听见人们喊杀,感到马蹄震颤,甚至有人以为他是一具尸体,把火枪架在他的肚子上开火。 战线忽远忽近,躺在地上想了一万遍,怎么跟白利军的贵族解释自己的遭遇,等头盔被掀开,面前出现的居然是那有个歪鼻梁的男人。 王和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头盔被人摘掉时看见的景象。 歪梁子的棉甲胸口扎了三支断箭,头盔眉庇被砍出一道斧痕,脸上带着擦抹后结痂的血迹,轻描淡写:“仗打完了。” 回首战场,尸横遍野血流遍地,在那些依然站着的身影里,除了俘虏,看不见一个白利军的人。 他很害怕这些怪物。 战争结束的那个夜晚,庄园外的战马嘶鸣响了半宿,士兵身披铁甲列队行走的声音萦绕在他的梦中。 次日睡醒,王和尚才知道,头天夜里的声音不是梦,庄园内外到处是汉兵。 为剃了寸头的歪梁子换药时,歪梁子说,他的大元帅来了。 王和尚生在在金沙江东岸,那里有条河叫色曲,他在河边长大,是个小头人的长子。 这次随军出征,只是因为有一名如本常年患有胃病,所以请他做随军医生。 统帅一支军队的丹碚代本,在他眼中已是高不可攀的大贵族……可就在今早,歪梁子告诉他,大元帅可能会见他。 王和尚又等了很久,才终于等来传达指令的护兵,在极忐忑的心情里,被引上三层。 在三层宽敞的会客厅里,他见到几名装束各异的狮子军将官,正对着舆图聊着什么。 旁边坐垫摆出几套白利军猛虎英雄穿戴的盔甲,有人坐在地上,对图摸索。 他以为大元帅会是那些神态严肃的将官之一,却没想到护兵没往那边看,对几名将军行过拱手礼后,径自将他带向阳台。 宽阔阳台摆着几张坐榻,身着戎装的英武青年与一名年长僧人对坐,几名护兵坐在左右,其中就有没戴头盔的歪梁子。 王和尚认得那名僧人,是根蚌寺主尕玛拉德,过去在拉萨见过一面,不过尕马不认识他。 “大帅,和尚带来了。” 刘承宗沉默地望向远处,听见护兵说王和尚来了,转头打量,嗯……跟王自用差别还挺大的。 “能听懂我说话?” 王和尚连忙点头,刘承宗抬手指向尕马旁边,道:“坐下,不要拘谨。” 王和尚左看看歪梁子,又看看尕马和尚,见俩人都对他坐下这事没有反对意见,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尕马身旁。 屁股还没坐实,听刘承宗问出一句:“你会治伤治病?” 王和尚又赶忙站起,答道:“小,小僧生于德格家族领地,在汤甲经堂出家,熟悉胃病与外伤。” 刘承宗摆摆手让他坐下说话,道:“德格是什么地方,在哪?有多大?” “从这里出发向东,到金沙江向南,骑马七八天就会进入德格领地。”王和尚并不确定具体有多远,只能含糊道:“有三四百里路途。” 但要说德格领地有多大,这事他倒是清楚,道:“自大元皇帝册封官职,德格王世代掌管色曲中游长七十里、宽五里的狭窄河谷,已有三百多年。” 刘承宗听见这个介绍,不禁莞尔。 主要是太巧了,德格家族世代掌管长七十里、宽五里的狭长德格河谷,很难不让刘承宗想到自己的老家,蟠龙川河谷。 黑龙山外边的那条河,中段长三十里、宽十里,基本上跟德格家族的领地差不多,周围七郎八虎的村子,在他脑子里四舍五入就模拟出了一个德格领地。 刘承宗问道:“德格这个王,和白利那个王,谁大?” 这次轮到王和尚无语了,这俩根本没在一个层面上,连忙答道:“白利王大,白利王的领地有几百个德格那么大,德格领地四面八方都属于白利王。” 刘承宗缓缓点头,对王和尚道:“那支军队已被歼灭,我看你是个人才,愿不愿留在我这做事?” 王和尚连忙再次起身:“大元帅,小僧若想离开……会怎么样?” 歪梁子在旁边抱拳道:“大帅,我看这和尚身板还行,海南的采石场用得上。” 刘承宗没好气地看了歪梁子一眼:“你吓唬他干嘛。” 转过头,他和颜悦色道:“不愿为我所用也无妨,放心,你懂汉语,懂汉语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有好待遇,就算去采石场我也会让你做监工。” 战争还没结束,这个和尚在庄园清楚他们的兵力,刘承宗不可能放他离开。 但他仍有许多好去处,去海南的采石场、到海北修城堡、去茶卡盐湖修官寨、去海西砍木头。 能干的事多着呢。 王和尚也意识到这一点,无奈地点头道:“大元帅让小僧做什么,小僧就做什么。” “很好,我不会亏待你,没事的时候你就跟着歪梁子,歪梁子。”刘承宗说着转过头,看向脑袋上包扎素布的歪梁子道:“仗还没打完,这边需要你,送你个礼物,这以后叫上梁。” 他转头望向盖曲河对岸的方向,伸出手道:“那边以后叫下梁。” 歪梁子楞了一下,大笑一声起身抱拳道:“多谢大帅!” 如此命名毕竟不是领地,只有纪念意义,但有意义就比没意义强,歪梁子还是很高兴,抬手揉着脑袋笑道:“回去我得告诉那俩儿子,在南边有片土地以他们爹的名字命名。” 刘承宗闻言大笑:“哈哈,对!跟你那俩蒙古儿子说,你是大元帅的巴特尔。” 歪梁子的伤势不重,身上有几处箭簇扎伤,隔着甲胄只是扎了几个血点,这会估计都痊愈了。 只有头上的伤口稍严重一点,被斧头砍了一下,幸亏头盔的眉庇长,卡着没让斧头砍太深,只是把六瓣铁盔砍变形。 他头上的伤口不是被斧头伤着,是被崩掉铆钉的头盔弧片扎掉一块头皮。 皮外伤。 王和尚的到来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关键。 首先这里有了翻译,很多工作才能继续下去,其次是关于白利军的情报。 丹碚代本等白利贵族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追捕,只不过他们躲在山洞里负隅顽抗,谢二虎的蒙古兵因此死了好几个人。 谢二虎气急败坏,顾不得什么活口不活口,干脆放火灌烟,跑出来的全杀了,没跑出来的也都被熏死在山洞里。 最后一个活口都没带回来。 刘承宗没太责怪谢二虎,如果他的兵因敌人据守被打死几个,他也会不管什么活口不活口。 但这确实造成很重要的情报缺失,如今能得到情报的方式只剩庄园地牢里关押的几个贵族,那帮人都不会说汉话。 将来几日,就靠歪梁子和王和尚,尽量逼问情报。 但在此之前,刘承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该他兑现承诺了。 自刘承宗移兵丹巴,巴桑的军队四面出击,在非常安全的环境中扫平囊谦境内的诸多贵族领地,越来越多的奴隶向此地汇聚。 短短数日,聚集在丹巴庄园外的奴隶已达三千余人。 他们来源混杂,有些是从囊锁谦莫地方自愿投军的奴隶,有些则来源于攻打庄园后的招募,还有些是被蒙古牧兵路上强征的。 当然也有像布赤那样,自己起身反抗投奔过来。 只是后者非常少,只有布赤一个。 歪梁子带着王和尚找到巴桑,连同参战的二百多名汉军,在巴桑的部队里挑选战斗中较为英勇的奴隶。 巴桑有十六队人,每队有十五名狮子兵,刘承宗让每队的狮子兵来挑选英勇之人,最后仅报上来十五个人。 有两队一个人都没报,歪梁子那队报了两个其他队的奴隶,因为出身关宁军的大胡子在策马冲击敌军时,虏了别队俩逃跑奴隶给他牵副马。 俩奴隶牵马跟他跑完全程,大胡子觉得这俩人还不错,就报上去了。 从十六队狮子兵报功的情况看来,刘承宗感觉到参战的狮子兵对奴隶营大范围溃逃非常不满。 他们很苛刻。 但苛刻有苛刻的好处,挑选人员越严格,他们的战功越大,获赐田亩就越多。 陈师佛受命在囊谦丈清田亩,挑选出许多适合做村庄的地方。 这是个简单的工作,因为有贵族庄园的地方都适合做村庄。 三千多名奴隶在丹巴庄园集结,仰着脖子看向主楼三层。 贵族庄园的构造大同小异,普遍一层是地牢与仓库,二层为管家和工坊,三层作为主人居住的房间、会客厅、佛堂等功能房间。 大多数奴隶一辈子也没登上过三层,甚至就连仰着头看向三层都没几次。 但今天,他们必须仰头看向三层,因为有和他们一样的奴隶登了上去,和大元帅站在一起。 王和尚站在三层,一次次向人群里高声呼唤人名。 奴隶们大多有差不多的名字,为避免有人冒领,各队都派出汉兵提前把人选叫到前面等着。 一个个奴隶登上三层,由刘承宗给他们颁发一张田契,王和尚高声宣读他们的战功与获封田亩、位置及保长官职,随后再度下楼,换另一个人上来。 他们的田地都在囊锁谦莫堡附近,但每个人都离得很远,在刘承宗的计划中,这些人将作为保长,建立一个个村子。 不过在获赐之后,他们并不会立刻去自己的田地,而是要去囊谦陈师佛那里学汉话。 若无意外,他们将来都会是一个村庄的保长、老师、村长和队长。 只有这些人熟悉汉话,才方便刘承宗将来设立乡长。 陈师佛从囊谦送来了他的规划,规划里要把囊谦领地拆成三个县、几十个乡,乡长与县衙用狮子兵担任官员,基本上是延续刘承宗锻炼士兵治理的那套想法。 除了陈师佛没考虑尕马和尚,其他的都挺好。 刘承宗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在类乌齐给尕马准备一片自留地了,照这样的进度,不懂汉话的尕马在囊谦会完全插不上手。 看见有人真的得到土地,庄园里仰着脖子的奴隶们神情复杂。 刘承宗能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羡慕,但除了羡慕,还夹杂着更多其他情绪。 比如不解、嘲笑、期待和戏谑,什么情绪都有。 他很想在三层的阳台上对所有人高声宣布,你们都是自由人了,但他不能。 他不能在人们理解私有财物与土地之前,单方面宣布任何东西。 在海北,父亲和杨鼎瑞正为他筹备一份关于差役章程、雇工月钱、佃户抽分、官府赋税、主仆责任等等条款的律法。 只是民情环境不同,律法章程的创造非常困难。 这里的道路没有里桩、有些差巴没有田只放牧、各领地之间没具体疆界、舆图粗劣难以辨认,都给律法施行创造困难。 尽管如此,有人受赐土地还是在奴隶们当中引发轩然大波,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布赤。 她找上戴道子,指手画脚对着三层说着什么,等王和尚过去才听明白,她想见刘承宗。 从本心里,王和尚很反感给奴隶当翻译,说一句话都多余,没好气道:“大元帅你想见就能见么?” 多亏了戴道子发现布赤眼神失望,把刀抽出半截,王和尚才如实翻译,最终布赤如愿以偿,见到了刘承宗。 这个被丹巴老爷吓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见到刘承宗就匍匐在地,怎么叫都叫不起来,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以及她的愿望。 她和巴桑不一样,她不想要当老爷,只想和第一任四个丈夫生活在一起,希望大元帅能把他们一家人编进军队,作战换来田土赏赐。 不论是作战、还是面见自己,刘承宗欣赏这种勇气。 他鼓掌大笑:“准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拉扯 白利与囊谦边境线的盖曲河两岸,呈现出奇怪的战略态势。 顿月多吉的前线部队被围歼,前线补给消耗殆尽,各地赶来的增援部队集结于陇答卫故地,于金沙江西岸的康珠、昌都一线布防,仍不举兵报复。 而刘承宗的军队势如破竹,却也驻军不前,仅以少量塘骑跨过河岸,对地势情况进行探查。 经幡猎猎作响,鹰鹫在山谷盘旋,双方全副武装的重甲战士沿苍莽巍峨的雪山、湍急流淌的河谷,占领一座座山头对峙,又维持在诡异的和平之中。 因为青稞熟了。 顿月多吉的军队忙着收割粮食供给前线,刘承宗的军队则忙着收集情报……他们需要知道哪里有粮。 从金沙江到扎曲,从德格领地到昌都,长达四百里的防线上,十几个易守难攻的山口,白利军屯驻了上万军队。 相较而言狮子军没有防线,他们重点屯兵丹巴与金沙江畔,试图找到敌军布防的破绽,以更简单的方式赢得战争,但直到目前,狮子军的军官们仍束手无策。 直到随军出征的李卑坐不住了。 他看出来了,狮子军的将领,曾与天下数一数二的军队多次交手并取得胜利,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在战场直接指挥战斗的材力超群,都对杀人很在行。 但对与战争,他们是一群门外汉。 李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他是降将,军中许多将领都看他不顺眼。 另一方面,他也无法理解从刘承宗到曹耀、张天琳等人的战略意图。 直到他听了许多次才终于明白——这帮人的战略,是一寸寸打遍白利王控制的土地。 这支军队向心力非常强,每个将领在战术上有不同选择。 曹耀主张用火炮抬枪摧毁所有堡寨,王文秀主张集结重兵引诱敌人决战,张天琳主张调动马队穿插至后方袭击粮道。 总的来说目的是一样的,彻底摧毁白利王的防线。 将军们为自己的主张争得不可开交,李卑坐在后面说:“大帅,绕过去。” 刘承宗正静静听着将领们的争论,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缺点,选择哪种战术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突然听见李卑的话,他没反应过来:“嗯?李将军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绕过去。” 张天琳在争论中处于劣势,主要是他的官职低,曹耀和王文秀都是营将,步营炮营的千总都不说话,全听他们营将的。 只有马营的营将杨耀留守海北,作为马兵将官的代表,他必须要为马营的弟兄们争到出战机会。 突然听到李卑说话,他瞪眼道:“李将军,马队早和塘骑一起探了,那些山口易守难攻,哪个地方都不好绕,绕过去后面还有堡寨,绕不过去的。” “一直绕,最后我们只能身陷重围!” 李卑摇摇头,根本没搭理张天琳,考虑问题没在一个层面上,让他又失去了表达的欲望。 说来也怪,越是如此,他对朝廷就愈加厌恶。 如果不是这些逃兵老贼能吃饱,如果不是官军将士吃不饱,他们这些官军怎么可能会输! 但刘承宗很期待啊,这是李卑第一次在将官讨论中开口,他道:“张将军别急,让李将军把话说完……李将军,说说你的想法,我想听。” 长久以来,狮子军中都有轻视传统将官、文官,甚至轻视文化的思想存在。 他们的大将清一色都是起于微末的老兵,官职最高者是马兵百总出身的杨耀、步兵百总出身的王文秀。 做大将的曹耀,出身不过管队;当了指挥使的刘承祖,也不过管队。 至于更多的千总们,绝大多数在过去都没有军职,却在刘承宗的率领下击败一个又一个参将、总兵。 对他们来说传统将官不过如此,皆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你说他懂得多,他强他厉害,那他怎么输了呢?’ 对他们来说,大明的军官都太保守了。 在任何一个王朝,军队的思想都最为保守,比如要推行一种新兵器非常缓慢,从嘉靖年推行鸟铳,到现在九边还有三眼铳。 就和刘承宗到现在都信不过鸟铳一样。 因为战场是生死之地,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人们更信任自己熟悉的兵器、熟悉的战法、熟悉的制度。 但狮子军的将领不一样,他们长时间在必死之局,拿到什么就必须用什么,说句废话,现在活着的人都没死。 人们相信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并从中受益,进一步加深这种认识。 刘承宗就夹在这两种人中间,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百总是职业生涯的终点,如果提前二三十年,没有旱灾、没有国力衰败,管队或百总只是他的起点。 他信任这些被逼无奈成为进步力量的新派将官,同样也相信传统将官必有所长。 李卑抿着嘴神情严肃地被他看了很久,才叹出口气,开口向众人解释道:“绕过防线,不是为绕过防线。” “我们对地势不熟,他们据守山口难攻之地,防线后面还有堡寨,堡寨后面还有堡寨,狮子军长于行军铳炮,全面强于敌军,但敌人占有地利。” “我们的粮草能不能补充,有多少弹药马匹,有多少士兵性命能一步步压过去?” 李卑顿了顿,曹耀正在张口辩解,被坐在上首的刘承宗瞪了一眼,歪头看向一边,等李卑把话说完。 刘承宗不听也知道曹耀想说什么,无非是劫掠贵族庄园,总能弄到粮食。 李卑环视厅中众将,沉沉叹了口气:“粮草补给充裕的仗谁都能打赢,我们的将领能不能弹尽粮绝后依然打赢?” 曹耀等人都被问懵了。 经过思考,曹耀发现李卑说得对,自从跟刘承宗起事,他几乎没有打过弹尽粮绝的仗,就连饥饿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王文秀坐在侧面低头抠指甲,他打过,他和杨耀都打过,被官军揍得找不着北,不然也不用投奔刘承宗了。 张天琳被问得不出声,自从离开军队,他的日子一直挺逍遥自在,虽说在接手秦王庄子前不免饥一顿饱一顿,但饥的时候不跟官军打仗。 罗汝才则干脆和李老豺对视一眼,俩人捂着嘴勉强不让自己笑出声。 那他妈弹尽粮绝还用打仗吗?罗曹操的部队可是断粮驻扎一冬天,自己跟自己打仗的狠角色。 将领们先是被气笑,随后陷入沉思,最后一个个看向刘承宗。 他们所有人弹不尽粮不绝的原因,都在刘承宗身上。 李卑摇摇头,问出这话让他挺没脸的。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问一群流贼出身的将领,能不能在弹尽粮绝后打仗。 这情况乍一听,好像是流贼的专利,事实上官军总是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奋勇作战,然后输掉战争。 其实说到底李卑心里还是不服气,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不单单为自己不服,也为曹文诏等人不服。 更多的是对朝廷怨气。 “我们的火药不少,但不够一座堡子一座堡子轰过去,我们的士兵战马不少,也不足以承担一次次围攻堡垒带来的消耗。” 刘承宗在上首缓缓点头,他睡不踏实那个夜晚,在厅中值夜的樊三郎就在配火药。 值夜的铳兵每晚都会消耗火药,夜晚上膛,第二天早上把火药打掉,所以护兵们已经舍不得用颗粒火药来值夜了,都用在囊谦找到的火药原料自己配。 但这点原料满足日常消耗还行,一旦开战,根本无法补给。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粮食上,所以刘承宗才不急于进攻,他希望给白利的贵族们创造良好的收粮环境。 他开口问道:“那李将军所说,绕过去,不是为了绕过去,怎么说?” “大帅,我们的军队比他们更精锐,我们的将领比他们的贵族更加团结一心,所以大帅的每一个命令都能很好执行。” 李卑夸了夸狮子军的将领,随后才道:“如今面前的防线防守严密,他们的军队由一个个贵族与征召士兵组成,这些人各有各的领地、各有各的部下、各有各的心思。” 李卑说着进入了状态,他起身向前绕到侧面,向刘承宗示意得到允许后拿起木鞭,指着舆图上防线后方道:“要让这些人固守堡垒维持防线,后方必然有堡寨支撑,塘骑应该去寻找这些堡寨位置。” “若如我所料,后方堡寨应能向周围运送粮食箭矢火药物资,我们身处敌境,这里又是过去白利与囊谦对峙的前线,敌军在这里运送粮草有很大优势。” 李卑抬手在金沙江沿岸画了条线:“若调动得当,绕过防线袭击德格一带,其军队必会被调动,这里的粮道就没用了,他们运送粮草的环境就与我们相似,这是其一。” “其二,快速绕过防线,会使敌军惊慌失措,若白利王不在前线,其军队就会一盘散沙,成为一个个分散的代本军,纵然顿月多吉人在前线,调动得当,各个贵族的行进也会有快有慢,他们没有空隙,我们就扯出空隙。” 一众将官都听得津津有味,曹耀问道:“那囊谦咋办,不要了?” “囊谦的战争从去年打到今年,东南方向方圆二百里贵族被连根拔起,地方上的粮草也被收集,已成白地,他们借机向囊谦进攻又有何用?” 李卑满面疑惑:“狮子军长于行军野战,岂能守着一片白地自缚手脚。” 一语点醒梦中人,刘承宗等人恍然大悟……他们被这片土地困住了,以前是想要地盘没地盘,如今对地盘太过看重,因此打下一片地盘就觉得一定要守住。 “我明白了!”刘承宗鼓掌大悦:“就像在陕北一样,把他们甩在屁股后面,打了先来的再打后来的,最后去打不来的,” 在李卑的帮助下,狮子军的塘骑有了侦查的方向。 塘兵不是暗访的间谍,这支部队为漠南蒙古人设立,几乎不需要隐藏行迹,专门用于遮蔽战场,所以派遣他们去探查情报,就几乎是明查。 一个个塘兵小队在敌军眼皮子底下翻过雪山走过河谷,每塘只有五人,进入敌人的控制区,他们干的就是这活儿,即使遇见敌军既不怕也不打。 敌人多,就朝其他方向次第撤退,敌人少,就在马背上游斗,即使是装备最好的朵康骑兵也害怕他们的三眼铳。 不过双方在兵力、位置上都基本上透明,刘承宗在囊谦东南的控制区,对白利军来说更是透明,他们没办法分辨一个放羊的牧民或打猎的猎人究竟属于白利还是囊谦。 长达四百里的边境线,根本无从防守。 甚至双方还都有点故意让对手看见的心态,白利军希望让对方知难而退,刘承宗希望耀武扬威,让对手投降。 塘兵带回情报的速度比刘承宗想象中快得多。 顿月多吉的军队以三层防线,呈倒三角状布防。 征召奴隶军在最前面,和少量精锐士兵固守一个个山口,他们正在山口修筑营寨,有塘兵看见道路上成群结队纳差巴的百姓为营寨送去皮张毛毯。 看上去,白利王已经为这些山口冬季的防务做准备了。 塘兵逆着百姓纳差巴的队伍前进,突进至后方三五十里,依靠他们的所见所闻,一座座贵族官寨、庄园在舆图上行程第二道防线。 八座占据交通要道的官寨庄园,是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每个都修得像小堡垒,全部驻屯了大量的精锐士兵。 小贵族们也留在那里夜夜笙歌,同时分派差巴,让百姓给前线运送物资。 再向南走,是白利王在前线最后的支点,关于这个支点,刘承宗做梦也想不到那是什么东西。 顿月多吉这条防线最后的支点,居然是中原王朝的进藏驿站。 从德格领地到昌都,沿途四座建立于元代、重修于明初的驿城,是白利王顿月多吉的后方粮道,他就靠这些驿城把物资运送到前线,辅以各个贵族庄园,形成庞大粮道,以维持对峙态势。 看着舆图上标注出的各处要地,刘承宗露出笑容,驿站好。 打驿站,他最熟了。 ------题外话------ 半夜好! 第二百六十六章 铁索桥 风马旗猎猎,秃鹫在山谷云雾中盘旋。 老其加拖着疲惫的身子,撑着膝盖昂起头,向山顶望去。 离山顶不远了,他皴红的脸颊被冷风刮得铁青,重重吐着白气,裹紧掉毛的虎皮,像老树皮样的手紧紧攥着块圆石,再度开始攀登。 他身上的瓶瓶罐罐哐哐作响,刀子斧头碰撞不停。 小其加被累得双眼发直,脑袋被羊皮帽子捂得燥热,摘下帽子汗水升腾起一阵白烟,稍稍见风就冻得他打起冷颤,赶忙再戴好帽子,跟着师父往前走。 终于,一老一小攀上山顶,老其加把今天捡到的圆石放在山顶,跪在终年不化的冰雪中虔诚跪拜。 小其加拄着六尺猎矛在他身后站着,呆呆傻傻,看着师父祷告。 其加的意思,是狗屎。 和汉人习俗一样,贱名好养活,寄托了父母不希望孩子夭折的希望。 老其加出生于四十年前的贡觉领地,年轻时在昌都的强巴林寺出家,因为给他剃度的堪布名为江白,所以他也叫江白。 寺中日子清苦,每日干不完的杂活里,江白和尚最羡慕那些富家子弟有吃不完的糌粑。 后来战争来临,为支援仁蚌巴与藏巴作战,强巴林寺三千僧人拿起兵器,与蒙古援军一同向雪区挺进。 乌斯藏的混乱也是从那时开始,两个第巴、两个教派、两股蒙古援军,在高原深谷中杀得血流成河,所有的贵族、僧侣、平民与奴隶,都被卷进战争的泥潭里无法脱身。 二十年战争,长得像一个人的一生。 他在战争中还俗,娶妻生子艰难苟活,有仗打的时候家人就吃得多一点,没仗打的时候就勒紧裤带吃得少一点。 大儿长大成人,为一口糌粑开赴战场也死在战场,小儿子出生即抵达彼岸被装进袋子挂在树上,妻子也因此难产去世,尸身随着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儿被路过的军队不知抢到哪里,即使尚在人世,还不如阴阳两隔。 江白和尚因为战争,成为贡觉土司的英雄其加。 只是这面象征英雄的虎皮,与他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相比,微不足道。 但战争却并未因此结束,当格鲁派的军队败给藏巴,康区的白利王再次掀起战争。 老其加在黑夜里磨亮斧头和长枪,他满腔愤怒无畏无惧,战争无法再夺走他任何亲人,他以为战争必定能夺走他的身体,把他的灵魂送往彼岸与家人团聚。 可他还是低估了战争的残酷。 这次他失去了家乡,成了白利的人。 白利王宽宏大量,对抵抗过他但放下兵器的勇士给予能养活一家人的优厚待遇。 老其加有了吃不完的糌粑、穿不烂的衣裳和用不完的酥油,可世上再没有能与他分享这些东西的人了。 就连捐给寺院或报答旧主都成了奢望。 为他剃度的堪布寂得不圆,授予他虎皮的老爷死得很惨。 老其加的年龄还在增长,力量正从这具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流失,这令他感到恐惧且焦躁,时至此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坦然接受抵达彼岸。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除了学到一身本事害死一群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找到了小其加,一个和他有相同名字、相似经历的战乱遗孤。 “阿爸,你不是说,仗不会打完?” 老其加起身后,小其加问道:“为啥还要每天向佛祖请求战争停止。” “我从不祈求战争停止,只祈求下次和平久一点。” 老其加早就意识到,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仗不会一直打,也不会一直不打。 而生在战争中的小其加更是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和平的样子。 两人在山上巡视一番,确定盖曲河另一边的山谷没有异状,依然飘起炊烟,这才走过艰难山路,回到半山腰的简陋帐篷。 他们是白利军在山头的岗哨,自从两军隔盖曲对峙,每个山口都有像他们这样的人,遇事摇旗,隔几日就有人上山送来粮食。 早在他们从后方向前线转移,就听说有一支代本军跨过盖曲,在丹巴庄园附近全军覆没。 白利王很不高兴,在玛尔康发了大脾气,斥责贵族什么事都干不好。 随后勒令全军各代本不准进兵,固守防线,把战争拖进第一场雪。 但最近几天,驻守在高山上的老其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方军事调动愈加频繁,上山送粮食的人也来得更勤。 就好像代本信不过他们一样,每天都派人上山询问对面还有没有炊烟。 老其加问了许多次,终于在今天得到山下士兵的回应,他们说来自后方的消息说,汉军向东北进军跨过玛曲进了林葱领地,正在沿金沙江向东南进军,似乎要直接袭击白利腹地。 前线将领都不知道该不该回援,摆兵在前线的十二个代本,原想商议回援还是留守,但在七个代本打算回援之后,剩下五个代本为避免被围歼,只能选择后撤。 直到此时,驻守高山长达一月的老其加知道,这段日子他看见的炊烟,都是丹巴领地那些自由奴隶烧起来的,汉军与蒙古军队早已离开这里。 他的代本是决意留守的将领,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撤了。 因为蒙古军队向昌都集结,由于首领摆言台吉信黄教,与强巴林寺的和尚达成保证僧人安全的协议,导致蒙古军队兵不血刃占领两河交汇的昌都,直接威胁白利军左后粮道。 而在另一边的刘承宗,则遇见了个意料之中的难题,金沙江。 白利军占据各处山口,防守严密且熟悉路况,让狮子军难以进行正面机动,想要侧翼突进就只有一个选择,进入金沙江东岸,未参与战争的林葱领地。 林葱领地对内的名字是林国,建立者是格萨尔王,这片领地曾在两宋期间作为康区最强大的土酋。 在元代成为土司,明初向陕西员外郎许允德缴纳元朝廷所赐印信,归附明朝。 德格土司的祖先就曾是林葱家族的武将,因为女儿生得美丽,嫁给国王,要求的聘礼是一天犁出的土地,结果德格家族的大聪明牵牛狂奔,犁尖儿一天划了六十里土地。 就有了如今的德格土司。 刘承宗拄着腰刀,立在高高的山峰上,神色不善地眺望金沙江,宽阔江面横有一条铁索桥。 金沙江上有许多铁索桥,其中一大部分都是王和尚老师的老师,更庆寺的建立者,唐东嘉波修筑的。 因为发现百姓渡河艰难,许多人被湍急江水夺去生命,既无权势也无财富的和尚唐东嘉波四处向贵族募捐,一生用这些钱财在康区修筑了六十座木桥和五十座铁索桥,如同圣人一般。 但此时此刻,这座桥的拥有者却在为难王和尚。 在这条铁索桥对岸,是林葱土司集结的军队、哨卡与据守桥口的堡寨。 刘承宗在两河之间作战,除了渡过金沙江没有其他选择,因此早在定下战略之后,就派人与林葱土司接触,寻求借道。 这个林葱王,在刘承宗率军南下时,曾派遣麾下头人给他进过贡。 所以在刘承宗的意识里,让林葱为他发兵打仗对抗白利比较难,只是借道应该问题不大。 双方商议得还算愉快,林葱土司要求刘承宗给予其领地的官职印信,就可以借道。 甚至在刘承宗的军队行军过程中,还派遣王和尚携带礼物去拜会林葱王。 万万没想到,等戴道子的先遣塘骑抵达河岸,对岸却变卦了。 林葱王在那边集结好军队,还运了堆积如山的木头石料,打算修筑堡寨。 如今大军已至,全却被一条江水阻住,全停在南岸河谷的贵族庄园附近,这边的贵族是尕马的头人,比对岸的林葱王懂事多了。 刘承宗站在高山上望向对岸,林葱王也站在对岸的山上,隔金沙江眺望狮子军。 他变卦的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有点好笑:刘承宗已经不是他知道那个刘承宗了。 起初林葱王不知道刘承宗是干嘛的,在其南下的过程中兵马雄壮,就派遣头人前去进贡,以求相安无事。 后来刘承宗在囊谦一日下城,夺取囊锁谦莫宫,他觉得这个人做事太霸道,但军队确实也霸道。 再往后丹巴与苏芒的对峙,离林葱王的领地有点远,他忙着骂德格家族,就没关注。 等刘承宗的消息再一次过来,就是要找他借道,他还以为刘承宗打完了仗要回家,很高兴地就同意了借道。 直到这个时候,林葱王脑子里的刘承宗,还是他认为的那个刘承宗。 但再后来就不一样了,他派人渡过金沙江,打听此次战争过程,却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 刘承宗跟白利王的军队没怎么交手,只在尕马领地忙着没收贵族土地,还号召所有奴隶参加他的军队,能得到田地赏赐。 林葱王傻了。 他跟刘承宗没有私人恩怨,甚至从心底里,不论是兵力上、文化上、技术上,都很希望得到刘承宗的帮助,因为他压不住地方以德格家族为代表的头人们。 但刘承宗没收贵族土地、号召奴隶参加军队,那就不一样了。 这是在刨贵族的根儿! 即使到这个时候,林葱土司还是没打算和刘承宗开战,只是希望能靠这次帮助,换来刘承宗一个林葱万世不变的承诺。 直到刘承宗让王和尚携带礼物拜访,林葱土司才终于忍无可忍。 刘承宗居然已经和德格家族的和尚联系到一起了! 怒不可遏的林葱王一面在领地内大肆动员贵族,派遣军队封锁铁索桥,另一方面派人与玛尔康的顿月多吉联系,希望白利的军队能把刘承宗消灭在金沙江畔。 他担心野心勃勃的德格家族胜过一切,这个他祖先的忠诚头人家族,如今已经不再给他上贡了,反倒借着比邻顿月多吉,弄到大量来自四川的兵器铠甲,组织出一支非常吓人的武装力量。 当然那支武装力量比起刘承宗的军队不值一提,但刘承宗在金沙江另一边,而德格家族与他脚踩着同一片土地。 一切都是林葱王敏感脆弱的内心戏。 刘承宗对其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但实际上若非林葱王的奇怪举动,很可能白利军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转移。 在离开丹巴之前,刘承宗让巴桑的奴隶军在对峙前线每日做饭……这是他的习惯使然,在他看来,即使是以拉扯为目的的转移,也需要故意布置一些会被看破的疑兵之计。 拖延一两天、三五日,等敌军发现,才会上钩。 偏偏顿月多吉因丹碚代本军的全军覆没,向前线下达了不得寸进的命令,以至于四百里防线各个山口,根本没有向前进军的想法。 自然也根本没人渡过盖曲,探他的虚实。 人们只是看炊烟,看得巴桑老爷都快把刘承宗留给他的粮食吃光了,预想之中的敌人还是没有从正面大举突破。 山上。 曹耀摇头道:“不能用炮,把炮口抬高有可能打到对岸的敌军,但这条河阔三百步,狮子炮在这个距离打不准,万一把桥打断怎么办?” 刘承宗沉思片刻道:“如果想办法送兵到对岸,你估计要多少人,才能把桥夺了?” 曹耀打量着对岸四五百守军,皱眉道:“一百八十人强渡,而且至少有一条船,把火器送过去,爬到那座山上。” 他指向对岸一座山头道:“那个地方,正好能打他们的堡子,谁也别想出来。” 刘承宗点点头,对护兵下令道:“让戴道子沿岸北上找船,这河里暗礁多,找到船不走水路,从岸上拖过来,王和尚……算了,让尕马来吧。” 刘承宗本想让王和尚再过去一趟,但感觉林葱王很烦德格领地出身的王和尚,他干脆让尕马派人去对岸,向林葱王下达最后通牒:“我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让军队后撤十里让出桥口,否则他最好一辈子都别让过去。” 尕马派去的人很快从桥上过去传话,一会儿又一阵风般地跑回来,神情惊恐地把话告诉尕马,又通过王和尚告知刘承宗。 “大帅,他们说已经告诉顿月多吉,白利王的军队很快就会把我们堵在这里。” 尕马说得很急切,王和尚翻译的很着急。 刘承宗的表情很精彩,他看看曹耀,看看王文秀,仨人都张着嘴露出笑容:“不用渡河了,还有这好事儿?” 第二百六十七章 水师 战争的进程,终于又回到刘承宗等人最熟悉的环节。 戴道子也不找船了,率领塘骑在金沙江上游西岸肆意驰骋,在方圆八十里撒开三层塘马,遮蔽整个战场。 刘承宗麾下各千总占领山头,依据几座贵族庄园做出无路可逃负隅顽抗的假象,以张天琳部马队作为外线,隐藏于山谷之中。 当然找船的事也不能拉下,这事被交给尕马和尚手下的贵族,让他们沿河搜集渡船。 其实刘承宗心里本来对奴隶制度的改革,心里有个度。 大方向上保障奴隶生存权力,是他作为人的基本要求,在他看来把自己当人,也把别人当人,才能说是个人。 但并不是要对所有贵族斩尽杀绝,这个度不是别的,就是归附贵族们的恭顺情况。 如果人家归附后,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全心全意跟他走,他又怎么能把人家所有领地都没收了。 况且就算都没收了,将心比心,也要给人家考虑个一世衣食无忧的好去处。 但像林葱王国这样的事,刘承宗不打算再经历第二次,一个分明已经向自己进贡的土司,居然在自己需要时截断桥梁肆意妄为,真是莫大的罪过。 当然守着金沙江上铁索桥确实有强硬的资本,这条江水布满暗礁不通船只,即使是渡船,也只有几段地方能渡过去,主要交通靠的就是铁索桥。 守住桥口工事,就能让对手望江兴叹束手无策。 尕马的贵族办事效率挺高,当天下午就找到一条老旧的小渡船,能一次把十几个人送到对岸。 但他们找到船只的情况也同样被对岸的林葱军掌握,渡船被人在岸上拖到哪里,对岸就有一支百人队持火枪弓箭跟着走到哪里。 刘承宗站在山头放下望远镜,指着对岸一人向王和尚问道:“问尕马,那人是谁,怀里揣了个镜子。” 说起来很奇怪,他居然在这里见到了望远镜,而且是从贵族土司麾下的头人身上。 尕马在身边说,那是阿隆头人,林葱王麾下一员勇将。 而对与望远镜,尕马显然也认识,解释道:“都是几十年前进来的,白利有,林葱也有,白利的来自四川,林葱的来自乌斯藏。” 这对刘承宗来说很新奇,在天下边角最封闭的地方,却能在土司贵族手中找到这世上所有最先进的东西。 林葱王的望远镜,大概来自十年前。 在乌斯藏的西陲有个叫古格的小王国,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在过去,那里文化交流极为频繁,当地既有和尚也有传教士。 说白了就是国王引来外部势力,对抗弟弟作为领袖的本地宗教,继而爆发内乱。 国王一家都被捉到邻国拉达克的监狱,这个小王国也在拉达克和藏巴的相继进攻下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战乱中逃出来的人来到林葱,随身携带的物品就有望远镜。 康藏一带不缺水晶,但缺少做这东西的动力……正如尕马所说,这东西只是贵族的玩具。 这里的地形不太适合望远镜。 到处都是山,而且是高山,用肉眼就能站在这座山望见那座山,倒是有一些高得出奇的山峰,爬上去又太过艰难,对观测地形的意义也不大。 而且匠人几乎不存在社会地位,极少私营作坊,导致物资匮乏生产力低下,所以林葱的奴隶仅仅打磨出几副镜片。 刚刚上手任谁去做,工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国王没有继续做下去改良技术的兴趣,工匠也没有取得原材料的能力,因此尽管这东西早就有了,到如今依然没什么意义。 刘承宗摇头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任何新奇事物翻越高山,送到贵族土司的手里。 “大帅!” 听见身后的呼唤,刘承宗转过头,眼前映入一片质感极好的花花绿绿,狮子军中最有土豪气质的将领来了。 罗汝才依然穿着奇怪的衣裳,过去他就喜欢抢到什么穿什么,以至于身上经常会穿三四件绸缎袍子扎在一起。 进入青海的严寒非但没让他改掉这种习惯,反而让他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潞绸的单衣,身上的缎面袄子挺不错。 罗汝才这件袄在俱尔湾出名得很,请织造匠做衣裳时把人家都听傻了。 里子用的是兔毛皮,夹层有两层棉花一层棉布两层丝绸细细压织,外面用的是上好的斜纹缎子,下摆坠着边军罩甲常用的五彩布条,但这家伙用的是五彩缎子,而且在衣襟还加了豹皮走边。 整个人就像个花大姐。 刘承宗说过他,像你这么穿,战场上容易被敌人乱箭射死。 罗汝才满不在乎,抬起拳头敲敲胸口,发出哐哐的铁甲声,他在袄子的胸前背后都加了护心镜,铆合的锁子甲加在外甲不易保护到的肋下、大腿内侧和屁股。 屁股和外甲没关系,刘承宗估计是因为罗汝才屁股被艾穆扎过,所以才专门加了锁甲。 反正狮子军所有人都把铠甲脱了,罗汝才肯定是防御最高的那个。 毕竟他和杨承祖,是狮子军里最有钱的将领。 在煽动平凉造反的过程中,二人收获颇丰,除金银与粮食之外,所有器物奇物及铜钱布匹都被刘承宗赏赐给参与煽动的士兵,他们几乎用以物易物的手段把镇原县买空了。 在刘承宗看来,顿月多吉的军队虽然在火器上有所不如,但兵力是他的两倍,要想打一场决战,狮子军需要在方圆百里大规模机动,就不能让林葱王在金沙江北岸看热闹。 他不可能一直派人把守桥头,因此在决战之前,仍需要夺下铁索桥,小揍林葱王一顿,让其知难而退。 他安排渡河抢夺铁索桥的将领就是罗汝才。 “大帅!” 罗汝才兴冲冲跑过来,摩拳擦掌道:“渡船一艘,黄河渡口艄公三个、生在黄河边上的水兵二百组成的水师已经准备好了!” 刘承宗闻言大笑。 不过一艘渡船不算什么,真正作为在金沙江上游诞生的‘水师’,将来奠定其流域霸主地位的不是渡船,而是正在制作的羊皮筏子。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此次受阻金沙江,令刘狮子找到己方军队的又一个劣势,他们对桥梁依赖极大,渡河手段匮乏。 对付这种横在面前的大江大河,只要敌军守住桥梁,他们就会陷入束手无策的被动局面。 因此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刘承宗下令从军队里搜集到一些会做皮筏的士兵,赶制羊皮筏子,做好防腐晾晒。 这次渡河是用不上了,但晒好的羊皮轻便易携带,下次这种江河就拦不住他们了。 “敌人在岸边能停船的地方下了桩子。”刘承宗问道:“你打算怎么渡河?” 罗汝才道:“夜里渡,只要船能过去一趟,我们就能泅过去。” 游过去? 刘承宗皱眉道:“兵器呢?” “兵甲都放船上,我看了,他们沿岸巡逻的人不多,顺水三百步过去也快,干掉他们一队人就有一队人的兵器,只要人能过去,什么都有。” 罗汝才是个一直活在生死边缘的亡命徒,抬手指着铁索桥道:“占住桥头一刻钟,大帅就能往对岸运百十人,有百十个援兵就能再占住半个时辰。” 刘承宗道:“你打算怎么泅渡?” “泅渡还有啥咋泅渡的,前头的坐船,坐不下的扶船游,再不行就干游。” “等会等会。”刘承宗抬手道:“你在船尾系绳子,三更半夜黑得啥也看不见,冷水刺骨让士兵硬游过去,得死多少人?” “大帅,情况就这样的局势,要强渡哪有不死人的,没事!” 罗汝才没事人似得摇头:“我在后边有游,要是沉底儿了,大帅将来攻下林葱记得,算了也别捞了,给我修个坟就行。” “不是。” 刘承宗摇摇头,他欣赏这种视死如归的态度,但不能让士兵真把命扔进江水里,这太蛮干了。 他指着铁索桥道:“你知道这个铁索桥是怎么做的?王和尚跟我说,是用船把绳子系在对岸,把铁锁通过绳子,凌空划过去。” “你坐船把绳子送到对岸,高一点、结实点,这边高、对岸低,把兵器铠甲弄成包裹扎牢了从绳子上顺过去。” 刘承宗边说边比划,道:“船尾也系几根绳子,在江水里系到对岸,让士兵把绳子系在腰上挂在江水绳上,一路拽着游过去,就算脱手,好歹有个保护,别人能帮忙拽过来。” “何况还有吹起来的羊皮,扎好了先抱着过去,管它腐不腐呢,咱不缺羊皮,坏了再做就是。” 罗汝才一愣,摘了头盔挠挠脑袋,眼中起初满是困惑,随后突然想通了,笑呵呵道:“那行,那我就这么准备,今夜渡河!” 他本来想不通,觉得没必要搞这么复杂,直接游过去就行了,二百人手都已经选好,尽是通水性的士兵。 让他相同的是,这支军队,所有羊皮也好、什么东西也罢,都是刘承宗的,那大元帅都不嫌麻烦,他有啥好犟的,又不是让他自己出羊皮。 夜幕降临,金沙江两岸处处营火。 睡足了觉的狮子营士兵把渡船拖向岸边,沉重的绳索摸黑搬上船板,罗汝才立在岸边,看向黑暗江水,深吸口气,脱下甲衣跳了起来。 他学着那些经通水性的士兵,弯腰在江边往自己身上泼水。 铁索桥这边,王文秀准备的五百冲桥步兵也从睡梦中醒来,检查兵器铠甲状况,王和尚一遍遍向各个队长讲述这座桥能同时负担的士兵重量。 刘承宗裹着厚袍立在山头,望向岸边的山头,那里的营火黑了片刻,又重新亮起。 很快,护兵也在他身旁拉起毛毯,面向那边遮住营火。 他深吸口气,强渡要开始了。 孤单的渡船被推进河流,船上不着铠甲的士兵握紧鸟铳,在湍急江水中被推向对岸。 船尾的士兵一点点放下绳索,粗大麻绳在江上飘荡,渡船在艄公浆手的控制下斜斜地向对岸驶去。 刘承宗看不见渡船,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营地,时间在江水滔滔中流走。 有士兵跑来报信:“大帅,渡船已经起航了。” 几乎在士兵报信的同时,刘承宗远远听见一声咚响,声音很轻,但在夜晚传得很远。 渡船撞在了石头上,船上士兵被撞得东倒西歪,还有人落入水中,但谁都不敢说话,眼睛死死望向不远处的模糊篝火。 没有动静,桨手捞起落水士兵,老练的艄公检查渡船,船边被撞出裂痕,船上众人连忙乘船离开礁石,船身一点点进水,凭借放出的绳索,船尾士兵一点点报告着离对岸的距离,越来越近。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轻响。 这次的动静在刘承宗听来比刚才更小也更轻,但也让他更加担心,因为渡船离对岸更近了。 实际上士兵已经抵达对岸。 那声轻响对船上的士兵来说是巨响,他们的渡船斜斜地撞在被林葱军扎进岸边的木桩上,船底被捅漏了。 这些木桩就是干这个的,他们无法阻拦渡船通过江水,但可以让渡船通过江水就宣告报废。 在他们看来,想完全阻拦敌军渡河是痴心妄想,但凭借铁索桥与岸边的木桩,能最大限度阻拦敌军渡河的数量,只要数目不多,他们就有绝对的兵力优势。 毕竟这世上像罗汝才那样强行泅渡的亡命徒是少数。 轻装简行的狮子兵拽着绳索小心进入江水,用手臂和腿脚探索脚下的木桩,终于他们踩到岸边的沙地,人们压抑着惊喜呼叫。 二十名士兵顶着衣裳与兵器,踏着江水走上岸边,夜风一吹,人人被冻得浑身颤抖,赶忙擦净身子,穿好衣裳,一齐拽着沾水后沉重的绳索拖向岸边,寻找合适的树桩。 很快,一条悬空的索道,与水面上的绳索就固定在金沙江上。 岸边大量士兵跃入水中,拽着绳索被湍急江水斜斜推向对岸。 一包包装好的兵器铠甲在山上凌空悬下,同样被送至对岸。 就在此时,刘承宗看见对岸的营地里,一支队伍打着火把,宛如一条火蛇,从山上蜿蜒而下。 “去告诉王文秀,抢夺铁索桥的战斗要开始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咕嘟咕嘟 猎犬在山道飞奔,一群猎人紧随其后,在山道转弯处留下一人,持火把侍立。 奔踏的马蹄声在不久后响起,携带具装的驮马被人牵着在山道轰隆跑过,随后一队队轻装骑走马前行。 这是白利军自顿月多吉继承王位以来规模最大的行军,来自全境的四名大贵族各率六名代本冲进囊谦王的领地,沿狮子军向东北撤退的方向狼奔豕突。 顿月多吉接到来自林葱王的求援非常兴奋,长久以来考虑到林葱家族的威望,让他不愿向林葱土司发起进攻,双方相安无事,以至于金沙江北岸大片土地不受控制。 此次林葱王的求援对他来说不亚于德格土司向他进贡,是他将统治触角伸至金沙江北岸的契机。 只不过这可苦了白利境内被差乌拉的百姓,按照管理,军队行军时需要差各地乌拉,沿途递运军事物资,提供粮草马匹牛羊。 自军队抵达某地起,此地贵族即调派乌拉,被差乌拉的百姓一直递运至下个贵族的领地。 但此时他们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囊谦东南方向已被来来往往的战争折腾成一片白地,最重要的是各各领地都没了贵族,丹巴成了他们后勤补给的最后一站。 出了丹巴领地,跟随军队的乌拉就不能再往回撤,只能跟着军队快速行军。 农奴和驮马正在被累死,却无法得到大量补充,过去从苏芒领地到白利腹地的补给线崩溃了,军队的补给能力岌岌可危。 但白利王的将军们对这种情况毫无敏感,他们正在走向胜利。 面对大举进攻,留守丹巴的巴桑不能抵御,在战争开始就向西北方向的囊谦王宫撤退。 巴桑在前面跑,代本军在后面追,短短二百里路,双方交战三次,巴桑输了三战。 但他的奴隶兵没有崩溃,因为溃逃的方向很明确,奴隶们没有其他活路,只有逃到扎曲河畔的囊锁谦莫宫,才有一线生机。 巴桑逃到扎曲河畔时,手下奴隶非但没少,反而比开战前还多,达到四千之众,但他们几乎弄丢了所有的兵器物资,除了性命一无所有。 在他身后的代本军,也率军追击至扎曲河畔,被留守的炮营千总黄胜宵沿河阻击,无功而返。 一路烧杀一路取胜的九百代本军,没有在黄胜宵的木炮反击下崩溃,却在返程的路上自行溃散。 他们什么都没了,粮食用光、驮马跑死、乌拉逃跑,沿途百姓被巴桑掳走,沿途村庄被他们放火烧毁。 在被战争毁坏成一片白地的囊谦故地上,这支军队自行溃散,代本也无力约束手下的小贵族,有些人逃回家乡,更多人分为小队冲向类乌齐、玉树等地成了盗匪。 只剩百余人跟随代本,向东沿高山深谷寻找大部队转移的踪迹。 而在白利大部队所在的东北方向,狮子军与林葱军正围绕金沙江上的铁索桥,展开争夺。 罗汝才部的登岸从一开始就被林葱军所知,只是睡梦中的军队集结需要时间,这才让罗汝才所部百余人得以渡河。 随后上百敌军从山上明火执仗冲下来,狮子军的先遣渡河部队面临非常尴尬的情况——他们的指挥官没上岸。 但存在感很强。 漆黑夜空下,湍急江水中,时不时传出来自指挥官罗某的命令:“架抬枪咕嘟咕嘟……” 罗汝才,是先遣渡河部队最大的旱鸭子。 当那些精挑细选的会水士兵都渡过河岸投入战斗,罗千总还在江水里上上下下,随着绳索左右摇摆,时不时冒出头来大喊一声,告诉所有人他还活着。 不论如何,江水里的罗汝才为这场战斗提供了很大优势。 渡河小队背水摆出阵势,外缘的士兵架起火枪,还有些人持长矛据守,保护内部士兵穿戴甲胄,但实际上非常危险,因为他们没火绳。 火折子灭了,火绳还没点燃,阵型内部的士兵正从悬空划过来的物资里摸黑寻找火镰。 敌军明火执仗,在半山腰上明晃晃地端起火枪,随后铳声响起,把渡河小队吓坏了。 没人中弹,敌人瞄准的不是他们。 因为没有火光,敌军看不见渡河小队在哪,只能听见罗千总来自江水中的呐喊,误以为他们正在渡河,因此一排排铅子朝江中攒射。 当铅子放完,罗千总的命令变成叫骂:“他妈的,就知道打咕嘟咕嘟……抢桥头啊,他们打不中咕嘟咕嘟……” 渡河小队放心了,留下二十个人守卫河畔,想办法把罗千总从江水里捞出来,剩下的人摸黑朝桥头攻去。 山腰上的敌军还在与江水斗智斗勇,他们不敢在敌我难分的黑夜里近身作战,只能用一排排火枪、弓箭朝发出奇怪喊声的地方放去。 他们也很纳闷,河里那人为啥不动呢? 杀也杀不死,还一直叫喊。 罗汝才在江水里一直挣扎累了,在胳膊没劲儿之后,他发现因为绳索的存在,江水冲不走他。 他寻思,反正凭自己这个游泳技能,游过去是不指望了,在江水里还不容易被打死,什么羽箭铅丸,进了水都没啥劲儿,他就在水力飘着吧。 快没气了就拽着绳子冒个泡,骂两句,再下去咕嘟一会儿。 直到有部下在水里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河岸拽,罗汝才这才终于心里一松,恢复神志。 听见那边枪声阵阵,山腰上的刘承宗紧紧攥着拳头,戴道子的塘骑从三个方向撤回来十二名,意味着白利王的军队正在从三个方向朝这里进发,逼退他们四里。 敌军来势汹汹,戴道子正极力探查敌军数目。 刘承宗派塘骑给正在侧翼休息的张天琳传令,命其在塘骑的遮蔽下始终保持向敌军侧翼移动,待决战时策应主力作战。 照白利军这样的进军速度,最迟后日傍晚,就是决战的时候,留给铁索桥的时间不多了。 王文秀的十二名士兵肩扛六杆抬枪、拽着条凳走上铁索桥,长桥铺着木板,但被穿过山谷的风吹得微微摇晃,令人心惊胆战。 他们缓慢行走,逼近至桥头八十步,远处驻守桥头的守军火把已不再模糊,他们把抬枪放下,分成前后次第三个小组。 每个小组前面两人蹲着,抬枪绑在条凳上架好;后面两人立着,抬枪架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用皮带勒紧以防上跳。 桥头的林葱守军正在集结,这个军阵是林葱王部下的精华所在,拥有上百名重甲步兵、百余火枪、重弩混编成阵。 这样一支部队,足够阻拦来自桥上的任何敌人。 不论是对发动者还是承受者,夜战都非常危险。 人们的肉眼看不见远处,任何突然出现的亮光都令人感到惊恐,即使是火星。 火镰在夜幕下打亮,一溜火星引燃火折子,微小的火焰引燃火把,将一条条火绳点燃。 罗汝才的渡河队伍非常大胆,这一切发生在桥头军阵侧翼的五十步外,代本军官看出火光端倪,扯满弓向那边放去,口中大叫:“转向右翼!” 羽箭在夜幕下飞驰,只听见叮地一声,没人知道这支箭射向何方,就连渡河小队的士兵都不能确定它久经是打在谁的甲胄上,还是打在江畔的石头上。 他们只知道:射击! 四杆抬枪的铳机被板起,一杆杆火绳鸟铳先发,成排的弹向密集军阵放去,更多鸟铳手自侧翼铺开,轻重火枪齐齐开火,没人能准确瞄准,但短时间一杆杆铳口冒出火光,在巨大响声中映得人眼花,旋即被硝烟遮蔽。 侧翼遇袭的一刹那极为可怕,士兵中弹后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军阵里的林葱军惊慌失措。 没有铠甲的火枪兵闷哼一声被击倒,火绳误触火门,铅子斜指向天放出;在重甲庇护下的勇士也被击倒,甚至因铠甲厚重倒下地慢了些,身中数弹。 还有巨大的抬枪弹丸,穿过一具具身体、撞碎一片片铁甲,像一道无坚不摧的铁犁,在血肉军阵中犁出沟壑。 随后正面又遭受来自桥上的抬枪打击,没有战鼓、没有旗帜,人们叫喊着、奔跑着倒下,有人被伤者绊倒,遍地是呻吟声,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受伤。 有人为躲避射击逃向黑暗,有人为保持军阵奔向火光,散开的军阵里士兵寻找军官、军官寻找士兵,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恐慌随之蔓延。 金沙江的另一边,吹响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刘承宗亲自擂响战鼓,等待在桥头的王文秀率部提刀向对岸奔去。 随第一队冲过桥面的士兵抵达对岸,据守于岸边的林葱军在混乱中宣布溃散,人们发了疯般的向山堡里跑,林葱军在跑,放过一铳的先遣渡江兵随后也散了阵。 他们急于扩大优势,提刀冲进寨子,很多人只是下意识看见光亮处有敌人就追了过去,然后逃亡成为习惯、追击也成为习惯。 直到双方都没了体力,有些人猛然发现自己十几个人被一个人追着跑了很远,猛然回头追杀过来,攻守势易。 追击在无序的混乱中的开始,在有序的抵抗中停止,战斗仅仅持续一刻钟,随后追击回来的林葱军在王文秀部的阻击下缓缓向山上撤退。 远处升起的一堆堆篝火,向刘承宗宣告他的部队已经取得这座铁索桥。 很快一份伤亡报告送了过来,狮子兵伤了八人,阵亡一人,而林葱军也仅仅丢下十六具尸首和十几名伤兵,倒是有不少躺在地上装死的俘虏。 双方这场战斗最大的伤亡发生在一开始的火枪齐射,随后就是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几乎没怎么交战。 罗汝才被部下从江水中捞出来,裹着大毯子从桥对面返回,依然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看得刘承宗满是担忧,还以为他是冻着了。 “没事大帅,我这,我……被吓得。”罗汝才身上止不住颤,摇头道:“我我,我不冷,缓缓就好了。” 罗汝才确实被吓着了,他在江水里表现得挺淡定,但那是没别的办法,其实心里吓坏了。 用他的话说,还不如给他一铳呢。 他一个人在江里至少吸引了整个百人队的火力,二三十杆火枪、三四十张弓弩朝他不停射击,每一次有弹丸落水或羽箭凌空飞过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之所以要裹着毯子过来找刘承宗,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刘狮子身边安全。 尽管对岸的战斗已经结束,王文秀占据两座堡寨,但罗汝才在那边还是会听见耳边传来铅丸破空的声音,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他心里直突突。 至于嘴唇发紫,一方面在江水里被冻得不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座铁索桥,在桥上走过来也很吓人。 刘承宗笑道:“你敢不敢再过去?” “敢啊,不过大帅让我稍歇一会吧。”罗汝才心说只要不让我再进江水里游泳,他干啥都敢:“现在只想渡河这词儿,两腿就发麻。” 罗汝才说罢,朝刘承宗翘起大拇指:“大帅的绳子真好,要没这两根绳子,我真得沉底儿。” 刘承宗在火堆旁给他热了点姜汤,问道:“你在江里飘着,对面谁带的兵?” “百总李八两,文安驿人,过去是个货郎。”罗汝才两手捧着姜汤:“旱灾后卖东西总缺斤短两,灾星儿,他一投奔,我的兵就被艾穆打垮了。” “噢……屁股让人扎了一刀,杨承祖差点死了。”他这么一说,刘承宗就知道是啥时候的事:“老兵了,可以,打得挺不错。” 老兵是好听话,其实罗汝才手下的老人,那就是老贼。 怪不得这帮人能打夜战呢,过去在陕北他们能耐小,只能昼伏夜出打大户,和李老豺一样,一到天黑那帮人眼睛都亮得像他妈狼似的。 “你今夜休息休息,明天一早,率本部一千二百人渡江,换下王将军,我要在这边对付顿月多吉,这个林葱。” 刘承宗拍拍罗汝才的肩膀:“就交给你了,能打多远打多远,能打多少打多少,出尔反尔,狠狠地打。”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三翼 崇祯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夜。 在河谷庄园的废墟里,说唱艺人高歌格萨尔王,年轻的贵族们围坐篝火,喝着青稞酒大声欢笑。 年轻的贵族们聚在一起口无遮拦,高声嘲笑他们的同僚,多吉甲本。 人们说他家里跑出去的奴隶崽子成了老爷。 多吉甲本气得扬扬鞭子,不再与他们坐在一起,他很愤怒,在心底里责怪巴桑。 林卡代本在歌声中放下来自远方传来的书信,他的王顿月多吉命令左翼军队在两日后抵达金沙江畔完成合围。 他看向篝火旁仍在大声嘲笑的年前贵族们,露出笑容,起身绕过篝火,走向多吉甲本藏身的阴影里。 在白利领地没人知道,被白利王招降的马匪头目林卡代本,出身于朗生家庭。 像他这样的出身,在法律上能达到最高的官位是率领二十余人的定本。 但世事从无绝对,在康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中,他做过头人的定本,做过山里的强盗头子,被授予过庄园,也杀过自己的领主。 身份不停变换,就连林卡代本都快忘了,他曾是朗生奴隶出身。 林卡投奔过很多头目,曾经他认为,战争是打破一切的机会。 而如今,他已不需要再打破什么了。 白利王在玛尔岗匪患最重的地区招降他,把那片地方赐给他作为领地,他兼并了所有强盗马匪,命令人们不再抢劫寺庙和庄园以及过路的行人。 他满足于这一切,可战争永远不会停止。 只有力量能保住自己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乐于见得有人被孤立。 被孤立之人最易拉拢。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多吉回头辨认走来的身影,连忙起身:“代本。” 林卡挥挥手,和他一起坐下,道:“不要理会他们的嘲笑,你们家的崽子被俘又成了老爷,是他的造化。” “代本也这样想?” 多吉难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是我最喜欢的朗生,但毕竟是个朗生,很笨。” 林卡闻言眉头微皱,问道:“如果抓住他,你想怎么办?” 多吉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是严厉的父亲,也并不认为巴桑成了囊谦王的贵族,是多吉家族的耻辱。 责怪巴桑愚蠢,是因为这个笨蛋没有藏好自己的身份。 就像跑丢了一只小狗,跑就跑了,干嘛要在咬坏别人家的东西以后,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多吉家的崽子! 如果不是因为这事,多吉少爷根本不会被父亲派上战场,这是家族的耻辱,他们要赎罪,以免白利王将来怪罪。 “他向囊锁谦莫逃跑,大王命令我们左翼向金沙江畔合围,不是一条路。” 林卡代本说完,看向多吉脸上露出的轻松神色,笑道:“但等这场仗打完,我们终归要去囊谦,我希望你能说服他投降,我会保护他的性命和人马。” 多吉大喜过望,起身道谢:“代本能保护他,那再好不过了,我这就派人给他送口信,一定能找到他!” 林卡代本脸上带着轻松笑容,拍拍多吉的肩膀,起身军帐走去,走到一半他回过头,看向阴影里的多吉正兴奋地攥着拳头。 他摇摇头。 这个傻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家里跑出去那个奴隶崽子有多大的力量。 贵族都是笨蛋,这些笨蛋让统治下的百姓变得更笨。 几千个奴隶,足够让他在山林里种满粮食,成为白利王麾下势力最强大的贵族。 这将会是他在这场战中得到最好的奖赏,等到下次战争再起,他就能踢开白利王倒向另一边了。 林卡代本让他的朗生热上酥油茶,赶在天色全黑前巡视营地,嘱咐麾下如本们做好夜间的防御工作,要不了多久,左翼军队就可以睡觉了。 他们离金沙江畔还有四十里远,白利王说那里有四千敌军被铁索桥困在金沙江西岸,战斗力很强,但携带的粮草不会太多,可以用围困的方法打掉他们,再回师昌都对付蒙古人。 不过就在天色即将全黑时,远处河谷传来火枪的空旷回响。 火枪响声如同信号,紧随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铳声,大作的铳声转眼间只剩零零散散的几声,就像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太阳雨。 但这些铳声令整个营地都紧张起来。 林卡代本更是加倍警惕,因为那些响起枪声的方向,都是他布下的岗哨所在。 转眼间,四面八方山头山脚河谷尽头,都出现了执旗汉军的身影。 整个营地随即大乱,林卡代本的奴隶打翻了酥油茶,人们拿起兵器在营地结阵,但那些敌骑并不急于进攻,只是距离他们一里远远站着。 不论朝哪个方向看去,距离不远不近,三百步外,一定有汉军骑兵在摇动旗帜,好似把营地当作坛城施法。 恐慌在军中蔓延,人们说汉军有大咒师。 林卡代本对此嗤之以鼻,他见过的汉人多了,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咒师。 但这种场面一样令他脊背发麻,因为他见过。 早在他还是个马贼的时候,曾率部劫掠松潘附近的部落头人,那些头人找来松潘城的汉军,那时就出现了这样的景象。 只不过差别在于松潘出现的士兵是步兵,而这里的是马队。 当时仅仅是四面八方的汉兵,就把他的马匪队伍吓崩溃了。 他必须阻止这种情绪,随即向各个方向派出朵康马队,从四面八方驱逐这些敌骑。 可是他的马队进,敌人的马兵退,一进一退,很快两支马队就从视野范围内消失。 直到远处空旷山谷中又传出急如骤雨般的火枪响声,远远地,一名朵康骑兵带着几匹马儿跑回,距离营地百余步重重栽倒,脚没离开马蹬,被拖行数步,身体在草地上留下一条醒目的血痕。 汉兵又回来了,依然还是一名孤零零的骑兵,把有三根管子的铁锤收起,擎着五色旗帜在三百步外缓缓摇动。 林卡代本知道,他被包围了。 戴道子远远看着自己的杰作,对身旁塘骑道:“告诉大帅,左翼敌军不敢动了。” 塘骑领命前去报告,戴道子兴奋地搓搓手,真刺激。 早在这支军队尚在二十里外就和塘骑正面接触,但那时候戴道子不敢上前,因为刘承宗的主力部队还在六十里外。 他只能任由敌军的猎人向东北方向深入,直到他们找到这个庄园废墟。 等到敌军抵达庄园进行扎营,在周围布置岗哨,戴道子依然不敢动作。 直到天色将暗,刘承宗的命令才从十里之外的营地传来,让他动手拔除所有岗哨,以方便明日的进攻。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不让敌军突围。 戴道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塘骑的密度为每平方里四个人,没有能力限制敌军移动,只能让敌人自己不敢动,错过了最好的突围时间才能成功。 好在敌军将领只派遣三十余骑从南北两个方向驱赶塘骑,这给塘骑创造了利用纵深包围敌骑的机会。 驱赶一名塘骑是容易的,但每名塘骑的后、左右三个方向都有三名塘骑,他们驱赶得越深,周围的塘骑就越多。 突出三五里路,汹涌而上的塘骑在数量上就已形成优势,在混战中,有谁能打得过带一根火药管子的骑兵呢? 更别说他们有三根火药管子。 十里开外的敌军被捆住,对刘承宗的营地来说危机解除,他们可以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应对明天的战斗。 刘承宗喝了一杯热牛奶,最后看了一遍帅帐里悬挂的地图,局势非常完美。 在他方圆四十里内,有两支敌军,分别是左翼和右翼,左翼已被层层叠叠的塘骑困住,而右翼敌军还在三十里外无法得到消息,看住他们的塘骑回报,那支敌军已经扎营休息。 两支敌军兵力都在两千以上,合中军为七千人。 中军……中军暂时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不过这不是他的战术部署失误,而来自敌军的不可控性。 今天下午,游曳于外线的张天琳本想从中军与右翼的间隙穿过去,但走位失误,被敌人中军发现,但敌人反应慢了半拍,以至于两军擦肩而过,他们才动起来。 随后整个中军就撵着张天琳往西走了,刘承宗也没办法解释这种行为,只能说大概是敌军认为张天琳比较好欺负吧。 这种意外对刘承宗来说谈不上好坏,他暂时失去了一支一千二百人规模的外线骑兵,但好处是三支敌军只剩两支,而且中间有长达三十里的间隙。 最后回顾了一遍局势,刘承宗钻进被窝,舒舒服服闭上眼,歼灭敌军主力的战斗就在明天,白利王的领地很快就会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林卡代本是睡不着觉了。 对刘承宗来说格外清晰的局势,对他来说则是一片迷雾。 在深深的黑夜里,隐藏着数不清的敌军,把他团团包围,他不知道敌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也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敌军。 黑夜让他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派出第二波五名猎人,寻找中军与右翼的踪迹。 之所以是第二波,因为第一波猎人死了。 他们打了火把,几乎是明晃晃地把自己送到塘骑身边,然后被一铳打死。 但第二波猎人的运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们都是家乡在白利的猎人,同样不熟悉囊谦的地形,不打火把谁都不认识路,大家的结局都不太好。 有两个人掉下山崖,其中一个非常沉默地死去了;另一个大声呼救,被塘骑救下,得到了良好的医治,捆得严严实实做了俘虏。 还有两个人结伴而行,克服艰难险阻爬上高山,看见远处黑暗中散发模糊明亮的营地,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他们一直走到刘承宗的营地,非常乖巧地当了俘虏。 还有最后一名猎人懂得很多,他知道中军向西追击一支千余骑规模的敌人,所以躲过一名又一名塘骑,走得越来越远。 他完成了林卡代本赋予他的使命,看到了就连刘承宗都没找到的中军。 可惜那附近有两支军队,一个防守严密、一个放松警惕。 他认为中军的规模比敌军庞大,应对那支千余骑的敌军,应该不会那么紧张,所以走进了放松警惕的营地。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座营地的主人——张天琳。 当然,他是被绑着见的,张天琳狠狠给了这个吵醒自己睡觉的猎人两拳,把他拴了起来。 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林卡代本始终没等到来自两营友军的回应,他的军队一夜不敢睡觉,时刻提防敌军夜袭。 但没人夜袭他。 等到三更天,林卡代本终于意识到,敌人是打算等到白天再进攻他,但他的军队彻夜未眠安,无力在白天抵御进攻,所以他打算突围。 突围的部队集结后,吸取了第一队猎人的教训,不打火把向营地外走出百步,发现天太黑了,随后作罢。 后来他们尝试打起火把,就被隐藏在阴暗中的一名塘骑连放三铳,其他人就哗啦啦地跑回营地。 没过多久,营地外传来伤兵的喊声。 有人想回去救人,远远地被一铳打过来,遏制了这个想法。 伤兵喊了好半天,发现没人来救他,刚开始往回爬,就被赶来的塘骑一脚踹懵,扔在马背上带走了。 塘骑们交替着用战马把他送到戴道子所在的后方,在篝火映照下,戴道子发现这人身上没有被三眼铳击中的伤痕,倒是有不少大脚印子,腿被踩折了,所以才动不了。 戴道子眯着眼气鼓鼓拿出军官小本儿,给放铳塘骑评了个射术下下等。 塘骑挺冤,他放出三铳,远远地打出九颗铅丸,其实击中了六名敌人。 只是六名敌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击中了,铅丸不是糊在铠甲上,就是嵌入皮袄里,只有一人的手被打破了皮,跑回营地以为是蹭到别人兵器了。 无精打采的林卡代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在这个混乱的夜晚,他在和假象中的大军对峙。 因为伴着日光从东方映照,地平线上出现一杆飘扬的刘字大旗,一杆杆高扬的盔枪随马背起伏升起,刘承宗骑着战马,率领军队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二百七十章 阿六 刘承宗不是来打仗的。 昨天夜里进营的猎人,给他带来林卡代本的绝望。 他认为时机已至,困守废墟的林卡代本军已成孤军,兵力上亦处于劣势,只要他派人劝降,应该能收降这支敌军。 因此全军三更造饭,赶在四更天亮前启程,派遣王和尚在阵前传达他愿意招降的消息。 可惜林卡代本没这份默契。 林卡代本不但不投降,还把劝降的王和尚骂了个狗血淋头。 刘承宗因此大怒,下令炮兵给狮子炮灌满散子,抬枪大铳强装药,排出层层叠叠的大横阵,自河谷东北方向直压上去。 强装药是为了穿透敌军连夜修筑的简易木垒,也为破甲。 透过望远镜,他看见敌军拒绝投降的底气,那是一支有骑兵侧翼的重步兵。 重步兵的规模在七八百人,有四百多领无袖的铁扎甲,装备丈八长矛和门板大盾,还有双人或三人操持的多撑大弩。 刘承宗把这种扎甲称作圈甲,像个上窄下宽的铁质大麻袋,不穿的时候提起来撒手放下,就能摞成一圈一圈的铁片。 这帮人的装备一方面好的不像话,另一方面装备风格也不属于西番,更像西南夷。 如果在山地交战,这些重步兵会给他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在这片河谷里,没啥意义。 刘承宗可以预见,这里将会发生一场让他提不起心劲儿的战斗。 一寸长一寸强用于军事,说的是任何短板都非常致命。 他们使用的那种多撑结构的大弩看上去威力十足,但射程不会太远,刘承宗估计也就百步,而他的火炮和抬枪足够在二百步外发动袭击。 仅仅一百步距离,就足够让这些敌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毕竟看他们的部署,是打算依据建议修造的防御工事进行抵抗,工事是死的,要么站在那挨炮、要么跳出工事冲锋,不管哪个都是个死。 敌军显然也想到了这种情况。 所以在刘承宗端着望远镜探查敌情时,发现敌军阵前的重步兵正在骚动,敌军的将领们似乎正在激烈争吵。 然后他们内讧了。 内讧的起因是一名夷兵从防线中跑出,看上去是想再和刘承宗的人探一探,不过还没等他走到战场中间,就被其后骑马的白利贵族一刀砍在脖子上。 随后敌阵大乱,部分重步兵转头向白利军发动冲击,突遭友军袭击的白利军有些人加入反击,更多人向两侧山地逃去。 刘承宗没有放着他们内讧,下令军队继续推进,炮兵向两侧溃逃敌军射击,步兵以小队向失去阵型的敌军冲击,所到之处那些重步兵非常恭顺,纷纷放下兵器,大喊着汉话向‘官军’投降。 正面交战仅仅持续片刻,当另一边的谢二虎率蒙古马队在河谷纵横驰击时,这场战斗已经进入尾声。 招降过程让刘承宗充满感慨,任何一个有倾向性的政策,都会影响到战争。 时至如今,康区是个人都知道,这帮被囊谦尕马喊来的汉军,见着贵族就收人家的地,还会让个奴隶崽子当老爷。 这种政策带来的后果,就是哪怕占据劣势,贵族老爷们也不愿向他投降,以至于战斗必须要打。 因为在打不打的事情上,身份低微的奴隶们没有决定权,但好处是真刀真枪的打起仗来,大部分敌人的抵抗意志非常薄弱。 毕竟真正拿着兵器列阵打仗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而是低到了尘土里的奴隶们,如果没有办法,他们很乐意投降。 那支由七百多人组成的重步兵也向他投降了,他们的头目很快被带到刘承宗面前。 头目是个年过四旬的老人,提着林卡代本的脑袋,被带过来端端正正的叩首,一口汉话说得字正腔圆,称谓把刘承宗说蒙了:“大梁国参将阿六,叩见大元帅。” 大梁国?还是大梁国参将,有官衔的。 刘承宗觉得很奇怪,他打量着面前头发斑白的老将。 老是老了点,但看着也不像是活了七百多岁,朱温都死那么多年了,还有遗将在世? 阿六一番毕恭毕敬的解释,刘承宗才弄明白,这个大梁国,是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的大梁。 阿六的人生经历,几乎是万历以来,四川动荡时代下的缩影。 他生在永宁,万历二十八年十五岁,在大明皇帝的号召下投身战场。 那年的六月初六是个好天,他扛着大弩在汹涌人潮里,攻陷了杨应龙的海龙屯。 后来许多年,阿六都在奢崇明的军队里担任基层军官,至天启元年,他已经是永宁宣抚司的土百总,如果没有意外,那大概会是他在仕途上的终点。 但是那年,朝廷下诏永宁宣抚司发兵援辽,在极短的时间里,永年宣抚司疯狂扩充军备、招募土兵,他赶上了东风,被提拔为土千总。 那年九月,永宁宣抚司发兵两万抵达重庆,阿六以为他们会去到无法想像的远方,在战场上和建州土司作战。 直到九月十六日晚上,他这一级军官才知晓奢崇明的计划,次日借着援辽军在校场演武的机会,奢崇明的女婿樊龙下令,起手杀了巡抚徐可求等军政官员二十余人,正式宣布叛乱。 那年的十月十八,阿六已经以大梁国参将的身份站在成都城下,城上守军只有两千,只需要几日就能攻破城池。 但他们没有时间了。 石柱土司秦良玉的弟弟秦民屏和侄子秦翼明进驻南坪关,掐断他们回重庆的归路,秦良玉则统兵六千沿江西上。 朝廷的官军也四处集结,从十月到十二月,他们每天都要打仗,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官军,混乱之中,阿六的军队与主力失散,由大小金川撤进川西高原。 那时他的军队有足够强的战斗力,他们能结出长矛大盾兵阵与明军对垒,也能用火绳枪和明军对射,甚至很多时候不落下风。 但当地部落对他们没有好脸色,对付这些敌人要比对付明军容易得多,所以他们还活着,但损失很大。 最终他找到了一个愿意收留他的人,康区的马匪头子林卡。 尽管双方言语不通,但林卡待这支夷兵极好,不但把最好的酒肉提供给阿六,还从领地中专门划出一片山林,送给阿六的部众居住。 阿六也没辜负林卡的亲待,尽管颠沛流离让他的部下损失过半,但仍有完整的军事体系和武器装备,作战中往往能以一敌十,深得林卡倚重。 但在川西高原上,海拔带来的氧气变化让火药威力急剧下降,由残兵败卒组成的流浪土兵里没有专业的火药匠人,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后来火枪就都被卖掉换粮食了,士兵们只好拾起做大弩的老手艺……相比火药,药弩更为可靠,也更适合流亡经济。 而且即使是使用大弩,相比康区军队,绝佳的武器装备、良好的组织结构,依然能让阿六在面对同等数量的敌军时立于不败之地。 在今天之前,阿六从没想过自己会杀了林卡。 他看见刘承宗的军队,就想劝林卡投降。 他们不是没见识的土包子,对明军的战法和火力优势非常熟悉,天启元年的成都城下,两千个守军就能端出四百门小炮和他的火绳枪对射。 如今他连火绳枪都没有,士兵手里都是最大射程百步的大弩,他不想和刘承宗打仗,尤其看见狮子军里的那些大管子。 这种地形、这种火力差距,战斗已经和士兵勇气没关系了。 他们根本就够不着对手,就被人家轰死了。 阿六和手下军官一番商议,再次找到阵前向白利贵族鼓舞士气的林卡代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林卡被气炸了,那么多酒肉养着你们,到现在都不会说几句西番言语,好不容易说出个连贯句子,就是让你劝我投降的? 林卡在乎领地,阿六在乎性命。 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多苦,不是为了在这个地方吃炮子的。 可不论是他还是林卡,都没想到后面的事。 两人还在争论的时候,他手下有一名军官已经私自越过矮墙,试图向刘承宗的军队投诚。 随后林卡手下一名贵族驰马那个军官杀了,一时间他的军队大乱,人们群情激愤,他和林卡大眼瞪小眼,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心思涌上心头。 阿六拔刀杀了林卡。 “聪明人。” 刘承宗一直静静听着阿六的讲述,等阿六讲完,他看着还在滴血的首级,挥挥手道:“林卡待你们不坏,你为时局所迫杀了他,我准许你收拢他的尸身,找个地方埋了。” 说罢他道:“你的人向我投降,接下来该干什么,你应该知道。” 阿六仍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回应道:“我知道,击溃另外两支白利王的代本军,我愿意率领他们为大元帅冲阵。” “好!” 刘承宗鼓掌道:“奢崇明已死,梁国也不复存在,你既然自称参将,我就封你为永宁营参将,等战时结束,另行赏赐,去告诉你的兵,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们。” 阿六千恩万谢地倒退出十余步,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转头去约束自己放下兵器的士兵。 王和尚看向他的身影,言语里有些发酸,道:“大元帅,就他们这点兵,就能当参将?” 王和尚非常困惑啊,他的老大歪梁子,在战场上那么厉害,战后也就才被封了个把总。 这个临战投诚弑杀旧主的兵头儿,就因为这点东西,就能当参将? 刘狮子笑出一声,摇摇头道:“你不懂,参将算什么。” 他已经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的兴奋了,但他确实很难让自己表现得非常冷静,他心里比这还要高兴十倍不止。 阿六的兵挺好,装备也不错,但这都不是刘承宗看重的地方,这些兵力也不值得给出一个营的编制,一个把总就差不多了。 毕竟狮子军如今算上兄长的西宁营,也才只有四个参将,不论哪个参将,都比阿六厉害得多。 刘承宗很重视阿六,这个人在青藏任何头目面前,都不如三百个重甲步兵有意义。 但对他来说,此人是一把打开四川大门的钥匙,胜过三千个重甲步兵。 在这片地方,他想找一把进入雪区的钥匙很容易,可想找到一把进入四川的钥匙,可太难了。 何况对有些人来说,当个把总只是开始,他不会永远都只有几个参将;但对有些人来说,参将就很有可能是这辈子的顶点了。 这些事他没办法给王和尚解释,也不想解释,只是笑道:“我对你说过,懂汉语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有好待遇。” 这对王和尚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话,听见这句话,他总觉得海南的采石场监工一职尚有空缺。 王和尚缩缩脖子:“大元帅说得对。” 谢二虎的蒙古兵对逃走的贵族穷追不舍,谁都喜欢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就在这时,塘骑又给刘承宗带来一个好消息,张天琳部以一千二百兵力于今早击溃了敌军的中军代本。 这消息令刘承宗大喜过望:“怎么打赢的?” 塘骑如实汇报道:“昨夜有左翼代本的猎人闯入张千总营地,一番逼问,是向中军传递左翼被围的消息,张千总就把那猎人放进了中军营地。” “等会,昨天夜里,也有猎人闯入张千总营地?” 刘承宗跟自己的将领们对视一眼,众人皆露出滑稽神色。 合着昨夜不光有猎人跑进自己营地……这帮猎人也算天赋异禀,昨天刘承宗想找张天琳都找不到,结果这帮猎人一找就找到了。 除了林卡代本让他们找的人没找到,其他不该找到的都找到了,刘承宗笑道:“林卡代本的猎人,搜索敌人的能力与带刀子不相上下啊!” 等他笑过了,塘骑才接着道:“知道友军被围困,中军将领今早想率军逃跑,被张千总料中,趁他们行军阵型不稳,长驱破阵,阵斩代本以下军官十二人,俘虏军兵七百余。” 刘承宗与将领们对视一眼,兴奋地击掌道:“行了,只剩右翼,合围吃掉他们,整个白利就再无一战之力,周围的大小土邦也会望风而降,从青海湖到昌都,能控制多少土地,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七个县 兵败如山倒。 一日之间两营部队降的降死的死,仅剩一支代本军孤掌难鸣,收拢了残兵败卒与运送物资的差巴堆穷,违背白利王的军令,被狮子军追着向东奔逃。 在囊谦与白利边境那些多年无人行走的高山深谷,遍地生出的荆棘在一日之间被溃兵踏成坦途。 最终他们被金沙江拦住,全军覆没,叩响白利王国的丧钟。 刘承宗向玛尔康送去最后通牒,告知顿月多吉他的军队正在进军,如果顿月多吉交出一切投降,他仍有得到一座庄园安度余生的机会。 但顿月多吉没有接收他的好意,狮子军以李老豺为先锋挺进朵甘,尚未抵达玛尔康,顿月多吉便在亲兵保护下仓皇东奔,逃进了松潘大草地。 张天琳前去追击,一直追进草地也没找到顿月多吉,直到和松潘明军打了个照面,张天琳这才退兵。 在玛尔康收降白利贵族倒是还算顺利,尤其是白利领地南部乃竹、沙儿可两个万户府故地的土司们,对归降刘承宗显得尤为迫切。 刘承宗对这种情况感到奇怪,按照他在战争中学到的经验,这些贵族宁可与他一战,也不愿投降,怎么如今反倒携带礼物前来觐见,只要求能给他们个地方生息,就愿意归降呢? 新加入狮子军的将领阿六给出了答案:“大元帅,他们多半已经没领地了。” 阿六的猜测很准。 这些贵族前脚抵达玛尔康,后脚杂谷、金川等地的土司使者就来了,以丽江土司木懿的名义向刘承宗送上贺礼,顺便为自己表功。 表的自然是进攻瓦寺等地土司的功劳,一时间两边齐聚玛尔康,让刘承宗不胜烦扰。 这几个小土司的领地都在白利与丽江木氏土司的边境上,过去就经常披着白利王与木天王的虎皮互相争斗。 这次借顿月多吉顽抗刘承宗的机会,南边的土司向北大举进攻,取得前所未有的战果。 就是一群趴在白利尸体上大快朵颐的秃鹰。 刘承宗没精力管他们了。 白利故地的诸多贵族在战争中死的死、逃的逃,残兵败卒沦为盗匪在这片土地上肆意撒欢,刘承宗的兵力基本上只能分散驻守几座官寨,对地方根本谈不上任何控制力。 他一方面从狮子军里挑选出一批战争中表现杰出的士兵,同时传令让巴桑率军进入白利,准备整编出几个官员队伍。 另一面派人去找驻军昌都的摆言台吉,让他派些蒙古军队过来维持治安。 强盗匪徒熟悉地形,人数有的多不过数十、少不过数人,但遍地都是,他的兵力有限,分散各地在这种治安战里,战力优势会急剧缩小,对他来说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刘承宗对这些腆着脸找自己表功的小土司还算有个好脸,对他们北上进攻的事没有多提,只是让他们上交地图、各土司维持原有边界。 当然这只是刘承宗的说法,使者回去,土司交不交地图,是另一回事。 他对南边的土司没有约束力,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约束,目前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尽快消化掉战争成果。 这里距离他们在海北的大本营终究太远,生产力也远不比陕北,如果换一支没有流窜经验的军队,打完仗的那一刻就已经崩溃了。 但即便狮子军有丰富的流窜经验,也已经非常接近指挥失灵的边缘。 这是一种很玄的感觉,没有具体的绝对表现,但刘承宗能从士兵表现出强烈不安感受到这种情绪。 在启程时,他们的目的是帮助囊谦尕马取回领地,顺便进行一番技术劫掠,带走这里的工匠。 也就是说在发兵时,并没有攻占这里的打算,奈何战争赢得太过轻易,没了堡寨敌军几乎无一合之敌。 旬月之间,他就在名义上统治了纵横上千里的土地,可他只有五千多个士兵,就算按塘骑那样间隔一里站一个人,都站不满这片土地十一。 这种局面令士兵从心底里感到不安,更别说生命线和海北不连贯,这里的生命线是从打尖路开始,经白利、德格、陇答至昌都的五座驿城,通向四川。 想恢复士气,他必须尽快消化掉战争成果,让士兵真的感觉到这里是他们的土地。 不过这事很快就随着摆言台吉的到来迎刃而解。 狮子军从西北向东方进攻,走的路又远又长,摆言台吉从昌都往这边来倒是非常容易,沿着四座驿城,收到消息的第六天就进了德格。 随后几日,摆言派来的蒙古牧兵陆续抵达,两千军队在玛尔康到德格一带驻牧,这支兵力的部众主要为古如台吉和小拉尊的部众。 与这支军队一同抵达的,还有摆言给刘承宗带来一千多个名俘虏。 全是白利的贵族、头人的子女。 各地贵族表面上争相向刘承宗纳贡献降,实际上自吐蕃崩溃以来,康区贵族七百年来从未如此惊慌失措。 当白利王的大军轰然崩溃,战争的胜利者是以维护奴隶而闻名的刘承宗,留下的贵族人人自危。 短短数日里,各地持家的贵族一方面亲自奔赴玛尔康献降,为留下领地做出最后努力。 另一方面,各地家族都让在寺庙出家的长子次子还俗,派遣他们卷起家当,马不停蹄逃向昌都,继而逃往日喀则,依附于噶玛政权的藏巴汗。 他们没能耐请藏巴汗主持正义,只是想给家族留个火种,这样一来哪怕领地被刘承宗收了,只要藏巴汗承认他们,将来就还有机会再回来。 但去往日喀则要经过昌都。 早在刘承宗还被林葱王堵在金沙江西岸时,摆言台吉就已经与强巴林寺达成协议,兵不血刃入据昌都。 在这场刘承宗与顿月多吉的战争中,除谢二虎等几个依附于刘承宗的小部落头目,众多蒙古贵族出力很小,基本上负责摇旗呐喊这一重要工作。 但不论刘承宗还是摆言台吉等人,都对这样的局面感到满意。 毕竟从摆言等人的角度上,他们率领部众到囊谦不是为了让人们死在战场上,而是想进藏给自己挣个汗号。 蒙古贵族打心底里乐意为刘承宗打仗,他们需要俱尔湾出产的生活物资。 但那头狮子不让他们抢劫。 不抢劫部众就没有作战的积极性,刘承宗能约束蒙古首领们不抢劫,但蒙古首领没办法约束部众不抢劫。 因此以摆言台吉为首的蒙古首领们,是不敢帮刘承宗打仗。 人们担心万一打仗时抢劫被发现,回头俱尔湾不给他们做买卖,事情才是真难办。 所以稍稍摇旗呐喊一下,跑到昌都和类乌齐,占领进藏的大门口,既能为刘承宗起到策应的作用,也能不多给自己找麻烦,基本上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坚定跟着刘狮子打仗的谢二虎,情况跟别人不一样。 他的部众一直在柴达木盆地,跑到俱尔湾不是为做买卖,而是想从刘承宗这谋一块牧地。 把牧地挪到海北,部众都能吃上菜,打仗只是个小事情。 说白了他就图那两口腌菜。 基于这种环境,从康区逃难的贵族子弟有些化妆成香客、有些装扮成牧民,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昌都,却发现到处都是蒙古人。 迎接他们的是来自摆言台吉关于捡石头的命令。 其实这帮人陆陆续续抵达昌都,摆言就猜到多半是白利的贵族,但他需要这些人捡石头,就没有挑明他们的身份。 强巴林寺的和尚都在他的命令下捡石头去了,更别说这帮想进藏的香客了,一视同仁,都捡石头去。 不能捡大的,不能捡小的,只要刚好能塞进六合炮的。 本来在摆言台吉的计划里,不但要让这些‘香客’捡石头,还要让这些‘香客’背石头,一路给他背到拉萨,甚至背到日喀则。 等他和藏巴汗的仗打完,再把这帮人交给刘承宗。 不过既然刘承宗找他要人了,摆言看这帮人携带的口粮也吃的差不多,就干脆都给他送过来了。 这帮人被摆言擒获,让正准备着手没收贵族庄园的刘承宗大喜过望。 他拍着摆言的肩膀说:“真让这帮人跑去找藏巴,以后都是康区的马匪头子。” 摆言在昌都过得挺舒服,身边都配上懂汉语的翻译了,笑呵呵道:“随手逮住就给你送来了,大元帅,你要的兵给你送来了,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不着急,进官寨里谈。” 刘承宗带摆言进了顿月多吉的官寨,二人在楼上坐下,他这才笑道:“我让你带你的部众来,怎么把古如和拉尊的部众带来了?” 摆言嘿嘿直笑:“我的人捡石头呢,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也会听话的。” “不是听不听话。”刘承宗摆手道:“我打算新编一支军队,在这里设七个县,由这支军队在各县担任官员,我信得过你,自然信得过你的部众。” 摆言一听傻眼了。 他还以为刘承宗要人过来只是维持治安,听这意思是想直接把部众占了。 摆言心说辛亏我拉来的是自家兄弟的人,没带自己的部众,这被你信得过听上去不是啥好事啊! 摆言皱眉道:“这事,我兄弟的部众都未必愿意,更别说我的部众了,大元帅,我要用人进藏打仗啊!” “你想哪去了,这是好事,你以为我想这么编军队么?”刘承宗抬手道:“我打下来的土地,却要把一部分权力分给你们,你还不知好歹,你往后回不回海北了?” 刘承宗这还真是没办法的权宜之策。 他的人少是次要的,关键是言语不通,言语他们肯定要学,但这个问题几个月内解决不了。 而白利领地的情况是地方权力出现真空,旧的贵族死的死跑的跑,即使还在领地活着,手上那点兵力也没能力应对匪患。 他的人想填补这个空缺,言语是必须迈过去的坎儿,拖几个月他可能就得再打一场仗了。 为解决这个难题,他只能选取折中的策略,狮子军懂西番言语的士兵很少,但懂蒙古言语的很多,蒙古牧兵懂汉语的很少,但懂西番言语的很多。 而且蒙古牧兵能充当地方治安军,弥补人手不足的问题。 对刘承宗来说,尽管他想保障奴隶的权利,但巴桑的奴隶兵在可靠程度上,并没有摆言的蒙古兵来得高。 他知道青海蒙古想要什么,而恰好这些东西很大程度上只有他能、只有他愿意给。 但就连巴桑自己都不明白想要什么,他怎么给? 所以这套新设的官僚体系,在他的构想中,要由狮子兵、摆言兵、巴桑兵和阿六兵共同组成。 摆言听见刘承宗问他回不回青海,才意识到刘承宗说的设立官员是什么意思:“大元帅是说,我们两家是一家,地方有官员,回家的路放心?” “就是这意思,我不是要吞你的兵,这条路你也要用。” 摆言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是眼珠儿在屋里转转,起身看向墙上舆图,问道:“大元帅说要设七个县,哪七个?” 刘承宗不知何意,起身指着舆图道:“玛康、炉霍、德格、贡觉、昌都、林葱和囊谦。” “昌都,大帅你要昌都?” 摆言的耳朵似乎就盯着这个词呢,转头搓着手道:“现在我同意大元帅说的官员了,但大元帅要答应我,类乌齐再向西,归我。” 类乌齐再向西? 刘承宗想了想,那就进藏了。 他问道:“你不打算回青海了?” “我在青海没多少牧地,上次进藏,我就看上了白仓。”摆言笑道:“这次有很大的军队,还有大帅给我的炮,我想在白仓驻牧。” 说罢,摆言看向刘承宗道:“虽然远了些,但一年也能派人去俱尔湾几次,如果这一路都连成线,不耽误我在俱尔湾买卖,有大帅在俱尔湾的市场,我在这也能过得很好。” 刘承宗先是笑笑,随后恢复正色,坐正了道:“如果你想在西边驻牧,我有三个要求,都不难,不会影响你驻牧。” “第一,你要领我的官位,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封号不算数;第二,要施行我的律法,其他律法不算数。” “第三,那边一样要设立官府,派遣官员治理地方,军队一样属于我的编制,不过在你驻牧的范围里,税收也好添巴也罢,我不插手。” 第二百七十二章 县治 夜晚的毡帐里。 摆言台吉擦亮了弯刀收入鞘中,无所适从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躲不过! 白仓第巴的草原再好,也毕竟在雪域高山上,那片草原冬季寒冷,整个冬天都会刮起吓人的大风,冰雹和风灾无处不在,好不过海北的牧地。 正如海北的牧地比不上土默川一样。 摆言想在白仓驻牧,只是想让生活走上正轨的挣扎。 甚至说得直白点,他就是单纯想离刘承宗远点。 蒙古人和汉人互相打了几百年,心有提防在所难免,即使各有所需,也无法亲密无间。 作为在青海蒙古有一点地位的首领,摆言必须要考虑在其他蒙古贵族眼中,他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当然他也不是必须要脸,甚至一开始和刘承宗交往,他就没打算要脸。 只要刘狮子愿意,把俱尔湾市场面向青海蒙古的专营权给他,他就算当个大元帅鹰犬也没啥关系。 但刘承宗要公事公办,他开门卖货,摆言只是买家其中之一,自然就不会为刘承宗的事业鞠躬尽瘁。 俱尔湾市场在青海的意义,足够让摆言成为全青海蒙古的大汗。 如果青海诸部都能得到良好的装备,将来与卫拉特争一争长短,也不是不行。 在这种利益面前,就算指挥诸部充当刘承宗争霸中原的马前卒,都是值得的。 何况到时候谁指挥谁还不一定呢,打得进中原你是我的皇帝,我是你的顺义王;打不进中原我是你的大汗,你一万多个单身汉就是我的永谢布。 没有这种利益,摆言觉得自己还是得要点脸。 这次摆言到玛尔康来,就是来试探刘承宗对边境的看法,他不在乎边境是囊谦还是昌都,甚至哪怕是类乌齐,都无所谓。 归根结底,摆言不愿太依赖刘狮子。 单就这次进藏路上几场小仗,就让摆言发觉必须离刘狮子远点。 和刘狮子的军队在一起,他的部众变厉害了。 蒙古军队并非只能承担轻骑袭扰、掠夺的职能,但摆言所在的青海蒙古诸部,受限于装备水平,只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上次入藏并不是多愉快的经历,在正面作战中,面对人马披挂锁甲的后藏骑兵,他们不论骑战还是下马步战,都被打得满地找牙。 而面对乌斯藏十三宗的坚固堡垒,他们同样对那些玩意束手无策。 尽管由于突然袭击与抢掠,他们收获颇丰,但并不是他们想要退军才撤走,而是再留在乌斯藏,形势就会急转而下。 但和刘承宗协同作战不一样,他们能凭借人多势众发动突袭,躲避敌军主力袭击各处,等到敌军主力完成集结,只需要把难啃的包袱留给刘承宗。 那些敌人对刘承宗来说并不难对付。 而在正面作战中协同更是如此,在抬枪火炮的帮助下,身披皮袄的蒙古骑兵像战神附体,敢提着骨朵撵得人马锁甲的朵康具骑满地跑。 摆言的危机感也来自于此,再这么打两场仗,下次刘承宗发兵都不需要通过他们这些贵族,直接派个狮子兵到部落里吆喝一声,部众就该自己牵马跟着走了。 谁知道他希望双方的关系就到如今这个程度就很好,而刘承宗则在进一步加深这种关系。 偏偏不论一同设立官府,还是使用刘承宗的律法、官职,摆言目前都无法拒绝。 他只能答应,一方面入藏作战还需要刘狮子的支持,另一方面他也需要俱尔湾的货物。 但做了刘承宗的官,往后就一定会被绑架在战车上。 想到这事就更烦了,他知道刘承宗要建立朝廷,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态。 汉人军阀有建立朝廷的想法不足为奇,毕竟几乎每个孛儿只斤都有复兴大元的美梦。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每个孛儿只斤都有这想法,但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个人有那样的能力,那就是摆言台吉三太爷家的爷爷俺答汗。 偏偏,俺答汗不想复兴大元。 摆言想了又想,走出毡帐望向刚刚吹过军号的汉兵营地,重重叹了口气。 独立自主,已成奢望。 这个夜晚摆言台吉是睡不好了,不过官寨里的刘承宗同样也无法安眠。 半个时辰塘骑前来传送情报,巴桑的西番营于傍晚抵达德格领地,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挑选人员、规定法度,就可以在玛康、炉霍两县派出官吏队伍与军队了。 官吏队伍的目的地是过去白利王统治的中心,玛康县;而军队则要派去炉霍,那边是如今的边境。 一边有大小金川的土司需要震慑,另一方面那里再向东南行走就是打尖路了。 打尖路与四川雅州的碉门茶马司接壤,雅州的最高军事长官为守备,驻扎有两个千户的官军。 白利的顿月多吉再怎么折腾,对明廷、对土司来说,都是自己和自己折腾,没准朝廷都不知道有顿月多吉这号人。 但刘承宗在康区成为贵族公敌,臣服白利王的贵族有不少在名义上也是朝廷的土司。 刘承宗还没想好怎么和四川官吏打交道,不过先派军队入驻炉霍准没错。 “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巡检、副巡检六个官,配十二汉十二蒙十二番三十六名书办,县治民壮五十、各乡巡检弓兵五十。” 刘承宗盘算着一个县的人手,这东西他自小耳濡目染,闭着眼瞎说都能把县衙构成说个八九不离十。 他张手按在舆图上道:“玛康县就先设二十四个乡吧,各乡派遣十一人,合计人手四百零六人。” “设这么多乡?” 曹耀暗自咂舌,道:“大帅,玛康一共有大小一百二十七家有庄园的贵族,分二十四个乡,那一个乡可就只有五六个村了。” 刘承宗点点头,严肃道:“要的就是如此,这事重在锻炼,县衙的书办人选可以三方对等,但在乡一级除了通译,必须全是我们的人。” 他补了一句:“其实通译都不想要。” 曹耀大笑,摇头道:“没办法嘛,那就按大帅的意思来,人多些也好办事。” “说的就是这个。” 刘承宗在厅里绕了半圈,端了碗水做到一旁道:“我们先搭个架子,治所修起来,县衙立起来,玛康能不能治理好,我不在乎;能不能不出乱子,我也不知道——一套规章。” 他喝了两口水,把碗放下道:“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规章制度,最基本要丈清田亩牛羊、清查人口数目、税收、徭役、征兵、打造器械、通行法令、备战守御,他们要知道这些工作怎么干。” 曹耀原本兴冲冲的,听到这突然张张嘴,没说出话,最后打了个哈欠,坐在一旁显得兴味索然。 刘承宗与他共事已久,一看他这副神情,就知道曹老贼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禁失笑:“怎么,是觉得听起来很像大明?” 曹耀转过头,伸手悬空轻轻舞了两下,还是没说出个所以,最后攥着拳头闷闷道:“我好想有个山寨啊!” 出了山寨举目皆敌,想抢谁就抢谁,回了山寨,满山的亡命徒不分贵贱,喝酒吃肉寻欢作乐,等一场意外把整个山寨都干掉,快活一世。 朝廷,朝廷就没有好东西。 “我们有更大的责任,山寨可杀不回陕北,更挡不住后金入关。” 刘承宗笑出一声,随后正色道:“当然,我们不能跟大明一样,它的弊病都得改,比如税收、比如人才升迁,这些东西方方面面,一方面要做得更好,另一方面也得适合我们。” 曹耀低沉的情绪稍稍平复,挠挠脸上的疤,看向刘承宗笑道:“大元帅打算啥时候给边军发饷?” 单这一句话,让周围几名将校全捧腹大笑起来。 刘承宗也露出笑容,点头道:“军饷俸禄早晚要发,我估计明年吧,这事还是要看俱尔湾,那边的市场只要流通起来,发饷的问题就解决了。” 现在他的问题是发不起饷。 狮子军一万七千人,按月银一两发,一年就是二十万两白银,这事它别说在青海,就算在内地,单靠抢劫都解决不了,必须得流动劫掠才能解决。 “这场仗啊,咱们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七个县,七个县的县乡官吏,会从狮子军划出一千五百人,我还打算在驿站道路沿线驻军一千五百人。” 刘承宗看着曹耀道:“这三千狮子军的薪俸口粮,就是七县官员的工作目标。” 三千人,大概就是一年税收三万六千两白银与三万六千石粮食。 曹耀伴着指头算了,摇头暗骂一句:“他妈的,当个人真难。” 一众将官的神色,都和曹耀差不多。 这事怎么说呢,官寨的日光厅里这些将官,都非常清楚这七县之地,能非常轻易地养活这三千狮子兵。 但有一个前提:不进行土地制度与人身依附的改革。 囊谦领地的寺庙被白利军烧毁,白利领地的寺庙本来就不多,如果再把贵族从这个生态环境里踢出去,用狮子军填补空白,别说养活三千人,就算养活整个狮子军都不在话下。 但他们不能不改革。 这早就不仅仅是刘承宗个人意志的事情了。 这支军队在很长时间不论从开始的为了口饭,还是后来与官军对抗,说白了都是为活命而战。 为一口活命的饭而战,很难得到荣誉;但旁人的尊敬与爱戴会让人得到荣誉。 他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他们会为百姓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没做大多数军队会做的事,就能得到尊敬与爱戴。 人非草木。 狮子军从士兵到军官,都见惯了死亡,不仅战死,还包括天灾人祸下病死饿死,甚至就连绝望之下的自杀都见惯了。 很多人看见刚出生的小孩夭折,绝不会从心里生出怜悯与难过,甚至会因别人难过而感到疑惑——他们接受了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对死亡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个个心如铁石。 但一个平民百姓,在赤地千里大厦将倾的环境下,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与在一片完全人为的环境下一切都无限逼近牲口,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狮子军的共识,就是来都来了,必须做点什么。 而一旦做些什么改变,这里想养活三千军队,就会有些困难。 刘承宗很乐观,点头笑道:“是啊,当人挺难的,不过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七个县,最好的情况,这里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甚至能不倒贴钱让这里走上正轨。”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在这儿靠赋税能反哺海北。 他甚至做好了等七个县落成,最后一算这场仗赔钱的心理准备。 他们需要花销的地方太多了,要把田地重新分配,分配就要给农具、牛羊马,这里的农具都是木头,不改良革新农具的前提下,分了土地百姓也耕不完。 一个百姓凭啥能干过去五个奴隶干的活儿?器具与技术,缺一不可。 “那还有一万多人呢,你打算到明年怎么发饷?”曹耀想了又想,没别的主意,皱眉道:“钱的问题我没法给你出主意,不过在玛康啊,我想是不是能让尕马来当知县?” 刘承宗正琢磨发饷的事呢,突然听到这话,不禁问道:“怎么说?” “我们刚设立县治,律法条例一点点补充完善,县乡官吏和百姓也需要一段时间互相了解,在这段时间里很容易出问题。” 曹耀没把话说完就绷不住坏笑,道:“尕马是个挺好的人选,大帅考虑考虑。” 刘承宗明白曹耀的意思,白利刚被占领,这中间可能会出现各种意外,没准还需要进一步平叛,所以他想把尕马推出来当替罪羊,方便将来的下一步工作。 “其实你说的这事我也想过,我想的比你还多,我想用三互法启用过去的小贵族到官府任职。” 刘承宗说着点头道:“只要狮子军没问题,这些都是小事,可以一试,狮子军才是大事。” 刘承宗心里的大事只有一件,以后他们使用的货币,究竟是金银铜,还是以金银铜为准备金的狮子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康宁府 尕马和尚开了一坛青稞酒,倒了一小杯,双手合十。 尽管尚未知晓自己引来的狮子,会把这片土地的未来导向何处,至少长达数年的漫长战争终于结束了。 他端着酒碗站在仇人顿月多吉的官寨边缘,用中指蘸着酒水弹向天空,祭祀天神;蘸着酒水弹向大地,祭祀山神;蘸着酒水弹向自己右侧,祭祀死于战争中的父亲和兄长。 一饮而尽,怅然若失。 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安静修行的日子了。 官寨里来来往往的汉兵很多,尕马向底层修有地牢的院子望去,那只每天都会伸出来的手不见了。 地牢里关押着顿月多吉的管家,那个家伙整天大声吵嚷,说他的主人还会回来,诅咒路过的士兵。 尕马心想,那人可能被处死了,还挺可惜的。 谁不喜欢忠诚的人呢? 正好王和尚抱着一摞书卷往官寨里搬,从今早起,尕马已经看见他穿着新衣裳抱书卷来来回回跑七八趟了。 尕马朝他喊道:“德格的和尚,地牢里那个管家呢?” 听见这种不尊敬的称呼,王和尚拧着眉头仰脸看去,瞧见是尕马,转眼又换上逢迎讨好的笑容:“哎哟,我当是谁,尕知县啊!” 一声尕知县把尕马唤得怀疑人生,左看看右看看,自己身边也没别人,尕知县是谁? 王和尚随后噔噔噔进了官寨,没过多久就上了三层,手中书卷已不见踪影,上前拱拱手道:“尕知县往后别叫在下德格的和尚,蒙大元帅赐名,在下名为王德。” 不论王德叫啥,尕马眼里他还是那个德格领地学医的破落和尚,没理会这些东西,尕马摆手指了指下面,问道:“地牢里那个管家呢,杀了?” “活着呢,要不是四川人救了他,多少条命够他这么折腾,天天在牢里给顿月多吉招魂。” “他跟四川商贾打过交道,会几句汉语,被派去海北采石场当监工啦。” 王和尚喜气洋洋,笑容里充满幸福:“好着呢!” 尕马倒吸口气揉着下巴,看向王德的眼神充满疑惑,也不知这德格的和尚受了什么刺激,说话神神叨叨颠三倒四,不对劲。 “你为啥叫我尕知县?” “喔,知县还不知道?” 王和尚反问一句,旋即又正色拱手道:“大元帅已经决定,玛康知县一职就要由尕知县来做,下官王德,暂任玛康县儒学训导……委任状很快就发下来,这以后就是县衙。” “知……知县?” 尕马和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王德突然想起什么,抬手让尕马稍等,人又风风火火跑向楼下。 看他消失的身影,尕马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德格的和尚和汉人还真像,那些穿着土黄色戎服与铠甲的人也是这样,似乎永远都风风火火,不论安排事情还是做事,都急得让人心慌。 德格的和尚再跑上来,手上攥着一卷书,跟尕马打了个招呼,翻开来念道:“知县事手册。” 王德念完五个字,抬眼看向尕马,用手指着书册小声道:“大元帅亲笔写的,已经委托印印书的匠人雕刻印板,这是真经。” 尕马看不惯王德这种阿谀奉承的模样,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王德也注意到尕马轻蔑的神情,但他不在乎。 在重铳抬枪轰鸣的战场上,他被头盔盖住眼睛,一片黑暗里火枪架在他肚子上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响——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世上的真经在哪。 “知县为一地父母,须知一县地丁钱粮,地为田地山川,关系到收税;丁既人口,凡事皆需劳力;钱为库存财货,到任即需交接清楚;粮则是粮仓,一县子民皆以食为天。” “知县要务有六,其一为教化百姓,百姓多因无知犯法,故每月初一十五,知县需率教职佐贰杂职各员至各乡治所公所,齐集兵民,传达元帅府的命令,逐字逐句向百姓解释,不得有任何偏差。” 尕马听懂了,这个知县啊,和他们家以前的管家干的活儿一样。 王德道:“其二为听论断狱,每月三六九这三天,要接收百姓上诉,要速审速结,以免耽误百姓农事。” 尕马点点头,还是和他们家管家干的活儿一样。 “第三是劝民务农,由县衙挑选良种、派遣精通农事之人下乡指导耕种,兴修水利修桥修路,组织灌溉开垦荒地,都是知县的分内之事,所需财款,一方面向上级请求拨款,另一方面由知县向县中士绅地主求捐。” 到这儿尕马有点听不懂了,朝廷的知县他听说过,不太了解。 这些事他都能干,但知县是流官儿,流官做这些事有啥好处? 王德不管这些,刘承宗写的字他都认识,凑一起不太清楚到底是啥意思,就是照本宣科:“第四是征税纳粮,按照元帅府的命令每年征收钱粮,作为知县要保证收到税,同时也要防备胥吏多征少收。” “第五是赈灾救荒,遇事尽快上报,大元帅说关于这事后面会专门另写一册书,所以手册上就没多说,除此之外最后一个事……是劝学。” 王德露出笑容,收起手册道:“这也是在下将来的要务。” 尕马叹了口气,说起来挺让人发愁,知县负责事务繁多,让他听着就不太乐意接受。 但他没办法不接受,不在于刘承宗的想法,而在于现实所迫。 囊锁谦莫宫驻扎着黄胜宵,囊谦领地里的奴隶都跑到巴桑那当兵了,东边的贵族没了庄园和平民没啥区别,西边的贵族一个个成了光杆老爷,他这个名义上的囊谦王也只剩个称号。 不当刘承宗的知县,别的事他也做不了,只能去乌斯藏当和尚了。 尕马无奈地摇摇头,这求援啊,找来的援军太能打了也不好。 他朝王德摆摆手道:“行了,当知县的事等大元帅找我了再说,你刚才干嘛去了?” 王德笑眯眯一抬手,翘起大拇指朝着后面:“去看县学,东边有个庄园修得挺好,贵族举家逃难腾出了地方,特别适合当县学。” “这就找好县学的地方了?” 尕马的心情极为复杂,兴许是土司数百年历史的原因,他比汉地许多官员都在乎历史这东西,甚至会主动思考自己眼下所处的历史地位。 当战争结束,朵康六岗必将被刘承宗掀起声势浩大的改革。 刘承宗并不特殊,每次改朝换代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无非是力度大小的区别罢了。 尕马已经看见改革的开端,玛康一个县有了县衙和县学,接下来很快其他县也会有,有了儒学,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这些事情原本和尕马没太大关系,但历史像个健忘的老人,向来对过程含糊不清,却总能把开始和结束记得清清楚楚。 尕马就是结束。 他突然觉得当知县也不是坏事,至少还有机会参与新的开始。 就像一头末劫之风吹过世界幸存下来的小羊羔子,小心翼翼向新世界探出头脑。 王德并不知道眼前的尕马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在嘲笑尕马——设立县学的动作远谈不上快,各个乡长都已经在地方开展工作,各乡土地人口都快报完了。 白利和囊谦不一样,白利领地幅员辽阔,同时接壤河州和四川,很多地方的贵族与百姓对大明官军很熟,尤其对官军的军纪熟。 官军在这片土地上待遇非常高,很多人看见乡里小队进了庄园附近,第一个想法就是能不能把他们全歼了。 没有私人恩怨,也跟为白利王顿月多吉复仇没有关系,就是官军的震慑力。 这些年在西北西南,很多西番部落被边将逼反,也有很多被官员恶心反,总之没少打仗。 绝大多数生活在白利腹地的贵族与百姓,没有分辨狮子军和大明官军的才能,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就是官军。 他们别的事都不知道,只知道官军的军纪严明。 因为官军军纪严明,所以行军作战,比他们强。 也因为军纪严明,所以在打仗过程中有组织的放火烧房子、抢劫财物、掳掠妇人,也比他们强。 看见官军,每个合格的一家之主,都会自发的想把他们全歼了。 好在民生凋敝,部落首领一合计,七八个官军,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够呛能打过,只好做足了破财免灾的心理建设。 谁知道一听这帮人是来搞人口普查的,还跟他们说,以后你娃有学上了。 工作完成非常顺利,皆大欢喜。 县学选址,充其量只是在这种巨大工作下的附属,简简单单。 王和尚想着这些,一拍脑袋:“那尕知县我不和说了,我找歪把总学汉话去,他们都说我这汉话说的不行,当训导怕是差点。” “等等。” 尕马叫住他问道:“我这两天没看见大元帅,回囊谦了?” “对,不过很快就回来,大元帅的老师从北方过来,在囊谦病倒了,大元帅去看他。” 杨鼎瑞从俱尔湾过来,病倒在囊谦令刘承宗心急如焚,不过等他火急火燎跑回囊谦,杨鼎瑞已经在哑巴代本阿旺的医治下恢复如初。 一打听病倒的原因,把刘狮子气笑了。 以刘承宗的经验,走他们南下这条路,病倒的可能性很低,从四川那边走病倒的几率会大一点,毕竟那边坡度爬升不平缓。 所以才让刘承宗感到奇怪,他的兵在这打仗都没出什么事,杨鼎瑞轻轻松松过来,反倒病倒了? 杨鼎瑞病倒的原因很简单,两点。 第一,这里是海拔很高的囊谦;第二,杨鼎瑞有个小爱好,爬山。 说白了就是自己作的。 扎曲河畔的庄园里,杨鼎瑞裹着裘袍摇头苦笑:“本来听说仗打完了,说你这边可能需要人来帮忙,谁知道过来就先给你找个麻烦。” 刘承宗摆摆手,这事他只觉得好笑,道:“听说这消息时确实被吓了一跳,好在有惊无险,先生身体无恙就好。” 杨鼎瑞笑了一声,随后换上正色道:“南下取胜的消息传到俱尔湾,不单我们感到振奋,就连环海诸部也都振奋不已,怎么样,想好府名了么?” “府名?” 刘承宗愣了一下:“我只准备设立七个县,设府……环海诸部为何振奋啊?” 倒不是没想那么远,主要是他不了解府级行政单位的构架,关于府的东西,暂时他也就想了个自己的青海元帅府。 “他们怕兵败后市场开不下去呗,还是要设府。” 杨鼎瑞抬起三根手指道:“我和四爷商量过,眼下啊,可以从北到南设三个府,最北边那个可以叫西宁府,东起西宁城、西抵大揣旦、北至祁连山、南到茶卡盐湖……主要方向是吞掉甘州凉州。” “最南边这个,就是你打下来这七个县,一边连着四川,一边挡住乌斯藏,也是好地方。” 杨鼎瑞道:“这两个府定下,就剩下中间被西番与鞑子控制的黄南果洛,没有能跟我们为敌的对手,笼络蚕食,掌控只是时间问题。” “这三个府连成一线,统领几十万人,才是大元帅的基业啊。” 老师描绘的蓝图挺美好,刘承宗却有点消沉,他的压力在部将面前从来无法表露,总要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见到杨鼎瑞,才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他摇头道:“很穷啊,先生,我现在正为这事发愁呢,就说这七个县,囊谦、白利和林葱三个王国,我粗略估计有二十万人,划县而治、分散驻军,给军士发饷已迫在眉睫,可这片地方连饷银都发不起。” 杨鼎瑞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呢?” 刘承宗苦笑着无奈摊手道:“照旧贵族那套东西来,能养兵,但那也太……我想进步一点,但若在汉地均田之后税收提升,可照着这里的生产能力,均田之后怕是照样收不上多少钱。” 说罢,他对杨鼎瑞问道:“先生以为,给军士发饷,用银子好,还是狮子票好?” 杨鼎瑞静静听着,摇头突然乐了:“看来青海大元帅对进步啊,有很大误解,看来我是来对了,狮子票在西宁府可以,在南边难一些,你如果打算用也不是不行,只要做好百姓交税给你交一堆狮子票的打算。” “至于白银,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心,啥是进步啊,就是连抢劫手段都进步,单就这个……大元帅还是先给这个府起个名字吧。” 刘承宗没急着反驳,只道:“那就叫康宁府吧,康区安宁。” “行,单就这个康宁府,大元帅把这里想的太穷了,人口就是财富。” 杨鼎瑞信手拈来,摸着手指骨节算数道:“二十万人,一年食盐六千担,按照官盐价,十五万九千六百两白银,军队发饷,绝对没有问题。”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有辱斯文 盐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百姓的生活标准可以高也可以低,即使是牧民都有可能在其他方面自给自足,唯独盐不行,无法自给自足。 盐是人维持生命的东西,任何一个官府都需要控制盐产地,这是就连土司都明白的道理。 但另一方面,每个人对盐的需求都不大,日常所需一年有个几斤就够,所以百姓对盐的价格变化并不像粮价变化那么敏感,这中间就藏着暴利。 这种特性的存在,盐成为朝廷很好的税收支柱。 在明朝,盐税是占比第二大的收入,仅次于粮税。 而在唐朝,安史之乱之后的盐税改革,使盐税收入占到了总税收的一半。 刘承宗过去没接触过这些,对此并不了解,但杨鼎瑞很清楚这些事。 从朝廷的角度上,税收是必须的,还需要多收,但如何薅出最多的羊毛,只听最少的羊叫,就是进步。 杨鼎瑞并不认为刘承宗在康宁府七县要进行的改革是进步,尽管他要给予奴隶自由人的待遇,分给土地,但这最多只能叫好人好事。 自己硬挺着难受,去给别人谋福利,那可不就是好人好事嘛。 杨鼎瑞认为刘承宗要做的进步,不是当个好人,而是要建立一个进步的朝廷。 过去在陕北,当个好人就够了,把抢来的土地也好、粮食也好分给别人,就能换来贫苦百姓饥军的追随,卷着人去打仗,活过一天算一天,在当时是正确的。 但到了这,有了稳定的地方,要考虑长治久安的问题。 “盐铁必须专营,而且我认为此时还不是大规模推广纸币的时候。”杨鼎瑞说:“我们的银太少,此时推行纸币,能捞一把快钱,但于长治久安无益。” 杨鼎瑞说着露出笑意:“等白银多些,可以尝试推广狮子票,毕竟要推行一种货币,包括官府在内各方都不得拒收这种货币。” 收税收上来狮子票没有问题,问题是他们白银储量太小。 这着实令刘承宗感到好笑,就在一年前他们刚到俱尔湾,他还因坐拥三十万两白银而沾沾自喜,没想到不过一年,三十万两白银就啥也不是了。 主要还是西征夹裹的部队太多,若只有刘家兄弟本部两营,这笔钱本该足够发五年的军饷。 如今杨鼎瑞一说,刘承宗就明白他说的货币时机在哪。 货币的准备金和信用缺一不可,没有准备金,这种货币就无法对抗风险;而没有信用,百姓就不会愿意使用。 大明的宝钞前车之鉴就在那,一没准备金,二收税还不收宝钞。 现在摆在刘承宗面前的问题也一样,他需要准备金,而且收税需要收票子,但如果收上来的都是票子,白银储量不变的情况下,票子也迟早会超发。 他要面对的不是仅仅俱尔湾上万军队,而是统治范围内至少二十万百姓,而且这数目还会随掌控这片土地的时间而增多。 千头万绪的工作,都要从此开始。 杨鼎瑞道:“而且设立盐法还能解决一个问题,从北向南运银的问题,只要掌握这里的盐场,就能把盐变成白银,我们让百姓富裕,百姓就能给我们纳更多的税,这是进步的关键。” “这是个好办法,囊谦周围的几个盐场如今都在我手上了,只要制定好法度,立刻就能开工。” 刘承宗抬手道:“不过要算好晒盐匠的工钱。” 康宁府的盐场集中于囊谦县,这些盐让囊谦成为周围最大的市场,但并没有让囊谦王为之富裕。 因为周围几个大盐场过去都在根蚌寺名下,唯一一个不属于僧人的盐场,头人每年给囊谦王多上些贡,很难在财富上起到质的变化。 反正挺奇怪,分明坐拥周围最大的食盐产地,既没富裕统治者,盐还卖得挺贵,也没让百姓得了实惠。 “工钱?” 杨鼎瑞摸摸下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们以前是怎么算工钱的?是交纳盐税的私营盐场,还是向外卖盐的官营盐场?” 刘承宗摇摇头:“没有盐税,熬盐的不是百姓是奴隶,年薪三百六十五个糌粑。” 杨鼎瑞咧着嘴低头挠挠发际线的边缘,满面疑惑:“不应该啊,吐蕃也不这么干。” “囊谦就四千户百姓,里头两千多户奴隶,还有一千多户没有多余粮食需要储存的穷苦人,不需要多产盐。” 刘狮子摊手道:“自然也就无需考虑盐法,随便定个价往外卖就行了,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回家淡食,而对于当地农奴,盐场熬盐是非常幸福的工作。” 杨鼎瑞对此感到非常疑惑,他来的时候,路上见了许多前来拜见的百姓,穿的用的都挺好,地方上也井井有条,非常安静祥和,搭配美不胜收的雪山景色,一路走来,感觉除了人少点,其他事情都挺好。 怎么这会刘狮子一说,在盐场每天一个糌粑都成非常幸福的工作了,像人间地狱。 当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就见刘承宗满面感慨的摇头:“你过来看见安静祥和,是因为进康宁府的路上,各领地的奴隶都被我征召走打仗了,这片土地上有人享受着天下最大的福,也有人在忍受世间最深的苦。” “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奴隶关于盐。” 刘承宗坐在床榻边上,盘着条腿靠着炕桌道:“巴桑是个农奴,有天神仙显灵,赐给巴桑很多东西,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炖羊肉、一大叠羊皮、一袋白糖、好几袋青稞面,还有一块西瓜大的盐砖,你猜怎么着?” 杨鼎瑞笑了一下:“这巴桑倒是好运气,吃着炖羊肉蘸白糖、披着羊皮背上青稞面,揣上盐砖抱回家,好事啊。” “他顾不上吃肉,扑到盐砖上就舔,舔完让人给他包好,要送到囊谦给他老婆舔。” 刘承宗抬手在炕桌磕了两下,目光定定看着杨鼎瑞,缓缓摇头:“这个故事是真的,没有神仙,这是我率军抵达丹巴第二天,给巴桑的奖赏。” 杨鼎瑞没有说话,这事超过了他对正常世界的认知,几次想开口说话,满面困惑了好半天才问道:“他为啥啊,不吃盐也不至于如此啊!” “你和他的认知有区别。” 刘承宗面无表情说出一句,这才抬起大拇指朝着自己道:“我知道,几天不吃盐我就会变成软脚虾,这时候我要吃点盐才会恢复正常,但对他来说,并非如此。” “他觉得盐是一种神药,吃了会让他力气大……先生可明白,这其中区别何在?” 杨鼎瑞默然。 刘狮子是总吃盐,只是当兵带来的断粮经历让他知道没有盐自己会虚弱无力。 巴桑是不吃盐,仅有几次吃盐的经历让他知道,吃了盐会力气大增。 而杨鼎瑞对这一切无从得知,他的人生从未断过盐,甚至有时会嫌延安府衙的厨子炒菜太咸。 这让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原本我想给你,我和四爷编出的差役章程,但现在看来不行,还有盐法,你也先把我说的都忘了吧。” 刘承宗问道:“怎么?” “给我配个通译,我在俱尔湾和日月山的番兵学了些西番言语,但有些话说快了还是听不懂,囊谦还有你说的奴隶么,还是要到玛康县去?” 杨鼎瑞道:“我打算和奴隶同吃同住一段,这套章程,他们是最多的百姓,律法要因地制宜。” “同吃同住?东南有个盐场,那的头人还算恭顺,暂时没有动他。” 刘承宗说着,脑海中不禁想象出进士老师蹲在梯子下面,往嘴里塞糌粑的景象,快速摇头道:“算了,还是去玛康吧,巴桑的兵营好一些,虽然伙食还差点,你可以问问他们以前的日子。” 杨鼎瑞却固执起来了,摇头道:“不,就去盐场,正好能看看他们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刘承宗摆手道:“先生,你过去就说是做客,当个座上宾让头人侍奉着,亲眼看一看,问一问就行了,同吃同住,你受不了那样的苦。” 杨鼎瑞傲然起身:“大元帅这话,可太瞧不起你的老师了,我杨星庄寒窗苦读二十年的苦都受过了,还有什么苦我吃不得?” 这就把话说绝了,读书那他妈的也叫吃苦? 也许对杨鼎瑞来说,二十年磨一剑,出鞘考上进士做到正五品的府同知,一跃就是十万人翘楚。 或许这剑在他看来不算锋利,也不那么令人满意,寒窗苦读就成了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 可他刘承宗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读书学习那十二年。 比起在鱼河堡做家丁,寒窗苦读算个屁! 杨鼎瑞这人虽然戴着眼镜,很有文人气质,但刘承宗知道他的老师内心也非常刚强,想做的事他拦不住,便派人给盐场的头人送了个口信,让杨鼎瑞过去干几天活儿,过去看看。 其实他心里有所预料,这事肯定最后是杨鼎瑞不高兴,小心伺候的地方头人也不舒服。 但他万万没想到,杨鼎瑞只去了三天。 那盐场名叫白扎,离囊锁谦莫宫有九十里远,周围都是森林。 白扎是猴子的意思,传说在很久以前,森林里的猴子经常聚集一处,舔舐泉水之后就离开,后来人们发现泉水里有咸味,用泉水兑在食物里味道很好,就设立了盐场。 囊谦所有盐场的盐都来自泉水,所以这里不同于茶卡和山西的湖盐,是泉盐,不过也需要卤水晾晒,大同小异。 过去花了一天,在旁边住了一晚上,第二日逛了一天、晚上睡一宿,第三天干了一天的活儿,夜里骑马连夜往囊谦跑。 到囊谦已经凌晨了,火急火燎冲进庄园三层,把在厅里值夜的樊三郎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扣动扳机。 刘承宗在睡梦里被吵醒,迷迷糊糊就听见杨鼎瑞说,要提王师二百,踏平白扎。 唰地一下,刘承宗整个人都清醒了,怒从心头起,睡意全无,还有人敢欺负我的老师? 他问道:“怎么回事?” 杨鼎瑞一番诉说,渐渐平息了刘承宗的怒火,反而令他和樊三郎在厅里坐着,都憋着笑。 白扎头人,刘承宗见过,为保护尕马的哥哥,在战争中丢了只手,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 太坏就坏在太老实淳朴了。 搁在正常人身上,青海大元帅的老师,说要在这个盐场看一看,跟奴隶们同吃同住、干一样的活儿,那不得提升所有奴隶的地位么?都吃点好的,住点好的。 刘承宗本来心里想的也是如此,反正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白扎头人好好伺候着,杨鼎瑞肯定也会为奴隶鸣不平,白扎头人的领地绝对保不住。 但这无所谓,刘承宗可以补偿那个忠诚于旧主的头人,让他去林葱当个流官,反正改土归流是大趋势,先改的待遇好、后改的福利少。 可白扎头人没有这个悟性,他是个对奴隶主非常忠诚且能干的头人,而不是非常忠诚且能干的官员。 非常忠诚的官员,会在事情上选择变通,但非常忠诚的头人不会,只会不折不扣完成主人的命令,即使他足够聪明,知道这样完成命令会对自己有坏处,也在所不惜。 因为奴隶只需要完成命令,不能去擅自妄测头人下达命令的原因,头人也同样不能去妄测大王下令命令的原因。 在他们的语境里,甲波这个词没有国王或皇帝的区别,就是一片土地最厉害的男人。 所以刘承宗就是这里的大王,大王让他的老师到白扎当奴隶,那就是当奴隶。 杨鼎瑞第一天早上过去,逛了庄园,看了白扎头人收藏的各种宝贝,希望他看上什么就拿走。 宴席上吃的是夹沙牛肉和黄金白银乌丝糕,喝了一杯燕麦做的甜醅,睡的是铺着驼绒的床铺,边上还准备了两个洗得香喷喷白生生的姑娘。 那个晚上,他是白扎盐场最尊贵的客人。 但一觉睡醒啥都变了,他被人粗暴地扒去所有衣裳,光着腚戴上脚镣拴着锁链,和数不清的奴隶一道被踉踉跄跄牵往盐场。 他们不能穿衣服,衣服会把主人的盐水带走。 准确的说是她们。 在盐场工作的都是妇人,只有杨鼎瑞一个男人,所有人都光着身体,杨鼎瑞是人群里最白的那个,白得发光。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太阳晒得人面皮发红的日子里,他像一棵白笋,深深扎根在盐田不敢动弹。 那一日,他承受了一天监工狠狠抽来的长鞭,不为晒盐,只为捂住胯下摇摆的风铃。 第二百七十五章 办事处 阿旺代本这行啊,很难见到回头客。 在白利领地,人们知道阿旺和尚的医术是战场上磨练的外科,有个头昏脑热都不找他,直接去找巫师。 万万没想到,阿旺在囊谦遇到了自己的忠实回头客。 刚治好了杨鼎瑞的高反,没几日又带着一身鞭痕回来,五天来两趟,阿旺的职业生涯出现重大突破,高兴得光想说话。 刘承宗看着杨鼎瑞背上的鞭痕,心说白扎头人还是懂变通的。 这些鞭痕明显是意思意思,真照惩罚奴隶的打法,只怕杨先生已经没了,绝不会还能有夜奔九十里找他告状的力气。 他很欣赏白扎头人这种坚定执行命令,只在能控制的方面变通的智慧。 虽然老师受了些皮肉之苦,但这不是坏事,他真正观察了奴隶的生活待遇,求仁得仁,属于是宾至如归了。 杨鼎瑞被阿旺糊了满背药粉,刘承宗检查过阿旺的方子,是用独一味、小皮、蒲公英和棘豆磨干,混了青稞酒调湿备用,都是就近取材,对外伤止血效果很好。 杨鼎瑞趴在榻上,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变得沉默寡言。 知易行难,他以为刘承宗口中的奴隶,是汉地的奴仆,但在两日之间,他的身份经历了两种极端的变化,使其内心遭受极大冲击。 抵达白扎盐场的第一天,他是地位尊贵的客人,那时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像,但不像人。 抵达白扎盐场的第二天,他是地位卑贱的奴隶,那时他也觉得自己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两种不像人之间,天差地别。 杨鼎瑞也不是富贵人家出身,直到考取秀才后还经常下地干活,那时他已经穿上县学发给生员的好料衣裳,为避免衣裳沾污,穿一条短裤在田里劳作并不罕见。 乡间的大婆姨小女子远远瞧见,不论说几句轻佻言语还是捂嘴窃笑,在他年轻时都有经历,不算啥。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感受。 在刘承宗的考虑里,他不希望杨鼎瑞遭这样的罪,但另一方面他需要有人出任知府。 如今筹划设立的两个府衙,西宁的事务重要,但主要负责的方向只有三个,一在市场、二在军队、三在移民,说白了环青海湖的西宁府是他的大本营与基本盘。 那里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是自己人,事务并不复杂。 父亲刘向禹有足够的才能与人际关系来担任知府。 比起西宁,康宁更为复杂,他手下有许多有才能治理地方的人选,不论做过府同知的杨鼎瑞、知州周日强、镇原的知县徐宗贤和清平苑监正崔聪,都是有过治理地方经验的人。 但谁也不懂康宁。 一个县官需要地方胥吏的配合才能有效治理地方,言语不通极大限制了他们的工作才能。 在与杨鼎瑞谈过之后,刘承宗的老师打算再入白扎盐场。 杨鼎瑞承认自己托大了,他确实无法做到与奴隶同吃同住。 不过他也没放弃,只是不再做什么与奴隶同吃同住的美梦,只想在白扎盐场住上七八日,看看贵族、僧侣、巫师、武士、平民与奴隶的生活状态。 刘承宗觉得,老师这次的想法踏实多了,也不再自讨苦吃。 送别了杨鼎瑞,刘承宗在囊谦着手考虑盐与钱的问题。 所有事情像一环套一环,想通过官盐向百姓收间接税,首先需要让百姓有自己的财产富裕起来,要让百姓富裕起来,就需要改土归流。 毕竟只有自由人才需要交税,官府无法向奴隶征税,奴隶也不需要盐。 但富裕起来的人所需要的盐,比穷人多得多,他们有更多的肉,需要数十斤上百斤的盐来腌制食物以保证其不腐坏。 在电冰箱问世之前,盐永远是官府敛财的最好手段。 而得益于康宁府过去的政治形式,所有山川河流矿冶牲畜甚至这片土地上行走的每个人,都属于刘承宗。 他给予人们的每一点权利,都是让利。 驻扎在囊锁谦莫宫的黄胜宵给刘承宗送来了个小玩意,准确的说是银币。 这枚银币来自藏地,由乌斯藏与尼泊尔贸易中取得,作为乌斯藏市场流通的货币之一。 乌斯藏本就缺少白银,最大的白银流入来自元朝的卖头援助,白银珍贵,为防止碱性腐蚀就把银加在别的金属里面,就形成独特的工艺。 而这枚银铜混合币名为坦卡,上面既没国王的名字也没纪年,分不清来自什么邦国,铸造技术低劣,歪歪扭扭不成圆形,银的纯度也非常低。 在大宗贸易中,人们认可这种来自尼泊尔的坦卡币,也认可银两,不过在日常生活当中,更多的是以物易物。 由于自耕农数量不多,奴隶主自给自足,人们对贸易的需求很低,通常就是背着青稞去庙里捐点粮食、借点粮食、换点工具。 这枚银币提醒了刘承宗,在官府之下,他需要筹备钱庄,并铸造铜币了。 之所以要铸造铜币而非银币金币,是因为用不到……在通货膨胀到一个士兵月饷四两之前,铸造银币意义不大。 银两能用银剪剪开、能用戥子称量,银币就差点意思。 即使是铸造半两银币,对这个时代来说面额都有些太大,于生活中并不方便。 他的设想是铸造铜钱,发行青海大元帅府的铜币,用铜币规定官银兑换的官价,再以发行铜钱数量来调控市面粮食价格,最终达到稳定市场的目的。 设立钱庄,一方面为弥补康宁府寺庙的缺失,为百姓提供贷款业务;另一方面也为给驻军、官员发工资提供便利条件,减少两府之间小宗银两运输的次数。 二府距离遥远,缺少驿站与道路设施,交通不便,来往输送银两物资,需要占用兵力,兵多了麻烦、兵少了未必能保住官银。 沿途贵族土司掌握的土兵,虽无叛乱之力,却有着成为高原马匪的潜质。 地广人稀的高山深谷,简直是孕育马匪强盗的温床。 刘承宗暂时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减少输送银两的次数,把押运银两与士兵长途行军训练结合在一起。 不过钱庄这事必须要有个人负责,刘承宗觉得最好的人选是承运。 但眼下承运管着俱尔湾的市场,分身乏术,所以刘承宗写了封信,让承运把俱尔湾市场交给跟着他西奔千里的岳父王讼师,先过来跟他一起合计这事。 每到需要用人的时候,刘承宗就会觉得自己身边人才太少,不禁后悔当年在陕西流窜时没打进西安府,把六部在陕西的官员都打包绑了。 把一省六部官员都绑了,想想就让人兴奋。 不过无妨,以后还有机会,他的炉霍县离四川成都已经很近了。 他打算等康宁府的构架稳定下来,派人在成都府设立个办事处,双管齐下,一面招揽失去土地的四川百姓,一面资助招揽落第秀才和不得志的举人。 有文化有力量人是帝国柱石,而一旦这些人没得到应有社会地位,就会成为一个帝国最大的危险。 在铸造铜币方面,刘承宗有个很大的优势……由于战争刚刚结束,康宁府各县都有一大批亟待处理的铜佛。 这玩意儿就和各式法器一样,每个贵族庄园里都能搜出好几位。 它不像其他东西,绝大多数平时神神叨叨的贵族老爷在逃跑时都非常清醒,记得卷走所有的金银宝石,却刻意把沉重的佛祖遗忘。 还有些贵族连金银财宝都顾不上拿,更不会记得带走佛祖。 偏偏,不论摆言、岱青、谢二虎的牧兵,还是刘承宗的狮子兵,都非常识货,会把他们没来得及拿走的金银财宝带走;他们都没拿走的佛祖,这些士兵也不会拿走。 所以这些东西仍留在各地庄园和寺庙废墟里,还有些已经被烧成凝固的铜泥滩在地上。 战争让这片土地面目全非,但食利阶级的大范围出缺,也让这里百废待兴。 眼下除了玛康县,余下六县都像囊谦一样,在最关窍的位置驻扎军队,地方上像从前那样井然有序,人们的生活依然照旧,但心里都乱套了。 贵族没有奴隶,奴隶没有主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急需有人给他们一道命令,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道命令很快就被下达,驻扎在各地的军队向四面八方奔走,发动乌拉差役,让人们把各个战场遗迹里的铜铁收拾到驻军营地,再由那些营地挑选人手送往囊谦。 短短十五日,超过二十万斤铜料就被送抵囊谦,单单囊谦一地就提供了九万余斤的铜料,还有更多正在送来的路上。 这些东西比刘承宗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原本打算和承运商议后把铜运到西宁府去铸造,这下可好,一下得装上百辆车,运过去太费劲了。 就在这时,承运来了。 骑着个披挂团龙纹具装的花马,身上穿着锁甲,脑袋戴着头盔,马鞍子上别了四杆手铳,带着个武装到牙齿的百人队,浩浩荡荡来了囊谦。 刘承宗揉揉脸,寻思他在信里的措辞,没说叫小弟打仗来啊? 承运被铠甲捂得满脸发红,看模样都快给自己累出高反了,人还在扎曲河的桥上,就翻身下马摘头盔脱铠甲快步跑来。 过来时身上就剩件无袖的土黄色兵衣短袍,衬着里头鹿皮箭袖小袄。 刘承宗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来了,人马具装?” “我以为这还乱着呢,哪知道一路过来非常平静。”承运连喘带说,摆手哭笑不得:“一路穿着铠甲睡觉都不敢脱,累坏了。” 刘承宗笑道:“我过来打仗,你在北边也没练练,还穿不动铠甲可不行啊。” 承运接连点头,笑眯眯道:“练了,我没少往练兵营跑,这不我一路都穿过来的,像狮子哥一样上战场肯定不行……” 说着,他捶捶胸口,骄傲得很:“自保没问题啦!” “哈哈哈!” 刘承宗开怀大笑,承运一说这个,就让他想起攻打县衙那日,他们和衙役民壮厮杀,承运坐在十步外的铺子里啃了半天羊蹄。 这时刘承宗才注意到,承运身上的无袖兵衣短袄,与在延安府做的有了很大差别,做工上走线精细许多,肩口、肩膀都有了寸宽的黑边,到大腿一半的下摆正面加了黑云装饰,后面则用多股线密缝的厚布加厚。 而且承运不是自己来的,在他身后,刘承宗的舅舅蔡钟磐笑眯眯打马而来。 “舅舅!” 打过招呼,蔡钟磐翻身下马道:“你大说这边用人,舅舅在北边也帮不上啥忙,就跟着承运过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出力的。” 刘承宗明显能感觉到,进入青海后第一场旗开得胜的战争,打下大片土地之后,家人们的心态气质明显有了很大的变化。 再不像过去在陕北那样,急迫无奈且绝望,人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 刘承宗大笑着张手抱住蔡钟磐和承运,张手与护送他们过来的狮子兵打了招呼,随后拉着他俩向囊谦的庄园走,边走边道:“果然还是我大懂我啊,这边可太缺人了,舅舅跟承运过来,能给我帮上大忙。” 说着,刘承宗叫护兵去庄园通报消息,让樊三郎准备些酒食来招待过来的士兵,这才对二人道:“眼下啊,别的事都好说,就是两件事还真非你们不可。” 蔡钟磐闻言很是欣喜,问道:“噢,什么事?” 舅舅很有危机感,自从刘承宗起事以来,主力部队都在外面与各路官军交战,蔡钟磐一直带在刘向禹身边,护着家眷。 既没有战功,也谈不上太多苦劳。 舒服归舒服,可眼下但凡跟小狮子沾个边的都是大将了,就别说刘狮子身边这些人,单单他的侄子陈汝吉,当年被派到刘承宗的朋友杨彦昌那,前些时候送信过来,都是他妈大明朝的千户了。 战争得胜的消息传至俱尔湾,整个狮子军为之振奋,家里人更是振奋。 但振奋之余,人们不禁开始遐想,他们有了一片基业,这份基业往小了说是立足之地,往大了说,那可就是王业基础。 不论如何,刘承宗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上事实上的统治者,剩下的无非是称不称王的形式问题罢了。 正因如此,蔡钟磐才向刘向禹表达自己的慌张,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要铸铜币,设官办钱庄,这事非承运主持不可;而舅舅嘛,东边,有个县叫炉霍,比邻四川的雅州,是入川通道,我想让舅舅到那去。” 刘承宗说着有点歉意,对蔡钟磐道:“军队里自有战功升迁体系,我给舅舅军职不能服从,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打算抽出些军士派给舅舅,在炉霍另立一营,挑选个七八十人,收买几个商贾,学学四川话。” 蔡钟磐对不能给予军职的事非常理解,而且他觉得这任务将来会非常重要,惊喜道:“狮子打算入川?” 刘承宗连忙摇头,一连说出好几个不:“入不了入不了,那边地势险要,四川官军一道关卡就能堵住几千军队,何况军队入川也回不来,我不是打算打仗。” 刘承宗摸着下巴笑道:“我想让舅舅试试收买守将,将来以入川做买卖的名义,过去收买招揽不得志的秀才。” 第二百七十六章 贸易辐射 刘承宗舒服了。 让他舒服的原因不是康宁府,而是因为承运。 边境走私向来是世间利润最大的交易行为之一,在这半年里,俱尔湾市场背靠河湟谷地、面向青海蒙古,市场规模像滚雪球般地膨胀,内外供货、买家牵扯近四十万人。 这可能是此时世间规模最大的走私市场。 刘承运,这个体形并不威武、性格也不刚强甚至还有点认死理的年轻人,就是这座市场背后操控一切的大手,就像个黑市商人。 表面上来看,俱尔湾市场像个官家市场,但实际上尽管规模庞大,俱尔湾仍是一座私人市场,那里没有税,货物由承运一手包办,有些来自狮子军工匠、更多货物则来自西宁甚至兰州。 护送承运百余骑的马队,实际上最大的使命不是保护他,而是运送俱尔湾的账目,交由刘承宗过目。 在这份账目里,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俱尔湾半年来向东西双方买卖的货物。 这份账目成了刘承宗近日最为中意的枕边读物,不单单因为钱,尽管账目代表着巨大的利润,但不一样的人看不一样的东西,总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刘承宗透过账目,看见的是青海蒙番的生活,以及控制他们的秘密。 世间事物的发展,大体上都与一个人最初的本心不同,刘承宗本以为俱尔湾会被建设成西北最大的军火与奢侈品市场,兵器甲胄与精致奇物,来为狮子军谋求暴利。 事实上兵甲与奇物,利润确实巨大,在承运的账目中贸易额仅有白银七千六百四十两,就得到足有五千五百余两的利润。 但这两样东西在贸易额上,仅占总额的百分之三左右。 截止至承运携账目南下,他们五个月的总贸易额是二十五万八千两有奇。 而且贸易额逐月增长,还没有达到峰值。 他们在本地产的东西,单单腌菜一项,承运用每斤一钱的价格向西宁周边购入,在市场以两钱每斤卖出,就卖出去两万余斤。 当然也有赔钱的,比如鲜菜,承运搞了一万多斤,只卖出去五百斤,不是别人不买,实在是供不应求,剩下将近万斤鲜菜,都被驻防在俱尔湾和海北的狮子军吃了。 牛羊马粪,也有很大的市场规模,主要为狮子军自产,将近六十万斤,不到三千两。 柴火比粪便值钱得多,五十万斤值五千余两。 俱尔湾还特产蘑菇,承运都不知道这事,是兰州肃藩的一个管事指名要采购蘑菇,日月山七部挖了三千多斤,卖了五百两。 承运说这事时龇牙咧嘴:王八蛋的钱就是好挣。 本地还产沙金,二百五十两,值银两千两;硼砂两万斤,值银四千两;一千多斤硝黄,都留着自用了;周围卖来两千多头猪,跟鲜菜一样,被练兵营留守将官杨耀要去,做成熏肉给士兵当奖赏,赔了三千五百两。 不过这点军需赔掉的钱,承运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俱尔湾有拳头产品:挂面、清油、皮靴、木箱、口袋、皮绳、毛毯。 从西宁到兰州的土司和百姓,都成了承运的外包生产厂家,给他做了十五万斤挂面、三万斤清油、一万两千双皮鞋、一万三千双皮靴、两千根皮绳、六千副大小木箱、一千多对牛毛口袋、千余匹毛褐、万余条毛毯。 这些东西,值白银三万多两,全被卖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下。 也几乎不要成本,全是利润,只需要把卖来的牛羊给西宁那边支付一点就够了,除了难以持续没别的坏处。 承运不敢往东使劲卖牛羊,让狮子军成了海北最大的养殖专业户,如今有一千七百多头牛、六万多只羊压在手上。 这还是因为青海蒙古诸部都不太愿意卖牛羊,人们的大宗货物基本上使用羊毛和各式皮张来交易。 承运给羊毛的定价是二十斤值银一两,收了将近百万斤。 格式皮张,羊、马、牛、狐、狼、豹、猞猁等皮料数万张,有些留在手里,有些卖给了汉中过来的商贾。 汉中的商贾是被李土司勾过来卖铁的,卖了一万多斤。 刘承宗把账目看完那天,叫来承运,兄弟俩聊了一整夜。 他能从账目中看见青海未来的贸易潜力,也能看见这个属于自己的市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内地。 市场的暴利一方面来自狮子军隔绝东西交通,另一方面来自大明的贸易禁运,兄长刘承祖对西宁城的占领,使禁运对狮子军单方面失效。 不是他塑造了俱尔湾市场,而是特殊的政治环境创造了这个市场。 即使没有他,在明末风雨飘摇的大环境。 要不了几年,朝廷随内部叛乱进一步严重,西北终将会形成一个类似俱尔湾的自由市场,这个市场将会牢牢地捆绑住青海的汉、蒙、番三族,便宜了下个王朝。 纵然有他,这样的暴利也无法持续太久。 昏暗的油灯光亮里,刘承宗指着账目中标注出流入方向与流出方向,对承运道:“大量皮货流入兰州汉中,自产货物也流向揣旦、祁连山,将来还会贩入康宁府、哈密、吐鲁番、乌斯藏。” 一个巨大的商业辐射网络正在形成。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但稍纵即逝。”刘承宗摊手道:“我们自己的制造能力还是太弱了。” 承运道:“我们毕竟人少,但兰州、汉中的销路正在打开,也可以从那边进货,商贾自然会把货物送来,不论他们送来什么,我们都吃得下,都卖得出去。” 说到这,承运极为骄傲地扬着脸道:“哥,明年,我们能在两边卖出五六十万的货,至少三十万两的利润,利润变成什么,你说了算。” 他张手道:“你想让它变成白银,它就会变成白银,想让它变成兵甲,它就变成兵甲,甚至可以全部变成抬枪火炮!” “要那么多白银无用,规范化的市场本身比白银重要,我准备给军队发饷。” 刘承宗道:“士兵有了军饷,他们也会成为市场的一部分,买入鲜菜果蔬肉食器具,白银会在市场不断流转,对手工业提出更高要求,吸引更多工匠,比一堆白银留着下崽儿重要得多。” “兰州,汉中,都是富裕的大城,在这个时代……” 刘承宗摇摇头:“没人能保证任何大城会长治久安,一次起兵就能把所有东西摧毁,人才比一切都重要,给你岳父写封信,尽量从东边挖工匠过来,对了,王自用过来了么?” “王自用啊,没有。” 承运摇摇头,露出复杂的笑容:“哥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王自用在兰州待了半个月,跑到凉州卫去了。” “凉州卫,我不是让他到俱尔湾么?”刘承宗琢磨了琢磨凉州卫的位置,在俱尔湾东北呢:“他跑那去做什么?” 承运道:“你不是让他拉人么,他从兰州拉了六百多个贫苦人家,反正就学他们那个夜里一群人在村庄聚集,唱什么弥勒降生之类的东西,被人告官,跟官兵打了一仗。” “没打过。” 承运摊手道:“所以王自用就跑去凉州了。” 刘承宗没太弄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关系,皱眉道:“没打过他跑到俱尔湾来啊,你还是没说他跑到凉州干嘛。” “去凉州招兵啊,他觉得没打过官军是因为农民不能打,他那套东西也没人信,只有饥饿的人才想抱团闹一场,甘肃不是有现成的边军么,边军能打。” 刘承宗没说话,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不是夸奖王自用,主要是非常无语。 事情的发展再次走上了未曾设想的道路。 他找王自用来,不是让他招兵,是想多往俱尔湾弄点汉人,种种地、放放牧啥的,扩大一下自己的基本盘。 他不缺脱产的军人,就算缺也不会去甘肃招兵,甘肃的边军在他心里,控制兰州以前是不能动的。 首先是那边几万边军他养不起,其次是控制河西走廊对他目前来说,成本太大。 河西走廊对明朝来说是个负资产,驻扎在那的官军每年需从兰州及河湟谷地支援粮草,但考虑到军事意义,这份支出又变得极为值得。 因此在刘承宗眼中,此时的甘肃,是最好的状态。 兵不用他养,持续给大明放血,还能保护西宁府的北方,时不时有饿急眼的边军逃过来,他自然会舒舒服服的接纳。 但不能大规模从那边收拢饥军,否则会使边防力量下降。 一块土地最好的情况,自然是在他的直接统治之下,如果不是,那次好的情况就是在大明的统治之下。 毕竟大明已经死去好多年了,只是一具时不时抽搐两下的僵卧残尸,他们是这具巨大的尸体上得到新生的骨头,只需要考虑如何让自己生长出健康的血肉,等到足够强壮自然会生得比过去更强壮。 当然就算落到别人手里,他也能抢回来,但战争会带给人口他无法短时间弥补的巨大伤害。 至少目前甘肃镇在大明的代管之下,在抵御外敌方面做得非常好,谁也别想在那群饥饿边军眼皮子底下抢走一寸土地。 但王自用把兵招来就不一样了。 刘承宗急得光挠头,按着炕桌对承运道:“我们不能入主甘肃。” 承运对此也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单单西康两府,就已经把狮子军所有的人才储备用光,此时的狮子军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无法兼顾地方与战争。 当然他们还是能打,战斗力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内部非常不稳定。 一旦与任何大势力开战,在北方或其他地方稍有败仗,刚拿下的康宁府转眼就会分崩离析。 甚至连西宁都有可能丢了,没有军饷、没有征兵制度、没有地方律法、甚至九成统治范围没有县级官衙,却有着十几万名义上被统治的百姓。 打了败仗就屁都不是,打了胜仗也不过战术换家。 “那能咋办嘛。”承运颇为无奈:“你不在西宁,二叔和大哥也没法给王自用下军令,万一王自用不听,对他们影响太大了。” 承运道:“哥你不知道,你在南边打仗,家里人如履薄冰。” 刘承宗眯起眼道:“什么意思?” “倒不是有啥问题,但确实该让曹大哥留在俱尔湾,至少他谁都能镇得住,对大局考虑也周全。” 承运摊手道:“要么就把罗汝才、张天琳留在家里,大哥说什么事,他俩还听点。” “杨参将最早投奔的就是你,还有魏、韩两千总,都对你忠心耿耿,但他们和二叔、大哥关系没那么亲近,真打了败仗会怎么样啊?” 刘承宗听了这回事,轻松下来,笑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那不还有你么?” “你不提还好。”承运说着挠挠脑袋:“我夹中间最难受了,得给所有人提供东西,还谁都惹不起。” 承运的囧样儿把刘承宗逗得哈哈大笑,随后点头道:“行,我知道了,以后多考虑考虑这方面。” 其实他不是没考虑,只是不太在乎。 他们这群人的大业,都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打了败仗他没死,回去是啥样还是啥样,什么变化都不会有。 若他死了,这群人就没什么大业可谈了,青海宣慰使可能是他父亲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话,或许就在俱尔湾那个小地方,环海地带未必能保得住。 大哥或许会当个镇守西陲的总兵官,也没准带几个首领向西北发动进攻。 曹耀没准会像他说的那样生娃去,也可能跑去个没人管的地方划地为王实现他的社会理想。 总之,能把这些人糅合在一起的东西不在了。 最有可能继承刘承宗遗志的或许是承运,但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在西北的舞台上跳上二十年,这群人终将湮灭在战争里。 刘承宗笑嘻嘻道:“这次还是考虑不够周全,再让我选一次,我们应该除了大哥,倾巢南下。” “不过以后就好了,我们有了官府有了驻军有了军饷,等杨先生体验生活结束,拿出我们的律法,地方上就稳定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四方碑 崇祯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巍峨雪山下,两骑自广袤草原上打马南下。 队伍为首者二十六七岁,名叫莫负礼。 他是西宁卫镇海堡人,当地都是边军,他也不例外,在他的远方亲戚里有个叔叔名叫莫与京,官拜甘肃靖虏卫芦塘营参将。 莫负礼在镇海堡当了几年边兵,本想改变命运考个秀才,去投奔叔叔莫与京效力,但就再这段时间里,西宁的局势变化极大。 狮子军的进驻,令当地人人自危,再大的宗族,难道还能大得过土司?就连土司都在真金白银的诱惑下对青海宣慰使司俯首称臣,在西宁卫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什么能跳过刘承宗。 为维护宗族在本地的安全,考取秀才的莫负礼放弃投奔本家叔叔的打算,投奔了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 刘承祖非常爱才,尤其是这种年轻有力,又有文化的秀才兵,放在身边待了俩月,就交给他一项使命,去康宁府给刘承宗送封信,如果刘承宗用得着,就留在身边帮忙。 这一路可不好走,莫负礼同行的还有个向导,名叫杜茂。 杜茂是个连考四次都没考上举人的老秀才,对命运不服的狠角色,早年发现自己没有做举人的命,卖了宅院田地,凑了笔钱出海做买卖,在囊谦收了一大堆皮子,回来路上全被马匪劫了,赔了个光屁股,这才在镇海营做了教书先生。 俩人骑了两匹马两头骡子,路上骑行二十日,走对了路,在玉树百户领地正碰上自南向北沿路打石桩子的狮子兵。 狮子兵说,这是奉大元帅之令,自囊谦启程沿路向北扎下四方石碑,当时他们看见的石碑上,北面写着此距囊谦二百九十八里。 从囊谦向北,各地土司虽然被要走人手,但领地仍在,因此这些四方碑都由狮子兵向各地贵族索要,走到这个地方,让下个地方的贵族准备打出石碑,扎下石碑后再由携带的石匠当场刻字。 因道路高低不平、曲折盘旋,因此距离就由这些狮子兵骑马丈量,他们携带几根木桩、几根五百步长的绳子,沿路铺上,走完一根绳子的距离,就打下一根及膝高的石桩。 走过十里,打下一根及腰石桩,走过百里则打一根人高石桩。 据完成这项使命的狮子兵说,扎下这些石碑是为了方便差徭役、算脚钱、设铺站。 他们要一路沿着把石桩打到俱尔湾,再从俱尔湾那边一里一里反着刻回来,差别只在于从北向南,看的是石桩北边;从南向北,看的是石桩南边。 今后还要把东西两侧相连的道路都刻上朝向与距离,所以叫大元帅四方碑。 不过这活儿今年是干不完了,天气已经变冷,土地上冻,进程越来越慢,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接着花俩仨月才能到俱尔湾,预计明年八月完工。 不过只要这项工作做起来,就不耽误沿途设立急递铺和驿站了。 杜茂领着莫负礼到囊谦人都傻了,这地方变化太大,过去人声鼎沸的根蚌寺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大柱子遗迹,他还以为是被刘承宗拆了,一问才知道是叫顿月多吉的军队烧了。 在扎曲河畔的庄园附近,形成了几个大村子,大村子中间是成片游荡的乞讨和尚。 问过执勤的狮子兵,人们说这些僧人都是从别处赶来投奔囊谦王的,他们的寺庙都毁坏在白利王的战争里。 但根蚌寺被烧之后由于建寺高僧在几百年前的谶言,这座寺庙不会再复建,周围也因战火摧残没了寺庙,他们就没了生计。 说白了身份较高的和尚不会、也不敢投奔到这里来,那些人从前就都有产业在外,积累了许多财富,早在战争到来前就逃亡别处了。 所以眼下聚集在囊谦这些僧人啊,也都是穷苦家庭出身的苦命人,过去在寺院里打杂劳役混个勉强温饱,许多人连家都没了,无处可去。 “他们啊,都是听说大帅在囊谦给奴隶分田地,就蜂拥而来。”驻防在囊谦的炮兵坐在装炮弹的木箱上,看向远处乞讨的僧人神态复杂:“可分地轮不着他们,这事没法说。” “怎么没法说呢?”莫负礼抱着胳膊问道:“我在西宁听说,大帅要让奴隶变成平民,他们在寺里受劳役之苦,也和奴隶没啥差别吧?” 炮兵摇摇头,看向搭话的军人:“大帅喜欢奴隶,不喜欢僧人,喜欢有才能的人,不喜欢废物。” 莫负礼明白了,这炮兵说话还挺有哲理。 有用的奴隶、有用的僧人,没用的奴隶,都能在大帅这得到好处。 这些僧人非常不巧,同时占了两个大帅不喜欢的特点。 莫负礼叹了口气,在不远处的农田里,成群结队的奴隶正跟着官员划分出一片片土地的归属,杨鼎瑞带着通译站在队伍中,时不时高高的喊出几句,有时会换来一片欢呼,有时会换来一片沉默。 准确的说,这些人其实已经不是奴隶了,他们是跟着巴桑东征的士兵,即使只是从一片领地走到另一片领地,也极大地开拓了他们的阅历。 尤其攻陷一座座贵族庄园,登上一个个过去贵族老爷从来不让他们看见的三层楼,在见到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珍异宝之后,他们都有了欲望。 借助士兵们对分地的巨大热情,杨鼎瑞得以在他们中间宣传自己设立的律法条例。 杨鼎瑞的条例,原本写得非常冗长,律令三百八十条、单一个开篇就写了四千多字,描绘了刘承宗驱逐强权吊民伐罪的无量功德。 在经过白扎盐场的考察之后,又更改到四百九十四条,聚集了囊谦诸多贵族,大家一致同意施行,幸亏在这个时候,刘承宗让他问问奴隶的态度。 接过根本得不到响应,奴隶们听不懂,即使有通译也很难理解,所以他就用了一种‘笨’方法,和陈师佛站在奴隶中间宣读条例,视奴隶响应态度,来决定律法条文的去、留、改。 对杨鼎瑞来说,这份律法条文不论是分给田土、还是分发粮食,都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去修正。 在康宁府的七县之中,其他地方还好,唯独囊谦县经历了漫长战争,今年的田地基本颗粒无收,在那些没有贵族的地方,需要官府集结难民,开设粥厂与糌粑铺。 虽然狮子军的粮食储备不多,但这里的难民也不多,而且他们很省粮食,一个人只需要每天给准备两个糌粑,就能在满足幸福指数的前提下熬到冬天过去。 这样的饭量,是他们过去在贵族手下时的两倍,基本上等同于狮子军一个兵早饭的一半。 倒不是刘承宗不想让他们吃好点,他发下去的糌粑加了一点酥油、一点点的盐和糖,味道还不错。 一开始刘承宗还让人往里面加了熟肉末,结果造成上百个难民同时闹肚子,甚至还有个人本来就有病,闹肚子直接死掉了。 这件事的发生令刘承宗愧疚不已,也让他的思想受到极大冲击。 最早他以为农奴是地位卑贱的人,后来他认为农奴的地位和牲畜一样。 后来他意识到,牦牛可以吃草晒太阳、马还有盐砖舔,狗能进屋子能吃肉,农奴不行,只能没日没夜的苦役。 除了影子什么都带不走,除了脚印什么都留不下。 莫负礼和杜茂到扎曲庄园时,等了很久,直到天黑才见到兴奋不已的刘承宗和承运联袂而还。 他俩去观看黄胜宵的营操,顺便检阅了一下黄胜宵的新制火炮。 早在进驻囊锁谦莫宫时,刘承宗就怕黄胜宵闲得慌,给他安排了个收集铜料铸造狮子炮的工作,但铸造工艺差点意思,铸出的炮一直不合用。 后来黄胜宵倒是带着本地工匠打造出六杆三尺短管的鸟铳……他其实是照着一百杆的规模造的,但这儿的铁匠技艺怎么说呢,太过一言难尽。 在奴隶主的鞭子伺候下,锻打个铁矛头,都能把矛头打歪,更别说黄胜宵没有鞭子。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卷管焊接工艺,在这里做好变得非常复杂,需要的工艺工匠都会,打管子是打管子、锻焊是锻焊,步骤上没问题,对到一起,铳管子是歪的。 反倒是在加工铳机、龙头杆这种铜质、铁质小零件上,工匠们的手艺非常纯熟,能做出非常好的精密配件。 黄胜宵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原因何在……由于言语不通,工匠们仍维持着长久以来的差役习惯,打造兵器能用就行,不用花太多心思,反正也是奴隶用。 而那些小配件,匠人们认为是贵族需要的首饰,不花心思恐怕会遭受处罚,因此精益求精。 弄明白缘由,黄胜宵对带着工匠打造火枪有了足够底气,但他又想试试造抬枪,这次是彻底失败,尽管抬枪看着只是火枪的放大版,但制造起来,就算再俱尔湾也麻烦了不止一点。 更别说在这儿了,就算现成的抬枪放在旁边,都没办法做得一模一样。 但铸炮不一样,黄胜宵在一开始就能铸出炮来,但铸不成狮子炮。 狮子炮在制造工艺上和其他火炮没有区别,但在尺寸规矩上要求极为苛刻,黄胜宵又不懂模数,只能下令让匠人必须造出一模一样的。 这可难坏了匠人。 因为狮子炮有点大,尽管在刘承宗所见过的火炮中,狮子炮属于小尺寸的,但对这里的铸造水平来说,它有点大。 匠人们更有经验的,是那些和贵族们常用供奉佛祖差不多大的物件。 后来黄胜宵根据匠人们铸造小物件的经验优势,开动脑筋,以狮子炮为蓝本同比缩小,设计出一种红夷式的涌珠炮,炮重七十斤,打九两铁弹。 他认为这种炮适合康宁府狭窄山堡的攻守,士兵能既能扛着攻山,也能放在山道或山堡中做守备器械。 黄胜宵没敢多铸,只铸了二十四门,给他驻扎在囊锁谦莫宫及扎曲河畔的一千二百部队换装,以替代那些不堪久用的木炮。 刘承宗觉得这炮啊,挺好,起名字简单。 什么大狮子小狮子都用不着,这玩意儿就是个猞猁孙,山猫炮。 从这些炮,刘承宗看出黄胜宵还想打仗。 狮子炮运上山堡,已经足够守城了,就囊锁谦莫宫那个小平台,四门狮子炮交替打放就能让天兵天将都上不来,这炮最好的用处不在守堡,而利在攻山。 不过这里已经没仗可打了,除非摆言进藏受挫,可能需要他们在后方提供一点帮助,拉出一条防线。 在摆言进藏的战争里,刘承宗没打算出大力……他出了力,就算不想要回报,他的部下也需要回报,那吃进狮子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吗? 到时候摆言再想要领地,可能就得去印度找了。 当然这不是坏事,摆言真去印度挺好的,关键刘承宗进了藏未必这辈子还能出得来,抵御成为康区奴隶主的诱惑对狮子军来说就挺难了,他们离陕西已经越来越远。 但莫负礼的到来和兄长的书信,把刘承宗的心绪拉回陕西。 刘承祖送来两封信,一封短信说了莫负礼的情况,另外一封长信,则说明了西宁卫近来的变化。 准确的说,长信里提到的是朝廷的政策变化。 崇祯皇帝即位之初,鉴于魏忠贤的事,尽撤诸镇守中官,但到了今年九月初九,又派遣宦官监视蓟、辽、关、宁及诸边,使宦官总领户、工二部钱粮,提督京营戎政、监视各边军饷。 西宁同样在监视之内。 刘承祖在信上说,在他送出这封信的时候,朝廷的命令已经下达,一名张姓太监自京师出发,开赴西宁监视茶马。 刘承宗攥着书信,在心中盘算路途,从京师到西宁,大概需要二十二天,因为道路设施完善,甚至比莫负礼到囊谦还要快上几天。 晚了,这会那张太监的人应该已经到西宁了,依照大哥的性格,他估计不会做出半路劫杀使者的事。 刘承宗让莫负礼二人先找地方坐下,自己提笔写起了书信,不单单送给兄长,也给李万庆刘国能等人写了信,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小心防务。 除此之外,他让兄长派人告诉那个太监,到囊谦来见自己。 他深吸口气,歪着脑袋挠挠脖子,万万没想到,经历曹化淳之后,居然还有太监敢来西宁?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死不了 西宁城茶马司官署。 夜幕降临,二层窗台上,监视茶马的中官张元亨烧完了香,依靠木栏端着烟斗,看向城中万家灯火。 西宁卫非常繁荣,但这种虚假繁荣建立在庞大到无人能制的走私贸易之下,朝廷让他来监视茶马司,是因为茶马司的川茶卖了许多,该换到的河曲马,却一匹都没有运往内地。 张元亨很清楚内中缘由,西宁卫城如今被一群叫天灾改变人生的边军掌握,而张元亨也是被天灾人祸改变人生的其中之一。 如果说倒霉鬼有个排行,他一定名列前茅。 他出生在保定府雄县,父亲是个在朝鲜打过仗的老兵,战争结束后回到家乡用卖命钱置办二百亩地、母亲在县城开了间裁缝铺,育有儿女四人,张元亨排行第三。 那时物价便宜经济繁荣,大哥在京营当兵,姐姐也嫁了个京军,人们穿衣裳喜新厌旧,母亲的裁缝铺生意兴隆。 在张元亨的幼年时代,生活过得非常美满,平日里每隔半月总有肉吃,桌上没五个菜都不叫过节。 他是家里最聪明的儿子,从小在社学读书,教书先生总说,他是张家的麒麟儿,将来可以做到大官。 万历四十五年,他十六岁,在雄县县学考了秀才,似乎就是从那年开始,周围的环境飞速变化,人生的喜怒哀乐向他纷沓而来。 答应要送他一张朝鲜弓的兄长在萨尔浒战场失踪,姐夫在战场逃跑却没逃回来,只送回一张逃兵被处死的公文,姐姐因这张公文受尽乡邻的嘲笑与白眼,选了个无人知晓的夜,吊死在房梁上。 母亲总说梦见大郎回来了,抱着自己的头,要让她给缝缝,每日站在雄州古城的东门外等着,久而久之精神失常,有天突然就没了踪影。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和妻子,父亲说这是他杀人太多的报应,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酗酒,喝到神志不清。 无忧无虑的张元亨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老父亲需要照顾、小妹也年纪尚幼,他只能勉强维持裁缝铺的买卖,直到天启六年。 那年发生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六月十五地龙翻了身,从宣大到天津卫,从京师到开封,波及四省六十余府州县,余震一连几十次,被震垮的房屋压死了数不清的人,他的父亲只是其中之一。 张元亨没存下积蓄,但老父亲的丧礼不能不办,他借了笔钱潦草办了丧礼。 他也不想潦草,但当时家家户户都在办丧礼,吹丧的嘴都吹肿了,也没人顾得上参加别人家的丧礼,谁家都风光不起来。 这笔钱倒不算啥,眼看地里的粮就该收了,收了粮就能还上帐。 第二件小事来了,半个月后一场暴雨,海河决堤、雄河暴涨,从天津卫到真定府全被淹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轮到他做选择了,是把小妹抵给债主做外室,还是把灾年贱价的田地抵给债主。 前者划算得多,但张元亨选了后者,没了田地、裁缝铺子也经营不善,第二年就盘给别人换了碎银五两,当作小妹出嫁的嫁妆。 让他现在想来,自从当了秀才,唯一一件顺心事,大概就是把小妹嫁了个好人家。 小妹出嫁那个黄昏,风风光光,到现在他都记得那天的晚霞,晚霞很美。 好端端一个家,就在良辰美景里散了架,他啥都没有了。 后来他背着行囊去过很多地方,在北直隶像个文武双全的蒙头苍蝇来回窜,业务范围从代笔写信到表演胸口碎大石,啥活儿都干。 绝口不提自己的秀才出身,他看明白了,秀才不能改变他的财富状况,却能让他接触到穷苦农夫接触不到的达官贵人,给本就悲催的生活增添些许冷眼。 天启七年,他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去了京城,那的风气更为堕落、贫富更加两极分化,秀才比流浪狗都多,同样没有他的位置。 也想过谋个一官半职,但许多年没读书,不论经济状况还是学识储备都不足以让他再考举人。 何况也没个财产,就算想搭关系,别人也不在乎个穷酸秀才。 丢人的不是秀才,丢人的是穷酸。 好不容易认识个也姓张的小宦官,能说上话,宦官厉害啊,张元亨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道都系于这小张一身了。 他使尽浑身解数把小张灌醉,按着头认了个叔叔,头天夜里认了亲,第二天天启皇帝驾崩了,紧跟着信王登基、魏忠贤倒台。 小张叔叔不但没能把张元亨的人生际遇拉起来,俩人一块趴下了,被张元亨带着东躲西藏,半个烧饼掰四瓣,今天吃一顿、明天还能吃一顿。 直到确定朝廷对宦官的追究没有小张。 崇祯二年的二月初四,他永远记得那天。 不是因为那天在陕北的鱼河堡,有个边军饿昏了头饮无定河的冰水充饥;更不是因为那天是大明太子朱慈烺的生辰,普天同庆。 而是因为一生受尽白眼的张元亨彻夜未眠,起了个大早,思索自家前程。 他是这么想的:天下秀才很多,多到秀才都找不到个合适工作了;天下宦官也很多,多到成百上千的人在宫门求职。 但天下有秀才功名的宦官不多,只要自己斩落是非根,不论进宫还是进王府,凭借一身学识,一定能谋个富贵前程。 再不济,总比土木堡战神王振强些吧? 一咬牙,用一柄五寸劁刀,把自己骟了。 大丈夫立于世,脸都没有了,留屌何用? 可那天不是个好日子。 他胯下的血还没干,傍晚官吏就在城门口贴上了崇祯皇帝的圣谕:自谕至之日起,敢有私自净身者,本身及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烟瘴地方充军,布告中外,确行遵守,体朕如伤之心,共跻仁寿之域,故谕。 在惶惶不可终日里,他终于被人告发,原议发往辽东充军,幸得小张叔叔帮忙,把他塞到了同样为不毛之地的松潘卫小河营充军。 尽管松潘卫也是边防,但到底不像辽东打得那么厉害,张元亨在崇祯二年秋天刚到松潘,就听说后金的黄台吉入寇,切断了辽东与蓟镇的交通。 怎么说呢,在松潘卫当兵不算太坏,可若为了当兵……张元亨有点不太明白,自己挨那一刀儿,为了啥呢,就为个上膘快? 崇祯二年的十二月初四,成都与松潘卫发生大地震,一天连震十二次,河涨水赤,山崩城倒,小河守御千户所因山崩引发城墙塌陷一百二十丈。 整个崇祯三年,张元亨都在松潘卫修城墙。 一直修到今年夏天,一封来自北京的书信令他欣喜若狂,小张叔叔又在内廷被启用了,写信过来看他这个本家侄子死了没有,为他讨到两个能改命的大差事,没死就赶紧来京城。 时间紧,任务重,他跑去京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飞鱼服,麾下有了两个档头与二十个番子听命,在两个大差事之间选择。 其一,是去镇守辽东地方太监手下监军。 其二,是去镇守陕西地方太监手下监视茶马司。 虽说张元亨在松潘卫修了一年城墙,这段时间天下发生的大小事他都不知道,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俩事全不是好活儿。 辽东就不用说了,陕西闹民变闹得厉害也不是新闻。 何况具体到业务上,能媲美在辽东监军的危险程度,也不可能是好活儿。 但如果不选,张元亨就只能回松潘当兵了。 在这二者之间,他选择了去西宁。 只知道在京师启程之日,手下二十二个档头番子里,八个人都使门路往别处去了,还有一个骑马摔断了腿,也不能跟着往西走。 他两眼一抹黑,幸得能与上任镇守陕西地方太监的大宦官头子同路,从上级领导那得到了极大的权力与支持。 镇守陕西地方的太监说了:“元亨,只要不擅开边衅,西宁卫的茶马司,放手去办!” 那位太监可真是位慈祥且刚强的老者,张元亨这辈子从未被如此委以重任、被如此信任支持,一时间满心想的都是六个字:士为知己者死! 热血不能当饭吃,走到西宁卫,张元亨已经是皈依三教的虔诚信徒了。 别管道祖还是佛祖,哪个开开眼,把他调到辽东监军,他愿意终身供奉香火。 属下档头在身后拜倒,打断了张元亨看向万家灯火的沉思:“老爷,都打探清楚了,西宁卫额兵五千六,南川伏羌堡额兵五百、城西镇海营额兵一千五,另有十四家土司,土兵额定一千二百。” “额兵?” 张元亨回过头,心中暗自思忖,土司应该有十五家,他问道:“实兵呢?” “实兵……”档头的脸色很难看:“西宁卫实兵五千六百、伏羌堡实兵一千、镇海营实兵两千,土兵实兵数额尚且不知。” 边远之地军户历来逃亡甚多,只有实兵比额兵少的,没人见过实兵比额兵多的地方。 今天张元亨算开了大眼,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皱眉道:“里面有多少是刘土司家的兵?” 番子役长摇摇头,满是歉意道:“卑职无能,探不清楚,还望老爷恕罪。” “你觉得呢?” 番子役长面露苦色,他不知道这事到底该怎么解释,西宁的情况在他看来,又乱又有序。 有序是因为两天了,城里的旗军该训练训练、该翻地翻地、该打造器械的打造器械,啥事都不耽误。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是西宁卫的高级将官都不干活了。 比如祁土司家有位将军,以指挥使领伏羌堡守备差遣,每天忙着在家里督办土兵做买卖,上次去伏羌堡还是三个月前,听说领羊去了,也不知道领的是哪门子羊。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各个土司、流官的将军们身上,尤其是那几名流官,西宁卫好像是按官位给他们分了十到五十不等的军户,为他们差遣着整天从兰州到汉中跑个遍。 番子役长抬手揉着脸面,甚重但不确定道:“全……全是?” 张元亨不露声色,在心里把这辈子能说的脏话,全骂给镇守陕西地方太监了。 他以为到西宁卫来是监视边境茶马贸易,说让他在擅开边衅之外放手去做,他觉得这是无与伦比的支持。 可现在情况越来越清楚了,这叫边境?这叫他妈的深入敌后! 怪不得离京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曹化淳专门把自己叫去,见了一面,却啥都没说,而且看向自己的眼神还充满同情。 那时候他以为曹公公是同情自己在松潘卫修城墙的悲惨遭遇! 怪不得自己一来西宁卫,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直接被官兵带进了这座茶马司官署。 张元亨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们这是进了虎狼窝啊,你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啊?” 番子役长楞了一下,道:“外头的兵说的,他们还说,老爷来了西宁,就在这踏实过日子,若是想挣些钱财,也不难,只要别跟他们刘大帅做对。” 其实能不能回去这个问题,张元亨并没有多在乎,他皱眉道:“不回去,说得轻巧,朝廷法办我们怎么办?” 话说完他自己都楞了一下,这是敌境啊! 朝廷能派谁到这来杀自己? 张元亨抬手阻住想说话的番子役长,起身在屋里踱步,转了几圈吸了口气道:“你说,刘土司不让我们离开,那如果朝廷想把我们捉走,是不是……得先过刘土司这关啊?” 番子役长想说的也是这个,就眼下西宁这情况,朝廷多大的能耐,能跑到西宁卫来捉人? 那捉人的进了西宁,待遇跟他们也差不多。 “老爷,若刘土司不想害我们,我们此时此刻,恐怕比镇守陕西太监还安全。” 张元亨思索了一下自己眼下所处的地势局势,心胸立即开阔起来,他明白镇守陕西太监为啥说不能开边衅。 西宁这地方,南边是黄河、北边是祁连山,中间一条河湟谷地连接兰州,是进攻青海湖的前线基地,朝廷不能把握西宁,就对西北毫无开战的主动权。 按说兰州阻断黄河,就像山海关一样,可以把西宁挡在外面,但问题出在兰州周围不能打仗,那是给甘肃运粮的囤粮大营,那边打起仗来,甘肃镇边军立即断粮,连欠饷的待遇都没了。 “朝廷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了刘贼……不!”张元亨感慨着摇头,突然捂住嘴道:“给了青海元帅府的大元帅呢?” 说罢,他甩甩袖子,拍拍手道:“好了,睡你的觉去吧,所有人都想着两不得罪,就觉得你家老爷是个大傻子,呵,倒霉了这么多年,你家老爷还活着,这次也死不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水师衙门 茶马司的官吏陆续回到官署,他们放心了。 因为朝廷新派来的监视宦官在抵达的第二天,请求面见刘承祖失败后,退求其次,见到了主管俱尔湾市场的王锟。 在那之后,张太监从四川调了许多茶砖,也投入轰轰烈烈的走私事业中。 朝廷派来监视茶马司的中官都加入了走私,别的官员还有啥可怕的,大伙儿该点卯点卯、该喝茶喝茶。 只有承运的岳父王琨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锟是讼师出身,没经历过刘承宗与大明的战争,甚至整个叛乱期间,都靠着刘老爷与承运的庇护,在延安府城舒舒服服过日子,参与最多的事就是粮食贸易以及给府城官吏发俸禄。 他不喜欢战争,尤其对大明朝廷仍有很大的敬畏之心,在他看来,青海元帅府与大明最好的状态,就是不开战。 在这一点上,太监张元亨能与他达成共识。 只要有了这个共识,剩下的事都好谈。 但张元亨想的不是走私,而是完成自己的使命,朝廷给他的使命是监视茶马司,更深层的目的是要让西宁茶马司给固原送马。 因为在大明的西北,很缺战马。 这话听起来就像个笑话,西北怎么会缺马? 本来不缺,但刘承宗去了一趟,缺了。 刘承宗走过的地方,马苑被清空,没去过地方,战马也持续不断地倒死,过去还能每年从纳马番那弄到上千匹战马,如今纳马番也不纳马了。 固原很缺战马。 张元亨想要绩效,他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必须牢牢捉住。 反正镇守固原太监说了,只要不开战,由着他放手折腾……想要马还不简单? 过去是用茶换马,现在茶换不到马了,但把官茶投入走私可以换到羊,用羊在西北民间买马,这不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么。 其实王锟比较反感这个方法,他更希望张元亨用茶砖从他这换骡子交给朝廷,但张元亨一定要羊,他也没办法。 因为张元亨要从西宁东南的河州、洮州,用羊与熟番换马,那地方不在青海元帅府的控制范围内。 王锟没擅自决定,只让张元亨先调茶,说他要派人去康宁府问问大元帅的意思。 派去询问的人才刚上路几天,南边就来了满身杀伐气的军汉,神情甚为倨傲,对这个监察太监没半分好脸:“大元帅要见你,即刻启程。” 一刻不得缓和,让张元亨满心憋气却不敢发作。 他跟西宁卫的屯城旗军、镇海营的营兵都有过接触,除了口音不一样,这的兵给他带来的感觉,几乎跟他在京营当兵的大哥一样。 茶马司没官吏的这几天,他每天的伙食都由屯城旗军给送,五天,吃了两顿火烧,其中一顿还是夹驴肉的。 张元亨起初以为这是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贴心,知道他是保定人,结果一问才知道,这座城所有兵吃的都是这个,如果不是因为最近羊比较多、驴比较少,他们每旬的菜单有三顿夹肉的。 人们说这是陕北名吃,河南驴肉火烧,还差九十八年就是百年老店了。 西宁城里的兵装备精良,许多人穿着和鸳鸯战袄不同的军服,用料扎实耐磨、做工也很精细,有些士兵有常年驻防边塞的杀伐气,却对宦官非常尊敬。 还有些人看他没有尊敬,但带着田间地头农夫狡黠的土气,远远地窃窃私语,真等他走到近前,答话时那种蛮不在乎又消失了。 但从康宁府过来的士兵,就不是这样了。 他们的铠甲下,是做工非常粗糙的土黄色兵服,有边军的杀伐气却没有边军对太监的尊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一块肉。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尽管西宁卫已经不能说是朝廷的边防,却也远谈不上敌境。 被青海元帅府的卫兵夹裹到西宁以西,踏上去往康宁府的路,那才叫真正的敌境。 庞大的几座兵营、巨大的市场,山谷口衣甲鲜明的大兵声色俱厉,指挥战争中俘获的奴隶搬运石料,增筑木石结构的小堡垒。 依山而建的堡垒箭楼戒备森严,上长长的铳炮管子向外伸着,瞄向赶着牲畜到市场贸易的番子鞑子。 带他往海北走的老兵说,那些不是奴隶,是南边不愿归降的贵族、头人、管家和士兵,大元帅管这劳动改造,让他们知道奴隶有多苦。 张元亨不在乎什么贵族什么奴隶,他自个儿就是个肢体不全不男不女的宦官,对人世间的阶级没有兴趣,奴隶可能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他更在乎湟水源头河谷里规模庞大的军器局,他不好形容那些又长又细的管子,究竟该属于大铳还是小炮,总之那些小堡垒里伸出的火枪,都来自河谷巨大的军器作坊。 人们把西宁以西的地方称作青海元帅府,他想知道青海元帅府究竟在哪。 在西宁卫西边,最接近青海元帅府的地方在海北,那有个大镇,大概有内地乡都的规模,但还没修城墙,周围远处是牧地、近处是农田,最里面的集镇靠齐胸的黄土矮墙与壕沟保护着。 青海元帅府也没在这,他看见高高的木牌坊与巨大的库房一直蔓延到海边,走近了才发现,牌坊上写着六个大字——青海水师衙门。 可等他放眼海上,并不能看见水师桨帆遮天蔽日的场面,倒是有不少结构简单的桨帆渔船,被军汉驾驭着泛舟海上,颇为逍遥自在。 在远远的深水区,有一条体形不大的帆船抛锚停着,看上去分外孤单。 护兵向来懒得搭理张元亨,何况他也害怕这几个瞪起眼来就要杀人的马弁,不过在青海水师衙门,他见到了个官员。 名义上的青海宣慰使司第二号人物,同知周日强。 周日强做过宁州知州,对张元亨的到来很是高兴,原本想邀他在水师衙门住上几日,听说是大元帅召见,这才作罢。 一番打听,张元亨探得水师衙门的机密情报,青海元帅麾下的水师衙门,在编制上有包含周日强在内的将校官员十九人,统率四百料车轮战舰一艘。 没有水兵,水师十八罗汉个个是官。 听说是大帅发起南征之后,周日强召集留守全军,搜罗能操帆掌舵、精通水性之人,一共找到这十八个,当即加官进爵,如今各个都挂着教官职务。 但水师衙门只有教官没有兵,因为招兵非常困难,在青海元帅府的统治范围内,招募水手可比招募车夫难多了。 戍边老兵们愿意坐船、不愿开船,愿意吃鱼但不愿打渔,何况大帅在南边把仗打得摧枯拉朽,他们都盼着下一场战争开始,还青海湖当水兵,直接成为青海一霸,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能跟他们争雄的海上霸主,基本上失去所有战争机会。 但这只是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周日强在青海元帅府的地位尴尬,名义上一人之下,实际上比脚指头稍高一点。 所以周日强才是整个青海元帅府,最希望刘承宗班师回朝的人,没有刘狮子的鸡毛令箭,他除了十八罗汉,谁也管不住,啥事都别想干。 就连看上海西番部晒干的大木,想要过来,都没人给他去出这个头。 否则现在他们应该有两艘车轮战舰了。 车轮战舰学名叫车轮舸,最早是唐代的船形,在船两变安置桨轮、内部以车轴贯通,一根车轴两个轮子组成一车,由从唐代到明代,两车到三四十车的轮船皆有。 不过在明代这种船已经不多,它是一种战船兵船,装载兵员以多为贵,适用水域比较狭窄,因船身沉重、吃水较深,不能用于浅水;船形若高大狭长则难禁海风,所以通常用于大湖江防。 在大统一王朝,对内部大湖江防的需求较低,因此在宋代使用较多。 襄阳之战中,张贵与张顺曾在汉水丹江口打造车船上百,载盐布物资集结冲阵,突入被围困的襄阳,给城中被围宋军带来极大鼓舞。 周日强算过一笔账,对青海水师来说,船上不载大炮,只装备火枪,注重南来北往的航行速度,货运的需求不算太大,车船非常合适。 停在海上的这艘车轮战舰,是两帆两车的配置,载兵七十名、船夫与踏驾兵二十,使用风帆和恐怖直立猿作为动力,百公里消耗二十碗炒面。 周日强拉着张元亨介绍这艘战舰时,张元亨看着挺新奇、心里挺高兴。 直到放在码头的一门岸炮被放响,那是门从西宁卫城上搬下来的佛狼机,嘉靖年的老物件了,风吹日晒保养不善,漏气非常严重,但胜在声儿响。 在炮响与号角声里,游曳的渔船纷纷回还,十八罗汉被召集到周日强的身边,大伙高高兴兴拥着张元亨上了渔船,一同上船的还有周围集镇赶来的二十名蒙古踏驾征夫,浩浩荡荡的渔船小队朝车船航去。 张元亨渐渐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不是,周老爷,为啥坐船啊?骑马挺好的。” 周日强兴奋啊,护兵可不光是来接张元亨的,也让周日强向南边汇报水师衙门的情况,对他来说,啥情况比让护兵从青海湖航行一趟还有说服力啊? “骑马哪儿有这个强,跟你说这船可快了。” 不由分说,渔船被划到车船旁边,众人依次攀爬绳索上去,前边的上去了后边的推,由不得张元亨迟疑,人就已经站在了车船上。 这条船有两层船舱,底仓能放些货物,上面的船舱在船身中间,一半在甲板下、一半在甲板上,两根车轴从中间贯通,船身侧面突出一尺,把车轮上半部分保护起来。 再过片刻,升起船帆,二十名踏驾兵在甲板上分上两车,十人一排,面朝船尾站在带踏板的车轴前,手握身前护杆,喊着号子登上踏板,随车船缓缓航行,船身侧面四只圆轮缓缓转动,阻力越来越小。 这些踏驾兵都是精挑细选的胖子,作为人力驱动,踏板单用力气踩不动,他们像上楼梯一样,跟随艏楼上的鼓声,用体重与力量来给船身加速。 张元亨可没工夫欣赏这人类智慧的结晶,他心慌着呢。 人的双脚无法立足于大地,总会令人产生不安,尤其他还把青海元帅府当作敌对势力看待,这更加剧了他的恐慌。 这令张元亨坐立不安,小声对神采奕奕的周日强问道:“周老爷,你们叫我上船,不是想害我吧?” “噢?” 周日强拉了拉自己的官袍大袖,在青海,大概只有他还穿着大明的官服,笑着对张元亨问道:“周某怎么害你?” 张元亨站在上层甲板边退了一步,朝被船头分开的浪滔伸掌斩了一下,瞪大的眼睛带着惊恐不安:“溺死我。” “哈哈哈!” 周日强被逗得哈哈大笑:“张老公说什么傻话,你我同朝为官,周某为何要溺死你啊?” 同朝为官? 张元亨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说的朝……到底是他妈哪个朝? 但他不敢问。 周日强看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想笑,他刚被杨鹤派到刘承宗身边时也这样,没比张元亨强到哪里去。 现在不也就平常心了,在哪儿不是领俸禄干活儿呢? 除了有点想家,没啥不一样,无非只是多了点对大事降临的担忧罢了,但这种担忧就算在宁州,也一直存在。 在宁州就不担心农民军陷城杀了自己,就不担忧后金入关害了家小? 都一样。 无非如今更担心刘承宗入关,让朝廷害了他在保定的家小罢了。 想到这,周日强转头看向张元亨:“放心吧,大帅既然要见你,就不会害你,你仔细想一下,真要害你,还需要周某把你请到船上,再推进海里?西宁哪里埋不下你这十几个人呀?” 张元亨一寻思,好像是这回事。 “这样吧,你若担心,水师衙门也没别的事,我送你到康宁见大帅,不过等回来了,你要帮我个忙。” 张元亨对周日强感官还是不错的,至少比那些横眉冷对的护兵好得多,他问道:“周老爷请说。” “我派几个人去趟保定,过完年就回来。”周日强说着,看向张元亨道:“用你茶马司的名义,就说是你的随从,回乡办件事。” 第二百八十章 新章程 扎曲河畔阳光正好,在庄园三层的日光厅,刘承宗披着狐裘,仔细对比桌面的书信和舆图。 铺在桌上的舆图是由七县缴获土司图合绘而成。 原图既有明初绘制、也有元初绘制,绘图的技艺参差不齐,导致刘承宗手上的新图也充满玄幻色彩。 塘兵拿着这种地图出去,找路如解谜,不过他们已经渐渐找到了窍门。 想知道囊谦靠近边境的地区长什么样,就看白利把边境附近画成什么样,反过来也一样。 印经的匠人给修改过的七幅图刻了板子,印在一块就组合成刘承宗面前的这副舆图。 在这幅图下面还有张大舆图,是西宁府的舆图,那个就清楚多了,不过比之汉地的舆图看起来也有很大程度的失真。 刘承宗正根据打四方碑的军兵传回书信,对照着在舆图上寻找位置标注。 他把西宁府到康宁府之间的道路,称作西康官道。 当然如今这条西康官道年久失修,道路设施非常不完善,就连四方碑也仅仅才打到玉树百户,不过才走完全程的十分之一。 但全程已大概推算出来,消息也已通过来往塘兵通报给沿途各族头人,让他们在今年冬季依照部落大小、管辖土地制作无字四方碑。 领地小的做十几个到几十个,领地大的做几十个到上百个,最多的部落要做一百七十七块大小四方碑。 这条路的全程是两千二百八十里,制作四方碑的任务已经全部摊派下去,明年开春只管往前一路边打边刻,只要把沿途部落动员起来,很快就能完成。 不过西康路沿途实际上也是统治最不稳定的地方,承运专门就这事进谏,说:那边各部头人贵族都是望风纳贡,未必是一条心。 为保使命完成,建议刘承宗给出明年不要贡品的承诺,以此为代价让沿途各部出力役。 但刘承宗没有采纳,他不介意没有贡品,但从心底里反感望风纳贡的贵族,只因为他们在地方掌握权势。 让他们出力需要谈条件,刘承宗觉得条件可以谈,但不该现在谈。 要等有人跳出来让他修不成路碑。 这事很简单,谁让他修不成路碑,他让谁当不成贵族。 只需要一个人跳出来当代价,所有人就都能明白啥事不能干,然后等驿站选好了址,召集力役修驿站的时候,再说不要贡品的事。 修路碑的目的是免除贵族无偿差乌拉的权力,杨鼎瑞已经拟好了律法,以后依然会有乌拉差役,但贵族们不能无偿差乌拉,刘承宗也不能无偿差乌拉。 在他们的设计里,西康路要设置驿站二十二处,以百里一站为基础,同时要视路途艰险程度,难走的两站之间就近一些,好走的自然就要稍远一些。 以后使用雇佣制度,雇牲畜不论牛马,每里给钱两文、背夫每里给钱一文,除非有青海元帅府的文书,否则各有疆界,背负牛马不准过站。 为防止累死人畜,规定凡牦牛乌拉,准驮一百二十斤;人力乌拉,准背六十斤;马只准乘骑一人,随行货物不能超过二十斤。 同时规定乌拉差役的人选,以地亩、牛马、羊只数目认额,纳粮、养牛、养马、养羊多,承担的乌拉差役就多,反之纳粮少、不养牲畜的百姓则承担乌拉差役少。 而且对于妇女应乌拉差役也有规定,过去经常由妇女承担背夫的差役,且时常有孕妇被差乌拉的情况,今后不准地方头人及各县给孕妇摊派乌拉,要求男女十五以上四十五以下。 除此之外,杨鼎瑞对雇佣乌拉的质量也有要求,既然乌拉以地亩、牛马、羊只数目认额,且发给脚钱,百姓就该用肥壮的牛马应雇,如果用老弱瘦弱充数,官府及雇主有权退回命其调换。 如果官府和雇主在雇佣时不检查牲畜健康状态,牲畜在途中倒毙,则需要照章赔偿,牛马赔偿五两、遗落鞍鞯赔偿一两。 杨鼎瑞的这份章程,主要约束的是贵族头人,不过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青海元帅府的运输成本,但相对来说他们的成本提高并没有提高太多。 因为他们有车,除了那些车走不过去的险途需要雇乌拉,在大路上货物用车就能往来输送,成本比人畜低许多。 如果全用乌拉差役,从西康路北头走到南头,一百二十斤货物需要脚钱四千四百文。 刘承宗之所以在心里跃跃欲试,想要西北的贵族跳出来反抗他,以便将之歼灭震慑旁人,不单单因为以后雇佣乌拉要给钱,而是因为在这之后的重头戏。 他要在境内全面免除奴隶,同时也允许过去的奴隶依然留在主人家中,不过往后就也要使用雇佣制度了,雇佣一名仆役的最底成本是每月一千二百钱。 刘承宗和承运俩人聚在一块,琢磨了好长时间他们需要多少铜钱的问题。 这个数还没合计出来,就因为免除奴隶后的仆役行业,找到了自己的税收支柱。 刘承宗是这么想的,奴隶制度在这个时代已经落后,但雇佣仆役并不落后。 以后就算这地方的贵族没了,雇仆人的习惯也会保留下来,只不过雇主可能会变成曾经的奴隶。 人们都向往贵族的生活与习惯,没人会在对未来的遐想中代入奴隶的生活。 既然无法制止,那他们兄弟就得想办法从这里头收点钱,所以刘承宗准备颁布行业最低薪水标准与雇佣契约,雇佣仆役的最低薪水为每日二十钱,按月结算,雇主不好可以到官府解约。 同时仆役的雇主已经烧包到雇佣人了,所以也要给青海元帅府每日二十钱的雇佣税。 若是谁家实在有钱,那官府就由着他雇人。 有了这样的律法,刘承宗就会从坚定的废奴者,转变为雇佣奴仆的拥护者。 康宁府的有钱人家最好使劲儿雇佣奴仆,若各县都产出一千名奴仆,七个县一年光雇佣税就能收五千一百万,而且还会有另外五千一百万钱通过衣食住行进入市场。 而且这还不影响其他需要雇佣的行业,在手工业行当也会需要雇佣,但刘承宗可以设立学徒的最低工资超过一千二百钱,少收雇佣税甚至不收雇佣税。 过去二十万人十九万奴隶和差巴,以后二十万人一千个奴仆……刘承宗觉得自己估算的这数少了。 不论如何,以后没有奴仆最好,即使依然存在,对刘承宗也不是坏事,这就足够了。 但这个法令不能轻易颁布,在颁布之前他还需要更多准备,比如统计各地贵族数目财产、封锁七县关防,一旦颁布,一定会有贵族造反或往外跑,造反的就顺手干掉、往外跑的要让他跑不出去。 即使跑出去了,财产也不能跟着跑出去。 同时杨鼎瑞也提出了对寺庙的改革,考虑到信众基数很大,这事直接免除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所以在律法上,青海元帅府允许百姓信佛,而且允许范围很宽,在家拜佛没问题,没人管拜哪个派别的,就算拜未来佛都没事。 但刘承宗要禁止私人寺庙,往后各地贵族的家庙都得拆了,而且要全力摒除印度教和苯教的影响,这两个教派一个提供了阶级、一个提供了血腥。 刘狮子对宗教改革的热情很大,他认为这是天下无量之功德,而且阻力很小。 反正以康宁府十九万奴隶和差巴的文化水平,远未达到能明白佛法的程度,更弄不清什么教派了,就是给太上老君的塑像理个发,往那一摆说是佛他们也信。 往后进寺庙的要求可就高咯,想把孩子送进寺庙出家,得从官府登记度牒。 怎么能获得登记度牒呢?加钱。 逃避工作可不行喔,人活着就得创造财富,至少得给官府交够五个奴仆三十年的工钱和税,才能远离红尘纷扰。 刘承宗算过,正好一百三十五斤白银,跟人差不多沉,交了这个就可以出家了。 信佛都是人上人,连这点儿钱都没有也想侍奉佛祖,你配吗?还是留在尘世里,侍奉爹娘养儿育女吧。 “大帅这话啊,我陈师佛举双手赞同!” 对老父亲把家产都捐给寺庙的举动,陈师佛可谓记恨已久,鼓掌笑道:“大快人心!” 说罢,他问道:“但不能出家,人们还是会给寺庙捐钱啊。” “你说的对。” 刘承宗皱眉想了想,突然眉间豁然开朗,云淡风轻地摆手道:“捐钱可以,我支持,反正捐一两,官府要五钱,另外五钱留给寺庙运营。” 他认为,只要寺庙的人事权被他握在手里,在康宁府留着寺庙对他有利。 毕竟任何一个高地,他不占领,自然有人去占领。 何况将来万一遇上什么事,需要在赋税之外向百姓筹款筹物,甚至需要鼓动百姓做些什么事,方丈还能提供一点支持。 “这,大帅。”陈师佛道:“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将来百姓会因为这事积攒民怨的。” “不不不。” 刘承宗摇头道:“那话怎么说,身体是一条船,把钱捐给寺庙是存给彼岸轮回到下一世的阴德,没问题吧?” 陈师佛懵懵懂懂的点头道:“没问题。” “但这钱,是乘客在这辈子的船上弄来的,让你坐船,谁准你动船上的东西了?准你拿走一半存到下辈子就不错啦,要知足常乐对不对?” 刘承宗转头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陈师佛:“怎么让别人信呢?” 他循循善诱地小声道:“你可以写一本经书嘛,我们要删改过去的从印度啊、巫师啊带来的恶习。” 说罢,刘承宗正色道:“我已决定要依法治国,根据我们的律法,要有法定的经书,谁是神谁是魔,封了他是神才是神,不封,它就非法,非法的妖魔鬼怪怎么办?捉进监牢,秋后处斩。” 陈师佛鼓掌大笑:“大帅说得真是有趣极了。” 却被刘承宗面无表情地打断:“你当我在说笑话?” 陈师佛赶忙肃容,接连摇头道:“不敢。” “我青海元帅府的元帅律前承大明律,刑律造妖书妖言条: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 刘承宗道:“你知道这条律法该怎么用么?去读经书吧,把你觉得合规矩的经书、不合规矩的经书都送来,会有专门的士兵检查它们。” “我们永远不会宣布哪本经书合法,但会决定哪些经书非法。” 不知为何,陈师佛联想到了焚书坑儒,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帅,你要考虑后人的……” “我才二十岁,你就让我考虑身后事了?说这种话的人,难道你不该回家准备准备后事吗?” 刘承宗带着笑骂的情绪,所以陈师佛也没太害怕,摆手赔笑道:“不是,这样的事毕竟传到后人那不好听啊。” “烧几部经书杀些人,有啥不好听的,难道还能比流贼更难听?我一个大明的流贼头子,呵。” 刘承宗笑了一声,收起塘兵的书信,皱着眉头对陈师佛问道:“诸县的田地,还没统计上来么?” 见他进入工作状态,陈师佛也连忙正色,答道:“还没,七县只有囊谦与玛康统算出大概种粮田地与草场,余下五县的乡官去的晚些,因此还没统算上来。” 说着,陈师佛稍加思索,道:“囊谦县有粮地三万两千亩、菜地三千亩、草场六百二十万亩。 “玛康有粮地八万四千亩、菜地果地一万三千亩,草场一千二百四十万亩,田地都不多。” 刘承宗摇摇头。 不到人均一亩地,搭配上风调雨顺九十斤的亩产,怪不得人少且看淡生死。 他们需要很多农具,需要开垦更多的田地,但从北往南运的代价太高了,倒不是因为差乌拉,而是因为铁。 就在这时,门前的护兵传报:“大帅,水师衙门的周同知来了,说带着朝廷派往茶马司的宦官张元亨。” 刘承宗听见这名字就笑:“周同知这是找着朝廷派来的同僚了,让他们上来见我。” 第二百八十一章 时间在我 刘承宗在打量张元亨,张元亨也在偷偷观察刘承宗。 刘狮子很年轻,但人的名树的影,刘承宗三个字,就是陕北老一辈反贼里独树一帜的金字招牌。 毕竟在咱大明啊,造反的人很多,但把反造到了给大明王朝地图开疆的人,很少。 张元亨从北京到西宁,也就花了二十二天,但从走完西康路,却花了足足二十六天。 这其中固然有道路质量差点意思的原因,但刘承宗控制疆域之大,也远超张元亨的预计,他认为刘承宗统治下至少有六十万人,不禁为大明帝国将来的内忧外患而感到忧虑。 六十万人什么概念? 大半个后金。 不是女真三部,是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及汉、蒙古、朝鲜多族集结到一起的那个新兴政权的一多半。 而且他们也有一条走廊,河湟谷地,张元亨认为,刘承宗的下一步军事行动将会是切断兰州与甘肃的联系,进一步吞并甘肃镇,拿下黄河西北所有土地,就会对朝廷造成不亚于后金在辽东的威胁。 最要紧的是后金起于关外,想打进关内阻力很大;刘承宗却起于陕西,他留在这儿阻力很大,可打回陕西很容易,那些造反的、没造反的乡党都正翘首以盼呢。 这种事不能联想,张元亨只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周日强忙着跟刘承宗打招呼,笑呵呵报怨一路车马劳顿,刘承宗看他这样倒是新奇,笑眯眯道:“这一路难走得很我知道,你却这么高兴,看来同知是遇上好事了。” 周日强满面喜气,看向张元亨道:“多亏了张老公,大帅有所不知,他是我同乡,也是保定府人,等回去了,用他的锦衣番子将我家眷接来西宁。” 刹那直接,刘承宗的笑容稍有停顿,而后又接着笑道:“把家眷接来西北,不打算回去啦?” 他听出来了,周日强不知道他的想法,用这话来给张元亨保命。 周日强看见他愣了那一下,面上神情不变,转头摆手笑出一声:“嗨,回去再说回去的事,家眷离那么远,心里很想念啊!” 周老爷心道:如今已经打下一片这么大的疆土,不把家眷接来,改天你突然僭号称biang王,起马步军十万发起东征,朝廷杀不了你,还杀不了我在保定府的家眷吗? 张元亨也听出来了,偷偷看向周日强,心中满是感激。 就听刘承宗对他道:“我在康宁府听说了,张老爷是俊杰,有一起做事的想法,那就是一家人,别站着了,快请坐。” 这时代一般都管这种没特定品级、大宦官手下的小办事宦官叫老公,那些大人物则叫太监,取起职务监察、监军之意。 但刘承宗一方面认为叫太监显得谄媚,不合自己身份,叫老公又觉得别扭,所以便叫老爷,避过宦官的身份,给予其尊重。 “小人多谢大,大元帅。” 张元亨连忙抱拳,差点秃噜嘴喊出声大王,等周日强坐下,自己才慢慢坐在对面,也不敢坐实了,仍提着心胆,学着周日强的称呼问道:“大帅叫小人来,所为何事?” “不必这么拘谨,就是听说朝廷把张老爷派到西宁来,刘某身在康宁,不能远迎,只好请张老爷到这来,聊聊天。” 刘承宗笑得轻松,饶有兴趣地问道:“张老爷过去在宫里是何官职?” 他想知道,张元亨究竟是为什么到西宁来,主要是想知道,是不是得罪过曹化淳,宫里有人想让他死。 他要通过这个确定两件事,第一是朝廷派宦官来想干什么;第二是这个人能不能为他所用。 万万没想到,张元亨脸上露出的表情很复杂,带着点憋屈和惭愧,道:“小人不敢蒙骗大帅,小人从未入过宫。” 刘承宗对此表示理解,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个大倒霉蛋儿,点头道:“这样啊,那张老爷是在哪个王府任事?” 张元亨道:“小人也没进过王府……我听说大帅幼时考过秀才?” 哟呵,还问起我来了! 刘承宗笑了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友善了,不过并没有变脸,他非常同情宦官,便点头道:“不算幼时,考过秀才。” “我也是生员。” 刘承宗一听这话,傻眼了:“那,那怎么?” 眼前这小宦官完全没有生员的模样,按说读书人都该有点自己的骄傲,刘承宗在他身上没看见丝毫傲气,给他的感觉就是个身份低微的宦官。 他道:“说来听听。” 张元亨原对自己的经历没有倾诉欲望,但刘承宗问了,他不敢不说,便稍稍讲述一番。 令刘承宗和周日强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张元亨的故事充满悲哀,既有天灾也有人祸,更有他个人选择的结果。 让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倒霉吗?确实很倒霉,但那些倒霉,几乎注定无法避免。 良好的出身,给了他高于旁人的知识与眼光,天灾与家庭变故又让他失去更上一层的机会,停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而进宫做宦官,成了现实条件下获取权力与财富的捷径。 走捷径就有风险,人们只愿意听成了事的富贵险中求,那些承担风险却没取得回报的人,多半不为人知。 张元亨神色如常,赔着笑道:“来西宁前,主要是在松潘卫搬砖修城。” 刘承宗点点头,基本确定朝廷让张元亨到西宁来,没安好心。 这个鸟人应该是朝廷的人形兵器,十年里东北、西南两次大地震都让他赶上了,送到西宁来,毫无疑问,是打算克死他。 但刘承宗有规避这种事情的方法,他看了张元亨半晌,道:“你去松潘卫吧。” “啊?” 张元亨被刘承宗说得一愣,前边还和颜悦色的,突然就又要把我发配掉,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刘承宗道:“朝廷让你在西宁监视茶马贸易,每年要交多少马?” 四百匹。 张元亨在心里想,朝廷对这事是有预期的,知道从西宁弄不到多少马,所以有四百匹战马就满足了。 但张元亨不能这么说,上来告诉刘承宗朝廷要四百匹马,那刘承宗可能只会给他二百匹。 “不知道,镇守陕西的太监让我放手来办,一定要给朝廷弄到战马。” “放手去办,好大一张脸。”刘承宗呵呵直笑:“就是说陕西的镇守太监根本没打算让你要到马。” 张元亨被说得一愣,连忙辩解:“大帅,朝廷可不是这意思啊!” “朝廷什么意思不重要,我刚才听你说,在保定府已经没有家人,只有个小妹,也嫁出去了,算是无牵无挂。” 刘承宗摆摆手,他才不在乎朝廷让张元亨过来是想干嘛,反正人来了,就得听他的:“你只有到西宁来这一个机会,抓不住,这辈子都无法施展自身才华、赚得荣华富贵。” 他抬起一根手指,笑道:“不过你要想一想,就算完成朝廷给你的命令,你又能得到什么,进宫当个太监,活一天算一天……这辈子就这点愿望?” 在明末当太监,于刘狮子眼里,还真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工作。 当成了深得君心的大太监,活十几年跟着这个朝廷一块完蛋;当不成大太监做个小宦官,没准死得比崇祯还早。 刘承宗面上带笑,语气很快:“知不知道西北如今是什么局面?” 张元亨思虑再三,小心谨慎地看着刘承宗道:“朝廷不敢在西北言战,皆因大帅。” 他可不敢把心里对刘承宗打算进攻兰州的猜测说出来。 刘承宗闻言大笑,摆手道:“我可没自大到这种地步,朝廷不跟我开战,可不是因为我,我这点儿兵不算什么……朝廷不想开战,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刘承宗有倾诉战略的欲望,笑呵呵道啊:“在西宁这个地方,朝廷想打我,只能在兰州、河州、洮州集结兵力,甘肃镇的军队敢翻山而来,我就敢把他们全部招降。” 这是真正的大话,他不敢。 解决嘉峪关以西蒙古诸部的问题之前,招募甘肃镇的兵会让在他大局上陷入被动,但这不妨碍他吹牛。 因为这种被动是建立在他希望天下不丢嘉峪关的基础上,除了他,没人想这么多。 “而在兰州集结兵力,只能形成对峙局面,跨过黄河的部队未必能打得过我,不跨过黄河,除了增添钱粮负担之外毫无意义。” 刘承宗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他应该笑,但泱泱大国沦落至此,他打从心底里觉得悲哀,叹息道:“这才是朝廷不跟我打的原因,当然我不否认,我在军事上也对兰州没办法。” 刘承宗向东扩张的思路,不是战争,而是造势。 战争是必要的,但他了解边军,毕竟他就是其中之一,边军这帮玩意都是硬骨头,大势未成,就是一城一地的攻城战。 人们会投降,死伤惨重都没有一战之力,哪怕是他也会投降。 但是在那之前,绝大多数人会跟他打到底。 无非他是汉人,官军会维持正常的抵抗意志,而不是像辽东一样,经常打出主官主将尽数阵亡的战斗。 但同样他的军队也只会维持正常的进攻意志,战争中双方士兵的同情是相互且廉价的,无法起到决定性作用。 所以他要在西北营造一种大势,就是和刘承宗合作甚至投降,是无所谓的,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而且所有人都在这样做的大势。 “可是时间在我。” 刘承宗看着张元亨说:“你在西宁不给朝廷做事,朝廷对你没办法,你想通过走私赚些羊,跟河州洮州的土番买马,我不拦着,不过我能给你的可比朝廷多多了。” 张元亨深吸口气,向前倾着身子问道:“大帅的意思是?” “我需要农具,很多农具,你去松潘卫,或者四川也行。”刘承宗道:“用你的身份,给我弄农具,越多越好。” “四川,松潘……” 张元亨心里有点犯难,他在松潘卫受尽了人们的耻笑,即使如今得了监视宦官的身份,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他道:“大帅,我从汉中、陕西弄农具,换马行不行?” 刘承宗看着张元亨笑了,说实话张元亨拒绝去松潘卫干这事他比较意外,因为这是个喜欢走捷径的人,投靠自己就是西北最大的捷径。 他们才刚发迹,正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时候,况且还很安全,也许周日强接来家眷,并不是觉得投奔刘承宗非常可靠,而是这边以后打不过朝廷,还可以往康宁退,实在不行周日强的家眷也可以退进藏地。 说句难听话,刘承宗作为诸侯攻城略地,在藏地有极大阻力,但没人会拒绝一个朝廷官员和他的家眷躲避战乱。 像周日强这样的人,在汉地放眼天下也许还不能称作人中龙凤,但在边地,他的智慧和知识能轻易改变一个王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和科技。 “在汉中可不需要你来弄农具啊,这种好机会就在松潘卫和四川,看你想不想干了。” 刘承宗笑眯眯地引诱道:“在朝廷那,你干的再好也就是个太监,我这现在很缺官员你知道吧?” 张元亨觉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嘴,没敢说话。 “知县,你把这件事干好,三年之内,朝廷若给你换地方,你不用去,我保你一个知县,身边的番子也各有巡检之类的官职,若有才能,将军也不是不可能,往后能走多远,看你们自己。” 刘承宗道:“若知县干得好,我可以保证,六年之内,知州的位子等着你。” 张元亨深吸口气,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他在心里呐喊,西康二府可没有州! 刘承宗果然打算吞并甘肃! 他这辈子都在等一个被人赏识的机会,如今刘承宗真的把机会摆到他的眼前,令他浑身发麻,话都快不会说了:“大,大帅刚才说,想让我做啥?” “农具,松潘卫、四川。” “干!” 张元亨重重点头:“我干!” 刘承宗露出满意笑容,对周日强笑笑,随后看向张元亨道:“果然,张老爷是俊杰……去松潘卫,看见落魄军余,或者四川的汉人失地百姓,别忘了告诉他们,到青海元帅府的地方来。” “只要他们来,一户人家,一头牛、六只羊、二百亩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川边 张元亨没在囊谦久留,他写了封信请人送往西宁,告知茶马司官吏他明年开春再回去,便启程去往炉霍县,寻刘承宗驻扎在那里的舅舅蔡钟磐。 就在他启程当日,炉霍县的报信兵抵达囊谦,带来了蔡钟磐的工作成果。 听到消息时,刘承宗刚刚在扎曲河畔与周日强并肩送别张元亨,闻言不禁莞尔,随后大笑。 他心想,舅舅也太心急于立功了,算算日程,抵达炉霍县才不过月余,那边连官府都才刚刚设立,能有什么成果? 尽管心中这么想,舅舅派来的人该见还是要见,便叫人给使者备下茶饭,回庄园与周日强聊了会关于西宁府的事。 没过多久,使者用过茶饭,便来通报。 舅舅派来的使者是刘承宗的老熟人,韩麟,延安府城里那个左手没有拇指的老兵。 韩麟最早和郭扎势一块当过刘承宗的家丁,但后来和郭扎势一样,都没有跟随刘承宗起兵转战陕北,而是跟在刘承祖身边保护家眷。 因为韩麟不能用弓,他们当时也只有两杆枪,一杆是曹耀的三眼神铳、一杆是舅舅的双管手铳,所以韩麟没能赶上早期在刘承宗身边立功的机会。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待遇一直不错,在陕北时给承运帮过忙,后来也一直跟着刘老爷做事,这次便被舅舅带过来,又跟着去了炉霍县。 再见到刘承宗,韩麟的样子已经不像在延安府城抢乞丐钱的力夫了,身上铠甲穿得端正,头发也经过打理,很像个正经人。 “大帅。” 看见旧相识,刘承宗的心情也很好,招呼他坐下,随后才笑道:“我还真没想到,舅舅让你过来了,说来听听,东边有什么好消息,能进四川?” 韩麟摇头道:“那边确如大帅所说,入不得川,这次蔡老爷让属下报信,主要是给大帅呈交长河西与松潘卫的情报。” 长河说的是大渡河,长河西也就是包括打尖路在内的土地。 蔡钟磐能弄到长河西的情报,在刘承宗预料之中,但让他惊讶的是松潘卫:“炉霍离松潘那么远,中间隔着金川土司,怎么弄到那边的情报了?” 韩麟叹了口气,从神态上,刘承宗觉得这些情报来源不是很好。 等他开口,果然如此:“我们刚到炉霍县,金川土司就派使者携钱、粮、金、银、蜀锦等物前来送礼。” 说着,他看向庄园下面,道:“蔡老爷让我把礼物都给大帅带来了,不过其中有银一百二十两,被我们用了,我稍后给大帅解释。” 刘承宗点点头,示意韩麟接着说。 “金川土司送来礼物后,又邀蔡老爷入他的领地做客。” “金川土司是当地巫师头目,其部众居于山中,房屋堡楼依山而建,当地百姓有修筑碉楼防备兽、观察山洪,久而久之形成以各家碉楼高低攀比之势。” “在地势易守难攻的山上,近者百十步、远者不到一里,必见高耸石堡碉楼,低者三四层、高者七八层,且有部曲数千,宴请时在山中演武,有威慑之意。” 刘承宗皱起眉头:“我舅舅没事吧?” 韩麟赶忙摇头,道:“没事,土司演他的武,蔡老爷喝他的酒,倒是没闹出难堪事,金川土司是想和我们划定界限,每年给大帅进贡,这是贡单。” 说着他拿出一张单子递了过来,刘承宗扫眼一看,上面的笔迹很熟悉,是舅舅的。 每年金五十两、银五百两、马五十匹、茶二百担、蜀锦二百匹、壮男十名、美女十位。 相较于金川土司的领地,这些贡品谈不上多,如今在青海元帅府与大明的四川、松潘卫之间,就只有长河西和金川了,两个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 刘承宗看完贡单,对韩麟道:“他们有要求吧?” 只有贡品是不够的。 韩麟点头道:“是,金川土司希望贡品不绝,汉人不进金川、金川不入汉地。” 刘承宗转眼了然,这就对了。 如果诚心归附,用不着演武震慑,况且没有提到上交明朝给他的印信敕书、也没有要求刘承宗颁给印信敕书,就说明只是送些贡品,不是归附。 说白了这意思就是……你不要过来啊! “就是说舅舅去做客,平安无事,带着礼物回来了,金川土司想和我们划定边界,互不干扰?” 等刘承宗说完,韩麟笑着点头道:“对,就是这意思。” “金川土司想要避免战争。”刘承宗不置可否,道:“那你接着说,长河西的情报呢?” “嗯……”韩麟犯了难,道:“大帅,我还是接着说松潘卫吧,松潘卫的事和金川连着呢。” 刘承宗其实并没有很在乎松潘卫,那个方向很安全,如果说打尖路通向四川的茶马道是难以行走,有很多地方不能过车,那松潘那边更难走,山水草地全是天险。 他没能力组建军队向那边发起远征,松潘卫的军队也没能力过来,最重要的是双方都没足够的动力在大草地打一仗。 因此相较于明军,他对金川、长河西这两个管辖小土司无数的大土司更为上心。 不过韩麟这话让他有点难以理解:“松潘卫,怎么会和金川土司的事连着?” “那一百二十两,就是蔡老爷在金川看见汉人在种地,一问是松潘卫的旗军,把他们赎买过来。”面对刘承宗疑惑、惊讶的表情,韩麟重重点头道:“对,就是松潘卫的旗军。” 旗军种地可以理解,但松潘卫的旗军不在松潘种地,跑到金川种地,刘承宗的兴趣来了,道:“你细细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还以为松潘卫旗军的主要任务是修城墙呢,合着还有给别人种地这项业务? 韩麟低下头,他从前也是明军,脸上写满了窝囊,从行李中取出舆图道:“大帅请看,这是松潘卫,西南与金川土司接壤。” 在刘承宗面前展开的是一张草图,用粗浅线条画出道路,如果以大明的眼光来看,松潘卫就是一条死路,由四川向西北前出两条山路,山路最终的交汇处就是松潘卫驻地。 再往西,就是纵横六百里的大沼泽,西南则与金川领地接壤,是四川汉人向西北扩张的最前沿。 但松潘卫的情况并非像看起来这么好,因为韩麟手持的这张图上,松潘卫的四周被密密麻麻的某某番、某某番所包围。 不单单在北、西,松潘卫有两条路通向四川,分别叫松潘南路与松潘东路,南路标注了通往成都府茂州、东路标注了通往龙安府平武。 韩麟解释道:“松潘卫有堡寨城关三十余,多数皆在不生五谷、不通舟楫之地,每年要从成都等地拨税粮四万五千余石,才够满足吃用,这些粮食与物资都靠这两条路输送。” “据说,连绵百里的道路都在山崖峭壁,有些地段只靠云中栈道相连。” 刘承宗听着韩麟的描述,想象着金川成百上千的碉楼群、松潘绵延不绝的云中栈道,不禁喃喃自语:“好想过去看看。” 他仅仅失神片刻,便指着舆图上松潘两条路中间专门标注的白草二字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喔,那是松潘的白草二十八寨,过去最为凶悍,周边都有土司管辖羌民,唯独白草番地无人管辖,故而剽杀商民无虚日,不过嘉靖年间,这事就解决了。” 刘承宗问道:“怎么解决的?” “松潘左路参将何卿,成都人,原欲用兵三万,后查得白草番地不利大兵展开,故驱兵九千深入羌地,走马岭一战攻克营寨四十七座,毁碉房四千八百,绝白草之患。” 韩麟说着摇头道:“如今已经没有白草羌了,那场战争之后三十年,有外来番寨进犯松潘,本地羌番担忧受到牵连,二十八寨八千九百余人自请编氓,移风易俗卖刀买犊,如今起了汉姓,个个养牛富得流油。” 刘承宗心中感慨,何卿,有如此武功,他却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嘉靖隆万武功之盛,令他分外羡慕生在那时的人,他若生在那时,心里想的也一定是谋个大将功名。 他问道:“后来呢,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位何将军?” “噢,他镇守松潘二十余年,至嘉靖三十三年,倭子从海上来,朝廷调老将军与麾下军兵到苏松做了副总兵,总理浙江及苏、松海防。” 韩麟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刘承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娘的话:“娘的,我刚在心里夸了朝廷。” 把一辈子没见过海的蜀中名将,调到东南去当海防总理,这是灵长类能下达的命令? “大帅息怒。”韩麟却没跟没看见刘承宗生气一样,不咸不淡道:“这个故事还没到让人生气的时候呢,老将军过去不能建功没有作为,被弹劾罢官,死了。” 刘承宗这会反倒不生气,他明白了,就算自己生在嘉靖隆万之年,当了大将,就算没有叛乱的大局,也要找个地方割据。 不能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这事难道不在意料之中吗?就不该把人派到那去,派到广东广西打蛮獠,山地作战才专业对口。 他摆摆手,不愿再在这事上多说,道:“照你这么说,松潘卫的情况应该还不错,怎么会让旗军沦落到给番子土司种地?” “大帅,那场仗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什么仗能打出百年太平啊?”韩麟摇摇头道:“自播州用兵以来,诸多土司俱见朝廷国力衰败,皆有反叛之心。” “尤其地震前后,何老将军修的堡寨城关被震毁,军兵修筑城寨疲惫不堪,番羌占据险关,地方官员担忧惹出事端,渐对偶发劫掠不闻不问,只叫军兵领了军粮后买些酒、布,名曰赏番。” “土司的番羌途径军堡,便向驻军索要赏钱,下马钱、上马钱、解渴钱、过堡酒、热衣钱、气力钱、偏手钱……数不胜数,需要耕田了便要些卫军去耕田,耕完打发回卫。” 说完这些,韩麟目光定定看着刘承宗,抱起拳道:“大帅,松潘卫军生计艰难,已成番羌环围中的孤军,若运筹得当,可将之尽取。” 刘承宗抬手拍在桌子上:“都他妈这样了还敢列阵拦张天琳!窝囊,辱没先人!” 他骂的不是旗军,是那些但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文武将官。 刘承宗向后靠在椅背,抬手用指节轻轻叩着额头,另一只手对韩麟招了招道:“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你接着说,长河西。” 他可以招来松潘的旗军,但保不住松潘卫。 明廷向松潘卫运粮很难,要走三四百里山路,但山那边是四川,耗得起。 他这边想给松潘运粮,要绕过大草地,至少八百里路,而且大草地这边还是粮食不能自给的康宁府。 提到长河西,韩麟脸上终于不复郁闷之色,挑着眉毛笑道:“大帅,长河西可比这俩地方好多了,那边自鞑子占据青海以来,朝廷便命藏地来往,皆走南路,因此分外繁荣。” “那边沿途庄园四五十家,叫锅庄,其中规模较大的有十三家,被称作多吉的古萨,这意思是铺石板的大庄园,锅庄主人俱是明正土司手下的土百户、管家之属。” 韩麟笑着逐词给刘承宗解释,随后道:“他们是最不想和大帅打仗的,七日……” 韩麟表情夸张地抬手比划:“派人往炉霍跑了八趟,就想问问大帅对他们那是个什么想法。” 刘狮子疑惑道:“什么想法?” “对,大帅不给长河西下令,他们睡觉都不安生。” 韩麟抬手比出个三,道:“去年,从川边的雅州碉门茶马司,经泸定沈村土司领地过河西,进藏地的官茶,三百万斤,民间买卖更多。” “炉城十三锅庄都靠过往商旅食宿买卖牟利,大帅在炉霍屯兵五百,乡官还招了数百民壮、马快、弓兵,也对他们没个命令,像悬于颈上之刀,藏地往来的商贾都不敢在他们那住宿了。” 刘承宗闻言抬手轻拍额头,哭笑不得。 好大声势一土司,在大明末年就开民宿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长河西的乡党 刘承宗喜欢老实人,更喜欢做买卖的老实人。 长河西土司的全称,是长河西鱼通宁远宣慰使司,首领称号木雅甲波,世系可追随至汉代的牦牛国,在明初归附时还有许多迟疑,最终是被礼部发文威胁,这才派人归附。 不过在有明一代,长河西的土司一直有所作为,因此在四川地方官府就有了明镇之称,有别于其他蛮家土司,所以也称作明正土司。 而在刘承宗的感观中,尽管明正土司什么都没出、什么都没做,但感觉却要比拿出真金白银的金川土司好上不少。 那金川土司整天在家里修碉堡,你吓唬谁呢。 不说归附不归附,至少明正土司有交朋友的样子。 刘承宗决定,邀请明正土司冬季到炉霍见面,聊聊东南接下来的发展。 打尖路在大明的西南没错,但对刘承宗来说,那是他的东南,其实他也想打听打听,这边的茶马贸易是怎么运行的,如果代价合适,他也打算派人到打尖路买茶。 西宁确实有茶,但大明为遏制海贼,给西宁的茶额很低,远不及碉门茶马司的茶量大,而且从北向南运输不便利,相较而言采买部分川茶,对提振驻军士气有很大帮助。 唯一的问题就是,刘承宗怕明正土司不敢到炉霍去,毕竟如果让他贸然进打尖路……其实他去打尖路也还好,但让他去碉堡林立的金川,绝对就要多考虑考虑了。 所以在他启程的同时,派人送信去炉霍告知舅舅,让舅舅把明正土司请到炉霍县暂住,等他到了一起见个面。 不过这事确实是他多虑了,书信送到炉霍时,舅舅蔡钟磐已经和明正土司外出打猎好几天了。 算是误打误撞,蔡钟磐行军打仗的本事不多,但早年跟陕商商队在陕西的三原、泾阳一带行走,见多识广。 而明正土司主观上在也向刘狮子靠拢,因此俩人关系想坏都难。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俩人都会说陕西话。 因为在打箭炉,有一群实力雄厚的商人来自陕西。 收到消息时,二人正在炉霍县的鲜水河畔野餐,虽然天寒地冻,但狮子兵和打箭炉的歌舞队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大伙儿玩得可高兴了。 随从在面前展开书信,蔡钟磐仔细看了,对随从点头,随后神色如常地用小刀削着白水煮好放冷的香猪肉,切成薄薄肉片,放入青瓷碗中。 草地上架着三腿儿茶锅、锅边热着锅魁,蔡钟磐的餐具都用细毛线织出的兜子装着,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如今身前摆好了四只青瓷碗,里面依次放着锅魁、香猪肉片、热奶茶和青稞酒。 等锅魁热好,刀子划开个口子,先来上一口奶茶,再用热腾腾的锅盔,夹上几片没放任何佐料的香猪肉,越嚼越香,最后再喝上一口青稞酒。 这真是野外最好的加餐了。 但此时此刻,这肉夹馍拿在明正土司手上,却是一点儿都不香。 他眼巴巴等了半天,却发现蔡钟磐没有跟他聊信的意思,左右斟酌心里痒痒,这才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钟磐兄,大帅来信了?” “嗯,来信了,没什么大事,你接着说。”蔡钟磐笑眯眯点头,侧着身子饮了口酒,饶有兴趣道:“四川是怎么回事,成都百姓要烧内江王的府邸?” 蔡钟磐不想让木雅知道,刘承宗即将到炉霍来的消息。 因为在刘承宗的印象里,以为这个明正土司木雅是个老实本分的买卖人,但在蔡钟磐的认知当中,并非如此。 木雅新继位没几年,已经坐稳明正土司的位子,辖地极大且实力雄厚,麾下有铁甲四千,如果他想打仗,周围这些土司没有大明帮助,谁也打不过他。 而且打箭炉与炉霍的距离是往返八百里,狮子军在炉霍只有驻军六百,刘承宗从囊谦过来要走一千二百里。 所以他打算十天之后再告诉木雅,刘承宗即将抵达的消息。 打个时间差,就算木雅有歪心思也来不及调兵遣将。 木雅心里有预感,刘承宗在信里肯定说了什么,但蔡钟磐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好顺着之前的话题聊,笑了一声道:“这很正常,四川人脾气多大啊,王府又多,常常横行不法,官吏忙着帮豪强地主胡作非为,百姓自去烧个王府,算事儿么?” 蔡钟磐闻言大笑:“瞧你这话说得!” “真的,老兄,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是陕西人,咱们算半个乡党,陕西人不骗陕西人。” 木雅摆手道:“就去年,巴县有个倪斯蕙,南京户部侍郎,他儿子叫倪天和,在重庆和知府余新民狼狈为奸,说樊龙攻打重庆时,城里有内应,借口清查,毁了好家成百上千。” 蔡钟磐端起酒碗又饮一口,道:“民怨沸腾?” “那可不民怨沸腾嘛。”木雅还真像个陕西人,反正就算不像陕西人,也绝对不像番部头目,摆手道:“巴县还有一霸,叫王应熙,哥哥是礼部右侍郎王应熊,你不知道四川的事。” 木雅道:“四川呐,道路闭塞,自万历爷那会,地方上缺官儿,各县大权很多时候都靠委员把持。” 委员是委派人员的意思。 比如肤施县没有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乡间大贤刘向禹上书,请求委派官员,延安知府求不来人,就点了刘向禹做肤施县委员,代理县政。 “隆庆爷的时候,严老爷巡抚四川,深恶强宗悍吏,最后落了个解官听调的结果,那会儿巡抚来了都得被逼走,更别说兵乱了不知多少年。” “四川就一点儿好,百姓当佃户也能活命。”木雅就像讲故事一样,最后一拍手:“可惜了,最后成都百姓也没烧成藩王府邸,被知府王孙兰劝走了。” 蔡钟磐眼神定定看向木雅:“你想让四川乱?还是说……你想进四川?” 木雅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可算了吧,要说四川再打仗,我确有这想法;但进四川,万万不敢想!” 蔡钟磐不信:“这是为何?” 木雅摇摇头:“四川养人啊!” 木雅确实想让四川发生战乱,但这不是因为看热闹不嫌事大,而是希望有人能拖住四川官军。 茶马互市的中心,不在打箭炉,在大渡河东岸的冷边、沈边土司手里。 朝廷官方规定以冷、沈为南路边茶商贸中心,限定茶商在雅州和黎州领引买茶,将茶叶运到泸定冷、沈才能交易。 而且,西藏、康巴等地藏商买茶也必须到冷、沈来采购。 木雅的土司衙门叫什么?叫长河西,商贸中心在长河东那两个小土司手里,日进斗金,他的打箭炉只能干点民宿买卖,给过往商贾提供食宿。 他的父亲临死前干了件事,将蛮家商贾阻断在大渡河以西,不准渡河;买通汉家商贾,绕过河东,抵制冷、沈市场。 与历史关系久远的碉门土司联系,走私边茶,破坏冷、沈地区合法的边茶贸易市场。 同时还发动了战争,攻毁冷、沈二堡,直接超度了两家土司,造成新土司继位。 但那两家蒙古土司有四川官员护着,新任沈堡土司余景冬和冷边土司一起,封锁大渡河,让朝廷的茶马贸易停摆三年。 大渡河在那横着,谁也没别的办法,别说四千甲士,就算四十万军队,大渡河也还是大渡河,该过不去也还是过不去。 最后长河西土司只能服软,在万历四十五年的三月十一日,派管家到沈边堡,跟冷、沈土司、诸部头人、五省商贾签订了一份协议,重新确立冷、沈为商贸市场。 然后就把木雅的父亲气死了。 木雅并不是想开民宿,实在生活所迫没别的办法,他是只能开民宿,开不了市场。 至于说四川养人,其实是他对川人刚烈的另一种说法,作为外族人,蒙古军队进四川,一场仗打了五十二年,脑子坏了才会想入侵四川。 四川的地形就是封闭的角斗场,人不死完战争就不会结束。 倒是蔡钟磐的问题,让木雅感到非常好奇:“你们不打算入川?蜀地沃野千里,王田居其七、军田居其二、豪强大户居其一,就不想入川吗?” 蔡钟磐呵呵笑着道:“这事要元帅府拿主意,我管不着,你可别想套我的话。”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在今天的交谈之后,蔡钟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四川民怨这么大,刘承宗交给他的工作应该很容易完成。 稍稍思虑,他正色对木雅道:“说点正事,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商贾,最好是陕西人,在四川做了几年买卖,股本不要太大,有没有这样的人选?” “股本不大,多少算不大呢?一两千两算不大,还是一两万两算不大?” 木雅想了想,道:“有个陕西渭南人,从前是孝义镇赵家人在成都府的掌柜,去年听说想单干,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找,但一来未必能找得到,二来找到了,他未必愿意见你。” “不愿见我……”蔡钟磐问道:“这是为何?” 木雅捧着奶茶瓷碗,吹了吹热气饮了一口,十分满足,看了蔡钟磐一眼,道:“你们的名声,对商贾来说可不太好。” “不要说让商贾跑过来见你,单是大帅攻陷白利,兵锋直抵炉霍,常驻冷边沈边的五省商贾,就有四十多家卷铺盖逃走,就连成都府的陕西商贾也走了不少,都只是留个掌柜在这,算是富贵险中求。” 蔡钟磐苦恼地用指节叩叩脑袋,这事怎么说呢,几乎是被他忽略掉的必然情况。 因为商贾不单单是商贾,挣了钱就会买地、让后辈子侄科举,继而跻身仕途,而在地方,这些人就是豪强地主。 陕西的商业中心在三原、泾阳等地,那些地方刘承宗没去过,但王二、王左挂等人三番五次袭击渭南渭北。 四川人可能对他们缺少了解,但对陕西商人来说,青海大元帅等同流寇。 “这样,你先给找着这个人,他愿意过来就过来,不愿意你就让他别走,实在不行我去一趟成都府。” “你去成都府?” 木雅瞪大眼睛:“你以啥身份去成都府啊?” 蔡钟磐摊摊手,对木雅笑道:“长河西宣慰使司派往成都府采购……采购什么?” 木雅几乎秒懂,摆手道:“不,是明正土司派往锦官城采购蜀锦的管事。” “对,是明正土司派往锦官城采购蜀锦的管事……”蔡钟磐努力给自己起个名字,最后拍手道:“管事巴桑!” “诶,我发现你们这帮人,为啥都喜欢给自己起假名叫巴桑?” 木雅对这个名字愣住了,道:“最早来明正土司传递消息的那个骑兵,跟我的土兵言语不通,就巴桑巴桑,到你这也叫巴桑。” 蔡钟磐笑眯眯地摇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道:“反正你记得给我找那个人就行,最好年前能找到,我有一桩大买卖要和他谈。” “大买卖?” 木雅刚想把话说得保留一点,听到这个词,直接触动了他的dna,赶忙问道:“用不用我的领地走私?我跟你说,只要大帅愿意跟我划定边界,不管明正的事,从明正到黎州松坪关,我保证一路畅通。” 他抬起一根手指,往东边一指:“我就一个要求,咱们都是乡党,把长河东那俩蒙古鞑子绕过去,这钱千万千万不能让他们赚了!” 蔡钟磐心想,我一个陕北人,和打箭炉的西番土司论乡党,可以说非常魔幻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走私商路是完全在他预料之外的收获。 他原本想聊的买卖,可不是买卖东西,是投资商贾做买卖的同时,以商铺为据点,向四川渗透。 “这事我会告诉大帅的。” 蔡钟磐算做了个保证,随后又叮嘱道:“一定要找到这个人啊,我们可以搞一条从西宁到成都,大大的商路,我们很多皮子压在西宁卖不出去呢。” ------题外话------ 早上好! 第二百八十四章 平安宁靖 刘承宗没打算太早去炉霍,囊谦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办——开荒。 他给张元亨做下一户四川农民给田二百亩的承诺,就是为拉人过来,增加康宁府的汉人。 这自然是因为康宁府仅有区区二十万百姓,二十万百姓什么概念?就只是旱灾来临前的鄜州和洛川的人口数量,相较于康宁府如此广袤的土地,这点人口微不足道。 可是话又说回来,整个康宁府目前能种植青稞与蔬菜的土地,目前统计出来只有不到二十八万三千余亩,统计还没有完成,但大体数目已经固定,即使丈清田亩,刘承宗估计也不会再增加太多。 在这二十八万余亩地里面,还有三万多亩地在贵族手里。 刘承宗认为在平均亩产八十到九十斤的环境下,这份亩产里包括了种子,再加上贵族盘剥,实际上人均的年口粮可能不足四十斤,这点东西不足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 但他也非常理解,在鱼河堡朝廷一年也给他发不了多少粮食,还不是靠着原始本能活下来了。 这二十万番民养好了,像他一样,他们这种习惯于忍饥挨饿的人,是可以干大事的。 只不过取决于干谁了。 在与白利的战争中双方军队合力,把宗教与奴隶制度冲了个稀巴烂,在统治这片土地之后,刘承宗才后知后觉,贵族不是傻子。 是个人都知道奴隶制度生产力低下,是个人都知道,多封众建的贵族制度同样影响生产力的发展。 但这两样法宝,长久以来压制了这里的人地矛盾。 当这层遮羞布被扯去,三十万亩田地和二十万百姓两个数据,变得极为可怕。 摆在刘承宗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这三十万亩土地,就算都分给巴桑的奴隶营,都不足以达成他的期待。 可除了奴隶营,他治下还有十九万百姓呢。 都撵去当牧民倒是问题也不大,但没有农耕人口提供的粮食,他连手工业都别想发展。 刘狮子的另一份记忆对工业有接近偏执的追求,但对他个人来说,发展工业的道路非常清晰,首先农业上要自给自足,且至少有一半的农产品剩余,这就意味着两个人可以多养活一个做其他事的人。 多出来的这个人,可以在本地参与商业或手工业,继而才能去追求工业。 但是在他所处的时代与环境,人均农产品一半剩余,太奢侈了。 在这套简单的思维框架里,摆在刘承宗面前的问题很简单,为了长治久安的需要,他要从四川和陕西向西康二府进行移民。 规模在万人以上的大量移民,能加速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进度。 而移民需要土地,这里的人均耕地不足两亩。 开垦土地,就势在必行。 这段时间刘承宗带着承运和护兵在囊谦四处奔走,沿着过去诸多小头人领地边界一番考察,得到的结论不算坏。 囊谦很贫穷,但贫穷不是地域环境的结果。 多封众建的贵族制度与奴隶制度的生产力低下,让这里远未达到土地所能承载人口的极限。 田、地、山、荡、林、牧、盐、矿,都有所开发,但开发的程度都不高。 这种情况让刘承宗很高兴,正好聚集在囊谦附近的难民越来越多,多得他心头发麻,就决定搞个以工代振,不管饭了。 如今在囊谦附近,巴桑的营地里还有两千多人没地,聚拢过来的难民则已经超过巴桑营的数量。 自打知道在扎曲庄园外头发糌粑的事,成群结队的百姓家都不要了,聚集在囊谦附近,形成新的集镇。 因为很多人本身就没家,有些是失去寺庙的僧人、更多人则是在战乱中逃跑,躲进山里,等战争结束才跑出来,庄园回不去也没了主人,迷迷瞪瞪就跑到囊锁谦莫宫的山脚下找饭吃。 虽说一个狮子军的口粮能养八个人,但人多了刘承宗心里也发麻,漫长冬季过去,还有明年春天呢,他得赶紧给这帮人找饭吃。 所以把巴桑的人和难民里的男丁攒在一块,编成五千多人的西番大营,算上家眷近万人,让他们按队在囊谦进行屯田。 最后剩下四百多个没家庭,也没能力开垦田地的老人、残疾人,巴桑不要,认为是废人。 刘承宗也没放弃他们,继承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在扎曲河畔设立了养济院,派了几个教习,男的女的都有,教老人、小孩和有舌头有眼的学汉话,教有手的学打毛毡。 有俩身体条件啥也学不了的老头儿,就派了个狮子兵,带个心地善良的当地妇人养着他们,口粮由官府衙门出。 好不容易折腾完,刘承宗把开垦田地的活儿交给承运:“你在这边铸元帅通宝、把战利品里的残次兵器打造成农具,带人负责规划灌溉水渠与田地位置,给西番大营的营兵按开垦进度验收、记功。” 承运在陕北就干过开垦荒地的工作,对这事清楚得很,爽快应下道:“没问题,哥,这记功的章程,还是你来吧?” “这样,嗯……西番大营不少人都有家眷,他们按千总、把总、百总、队为编制,那你规划开垦区域就细到队长就行,由队长把大片地规划到个人,比如一队五十人,开垦五百亩,就让队长把五百亩划分成五十个十亩。” 刘承宗说着,道:“我再给你调一把总的狮子兵,一开始农具跟不上,进度肯定不行,干起来就以户为单位,让他们家眷也上去干活,每开垦五亩地,就记功授田三亩、赏钱二百文。” 承运边听边记边笑,心说二哥真小气啊,开垦五亩地、里头要人家两亩官田,只给赏钱二百文。 搁陕北闹旱的时候,一亩地还得三四百文才卖呢。 “干完了还能开就再划十亩,接着开,开垦够五十亩,赏羊一只;开垦够一百亩,赏牛一头,然后就不用开了,你给他们找六十亩连成一片的地,给两只羊一头牛、四千文钱,让他们安家,从西番大营退出去。” 刘承宗边说边在心里算,算得差不多了道:“估计开垦够也到明年该下种的时候了,从西番大营退出去就不管饭了,你再在囊谦卖粮食、卖种子,顺便推广一下我们的斗和升,让他们买。” “田税的事你跟杨先生再商量,看定多少合适,我建议是高一点,十税三到二税一,然后人头税什么的都免了,尤其像生孩子男孩多少钱、女孩多少钱,要和营兵说清楚,都免了;收钱不收粮,我不想培养衙门里的踢斛高手。” 说到这,刘承宗着重对承运道:“所以你划分田地的时候考虑一下道路上的事,往后秋收,官府要设几个点,向百姓依官价买粮。” 说罢,他松了口气,笑道:“不过我这些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除了贵族从前收的那些苛捐杂税能免的要免,其他的事还要经过进一步考虑,到明年开春开荒结束再下决定也不迟。” 承运一反平时满不在乎的轻松神色,重重点头道:“那些贵族把人逼到破产的恶政必须免除,我听说还有根据生娃眼皮子纳银的方法,当是买驴么!” 刘承宗只是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兄弟二人沉默了很久,直到庄园三层的台阶传来娃娃的哭声,才让他们向楼梯看去。 就见樊三郎抱着个小孩上来了。 刘承宗不由自主地起身,向那边张望着问道:“三郎,你这是从哪儿弄了个小娃?” 樊三郎抱着小孩手忙脚乱,怕这小娃哭声引来刘承宗不喜,赶紧上前语速极快道:“大帅,这是西番营遗落的小孩。” “遗落的小孩?” 刘承宗摇摇头道:“我不记得养济院里有小孩啊。” “没在养济院,就在难民营,新设西番大营后人都走光了,要不是这娃娃在一堆破衣裳里哭,护兵都不知道。” 樊三郎道:“我打听了,这娃娃被扔在营地里没人要有好几天了,就靠着发了糌粑清汤寡水的兑兑,谁见了喂一口,活到现在。” 说着,她为难地看向刘承宗:“护兵说把娃娃送到养济院,可我想那边……” 樊三郎没办法把话说全,她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刘承宗能在囊谦设立养济院,赡养无用之人,已经是发了天大的善心。 但说到底,那里面都是没希望的人,甚至就算里头的人好好恩养,两年之后估计也死光了,说白了在如今的囊谦,那就是个等死的地方。 反正樊三郎不信,刘承宗真指望那里面四五十岁的老鳏夫能学会言语、更不可能指望没腿没舌头的人能活到学会打毛毡。 在她看来,那最大的意义是让那些人在死前能有人照顾、陪伴,不至于立刻被冻死在街上。 人文关怀的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 这么一个小孩,放在哪,恐怕也活不到成人。 “别说了,我养。”刘承宗迎着走了几步,发现小娃不像想象中脏兮兮,伸手抱了过来对樊三郎道:“你洗过了?男娃女娃?” 樊三郎对这事倒是很大方:“男娃,怕大帅不喜欢,提前洗净了,看着有两岁了吧。” “哟,两岁,又捡个儿子。” 刘承宗抱着呵呵直乐,碰碰承运道:“你啥时候生一个啊,成婚好几年了,我都俩儿子了。” 承运像吃了苍蝇一样,歪过头没好气地哼笑一声:“这几年咱家干了好大事业,我忙得脚不沾地,在陕北流窜着给百姓攒里并甲,跟着军队筹备辎重,哪儿有空生娃,何况生娃哪儿有哥捡娃快啊!” 刘承宗被逗得大笑,对承运正色道:“别急着生,下了高原再生,高原上生娃危险。” 樊三郎摇摇头道:“大帅还说呢,你在西宁那娃到现在还没个名字呢,说是你儿子,自从捡回去,就在曹将军夫人那养着,你不上心,谁也不敢给起名。” 刘承宗吃惊道:“好几年了,我大就没给他孙子起个名?” “起了,叫秦王。”樊三郎没好气道:“老爷总管他叫秦王庄子捡的娃,别人就叫秦王。” “韩小王可以跟我儿子称兄道弟。” 刘承宗被这称呼笑得合不拢嘴:“爷爷给孙子封地都找好了,好家伙,往后打下西安府,我想称个秦王还不行呢……我起一个吧,正好,给这俩娃名字都起了。” 一说起名字,承运和樊三郎都来了兴趣。 樊三郎攥着小拳头:“刘封刘禅!” 承运在边上扯着嗓子:“刘皇刘帝!” 刘狮子直接笑喷,这俩起名鬼才:“你们说的像人名么,这年月养个娃不容易,再被名儿给克死了。” “西宁那大娃,是我从他娘怀里抱出来的,要是他娘那会还在,应该会求我把娃养大成人,我娘也希望我平安,他就叫平安吧……”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深沉,看向二人道:“希望我们都平安。” 说罢,刘承宗看向怀里的娃娃,面容又逐渐坚毅:“囊谦白利的战争我也有份,百姓因战乱流离,以后这样的事还要持续许多年,直至天下混成一统,希望地方怀德畏威,西康得以宁靖,他叫宁靖,如何?” 承运的眼里有小星星:“果然还是要哥起名啊,挺好的,娃娃以后长大不被人笑话,若叫个刘皇刘帝,哈哈哈!” 樊三郎对这俩名字非常意外,她不论如何也没想到,驱兵数月吞并千里的刘承宗,会给娃娃起名叫平安宁靖。 但这种名字寄托美好愿望,又让他们这些处于灾祸战乱之中的人感到难过……如果她还叫杜巧儿,该有多好。 刘承宗看她表情,猜到两个名字勾起三郎伤心事,便问道:“三郎想家人了?” 看见望来的询问目光,樊三郎稍稍点头,随后又笑道:“宁靖好,我还以为大帅会给他起名叫刘文忠呢。” “刘文忠?” 刘承宗愣了愣,才想到开国大都督李文忠,不禁大笑。 就在这时,承运用胳膊肘碰碰他,道:“哥,你打算啥时候成婚呢?” “成婚?” 刘承宗茫然地摇摇头,朝三郎走去两步,把刚凑上前来的樊三郎吓得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却见他把怀中娃娃往前一伸:“给,养着吧。” 樊三郎傻了,接过娃娃:“啊?” “啊啥,你不养难道我养啊,还造不造反了?” 刘承宗这才转头看向承运:“安稳下来,下了高原再说吧……早成婚早多个牵挂。” 刘承运鼓掌大笑:“照哥哥这么说,下一步,打下成都府,成个婚再退回来,岂不美哉?”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天下之大 其实刘承宗留在囊谦,一定要拖到腊月再启程,不单单是为安排开垦田地。 他也在等人,等藏地的使者。 算时间日子,康区易主的消息足够传进雪域高山,藏地连接中原王朝的北路、南路都尽入他的掌控之中,雪山上的人难道还能高枕无忧? 其实就算雪山上的使者真来了,他也跟人家谈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东西,人家能拿出的东西他瞧不上,他给出的要求人家也不会服从。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刘承宗已经渐渐摸索到建立政权的东西,这事在中原之外啊,从无到有建立政权,比打仗难太多了。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人们总会走上未曾设想的道路,他原本只是想在西宁和青海湖谋个安身之所,让自己完成流寇向割据政权的转变,同时在战略上有点纵深,不至于被官军一次歼灭。 如果真要说除了这种脚踏实地的想法之外,有什么好高骛远的期待,那也无非只是让追随自己的将军和士兵们,对新王朝的新北虏有个基本认识。 经历大明长久以来的边境封锁、尤其是大明和后金对北元汗庭的两面夹击,风雨飘摇的蒙古在战神频出的万历年之后,早就称不上北虏了。 如果说在此时此刻,世间对北虏的印象只是衰弱,那么刘承宗要领先别人半步,新王朝的新北虏是斡鲁思,在他心中已经是必然。 在大明、后金、斡鲁思三股势力的包夹之下,受封锁程度较低的瓦剌四部尚有一战之力,但孤悬西北后继无力,至于北元的汗庭和青海的蒙古,势必要依附中原王朝。 但这种想法随着他来到囊谦而转变,废封建设府县,对他来说就是天命。 天命不是有德者居之,是进驻囊谦之后,就算他不下令,狮子军也会朝这个方向去行动,是军心所向。 每个都想做点什么,他能做的只是引导,毕竟他的人想做的事可太多了。 如果以天命有德者居之那一套来看,随便挑出十个狮子兵去当奴隶主,里面八个都比这里的老爷们有德。 哪里都有剥削和压迫,但剥削压迫和剥削压迫也有很大区别,至少他们活在一个还需要天灾人祸和土地兼并才能压迫他们的世界里。 在直接统治与变更体制之间,他选择了一条功德无量的路,但这也更加艰难,需要花费多倍的力气,且在短时间收效甚微。 实际上尽管面前还有另一条路,但直接变身奴隶主的路,对刘狮子来说行不通,因为他ad军队有信仰。 信仰从来都是普通的东西,一点都不高贵,差别只在于信仰什么。 有些人信仰金钱、有些人信仰道德、有些人因为就不该有朝廷,而狮子军大多数士兵都相信,人是应该可以吃饱饭的。 他们跋山涉水,穿越草原和雪山,不是到这来奴役别人的。 这使得刘承宗没办法再向藏地雪山延伸,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种做法有无数种益处,坏处只有两点,第一是占用人手、第二是赔钱。 他已经没有余力进入雪山了。 康宁府废封建设府县的改革占用了太多人力,而根据这里的经验,刘承宗意识到,如果不能完成废封建、行府县的改革,仅仅是战争,带给百姓的灾祸更大。 活着像牲畜,也是活着,死得再舒服也是个死人。 反正雪山没有外部势力干扰、内部也不足以形成能打出来的强权,它现在是这样,二十年后还是这样。 所以把边境划在囊谦和昌都,封锁雪山和外界的联系,把摆言台吉的蒙古军队放进雪山倚为犄角,是当下最有利的选择。 但在对待雪山上藏巴政权上,对刘承宗来说能不能往下谈是一回事,来不来谈是另一回事。 他就很不爽,爷大小也是个政权,没有个外交怎么能行呢? 怀着这样的心态,刘承宗还真等到了来跟他谈外交的人,但跟他想象中不一样,不是从西南下来的,而是从西北哈密来的进贡队,自称蒙兀儿斯坦。 刘承宗听着这遥远的名字,感觉像做梦一样。 倒不是没人给他进贡过,但那些进贡都像送礼,甚至像刘承宗率军索贿,走到一个地方,地方头人给他上点贡,和给朝廷的进贡有很大差别。 但这支进贡队不一样,从遥远的哈密而来,一直走到海北,再被父亲派人指引着带到康宁府。 站在庄园三层,刘狮子远远地就看见二百余西宁卫旗军护送着一行十余人,牵牦牛战马,服色与中原和康区迥异,在扎曲河畔支起篝火等候,带他们过来的刘国能正一蹿一蹿地走向庄园,还不忘好奇地向周遭张望。 刘国能和刘承宗是老熟人了,走近了一点儿不见生,笑嘻嘻道:“大帅,我给你运农具来了。” 说着,奉上货单。 镐头、镰刀头、锄头、斧头、锯片、犁头、锤头等等,四千多具,全部都只有铁头,还有几箱钉子,货单后面还带着西宁十四家土司的名号。 刘承宗看着货单大喜过望,笑道:“这全是河湟谷地的土司给弄来的?” “都是好东西。”刘国能点头道:“对,早前大帅还想着靠这些货物卖给蒙古人,也算未雨绸缪,如今自己先用上了。” 尽管这些农具、工具的数目还是很少,而且木柄、犁身仍需康宁府自造,但已经足够解康宁府农垦的燃眉之急。 刘承宗重重点头几次,这才拍拍刘国能笑道:“你在西宁怎么样,还习惯么?” “习惯!” 刘国能哈哈大笑,等刘承宗示手让他坐下后,他说道:“其实我这次过来不光是运货、带哈密地方的朝贡队,也是来找大帅要人要官的。” 听见这事,刘承宗眉头微皱,疑惑道:“此话怎讲?” “老太爷上任知府,要添设两县,一在海北扼守祁连山、二在海西把守盐池,海北知县的人选是陈钦岱,让我从大帅这把人要走。” “此外老太爷怜我腿脚不便,在西宁卫带兵操练多有麻烦,打算叫我上任海西,特来面见大帅,以求执照印信。” 刘国能说完,等着刘承宗回复。 “等会啊,我想想。”刘承宗想了半天,抬手道:“你上任知县没有问题,不过是不是反了,你去海北、陈钦岱去海西难道不好?我大是怎么想的?” 刘承宗觉得,刘国能上任知县完全没有问题,这毕竟也是个秀才,又是早年起兵的头目,何况许多族人也在军中,有人帮衬镇守一县是小意思。 而陈钦岱精通蒙古言语,镇守盐池跟那边的蒙古部落打交道也很容易。 怎么父亲会让刘国能去守盐池、陈钦岱去镇守祁连山呢? 刘国能笑道:“老太爷是这么想的,盐池那边,大帅留了钟虎将军一千二百军士,我从西宁卫出来,再带些族人,扼住钟将军在南山口修的南山堡,兵力充足。” “陈钦岱是边军,由是大帅的掌令官出身,海北多蒙古部落,祁连通张掖、肃州,已经有甘肃边军跑过来了,所以要让他去当知县。” 刘承宗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西宁府的出现必然会吸引甘肃的逃兵,该来的他挡不住。 想了想,他对刘国能问道:“甘肃的情况怎么样?” “能怎么样,天下旗军一个样,那边不比陕北强多少,天冷杀庄稼,屯田全废了,从高台千户所到山丹卫,离近的地种一年歇一年;离远的地,甚至要种一年歇三四年才能恢复地力,有了收成不得给朝廷交一半?呵。” 刘国能苦笑摇头道:“那边也就占了个地广人稀,而且驻军没地跑,兰州捉逃兵,甘肃四面皆敌,如今有了西宁府,想跑的都往这跑。”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封信,呈给刘承宗道:“这是老太爷的公文。” 事情已经了解的差不多,刘承宗展开信边看边道:“那个朝贡队是怎么回事,哈密还有牦牛呢,不该骑骆驼么?” “在俱尔湾给他们换的牦牛,骆驼都留北边了。”刘国能道:“这帮人是给皇帝进贡的,在嘉峪关听说俱尔湾开了元帅府边市,就带着东西过来了,言辞极为谦卑。”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夸张,摇头道:“咱都以为,嘉峪关外头就都是敌人了,大帅知道吐鲁番地方头人怎么对皇帝自称么?奴婢。” 刘承宗极为诧异:“不能吧?” 刘国能让刘承宗稍等,叫护兵取了朝贡使者的奏书,呈给刘承宗。 刘承宗一看就傻了,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奴婢年轻时,曾遣人往来,进贡不绝。近年因地方艰难,不曾进贡,奴婢们有罪了。如今仍照旧例进贡土产各种方物,专差使臣参政失里等,赴金阙前叩头朝见去了,奏得陛下知道。 这就是外交吗? 以小事大,自称小弟、甚至自称儿子的他知道;联姻自称外甥的也有;但在奏疏上这么说话,就不会在他们国内引起动荡么? 刘国能看着他的复杂表情,笑出一声,道:“不过吧,这帮鞑子也想入主中原,从前还想过攻取甘州呢,屁用没有,都给他们揍回去了,路上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这是青海元帅府地方,骗贡就别想了,想做买卖,也要得大元帅同意,所以他们就过来了。” “路上他们这个参政,给我抱怨了一路番子,一开始看见番子还打算动手打仗呢。” 刘国能边说边笑,讲述他来时的有趣见闻:“这个参政失里在路上讲,他们和藏地番民打了有一百年了。” “啊?”刘承宗表情极为困惑:“他在吐鲁番,怎么跟藏地番民打仗,托梦打?” “不是!” 刘国能大笑着摆手解释道:“在西边,他们这个蒙兀儿斯坦还挺大,最西边有两座城,叫叶尔羌和于阗,于阗大帅知道吧,大唐安西四镇之一。” “安西四镇,知道,祖宗的地。” 刘承宗点点头:“你接着说。” “他们以前有个汗叫赛义德,占了那边,大概百年前的事了,乌斯藏的强盗一直抢他们,还有一次上万人打到叶城,毁了寺庙和墓地,烧杀抢掠好几个万户镇子。” 刘国能道:“他们本来跟北边的哈萨克还有瓦剌打仗呢,因为这事,跟北边停战,要往南爬山打乌斯藏,结果这赛义德汗就死路上了,那边进藏可比这条路难多了。” 听了这话,刘承宗恍然大悟,他知道叶尔羌的建立者赛义德死在南征路上,被乌斯藏的高原魔法给反死了,雪山上漫天神佛都够呛知道有人要来揍自己。 闹半天是因为这事,才让赛义德决定南征,他惊讶的笑道:“吐蕃后人还有这本事呢?” “有,反正我听失理说番子本事大着呢,动不动就下山抢他们,抓奴隶,那边跟西边蒙兀儿的夏季贸易都因为这事毁了。” 刘国能突然想起什么,抬手道:“还有那个谢二虎。” “谢二虎咋了?” 刘国能非常认真道:“你别看他对你挺乖巧,给点腌菜高兴着呢,任你驱驰,人家在揣旦也是一霸,过去他的部众没少跑到哈密抢劫,以装备精良著称。” 刘承宗愣住,眨眨眼道:“他从揣旦,跑到哈密抢劫,能抢回跑过去的草料么?” “不然咋办嘛,你让他去抢谁嘛?嘉峪关抢不动吧?” 刘国能抬手指着北边道:“还有那个谁,之前在海北驻牧那个千户岱青,跟着你南下打仗,他的台吉叫啥,叫喀尔喀的绰克图,从漠北跑过来那个,驻牧在嘉峪关外。” “抢哈密像过年一样,逢年过节去一趟,是失里口中最大的敌人,抢嘉峪关来着,被守将用伏地炮打得仅以身免。” 刘国能这一趟算是开了大眼,对刘承宗摇头感慨道:“这天下太大了,我们觉得非常恭顺的,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非常可怕的敌人……大漠里有数不清的骄兵悍将,像谢二虎这样的,只要能给他提供充足的粮草补给,他们都会愿意为大帅府而战。” 刘承宗左耳朵听见这句话,右耳朵就把它扔出去,当没听见。 刘国能是没当过边军,也不知道刘承宗在康宁府不能自给的粮草状况,他驻扎在各县的乡官都已经开始在工作之余打猎,来给自己寻找越冬的小零食了。 提供充足的粮草补给,这是句没用的屁话,如果有充足的粮草补给,今天粮食变出来,明天甘肃就姓刘,后天全陕不姓朱。 狮子军能吃饱就不错了,这年头所有人都缺粮,哪儿都不缺敢打敢杀的好汉。 刘国能看出他对这事并不在意,便也不往下细说,只道:“大帅该见见这个失里,最好把他留在身边些日子,他知道不少西北的情报,据他所说,那个绰克图也想进青海,老太爷就因为这个,才在海西海北设了两个县。” “而且他还说,如果有意,他回去可以跟头人说,他们从叶尔羌、我们从康宁府,夹击乌斯藏;或者我们从西宁,他们从吐鲁番,夹击绰克图那些蒙古强盗。” “呵,呵呵。” 刘承宗被这话逗得傻笑都出来了,末了拍拍腿道:“可以见见,也可以留下,联军就别想了,他们不会想让我过去的,我要是过去,不得把祖宗的地收回来,那可是安西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罗大厨 在扎曲河畔,叶尔羌东部可汗的使臣,参政失里心里简直见了鬼了。 从吐鲁番出发时,他就对这趟路途的艰难程度有足够认知,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跟大明搞外交,只要不要脸,对整个国家而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皇帝会赐下钱财布帛,还会封官,从百户一路封到都指挥使,从哈密一路封到埃及。 毫不客气的说,问问东察合台汗国的每个汗和异密,大家都会异口同声的说出自己在大明的官职。 对身处大漠的他们来说,一个奇怪而富有的庞然大物趴在身边,比起东征西讨,喜欢听人叫爸爸可算不上什么不良癖好。 更何况只要对着它叫爸爸就给零花钱,简直是一种美德。 当然了,对于大蒙兀儿斯坦的子民来说,但凡能动手抢,绝对不会好好聊,试过,单一个哈密城就四立四失才争到手,肃州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 叫爸爸虽然耻辱,但有用。 毕竟安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能产生控弦百万地域强国的安西了,寒冷气候折磨着每一寸土地。 但这项工作对于使臣来说,就很难受了,如果必须让失里给这趟出使定个基调,那就是很简单的三个字:装孙子。 因为大明不允许他的大汗,阿都剌因进贡。 其实本来不存在什么汗国,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国名不叫叶尔羌,很多时候也不叫察合台,就是蒙兀儿斯坦。 简单来说,在安西四镇的故地上,表面上伪装成一个巨大汗国的诸部落,纷乱割据的真相早就被大明所知。 因为一开始大明也把他们当成一个国家,但马黑麻的五个兄弟,各自占地,各遣使臣进贡,各自说自己是大汗。 万历爷就很生气,心说你们这帮割据政权也配叫爸爸?把其他人都撵了回去,只准马黑麻一人进贡。 西域在这个时代,属于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状态。 就连同属蒙兀儿的莫卧儿克巴都对这边没兴趣,甚至还想通过他们给大明进贡一下。 安西故地脱离中原王朝已经六百年了,大明对这边只有安全需求没有心理感情。 而在安全需求上,一位沙漠里的大汗,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全都自立为王互相攻打的割据政权,充其量能在嘉峪关外扮演一下沙漠强盗的角色,没有让大明不安的资格。 嘉峪关外的戈壁与大漠,足够隔绝一切关于统治的联系,派遣天军挥师西进,几乎等于自己塑造出一个同等军事科技的割据政权。 失里肩负着两个重任,一是装孙子,二是搞钱。 他要对着朝廷在嘉峪关的守将装孙子,大明让不让他去进贡不重要,而且在启程前他知道,嘉峪关守将大概率不会让他去金阙叩头。 这项使命的要点只有一个,不论言语上的恭顺还是真金白银的送礼,就是要使尽浑身解数,让嘉峪关的守将相信吐鲁番依然恭顺的事实。 除此之外,则是在边疆肃北一带联系定居在大明的吐鲁番人,用走私的方式进行些贸易,搞点钱,以弥补给将领送礼的开支。 近些年来,蒙兀儿斯坦的国情愈加混乱,大汗被各地掌握实权的军事长官异密来回拥立,被拥立的大汗想尽办法限制异密的权力,引入宗教和卓进行制衡。 被削弱的异密杀死大汗,拥立别人,被引入的和卓也加入权力的博弈。 异密擅权、和卓乱政的势头却像滚滚涌来的万里沙尘,再也遏制不住了,汗庭终于变得乌烟瘴气。 五个番主之间的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他的大汗是吐鲁番和哈密的统治者,要把握时机全力向西进攻。 这种时候,可容不得嘉峪关那些又穷又凶的呆迷儿将士跑到西边当马匪。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们设定好的剧本发展,这本是一次丢尽脸面落得实惠的出使行动。 直到他从定居肃北的吐鲁番人那里打听到,汉人地方在青海湖以东开了新的边市,许多揣旦的蒙古人都跑到那里买卖,货物便宜、做工精良。 这简直让他踏上了不归路。 到俱尔湾见到刘老爷,后来又见到刘承祖,他还在拿着吐鲁番给大明皇帝的贡书,宣誓自己的汗对大明皇帝有多么地忠诚。 可他们走了一路,从西宁府穿过青海土默特的部落,进入康宁府,他才知道,这个青海元帅府的大元帅,是来自大明北部边疆的叛军。 他们对大明的感情非常复杂,不能说势如水火,只是单纯的想把对方送上天。 千里迢迢走对了庙,却拜错了佛,一不小心小命儿难保。 失里只想大耳刮子抽自己,吃饱撑的跑到这地方干嘛,万一死了,吐鲁番的大汗连自己的使臣死哪儿了都不知道。 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里,失里终于得到刘承宗的召见,但命令是让他收拾好行李,跟着启程去别的地方。 装备精良的战士组成二十余支马队,摆出庞大阵势逶迤着向东方草原行去。 其实这支军队只有一千余人,是刘承宗南征分散后的全部机动兵力。 狮子军在海西和囊谦各驻扎一千二百军队、七个县分散了近两千名乡官与驻军,罗汝才在林葱维持治安、李老豺驻扎炉霍、张天琳驻守玛尔康,刘承宗剩下的军队不多了。 当然不是没有可用之人,阿六的永宁营也屯在炉霍以西。 还有在战争中出了不少力气的岱青和谢二虎,但那帮人现在都动不了,高原的冬季太过寒冷,他们都躲起来照顾牲畜去了。 相较而言狮子军在御寒上有很大优势,毕竟是大帅亲军,南征中出了最大的力,得到的战利品赏赐也最多。 早前曹耀算过一笔账,讨平小小的贵族庄园,平均下来,一个不到十口的贵族家庭,能让他们获得一百二十二人的御寒衣物。 不算女装,不算奇怪毛皮的衣裳。 其实主要还是缴获衣裳、被褥、布匹、毛毡、裘袍太多,让士兵有了选择的权力,若搁在刚起兵的时候,就算是女装袄袍,对人们来说也比没有强。 狮子军有缴获上交的规矩与习惯,刘承宗分配战利品有很大的选择倾向,实用的东西,比如御寒的被褥、裘袍、吃的喝的,会优先分给狮子军。 剩余的分给同行的蒙古军队和奴隶,比如女贵族的衣裳、还有像老鼠皮做的袄子。 刘承宗就见过几件皮袄,其中有一件短袄做得很好,里外用了四百多张老鼠皮,整个袄子黑白相间,最后被赐给巴桑了。 最后是走金银线的名贵织物、天珠宝石、刚玉金银、松石象牙,以及从元代开始朝廷赏赐给各地贵族的珍贵器物。 有些有历史意义,被他留下,比如永乐皇帝赐的瓷器,更多值钱的器物则一半充作军费留着换取物资,另一半分给各级士兵军官。 当然如果有特殊要求,比如歪梁子就想给蒙古老婆带两件袄袍和首饰回去,刘承宗也会一律照准。 反正最后分下来,谁手里都不太富裕,但也都有几件能拿出手的东西。 因此在失里眼中,青海大元帅的军队在编制豪华得离谱,全部都有战马备马就算了,这在西北还不算太过夸张,但他们居然还有备驴备骡。 最离谱的是好多人战马驴骡还穿衣裳。 那不穿咋办嘛,狮子兵都是很节俭的人,有些是换下来的旧衣裳舍不得扔、有些是被赏赐的新衣裳没地方放,最后就全盖在自己的驴子骡子身上了。 他们很快走进林葱领地边缘的草原,部队将沿着泥曲一路向东南进发,最终目的是年前走到炉霍县。 刘承宗选择这条路,也为过来见见罗汝才,叮嘱他今年冬天别丢下军队自己找舒服的窝子钻着,因为林葱的仗还没完全平定。 尽管这片土地已经名义上属于刘承宗,但敌军主力被击溃后不知逃到哪里,冬季也不利于军队四出搜寻,可能要拖到明年才能有结果。 不过经过练兵营的操练,罗汝才在带兵上已有很大改观,至少行为上像个基层军官了。 部队驻扎在辽阔的草坝子上,一大早,队伍里的牧兵就赶着骡马去雪地里刨草,刘承宗则带着护兵跑出去打猎。 他们不论驻扎到哪里都要出动猎队,因为地广人稀,往往能取得收获,刘承宗偶尔也会参与,借此机会磨练技艺。 论起打猎,刘承宗依然是军中行家。 牵着马儿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冰天雪地里,远远瞧见两只梅花鹿,一雄一雌,毛色掉成像茅草般的烟褐色,刘承宗连忙搭弓上箭,踏雪猫腰逼近,一连飚出三箭,将那只公鹿射倒。 怀着小鹿的母鹿拔腿就跑,刘承宗并未追击,几名护兵立即上前,把雄鹿掀倒拖到净处,放血开肠、剥皮砍肉。 回到营地,罗汝才正在忙活。 他头天夜里就弄来许多又肥又大的鸭子,清早就在刘承宗的帅帐前支起大锅,七八只四五斤肥鸭去毛除杂,在水里汆透,捞出来用雪水冰透,大把的虫草塞进肚里,把鸭子撑得鼓鼓囊囊。 再用大盆架在火上蒸,大口袋装的虫草往盆里倒了少说四五斤,把整个大盆盖得满满当当,浇了烧酒清汤,撒了葱节姜片,闷在锅里办完,罗汝才这才笑眯眯道:“过两个时辰,这个就好了,大帅一定要尝尝。” 刘承宗瞧着他往锅里倒虫草那架势,觉得这孙子是想把自己补死。 他问道:“这冬虫夏草不是药么?哪有这么吃的。” “是药,打箭炉的商贾有时会收,一斤四五十文钱,比肉还贵点,不便宜呢。”罗汝才说着道:“不过大帅放心,这东西在这片草坝子上遍地都是,还有白菌子,都是好吃的东西,多放几斤,我这么吃过,没事。” 刘承宗笑道:“叫你过来打仗,光顾着吃了?” “大帅是不知道,卑职进林葱征讨,战局分外凶险,不是打仗的事,他们像泥鳅一样胆小如鼠,不敢与天军作战,借助地里躲在高山大河之间,想拖死我。” 罗汝才抬手在周围拢过,看着刘承宗道:“这方圆三四百里荒无人烟,百姓拢共三四万,他们想让我在这地界上断粮,这个鬼地方挖地三尺都找不到兵粮。” 罗汝才说着,身子向前靠了靠,大拇指对着自己分外骄傲道:“我罗曹操,那是跟着大帅从大旱的陕北杀出来的,跟那比起来这叫什么?这叫物产丰富,他们想饿死我?呸!” “老子吃野兽和虫草就能活到崇祯八十八年!” “差不多行了啊,吹牛也得有个度。”刘承宗摆摆手:“你咋不活到崇祯一千年呢?” 罗汝才把脸一仰:“我才不跟他作伴当王八呢!” 刘承宗哈哈大笑,罗曹操收拾罢了,擦净了手,这才瞧着他身后的失里问道:“大帅,这又是从哪捡的鞑子?” 刘承宗回头看了一眼,道:“吐鲁番使臣失里,想在俱尔湾做买卖,拿着给崇祯的贡书找到囊谦去了。” 这次轮到罗汝才哈哈大笑了,他抬手指了指失里:“真有你的,拿给崇祯的贡书来找大帅,有出息,一会要多喝几杯酒。” 失里作为使臣,能听懂他们说话,面上挂满了不好意思的赔笑,心里直骂娘。 他也不想拿着崇祯的贡书来找刘承宗啊,这不是肃北的吐鲁番人没说清楚么,只说汉人在俱尔湾开了边市,他哪知道是叛军开的啊! 等蒸鸭子的时间里,刘承宗问询了罗汝才及其身边将校林葱军务,随后叮嘱鼓励几句,倒也没有对战事拖进明年多做诘难。 他很清楚,在康宁府作战,最大的难点就是找到敌军主力。 找到主力一举击溃,就是大胜;找不到,战况就得拖下去。 至少在目前看来,罗汝才做得还不错,知道保证军兵补给为第一大要务,只要部队有吃的,那林葱就是稳定的。 等地方上的政务走上正轨,把百姓拉到自己这边,即使不打,也能让敌军不战而降。 锅里蒸鸭子的香味已经出来了,坐在虎皮上的刘承宗抽抽鼻子,转头对失里笑道:“跟我讲讲,你从吐鲁番过来,一路上的见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沙子 这顿虫草蒸鸭,刘承宗吃得很不是滋味。 他在心中本对河西走廊的经济状况已有预计,但还是对那里的经济程度有很多浪漫幻想。 但失里对来时见闻没什么好说的,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沙子。 从吐鲁番去哈密沿途都是沙子,从哈密到瓜州,瓜州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二百余户围着日渐缩小的绿洲。 刘承宗问到敦煌,那是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名字,是汉人西域之梦开始的地方。 失里却只是神情木然地摇了摇头,他说没有敦煌。 沙洲被大明弃置已经整整一百年,在这一百年里,那里名义上属于吐鲁番的阿都拉因汗,但为了避免与大明的进一步冲突,沙洲与瓜州,是吐鲁番与大明甘肃总兵心照不宣的缓冲地带。 无人经营之下,敦煌绿洲仍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中,但那只剩党河两岸的废弃农田与风沙播种的柳树。 脆弱的戈壁灌溉早已成为遗迹。 海上贸易冲击着丝绸之路,如今那只是叶尔羌、喀什、于阗、英吉莎、阿克苏、乌什、吐鲁番、哈密八座城的金路罢了。 而近三十年来,叶尔羌诸部互相攻伐,实际上还走这趟丝绸之路的,只有阿克苏、吐鲁番、哈密三座城的走私商贾而已。 人们不再需要敦煌,纷乱攻伐的叶尔羌也无力经营西域,大明和吐鲁番哈密之间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 从来自吐鲁番的使臣口中听说这样的消息,刘承宗的情绪非常低落。 尽管他心里对此有所预计,却还是没到环境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直到他率领军队走进炉霍县的辖地,在西北配合乡官工作队打掉两个贵族庄园,宣布给予四百多名奴隶自由之身,他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 不过这事的影响也并不高,在泥曲河畔的山地,他的狮子兵找到了许多适合耕种的台地。 由于囊谦正在进行声势浩大的开垦工作,狮子军的战士们都知道大帅在为田地操心,他们里头可有不少是农民出身,其中还有些种地的行家里手。 这些人对沿途土壤非常上心,每寻至曲流地段,必上前探查台地水土,往往能得到不错的收获。 这里最肥沃的土地就是山区较小的平原,也叫坝子,几乎所有贵族庄园都占据在坝子上,除了坝子,退求其次就是河谷曲流地段的台地,面积小,但灌溉容易,土壤相对也很肥沃。 但在这片区域,最多的是河流冲击地,河流两岸的斜坡土地,可以被修整成梯田,土壤不那么好、劳作也比较费力。 护兵将适合开垦的田地一一登记,以待随后有了移民召垦,对刘承宗来说,他心里更多的是感慨。 他已经发现规律了,越接近大明边境,地理环境就越好,人的生活也越好。 在康宁府统治的大多数地方,农田很少、牧地很多,整个康宁府有草场百万余顷,牛羊牲畜数不尽,但这并不意味着富裕,实际上非常贫困。 和吃不起肉的蒙古牧民一样,牧区的百姓主要靠少量青稞和奶制品维持生命,只有极其富裕的贵族才会宰杀吃肉,但贵族又不养牛,所以等同于牧民不杀牛。 进了炉霍县境内,刘承宗渐渐能看见蒙古人了,因为番民不吃鱼,江河上却有许多捕鱼小能手,走近了一看,那小渔船、小筏子上,撑篙的都是蒙古人,看见军队就跑。 江河毕竟不是草原,撑着小船两岸全是骑兵,想跑也没地方跑,叫过来一问,那四川官话说得比谁都溜儿。 他们不是土默特,祖上是元末跟着宰相从江西调到成都平叛的军队。 对于在成都平叛,怎么把自己平进炉霍这个问题,刘承宗没有追问,反正这些蒙古人的撑船手艺和捕鱼技巧真不错,颇有一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气概。 在炉霍县西北十里,舅舅蔡钟磐带着长河西土司木雅,跟随从们裹着厚实裘袍,像一群站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竹子的熊猫。 远远地人马近了,木雅还在跟蔡钟磐抱怨,说都半个老乡了,你居然把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他一直到三天前才知道刘承宗要过来的消息,此前蔡钟磐一直把他留在炉霍,搞得木雅心神不宁,怀疑蔡钟磐是不是跟丽江的木土司商量好了,把自己扣在这。 害得他白瞎担心了十几天,才知道闹半天是刘承宗要来……这他娘的,好事嘛,有啥好瞒的嘛! 只要来的不是木天王,谁来都算好事。 刘承宗远远地瞧见他们,便打马快了几步,离近了翻身下马跟舅舅抱在一起,随后才看向旁边的木雅,对蔡钟磐道:“这位就是舅舅跟我提过的长河西土司吧?” 木雅连忙先抱拳再行礼:“是,在下长河西木雅,拜见大帅!” “免了吧,我这不兴那些拜礼,听我舅舅说,木土司和他都论上乡党了。”刘承宗笑了一声,随后抬手道:“走,咱们上马,边走边说。” 木雅闻言点头,上前牵过红旗的缰绳,向后望了一眼,就有仆从正要上前,蔡钟磐连忙扯他衣袖,使劲打眼色。 蔡钟磐心说,凭他对外甥的了解,木雅要是在这拉出来个奴隶给刘狮子当垫脚石,后边两家啥事都不用谈了,免不了得打仗。 他是真不希望刘承宗跟木雅打仗,甚至不希望刘承宗在这边跟任何人打仗。 输了难受,赢了又给手上拢过来一块赔钱地。 这些土地在土司手里都是收入,可到了狮子军手上寺庙一拆、贵族一驱逐,剩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奴隶,还得想办法给他们找饭吃,光剩下提升别人的生活水平了。 再大的威望也不能一直这么干。 行进路上,蔡钟磐跟刘承宗稍稍往前走了几步,汇报了最近的情况,道:“大帅,我探了探木雅的口风,只要画个界限,进贡,要钱要粮要女人,只要给得起,都没问题,就有一点。” 说实话刘承宗对给钱给粮给女子,兴趣不大,不论他要多少东西,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转嫁到百姓头上,他问道:“什么?” “别太多,他还得给朝廷进贡,而且希望狮子军能当他的靠山。” 刘承宗有点不太明白这事的逻辑,道:“当靠山容易,但他是不打算给大明进贡了?还是想往外扩张?” “不是大明,也不是扩张。”蔡钟磐道:“是丽江,长河西没地方能扩张,它东边是朝廷的四川布政使司,东南是四川都指挥使司,南边和西边就是丽江木家人的地盘了,打尖路往西走二百里,就姓木了。” 说着,蔡钟磐又往北指了指:“往西北边走二百里,又姓刘,北边金川使劲修碉楼,他往哪扩张?” 刘承宗不禁莞尔,他就说这个长河西土司怎么这么躁动不安,这环境,搁谁都得躁动。 “舅舅做得好,我心里有数了。” 刘承宗在路上没说什么,因为木雅使劲给他介绍自己和陕西商贾的关系,还说让刘狮子尝尝家乡菜。 是货真价实的家乡菜,木雅从打箭炉请来六个陕西厨子、六个四川厨子,带着从川边运来的食材,昨天早上就开始在炉霍县最大的庄园里酱豆豉、焯笋汁、打老卤、吊高汤了。 陕西商贾讲排场,吃饭也不拉下,川边的厨子大多是被豪商巨贾带到这边,又受雇于各家土司,在打箭炉开起酒楼。 木雅把宴席的排场照着到四川的盐商规格来,让刘狮子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厨子都是关中人,哐哐摆上了蓝田九大碗,烧肘子、炖白菜、条子肉、小酥肉、老豆腐……一堆看着都很硬的菜品里,他只和稠酒锅盔比较熟悉。 川中厨子则上了川北凉粉、蜜制牛蹄花、酒骨糟、芙蓉豆腐、橙酱排骨、甲鱼羹还有乳糖老虎。 其实最后那道小点心本是乳糖狮子,原料是用砂糖和牛奶炼成的石蜜加上酥酪,做成狮子的模样,从宋代起就一直是四川给朝廷的贡品,在蔡钟磐的授意下让厨子改了样式,做成了老虎。 “木土司准备这宴席费心了。” 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中,刘承宗觉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但他最中意的是桌边的圆圆的小咸菜,问道:“那道菜是什么?” 宴席很让人满意,尤其是木雅非常善解人意,知道狮子军一路远征,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厨子,同样的席面让狮子军来准备,那多半是量大管饱,恐怕最好的菜品是陕北名吃…… 听见刘承宗的问话,木雅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拍着胸口道:“大帅,那是本领下辖的鱼通酸菜,用高山圆根做的,今日宴席轮不到它,若大帅喜欢,晚上就上酸菜炒腊肉和酸汤面。” 刘承宗点点头,对蔡钟磐道:“这个好,能做军粮佐食。” 木雅被一句话噎得不知道该怎么接,想了半天才笑眯眯道:“大帅可知道,这顿宴席最珍贵的是什么?” 刘承宗眨眨眼,答道:“是请来的厨子吧?” 木雅摆手道:“不是,是川盐,今日所有菜,用的都是赵掌柜带来的上好川盐。” 刘承宗左右看看,这个赵掌柜是蔡钟磐让木雅从成都府找来的商贾,过去是渭南赵家人的同宗掌柜,做的是盐和茶的买卖。 坐在桌边,一顿饭吃得非常谨慎,一个字也不多说。 毕竟对赵掌柜来说,这一桌子人,不是土司就是叛军头目,在他们的地界上,没一个好相处的。 刘承宗问道:“川盐有多贵?” “在下的土司衙门,全名叫长河西鱼通宁远军民宣慰使司,不产盐。”木雅轻轻用手点在桌上:“贝母二十两,换川盐四斤,盐运到鱼通,就已经都是大块的锅巴盐了。” 贝母是药材,向来为珍贵之物,有很好的止咳化痰功效,川贝枇杷膏里的川贝,就是这个。 二十两贝母才能换四斤盐,刘承宗觉得自己有点低估盐的价值了。 在他看来遍地都是盐,谈不上珍贵,但这建立在狮子军地盘广袤的条件下。 如果以长河西这种几百年地盘没变化的土司来看,没有盐就是没有盐。 “大帅是办大事的人,长河西大事帮不上忙,但大帅若是用的上在下的领地,只要能给我些廉价的盐,万事好商量。” 木雅心里一直非常期待刘承宗和赵掌柜会聊什么走私买卖,他觉得应该是盐,所以才一直努力把话题往那边带,就是希望狮子军用他的领地走私盐时,能给他开个小口儿。 但刘承宗想干的事是移民,虽说四川的盐井很近,但大规模走私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大,两地海拔上的差异,甚至能抹消从囊谦运盐过来的长远路程。 不过木雅都这么说了,刘承宗便问道:“木土司,既然你这么说,有盐万事都能商量?” “能,只要这盐的价格不太贵,哪怕半斤贝母换四斤盐,都行。” “我不缺贝母,过来的草坝子上遍地都是。”刘承宗看向木雅:“我缺一样东西。” 木雅凑近了:“啥?” 刘承宗道:“粮食。” 听见这俩字,木雅心里就一突突。 他想过刘承宗缺钱、缺别的东西,万万没想过刘承宗缺粮,他不敢想。 缺啥都能换,唯独缺粮这个事,往往意味着战争。 因为粮食消耗大、重量大、运输困难,一旦粮食产生缺口,不是简简单单能靠贸易解决的问题。 他见过刘承宗的兵,一个个体格强壮装备精良,这帮陕蛮子发起狠来,恐怕自己加上雅州的兵都不够他们打的。 大圆桌上的气氛猛地凝固,木雅后背已被汗湿,他深吸口气:“大帅的意思是?” “我有个想法,我来时看过康宁府大多数土地,很多地方能开垦种粮的地方,都没种地。” 刘承宗不知道木雅的紧张从何而来,他缺粮,但狮子军的地盘足够大,还不至于把兵饿着,只是粮草对后续的移民来说有很大缺口。 “你把大渡河以西适合开垦但没开垦的土地,山地、谷地、台地、盐碱地,租给我。”刘承宗张开手道:“五亩一斤盐,有多少,我租多少。”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三个五百顷 木雅不在乎土地。 长河西这个土司不同别家,别的蛮家土司地租收入是大头儿,但木雅的收入支柱是酒楼和住宿。 换句话说,整个长河西,除了炉城,他哪儿都不在乎。 不过刘承宗说租地给盐,木雅的小脑筋就转起来了。 人都已经被半骗半扣在炉霍不让走了,租肯定是要租的,他能控制的无非是租哪儿和租多少。 但木雅心里想的事啊,跟土地没关系,跟改朝换代有关。 大明衰弱是板上钉钉,天下太大,木雅看不见别处,可单就从四川管中窥豹,从播州的杨应龙到永宁的奢崇明还有水西安邦彦,这几十年战争打下来,云贵川的土司都很躁动。 土司并非因野心而躁动,上头那仨是因野心而躁动,如今没反叛的土司们,是因汉人躁动……朝廷在西南加的税,从平播开始就没停。 播州平了这钱拿去平奢安,奢安平了这钱又被拿去补辽东。 还有不停新加的饷,地方上的汉人都快疯了,官员也快疯了,想方设法变着法儿找钱。 地方越是统治不稳,权贵们越是为非作歹,土司也和权贵一样,没人约束了,那还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至于朝廷稳不稳,木雅觉得这事不用考虑。 三年前云南就因为逮了个犯法家奴,黔国公沐启元就敢兵围巡按公署,大炮都架上了,这朝廷能稳么? 沐启元可是朝廷的公爵啊,在汉人看来,可能只是沐启元骄狂,可在木雅这种土司看来这叫什么?这叫汉人不是铁板一块,朝廷镇守地方手握沐家私军的公爵敢和地方大员叫板。 搁在别的土司眼里,兴许还会为此叫好,恨不得沐启元就地谋反,看看是沐家私军那些公子哥厉害,还是朝廷的软脚虾平叛军队厉害。 可惜,沐启元让他亲妈毒死了,十岁的儿子沐天波袭了爵位,等这位到能谋反年纪,恐怕如今这一辈土司都不在了。 当然了,木雅是最不希望沐氏在云南谋反的,他跟别的土司不一样,长河西的经济太依赖大明了。 只有大明四川稳定,他才有钱花。 如果大明的四川不稳定,他也就不稳定了。 除了大明,谁能在乱世之中保护小小的打箭炉? 眼前这头狮子。 别看狮子军散落在康宁府七县驻军只有六千人,可机动兵力更是才不过两千出头。 但这点兵力的虚实,除了狮子军的高级将领,别人都不知道。 在木雅眼中,刘狮子的兵力数不胜数,且不说入藏的万余蒙古骑兵,单就奢崇明旧将阿六那个永宁营,就够吓人的了。 人在山林里看见一头狮子,先考虑的肯定是怎么在狮口下保命,那怎么能保命呢? 把狮子引到敌人那,只要狮子大开口吃饱了,自己的命就保住了。 谁是木雅的敌人? 这可太多了! 在东边,大渡河的东岸,冷边、沈边两个蒙古土司,跟他父亲有杀父之仇,那俩家伙早晚要报仇。 西边更吓人,雅砻江的西岸,木天王在长达二百年的时间里稳步向西北推进,以剿匪为名,步步为营。 木天王的军队每攻破一地,即在交通要道修筑军寨,以镇压叛军,单单在芒康、巴塘、里塘沿线,就修了荣麦那宗、日雨中咱宗、宗岩中咱宗、刀许宗、察哇打米宗五座军寨。 长河西和他们最近的地段,仅仅隔了一座山头,山那边的人经常会跑过来烧杀掳掠。 木雅除了瑟瑟发抖,什么事都做不了……他手里好歹有四千铁甲,打得过里塘,但打不过木天王,也不敢给木天王入侵他的口实。 若非大明朝廷护着长河西,可能都等不到他出生,长河西土司就没了。 这种情况下,刘承宗要租地。 毕竟木雅人在炉霍,只能选择相信刘承宗是诚心租地,并不觊觎他的领地与财富。 转瞬之间,木雅看到这事对他的三个益处,开口就要租给刘承宗三个五百顷。 豪气得把刘承宗都吓住了,走南闯北好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气的人。 上一个沾点豪气的人是摆言台吉的弟弟小拉尊,但那家伙跟自己一样,也喜欢空手套白狼,不是什么好东西。 木雅不一样,这是真拿自己家的地往外租。 细细询问,原来这木雅挑地方非常简单粗暴。 不看当地有没有熟地、是否适合耕种,甚至都不知道究竟能开垦多少亩地,直接把挑地开垦的权力给了元帅府,他只负责划出区域。 不管什么熟地生地,把当地庄园、百姓全部迁走。 “三块地方,大帅各照着五百顷去开,我木雅开门做买卖,靠的就是信义,你开垦多少亩地,每年给我多少亩地的盐,不要租种地亩上骗我就行。” 把刘承宗高兴得,跟木雅一见如故,也顾不得饮酒会把大哥从西宁召唤过来的魔法了,当场让木雅划出土地,随后开酒就饮。 在打箭炉租种土地开垦,是刘狮子移民计划里非常重要的一环,这里要作为移民的收容基地,能为四川移民提供粮草补给。 但一千五百顷地如果都能开出来,那可就不是单单给移民提供粮草补给的事了。 何况木雅给他划出的三个地方,全部都是河畔江畔的台地、河谷冲击地,打得粮食肯定不高,但绝对不缺水。 随后几日,木雅天天裹得像个熊猫一样,喊他去打猎……说实话,木雅打猎的技艺是真的菜。 那箭射得,还没承运射得准呢。 看得刘狮子实在目不忍睹,送了他一杆小口径鸟铳,说你用这个吧,那弓挺好的,回头留着送人。 很快,他的人就在长河西探明了木雅划出那三片地方,听着报告,刘承宗在心里直夸木雅有急智。 这仨地方不是瞎挑的,他本来以为木雅是缺盐缺疯了,才拿出一千五百顷给他,看都不看那边有没有百姓、有没有熟地。 现在看来,木雅借着他租地的机会,想解决的是更严峻的问题。 第一个五百顷,在长河西北方,大渡河与金川之间的河谷,沿岸一百七十里的山地,想在哪开垦就在哪开垦,哪儿都能看见金川土司领地修起的那些七八丈高的碉楼。 第二个五百顷,在长河西东方,大渡河的东岸,从打箭炉到紫打地之间的河岸,河对面是从冷边土司的领地到沈边土司的领地。 第三个五百顷,在长河西的西方,雅砻江的西岸,那边翻过个山头,就是丽江木天王占领的里塘。 同样是一样的选地规矩,只要山那边有效忠木天王的土司,那山这边的地就由着刘承宗挑。 听着塘兵的回报,刘承宗不禁莞尔,世上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他想用木雅的地,木雅想用他的兵,也算各取所需,但他确实觉得木雅在这个交易中赚大了。 舅舅蔡钟磐对这些事看得很清楚:“首先是盐,一千五百顷地都开出来,一年就是三万斤盐,这在哪儿都是一笔不小的的财富,何况在不产盐的打箭炉。” “贝母这个东西,在汉地的药铺是论钱卖的,单这批盐,少说值个八千一万两,租这些土地一点都不亏。” “其次要开垦就得保证移民的安全,金川土司暂且不提,大渡河东岸的冷边、沈边两家土司跟木雅家族有杀父之仇,是宿敌,雅砻江西岸效忠木天王的土司则时常会派兵劫掠。” 蔡钟磐脸上的神情非常严峻:“我们租种开垦这些地,冷沈两家想报仇,先打得是我们;如果木天王的兵再劫掠,先抢的也是我们。” 最后等刘承宗不需要这里了,木雅依然还能用这里的熟地招佃收租,又是一笔财富。 舅舅算来算去,刘狮子一拍大腿,他妈的,自己居然让别人赚大了,他笑道:“怪不得木雅这小子射箭本事那么差,本事全长心眼儿上了,挺好。” 笑罢了,刘承宗摇头道:“我不打算反悔,三个地方有七八千亩熟地,等开春有人就能耕作,秋天就有收成,西边诸县的无主熟地太少了,这是狮子军急缺的东西。” 康宁府七县不缺空地,只是相对海拔高些,耕种条件比这边差点,只要有统一大权的官府主持开垦工作,有望能开垦出远超如今的田地。 但开垦只是未雨绸缪,无主熟地才是急缺的东西,七个县三十万亩土地,对比二十万百姓根本不够看。 “粮食,什么金川、沈边、冷边、木天王……”刘承宗拧眉道:“谁敢朝我呲牙,我就把他们狗腿打断!” 战争违背了农时,致使来年康宁府的口粮负担极重。 刘承宗已经极力压制自己想向周边抢劫的心思了,实在是大家都不算弱,又都不算太富裕,并不值得为之兴起战争。 但如果他被抢了,那就不一样了,从陕北到西北再到西南,行军万里,只有他抢别人的份儿,啥时候轮到别人抢他了。 “暂时就先从炉霍县派遣人手吧,从金川土司对岸开始,设乡规划田地,等有人来了就种起来,派人知会他们,这些土地已为元帅府所有。” 蔡钟磐的脸上犯难,道:“这事不好办,冷边沈边还行,那也是做买卖的,未必真想再跟长河西打仗,但木天王那边,都是未经王化的山民,抄掠成性,未必劝得住。” “好办,人之为人,不论贵贱夏夷,都怕死。” 刘承宗道:“舅舅就告诉他们,抢我一石粮,我就抢回十石;掳我一个人,我就抢回十个,让那些小头人在心里掂量,自己比之顿月多吉如何。” 蔡钟磐点点头,心里很高兴。 他估摸着刘狮子要在这边垦田,双方早晚还是会发生冲突,相对来说他们在炉霍一带兵力还算充足,足够应对和土邦的小冲突。 让他高兴的根源,是外甥发狠。 刘狮子这人哪儿都好,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好,把整支军队调教成仁义之师。 这显然是从一开始就在为席卷中原做准备,但在康宁府仍保持仁义,必然使他们生计问题变得困难。 原本要照蔡钟磐的想法,吞了囊谦白利林葱的土地,任用一批新贵族,保证五到十年的忠诚,让他们继续去压榨二十万百姓,足够取得养活军队的物资,一点都不用发愁。 不是说做好事不好,好,但有多少力气吃多少饭。 如今整个一十方救苦天尊,这多累啊?一切从头开始,见着成效至少三年以后了。 蔡钟磐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外甥这种走到一个地方,就能自觉代入当地百姓父母的心态到底是谁教的。 刘承宗不知舅舅心中所想,琢磨最近的事宜,又问道:“舅舅和赵世奎谈得怎么样?” 赵世奎就是从成都找来的陕西掌柜。 “还行,这个赵世奎是老掌柜了,对商路非常清楚。” 蔡钟磐道:“他有股本八百两、四个掌柜,打算在西康二府东边,栓两头驻中间,南边的成都、北边的兰州,中间的汉中各开个铺子、租了仓场,做茶、皮料的买卖,同时我们需要什么,他也能往西宁、打箭炉进。” 刘承宗摆摆手,他想听的不是这些:“收拢失意童生、生员,他愿不愿做?” “我还没跟他谈到那,得先用有利可图把人拴住,我是这么想的。”蔡钟磐道:“我们给他凑些股本、添些老兵人手,由他出货经营,老兵于各地担任掌柜,由这些掌柜在买卖之余拉拢文人与百姓。” “文人可以接济,而对于川边百姓,一来是田地,二来嘛,用淘金把人吸引到康宁府来。” 蔡钟磐道:“这里到处是未经开采的金窝子,本地土民敬奉山神,既不开山采矿、也不新垦田地,这事过去只有庙里的和尚跟少数土司自己做,收金税十取其三四,如今没了约束,我们应该开办矿务。” “一来分田地、二来有金沙之利,四川的穷苦百姓,难道还不源源不断地流向康宁么?” 刘承宗重重点头:“就这么办!”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受用 崇祯五年的正月是个好日子,松潘卫的老旗军张元亨衣锦还乡。 尽管张元亨是保定人,但衣锦还乡这个词,只适合用在松潘卫,因为在保定已经没有人需要他衣锦还乡来挣面子,也没有人需要他撑腰了。 小河守御千户所的衙门里,张老爷坐在上首,穿裘袍戴大帽,用瓷茶盖拢了拢茶碗中浮起的茶叶,轻轻吹了一口,抬头道:“湖广也地龙翻了身,天军在大凌河又败了?” 过去颐指气使的千户和百户们立在旁边作陪,千户点头称是,补上一句:“十一月,登州的辽军在吴桥兵变了,前年滦州之战里战功第一的黄龙将军被叛军砍了耳鼻。” “噢。” 张元亨内心毫无波动,饮了口茶:“你们就别说人家的事了,老爷在松潘修了一年城墙,你们如今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一到耕田的时候,就把旗军给了番羌头人,到他们那里去做工?”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被张元亨说出来,衙门里的军官都抬不起头,心中深恨这个没屌的宦官。 这事是他妈现在才有的吗?你个没卵蛋在这修城墙时候就已经是常态了,无非老爷们心疼你没屌,这才没把你派去,现在倒好,穿上一身宦官的皮,跑来兴师问罪了。 其实将官们并不害怕张元亨,之所以小心谨慎敬重着,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说到底宦官这种东西,报复心理极强,躲得过就躲,躲不过了就被他恶心几句,像送瘟神一样送走就够了。 松潘卫并不欢迎张元亨。 可是对张元亨来说,松潘卫甚至比保定府更像他的家。 “我还听说,你们不敢跟番羌做对,却派兵阻拦过青海元帅府的张将军?” 提起这事,几名将官面面相觑,最后是由千户开口,问道:“张老爷说这事,我们知道,但青海元帅府是什么东西?” 他们心里也疑惑着呢,好几个月了。 松潘的地形复杂,向西有草地隔绝番虏,再往西的消息都要靠董卜韩胡宣慰使司的人代为转达。 这个董卜韩胡宣慰使司,就是松潘周围至金川土司的上级宣慰使,但如今已经过了全盛期,过去领地就在白利的侵袭下仅能自保,没能耐保护下属的安抚司,领内头人各怀心。 比如金川土司,就同时向董卜、丽江木天王、青海元帅府三方进贡。 几个月前,追击顿月多吉的张天琳、李老豺率军接近松潘草地,松潘卫得到消息,还以为是顿月多吉陈兵边境,连忙率军前去堵截。 结果双方隔着沼泽地远远望了一眼,张天琳就退军了,让松潘卫的军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是汉军呢? 后来多方打听,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时常经过境内的番羌部众也不明真相,有的人说是囊谦王灭了白利王,有人说是土默特的蒙古人打进了马尔康,还有人说是青海元帅府的军队。 各种消息在松潘卫疯传,谁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囊谦王和土默特不该有汉兵,他们只知道青海宣慰使是叛军头目,但青海元帅府是啥? 没人知道。 “青海元帅府你们不知道,刘承宗总该知道吧?” 这张元亨脱了旗军兵衣穿上宦官的皮,如今说起话来就是硬气,伸手指着一个个将官脑门子道:“一个个畏惧羌番如畏虎,却敢阻拦大元帅的军队,该说你们胆小还是胆大?” 小河千户最听不得这话,皱眉道:“哼,张老爷曾是旗军,难道还不知道,非是我辈兵弁畏惧羌番,实在是长官不叫生出边衅,若到旗军个人,哪个不敢去与番羌蛮子拼命?” “可拼了性命打一仗又如何,于外粮草不济讨不得好处,于内枉送旗军性命,到头来还不免受长官责罚。” “至于我等将校,呵。”小河千户道:“难道张老爷就以为,由着羌目驱使旗军,我们脸上就挂得住,就心甘情愿?” “知道。” 张元亨轻笑一声,他最清楚这些将官是什么打算了。 说白了,朝廷若给他们出赏格,一个羌番脑袋三十两,赏银若如数下发,他们能先把羌番杀绝种,再把汉人脑袋易容成羌番,跟着一块杀绝种。 但没赏银,打仗输了赔命赢了也没功绩,他们才不愿意开战,所谓脸上挂不住、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说出来的好听话。 说到底,将校要听地方官员的,可旗军听的也是这些将校的,难不成他们就这么无辜? 旗军就是受使唤的,那听谁使唤不是受使唤。 想到这啊,张元亨还真觉得跟着刘承宗不错,虽说青海元帅府到现在也没个军饷,那帮狮子兵一个个堪堪给够口粮,想吃点好的还得想尽办法,可至少不受气。 张元亨道:“知道你们不容易,我这次回家看看,就是想了个办法,能让松潘卫的弟兄过好点。” 将校们面面相觑,这张元亨还有这良心呢? 平心而论,张元亨在松潘充军,因为宫里的小张宦官给了口信,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本身是秀才,将校们谁也没难为他。 但张元亨居然能把松潘卫当成老家,这是松潘军官想不到的……他们寻思,你张中官是没家么,把修了两年城墙的松潘当城家? 张元亨还真没家。 小河千户问道:“不知张老爷说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朝廷命我去西宁督察茶马,西宁的事,朝廷新设青海宣慰使司是什么来头,诸位将军想必都耳有所闻,别管再怎么说,没和朝廷撕破脸。” 张元亨说出这话,衙门的将校面面相觑,琢磨张中官话里是什么意思。 都是正经的世袭军官,对刘承宗的了解少之又少,但凭意识,谁瞧得上一伙儿叛军?撑死不过是奢崇明安邦彦黄台吉之流。 张元亨一看众人面上细微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干脆道:“行了,刘帅草莽出身,但你们也别在心里拿出世袭军官的派头,榆林镇的大帅杜文焕如何、宁夏镇的大帅贺虎臣如何?” “像你们这样的千户百户,刘帅进青海前就不知杀了多少,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来,你们扪心自问,世袭军官,就世袭了个外不能镇番御虏,内不能保境安民么?” 小河千户垂下的手在腰间松了又攥,攥了又松。 一干将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要不是张元亨为朝廷宦官,这帮人有的是办法宰了他。 没有这么打人脸的。 张元亨却不在乎,看着众人道:“扰边几十年的海贼,摆言台吉万余虏骑,如今在刘帅麾下任凭驱驰,已经过了昌都打进藏地了。” “吞并囊谦、吓得金川土司修碉楼的白利顿月多吉,不过数月灰飞烟灭,说到底,刘帅是个陕北汉子,眼下在西番干下大事业,只等内地汉人跟他过去受用。” “松潘是我的家,它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就不想过好点?” 一众将官回过神来,这张元亨起先一顿痛骂,为的是引出这句,小河千户冷笑一声:“张老爷是想让我们投贼?” 将校们非常高兴,已经在心里磨刀霍霍了,正好能靠这机会把张元亨这个讨厌鬼宰了。 说得再好听,什么去番地跟着受用,也对世袭将官毫无诱惑,那刘承宗难道还能给出大明更好的条件? “投什么贼,隔着松潘草地,你们就算举旗造反,刘帅都不要,甚至还想帮朝廷平个叛呢。” 张元亨说话没半点好气,就松潘这个地理位置,刘承宗今天收了,明天也得吐出来。 边境为啥是边境,必然有个天险阻拦,否则就不会是边境了。 “那边田地甚多,正待开垦,松潘不缺匠户,那边能用药材等物高价收入农具,你们可以琢磨琢磨,由松潘将校牵头双方互通有无,真金白银难道不要?” 小河千户所的将校神情一下就轻松了,你早说就是想走私做点买卖嘛,这事需要这么多铺垫吗? 千户道:“他要多少?” “你们有多少,他就要多少。”张元亨摆摆手道:“这事不急,大帅说,松潘卫和川民一户人家过去受用,给一头牛、六只羊,二百亩地,你们都有许多家眷,卫军也有不少军余,有没有过去挣地的想法?” 千户摇摇头,道:“农具若有利可图,松潘能给他支应不少,人就别想了,松潘也不缺地,拖家带口跑去番地,图了个啥。” 张元亨轻笑一声,没说话。 松潘不缺地,确实不缺;但松潘也缺地,非常缺。 这无非取决于对谁来说了,对这些世袭军官来说,松潘当然不缺地,不光有军田,还有被他们占的民田,都是军官家庭的。 但对于像佃户一样的旗军来说,那可是有多少户旗军,就有多少户人家没地。 只不过这事,张元亨觉得没必要跟军官们往细了说。 反正在他们眼里,旗军也只是干活懒散,打仗打仗不行、种地种地也不行的懒鬼。 左右这也不是刘承宗交给张元亨的任务,他只是顺口提一嘴,笑道:“没事,你们能弄农具,就给元帅府做些农具,等五月了送过去,少不得一番财货嘉奖。” 张元亨手下的锦衣番子都在卫所里,正跟旗军聊青海元帅府的授田给地的政策呢,他可以预见,等到五月到八月,草地好走了,恐怕松潘卫会有数不清的旗军拖家带口往元帅府的辖地移民。 他想把旗军都叫到番地去。 张元亨在松潘卫当了一年旗军,清楚旗军是什么样。 旗军狡猾、偷懒,能不干活就不干活,对打仗也多有畏惧,每天混吃等死,是军中残渣败类,就算把军田分给他们耕种,都种不好。 为什么? 军官们说旗军懒惰,不积极。 说得对!一点毛病都没有,懒惰不积极。 旗军当然不积极,那地了打了粮食,皇粮先收一半、指挥使再收一半、千户爷再收一半、百户爷再收一半,种多种少,旗军总见不着自己的,怎么会不懒惰呢? 张元亨清楚,松潘卫的旗军,军纪废弛之下,打仗可能没什么本事,种田开矿山间采药,都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而且他们是农民里最会打仗的人,是开垦田地的绝佳人选。 只要刘承宗不让人盘剥他们,想开垦多少田地,他们就能开垦出多少田地,甚至会为保护自己的土地,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 秀才总要比旁人多许多思考,毕竟文人是个附属身份,而当文人没有其他身份可以附属时,就是个没用的人。 而没用的人,除了思考也干不出什么事了。 张元亨也在思考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松潘卫在大明手里,这些旗军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绝佳代表。 可如果在刘承宗手里,甚至把这个卫所成建制地转移到大明联系不到的深山老林里……他们就会变得很厉害,甚至有可能恢复明初卫所旗军包打天下的强悍。 他不知道这其中道理,但认为这是好事。 随着张元亨的到来,在崇祯五年刚过完年,军官们就向旗军下达了一条条命令。 不论是命令旗军从龙安府的平武县运送铁料过来,还是命匠人努力打造农具,死气沉沉的松潘卫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 甚至连军官都发现,懒散的旗军们干活又卖力起来了。 而在这种表象之下,松潘卫的旗军甚至包括小旗官与几个总旗,家家户户军余都支起了晾晒醋布的大缸。 人们埋头做事,变得愈加沉默,有些军官发现,居然有些懒散的旗军开始在早上和夜里磨练技艺了。 有些人把生锈的腰刀细细打磨,拆掉腐坏的木柄,用麻线一圈圈缠绕。 有些人找出祖传的箭簇,一只只磨得雪亮,用箭端仔细刮着一支支箭杆。 可每当军官问起,回应他们的永远都只是旗军的傻笑与自嘲。 就连军官也不禁莞尔,这些旗军能干什么呢? 只有到了夜里,点亮的油灯下,旗军的眼睛才会发出光芒。 麻袋倒在床榻上,粗糙手掌把存下的粮食一粒粒、一遍遍点着数了,小心翼翼分成二十个小包。 二十天的干粮、干菜、干酱和醋布。 他们要冲出草地,锦衣卫的番子不会骗人,干下大事业的刘大帅就在草地那边等着,等着他们前去受用! 第二百九十章 阿佳 刘承宗这个年,是在打箭炉过的。 倒不是他贪玩,木雅早就想把刘承宗邀请到打箭炉了,他说打箭炉有十三个锅庄,每个锅庄都有年轻美人做掌柜。 刘承宗没有心动。 但木雅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言辞太过空洞,就加上了形容词,那些年轻貌美的掌柜美到什么程度呢?十三个锅庄,每个锅庄都有因迷恋掌柜而流连忘返的大明士子。 果然,刘狮子心动了,当场命舅舅提兵进驻打箭炉,把护卫锅庄的武士甲兵全收了,一个人都不准走! 尽管这俨然是将长河西当做了自家领地,但木雅不在乎,这个季节打箭炉没有生意。 那里只四川来游玩的穷书生和定居商贾,刘承宗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无所谓。 因为他终于能够确定,刘承宗确实对吞并他缺少兴趣。 确定了这点,木雅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筹划,即想办法让刘承宗入股打箭炉的民宿。 股是个老词,几支股本合在一起,就是合股,运用商业行为里,则依照本钱不同划分股本。 去打箭炉的路上,木雅跟随行的土百户们说了自己的计划,那些世代忠心耿耿的老部下都炸了锅。 经历过大渡河两岸土司争夺市场的老百户道:“老爷,这可万万做不得,元帅府威行青海朵康,股本雄厚,入驻打箭炉,哪里还有我们十三家锅庄的生意!” 木雅非常认真地点头:“对啊,客人就那么多,酒楼多了,客人就会被分走,收入必然变少。” 老百户一听,老爷心里很明白啊,就只好跳出生意的思路琢磨,问道:“那老爷是为了给元帅府纳贡保平安?” 这个思路倒也正常,毕竟这段时间木雅对刘承宗的试探也不少,发现这位大帅确实对长河西缺少兴趣,也并非贪婪之人,只是很缺粮食而已。 但老百户紧跟着就道:“若是纳贡,给金银比让大帅进打箭炉好,若大帅本无吞了打箭炉之意,可汉人说财帛动人心,见着炉城商市就不一定还没那意思了。” 木雅先摇了摇头,随后喜上眉梢:“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老百户傻了:“老爷,没这么入伙的!” 却没想到木雅把手一摆:“入什么伙,我问你,长河西有多大,打箭炉,十三个锅庄一年多少收入?” 这对老百户来说可不好算,他在边上念叨:“一天少了宰一头牛一只羊,多了三头……” “行了,这些东西你不知道,我再问你。”木雅问道:“刘帅的家业有多大?” 老百户连长河西的收入都算不明白,他哪儿知道刘狮子的家业有多大,这次干脆不算了,直接低头道:“老爷,属下愚钝。” “别愚钝了,大帅把手伸出来,指头缝漏下来的银子都比我家这一年不到万两的买卖大,他若想要打箭炉,我求之不得。” 木雅的眼里有野心,他说:“我这辈子都敌不过木天王、敌不过沈家冷家,市场永远在河东、长河西永远扩不出去,你看我像个土司么?” “我就像个大掌柜,世世代代在河西做点小买卖,给人开间上房炒俩菜。” “算他分走一半,一年几千两银子,较之元帅府巨大花销,他看得上这点钱么?” 木雅自问自答,在马背上摇着食指道:“看不上,借大帅的势,难道我们不能把市场拉到打箭炉?市场过来了,就算钱被分走,赚的也比现在多得多。” 土百户半晌没说话,幽幽问道:“老爷啥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木雅没说话,想拉刘承宗入股打箭炉的想法,萌生于和刘承宗一起打猎的时候。 说来有点好笑,尽管生在土司家庭,但木雅不熟悉武艺,也不会打仗。 他的父亲懂兵法,长河西两代土司的梦想,就是攻破沈边冷边,把茶马市场抢过来。 所以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汉语、陕西话、四川话、儒学、算数以及茶马贸易。 如果一切顺利,在他继位土司的时候,茶马市场就应该已经定在长河西了,他的一身才能都应该得到发扬,使长河西成为西南最耀眼的土司领地。 可惜父亲没能灭掉沈冷两家,准备了一辈子,打了一场仗,输给了一条河,违心发下市场在对岸万世不变的誓言。 偏偏就是不懂军事的木雅,发现刘承宗的军队有一种双人使用的大火枪,能打二三百步。 这个距离意味着,在大渡河没有涨水的时候,对岸守军拦不住青海元帅府的军队。 只不过木雅万万没想到,关于刘承宗的欲望这件事,他想错了。 从炉霍向东南行走,周围人稠寨密,风也越来越大,一路还算平坦,唯独到了折多山,就像这山名一样,曲折蜿蜒,只得在山上住宿一宿。 临近打箭炉,周围的民居堡寨越来越少,市肆却多了起来,刘承宗边走边看。 沿途百姓见着兵马进炉城,赶忙仓皇躲避到道旁,百姓倒是没多少,主要都是穿红布衣、红毪子、披红偏单的僧人。 也有嬉游街市的番男番妇,穿毪子做的粗糙衣裳和毪子做的连鞋袜,男女都穿裙不穿裤。 木雅见刘承宗看见诸多僧人皱起眉头,便介绍道:“炉城僧人众多,主要原因有四,一为藏地派来驻炉做事,二为白利王驱逐僧人,三为炉城锅庄为客人提供无偿住宿,四嘛……因为大帅。” 刘承宗皱眉道:“关我什么事?” 木雅轻笑一声:“大帅在西北兴兵,东北是松潘草地,僧人自然只能往东南跑,再跑就只能跑进汉地,他们许多人没有度牒,只能留在炉城。” “他们为何不往丽江跑?” “丽江?”木雅听见这话,笑得更厉害了,摇头道:“大帅有所不知,木天王从前包容僧人,但如今只允许白教僧人传教,如果百姓想出家做黄教的僧人,就要当众砍下这些子弟的头和手,叫其父母背尸游众。” 木雅说着,观察刘承宗的表情,随后重重点头陈述:“大帅想的没错,你就是这片土地上对黄教僧人最宽容的大首领,青海元帅府,是宗教最自由的地方。” 这话刘承宗起初听起来,觉得很奇怪,甚至会让他觉得木雅是在说反话。 可是仔细一琢磨,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失踪的顿月多吉就不用说了,那是个坚定的反各种教者,藏地的藏巴汗也是坚定的反黄教者,再加上南边的木天王,他们驱逐黄教绝不手软,都是直接采取肉体消灭的办法。 而他刘承宗呢,领地内从无生老母到弥勒佛,从二郎神到真武大帝,从消灭奴隶到消灭朝廷,甚至还有腌菜神教和驴肉火烧教派。 各种信仰蓬勃发展,西康二府之间还夹了个擅长空手套白狼的全青海蒙古的黄教上师。 刘狮子满心疑惑啊,我他妈怎么就成了从青海到乌斯藏宗教自由最后的捍卫者了呢? 走到临近炉城的锅庄,长河西番目们早已等候多时,只等着兵马过来,穿着绸缎服饰的番目便献上哈达。 刘承宗接着哈达看了又看,心里有点不太满意,让木雅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凑近了才听见他对护兵小声嘀咕:“元帅府织造局不行啊,居然没卖到这来,明年,明年这个都得带上织造局的标。” 紧跟着,就是十三家锅庄的女主人带随从向木雅贺礼。 过年了嘛,依照这边的习惯,锅庄主人每年初一都要到长河西的土司官寨给长官贺喜,人们围着锅庄跳舞,以此来祈福。 刘承宗被请进官寨,也因此见到打箭炉十三个女掌柜,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女掌柜们都很漂亮,看上去全都有很好的出身,打扮干净身上的衣裳也俱为蜀锦裘袍,但佩戴首饰的打扮上又不同于西番贵族妇人,都戴着很轻便的首饰,干练且有男子气度。 刘承宗觉得如果一个姑娘有这样的气度,辅以如此打扮,没有难看的人。 “怎么样大帅,我没骗你吧?” 在锅庄上首,木雅满面自豪地道:“打箭炉十三家锅庄的阿佳都是美人。” 刘承宗点点头,看着坐在官寨一旁的女掌柜们,对木雅问道:“她们都是蛮家姑娘,为何锅庄掌柜都是女子?” “多数都是,有两个汉家女子。”木雅说着狡黠一笑道:“方便,大帅也看见锅庄了,都修得宏大轩敞,来之前想必大帅把锅庄当作了汉地的酒楼吧?” 随着刘承宗点头,木雅摆手道:“非也,大帅可记得,进炉城前我说,僧人之多原因有四,不论客人来自哪儿,都能在锅庄住宿,都有不要糌粑和锅魁吃,只要贸易兴起时候给帮着干活就行。” 刘承宗缓缓点头,示意木雅继续说下去。 “炉城百姓务农者不过十一,务工者十二,军兵居其一,余者尽务商事,蛮家男子自幼习武,对汉家风俗、言语商务之事所知甚少,这些阿佳是锅庄主事,也是茶马商路上的中介人。” 木雅把锅庄的女掌柜们称作阿佳,道:“茶马贸易货物繁多、双方物价不一、言语不通、就连钱币也不一样,亦不免会遇到赊账之类情况。” “存放马匹、货物、茶叶的业务,但汉番商贾至此,直接交易难免产生争执,双方茶商俱是手眼通天的贵人,为了不让他们起争执,阿佳便应运而生。” “锅庄主人挑选家中模样周正、聪慧女娃,在十五岁以前,学习汉番言语、风俗习惯、精通数术,知晓各类货物行情,待年满十五,便继承锅庄家业,为商贾翻译、中介。” 刘承宗听得很认真,这是从元代起四百年来成熟的商业模式,对俱尔湾市场有很大的借鉴学习意义,他说:“她们是商贾之间的经纪人。” 经纪人也是古词,是牙子的俗称。 “对,就是经纪,在锅庄见惯了交易往来,又能从中担保,久而久之,她们能在买卖里一口定价。” 木雅道:“而且她们都很富有,茶商买卖动辄数千包茶、数百斤虫草贝母,一笔买卖谈成,阿佳的收入是一百抽四。” 刘承宗恍然大悟,怪不得阿佳们的打扮首饰都是上品,这个职业确实收入可观,这南路茶马的贸易额一般在两三百万斤茶叶,单就这个价值,百分之四可就有近十万斤茶叶了。 “唉,不过如今市场在河东,我这炉城的阿佳们只能赚藏商的货,大头都被对岸冷沈两家赚去。” 木雅没在这事上多说,挑眉怪笑道:“蛮家女子最多情,大帅这么年轻,有没有喜欢的,随便挑,促成一段姻缘,连锅庄都给你。” “锅庄都给我?” 木雅却理所应当道:“阿佳向来是招婿入赘,北边可就是从前的女儿国,若她们谁有这造化被大帅收拢,人都是大帅的,那锅庄可不就归大帅了,放心,我可不敢收大帅的抽成。” 刘承宗磨痧着下巴,眼神在阿佳们之间巡回,看得蛮家姑娘各个含笑,就见他转头一脸认真问道:“有没有熟悉蒙古言语的?” 木雅挠着头顶像只大马猴,把求助的目光洒向四处,正看见按刀侍立身侧的樊三郎忍俊不禁。 三郎光想给刘承宗翘个大拇指:不愧让她陪着看美人的刘承宗! 木雅更是脑瓜子嗡嗡直响,心说蒙古言语,这大帅的癖好……有点古怪啊! 他无助地摇头:“大帅,这懂蒙古言语,恐怕得到河东找了,我这都是番子,对岸才是鞑子。” 刘承宗点头表示理解:“可以培养一下。” “那……”木雅把目光看向端坐堂中的阿佳们,面色发苦:“那我就培养一下吧。” 见他应下,刘承宗十分开心,哈达也接了、阿佳也见了,他觉得该上正菜了,兴奋地搓着手道:“那开始吧,愣着干嘛,快把那些被阿佳迷住的士子请出来,我可就是为这事来的炉城!” 第二百九十一章 生员 十三家锅庄的女掌柜看着上首刘承宗,都挺想给他生个娃。 早前木雅土司差人回来传信,说要她们准备好接待青海元帅府的大帅,一听这名头,人们就不禁会想象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将军。 毕竟大帅这个词不是乱说的,一般要总兵官才能称帅,比如四川驻在永宁的大帅侯良柱,前年被解职后去过沈边一次,头发胡子都白了。 掌柜们只能在心里使劲想啊,这得是个很有魅力的大帅,才硬着头皮来见他。 谁知道一见不说别的,大帅生得好,年纪轻轻大高个,肩宽背阔,四方银盘脸生得很有男人样,听说还是能左右开弓的好汉,叫人越看越欢喜。 给他生个娃有啥坏处嘛,别的不说,生个女娃将来继承锅庄,一辈子有人庇护着;生个男娃就更了不得了,没准长河西哪一代绝了嗣,单凭大元帅骨血就能当土司。 万万没想到,看着挺好一人,癖好诡异,非要人会说蒙古言语,一听她们不会说,干脆要找年轻士人了。 但这事她们也不能控制啊,一个个非常失落,叫人去锅庄喊那些士子出来。 不一会,穿粗布、毪子袄的男人们放下手上正在搬运的货物,一个个走进官寨,有些人肩膀上还披着店小二的手巾、买牛羊的褡裢,小心翼翼站在官寨的院子里。 木雅对这帮人的打扮非常不满,跑过去找阿佳们要个说法,片刻后才讪讪地回来,对刘承宗解释道:“大帅,别看他们打扮寒酸,确实都是成都府的生员,领头那个我知根知底,叫杨万春,确实是生员。” 顺着木雅的手望过去,刘承宗看见生员里领头的有个男子,穿的是蓝色暗纹的缎面长袍,岁数也不小了,像个富家翁。 刘承宗从官寨下去,粗略看了一眼聚在院里的男人,不到二十人,问道:“你们都是生员?” 这时候,领头的杨万春已经知道是青海元帅喊他们过来,听见刘承宗的陕北言语脸上还露出惊喜,上前道:“将爷,我等确实俱为生员,我是前些年就来炉城了,他们都是夏天来的,因此衣裳不得体。” 算上杨万春,一共十七个人,刘承宗一一问了,才终于确定,这帮人确实都是士子。 而且不是童生、不是举人、更不是进士,都是四川的生员,以成都府居多。 看着这帮像走卒贩夫多过士子的生员们,刘承宗满心疑惑,是好色这件事仅限于秀才这一群体么,过年了还赖在锅庄不回家? 而且他看这帮人的模样,不像到锅庄寻欢作乐,倒像是背井离乡跑来讨生活的。 院子里冷得很,刘承宗也不管这帮人好不好色,反正看见一群生员令他无比开心,当即招呼叫木雅杀羊宰牛准备酒菜,借了官寨大厅,让这些生员跟自己过来坐下聊天。 锅庄的阿佳们高兴了,因为刘承宗不单吩咐她们为生员准备酒菜,更要为元帅府随行军队准备肉菜,敞开了杀羊宰牛,招待军兵。 刘承宗随行骑兵可个个都是大肚汉,哪怕仅是往营地送牛羊蔬菜,都够让锅庄赚上一笔。 反正木雅土司早就跟他们说了,元帅府军队过来怎么折腾都行,所有花销都由土司衙门结清。 还真别说,单是刘承宗让木雅准备酒肉来招待生员,就让这些战战兢兢的秀才们很是欣喜。 等到坐下攀谈,人们的胆子大了许多,聊上几句,刘狮子大概弄清楚老秀才杨万春的身份。 非常有缘分,杨万春是成都人,奢崇明的女婿樊龙带着阿六围攻成都那年,他在城外玩,碰见大梁国的军队就赶紧跑,一路跑到了打箭炉来。 来了就没再离开,当了锅庄的上门女婿,本来他老婆是阿佳,但后来被他娶了,老丈人就把锅庄交给了他,阿佳也换成了他小姨子。 在打箭炉,像他这样的上门女婿很多,但眼下官寨里这些生员,都跟他不一样。 “他们也不算被阿佳迷住,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往年来炉城玩耍,我就接待一番,一直到前年夏天,他们才来投奔我。” 杨万春抬手指过生员们,随后对刘承宗道:“他们和炉城那些失了寺庙的僧人一样,混饭吃。” 刘承宗盘腿坐在坐榻毛毯上,一手撑着坐榻扶手,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皱眉道:“他们跑到这里混饭吃?” “当然有些人也想做个上门女婿,阿佳们都很能持家且富有,人又生得落落大方。”杨万春笑了一声,随后道:“但更多人在这就为每日两个糌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供他们读书考取举人。” 刘承宗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离奇:“生员虽多,可在天下何处寻不到个遮风避雨读书的地方,为何要跑到这来,我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还在给锅庄做帮工?” 杨万春闻言不禁露出苦笑,点头道:“大帅怕是不知道前年朝廷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也不会说出此言了。” 刘承宗想了想,摇头道:“当时忙于军务,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前年夏天,他在黄龙山道击溃了宁夏总兵贺虎臣的部队,收降宁夏边军无算,从此兵势大盛,所遇再无强敌。 在那之后便一路西行,也没空打听朝廷的事了。 但说到底,这些人不是童生,秀才在县学是管饭的,而且他们是四川人,也不是陕北的生员。 若在陕北,朝廷给官员都快发不起工资了,但在四川,每月朝廷还会给他们发粮食。 尽管生活条件谈不上优渥,却也完全没必要像那些失去寺庙的流氓僧人一样跑过来混饭,有时候还要出去帮阿佳宰个牛、搬个茶。 他更愿意相信这帮屌人都是好色之徒。 “大前年腊月,后金破关而入,朝廷征发各镇边军,皇上深感资财不足,下了诏书,要收生员优免银,为国库增收近五十万两。” 杨万春道:“天下生员何其多,大州县五六百、小县二三百,收钱很容易……但生员就不容易找活儿了。” 刘承宗坐直了身子,向后微微靠去,抬手在扶手上轻拍两下:“你接着说。” 他就知道,在恶心天下人这件事上,他可以永远相信崇祯大帝,生员优免银,皇上圣明! 五十万两,较之上千万两的边防军饷不过杯水车薪,但足够恶心寒门士子。 确实,秀才这个身份里,有很多富裕阶层出身的人,对他们来说把朝廷本身优免的役钱补上不算什么。 但对小家小户的年轻人来说,十年寒窗苦读考个秀才,还没从你这朝廷挣了钱,一下子啥优免都没了。 最关键的问题是,文武官员的优免,在天启年间就没了,给朝廷增税四十余万两,只剩下生员的优免。 文武官有俸禄,不靠优免过日子,而很多生员本身就靠着这点优免过日子,现在也没了。 这让刘承宗无端想起小拉尊送他的那套十六法。 十六法不算什么进步的东西,就差白底黑字写明了,这套藏地律法就是为保障奴隶主贵族权力而存在的。 刘承宗就琢磨啊,到底在大明如今这个朝廷眼中,它的根基是什么呢? 是农民吗?不像,陕西的税到如今还没免呢。 是军人吗?也不像,否则不会欠两三年的军饷。 是官员吗?曾经刘承宗一度认为这个朝廷的根基是官员。 但如果皇帝认为官员预备军的生员,三四十万生员的忠诚还不如三四十万两银子,那他们一定不算根基。 毕竟朝廷的资金缺口可不是三四十万两银子,一年军费就已经在一千五百万两左右。 那皇帝到底认为,他的朝廷根基是什么呢? 刘承宗不知道。 “我们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在四川没有地,那边算地广人稀,自天启年间就把人头税贴进田税里纳银,这笔钱一般是佃户出。” 杨万春向刘承宗介绍了基本情况,一摆手道:“所以从去年开始,突然之间,成都府数百生员找活儿干,哪里能有这么多让他们干活的事呢?他们就来了打箭炉,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运气好了还能像我一样当个上门女婿。” “阿佳们也愿意照顾他们,这些人没准啥时候就成了举人、进士,将来做大官,反而能成为阿佳们的依靠。” 刘承宗缓缓点头,随后小声问道:“土司们就不招揽这些秀才么?” “招揽,沈边冷边,还有长河西,都招揽士子,可招揽归招揽,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人。”杨万春叹了口气道:“哪个生员不想做官,谁愿意给土司当个师爷啊!” 刘承宗听完,差点拍案而起。 这帮生员不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吗? “你呢?”刘承宗对杨万春问道:“你也想做官?” 杨万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若考上举人也就罢了,如今在锅庄挺好,衣食无忧,也能一展所长,虽说没有官身,但这边蛮家众多,秀才也够受人尊敬了。” “也算人各有志,那他们在这住了时间不短,应该懂西番言语吧?” 杨万春点头,其实他已经猜出刘承宗想做什么了,近半年来,尽管刘承宗离打箭炉很远,却是这里的风云人物。 毕竟打箭炉既是蛮家的边缘,也是汉家的边缘,人们听说一群汉人在西北西南打出一片天地,没有谁不振奋的。 杨万春如实答道:“回大帅,都多多少少会些。” “这就行了,一会你问他们,若有愿给我做官的,就跟我走,我有七个县,需要一批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若有真才实学,将来更上一层也不是不可能。” 杨万春一直都在等他说这句话,待他说完,当即兴奋地点头道:“好,我一会儿就告诉他们。” 说罢,这个老秀才又不免患得患失。 他很尴尬,就像对刘承宗说得那样,这世上哪里有不愿做官的人? 毕竟官不是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吏,那是随便一个最低品级的官员,都能被称之为当地数万乃至十余万人的父母,那是什么样的权力与责任? 但锅庄的富裕生活也确实令人难以割舍,不过就在杨万春心里暗自着急的时候,突然听见刘承宗笑了。 刘承宗知道这老秀才心里想的是什么。 起初他还比较担心,这些四川秀才会不会因为他是流贼出身,不愿投奔。 但如今看来,他们连在土司的锅庄干活都愿意,根本不必考虑愿不愿意到自己那去当官的问题。 倒是这个杨万春,其实还和他挺有缘,他们俩是同一年的秀才。 差别只在于杨万春比他大十二岁。 他对杨万春道:“那你呢,想不想跟我干?就在打箭炉,一时半会可能给不了你官职,但也不影响你在这生活,如果你给我做事,后面我会给你官职,如何?” 杨万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不知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你在这住了很多年,朋友多,四川又有许多生员无所事事,把他们都叫来,能叫来多少就叫来多少,在你这学西番和蒙古言语,学好了就到我那去。” 刘承宗说着,心想索性都要在这学言语,是不是秀才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便道:“平民百姓也行,这边正在开垦土地,汉人叫来,我给田种,把这事干好,都算你功绩。” 杨万春一听这事还不简单么,他在这待了这么多年,认识那么多商人,让商人往这边送失地农民过来还不好说么? 只不过他怕拉过来的人太多,便道:“大帅有那么多地?” “嗨!” 刘承宗一听便差点捧腹大笑,身子向前倾倾,抬手点在坐榻上道:“从西宁到昌都,都是我的,你说我有多少地?” 杨万春猛地起身,当即给刘承宗行出个大礼,再起身就进入了状态:“大帅,那在下就要在炉城储备粮草了。” 老秀才焕发斗志,看得刘承宗心里很舒服,摆手道:“对,这样,我从木土司那弄到些土地,里面有不少熟地,你给我招佃,一半储进你的锅庄,作为移民路上食用,你能给我招多少移民?” 杨万春没急着说大话,想了想道:“大帅等我看看地,地少了一年几百户,地多了,一年上万户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百九十二章 民风淳朴延安府 崇祯五年的春天,很快就到了。 自开春起,延安卫旗军全体出动,在黑龙山的废弃堡子上修起一道道城垛,往山里运了二十位大佛朗机炮,待女墙修好,在延安营参将杨彦昌的指导下,进行声势浩大的攻城演练。 杨彦昌组织这次攻城演练,不是为了攻打哪座城寨,只因为黄龙。 他最钦佩的人叫黄龙,沈阳人,崇祯三年收复被后金占领的滦州,步兵攻城的同时集中使用火炮摧毁城垛扫清守军,拿下滦州之战功勋第一。 不过在这个年代,路遥千里,自己又作为地域型猛将很难离开民风淳朴的延安府,自从援辽回还杨彦昌就知道,以后可能很难见到黄龙了。 除非黄龙来做延绥总兵官。 但在年前,惊闻吴桥兵变,黄龙被游击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斩去耳鼻,杨彦昌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了。 杨彦昌一贯是贪图享受没有作为的。 延安营每旬由那些将校领着自行操练,三千营兵动不动和任指挥使的三千旗军搞个大操,他也不出面,专注研究关于旱灾里延安府的人口增长率问题。 这三年,两个婆姨已经给他生五个娃了,再加上五个白给的娃,十全十美。 唯独这次,杨彦昌想做点什么,把黄龙在滦州之战表现出的炮兵指挥技艺延续下去。 当然他没指望自己,他这辈子从试百户开始,争取造出百户结束,再打大仗什么的,也不指望了。 但延安卫的任权儿指挥使还是有希望打大仗的,所以他要在刘承宗的老家黑龙山这座堡子,给三千营兵三千旗军复刻一下,大明与后金在两年前发生的滦州争夺战。 能学多少,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毕竟……操练挺失败的,他们的炮兵没办法准确命中城垛,更没办法从城头破口向两侧依次打出均匀的徐进弹幕。 但任权儿关于学习这个事,一向认真。 学习是有好处的。 别的不说,李卑教的书法,还写着呢;教的刺客技艺,到现在任权儿也还练着呢。 就等着杨参将什么时候振奋一下,打算夺回延安府大权了,任指挥使就可以在他身上实验一下刺客技术。 正德七年流贼例,斩名贼一级,授一秩,世袭。 杨参将这个名贼,够任权儿进都指挥使司了。 其实崇祯四年这整整一年啊,任权儿的内心都很复杂。 延安府自古以来民风淳朴,尽管去年榆林镇还是旱得厉害,但米脂往南的收成还算凑合,除了七至九品的县官死了四个、千总死了两个、一名知府被气跑、百姓殴打三边总督以外,延安府没出什么事。 官员被气死属于脾气太大,但气跑很正常,毕竟在任指挥使的精心训练之下,民风淳朴的延安府就算五谷丰登,官府也别想见着一粒粮。 不光官府,卫所也别想见着。 现在还留在延安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随便一个人,至少拥有从军、从贼、欠债不还、乞讨、卖妻鬻子、贩卖自己、抢劫、吃大户、杀人、吃观音土、吃人、击溃官军和被击溃、多次攒里并甲、被狮子营带着抗税、被任指挥使训练躲税等丰富求生经验的其中一半。 这帮人从地里打上粮食,别说天王老子来了,就算是刘承宗回来,也别想从他们这收朝廷的税。 恰恰相反,延安卫指挥使任权儿最近一年的主要工作,是尽量约束百姓,不让他们从官府、卫所拿粮食,少辱骂官员、下次三边总督莅临,尽量不要殴打他。 但这工作进行得比较有困难。 就任权儿在延安卫的军田,招百姓耕种,到了该收粮的时候,粮食还在地里没熟透,招来的百姓就摸黑抢收,收完赶着小车装着粮食,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留给任权儿一个个幽黑的窑洞。 穿过山谷的风仿佛还留着百姓的骂声:还想收爷爷种的粮?呸,狗官! 如今延安府的百姓属于不接受任何上级领导,而且总结出一套非常符合自身利益的处世哲学。 别管是狮子军、种地王、还是什么扫地王、老回回、洪承畴、黄虎、闯将还是任指挥使什么的,给他们提供的帮助、兵器都只为了让他们卖命,薅他们的羊毛。 那么帮助收下、兵器收下,不给他们卖命,就能反过来把那些首领的薅秃。 这里就像个黑洞。 官府被薅秃了,从延安府出去的流贼,也不太乐意回来,他们惹不起延安府的村庄。 经历漫长饥荒、旱灾与战争之后,民风淳朴的延安府在军事知识与武器装备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延安府肤施、延长、安塞、延川四个县,是刘承宗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由承运攒里并甲,四县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村子少。 但当年为方便狮子营采购辎重,又不想他们再被别人抢,村庄都放在易守难攻的地方互为犄角。 每个村子大几百口人,男女老少下到刚会走、上到九十九,平均两个人一杆矛、四个人一柄刀、六个人一张弓、八个人一套甲、十个人一杆铳、二十个人一门炮。 尽管装备水平参差不齐,皮甲、布面、锁子、两裆、棉甲,都算甲;单眼、三眼、鸟铳,都算铳;碗口、虎蹲、涌珠、佛朗机,都算炮。 但村民里不乏前狮子营伤愈老兵、大明边军逃兵这种提供专业技术指导的人才,再加上民壮训练,村民看着都像晒蔫儿了一样,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可一声鼓响,拉出去就是两三个全副武装的百人队。 从外省回来的农民军不打粮,还能享受任指挥使的待遇,跟本地百姓称兄道弟互通有无。 可但凡向一个村子打粮,再往后想在延安府行走,路上不是踩地雷,就是走着走着被铳炮打上一阵还找不着人的待遇。 反正人生就是道选择题,高高兴兴出省和快快乐乐上天,总得选一个。 延安府啊,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延安府了。 原本头目们的发育模式非常健康,在山西打了胜仗,回陕北销赃;在山西打了败仗,回陕北招兵。 可是现在,他们不太敢回陕北了,打了胜仗回陕北,手下精兵强卒就想在承运建立的那些村庄安家落户。 打了败仗,残兵败卒更想在陕北落户了。 去年有个首领叫白广恩,在山西打了场败仗,跑回来想招兵,自己的人都跑到村子里落户了,白广恩想去要人,结果被几个保长指鼻子一顿骂。 那些保长身体都不太健全,有的瘸着腿、有的缺个手,但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威望一个比一个高,骂起他来一张嘴就是:“老子跟大帅打穿黄龙山你还给混天猴牵马呢!” 打是打不过,说起话来后起的小首领跟保长们一比,又都算小辈儿,挨骂一点脾气都没有,如果说出去的是流贼头子,留在延安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坐寇。 而且流贼头子再厉害,也不敢在延安府生事,首先三个村长就能拉出个媲美官军千总的队伍,其次还有任权儿和杨彦昌六千六百营兵旗军镇着,不准他们在家乡闹事。 保长们看见来新人都高兴着呢,一瘸一拐就去了县衙,随手写个条子递给户房书办,户籍就算落了。 有些地方没知县,有些地方县官不敢吭声,延安府这么大的问题,朝廷早在张辇被逮到北京死在诏狱就发现了。 正好赶上神家兄弟叛乱,皇帝就换了个三边总督,不过杨鹤招抚刘承宗的事干的还不错,就把杨鹤扔到礼部了。 新任的三边总督是洪承畴,他早就想解决延安府的问题了,一番探查很是惊喜,大乱之后延安府百姓居然休养生息了,家家粮食基本够吃,有的还有些余粮呢。 洪承畴在心里一算,收上来税,至少能解决延安营的欠饷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 杨部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在延安府多次挫败刘贼、援辽时全师抵达服从指挥、在山西对流贼猛追猛打于百姓秋毫无犯,忠诚可靠,是陕西能拿出手的师范部队。 只是近来朝廷对其兵饷兵粮实在难以补给,这才使猛将无用武之地,只能镇守延安府。 杨参将也向洪承畴保证了,只要三个月足饷足粮,延安营可以立即调动,不论是入山西平叛还是封锁黄河两岸,都可以。 洪承畴找到了延安问题的结症所在,一个地方就是再没有组织,像延安府这种有广泛村庄互保情况出现的地方,也有各自的头目,头目就是保长。 要解决收税的问题,就需要把这些人聚拢到一起商谈。 他就不信了,难道这些人真的认为延安府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吗? 洪承畴去年进驻延安府,向各地保长广发邀请,结果没一个来的。 后来他就用起老办法,既然你们像一块铁板,那我就各个击破,有两个保长接受了他的邀请,被他保举了千总官职。 洪承畴非常欣喜,万事开头难,只要有这俩人有了千总官身,别的保长看了自然也会来投靠他,收税的事情就能解决了。 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到别的保长来投靠他,那俩千总回家被村里百姓吊树上打死了。 这不是一个人升官发财的问题,各个村庄确实有点余粮,但根本不够给朝廷交税,而且村里聚集着数不清跟朝廷有仇恨的人,根本收不上税。 两个村子拉出五百多人,携铳带炮一路敲锣打鼓向延安府城挺进,到府城已经成了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 这座固若金汤的府城就好像在城门上写着‘遇兵而开’四个大字,没受到丝毫阻拦,村民们直接在知府衙门前架起炮来,吓得杨彦昌赶紧跑来劝说众人。 反正挺不会说话一人,开口就是你们这些山村野夫没有脑子,延安府这么勉力维持,刚刚能活人,就又搞出此等恶事,虽说杀了三边总督你们也不怕,可难道我的士兵还愿意去剿你们吗?到时候大家都去落草,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说歹说,大伙还是把洪承畴揍了一顿。 杨彦昌觉得吧,三边总督离开延安府的时候应该挺不高兴,很没礼貌,都没跟救命恩人说再见。 回去也没敢再提在延安府收税的事,任权儿连弹劾三边总督逼反延安府的奏疏都写好了,硬是没用上。 现在延安府的情况很复杂,但也很安全。 官军进不来、驿站修不好,出去的流贼头目也不敢回来,流贼回来就成了只忠于自己的顺民,耍狠犯横在淳朴的村民之间也吃不开。 任权儿的旗军、杨彦昌的营兵、各地的村民、狮子沟的高迎祥,哪个是良善之人? 所以任权儿很苦恼,天天都想让刘承宗打回陕西来。 这会对任权儿来说,已经不单单是忠诚不忠诚的问题了,没人在陕北主持大局的模样,让他很不安,因为他这身份在延安府的大环境下,颇有几分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首先,他不能给朝廷效力,给朝廷效力就意味着延安府要收税,收税明天村民就能拉起军队弄死他。 其次,他还得防着杨彦昌给朝廷效力,再怎么说杨彦昌没有威望,也当了那么久的名义首领,万一杨彦昌要给朝廷效力,肯定要把他先弄死。 最后,他还要防着高迎祥,狮子沟里的高家军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军队。 当然别人的情况跟他差不多,都在互相提防,而且谁也不愿冒头冒得太厉害,引来朝廷调兵围剿。 但任权儿知道,这种诡异的平衡不会持续太久,什么时候外面那些首领难以支持下去,朝廷早晚要把大手重新盖在延安府上。 怀着这种忐忑的心思,任权儿在刘长官的家乡,率领旗军围着那座刘长官修筑的堡子,苦练来自辽东的工程技术,偶尔再掺杂一点自己琢磨出的守城技艺。 看着炮兵把堡子上的土垒打碎,任权儿在黑龙山刘家峁上搓手吐着哈气,在心里默默祈祷:“太祖皇……真武大帝保佑,让刘长官早点回来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画画 刘承宗在数千里之遥外的打箭炉,自然听不见任权儿的祈祷。 不过木雅也在和他聊关于祈祷的事。 炉城有间二郎庙,向来是川民的祭祀场所,不过因大渡河两岸对市场的争夺,数年以来没有多少汉人抵达打箭炉,香火稀少,以至于庙门残缺、大殿坍塌。 刘承宗叫木雅把二郎庙修缮一番,木雅倒是听话,召集老秀才杨万春与十三家阿佳,捐资千余两,拨划正殿三间、宿殿三间,群祀堂十八间,要在这儿建立炉城最大的汉家三教庵。 不过木雅这家伙居然打算把李冰和二郎神请到群祀堂,正殿留着给刘承宗当生祠,这就非常不妥了。 刚过完年,刘承宗由恢复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情况。 一方面从木雅手里租来的熟地需要组织人手耕种,另一方面需要在大草地西边需要设立兵站,接应松潘卫旗军。 这两件事一个关系到移民、另一个关系到口粮,都非常重要,以至于刘承宗有些顾不上搭理木雅。 万万没想到,木雅自己找上刘承宗,还要跟他聊一聊关于万世永固的事。 刘承宗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万世不变的道理,时间变化、局势变换,哪怕同一套制度,可能一百年前是善政、一百年后就成了恶政。 朝代变迁,又有哪个王朝能万世永固? 但木雅说他有办法,能让刘承宗在康宁府的江山万世永固。 说实话,尽管刘承宗觉得自己忍住了,可看向木雅的眼神还是很像在看个大傻子。 刘承宗直截了当道:“木雅,这世上没有万世永固的东西,而且我在康宁府的江山统治稳不稳固,跟康宁府没有关系……和我们自己有关!” 他用大拇指朝着自己的胸口道:“我们做的好,就稳固,我们像贵族一样倒行逆施,那风一吹就倒了。” 木雅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大帅说的是,不过教化百姓,能让大帅的江山更稳固。” 刘承宗心想这是屁话,道:“康宁府能经常说长句的人都不到三千个,你以为我找这些生员过去是干嘛的,我要靠他们教出一批精通汉番言语的人,让百姓拥有学识,到时候本地进行科举。” 俗话说善战者因势利导,对刘承宗来说,教化这事也是如此。 有了第一批学生,搞了第一次科举,到时候番秀才做了官,教化自然而然就能推广开来。 大明在河湟谷地的教化就是如此,西番秀才能跑到广东去做官,百姓自然就会跟着朝廷走。 不过刘承宗却没想到,木雅顿了好长时间,才一脸不好意思道:“那个……大帅误会了,我说的教化啊,不是让人涨学识学言语,是给你修生祠的事。” 刘承宗目瞪口呆:“你管这个叫教化?” 修生祠算哪门子教化,在刘承宗的意识里,这玩意儿叫阿谀奉承,上一个喜欢这玩意儿的人叫魏忠贤,很难和好事联系到一起。 但木雅却很认真地问了个表面上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大帅是不是没进过康宁府的庙?” “没有。”刘承宗理所应当地一摇头道:“寺庙占用财富民力,我恨不得走哪拆哪,去那地方做啥。” 这话听在木雅耳中,无可奈何的摇头,粗着嗓子哼出句话本唱词:“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 刘承宗听出这是三国演义里的台词,笑出一声道:“你也别在这装张飞,不就是想说我傲慢么,对,我就是。” 木雅见他并不恼怒,只是轻松应下,心中一喜,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自然是因为刘承宗没生气,这些日子他跟刘承宗熟悉起来,知道他不是那种火爆脾气,还算平易近人。 而喜的则是刘承宗没去过寺庙,这是他的长处。 他张手拍在身前,道:“大帅知道,我木雅虽是土司番目,但从小学的是四书五经,拜过佛也拜过二郎神,我说大帅傲慢,绝不是站在僧人那边。” “但在大帅治下,有数十万番民,至少有两万人去过寺庙,而且经常去,大帅一次都没去过寺庙,就好像入主中原,却从不知四书五经为何物。” 刘承宗摆手道:“但剩下的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庙。” 木雅深吸口气:“大帅啊,他们缺少的经验可不仅仅是进庙,写字、用兵器、算数……没经验的东西可多着呢。” 刘承宗缓缓颔首,对木雅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任用旧贵族?” “不。”木雅摇头,抬着大拇指放在二人中间,十分认真地看着刘承宗道:“我是想问大帅,康宁府缺不缺熟悉番民习俗、精通陕西四川西番方言、有志教化百姓的官员?” “你还认识这样的人?” 木雅抱起拳头:“正是在下。” 哟呵,合着是找我要官儿来了。 刘狮子笑呵呵道:“长河西不要了?” “想要,所以问问大帅,看能不能我去囊谦当个官儿,长河西还给我留着。”木雅说得倒是很轻松,就是表情可怜巴巴:“我能给大帅在康宁帮上大忙,真的,长治久安,就靠我。” 木雅并不是随口一说,他是真想在青海元帅府当个官。 因为他发现刘承宗很奇怪。 该怎么形容呢?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青海元帅府所做的所有事,木雅动动脑子都能理解。 在他眼中,攻灭白利王、进攻林葱王,驱逐白利、林葱的贵族,甚至连囊谦的贵族都驱逐一批,木雅能理解,这和朝廷攻灭播州杨应龙,拆解播州为四川遵义府、贵州平越府一样,改土归流集中权力嘛。 恢复奴隶自由之身、废除肉刑,也很正常,青海元帅府汉人居多,照着汉人的律法来,也很正常。 至于开垦田地啥的,也都不算出奇。 但让他产生仕官元帅府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在交谈过程中,他发现刘承宗做事的出发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这个家伙没有在康宁府横征暴敛、建立奴隶大军东征西伐,居然真想手把手教会奴隶们当个辛苦但能吃饱的普通人。 很奇怪,奇怪到木雅最近总是不自觉在心里着急:这么傲慢可做不成你想做的事啊! 刘承宗则对这个仕官的提议非常谨慎,他问道:“如果康宁府有个知事空缺,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不一定非要我做,有时间我带大帅去趟寺庙,大帅就明白了。” 木雅笑笑,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对刘承宗讲述道:“大帅是陕北的读书人,我说几个东西,大帅一定知道,四书五经、小说、戏班子、说书人、连环画。” 连环画是个统称,有字多画少只在小说里画人物的,叫绣像;每一回都有一幅画的叫全图;还有每回附有多幅清洁插图的叫回回图,都是宋代印刷术普及后带来的娱乐进步。 刘承宗问道:“这些东西怎么了?” “我说的不一定对,大帅姑且一听,我以为百姓道德并不源于律法,在我还不知道大明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知道奸臣叫秦桧,恶贼叫董卓。” 木雅说着突然乐了,在心里补了一句,前天我又找了三国志,董卓跟你一样,父亲是个小官儿,年轻时也会左右开弓猛得很,你小心保持体形吧。 “除此之外还有牌坊啊、乡绅啊、民间故事啊,汉地有这么多方式来教给百姓道德。” 木雅摊开两手:“我们蛮家呢?地广人稀、高山深谷,想走个亲戚得骑五天马,一到收粮食蛮家首领就打仗,日子不好过嘛,百姓再没有约束,那就剩杀人抢劫了。” “为啥我说大帅不去寺庙是傲慢,很多东西只有走到那才能明白,那里全是画,就好像一句谜语,汉人看见关羽就知道忠义,住在山里的番民如何知道?在我们这种地方怎么广种善根?” 木雅一摆手道:“我们也有我们的谜语,看见墙上画的蛇、鸽、猪,就知道贪、嗔、痴,看见三叉戟就知道是三种智慧。” 刘承宗对此不置可否,缓缓摇头道:“说的是慈悲为怀,可我看见的可并非如此。” “大帅,孔子也推崇廉洁奉公,一些汉家官员贪财枉法不同样眼都不眨?” 木雅非常认真道:“推崇的是一方面,但同时手握生杀大权之辈,也需要更多的约束,没有约束,自然就乱套了,蛮家已经多少年没有能约束各地头人与僧众的王了。” “大帅是强有力之人,既有服众的才能,也有做出无量之功德的心愿,我愿助大帅一臂之力。” 刘承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木雅说了很多,但他还是不知道木雅打算怎么帮他,又要如何达成康宁府长治久安的心愿。 他问道:“那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画画。” 木雅还是一脸认真:“大帅要建立各地私塾、社学、县学,让人有学问、能做官、有前途,我认为这个方法是治本之道,但见效太慢,至少是下一代人的事了,没有五六年,难见成果,那这五六年怎么办?打仗?” “我不认为大帅打算一辈子耗在番地,我这个方法快,还不耽误大帅传授学问。” 木雅搓着手,目光炯炯透着狂热,道:“八百年前莲花生大士进入吐蕃,一路降服邪知邪见之鬼神,传授佛法……如今大帅发兵一扫邪知邪见,驱逐作恶多端之辈,难道就不是降妖伏魔了?” 刘承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确实没有认真了解这片土地上平民百姓的思想,不过这倒不全出于傲慢。 因为他对番地绝大多数了解来自陈师佛,而陈师佛是西宁的僧人,一切所见所闻都没有与汉地脱节。 直到深入囊谦,陈师佛都没进入番地那么远,所有一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基于这种了解,刘承宗做出规范寺庙、法定经书的想法。 而木雅的提议,则和他的想法基本相符,而且更接地气,画画。 刘承宗顺着木雅的想法道:“不单单画出来,还需要有人编成故事四处苦行,宣扬元帅府降妖除魔的功德。” “太对了!” 木雅鼓掌道:“让那些贵族跟着一起做,这还能当成一块试金石,谁是一条心,谁不是一条心,一目了然,不是一条心的就想办法对付,不必发动战争。” “是一条心的人,大帅,我也是番子,是人都有好有坏,也别赶尽杀绝,元帅府也用的是贵族的材力。” 木雅劝说道:“元帅府要让奴隶翻身,是大功德,但短时间平民百姓的学识才干跟不上,单靠几十个汉地士人,也力有不逮。” 刘承宗看他担心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要对贵族赶尽杀绝了,如今康宁府七个县,玛康知县是囊谦的尕马和尚,林葱知县是过去白扎盐场的头人。” “而且另外五个知县,我也都打算任用旧贵族,当然他们要听话才行。” 木雅说的问题,刘承宗早就意识到了,这事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只不过这事,他和木雅的考虑又不太一样,他更偏向曹耀的想法,一开始百姓逆反心理最强的时候,各县长官都任用本地人。 至于将来,刘承宗还是打算任用番民为主官,但那就得是奴隶出身居多了。 许多奴隶材力不足是实情,但材力不足不是他们的罪过。 不少贵族有真才实学也不假,但在这片土地上,这份真才实学的一点一滴,都是血泪。 但凡巴桑那些人将来几年里学到些东西,他都更愿意任命那些人作为自己的基层长官。 听见刘承宗这么说,木雅狠狠松了口气,抱拳笑道:“那大帅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会在四月之前找出合适人选,拿出一份大元帅降妖除魔百姓安堵的图画,明年就让康宁府全境百姓知道大元帅的功绩!” 第二百九十四章 脚夫 崇祯五年的二月初二,刘承宗披着大袍站在大渡河西岸,望向一望无际的熟地,正在心里头发愁。 再有一个月就要播种,他从木雅那弄到足够的种子,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来耕种。 张元亨的工作即使进行得再顺利,松潘卫旗军也至少要到五月才能穿过沼泽地,靠商人招募四川百姓,也大概要到那个时间才能看见成效。 他已经打定主意,实在不行,这边的熟地就随行护兵播种,等百姓来了,以永佃的形式佃给百姓耕种。 就在刘承宗发愁时,隔着很浅的大渡河,他看见对岸两个庞大身影,停在草滩。 两个身影大概都有丈高,四四方方,长着一根根棍子,令人看着分外惊奇。 刘承宗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才看出那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其实是两名背负木制家具、正在休息的脚夫。 因为俩人头上似乎扎着发髻,他便派一队马兵跨过还未涨水的大渡河,把两人请了过来。 俩脚夫被吓坏了,最早看见马兵渡河想跑,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好抽出支撑货物的木棍打算抵抗,最后发现木棍也打不过快马轻刀,这才被带了过来。 两人生得个头不算高,身材非常结实,衣着单薄皮肤黝黑,过来便拜倒在地:“长官,不知道小人所犯何罪?” 哟,刘承宗一听这言语,就知道俩人没少和官军打交道。 长官这词在先秦就有了,就早就是字面意思,上司和众官之长,历经时代变迁,对上级官员有了更多的称呼,这个词便慢慢下沉到军队。 除了直辖下属称呼上官为长官之外,通常用于称呼不知品级、不知官位高低的军人。 “不用怕,我是刘承宗,叫你们过来只为问话,不会害了你们性命。”刘承宗道:“你二人叫什么,哪里人,背着东西要到哪去?” 二人对视一眼,都对刘承宗这个陌生的名字一脸茫然。 其中一人道:“小人胡孝、王懂,俱为雅州名山县脚夫,受雇背桌椅运往打箭炉,还望长官行个方便,放我二人入炉城。” “雅州名山县。”刘承宗在心里回忆木雅的舆图,问道:“离这有三百多里路吧?你们背的家具看起来不轻,有多少斤?” “二百多斤。”二人微微佝偻着腰,先说话的胡孝赔着讨好神色道:“没有三百,二百多里。” 二百多斤,二百多里。 刘承宗打量着两人,问道:“走一趟挣多少钱?” “两钱,一人两钱。”胡孝看了一眼王懂,道:“一年这样的大活儿能碰上两三次,平日里我俩也推独轮车,勉强养家糊口。” 刘承宗缓缓颔首,这两人身材都很结实,强健有力,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军人。 人的强壮也分很多种,擅长拉弓的肩宽背阔,像这样的力夫则通常是门板身材,甚至有可能一背手,肩膀和胯同宽。 他们的身材真就是只有肌肉,几乎没脂肪,这种体形不耐饿,或者说这种体形的人本身就是饿出来的。 刘承宗需要这种强有力的汉子,便开口道:“走一趟两钱,你俩不会种地?” 胡孝与王懂对视一眼,摇头道:“佃了些田,种地养不活娃娃。” “四川的地很好,还养不起家?” “养不起,六四分的租子嘛,收成先给老爷,剩下的再交朝廷,再交县衙,最后逢年过节还要给老爷家送个猪腿活鸡。” 胡孝摇摇头道:“其实比我们挣脚钱还辛苦。” 刘承宗在心里稍稍算过胡孝的话,以四成的收入缴纳田税、摊派,最后一亩地的收成留在手里恐怕不足十一。 四川的田税是出了名的重,主要重在四川没有丁银,因为经历元初大战,四川百姓十不存一,后来一直都是地广人稀的地方。 所以四川的丁银由官府直接并入田税,所以每亩地要交的税高过其他省份。 这种时代背景下,尽管脚行下力辛苦、收入也很微薄,却能最大程度上减少支出,毕竟在四川不交田税就意味着丁银也不用交了。 此增彼减之下,干脚夫甚至比做佃户赚的还要多些。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顿了片刻问道:“在你们那,像你们这样的人多么,我是说没有土地、不做佃户的人。” 刘承宗自己没有感觉,这话听在胡孝耳朵里其实很吓人。 这个地方是长河西,俩人在这见着一些散在田间地头的军人,打听几句后就问在他们家乡,没有土地的人多不多。 俩人心里啥想法? 很容易产生不太好的联想,比如扣下他们吃粮、比如要攻打雅州让他们做内应。 这个时间点,可能是四川百姓最不愿当兵的时候。 除非像陕西大旱这种极端条件,否则人各有志,很难出现人人都想当兵吃粮的情况……何况在大明的这个节骨眼上,当兵,还真未必能吃着粮。 四川打了许多年仗,愿意当兵的人都当兵了,到如今还没当兵的,多半也没有这个志向。 胡孝和王懂就没这志向,俩人一听刘承宗这话似乎想把他俩留下当兵,那脑瓜子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刘承宗一看就知道俩人误会了,笑道:“我不是想留你俩当兵,看见这的地没有,都是熟地,收成肯定比四川的地差些,但很多,而且这不收税,只收一半的租,想不想过来种?” 二人面上犯难:“这是长河西土司的地,是不是有差役?” “没差役,如果我需要你们干活,会出钱雇夫,不会白拉徭役,安全上的事也不用操心。” 刘承宗说着,拍了拍身旁护兵的肩膀:“你们到这佃田,他们就是保护你们的人,周围土司番民,没人敢欺负你们,如果出了坏事,我给你们要说法。” 俩人把话听明白了,看刘承宗的表情却有些畏惧……他们在猜测刘承宗的身份,听起来完全不把周围的土司当回事。 “我叫刘承宗,陕西延安府人,你们回雅州应该能打听到我,任何问题我都能给你们解决,这有熟地也有等开荒的生地,能种多少地,我就佃多少地;能来多少人,我就收多少人,佃地我就给找耕牛,就一个要求。” 刘承宗道:“要快,马上就该下种了,再不来人,这些好地都要耽误了。” 一听刘承宗不是打算把他们扣在这,还是允许他们回雅州,俩人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也只有这样才开始考虑刘承宗佃地的提议。 一个行业里,最招人讨厌的家伙是什么样的?就是刘承宗这种,无底线打价格战。 再是十辈子大善人的地主,至多把地租改成主四佃六,但地主改不了给县衙的摊派,更改不了朝廷的田税。 到刘承宗这儿可好,就是五五,不收税,而且想佃多少佃多少,佃地就给耕牛,这对地主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佃户脑袋里长的是石头,也得认真考虑考虑。 虽说条件极好,毕竟背井离乡,这中间需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胡孝、王懂二人辞别刘承宗,背起沉重的家具送往打箭炉,刘承宗嫌他俩走得慢,又取来两头骡子,让他们骑着回去,争取一个月内把人给他带过来,开始耕种。 二人回到家乡,从雇主那领了一粒银豆子,四处一打听才知道刘承宗是干嘛的。 俩人找来一大家子亲戚、几十个脚行的脚夫,摆起龙门阵,聊着何去何从。 有人说刘承宗是反贼,不行告官吧,让官府过去把刘承宗捉来,多半是给赏银的。 后来还真有人去雅州名山县的县衙告了官,但知县被吓得瑟瑟发抖,把那告状的捉了……这人像个大傻子。 知名山县的老爷,名叫高逸,北直隶人士,对陕西大乱非常了解。 因为他年轻时有个好朋友叫蒋应昌,刘承宗打破合水县城那年,合水知县蒋应昌给高逸写过信,提及陕西民乱和刘承宗事,还提醒他如果时局不稳,要县城操练民壮以备寇。 那时候高逸给蒋应昌的回信可是高枕无忧,甚至还嘲笑蒋应昌,我任职的这个名山县啊,是一点儿都不怕流寇,因为身边全是土司,可怕的人太多了。 董部的董卜韩胡、天全的土司高际泰、六番招讨使杨之明,哪个是好相处的人物,如果农民军穿越重重阻隔打到他面前,练再多民壮也没有用。 结果刘承宗就真来了,实属梦想照进现实。 知县被这消息冲击得满脑子浆糊,有心把两个脚夫喊到县衙问问情况,刘承宗分明在青海,怎么会跑到四川来。 知县高逸扑了个空,派去找脚夫的衙役回来报信,说人找不到了,不光那俩脚夫,县城所有脚夫及家眷都找不到了,一下县里少了大几百人。 这可急坏了高知县,名山县不注重操练民壮,就连三班衙役,因为平时事少,招的都不多,真遇上事连马快都凑不出一队。 别无他法,高逸只能从几个大姓出身的书办家借来三十几个僮仆,骑快马一路追赶。 结果万万没想到啊,脚夫没追回来,三十几个骑马僮仆也没回来,这事把高知县扰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在衙门大堂扇自己嘴巴。 你说多管这闲事儿干嘛呢?好端端的,本来走些个脚夫也不算啥事,这下可好,他欠了书办们三十几匹马,这事若硬要他还,属于三年知县白干了。 高知县绝对不算清官儿,但也不是很过分的贪官,该干的活儿就勤快、不该干的活儿就推脱、该收的礼就收、不敢收的就不要。 有时候是个好人、有时候也不是个东西。 论及家财,不算万贯,但三十几匹马,咬咬牙也赔得起……但有个问题,高知县是个有文化、有格调的官员,从来不收人真金白银。 这会儿高逸悔得肠子都青了,需要用钱的时候,家里一堆瓶瓶罐罐,哪个也不能卖。 世界上最顶级的情报组织,就是傍晚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老头儿负责国家大事、老太太负责人际关系,双剑合璧,大明天子的锦衣卫也得往后稍稍。 高知县今天敢使人卖了家里的瓶瓶罐罐,明天就会被老头老太太传遍街坊四邻,何况三十几匹马也确实不是小数目,他舍不得赔这个钱。 为此名山县专门派出三名衙役,穿便装去往长河西,以探明贼情的名义出公差。 在高逸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一套对将来的幻想。 穷凶极恶的陕西饥民正在给四川脚夫洗脑培训,发下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马上就准备来攻打县城了。 可是在大渡河的西岸,展现在脚夫与僮仆眼中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那个叫刘承宗的贼首并不凶恶,除了强壮有力,谈吐与城中士子没什么不同,对他们的境遇深感同情、对他们的到来非常欢迎。 刘承宗趁着胡孝、王懂二人跑回雅州的时间,在大渡河西岸规划了生地熟地,把连成块的土地规划成一片片小土地。 有些地方熟地少、生地多,分的土地就多些;有些地方熟地多、生地少,分的土地就少些。 所有人都按户划分,哪怕是尚未成婚的单身汉,也同样会被分得属于一户人的土地,因为刘承宗说,把田地解决了,单身汉自然会成婚,到时候也会是一户人家。 为鼓励分了佃田的百姓多种粮食,刘承宗拿出囊谦送来的元帅通宝,告诉他们,种出粮食,到了季节会被炉霍县的官吏或打箭炉收购。 粮价随天时变化,如果没有天灾,那就一石粮换平钱八百、折二钱四百,有天灾的时候,官府收粮价格会有所抬高,多给种粮百姓一些回报。 这些举措,极大地安稳了四川百姓初来乍到的人心。 不过紧跟着,刘承宗的护兵就在长河西土兵的帮助下,在大渡河西岸方便交通的地带修起了堡垒,让这些百姓刚刚舒缓的心情又猛地紧张起来。 甚至都没撑到地里播种,名山县来的移民心里头就舒服了。 因为修堡垒的工作人员增加了三个,熟人,名山知县派来追捕他们的衙役。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松林堡 大渡河畔的风吹得冷,修堡子的衙役哥哥心里苦,再苦也不敢说。 刘承宗选择修堡垒的位置,跟打箭炉隔着大山,有一百四五十里地的路程。 而距离冷边土司的官寨,算上大渡河,直线距离不到二里地。 这个地方很好,有适合耕种的土地,北边有熟地七百余亩、南边有熟地八百余亩,沿河滩再向南北延伸,还有能被开垦的地方。 而且在背后的山里,还有铁、煤、铅及石灰等各种石料,水源充足。 刘承宗没派人去探矿,因为矿就在那,他只需要派人跟着土民去山里找,找过去被土司圈起来不让人去地方,就能找到有待采掘的矿产。 不过刘狮子决定在这修筑堡垒,倒不是为了保护田地和矿产。 而是因为从这个地方,刚好能看见对岸成片的良田,离没多远,就是冷边土司的官寨所在。 尽管冷边在领地上远比长河西要小,两岸水土条件也几乎相同,但那边对田地开垦、水利灌溉工程以及人口数量方面,都远强于长河西。 这就是市场的力量,市场在哪里,财富就流向哪里,财富在哪里,人口就向哪里迁徙。 其实大渡河沿岸的地形并不适合修建堡垒,大渡河每年五月涨水,河面会把沿岸低地统统吞没,但在枯水期又会露出大片石滩,不利于修堡封锁。 如果想修建一座能让抬枪射击到对岸的堡垒,那堡垒下层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浸泡在河水里;而要想不被浸泡,就无法把对岸滩涂笼罩在射程之内。 刘承宗本来不想在这儿修堡,不论在西宁还是康宁,他喜欢跟朝廷留出一点缓冲区,冷边沈边就是缓冲区。 但两个脚夫就能拉来数百人迁移而来,这种移民规模让刘承宗又喜又惊,喜的是内地敲骨吸髓的环境下,人口不再是康宁府的掣肘;惊的则是今年秋收之后,移民而来的人恐怕会成倍上升,他的粮食缺口将会急剧扩大。 考虑到这个问题,这里的地形就非常合适了,既能当仓库,还能作为防守反击的野战依托,退能以军事压力迫使沈边土司出售粮食,进能强渡收粮,还能拦住粮食主人的军队追击——他必须在这儿修个堡子。 因为附近有条松林河,他给这里起名叫松林堡、旁边的农田叫松林镇,暂时驻扎二百士兵,并策划了松林地区将来的发展规划。 有矿就不能闲着,这里要能采矿炼铁,记忆里附近应该有一座非常出名的泸定桥,虽然他人已经站在这儿,也还是想不通,这条河叫沫水,周围就没有任何跟泸字有关的东西,为啥要叫泸定呢? 他也要修一座铁索桥,只不过如今并没有修桥的能力,所以得先采矿炼铁、烧窑做砖,炼铁最大的难点在人才,得从西宁调人过来,才能造出最好的大鉴炉。 他要把一座小山头改造成土木结构的堡子,并且在河滩修两座石基碉楼,保护他的百姓,也保护将来的铁厂,并为铁索桥的建造打下基础,将来有了桥梁沟通大渡河两岸,往来输送货物辎重都能容易许多。 好在修堡的事木雅能提供帮助,长河西什么样的番民都缺,就是不缺在打箭炉闲逛的闲人。 木雅的铁甲兵四处乱窜,在街上看见穿袈裟的就带过来,那边的闲散和尚都被叫了过来,从山里往外运石头,急得和尚们把打箭炉的衣裳价拉高了两成。 拉高也没用,打箭炉的裁缝铺用的都是从成都府进口的上好布料,服务的压根就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当然也包括普通和尚,他们买不起新衣裳、天气又还很冷,穿袈裟就只能被拉来做工。 倒是让三个被扣下的名山下衙役松了口气,刚被捉住时听说要让他们修堡子可吓坏了,生怕被累得客死他乡,这会儿一看好几百个番僧来帮忙,内心倒是轻松了一半。 依然担忧被累死,只是觉得累死了有免费超度的服务,多多少少这魂儿能飞回家乡。 等到真开工,刘承宗见了三个衙役一面,彻底免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不让他们干别的,就在这当监工,每天六个糌粑十枚折二元帅通宝。 仨衙役一寻思,虽说这背后铸有青海元帅府衙门和战马图案的折二钱没见过,但仔细算算工资比在县衙当差还高,还只是看别人干活儿,能干。 弄不好回头把他们放回去,衙门那边算出差,还能领一份工钱呢。 刘二爷多么知人善用的人呐,放着衙役这种弹压百姓的专业人才,拿去背石头可太浪费了。 无心插柳,刘承宗给衙役发工资的举动,让对岸的沈边余土司的思路彻底跑偏。 自打刘承宗的军队进驻长河西,沈边土司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向,等一群汉人跑过来开垦田地,而且还有大兴土木的架势,彻底让余土司慌了神,天天在官寨端着望远镜往这瞄。 越看越奇怪。 工地上仨人,穿青衣窄袍、腰系红巾头戴黑帽儿,帽左边还插着三根孔雀翎,这是非常显眼的装扮,一看就知道是朝廷在地方的衙役。 再加上每天从山里背石头运木料出来的,都是身披袈裟的僧人。 余土司寻思长河西这是怎么回事,跟朝廷合作盖庙呢? 虽然有许多军士,但看上去确实攻击性没有太强,成日里忙着修水车、做水磨、修渠挖壕平整土地,由于挖出的壕沟太多,余土司靠着个望远镜,也确实瞧不出啥危险征兆。 刘承宗确实更注重兴修水利工程,他把这里当作实验场,拿来实验自己从王徵的奇器图说里学到的器械。 那套书里的东西他学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应用的机会,根据他的经验,虽然这是中西结合非常先进的一部书,但里面的很多东西可能在这世上还停留在设计与实验阶段,哪里都没投入使用。 因为书上的器械基本上都比较复杂。 不论东西方,学这些东西的人,没权力制造这些东西;而有权力制造这些东西的人,明显都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上。 这事对西方的贵族和东方的官员都一样。 一座使用几十个大齿轮、连杆等机械设备的水井,能让几十户人家取水省力一点,但这几十户人家不论生在甘肃的穷乡僻壤还是尼德兰的远郊荒村,都没有奢侈到能修得起这样的水井。 而拥有足够财力和能力的人,也不需要亲自提水。 没有这样的需求,就难以催生出认真学这些东西的人才,即使有那么几个,也很难开枝散叶。 在刘承宗理解中,这就是为何这部书叫做奇器而非神器。 也就在他的地盘,能修点这些东西高兴高兴。 他的那套书留在西宁当府学教材了,手边没书,全凭记忆在松林镇修了口井,中间出了两次设计失误,修改后最终落成,发现效果还不错,省力很多,就又在松林堡里规划了一个。 松林堡在设计上出自刘狮子之手,这方面,刘承宗可是行家。 一个人一辈子能参与修一座城、修一座堡子,就算很有经验了。 而刘狮子设计过几座堡垒、修过几座堡垒,见过很多座城堡、攻陷过其中一大部分,也有许多堡子修得让他束手无策,而且还擅长动脑子,对堡垒的防御思路多有研究。 修堡修城,讲究的是因地制宜,而武器装备,讲究的是因敌制宜。 他在设计所有堡垒时,都没有考虑过完完全全修一座记忆中的棱堡。 他记忆里的棱堡是个好东西,堡墙低矮厚重,纵深大、炮台多,而且与堡外壕沟土坡形成大的防御工事群,既能减少己方被炮击的机会,还能最大限度发挥守军火力优势。 但刘承宗认为他不配使用那样的堡垒。 虽说狮子军强于火器,但这得看跟谁比。 他的对手是蒙古人和西番土司,使用火器没他多、火炮更是见不到几门,但他自己手里的火枪火炮其实也不算多。 西宁府的驻军可能多一些,但这些较为沉重的武器装备运输到长河西的松林地区,成本比就地制造还高得多。 而以目前康宁府在囊谦之外的驻军火力水平,根本达不到发挥棱堡优势的程度,使用低矮堡墙,很可能让他们被使用冷兵器的大规模敌军吞没,而增高堡墙,工程量又太大。 最关键的是,下血本儿修出个完美无缺的棱堡,回头发现己方火炮还不够安置满炮台,挺尴尬的。 所以他只借鉴锐角敌台和坡道的思路,依山势修出一座三角堡,三角设锐角敌台,分别朝向东北、东南与正西,堡门朝南开。 堡外掘壕沟两重,内壕的桥在东面,以东北、东南两座敌台上分别两个侧面固定炮位封锁,外壕桥留在南面,以东南、正西的敌台同样用两个侧面炮位封锁。 在设计上这座堡垒要用重炮八门、小炮八门、抬枪二十杆、火枪五十杆,守军一百九十人。 同时东边再修两座四房墩台,跟长城外的墩台一样,实心高台不留门,各用守军五名,备佛狼机一门、盾牌五面、火枪五杆。 整体上都用夯土夹板结构,将来有条件再包砖,也可能就不包了。 在松林堡下面还打算修个大粮仓,能存上一万五千余石粮食。 其实舅舅蔡钟磐一番测算,觉得这座堡垒完全可以修个存粮上三万石的粮仓,但刘承宗说没必要,他的得意之作正是这座粮仓的大小。 他笑眯眯对舅舅说:“这粮仓啊,修大了也没用,还得包石头,白费力气,你看这哪儿有那么多粮食往这里存啊。” “那一万五也没必要啊。”蔡钟磐站在山头抬手道:“我看今年这的地打粮食,两千石就算风调雨顺了,就算把附近的荒地开一些,顾不上照料,能到三千石就不错。” 蔡钟磐说着一摊手道:“何况再往南北走,那可就远了,三十里外怎么着也得再修个堡子,没必要把粮都存在这。” 刘承宗晃晃手指:“不不不,舅舅,河西今年是最多能出三千石没错,可河东沿岸至少能出两万石粮,两万石不说都弄来,总得弄来一半吧?” 蔡钟磐眨眨眼,合着刘狮子是把邻居家的存粮都算到自己这儿了,他问道:“那你是打算,今年秋天跟冷边土司开战?” “尽量不打仗,这事我打算交给舅舅,跟冷边谈谈买粮的事,囊谦有一批早前打仗的金银,可以拿来买粮,看他们愿不愿卖。” 刘承宗看着对岸,摇头道:“不愿意卖,那就只能抢了,反正这边只要沿岸修起几座堡子,我们很难打过去,他们也别想打过来,就抢一遭呗。” 对于康宁府的农业情况,刘承宗没有太高的期望。 这边很难靠农业致富,粮食是能在百姓生活水平比奴隶时代更高,口粮维持自给自足,能引移民充实康宁府,他的心愿也就达到了。 番民对开采矿物非常抵触,牧民对农业发展非常抵触,这些事只能由移民来做。 而康宁府的富裕,最终还是要靠牧业、矿冶、手工业带来的商业繁荣来实现,所以这些东西没有农业和移民作为基础,就不存在获得巨大发展的可能。 在刘承宗眼中,只要移民过来的足够多,而康宁府能对口粮有所保障,这里经过几年发展,辅以对四川的渗透拉拢,未必不能作为偏师入川的前进基地。 就在二人聊起将来对冷沈土司的策略时,远方跑来一骑马兵,是炉霍县的驻军,战马跑得都吐白沫了。 马兵翻身拜倒,两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抱拳道:“大帅,西宁府急报,打仗了!” “西宁打仗了?”刘承宗与蔡钟磐对视一眼,问道:“跟谁?什么时候的事?” 马兵摇摇头:“不知道,消息是从西宁一路口口相传过来的,就这仨字。” 刘承宗深吸口气,心道这他妈算什么消息,多说几个字能死? 他转头看向蔡钟磐:“舅舅,长河西的事,松潘旗军、西川移民就都交给你了,我这就回囊谦,派人告诉李老豺留守,命张天琳部马兵跟我一起回囊谦,随后启程返回西宁!” 第二百九十六章 黄源驿 在西康官道的黄河源头,有一座黄源驿站。 这里是西康沿线第十二站,北距茶卡盐池六百里,南距囊谦一千里,当地人烟稀少,方圆百里仅有番民千余户,多以放牧为生。 今年开春,前狮子军什长邹凤在囊谦领了九品驿丞的委任状,率领麾下十一名狮子兵抵达此地。 狮子军这种军转干部在地方工作非常困难,因为元帅府给他们提供的支持啊,基本上是贺人龙给刘家兄弟的支持放大版。 邹凤得知自己要上任驿丞那天,心里高兴极了,这是当官儿啊! 他最早是宁夏边军出身,没啥令人眼前一亮的履历,挑过长城根儿的沙子、也出塞打过北虏,没挣下啥家业、也没立过啥大功,跟着贺虎臣进延安府,因为一碗姜汤着了刘承宗的道儿。 人生际遇谈不上好坏,本就是穷人出身,没军饷也习惯了,反正后来跟着刘承宗吃得挺饱,还凭着边军身份,混了个什长当。 反正这年头在哪儿都挺绝望,跟着刘承宗还能有点盼头儿,原本心里头觉得,这辈子能跟着大帅混个管队当当,啥时候元帅府发了军饷,成个家也就行了。 毕竟虽说狮子军都想打回中原,但这事吧,大帅和高级将官想想也就算了。 于基层军官和士兵而言,能吃饱饭、有点零花钱,娶个婆姨生几个崽子,将来再弄片地,有个稳定收入,比打回中原王侯将相实在得多。 突然一下子让他当官了,邹凤心里振奋得很。 虽然不知道驿站在什么地方,但听名字就是个好地。 邹凤有个朋友叫谢百兴,也是跟他一起投降刘承宗的宁夏边军,同样也是什长,被分到苦海驿,没少被他嘲笑,一听就是个倒霉地方。 邹凤招呼手下的弟兄们,把装备都卸了装车往知府衙门推,往后咱就是官了,要走仕途,要多学习、好好给大帅干活儿,把驿站弄好了,将来我往上挪挪屁股,驿丞肯定要从你们里头挑。 但等到走马上任时候,邹凤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 他心说:我是上任驿丞,好歹给我点屯放驿站的粮食吧?实在不行放点农具,我过去开垦土地。 可元帅府不产粮食啊。 囊谦知府杨鼎瑞亲切为他送行,临走也没啥礼物,真正属于驿丞的只有一块铁印、一张委任状,剩下的就是一个劲儿往他们的小车上装元帅府特产。 十二个包括什长、勇长、掌令、火长在内的狮子兵,刚刚把一身装备卸下,装在小车上推到知府衙门,哪儿知道知府衙门清点一番,不但把原有装备给他们装车,还添了点新东西。 腰刀长矛、骑弓神铳、抬枪火药、扎甲棉甲、毡帐被服,不但这些东西都还在,知府衙门还给他们放了三百支箭、三大桶火药、一百多块茶砖。 甚至还往车上装了门囊锁谦莫堡炮兵千总黄胜宵的七十斤的猞猁孙。 猞猁孙是黄胜宵照着狮子炮做的小型红夷炮,大名叫山猫,但囊谦的驻军都管这玩意儿叫猞猁孙。 这一套装备给他装得心里直突突,他从西宁跟大帅南征都没带这么多武器装备。 邹凤对杨鼎瑞问道:“杨老爷,我这个黄源驿,是被敌军占着呢?” 杨鼎瑞连忙笑眯眯地摇头:“没有没有,那边上人烟稀少,你们过去得打猎。” 满心犯嘀咕的邹凤带十一名狮子兵走马上任,才弄明白,杨知府啊,是文人,讲话比较婉转。 那他妈叫人烟稀少? 别看人是往北走了,那鬼地方地势比囊谦还高,能把牛犊子冻死。 三站之内方圆百里,拢共住了俩番民部落、一个蒙古部落,拢共不到两千口人,还都他妈是游牧,根本见不着个人,野驴都比人多。 最让人生气的是啥?邹凤一直嘲讽人家苦海驿丞谢百兴,说一听就是个倒霉地方。 最后上任发现俩人同路,谢百兴的苦海驿就在他前边一站。 黄源是当地牧民的夏秋草场,一到冬天,牧民就都跑到苦海驿那边了,因为那边冬天稍暖和一点儿! 原来自己的地盘比人家还差。 不过到了黄源驿,邹凤也就释怀了,反正都没好到哪里去。 苦海那边向南向北都是山路,他这往北是山路、往南地势平坦,只能要借助当地人修的渡口才行。 过完年的俩月,邹凤试着开了二十亩地,但下苗过早,都被冻死了;养点十头小牲口,一场寒流就两头还活着。 杨鼎瑞的先见之明体现出来,十二个狮子兵河北驻一个、河南驻一个,操持靠茶砖跟摆渡人换来的两条渡船,剩下的人全成了猎户,好在这地方野兽倒是不少,日子勉强支撑,活得比当兵还辛苦。 但即便如此,狮子兵的生活也比本地百姓要好得多,他们有铳炮兵器,当地百姓尽管人多也不敢抢他们,而且他们还有茶砖,茶砖在这里是高价值货物,能跟百姓换取牲畜和口粮。 凭借这些,他们成了部落头人争相拉拢的对象,一月之内,十二名驿兵都娶了本地婆姨。 借助本地番民的帮助,邹凤终于修起了三堵墙,黄源驿有了驿站的雏形。 直到三月底,一封来自苦海的口信打破了邹凤平静的生活,来自肃州边外的鞑子大军进攻了西宁府,北方送信的驿兵被截获负伤,临死前把消息告知牧民,送到了苦海驿。 谢百兴请邹凤过去,两个驿丞大眼瞪小眼整整一夜,不知道没有书信,该不该把消息送到康宁。 正当俩人在苦海驿手足无措的时候,北边先是跑来几十个逃难的蒙古牧民,随后数百敌骑追击而来。 他们俩做驿丞都是懵懵懂懂,但涉及到打仗的事,却是行家里手。 苦海驿无险可守,谢百兴当机立断,把重装备和难民、当地百姓都托付给邹凤,让他带人向南撤退,自己则率领十一名驿兵披甲上阵,就地组织防御。 在三眼神铳回荡于山谷的回音里,邹凤一路退到黄源驿,组织人手向南渡河,最后一把火烧毁渡口,黄河以北六百余牧民和数十难民全部获救。 但包括谢百兴在内,苦海驿十二名狮子兵都没逃过来。 逃亡而来的蒙古难民里有个会说汉话的僧人,说他们是古如台吉的部众,遭受来自揣旦的突然袭击,小拉尊不准他们渡过黄河,只能逃到汉人地方求大元帅做主。 邹凤神情复杂,人家让元帅府做主很正常,古如台吉的精兵强将都跟着摆言台吉去了南边,如今恐怕都在藏地安营扎寨了。 可是在黄源驿这个地方,哪里称得上是汉人地方? 方圆百里,只有十二个狮子兵和三堵土墙。 别无他法,邹凤只能硬着头皮把求援的消息向南传递,一方面检查装备积极备战,杨鼎瑞让他携带的兵器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远道而来的蒙古马队在对岸烧毁牧民来不及带走的毡帐,四处策马游曳,渡河继续进攻的心思昭然若揭。 看着自己辛苦开垦出的二十亩地被马蹄践踏,想着苦海驿的好友殒命,邹凤怒火中烧。 别人劝说带人向南撤退,被他一口回绝:“我是黄源驿丞,黄源驿没了,还要驿丞有何用?” 邹凤想报仇。 通婚的好处在此时一览无余,驿兵们的老丈人、大舅子、小舅子们,全部被邹凤征召,又从难民与部众里挑出青壮,组成上百人的队伍,作为沿岸守军。 双方隔着黄河对峙,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蒙古兵缺少渡河手段,这条河上的两条渡船都在邹凤手里,任凭他们气急败坏,也对渡河束手无策。 他一天天数着对岸的蒙古士兵数量,一开始是四五百,后来最多的时候接近千骑,而后又慢慢变少,但他们开始从山里拽出枯了不知多久的木头,要做船了。 终于在半个月后,对岸的蒙古兵维持在二百余人,邹凤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有两条一大一小两条船,小的能载六个人,大的能载二十人,本着传承于青海水师的战舰设计思路,大渡船被快速改装。 青海元帅府在刘承宗不知情的情况下,增加黄河水师这一编制。 黄河水师全员十九人,包括提督一名、水兵十一人、辎重兵五人、船夫两人。 装备拥有火炮两门、抬枪两架、轻重火枪八杆的重火力战舰一条,小型打捞舰一艘。 崇祯五年四月十八日早,黄河水师于黄河源头南岸完成誓师,随即全员登船起航,沿岸看见游曳的蒙古马队就发起猛烈攻击,袭击敌军造船厂,击毙敌兵九名、战马三匹。 随后载员六人的打捞舰快速靠岸,五名辎重兵提刀登陆,将敌军携带物资与死马尸体打捞上船,并放火烧毁正在建造的舢板三条,得胜回还。 本来还想抢一条已建造完成的小舢板回来作为打捞舰二号,结果刚下水就沉了。 在这之后,提督邹凤越战越勇,每日出战,九战九捷,甚至还捉了两个俘虏,打得敌军黄河沿岸一里地不敢牧马。 邹凤也在战斗中总结出一套适合作战的装备思路,那两门装上船的猞猁孙第二次作战就被卸了。 总共开炮一次,没能击中敌人,倒是震得船上水兵人心惶惶,生怕渡船沉底儿,非常影响士气。 倒是抬枪在船上非常好用,离远了装大铅弹,命中率奇高,离近了装碎铁渣,一铳放出去能糊得十几个人头破血流。 气得对岸蒙古贵族牙根痒痒,又调来二百多人,躲在山脚造船。 不光对岸在造船,邹凤的下一步打算也是造船。 他的老丈人是附近的番部头人,靠着打捞舰抢来的战利品,整个部落都用上了蒙械装备。 但装备可以抢,兵员素质却不太行,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们很少打仗,征召的丈人军基本上没有参战经验,就算穿上披甲拿上弯刀也像一群草寇。 老丈人愁眉苦脸:“凤儿啊,都不会造船,而且造了船没神器,可不敢打。” “老爷子,造船是为渡河,我们不会造船,那帮蒙古人就会了?反正两边都不会造船,咱还有个现成的船能看嘛。” 黄河北岸的蒙古贵族造船,是为了宰了邹凤。 而邹凤造船,则是为了给大军渡河提供先机,因为他已从俘虏口中清楚敌人来自哪里了。 敌人的首领是天启年间就进驻甘肃边外的绰克兔台吉,率领来自喀尔喀的蒙古贵族,联合了驻扎在揣旦等倒霉地方的诸多蒙古贵族。 “我从俘虏那打听到,这个鞑子联军有三万人,这个数基本上就是青海除土默特部之外的所有蒙古兵了。” 老丈人一听就吓坏了,他这辈子见的人可能都没有三万,连忙摆手,拉着邹凤胳膊道:“那咱还不往南跑?” “跑啥啊,这不得跟他们打?” 老丈人一巴掌就拍在自己额头。 其实邹凤的老丈人最近挺高兴,女婿很有本事,死在他手上的蒙古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抢来的战利品堆积如山,属于是靠两条渡船在黄河上创业了。 但一听对面有几万军队,一辈子没见过啥世面的老丈人心生怯意,只是不太敢说,三万人,你们青海元帅府才多少军队,弄不好西宁府都丢了。 邹凤知道丈人心中所想,摆手道:“我不能走,大帅一定正在往北赶,我的兄弟死在对岸,我要是跑了,对不起他、对不起大帅、更对不起我自己,而且西宁丢不了。” “你咋知道丢不了?” 邹凤一时语塞,这事该咋解释呢?因为东北有个大傻子叫小拉尊? 他分析了绰克兔的进军路线,不是沿着甘肃走祁连山来的,而是从揣旦那边直接攻打盐湖和古如台吉的领地。 但盘踞河东的小拉尊对这事无动于衷,不准古如台吉的部众向东退避,甚至还想借此机会抢哥哥一把。 所以邹凤推测,从茶卡盐池到黄河源头中间,曾经属于古如台吉的领地,多半是全境沦陷了。 “北边有刘老爷坐镇,设立了海西海北二县,大帅还在南山口留驻钟虎将军一千二百精兵,绰克兔要能打下南山口,也就不用从揣旦走了。” 邹凤摆摆手,随后言之凿凿地翘起大拇指:“所以听我的,我们把船造出来,等大帅从南边回援,青海的老天爷还是大帅,你女婿……一定能得个百将干干!”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下太平 来自北方的消息扰乱整个康宁,一时间纵横千里的七县之地人心惶惶。 刘承宗四月十四日从打箭炉启程,昼夜兼程。 张天琳劝他别跑得这么急,可以让传令兵先跑回去,但被他一口回绝。 他说:“塘骑在囊谦。” 张天琳笑道:“带刀子那急性子,舍了军队自己探查情报的事都干得出来,肯定已经往北去了。” 塘骑直属于元帅府,狮子军没有这种非战时应急的预案,严格来说没有调令,塘骑不能擅离驻地,但狮子军的军官有很大的自主性,刘承宗对军官的控制也没到机器人的程度。 戴道子很可能像张天琳所说的那样,已经上路干他该干的事儿了。 但刘承宗摇摇头,言之凿凿:“这次他不会,因为曹耀在囊谦。” 张天琳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拗不过刘承宗,只能点派精于骑行的老兵五十,随同一路奔驰,沿途与驻军换骡四次,十三日骑行一千四百里,终于在四月二十七日傍晚抵达囊谦。 抵达囊谦,张天琳傻眼了,塘骑被派遣到囊谦最北方的玉树百户领地,由知府衙门调派马匹、运送军械,随时准备向北进发。 但戴道子就老老实实留在囊谦,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刘承宗的命令送达,就向北展开探查。 从看到戴道子第一眼,张天琳就顾不得沿途奔袭劳顿,撇着酸疼双腿追问:“你咋还在这,没往北走?” 戴道子双手环胸,没好气道:“你问曹将军去,他不让我走。” 顿时让张天琳对刘承宗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道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曹耀也对刘承宗的到来惊讶万分:“我这一条命令都没收到,大帅就先过来了?我算着还要四天。” 刘承宗只翘起大拇指向后一指,就迈步向点着火把的庄园行去:“命令都在后头呢,没我来得快,戴道子这就出发;曹兄,闲话后边再说,先说说囊谦的情况和你的准备。” 戴道子领命离去,他早就按捺不住了,要不是曹耀死死拦着他,这会儿他已经渡过黄河了。 刘承宗没在塘骑的事上多说,张天琳的马队至少还要十天才能抵达囊谦,各地的部队集结也要时间,塘骑晚几日进发谈不上延误军机。 况且这就是狮子军最标准的制度,戴道子自主前去探查刘承宗不会怪罪,但趴在窝里绝对没错。 他很了解曹耀,知道曹耀为何会劝说戴道子留下等命令,所以根本不需要把这事摊开了说。 曹耀也不认为这事需要解释,他劝戴道子留下不是因为军纪,道德观念、军法军纪、他人死活、战事胜败在他眼中都是小事,只要活着就行。 只有活着是大事,元帅府的团结直接影响到大伙能不能活着,所以是大事。 如果他是林葱守将,驻扎囊谦的戴道子爱去哪儿去哪,但他作为囊谦军职最高的人,必须劝说戴道子遵守刘承宗的命令。 团结嘛,不就是团结在刘承宗的周围,任何挑战威信的事都不是团结。 囊谦的一干文武将官亦步亦趋,曹耀边走边道:“囊谦收到消息最早,我从守堡子的黄小那儿抽了六百炮兵,把囊谦的各级贵族都叫过来在营地圈着,看大帅怎么安排,我建议把他们整编成军送到北边。” 刘承宗初一听黄小这名还觉得有点陌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驻守囊锁谦莫宫的黄胜宵。 曹耀征召贵族的命令,让他露出笑容,抬手道:“曹老兄料事如神,我让你征召贵族的命令应该后天到囊谦。”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曹耀叹了口气,摇头道:“北边开战,大军北征,康宁人心浮动,叛乱板上钉钉,无非波及大小的事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论北边局势如何。” 二人说着走进庄园,刘承宗扶着梯子扶手停下脚步道:“我们不能顾头不顾腚,不管北边跟谁开战、冲突规模大小,抓住这个好机会,拉出一支七八千人的军队回去,给狮子兵腾腾粮食。” 说着,刘承宗看了曹耀一眼,道:“等这边叛乱起来,再杀一批铁了心要搞复辟的贵族,移民进康宁的粮食问题得以解决,动荡局势也能彻底稳定,将来就是大治。” 说话间众人登上三层步入大厅,刘承宗坐在厅里的榻上,酸疼的腿腰背终于得到放松,让他舒服地眯起眼来,等众人坐下,他才继续问道:“北边开战的对手是谁还不知道?” 曹耀点点头,随后道:“有几分猜测,可能是绰克兔。” 绰克兔? 刘承宗茫然道:“那是谁?” “岱青的台吉,从漠北跑到甘肃边外有些年头了,陈钦岱的密语本子上有他们的事。” 刘承宗闭目思索良久,恍然大悟,猛地睁开眼,抬手拍在大腿上:“你说的是那个喀尔喀的倒霉蛋儿吧?” 绰克兔,陈钦岱跟他说过。 不过当时只是当笑话讲,刘承宗也就没往心里去,以至于还要靠曹耀提醒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此人生在漠北,挨漠北蒙古猛揍;迁至边外,受边外回回毒打;走到甘肃,遭甘肃边军狠锤。 人生履历就这么个成色,折腾到现在还没死,有非常充足的挨揍经验,不好对付。 刘承宗抬手挠着后脖颈子,百思不得其解:“他谁都打不过,跑来打我了,是我青海元帅府在边外就这么个威望,还是他娘十月怀胎沙子吃多了?你肯定弄错了,哪打听来的。” 曹耀轻轻摇头:“八九不离十,岱青说他原本进驻海北,就是给绰克兔探路来的,结果因为咱们入据海上太快,他连回都没回去。” 刘承宗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瓦剌盟主大举东征、叶尔羌哈密总督犯了浑、虎墩兔吃饱了撑的、黄台吉得了羊癫疯,谁来都行……怎么会是绰克兔呢? 刘承宗很苦恼,他实在不愿接受自己被绰克兔率部入侵的消息。 “没事大帅,你看他走哪被揍到哪的德行,这人肯定不太聪明。”曹耀道:“如果是他,应该不难对付。” 刘承宗摆摆手:“我不是怕他难对付,这事怎么说呢,凡事不能只看一面,我们当笑话讲,可以说他不聪明、屡战屡败,但反过来想,他没投降过,是个硬骨头,还跟在他身边的士兵也都是好汉。” 一个人打小就天天挨揍,长大多半会是个见谁都点头哈腰的自卑鬼,但极少数人会变得非常凶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刘承宗的眼神也变得凶狠:“对手若是绰克兔,我们一仗都不能输,太影响士气了……把失里叫来,打听打听绰克兔的情报。” 一个征服边外的计划已经在刘承宗心中成型,如果对手真是绰克兔,这场仗对他来说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把叶尔羌的打垮,就说明青海元帅府是排的上号的割据政权;跟瓦剌四部打个有来有回,就能奠定青海元帅府在天山以南的霸主地位;跟后金八旗掐一架,能挡住攻势青海元帅府就是威震四方的西北强权。 跟绰克兔这种光腚鸟人打一仗算啥?打赢不算英雄,打输一场就能把人丢回陕西老家。 这样一场仗,仅仅打赢绰克兔可无法满足刘承宗的需要。 流寓康宁府的吐鲁番使者失里对绰克兔也说不出啥有意义的东西,他们倒是没少和绰克兔打仗,但印象里那就是一帮沙漠强盗,向来缺少了解。 刘承宗干脆不管敌人,全力康宁府的留守事宜。 曹耀非常麻利地组了营,以为自己能带着新编营参与北征,结果被刘承宗一纸状书委任康宁副总兵,作为镇守康宁府的大将,总理康宁军事。 连带着罗汝才、李老豺也都升了官,二人俱领参将之职,一个驻守林葱、炉霍;一个驻守囊谦、昌都,协助曹耀镇守康宁府,准备将来随时可能发生的平叛战争。 顺便给舅舅蔡钟磐安了个屯田把总的官职,负责在长河西收拢移民。 同样是屯田,承运有统管军中辎重的经验,因此被刘承宗任命出了个非常高的官职,以康宁府副职同知的身份协助杨鼎瑞统管府事。 刘承宗认为他给康宁府留下这套文武班子,足够应付这片土地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而对于要带往北方的军队,刘承宗给七个县下达了征召三千六百个贵族的指标,这片土地上没有那么多贵族,所以征召的覆盖面非常广,过去给贵族当骑兵、重步兵的都算贵族。 当然刘承宗没忘记许愿,他让各县征召士兵时告诉人们,投军的兵粮充足、而且奋勇作战。 不论是有地的贵族、没地的贵族还是没有土地的士兵,只要跟随作战,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而且汉蒙番一体,只要会说汉话,在军中立功就会得到同样的升迁机会。 不会说汉话的就得先把功劳记着,送去学习,学会了再升迁。 当然这种画饼的待遇,属于是强拉贵族壮丁后给出的心理安慰,主要目的还是把康宁府有意愿且有能力造反的人才一网打尽。 刘承宗这次北征的兵力构成,就是三个数,三三四,既三成的嫡系部队、三成的归附士兵,以及四成的征召贵族。 很快,随着北方黄源驿传来的情报进一步确定敌军规模,康宁府的军队也纷纷从各地向囊谦开拔。 张天琳被提拔为参将,作为此次嫡系部队的主将,统率本部一千二百马队与黄胜宵部六百炮兵,还有六百马队是高应登的人,那个千总部被拆了一半留给曹耀。 紧随其后抵达的是自长河西赶赴而来的步骑援军。 大帅要打仗了,还有不少部队驻守在大渡河西岸,木雅得到消息投桃报李,提供三百马队、三百重步兵作为支援,由管家的长子瓦斯率领,参与此次远征。 真是远征,对木雅派来包括瓦斯在内的所有士兵来说,这场发兵不亚于生离死别,他们往上数八辈子,都没祖宗跑这么远去打仗。 木雅发兵还真是对元帅府的巨大支持,在瓦斯率军抵达之后数日,前来的各县使者都带来了好消息……木雅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只要够忠诚,刘大帅是可以和贵族合作的。 为报答这种支持,瓦斯被任命为左营左千总。 这个左营很厉害,瓦斯心想这都是些什么神仙同僚。 参将是在西康声名远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巴桑将军,营部配备随军医师,名叫阿旺是个哑巴;千总同僚叫布赤,是个天天嚷嚷着要带着丈夫们立功的疯婆子。 还有个俩百总一老一少都叫其加,人送匪号老冰蛋和小冰蛋,据说俩人都是猛虎英雄,在白利王兵败逃遁大沼泽后与部队失联,在雪山上从秋天藏到冬末,最后是小冰蛋快被冻死了,老冰蛋才把他扛下来投降。 那会狮子兵都准备过年去了,根本没人收降,最后俩人跑到囊谦自报家门,这才混上口热乎的。 俩冰蛋儿学了一春天汉话,作为奖励,巴桑允许他们随便在军旗上写字。 反正他们这支部队,军旗上写啥都一样,主要还是靠布料颜色辨认,一个阿旺和尚无法拉高全营的文化水平,倒是写汉字认识的人还能多一点。 如今两个百人队各扯一面旗,除了颜色不一样,飘扬风马旗走边的百总旗上歪歪扭扭挂着俩人亲手书写的三边大字。 左书放马南山,右书长治久安,最上面写的是天下太平。 两代猛虎英雄被雪山上的寒冬冻成人间清醒,学会的第一句汉话是大帅万岁,第二句是天下太平,第三句是再给我拿个糌粑。 完成家国命运与个人前途的统一。 时至五月,四川老一辈反贼、前大梁王部将、右营参将阿六才带着永宁营与贵族混编的庞大军团抵达囊谦,各部队都已整装待发。 没给他们多少休息时间,这只表面上的北征大军,实际上作为押送千余大小贵族子嗣、两千贵族拥趸的武装押运大队,终于在囊谦大营的鼓声轰隆中昂首向北进军。 第二百九十八章 绰克兔 从祁连山到格尔木,四万来自北方的蒙古健儿纵横驰骋,将青海土默特古如台吉分散在各地的部落分割包围,或招降或歼灭,打出一场又一场干脆漂亮的战役。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所有行走在大地上的蒙古封建主之中,绰克兔都算个异类。 他生在喀尔喀的显赫家族,是正宗的黄金家族后裔,当汗庭大权旁落,无力辖制各翼领主之后,似乎每个黄金家族后裔都觉得自己可以作大汗。 唯独这个生在喀尔喀的小领主依然对察哈尔的林丹汗充满忠诚,对林丹汗每个决策都予以支持,甚至不惜为此而战。 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诗中将林丹比作能与天帝媲美的人世贤君,而将自己比作辅佑贤王之良弼。 可惜林丹大汗的决策有时会与喀尔喀的利益和信念向左,所以现在别人还在喀尔喀,而年过五旬的绰克兔却来到了青海。 从刘承宗的角度上,绰克兔对青海的袭击类似抢劫,可是对绰克兔来说,却是忠诚、仇恨、生存的总和。 他不是要抢劫,而是要彻底征服青海。 绰克兔在十年前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彼时刚刚抵达甘肃边外的他,部众还太过弱小,不足以进攻实力雄厚的土默特部火落赤家族。 为此他蛰伏于苦寒之地放牧养马,一方面收留来自东北的蒙古人,另一方面则等待时机,派出心腹部众进入青海,依附火落赤家族的领主。 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种种情报通过自己的部下送至甘肃边外,火落赤的部众虽多,却因大明的封锁而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兵甲武装非常孱弱,铁器格外短缺。 而火落赤家两个实力最为雄厚的儿子,又伴随父亲的死发起多次内讧,进一步削弱实力。 绰克兔的机会来了,只要成功进驻青海,不单能解决生存问题,还能为汗庭打下休养生息的后方。 说来奇怪,一个血脉尊贵、实力微小、对大汗忠诚、极为好斗的喀尔喀台吉,在被本部撵出驻地之后,被四面八方的敌人追讨,如何能在短时间里势力迅速膨胀,成为在青海外围拥兵四万的汗呢? 因为寒冷和远在五千里外的黄台吉。 寒冷给北方部落带来饥荒,迫使各个部落向南迁徙,而南方在后金的攻势之下,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在这个故事里,后金黄台吉扮演的角色并非恶人。 在后金的压迫下,许多蒙古领主周旋于夹缝之间,林丹汗的眼睛揉不得沙子,谁敢和后金暗通款曲,就会对谁施以雷霆打击。 黄台吉不断的向林丹抛沙子,林丹汗无法直接进攻抛沙子的后金,反而只能更加用力的揉眼睛。 不断的军事胜利,也不断地得罪封建领主,最终使一个个边沿部落反叛,投身在黄台吉的麾下,林丹汗离统一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越来越激进的政策使察哈尔大汗与领主们离心离德,诸多部落向西迁徙,西边有什么? 瓦剌可不是个好东西,数次受明朝雇佣进攻土默特等部落,双方之间的仇恨稠得再也化不开,而在甘肃边外有个愿意接纳他们的绰克兔台吉。 蒙古诸部越来越多携家带口的牧民抵达边外,成为绰克兔台吉的领民,绰克兔在沙漠里数年忍饥挨饿的准备有了用武之地。 甘肃边外可养不活这么多蒙古人,周围的敌人个个实力雄厚,能供这个大型失败者联盟安身立命的土地并不多。 谁是这里最为弱小、占据土地最为肥沃、而且兄弟相争实力大减的人? 答案呼之欲出,土默特部的火落赤! 不论是为了辅佐林丹汗的大业,还是为了让这些蒙古健儿吃饱饭,以免发生内讧——他们只能也必须袭据青海。 浩浩荡荡的蒙古大军吞没了古如台吉的领地。 河卡草原属于古如台吉的毡帐里,年过五旬的绰克图台吉从战利品中取出一面狮柄铜镜,精细打磨后的镜面准确映出老人得过天花的脸。 在喀尔喀,他还有个名字叫绰尔琥绰克图,绰尔琥既为斑驳之意,简单来说就是麻子。 此时绰克兔的四万联军已迅速攻取整个河卡草原,将归附古如台吉的部落或招降、或驱赶、或残杀殆尽,如今聚集于黄河西岸,时刻准备东渡,继续击垮小拉尊。 一场场军事胜利,极大地鼓舞部众,也为绰克兔占据青海的雄心壮志打了强心针。 但绰克兔的内心还是充满不安,他看铜镜,并不是为了欣赏自己的老脸,这张长满麻子、饱经风霜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而是因为狮柄铜镜上,有汉蒙两种文字,写着青海元帅府。 这面由元帅府送给古如台吉妻子的礼物,就是刘承宗控制火落赤部的秘密。 入据青海是件大事,绰克兔原本可以选择再等一等,但刘承宗南征取胜的消息传回来,让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攻取青海最后的机会。 他对青海局势无比清楚,此时火落赤部精锐尽数入藏,青海元帅府的主力也南下进取朵康,将来再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让他向青海发动袭击。 这场战争正照着绰克兔的规划进行,最先遭遇攻击的是古如台吉,紧跟着是小拉尊,彻底切断元帅府南北方的联系,如果这两场战争足够顺利,他将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对付青海湖沿岸的元帅府。 目前为止,进攻古如台吉的战争一切顺利,拉尊没有渡河驰援,这时候拉尊即使再想渡河也来不及了,接下来就看他们能不能从河卡草原渡过黄河,进入小拉尊的领地了。 不过东西方向的攻势顺利,并不意味着南北方向没有压力。 元帅府不好对付,在各处修筑了一堆木堡垒,还在往上包砖垒石,所以绰克兔的策略是先不跟他们动手。 因此绰克兔的进攻都没有染指茶卡盐湖,哪怕古如台吉的部众都被打没了,海西县还能从盐湖运盐。 他甚至还专门派人去海西县,表达自己对元帅府没有敌意,这是我们蒙古人内部的事情。 一开始双方确实没有交战,只是在战斗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摧毁了几座刚建立起来的驿站,没多少人,也没造成太大损失。 绰克兔觉得这算他妈啥大事,了不起就赔金银嘛。 但元帅府参战了。 部下首领快步走入毡帐,表情极为复杂地报告道:“台吉,那瘸子又打出来了。” 绰克兔被气得暴跳如雷,光想把铜镜摔了:“我都不惹他们了,还想怎么样!” 人们口中的瘸子,是青海元帅府在海西的知县,名叫刘国能,一开始跟绰克兔的人谈得挺好,毕竟人家大方嘛,绰克兔的人上门就送了黄金一千三百两。 刘国能整个海西县包括南山堡钟虎部驻军在内,全身家当都没有一千三百两黄金。 所以刘国能和钟虎都觉得,那你们打你们的吧,只要你不动盐湖,我们就不管你。 但俩人还是如实把消息送往西宁。 刘向禹其实对局势一头雾水,整个元帅府对这支异军突起的蒙古联军属于毫无了解,主要情报都指向沙漠强盗,一开始觉得还知道送金银过来,这沙漠强盗还挺心向王化。 但蔡夫人吹了枕边风,对这场战局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绰克兔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计划哪儿都挺好,就坏在那几座连土墙都没盖好的小驿站上了。 什么国家大事,蔡夫人不懂,也不去考虑,她就是单方面觉得这个绰克兔不是好人。 因为没驿站,她就没法给儿子写信了。 刘向禹一琢磨是这个事啊,鞑子打仗归打仗,若真心服王化,为啥要连毁好几座驿站,造成元帅府南北失联的局面? 这狗贼多半所图甚大! 大笔一挥,给刘国能的回信写了仨字:放屁,打。 刘国能在四月初一收到这封简单粗暴的信,他甚至怀疑刘老爷的印信被人偷了。 一看儒雅随和的刘老爷都骂人了,那只能打了,叫上钟虎,在四月里从南山堡主动出击三次,牵制了绰克兔大量兵力。 大体上来说,绰克兔对北边这个蹿蹿,还只是感到厌烦,海西县的南山堡就那千把号人,多次出击都是以速取胜,快攻快回,作战范围就是方圆百里。 毕竟元帅府的情况绰克兔清楚,那边没啥机动兵力,靠堡垒守备有余、没有大举出击的余力,无非在南山沿线牵制他几千兵力而已。 黄河源头的民兵武装,才像悬在头上的刀子。 那边的驿站兵跟他开战比北边的元帅府还早,在四月中旬还是只有十几个人两条船的小队,对沿岸蒙古兵实施袭击,顷刻间就该被灭掉。 但隔着黄河天险,半个月反倒被其偷袭数次,死伤数十,守将没完没了让增兵,绰克兔寻思是不是有毛病,十几个人都杀不了吗? 后来仔细分析,那边还真是取得时间的关键要地。 绰克兔关于消灭火落赤后的三个月时间,是根据刘承宗的行军速度计算的,据土默特的蒙古人说,从这边到囊谦,刘承宗走了三个月。 那回来也要三个月,而且打下广袤地盘,肯定要分散驻军,消息传递过去、集结军队、强征给养的时间,足够他击败手中没有精锐部队的古如和拉尊。 这样一来,黄河渡口有没有船就很关键了。 为此,绰克兔又调了一个千人队向南进发,势必要在刘承宗北上回援前毁掉对岸渡口、船只。 喀尔喀要渡河摧毁渡口船只,就必须先渡河,渡河要造船。 邹凤要保存自己,就不能让敌军渡河,不让敌军渡河也要造船。 随着这支喀尔喀千人队的到来,邹凤的压力急剧增加,甚至还在五月初五的夜里被蒙古兵偷袭了营地。 黄河源头有些地方的水很窄,几十个蒙古兵咬刀泅渡,虽然被丈人军发现,但最大的炮艇渡船还是被凿毁,只能眼巴巴看着对岸蒙古人造出的舢板越来越多。 不过会请援军的可不仅仅是黄河北岸的蒙古人,邹凤也会,他的援军是南边几座驿站的驿卒。 各个驿站都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和蒙古人兵力悬殊,大帅北征的军队到来之前,黄河是保护他们的唯一天险,要保护这道天险,就必须支援邹凤。 沿途四座驿站派来的援军陆续抵达,有的驿丞派来四个人、有的驿丞派来五个人,还有驿丞找周围西番头人喊来几十个番兵。 人不是最重要的,援军抵达带来了大量火器,邹凤所能指挥的部队仅有三十二名狮子兵、一百八十名蒙番兵、七百余蒙番牧民,却拥有六杆抬枪、六门小炮、二十五杆火枪,能隔着黄河对准备渡河的敌军实施远程打击。 有了援军,邹凤的腰杆儿硬了、心也狠了,一边造船一边吹牛皮筏子。 驻守在黄河北岸的蒙古贵族也不甘示弱,看出这伙驿站兵的优势在火力,甚至做出厚实的大盾牌,隔着河岸跟邹凤对射过一回。 反正结果并不好看,大盾牌对抬枪小炮来说跟没有一样,甚至被打碎的木头片子都能杀人。 等旧的大渡船被修补好,一条新的大渡船也被做出来,两艘搭载鸟铳抬枪的战舰和六门七十斤岸防炮,使邹凤又变成黄河源头所向无敌的霸主。 不过就这样打了一个多月,正当局势一片大好的时候,敌军又添派了更多部队,甚至连黄河南岸的东边,也出现蒙古人的身影,令邹凤无可奈何地决定放弃渡口,命人将渡船开往旁边的大湖星星海,率领近千牧民躲进山里。 这样的情况也让北方的刘向禹暴跳如雷,他家大儿刘承祖集结了一切可以机动的人手,准备以三千兵力驰援被绰克兔大军压境的小拉尊。 结果小拉尊打都没打,把黄河东岸数万家眷、老弱病残送到俱尔湾避难,自己率三千余能打的蒙古兵跑了。 领地不要了,他要去乌斯藏当他的活佛,不再理会尘世间的纷争。 第二百九十九章 报仇 小拉尊占据的黄南小河套,是整个青海除西宁一隅之外,最肥沃的方圆四百里。 任谁都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小拉尊会一箭未发,就将黄南小河套拱手相让。 而且拉尊走得并不匆忙,绰克兔在黄河西岸暴揍他哥古如台吉,拉尊在黄河东岸布防,好整以暇地把部众里的老弱妇孺向西宁、俱尔湾迁徙。 数万人逶迤转移的浩大工作,分牛羊发财货,被其做得有条不紊。 以至于刘向禹和刘承祖都没意识到小拉尊要跑路,还以为这个全青海蒙古的上师要背水一战呢。 谁知道人口迁徙的收尾工作做完,不过几日没有音信,最后派人过来说出一声,黄南领地就交给青海大元帅了,拉尊要从南边渡河,经若尔盖大草原向炉霍县行走,最终从昌都入藏。 听到消息的刘家父子愣了很久,暴怒下的刘承祖要派兵去追,被刘向禹阻止:“领地人口都不要了,你还能把他追回来不成?备战吧,拉尊从黄河撤防,这场仗难打了。” 刘承祖恨恨地将拳头擂在布放舆图的桌案上,看着舆图上从归德到河州的小河套,狠狠骂出一声:“这个憨板子!” 元帅府有元帅府的顾虑,西宁卫有军队不假,但那是驻防营,为防止朝廷方向的后院起火,军队不能动。 他辛苦集结兵力,对镇海营、伏羌堡的军士好言相劝,又说动几家土司一同出兵,才凑出三千能支援拉尊的机动兵力,需要被支援的小拉尊却不战而逃。 而且拉尊明显不想被他追回,元帅府知道消息就已经晚了,绰克兔台吉可是一直陈兵对岸,得知消息比他们早,这会多半已经进驻黄南。 四万蒙古军队,呈西、南两个方向,把环青海湖的元帅府核心腹地包围。 赤裸裸的背叛。 “就算要走,也该等我的兵进驻黄河防线再走,现在他妈的好了。”刘承祖都被气笑了,一拍手:“不用担心兵力不能动了,就在家门口打……这个糊涂蛋!” 刘向禹倒是看得开,摇头道:“他才不是糊涂蛋,老夫这会才回过神,狮子、拉尊、摆言,他们口中说的都是亲如一家,我们就真以为亲如一家,其实这仨说这话的人都不信。” 刘承祖被说蒙了,愣了愣:“大,啥意思?” 刘向禹摇摇头,没有多说:“想明白了,不想给咱当盾牌。” 刘老爷这会大概能明白拉尊的想法了,溜走不是惊惧之下的手足无措,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权宜之策。 各家顾着各家事,留在黄南对拉尊没好处。 就靠拉尊那几千人保护火落赤诸部数万家眷,保不住也打不过。 如今摆言台吉带着远征部队要定居乌斯藏,古如的部众又被摧枯拉朽的击散,拉尊已经没什么选择了。 留在这死扛到底对元帅府有好处,但黄南必然沦为元帅府与喀尔喀角逐青海之主的战场。 绰克兔那四万军队是过来抢饭吃,抢的就是火落赤的饭,那边赢了拉尊没好下场;可元帅府赢了,拉尊就有好下场吗? 最多能给自己赢得被刘承宗论功行赏的地位。 这还要涉及到刘狮子对宗教不感兴趣,未必给他论功行赏的问题。 到时候部众被打垮了,自个儿在个庙里整天被百十个僧人顶礼膜拜,还得担心自己的宗教影响力啥时候触怒刘承宗,连个自保本事都没有。 可算了吧。 如果说刘承宗一年征服康宁府、绰克兔半月击败古如,能给拉尊带来什么启示,那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多大能耐占多大的地,他们兄弟在青海菜鸡互啄好几年,突然发现涌入青海的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赛着一个凶……怎么能没有危机感? 与其死皮赖脸拖到最后被一脚踹开,还不如现在自己颠颠儿的进乌斯藏呢,不跟你们这些世俗统治者在这争权夺利,佛爷进藏礼佛了。 至于说撤防南走得罪刘向禹和刘承祖,拉尊并不在乎,这俩人都不可能跑到乌斯藏把他逮出来宰了。 刘承宗才是那个有可能冲进乌斯藏把他逮出来宰了的人,所以地都给元帅府了、人也都给元帅府了。 而且刘承宗从西边回援,拉尊就从东边南下,宁可绕点远路,错开见面的机会,实在不行回头从乌斯藏弄点红宝石给你送过来嘛。 刘向禹调整心情,摆手道:“别管他了,跑就跑吧,正好让出地方,能把鞑子的军队摊开,你算算狮子啥时候能回来,我们不必贪功,以探明敌情为主,等狮子快见到敌军,再全面出击牵制其兵力。” 刘承祖点头道:“儿子也是这么想的,敌众我寡,探明绰克兔所在之前不易进攻,这事要让留守营的杨参将来做,魏千总麾下有不少塘骑。” 说罢,刘承祖又骂了一句小拉尊:“父亲有所不知,我恨这拉尊,不恨他跑,就恨他让出黄南,如今西康官道没了驿站,东边经松潘大草地去炉霍玛康的路线也断了。” “年前狮子传信回来,说在打箭炉过年,那去成都比去囊谦近多了,狮子如果动作够快,以四月中旬收到消息算起,回囊谦要十八日,各地军队集结、筹备物资,快的话五月十五日启程……不过我们等援军要算慢一点,五月二十日。” 刘承祖边算边说,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黄河源头北岸就算没被鞑子占领也差不多了,自西宁至囊谦二十二站,将道路分为两段,河南十一站山高寒冷缺少道路,我想狮子不会走得太快但也不会太慢,每日四十里,九日歇一日……” 对刘承宗的行军速度,刘承祖非常了解,从西宁到囊谦,刘承宗花了三个多月,但那不是行军,而是在接受各地番目的进贡,顺便还搞了搞人口普查。 从囊谦回西宁,两个月足够了。 刘承祖在这边说,刘向禹在旁边记,这些东西都是基层带兵官的经验,大儿能凭经验如数家珍,刘老爷就只能有个大概印象,所以他需要把这些东西记下来。 刘承祖说着,不由自主用左手掐着指节快速计算,片刻后看向父亲,握拳道:“大,今天六月初十,我估计十五日之内,狮子能抵达黄河源。” 刘向禹边听边记,猛然抬头诧异道:“这么快?从黄河源到盐池还有八站,他过来能直接打仗?” “能,而且这八站会很快。”刘承祖言之凿凿:“狮子行军向来不骑马,参将杨耀那支部队大也见过,长途走官道牵马日行六十里不在话下,急行军睡骡背日行百里也不奇怪……就看狮子带哪支部队回来了。” 对刘承宗的行军速度大致心里有数后,父子二人筹备起接下来的战争。 如今拉尊跑了,战斗在家门口进行,驻守在海北大营的杨耀部留守营便可稍做调动,因此刘承祖打算围绕黄河,把战场分为东西两段。 河西狮子军的留守营杨耀部为偏师,出南山口,以骚扰、杀敌、牵制为目的。 杨耀擅使马兵,麾下又有魏迁儿、韩世友、杨承祖三名千总,一多半都是跟随刘承宗转战陕山的老兵,战斗力极强,很容易被敌军认为是主力。 河东则由刘承祖率镇海营、伏羌堡及土兵自归德千户所分兵抢占小河套的堡垒,抢占堡垒本身没有太大意义,但不让敌人夺得堡垒很重要。 尤其是东南方向的八角城,那扼守着甘青走廊,历来为中原王朝与西北政权往来争夺的军事重地,刘承祖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把那占了。 被绰克兔占了抢回来就是,被明军占了一时半会恐怕就抢不回来了。 正当元帅府在北方发起东西齐出的战役时,在南方的黄河源头,一场新的战役也已经打响。 刘承祖高估了刘狮子的进军速度,实际上刘承宗一天也就能走三十里。 以狮子兵的体力来说,日行八十里比较累、日行五六十里可以保持高昂的斗志。 但在这种山高气寒的地方风餐露宿,对狮子兵来说日行三十里太受罪了。 狮子兵习惯军旅生活、吃苦耐劳、擅长行军,一双脚板走得过四个蹄子,对生活水平没有太高要求,六百里消耗十斤炒面,加一斤肉干三两咸菜,辅以驴肉火烧还能提供加速效果。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长久以来他们的文化水平和军事知识都有所提高,他们见不得人浪费粮食……明明十五天能走完的路,非要走一个月,粮食消耗成倍增长,还得挨冻受罪,以至于士气非常低落。 以至于基层士兵对这个速度怨声载道。 没办法,大队行军的不仅仅是狮子兵,行军速度从来不取决于谁走得快,而取决于队伍里走得最慢的那个。 左营一多半士兵的身体素质跟不上长途行军,十五天走下来,掉队六百多;右营的贵族们本来就士气低落,但凡这些贵族老爷对自己的求生技能多点自信,也得跑个七八百。 好在刘承宗从打箭炉一路奔回囊谦赢得了几日时间,所以他的行军速度跟刘承祖估算的差不多。 大部队还在后头缓缓行军,戴道子在前头心里乐开了花,他走得快呀。 而且从驿站那收到黄源驿的求援消息,得到大帅准许,塘骑全速向前推进,早早的就和渡过黄河的蒙古偏师玩起了对峙游戏。 百十号塘兵就以每人一里间隔浩浩荡荡朝好几百蒙古马队压过去,吓得人家赶紧后撤,使劲往北谎报军情,说元帅府大军杀来了。 过两天发现这些塘骑还是这么多,鼓足勇气追着他们揍一顿,结果逮不住人,塘骑嗖地就都跑掉了,又赶紧给北方补报军情,说不是元帅府的大军,只是百十个散兵游勇。 不过就这百十个散兵游勇,也让他们吃了点亏。 北方塘骑这套东西,本身就是跟蒙古军队练出来的,对付他们属于是专业对口,绝对不硬拼,但单打独斗也绝对不吃亏。 三眼铳在大军阵作战中没有鸟铳或重型火枪那么强势,但对于遭遇战中的士兵来说,依然是一款非常优秀的防身兵器。 而这帮漠北跑来的牧民勇士,勇气可嘉,但不像漠南蒙古对这套战法那么熟悉。 他们看塘骑前进就想打、看见塘骑后撤就想追,真等塘骑站在那不动了又不太敢上,追打之间队伍被扯出间隙,以至于最后还没开打己方队形就被扯得不像样子。 戴道子急冲冲跑过来不是为了消灭黄河南岸的蒙古军队,他也没这本事,主要是跑来替驿卒遮蔽战场,好让他们向后撤退。 但终归晚了几天,戴道子在黄河沿岸转了两天没看见人,担心蒙古兵去而复返,正准备失望地后撤,才听见星星海上传来的铳响,大湖驶出两艘装备抬枪的渡船,腰挂铁印脚踩船头的驿丞邹凤喜极而泣:“援军,援军来了!” 湖泊的另一边,三里外的山脚下,上千人从山谷奔跑而出,朝戴道子的塘骑们跳跃招手。 临近岸边,邹凤从船上跳下,蹚着及膝湖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快步跑来,两次差点跌倒,提着火枪跑上岸道:“将军,在下黄源驿驿丞邹凤,大帅要北征收复失地了?” 戴道子被问得一愣,收复失地? 说实话他一直跟着刘承,在他脑子里康宁府的轮廓是玉树百户领地到昌都之间,西宁府是茶卡盐池到祁连山之间,而在西宁府与康宁府之间的地方,并不觉得是领地。 他们在这最多有几个驿站,可戴道子听说那些驿站连墙都还没修好呢。 不过楞归楞,戴道子很快答道:“邹驿丞,大帅率军在后面,今天晚上就该过来了。” 邹凤重重点头:“我去迎接,我带苦海、黄源二驿的驿卒去迎接。” 当日傍晚,右营率先抵达黄河南岸,随后左营抵达,刘承宗与张天琳押后的中军才在黄南十里下营,见到了请求拜见的邹凤。 邹凤率九名驿兵入营,重重拜倒:“卑职黄源驿丞邹凤,率苦海二驿拜见大帅,两地蒙番百姓八百零七人俱于星星海西山避难,苦海驿丞谢百兴率十一名苦海驿兵为百姓断后;黄源驿孟骁、杜茂才、马江汉阻敌河上,俱阵亡河北。” 刘承宗没说话,上前重重捉住邹凤的肩膀:“你做得好,你们都是好汉,这地方以后设县守卫,勇士英灵都请进城隍庙……还能不能打?” 邹凤猛地再拜,洪声道:“黄源苦海驿兵及蒙番兵二百一十二,愿为大帅先锋!” “好,你部暂编于护兵队,随我一同行动。”刘承宗把邹凤拉起,举目望向北方:“报仇。” 第三百章 看不清 雪山上,穿厚实裘袍的固扬拔都儿在雪地上轻轻跳着,抬手搓了搓发皴的脸,抽动冻到发红的鼻子,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哼出一声,这里寒天冻地,冷得他止不住哆嗦。 厚实的蒙古马靴随蹦跳踩在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固扬向黄河对岸张望着,半山腰上是那些元帅手下虚张声势的汉兵。 看着河对岸雪山上的点点火光,固扬奚落地在心里冷笑,那些家伙倒是知道心疼马,自己在山上藏着,生怕别人瞧不见他们。 固扬冷笑一声,却从鼻孔喷出个鼻涕泡,赶紧用拇指和食指擤了,随手蹭在盖了雪的石头上:“走走走,太冷了,他们没援军,不敢打过来,没了三眼铳啥都不是。” 他们试着去逮过塘骑,吃了闷亏,如今干脆就在河北的两座山口下营,这边的气候太过寒冷让人有点经受不住。 雪山上站岗的牧兵如蒙大赦,一个个赶忙往山下走,边走边聊要烤头羊吃。 固扬和身边的戴黑帽红冠僧人落在后面,听着部众的话不由自主笑道:“烤只羊吃,嘿!” 自从被喀尔喀贵族们从图拉河驱逐以来,他们跟着绰克兔台吉颠沛流离,过得辛苦。。 他已经有五六年没从部众口中听到这么轻松、爽快、豪奢的话了。 过去关于吃的问题,部众最常问的话不是明天吃什么,而是明天还吃不吃。 固扬拔都儿领一干牧兵哆哆嗦嗦下山,突然转头对僧人问道:“大师,我们是冬季结束后才发兵的对吧?” 黑帽僧人也被冻得抱起胳膊直跺脚,闻言愣了愣,才点头道:“对,拔都儿被冻昏头了不是?经甘肃边外从玉门进肃北,穿过戈壁,整个春天都在大小揣旦的绿洲养马,快入夏才突袭多罗火落赤丞相的领地。” 多罗火落赤丞相,这是个古老且儿戏的称呼,猛然间把固扬拔都儿拽进十六年前的回忆里。 那时绰克兔台吉还很年轻,大概三十八岁,生于喀尔喀最有权势的贵族家庭。 大爷名叫阿巴岱,三叔名叫图蒙肯,父亲是军功贵族和硕齐巴喀来,母亲是翁牛特伯克的女儿。 但绰克兔台吉直到三十八岁都还没做过什么正事,跟母亲在漠北草原上花了十七年修了六座大庙。 不过当年草原上也确实没什么人干正事,最大的正事就是修庙。 不论听大明汗还是听土蛮子的话都对于生活没什么屁用,拼死拼活卖头打仗也换不来几个铁锅,但把几万头牲口往归化城运去,寓居土默特的索南大和尚可不跟人玩虚的,真能封人当大汗。 火落赤这个丞相,就是当时俺答汗的丞相。 那时绰克兔台吉身边也没什么人,每日如影随形的只有两个少年人,一个是侍者岱青,另一个就是拔都儿固扬。 固扬回过神,成吉思汗四百六十四年,他跟着台吉在杭爱山打猎的记忆仿佛就在昨日,一转眼自己却到了个比他妈杭爱山还冷的地方。 这不禁让他骂了句脏话,转头对僧人问道:“我们打古如花了半年?” 僧人摇头:“不到一个月。” “那你跟我说说,我是怎么从冬天的大漠走出来,又花了一个月,就从春天走进冬天了?” 这片地方可太奇怪了,都说越往南走越暖和,汉人地方尤其暖和,可他们一直往南走,越走越冷。 他们准备好应付元帅府的军队,却没料到顺着格尔木走出来会这么冷,季节分明是夏天,可早上和夜晚却并不比甘肃边外的冬天暖和多少。 僧人却不在乎,平静摇头:“拉尊逃走,多罗火落赤丞相的领地都变成绰克兔台吉的了,要不了多久,台吉会成为汗,拔都儿会成为那颜,就连小马儿都会因此尊贵起来。” “丞相个屁,那颜个屁,汗……台吉变汗挺好。” 固扬接连骂出几句,随后发现顺嘴说了错话,转头对僧人笑道:“这话大师可别告诉台吉,不然他又该教我尊奉大汗了。”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固扬带着僧人下山,骑马朝山口的帐房营地驰去,还不敢骑快,骑快了冷。 就在他们进入营地没多久,河对岸山顶哨位的篝火旁,被冻得咬紧牙关的刘承宗收起望远镜,笑骂一声道:“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鞑子比我还耐冻,他们都钻进帐子里取暖饮食,让戴道子摇旗,邹凤渡河!” 这边夏天的傍晚,比打箭炉的冬天稍暖和一点,确实很冷,但对从南边过来的刘狮子来说,只要不往山顶长时间钻,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比起炉城这里更冷,但比起西康官道玉树向北黄河向南这段最难走的路,走到黄河源头对他们来说环境已经在变好了……而且打过黄河去,天会更暖和、路会更好走。 最先开拔的是先锋邹凤和他老丈人的蒙械番子。 二百多人在源头东边扔下牛皮筏子渡河,这种来自宁夏的古老手艺结实可靠,唯独让人心看着有点疼皮子。 邹凤的这批皮筏赶制匆忙,都未经晾晒刷油,用个几次就都该腐的腐该烂的烂,不像刘承宗手里制作的那批筏子耐用。 这批人渡河非常顺利,他们人少、重装备不多,而且身上穿的蒙古装备就是最好的保护色,离远了即使被敌人发现也不担心。 随后黄胜宵与高应登率六百炮兵、六百马兵渡河,就没那么顺利了。 尽管他们已经尽量将重兵器放在两艘渡船上,但铠甲太多、渡船太少,只能由士兵穿着,在源头南岸各浅滩置下皮筏大举北渡。 大军下水片刻,黄河沿线到处都发出声音,不是有人栽进河里就是战马把皮筏子拽翻,一时间人喊马嘶,刹那打破雪山下的宁静。 山口的蒙古帐房转眼炸锅,刘承宗看见数不清的人影从帐子里钻出来,骑马的骑马、奔走的奔走,双方都在快速结阵。 而在河上,驾驭皮筏的士兵正忙着打捞落水士兵,后来干脆放弃了,转头操持皮筏回来,接引巴桑的左营渡河。 放弃施救并不是让人在河里自生自灭,主要是河段不宽阔,人们落水的地方基本已过半渡,绝大多数落水士兵在河里又喊又叫、猛烈扑腾,最后发现自己跪在河底还能露出半个脑袋。 求生从未如此简单,站起来就行。 黄胜宵的炮兵部队反应很快,他们在俱尔湾整训半年,一身的才华无处施展,好不容易随军南征,走了仨月抵达囊谦,拢共参与一场攻打山堡的战斗,随后又成了驻防军整训半年多,从上到下都憋着劲呢。 尤其是这支炮兵部队的装备换了又换,从最早缴获官军的小炮,到自主铸造的中型狮子炮,又回到七十斤的小炮,人人都想试试这些小玩意儿的威力。 刘承宗在山上用望远镜观望着,他发现黄胜宵的炮兵部队有点意思。 一门又一门七十斤的猞猁孙从渡船上卸下,炮组是三个人,这炮是为山地作战快速转移、攻堡而设计,在设计理念上基本属于缝合怪,刘承宗几乎能看见他们用过所有火炮的影子。 比如涌珠炮的炮架弹药箱合二为一、狮子炮的同比缩小外形、将军炮的独轮战车,全被黄胜宵攒到一门炮上。 只见望远镜里三人炮组,一人把厚实棉垫裹在炮上,提炮耳往肩上一扛,另外两人就一个提弹药箱兼炮架、一个推单轮小车,快速组装起来,末了把小炮往小车上一放,靠榫卯构造卡住,推着就上战场了。 还有抬枪,黄胜宵的抬枪组也是仨人,俩刀手扛着抬枪、枪手却像个王八背壳样背负面大盾牌、手提半截条凳,非常适合打架斗殴。 什编制之下的另外六名士兵的装备就轻多了,四个火枪手、两个长矛兵,用四头穿花布袄的小毛驴驮四杆囊谦造鸟铳、背八个大篮子,装着整支小队战斗所需的所有物资。 在河南岸的山里,他们还有大量骡子战马、装备辎重的大车没赶到河北去。 这帮人在河畔快速整队,五什一队、两队一阵,形成大宽度、小纵深的横阵,没等高应登的马兵尽数上马,六个横队就迈开步伐对山口的蒙古营寨发动袭击。 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幕的刘承宗先是皱起眉头,随后又紧跟着释然,喀尔喀牧兵的反应不慢,毕竟他们有上船下船的过程、蒙古人只需要从毡帐里冲出来就够了。 不过大多数人还得再跑回去穿铠甲。 等高应登的马队集结完毕,敌军步骑也集结好了,不如先下手为强。 刘承宗心里清楚,黄小肯定不是因为大局率先进攻,只是因为打鞑子,专业对口了。 狮子军里这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年轻千总生在边防,在长城外的黄土墩台渡过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光,经常要面临成百上千蒙古兵的突然袭击,所能依赖的只有一门老炮、一座没梯子的黄土墩台、几个贼配军而已。 刘承宗敢保证,此时此刻的黄胜宵,看向蒙古人满心想的都是爷也有今天。 六个横队一字摆开,朝狭窄山口压上,木栅后的蒙古大营奔出两个百人队分散侧翼戒备,还跑出个百夫长模样的铁甲鞑子,策马驱至近前,扬钩镰枪不知在说些什么。 然后刘承宗就发现黄胜宵的炮兵不为所动,侧翼马队却有一骑挺矛冲出,直奔那铁甲鞑子杀去,人隔着还有四五十,砰地一声炮响,阵前升起一片硝烟。 铁甲鞑子应声而倒,人马俱毙。 独留冲到一半的高应登肋下夹着长矛、勒马呆立两军阵前,看倒毙的战马,再看炮兵横队渐渐消散的硝烟,反复看了两次,在蒙古人愤怒的箭雨中骂骂咧咧打马回阵。 黄胜宵在阵前挥手驱散硝烟,把点炮的火钩递给部下:“愣着干啥,装弹……咋的,就兴他骑马射箭,不兴我在地上放炮?” 刘承宗在雪山上看着高应登的反应不禁笑出了声,三国演义的恐怖影响力,不仅仅表现在明军家丁和低级将官都喜欢选择偃月刀作为兵器,还体现在不论汉蒙,战场上总会出现叫嚣单打独斗的将军。 关键这事它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有人叫阵就得有人接战,偏偏在这个时代往往有人接战。 就几年前,危害边防四镇的套虏头子憨干儿骂,在阵前向大明宁夏总兵官尤世禄叫阵单挑,结果尤世禄还真应战,在阵前一铁锏把干儿骂抽下马,金龙盔甲、红沙战马之类的装备爆了一地。 过去这种事刘承宗听说过没见过,今天算是有缘得见,而且自己麾下居然同时有两个敢于应战的英雄豪杰。 极壮军威! 随着那百夫长模样的鞑子被黄胜宵一炮放倒,二百余虏骑散开,以百骑裹万众的阵形自侧翼向黄胜宵的横阵包抄而去,希望能裹至阵动,为后续马步兵创造冲阵机会。 但炮兵横阵的小炮响了。 黄胜宵的横阵有极高的火力密度,铳炮轮放之下,铅丸铁弹激荡,直打得包抄来的马队在横阵两翼人仰马翻,余部匆忙后撤,正与营寨内冲出的马步兵撞在一起,挤在山口拥作一团。 刘承宗仔细观察,才发现黄小军阵火器密集的秘密,使用鸟铳的士兵离太近容易发生意外,一般会间隔半个人甚至更远,但黄胜宵的阵型里,鸟铳手隔人而站,火器却依然很密集。 因为抬枪被师成我设计为燧发铳机,而抬枪的药池在右侧,鸟铳的火绳也在右侧。 每个什的鸟铳手都站在抬枪左侧,另一个什的鸟铳手就可以贴着左侧抬枪站立,还不担心被引燃火绳。 炮兵好整以暇,将散子换为实心铁弹,中间四个百人队打放一轮,缓慢而有序的抬起装备、前进十步,前面的鸟铳手立定装弹,后面的鸟铳手继续前进,再次向营寨发起新一轮射击,同时两翼两个百人队扎住阵脚不动,为前军的侧翼提供掩护。 高应登在侧翼看得牙根痒痒,仗着火器抢我阵前单挑的机会也就罢了,你个炮兵还把我侧翼掩护的任务也占了? 借着前后两队走出二十余步的空隙,高应登当即将六百马队分作两部,一左一右自侧翼绕过己方军阵。 但绕过去他又傻眼了,铳炮打得太过密集,黄胜宵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炮兵轮放一阵,向前推进十步,直到不山口军寨的挨轰的蒙古兵打到彻底崩溃。 这帮在囊锁谦莫宫专门为山地攻关拔寨操练的炮兵,六百人有足足武装了五十门小铜炮、五十杆抬枪、二百杆鸟铳,这还是他们为了轻便,出发前把重铳都留给曹耀守城。 高应登哪里知道,黄胜宵不是一直往前压着想争功。 只是硝烟太浓,他看不清。 第三百零一章 换家 术业有专攻,任凭黄胜宵在山口把铳炮打得震天动地,蒙古人一旦跑起来他还真不想穷追猛打。 但高应登想。 刘承宗记得,曹耀说起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日子过得满腔怒火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没人给他指条明路他就落草、就上吊,随便指出一条出路都会铁了心去干。 刘承宗觉得高应登就是这种人。 自刘狮子起事以来,麾下的低级军官都是敢打敢拼的人。 这些人有阵亡的、有负伤的,但像高应登这样总觉得自己有关张之勇的人不多。 这次也不例外,当固扬拔都儿引军北走,高应登策骑马军穷追不舍,奔过花石峡、跑过醉马滩、越过苦海和温泉一路追赶。。 固扬拔都儿跑了三天、高应登追了整整三天,后头的大军恐他有失,也迫不得已地跟着撵了三天。 刘承宗一直追到有五条河流交汇的草原,才看见高应登的马兵在草原上扎下简易营地,营地外到处堆着靴子、马具、弯刀之类的战利品。 高应登在营地外迎接,刘承宗率军赶到,远远便对他道:“你倒聪明,还知道在这停下。” 刘承宗生怕高应登过了这再追下去,在东边有片八十余里的山脉,沿山下形成曲折道路,绕过这座山,东北方就是河卡草原了,那里是古如台吉过去的驻地。 高应登嘿嘿笑着,拍拍身上道:“大帅你看,没受伤,好着呢……只要我追的急,他们就没法整队,溃兵就是溃兵。” 营地里百十个俘虏,正在马兵的监管下给死马剥皮放血,熏制肉干。 高应登给刘承宗报告道:“最后跑了三百多人,兵分两路,一部向东,多半逃亡河卡草原,绰克兔台吉在那边;另一部逃向西北,俘虏说他们在乌兰山有大营,绰克兔台吉的儿子驻守在那,正在修城。” 乌兰山,在茶卡盐池西边,刘承宗南征时远远见过那座山。 不过此时高应登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憋着笑一样,刘承宗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帅打算先打哪边?” 高应登从俘虏口中打探到一个消息,绰克兔台吉的长子,跟他们大帅同名,叫阿尔斯兰,也是头狮子。 “不着急,连着跑了好几天,这里水源充足,让军队稍稍休整。”刘承宗说着,抬手指向东边的大山道:“左营那两个冰蛋已经上山,这场仗你打得很好,让马队歇歇。” 刘承宗说着,拍了拍高应登的肩膀。 高应登这场追击说明,俱尔湾三个练兵营没有白设,高应登有了很大的进步。 在狮子军里的军官基本上都有明军背景,做到把总以上的人寥寥可数,托了明军逃兵多的福,他手下管队、百总则多到出奇,甚至会出现同一编制下的前后两任军官。 张天琳和刘承祖,不就是同一编制下的两代管队嘛。 他们能当上管队、百总,靠的就是敢打敢冲,因此对这些人来说,敢打能冲不算本事,知道啥时候该停下来才算本事。 放戴道子从北方山口前出探查,另派遣巴桑麾下山民攀山探查情报,刘承宗才终于松了口气,在草原上扎下几座营地。 这可能是他此生经历最累的长途行军。 三个营的士兵素质相差太大,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三种职业,中军营是职业士兵、左营是职业奴隶、右营是职业贵族。 涉及言语不通的问题,大敌当前无法混编,南方的口粮与叛乱问题又让他必须把人带到北边来,一路走来对他的精力内耗非常严重。 瓦斯从长河西带来那六百重步兵,那帮人的装备非常好,甚至让见惯了火落赤蒙古兵的刘承宗眼前一亮。 他们是木雅麾下各个土百户手里最好的战士,为了被选拔出来从征,木雅专门进行了打火枪、射重弩、掷标枪、投石、格斗的比拼,经历重重磨难才被选上,他们是土司的骄傲,个个都是格斗好手。 但每个人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大渡河西边的打箭炉,去大渡河东边找冷边土司打仗,行军前吃的是锅盔夹东坡肘子,行军全长一百里,总战斗时常八天,得胜再走一百里回家。 现在可好,每天饿了吃炒面、糌粑,渴了架上大锅熬一碗牛粪煮雪,天天除了走就是走,连着走了半个月。 带队的瓦斯骑马都被走麻了,寻思也该走到了吧?终于鼓起勇气找刘狮子问了问还有多远到西宁,就见大帅一挥手:非常好,已经走完四分之一了。 从那天开始,为不给木雅老爷丢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行军的千总队里,一帮能穿重甲使重兵、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好汉,一驻营就哭声阵阵。 右营倒是有不少职业士兵,但人家士气低,好些人根本就不想参加这场仗,都觉得刘承宗不是好东西,把他们从家乡拽出来,肯定没打算让他们回去。 贵族老爷们都精着呢,数着刘承宗的粮草储备,各个好似小诸葛,每天一驻营就凑一块偷摸嘀咕:你看,这坏元帅就没给准备回去的粮食。 巴桑那边的人要是跑了,刘承宗可能都不追,但巴桑那边没逃兵,大家对巴桑老爷忠心耿耿,但很多人对‘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的态度,就谈不上忠诚了。 虔诚,他们对刘承宗非常虔诚。 积年累月拿出自家微不足道的东西供给寺庙,没见佛祖灵验半分,‘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灵多了,说给他们几亩地就是几亩地。 但是体力确实跟不上,跟不上就只能掉队,掉队了前边就得留人收拢,不单指示方向,还得放着野兽……一路上走过的多半地方都像无人区一样,野兽饿了一冬天,正急着找食儿呢。 哪怕到现在,左营还有二百多人落在黄河南边,刚开始渡河。 阿六这边正好相反,贵族们想跑,只是大多数人不敢跑,但凡有跑的担心他们造反,张天琳就必须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负隅顽抗的就在外边杀了把脑袋带回来。 一直到黄胜宵和高应登渡河作战取胜,阿六右营的士气才有很大改观,他们一直以为第一仗会由他们来打,北征只是坏元帅想把他们都干掉的借口。 现在看来,狮子军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只要不是要把他们放在前边当死兵,他们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想明白这个,贵族们的精神面貌好了许多。 驻军五道河修整的两日,审问俘虏的张天琳坐进了刘承宗帅帐,摇头笑道:“大帅,这个绰克兔所图甚大啊!” “怎么说?” “俘虏里有几个世居乌兰山的番兵,他们口中绰克兔台吉像个神仙,给他们带来七项技艺。” 刘承宗笑道:“愿闻其详。” 张天琳在火盆旁盘着腿数起了手指头:“第一是蒙文、第二是做买卖、第三是制鼻烟、第四为筑城墙、第五是预知晴雨,第六采矿,大帅你猜第七是啥。” 听得刘承宗光纳闷:“那乌兰山过去也算古如台吉的领地吧,怎么,连蒙文都不会么?” “会个屁,那古如台吉对番民部落只知道收添巴,其他的啥也不管,反倒是这个绰克兔,有想在青海大干一场的样子。” 说着,张天琳笑了一声道:“还好咱回来的早,他这些东西都才刚刚开始,那番兵蒙语也只会说两句。” 刘承宗缓缓点头,旋即问道:“你说的第七个是啥?” 张天琳俩手一摊:“造铳炮。” “你说的这个炮啊……” 刘承宗神情古怪啊:“它正经么?” 怀疑蒙古人的造炮本事,是一种不需要过脑子的本能。 因为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俩个分离的词,蒙古刘承宗了解,火炮刘承宗也了解,但俩次凑一块就触及到刘承宗的知识盲区了。 类似的还有吐蕃农夫、蒙古海军之类的东西,两个很正经的词凑到一块,就会让人觉得不是那么的正经。 “非常正经,应该是铁炮,当地有很多铁矿,造炮手艺应该不是从咱们这学的,俱尔湾不造铁炮啊。” 张天琳说完,接着皱眉道:“火枪不好说,那番兵说他们造的火枪啥样的都有,乌兰山那边有个火枪队,有的跟鸟铳一样、有的比鸟铳大。” “比鸟铳大……具体是多大,有没有抬枪大?” 刘承宗很关心这个问题,火器的长度与装药比例涉及到射程和威力,他手里射程最远的火器就是抬枪,如果绰克兔在西边的驻军拥有比抬枪射程更远的兵器,那他就得在这现铸一批大炮了。 张天琳显然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只当是他的好胜心被激起来,笑道:“没有没有,那肯定是大帅的抬枪大。” 听到这话,刘承宗放下心来,干脆拍板道:“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消灭掉乌兰山的部队,再转头东进,配合北边的部队,把绰克兔包围歼灭,省得他们再乱跑不好捉。” 他在这里驻军,一方面是为让士兵、战马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以应对接下来的战斗;另一方面就是探明情报,要么找到敌军主力,要么让敌军主力来找他。 否则从祁连山到昆仑山,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四万蒙古军队如果跟他躲猫猫,还挺费劲的。 “喔,对了大帅,还有个事。”张天琳听见刘承宗的计划,连忙道:“拉尊的小河套已经丢了。” “啊?” 刘承宗听见这消息非常惋惜:“唉,我以为已经走得够快了。” 但他脸上看不见丝毫痛苦之色,跃跃欲试甚至有点想笑:“拉尊死没死?” 张天琳摇摇头。 刘承宗面上失望之色无以言表:“那还挺遗……嗯?” 他都已经在思考给拉尊追封什么官职合适了,闹半天没死,浪费感情。 就听张天琳道:“他没抵抗,投,也不能说投降,他带了几千人往南跑了,俘虏听说跑得飞快,他们在东边的部队追都追不上,这会可能都快到炉霍了。” 刘承宗气得脸刷一下就红了,把屁股下垫着的虎皮薅掉一把毛:“他去他妈炉霍干啥!” 他倒不是生气拉尊丢下领地逃跑,而是生气炉霍这个方向,他觉得拉尊这个狗蛋是遇见强敌了,想跟他玩换家。 “这下好了,康宁府有的乱了,幸亏我把曹耀留在康宁……等我写封信。”说着他转身在桌上挥笔写信,片刻后走出帐外喊来护兵:“让驿站传送囊谦。” 等他回来,张天琳问道:“大帅是让曹将军防备拉尊?” 刘承宗点点头,随后才无奈地笑出一声:“估计收到信也打起来了,这小东西脑瓜子怎么长的,不敢惹绰克兔敢惹我?” 他写信时估算了时间,如果拉尊是想攻打康宁府,他带走几千人肯定不够看,估计撑死也就是想占个炉霍,信过去估计也打起来了。 所以他在信里首先是让曹耀小心应付,真打不过也没事,撤回来大不了明年再攻占一遍康宁府,如果没打起来就防着拉尊,其次就是让承运别乱跑,别瞎搀和打仗的事,再把他伤着。 真换家的话,只要讨平绰克兔,他也不亏。 小河套是好地方,那个地方适合开垦耕种的土地比整个康宁府加起来都多。 要不是当年初来乍到,还没在青海湖站稳脚跟、摆言又比较识时务,那地方就是必征之地。 刘承宗花了片刻平复心情,待思绪清楚,又不免升起对元帅府的担心:“只是这怂拉尊跑了,这么一大片防区空下来,我哥那边的压力可就大了。” 张天琳缓缓点头,就听刘承宗道:“那就只能先打绰克兔主力了。” 就在这时,帐外护兵报告道:“大帅,左营阿旺与百总其加求见。” 待刘承宗准许,就见哑巴阿旺自备纸笔,进帐拜倒就开始写字,眉毛胡子还挂着冰棱的老其加也在一旁行礼。 稍等片刻,就见阿旺一声不吭双手奉上纸张,上面写着,老其加在雪山上看见山那边的蒙古军队集结上万,正在向西北,打算绕过山脉过来。 刘承宗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失算了,左营阿旺这个翻译效率,是着实不高。 “那我们准备备战吧,以逸待劳就在这里跟他们打,传参将巴桑、阿六过来。” 就见阿旺写完那句,又重新提笔写道:老其加探明山路,可以命一部穿山堵截后路,左营,左营可以。 第三百零二章 归德千户 小河套,火落赤的小河套,是绰克兔台吉日思夜想的安身之所。 从率军渡河的第一天起,绰克兔台吉就满心欢喜地观察这片土地,那些荒芜已久的山地高台,他欢喜;那些被河流环绕的沙漠戈壁,他也喜欢。 拉尊的不战而走,极大地鼓舞了绰克兔台吉的自信,敌军望风而降,这意味多么强悍的威望? 他甚至已经派出两路信使,一路追随拉尊南下的脚步,让他不要再逃,回来投降,只要改信红教、效忠林丹汗,仍可保住活佛的超然地位。 谁不喜欢一个遇事不决拔腿就跑的吉祥物呢? 另一路则去给留守乌兰山的儿子传达命令,要派出一支队伍去宣府边外,邀请林丹大汗进青海,凭借富裕的青海,他们可以在高原上建立一个统治全蒙古的新王朝! 不过绰克兔台吉这种兴奋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军队进入小河套打得第一场仗,敌人是明军。 他想过敌人会是火落赤家的小拉尊,但小拉尊跑了;想过敌人会是青海元帅府,但在小河套就没看见元帅府的人,反倒是在这儿毫无存在感的明军阻拦了他的去路。 拦住他的人,是归德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包虎。 归德是个很普遍的地名儿,在河南有个归德府、陕西榆林有个归德堡,而在西宁南边的黄河南岸,还有个归德守御千户所。。 这个千户所位于西宁以南,黄河南边的岸边,在山脉之间有两条纵贯南北八十里的河流,河谷周围的狭长地带如果算进青海,很有可能是整个青海最肥沃的土地。 但这个千户所属于陕西河州卫,土流参政,有一座卫城、三十三座土民堡寨,存在感极低,在编官兵只有一百四十八名,算上不在编的土兵,兵力也不满千人。 包虎已经很久没睡过个安稳觉了,刘承宗进西宁正好赶上了归德千户所的多事之秋,正千户患病卒于任上,重任便交付他的肩上。 河州卫要他隔绝窜入海上的刘贼与海贼之间的联系。 包虎也是土官,这里的将校祖上都是元朝降将,又因地域限制,归德与西宁隔着黄河群山、与河州卫被山脉阻隔,历来同朝廷联系不深。 单靠地域闭塞与堡寨相连阻拦海贼,时不时海贼强势,还要以归德番的名义纳上些许添巴。 他不理解,既然是皇帝封的官职,为何还要多加防范。 不过命令既然是命令,就得执行,反正刘狮子无意从归德渡河、小拉尊也似没有与刘狮子合兵的打算,因此尽管不得旦夕安寝,到底人们都还活着。 即使到了绰克兔台吉大举进攻青海,包虎也没有太多担心,反正那是绰克兔台吉和火落赤的战争。 万万没想到小拉尊跑了,而且还是派人护送部众家眷从他的领地进的西宁,蓦然回首,包虎发现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 拉尊可以走,但归德守御千户所的一百四十八名旗军无路可走。 他们这个地方不靠朝廷俸禄过活,全凭周围租佃的广袤田地,才成为一方乐土。 离开这些土地,他们去任何地方都养不活自己。 六月二十四日一早,北方黄河对岸就传来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的命令,要他撤走渡口关防,使镇海营七百军士渡河,作为抵御绰克兔台吉的支援。 包虎谨记河州卫的指示,没有撤防,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镇海营士兵入境。 但这只是口头上的拒绝,因为同一天傍晚,南方虎口堡遇袭,百余喀尔喀马兵窜入河谷向北进发,所以包虎调走了北方渡口的两门火炮,在渡口埋下大量地雷,将渡口守军减少到两人。 值此危急之时,他已经无法分辨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究竟是善意支援、还是借机夺取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所幸在河对岸那些镇海营官兵真是大明的官军,只是他们吃元帅府的、用元帅府的,所以就听元帅府的话。 不过在越境这个问题上,他们依然很乖,友军不让入境就真没越境,只是在河对岸的渡口修筑起简易的防御工事,并再次让人告知包虎,他们要入境支援的消息。 包虎不单在北方渡口埋设地雷,在南方麻吾峡的狭窄地段也埋设了大量地雷。 作为万历年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归德守御千户所留存有当年明军最先进的军备,还有历年留存的大量火药原料。 包虎命人拆掉了地雷上不再可靠的钢轮,他来不及制作新的钢轮,只能使用古代的引线构造,留守士兵来点燃地雷。 六月二十五日清晨,在河谷南段经过一夜安眠的喀尔喀骑兵驰骋而来,骑兵们身披皮袄或镶铁条的皮甲,挺着丈长的长矛、腰胯骨朵马刀,排成队列驰骋着冲过麻吾峡。 并不是所有人都铠甲、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头盔。 一部分骑兵头戴铁盔,有钵胄和蒙古式的铁圆帽。 还有些人没有头盔只戴皮帽,这些人会手持一面阔三十寸的柳条编盾,盾牌中间用一块或大或小的圆铁覆盖,周围钉着修成各种装饰的铁条用以加固。 他们的首领穿着分离铁板样的重甲,有一面卷起的旗,只在督战时才会展开。 当马队经过,河谷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震颤。 久不历战的千户所土旗军躲在土坑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身边土地都在震颤,十余步外就是大批敌骑轰踏而过,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哆嗦嗦,任凭怎么咬牙攥拳也止不住颤抖。 他连着吹了三遍火折子都没吹着,越吹心越急,越急越吹不着。 以至于率军埋伏于侧翼的包虎眼看敌军已经穿过伏击地带,干脆在山坡上引燃火炮,一时间山坡上下、峡谷两岸,四门火炮与数十杆火枪与两架百虎齐奔车发起齐射,杀声阵阵硝烟弥漫,生生阻住喀尔喀骑兵前进的势头。 归德千户所在明初修城以来,一直有许多火炮,不过随着年份久远,很多炮都不能用了,需要新炮,河州卫也没工夫往这个小千户所调。 河州卫是大明一顶一牛的卫所,别的卫满编五千六百旗军,河州卫满编九千八百八十八旗军,最多的时候下辖八个千户所、九个土千户所,根本顾不上归德所。 而归德所自己没有军器局,长此以往,有些不能再打放的火炮就被土官土兵拉回家去,当作铁料或打刀剑、或制甲片,到如今火炮只剩这四位老祖宗。 四位爷里最年轻的铸于万历十三年,是门四百斤佛朗机,在四门炮里属于小辈,跟包虎的爷爷同岁;辈分最高的铸造于洪武十三年,铜铸二百斤将军炮。 人们对太祖皇帝时期的东西怀有迷信,坚定认为这位祖宗还能使,只要少装点弹药,确实也还能使。 本来还有一位同岁的铜铸老祖宗,但万历四十四年西宁闹了旱,千户所的弟兄们就把那位祖宗烧了烧,铸了点铜钱跟人换面吃了。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汉代的环首刀保养良好照样能杀人,更别说洪武年的老炮了。 半装弹药隔四五十步,照样把散子糊喀尔喀骑兵一脸,突遭袭击的重甲百将被战马掀翻在地,赶忙爬起来往后跑,箭矢打在身上叮叮当当直响。 别看包虎手里的炮是老资格,这位喀尔喀百将身上的重甲也不虚。 这玩意儿明显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宝贝,岁数肯定比达延汗还大,因为明军从重装骑兵向中装甚至轻装转变的原因之一就是撵不上蒙古骑兵。 而蒙古骑兵从重装向轻装转变的原因也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敌人的野战火器数量大增,让重装铠甲不再能完全统治战场。 同时鼓风技术进步,可以让蒙古匠人打造更轻便的甲片、还拥有不差的防护力。 可利用资源变少确实也是一方面。 不过重装铠甲确实有其优越性,部众看见他们的百将落马,一个个挺着钩镰枪蜂拥而来,转瞬之间三杆钩子就挂在了百将的铠甲上。 没人在乎百将到底想不想跑,反正钩子只要挂上了,拽着就往回跑,喊都不听。 对蒙古汉子来说,钩镰枪是具有创业属性的兵器。 喀尔喀蒙古杀进青海为了啥?那不就是千里奔袭只为求财嘛。 绰克兔台吉想建立千秋伟业的宏愿暂且不提,对普通牧兵来说,只要把这个沉甸甸的玩意儿钩回去,甭管这仗赢不赢,自己肯定是赢麻了。 把山头上点炮的包虎都看傻了,火炮硝烟刚刚散去,他这边还催促手下赶紧装弹,生怕被敌军攻过来,可定睛一看,根本没人跟他们打。 只见一群蒙古兵各自用钩镰枪挂着自己的战友、牵着友军的战马往回跑,不管死的活的,也不管被挂住的想不想回去,反正只要勾住就别想跑。 但是这场战斗里的创业者,并非只有蒙古人。 包虎看着那些蒙古骑兵目眦欲裂,喊得声嘶力竭,在山头露出半个身子:“别让他们把尸首带走!” 一时间二十余旗军自前方奔出,挥舞刀斧追出数十步,终于在麻吾峡看见巨大震动中的火光。 埋设于道旁一连串的地雷被土旗军引燃,从前往后的地雷一颗颗迸发出巨大火光破土轰鸣,碎石崩裂四向溅射。 靠得近不一定死,离得远也不一定活,基本上就看八字,命格够硬,打了败仗也死不了;命格软的,打了胜仗也保不住命。 数百斤火药埋在地下,炸起来声势惊人,不过杀伤力并没有那么可怕,被震晕的蒙古兵比被炸死的还多,毫发无损的比被震运的更多。 冒着生命危险创业的钩镰枪骑兵穿过重重阻隔,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逃出战场;跃出工事的归德所土旗军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脑袋。 至少在这场战斗中,双方参战士兵都有一部分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但包虎并不快乐,检查过俘虏与死尸的装备情况后,归德所的副千户愁眉紧锁,这帮喀尔喀骑兵的装备水平领先小拉尊的部队一千多年。 地雷伏击只能用一次,尽管归德所的土地狭长易守难攻,河谷中又有遍地堡寨,但他没有足够兵力据守各个要地,只要有一道防线被攻破,后续就不需要战斗了。 偏偏就在此时,派往河州卫求援的旗军风尘仆仆地返回,带来让他据守堡垒的消息。 包虎气得牙根痒痒,这不是屁话么,归德是他的家乡,他不据守谁据守:“我要的援军呢?” 土旗军摇摇头,眼神中带着对长官的畏惧:“指挥使说,说固原抽调了河州卫的旗军,而且因拉尊南走,河州卫需防备土门关、积石关外番目作乱,只能派遣俩百户前来驰援。” 包虎心里猛地轻松,拍手道:“俩百户也行,我这兵力就翻倍了,人呢,走到哪了?” 土旗军低头不敢说话,回首指向后头两骑道:“千户,那就是俩百户。” 包虎愣了愣,看看土旗军,再看看远处那俩刚刚下马不敢过来的人,穿的是铠甲、看盔枪上的旗子确实是百户。 他伸手指着那俩人对土旗军问道:“就他妈那俩抬羊的?” 得到部下的肯定回应,包虎看着那俩百户,面色涨红,血压眨眼就超过了身高,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唢呐奏响,眼前出现专业团队唱歌跳舞把他抬走的幻觉。 片刻之后,包将军终于喘上口气,怒不可遏,猛地扬臂骂道:“滚!我他妈要的是二百户旗军,不是他妈的俩抬羊的百户!兵呢!” “将军,兵,出征时确实有两百户旗军,可经过长宁马驿,他们听说这边有数万鞑子,就渡过黄河往西宁卫跑了。”土旗军垂着脑袋道:“青海元帅府在招人开垦……临洮巩昌都知道。” 土旗军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耳边传来副千户一连串含羊量极高的西北脏话,最后才听见包虎仰头看天,幽幽叹出口气:“这哪儿是让我隔绝刘贼和海贼啊,分明是让刘贼和海贼把我隔绝啊……开渡口!” “啊?” “我说开渡口,把西宁卫的援军放过来,他们要过来打仗就打吧,我不管了,回家。”包虎胡乱挥舞着胳膊,似乎想在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身上花光所有力气:“回家,守住我们的归德城。” 第三百零三章 河谷 五道河的傍晚,晚风卷起青草混着野花香的味道,扫过河谷的狮子军营地。 樊三郎在半袖锁甲的腰间系了件小袄,按着腰刀行走在左营的营地里,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休息的士兵,搜寻着布赤的身影。 作为元帅府唯一一名女千总,布赤很好找,因为巴桑这个营非常特殊。 在正常军队里,没有战斗任务的时候,军官们会有序地给各部队安排任务,即使没有任务士兵们也会自己干自己的事,几乎没几个人是闲着的。 但是在巴桑的左营里,大多数士兵主动性极低,长官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长官不安排的事的时候,他们就啥都不干,只是蹲着。 有可能会小声聊天,几个相熟的士兵聚在一起,偷偷摸摸的,聊聊自己留在囊谦的婆姨和娃娃,聊聊伟大的大元帅赐予的牛羊和土地,谈谈想办法在战场上立个功的事。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刚刚习惯农民的身份,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铁质农具还没认全呢,康宁府衙门一纸征召,又舍了婆姨舍了地成为士兵,但人们心甘情愿。。 过去他们也是有家的,不论那是个楼梯下头还是一间黑乎乎的多人小屋,亦或一个羊圈,都有家,甚至有些人还有老婆孩子,只不过那些东西都不属于他们自己。 元帅府为康宁带来最大的改变、也是最稳定的举措,其实不是没收贵族土地,而是设立衙门颁布法令。 刘承宗让人们合法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财产。 很快,樊三郎找到布赤的位置,那个军队里的疯婆子正在给士兵上课。 在狮子军的将领眼中,布赤是个被酷刑吓到半疯的疯婆娘,可是在左营大部分士兵眼中,布赤是个能沟通鬼魂的巫女。 布赤神神叨叨的对士兵讲述一些奴隶被贵族折磨而死的经历,时不时掺杂几个汉话词语,教给身边的士兵。 樊三郎抱着胳膊站在远处看着一切,面上既不像别人听得那么认真,也没有半分嘲笑之色。 因为她知道,这是千总布赤工作的一部分。 刘承宗在囊谦给布赤安排这项工作时,樊三郎就在营帐里。 沟通鬼魂既是受到惊吓的后遗症,也是布赤在军中的保护色,一个妇人想在军队中保护自己已经非常不容易,更别说控制一大群男人。 刘承宗本身是个反感装神弄鬼的人,但是在这种大量士兵没有军事素养,且汉人军官与番民士兵沟通仍存在困难的情况下,因势利导,他需要一个巫师帮他引导士兵。 实际上布赤在杀死带领他们的军官之后,耳边喋喋不休的幻听就停止了,后来说出来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其他奴隶亲身经历的暴行。 人们听这个疯女人的话,一方面是布赤深得元帅府信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她这项专业技能来自刘承宗,带兵打仗的将军有几个不知晓天文地理的,但在奴隶们眼中,这是能沟通天地神明的巫师才拥有的能力。 看见樊三郎站在远处,布赤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迷信时间,快步走来询问樊三郎的来意。 布赤身上几乎有西番女子的所有优点,任劳任怨、勤恳努力,学起汉话来也很用心,如今不单能简单交流,还能在军队里担当半个老师。 樊三郎摸出一对绑在鞋底的铁爪递给布赤:“你有个丈夫是铁匠,营地没铁,用马骨做很多,爬山要用。” 布赤接过铁爪,低头仔细看着,随后问道:“大帅……议出进攻了?” 这双爬山用的铁爪诞生于陕北的黄龙山之战,不过在那之后狮子军再没有在山上打过仗,想在军中找这东西还真有点不容易呢。 樊三郎已经习惯布赤说话缺少词语,稍加理解后笑笑,摇头道:“还在议,不过已经定了,大帅说最近有雨,也说不定是雪。” 中军帅帐里将官们正在议事,本来依照官职,布赤也应该进帐议事,不过刘承宗认为布赤在做比军议更重要的事,不用去。 眼看着就快打仗了,让布赤赶紧给部下讲鬼故事,提振一下士气,可比军议重要多了。 喀尔喀的蒙古贵族也是贵族,这阶级仇恨是一样的。 刘承宗喜欢听部下的意见,但也只是喜欢听,因为听部下的意见能开拓他的思路,但取不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元帅府的将官们正聚集于刘承宗的帅帐,对修筑营地的地点进行讨论。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两条南北纵向长五十、宽二里的平行河谷,中间被一座山脉阻断,两条河谷通过北方的山口三十里长的险要山路相连。 他们在山西,喀尔喀的军队在山东。 由于三十里长的山道地势险要,难以展开军队,也担心刘承宗的炮兵在山道设伏,所以喀尔喀的游骑已经被塘骑堵了一天一夜,不得寸进。 游骑未能探明情况,主力部队就不敢贸然进入河谷。 戴道子传回来的消息说,蒙古兵似乎受到先前猛烈炮火的震慑,侦查上非常谨慎,塘骑至少还能再堵他们三天。 尽管戴道子人在北方山口,但意见已经清晰地转达给刘承宗,他认为大帅应该抢先一步占领山口,以取得对峙中的优势。 高应登则主张直接冲过山口,以其部六百马兵轻装突击,在山那边对敌军主将的帐子发动突袭,一举击溃敌军。 非常凶猛的古代战术,不把敌人当回事,也不拿自己当回事。 黄胜宵的计划就稳妥多了,在河谷修筑工事以逸待劳,其实他是比较倾向于戴道子的计划,但山口太狭窄,两门小炮四五杆抬枪就能封锁整个道路,杀不了多少人,不能发挥火力优势。 张天琳本人则对这些建议进行汇总,他觉得都不坏。 因为在这场战斗里,张天琳的本部千余马兵,是刘承宗手中弹压贵族的精锐力量,只要右营阿六手下的贵族们没动,他的马兵就不能动,所以没在战术选择上多说什么。 阿六比较支持打出去,对峙也可以,但反对修营,这倒不是源于战术上的考虑,而是为比避免矛盾激化。 因为右营的情况比较复杂,跟别人不一样。 一方面右营人多,其中有阿六本部千把号人,都是前奢崇明大梁国叛军,以战场倒戈的降军身份投入刘狮子麾下,得到的待遇还不错,都挺任劳任怨。 但剩下的有一半是七县之地的旧贵族,另外一半是旧贵族的仆从老兵。 他们是怪胎。 在古代中国的军事制度上,不能拿欧洲古典、封建、近代这种军事结构去套,虽然容易理解,但里面有很大的问题,社会结构不一样。 社会结构和统治结构是影响军事制度最关键的因素,而武器装备、供应物资都是外物。 就比如戚家军和其他明军在制度、战法、军法、武器装备上有什么质的变化?没有,戚少保只是在前人条例的经验上加以总结,并使之贯彻执行。 真要说有什么巨大的进步,那也是戚继光个人在战术思想因地制宜、武器装备实事求是上的精神进步。 最关键的还是当时的社会环境好、国力强、掌国之人在权力财力上予以强有力的支持。 搁崇祯爷这环境、这统治者,戚继光又如何,就只是让谭纶帮他打两年倭寇,还没实验出义乌兵的性格呢,弄不好就传首九边了。 除了霍光,啥光救不了大明。 右营的问题就出在,它的社会结构既不是为脱胎于中原王朝的青海元帅府服务,也没有康宁传统封建贵族军队的体制。 完整的康宁府七县封建贵族军队,是由贵族军官、猛虎英雄士官、大量征召兵组成的军队。 因为在封建贵族统治的国家,仗就是打出花儿,平民子弟也没办法升迁……所以猛虎英雄,其实就是给杰出的平民子弟甚至奴隶下放一些福利,以更好的施展他们作为平民的才华。 康藏贵族在这一点上其实比起世上的贵族同行儿非常先进,换个名词,猛虎英雄就是士官。 从里斯本到长崎,只要是正常的封建领主,单拎出几个贵族老爷,哪怕他们再孱弱再无能,血统身份摆在那,都没办法让他们去土工作业,在他们的军队里那是下等杂役才做的事。 这事在封建军队里不是问题,因为封建军队有足够多的征召兵,确保能完成技术含量较低的工作,可右营不行。 右营的贵族们没有猛虎英雄、也没有征召兵、甚至自己都不是军官,修筑营寨、挖掘壕沟就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右营能干这活儿的只有阿六本部,但那些参与过奢崇明叛乱的前大梁国士兵不能自己挖壕沟。 如果阿六敢让他们自己挖壕沟,而同一编制下的康宁贵族在边上看着,他们很可能壕沟挖一半,就爬上来提起大弩把贵族们干死了。 而逼着贵族们挖壕沟,在阿六看来也非常不妥:“大帅,他们装备不错、大多数人都技艺高超,先前在黄源驿战胜敌军,让他们此时军心可用,准备好披甲上马为元帅府效死了。” 阿六的言外之意,这种时候逼着他们去挖壕沟,很可能适得其反,使这支原能为元帅府所用的精锐部队离心离德。 刘承宗闻言先是皱眉,思虑片刻才舒展眉头,眼神里却透着狠色对阿六道:“你要让他们知道,我可以逼他们这样做,不来的一千个两千个三千个,等壕沟挖好就都押到沟边毙了垒墙,军法军令,下达就要执行……这个时代没有不可能。” 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其实汉人一直都可以剃头,但是个人都不愿意被人按着脑袋剃头。 偏偏这就是个上千万汉人被摁着脑袋剃头的时代,所以这个时代不存在不可能。 “但我愿意接纳他们,这是第一次,我不逼他们。”刘承宗摆摆手道:“你告诉他们,大元帅会和士兵们一起挖壕沟,这次他们可以不来,下次就不行了,如果这次谁来了,我会记住他们。” 说罢,刘承宗转头望向帐中各级军官:“除了负责营地防务的,我们所有人都要去挖壕堆土,我们万众一心,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张天琳率先抱拳道:“是!” 随后帐中将校一一抱拳领命,不过在这之后,高应登问道:“大帅,真要照黄小说的,在河谷修堡,前面的天险就留给敌人了?” 刘承宗说这话基本上就等于把军议的大政方针定了。 他点头道:“对,前方坐拥天险,守住山口打退敌军自是轻松,但不能歼灭敌军大部,于战局并无太大帮助……敌军之众数万,即使我们击溃几千人,也远未达到能让敌军望风而降的程度。” 喀尔喀的马队输了还能跑,敌军在河卡草原上有生力量还很多,他手上能放出去追击的精锐力量又很少,很难扩大优势。 “若我等在河谷修筑营寨吸引敌军前来围攻,老其加率领部分军队攀山而过,绕至蒙古军队背后,从那个方向守住山口,我们就有机会消灭掉这支蒙古军队。” 消灭的意思不是全杀了,招降也好、击溃也罢,甚至撵到西边的绵延雪山里当野人,无所谓怎么样消灭,总之他们不再能为绰克兔台吉而战,那就是消灭了。 张天琳没在这事上继续多说。 反正在俱尔湾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狮子军的军议一向如此,小事上非常民主,大事上只要是刘承宗决定的事,那就很难改变。 张天琳其实一直觉得刘承宗喜欢在战前主持军议,并不是想向将官问计,而是借机观察将官战意、军心的机会。 因此他只是补充道:“大帅,我们在河谷拦住一万蒙古军队不容易,而且左营即使翻越雪山,他们能否按时抵达山口、又能否在山口拦住敌军?” 刘承宗点点头:“我明白,稍有不慎,在山东河谷被敌军围住,左营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但成功翻越完成合围,带来的优势太大了,值得冒险。” 歼灭敌军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兵力,这场争夺青海归属的战争,对刘承宗来说就已经胜利一多半了。 第三百零四章 吉祥物 巍峨雪山的半山腰上,老其加拄着旗矛,拽牦牛缰绳向前走。 马骨制成的脚爪踩在泥泞湿滑的山地,他喘出的粗气,成了雪山上的雾。 宽阔数十里的山脉坡度不算陡峭,但夏季雪线上升造成半山腰以下泥泞湿滑,难以翻越。 从山脚到山腰,十几支数十人的队伍埋首向前走,队伍里有过翻雪山经验的猛虎英雄不时回头照顾士兵。 刘承宗的原计划,是由整个左营翻越山脉,但很多人爬到半山腰,再向上走一步就像被掐住喉咙的大鹅,再也走不上去。 为了翻过这座山,左营经过重新整编,有充沛体力、能翻山的人被授予最好的装备和牦牛,剩下的人则在巴桑的率领下留在河谷,继续构筑防线。 被白利王的军队丢下、被迫在雪山上生活半年之久的其加父子,成了这支队伍的首领,被指派完成最凶险的任务。。 他们有一千四百四十名士兵,通过黄河源头的战利品,人人都有了蒙古式的长短靴子和蒙番皮袄,三百多副锁子甲、百余副皮甲、六十套扎甲和五十套棉甲。 装备弓箭、马刀、斧头、投石索、打狗棒、长短矛与盾牌,还有百十头牦牛。 棉甲和牦牛都是临行前刘承宗赐下来的,棉甲的质量都不太好,内部甲片仅护住要害,主要是用来让士兵在高山上保暖。 牦牛则驮运辎重箭矢,被围困的时候可以吃。 其实大多数士兵这辈子都没吃过牦牛,因为他们没有牛,牛都是贵族老爷的。 这就和百姓敬重山神而反对别人开矿一样,矿山是僧人和贵族的,百姓没有矿山。 老其加停下脚步,弯腰钉下木楔,把绳梯用木桩固定在泥泞路段,回首望向被甩后面的士兵,无可奈何地摇头。 大规模部队翻越山脉,对部队是很大的危险与考验。 老其加解下身上的装备,随手丢下小锤,撑着旗杆走向石堆,离近了将百总旗招展而开,深深扎在石堆旁,向平行攀山的几支队伍示意,这边的路可以继续攀爬。 写着天下太平的百总队旗迎风猎猎,脸颊被风吹得发紫的老其加从袖口摸出一颗圆圆的石头,添在凌乱的玛尼堆上,看了一眼旗上的天下太平,跪拜在地默默祈祷。 距离上次战争结束已经有七个月了,他听说大元帅很喜欢旗上的字,想来也是个心向和平之主,老其加希望打完这场仗,下次和平能更久一点。 可惜老其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帅的终极理想确实是天下太平,但短期目标是放马南山。 于青海元帅府来说,放马南山既不象征和平,也不能用来形容思想麻痹。 恰恰相反,因为南山是华山,所以这词有着十足的进取心,意味着要攻取潼关以西半壁江山。 小其加用戴鹿皮手套的手掌撑在石头上,摘下头盔释放满脑袋热气,他看见老其加又开始祈祷天下太平了。 在囊谦集结时,小其加身上还只有一身带护心镜的锁子甲,不过到了他们准备爬山的时候,大元帅召见了左营的管队、百长们,赐予他们一些狮子军的铁棉甲,用以在山上保暖。 小其加摸着身上有团龙纹的棉甲,还有这双专门赐给他的鹿皮手套,心想大帅真是个贴心的人。 因为他从没穿过这样的铠甲,临行前大帅还专门叮嘱他,告诉他如果需要快速奔走、甲裙影响行动,可以把它卷上来,内部大腿那个位置有几条彩带,可以卷甲系起。 不过刘承宗也告诉他了,这套棉甲内部的铁叶较少,主要是提供保暖,在防御方面仅能护住要害,作战时还是要小心一些。 这对小其加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没有甲叶的地方对兵器防护不如锁甲,但这套盔甲穿起来更舒服。 他回首向河谷望去,留驻营地的部队动作很快,三道正在挖掘的壕沟,已经勾勒出河谷阵地的雏形。 刘承宗提着杆三眼铳,跟士兵一同在阵前埋首掘壕。 他手上这杆三眼铳,是黄胜宵在囊谦时的杰作。 狮子军一直有很多三眼铳,但真正大量装备这种兵器的只有塘骑。 因为塘骑一般不和其他部队配合作战,射程远近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单打独斗时多个管子,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但黄胜宵在囊谦不仅仅造了鸟铳,还做了一大批三眼铳。 这主要是受知府衙门杨鼎瑞的委托,让他为七县乡官制作一批兵器。 黄胜宵琢磨七县三千多名乡官需要使用兵器的场景,他们可能会面对低水平组织、高水平技艺的强盗劫匪。 战斗突发性较大、距离较近、火器射击的机会很少、精准命中的几率很低、可能要面对以少敌多的状态。 什么兵器能满足这种需要?三眼铳。 声音大能吸引援军,容错率高,喷一下就走能有效拒敌,跑开搬救兵是非常明智的策略。 正赶上囊谦制造农具的大潮,黄胜宵顺便还复古了一把,用上了铳锹、铳镐这种万历年间的老东西。 刘承宗此时提在手上的三眼铳,就是一杆铳锹。 其实就是在三眼铳的另一头装上铁锹,既有高于农民起义军的远程射击能力、又有不亚于农民起义军的近战能力,还能甩开膀子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土工作业。 干到兴起,刘承宗干脆把三眼铳卸了下来,只提铁锹干起活儿来。 别看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土工作业这种军队必修的技术反而不太行,也就比康宁农奴稍强一点,还不是强在技术,而是体力和力气比人家大。 他在鱼河堡整天练的都是队列和个人技艺,贺人龙为避免士兵哗变和累死,基本上没安排过土工、拉练这种消耗体力较大的训练。 想提升军队战斗力很难,但降起来非常容易。 在挖掘壕沟的效率上,刘承宗基本上等于吉祥物;但在吉祥物的效率上,刘承宗是最厉害的那个。 他们这可不缺吉祥物,除了负责防务的部队,各级将校都在埋头苦干,士兵们同甘共苦,康宁府的贵族们也加入其间,那帮人的效率其实还不如刘狮子呢。 但刘承宗看重的不是效率。 挖壕沟筑营地时,这支军队能短暂地不分阶级,人人被三道壕沟累得筋疲力竭,忙完了杀羊宰牛,共同完成人生的吃苦享乐,三营士兵作为集体第一次弥合在一起。 刘承宗的营地设计很简单,山谷被小河分成两岸,在左岸最宽右岸最狭窄的地方,于左岸挖掘出第一道四方壕沟作为狮子军的阵地,同时堆土墙铺油帐布,以防备即将到来的雨天。 而在南边百步相隔的右岸挖掘第二道壕沟,以保护后面的部队,方便骑兵出击。 右营的马队要出击,就要先从左岸渡河,从右岸奔赴战场;蒙古马队要想袭击他们在后方的辎重,也需要走这条路,都在铳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刘承宗赶在下雨前构筑防线,山那边的蒙古军队却在等雨来。 在山那边的蒙古大营,风尘仆仆的额楞赤正高声宣读律令,对固扬拔都儿执行战败处罚。 额楞赤不是贵族,是平民职务的名称,类似传令兵,负责传达会盟、战争、那颜死讯等重大消息的人,此时此刻他们是绰克兔台吉的使者。 固扬在黄河源战败的消息传到绰克兔台吉那,正逢先锋百将在归德千户所战败,两个路兵马战败的消息同时抵达,令绰克兔极为恼火,直接让人取过律令临阵宣读。 拿律令就意味着照章办事,由于长时间处于分裂,喀尔喀律法与土默特和瓦剌的法典除了尊崇大汗之外,都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对于绰克兔台吉这支蒙古联军来说,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照章办事了,没别的原因,就是穷。 按照律法,固扬拔都儿因临阵脱逃被罚没一百副铠甲、战马千匹、骆驼百峰;逃回来的三百多名哈刺抽披甲的被罚铠甲一套、战马四匹;没铠甲的被罚乘马两匹。 算上攻占古如领地的所有收获,固扬都没有一百副铠甲和一千匹战马,他的士兵就算没打败仗都没达到人均四匹战马的程度。 但怒不可遏的绰克兔台吉就是这么处罚了,而且还给固扬提供了解决办法,这些东西算欠的,他们没有,但山那边的汉军有,击败汉军之后,从战利品中扣除处罚。 除此之外,绰克兔台吉又调集了几名附近原用于攻占黄南小河套的那颜贵族,全力支持固扬的南面作战。 听着额楞赤宣读律令,固扬垂着脑袋在心里骂骂咧咧。 这些律令也就能处罚处罚他了,反正别人也不听,有本事你给岱青宣读律令去啊!找得着嘛? 此次作为援军抵达的大贵族首领也叫岱青,被人们称作喀尔喀的浩吉格尔阿海岱青。 这个不明觉厉的名字有点绕口,不过非常容易理解,浩吉格尔是头发稀少或秃顶者,岱青是善战或聪慧。 信达雅过来大概就是……光头强? 阿海岱青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冷笑,拢了拢鬓角坠下来的发辫,看着绰克兔台吉信使表演。 他心里非常清楚,绰克兔台吉并不是为了处罚固扬,而是用处罚固扬给处罚他们这些驰援的首领做铺垫。 因为固扬就是个穷光蛋,不可能拿得出战马铠甲,而其人又是绰克兔台吉的亲信,可不像他们这些会盟而来的强势贵族。 这段时间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别人说,绰克兔台吉想当青海的汗了。 尽管同属喀尔喀,阿海岱青却不是绰克兔台吉本部,他从北方仅率领二千余骑,是黄教僧人从喀尔喀找来的入藏援军,实际上他和土默特的拉尊是同盟。 正因如此,他进青海是以入藏香客之名与甘肃总兵达成协议,横穿了甘肃镇。 问题是横穿甘肃镇之后,挡在面前的是刘承宗,光头强不愿意跟元帅府打仗……他是想去乌斯藏,在这跟汉军哐哐哐干架算怎么回事。 可甘肃镇的边军又很坏,准他从北往南走是因为献上了大量礼物,如今没有礼物,就不准他从南往北回。 甘肃边军知道阿海岱青横穿甘肃之后面临的是什么,故意放他过去,反正这人过去看见刘狮子肯定就想回来。 想回来就得再交买路费,至于买路费是怎么来的,甘肃边军不在乎,有种就隔着祁连山打一仗。 为保证不下岗,创业乃十七世纪边防军之主旋律。 阿海岱青本以为穿过甘肃,迎接他的是小拉尊,万万没想到过来青海环湖地带已经换主了,北边是打不过、南边也不想打。 迫于进藏之路被青海元帅府截断,这才短暂停驻于甘肃边外,被迫与绰克兔台吉合流。 结果因祸得福,反倒因东边草原局势变化,收拢了一些部众,还在绰克兔台吉的联军中占有次要地位。 阿海岱青又秃又强聪明绝顶,焉能看不出绰克兔台吉处罚固扬的小伎俩,这次能处罚固扬,下次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处罚他了。 不过这种情况对阿海岱青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暂时只要取胜就够了,至于后面的事,跟着绰克兔也没什么大出息,击败刘承宗,早日进藏挣个汗号才是正事。 反正看天色下雨就这两天,固扬说南边的汉军铳炮甚利,那就等下雨再攻过去就行了,正好他也想弄点铳炮。 看绰克兔台吉的儿子在乌兰山捣鼓仿制自卫拉特的铳炮,他可是眼馋得紧,做梦都在寻思斡鲁思的蛮子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戴道子在山口守了三天,硬是把自己守成了哲学家,发现了恐怖谷原理,人们很讨厌像自己一样的东西。 比方说现在,他就很讨厌这些学人精一样的鞑子。 一开始蒙古马队还试图突破他的封锁,可死了十几个人之后,干脆都像塘骑一样远远站着强势围观,塘骑一靠近他们就跑,追远了甚至还想凭兵力优势把塘骑围而歼之。 终于天色阴暗,天边炸响一声滚雷,小雨夹着冰渣从天而降,他听见山口远方蒙古马队齐齐奔踏的马蹄。 战旗摇摆,塘骑一层层地自山口撤至河谷,向他们的阵地收缩。 而在另一边的河谷中,闪电划破阴暗天空,西番贵族扣好插着翎羽的头盔,持握螺旋木杆长矛、牵起战马,为了能被授予新领地的战功,踏着泥泞河谷走向战场。 第三百零五章 与空气斗智斗勇 冷雨令气温骤降。 帅帐搭在两丈高的土山上,刘承宗披着油雨衣走进雨幕,端起望远镜向北方看去。 他知道敌军可能会有火炮,不过这样的天气,敌人拽着炮来专门轰他的几率不大,反倒是这场雨若下得久些,恐怕土山会自己塌陷。 透过起雾的镜片,远方蒙古军队排成数支纵队,骑兵队在河谷中间、步兵队在两侧山地,从北方逶迤而来,战阵最前有数骑白马,马上的将军穿鳞片甲,如果不下雨应该挺帅的。 军队当中有被牦牛拖拽的物资、巨大的木头和毡帐之类,还要一座至少由十二头牦牛拖拽的移动毡帐车,刘承宗一眼就看上这套房了。 戴道子的塘骑仍然与敌军前锋保持一里距离,被大军压境逼得缓缓后退,很快越过壕沟。 此时战场已经无法被遮蔽了,透过望远镜刘承宗看见河谷两岸的坡地上,有执旗的蒙古兵冒雨攀上山腰,为河谷军队报告前线情报。。 他能看见敌人,敌人也能看见他。 喀尔喀大军压境的气势很足,一眼看不到边的军队让刘承宗无法估计敌人的数量,只知道比自己多,他低头看向土山下,迎战军队已列出三阵。 左翼为十二个轻重混编的贵族马队,每个人都有铠甲,以带护心镜和不带护心镜的锁甲居多,重型扎甲与四境甲较少,各队依大贵族的号召力不同而兵力有多有少,大概在一百到三百骑,总兵力近两千。 中军是阿六的八百老兵,他们的装备跟明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没有火器,以五撑大弩为主要兵器;巴桑部一千六百轻步兵被打散了分给他们,作为步弓手与矛手作为兵力补充。 右翼是瓦斯率领的六百长河西重步兵,装备最好,以土司的标准几乎武装到牙齿,靠近山坡,是他们最习惯的地形,右翼也是军阵中最为单薄的一部。 刘承宗有意摆出这样左厚右薄的军阵,是为了能让狮子马队从右阵快速通过。 张天琳和高应登的一千八百马队作为预备队,留在阵后不动。 黄胜宵的铳炮部队,大部分都因天气缩在二道壕沟的简易棚子里,只有一百名炮兵提着猞猁孙混编在前线,他们给猞猁孙做了简易棚子,可以用散子打放一次。 按照计划放完就会退回来,如果实在不行,他们也在俱尔湾受过步骑兵训练,提刀上阵也不含糊。 这是黄胜宵的要求,这个家伙在刘承宗麾下第一次崭露头角就是雨中发炮,如今算逮住老本行了。 看见气势汹汹的蒙古军队,左翼、中军发生短暂骚动,一同立在土山上观察战场的张天琳眯起眼睛,道:“大帅,番兵未必能打过鞑子,他们在南边连谢二虎都打不过,放在前线最先出击,我担心会直接崩溃。” “不会,炮打出去,他们就不怕了。”刘承宗答得胸有成竹,反而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张将军可知道,世上什么刀最厉害?” 张天琳寻思番子打刀也不行啊,况且就算番刀厉害,他们手下的番子也没那么多刀,便摇头道:“不知道。” “铳刀,铳刀最厉害,它能打败所有刀剑,还能战胜长矛。” 刘承宗看着远方战阵,雨点混着冰碴打在他的油衣上,噼里啪啦。 他断断续续开口:“不是因为铳刀的锻造手艺精湛,而是因为它插在铳上。” 说罢,他才转过头道:“我们是铳,他们是刀,蒙古人站在我们这边,蒙古人就能把番子杀得血流成河;西番人站在我们这边,西番人就能把鞑子打得屁滚尿流……能打的不是谢二虎,是我们。” 刺刀当然没有长矛好用,它甚至都不如一柄正常的单手刀,但它插在火枪上,就能凭火枪性能无敌于天下。 刘承宗相信五十门小炮能给逼近的喀尔喀马队带来一点惊喜。 不过最早带来惊喜的不是小炮。 蒙古人的大部队在一道壕沟外三百步的北方站定,一个蒙古千人队向前面继续推进、加速,向两翼包抄……可能是雨天能见度的缘故,临近数步他们才发现壕沟。 队长立刻向两翼绕走,不过有两匹马它有自己的想法,在刘承宗的注视下带着马兵一脑袋扎进沟里。 己方军阵士兵笑声排山倒海,敌军阵前将领大怒气急败坏,驱赶牦牛拖拽巨木上前,以两翼游骑与牧民步兵试图沿壕沟向两侧铺开寻找缺口。 撤回大营的塘骑也在戴道子率领下再度出击,在侧翼山坡与蒙古斥候交战,只不过这次他们使用的兵器换成了弓箭。 这样一来优势就没有那么大了。 喀尔喀的阿海岱青与固扬并肩立在牧车上,抬手指向塘骑道:“雨天,打上半个时辰,连弓泡了水也不能用,我给他们准备宝贝,砸死他们。” 光头强正骄傲呢,看见壕沟一点都不生气。 因为他掌握了一门蒙古人少有的技术,造回回炮。 这是门儿非常落后的技术,想掌握它很简单,但要对这些东西非常有兴趣才行……因为它没用。 在喀尔喀就没啥用,出了喀尔喀还没用,射程近、重量大,难以快速组装和移动。 不论是跟蒙古军队内讧,还是和明军或后金争斗,都没啥用,蒙古军队跑得快、明军有火炮、后金既跑得快又有火炮。 但在雨天,这门老手艺有了用武之地。 五十颗六两重的石弹,经过配重能被回回炮砸到一百五十步外,再辅以马兵冲击,没火炮的汉军拿什么跟他斗? 更别说这居然还有壕沟! 此时双方前军仅隔着两道壕沟中间百步距离,除塘骑与斥候之外,双方都很默契地没有放箭,因为他们的弓和箭都还放在袋子里,不到真正动手不会取出来上弦。 刘承宗看见牦牛拖拽着大木头抵达前线,那些木头被人举着立了起来,不是为了填壕搭桥,而是似乎在组装什么东西。 然后刘承宗就瞪了眼,骂骂咧咧驱赶着张天琳和他的护兵们:“走走走,除了旗手没事的人都下去,我在这站着就行了,这帮鞑子什么毛病,投石车?把黄小叫上来。” 阿海岱青的两架配重投石车,缓慢而坚定地在一道壕沟前组装起来。 这两个东西给阵前带来极大骚乱,贵族马队几次想率众越过壕沟袭击石砲,却又不敢独自迎战大量蒙古马队,各队首领们纷纷焦急地回头土山。 还好,他们的大帅依然站在土山上。 黄胜宵从铳兵棚跑上土山,刘承宗指着阵前回回炮问道:“能不能打得到?” 他心里有点窝火,万万没想到,自己挖出的两道壕沟,反倒成了鞑子保护投石机的有力屏障。 这事也怪不得老其加观察不仔细,间隔雪山对探查情报的要求太高,何况老其加可能都没见过这东西。 其实就连刘承宗都是第一次见回回炮,要不是他在书里看过图纸,根本认不出这玩意。 黄胜宵如临大敌,雨水对火药武器影响很大,可是对回回炮这种重力投石机却没丝毫影响。 他摇头道:“大帅,我不知道,射程是够,但雨天看不清,很难瞄准,我们的铳也只能杀人,拆不掉石砲。” “先打再说,拆不得炮,就把人都杀了。” 刘承宗话音一落,执旗护兵快速下令,随后此起彼伏的传令声在铳兵棚内响起,肩扛火器的战士们变换位置架设兵器,五十杆抬枪编为五队,瞄上壕沟前组装投石车的敌军。 蒙古马队还在壕沟前围着两架投石车耀武扬威,他们很享受投石车带给敌人的震撼。 两个两丈高的三脚架已被装好,牧兵站在侧面木梯向下高喊,力臂一端被套上绳索,另一头的短臂悬挂石箱,箱内装满配重的大石。 四名士兵拽着绳索,石砲左右各有一人转动绞盘,把力臂抛物一端拉到下面,向厚实皮兜撞入卵石弹,长长的力臂被活钩固定在炮身,木梯上的士兵高喊准备完毕。 伴着前线蒙古将领一声令下,活钩被砸开的一瞬间,嗡地一声,力臂前端蓄势已久的重石猛然下坠,拽着整个力臂在空中划出半圆,在力臂达到最高点,皮兜一端的活扣自力臂脱出,兜内上百颗飞石向前劲射而出。 接近半斤的石弹带着嗡嗡声穿过风雨,几乎同时刘承宗整个军阵前线一片慌乱,人们用各种言语喊出举盾,一时间有盾的举盾、没盾的蹲下,根本不敢直视漫天飞石。 但飞石终归是要砸下来的。 一时间两架投石车先后投出飞石,上百颗石弹在空中掷来,接近半斤的石弹大部分落在二道壕沟与空地上,但仍有二三十颗石弹砸落在吐蕃贵族与阿六巴桑所在的中军里,把士兵砸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没盾牌的被砸个仰倒,有盾牌的也被砸得坐在地上,更有人被砸中脑袋又没戴头盔,直接被砸得昏死过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六,当即下令他的老兵在阵前架起上百张大弩,朝投石车附近攒射出一片弩矢。 他的大弩能打那么远,只不过打到那个距离就没什么威力了。 被混编在一起的康宁轻兵也为番弓上弦,泼洒出一片箭雨,紧跟着就被叫停,他们的弓力小、威力更小,除了浪费羽箭别无用处……不,不浪费羽箭,因为他们的箭往往没有羽。 若是正常情况,这会儿他们已经该溃败了。 敌人打得到我,我却打不到敌人,那不跑难道还要留在这里挨砸不成? 不过就在此时,阵后的铳兵棚子响起一片巨响,伸出棚子的十杆大枪喷出一片硝烟,十颗二两半的铅疙瘩响应了来自四百年前攻城器械的召唤。 策骑白马的蒙古将军还昂着脖子欣赏飞石把敌阵士兵砸得抱头鼠窜的场景,下一刻远处一片硝烟在雨幕中升起,耳边闪过嗖地一声。 他跟着猛回头,一排在他身侧列队的士兵全呆呆傻傻低头看向腹部,一个又一个接连倒下,鲜血混入泥泞,疼得连叫喊都没有力气。 最后一名士兵举着还剩半截的胳膊,胳膊上挂着一面被打穿的圆盾,胸口皮甲处处渗出血来,随后发出痛彻心扉的叫喊。 “这……” 白马将军还没从突然间的惊变中反应过来,满心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远处又是一阵火光,他快速转过头,前一捧硝烟刚刚被雨水驱散,那里又升起一片硝烟,又是嗖嗖的声音掠过战场。 这次敌人的攻击在他眼中格外清晰,有些东西打进投石车,就像砌进木头的橛子,还有些东西掠过前线军阵,在身后掀起一大块草皮,崩得湿土块和泥巴乱飞。 还有些东西打在他的士兵身上,所过之处只有撕裂布帛与摧折木片的声音,皮甲镶不镶铁、盾牌有没有铁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在一条线上,盾牌、铠甲、战马、士兵,全部都会被打穿,甚至有时不止一条线,那些撞在硬物被击碎的铅坨子依然会纷飞杀人。 闪电划过长空,在他眨眼的瞬间,看见一名骑兵队长高举映着电光的马刀,试图遏制士兵溃散。 一块铅坨子撞在马刀上,刀刃从中间崩成三节,铅弹被削成两半,一半不知飞向何处、另一半打进一匹战马脖颈,使其甩下队长,奔驰着踩伤两名步兵。 前阵已经乱套了,余光中又是一阵硝烟升起,响声夹杂在远处的滚滚雷声里。 各种声音撞进白马将军的耳朵里,他的头脑很乱、胯下战马很慌,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住了,只顾转头拨马往回跑。 聚在投石车旁的千人队随即奔逃,就连后头的大军阵都被他们的溃兵冲得蠢蠢欲动,与此同时,组成大队的康宁贵族们也崩溃了。 对乌合之众来说,冲与退,都只是崩溃的一种形式,土山上还没下令,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贵族马队一个个前出,挺着长矛向前驰去。 不明就里的阿六中军也跟着打起旗号,结阵越过壕沟。 刘承宗都看傻了,三十颗铅子把千人队打崩溃在他预料之中。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千人队居然转头冲自家阵地去了,还真冲动了,卷着人往西北跑。 更万万想不到,自己手下的西番贵族会跟这辈子没打过胜仗的野猪一样冲出去。 本来他还想率马兵把中军叫住,虽然说是雨天信息沟通多半失灵,可万一人家是诈败呢?敌人在后头停着上万军队,就这么冲过去? 但转念之间,他就考虑到这个时代西番和蒙古的匹配机制。 也许跟着冲锋把诈败冲成溃败,才是战争的正确打开方式。 什么挖壕沟、修土山、两面合围、缓缓齐进,属于是跟空气斗智斗勇了。 最后他抱着胳膊在土山上叹了口气,往北边雪山上看了一眼,非常失望道:“算了算了,让高应登去护着中军侧翼,跟着往前走吧,这他妈还合围啥啊!” “张天琳不动,万一是诈败,好歹还有个阵线。”刘承宗说着,又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估计是赢了。” 第三百零六章 诈败 溃败和诈败,表面上一字之差,实际上也只有一字之差。 眼看操作投石炮的千人队被击溃,向后逃窜的脚步难以遏制,固扬飞一般地从移动毡帐车上逃走,展开大旗。。。 为避免大队被溃军冲散,他先带士兵加入溃败。 诈败历来是所有战法中最难的一个,因为在这个时代不存在即时的传递信息,只要脱离指挥官视距,军队就相当于各自为战,一旦沟通失灵,人们无法相信友军,需要全军基层军官都有极高的主动性。 而蒙古人的部落形态,刚好满足相信友军与基层军官主动性这两个条件,他们在诈败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开始是真溃败。 他们丢下辎重、牦牛车一路向西北跑,中间有几个小队返身试图迎战追击的贵族,却一次又一次被挺着长矛的贵族击溃。 贵族马队都杀疯了,他们如有神助所向无敌,仿佛被追击的只是一群可怜的牧民。 一直追着跑出刘承宗的视力范围,就连阿六、巴桑和高应登的第二梯队都向前缓慢推出近十里地。 西番贵族们累了,蒙古人却缓过来劲儿。 蒙古马队在溃散中自发集结,从三三两两集结成百人队,几个百人队集结成千人队,有一支队伍里的骑兵站在马鞍上摇着马刀高声喊出一声泛音。 接二连三,整个河谷四面八方回荡着蒙古人用泛音发出的呼唤,令人头皮发麻。 溃败,成了诈败。 成千上万的战马被勒住缰绳,骑兵拨马回头,牧民气质无影无踪,被草原强盗刀口舔血的凶悍取而代之,成吉思汗的勇士回来了。 四面八方的队伍此起彼伏回应呼唤,向疲惫的西番贵族展开轮番突击。 一队一队接一队,以环阵张弓就射,以横队侧翼冲撞,以纵队横刀突驰。 分散追击的贵族骑兵被分割包围,穿戴锁甲的被打落马下、披挂重甲的也独木难支,转眼间攻守势易。 很多贵族还没从形式转变间回过神来,也可能意识到局势变了但脑子跟不上,热血上头拍马就战,但战马体力也跟不上了,几乎是排着队被送往极乐世界。 终于有个脑子清醒的贵族纵马在乱军中奔驰,高喊着番语让他们下马结阵,这才勉强结出阵线,持弓与蒙古兵对射。 步射对付骑射,单在战斗层面,步弓手永远不吃亏。 即使是同一张弓,人在马背上能使出七八分力,就已是优秀骑手,但站在地下,就能使出十成的力,更准更稳,一些控马技术好的骑手还能用战马当作掩体挡上几箭。 但在战役层面,下马骑兵阵中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结阵只是拖延时间,决定他们性命的关窍,在于后续增援部队能否及时赶到。 西番贵族们从未如此想念刘承宗,如果此时他们被放弃,但凭阵中这不到两千人,却被喀尔喀万众之师环伺,要么死要么降,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战场后方,在率马队押步兵稳步向前推进的刘承宗看来,西番贵族们又跑回来了。 只跑回来三四百人,被两个喀尔喀千人队撵着仓皇逃窜。 远远听见河谷断断续续的嘈杂喊声,刘承宗在马背上拍着手,对张天琳道:“哟,诈败!”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猜测,敌人看上去只回来了两个千人队。 他可不信西番贵族们能把上万蒙古人杀得就剩两千,然后再逃回来;那必然是敌军主力正倾尽全力围攻右营。 虽然蒙古兵诈败,说明他低估了敌人的素质,但同样这也印证了他稳步推进留一手的先见之明。 张天琳站在马背上向远处瞭望,末了蹲下身子重新坐回马背,问道:“大帅,两千,我去击溃他们?” “先不动。”刘承宗回头看了一眼,摇头道:“蒙古人余力尚存,马兵在河谷摆开,不让他们越过我们袭击后方即可,既然他们想打,先让阿六和高应登对付他们,等待时机,一击即溃。” 张天琳本部马兵借雨幕阻隔,悄无声息地在阿六军阵之后一里外的河谷逐步铺开,摆出一个个小锥阵。 两千喀尔喀马队追击溃逃的贵族一直进入阿六的射程范围之内,见阿六固守阵型,便拿出几个百人队先从正面尝试轮番冲击。 一队冲不动二队冲,二队冲不动三队冲,冲不动。 冲击和冲撞是俩概念,冲击是冲到附近,注重气势,目的是让敌军阵乱;冲撞才是重骑撞击。 而阿六这支部队,四面各有老兵二百,都是天启年间的老叛军了,论单打独斗体力上确实有点跟不上,但胆气见识都很强,十年前他们就在成都府顶着炮跟秦良玉、张彦芳、许成名、黄运清等官军打了数十仗,还怕这点儿毛毛雨? 一个个架着大盾长矛,督促身边轻兵朝蒙古兵射箭。 土司兵的战法非常单一,要么散兵搏斗,结阵就是长矛大阵,几百年了一直这样,没有友军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围到撤阵移动。 但如果指望破阵,对蒙古人来说没有火器,能破步兵阵的只有步兵。 阿六吃定了缺少像祖先那时候重骑兵的蒙古人不敢冲撞,但巴桑的人已经被吓成精神分裂了。 尽管他们在这场战斗中担当的使命是辅兵,但大部分士兵的士气非常低下,战斗意志格外薄弱,不为别的……只因为老天爷在下雨,而下雨他们就看不见大元帅的铳炮部队了。 有大帅的铳炮在侧,欺压他们一辈子的贵族都会被打得屁滚尿流,但这会没了铳炮,只有两翼掠阵的高应登部六百马兵,不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尽管巴桑告诉士兵,他们有炮,就在阵脚被托着的帐子里,但士兵不信啊:下着雨呢,违反常识,骗子! 但有两类人例外,一部分因为布赤在军阵里扯着嗓子加正面状态,这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在方阵外列队步射。 另一类人大概有二三百,给混编在阵中的炮兵扶着八个用帐布覆盖的遮雨小棚子,既享受布赤的玄学鼓舞,还能享受给大元帅抬炮带来的物理信仰加成,非常镇定。 阿六的中军营硬扛着被喀尔喀马队正面两次冲击,在这过程中高应登接应溃军,将战马赶进阿六的军阵当中,于外围下马列阵向周遭步射。 尽管高应登是在敌阵扎猛子的高度爱好者,但如今这局面,敌军这才两个千人队,明显后面的大部队被西番贵族拖住了,他这六百马兵冲过去也就是打个水漂,不如下马步射。 喀尔喀其余诸队也借着正面两次冲击的机会,接近完成百骑裹万众的环射阵型,把阿六的中军营呈月牙状围困在内,除了阵后有张天琳的马队护持,三面都被游骑包住。 随后几支响箭射向天空,三面齐冲。 计划是三面,其实只有左右翼的拐子马两面,因为进攻正面的马队往军阵右翼跑了,把阿六吓坏了,差点就喊炮兵放炮,他寻思这是个什么战术机动? 其实没有战术。 只是负责冲击正面的蒙古队长在接连两次冲击之后,好运用完了,在奔驰中用脸撞上一根射歪的弩箭。 这个队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上的靴子和马镫卡得特别紧,落马后被战马拖着在泥地里甩来甩去,马儿一直往阿六的右翼跑,仨人的钩镰枪都没法把他拉走。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个挺着钩镰枪的大聪明,骑术非常俊啊,踩着马鞍子把钩镰枪一扔,跳上队长的马,骑着就走了。 其他来自漠北的创业者一看这能忍? 大伙提枪就追,后边的马兵还以为前方出现了什么情况,冲击途中也来不及细想,整支队伍都被带跑偏了。 倒是余下两面冲得可圈可点,右翼在距离二十步射出一片箭雨调转马头,左翼的蒙古马队发现阵型的真正薄弱点,以箭雨使阵中轻兵骚动,在调转马头的随后几步,斜刺里闷头撞了上去。 他们的撞击方向是从军阵左翼斜着撞向正面,因为人们以为阵前的马队也撞了,但阵前的创业者都跑了,一时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承受了很严重的死伤。 刚刚兜转过去的左右两翼见后阵撞击,队长也随即下令重新整队准备撞击,就连跑远了的前阵马队也经过短暂迟疑后推举出新的队长,在其率领下加入右翼的冲撞队伍。 就在这时,阿六军阵外围接连不断的炮声响。 刘承宗看得直皱眉,没有曹耀和黄胜宵的指挥,此次发炮完全由炮兵自发,从第一声炮响开始,短时间内侧翼二十四门猞猁孙响了至少十四门。 有的炮打得早、有的炮打得晚,还有些炮很可能是沾了水没点着,或者炮兵没准备好,因此杀伤极为欠缺。 本来这炮就小,打得还是散子,射程很近,根本打不着远远游曳的马兵,只有那些快冲撞到近前的蒙古马兵才会被炮兵所伤。 硝烟从军阵四面的小棚子里冒出,火光迸射铁弹纷飞,在左翼将数名敌骑放倒。 除了气势很足之外,几无可取之处。 刘承宗在阵后看得真真切切,冒出硝烟的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那些开炮的是不是他的兵……我的炮兵就这点水平? 他心想,这次回俱尔湾,一定要再练半年炮兵,曹耀的本事是一点儿都没学到啊! 不过下一刻,狮子军炮兵就率康宁轻兵自硝烟中纵队跳荡而出,或持大梢弓迎面劲射、或持长矛挺刺、或持盾滚刀,对中炮的、抢尸首的、还有冲撞被炮弹所阻的马队砍杀一阵。 他们并不恋战,也不执着于杀人,能杀的杀、能伤的伤,杀出三五步,就快速退回阵中。 刘承宗眉头舒展了,是他的狮子兵没错,这帮人统领数人小队近身格斗方面,可比刚才那一阵狗屁不通的炮打得俊多了。 一阵短暂搏杀,把冲锋受阻的蒙古马队吓蒙了。 他们没考虑过这边有炮,那些蒙着帐布的小棚子啊,人们在漠北的和尚那见过类似的,几个奴隶抬个小轿子,来自乌斯藏的僧人在山上坐观草原部落纷争。 他们还以为那是西番贵族在里头挡风遮雨呢。 冤死了,谁能想到那玩意儿里头塞了一门炮跟俩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啊! 在整个朝贡范围内,各地确实有一定的身高差,但地域带来的差别不大,反而营养水平带来的身高差非常巨大。 漠北蒙古近几十年日子谈不上好过,相对来说大部分人长得蒙古马一样,矮而壮。 陕北近些年也不好过,但狮子兵长身体的年月基本上在物资充盈的万历年间,个头都不低,以前倒是确实比较瘦,但最近几年环境最难的时候,大伙的性命就靠官军赞助的马肉吊着,一个个壮得像牛犊子。 这还是从南到北的行军让他们人均减重七八斤之后。 在各队蒙古兵的视角里,就是硝烟里冲出一个个高高的盔枪,杀人效率比炮子还高,转眼七八个部众就没了,然后他们又钻回帐子里,像一群吃人的怪物。 更别说边上还有阿六的老兵、高应登的步行马兵,也借机对蒙古马队施以截击,看得刘承宗手心儿直痒痒,恨不得自己抽刀持弓上前作战。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看向远处整装待发的张天琳抬手向前推出,等候多时的马队轰然奔出,敲响再次击溃敌军的丧钟。 马兵追击过阵线百余步重新整队,中军营再次稳步向前,朝纷乱厮杀的河谷开去。 刘承宗已经有所预料,这场战斗将在击溃与诈败之间循环往复,但如今他已经完全消除对这场战局的担忧,确信自己即使没有火器也能取胜。 因为雨天不单削弱了他,也影响了蒙古军队在进攻中的信息传递,他们退是崩溃、进攻也是崩溃。 反倒是自己这边因为巴桑的人足够怂,在信息传递受阻的情况下,能够由老兵掌握局面。 这样的战斗还会再持续几次,不过这样正好,能留给老其加足够时间占领山口完成合围,创造出一场辉煌大胜! ------题外话------ 早上好! 第三百零七章 众生 甘肃,高台守御千户所,骆驼城。 大漠落日依旧圆,可当长河干涸之后,傍晚的骆驼城更显孤寂。 大风席卷黄沙,这里曾是北凉都城、河西重镇,但当绿洲褪去成为荒漠,被淹没过半的荒废城墙成了天然的骆驼圈,是东来西往的客商夜宿之所。 风沙里传来清脆驼铃,人们沿着城墙根卸下货物安扎帐房,一堆堆篝火升起,被投在墙上的人影摘下遮挡风沙的头巾,露出捆扎发髻的紫金冠。 王自用摸着风蚀城墙上刀砍箭刺的痕迹,陷入沉思,直到少年人跑过来道:“师父,骆驼都赶进城里,这不会有贼吧?” 王自用闻言大笑,随后肃容道:“小师父,在西北的地界上,最大的贼王是你家狮子哥,你还怕贼?” 少年摘下头巾,露出只有十三四岁的面容,挠着光秃秃的小圆寸头,咧嘴傻笑一声,坐在火边掰开干硬的囊,一点点混水吃了。 是十六。 王自用看着身边的小孩,也跟着笑咧了嘴。 比起刘承宗西迁大军过境的威武,王自用离开陕北可没那么容易,跟他参与援辽的精兵强卒,大多都留在延安府,不愿跟他向西吃沙子。。 从延安府启程身边还有百来号人,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到兰州集结人手,只剩三十二个人如约抵达。 倒不是死了,路途没遇上啥危险,甚至在平凉还因为韩小王跟高显的接济,吃得不错,只是很多人不愿再跟他干了。 王自用心想,自己这三十二个人投奔刘承宗,自己能落个啥身份?就不说跟张天琳比比,只怕连罗汝才那种小辈中的小辈都比不上,所以就打算在兰州干事业,有了声势再去投奔。 好不容易攒动起六百多人,走漏了风声叫官军剿了,在凉州卫可是狠狠地沉寂了一段时间。 最后他觉得自己不能硬梗着脖子,得找刘承宗要点支援,不过王自用联系不上刘承宗,只能找到刘老爷。 刘老爷的回信非常敞亮,派人送来一封信,西宁能支持他武装起一千军队的刀枪剑戟甲具铳炮,吓得王自用赶紧回信让刘老爷打住,他要这个干嘛。 今时不同往日,王自用本身能力不差,在陕北煽动农民造反得心应手,在与狮子营合兵那段时间,更见识了刘承宗不依靠鬼神之说取得民心的能力。 经过以军官身份千里援辽,所见所闻之经历,更是极大地增长了他的才干。 尤其是兰州一败,让王自用意识到甘肃和陕北的差别,想在甘肃干事业,最不需要的就是武力,反而要从人心上解决问题。 只要解决了人心的问题,官军的兵甲铳炮甚至历战老兵,那不就是他的储备兵营吗? 所以他给刘老爷的回信,是想要个懂军事条例的文化人教他认字写字,除此之外只要给十个二十个人手,百十两银子、附送一张刘承宗的画像即可。 人手以医师、丧葬班子、厨子、刺青师傅为主,人不在多,但对技艺要求非常高,因为多了王自用养不起。 刘老爷一看书信,尽管不知道王自用是怎么想的,但这事非常好办,也就文化人的要求有点高……在元帅府的飞速扩张期间,文化人缺口极大,能往外派的秀才基本上都往康宁府去了。 但是王自用好歹也是从前合兵的首领,派个童生过去,又显得不够重视。 最后刘老爷决定,把十六派去。 反正王自用要的是文化程度嘛,搁在太平年景,就算寻常地主都请不起刘向禹这样的老师,十六跟着刘向禹学了三年,甚至能在俱尔湾的书院给狮子兵开蒙。 而且十六懂军事条例,除了岁数小,派出去教书比较儿戏,其余条件都非常符合王自用的要求。 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十六最早是刘承宗的小跟班,后来是刘向禹的书童,这样一个小娃派过来,比派遣其他童生更能体现刘向禹的重视。 只不过这对王自用来说有点太重了,这娃子若死在自己这儿,他哪里还有脸面去投奔刘承宗。 等十六带着四个护兵、一套婚丧嫁娶的丧葬班子,一行二十余人沿肃南进入甘肃。 王自用差点跟他结拜,最后两人商议一番,十六拜王自用为师、王自用对教自己识字的十六称小师父。 十六对自己被派往甘肃,一路上都兴冲冲的,在陕北的钻天峁、西宁的俱尔湾,他没少听人说起过王自用的事。 人们把王自用说得神乎其神,总能在需要时轻易拉出一支上千人的农民军。 十六也想拥有这样的才能,可是到了王自用这里让他非常失望……这里没有什么撒豆成兵的法术,也没有十六熟悉的军营模样,人们甚至平时都不会住在一起,只有需要做些事务时才聚到一处。 这让小十六太不习惯了,人们分开居住,就会让十六失去安全感,就好像回到认识刘承宗以前的陕北,颠沛流离四处逃荒。 在认识刘承宗以后,不论做什么他都跟军队在一起,军队就是他的家。 王自用在甘肃建立的是一个会门,号三劫会。 他们以三叶莲花为标志,入会仪式是在暗室中焚香刺血,对元帅像三拜九叩,随后不分男女皆以兄弟相称,立誓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 其中有才能的人,会在掌心刺三叶青莲背后刺北斗七星,授以郎头、土地、判官、先锋等名号。 规章制度俱由王自用口述、十六书写并混入军法制度……但是,在十六看来,他们这个会门跟打仗、造反毫无关系。 他们平时主要是在甘州的远郊活动,救济脚夫里的受气包、军余在乡村的鳏寡孤独,深入那些没人搭理的边缘人物家中扶危助困,听说谁在求医问药、谁家死了人无人掩埋,高兴得像过了年。 所以直到目前,三劫会在甘肃的会众并不多,倒是有不少人在土房外面用白灰抹出个三叶莲,但地方会首郎头、土地一级的人物仅有几个。 这次他们经过骆驼城,就是要去西边的黑泉驿,据三劫会在镇西堡的郎头说,黑泉驿有个驿卒失业后老母亲无钱问药,听说三劫会的会首能帮忙埋葬做法超度,就找上了他们。 他们间隔很远,消息传递很慢,王自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上救人,所以在带医师之外,只能按对方要求准备丧葬事宜。 十六跟着跟着队伍启程,经过简单的计算,才终于确定王自用确实还是想造反。 就为别人一句话,他们带着药材、医匠、丧葬班子还有这套人选的学徒,几十个人从甘州出发,穿越荒芜田地与蔓延百里的大漠,都快要走到酒泉了。 王自用的丧葬班子在甘州非常出名,医师精通各类疑难杂症、厨子能熟练烹饪上百人的菜肴,丧葬吹鼓的队伍也尤其专业,经验丰富;更别说王天师一个人就能主持佛道两家的丧礼。谷 他们在甘州卫被千户请去主持其母的丧礼,不用他们出棺材,一套丧事下来要四十两银子。 而在这里对穷苦人家,只要有人开口,不论丧葬嫁娶还是医治病症,他们都分文不取有求必应。 镇西堡的木匠会徒还给做了一具棺材,这中间花费的巨大成本,除了想造反的人,没人会这么干。 这次他们西行除了做丧事还有个使命,是让十六见见他们在镇西堡的郎头。 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鳏夫,住在镇西堡外的沙子里,有三间破土房,房内陈设简单、家庭极为穷困,只在火灶上摆了个泥捏的小人儿。 但家里格外热闹,镇西堡的会众们听说甘肃总会首王天师来了,都涌到郎头的宅子里前来拜见。 这个老郎头是个苦命人,祖祖辈辈靠四十亩地过活,但到他父亲那辈,沙漠侵袭过来,传到他只剩二十亩,到如那二十亩地也被沙漠吞了。 生过两男一女,长子被人买走、女儿没成活,只有个小儿子在镇西堡当兵。 老伴死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秋防,小儿子回来,本身老鳏夫也是边缘人,远亲近邻没人能伸出援手,被王自用带人了埋,从那之后老头儿就进了三劫会做兄弟,背上不刺北斗、也没刺血为盟,只带镇西堡的会众拜元帅。 元帅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镇西堡如今有五十多个会众,以老头老婆与留守军余居多,夹杂些破产农民,都是王自用帮老郎头筹办丧事后加入的。 没人在乎拜的是谁,反正明王弥勒结兄弟、无生老母拥入怀,图的就是拜拜元帅,到时自家出事也有人帮忙。 王自用带着医师给前来拜会的会徒们瞧了瞧病,又让十六带刺青匠给新入会的会徒主持了入会仪式,往各家都走了一趟,沾白灰在门前画上三叶莲,带上几个无业无地的男子扛起棺材,赶着驼队继续上路。 黑泉驿的失业驿卒叫索康,祖上是黄头回鹘,四十多岁,半辈子都在驿站为那几钱银子给朝廷办事,熬到崇祯爷登基,终于不用为几钱银子卖命,他下岗了。 明代的甘肃是个大兵营,如果说陕北是半军事社会,那么甘肃就是纯度非常高的军事社会。 军事社会对百姓的管控力度天然强势,因为家家户户都当兵,百姓天然被组织起来了,可一旦士兵不能过日子,那这种对百姓的军事管理也转眼崩溃。 汉人在社会进入半崩溃阶段,好歹还能依靠宗族;其他部众的百姓也依然能依靠本族聚居的接济过日子。 只有像索康这种归化外族,祖上三代起了汉名、住在汉人聚居的地方、做着朝廷规划世代相传的工作。 失业之后他们难以回归游牧的本族部落,也不为地方上汉人宗族所容,无依无靠,成为真正的弱势群体。 索康在失业后的生活艰难,家里没有田地,想靠武艺谋生,甘肃的大户人家却根本不需要招看家护院的武人。 甘肃的大户人家本来就都或多或少,拥有一批民间武装力量,这年月逃兵四处流窜,他的履历根本不具备竞争力。 索康只能尝试做脚夫力夫,却又拿不出上贡给行业团头的礼物,反倒因长相受人歧视,除了几个跟他一样下岗的驿卒,根本没有朋友。 最后无奈之下,有个下岗驿卒当上了佃户,他就自然而然成了被佃户雇佣的短工。 其实从前干驿卒,索康一直认为自己朋友挺多,可到了给老母亲求医问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朋友其实很少。 两个朋友带来二百一十文钱和两碗米,同住一个村庄的乡邻们各个穷得只能糊口,没办法给出除了关心之外的任何帮助。 索康捧着两碗米,跑遍了黑泉驿,却找不到一个能帮他的医师,带着两个吃野草果腹的儿子回到家,老母亲已经断气了。 老太太不是病死的,她看不了儿子为了让自己活命,四处给人跪拜磕头,再把家里那仨瓜俩枣全填进去。 所以老太太便趁家里没人,在窗框系了根绳,另一端系在脖子上,从床上翻身下去,人就没了。 任凭索康哭天抢地,筹办丧事都必须提上日程,但眼下的情况是乡邻都怕他借钱、也怕自己没钱给,连门都不敢登。 正当他又开始为丧礼筹钱时,王自用带着驼队来了。 远道而来的治丧队引得黑泉驿家家户户感到奇怪,但王自用慈眉善目,先表明自己对来晚了的愧疚,再给索康奉上自己的僧道度牒,问他想要什么样的法事,随后便一连七日诵读经文。 同时带来的医匠也在索康家门口摆设摊位,为百姓视看病症,开出药方。 人们感恩戴德,索康更是焚香刺血,在暗室中对着元帅画像三拜九叩,与希望将来遇到相同困局能得到帮助的乡人歃血为盟,一起烧香磕头做了元帅的亲子亲孙,当三劫会在黑泉驿的郎头。 待一桩事了,王自用带人离开,重新选了另一条路,向甘州回还。 十六在路上问道:“师傅,我们总这么做,这对起事有用吗?” “朝廷、军队,甚至一个会社,都要用人,就像元帅府,一直是人不够用;官府则不一样,官府是人太多,需要用的太少,所以有很多职位,表面上看上去没用,其实不让人闲着……就比如被裁撤的驿卒。” 王自用解释道:“这些人被裁掉,就是没用的人,没用的人最没办法解决的事就是生与死,还有面子。” “除非结社能创造财源,否则结社互助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你看我做的一切都和造反没有关系,但最后一定会造反,因为结社需要财源才能解决生、死、面子的问题。” “医师要钱、婚丧嫁娶也要钱,我给人们看病,成了救命恩人,别人入了三劫会,也有了兄弟跟他有难同当,收了这好处,将来有事喊他一声就得来。” 十六满面疑惑:“为啥喊一声就来,他们不怕死?” “怕啊,可怕是没用的,他们都是无用之人,没有结社,他们老父亲母亲去世谁给主持丧事?娃娃病重谁给医治?整个村庄都是会徒,别人怎么看他们?已经是无用之人了,还敢连这根救命稻草也丢掉?” 王自用抬手揉了揉十六的脑袋,看着这个名叫‘小师父’的弟子笑道:“小师父,我见过拜弥勒的,也见过拜无生老母的,这次换成元帅的画像,就为证明一件事。” 十六问道:“什么事?” “这些最先被扔下的无用之辈,只要众生还能与他们站在一起,就不在乎拜的是明王、弥勒、老母还是元帅。” 说着,王自用轻松地笑了:“因为大劫将之。” 第三百零八章 耐性 三日之内,刘承宗打出的击溃战数量超过了过去三年,自身被击溃的数量也是如此。 这帮喀尔喀人太欺软怕硬了,看见追上去的是西番贵族马队,就算在溃败中也会回过头穷追猛打,看见阿六的军队就会使劲骚扰,看见高应登和张天琳的马队则拔腿就跑。 战术非常有效,阿六和瓦斯的一千四百重步兵始终在追击,第一天他们全副武装,第二天解了肩甲、卷起甲裙,第三天干脆把甲裙卸了。 刘承宗在第三天才意识到,他的重步兵已变成只有胸背甲片的轻步兵,把俩首领叫来一问,士兵已经扛不住了。 瓦斯的长河西步兵本来就没进行过长途武装奔袭的训练,行军已经走掉了半条命,又穿着铠甲在河谷追击,就连夜晚也要防备蒙古兵偷袭,根本得不到休息机会。 阿六的永宁兵倒是有过奔袭训练,但士兵终究都上了岁数,队伍里最年轻的士兵都已经二十八岁了,最年长的老兵甚至已经年过五旬,跟不上这种一天交战近十次的高强度战斗。 不过他们的精兵倒是没多少阵亡,只有四十多名士兵为流矢所伤,都被送到后方土山下得到很好的包扎,因此倒不太影响士气,毕竟蒙古人比他们死得多。。 倒是西番贵族们,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们明明比蒙古人强得多,装备好那么多,可就是一打就被围、一打就被围,如今伤亡六百多、还有二百多人被俘虏,畏战情绪在营内蔓延。 因为蒙古人把那二百多个俘虏全扒干净,用他们的衣裳绑在他们的矛上当路标了,杀死他们的箭没准还是用他们的弓射的。 蒙古人在跟他们拼耐性,拼谁更能吃苦。 不过当刘承宗这通分析,通过阿旺告诉巴桑,巴桑一脸疑惑。 就这? 这就拼谁更能吃苦了? 当精兵强卒被连日战斗折腾得士气大降,巴桑的人却在经历数日战阵之后,游刃有余起来了。 奴隶崽子们的表现可能比不上其他士兵,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在吃苦,恰恰相反,绝大多数士兵都认为自己在过好日子。 每日在河谷中稳步推进、结阵与蒙古兵打上几场、防备他们偷袭,并不比过去在贵族手下完成永无休止的劳作更疲惫。 而战斗除了带给他们肉体上可接受范围内的疲惫,还有无尽的精神满足。 他们有了吃不完的肉糌粑和马肉火烧,穿上了重兵卸下的铠甲、用上了蒙古人的武装,拥有了自己的战马,有些人还能跟着炮兵在近战中伤到敌人……这让他们感到强大,奴隶崽子们前所未有的强大。 对巴桑的人来说,他们最大的对手不是蒙古人,而是吃肉带来的腹泻。 这种情况发生完全,刘承宗认为完全是自己的工作失误,他以为巴桑的营兵吃草问题已经解决了。 发给各部的军粮没有特殊对待,都是每日配给三两肉干、五两面食、一两咸菜。 但具体落实到巴桑的营兵,他们不这么吃,肉食非常珍贵且耐储存是每个人的共识,巴桑的营兵会把每日的肉干留着,行军路上几乎快把糌粑吃完了。 到了战时,他们就剩吃肉了,不仅仅是本身的辎重,还有战场上倒毙的、残疾的牦牛战马,吃都吃不完。 所以很多士兵的肠胃还不习惯吃肉,前脚吃完后脚就腹泻,一天吃三顿拉六次,整个人直接虚脱失去战斗力。 刘承宗让后方的黄胜宵做了统计,巴桑的士兵在战斗中减员近三成,其中因腹泻失去战斗力的占五分之三,比中箭负伤的人还多。 倒也因为这事,让他们士气很好,一点都不害怕战斗,反而有点害怕吃饭。 战役进行到第四日,蒙古人有些气急败坏,连日以来轮番作战使部众死伤惨重,上千伤兵正在从河谷东北方向的山口撤退,那应该是个非常险要且安全的区域。 可他们的伤兵却在山口遭遇一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番兵伏击,人多势众来去匆匆,呼啸间从山地突击,以三队从山地横击伤兵队伍,直至将上千人的伤兵击溃杀伤。 双方是碰上了头,老其加率队翻山时正亲眼目睹了蒙古兵第一场溃败,当下认为蒙古人无法在大帅的进攻下支撑太久,为完成使命咬牙冒雨前进,不过由于雨天,他的一千二百士兵掉队、伤亡极多,最终只有四百余人在预计时间赶到山口。 他们抵达山口东边的同时,正逢蒙古伤兵从山口西边向东撤退,就有了这场对蒙古军队震动极大的伏击。 这甚至比接连被刘承宗正面击溃带来的震动还大。 前有强敌、后路受阻,最要紧的是雨还停了。 蒙古军队最终没能在耐性的比拼上取胜,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溃逃,当后方的抬枪再次加入前线战斗,所遇诸部俱是一触即溃,甚至让刘承宗无法跟他们列步兵阵线而战。 蒙古贵族的两辆豪华房车加入了刘承宗的进攻序列。 两辆由二十头牦牛拖拽的大车上,厚重贵族毡帐与杂物被统统卸下,分设于两翼,各搭载二十名抬枪手持十杆抬枪,在马队的保护下向河谷草原正面突击。 这玩意的突击速度也就比步兵稍快一点,但胜在稳当,只要不拐弯、不遇沟,就能让抬枪手在上面轻松齐射、装填弹药。 在山口南面,两辆大车就像纵横在战场上的恐怖巨兽,一阵阵硝烟随牦牛的坚实脚步向前放去,席卷狮子兵马队向敌军侧翼冲击。 押中军追击的刘承宗端着望远镜看得清楚,由于敌军根本不列阵,所以抬枪很难打出什么战果,但声势惊人,直接把聚集在山口想要冲破阻隔的蒙古人向西北的雪山上撵去。 好多人连马都不要了,玩了命的向雪山上逃跑,而被马队包抄的部众则成片成片地投降,还有更多人沿青根河向西北逃窜,沿途丢盔弃甲,在河谷丢下随处可见的勒勒车和各种物资。 真到了该追击的时候,被诈败打出心理阴影的西番贵族们倒学乖了,高应登都已经追出去了,他们反而追出几百步就乖乖返回,气得刘承宗高声让护兵催促他们追击,这才个个纵马奔杀出去。 中军停驻在山口,追击的马队则从傍晚追到次日下午,高应登的人才陆续带着战利品和俘虏返回。 “大帅,又是五百多俘虏。” 高应登神采奕奕:“咱们这次先后投降的、被捉的俘虏有两三千人……我还杀了个大的。” 说着,数名马兵带来一具装备极好的尸首,高应登道:“俘虏说这人叫固扬,是这场仗的两名首领之一,绰克兔的左膀右臂,还有个海秃子往雪山上跑了,没追上。” 刘承宗看了一眼尸首,点头表示赞许后便挥手让护兵去清查战利,夸奖道:“干的好,剩下的那个海秃子带走了多少人?” “百十个人?”高应登不敢确定,解释道:“他们分成十余股往山上跑,可能跑的也有两三千。” 说着,高应登补充道:“不过跑的人兵器铠甲都不剩多少了,战马都丢弃在山这边,我就看见俩人抱着小羊羔子,只要这边山下围住,后边两三天肯定还有投降的,他们光翻过雪山就得死不少人。” 刘承宗满意地长出口气:“好,你在北边看着山下,晚点我让人给你送帐子过去,小心他们夜里下山袭击。” 高应登抱拳应下,转身就走,才迈开腿又撤了回来,带着不好意思问道:“大帅,等回了俱尔湾,能不能让工匠给我的马队做个这个?砰砰砰的,厉害。” 他说的是蒙古人的大帐牛车,但显然并非仅仅是牛车,而是搭载抬枪的战车。 刘承宗楞了一下,转头看向黄胜宵笑了。 这两辆大战车参与战斗完全是个巧合,雨停了黄胜宵就带着铳炮兵奔赴前线,路上看见两辆大车,觉得这种平板结构既有高度、又有平稳,就卸下物资把抬枪手安排上去,一路抵达前线。 但大体上来说这东西缺点非常明显,一来笨重、二来只能应用平地,不能越过沟壑,调整方向也极为缓慢。 不过在平地草原上,与抬枪配合,倒是有些用武之地,但较之其所用木料、牲畜,这种构造其实并不经济,倒是作为首领的移动帐房比较好用。 刚取得一场大胜,刘承宗的心情很好,当即应下道:“我记下了,回去给你做两辆小点的,这个太大走起来麻烦。” 说罢他转过头道:“黄小,你琢磨琢磨,适合抬枪的战车,最好能在戈壁被骆驼拉着走。” 戈壁? 骆驼? 黄胜宵脑瓜子嗡嗡直响,大帅这是啥意思,打算跟吐鲁番开战了? 刘承宗就是随口一说,只要能在戈壁走,在平地草原行走就也不是问题,加上这个条件主要是为了把车辆缩小,其实他觉得一辆车能载两杆抬枪、最大不超过三杆就是最好的。 像这种大车装上十杆抬枪打起来倒是威武,可除了打的时候,其他啥时候都很难受。 刘承宗站在大车上轻轻跺了跺脚,转身望向缴获堆积如山的兵甲物资,他对黄胜宵道:“战车要有八尺长、五尺宽,最好用屁股和侧面打人。”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统计战利的护兵将一个个消息汇报过来。 樊三郎拿着汇总的表单道:“大帅,此战阵亡失踪一千一百五十四人,伤、病八百零七人,其中七百四十人已无大碍。” 这伤亡情况听得刘承宗不禁挤起眼来,多离谱啊,阵亡的比受伤的还多。 “俘虏敌军两千一百八十八人,正被张将军押送挖坑掩埋尸首;河谷内尸首尚未清点完毕,粗略估计,包括被老其加杀死的撤退伤兵队,有敌军尸首三千余具,除此之外还有一千余尸首已被伤兵推进壕沟掩埋。” 刘承宗对己方阵亡士兵的大概数目较为了解,主要集中于被诈败围困、杀死的西番贵族,很多人死的很可惜。 他们在技艺、装备上均高于敌军,在追击中屡立战功,但他们的主要成绩是击溃敌人,而敌人对他们的打击则来自快速围歼。 而失踪士兵,则是刘承宗暂时不继续进兵的原因,老其加率领的翻山部队,至少四百人还留在雪山上,此时正是需要救援的时候。 总的来说,这场战斗对主力部队损失很小,还磨练了从各地赶来的士兵,也让西番贵族吃够了不听号令擅自出击的苦头。 他们缴获甚巨,上千顶大大小小的毡帐子,各种武器装备装了八百多辆两轮勒勒车,牛羊战马三万有余,还有数不胜数的金银器物,这些喀尔喀人夺了火落赤古如的牲畜辎重,只在手里过了一遍,转眼就落进刘承宗手中。 牲畜被刘承宗分了,每一名参战者都得到一匹战马,巴桑的奴隶崽子们也在这场战斗后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们成为武装完备的蒙械番子营。 刘承宗很重视巴桑这支部队,尽管在战斗技能上尚不能尽如人意,但士兵们表现出极大的忍耐力与潜力,假以时日他们可以作为战斗的中流砥柱。 他已经派人向康宁传信,要在康宁府宣布两条命令。 第一是康宁府驻军家眷,在康宁官府购买口粮每年在二十四石以内者,价格上享有两成优待,以此增加驻军在婚事方面的优势。 第二是为参与此战的西番兵制作一面勇字赏功铁牌,宣布赏功铁牌持有者的家眷,在口粮采购上享有相同优待,作为此战嘉奖。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给曹耀的信,让其视康宁府的存粮余力,在合适的时机再征募三千六百自由农奴作为屯田兵,稍加训练作为将来的预备士兵。 只不过这次训练士兵有个前提,要给他们在伙食上稍微增加一点肉类配给,以弥补农奴常年食素的劣势。 大军在河谷修整三日,刘承宗率军队于河谷祭奠阵亡将士,将俘虏编进巴桑营内,随即挥师北进河卡草原。 第三百零九章 海西 海西知县衙门外,摆着一门门短而粗的石炮。 这些石炮是海西县对下辖两个番蒙部落的摊派,长得就像园林里的石凳子,表面凹凸不平,内部有三寸宽的炮膛,倍径很短,但内部钻的比较光。 两个部落的头人率随从站在衙门前的空地,各占一边,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恨不得张弓拔刀当着知县的面干上一仗。 这些石炮制作简单,只需要基本的石器打造技术,造价非常便宜。 使用也非常简单,装上二斤火药、碎石铁渣,用沥青黄蜡糊住火门,随便摆在墩台堡垒外头的乱石堆,牵根引线连到堡垒,守堡士兵看见敌人来了点着就行。 本质上它不是炮,而是引线击发的炸弹。 当然有时候由于石料质量较好,点燃后只是像火炮一样把散子喷出去,炮身没有损坏,那就只能捡回来再装填一次,指望它下次再坏了。。 刘国能接手这个县,构成非常简单,就是仨部落。 他自己的族人旧部算一个汉人部落、海西有个番民部落、海南有个蒙古部落,三个部落人口四千六百六十二个半,构成整个海西县的在籍百姓。 全县异常贫困,百姓以畜牧为生,平均一户有三头羊、三户有一头牛、每户有一匹马或驴骡。 万事不可看平均,如果平均下来的数目看起来还凑合,那绝大多数人活着一定只能凑合。 刘国能的族人部众追随至此,开垦了一千四百亩地,几乎到达海西县目前能开垦田地的极限。 当地还有大概九万亩适宜耕种的土地,主要集中在海南蒙古部落,但那边如今是牧地,刘国能无法做通蒙部头人开垦田地的工作,只能搁置到战争结束,让把总歪梁子去试试。 毕竟歪梁子是那个部落的自己人。 刘国能背着手,撇着跛子腿用卡尺验收一门门石炮厚度,每验收一门石炮就提笔挥毫,在石炮侧面写下四个大字:孔洞朝敌。 “海西乡进威远石炮一百二十位,三十二位不合规制,计八十八位;海南乡进威远石炮一百三十三位,四十二位不合规制,计九十一位……拉去南山堡。” 至于多出来七十四位不和规制的石炮,刘国能知道这些东西其实也能用,但他还是下令让衙役提锤子当着俩头人的面统统砸碎。 青海元帅府还没有统一的税法,有些地方像蒙古人一样收添巴,有些地方比如海西县,还没开始收税,基本上属于进贡。 人的身份变化最容易引发思考,过去刘国能是乡间秀才,他对朝廷衰败的思考是收税太多;如今刘国能是元帅府官员,他对朝廷衰败的思考是收税太少。 收税太多是包括摊派在内的总量,而收税太少是朝廷的田税,其实都是一个事,刘国能从中得到的教训与思考,只关于立国之时的面目善恶。 西宁府近半年来,都在议论赋税的问题,主要是牧税、坐税、关税。 之所以没有田税,是因为元帅府上下对税务问题有很强的偏向性。 他们是一群造反出身的人,吃了很多亏,土地兼并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旱灾和横征暴敛是最严重的问题,土地兼并反而没那么重要。 但他们能成事,确实得了土地兼并的益,所以天然更愿意向大户索税,而且也天然知道要抑制土地兼并。 随便一个兵卒子都知道,但凡农民不破产,广大农民就不造反,所以就得限制人均多少亩地以下不收税或少收税。 在这个前提下,青海元帅府本来就没几亩地,根本收不上田税。 倒是他们向官府转型,一旦开始东征,就要把俱尔湾市场正规化,坐税、关税则会提上日程。 可是自从刘国能知道自己县中下辖九万亩待开垦的田地,他就只盯着田税上书。 大明三十税一的田税是善政,可朝廷但凡遇上什么事,这笔钱粮它就不够用,不够用就得摊派,摊派就得挨骂就得丧失民心。 且随着朝廷僵化、官吏增多、连年征战,各种摊派越来越多,老百姓将近一半收成都被拿走了,那这三十税一又算什么东西?还不如直接学习曹魏,五公五民,只挨一次骂。 刘国能三次上书知府衙门,建议把田税往高了定,第一次建议十税一,考察之后发现在西宁和黄南边境的番部都要交两次添巴,就有了第二次上书,建议五税一。 等到开战后听说小拉尊逃跑,他高兴得很,直接上书建议元帅府施行三税一或二税一的田税。 刘国能认为小拉尊是元帅府税率的绊脚石,因为在黄南拉尊实行的是十税一的添巴。 拉尊只管收添巴,除了约束部众不劫掠当地之外没有任何责任;而元帅府要负责修桥修路、开垦田地、招募兵员等一系列社会责任。 但缴纳添巴和赋税的百姓不管这些,人们只知道你收了多少税。 所以拉尊不走,刘国能就没办法说出真实想法,他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确保地方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摊派,农民可以承受二税一的正税,他们处在个战争年代,就是如此。 而且凭借元帅府的新立气象,清丈田亩、编户齐民都是实打实的数字,他们打下一块土地拔除旧的统治者,就能对一块土地拥有前所未有的统治力。 收上来的税在今后一二百年是只会变少、不会变多的,更何况将来刘承宗会有儿子,别管是个青海王还是天下主,继位还能减免正税几个点来收获人心。 一开始定高点没坏处,反倒定低了才是给将来埋炸弹。 不过刘国能也好、刘向禹也好,他们对赋税的讨论都没有决定权,无非只是给将来最终决议提前做出准备工作。 他们没人知道元帅府的南方是啥情况,只有刘承宗知道。 但刘国能在税务方面先严后宽的思想,已经在海西实行了,哪怕只是两部进些石炮,他也要以非常严格,定下的规矩是什么,交上来的东西就得是什么。 “刘父母别砸。”蒙古头人上前拦道:“这上头有名,砸了就不知道谁做的了。” 海南蒙部过来的这个头人是歪梁子的老丈人,名叫梁老汉。 梁老汉会汉话,所以跟元帅府接洽的事都由他来,干着干着就成了官方认证的头人。 他这个姓来源于刘承宗的表彰信,寄给歪梁子的婆姨,表彰歪梁子是元帅府的英雄人物、中流砥柱,说歪梁子是大元帅亲封的拔都儿,勇士嘛。 所以他们家包括那俩十来岁的小娃,如今都有拔都儿称号,拔都儿对应的汉字是啥嘛?蒙古老汉想了想,中流砥柱,嗯……应该就是梁。 因此海西县登记户籍时,他们一家都姓梁。 刘国能听见梁老汉的话,摆手道:“这是头一次,我直接砸了,你们也不要想回去处罚别人的事,下次让人完全按规制打造即可。” 两名头人点头称是,随后石炮被衙役装车运往南山堡,以防备茶卡盐池蒙古诸部的袭击。 办完这事,刘国能把两名头人叫进衙门,问道:“你们的部众种痘的事怎么样了?” 痘医就是专门给种人痘的医生,主要目的是预防天花。 人们发现患过天花的人不会再得第二次,所以发展出人痘术,在明代嘉靖年间由宁国府医师创造出较为成熟的减毒种痘技术。 即使到如今,游走天下为百姓种痘的医师,依然以宁国府人居多。 在三百年后这是非常落后的古老医术,但在明代,它是世上最先进的科学。 技术是昨天的科学,科学是明天的技术。 元帅府原本没注意到这事,不过去年黄南有个部落因为天花全没了,刘承祖才注意到这事。 那个部落没了的原因不全是天花,染上天花大概会让五个人死四个……严格来说天花没这么厉害,但这个时代发烧腹泻都能要人命,没人能分辨出痘的人是因为啥死的。 而且还有最长二十天的潜伏期,人们对这病没防范手段,一旦兴起就会像野火一样,烧得到处都是。 所以拉尊听说有人出痘,就直接派兵实施了最高等级的隔离——阴阳两隔。 虽说事没砸在自己头上,刘承祖也害怕,从西宁找了两个宁国府的种痘医师,要给全军种痘,他们这没准要去哪儿打仗,万一染上这兵整支军队就没战斗力了,打仗时候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死。 这个时代一般种痘都是给出生一两岁的小孩种,死亡率在百分之五以内就算成功,培育痘苗技术较好的医师可以控制在种四百死一个。 俩种痘医师被刘承祖杀了一个,那人口口声色称他有绝佳的痘苗与技术,可以五百个人死一个,结果给镇海营一百二十名士兵种痘,死了十三个,差点引发兵变。 另一个医师的技术较好,基本上是一百死一个,被元帅府授予官职,在海北祁连山下修了痘庄,最开始痘苗比较少,只为军队种痘,今年开始也给百姓种痘。 不过海西海北两县的百姓对种痘缺少热情,人们能接受出痘后阴阳两隔,也不能接受百分之一的致死率。 毕竟一个是老天爷收人,一个是自己往死路上撞,心理上的区别大着呢。 梁老汉摇摇头道:“不到一半,这会又打仗了,部众都不愿往痘庄跑。” “等打完仗吧,打完仗必须全种上,到时候大帅就回来了。”刘国能说道:“我听说钟将军说,河卡草原的敌军调动异常,可能大帅已经从南边过来了。” 梁老汉重重点头:“刘父母放心,打完仗我就带着部众去痘庄……我这回来还有个事,刘父母的官袍排到啥日子了?” 刘国能被问得一愣,随后叹了口气,道:“等我算算啊。” 元帅府没有成体系的章服制度,知府刘向禹和杨鼎瑞到现在也没个官袍,他们不用也没事。 但知县必须有官服,因为夫妻成婚到县衙登记,要借官袍和凤冠霞帔作为明媒正娶的喜服来穿。 结婚时男子省事得多,知县穿啥他穿啥;女子稍麻烦一点,县衙要备好凤冠、凤簪、金簪,霞帔、帔坠、钓圈。 也正因如此,元帅府的知县官袍主要用于给百姓结婚穿,百姓只在结婚时穿一次,那可能是很多人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衣裳。 刘向禹做过米脂的代任父母官,他知道这项习俗非常重要,而且对民心很有帮助,因此专门让织造局用最好的面料、最佳的手艺,来做了绯色暗纹的知县官袍和凤冠霞帔。 刘国能对那官袍非常喜欢,这面料这颜色,搁过去就是四品往上的官员……但他一天都没穿过。 他在心里盘算一番,对梁老汉道:“十月,上一个要结婚的是十月初六,南山堡战兵叫啥我忘了,钟将军给我说的,你这要用得十月初七了。” 梁老汉板着粗糙的手指头算了算,面色发苦:“那不还得再等仨月?” 刘国能点点头,随后没好气地摆手道:“且等着吧,我都等半年了,还一次都没穿过呢,他们这帮结婚的都快给我穿坏了,这次又是哪个将军麾下有喜事呀?” 梁老汉面上一愣,低下头顿了顿才道:“这次不是将军麾下,是我们本部后生,这个……刘父母,我们的后生成婚,是不是不能借官服?” “嗯?什么叫不能借。” 刘国能闻言就把眼睛瞪了起来:“我跟你说,规矩就是规矩,成婚就得穿官服,必须穿!” “你回去告诉新人,暂时排在十月初七成婚,前边成婚的军士多,万一碰上战事到日子结不成婚,我就给他提到前边来,反正准备好了,到日子提前三天有衙役通知。” 梁老汉一听很是高兴,嘿嘿笑了起来,部落里结婚的后生为托他问这事,给他放了好几天马,他是生怕这趟刘国能不允许,有辱使命,如今一听心中大石落地,轻松极了。 就在这时,衙门外有风尘仆仆的马兵跑来,入堂报道:“刘知县,南山急报,大帅于河卡南山九战九捷,大破虏军,如今先锋已抵河卡草原!” 第三百一十章 夹击 阿海岱青带着满面冻疮翻过绵延雪山,清点部众人手,骂骂咧咧东渡黄河。 他率领身边仅剩的八百部众窜入黄南小河套,循着绰克兔台吉的身影一路东行,狼狈逃进积石州八角城。 八角城隶属积石州,是一座造型特别的空心十字城池,城墙以沙土、芦苇、红柳等物层层夯筑,城角有城楼八座,备有护城河、马面羊墙,没有射击死角,易守难攻。 这座城曾拥有许多名字,在汉代它叫白石城、唐代叫雕窝城、宋代叫移公城,后来属于撒拉土司韩家人。 到了火落赤入据青海,为小拉尊所夺,作为其位于黄南腹地的老巢,如今小拉尊撤走,被绰克兔台吉的先遣马队占据。 这里也是刘承祖与绰克兔台吉争夺黄南城防唯一一处失败的地方。 阿海岱青抵达八角城时,正赶上积石州的小土司韩清谏率部众试图夺城,人还没开到城边就被阿海岱青的部众吓跑。 不过即便如此,绰克兔台吉看见他也没个好脸。。 其实算起来,绰克兔还是阿海岱青的叔叔呢,但黄金家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真要数起来,绰克兔跟小拉尊是远房亲戚。 绰克兔正在气头上,短短旬月之间,他在心理上经历了极端的变化。 先是拥兵万众进驻黄南小河套,三路大军分别驻扎乌兰山、黄河源、黄南小河套,离统治青海仅有一步之遥。 派去联合林丹大汗的使者都已经出去了,前方却遭遇非凡的阻力,先是兵力在贵德受阻,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跟他争夺贵南城池的军队究竟是元帅府还是明军。 这种状况令他非常费解,凭啥拉尊占据黄南就那么容易,也不见明军大举征讨;拉尊一跑,明军就乌泱泱地渡过黄河赶来驰援。 他的后路都轮不到刘承宗来阻断,刘承祖直接自北向南把贵德县劈成两半,占据北方山地,既不出兵、也不退兵。 好不容易打进了八角城,结果又惹到了撒拉的韩土司。 韩土司祖上是元朝从撒马尔罕组建的西域亲军,如今分为大小两支,大韩土司叫韩进忠,如今任小河营千总;小韩土司叫韩清谏,在明代才受封金牌,官土百户。 韩清谏从前给拉尊纳添巴非常恭顺,但拉尊一走胆量倍增,从积石州拉出二百多号人,势要夺回八角城。 二百多人攻打拥兵万众的绰克兔台吉自然不可能取胜,韩清谏也没打算攻城,但他就一直昼伏夜出恶心绰克兔。 这里的地形他们很熟,白天躲在附近山里,天一黑就端着几门碗口炮接近城下,点起火把隔着护城河往城里打开花炮弹,连炮膛都不清理,打完两轮起来就炮。 绰克兔也不敢往深了追,他的军队如今都散布在归德西南,以沟通乌兰山,从那边输送枪炮过来。 这年头明军很难察觉到火器有多重要,因为他们很熟悉火器;但蒙古人不一样了,几乎每一场战役都在告诉他们火器有多重要。 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决定胜负的最终因素依然是近身格斗,但那是双方都有火器的前提下。 一边有火器一边没有,打起来仗就很吃亏。 阿海岱青在漠北就知道火枪火炮,在他的老家喀尔喀,往北走一点就会进入岭北中书省的森林地带,那里居住的都是林中百姓不里牙惕部,也就是布里亚特。 南下肃北之前,阿海岱青曾在北边打过仗,那些人依据河流山地,在森林里修起木寨子,欺负依附于他的部落,索要毛皮财物。 阿海岱青一开始想要北征,不过那些人有火枪,架着小船儿摆着火枪,顺河而下,一直逼近草原,打了一仗各有胜负。 最后双方谈判,蒙古人指着哥萨克的铁制兵器,哥萨克指着蒙古人的皮草,双方达成交易,阿海岱青还得到了很多好马。 这对林中百姓有利,岭北行省曾是大元的首都,但当地非常贫穷,以其最广袤的土地,商税仅占全国的万分之四,那还是有汉地屯军、农民、工匠的条件下。 时至今日,阿海岱青更认为那里根本不值得让他率领军队跨过草原、深入森林,与拥有木寨和火枪的敌人作战。 对他来说,只要能给他上贡,一伙比林中百姓更富有的强盗占据森林,也不见得是啥坏事。 八角城内,绰克兔麾下的蒙古兵忙着修缮城墙,部众也散在城外大肆砍伐林木,以备守城。 阿海岱青被绰克兔臭骂一顿,心里生气得很,不过还是劝道:“台吉,我们得往西撤退,这地方东边是河州卫、北边是西宁卫,南边是松潘卫,留不住,不如退往乌兰山。” 绰克兔知道,岱青说得有道理,但也只是有道理。 他问道:“你们怎么输的?如果没有火器,能不能赢?” 阿海岱青本来是想点头给予肯定答复,但就在点头前的一瞬间,想到刘承宗兵阵里那些跃出来步战的炮兵,他迟疑了。 说起来可能有些出人意料,游牧军队最可怕的时候,不是牧兵成群结队在马背上放箭,一来这项技艺对牧兵来说不需要专门训练,二来骑射也意味着安全。 但牧兵能下马结阵地斗,就能非常直观的说明两件事,他们真敢玩命,而且他们有过很好的训练。 对阿海岱青来说,炮兵能舍了枪炮跃阵步战,也是一样的道理,步战未必比他们使用枪炮厉害,但能说明其战斗意志超群。 能在短兵相接中心如止水的士兵,拿起火枪火炮只会更强。 他摇了摇头。 绰克兔台吉接着问道:“野战,你打得过刘蛮子?” 阿海岱青心说你问这是屁话:“台吉,我若打得了他,何苦跑来这里?” 绰克图白了他一眼:“那你凭啥觉得我能野战胜他?” “打不得也跑得啊。”阿海岱青皱眉头道:“好过被堵在这里,活活做了王八。” 绰克兔没搭理他,只看向城头几门大炮。 他很慌。 筹划再多,战端一起,局势很快就会随各方博弈而走向失控,没人能把各方面的动作都算个清楚,尤其是不熟悉的对手。 原本在他的计划里,黄南小河套应该是他和拉尊的战斗,元帅府应当处于隔岸观火的位置,大明就习惯这样做,看他们两边相斗,反正都不算友军。 只要元帅府不参战,他就能以势压人收拢拉尊的部众,万万没想到拉尊居然能跑得那么果断。 如果说挨骂一次就要打两个喷嚏,从拉尊离开黄南算起,小拉尊多多少少得把自己打成肺结核。 因为参战双方几乎每天都在骂他。 刘承祖自然要骂他,但占了领地的绰克兔也在骂他。 绰克兔认为就是拉尊的逃跑,使元帅府被迫大举参战。 当然,对战争最大的影响因素,还是南边的刘承宗来得太快,从南向北势如破竹,硬生生打断绰克兔三线进攻青海湖的计划。 现在他的问题是,留或走,留就是留在这守城;走则是大举向西撤退。 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坏处。 留在这守城,他守军和牲畜都够多,好歹能凭借坚城挡刘承宗一下,善加防守不至于被迅速攻落,但会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指望自己守到明年,没准林丹大汗能率领察哈尔铁骑入主青海。 而向西撤退有机会逃出生天,但几乎失去一切,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恐怕他就不能做这支军队的盟主了,况且还有可能被刘承宗截住。 阿海岱青率军过万被打了个仅以身免,连固扬都死了,他带着相同兵力西窜,若被刘承宗截住,未必能打得更好。 绰克兔看着城上火炮举棋不定,最后下定决心,与其在草原上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如固守城池拼死一战。 正逢此时,有几名部众挑着一尊铜佛过来,说是在八角城内找到拉尊没带走的佛像。 绰克兔对着佛像拜了又拜,撇下城防睡觉去了……他已经派人传信阿尔斯兰,命其率军过来,完成东西夹击的战略构想。 不过如今刘承宗可能已经截断黄河,如果信使不能按时抵达,他得尝试给儿子托个梦。 八角城的戒备森严,满城守军风声鹤唳,而在其西方四百里外,刘承宗的军队驻扎在河卡草原,紧锣密鼓地完成最终进攻前的安排。 他的军队正在配合南山堡钟虎部扫荡西康路沿线,招降、驱逐黄河西岸诸部,完成南北联系重建驿站,一方面派遣戴道子向东探查敌情、一面等待父亲从俱尔湾给他送来情报。 除此之外,他要等待俱尔湾的杨耀率驻军增援南山堡,以防备西边乌兰山下的敌人,他担心那支蒙古军队会趁他进攻绰克兔时袭击腹背。 况且经过河谷一战,他手上的俘虏有三千多人,毕竟青海元帅府是一个对粮食无比珍视的割据政权,这帮人不能光闲着吃粮,要尽快参与西宁府的建设工作。 他打算把这帮人分成四批,送往西宁、海北、海西,该采石伐木的就采石伐木,能建堡垒的就建堡垒,实在不行的教教种地进行田地开垦也不错。 同时他的军队也在河卡草原完成进一步改编,右营因损失过大撤销编制,剩下的贵族骑兵被编进中军营,有了自己的兵种称号:番马辅兵。 不过还没等他把俘虏给老爹送去,刘老爷的回信就过来了。 刘承宗看过回信,高兴得鼓掌大笑,对张天琳道:“我哥拿下了归德千户所,绰克兔取不到归德,只能一路往东走,如今被困在八角城,我大说前线情报,喀尔喀来的蒙古人居然在砍树,准备死守城池。” 张天琳不知道刘承宗为啥这么高兴,只摇头道:“八角城就是以前小拉尊占着的那座城吧?易守难攻,他们想守城可不是好事。” 强攻城池历来都是死伤惨重的战役,除非城池太大、守军太少,否则夺取城池绝非易事。 火炮给攻城方带来的优势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人们很难靠火炮把城墙轰塌,在辽东,后金最常见的破城手段是围困孤军进行劝降。 而要想靠强攻取得城池,经常要付出迭尸上城的代价,也就是攻城军队的尸体在城墙外堆出斜坡,踩着斜坡登上城池。 刘承宗闻言收敛笑容,摆手道:“我高兴的不是他守城,而是他去了八角城,那个地方离河州卫很近,他占住八角城总比河州卫官军占了八角城好打。” 其实在刘承宗原本的预料里,就得强攻八角城,只不过他也没想到八角城的敌人是绰克兔。 小拉尊跑到南边,最让刘承宗担心的就是八角城的归属,在他设想里,临洮明军肯定会借此时机从河州卫发兵占领八角城。 那样的话,等他收拾完绰克兔,尽收火落赤旧地,再设一府,东面门户就会是八角城。 哪儿有把门户交给别人的道理,所以到那时候八角城肯定还有一战,而明军守城,对他来说是更难对付的敌人。 毕竟狮子军有野战的本事,却缺少攻城的经验;而明军守城经验很丰富。 反倒如今那座城叫蒙古人占了,喀尔喀蒙古的守城经验,充其量与刘承宗的攻城经验在伯仲之间。 刘承宗轻松笑笑:“反正不论如何都要攻打那座城,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不过既然要攻城,这些俘虏暂时就不能送到北边了,让他们去采木,我要赶制一批攻城器械,这里满眼绿色真好啊。” 不单单要打造攻城器械,为了强攻八角城,刘承宗还从海北调了一批抬枪火炮,以备攻城压制守军。 他这边的攻城准备才刚刚开始,戴道子在东边就有所斩获,带着俘虏回来报告道:“大帅,逮住个鞑子信使,说要去乌兰山给绰克兔的儿子传信,这老家伙想东西夹击我们。” 跟刘承宗担心的一样,不过此时此刻,他不担心了。 “好极了,放他回去。”刘承宗想了想,对戴道子说:“让他告诉绰克兔,消息没传过去,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再派个俘虏去乌兰山,告诉那个阿尔斯兰,绰克兔让他来夹击我,不过一定要让他知道,这消息是我让他知道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运气 乌兰山是大小揣旦荒漠中的乐土。 其西三十里有柯柯盐湖,南方有牦牛山、都兰湖与大湿地,北方是森林茂盛的哈里哈图山,东面穿过一百四十里山路则是茶卡盐池。 当地既有广袤林地适合放牧、也有大量可灌溉的土地能够耕种。 蒙古汉子在山下扎下绵延不绝的大营,修起一座城池。 这座城修得非常简单,下宽上窄的墙高一丈四四方方,墙基宽六尺、城上宽四尺,有尺厚的女儿墙。 城墙很低很窄,除引水壕沟外也没修其他防御工事,却已足够令阿尔斯兰感到骄傲……这是他主持修筑的城池,城池啊! 偌大蒙古,主持筑城者寥寥可数,从这座乌兰城开始,他阿尔斯兰也得算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阿尔斯兰站在乌兰山下,看着这座夯土城池,心脏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依靠父亲留下的一万军队,让他诡异地找到了做大汗的感觉。。 阿尔斯兰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首领。 过去在喀尔喀,他的长辈们是喀尔喀诸部的首领,父亲只是诸多贵族其中之一,至于他自己,在诸多贵族勇士中并不特殊。 即使到了甘肃边外,父亲作为首领,他也只认为自己是这支蒙古军队几十名千户之一。 就算他手下掌握军队,他也不认为自己是首领……传统的游牧部落生活,并不仅仅只有战士,可他们只有疲惫、饥饿、东逃西窜的战士。 只有在乌兰山。 当绰克兔台吉发起东征不久,数不清的蒙古人从漠南前来投奔打进青海的蒙古豪杰——不是投奔绰克兔,而是投奔他,阿尔斯兰。 这些新来投奔的蒙古人,来自右翼土默特、永谢布和鄂尔多斯,他们是林丹汗西征战争中的失败者。 当战争结束,他们失去故土驻牧延边,循着绰克兔台吉寻找林丹汗的信使,一路逆行来到青海。 阿尔斯兰考虑过不接纳他们。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战士,强悍有力之辈在战争中或死或降,老弱也大半在去年春天的早霜中死去,活下来的人以残兵败卒与妇孺居多,对他们没有威胁。 他们进驻乌兰山后的一个月,这里日新月异,他们不再是一群各地流亡而来的失败军队,有了见多识广的老人和温柔勤劳的女人,甚至还有骑得一手小驹子的好小子。 六月草原,在圆柏青杨下,遍地油菜花开得灿烂,颠沛流离的人们终于找到安身之所,他们在草原在森林的篝火中放纵情爱,在无垠夜空下畅想未来。 欢声笑语中,阿尔斯兰找到了作为首领的感觉与快乐。 人们感激他,妇孺感激他宽宏有量,为流亡者提供安身之所;战士也感激他包容大度,为单身汉带来妻子与孩子。 有人对阿尔斯兰说,他是孛儿只斤,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万户,乌兰部。 就像天空划过闪电,不过一闪而逝,却能在森林烧起熊熊烈火。也许说者不过畅快享乐后的随口一提,却如同执念般深深扎根在阿尔斯兰的心中。 他有一座城,有数以万计的部众、适合耕种的田地、望不到边的草场、取之不尽的盐湖、储量巨大的矿山、伐之不竭的森林、威力强大的火炮。 为何不能建立自己的万户部? 只不过凡事有好有坏,在人们越来越拥戴他的同时,他也不止一次觉察到骁勇善战的勇士们懈怠了。 随军僧人说这就是佛祖的旨意,一块梦寐以求的土地、甚至还有女人和小孩,他们不需要东征了。 阿尔斯兰拜着佛像,非常虔诚地在心里说了句:放屁。 生在喀尔喀最显赫的家族,尽管自己在同样的贵族中并不特殊,可他依然得到极好的教育,他不是傻子,不信这套。 他们在肃州边外沙漠里吃甘肃总兵的炮子时,佛祖法旨何在? 但信不信不重要、人们是否对教法经义有明确认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认同。 蒙古贵族讲究黄金家族的血缘,但蒙古的部众不能用血缘来团结,尤其是青海的蒙古部众。 自从俺答汗派人入据海上,这里就像失败者赶集,汇聚了从中亚探马赤军到贝加尔湖林中百姓的所有部众。 随便挑出两个牧民,他们可能有同一个爷爷,也有可能比崇祯皇帝和林丹大汗在血缘上的关系还远。 从元顺帝到达延汗,蒙古诸部历经多次分封,各部只是还使用过去的名字,但血缘上乱成一锅粥,何况早就不存在能把诸部拢在一起统称蒙古的强力大汗了。 那么靠什么来维持身份认同?宗教。 此时的蒙古处境尴尬,他们不能没有宗教带来的身份认同,但想依靠这个就必须被动加入雪山上的教派纷争。 这说来着实好笑,作为一个蒙古贵族,阿尔斯兰可能比很多乌斯藏贵族更希望雪山纷争恢复平静。 又是一门铁炮被锻造出来,阿尔斯兰看着属于自己的神兵利器,心中无比满足。 乌兰山制造的铁炮,参照的是卫拉特缴获斡鲁思强盗的铜炮,但阿尔斯兰无法进行仿制,因为他非常缺少铜料。 照明朝人的思路,没有铜料就用铸铁炮嘛。 阿尔斯兰倒是想铸造铁炮……别看铸铁炮沉重且没有铸铜炮耐用,以明朝的技术来说非常简单,刘承宗在山西得到两门红夷炮,就只留下铜炮,把沉重的铁炮扔在延安卫。 因为铸铁炮性能并不算好,它只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便宜。 但放眼世界,铸铁炮的制作工艺属于世上第一梯队的技术难关,海上强权西班牙都不会,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拥有这种技术。 在天启年间,瑞典出口铸铁炮引起了英国的注意,因为在此之前整个欧洲的铸铁炮出口完全被英国垄断。 这东西对大明来说是随时可以拿来用的技术,而对阿尔斯兰来说,是需要研究的科学。 调集大量工匠、有足够的材料,阿尔斯兰能锻造出最好的弯刀、最好的铠甲、最锋利的箭簇甚至能敲出一根好铳管,有现成的鸟铳仿制,各种零件也没有技术难点。 但是把一门铸铁炮放在他面前,给他再多蒙古工匠也仿制不出来。 不过仿制不出来可以走别的路,在聪明才智上人与人之间相差并不算大,阿尔斯兰的炮是大小跟狮子炮差不多的锻铁炮,用敲出来的铁筒做炮膛,外层参考哈密的火枪,用锻铁条一层层卷上去,正着卷完反着卷。 轻便且质量非常好,除了造价高昂、工时过久、口径较小之外几乎没有缺点。 一个多月,他发动了许多匠人,只做出五门铁炮、二百多颗炮弹。 铁炮弹,也是匠人用锤子敲出来的,因为他们不会铸铁,草原上只有土默特的蒙古匠人会铸铁,但阿尔斯兰没参与东征,他手下没有会铸铁的人。 即便如此,由于每个从漠南漠北跑到乌兰山的人,都在各地有丰富的挨炮经验,所以每一门铁炮、每一颗炮弹锻好,对蒙古诸部来说都像一个值得欢庆的节日。 不过第五门铁炮锻好的这天,阿尔斯兰没来得及庆祝,就收到东边森林放牧的牧民急报。 “汉人地方的军队越过茶卡盐池,在山口修了座木堡!” 阿尔斯兰正摩拳擦掌着想试试火炮的威力,驰骋的马队自乌兰城外汹涌奔出,从湿地奔赴森林。 他们在山道间发现汉人正在修筑外层栅栏的山地木堡,趁堡垒仅有数十名守军,不等火炮运抵立即发起围攻。 围攻非常顺利,在挨了几十颗重铳铅子损失数十名士兵后,蒙古军队在孤零零的堡垒山下安营扎寨。 等阿尔斯兰抵达山下,看着居高临下的木堡,把周围打猎的牧兵狠狠臭骂了一顿。 堡子看上去至多百来个守军,以这种守军规模,想修出这座堡子至少要一个月,一个月了他们都不知道汉军把要道截断的事,阿尔斯兰认为这是牧兵的失职。 他还真是冤枉附近打猎的部众了,这座堡垒实际上是三天前修的,在开工第二天就被蒙古人发现。 木堡守将是千总钟虎麾下的百总,早就探明地方上适合修堡的位置,提前在东边备下修堡木料,从钟虎那要了三百人,赶着驴车直扑山口,连夜修起寨子,这才让大部队退后。 他的使命是遮蔽敌军探查东边情报,拖延两天时间,以配合刘承宗通知阿尔斯兰的计划。 这百总是刘承宗护兵出身,有一手非常俊的箭术,守城时一个人两壶箭、配合十几杆元帅府重铳就封锁了攻堡的山路,人少了就射、人多了就用五六杆重铳来一次齐射,围城的蒙古兵根本攻不上来。 不过等到第二天,阿尔斯兰的铁炮参战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操持五门铁炮,阿尔斯兰专门组建了一个百人炮队,在炮兵的挑选上要求非常严格、奖赏也很丰厚,只要挑上炮兵,就赏一匹战马。 阿尔斯兰这也是无奈之举,在技术水平上,他一万多名部众每个人都能胜任炮兵。 除了那几个参加试炮的匠人,大部分人对火炮的了解处于同一起跑线上:都是被炮打过的蒙古小伙子。 哪个在草原上驰骋的好汉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拿炮轰别人呐? 这种情况下他不能随便指派些人去当炮兵,否则不能服众,得设立门槛儿……但门槛又不能太高,一下设立个太高的门槛,比如说摸过炮,那一下就刷下去一万多人。 阿尔斯兰苦思冥想,终于琢磨出两条非常苛刻的要求,既跟火炮关系不大,还能在当前条件下最大限度保证火炮威力。 第一条是都必须在历次战斗中受到过致命伤;第二条是还活蹦乱跳。 运气,炮兵的选拔标准是运气。 隔着二百余步,百十个蒙古兵把五门铁炮运至山道,也谈不上什么炮兵阵地,五门铁炮朝着山堡一字排开。 随后几十个僧人在火炮旁双手合十,请出庄严宝相的泥菩萨,佛号阵阵,五门火炮先后开火,轰轰炮声在山间回荡,把木堡上的军兵吓得够呛。 士兵们在炮声即将响起时就缩头缩脑,赶紧躲避到木栅后面。 最害怕的还是百总,他身为军官,必须直挺挺地把上半身露在木栅之外,小腿肚子直打抖,还要目光炯炯瞪着五门火炮。 没人不害怕炮,越是见过几场大阵仗的老兵越害怕炮。 因为这年头的炮不是能直接把人炸碎、震死的榴弹炮,它打的是铁蛋子,除非直接穿胸碎颅,否则一般中炮既不会直接上天、也没有妙手回春的机会,很可能仗都打完了人还没断气,是标准的不得好死。 炮响声势浩大,百总头盔眉庇下的脑门儿冒出一层细汗,眼睛快速在木堡中巡回,他心里慌张极了,刚才瞪个大眼硬是没看见炮弹落点! 他的兵倒是啥事都没有,部下各什长都在大声通报没有死伤的消息,反倒是他低头看向山下,聚在火炮附近的蒙古兵撤走一大片,还有人往山上跑。 百总都下令准备御敌了,才发现那些爬上山的蒙古兵又捧着炮弹回去了。 气得百总光想摔了头盔下去跟他们近身肉搏……哪儿有这么吓唬人的。 随后又是几阵轰击,驻守木堡的士兵发现敌人的炮有点不对劲,他们终于看出点门道了。 敌军拢共五门炮,每次射击,每门炮都有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两颗炮弹朝一个地方打的,而且打中他们的木寨,蒙古人看上去比没打中还着急。 似乎是因为他们打完一炮,必须要派人把炮弹捡回去,运气不好有一颗炮弹命中木寨,镶进木栅上,炮弹就捡不回去了。 守卫木堡的狮子兵连还击的兴趣都没有,百总也乐得锻炼士兵抗炮击能力,大伙儿隔着二百步被五门铁炮轰击,表情从惊慌失措到淡然处之,只花了一个下午。 等到傍晚,蒙古兵渐渐撤到林间休息,狮子兵也烧了木寨退军,临走给阿尔斯兰送去一名俘虏和一封信。 阿尔斯兰展开书信,找了个懂汉话的僧人念出来:“阿尔斯兰,你爹叫,不,是绰克兔台吉命你即刻率部携炮进军河卡草原,东西夹击刘承宗,万万不可耽误,落……” 僧人念完短信有点怀疑人生,抬头看看阿尔斯兰,低头看看书信,困惑地眨眨眼,再抬头看向阿尔斯兰:“那个,这信,这信落款是刘承宗,这是刘承宗写的信。” “哈!” 阿尔斯兰乐不可支,嗤笑一声瞪着眼睛对左右道:“他当我傻?这种假传军情我也会信?” 第三百一十二章 稳重 八角城内,曾属于拉尊的寺庙里。 僧人神色古怪地把来自书信翻译成蒙古文,他翻得抓耳挠腮,神色既像苦恼生气又像快乐轻松,以至于额头冒出密密的细汗。 盘腿坐在佛像前的绰克兔台吉神色如常,只是非常心疼自己的僧人,专门让侍者取来手巾,还出言安慰,说汉语晦涩难懂,他不着急看这封信。 僧人名叫卓尔济,精通番、汉、蒙三种言语,擅长医术与绘画,最早受命至归化城传教,曾在万历四十六年受绰克兔台吉的母亲之托,将《米拉日巴传》翻译为蒙文,传入喀尔喀。 对他来说,刘承宗的书信用词并不晦涩,每个字他都懂,联系到一起的词句也没有问题,只不过不能直接翻译拿给绰克兔看。 其实卓尔济和尚非常费解,在这场战争开始前,他曾奉命进入甘肃打听占据青海的元帅府,对刘氏家族多少有几分了解。 在和尚的认知里,刘承宗一家都来自汉家腹地,他的父亲刘向禹曾经以官员的身份管理过数万百姓,而刘承祖和刘承宗都是勇猛凶悍的战士。。 他们率领军队在汉家腹地同数名总兵官、将军周旋,最终转战千里入据青海,南下的兵锋一度直逼乌斯藏。 而且有人专门对和尚说过,刘氏父子三人都拥有极高的学识与教养。 卓尔济对此表示怀疑。 因为刘承宗在信中给绰克兔的称号是‘顺口接屁的兔兄’,要他‘以溺自照’看看自己配不配占领青海,命令他赶紧点起兵马到河卡草原,‘来伸头挨宰,我就没见过天底下有能打的鞑子’,或者胆怯就在八角城等俩月,‘一大把年纪可别先死了,等我把躲在乌兰山的兔崽子剁了就来找你。’ 卓尔济和尚心说:这他妈信里的血都快溢出来了,咋翻译啊? 他是真怕直接翻译过来,没等开打绰克兔台吉就被气死了;可很多话不翻译也不行,毕竟卓尔济和尚懂得很多,偏偏不懂打仗,唯恐漏掉什么关窍,使他们输掉战争。 筹备良久,最后这封信在保留大概意思的前提下,遣词造句温和了一万多倍。 绰克兔接过翻译好的信放在经案上,满是老茧的手拢着胡须,看了又看。 信中刘承宗先是对他及他的家人致以诚挚的祝福和问候,随后阐述对他入侵青海、占据八角城的问题意见,谴责他对两路夹击的战法,并亲切地邀请他会猎于河卡草原,若时间不太合适,就祝他身体健康,将定于两个月后访问八角城。 最终他面含笑意对和尚道:“这汉家小儿,很谦逊有礼啊!” 卓尔济和尚能说什么,在心头暗道愧疚,面上耷拉着嘴角非常认真地应下,就赶紧撇开话题:“是啊!小僧听说青海元帅是秀才出身……台吉要去河卡草原跟他决战么?” 绰克兔摇摇头,抬手在盘起的腿上轻点两下:“决什么战,如果刘承宗向西进军,我们就从黄河西走,绕着他离开这里。” 这封经过润色的书信并不没有让他感到愤怒,所以他非常理智的认识到,刘承宗去攻打乌兰山,就是他率军离开这里最好的机会。 尽管狼狈退出青海非他本意,但攻略古如台吉与小拉尊的领地,也让他取得巨额财富,现在离开结果还不算坏。 绰克兔台吉并未把信使被俘的消息大肆声张,只是一方面命城中守军大肆打造守城器械,一面派人向西边黄河移动,探查沿岸布防情况,以待刘承宗西征乌兰山,趁机离开黄南。 但刘承宗怎么会离开呢? 实际上就在绰克兔派人监视河西布防的同时,刘承宗也已派遣戴道子率领塘骑渡过黄河,将他的想法告知刘承祖,双方在黄南构建出一条交通线,以往返传递军情。 刘承宗担心的是攻城,他的攻城经验并不丰富,但也知道战争最基本的东西:攻城是下下策。 除非望风而降和内应开城,但凡守军死守,就是攻城方的噩梦。 刘承宗历来有丘八作风,谈不上很像正经读书人,但也很少不留情面甚至以恶心人为目的去骂人。 他给绰克兔写信恶心人,就是单纯希望绰克兔能因他的辱骂倾巢而出,到时决战在河卡草原开打,刘承祖负责率军截断其退回八角城的道路,这场战争很容易就能结束。 而把俘虏放回去,则是为了让守军知道没有援军,从而消弭其死守之心。 如果这样的计划都失败了,那他就只能打造攻城器械,准备攻城了。 七月的河卡大营,师成我率领匠人赶到,修起两座高炉,一面炼铁融铜,一面制作器械。 说起来阿海岱青还给刘承宗帮了个忙,如果不是手上有现成的回回炮,就算让元帅府的匠人制作攻城器械,都很难想到这种攻城器械。 现在他手上有两架被拆卸的回回炮,运到八角城就能参与攻城,不用白不用。 大型的攻城器械很难运输,所以刘承宗在这边打造的都是小型器械与大型器械的标准件,另外依靠西宁府进行弹药补给。 小型器械自然是云梯车和木幔这一套夺取镇原城的老宝贝,那是刘承宗三年戎马唯一一次正经攻城,可要说是他最熟悉的攻城器械。 除此之外,因为有李卑这样的高级军官作为幕僚,他们的攻城装备又增加了几样图纸。 重型器械只有填壕车和城壕车两样,除此之外是开花弹……不是炸得满天飞的开花弹,这个发火率低,攻城时很容易被蒙古人捡起来点着了再扔下来。 李卑说的开花弹是里面放入大量硝与混合装药的烟雾炮弹,用来遮蔽守城军队的视野。 而填壕车和城壕车则两种木车,前者是个会移动的木壳子,用来遮蔽箭矢保护士兵把土木石推到壕沟,把壕沟添出道路。 后者则类似云梯车,不过放出来的是木板,用来在较窄的城壕上搭桥,以供攻城军队通过。 除了这些,刘承宗的军队顿兵河卡,制造等待加工的铜料,师成我的铜料配比是以每九十二斤纯铜,配以八斤锡铅,制成五斤等待加工的薄片,方便运输使用。 这次刘承宗要让师成我制作的是千斤重炮,他们至少要筹备三万斤铜料。 等这些东西都准备完毕,已经进入八月,刘承宗不免在盛夏扼腕叹息,他对绰克兔台吉的激将法还是失败了。 绰克兔确实坐得住,据归德千户所的兄长传回消息,这段时间里八角城的军队甚至都没有出击,只在八角城挖掘壕沟、制作守城器械,他们甚至还在城上憋出十二架投石车与四门火炮,吓人的很。 倒是乌兰山的阿尔斯兰那边的疑兵之计成功了。 尽管阿尔斯兰闲不住,一个多月来带兵跟守卫茶卡盐池的钟虎斗智斗勇,还曾带马队越过南山堡,去跟海西知县刘国能进行过一番亲切交谈,但说什么都不来河卡草原给刘承宗添堵。 总之,刘承宗很欣赏这个比他大了十岁的同龄人,全身上下散发着跟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 刘承宗觉得,这会就算绰克兔派个信使抵达乌兰山,向他求援,阿尔斯兰没准都不信,甚至还会还嘴:“你爹才叫你去河卡!” 八月初九,由西宁府驻军的参将杨耀率军出南山堡,进一步封锁阿尔斯兰向东进发的道路,刘承宗的大军正式自河卡草原拔营,携大量辎重渡过黄河,向东进发。 与此同时,刘承祖麾下西宁卫千户李万庆率军出发,进入八角城方圆百里,开始清理喀尔喀蒙古人占领的据点。 十日之内交锋八次,六次击溃一次被击溃,还有一次对峙到天黑各自退去,共俘虏敌军四十六名,陆续让他们知道各种假情报,并将俘虏们故意放跑。 这些日子对绰克兔台吉来说并不容易。 断断续续的情报不分先后地通过逃回俘虏传回城内。 当夜幕覆盖八角城,篝火把这座十字城的城墙点缀,穿羊皮袄的蒙古兵围坐篝火,总会把话题扯到令人压抑的战局上来。 部众绘声绘色地转述逃回俘虏的话,替刘承宗宣布在乌兰山活蹦乱跳的阿尔斯兰已经死了,死在攻城军队的炮火中。 人们爆发争论,有人说阿尔斯兰没死,据他知道的消息,元帅府在第一次进攻失败后就撤军了。 讲故事的部众脸上带着奚落:“你知道的那是仗还没打完,他们退军是因为刘承宗没带厚衣裳,你看看咱穿的啥?他就穿个单衣裳哪儿受得了,回去拿了厚衣裳又围城了!” 反正都是道听途说,相信阿尔斯兰没死的部众也没那么坚定,赶忙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调了大炮,只能看见火光,炮弹砸中守军,脑袋都砸碎了,跟我说这事的兄弟说是守将,可乌兰城哪儿啥守将?就是阿尔斯兰,准没错。” 当夜晚群星闪烁,当白昼羊肉在锅中翻滚,同样的场景在八角城一次次重现。 这些消息如野火般在城内城外扯地连天的毡帐中流传,肆无忌惮地传开,直到传进贵族耳中。 按照刘承宗的想法,这消息在第一时间就会被绰克兔知晓,随后很有可能会被下令封口,因此只是有枣没枣随手打一杆子的事。 但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因为这支蒙古军队没有那么高的正规化,他们的组织度就和青海大帅的老婆一样——很多人希望有,有时候好像有,实际上不存在。 在小庙里念经的绰克兔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俘虏逃回来,这座城关于外面的任何情报,绰克兔台吉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当然,就算在知道后下令封口,他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随着乌兰山蒙古城正被围攻、守军大将被炮击杀死、守军大肆溃逃、元帅府大获全胜等假消息人尽皆知,恐慌情绪正在八角城大营蔓延开来。 八月十九日傍晚,在西边游牧的部落朝八角城仓惶逃窜,他们看见衣甲鲜明的汉军渡过泽曲,马蹄踏过满山黄花朝八角城逶迤而来。 绰克兔还没能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走出,数以千计的蒙古人在这座十字城内高声念起佛号,上千个念珠被上千根手指同时磨砂,在城池上空汇成巨大响动,以至于让城外牧兵也一同加入祈祷。 人们祈祷不是为了祈祷,只是为了让自己融入这个集体之内。 这就像个悖论,在成吉思汗存在的年代,蒙古人并不需要任何身份认同的仪式,但在现在,这种为凝聚身份认同而产生的仪式恰恰宣告着凝聚力所剩无几,伟大汗国的存续岌岌可危。 绰克兔台吉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战争开始了。 他只剩下这座城墙,还有一万多个暂时为他而战的战士,当儿子生死不知、林丹大汗太过遥远,这些人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 从八月二十日早晨开始,他游牧在外的部众一层层溃逃回来,他们没有和人交战,只是远远看见逶迤行来的军队,就被吓破了胆,向八角城汇聚。 据这些与敌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战士们口述,绰克兔知道自己的敌人拥有整齐的军队和明亮的铠甲。 刘承宗并没有,他没有任何一支铠甲统一的军队,巴桑的战士也谈不上阵容整齐。 他只是让张天琳集结了三百个拥有明甲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军队最前面吓人罢了。 明甲的吓人效果很好,当上午的日光照在他们身上,迎面向敌军踱马而去,晃眼效果奇佳。 八月二十二日,刘承宗策马央曲河南的陡坡,他终于看见了八角城,这座他早就从小拉尊那听说,却从未见过的奇怪城池。 绰克兔台吉已经完成坚壁清野,草原上除了河流与河滩,还有拉尊种下长满了即将成熟庄稼的田地,就只有这座孤零零的十字形城池。 蒙古军队都已经撤进城内,只有少数马队在河流的保护下游曳于城西。 刘承宗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在城南、城西的河对岸扎下营地,修起铸炮用的化铜炉,并在更远的地方采集木料,开始修造大型攻城器械。 同时派出高应登扼住城东山地,让黄胜宵用抬枪把河对岸的蒙古游骑撵进城内,开始采土填河、搭建木桥。 随着一台台攻城器械修造完成、一门门千斤狮子炮被铸造完成,最外层的河流也被修出一段段土坝,几座木桥同步搭建,一切万事俱备。 九月初三的早上,穿戴整齐戎装的刘承宗抱着头盔走出帅帐,让人在营门外升起刘字帅旗,鼓声阵阵,护兵们急急忙忙奔跑在整个营地,向全军宣告:“攻占八角城的战斗即将开始!” 第三百一十三章 强攻八角城 元帅府的军队占领了八角城外的平地、丘陵、台地,城池的正西、正南到处飘扬着大大小小的旗帜。 刘承宗和护兵集结在城西梯田环绕的高大土山上,李万庆送来的白石崖西番僧人向导说,这座土山下面可能埋着西夏公主。 这座城的防御设施很特别,它有八个外角抹平后成为十六个外角、二十个内面、四个内直角,城墙各面有马面墙和城墩消除射击死角。 城墙外有护城河和护城壕,护城河内侧还有一圈低矮的羊马墙,既不遮挡城墙对攻城军队的射箭,还作为冬季护城河结冰后的防御手段。 就这个东西,足够让守军躲在羊马墙后面,把填壕的民夫像射兔子已经射死。 尽管这座城修筑地带不像陕北那些山城有险可依,却靠着特别构造拥有更胜一筹的防御。 尤其在此时此刻,守军被压缩于羊马墙内,不算大的城池聚集上万守军,可谓固若金汤。。 飘扬的帅旗下,刘承宗居高临下,用望远镜观察城内建筑与布防情况。 这座城可以看做五个正方形拼在一起,有两个城门都不在正面,一个在西北内角、一个在东南内角。 这种内角会给他的攻城军队带来很大困难,想从西门进入,西面北墙和北面西墙及两座马面墙会形成类似瓮城的结构,四面向他的军队射击。 刘承宗放下望远镜,转头深吸口气,道:“开始。” 这座城守军充足,攻城军队在兵力上并不占据优势,无法像攻打镇原县那样架梯硬攻,要想自西门破城,必先净空两面城墙与马面墙上的守军。 不远处的山坡上,炮兵已将山地修正出一条适合摆设火炮的阵地,一门门沉重火炮装载在崭新炮车上,被士兵们前拽后推,艰难运入阵地。 这批新铸重炮一共十二门,刘承宗准备了能铸出三十门的铜料,计划先后共铸二十门,允许承受十门的次品损失。 不过铸造这种规格的重炮,对师成我来说比铸小炮容易得多,他在三原有铸造千斤红夷炮的经验,对王徵做出的火炮模数倒背如流,铸造成功率非常高。 背插小旗的护兵沿修整出的山道快速奔跑,抵达炮兵阵地时,炮兵正牵着骡子向阵地卸下成箱的火炮弹药。 待一切准备完毕,黄胜宵接过令旗,朝土山方向挥旗示意。 随刘承宗点头,土山令旗招展,元帅府的枪炮部队对八角城的进攻开始了。 最先发起进攻的狮子炮,护城河西岸二百步宽的战线上,集中使用的三十六门狮子炮隔着护城河,伴随口令向羊马墙发起轰击。 位于炮身侧面的炮兵一个个侧身弯腰捂耳,一门门狮子炮从北向南先后爆出火光,阵前黄土像波纹般接连荡开,漫天尘土与硝烟中炮身推着车身猛然后座,一颗颗铁弹在半空中划出抛物线,砸向羊马墙后的守军。 伴着山崩地裂的响动,一颗颗铁弹带着嗖嗖风声,嵌进六尺厚的羊马墙,把带女儿墙的五尺矮墙打得黄土飞扬,更多炮弹落入羊马墙后,持弓准备抛射的守军阵线转眼被砸的四分五裂,哭爹喊娘地躲到羊马墙后。 炮弹飞曳,打在女墙一角,崩碎的夯土闷在戴红缨皮帽的守军头上,两眼一黑晕头转向,四仰八叉地倒在战场上。 更多守军越过倒地的同袍,持弓拈箭蹲在羊马墙后,土墙每一次震动都令他们感受到灵魂出窍般的恐惧,人们还没从第一次轰击中缓过神来,第二次轰击已经来了。 元帅府军阵前方,持旗的炮兵管队在硝烟与尘土弥漫的战场上声嘶力竭,荡入口鼻的烟尘令他们发出剧烈咳嗽:“装烟弹!” 狮子炮的炮膛被炮兵熟练地清理干净,圆柱形的开花弹被炮兵点燃后塞进炮膛,随后又是接连不断炮声响起。 轰! 点燃的炮弹曳着引线从炮膛中飞出,在护城河上空打着转儿落在羊马墙前后,不过这次的射击威力便大不相同。 有些炮弹砸在人身上,被击中的人就像被重重打了一拳,没有洞穿身体的效果,而砸在羊马墙上的炮弹也只不过是轻轻镶嵌,随后噗地发出轻的闷响,反倒把炮弹推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大量呛鼻烟雾。 守军中有过与明军交战经验的蒙古兵顿时惊慌失措,他们在被铁弹轰击时都没这么害怕,却在此时此刻连手上弓箭都不顾了,丢下兵器张口大喊:“毒烟,毒烟,捂住口鼻!” 一时间守军大骇,人们不敢再躲在羊马墙后,转而向城门逃窜。 毒烟是明军惯用兵器,以砒霜、雄黄、狼粪、皂末、姜粉等物做成的发烟炮弹,辣眼睛、窜鼻子、有毒。 尽管看起来刘承宗的烟弹跟明军毒烟类似,但他不掌握砒霜产地,所以烟弹只能发烟,无毒无害,都有遮蔽战场的目的,但实现目的的方法不同。 毒烟是从根源上让人睁不开眼,而烟弹只能从视觉上进行遮蔽,不论哪种,在暴露环境下烟雾的持续时间都不长。 蒙古兵也很快发现元帅府的烟弹没有毒气,反正绰克兔台吉关着城门也不让进,没办法只能在贵族率领下重新整队,向烟雾外四处抛射箭雨。 趁着烟雾缭绕,两个百人队随两辆楼车缓缓前进,向城外二百五十步推进。 楼车通常高度上没有定制,下宽上窄,高度与攻打城墙的高度有关。 刘承宗的楼车有四层,靠底层三十名士兵的人力驱动,第二层十五名重铳手负责压制羊马墙,第三层与城墙齐高,有九名重铳手,最上层八名士兵使用强弓抛射压制城墙上的守军。 这东西的主要目的是作为攻城中的第一梯队压制守军,为填壕士兵提供更安全的环境。 楼车下的两个百人队也一样,他们是从各部召集的一百个抬枪小组, 抬兵提半截条凳与长牌向前飞奔,狮子炮仰射而出的烟弹在他们头上飞跃战场,掩护其冲至危险地带,将半截条凳做成的枪架摆成一线,随后协同枪兵将沉重抬枪架好,端起长牌。 守军穿过烟雾攒射的箭矢齐刷刷扎在阵前,城墙上的蒙古将领用响箭为城外被遮蔽视线的守军提供引导,随后阵前一排火光闪烁,抬枪大子儿齐刷刷扫过城头,压得守城将领不敢抬头。 刘承宗对第一梯次的进攻非常满意,平平无奇的进攻下有他对各项兵器射程的精密计算,抬枪手的阵线刚好能压制城墙,而城墙上的守军与投石炮都无法打到他们。 抬枪手仅处于羊马墙后弓手的最大射程里。 他转头命樊三郎挥动令旗,命令第二梯队的攻城部队向前压上。 第二梯队的攻城部队以巴桑的士兵为主,分前后两部共三十五个百人队。 五个百人队在前,携大量车辆向前推进至城外一百五十步,在守军眼皮子底下卸下投石炮与填壕车的木料零件,缓慢组装起来。 投石炮等攻城器械并不是一定要在守军视力范围内进行组装,归根到底刘承宗想打击的还是士气,他就是要让守军眼睁睁看着他组装攻城器械,享受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四辆填壕车被组装起来,这东西其实就是个四方车架、正面、上面、左右两面覆盖厚木板,里面能容纳几人并行,看起来就像个有八个木轮的木质大集装箱。 士兵们在填壕车顶部覆盖黄土以防火,随后推向城壕,车头在壕沟边悬空,保护内部空间数十名士兵不受箭雨干扰,能专心填壕。 剩下三十个百人队则在距城池三百步的距离挖掘壕沟,挖出的土石用缴获自阿海岱青的勒勒车装满,运往前线填壕。 尽管师成我为刘承宗铸造了十二门千斤大炮,但是用火炮轰塌这种两丈厚的城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然了铁杵磨成针,这条开始挖掘的壕沟,就是刘承宗为把城墙彻底轰塌做出的准备。 他会先攻西边、再攻南边、再攻北边、再攻东边,四面壕沟连起来,把敌人彻底围在城里,谁都别想跑。 狮子军连农具都带上了,过几天他就把城外的田地都收了,种点菜、种点麦子,等到明年四月,就能收获丰收的喜悦了。 只要千斤炮不停轰击,到那时候大概就把城墙轰塌了,不过多半在城墙被塌陷之前,绰克兔已经被他气死了。 一辆辆填壕车在壕沟旁停下,后方载满土石的勒勒车向壕沟运送,对城墙上的几千守军来说,目睹这些东西非常痛苦,明明离得只有那么近,他们却对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束手无策。 一个个将领高声请战,可谁都无法得到绰克兔台吉的允许,他没在刘承宗的围城大营找到破绽,只看见一个个引诱他出城野战的陷阱。 将领们在城墙上暴跳如雷,阿海岱青冒着生命危险把身子伏在垛口,伸展手臂指向护城河对岸:“射死他们!” 远处山头爆出突兀火光,嗖地一声,七斤重的炮弹几乎没有弧度地掠过护城河上空,擦着阿海岱青的头盔,径自落入城内。 当所有人的目光跟着这颗炮弹走向朝城内望去,再回过头,阿海岱青还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站在城垛,维持着向城外叫骂的姿态。 阿海岱青瞪大的两只眼睛都对成了斗鸡眼,后脖颈子的寒毛一根根竖起,盔枪上被炮风荡起的红缨才缓缓下落。 持续了足有好几秒,阿海岱青才艰难地挪了一下腿,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不过已经没人注意到他的窘态了,因为在一里外的山头上,另一门千斤炮已经调整角度向城头轰来。 这次的炮弹打得更低,实心铁弹闷在城头,死死镶进夯土城墙,在周围打出十几寸的裂纹,大片土皮哗啦啦地从墙上坠落。 经过短暂停顿,数颗炮弹连珠般地朝城头轰来,每一颗打在城墙上的炮弹都令人心肝震颤,更多炮弹掠过城头砸落城内,到处是牛羊战马纷乱的嘶鸣。 还有一颗炮弹正轰在城垛女儿墙上,把尺厚的女儿墙砸得稀碎不说,滚动的炮弹还砸在士兵脚上,痛彻心扉的喊声响彻八角城上空。 阿海岱青到现在还有点神志不清,刘承宗的大炮一定蕴含妖术,那颗炮弹从头上碾过去,灵魂出窍看见别人继承自己老婆就算了,居然还能让他找到了头发竖起来的感觉。 “妖术!” 眼看炮击地甚为猛烈,阿海岱青弓腰下城墙,还在自言自语:“肯定是妖术。” 阿海岱青这喀尔喀的浩吉格尔岂是浪得虚名?他头顶哪儿还有头发啊! 十二门千斤重炮向城头不间断地轰击,阿海岱青站在城下的阴影中仰着脸,听着城头惊恐不安夹杂怒骂哀嚎的喊声,看着时不时一颗炮弹从头上飞过、偶尔被炮弹打飞的头盔与断肢,陷入深深的沉思。 沉思的东西跟战争局势无关。 这种大炮弹、小炮弹、大铅子、小铅子复合的火力压制能力,阿海岱青认为自己已经不配考虑战争局势之类的问题了。 本以为那种能在二百步外杀人的长火枪已经是刘承宗的秘密武器了,凭借城墙用硬弓还能对抗一下,造十二台投石车也能砸出个旗鼓相当。 这会炮弹从一里外飞过来,这玩意儿根本不是战术能弥补的差距。 阿海岱青就是非常疑惑,青海应该是他们这种人来的地方,大家围绕着‘这是我的草’和‘你为啥偷吃我的草’俩问题刀剑相向。 妈的一群汉地军爷带着枪炮过来干嘛? 你没吃的你跟我说呀,我给你吃的,对不对,犯不上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平心而论刘承宗麾下的士兵如果原意投奔阿海岱青,来一个他就管一个人的饭,甚至还要给马,还给配一个,不,配俩女人。 就在阿海岱青琢磨给刘承宗配女人的时刻,嗖嗖的风声最终以咚地一声巨响结尾,城墙内层哗哗地往外荡尘土,呛得他停止了沉思。 这声音阿海岱青熟悉极了,回回炮,是他的回回炮,砸中了他的城墙。 第三百一十四章 刘承宗的老师 八角城的战斗打到第二天,城墙毫发无损,但一百五十步宽的西城墙上只剩下孤零零三个城垛,城下的羊马墙也被打成满地土块。 那三个屹立城上的女儿墙看得刘承宗强迫症都犯了,严令黄胜宵把最后三面女儿墙用炮敲掉。 搁在没有火炮的年代,想靠一天狠攻敲掉七十面女儿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如今对火炮部队来说非常容易,就是代价有点高。 用大炮轰城垛很爽,但成本算得刘承宗牙疼。 攻城一日,昼夜之间,元帅府十二门红夷炮打放六百余次,配以狮子炮轰击羊马墙,消耗火药三千三百余斤,一天打掉了半个康宁府的年产量。 目前他的军用硝主要来自康宁府,由七县官府在山洞采集硝土就地提纯,各县使用的都是宋元时期的水煎法,然后把成品硝送往囊谦知府衙门。 经过水煎法的成品硝就已经能作为军用火药了,只是颜色不够好、纯度不够高,在这个时代向西一直到英国,大多数不产硝的国家,都是从粑粑里淘一淘,用这个方法提纯。。 在囊谦县的囊锁谦莫堡山下,有黄胜宵协助知府杨鼎瑞建立的康宁府军器局,这玩意本来在山上,后来各地运送物资很麻烦,就占了制造木炮的场地,作为新的军器局衙门。 粗加工的成品硝在康宁府军器局经过二次提纯,用草木灰使杂质悬浮的特性,反复煎练,最后提纯至针状结晶的硝,此时药性最好。 其实一开始他们的提纯方法是鸡蛋清,挺贵的,后来有见过明军提纯的老兵说草木灰也能用,效果差不多,极大地减轻了提纯硝石的负担。 眼下八角城西墙上的城垛已被摧毁,城下的羊马墙也被打得稀碎,守军能躲的躲、能藏的藏,战场上各式火器基本上已经不再放响。 只有两辆楼车上的四名抬枪手,断断续续向失去女墙保护的城墙上射击,依靠高度与射程优势,进一步压迫躲在西墙两侧的守军。 攻城的大部分准备已经完成,守军不敢再站在缺少女墙保护的西墙上站,这意味着当刘承宗的精锐士兵开始攻城,能够省略掉最容易阵亡的攀城阶段,直接登上城墙与敌军格斗。 不过由于蒙古人的反击,城外的填壕工作并不顺利,以至于万事俱备……护城河没填好。 刘承宗愿意把蒙古人的反击称作南宋式守城法。 他们的具体反击方式,是把至少六架回回炮布置在城墙内侧,不打大石弹,使用较小的干泥弹,更轻所以射程比大石弹要远,使用瞭望手站在城墙上当观察手,为回回炮指示射击角度与方向。 这也是刘承宗要让炮兵把最后三个城垛摧毁的原因,观察手躲在城垛后面,楼车上的抬枪就伤不到他们。 干泥弹打到地上就碎,重量大概五六斤,打在人头上很难活下来、伤到胳膊腿也会骨折,而且城外很难把泥弹捡起来再扔回去。 由于角度问题,千斤炮没了用武之地,前线的填壕兵只能被摁着挨砸,一天被砸死一个、砸伤七个。 那一个被砸死的还特别倒霉,这种破兵器不讲道理,前面填壕车里的士兵干得热火朝天它不砸,反倒是后面运土的士兵,推着勒勒车正一路小跑高兴呢,啪地一声,大泥弹砸脑门儿上,命丧黄泉。 直接导致第二天开始往前线运土的士兵非常畏惧。 但是畏惧归畏惧,该被填的壕沟也得照填,不过刘承宗已经向运送土石的番兵保证,只要护城河上的木桥建起来,很快他就会把城墙后面的投石车拆掉,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伴着配重箱坠落巨响,城墙那边又传出回回炮力臂甩动的声音,嗡嗡地风声越过城墙上空,数颗干泥弹飞过护城河砸在进攻阵地。 几颗泥弹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一颗泥弹命中楼车,在射孔砸碎,惊得车内射手不禁大叫,没过多久,一名士兵扶着一个满面鲜血的铳手从底层出来,把他扶上马奔向后方医匠营。 还有一颗炮弹砸在一名抬枪手的盾牌上,把人砸了个大跟头,不过那人转眼就站起身来,甩着胳膊拍身上的尘土,按着盾牌遥指城上,边让抬枪手射击、边对着蒙古观察手骂骂咧咧。 把城上蒙古观察手气得光想摔帽子:狗日的便宜占尽还骂人! 刘承宗为拆掉城墙那边回回炮,做了两手准备,一面是把更多军队投入运土填河、修造木桥的事业里,另一方面则在思虑着就地造一门臼炮。 “师大匠想一下,造一门炮身只有炮口四五个那么大的炮,大一些、沉一些,打个十几斤的炮弹,开花的那种,越过城墙砸到城下。” “大帅说的是碗口炮?” 师成我稍加思虑,在心里琢磨这事的难点。 就造炮本身,师成我已经主持铸造了上百门小型、中型火炮,别管怎么造、别管造什么炮,以他的技艺来说都不算难。 但造出来的炮符合刘承宗的心意,很难。 他对刘承宗解释道:“大帅,铸红夷炮容易,军中尚有模具十五,但大帅说的这种炮一没模具、二没等待仿制的成例,造出来恐怕未必合用。” 刘承宗在土山上望着一点点在护城河向东推进的浮桥,对师成我道:“无妨,你放手去做,需要调什么东西就尽管去调,师大匠,我们日后不免攻城夺关,懂我意思吧?” 李万庆站在身边,笑眯眯道:“大帅的意思是这场仗我们所有部署,将来都要当作攻城范例?” 刘承宗点点头,看着远处被削平女墙的西墙,脸上露出笑容:“这城形状上易守难攻,城内又俱是军人没有百姓,按理说比攻打寻常城池更难。” 说着他转过头道:“不过也因鞑子没缺铳少炮,不熟火器,如今强攻一日,我们死的人还没野战多,城内的绰克兔算是我的攻城老师了。” 刘承宗真觉得绰克兔可以算他的老师,相对来说狮子军的野战经验较为丰富,但攻城战的经验接近于零。 一场因守军装备差劲而烈度较低的攻城战,内给包括他在内的各级将官与士兵提供大量攻城经验。 先清理城外据点,定下围城营地,以大小火炮直射城垛与马面墙、修造攻城器械压制守军,将前线迫近至护城河,以臼炮曲射开花弹轰击城墙内侧守军,最后再用步兵夺取城墙。 这些经验以后攻城用的上,所以他并不烦恼这场攻城战可能因城防设施而拖延日久。 李万庆先是大笑,随后又恢复严肃,重重点头两次道:“若城内守军是官军,这会想必隔着城墙放过来的就是碗口炮和各种毒烟了,城上也会有大小将军炮与百虎齐奔等军器,填壕断不会如此轻巧。” 刘承宗闻言大笑,拍着李万庆道:“行啊你,在西宁卫见识挺多,看起来是辛苦了,像个军官说的话了。” 这次李万庆倒是没笑,从射塌天到西宁卫千户,刘承宗南征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可谈不上轻松,单单是官军所使用的各种军器,就够他愁得掉头发了。 愣了可有数息,李万庆才摇摇头道:“总不比大帅在南边征战劳累。” 回想起自己在高原山地转战各地,其实刘承宗觉得限于对手实力,仗打得很从容,反倒是仗打完的法条规章、维稳统治上比较耗费精力。 他沉吟片刻,给出评语:“西番军之战力较之陕北地主团练,稍弱;兵甲比之山西汾州卫旗军,稍强;在野战上,青海整训后的狮子军跟这些对手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底还是作为主要对手的顿月多吉在川西横惯了,又跟他不熟,总想着先来找他。 “不过那边有个金川土司,领地横在我两县之间,修了不知多少堡垒碉楼,死憋着不出门,我拿他也没办法,现在还活着好好的。” 乌斯藏和丽江都实在太远,刘承宗没打算去,所以金川土司大概就是刘狮子南征唯一的遗憾了,让他耿耿于怀。 说着,他突然想到跟固扬在山谷中的交战,拍手道:“对了,险些忘记,派人去找我哥,我需要雨具。” 李万庆抬头看天,疑惑道:“这天色也不像下雨啊?” 刘承宗摇头道:“有备无患,绰克兔被围在城里,我们双方别的不说,最大差别就在火器,一旦下雨我的火器熄了,必然要短兵相接,打仗嘛,拼的就是人无我有。” 他解释道:“这可不是唯兵器,人有兵器我没有,对手就赢面大;人没训练我有,那就是我赢面大,所有东西都要准备周全,人无我有,打起来自然我们赢面大。” 说罢,他对李万庆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我哥那火药怎么那么多,两万斤说运就运,还说后面没准还有,俱尔湾产硝?” “产。” 李万庆点点头:“河湟谷地那么多种转莲的盐碱地,今年开春收了好多,不过这还不算多,主要皇帝给的多。” 刘狮子目瞪口呆:“给我火药,皇帝急着上树呢?” 上树? 李万庆寻思这是个什么说法,摇头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事它说来话长,挺奇怪的,自大帅南征,朝廷也好陕西也罢,往西宁派遣数名官员,都是来找宣慰使司要钱要粮的。” “陕西官军那粮饷大帅再清楚不过了。”李万庆说着往脚下啐出一口:“元帅府是有钱有粮,那也没给他们的,反正别管是谁,来了就别想走,所以河州、临洮、兰州、浪庄等地卫所营兵有一段挺剑拔弩张的。” 刘承宗不屑地嗤笑一声:“剑拔弩张顶屁用,在兰州打一仗甘肃边军喝三年西北风,他们有发起大战的能耐?” 却不料李万庆还真点点头:“有,朝廷都准备好了,各卫、营在去年冬天集结兵力近三万,有趁你不在强攻西宁的想法,想的是今年开春开春,不耽误农时。” 刘承宗皱起眉头,朝廷还有这个魄力呢? 元帅府的军队在口粮上不依赖西宁以东也能过日子,无非只能喝奶,稍苦一点。 朝廷大军进剿西宁,河湟谷地的产粮基本上就瞎了,陕西脆弱的经济环境能承受得住? 若东边真打起来,西边再有绰克兔这么一搅合,确实还挺危险。 李万庆紧跟着摊手道:“东边有个黄友才攻打庆阳,还有像鞑子一样的神家兄弟,朝廷从临洮、河州等地抽了六千兵马东援,刘老爷写信给练国事骂了三边总督一顿,没打起来一切照旧。” 刘承宗还是没弄明白逻辑:“我大骂了朝廷一顿,皇帝用火药补偿我大受到侮辱的心?” 李万庆都被逗笑了:“咋会嘛,没有的事,朝廷想在这边动手,这不就屯了许多军械火药,将军就派人用银子跟卫所买火药,买卖次数很乱,有的是卫官、有的是旗军,价钱不一样。” 他摆摆手,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阵,摇头道:“有些是平价、有些是双倍,我知道最高有出到三倍的,是从驻永泰城的兰州参将孔孝臣那用两千五百两银子买了两万三千斤火药。” 刘承宗先是点头,随后愣住道:“不对啊,三倍应该是一千五百两,两千五百快五倍了。” 李万庆点点头道:“对,买火药是一千四百四十两,另外一千两是给孔参将老父亲的寿礼,换了一张营兵铳炮大操的条子。” 刘承宗笑骂道:“他妈的挣钱真容易!” “是啊,不过这钱花的值,据说孔参将在军议时力主不对西宁出兵,也起到些作用。” 二人说话间,早前到一旁筹划臼炮规制的师成我拿着绘图回来了,向刘承宗奉上道:“大帅,这门炮的规制大概定下,但铸出来合不合大帅的意,我暂且是不敢保证。” 说罢,师成我抿着嘴从鼻间重重出了口气,面容严肃地向刘承宗抱拳道:“这门炮,我想试试铁里铜裹。” 第三百一十五章 如果他需要 一般来说人们在讨论技术时,可以轻易看出哪种技术的性能最好。 但在实践操作中,人们未必会青睐性能最好的技术,最终往往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技术。 制造火炮也是如此,单以红夷炮而论,铸铜的性能较好,能打放八百次不坏;铸铁炮没那么好,相同口径重量上要沉两到三成,也没那么耐用,从设计上就只要求其打放六百次。 但制造火炮的人往往不考虑使用问题,更关注成本,十二门铸铜炮和六十门铸铁炮成本相同,会选择哪个显而易见。 刘承宗算是个特例,在南征之前的控制范围内缺少铁山,却有数不清的佛像等待化身铜炮大菩萨,并不是他想用铸铜炮,而是他掌握的铁矿少,只能用铸铜炮。 但现在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西宁府在青海湖周边发现许多矿产,金银铜铁锡铅都不算稀缺,可以用正常逻辑制造兵器了。 师成我提出的铁里铜裹,是一种使用锻造铁炮膛、铸造铜炮壳的复合技术,锻造铁膛有更高的强度与韧性,铸造铜壳利用铜液凝固的自紧特性,在增加强度与韧性的同时,比之铜、铁铸造稍稍减轻重量。。 其实这种制造方法在强度上,还真不一定绝对优于铸造炮,它最大的优点在于容易控制。 控制成本、控制材料强度。 锻造炮并不少见,不论是早期缴获的佛朗机小炮、还是叶梦熊创造的叶公神铳,都是用铁锻造而成,炮身有很高的强度,不过那些都是小口径火炮。 铁的锻造在世界范围内非常容易,只要能打刀子、能锻造甲片,就能卷铁成铳,也能卷出较大的铁壳来做炮膛、再打出一个个铁圈套在炮膛上,就是一门佛朗机炮。 而铸造大型铜器铁器,古中国有独步天下的技术积累,甚至早在洪武年就能铸出钢炮。 但它不好控制,生铁、钢、熟铁不分家,只是含碳量百分之二以上叫生铁、低于零点二叫熟铁,含碳量在生铁和熟铁之间叫钢。 在这个时代,匠人们已经能在炼制过程中增加含碳量,也能在炼制过程中减少含碳量,但不多不少只要那么多……在炼铁中依然不容易实现。 因为世上还没有把钢完全液化的方法,即使是在中原,也只能形成半固态的液体,但不能把钢完全液化,就没有办法在炼钢中做到精准调控。 所以绝大多数条件下,炼一炉铁,人们只能保证这出的是生铁还是熟铁,但没人能确定里面有没有或有多少钢。 师成我选择铁里铜裹来制造臼炮,就有这方面原因,刘承宗要求的是一种口径大、身管短的火炮,换成其他铸炮匠可能非常容易,毕竟早年间碗口炮就是这个形制。 可师成我不行,他只会铸红夷炮,没有制造其他火炮的经验。 况且此时正在围城,为确保成功,他决定先按照刘承宗的口径要求造个炮弹,再比照这个炮弹锻造炮膛,最后在铁芯外一层层浇筑铜壳。 围城第三日傍晚,护城河即将被填出一座桥,绰克兔台吉终于按捺不住,派遣千余马兵自南门奔出,试图向围城军队发动夜袭,结果撞上张天琳本部训练骑兵,只得无奈退走。 任何军队都很难在夜袭中维持组织,当金鼓旗号都没了作用,夜袭就只能各打各的,所以实际上这种战术是实力不对称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搏命杀招。 绰克兔台吉就处于这种尴尬地位,正面作战打不过,几天的围城又限于器不如人被压着打,诸部士气极为低下,只能靠夜袭来鼓舞士气。 其实就是碰运气,靠黑夜把敌人拉到和自己同一个水平线上,看看能不能打得过。 结果还撞上了张天琳的巡逻兵。 刘承宗有了准备,还叫啥夜袭,袭击军队无功而返,士气更低迷了。 很快一颗直径五寸的空心大铁弹就被匠人用泥模铸造法铸成,得到刘承宗应允后,师成我照着这个口径,指挥匠人锻造炮膛、切削木信管与木马子、晒制火药。 刘承宗在帅帐里抱着空心大铁球,把里头的火药一点点倒在当作桌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 这颗潦草铸造的炮弹重八斤十二两,经过粗糙打磨,表面不规则的毛刺已经没了,里面能装四斤火药,只是拿在手上都觉得很吓人。 它其实很一个用来装火药的圆铁瓶子,刘承宗把炮弹放在一边,拿起一根五寸长的木塞,朝里面看去,透过木塞中间掏出的小孔,能看见底部侧面有光透进来。 这根上宽下窄的木塞就是炮弹信管,里面要塞进一根严丝合缝的火药条,火药条的制作方法和颗粒火药一样,区别只在于粉末火药不做成颗粒、做成长条。 经过这种方法做出的火药燃速平均,五寸长,从点燃到爆炸大概有十五秒时间。 其实通过飞礞炮之类投射开花弹的经验,圆柱形的开花弹效用最好,因为它不会在炮膛里打转引发事故,但刘承宗想最大化爆破的威力,才选择了球形。 刘承宗端着炮弹边看边笑,突然一拍脑袋:“取笔墨来!” 帅帐里樊三郎赶忙递上笔来,使劲磨墨,不过片刻,就看刘承宗在炮弹上画下一圈又一圈的纹路,密密麻麻。 “大帅这是……” 刘承宗皱着眉头琢磨:“它这一炸,炸成两瓣三瓣,铸炮弹时多铸些凹槽,别的地方厚、这些纹路薄,就会先从有纹路的地方裂,多些破片,穿人洞马。” 说的是一本正经,实际上好用不好用,刘承宗心里也没底。 他只是让师成我进行尝试,反正不好使也没啥损失,至少他能确定,四斤装药一定能把炮弹炸开。 哪怕只能炸两瓣,那也正合了刘承宗的初衷,万一两瓣轰在投石车上,四斤火药近距离爆破也不亚于小炮轰一下了。 这颗经过刘承宗用毛笔附魔的炮弹很快送进工匠驻地,由工匠进一步赶制带预制破片的模具。 随后两日平静,攻城方没再发炮,城内的投石车也在掷出上千枚泥弹后偃旗息鼓,八角城外得到难得的平静。 不过在城内,绰克兔台吉并非坐以待毙,他只是在等待刘承宗松懈的机会。 尽管在护城河的攻城早期阶段比较吃亏、士兵的士气低下,但绰克兔台吉并不气馁,恰恰相反,他还挺高兴的。 城内牧兵这两天都忙着捡炮弹,拾起落入城内的铁弹六百多个,全是七斤弹;城外两斤的铁炮弹更多,有九百多颗。 当年在甘肃边外挨揍,甘肃总兵也就打了他这么多炮。 所以绰克兔台吉觉得刘承宗快没炮弹了,他赶在九月初七写了封信,叫人射出城去。 这封信很快就被送到刘承宗手上,他展开一看,大概意思就是绰克兔觉得他没炮弹也没火药了,难不成你刘狮子比甘肃的总兵老爷还富裕?劝他见好就收,不如议和,放他率军回肃北去,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来打青海了。 刘承宗被这封信逗得高兴极了,且不说议和放他回肃北的事,单就这军备,刘承宗不知道自己跟甘肃总兵能调动的火药物资谁多。 但他知道甘肃总兵用这种弹药量打绰克兔,一定是绰克兔在野战中只值这点弹药,绝不是甘肃总兵只有这点弹药。 天底下能做火药的硝石有两种,钾硝在西北遍地都是,钠硝从西宁到火焰山有戈壁沙漠的地方就有它。 刘承宗还知道,在大海另一边有个地方叫智利,那地方沙漠里专产钠硝,以至于钠硝的名字叫智利硝石,而智利硝石储藏量最多的地方叫……叫吐鲁番。 这人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居然敢在西北嘲笑他的火药量。 当然大多数人只知道西北火药原料多,但不知道西北的火药原料储备量有这么多。 这事刘承宗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在他身边被留下那个吐鲁番可汗的使者失里,到现在还认为自己家乡特产是甜瓜和美女呢。 刘承宗觉得甜瓜和美女挺好,至少在那片土地落入自己掌中之前,肯定比特产是火药要好得多。 怀着这种快乐的心情,刘承宗提笔给绰克兔台吉写了一封汉文感谢信,邀请他出城投降,保证只要喀尔喀的士兵放下兵器投降,就不会杀任何人。 他拿着这封信递给护兵,在军中找了一圈儿,会说蒙古话的人好找,但会写蒙古文字的不多,能有头有尾的把感谢信翻译过来的更是没有,只好派人喊来谢二虎。 其实谢二虎已经请战多次了,但次次都被刘承宗拒绝。 他就没打算让麾下蒙古兵参战,谢二虎只好在后头放羊,顺便负责寻找合适的牧场。 这会一听大帅相招,谢二虎一路上连换三马飞奔而来,开口就问:“大帅,是不是要我揍这帮喀尔喀的强盗?” 刘承宗听得直瞪眼,你谢二虎揣旦一霸、出了名的沙漠强盗,刘国能都从失里那听说过你的威名,居然敢管别人叫强盗? 还没等他说话,谢二虎已经多少看出这次叫他过来不为打仗,便道:“大帅,就让我上吧,我早想揍他们了!” “有仇?” “有啊!”谢二虎满脸委屈道:“就这绰克兔手下的贵族抢了我的牧地、夺了我的金沙河,要不是他们……” 谢二虎开始还挺愤怒,不过说到后边,又不由自主地笑道:“其实往东走也挺好。” 当然马科给他挑的西宁腌菜只是次要的,更实际的利益是跟着刘承宗南征一趟,挣得比过去在沙漠里抢十年旅行者都多。 刘承宗一听原来是这事,有旧怨,他也没再多说,抬手把书信递过去道:“给绰克兔台吉的劝降信,你给抄五百份,晚点用炮打进城去。” 谢二虎接过书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低头老大不情愿嘀嘀咕咕:“投降?投胎吧他们!” 刘承宗没听清,问道:“嘀咕啥呢你?” “没事,我,我说这不快重阳节了么,大帅怎么过呢?” 刘承宗心说这家伙刚才说的肯定不是这个,但这句话转移注意力非常成功,让他不由地问道:“你们也过重阳节?” 谢二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心观察刘承宗的神色,这才道:“我们不过,但都知道,九月初九,汉儿重阳嘛。” 他咋知道重阳节的? 每到九月初九,肃州南北边军放假戒备空虚、百姓登高祭祖家里没人,找准机会干一票能弄好几口大锅回来,炖羊肉可他妈香了。 不过这事可不敢跟刘承宗说,二虎非常狡黠地认为,在大帅那维持一个喜欢腌菜的蒙古头子形象,对他有好处。 没准将来大帅一高兴,因为他喜欢腌菜,就给他封到个能种菜的地方当土司。 就西宁那个陈土司就挺好,多舒服啊,每天睡醒可以操心‘我好穷’和‘怎么来钱快’的问题。 作为在揣旦游牧的小首领,他根本就没活到那个层次。 谢二虎在帅帐里坐着写信,心不在焉地想着将来能被封一片大大的牧地和一片田地,种地放牧两不误,写了两句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大帅,我知道九月初九汉儿要过重阳节,八角城里的台吉会不会也知道?” 刘承宗被问愣了:“啥意思?” “咱得防备啊,可别到时候军队都上山祭祖了,回来叫他把马儿都抢去。” 刘承宗缓缓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汉人过重阳节,可我们不过啊。” 往前几年,狮子军根本没过节的条件,很多节日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根本没机会过,如今还保持的也就剩过年、清明几个寥寥可数的节日。 不过,刘承宗想了想,对谢二虎问道:“二虎,你说的是可能,绰克兔看见我的军队上山,就知道我们去祭祖,认为我们防备松懈,趁机袭击?” 谢二虎点点头,这太可能了,紧跟着他又疑惑道:“大帅不是说不过重阳么?” “如果绰克兔台吉需要。” 刘承宗在帅帐中踱出几步,暗自点头道:“我可以过重阳节。” 第三百一十六章 誓师 八角城像一座永固蒙古大营。 整个营地围绕着小拉尊留在这座古城里的僧俗建筑,扎下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蒙古包,在城内的北、东、南形成三个包群营盘。 每个包群相对独立,外面扎下篱笆、修筑防御工事、并设立哨岗,内部则依靠毡帐行成街道。 除了外面的城墙,这里几乎就是游牧定居城镇的翻版,只不过他们建立的城镇在格局上,受到城外轰来的炮弹很大影响。 没人在中间扎下营盘,因为在第一天的炮火轰隆声里,人们发现八角城中间是最容易被炮弹击中的地方。 在西城墙下,开战第二天绰克兔台吉傍晚沿城墙阴影画了条线,命令军中所有会打铁的牧兵在阴影中修起十二座熔炉,在西城墙的保护下捡拾打进来的铁炮弹,经过熔炼锻造,敲成适合他们使用的箭簇。 这个地方是火炮打不到的,能让匠人专心打制箭簇,以加强蒙古兵在城破后负隅顽抗的能力。 城外的刘承宗并不知道,绰克兔台吉正在用他的炮弹制作箭簇,他正跟张天琳、李万庆等首领竭尽所能地给劝降信上加私货。。 刘承宗初次拟定的劝降信非常简单,就是对绰克兔台吉想让他撤围的回应,同时给出了撤围条件,让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但这封信随后被入帐商议重阳节设伏的张天琳瞧见,俩人开动脑筋,后来又干脆召集了狮子军下级军官,聚在一起出馊主意。 身为陕北起家的叛军头目,大伙儿都拥有丰富的被劝降经验。 只不过从前处在那个被劝降的位置,很难去考虑什么话术更为精妙,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就有意思了。 两相对照之下,议事的帅帐里到处是后知后觉的将校们,声讨朝廷官员心眼多的叫骂声。 当然骂归骂,这些诡计也确实香,人们转头就把曾经朝廷对他们的劝降、分化计策,用在了绰克兔的守军身上。 书信大体上的内容没有变化,但加上了持信者可带十人免死、持那颜首级者赏银五百两、持绰克兔首级者赏金五百两的承诺。 由于劝降信需要的量太大,最后刘承宗是让人雕了块板子印出来的,不过他也没让谢二虎闲着,二虎负责写页码,从一到两千跳着写了一千二百张。 这主意是刘承宗出的,他觉得这些信打进八角城,绰克兔和贵族们肯定要把信收集起来,到时候他们怎么收都收不到两千张,就只能互相猜疑了。 效果好不好暂时还不知道,反正谢二虎看向刘承宗的眼神有点害怕。 九月初八早上,城外两架投石炮再次轰响,一千二百张劝降信用大纸兜子粘成十二个大纸球,外面绑上几个带引线的小炮,先后被打进八角城。 大纸团在空中炸开,书信就像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城池上空。 整个八角城都因这些书信大乱,绰克兔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阅过书信后太阳穴跳得厉害,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汉家小儿不是好人!” 随后召集三营贵族议事,卓尔济和尚捧着书信嘴唇发抖,对绰克兔小声劝道:“台吉,不行就降了吧,若人心不齐,再坚固的营盘也会被攻破。” 绰克兔猛地转头,眼神像一头择人而噬的老虎,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对贵族们下令,让他们把书信收集起来。 他打过许多败仗,在天下各地尝试过战败的滋味,但从未投降。 阿海岱青坐在一旁,看着帐中三营贵族,抱着手臂在后面静静思索……这些劝降信让他的心情很复杂。 谈不上难过与焦急,事实上还有点高兴呢。 打了败仗之后,他的八百余部众在这座城里地位很低,尽管人们没有在表面上说什么,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别人瞧不起他们。 三营贵族各自占据城内一块,他的部众只能挤在一个靠近中间的边边角角,那是成为何时发炮,就有可能被炮弹砸中的地方。 但随着刘承宗两日狠攻,西城墙城垛被尽数拆毁,他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地位又回来了! 仿佛人们对他的战败已经释怀,甚至都多了几分理解:扛着这种铳炮被打败,没啥丢人的。 正因如此,阿海岱青都不太敢告诉别人,刘承宗跟他打的时候,可没这么多重炮。 正想着今后何去何从,就见绰克兔经过短暂思虑,对众人道:“他这信说的倒是好听,不过是想把我等赶尽杀绝,好留下部众给他收编卖命,不如拼死守城,就算仅取八角城一地,待他退军,也够养活部众。” 绰克兔找到了这些劝降信最关窍的地方,就和刘承宗不怕朝廷的免死牌一样,看不懂文字的不单单是陕北的农民军,绰克兔的蒙古部众也不识字。 只要能维护住这些贵族,事情对他来说就不算危险。 而一众贵族不论假意还是真心,终归各个出言附和,让大毡帐里的气氛非常融洽。 阿海岱青也道:“汉儿利在铳炮,大炮搬不上城来!” 其实他挺想投降的,炮弹从脑瓜子上飞过去,有点把他吓破胆了。 但他不敢投降,就好像如今这座毡帐里的蒙古那颜们一样,阿海岱青就不信人人都像绰克兔一样,要坚定死守到底。 只因为城外是刘承宗,阿海岱青担心自己投降后的待遇,别他妈到时候降了还不如战败。 他们进攻青海的前提就是刘承宗南征,谁不知道他在南边干了些什么事啊! 那可不就是要把贵族赶尽杀绝,西番贵族是贵族,蒙古那颜就不是贵族了? 没有第一个出头椽子,不说想不想,单就敢不敢这事,就足够让帐中贵族迟疑。 被围在八角城里这几天,阿海岱青一直在细细思虑,如今算是后知后觉,他觉得刘承宗能活着回到北方,就已经说明这是个他们无法战胜的敌人。 触碰贵族的利益等于杀人性命,改变奴隶的观念就是掘人祖坟,而底层的观念恰恰和贵族的利益来源相绑定。 刘承宗是把西番两头都得罪净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率军北征,出现在他们面前,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至少这能说明刘承宗不需要跟贵族合作,就能降服康宁西番,那他也一样不需要跟那颜合作,就能降服他们。 正因如此,比起投降,阿海岱青更愿意再拖些日子,看看有没有逃跑的转机。 不过为了确保人身安全,阿海岱青还是藏了上百封劝降信,以备不时之需。 他对于大炮搬不上车的言论,深得绰克兔之心,立刻响应道:“对,待他攻城,让他们狠狠吃一遭自己炮子锻打的箭!”谷嚛 众人在帐中高声议论巷战对他们的机会,这会众人属于薅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所不用其极的讨论战术,像什么箭簇插在粪坑里备用、西城墙上涂油脂之类的东西。 甚至还有人大喊一声,要派勇士夜缒出城,去东边搬救兵,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东边搬救兵,搬啥救兵,明军? 若非这那颜颧骨高耸面若银盘,人们多少会有点怀疑他的血统。 但后来绰克兔与几个贵族一合计,这事好像还确实有可操作性,大不了他们拿不到八角城,刘承宗也别想拿到,都送了大明。 不过随后就有人提出相反意见,毕竟在归德千户所,元帅府的军队可就跟明军合流抵御他们,别回头明军过来跟着一块围他们,到时候可就弄巧成拙了。 就在这时,收集劝降信的侍者们回来了,面色诡异地靠近绰克兔耳边,悄声道:“台吉,这信上都有数,从一到一千九百八,可能有两千张,我们只收到了四百四十张。” 绰克兔直接瞪了眼,紧跟着又装作没事人一样,叫侍者下去。 待众人议事结束,他专门留下阿海岱青,神情严肃道:“你被汉儿打败,我相信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谈论战法,却有人偷偷藏了汉儿的降书!” 阿海岱青当时就瞪起眼来难以置信:“竟有此事?!” 绰克兔台吉重重点头:“两千张降书,我们只收到了四百四十张,还有一千五百余张散落军中,你觉得该怎么办?” 阿海岱青骂骂咧咧,急得面红耳赤,狠狠喘了几口粗气,待稍稍平复紧张的心情,这才道:“台吉,会不会是部众把信藏了起来,我们应该在营中搜查!但不能太过声张,否则对军心不利。” “说得就是如此啊,那该怎么搜查?” 绰克兔也不知道,不过还没等他想出这事的解决办法,就听连接西城墙的哨兵报告,敌军营中出现异动,有人往营内运了许多牲畜。 他们连忙登城,远远看向城外,就见刘承宗营内士兵聚集欢呼,各营盘都在杀羊宰牛,还有人向南边山上搬运桌案、驱赶牲畜。 绰克兔心说坏了,这是要誓师进攻了? 阿海岱青正急着转移绰克兔的注意力,连忙道:“他们是不是要夜袭?” 绰克兔摇摇头:“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夜袭。” 他觉得阿海岱青是老笨蛋了,照着他的思路去琢磨刘承宗,肯定还得打败仗,反着想倒还有取胜希望。 但既然有这方面的担忧,今夜就得加紧防备。 谢二虎知道重阳节是为了抢劫,但在绰克兔和阿海岱青这,来自漠北的贵族很少跟汉人打交道,根本不知道重阳节这回事。 反倒是因为护城河上的浮桥已被搭设好,能保护他们的只剩下一条壕沟,确实有被夜袭的可能,以至于一整夜,蒙古那颜们都因为担心而无法轻松入眠。 夜晚的守军力量被增加了三成,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夜的元帅府营盘,瞪眼到子夜。 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在城头值夜的那颜贵族都急眼了,骂骂咧咧声讨刘承宗居然还不来夜袭,再不来夜袭老子都要跑出去夜袭他了。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刚闭上眼,就听见城外敲锣打鼓,数不清的军士举着火把汇成数道火龙,罩着他们鲜明衣甲往南边走。 一时间城里谁也睡不着了,诸部首领火急火燎往城上走,只能看见一面面大旗也晨雾中向南汇聚,看规模至少好几千人,每支队伍最前头都给牛羊披红挂彩,最后爬到山上去,看不见了。 蒙古贵族们一个赛着一个疑惑:“他们这是干啥啊?” 没人知道,最终有个贵族不确信地说道:“汉儿的重阳节?” “重阳节是啥?” 说的人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起过,随后人们开始对这事充满猜测。 一直猜到中午,看那些去山上的汉军也没有回来的意思,营地里尽管仍有防务,却不见往日那些汉军,只有明显能看出来是番兵的武士提兵器往返巡逻。 人们按捺不住了,贵族们纷纷要求出城袭击。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额头冒出汗水,绰克兔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他担心这是刘承宗的诱敌之策,另一方面又觉得不管是不是诱敌,那些爬山的敌军做不得假,这是削弱围城军队的好机会。 错过这次,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对围城军队实施打击的机会了。 万一是真过节呢? 一念之间,一声令下,四名蒙古贵族各率领千骑马队,自南门鱼贯而出,突遭袭击的西番贵族骑兵不是一合之敌,拔腿就向西边跑。 四路马队一路驰骋,直击围城营地,纵火焚烧投石车、楼车,越马直击壕沟后的西番守军,顷刻之间将之击溃,随后下马结阵,向西城外的土山上的炮兵阵地发起进攻。 西番兵节节败退,有守备大营之责的长河西甲士列阵拒敌,亦寡不敌众,来不及重整阵型就向山间营地退去。 绰克兔台吉在城上看得真切,眼看马队夺了炮兵阵地,将十几门火炮在阵地拖拽,连忙下令另外两千马队也出城作战,意图一次将敌军彻底击败。 结阵的牧兵军阵甚至已经逼近土山上的帅帐,攻破眼前的守军,最多只需要再向西突进百步,就能夺了山头帅帐那杆高高飘扬的刘字大旗。 不过还没等他们把沉重火炮运到半路,下马牧兵结阵进攻的山头上突然轰地传出一声巨响。 一颗前所未有的巨大炮弹以缓慢速度打到空中,再以更快的速度坠落下来,斜斜地坠进牧兵方阵后方。 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山头上就有一人披甲持弓,率十余人自帅帐冲出,向山下扯弓就射,接连三箭,射翻三人。 就在此时,那颗落于阵后的巨大炮弹炸响,炸碎的破片飞得到处都是,没伤到什么人,却使牧兵方阵慌乱无比。 紧跟着各处营帐都冲出汉兵,提着火枪就近放响,随后丢下枪械提刀冲进硝烟格斗。 那些拖拽火炮的马队哪里还顾得上千斤重炮,连忙卸下炮车,却不知自己该支援战斗还是逃回城中。 远处山脚下,传来高亢的唢呐声响,元帅府的精锐马队在山后列阵,伴着八台云梯车向战场中央缓缓压迫而来。 “妈的……”城墙上绰克兔骂声带着颤抖:“我想偷你的营,你居然想攻我的城!” 第三百一十七章 攻心为上 铅丸羽箭在空中穿梭,喀尔喀的巴特尔横刀立马,成群结队的蒙古牧兵向土山发起一次又一次冲击。 远处的元帅府马队纵横而来,自战场侧翼分为两路,高应登挟持长矛,率六百马兵直冲战场中央的蒙古运炮队,一往无前。 八角城下,自城中驰援的两千蒙古马队亦在此时向中间火炮驰突,誓要将十二门青铜重炮夺回城内。 张天琳的马队与高应登在奔驰中分开,斜刺驰向土山,马队在奔踏烟尘中散成两道土龙,要对围攻土山的蒙古诸队形成合围。 身后的马队奔驰益急,土山上的蒙古牧兵冲击愈烈,他们绝非看不见身后即将到来的危险,只是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七十步外的赤底刘字大旗,以及旗下那名持弓督战的年轻将帅之首级。 人们也只有一个信念,冲破面前的防线夺了那杆大旗。 夺了那杆大旗,甚至只要让那杆大旗向后山躲开,战场上的敌军看不见主帅大旗,这场被困在奇怪城墙里坐以待毙的战争就能结束了。。 他们就能得到取之不尽的青盐、数不胜数的财富,还有大漠中不曾见到的肥美土地,一块梦寐以求的安身之所! 但那面赤旗一步也不肯退去,甚至迎着箭矢弓刀,居高临下步步逼近。 刘承宗猛地矮身,提盾挡住流矢再直起腰,脸上没半分害怕,反而微微咧嘴,露出带着疯狂和恶意的笑,跃跃欲试。 七十步,绰克兔的劫营先锋离他的中军帅旗只有七十步距离,但长河西的甲士们组成最坚实的兵阵,阻挡在他们之间,令蒙古兵不得寸进。 一边后退便满盘皆输,一边不迅速突破就功败垂成,双方都被连日来的围城憋出巨大愤怒,杀红了眼。 牧兵持弯刀长矛甚至钩镰枪结成阵线,却根本无法近身,长河西的土司重步兵使用五六米长的粗壮大矛,结成方阵把他们一次次逼退。 当钩镰与长矛纠葛一处,穿皮袄使刀盾的蒙古步兵翻滚着自枪矛之下发动袭击,又为层层叠叠的矛阵所阻,甚至不少人被三撑大弩近距离射成刺猬。 两阵之间你来我往,双方聚集在山道两侧的士兵已经分不清是谁先散开阵型,蒙古散兵侧身猫腰持弓箭朝人脸近距离攒射,土司兵也舍了长矛巨盾和大弩,光着脚在山坡助跑,将一根根标枪飞掷而去。 但刘承宗认为两边这样胶着下去不行,一时半会谁都奈何不了谁,有些人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等脱力昏迷就神仙难救,死伤会比击溃战大得多。 他转头道:“三郎,去帮忙。” 身挂两支手铳的樊三郎闻言应下,提起鸟铳下周围护兵下令,率三十名护兵以两队左右分开,占领土山道旁两个小高地,列队三排,下令向敌阵展开射击。 砰砰几声,硝烟在刘承宗的右前方喷出。 五名护兵齐齐后退,越过两排十名护兵,站至队伍末尾,将鸟铳放到脚边,目不斜视地清理铳膛,咬开药筒向铳膛内倒入火药。 位于其后的两排十名护兵各前进一步,前排五人再次放响鸟铳,同样齐齐后退,最后一排护兵再度上前,依据高度优势向敌军阵中射击。 待右侧小横阵射击完毕,站在前方的樊三郎扬臂向左侧指示,左边相同的护兵横队同样向敌阵展开射击。 护兵队的士兵在狮子营时期,曾是刘承宗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勇士营,但随着西迁与南征,经历数次换血,如今他的护兵几乎换了一茬。 从前的护兵不是进了中军营学习,就是进了西宁书院,一边当文化上的学生、一边做军事上的教官,要么就是到地方做乡官、去军中做管队。 而如今这帮家伙,是一群南征战争中立功等待升迁的基层军官。 尽管只有三十杆鸟铳,却依据地势居高临下,向山下军阵后方展开有条不紊的交替射击。 但最亮眼的,还是山坡侧翼营地里钻出来的炮兵。 这帮炮兵的胆子大得很,他们不光是提刀近战,甚至还有人扛着抬枪冲锋,这时候他们的编制又变成加强什一级火力的兵器了。 单被刘承宗看见的就有三个什,他们的抬枪小组跟随步兵结队冲锋,两杆里都装着散子铁渣、还有一杆装着大铅子,被人抬着在同袍掩护下冲向敌阵。 临近数步,自有持刀盾与火枪的顶在前面,抬手单膝跪倒,用布巾在肩头勒紧抬枪,后方枪手朝个没友军的大概位置一铳放出。 散子铁渣混着硝烟喷出数丈,将十余人喷得体无完肤、头破血流,转瞬失去战斗力换来哀嚎一片。 大铅子声如霹雳,就近穿人洞袄,当场毙倒四人,更是将周围十余人吓得手足无措胆战心惊。 方才还甚为坚固的军阵直接被打出缺口,随后又到了刘承宗麾下炮兵的拿手好戏,坚决不让大帅分辨他们究竟是什么兵种。 什长把重火枪往地上一撂,抬枪手们有样学样,纷纷抽出腰间雁翎刀直指敌阵,结出纵阵发起冲锋。 他们面前只有满地打滚的伤兵,再没有什么恼人的长矛了。 七八个炮兵什一次近战冲锋,干净利落地从侧面将上千人组成的喀尔喀步阵冲垮。 刘承宗看见敌阵在山坡崩溃,士兵在山道上狼狈奔逃,蜂拥逃向后方攀山队伍,带起新一波的溃逃,人们在山坡互相撞击、失足跌倒、猛烈翻滚,像一个个滚石檑木,大叫着朝山下滚落。 在山脚攀爬的士兵只知低头注意脚下,对前阵传来的喧嚣叫喊尚不知情,猛然抬头看见溃逃被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顾不得军令拔腿就向战马所在的坡地逃散。 张天琳率领的马队经过四里疾驰,每一匹战马都在奔驰中剧烈摇晃着大脑袋,每一步都从嘴边喷出一片片飞沫,已然强弩之末,却恰到好处地在此时抵达山脚。 张天琳在奔驰中的战马背上接近站起,靠在腰间的马刀已经举过头顶,转头向侧翼心腹做出冲向敌军马营的指示,六百马队转眼再度从尚未收割的麦地里分作两队。 一队正正地朝喀尔喀军队留守在山下的马群追去,另一队由张天琳率领,转头向山脚溃兵展开追击,举着马刀口中喊出熟练的蒙语招降。 纷乱马蹄激荡在山脚的扬尘里,许多溃兵被己方突然滚雪球般的大规模崩溃吓破了胆,此时只顾逃跑不顾投降,当驰骋的马队在身边跑过,仍摇头晃脑地向前跑出数步,才后知后觉捂着脖颈倒地。 而此时此刻,正当袭击大营的四个千人队被席卷大溃时,高应登也挺着长矛冲到了战场中间的火炮旁。 前线大溃令两个后发的千人队毫无战意,此时已舍了火炮狼狈逃向南门外,高应登同样对这十二门火炮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让部下解开拖拽火炮的数十匹战马,再度席卷着向南门驱逐而去。 刘承宗的前线只有火炮和炮弹,但没有火药,火炮只是贵重且沉重的诱饵。 将领们都知道,绰克兔被这东西轰怕了,一定会派兵抢夺。 而实际上运送这十二门炮的蒙古马队,还没在阿六率领的攻城云梯走得快,甚至比刘承宗预料中走得还慢。 在刘承宗的预料中,这些火炮应该走到城西城南的夹角护城河外再被截住,刚好能轰击城西城南夹角的城垛。 火药都在云梯车上。 阿六的永宁土司兵先发一部精锐前去护住无人看管的火炮,那些士兵身披各式铠甲,既有进入白利后换装的铁圈甲、也有早年奢崇明麾下时的明军甲,人人在铠甲外披着黑袍,持环首刀快步行进。 被他们保护在内的,是黄胜宵部下数十名炮兵,他们占领火炮后立即调整炮口,自云梯车地盘取下火药开始灌装。 这次他们没有绸布包裹的弹药袋了,全靠手感装药,旋即对登上西墙的敌军展开轰击。 随攻山敌军溃败,土山上的危机已经解除,刘承宗吩咐满身浴血的瓦斯到土山下整队,在山上端起望远镜看向八角城。 城上敌军就像一群惊弓之鸟,他们甚至从西门派出一支小队,试图趁城外大乱拆毁浮桥,可还没等他们翻过壕沟,城外喀尔喀六个千人队溃败便将他们吓得向城门逃窜。 眼看守军将城门紧闭,尽管城上贵族高声怒骂也无济于事,那些派出城外的战士纷纷沿城墙下与羊马墙的夹道向城南逃窜。 随着炮声轰鸣,一排炮弹向西墙上打去,实际上炮弹不是飞着越过城头、就是轰在西城墙上,就没有任何一颗炮弹击中城上守军,但他们顿时向城西南墙、北墙四散,直接让出没有城垛保护的西墙。 这不禁令刘承宗露出笑容,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可记得,在围城战开始的第一天,喀尔喀的战士们可以像这个时代最勇敢的士兵一样,站在西城墙的城垛后,迎接六百颗炮弹的洗礼。 即使到第二天,那些投石炮的观察手依然能顽固地守着三个孤零零的城垛,为投石炮的射击角度提供指示。 甚至最后三个城垛也没了,他们仍然敢趴在西城墙上,那时候人们可没有像现在这么惊慌失措。 单单依据他们此时的表现,刘承宗就知道,六天以来的围城已进入最后阶段,他的士兵可以登城了。 回过头,土山上的中军帅帐,刘字帅旗被箭矢穿出两个小窟窿,却依然迎风飘扬。 呜呜的号角声在山头响起,护兵擂响了战鼓,躲在山头另一侧的黄胜宵和师成我也登上山头,数不清的炮兵正在用绳索拴在大炮上,齐声喊着号子,把他们的宝贝用门板托着,缓缓放下山去。 黄胜宵看着城头对刘承宗摇摇头,笑道:“大帅,敌军已无战意,这宝贝恐怕他们用不上了。” 刘承宗点点头,这次攻城让他思考并学到了很多东西,过去能倒背如流的兵法也有了属于个人的理解。 “攻打镇原的时候,我以为军队攀城而上才叫攻城,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攻城的准备。”刘承宗摇头道:“这次我知道了,所有的准备都是攻城中非常重要的章程。” 说话间,城壕车已通过浮桥,在壕沟上放下折叠桥板,随后云梯车驶进城墙外围,守军试图向云梯旁的士兵放箭,才刚拉弓一两次,就被三门火炮齐射吓得奔下城去。 云梯得以顺利搭上城头,阿六和瓦斯的土司兵在城下汇聚,部下一左一右攀城而上,向守军展开厮杀。 所有的准备,为的都是这一刻。 刘承宗有太多感悟了,当一座城池看起来众志成城可以死守时,就不能强攻;而当想尽办法展现己方优势、摧毁敌军信心、分化敌人势力、使敌人不可互相信任满腹猜疑,这座城就看起来无法死守了。 无法死守的城池,就可以进攻。 也许这就是祖先说的攻心为上。 刘承宗对土山上的人们笑道:“昨天夜里他们有不少都没睡,我想那些人挡不住阿六和瓦斯,你们信不信,就算奢崇明还活着,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兵能跟喀尔喀蒙古人交手,而且还是攻城。” 师成我等人大笑,黄胜宵笑道:“奢崇明如何比得上大帅天马行空。” 刘承宗假意嗔怒道:“我咋了嘛,就天马行空了?” “大帅不是总说,我们与东虏必有一战?这搁谁能想到啊。”黄胜宵叉着腰站在刘承宗身旁,看着那门用铜铸了长短三层的臼炮被牦牛拖着运往前线,神情骄傲极了,随后换上期盼神色道:“搞得我现在也总想,等大帅席卷天下,跟东虏鞑子打一场,就用这个炸他!” “你能这么想很好,只要我们不死,早晚的事。” 刘承宗重重喷出鼻息,经此一战,他应该就算在青海站稳脚跟,谁再想入侵他的领地,就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发展地盘上的工艺、整编他的军队、逐步完善他的政权了。 就在这时,战场上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城南支数目近千的蒙古马队冲了出来,与城外追剿溃兵的高应登正撞在一起,不过刘承宗明显能看见双方马队似乎都愣了一下,减慢速度。 随后那支马队的骑兵纷纷下马,被高应登的马兵带到别处,两支部队就地结阵,居然一同对城内冲出的守军发起阻击。 交兵两次,那些守军退回城内,没过多久,高应登的人就带了数骑朝土山驰来。 刘承宗见状对众人挥手道:“走,下去看看。” 等那些骑兵过来,翻身下马向他行礼,随后道:“大帅,这人说自己叫阿海岱青,就是那个在河谷赶牛车的,他拿了一百多张劝降信,还有好几个脑袋,说要见大帅领赏。” 真他妈有人领赏啊? 刘承宗的惊讶只在心里,转头看向体态雄壮的阿海岱青,就见他摘下头盔居然还有一层头盔,锃光瓦亮,照着太阳直晃眼。 刘狮子在心里头寻思,啥头盔这么亮?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秃秃。 就见阿海岱青特别乖巧往前边一跪,从挂满毛茸茸的腰间哐哐摆下四个脑袋,随后哐哐磕仨头不说话装高手。 高应登的马兵靠上前来解释道:“这鞑子不会说汉话,最左边那个是绰克兔台吉的,剩下仨都是那颜贵族的,这个那颜杀了台吉,还杀了那个那颜,最后俩那颜火并,都被这阿海岱青杀了。” 说了一长串,马兵自己都蒙圈了,可是缓了一会才接着道:“阿海说他也给台吉报了仇,觉得没必要再打下去,就出城投降了,希望大帅能好好安葬他的台吉。” 刘承宗抱着胳膊看向阿海岱青,他觉得这种战斗郭过程可能没啥问题,但这种惺惺作态的对绰克兔台吉忠心耿耿,就大可不必了。 “让他起来吧,往后好好跟着我,看在他向我投诚的份上,我会好好安葬绰克兔台吉的……” 刘承宗说罢,懂蒙古言语的马兵翻译,不过阿海岱青没啥反应,只是又磕了个脑瓜子,依然没抬起头。 刘承宗懂了,他点头道:“你把这些首级带给我,我不会亏待你,奖赏都会发到你手上。” 还没等翻译,阿海岱青就抬起了头,那期盼的小眼神儿,眼珠子里都快有小星星了。 刘承宗就说嘛,真忠诚,谁没事干往裤裆里塞一百多张劝降信啊! 第三百一十八章 留在秋天 刘承宗攻陷八角城的速度,别说别人想不到,就连他父亲和兄长都想不到。 在西宁刚刚整理完第二批物资的刘承祖,见到李万庆传来城破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欢呼,而是直接让部下将李万庆软禁。 刘承祖知道八角城什么样,那座城不说比镇原城易守难攻,至少也算旗鼓相当。 他们攻陷镇原时,镇原县的守军不过几百,兵力还不够给每个城垛后头站个人,四面蚁附之下,一日下城并不意外。 可八角城有一万守军,刘承宗的攻城军队甚至还不到一万人,从九月初三开始正式围城,九月十三李万庆就跑到西宁说城破了。 算李万庆跑得快,那也至少是九月初九破的城,六天,刘承祖咋能信嘛,真当城池是攻着玩的,比他筹集火药的速度还快。 若十几门大炮就能六日破城,后金现在应该已经打到西宁了。。 他觉得李万庆可能已经投降了绰克兔,弄不好弟弟兵败,这是敌军放出假消息作为诱敌之策。 虽说二弟被绰克兔击败这事也挺荒唐,但远不如六日陷城来得奇怪。 为此刘承祖还把李万庆扣了两天,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听,一面派亲信南下打探消息,一面积极备战要给弟弟复仇。 直到两日之后,归德千户所的副千户包虎派人飞马来报,说大元帅押送七千喀尔喀俘虏和伤兵已进归德境内,问刘承祖该往哪儿送,并指明了要让土司陈师文速速集结五百户百姓开赴八角城、本人去南山堡参见大帅。 刘承祖傻眼了:“真赢了?” 这属于两件意想不到的事接连发生,刘承宗这么快能赢,是第一个难以置信的事,第二件事则是这个包虎。 刘承祖可记得清楚,这个包虎畏惧西宁如畏虎。 早前是一步都不敢进西宁,一个劲在归德装鸵鸟,甚至跟喀尔喀开打的时候还在渡口埋地雷,想把他刘承祖送上天,怎么这会儿就想开了? 其实没别的原因,包虎见到刘承宗了。 绰克兔台吉入侵青海这几个月,包虎及归德所土流卫官的心态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这一切还得从他们自喀尔喀创业者那艰难抢来的尸首说起。 打完那场仗,包虎决定引刘承祖对抗绰克兔,他们钻进归德城不出来了,只派人把首级送到河州卫,尸身留在千户衙门等待官员查验,谁知道首级送过去就没后信儿了。 正好那会刘承祖的兵正在河谷里围绕堡寨跟喀尔喀打拉锯战,包虎也尽量避免部下乱跑,就等了很久才派人去河州询问,尸身搁在千户所备着查验都他妈放烂了。 旗军过去才知道,朝廷早就验收了十八个首级,只是道路不通,消息和赏银都没往这边送,卫衙见着人才扣扣索索发下来十二两银子。 包虎在归德衙门里左思右想,召集土流官员齐聚一堂,一帮蒙古血统的卫官眉心紧皱,化身大数学家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看着得出的结果,面面相觑怀疑人生。 一个鞑贼首级值银……六钱六分六毫六厘六丝七忽? 归德所久居拉尊的统治之下,对国中事物不甚了解,人人心底都藏着灵魂拷问:难道朝廷的物价,它已经跌成这样了吗? 咱也不知道十八个首级十二两赏银究竟是他妈个啥算法,这玩意儿除不尽啊! 反正他们心知肚明,只要青海元帅府还在这,这条路恐怕以后是永远都不会通了。 西宁就整个一敌国领土,朝廷发来的消息全部已读不回,派来的官员进了河湟谷地,就离成为失踪人口只差三百里地。 甚至有些人,比如忠肝义胆的周同知,受朝廷诰命潜伏在刘贼身边,自从那年出了西宁城,再也没人得到他到底在哪的确切消息,不能问,西宁都统一口径了,问就说在青海湖研究水师。 这不是放屁嘛,青海湖里搞水师,打算把船开哪儿去啊?编瞎话骗小孩都不带这样的,干脆说在瀚海跟蒙古帝国打海战算了。 听说就连周同知在保定府的家眷都成了失踪人口。 有百户伸着四根手指神神秘秘道:“朝廷的四品命官啊,说没就没了,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太可怕了。” 托生在这个地方对包虎来说确实太可怕了。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边,那天西宁卫的千户李万庆奔马横穿归德所,派人告诉他们帅爷大胜,绰克兔台吉全军覆没,要归德所土流官员到南边参见。 大胜之威啊,喀尔喀的绰克兔上万人憋在八角城里都被灭了,包虎觉得自家的城墙虽然也挺坚固,但未必能顶得住刘承宗。 挡是不敢挡、跑也没地跑,只能硬着头皮喊上土流武官们,牵了九头牛、九只羊做劳军之用,就埋头往南走。 一共去了六个土流官员,人们内心非常忐忑,都是一脸束手就擒英勇就义的模样,认为自家这趟南行,多半人就没了。 最好最好的结果,恐怕不过是像拉尊还在小河套时的模样,交添巴。 可他们听说刘承宗心黑手狠最不是个东西,对百姓敲骨吸髓的架势都快撵上崇祯皇帝了。 怀着给自己送葬的心情,他们见到了刘承宗,看着非常威武倒也不想吃人的妖魔鬼怪,就是一见他们就笑,问他们名字官职,还给他们搬凳子,怪吓人的。 不是刘承宗搬凳子吓人,关键是那大枪,凳子是从六杆守营大枪下边卸的,两个枪架拼一具条凳,有点硌屁股也不敢说。 万万没想到,刘承宗对他们来拜见非常高兴,先是夸奖了一番他们在抵抗绰克兔进攻时的英勇,随后就嘉奖他们守城有功。 六个人从百户到副千户,依照官阶不论土流一视同仁,该赏羊的赏羊、该赏牛的赏牛。 问过抗击绰克兔及首级功经过后,刘承宗还赏下一百八十两银子给归德所,让土流卫官热泪盈眶……这钱说实话不算多,撑死不过比朝廷给的多十五倍,但这数它除得尽啊! 赏银只不过是刘承宗的同情之心,说了些过去自己也是官军之类的体己话,他对归德千户所卫官真正的收买之举,是升官。 包虎被升为正千户、余下五人尽数提拔为归德所副千户,让他们拿着委任状去西宁城要印信。 面对护兵送上的委任状,包虎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知道这东西不该也不能接,可最终还是敌不过一声无奈的叹息,只能心态复杂地接下。 接委任状容易,难的是表示感谢的礼仪。 就他们这个大明军官的身份,跟刘承宗这个说不清是啥的身份,该咋表示感谢? 最后大伙儿实在不知道该咋办,都把目光看向包虎,面对这么多疑惑眼神,包虎也很无奈啊。 他这祖祖辈辈都是受过大明朝廷专业训练的,考试不合格也没办法继承土司,向皇帝表达感谢的流程门儿清,可他没受过向土司表示感谢的礼仪训练啊。 更何况,这刘承宗从头到脚哪儿都不像土司啊! 最后包虎回想了一下在这次战争中河州卫的表现,在这一亩三分地元帅府比朝廷可靠得多,再看看周围那几杆比人高的大枪,把心一横,算了,全当领旨,脸不要了,磕几个头吧。 当即率领五名土流武官,就要三拜九叩:“我等恭谢元帅天恩,永服……” “行了,都是军中武官,不要叩来叩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也早没什么汉土区别,这个地方朝廷帮不上忙,踏踏实实跟着我,不会亏待你们。” 这只是一句空话,但刘承宗证明了实现的可能,他让包虎给陈师文送信,说那是第一个归附于他的土司,他要兑现不亏待承诺了。 旋后刘承宗把黄南小河套的收尾工作都留给大哥,率军西进,西边的乌兰山下还有个阿尔斯兰呢,收拾了那个才算尽收全功。 不过接下来的战役对刘承宗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喀尔喀四万大军被削平,只剩阿尔斯兰屯兵于乌兰山的一万人,再如何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较之接下来的战事,刘承宗更关注今后的青海发展。 剿灭绰克兔让元帅府的财力进一步增长,单单缴获的贵重金属、兵器铠甲、战马牲畜,就价值近五十八万两。 但经过统算,这个数字很虚,从来没人能把敌人那缴获的战利品算得这么清楚。 刘承宗能算清楚的原因也没别的,绝大多数缴获物资都是他们造的。 各种装饰品、奢侈品、生活器具、金银首饰、兵器铠甲,至少七成打着元帅府军器局、百工局、织造局的标志。 甚至就连被绰克兔台吉当作军粮的挂面,都是俱尔湾出产。 全是俱尔湾卖给青海蒙番部落,又被绰克兔抢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蒙古诸部间流转,最终又随着绰克兔被击败,回到刘承宗手中。 这让刘承宗意识到一个此前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这场战争带给青海带来最大的影响,恐怕不是元帅府向周边立威。 而是他一手建立日进斗金的俱尔湾市场,从源头上被摧毁了。 他的市场如今还在那,可客户没了。 俱尔湾市场的客户从来都不是普通蒙古百姓,而是由蒙番贵族牵头的大宗贸易商队,如今青海的蒙古部众没少,甚至比之从前还多了些,可是蒙番贵族没剩几个。 今后的贸易对象,将不再是蒙番部落首领,而是周围诸县的商贾。 那里会是西宁城连接海西海北等县的商贸中心,并进一步向南辐射。 刘承宗率军向南山堡的行进速度很快,但赶不上阿尔斯兰逃跑的速度。 绰克兔战败身死的消息传过去,令乌兰山下的蒙古军队大为震动,阿尔斯兰当即决定逃回甘肃边外,但他这个乌兰部的部众,并不听他的。 他们有些是喀尔喀的军队,更多却是来自漠南的妇孺,刚刚过上两天好日子,谁都不愿离开乌兰山。 因为已经临近十月,冬天要来了。 他们没参与对土默特古如台吉的进攻,生活物资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在甘肃边外熬到明年春天。 内外压力之下,乌兰部土崩瓦解,阿尔斯兰率领两个忠于他的千人队抢了许多牲畜物资,向甘肃边外逃逸。 而留在乌兰山的一万六千余部众,推举出几名德高望重的首领,向南山堡的钟虎投降。 钟虎当时吓坏了,他手下满打满算一千二百人,哪里敢接受一万六千人的投降。 海西知县刘国能也做不了这主……整个海西县才四千多号人,堪堪自给自足,这一万六千人就算把牲畜都吃光也熬不到过年。 只要把人从南山堡放进去,到不了明年上元节,海西县就该人吃人了。 对投降的蒙古首领来说,事情又发展向他们不愿看到的方向,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要么像阿尔斯兰的选择一样,抛弃老弱妇孺;要么就只能开战打一场。 几乎所有从漠南逃来的蒙古首领都有这样的经历:在秋天,他们的部落遇到粮食危机,周围没有部落能提供帮助,只能向大明边防索要钱粮、向将领上表归附。 有时候,大明会打开边市,让他们用皮货骏马高价换回粮食,或者直接提供粮草帮助,以此换来军事上的协助。 但更多时候,朝廷的边防也养不起他们。 并非游牧民族天生轻视老弱而重视青壮,只是经常会面临别无选择的境地,很多时候人们不愿抛弃老弱,投诚失败,就只能由青壮拔出弯刀拼个生死。 打赢了冲进边墙抢一把,打输了就死成千上百的人。 不论输赢,口粮的问题能得到解决,冬季的危机也都能平稳渡过。 只需要一些人永远留在这个秋天。 刘承宗率军抵达南山堡时,等待他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一万六千个缺粮少袄的蒙古人,把自身生死的裁决权力交付他手,敌人是战是降,就在他一念之间。 刘国能万分无奈:“大帅,西宁一直在招募流民,开垦的田地还没多少收成,河湟谷地的粮价已经涨了两成,两万余俘虏,恐怕没有余力。” “好事嘛……” 刘承宗用最苦涩的语气说着最高兴的话,仰脸看向巍峨雪山与蓝天白云的交汇之处:“老天爷不想让这么多人活,我不是老天爷,不论夏夷俱为人,就共渡难关吧,安插。” 说罢,他深吸口气,脸上悲悯之色尽褪,昂首道:“海西海北俱尔湾西宁,能收多少收多少,收不了就在水师衙门捕鱼,要是粮食还不够,就只能委屈一下我的弟兄们,今年冬天少吃点粮多吃点肉。” “大不了老子这场仗白打。”刘承宗翘着大拇指转头向身边诸将笑道:“我们把古如台吉的牛羊全他妈吃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强宗大族 战争结束了。 再回到湟水源头的俱尔湾,百姓在湟水两岸对凯旋军队欢呼相迎,刘承宗的心情却很沉重。 一路东行,他看见湟水两岸修出许多条大渠与支渠,能灌溉数千顷田地,但西宁府开垦出的田地远没有这么多。 而周围的百姓却很多,衣衫褴褛的蒙古老者与西番妇人随处可见,即使是汉人在衣着打扮也非常贫穷,恍然间如同回到饥寒交迫的陕北一般。 湟水两岸乱糟糟的,几乎随处可见的流民帐篷,根本谈不上规划与建设,这与他想象中西宁府最富庶的地方有很大差别。 当他把疑惑的眼神看向兄长和李万庆,随同骑行的刘承祖道:“拉尊逃跑前送来三万七千老弱妇孺,黄南番部也因战事向北避难,五万余人涌入西宁,朝廷陈兵兰州,父亲只好将人尽数迁入俱尔湾。” 说罢,刘承祖无奈道:“所以我才说你带来那三万多人,只能留在海西海北,俱尔湾容不下人了。。” 刘承宗的心沉了一分,皱眉道:“拉尊送来三万七千人?” 他在南山堡收降时可没考虑到这五万多人。 “没事,你不用担心人多,虱子多了不咬,反正西宁府本来在籍也只有四万,多五万还是多八万说实话……已经区别不大了。” 刘承祖说罢,李万庆也点头附和,他对这事倒是看得挺开,指向东边道:“这两年西宁以西开了四百顷地,西宁南北的土司也开了两百余顷,你征战凯旋,回来先好好歇歇,我们能挺过去。” 刘承宗左算右算,六百多顷地,撑死能打七万石粮,实在不知道兄长和李万庆这份能挺过去的自信何在,问道:“父亲什么打算?” “西宁城有存粮,紧一点能撑到明年夏天,动用存银于河湟谷地购入粮食,今年有人了,修渠垦地……” 刘承祖说得头头是道,眉宇间也不免担忧:“我就是怕撑不到秋收。” “能撑到夏天就行,熬一熬就到秋天了。” 刘承宗说这话自己都不信,苦笑道:“熬过去就熬过去了,熬不过去就打兰州。” 兄长闻言笑出声来,说的就好像打了兰州战争还能停得下来一样:“嘁,别琢磨打兰州了,甘肃好几万嗷嗷待哺的边军跟你投降,不吓人吗?还不如打哈密。” 说罢,刘承祖摇头道:“钱粮都是小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在俱尔湾等着问你大事呢。” “啥大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问你。”刘承祖突然严肃道:“你给我找那蒙古婆姨在哪呢?” “啊?”刘承宗被兄长突然间转变话题弄蒙了:“啥蒙古婆姨?” 刘承祖瞪起眼道:“现在不用票子都能拉出五万蒙古人了,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给你找个蒙古嫂子的打算,蒙古嫂子呢?” 刘承宗恍然大悟,大笑道:“原来哥说的是这个,周围全是手下败将,要配得上大哥的,可不好找啊!” 其实当时他的想法是给大哥娶个青海蒙古大头目的女儿,但现在摆言跟拉尊都跑去了乌斯藏,而且摆言家没适龄人口,拉尊……拉尊这家伙点满了拔腿就跑,基因靠不住。 “要不我派人问问插汉虎墩兔,看他家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刘承宗沉吟片刻,又摇摇头自己否掉了,道:“不太行,绰克兔想拉他进青海,这会派人问他,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好像要把兄长送去和亲一样。” 李万庆绷着笑脸,刘承祖哈哈大笑:“那也是插汉来跟你和亲啊,怎么着你还想让我去当上门女婿?” “要不问问瓦,等等!”刘承宗说到一半,突然脸上笑容凝固:“哥你刚才说大在俱尔湾等着问我大事,该不会是……” 李万庆再也绷不住了,跟刘承祖对视一眼,二人爆发出巨大笑声,对刘承宗道:“终身大事!” 不好! 要被催婚了。 怀着要被催婚的复杂心情,刘承宗率护兵队缓缓靠近俱尔湾,临近三十里,河谷里的景象终于不复衰败,周围从荒凉变为收割后的田地,夹杂百姓的木屋土房,甚至两岸的山上还有人修出窑洞。 再离近些,便能看见绵延不绝的作坊和市场,还有新建的城郭。 那是一座不算大,刘承祖说,那就是过去练兵营和书院所在,在南征得胜的消息传回后,父亲认为西宁需要修一座元帅府,便趁着周围修渠采土,兴建数座砖窑,规划城砦、烧砖夯土,内修青海元帅府衙、外建矮厚城墙。 等到拉尊逃窜,大量无粮的黄南蒙古百姓躲入西宁避难,考虑到他们没粮食,父亲便以工代振,修起数座砖窑,给元帅府的城墙包了青砖。 刘承宗纳闷道:“我看那是土墙啊,我看错了?” “没看错,没包完呢,本来烧好的青砖都用在修仓场和书院了。”李万庆笑道:“朝廷陈兵兰州,这才放下工程从城东先包的砖,全建好得明年了。” 李万庆说罢,叹口气道:“自从大帅于黄河源九战九捷的消息传回来,老太爷就已经预料到此战结束西宁府会人口暴涨,后来就不急着包砖了,建了大腌场和炒面场,猪牛羊整头整头的腌、炒面上百锅的炒。” 越是临近元帅府,刘承祖的心情就越好。 口粮对刘承宗来说是个没有思想准备的大问题,但对西宁府众人而言,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存粮都被取出、又从西宁以东几乎买完了所有能买的粮油牲畜、就连草料都准备了许多,剩下能做的无非是买点菜。 除了筹划下一场战争,不论收降的人口是八万还是八十万,他们都干不出什么了。 但甚至连筹划战争也非常无奈,他们身边能打的只有兰州,但进攻兰州必须考虑甘肃边军,硬打够呛能赢,招降又拿不出招降的粮草,只能进一步增加崩溃几率。 而哈密其实是个不切实际的方向,尽管距离上跟远征囊谦差不多,但南征的路上沿途有蒙古人提供补给、到地方又能有囊谦土司的部众接应,现在他们啥也没有,就不说在半路饿死,就算能活着过去打仗也是输。 在考虑了所有可能之后,刘承祖已经放弃琢磨这些事了,走一步看一步,比起明年才来的危机,狮子回来跟他有难同当,一起被催婚显然是最近最令他心情愉悦的事。 若是有的选,刘承祖宁可自己去南征,让狮子留在父母身边被催婚。 毕竟对狮子军中大部分人来说,有半年存粮,难道还能叫粮食危机吗? 刘承祖是解决不了眼下口粮方面的困境,他倒是希望狮子能帮他解决婚姻方面的困境。 刘承宗则恰好相反。 行至城外十里,西宁官员、书院的学生与将官士兵夹道相迎,刘承宗远远就看见站在道路中间的父亲与母亲,一路上内心的忐忑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拍马领先奔出十余步,就见父亲与众多官员拱手齐声道:“恭迎元帅得胜归来!” 刘承宗勒马兜转一圈,在马背上抱拳向众人回礼,这才翻身下马,自有护兵接过缰绳,他行至前去,看着微微咬牙嘴角含笑的父亲与红了眼眶的母亲,乖乖拜倒行礼:“大,娘,儿子回来了!” 蔡夫人眼看就要哭了,却又破涕为笑,上前扶他道:“娘以为你会又黑又瘦,怎么还胖了。” 刘承宗脸上笑眯眯,心里却五味杂陈,只道:“娘放心吧,我哪儿能让自己受苦。” 其实哪里是没受苦,单单从打箭炉奔回囊谦,十三日骑行一千四百里,就让他掉了许多肉。 只不过后来在河卡草原等待进攻八角城那俩月吃回来了。 刘向禹二儿子没瘦也很欣慰,点头道:“看看你的元帅城吧。” 众人随即徒步入城,城门在西南角,进去是一座夯土瓮城,里面的城门朝南开,城池的建制不大,大体上与八角城相似,如今城内看上去还很空荡,除了书院就是远处的元帅府和几座宅子。 元帅府倒是修得不小,几乎占了这座城正中间十分之一,四进大院坐北朝南,东西有两进的跨院,在府邸四角形成四个缺口,修了墙栅望楼,显然是用来驻扎部队。 整个府邸有七十多间屋子,修建风格给刘承宗带来的感觉非常熟悉,装饰规制像韩王府,进门的感觉又像进了大号衙门。 他甚至一进大门就朝左右看去,满面了然,老爹果然在一进院子里安排了六间房,仔细一问,父母亲与兄长都不住这,父母的宅子在旁边,兄长临时过来就到那边住,主要住在西宁城。 刘承宗寻思老爹这催婚方式挺别致的,直接给他修了座王府,指望他自己领悟这府邸缺人气儿呢。 不过让他没想到后堂早已备好餐食,家人围坐聚餐,直到晚餐结束也没人提到婚事,只是聊着南征见闻,直到桌上只剩他和父亲两人。 刘向禹轻轻磕着烟斗,饮了杯稠酒,微微蹙着眉头看向刘承宗久久不语。 刘承宗被父亲看得有些心慌,问道:“大,咋了嘛?” 刘向禹放下烟斗,鼻间沉沉地叹息一声,才开口道:“狮娃,应大个事。” “大你说呗。” “别再去康宁府,那边的事交给你杨先生,让承运也回来。” “这……”刘承宗万万没想到老爹说的居然是这事,他愣了片刻,问道:“为啥?” “还能为啥?” 刘向禹又拿起烟斗,皱眉看了他片刻,这才叹了口气道:“狮娃,大一直来不及问你,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刘承宗心说这事啊,老爹问这事他就轻松多了。 “在俱尔湾扩大军器局,我来时看了,都是作坊,要把作坊合并,建立分工更明确的大厂,制作水力和起重工具,大批量制作枪炮、兵甲、火药;建立完善的募兵练兵体系……把军队推到兰州河口,全面占领河湟谷地,解决粮草问题。” 刘向禹一直听着,缓缓点头,等他说完道:“大也准备把军队推到河口,打兰州养不起甘肃、打哈密承受不住巨量辎重,但占领河湟谷地势在必行,但大想问的不是这个。” 刘老爷向前微伏,盯着刘承宗道:“你是想在西北西南称王,还是向东争天下?” 刘承宗没有任何犹豫:“朝廷气数将尽,争天下。” 他仿佛听到刘向禹心中巨石落地的声音。 刘老爷左右看了看,此时堂中没有旁人,他缓缓道:“既要争天下,你就不能再去康宁了,那边不知多少人想杀你,君子不立危墙,大知道你好武艺,但暗箭难防。” 刘承宗本想犟嘴,但最后还是没开口,倒不是他觉得自己在康宁府会有危险,只是觉得短时间内自己也确实没有再回康宁的必要,便点头道:“大,我知道了。” 刘老爷言之凿凿:“你不知道。” “你若想就此止步占地称王,靠你大这身骨头,靠两个兄弟,撑得起这里的架子;但若想争天下。” 刘向禹缓缓摇头:“我等并非强宗大族,唯恐时不我待,你等三兄弟要尽快成婚,没有礼法约束,喜欢谁就娶谁,能娶几个就娶几个……然后,两三年,等你大哥生几个娃,把杨先生调回西宁。” 刘承宗的嘴已经不由自主地呆住了,这一点儿都不像他所了解的父亲说的话啊。 刘向禹把手对向自己:“经营几年,承运接管西宁,你可进兵西安;我与你大哥进康宁,直取四川,夹击汉中,可夺半壁江山。” 刘承宗的脑海中几乎浮现出父亲所言两路进兵的路线,他摇头道:“大,从打箭炉进四川,很难。” 那条路可比北线连攻大城重镇难多了。 却没想到父亲直接摇头道:“煽动造反不难,而且难,不耽误你娶妻生子,如果不是你大和你哥入川,那就谁都不要入川。” 刘承宗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他重重点头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 见他应下,老爹的神情不再那么严肃,笑道:“听你哥说,你要他找个蒙古婆姨,去哪儿找,插汉虎墩兔?” “瓦剌吧,虎墩兔但凡有本事,也不至于叫人打得节节败退。” 刘老爷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优哉游哉地端起烟斗来了一口,笑道:“都派人试试……为父在米脂时,可没想过自家大儿会是瓦剌他卜囊。” 第三百二十章 人力充足 刘承宗上次睡在房间里,可能已经是十个月前了,又回到最安全的环境,心神放松之下居然难得睡了个懒觉,中午才醒。 由于同父亲的谈话让他意识到一家人今后注定聚少离多,他寻思今天就啥事都不干了,在俱尔湾好好陪陪父母。 结果非常尴尬地发现,父母并不需要他陪,一觉睡醒城里静悄悄的,像没人一样。 他走出到府邸门口,对站岗的护兵问道:“天宝,我大呢?” 守在府邸门口的护兵叫天宝,也是陕北人,不过从前是左光先的兵,到西宁进了他的军队就去了练兵营,在南边打仗立功才调进护兵队。 天宝说:“老太爷天没亮就出门了,棉甲钵胄雁翎刀手铳,带了俩亲随出门,还以为是祖将军呢,只吩咐小的热好水。” 刘承宗挠着脑袋,满脸疑惑:“干啥去了?” “带书院生员在城外操练,舞刀射箭骑马放铳,回宅子洗澡吃饭,说去书院给生员上早课去了。” 刘承宗抹抹脸,老爹这兴趣爱好越发弃文从武了,身体好是好现象,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问道:“那我娘呢?” “老夫人上午也出门了,带七八个年轻女子,叫上樊管队去俱尔湾市场了,说要让百工局给樊管队打几件首饰,量几套表里衣裳。。” 刘承宗的懒腰伸到一半定住:“我娘带三郎打首饰去了?那七八个女子都谁啊,也不带几个护兵。”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都是大帅的老人儿。”护兵摇头道:“听人说有杨知府的夫人、曹总兵的夫人,还听见老夫人喊两个女子叫白娘、云娘。” 是曹嫂子、白柳溪和云交月。 曹嫂子想当年是压寨夫人,弓马娴熟;白柳溪云交月也有武艺在身,小金瓜敲人脑瓜子可利索了,再加上南征北战随身两支手铳的樊三郎,这个阵容能把一座府城搅得不得安宁。 刘承宗放心了,边往府邸里面走,就听天宝道:“大帅,还有祖将军,今天早上已经带陈土司回西宁了,安排陈土司镇守八角城的事。” “知道了,我去洗洗,让弟兄们好好歇两天,你挑几个人把马牵了在街上等我,去军器局。” 其实这座新修的城池,在刘承宗眼中到处都是破绽。 城墙的高度和厚度比例不够合理,整体修得四四方方没考虑到射击死角,城门的位置与方向谈不上歪门斜道。 除包裹半城青砖之外,几乎就是一座和平年代建造的县城,或者说就是一个最简单的方阵。 但这也没什么好苛责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既有攻城拔寨的经历、也有修筑城寨的经验。 更不可能指望老爹像他一样,看见一座城就不由自主地思索该如何攻破。 实际上即使有这种思维对这座城来说也啥屁用,真指望在俱尔湾守城,只能说明整个青海的防御体系全被攻破,没能力组织野战反击。 刘承宗没急着出城,只是站上城头向西望去,端起望远镜远远瞭望繁华的俱尔湾市场。 虽然没了蒙古贵族客户,但短时间里,因为上万南征将士的回还,俱尔湾市场也很难快速衰败。 刘承宗给追随自己的士兵发下了总额十六万两的赏银,整个环湖地带的休假军士用战马和马车堵住了河谷,人们携带成包的金银兑换成大把狮子票,在市场肆意采购。 这种繁荣景象还会持续很久。 在军器局,刘承宗没让人报信,只是自己带护兵在作坊院中往来探视,直到逛了大半个军器局,师成我和何信才得到消息,匆忙赶来参见。 俩人惊讶于刘承宗回来次日就到访军器局,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哪儿知道见着刘承宗才发现大帅在观摩匠人打铁炼钢。 “军器局一年能产多少军备?” 师成我对答如流:“回大帅,因俱尔湾出售占用匠人工时,军器局一年定例九百六十副。” “不少,去衙门。” 刘承宗点头对这个数字予以肯定,让军器局官员带自己去衙门,道:“边走边说,每副军备都有什么?” 这次师成我看向何信,何信道:“回大帅,一副军备有兵衣两表里、钵胄一顶、身甲一领、腰刀一柄、弓一张、弓弦二条、臂盾一面、箭三十枝、撒袋一副;两副加鸟铳一支、锡鳖药袋一对、药筒三十只、铅丸三百颗、火药六斤;三副加长矛一根、长牌一面。” 说着,师成我已经吩咐军器局吏员从库存中取三副军备过来。 刘承宗听着何信的报告就笑出声来,皱眉问道:“我不记得你在朝廷的军器局干过啊?” 这种军备按副的计算方式,非常有大明太祖皇帝的个人风格,充满了对官吏的不信任感。 简单来说,如果不按副来计算,这九百六副军备就可以说成各式军备十七万余具,如果把甲片也算上,能说成三十万余具。 何信摇头道:“回大帅,小老儿可没在军器局干过,是西宁,三将军主持俱尔湾时,从西宁卫的军器局招来一些匠人,朝廷军器规章便也来了。” 刘承宗笑着应下,原来是承运干的。 他已经发现问题了,军器局生产能力不足,制造装备也有严重的滞后性,装备规制,仍是适用于一个战兵两名辅兵的小组装备。 这不禁让他感慨,元帅府诞生于这个时代是幸运的,各方势力没有下限、自然环境由约束着他们的上限,士兵们对他的要求也很低。 人们都非常忠诚,哪怕他只有这一点点可怜的军械生产能力,整支军队使用的几乎除了抬枪火炮之外没多少自造装备,就凭吃得饱一口饭,就能打出千里江山。 没过多久,军器局吏员就带十余名学徒携三副军备送至军器局衙门。 刘承宗一看果然没错,这就是三人战辅兵小组的装备,只是里面的兵衣、铠甲他都没见过。 这让他非常无奈,随他南征的将士很多人穿的都是明军军服,少数老兵则一件狮子营时期的冬衣穿一年,包括巴桑营在内的大多数士兵穿的都是不一定合身的缴获装备。 兵甲更不必说,有啥穿啥、有啥用啥。 他们可怜的制造能力、遥远的二府距离,让元帅府军队远没有达到造啥用啥的条件。 兵衣是夏冬内外两身,内衣为土黄色交领右衽中衣中裤;外衣为有牛皮加强胸、背、裆、腿、臂部防护的长至小腿的棉袄与棉裤,配宽幅腰带两条、行缠两副、皮靴一双。 铠甲则是以一件以铜焊工艺连接的半袖铁锁子甲为主,做工上乘;配皮垫铁护胫与护臂一副。 看兵衣的时候刘承宗还比较高兴,能看出元帅府的毛皮富裕,但是等他看见铠甲就不太满意了,指着锁子甲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承宗寻思,我的军器局就把我的士兵当成杂兵了呗,都穿着这玩意就上战场了。 平心而论焊接好的锁子甲并不差,但刘承宗觉得这套铠甲缺不少东西,冬衣和锁子甲搭配是极好的重兵内衬,但外甲呢?没有外甲。 不能说所有人都是轻步兵吧。 以至于刘承宗对腰刀、长矛、盾牌和鸟铳直接失去仔细看的欲望,自个儿的军队要靠这身锁子甲争天下,那肯定是没指望了。 最关键的是他的军队没有军饷,拿啥买铠甲配件,意味着士兵在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根本没机会买铠甲。 师成我起初还没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大帅对这铠甲不满意,便道:“大帅,铁臂缚和布面甲,都可以由军士后期自配。” “自配?”刘承宗皱眉道:“我看军器局的制造能力不差,需要士兵自配?” 何信有点尴尬,坐在边上不敢说话,师成我突然醒悟刘承宗生气的原因,顿时轻松了,解释道:“大帅息怒,请恕属下直言,元帅府久经征战,西宁许多事情在大帅南征后有了变化,各部互不同属,物资调配不周,兵甲军备要考虑成本。” 刘承宗道:“接着说。” “过去大帅在时,各部都向大帅协调,不论何事,大帅可一言而决,但南征之后一切照旧,新事则人人不敢僭越,全靠勉力维持。” 师成我一一说道:“如三将军主持俱尔湾市场,练兵营军官想吃鲜菜,可我军旧例只有口粮肉干酱菜醋布配给,好在俱尔湾市场尚有盈利、三将军亦有威望,能调配鲜菜供给练兵,无非算作成本罢了。” “而军器局所需炭、煤百万,铜铁数万,何以采购?西宁府仅能能口粮自给,亦无力调配材料,只能靠市场盈利、购入材料,完成大帅所需抬枪重铳,常备军械便只能有所取舍。” 师成我说罢,看向堂中三副锁甲,道:“铠甲乃成本最高之物,属下也恐怕做出轻甲叫大帅责罚,便选了锁子作为内甲,待大帅回还若对铠甲不满,这也不算废物,可做军士内衬。” 刘承宗明白了,说到底,是元帅府行政机制太过稚嫩,而俱尔湾又都是曾直属于他的部门。 他在的时候没事,他不在的时候没有能替代的机构,就造成西宁府的管理混乱。 即使是父亲担任知府、承运管理俱尔湾,也无法像他一样去指挥各部,撑死不过居中协调,勉力维持。 刘承宗思虑片刻没有说话,他在想一样的混乱会不会在康宁府发生。 康宁没有像俱尔湾市场、师成我军器局、练兵大营这种他一手操办的部门,管理上就容易许多。 “我明白了,这个问题后面会解决。” 刘承宗说着便问道:“如今军器局有多少工匠?” “军器局分大小木、漆、弓、箭、金火、火药、炉、铸、锻、铳、炮、炭煤、皮毛、纺织十五类匠坊,分二十七院,各坊共有大匠师一百二十八,匠师七百四十、大小工一千一百五十三。” 刘承宗缓缓点头,匠人匠师的规模很大,但相对来说产出不算多,这肯定有原料、成本、管理各方面原因。 他想了想,对师成我道:“这样,我看过军器局,心里有许多需要调整的地方,你跟我回元帅府……弓箭不需要做了,先给匠人放个假。” 二人惊愕不已,他们的大帅从前可是非常推崇弓箭的,怎么南边打了场仗,人就像转了性般的,居然不让军器局做弓箭了。 面对二人吃惊的表情,刘承宗摆手道:“过去我们的军队是兵少且精锐,又无可供招兵之源,便沿袭朝廷,力大艺熟者用弓、力微孱弱者用铳……但你们是不知道,我在南方缴获了多少张弓。” 刘承宗是坐第一批船队过的青海湖,后面的人从南山堡往水师衙门运送战利,弓先后缴获了两万多张,其中还有河谷战役后没得到良好养护开胶的,实在懒得往俱尔湾运,就暂时都放在水师衙门。 这一年征战,让刘承宗真正意识到,解决问题还是得靠火器和肉搏。 不论他愿不愿承认,弓箭在对抗铠甲完备的正规军时,能起到的作用确实已经不大了。 如今西康有了足够多的人口,可以支持他招募军队,而照兵源的营养程度,训练他们使用火枪更有利。 回元帅府的路上,刘承宗向师成我描绘着他对军器局的发展蓝图:“我们的兵器铠甲越简单越好,而且俱尔湾的军器局并没有物料优势,西宁府有许多矿山,那就在矿山下建厂,把铁、钢、铜、锡、铅直接做好,减少运送成本。” “在沿河地带挑选水流湍急的地方建铳炮刀矛甲胄火药诸厂,各厂先造大型水力机械,所有需要车床的我们就全都用上。” 车床不是新词,古代用轮轴旋转的机械都叫车,安放东西的底座都叫床,如水车、翻车、筒车、牛车,钻床、磨床、砣床。 “刀矛甲胄都只有一个规格,一个厂有几个车间,每个车间只做一样东西,比如锻刀厂,要有锻造车间、研磨车间、抛光车间、调整间和装配间,每个车间就只管这一件事、一个工人也只管这个工序。” 刘承宗对师成我道:“只要一个匠师,就能快速带出许多熟练工人。” 师成我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不过大概意思都能理解,作为传统匠人,他能意识到这样的好处,也能意识到这样带出来的熟练工人,绝对离不开元帅府。 “大帅,刀矛甲胄甚至火炮都能这样,但造铳……火绳鸟铳要十五六个车间,燧发抬枪至少要三十个车间。” 说罢,师成我又重重点头道:“不过照大帅这样安排,产量一定能有所提高。” “这就够了!” 刘承宗笑道:“如今正是以工代振的好时候,我们的人力从来没有这么充足。”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备冬 元帅府旳厢房里,油灯燃了整整一宿。 室内的几名画师或靠在椅上、或席地和衣而眠,师成我端着油灯在摆满尺规的桌上扫视。 摊在桌上一幅幅图纸,既有俱尔湾方圆五十里已探明与可能存在的金、银、铜、铁、煤的矿藏位置,也有刀矛、盔甲、枪炮、火药工厂的各车间构造。 而属于刘承宗亲手绘制出的构图就比较杂了,不但有起重、绞盘、大小齿轮、滑轮、轮盘、螺旋、曲轴等等机械部件,甚至还有木轨马车和城防设施。 人们本来就把俱尔湾元帅府所在的这座城池称作新城,师成我对这里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里是狮子军西迁的第一个落脚点。 狮子军之所以在这落脚,就是因为这里除了优越的自然条件之外啥也没有。 这曾是明军与海贼的军事缓冲区,他们修了军器局、建立起市场、探出一些未经开采的矿产,如今甚至建起一座城,从西宁挖掘灌溉大渠也已经挖到这里。 但这跟刘承宗的愿望相差甚远,大元帅要求他用桌上这些设计图,创造出一座产能比肩陕西一省的军工重镇。 师成我一直很骄傲,他掌握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兵器——火炮制造的秘密。 不论得到谁的赏识,他都能凭借这一手独门绝技衣食无忧,但大元帅给他的赏识并非仅仅衣食无忧,而是始终与副将平起平坐水涨船高。 副将,既为元帅麾下大将以下一级。 最高将官是千总,师成我是哨长;最高将官是参将,师成我就是千总。 在这世上,不论大明皇帝还是一省主官、不管后金黄台吉还是插汉虎墩兔,哪里的匠人能够与大将平起平坐? 不论是普通军匠还是师成我,心里都十分清楚,只有在大元帅麾下,才有这种优待与赏识。 正因如此,工匠得以用命效死,元帅府军器局的军匠数目是朝廷一卫的四倍,在管理不如朝廷军匠正规的条件下,单凭热情,达到朝廷一卫史上最高要求的六倍产能。 朝廷对卫所的最高要求,是在景泰到弘治二年之间,每卫每年产军器一百六十副,在那之后直到如今,卫所一直是减半生产。 但这次,对专业且只专业红夷炮的铸炮匠来说,师成我觉得大元帅让自己主持的这项工作有点过于困难了。 即使有这些停留在图纸上的机械工具,能够给匠人提供更高的效率,也很难把如今的生产能力再扩大五倍甚至更多。 单纯要求生产容易,他们培养更多工匠,但问题出在如今朝廷封锁了兰州,汉中的材料运不进来,己方货物也运不出去,即使培养出更多工匠,也没有足够的材料。 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更高的技术,过去容易开采的矿产他们要采,过去难以开采的矿产他们也要开采,需要更高效的设计、技术、管理、运输、制造、检验、装配。 师成我把窗子推开半扇,拖了一张椅子坐在窗前静坐片刻,呼吸清晨新鲜空气,看着青砖黛瓦的元帅府,起身吐出一口浊气,在心里狠狠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这项工作还要筹划很久,务必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差错。 刘承宗短时间内无法参与后续军工重镇的规划,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了,只不过这次的敌人不是人,而是老天爷。 周日强从水师衙门匆匆赶来:“大帅,青海湖容不下五万人越冬,必须把他们移入河湟谷地,否则在下估计,到明年开春至少要死一万人。” 随后海西知县刘国能、海北知县陈钦岱的书信被交到刘承宗手上,二人在信中叫苦连天,一面请求粮草支援,一面求情将多余的人移入河湟。 海西原有四千余口,新设县城没有粮仓,当地百姓以畜牧为主,家家户户存粮除了酥油就是卖皮子从俱尔湾买的挂面和炒面。 原本安插蒙古降民八千,就已经缺粮短衣,刘国能已经组织人手把蒙古人安置在海边捕鱼、还带着一部分人打猎,只能求个勉力维持。 却没想到安插百姓后仍有大量降民自南山口涌入,都是逃避战争的老弱妇孺,本来随行物资就不多,如今战争结束无法越冬,只能向南山堡投降,请求元帅庇护。 有刘承宗收降的先例,上行下效,守将钟虎自然同样将降民放入关口。 如今海西人口已逼近两万大关,如果不是钟虎把储备军粮拿出来一半,多余的人口走不到海北就要饿死。 可海北县的情况更糟,那边的百姓比海西多,以番蒙杂居,许多百姓从前就被土默特和流虏轮番掠夺,山间各小部堡寨林立。 其实陈钦岱才是整个元帅府最像土司的人,他跟各堡寨达成协议,收两成添巴、提供兵役。 但这些添巴既留不住,也没法送到西宁去,因为早在海北设县之前,当地就已经有甘肃边军和肃北逃鞑躲至祁连山。 并不是每个逃兵都愿意投降,还有很多人在祁连山下落草为寇,抢掠南北。 陈钦岱一边要招降愿意归附的逃兵逃鞑,另一方面还要征剿落草为寇的逃兵,三百多个降军要养、本地土民组建的八百联军保护地方打仗也要粮草,当地还要养活一支由南方战俘组成的矿工队,没找西宁府提供钱粮支援就算好事了。 即便如此,还被刘承宗安插了三千俘虏,就当地的田地开发水平,已经达到容纳人口的极限了。 多出来的人口担子,只能添到水师衙门周日强的肩膀上。 自从家眷被宦官张元亨的番子接到水师衙门,周日强的心就真正稳了,他主政过两县一州,治理地方,比元帅府任何人的经验都多。 降兵降民之多,超出了军队统帅刘承宗的预计,计划干不上变化,让他从从奔赴俱尔湾跟父亲了解情况,以至于大量降兵降民在海上处于无人管控的状态。 西宁府本来就是草创,西宁只是大明一个卫,西宁以西更是没有任何行政编制,地方上甚至比康宁府的封建时代还要松散,本就给治理带来难度。 当地军民不成比例、口粮还大半依靠贸易,而且军民集中于西宁到俱尔湾一带,任何人扔到这都得抓瞎,更别说如今涌入数以万计的外来人口。 最关键的是西宁到俱尔湾又被拉尊送来大量人口占住了手,无暇西顾。 海上酿成灾难,几乎理所当然。 刘承宗放下书信,问道:“如今有几万人需要移入河湟谷地?”谷罀 “幸得张将军信任,在下得以在其支持下暂时安置降民。”周日强看上去格外疲惫,掏出随身携带的青海湖地图,对刘承宗陈述道:“如今海北暂编三营,捕鱼、射猎、辎重各司其职,安置降民一万零八百。” 说罢,周日强又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看了一眼道:“另有一万三千八三十二人需移入谷地安置,且帅府中需向海上输送挂面、炒面五千四百三十六石,方可供海上降民用至来年四月。” “此外,大帅缴获战利经挑拣,可向帅府输送大小毡帐两千四百二十顶、各式冬衣六千六百三十一副。” 刘承宗抹了把脸,看向周日强道:“只能送入谷地,这一万多人海上确实安置不了?” 随着周日强点头,刘承宗便起身道:“那就往这边送吧,粮食的话我先往那边送,不行,还只能都送过去,我想想。” 河湟谷地和海北之间的特殊地理环境,让冬季长途运输损耗太大,粮食只能现在都运过去,否则到雪天再送,那就不是五千多石的事了。 这些粮食西宁府倒是拿的出来,但刘承宗真不愿意拿……这不是他小气,炒制五千石炒面,耗费的成粮可不仅仅是五千石。 他跟父亲谈过西宁府的粮食储备,他们非常富裕,因为还没到最困难的时候。 这种富裕会随冬季逐渐变化,直到明年开始播种,他们还要开垦很多土地,播种就断粮,不播种明年秋天就饿死。 所以这个粮食储备让刘承宗非常尴尬,如果粮食再多点,就不需要担心播种;粮食再少点,那也不需要考虑播种了。 不过尴尬归尴尬,周日强很能干,刘承宗必须要有所表示,他先起身抱拳道:“多亏了有周兄在海上筹划,否则此次怕是要难办得多。” 说罢,他才问道:“能否用盐和海北土民换粮?” 盐对他们来说是不要钱的,单一个茶卡盐湖就足够取用与贸易,更西边乌兰山下的柯柯盐湖都腾不出手开采。 刘承宗一句周兄,叫得周日强心里直突突,差点就抢答说自己两个儿子并无出仕打算了。 直到听见后面用盐跟土民换粮,周日强才放松下来,道:“倒是可以,但这不过杯水车薪,除非组织商队去甘肃卖盐,但一来甘肃粮价高昂,路途遥远耗费甚多;二来恐怕没有门路,也难过关防。” “这是个办法,我可以想想。”刘承宗问道:“那周兄以为,如今西宁府的粮食困境,该如何解决?” 周日强欲言又止。 面对这种在整个西宁府范围外来人口翻倍,在海北海西等地人口暴涨数倍的情况,即使有再高的学识才能,周日强也变不出粮食。 刘承宗看他表情有异,仿佛看到希望,抱拳道:“周兄但凡有解决办法,还望言明。” 周日强想了想道:“在下不知大帅是否听说,军中有人想往东看。” 往东看? 刘承宗楞了一下,点头道:“周兄是从哪里听说的?” 他当然知道,父亲刘向禹就没把明年秋收前的断粮当回事,这个问题在父亲看来非常容易解决。 反正他们也无路可走了,西宁以东的土司,各个传承数百年;河湟谷地的富家大户,占有良田以顷计;甚至还有兰州的王府和边军囤粮大营。 把战线推到兰州河口,总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周日强的神情非常严肃,道:“在下是从海西刘知县那听来的,不过还望大帅听我一言,我以为此时远非绝境,向东开战,元帅府真做好准备了?” 刘承宗没回答是否做好与朝廷开战的准备,只是反问道:“断粮远非绝境?” 开不开战与他是否做好准备无关,便是没做好准备,断粮了又能如何?陕北大旱多少人吃下观音土,难道不知道吃多了观音土会死? 人人都知道,人人更知道撑过去就能活。 周日强低头想了想:“也不算没到绝境,在下只是觉得……大帅,百姓会断粮,但军粮是够的,不必因此开战。” “就是说要看着他们饿死。”刘承宗横起眉头,指着周日强道:“那你又何必跑来跟我说百姓不移入河谷就会饿死,人不能死你手里是吧?” “是你要救人!” 周日强咬牙道:“若我主事断不会放他们入海,若人定有一死,我更希望是海外蒙番饿死,而非元帅府兴起大兵,让河湟谷地和兰州的人死。”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心中怒气渐消,最后语气缓和道:“他们不是海外蒙番了,是我治下百姓,当然要救人,不到最后没有办法,我也不会兴兵。” “买粮。” 周日强突然道:“向东买粮,土司富家,即使价高也能买到许多粮食。” “西宁的粮价已经高了,再往东,还不知要高成什么样子……” 刘承宗缓缓摇头,长出口气道:“那是莪的军饷。” 他一直想给军队发军饷,可他到现在都没攒出三年军饷来,眼看着快可以发军饷了,让他把银子像冤大头一样砸到东边高价买粮,他更愿意给部下发了军饷,到东边把地主豪绅吊起来抢。 “就算要买粮,也得把兵推到兰州河口,将河湟谷地纳在掌中,再说买粮。” “东征的事我再考虑。”刘承宗说罢,对周日强道:“周兄请回吧,海上所需口粮,很快就会送过去。” 周日强没再多言,拱手最后劝说道:“大帅,你不是东虏,更不是西虏,只要熬过此次,数千顷田地,良田数千顷,足够养兵,不必横行蛮暴,稍施仁义即刻使河湟归心。” 第三百二十二章 半天 尽管只有四万百姓旳西宁府人口突然暴涨到近十二万,但刘老爷根本不觉得这算个事儿,非常轻松。 刘老爷觉得只要他家二儿子活着从南边回来,绝境就过去了。 剩下的充其量就是危险,而且危险也跟西宁这些人口没关系,只是指侄子承运还在南边没回来。 人多是好事,没粮食算什么,帅府有如此兵马,还怕没粮食吃吗? 就算在陕北赤地千里都有人顿顿不饿,更何况在西宁,粮食多的是。 所以刘老爷一点都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万万不可因这些小事干扰到狮子目前的主要任务,选妃。 刘向禹在西宁城办了点公务,安排流民按部就班的在西宁以西趁还没上冻开垦土地,顺便让人给八角城的陈师文送了点口粮与农具。 随后便把政务交给几个学生,喊上两个亲随带了点口粮,骑马往东走了。 刘老爷要去的地方,是西宁以东二百里古鄯千户所马场附近的川口,那有个二里小城,从前名叫古鄯堡,如今是朝廷的巴暖三川营驻地,有官军一千零四十,领军将领为守备。 不过刘向禹到那去,并不为了找那里的营兵,而是去附近拜访一个人,西宁的东李土司,李天俞。 李土司祖宅的东伯府内,伴着哒哒的马蹄声,李天俞在方圆百步的马场上意气风发。 这里被称作东伯府,是因为李土司祖上出过一位会宁伯,尽管后来爵位被削,于河湟一带人们仍这么称呼李氏。 他策马沿马道飞驰,扯满了弓,羽箭接二连三地钉在马场正中的木芯草靶上,人形草靶被扎得缓缓摇晃。 每当有羽箭擦着草人扎到对面马道的松软土地上,等李天俞驰过时,便会在马背快速俯身用弓梢和弓弦将箭绞着挑起,再将其射到箭靶上。 直到马场外有人隔着木门喊道:“达达,川口进了个带印的大官人。” 李天俞缓缓勒马,被仆役打断兴致面露不虞:“带印大官人?” 附近十几个庄堡俱为李土司家所有,家家户户沾亲带故相互熟识,平日里根本不会进外人,即使有人来拜访,也该先投名帖约定时间,哪有这样冒失前来的。 马场外又传来一声禀报:“西边来的。” 李天俞闻言释然,面上疑惑尽解,西边来的就对了,西宁那帮反贼最是不守规矩。 他轻笑一声,没有下马打算,道:“那就请进家庙,等着……这人多大岁数?” 据他所知,西边来的人确实没有规矩,那官袍补子可能穿在人身上,也可能穿上马身上,而且他们都不喜欢佩戴官印,佩戴官印也没用啊。 那军兵一个个桀骜不驯,就连西宁卫、镇海营、伏羌堡的老兵都被刘承祖带着染上了这毛病,认人不认印。 李天俞可没少吃这亏,如今他这西宁卫指挥使,对西宁卫的旗军已经没有调动权利了,人们只认刘承祖那张脸。 所以在河湟谷地行走,挂个刘贼的官印就很奇怪,那是个装饰品。 在西宁以西,认人不认印,挂不挂印没有区别。 在西宁以东,人不认这印,挂不挂印也没有区别。 “男的,年近四旬,看着挺儒雅……”门外仆役艰难描述,实在想不出啥词儿了,最后笃定道:“总拿个烟斗!” 听见烟斗这个特征,李天俞心里便咚地一声,知道是刘向禹来了,直接翻身下马快步过去:“请进书房等着,去看着钟点,一刻之后我就过去。” 尽管知道是刘向禹,李天俞依然得让人等着,没别的原因,他知道刘向禹是来干嘛的:要粮。 如今西宁涌入大量蒙古俘虏、降民不是秘密,人口暴涨之下不论什么办法也不能解决粮食缺口。 可就在两个月前,朝廷陈兵兰州,李天俞刚给朝廷交了一千五百石秋粮的土司税,这会刘向禹来找他要粮,李天俞有,但不想给、又没办法不给,所以必须让刘向禹等等。 靠一点等待,稍稍降低他的期待。 毕竟能少给一点算一点。 刘老爷一点都不着急,这趟他势在必得,进了东伯府,听说要让他进书房等着,笑眯眯应下:“老夫两日都过来了,不差这一会。” 随后便跟着仆役进书房端坐,还有闲情逸致站在窗边看向东伯府的亭台楼阁,这座土司府比他给儿子修的元帅府看上去更有审美。 而在与书房间隔百余步的后堂内室里,李天俞张开手臂站在一面铜镜之前,婢女往来走动,一件件衣物便穿在身上。 这面铜镜是李天俞的宝贝,是一面汉代的透光镜,不同于近时铸镜使用的翻砂法铸镜,采用古老且成本高昂的范铸法铸造,质量极佳,镜面使锡汞擦过、由白毡细细打磨开镜,而且由于镜面磨得极薄,铜铸薄厚不均,光线打在镜面,能把背后的花纹映在墙上。 只不过此时铜镜的主人无心欣赏镜面透光的奇异景象,只顾着对照铜镜自言自语,满脑子都是如何推脱叫苦。 不过片刻,仆役捧着一位黄铜蛋钟至门前道:“达达,到时间了。” 李天俞的爷爷是青海第一位武进士,在万历朝先为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后执掌东司房,这颗黄铜蛋钟属于早期西洋钟,是当时皇帝供物的仿制品,只有一根针,计时也不太准确,但作为赏赐有极高的价值。 听见仆人的话,李天俞深吸口气,心说:该来的躲不过。 这便抚平襟袍褶皱,迈步出室,走向风雨连廊。 他步态不紧不慢,直到临近书房,这才快走上几步,不等守在外面的仆役开门,便径自推门进去,挂着热烈笑容上前拜倒:“哎哟太爷亲自到访,可是折煞后生晚辈,怎不派人通报一声,晚生自去西宁城聆听教诲啊!” 太爷是尊称,一般用于称呼别人的父亲,也会当作一地父母官的尊称。 刘向禹心知这位土司的热情全是装出来的,心里头恐怕恨不得把他扫出去呢,也就没起身,轻轻磕磕烟斗吧嗒了一口,嗤笑一声道:“李将军言重了,老夫听犬子说起,将军自从南边打起仗来,就再没去过西宁卫了。” 李天俞嘿嘿笑着起身,心说西宁卫认人不认印,我去那儿干嘛?要不是你家好儿子把西宁卫权柄尽夺,我把西宁卫指挥使的椅子坐塌了都不挪屁股。 对这种心知肚明的事,李天俞也没回答,起身端着茶壶在桌上给刘老爷斟满一杯,这才问道:“太爷今日前来,莫非是西宁出什么事了?” “李将军不必跟老夫客套,刘某不是恶客,还请坐下屏退从人,细细聊聊。” 李天俞从善如流,将书房的仆役婢女屏退,坐下仍是满面热心:“太爷请说。” 刘向禹熄了烟斗,正色道:“自从海虏作乱,涌入西宁人口甚多,如今缺了粮食想必李将军也知道,刘某此来就为这事。” “嗨,太爷就为这事?” “这事……” 李天俞作态沉思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起身抱拳道:“我李氏世代效忠朝廷,西边有事本不该管,但今日太爷亲自前来,后生晚辈不能失了礼数,不过刚给朝廷交了税粮,这样,五百石净面,一月之内运入西宁。” 刘向禹没说话,只是目光定定看着李天俞,面上毫无波动,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天俞抱着的手缓缓放下,叹口气道:“西宁土司十余家,元帅府缺了粮,太爷不能光逮着我要吧?” “河湟三万户,李姓据其半,西宁粮价皆由李将军一言而决。”刘向禹翻翻眼皮,看向李天俞道:“刘某不找李将军,还能去找谁呢?” 李天俞爽朗地笑出两声,重新坐下道:“河湟姓李的人多,确实许多是我同族,但那早就都出五服了,何况就算是一家人,我也不能挨家挨户找他们要粮啊。” 说罢,李天俞话锋一转道:“我倒有个法子,太爷听听,看能否行得通……不知太爷欠缺多少粮草?” 刘向禹面不改色心不跳,抬手在桌面伸出两根手指,开口道:“十万石。” 十万石? 李天俞被噎得后边的话说不出口,缓了口气才瞪眼道:“晚辈是诚心实意给太爷想办法,太爷可别耍我玩,养多少人用得了十万石粮草啊!” 李天俞早就知道,西宁出了粮食短缺的事,刘向禹、刘承祖、刘承宗、刘承运,这四个刘家人早晚有一个会来找自己。 所以他专门算过这次元帅府的粮食危机,实际上经过他的推算,这次谈不上危机,元帅府存粮应该够用。 因为刘承宗在西宁城里修那仓库他也有份,存粮数目大概清楚,刘家人占据西宁经营有术,正常来说足够他们撑过明年了。 李天俞言之凿凿地分析道:“涌入西宁番蒙八万,以大口四万小口四万算,大口每月食米三斗,小口食米一斗五升,撑到来年秋收,需米粮十八万石。” 刘向禹看向李天俞的眼神充满赞许,李土司也是很有才能的,他说的这个大口小口,指的是成人和小孩,饭量则是非常高标准的赈灾口粮。 这种赈灾粮已经可以支撑灾民做一些工作了,而且一年近四石粮的生活标准,其实比海西海北许多原有百姓的生活水平还高。 只不过因为是赈灾粮计算,所以这里说的是经过加工的口粮,如果算成原粮大概是二十三万石。 李天俞摊开手道:“西宁储粮不少,即使算上一万军兵的口粮,那也差不多够了,哪里会差出十万石?” “李将军算的不错。” 刘向禹非常坦诚地点头,随后道:“不过西宁府军兵并非一万,况且还有匠人吃用,所以老夫并非狮子大开口,只是坦诚相待,短缺粮食确实为十万石。” “那,那……” 李天俞是着实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一时间有点慌张,摇头道:“那恐怕晚辈帮不到太爷了,我原想召集诸家土司,商议筹粮渡过难关,兴许能为西宁筹出七千石米粮。” 这差的也太多了。 而且元帅府的军兵数目,更让李天俞心慌。 他们这些土司在各家领地都是土皇帝,但在整个河湟谷地之中,如今相当于存活于夹缝之间,最不愿看见元帅府做大。 “所以老夫才来拜访李将军。”刘向禹道:“李氏垄断河湟粮市,想必能购来口粮,西宁可以买。” 听到买这个词,李天俞脸上的神情变了,立刻恢复正色:“太爷应该知道,朝廷封闭兰州河口,各地封关,且人口蜂拥百姓恐慌,西宁粮市近来已是上午一个价、下午一个价。” “即便如此,放入市场的粮食也很少,河湟谷地就这么点粮,再多就是想买也买不到,粮价涨一成,就足够令百姓恐慌,如今因帅府缺粮大肆采购,粮价已经涨了一倍,再运粮被帅府采买一空……” 李天俞摇头道:“太爷可想过,河湟地窄人稠,百姓务农者不过十俱其三,粮价飞涨,诸多长短工大小匠,还过不过日子了?” “李将军说的正是,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为了百姓能过日子。” 刘向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非但没有任何触动,还有些图穷匕见的感觉。 他过来要的并非粮食,粮食在他看来只是小事,他要的是李天俞的人,要让土司为他所用,为狮子扫清兵进河口的障碍。 他向后靠了靠坐端正了身子,如同下令般说道:“第一,使十万石粮草运入西宁;第二,稳定西宁粮价每石一两五钱银,一年之内不可变动,十五万两的买粮银,随时奉上。” 李天俞震惊之余还有怒从心头起,从外面弄十万石粮很难,但只要出得起钱,也不是不可能;但又要弄十万石粮,还要稳定粮价,这便断无可能了。 他转过头眼神变得凶狠,咬牙道:“晚辈敬重太爷,莫非真以为李某怕你?” “朝廷屯重兵于兰州,李将军自然不怕,兰州前有大河之险,内有坚城重兵,虽说今日之世国乱岁凶,朝廷衰惫之态久矣,陷城也绝非我家狮儿此时所能,甚至将军把刘某斩杀于此或缚送朝廷也未尝不可。” 说罢,刘向禹变了神色:“然河湟谷地首当其冲,摧堡毁寨,易如反掌,永世富贵毁于一旦,将军何等胆量,竟敢饿着他们?” “倒不如依我所言,想方设法招买米粮运往西宁,事成之日,老夫可许将军族中一子侄封于西土,重加将军祖上伯爵之尊,今后同舟共济,水涨船高,难道不能遂了凌云之志?” 说罢,刘向禹起身拱了拱手,转身朝外走去:“刘某言尽于此,还望将军多加思量,将军府中景色甚美,我且住上几日,想明白了便来……” 刘向禹说别的,李天俞尽管有些生气,但确实要细细考虑,唯独听见刘向禹要住上几天,吓得连忙起身撵上:“太爷这可开不得玩笑,若元帅当我劫了太爷……我,半天,就半天,晚辈定给太爷个交代!” 第三百二十三章 山神公主 回到北方,刘承宗旳枕边读物换了新书,《资治通鉴》看完了,《远西奇器图说》也被翻得起了毛边,如今拿在手边的一套《太祖宝训》,是从韩王府弄来的藏书。 其实就是本朱元璋语录。 读资治通鉴,刘承宗能以后来人的高视角去观看学习,没什么感同身受,然而翻看太祖宝训,却处处感慨。 俱尔湾很快迎来第一场雪,今年依然很冷,但却没有下得那么大,气温也没有那么寒冷彻骨。 刘承宗觉得这和俱尔湾添了许多人气有关,元帅府在新城外规划了三纵三横六条街道、十六个坊市、四家粥厂,用以安置从海上迁来的上万百姓。 让刘承宗感到郁闷的是,他们的培养体系似乎总是滞后,俱尔湾的书院好不容易教出四百多个懂汉番言语的学子,突然间蒙古言语又成了元帅府最大的语言人才缺口。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好在蒙古言语在元帅府的军队里不算绝学,很多在役军官多少都会点,尤其是他的护兵队,除了樊三郎,人人都对这项技艺有所掌握。 这对刘承宗来说,也不能完全说是好事,护兵都是等待升迁的低级军官,只是因他们没有建立完善的战时晋身机制,才调入护兵队。 这些人都掌握蒙古言语,意味着即使到如今,军中升迁依然以边军为主,农民军出身的将领、士兵很难在军功竞争中取得优势。 甚至很可能这个人在加入刘承宗时是农民军,但在成为农民军以前是边军。 这就像幸存者偏差,农民军中脱颖而出的将校、士兵,往往极为好学,又因好学被委以军事之外的工作。 比如上天猴,上天猴刘九思如今就没有作为带兵将官,反而因其学了西番言语、又懂得军事,被父亲刘向禹派遣到日月山配合番酋贡布多吉掌管七部,成了元帅府驻日月山练兵官。 但这并不意味着最早合营的上天猴被边缘化,恰恰相反,日月山对元帅府至关重要,因为那里是西宁府唯一一座已经开发、且在他们掌控之中的铁山、煤山所在。 西宁府的铁矿主要来源有三。 一为西宁卫的北山铁厂出产,原隶朝廷、后改民营,有高炉两座,炉官、铁师、学徒、选矿工、铁匠、石匠、木匠、运铁工、采柴工、烧炭工、风箱工等工匠七十余人,每月出铁四次、一年开炼五个月,年产生熟铁三万斤。 二由采购毛皮的商贾自临洮、巩昌、汉中等地运来,单次数目不拘多寡,去年运了两万多斤,不过今年这条路已经断了。 第三就是日月山的新建矿厂,不过当地至今也没修起高炉,自上天猴刘九思到任,一直是雇工采挖,运入西宁煎炼,而且雇工数目很少,一年仅采矿万余斤。 刘承宗听说这种情况,不禁在心里算了笔账,从日月山铁厂到俱尔湾仅有三十余里,但是从那采矿运到北山铁厂,再运回来,往返却要三百里路。 且不说北山铁厂本身的产能就接近饱和,即使不饱和,单单雇工脚钱就会给百斤熟铁增加五钱银的成本。 “这不是胡闹吗?买上百斤熟铁才二两银子,光雇工的工食就多出五钱,再算上采铁、炼铁的花费损耗,自产千斤花费顶买两千斤。” 元帅府的前厅里,刘承宗坐在上首拍手问道:“怎么回事?” 在产地造条铁可不是刘承宗的聪明才智,任何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朝廷所有铁厂都直接建在铁山旁边,怎么到了他们元帅府,就没了这份智慧呢? “修不起,也没人。” 刘九思摇头道:“番民不应雇矿工,修一座炼铁高炉和化铁炉要配套的工匠作坊,跟太爷谈过此事,成本高出产少,不如等你回来尽收河湟,把耗费填入北山铁厂扩建。” 刘承宗摇头道:“俱尔湾比其他地方都合适,我们要用的不单单是西宁的铁,这里还方便环湖地带的铁、铜,我们在北边有铜山,海北祁连山的铜山铁山更多,就在这个地方合适……需要多少钱财人力,你有没有预算?” 其实说白了,刘承宗中意这里,并非仅仅关系到炼铁采矿,更深层原因是不愿放弃外扩的机会。 这里有元帅府最大的兵工厂,则会在这周边驻军、形成大集镇,进一步完全掌控青海湖,有了西扩的可能。 如果这里没有,他们来了又走,此消彼长的兴修水利开垦田地也都会随时间慢慢放弃。 在汉番蒙杂居的地方,军队,是鼓励百姓定居开垦的必要条件;而整个河湟谷地相对充足的水源灌溉条件,也能在天降大旱的极端环境为他们留下一丝求生机会。 只是一丝。 即使在这里,想到陕北的龟裂土地,刘承宗依然提心吊胆。 刘九思听见刘承宗的支持,长出口气道:“我问过师大匠,需窑厂一座,三座化铁炉、一座炼焦炉、一座大鉴炉,最多要民夫六百、军夫四百、工匠一百五十户、轮班学徒七百,要建起铁厂需要白银八千九百二十四两,此后每年依工匠学徒多寡,需最多工食口粮一万八千石。” 刘承宗缓缓点头,规模超出了他的预计,但花费在他预料之中,他问道:“能产多少铁?” 上天猴摇摇头道:“数目尚不可定,只知山中藏铁甚巨,铁苗周遭三十余里俱埋铁矿,如工匠充足,来年多加查验,才能得知数目。” 说罢,他轻松道:“若仅以炉计算,年产生铁四万五千斤、熟铁八万斤,不够的话还能造更多大炉。” 刘承宗摇头道:“可以先这么修起铁厂,但不够怕是也造不了新炉了。” 成本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况且开矿之事,需要考虑的绝非仅仅成本。 终明一朝,各种起义层出不穷,矿徒是其中的主力军。 并不是挖矿的老百姓喜欢造反,而是在这个时代私自挖矿的百姓,大概率都犯法。 而开矿又有兵器之便,很容易演变为聚众造反。 历朝历代,盐铁金银铜等矿产在多半时间都为朝廷所禁,不准百姓私自采挖,私挖的就叫矿徒,就好像有官盐,贩私盐的就叫盐徒一样。 刘承宗最近再看朱元璋语录,上面就提到过朱元璋对开银矿的看法。 早在洪武二十年,就有府军前卫老校官丁成对朱元璋说,河南陕州有银矿,元朝经常开采,如今已经废弃,可以开采以资国用。 而朱元璋说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 他知道从前江西丰城在元代时开矿,官府定额开采,后来却使一州百姓深受其害的事。 因为土地所产有限,上层矿产容易采掘,可百姓每年交多少税却有定额,等易开采的被采完,地方官贪功而不为百姓上书,这部分税就要从其他地方补全,以至敲骨吸髓,朝廷就算有恤民之心,也没办法知道。 所以要引以为戒,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 有这个指导思想,明朝自太祖皇帝起,其后皇帝对开矿这件事都非常谨慎,认为给官府带来的利益不大,而对百姓的损害又非常多,所以不能开。 不过朝中也一直有反对者,每代都有主张开矿的官员,各地也一直有私自采矿的现象,通常主体为卫所军官控制囚犯、蛮人开矿,渐渐演变为叛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万历朝,开了矿税矿监,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三十二年间,花了八年时间,费了十几万两成本,征了十一万两进内库,乱了全国。 刘承宗对开矿很上心,本质上是个‘元人不暇自哀,而朱元璋哀之;朱元璋哀之后人不鉴之,亦使刘承宗复哀朱元璋后人也’的故事。 矿产似乎是个百分百盈利的事业,但其实并非如此。 即使在他记忆里那个时代,道路、运输、开采都非常发达,开矿仍有可能赔本,更不必说他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相对低下,哪怕简单从刘九思的预算来看,这座日月山铁厂,也是实打实的赔本买卖。 生铁熟铁十二万斤,市价不过四千两上下,需要花费的成本却远超这个数目。 但矿产成本又不能这么简单的计算,尤其涉及军事,如果在俱尔湾建起兵工厂,形成配套产业,原材料的价值就能大大提高。 就不说贩卖抬枪重炮,当然如果他愿意,一门铸铁炮有多重就卖多少两,想必瓦剌的蒙古台吉们都会很愿意过来采购。 哪怕只是做成大铁锅,照样能卖出天价。 不过再扩大生产这件事上,刘承宗确实考虑的是成本问题。 他问道:“日月山七部的百姓,能否招募他们为民夫学徒?” 上天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他们信山神,尤其反对采矿,别说是让他们挖,就算我们的人去挖,都有遭受袭击的,贡布多吉都管不住,这不是钱粮能解决的事。” 刘承宗皱起眉头:“他们敢袭击我的兵?” 刘九思眼看他发火,连忙摇头:“不是聚众袭击,没受贡布多吉指使,只是百姓个人觉得不能开矿,偷偷在山林射箭,先后死过一个匠人、四个南番俘虏。” 说罢,刘九思解释道:“每次一出事,贡布多吉就在七部搜查,凶手都会自己去西宁衙门领死……太爷不愿把事闹得太僵,只让贡布多吉约束诸部,驱逐了僧人,定下我们采矿、七部不准作乱的规矩。” “什么叫闹得太僵,人都死了,还不僵吗?”刘承宗听说父亲驱逐僧人,紧皱的眉头才松开,道:“他们不采矿,不采矿以前番部是怎么帮朝廷跟海寇打仗的,兵器从哪来,你要说这背后没和尚蛊惑我都不信,在南边这种事我见多了。” 他摆手道:“僧人和巫师告诉百姓敬重山神,谁都不准采矿,自己让奴隶和小和尚封了山挖金子。” 这是上层利益与底层观念的结合。 刘九思没经历南征战争,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面上带有困惑,还摆手解释道:“大帅,我不知道南边是咋回事,但这边还真不是,他们以前那些铁,是从铁帽捡来的,我们是沿着铁帽把山挖开,确实不一样。” 铁帽就是铁山上突出地面的部分,这是最简单的探矿方法。 早在战国时期,管子就总结出山上有赭,其下有铁;山上有铅,其下有银;山上有丹沙,其下有柱金;山有慈石,其下有铜金的规律。 “我不管那些,已经编户齐民,还闹出这样的事,如果是在南边出这样的事,他们的脑袋能肥地,但贡布多吉是第一个归附我的首领,我可以不做追究。” 刘承宗话才刚说完,没等刘九思脸上的笑容露出半截,就听他接着道:“他们既然是被海寇赶到日月山上,如今拉尊已走、海寇已除,回家吧。” 刘承宗起身吩咐护兵寻来舆图,在地图上找了个地方,对刘九思道:“告诉贡布多吉,让他率部众下山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倒淌河,以后归海西县管,我把倒淌河南岸山脚的草原给他们,那水草繁茂,足够他们生活了。” “这……大帅。”刘九思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提醒道:“他们在日月山开垦了两万余亩山脑田地,就这么让他们下山?” “两万多亩,不是一万四千亩么?” 刘承宗记得这事呢:“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倒淌河居住,跑到日月山拜哪门子山神,我不因为这事迁怒部众就不错了,让他们到南边牧马放羊,那边也有蒙古人开垦的土地,不比山上的地少。” 反正还没到来年下种的时候,刘承宗摆摆手道:“你回去算上这两万亩地的产粮,招募多少民夫农忙开垦、农闲帮工,重新拿一份铁厂预算过来,顺便……招募匠人给我到山上造一尊巨石像。” 刘承宗说罢,嗤笑一声:“那是奶奶的山,青海湖都是文成公主扔下的日月宝镜,就算有山神也是文成公主,大唐的公主奶奶怎么会不让我采矿!” 第三百二十四章 帷幕 崇祯五年腊月,新城郊外,数十名鲜衣怒马旳女骑正踏雪奔驰。 妇人们各个劲装,纵马扬鞭欢笑奔走,直至马儿跑得累了,才在一声爽快的呼哨声中缓缓停下脚步,各自翻身下马打理坐骑。 百姓避得远远地,打量这种奇异景象,不过也并不多看,因为这种场面很常见,元帅府的秋林会女眷出游了。 在俱尔湾西北有片山林被当地百姓称作秋林,景色很美,狮子军西迁后修起几座间隔不远的庄子,最早是元帅府的大将曹耀出资修建,待南征战事一起,后续由杨耀与王文秀出资完工。 新城修建之前,那里是元帅府高级将官的宅院。 不过这个秋林会却并非狮子军将官结社,而是由曹嫂子牵头建立的结社,会员俱为将官女眷,会长则是刘承宗的母亲,蔡夫人。 秋林会的建立原因,是因为曹耀跟曹嫂子说过,狮子军不怕官军,但未婚二儿子当老大的格局不稳,要用经营山寨的经验,多给狮子帮忙。 曹耀是山大王,讲义气能服众,被曹耀养大的曹嫂子也很讲义气也很能服众。 她在西宁府的生活,基本上就是把各级文武官员留在西宁、俱尔湾的女眷团聚在蔡夫人身边的过程。 秋林会有许多课程,射箭搏击、骑马围猎、读书识字、弹琴书画、军法条例、编制谋略、刺绣厨艺,也不从外面请老师,自己教自己学,每名会员都有擅长的东西。 绝大多数技艺,并不要求必须学会,涨点见识,等自家男人出征回来能增添几分新意就不算坏事。 唯独骑马,她们的课程格外严格,每个人学起来也分外用心……这关系到转移的时候她们会不会给自家男人拖后腿。 一番骑行,杨鼎瑞家的夫人极为疲惫,她是一贯娇弱,又被保护的很好,在骑术上始终跟不上众多女子的进度,以至于每次骑行都像丢了半条命,引来旁人笑话。 歪梁子家的蒙古婆姨就不一样了,骑上马儿就跟在平地行走一样。 曹嫂子就更厉害了,不仅骑术好,胆子也大,崇冈峻坂腾马直上,浅河深水或翘足马背或抱鬃攥尾泅渡,在西宁附近就没有河流能挡住她。 等到众人停下,曹嫂子笑着鼓励了几名骑术不精的妇人,大大方方坐到樊三郎身边笑道:“三郎,你的骑术可比白娘和云娘厉害多了,大帅把你养得挺好。” 坐在樊三郎身边的白柳溪和云交月闻言窃笑,樊三郎倒也没有很害羞,只是没说出话来,就见曹嫂子笑道:“这有啥害羞的。” 曹嫂子从马背解下食盒,坐下扳着手算道:“你从山西过来那年才十六,如今都快十九了,可不就是被大帅养大的,嫂子也是叫我家那曹六儿养大的,骑马射箭,那样不是他教。” 樊三郎先是一愣,随后也不禁点头称是,道:“一转眼都好几年了……嫂子是咋学的骑马?” “骑马有啥咋学的,曹六儿懒得不行,抢匹大军马,绑个匠人做了大马鞍,把我从北直隶黄河边的家乡一直带进山西陕西,他坐后头我坐前头。” 曹嫂子说着笑道:“有时吃了败仗,把我扔马背上就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会的。” “曹将军没把你当兵练。”樊三郎边听边笑,接话道:“他才懒呢,给我定军法,日夜骑骡子巡逻,那会我能坐着睡、站着睡,还能边睡边吃饭,边睡边巡逻,睡着了都知道让骡子拐弯。” 周遭一片笑声,曹嫂子乐道:“你那时候不好,正赶上大帅颠沛流离,要早在他们刚回家时候,在黑龙山我就能教你……那你俩呢,咋学的骑马?” 说着,她和樊三郎都看向白柳溪和云交月,就见白柳溪有些不好意思道:“嫂子,我俩没学过骑马。” 白柳溪和云交月二人,跟曹嫂子之间的关系极好,比跟樊三郎还亲近。 在随军西迁的路上,作为追随的小首领,白柳溪和云交月一直没有从属,她们的队伍不足以并入狮子营,禹字营的千总们也不敢兼并,就一直跟着走,路上很辛苦。 两个营都有完整的辎重体系,战兵不用管辎重,辎重不必管防备,但她们的队伍不一样,全靠攻城赏赐的粮草支撑,结果反倒一路西行,队伍还壮大了几份。 沿途遇上的苦命妇孺,大多都加入了她们的队伍。 不过进了西宁,她们的日子更难了,战兵编了三个练兵营,战力稍稍欠缺的禹字营也整编加入西宁卫军,队伍兵粮不济,稍稍有些能耐的男子,也跟着去西宁卫讨生活。 剩下一堆女子别无他法,靠曹嫂子的引荐,不少人都进了织造局。 数百女兵的队伍轰然解散,最后就剩下白柳溪云交月等几个人……她俩只会舞刀弄枪,不会织造。 最后还是曹嫂子安排她俩住在蔡夫人身边,既能给老夫人提供保护,平时还能聊天解闷儿。 又因没随军南征,每日都和曹嫂子一同操持秋林会的各项课程,二人既是学生,也是搏击兵器的老师。 曹嫂子和樊三郎都瞪大眼睛:“没学过?” 白柳溪跟云交月对视一眼,转头笑道:“我姐妹二人戏子出身,哪有马儿练习骑术,全凭腰马扯练,后来有了马儿,倒也能勉强骑行。” 曹嫂子一听就明白了,她俩是马步练的腰腿力气,突然想到什么,自己偷偷笑了起来。 白柳溪被她笑得没头没脑,问道:“嫂嫂笑啥?” “我笑你们啊。”曹嫂子指向三人道:“老夫人可喜欢你们了,大帅也喜欢,等什么时候把喜事办了,今后就是姐妹三人了,也要像现在这样亲近啊。” 白柳溪云交月被羞得惊叫出声,最镇定的倒是就在军中的樊三郎,从前她可没这么自信,只是经过南征见惯枪炮轰鸣生离死别,还有众生皆苦的悲天悯人,已经很难被情绪左右了。 她不但不害羞,还笑着说道:“从前大帅忙得脚不沾地,如今终于有了安身之所,我们能亲近,从前不往这边想,但以后姐妹更多……嫂嫂,若曹将军在南边领回女子,你会怎么想?” “唉,我求之不得。” 曹嫂子脸上的快意突然低沉了,摇摇头道:“我俩都是无依无靠的,我父母早就不在,他在河南的父母是否还在人世,我俩也不得而知。” 这话说得三个女子俱是心有戚戚,她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值此乱世谁又不会感到孤单呢? 眼看人们都低沉了,曹嫂子又话锋一转,轻笑道:“他要找几个像你们这么貌美乖巧的妹妹回来,陪我聊天解闷,一大家子和和美美,那是好事……当然他要敢找几个又丑又不懂事的回来,那我可不行。” 曹嫂子说着,抬手对三人大笑道:“到时你们就在家等着吧,看我怎么哭着求大帅主持公道!” 几人笑得合不拢嘴,刚吃过饭,就见从新城方向驰来一骑,曹嫂子攥着弓起身,就看那骑兵远远停下,高声道:“曹夫人,大帅召樊管队与白、云二首领回城。” 樊三郎闻言腾地一下起身,麻利地整理马背的装备,牵上马才反应过来,自己笑了笑,对曹嫂子抱拳行礼道:“嫂嫂,大帅有事,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还不忘轻声催促刚刚起身的白柳溪云交月道:“快!” 曹嫂子笑着与三人作别,看着三骑追随传令兵向新城奔去,她仍站在原地微微仰脸,思虑着刚才樊三郎听见传令的本能反应。 那模样比曹耀当边兵管队时还专业。 想到这,她不禁莞尔,一样是被养大,曹耀是把她婆姨养,刘承宗是把樊三郎当军官养,樊三郎也显而易见会把这些习惯教给白柳溪与云交月。 将来元帅府军法治家,那会是怎样的局面? 樊三郎等人驰马回城时,只见郊外四野俱是军兵带着少年小儿入城,便对二人:“大帅叫莪们回去,应是孩儿营修好了。” 走入城中,果然如此。 孩儿营是新城西北角的营地,外有营栅守垒、内有街坊书院,冬季除了开垦田地外难以大兴土木,因此仅修了书院与粥房,屋舍俱由毡帐组成。 这是刘承宗专门给孤儿修的营地,远远见到三女联袂而来,刘承宗满面笑容迎着上前道:“从今往后,流离失所的孤儿就不必再与大人争抢粥厂的粮,也不必做工乞活,他们能在这读书习武,有家了。” 恰逢此时,护兵天宝上前道:“大帅,小孩都领了牌号,共有一千三百四十九人,准备的三百副毡帐足够住下,还很空呢。” 刘承宗笑道:“差不多行了,一个毡帐住五人,都按年纪岔开了吧?” “嗯,男娃女娃都按两个十岁以上、三个五岁以上分的帐房,若将来再多挤挤也能住。”天宝拿本子对照,道:“一年用粮大概在四千到六千石之间。” 刘承宗满意地点头,像小孩这个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用多少粮食很难给出定数。 他对孩子们很大方,甚至要比交给师成我进行的工艺体系花费还要大方,直接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干。” 说罢,刘承宗转过头对三人道:“三郎,这个孩儿营以后你来管,你们俩给三郎帮忙,照顾好这些娃儿,每日教导读书习武。” 樊三郎犯了难:“大帅,我们至多能帮小儿开蒙,更多的可教不来啥。” “开蒙就够了,开蒙之后让他们去城里的书院读书,那边自有先生教他们更好的东西。”刘承宗说着笑道:“如今最大的娃儿也才十五,营里养他们到十八,等到开春元帅府就该开科举了,定有他们用武之地。” 樊三郎看了白柳溪与云交月一眼,点头应道:“遵命。” 站在孩儿营门口,刘承宗看着每个毡帐跑进跑出搬运被褥的孩子们,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而在城外的大人们,如今编成一百八十支队伍,从王文秀和杨耀抽调七百二十名营兵任职管队、帮办、书吏,各自划分土地,由元帅府出农具牲畜车辆,开垦田地、劳务做工。 管队负责给每个人分配劳动任务,每日以干活多寡领粥牌,到粥厂凭牌吃饭,基本上能吃饱。 还有另外百余个畸零户,都是残疾、衰老、患病、有伤等原因干不了活儿的,刘承宗也没放着不管让他们等死。 派了医匠给瞧病,也都发给木牌,能到粥厂领粥喝,只不过这种是续命粥,吃不饱。 除此之外更多的忙,粮草紧张的刘承宗也帮不上了,能不能熬到明年开春只能看他们的造化。 在孩儿营设立之前,这些孤儿只能在外面喝续命粥,如今就不一样了。 樊三郎看他志得意满,也不禁扬起笑容,不过又听他叹了口气,便问道:“大帅在为口粮发愁?” “口粮只是其次。”刘承宗点点头:“别的地方可以省,我总能熬过去,这些孩子不能省,十年,十年之后这代人会是军中主力。” 说罢,刘承宗洒然一笑,摇头道:“至于我发愁的事,其实是分地,孩儿营就交给你们了,我得回去考虑这事。” 找粮食很困难,但分地面临的问题实际上比找粮食更难,因为找粮食还有破罐子破摔的终极解决办法,但分地没有。 一来没那么多人、二来没那么多地、三来没那么多粮。 没那么多人,是没那么多会种地的人,即使是汉人,也并不是每个农民都会种地,更何况这次流民的主要人口是蒙古人。 没那么多地,是没那么多熟地,元帅府刚开垦出来的生地多得很,一亩地洒下几斤种子,秋天就能收获一地秸秆。 而没那么多粮,是分地最大的难点,冬季种不了地,开春没种子,播种等收获要到秋天,但流民连活过冬天的口粮都没有。 也就是说,就算刘承宗在开春给牛、给种、给地,不用等到秋天,只要这头牛被吃光,大家就又变成流民了。 他至少要养活所有人到明年秋天。 刘承宗边走边想,径自进了元帅府,直至走进屋子才意识到护兵的脚步并未停下。 他皱着眉头把手穿进尾绳握住刀柄,很自然地向前猛迈一大步才转过身,却发现是樊三郎和白柳溪云交月跟着进了屋:“诶你……” 就见三人没说话走进拔步床,白柳溪铺展了床、云交月摆好了枕头,樊三郎在床边解下帘绳看着他,随后床边帷幕缓缓落下。 身后的大门已经十分懂事的自己关上了,天宝的脚步声在廊道渐行渐远。 刘狮子低头看了看握刀的手,缓缓松开刀柄,走进帷幕。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另一个选择 腊月初九清晨,暂住帅府旳师成我回到城外军器局,把百工局的主官叫去吵了一顿,没头没脑的让他严抓生产质量。 顺便让军兵给城内送一张新的拔步床。 元帅府内室的屏风后,白柳溪在樊三郎脸上擦上一点胭脂,装点好了头面簪坠,云交月才笑嘻嘻地把铜镜伸过去。 樊三郎看着镜中自己久违的装饰,眼中带着喜意,但最终还是摇头将头面一点点卸下,道:“还是扎发巾吧。” 白柳溪和云交月也拗不过,只好让樊三郎把头面解下,自去浴室给晨练后洗澡的刘承宗擦身子。 因为床坏了,昨夜她们谁都没睡好,四个人只要有一个人翻身,断裂的床板就吱吱响,以至于聊了半宿的天,樊三郎差一点就说出杜巧儿这个名字,但还没说完就被刘承宗制止。 他说救命恩人是再生父母,用再生父母的名字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也是孝。 天宝在府门外备好了马和一辆马车,今天刘承宗要带她们去给樊三郎上个坟,然后就去西宁了。 元帅府的东西方有两件大事。 一是海北知县陈钦岱经驿站送来的消息,西边的祁连山在冬季出现许多蒙古人,据说阿尔斯兰逃跑后死在了肃北,但为谁所杀尚不得知。 二是父亲刘向禹从西宁接连传来两个消息,早一天送来的是元帅府粮草危机已被妥善解决,晚一天又送来消息,粮食恐怕仍有缺口。 刘承宗在俱尔湾东南山下的衣冠冢给樊三郎烧了纸,便带人启程去了西宁城。 一路上他皱着眉头思虑局势。 阿尔斯兰带走了两千多个蒙古战兵和大量粮草,几乎就是自己西迁时的缩小版,这样的人死在肃北是正常现象,能像他一样站稳脚跟才是偶然。 刘承宗估计阿尔斯兰多半是死于内乱,如果他在狮子军中没有转战陕北带来的威望,进驻青海湖沿岸也很容易爆发内乱。 所以他并不认为这算什么大事,反而是父亲从西宁传来的消息,非常古怪。 前一天还送信说李天俞愿意为元帅府出力,可以用一个伯爵,换来十万石粮草。 转眼第二天就又送信说恐怕粮草仍旧不济,必须要由他到西宁去拿主意。 刘承宗认为事情能让父亲这么重视,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需要用兵? 他心底倾向于向东用兵,却又投鼠忌器……河湟谷地有数千顷良田,握在别人手里终归不如自己手上放心。 但东边土司堡寨林立,还与康宁不同,这里的土司汉化程度之高,比汉人大地主还像汉人大地主,兼以宗法维系,不经分化向东用兵,以元帅府的军力,只会寸步难行。 寸步难行不可怕,刘承宗已经非常正经的攻过一次城池,有了些许心得,他有信心一座堡子一座堡子啃到河口,跟兰州隔河相望。 可怕的是步步前行,必然耽误农时、摧毁田地,致使守军坚壁清野……那打下河湟谷地就没意义了。 经过鲜血浇灌的田地,后年必会收获丰收,但明年不能收获粮食,元帅府扛不住。 临近西宁卫,正赶上镇海营大操,刘承宗便下营观操。 镇海营的士兵在西宁比较特殊,和伏羌堡一样,这里的士兵都是大明官军,过去参将是土司祁国屏。 不过镇海营正常经历一场权力斗争,这场斗争历时十四个月,比刘承宗南征的时间还长,随着归德之战镇海营南下才正式结束。 整整十四个月,刘承祖和祁国屏围绕着镇海营的军粮、装备、福利你追我赶,二人使尽浑身解数,一度斗得难解难分。 刘承祖给镇海营发粮,祁国屏就给镇海营索饷,兰州还真给运过一次银子;刘承祖给士兵种人痘,祁国屏就找人收买种痘师,刘承祖要调兵南下作战,祁国屏就不让军队出营。 直到朝廷陈兵兰州封锁关防,祁国屏才没了斗争的底气……一千五百个营兵,没朝廷的支持,他哪里养得起。 最后别无他法,祁国屏也和李天俞一样,回家歇着去了。 如今营中管事的是西宁卫千户冯瓤。 谁能让西宁卫给粮,谁就是镇海营的首领,在这件事上,冯瓤可以而祁国屏不行。 因此当大元帅阅操的消息被传令兵交替喊着通报全营,刘承宗才刚走进营门,就听见营兵们山呼万岁的声音。 祁国屏想过鼓动营兵夺取西宁城,但不仅士兵不为所动,军官也不愿开战。 营兵对元帅府和土司间的争权夺利心知肚明,但大伙儿对此乐见其成,他们不仅反对祁国屏对西宁卫动兵,也反对刘承宗对祁国屏施以武力。 大家都聪明着呢,今天发粮、明天发饷、后天发棉袄被褥的日子,谁不喜欢。 哪怕刘承祖赢了,只要祁国屏还没死,他们该有的军粮就不会拖欠,甚至还会得到从来没见过的饷银。 冯瓤在营操时对刘承宗说:“都是老兵好兵,不比榆林兵差,只是被欠饷欠疲了,我们跟他们说啥都没用,朝廷跟他们说啥也没用,只能每月一石粮一两银,想怎么练就怎么练,想调到哪儿就调到哪儿。” 刘承宗笑笑,非常理解,这是朝廷军队的情绪转变缩影,对他来说是十足的好现象。 事情对这些营兵来说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即吃谁的粮、拿谁的银、听谁的话。 军队和老百姓不一样,军队受朝廷征调,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而当朝廷做不到这份天经地义,军队仍会沿着惯性向前走,直到他们遇到另一个可能的选择。 刘承宗就是另一个可能的选择。 不过对于东边的事,似乎还仅限于刘家父子知晓,冯瓤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提到了在平凉府的高显,正在大海捞针。 高显原本留在平凉府是为了养伤,伤养好又留在那练了些民壮,后来就让韩小王帮他派人在山西找婆姨,到现在也没找着,前一段让兰州的王府给送了封信过来,本想往西走,又听说朝廷把兰州关防锁了。 刘承宗挠挠脑袋,也对这事挺头疼,让冯瓤给高显回封信,让他就暂时在平凉待着,等拿下河口再说。 等刘承宗进了西宁城的衙门,见到父亲,刘向禹并不像书信中那样紧急,细细说了李天俞愿意提供粮草的来龙去脉。 “他要把身家性命都押在我们这了。”刘老爷拢着胡须轻笑:“十万石粮,从黄河东南临洮巩昌运送过来,一两五钱一石还不够成本,会让他得罪很多人。” 刘承宗想着这事,摇头道:“大,我以为这不是得罪多少人的事,这个价不论从临洮还是巩昌,运入河湟谷地算上脚价,粮价不到每石一两,没人会做赔本买卖,根本轮不着他得罪。” 却没想到刘向禹没有任何意外,言之凿凿道:“会,他把持西宁粮市多年,不论他怎么把粮食运过来,在西宁我们用白银一两五钱买。” 刘向禹道:“如果粮商对价格不满,可以用毛皮抵价,每石加羊皮一张,金银不能加,十五万两定死,这不是在俱尔湾,金银出去回不来。” 说着,刘向禹摇头笑道:“粮食能运进来多少不重要,能运进来很重要;多少钱不重要,让夹缝里的李天俞离开河湟谷地最重要。” “让李天俞离开河湟?” 刘老爷点头道:“李天俞不运粮,最先死的就是他;他不想死,就要先去吓唬河口那边的官军,粮食想运进来,河口将官不放手可不行……将官放粮进来本身,比放多少粮进来更重要。” 刘承宗转眼便已清楚父亲的打算,李天俞是一块试金石,能不能把粮放进来,是父亲对把守兰州黄河一线官军战斗意志的测试。 “父亲的意思是,若粮能放进兰州,哪怕只有一万石,也能说明官军不愿打,或者说他们没准备好。” “对。”刘向禹接着道:“而李天俞做了这事,不论能不能把粮放进来,他自己怎么想不重要,黄河另一侧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在给你做事,兰州的官军打进河谷,他也要遭殃。” “所以父亲觉得,他会真正投靠我们?” 刘老爷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言语上并没有那么笃定:“现在还说不准,看他过年去不去给你拜年吧,如果去的话,多半会讨要一块安身之所,让他去哪儿都行,比如乌兰山什么之类的地方。” “乌兰山不行。”刘承宗果断摇头道:“乌兰山有盐池田地和小城,我正打算在那边设一座驻军一千二百户的军堡,倒是山南山北或山西甚至揣旦绿洲都行。” 刘老爷一听揣旦绿洲,心说儿子比我还狠,便劝道:“山南山北就行了,好歹过去经营几年也能种个地,扔揣旦去成啥了。” 刘承宗点点头,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便接着问道:“那父亲说就算运粮恐怕还是不够,是什么意思?” 提到这个,刘老爷脸上非常欣喜,抬手轻轻在桌边锤了一下,神神秘秘道:“向东进军的契机到了……东边百姓向元帅府求援了。” “求援?怎么说?” 原来最初是今年夏季青黄不接的时候,西宁东边碾伯等地有数十百姓结伴向西宁卫借粮。 那时拉尊的部民还未涌入西宁,元帅府在粮草上非常充裕,这事甚至没上报到卫衙,仅到副千户贺自节那就把事定了。 这贺自节最早就是宁州的土贼头目,也是穷苦出身,最知道百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日子难过,反正数十个百姓的口粮也不多,他跟部下士兵商议后,就从军粮里一人挤出一口,取了些粮食救济这些贫苦百姓。 本质上就是救急所用,他们刚好有,因此也没图啥回报,能活一个算一个。 但在这个时代,事情往往是拥有慢慢变坏趋势的,就像他们在陕北时的日子一样,不会变好了。 紧跟着到了秋天,元帅府这边发现人口激增,粮草恐怕到明年就不够用了;而河湟谷地的百姓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是个连锁反应,西宁发现粮食不够用,就要从市面上购入粮食;大宗的粮食购入让市面上的存粮变少,正赶上百姓给朝廷完粮,官军封锁河口。 河湟谷地粮价激增,在这过程中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粮价一天一个样、放贷的利越来越高,粮食一度涨到一石白面二两银子。 这价格比起陕北的粮价不算高,但陕北那种极端情况是属于富人都活不下去了,河湟谷地不一样,本来九钱一石的粮食翻了一倍,绝大多数百姓都活下去了。 粮价上涨,农民并不能从中取利,河湟谷地的自耕农本就不多,佃户都是寅吃卯粮,去年的粮债过年还没还完,开春又得借粮下种,以至恶性循环,他们根本坚持不到高价卖粮的那步工序。 更何况即使是自耕农,河湟不少田地种植的都是榨油类的经济作物,粮价上涨并未使油价上涨。 “更多农民跑到元帅府,请求借给口粮种粮。”刘向禹说完,看向刘承宗道:“烈火烹油,彻底把持河湟谷地的机会来了。” 刘承宗都快遏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了,这才是真正的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做梦都希望百姓和士绅、佃农和地主、门丁和土司被分化开来。 这场粮价引发的动乱,就是最好的机会,表面上亲密无间如鱼入水的各个阶级,被粮铺每石二两的标价隔开一条鸿沟。 他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将面色恢复平静,认真道:“父亲,前些时候,水师衙门的周同知跟我说过个事,说我不是东虏,不是西虏,不必横行蛮暴,稍行仁义,就能收取河湟百姓民心,我觉得他说得对。” “元帅府在没病没灾的太平地方行事,本事确实还不够。” 刘承宗说罢,抬手换了副表情,很认真道:“但在缺粮的地方,我们是天底下最有方法的人……西宁的土司耳目众多,父亲挑选几个求粮农民,送去俱尔湾。” “我会选派人手制定计划,准备两支军队一明一暗,今年过年就让土司们选边站,明年开春,我们的队伍会在整个河谷率民暴动,同时以一军迅速推向河口抢占先机,让朝廷无从介入。” 说到这,刘承宗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他还从来没组织过这么庞大且严密的行动,只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兴许不会耽误明年春天河谷百姓下种!” 第三百二十六章 均粮买赋 黄澄站在元帅府旳大门前,贯穿谷地的冷风越过城墙袭击他的领口,即使裹了看不清原色的短袄,立领秋衫仍不足以御寒。 他的目光看向元帅府门前的两具石狮子,再望向干净的花岗岩石阶,最后低头看向被顶穿大脚趾的厚布鞋。 那浆糊千层底的破布鞋已沾满泥泞。 站在门口的锁甲武士发声催促,黄澄把心一横,脱了布鞋摆在门口狮子基座下,光着脚步步踏上石阶。 天宝看着这个来自东边的农夫,并未告诉他根据法度,任何人都不能在帅府门前放下任何东西。 他知道,大元帅会赐给这个农夫一双鞋,也许是牛皮靴子,也有可能不仅仅赐下一双靴子。 果然这个农夫进入前厅没过多久,就有护兵从前厅走出,去取了一身棉衣与皮靴回去。 天宝笑了笑,两手在土色箭袖长袄腰间紧了紧宽幅束带,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揣进交领长袄的怀里取暖。 刘承宗和同他一同回到俱尔湾的刘承祖坐在厅中,看着这个名叫黄澄的农夫,他抬手道:“换上,坐下说话。” 这次从西宁回还,他带回来三个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黄澄,因为据父亲所说,那些从碾伯来求粮的百姓,都为黄澄马首是瞻。 黄澄是个穷人,也是个很有胆魄的人,谈不上不卑不亢,但是敢动。 敢动就已经很有胆魄了,在元帅府这个地方,喊来个西宁土司老爷都未必敢动。 黄澄是给了衣裳和靴子就穿,转眼在厅中把自己剥得赤条条,换上崭新的土黄交领右衽中衣中裤,穿上带行缠的黑布棉裤,扎好行缠蹬上牛皮靴,又穿上箭袖长袄,这才在行礼后坐好。 看他扎行缠的动作,刘承宗在心里暗自点头,动作很熟练,确实当过兵。 刘承宗愿意见黄澄,既不是因其贫穷,也不是因其能服众,主要是因为此人的履历激起了刘狮子的好奇心。 他发现自己有吸引倒霉蛋儿的体质。 他问道:“你是马户,家里有地,被马折腾没了?” 黄澄摇头后据实相告:“也不全是马折腾的,主要是给我大忙丧事,把家里地卖了。” 刘承宗缓缓点头,在大明当马户属于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过这对黄澄来说不算啥,他没造反。 刘狮子再问:“卖地之后,你就去做了驿卒?” “是,当时大通马驿的驿马死了,缺马。”黄澄点头道:“我把家里最后的马抵给驿站,就进去了。” 刘承宗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桌上父亲的书信,接着问:“当了四年驿卒,被朝廷裁撤后,你就去当兵了?” “没有,在家闲了半年,后来在邻居李善人家帮了仨月短工,他家是我家的老东家,家里种了二百多亩苜蓿,赶上调剂干草要人帮忙,以前我达达在的时候就总过去帮忙。” 黄澄说罢,刘承宗问道:“帮工仨月,工钱多少?” “我容易饿,李善人管我一天三顿。”黄澄笑得很幸福:“还要啥工钱……后来高店子招兵,我就找大善人借了二两银子,当兵了。” “嗯?” 刘承宗皱了眉头,重新在书信上确定了一下,问道:“但你是镇海营的逃兵,高店子在碾伯。” “是。” 黄澄点头,面色古怪的看了刘承宗一眼,道:“开始在高店子挺好,后来调去镇海营,离家太远我就跑了。” 实际上当时从高店子被调到镇海营,就是因为刘承宗率军进入河湟谷地,黄澄能逃兵回家像没事人一样,也是因为西宁城被刘承宗控制,切断了东西联系,镇海营没追究逃兵的事。 “那后来呢,回去怎么没落草?” 黄澄坐在刘承宗不远处,语气神情一直都挺理直气壮,唯独到这个问题,面露迟疑,语气也多了三分苦涩:“没马。” 他摇摇头:“别人都能过日子,我过不了,我笨呗。” 其实黄澄只差一步就落草了,他都想好计划了。 那些堡子围子是抢不了,他得从小做起,先抢两匹马,然后喊上同里的逃兵去劫道,劫个去元帅府俱尔湾买货的商贾,有了钱就有粮,有了粮就有人,有人就能做大做强。 所以他揣着铡刀在邻村马户家的干草堆里蹲了三天,就为偷匹马。 这事只能夜里干,白天断不了庄子上有人,被人发现了很难跑,哪怕被射一箭、被划一刀,都很麻烦。 可整整三天,那老头儿白天光脚下地,晚上放着屋里的床不睡,整天睡在马厩里。 那马儿饿了就用大脑袋把老头儿拱醒,老头就踢踏着露脚指头的破布鞋,佝偻着腰自言自语去铡马草。 黄澄听了三天自言自语,除非那匹马能听懂人话,否则他对老头儿的了解,可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多。 老头岁数并不老,只是婆姨生第二个娃的时候难产殁了,独苗苗长到六岁又得天花死了,一直不打理自己,家里乱糟糟人也乱糟糟,老得很快看着像老头,其实才刚四十出头。 从婆姨殁了那年,就再没人给他做衣裳做鞋了,所以下地从来不穿鞋,那鞋子只是在家睡觉给脚丫子保暖用。 老头待马比待亲儿子都好,跟他爹在世时一模一样,但他爹日夜如此养出的马,被他送给驿站换了驿卒。 直到第四天清晨,那天是清明,老头出门了,黄澄没偷马。 他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从井里提了满满两大缸水,用泥巴糊了窗户纸破洞,用铡刀把老头的干草铡完堆好,一直忙活到傍晚,走到门口才发现老头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黄澄忙活又累又饿,又被门堵住了,寻思这个破家啥他妈都没有,老耗子进来都得抹着眼泪儿走,有他妈啥好锁门的? 然后他的眼神就看见马厩里那匹大脑袋,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把马都扇蒙了:爷他妈被人伺候好几年,从来就没受过这委屈! 那马叫得呀,龇牙咧嘴,光看表情黄澄都知道是在骂他。 但听见马骂人,黄澄心里就舒服了,他叹了口气,把高店子营发给他的骑兵靴、里外穿成一个色的鸳鸯战袄都扔在老头床上,踢上那双露脚指头的破布鞋,在马儿骂骂咧咧中翻墙跑走。 回家都没来得及歇,听说他回家了的李大善人闻讯赶来收债,结果一看他这身打扮,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手里还提个铡刀,就说算了,到我家做工还债,管你口饭吃,犯不上为两口饭去谋财害命。 黄澄寻思了整整一夜,要说他运气坏吧,遇到的都是好人;可要说运气好吧,他确实是投胎技术不太行。 好,不够好;坏,也不够坏。 黄澄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在镇海营当兵的机会没抓住,就连落草都没那心黑手很抢老头儿,还没本事抢堡子围子。 而且还穷得根本就没到被巧取豪夺的份儿上。 若运气再坏些,来个使劲欺辱他的豪商大贾、达官贵胄,兴许就冲冠一怒,走上犯法道路。 再不济,就算欺负不了别人,也能让他一拳把睡着的老头打晕在马厩,这会就已经是骑上高头大马的大盗了。 偏偏,人生被僵住了。 黄澄没落成草,在李善人家里又帮了几个月工,直到刘大帅在黄南打仗、大朝廷在河口陈兵,河湟谷地的粮价涨得比他从老头家逃跑都快。 李善人养不起他了。 黄澄也知趣,粮价低的时候靠别人养着,这份恩情凭他的本事已经很难回报了,如今粮价涨到这么高,他再吃人家仨月粮,花销都够买条命了,他还不起。 李善人几番挽留,没留住,知道他要往外闯生计,又给他拿了二两银子、几斤干粮做盘缠,这才放他离家。 黄澄笑道:“临走李善人还说,这会难,出去闯闯也好,闯不下去就回去,家里有饭,所以大帅可以不给我口粮,我是替别人来借口粮,我可以再想办法。” 刘承宗缓缓点头,笑道:“这李善人,对你还真不错。” “是啊。”黄澄点头道:“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善名,他是童生,有学问,总说怕不管我,下去了我达达埋怨他。” 刘承宗一笑,黄澄心里本来那点藏起来的紧张也就散了,学着道:“东家,我给你卖力半辈子,你咋就不管我家澄娃死活嘛?” 不过他这句话,并没有把刘承宗逗笑,恰恰相反,刘承宗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在你们那,大户人家地主东家都这样救济百姓,没有为富不仁的?” “那哪儿能没有嘛,哪里都有善人,哪里也都有恶人,但我没见过。”黄澄摇摇头道:“人家都在堡子围子里,甚至都不愿来欺负我。” 刘承宗对这句话没有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在估量向东用兵的难度,当他从黄澄这知道所有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便让人把黄澄带到府中粥房吃饭。 刘承祖摇头道:“若当地如此,倒是难办。” 刘承宗笑道:“兄长说的是哪里难办?” “哪里都不好办啊。”刘承祖对弟弟的轻松感到不解:“莪听他说,东边地主不多,劫富济贫还会错伤好人……” 刘承祖没说完,就被刘承宗摆手打断:“哥,我们不是在陕北转战的流寇,这不是劫富济贫了。” 刘承祖没说话,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首先,把河湟所有地主抢光,能不能解决我们的口粮问题?” 刘承祖先是疑惑,而后仔细思索,最后道:“总能让我们撑到明年秋收。” 对于这个答案,刘承宗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那么如果还要把粮食分给百姓呢?分给百姓,又如何保证秋收的粮够撑到后年秋天?河湟的问题可不是我们没粮。” 他两手一摊道:“今年风调雨顺,朝廷闭锁关防只是外面的粮进不来,河湟产粮没有变化,问题出在我们。” 陈师文说过,河湟有汉番蒙百姓五十万,今年这里的产粮没有太大变化,却增加了整整八万人,外界粮食进不来,元帅府为了不挨饿买空市面上的粮食,以至于东边有人在挨饿。 基于这样的原因,刘承宗说:“即使我们把地主都抢光,来年还是会有口粮危机,到时候抢谁?难不成今年有田五百亩以上算地主,明年有田二百亩以上算地主?” 说着刘承宗自己都笑了,说出个跟这事看似毫无关系的词:“权力。” 说实话刘承祖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嗯?” “我是说,这场仗的目的是权力,煽动黄澄等人群起作乱劫掠大户只是手段,我的目的是权力。” 刘承宗抬手摇晃着道:“不是因为这个人有二百亩地,我要抢他;也不是因为这个大宗族手上的地平摊每户不多,我就不管他,更不是因为一个能在乡间作恶掌权的地保没地也没粮,我就放过他。” “我明白你意思了。” 刘承祖缓缓点头,顺着这个思路道:“那这场仗就得从西宁开始,收回所有在地方的权力,就像历朝历代开国之时一样,以劫富济贫为名,以均田免赋为诱,把士绅、宗族、土司都打烂?” 刘承宗的眼睛透着热切,坚定点头:“对!” 可刘承祖反而更疑惑了:“但就像刚才你说的,河湟田地总数,除我们开垦那几万亩地,那到后面还是缺粮。” “而且我一直不觉得均田免赋是好办法,咱们很久以前就说过……”刘承祖脸上犯难,摇头道:“但凡失败的都这么干。” “对,失败的都这么干,成功的也这么干啊,我认为问题没出在均田免赋上,因地制宜,这世上从来没有万世不变的法令,更没有万代永固的江山,它可以用做一个阶段,但不是永远。” 刘承宗边说边用手在虚空中切了一下:“均田容易,可均田的第二年这土地就又不均了,我们历来说的是抑制兼并,就是抑制地主的产生嘛,可一百亩算地主、还是二百亩算地主?如果二百亩算地主,一百九十九亩算什么?” “免赋也容易,但免赋之后的元帅府拿什么养兵,拿什么修路架桥兴修水利?” 刘承宗自问自答:“所以我的想法,是均粮买赋……以河湟为基,收回地方一切权力,是第一步;编户齐民划分乡都,是第二步。” “各乡编队派官四名、一名本地由百姓推举、一名外地由官府选拔、一名官员由帅府任命、一名军官由我选派,另推举农牧博士、百夫队长二十,领导本地百姓统一种植畜牧,按劳记功。” “整个河湟,由元帅府统一规划种植畜牧,农牧产品统一定价,收成四成由本地按劳分配,六成由帅府统一收购;沿谷地设立市场,统一管理。” 刘承宗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一个新时代正在拉开序幕,但等他说完气势却又矮了半分:“这事关系重大,我得赶快让承运回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蛋壳的缝隙 直到年前,刘承宗都在筹备过年旳事。 这次过年并非仅仅是过年,一方面要准备向东用兵,为了确保用兵的突然性,西宁卫与镇海营暂时不动,作为出击后的二线援军。 但在俱尔湾以西,正在进行全面动员,杨耀、王文秀、钟虎、魏迁儿、戴道子、黄胜宵、谢二虎、阿海岱青、巴桑等部,各营都在挑选士兵整备军械。 另一方面,他要向诸多土司广发邀请,请他们携家眷到俱尔湾来过年,这也是刘承宗挑选合作者的前提。 愿意来给自己拜年,就能聊聊今后的合作事宜,挑选出诸多土司长官里的合作者;不愿来的,那就各为其主,求忠得忠。 正当两手准备紧锣密鼓的准备时,刘承宗却收到来自甘肃的消息,驼铃已沿青海湖响过,三劫会的小师父裹着阻挡风沙的围巾,回来汇报工作了。 海西县从祁连山一路接引,直把十六这个浑身骆驼味的小东西接进元帅府。 甘肃大名鼎鼎的三劫会二号人物,被天宝按着小寸头扔进洗澡盆,一番大力揉搓,惨叫连连。 十来个随行的甘肃逃兵,站在元帅府面面相觑。 他们一直觉得三劫会的十六法师是仙人转世少慧神子,小小年纪什么都懂,而且还像老兵一样能忍耐长驱,本来以为这趟元帅府之行是外交工作。 怎么……怎么感觉十六法师进元帅府像回老家一样。 没过多久,他们就见到在十六法师换了不太合身的新衣裳,脑袋上的小寸头擦净了还有点潮,啃着乳糖老虎就出来了。 在他身后,还有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将官,走出来对众人抱拳道:“众位兄弟护我小弟一路过来辛苦,刘某已备下薄酒饭食,还请诸位歇息几日。” 随后便有护兵带着他们下去,刘承宗这才伸手在十六脑袋上量了量个头,招呼他往厅里走。 十六啃着刘承宗从打箭炉带回厨子做的乳糖老虎,跟着亦步亦趋进了厅内,坐下才把糖放下,两手搁在膝盖上,等着刘狮子训话。 刘承宗瞧着十六笑出一声,心知是这孩子两年多没见他,有点怕生了:“长了六七寸,挺好,在甘肃过得怎么样,那王和尚,可有亏待你啊?” 小十六连忙摇头:“狮子哥,王先生待我很好,传授我许多东西……不过我也教了他许多东西。” 说着,十六掏出封信递给刘承宗道:“这是王先生托我给狮子哥写的信,还请,过目。” 刘承宗笑呵呵展开书信,心说王自用写信,多半是要些钱粮?以王自用那个规模,花不了多少钱粮,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这封信的内容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刘狮子面上笑容逐渐隐去,信上说,宁夏刚打完仗,很快甘肃也要打仗了。 绰克兔台吉想干很多事,很多事直到死都没干成,但是在他死后的第三个月,这位喀尔喀台吉终究还是干成了一件事……插汉虎墩兔来了。 王自用的消息来自加入三劫会的边兵,插汉虎墩兔夏天还在归化城,秋天就跑到榆林边外跟洪承畴哐哐见仗,留下上前个首级。 随后驱人畜十万浩浩荡荡踏着沙子骑过边墙,跟宁夏边军哐哐干仗,再度留下上千具尸首横穿宁夏,目前停驻于甘肃凉州边外,似乎正在筹备跟甘肃边军哐哐干仗。 甘肃正在积极备战,王自用让十六写这封信的初衷,是让元帅府稍有防备,以防甘肃边军虚晃一枪南下。 一看这信,不论王自用的情报是否准确,刘狮子都非常谨慎。 他了解大明边军,也了解蒙古人。 虎墩兔的行进路线,很容易理解,投诚的那个阿海岱青早就跟他说过,绰克兔台吉想把林丹汗招来,只是他没当回事。 刘狮子并不介意虎墩兔赶着牧群过来,蒙古人本来就打不过明军,虎墩兔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但凡蒙古人打得过边军,怎么着不得进北京给崇祯爷贺个寿啊? 不过这封信里有两件事刘承宗不能理解。 第一,虎墩兔一路上用脑瓜子疯狂撞击大明边墙,这个不太理智的行为不能用行为艺术来解释。 第二,虎墩兔一路上跟边军交手频率很高,经过三段边墙打了两场仗,甚至还想打第三场。 坐在厅中的十六看着刘承宗面色变换,百思不得其解,安慰道:“狮子哥,北虏鞑子在凉州边外,突不过甘肃边墙,没事。” 刘承宗放下书信叹了口气,正对上十六担忧的眼神,笑出一声后才摇头笃定道:“我不是怕跟他动手,他在逃跑,而且没粮食了。” 他的这个结论,来源于边军缴获首级,战场上只有胜者才能得到打扫战场的机会,蒙古军队又有带尸首离开的习惯,所以从蒙古人那取得首级,历来最为艰难。 通常明军和蒙古军队交手,杀伤与缴获首级的比例能达到二三甚至十比一。 榆林边军不可能杀死虎墩兔上万部众,要那样虎墩兔恐怕就不敢再往西走了,那便只有可能是他没有收拢尸首。 那一定走得很急、很慌,而一次次撞击边墙,则是缺少口粮,必须用劫掠来弥补长途西迁的军资,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虎墩兔很慌的原因并不来自大明,而且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虎墩兔的恐惧源头便呼之欲出,后金的黄台吉。 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呢?刘承宗也不知道,真要说的话,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可惜。 他手下的蒙古人不是土默特就是喀尔喀,一个跟虎墩兔有夺地之仇,另一个也跟虎墩兔在信仰上互相视作异端,反正都不鸟这大汗。 可惜虎墩兔是个穷鬼,否则他可以考虑越过祁连山把这个家伙抢了;更可惜的是他自己也是穷鬼,不然还可以考虑把饥饿的察哈尔诸部招降了。 偏偏,两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鬼之间,只会存在互相鄙视,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刘承宗把祁连山北边的穷鬼抛之脑后,换了个好心情对十六问道:“看来三劫会在甘肃发展的不错,有不少边军加入?” 提到这个,十六非常骄傲地一扬头,小大人般地抱拳道:“狮子哥,三劫会已经有四名判官、十名土地、四十七个大郎头、四十七个大先锋、八千七百余兄弟了。” 判官、土地、郎头、先锋? 刘承宗只能听懂最后那八千七百多个兄弟,不过他没急着对这个庞大数字表示感叹,只是问道:“这些判官土地,都是干嘛的?” “判官掌管两名土地,就像父母官一样;土地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大小郎头是兄弟首领,管的兄弟不满百是小郎头,过百的是大郎头。” 十六依次解释了才道:“每个郎头身边都有一名先锋,是当地所有兄弟里最厉害的人,可能是卫所的小旗总旗、军营里的什长管队,也有可能就是个兵甚至不是兵。” 这就不禁令刘承宗露出赞叹之色了,三劫会这些都是让地方自治运行的职位,几乎啥时候王自用说要立起反旗,会众兄弟多的地方就地反叛,能在转眼之间就拉出一支农民军。 不过也就这样了,十六说如今他们会众兄弟虽然不少,但超过一半都是孤寡老人,年轻人里也有一多半是乡间妇孺,要想在甘肃起事,还得等上两三年。 本来这次过年王自用打算亲自到俱尔湾来参见刘承宗,但因为虎墩兔在凉州边外驻牧,让王自用腾不开身,这才派了十六回来。 刘承宗奇怪道:“虎墩兔在凉州边外,要备战也是甘肃边外备战,王和尚忙个啥?” 十六诧异不已,理所应当道:“打仗会死人啊,会众兄弟不得训练丧葬队、多筹备几支队伍,到时阵亡的被残疾的送回来,有钱的安葬能挣点钱,没钱的安葬就当做好事,准备些兄弟陪痛失爱子的老人说话,照顾残疾老兵,拓一下会众兄弟。” 就这一句话,让刘承宗对王自用的三劫会运行方式就有了充足了解,他们对会众来者不拒,准确找到贫穷人的需求并给予满足,用最低的成本收获人们的认同。 这引起刘承宗很大的危机感,但危机的来源不是王自用,而是这种说是白莲教或什么教的会道门,永远都无法禁绝。 只要蛋壳有缝隙,就会引来苍蝇。 刘承宗觉得自己必须对这种运行方式多加了解,便问道:“你们是怎么让军官加入的?” 十六笑眯眯地伴着手指头道:“一个小旗十个军,跑仨剩七个,旗军都苦,有一个入会做兄弟,就有四五个甚至七个都做兄弟。” “一个小旗官手下七个旗军都做了兄弟,他还能不做兄弟?” 十六满是孩子气的语气,却让刘承宗脑海中出现非常恐怖的情形,仿佛瘟疫在甘肃大地上蔓延开来。 刘承宗叹了口气:“那你们是如何掌握权力,不让别的首领夺权?” 十六楞了一下,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想了很久才疑惑道:“起事前不需要防着别人,起事后也不需要防着别人了。” “怎么说?” “起事前只有我们有所有判官土地郎头先锋的名录,都害怕为朝廷所知,朝廷知道就都得起事。” 十六说罢,又看着刘承宗笑道:“起事之后,谁打得过甘肃边军,还不是要往元帅府跑,也不需要防着别人,没我俩进不来。” 这他妈的。 刘承宗摇头苦笑,合着自己也是王自用掌权的工具。 “行了,既然回来了就在俱尔湾好好玩玩,过完年再去甘肃,反正那边也没什么急事。”刘承宗想着,便道:“等过完年回去,我还有件事让你问王自用。” 尽管王自用的三劫会看上去破坏力很强,但他们还是只有破坏力,很难对正常政权形成威胁,哪怕元帅府也不算正常政权,至少比朝廷在甘肃的组织力度强些,有人在俱尔湾干这个,恐怕活动不了两天就被剿灭了。 俱尔湾哪有无关人等到处乱跑,人人都得领粮吃,别说是无生老母座下弟子想帮人上坟,就算玉皇大帝来了也得按个闲杂人等,给刘承宗这老老实实三天饿九顿。 所以这三劫会暂时对元帅府这种低级政体毫无威胁,反而是朝廷在甘肃这种高级设计、基层崩坏的行政区划有很大的威胁。 既然没威胁就得用,刘承宗打算等十六回去,让他跟王自用聊聊私盐贩子的事,元帅府的高质量精盐用不完,甘肃的人口比河湟谷地要多,只要价格比官盐低一点,倾销过去有利可图。 他打算施行的均粮买赋,需要大量钱财,即使尽取河湟谷地,将之封闭后推行自己的狮子票,也需要大量储备金以防挤兑,他手里现存银两即便算上银器,也不足五十万两。 即使算上攻取河湟的收获,恐怕也就百万两上下。 他们的盐,要换成财货才行。 不过跟十六一番交谈,确实很大地拓展了刘承宗的思路,将来他在河湟谷地实行的乡都集体制度,也要注意对孤寡等边缘人的照顾。 一方面要让百姓耕者有其田,划分一片土地把部分作为私田、部分作为共有田地。 另一方面也要避免农民分地后再度失地,而且还要把农民牧民攥成一股绳,以此对抗单人小农无法承受的风险。 每个乡都都应该有自己的社学、社医、水利,而元帅府也应该有一个部门,下属机构专门负责挑选种粮、培育种马、推广新种植技术与新作物。 这种生产方式在目前刘承宗的设想中,对抑制土地兼并应该有很好的效果,但缺点也非常明显……它是善政还是恶政,完全取决于元帅府对粮食的收购数目与价格。 这是非常复杂的工作,且直接关系到这种生产方式能否长久存在甚至推行全国,还是仅仅作为危机到来时的权宜之策。 毕竟对刘承宗来说,首要解决的问题是,在目前食物总量无法满足让所有人吃饱吃好的条件下,依靠平均手段来对抗饥饿。 简单来说,他可能要以让五十八万人挨饿的代价,避免八万人被饿死。 第三百二十八章 挺能打的 虎墩兔大汗牵着铁蹄马走在荒凉旳戈壁滩上,目及黄沙一望无际,处处透着苍凉与绝望。 其实不单祁连山另一端的刘承宗在心里骂绰克兔,祁连山北边的虎墩兔也是如此,绰克兔的信来的不是时候。 自从去年冬季发起东征,进攻已经降金的科尔沁起,察哈尔与后金剑拔弩张,只待一场大战。 但虎墩兔心知肚明,即使横扫右翼三万户,他依然打不过黄台吉。 因为他有的游牧骑兵,黄台吉有;他没有的正规步兵炮兵,黄台吉也有……甚至哪怕同样是游牧骑兵,他的蒙古军队都比后金的蒙古军队弱。 游牧并不是重在游,而重在牧,实际上如果有的选,蒙古人很乐意长久驻扎在一个地方种地。 不论是匈奴人、鲜卑人还是蒙古人,在漠北、漠南、漠西,都种地。 只不过天下之大,好地都被南方邻居抢完了,居住在不适宜耕地的土地上,不得已才选择游牧,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能凭借坚韧和吃苦耐劳,在蒙古高原开垦出一块块细碎的耕地。 但收成着实摆不上台面,游牧最重要的生产方式就只能是游牧,农业和贸易、掠夺、狩猎一样,只能退居其次作为生产补充。 实际上每个部落就像一座巨大的移动城镇,以几年为周期,沿固定的路线游走,在固定的位置扎营。 部落之间祖祖辈辈摸索出的行进路线井水不犯河水,夏季驻扎在不易被水淹、少生蚊虫的夏季牧场,冬季驻扎在背风取暖的地方。 商人知道该去哪里贩卖、匠人知道该在哪里做工、大贵族也知道各个部落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 这些行进路线汇成整个草原,就像无数道连线题,汉人无法把每片草场和每个蒙古部落一一对应,就像蒙古人不知道高粱河上的小驴车究竟属于谁一样。 但草场对应的部落,是属于牧民的常识。 虎墩兔的察哈尔西迁,破坏了土默特旧有的生产路线;黄台吉的西征,也同样毁掉了察哈尔的生存根基。 离开固定草场的游牧者,即使站在新的草场上,也和汉地离开家乡的流寇一样,是无根之萍。 因为在一片陌生的草场上,人们不知道哪里是好草、哪里是烂地,不知道哪里有冷风、哪里能避寒。 而在土默特归化城范围的前套,更严重的问题是那里已经不适合种地了,但凡卜失兔有俺答汗一半军力,察哈尔做梦都别想收服右翼三万户。 效忠察哈尔大汗的贵族们正忙着在归化城探明草场,突然听说后金黄台吉正煽动诸部,欲兴起大兵向西决战,一时间人心慌乱。 虎墩兔以为自己这察哈尔大汗能乾纲独断,但实际上他不能。 内忧外患之下,绰克兔台吉一封书信,说他在青海抢了汉人元帅府谋做家业,请大汗到高原上休养生息,重塑蒙古大汗的无上荣光。 一边是难以战胜之强敌,一边是大蒙古帝国的西南孤忠,如何选择?西迁。 其实虎墩兔想要西迁,并不是占据青海,而是想要以青海为跳板,跃进乌斯藏,总之……离黄台吉越远越好。 只不过如今,整个蒙古汗庭驻帐于甘肃凉州边外的绿洲边缘,虎墩兔大汗的内心却格外抑郁。 他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个离青海最接近的地方,却被告知绰克兔死了,死在一个叫刘承宗的人手里。 虎墩兔一直以为自己能乾纲独断,可断着断着,发现自己快把自己断死了。 此时来时路已经回不去了,冒着风雪东迁,很可能再冻批一些部众,而且麾下的蒙古汗庭也随着西迁成了散装联盟,回东边也未必还听他的。 就算听,归化城也可能被黄台吉夺了。 北边是大沙漠,那路没法走,能选择的就只剩西和南。 西边不能走,那边是鞑靼的老朋友散装联盟卫拉特,早几十年前经常给明廷当雇佣兵,闷着坏断俺答汗进青海的路。 那帮林中百姓也是察哈尔大汗的死敌了,不可能给他献上食物。 往南是甘肃边军,刘承宗则在甘肃边军后面等着他。 戈壁滩上,虎墩兔四顾茫然……后金、卫拉特、甘肃边军、元帅府,他是对上谁都没必胜的把握啊! 蒙古的部落形态,决定了草场就是蒙古人的命,离开草场就意味着丢掉性命,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他西迁。 甚至一开始部众是愿意的,直到虎墩兔带着他们走到下一片草场,大部队浩浩荡荡西走,不少人就越来越落后,最后便留在别人的草场休养生息。 以至于抵达凉州边外清点人口牲畜,他麾下只剩六万七千余人、更惨的是其中仅有五万出头的男女老少能骑马放箭,可只剩下四万多匹马、四万多头牲畜。 这种情况令虎墩兔举棋不定,狭长的甘肃非常容易突破,过去土默特进入青海,多次横穿宁夏甘肃,甚至有时会不穿甘肃而横穿陕西西北部,明朝在西北的人口很少,面对突如其来的穿越,很难组织防务。 但横穿甘肃之后要再横穿祁连山,若穿一半被刘承宗闷头揍一顿,虎墩兔就完了。 所以他决定放下身段给刘承宗写一封信,寻找避免战争的机会,派弟弟粆图台吉先行去往青海。 接到这个使命,粆图台吉带着兄长的使命与蒙古帝国勇士的勇气,辞别了家人,当天他的老婆就去把大汗骂了一顿,要不是被虎墩兔的妹妹拉走,没准还得上手。 在虎墩兔大汗掌国的这些年,因其‘先处里、再处外’的指导思想,漠南蒙古已经有近二十万人战死,就连虎墩兔本部都损失了四万。 虎墩兔从未亲自与后金黄台吉交手,一直在忙着打自己人。 而在西怨东仇的大环境下,虎墩兔的使者,死亡率可能高居天下诸国同行儿之首。 最早虎墩兔给努尔哈赤送信,双方互扣信使、互杀使者;后来崇祯皇帝登基革除赏赐,虎墩兔让妹夫、察哈尔本部中军万户贵英恰台吉找明朝要赏,他妹妹就成了寡妇。 粆图台吉抱着必死的信念接下使命,可他的老婆并不想像大公主一样变成寡妇。 粆图台吉一路扮作香客小心谨慎,甘肃边军没对这些人多做阻拦,以礼佛为名进藏是传承自俺答汗时期的老手段了,对大明边境的守军来说一直都很好使。 最早是因为俺答封贡,上面的官员比较照顾右翼三万户的蒙古人,后来在基层就成了惯性。 长久以来,西北边军吃最少的粮、挨最毒的打,他们的使命并不是让这道防线固若金汤,只要它不被敌军占领就足够了。 何况防也防不住,甘肃的绿洲大幅度退化成沙漠,如今河西走廊下游已经完全废弃,只剩张掖与祁连山北部靠雪水消融还在苦苦支撑。 防线对这些香客来说,几乎形同虚设,只要交出些钱财,边军并不在乎少数蒙古人过境是为了上香还是上坟。 这让粆图台吉的心情稍稍轻松,不过刚翻过祁连山,粆图台吉就因为一只羊被逮住了。 元帅府的海北县和甘肃镇并没有明显的地界划分,居住在祁连山的番部一边是大明朝的纳马番、一边是海北县的编户民,甚至今年秋天小拉尊都跑进乌斯藏,还有番部首领从山里出来赶着添巴去给小拉尊交呢。 当地人口几乎没有流动,突然冒出几个贵族模样的蒙古人说要买羊,而且还说自己是进藏的香客。 可把祁连山里的番部首领高兴坏了,都这年头了,元帅府的文成娘娘像都修到日月山顶了,土默特都没了,正经人谁还进藏上香啊! 粆图台吉直接被一路押着脖儿按进了陈钦岱的海西县衙。 所幸陈钦岱有蒙古血统,一听是给蒙古大汗送信的,亲自带人护送到俱尔湾,粆图台吉这才踩着崇祯五年的尾巴进了元帅府。 除夕夜里的新城元帅府,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除了驻军边防的将领、知县,帅府诸多将官齐聚一堂,西宁的诸多土司也应邀携家眷至此。 西宁的十三家土司别管关系好坏,倒是都来了,只不过有的带了家眷、有的没带家眷,不过人们的心态却不一样。 李天俞的神情忐忑,一直想找机会跟刘承宗单独相处,不过刘狮子没给他这机会。 祁国屏更像是过来打探情报的,表面上很自在,心里紧张得够呛,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参加聚会的将官脸上游走。 至于其他的小土司,似乎都是眼红陈师文得了八角城千户的职权,过来也想给自家讨要个官职,要么就是想听听大元帅对俱尔湾明年的规划,看看怎么能从中赚点钱。 就在这时,堂外护兵来报,陈钦岱带着粆图台吉来了。 刘承宗先把陈钦岱叫进来,问了问粆图台吉是谁,随后才让护兵把粆图台吉带上来。 粆图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众目睽睽的状态见到刘承宗,不过心理素质还算不错,欠身行礼后磕磕巴巴说道:“我是大汗的使者,带有大汗书信一封,呈交刘承宗将军。” 将军? 堂中众人的表情有些诡异,陈钦岱更是瞪大眼睛斥责道:“我早告诉你这里是大元帅府,你在那里瞎说什么?” 刘承宗端着酒杯的手定住片刻,放下酒杯抬手示意陈钦岱不必多说:“让他念信,你来译。” 陈钦岱随即应是,站在一旁催促粆图台吉念信。 其实粆图台吉心里也忐忑得很,他并不是故意要拿这个架子,只是好歹蒙古大汗对标的是大明皇帝,他没有办法在刘承宗这卑躬屈膝。 眼看刘承宗没有发怒,粆图台吉才吞咽口水,取出书信做了几个深呼吸。 刘承宗等人正疑惑呢,就听他一连串念道:“林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致书青海湖之主刘将军。” 说罢,脸红脖子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的粆图台吉,终于像条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喘了口气,看样子比宰一头马还累,看向陈钦岱。 陈钦岱都傻了,含糊其辞的念出几个字,小声嘀咕‘这他妈也太难为人了’,摇摇头对粆图台吉道:“你,你再说一遍。” 粆图台吉一瞪眼急了:“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行了钦岱,我差不多听明白了。” 刘狮子发现自己的海北知县蒙古言语也不太行,摇着头没好气道:“虎墩兔、成吉思汗、车臣汗、拔都、岱青啥的,妈的好几个人吓唬谁呢,他们想跟我宣战?” 陈钦岱心说大帅你这个蒙古言语水平就别现了,急得又摆手又摇头:“不是大帅,就蒙古大汗一个人,都是称号。” 这话一出,堂中本来挺紧张的气氛转眼消弭,一众憋着笑的土司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都笑了起来。 刘承宗也跟着哭笑不得,看着众人哄堂大笑,在堂中局促不安的粆图台吉,便摆手道:“算了,信先给钦岱,让他给我念吧,你是虎墩兔的弟弟?” 等陈钦岱翻译完,粆图台吉还在心里埋怨自家兄长的称号长呢,眼看自己冒险拿出的架子被这称号全搞没了,索性把信递过去,点头说道:“对。” “也别在中间站着了,来了就是客,自己找地方坐,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说罢,刘承宗才对陈钦岱道:“来给我念念信。” 其实这封信也就称号比较绕口,内容比较简单,意思大概就是四十万控弦蒙古之主虎墩兔,应绰克兔台吉之邀进入青海,可绰克兔却被刘承宗杀了。 虽然过去他和刘承宗没有仇怨,但自己人被刘承宗杀了,若没有表示,以后谁都不会听信他的威名,所以刘承宗必须赔礼道歉,并让出一片牧地。 赔礼道歉的规格,至少四万只羊或四万两白银才行,如果这样,他愿意册封刘将军为青海元帅。 否则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老天爷会决定谁才是青海之主。 刘承宗听陈钦岱念完信,环顾堂中众人,别管是土司还是部将,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大家没有愤怒、没有惊惧,只有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与滑稽。 因为傻子都能听得出来,虎墩兔想要羊,羊这个的东西的价格啊,在贵点的地方,大概是六七钱银子一头,在西宁,是三钱到四钱一头。 最离谱的是粆图台吉,就刘承宗听陈钦岱念信这一会儿的功夫,找不着人了。 再仔细一看,这家伙挤在谢二虎旁边对着满桌子菜哐哐开干,全场吃得最欢的就是这外人中的外人,造饭能力顶至少八个陈土司。 粆图台吉本来不想找地方坐下,可他往别人桌上一瞄,全是肉,一点菜都没有……鬼使神差的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我不是馋。”虽然察哈尔已经出现人吃人的情况,但粆图台吉仍然塞了满嘴肉跟谢二虎解释:“我愿意用我哥一半称号发誓,真不是馋,你们饭菜,能看出能不能打。” 突然间,他听见陈钦岱在叫他,赶紧边往下咽边擦被东坡肉吃出满嘴油的嘴,猛灌了两口水才对谢二虎道:“挺能,挺能打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四个方法 粆图台吉被馋坏了。 刘承宗的年夜饭其实谈不上非常丰盛,但从打箭炉带回来的厨子手艺很好,而且鸡鸭鱼猪羊都有,都是西迁中察哈尔无法享受到的美食。 察哈尔粮草告急,也是分阶级的,普通战兵、牧民和奴隶主要短缺的是肉、菜、面食;大小贵族缺少的是面食和蔬菜。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在草原上并非如此,他们缺的是锅。 在崇祯皇帝免除察哈尔赏银前,察哈尔部曾是草原上拥有铁锅最多的部落,后来他们又赶走土默特西迁至土默川,相对来说大型铸造铁器较为富裕。 不过再向西迁就不一样了,沉重的铁锅不易携带,拖拽勒勒车的牛马一一倒毙,剩下的铁锅已经很少了。 而在这件事上,粆图台吉比别人更难受。 别人没有肉吃,是因为没有铁锅、没有肉,但粆图台吉有一口铁锅,也有足够的肉,但不能吃。 因为兄长总说,部众已经人吃人了,要把有限的物资供给部众,不要贪图享受,你是我的兄弟,如果你都不支持我,我们就完了。。 以至于让粆图台吉在元帅府吃得满嘴流油,谢二虎还在旁边劝酒:“再来一杯吧台吉!” 不是因为谢二虎从没跟贵族台吉在一张八仙桌上吃饭,而是他想让粆图台吉在元帅府出丑。 谢二虎的祖先为林中百姓叭儿廒,也就是巴尔虎,这个部落在永乐年间被北元的阿鲁台太师收编入永谢布,成为永谢布十营之一。 后来永谢布是右翼三万户之一,跟随土默特的俺答汗建功立业,直到五年前,土默特与察哈尔的战争中,永谢布的部落散逸,部名随之消失。 对谢二虎这样的小首领来说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乐于见得察哈尔大汗的弟弟出丑。 粆图台吉却不知这些,只当谢二虎是依附于刘承宗的蒙古首领,还有些刻意拉拢的心思,半推半就,就饮了几杯烧酒。 整整一年,前半年防备后金、后半年忙于西迁,粆图台吉都没怎么沾过酒,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上了傻笑。 酒在大多数时候不是个好东西,但有些时候,也能发挥出神奇的效果。 就比如这個时候,刘承宗想的是,粆图台吉喝了酒,一定容易套出虎墩兔的虚实。 而在他身旁,土司祁国屏也一直悄咪咪打量着他端酒杯的手,心想:刘大帅喝酒了,一定能套出元帅府的虚实。 尽管很多世代居住河湟谷地的土司们,已经在元帅府不断向东投出利益面前迷失,把朝廷抛在脑后,但祁国屏跟他们不一样。 他还记得大明朝廷,也记得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叫祁秉忠。 万历二十三年重阳,祁家第十一世土司、把总祁秉忠血战西宁,择升甘肃洪水营游击将军,朝廷在西宁给他们家修了一座赏功牌坊。 万历四十四年十月,鄂尔多斯部的银定、歹青以二千余骑入塞烧杀抢掠,永昌参将祁秉忠提三百祁家军抗拒,血战两昼夜以待援军,击退敌骑,夺回百姓被抢走的财物,现在永昌还有百姓给他父亲刻的石碑。 直到天启二年,他父亲在辽东被暗地降金的孙得功害死,身中三箭两刀,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叫祁国屏,要做国之藩屏。 祁国屏注意到,刘承祖、李万庆这两个元帅府大将不在,而且俱尔湾的骑将杨耀同样也没有参与这场宴会。 如果不是粆图台吉的到来,祁国屏应该已经向刘承宗发出追问了,不过眼下察哈尔蒙古是更严重的问题。 祁国屏不希望刘承宗和虎墩兔联合。 他给刘承宗敬了一杯酒,小声道:“大帅要当心虎酋,其人嗜利好色驭下无法,虽为虏中名王却桀骜不驯言而无信。” 他抱拳道:“朝廷本想联合插部,可他贪得无厌,收赏不出兵、出兵就迷路;且其恃强凌弱,多次征讨科尔沁,炒花五大营找他联合,他却视而不见,反侵夺炒花五营,致使炒花五营在后金与虎酋夹击下土崩瓦解,此人收朝廷赏钱百万,却从未与后金真正一战。” 所谓的炒花五大营,既为内喀尔喀五部,在嘉靖隆万之间,五部的首领炒花势力最雄,对五部形成实际控制,因此称作炒花五大营。 与之类似的还有插汉八营、永谢布十营、顺义王六营十二哨七十三枝等,都是类似的称呼。 刘承宗知道虎墩兔是蒙古大汗,但实际接触也不过只有粆图台吉送来的信件罢了,他对祁国屏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尽管身处西陲,祁国屏却对东北局势如数家珍,说罢郑重抱拳道:“我与后金,国仇家恨,虎酋亦为后金之敌,在下绝无挑拨离间之意,若有半句污蔑,大帅可拔刀将我斩于此地。” 刘承宗对祁国屏不够信任,转头看向李天俞等人,发现他们都个个点头认可这种说法,甚至看到自己的部将这边,李卑、包虎等人也对此表示认同。 他很重视李卑和包虎对这事的看法,李卑是真在辽东带兵打过仗,包虎则有朝廷官职,能看见塘报。 同时包虎还和祁国屏一样,祖上都是蒙古人。 刘承宗无奈摇头,心说这是个啥世道,汉人最杰出的牢头投胎当了皇帝、蒙古人最优秀的草寇转世做了大汗。 祁国屏没再说话,坐回去松了口气,其实他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他巴不得刘承宗和虎墩兔斗个两败俱伤,但确实没污蔑。 因为虎墩兔大汗不需要污蔑,只要把他干过的事说一遍,就能达成挑拨离间的效果。 刘承宗现在就不太喜欢虎墩兔了。 他皱眉对大快朵颐的粆图台吉问道:“你们从未与后金作战过?” 陈钦岱才刚把话问完,粆图台吉像被踩到尾巴,‘腾’地站起身来,都顾不上擦嘴,怒目圆睁说了一堆。 陈钦岱抱拳道:“大帅,他说天启元年,插汉八营之一敖汉首领小歹青率两千骑围沈阳数日,曾与后金守军作战。” 李卑转眼便抱拳道:“大帅,敖汉首领小歹青天启四年醉酒与白塔峪守军格斗,被守军射杀;插汉八营中敖汉与奈曼两营被虎酋进攻,天启七年六月两营背叛虎酋,归附后金与黄台吉盟誓。” “等等。” 刘承宗皱眉对李卑问道:“虎墩兔进攻自己两营?” 李卑点头道:“至于缘由,在下就没那么清楚了。” 刘承宗点点头,就从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里,他大概知道虎墩兔大汗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便对陈钦岱道:“你问问他,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战马、多少牲畜。” 陈钦岱问完,粆图台吉就神态自若地说了个数。 但没等翻译,刘承宗便扬着手臂道:“让他慎重思虑再回答,他们有四十万人还是四万人都与我无关,但插汉部到青海来,是逃出生天还是死路一条,就在他的回答里了。” 刘承宗估计他们只有两万人到四万人,毕竟信里虎墩兔要四万只羊嘛,怎么着不得分摊一人一只呢。 粆图台吉原本想说个大数,但陈钦岱知道刘承宗的意思,他对粆图台吉道:“你们没打过榆林军,也没打过宁夏军,我们和他们都交过手,大元帅都赢了,你们人越多越窝囊,说实话吧。” 他大可以对兵力夸大其词,但战线是不会骗人的。 粆图台吉低头想了想,道:“我们有六万七千余人、四万多匹马、四万多头牲畜。” 刘承宗对这数没有什么想说的,只道:“既然开诚布公,就别端着架子了,绰克兔台吉仰仗数万控弦,引军进青海争天夺地,被杀了,咎由自取。” 粆图台吉满面讪然,事情的道理本就如此,死了是技不如人,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个大哥要场面话算怎么回事。 这本身不就是想要以势压人嘛,那首先就要有能压住人的势。 察哈尔蒙古就压根没这东西。 刘承宗端起酒杯小饮一口,才继续道:“我跟你们往日无怨,后金是你们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你们若是来投奔我,我愿意给你们一条生路,可以在大小揣旦驻牧,我不会进攻你们。” 刘承宗在心里已经认定,只要虎墩兔率部进入青海,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但这一战不能在虎墩兔刚进青海的时候就打,因为这家伙对内重拳出击对外色厉内荏,胆子太小了。 刘承宗担心自己这会说话如果重了点,会把虎墩兔吓得不敢进青海……回头叫黄台吉捉了去,不如先把他放进来,再徐徐图之,至少在青海打起来,有甘肃边军帮着守门,虎墩兔不好跑出去。 只不过他这么一说,祁国屏当场就站了起来:“大帅,万万不可与虎酋联兵!” “后金是他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若我此时进攻插部,那我和进攻炒花五大营的虎墩兔又有何区别?” 祁国屏张张嘴没说话,面露喜色的粆图台吉道:“那,大元帅,信上说的羊……” “没有羊,我为何要给你们羊?” 刘承宗笑着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想一下,如果我想让虎墩兔给我一万匹马,我该怎么做?我来教你。” 粆图台吉楞了一下,就见刘承宗张开五指在身前,用另一只手点着道:“我用金银兵器或任何你们需要的财货去买;我去求虎墩兔大汗跟我结盟,请盟主援助我一万匹马。” 刘承宗循循善诱:“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给大汗上表臣服,发誓听从号令永不背叛,请大汗赐我一万匹马,总之……我不会脑子坏了给大汗送一张纸,希望大汗给我一万匹马。” 说罢,刘承宗换了个更加自在的坐姿,很认真的向粆图台吉问道:“话说回来,如果我这样做,虎墩兔大汗愿意给我一万匹马吗?”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粆图台吉很认真地考虑着刘承宗的提议,考虑到察哈尔部目前的口粮状态,他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啪! “这就对了嘛,我买、我结盟、我效忠,大汗都不愿意给我一万匹马,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刘承宗一拍手,指着粆图台吉道:“发兵去抢,大汗兵力和绰克兔相似,打垮大汗,所有马都是我的。” 粆图台吉仍然在认真考虑的氛围里,非但不觉得刘承宗说的有问题,而且还觉得特别有道理。 不过刘承宗最后说打垮大汗,让他背后冒出一身汗,元帅府窗户的小风一吹,酒就醒了一半。 好在刘承宗看出他脸上的担忧,便笑道:“我不缺马,所以不用担心,我说话算话,准你们大小揣旦驻牧,我比大汗要大方,你回去让大汗考虑考虑,他可以派人来买,只要拿着我想要的东西来,平价买卖。” “也可以带着所有蒙古贵族来给我上表臣服,我一定以礼相待,赐下四万只羊还不好说?也可以跟我结盟,我有个兄长尚未婚配,你有姐妹吗?” 粆图台吉想了想,缓缓道:“有是有,但这事我做不了主。” “好,没事,这是两家成一家的大事,你回去问。”刘承宗用手指在桌上点了一下:“若愿结盟,我哥要与虎墩兔的妹妹成婚,我们的聘礼,一万头羊……钦岱,问他吃饱没,吃饱了就带下去歇着。” 粆图台吉被一万头羊砸得晕乎乎,正常情况下成吉思汗后裔的聘礼是十个别尔克,即十个武士、十套铠甲、十峰骆驼,再加上五十匹马、一百只羊。 就算是祖先立过大功的特殊贵族,最多的聘礼也不过三十个别尔克,一百五十匹马、四百只羊。 粆图台吉并没有算这些羊能养活多少人,他了解自己的兄长,这些羊不会被分给部众,但自己达成了送信的使命,估计能从这些羊里要到些赏赐。 此时一听刘承宗不让他吃了,也顾不上想这些事,又赶紧坐下猛吃几口,这才起身告退。 等他出去,堂中才算炸了锅,土司们争相向刘承宗贺喜。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刘承宗则借此打量众人的神色,对祁国屏笑呵呵道:“祁将军在想什么,如此忧愁?” “大帅,虎酋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与刘将军联姻,绝非善事。”祁国屏说罢,又担心会引得刘承宗多想,便借机问道:“不过在下没见到刘将军,过年了,刘将军怎么没过来?” 刘承宗乐了,他等了一晚上,终于有人问起刘承祖在哪,他拍手让众人坐下,这才对土司们道:“其实请诸位过来,有两件事,第一,诸位家族俱为河湟书香门第,族中博学之士甚多。” 他抱拳道:“兄弟在南边收得康宁,又取了拉尊古如等首领占据之土,官员甚缺,急需才学之士到西宁以南仕官,所以来年,元帅府要开科取士,量才而用。” 堂中土司个个瞠目结舌,不敢言语。 刘承宗没有理会,只是对众人摆手道:“不过诸位土司若是有意从我,刘某自有厚报,诸家后生可不经科举,族中子弟,每家举荐十人,我自会视其才华给予官职。” 祁国屏心中突然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料,联系到刘承祖、李万庆等人俱不在场,他颇为惊恐地看向刘承宗,正对上刘承宗满是笑意的神色。 “近来河湟谷价飞涨,人民食不果腹,刘某决意尽取河湟,以解黎民倒悬之苦,为诸位性命考虑,还请今后暂居新城,以待战事平定。” 话音一落,堂外长廊已传来铠甲碰撞之音,窗外人影绰绰。 刘承宗看向纷乱众人,笑眯眯问道:“有人想回家么?” 第三百三十章 大型情景剧 崇祯六年的正月初一开始,西宁的土司们就像拿到了青海大元帅体验卡。 每日寅时四刻,悬挂在新城钟鼓楼的晨钟敲响,整座城池如同地龙翻身。 那是大元帅起床的时间,城内四营十二哨沿长街列队,各自在护兵军官的率领下轰轰烈烈地跑动起来。 祁国屏头天夜里就被吓得心神不宁,提心吊胆直到寅时才闭上眼,做了个被押赴刑场的噩梦。 半睡半醒间被门外护兵叫醒,摸了摸脖子心说还好是梦,紧跟着就听见外面衣甲碰撞,护兵催促他夫妻起床,吓得要死。 跑出去才发现,漆黑的街道上仿佛站了整座城的人,人们在长街上排列军阵,土司们心惊胆战,甚至有人以为这是出征,暗骂过分……攻打我们家,还要把我们编军? 不过随后,人们自长街跑上城墙,围着这座五里小城奔跑起来,土司们才真正放下心。 随后数日,祁国屏每日都跟着队伍晨跑,也逐渐瞧出了门道儿。 新城的孩儿营、府学师生、军兵、厨役三千余人,每日都会在寅时四刻起床,六刻晨跑,各营有固定的奔跑路线与队列,配有军乐军鼓,格外壮观。 单是孩儿营,就依年岁列成三阵,最小的娃娃只需要从孩儿营列队跑到城门,再跑回去既可;厨艺和稍大点娃娃则会由东门上城墙,跑到北门下城墙回营忙碌。。 年迈的老人、妇人、府学小院正在开蒙的学生,则跟随队伍自西门上城墙,跑到东门下城墙。 余下府学中院、大院的学生先生、城中驻军,则会从西门上城,沿城墙晨跑两圈,才西门下城,各自回营、书院吃饭。 祁国屏在新城住了几天,发现刘承宗不是个正常人,连带着整座城里的人都没办法当個正常人。 整座新城,没有酒肆茶楼、戏院诗社,更别说赌档舞蹈的快活场所,更是什么都没有,城里的人们干着不一样的事,可管理他们的人全是军官。 就连城里的老头老婆儿都要跟着晨跑。 崇祯六年的前三天,祁国屏都跟着刘承宗给来拜年的小孩、学生发压岁钱,都由老师领着过来磕头。 祁国屏有心想看看大元帅给压岁钱的手笔,谁知道大元帅根本没给孩子们打造压岁铜钱,有人来拜年,他就给人家发一张二三手的西番弓或蒙古弓,弓上拴着红绳,配两枚锻打铁箭簇。 刘承宗说邪祟敢来就射死它。 这座城里不论是孩儿营还是书院,都以青少年居多,城外的人力充足,不需要他们参与生产,所以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几乎没有不识字的人。 但也都没啥学问,绝大多数人的文化水平都仅限于刚开始学四书五经、粗通算经,但大家的特长是熟练背诵默写《练兵实纪》,只要错字不太多,会这个就算开蒙成功。 这事它甚至不是刘承宗规定的,好在元帅府的护兵挺好说话,祁国屏询问之下才得知,这是因为元帅府刚过来的时候缺少基层教员,开蒙先生都是钻天峁书院出来的。 钻天峁书院建校于陕北延安府,师资力量薄弱,招生范围狭窄全靠流寇推荐,又属于毕业包分配的专科院校,就业面也比较窄,对口工作岗位是叛军小头目。 他们就会这个,所以只能教这个开蒙。 整座城就像个大军营,男女老少的娱乐活动就是射箭、骑马打猎、掼跤格斗和听故事看戏。 祁国屏去听过故事,讲的都是陕北旱灾里的故事,让人们珍惜身边人,勤于操练,遇事能保护自己和家人,时刻准备打仗。 这方面将军是将军、百姓是百姓,祁国屏没法代入陕北饥民和穷苦百姓,所以感觉没啥意思。 倒是正月初六演的戏非常可以,这和他们过去在茶馆戏院看的那些东西不一样,场面很大,整座城都被刘承宗调动起来演了个己巳之变大型情景剧。 刘承宗当场捉演员,来当使臣的粆图台吉被捉走演后金黄台吉入寇、九边逃兵演九边援军,土司们被一个个安排了援辽官员和武将,还带着攻防演练。 孩儿营的娃娃和城中老弱妇孺演北京百姓,练习逃难,还有军官在旁边告诉他们逃难行军要带什么。 学生在街上穿龙袍演崇祯关押援辽大臣,一帮土司都不用排练,反正他们能干的事儿也不多,就是边军跟他们喊饿、炸营、哗变、逃跑等待朝廷处罚,代入感很强,这会大家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别管是真实身份还是扮演角色,他们都拿不出粮也没办法让边军听话。 当然有些事也和史实不太一样,尽管人们有角色剧本,但这帮土司扮演的大臣,都无法撑到被崇祯皇帝下狱的阶段。 小李土司李洪远扮演的吴自勉不在乎士兵挨饿,导致延绥镇边军兵变,在镇压兵变过程中被边军用刀鞘架脖子上干掉了。 赵土司赵瑜扮演的侯世禄一整天就在城跑来跑去没粮吃,累得坐骑吐白沫,看剧本还得带兵去城下让后金兵给他脑袋来一骨朵,摔帽子不想演下去,被锦衣卫当场干掉。 李天俞拿了个满贵的剧本,他想赢,知道满贵叫城上守军放炮误伤,不敢在城下作战,直接被下狱,耍赖说再来一次,结果因擅自远离城墙,扮演槐宗的生员怀疑他通虏,严令兵部不准调兵援助,被粆图台吉扮演的黄台吉围歼,最后还没给收敛尸首、也没体恤加官。 祁国屏演山西巡抚耿如杞,标兵跟他喊饿的时候忍了,跑到新城外的两个墩台找知县要粮,知县不给,一怒之下用墩子箭射知县。 结果听说崇祯皇帝要把他下狱,当场煽动兵变用刀鞘把扮演太监的十六拿下,还想带兵打北京,成为游戏中唯一一个仗还没打完就被皇帝车裂的大员。 陈师文倒是玩得很快乐,他扮演的是兵部尚书,来回调这些从前只能仰视的大土司像狗一样疯跑,高兴极了,谁不听话就派太监把他们捉来,发出那些调令多少掺杂点私人感情,以一己之力撑起己巳之变中兵部的表现。 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大战扮演玩下来,土司们高兴的没几个,各个累得跟驴一样,还没落个好下场,各个陷入沉思,尤其想到如今河湟局势,吃饭都提不起劲。 城里的士兵、学生、娃娃妇孺也都累坏了,这种大战扮演对他们来说游戏成分不高,但更多的是借游戏进行大型营操、逃难演练和行军训练。 倒是把粆图台吉高兴坏了,这家伙是真心在玩,从来没玩过这么带劲的游戏,晚上吃饭还追问刘承宗,有没有机会再玩一局,玩林丹汗攻打归化城,他想演哥哥。 一来是粆图台吉喜欢这种新颖的娱乐,而来则是这位蒙古小王爷有自己的想法,他刻意在元帅府留下个又笨又贪玩的形象,是为了给自己找后路。 外人不了解察哈尔目前的状态,粆图台吉了解,其实从西征土默特开始,占据土默川的蒙古汗庭,就已经不是察哈尔了。 所谓察哈尔八营,既为克什克腾、浩齐特、敖汉、奈曼、苏尼特、乌珠穆沁、阿剌克卓特及主亦惕八部。 其中克什克腾既为过去的怯薛后代,首领叫索诺木,虽然也被虎墩兔揍过一顿,但尚追随虎墩兔。 敖汉部过去的首领是小歹青,几年前叫明军误杀,随后首领是小歹青的儿子索诺木杜棱。 奈曼部就是过去的那个乃蛮部,头目是衮楚克台吉,既是孛儿只斤、也是虎墩兔的二妹夫。 在炒花五大营被夹击覆灭、科尔沁归附后金的情况下,敖汉与奈曼两个部落被夹在后金与察哈尔之间,想居中调停战争,向后金派遣使者。 黄台吉反派使者找虎墩兔,说不跟你的部落聊,要派使者得你我通信,虎墩兔大汗准确地提取到黄台吉想让他知道的信息:两个部落背叛了他。 愤然举兵,八营中敖汉、奈曼两部投了后金。 苏尼特、乌珠穆沁两部首领则因大汗神神叨叨的强行改宗、自己打自己等不理智行为,不跟大汗玩了,率部迁往远离纷争的漠北等地,察哈尔痛失去四营。 阿剌克卓特及主亦惕两部,则在大汗西征土默特的蒙古内战中被打崩溃了,虎墩兔痛失六营。 至此,除了过去的怯薛克什克腾、大汗亲领的浩齐特两部之外,仍在虎墩兔身边的蒙古人,已经换了不止一茬,很多都是沿途收拢来的小头目、右翼三万户俘虏降军之类的。 粆图台吉是迷迷糊糊看着大好局面变成这样的,炒花五大营不乖,打他们!赢了;俩部落不服从,打他们!赢了;往西打土默特,赢了;赢着赢着,身边没人了。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啥会变成这样的结果,但他知道,察哈尔从未像如今这样弱小。 本来粆图台吉还想,回去给兄长建议进攻元帅府,但这边的情况怎么说呢……似乎,似乎新城里的厨子、老头、小孩都能跟察哈尔打个有来有回。 甚至这帮小孩老头的训练还比察哈尔专业,如今察哈尔的战马饿得肋骨条都出来了,路上把锅丢了就是因为马要么被饿死、要么是人饿极了吃马,根本不需要考虑练兵的事。 最关键的是粆图台吉还跟着刘承宗下营阅操两次,刘承宗驻扎在城外的都是精锐部队,没有吓唬人的冲杀、铳炮操练,就是单纯练行军。 刘承宗和粆图台吉也跟着行军,牵战马驴骡一天步行一百里,晚上到地方下营,该怎么吃饭怎么吃饭、该怎么休息怎么休息,像没事人一样。 即使是在河谷平地行进,从天亮走到夜里,粆图台吉也快被累死了,这还是他在中间骑了一段马。 等到吃饭时更是直瞪眼,他一直以为大鱼大肉是元帅府的年夜饭,实际上军兵吃的肉比他们的年夜饭还多。 年夜饭好歹有小米饭,军兵的伙食是正儿八经一粒米都没有,一天只有二两面,除此之外全是肉、酥油和奶,只有一个全是西番兵的射猎营吃的是肉末糌粑。 他以为刘承宗对射猎营不好,却不料刘狮子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法吃全是肉的东西。 在元帅府,想吃肉容易,想吃面难一点,腌菜配给很少,而至于鲜菜,就需要立点大功,俩月之后就能吃到了。 这还进攻个屁,要不是甘肃边外都是沙漠和戈壁,粆图台吉甚至想回去告诫兄长,别进青海了。 正月初八晚上,陈钦岱带着粆图台吉找上了刘承宗,粆图要回甘肃边外给虎墩兔复命了。 陈钦岱道:“大帅,粆图台吉有个请求,能否在新城给他修个宅子,不用太大,再在海北给他划片草场,够两千人驻牧就行,他想以后过来玩,总住元帅府不太方便。” 刘承宗:??? 谁他妈让你总过来玩了,还总住元帅府不太方便? 三十好几岁的人,怎么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想归这么想,其实也谈不上啥要求,驻牧又不用刘狮子管饭,他就没打算给虎墩兔这几万人管饭。 自然也不准备给粆图台吉盖房子。 刘承宗脸上很自然:“海北有地方驻牧,他要想在这安个家,回头我给他留片地,到时候自己过来雇人,想盖成啥样就盖成啥样,砖瓦都现成的。” 粆图台吉一听刘承宗让他驻牧,连说大元帅够朋友,甚至一时嘴快道:“我有六百重骑,大帅要是需要,换了马就能去打仗!” 说完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到时我让哈敦住在这,大帅可要再弄一次大戏!” 不过这话题转移的毫无意义,刘承宗在心中暗笑,元帅府的军事调动瞒不过人,粆图台吉知道他们要打仗,不过那句话也泄露了另一个信息,察哈尔的战马瘦得厉害,已经无法承载重骑了。 刘承宗笑眯眯地应下,在心里盘算着察哈尔南下的行军速度、计算东征的时间,对粆图台吉道:“台吉及护卫横穿甘肃回去,也就十天半个月,依我看啊,不如晚点回去,跟我去趟东边,等尘埃落定。” 第三百三十一章 佃农 康宁府知府衙门。 后宅日光厅上,承运一手翻动账本,一手拨弄算盘,片刻之后紧皱眉头舒展,提笔在账本写下一行数据。 崇祯五年康宁,各县百姓收获主粮十九万八千七百石、自域外购入两万七千石、从长河东抢得一万三千石,合计二十三万八千七百石。 平均亩产,六斗两合,原粮九十三斤五两,粗略计算经过加工是成粮七十斤上下。 这个数字在这片土地上意味着,知府杨鼎瑞向元帅府传书述职,可以骄傲地写上一句,崇祯五年,风调雨顺,康宁有年。 丰收,值得记载的丰收。 承运更是打心眼里高兴,因为今年亩产看上去不多,但实际上有诸多意外因素。 比如在他率领下新开出的土地,拉低了康宁府的亩产;而且自去年秋天起,七县叛乱也对收成造成部分影响。 这么多意外,依然能保证百姓的生活条件比从前好,在承运心里,二哥打下来的康宁府直到他算完这一笔,才算真正稳住了。。 叛乱不算什么,他们有制度优势,粮食才是稳定局势最重要的因素。 尽管算下来,刨去驻军、乡官、民壮、巡检的花销,百姓平均只有九十几斤的成粮,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们还有牲畜出产的酥油,有种植的蔬菜和果子,还有山间野菜野果,只要让人们有盼头,也能熬过这段艰难时期。 何况人们的生活并不难,绝大多数百姓可以光荣的向天下宣告,通过勤劳的双手,他们今年的口粮已达到前年的三倍。 承运拿着账本兴冲冲去找杨鼎瑞时,杨鼎瑞正听着曹耀派人送来的平叛战报,战报内容把承运都定住了。 战报画风有点奇怪:“元帅府巡检弓兵阵斩达鲁花赤,至善法王兵围上梁乡所,莲花菩萨抢走二百斤青稞面。” 承运听完,才晃着食指笑道:“这帮妖魔鬼怪……先生,各县去年收成算出来了,大丰收。” 就如同刘狮子料想的一样,元帅府主力自康宁府北调不久,许多早前避难躲进山里的贵族便按捺不住激动心情,四处串联准备起兵复辟。 但接下来的事就不太一样了。 照懂贵族们的想法,等主人重新回到世世代代统治的土地,土地上祖祖辈辈被统治的百姓难道还不瞬间反正? 就算有些痴愚之辈收了汉人好处,凭借武力优势也能轻易将之击破,毕竟他们由贵族和效忠贵族的卫兵组成,对付帅府主力可能不是对手,弹压农奴可是拿手好戏。 但他们回到自己的领地,大家还记得主仆之谊,没有告发他们,反而给他们讲故事,讲述贵族老爷不在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怎么一天比一天好的。 刘承宗的南征尽管时日尚短,却非常深入地改变了百姓的观念。 康宁地广人稀,有施行均田分地的土壤,哪怕人均田地仅仅一亩出头,但随处可见荒地水源。 知府衙门鼓励、组织百姓开垦荒地之下,百姓大多已经拥有自己的土地,哪怕那些土地还没被开垦出来,也是自己的财产。 最关键崇祯五年的康宁风调雨顺,人们的铁制农具越来越多,劳动效率越来越高,还有来自西宁的种植技术让种子有了更多的发芽机会。 他们收获粮食在种粮的九倍到十倍之间,一亩地能打百斤出头的粮食,搁在高原雪山下边,是妥妥的五谷丰登。 人们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好,有了更好的盼头,非但不愿拥护贵族老爷复辟,甚至还想策反贵族老爷一起种地。 百姓观念进步,给复辟贵族带来更高的要求,依靠封建贵族那老一套,招不到兵了。 想招兵,贵族的观念也得进步,他们也必须照猫画虎的使用官僚制度,把更多权力交给农奴,各种稀奇古怪的官职像不要钱一样封出去,以煽动更多农奴造反。 整个秋天,七县递交至知府衙门的军情处处告急,各地乡官的报上来的书信稀奇古怪,看得人眼花缭乱。 贵族老爷捡起祖先的官职名号就算了,甚至还给手下将领册封元帅府的官职,使战报呈现出群魔乱舞的景象。 活佛法王稳坐中军,吐蕃赞普的域本护持左右,成吉思汗的达鲁花赤为其掠阵,最前头还有自称巡检的贵族和各种菩萨并肩作战。 原本按照曹耀的想法,康宁府的正规军应在保障收粮的前提下采用守势,等想叛乱的贵族和不知好歹的百姓都跳出来,待其初具规模,再将之一网打尽。 万万没想到,叛军居然用上了元帅府的官职名号,可能是理解错误的问题,有些法王菩萨自称知县。 这下可好,让康宁府的正牌县官们大为震怒,叛乱就叛乱,顶替我的官职干啥? 就连一向好相处的老和尚尕马都怒了,人家本来就是正牌囊谦王,被刘承宗指派为玛康知县就捏着鼻子认了,这会儿居然还有叛军要顶替他的知县官职。 盛怒之下尕马知县直接在县衙门前立起募兵旗,召集县中民壮、各乡巡检,亲率挥舞锄头镰刀的农兵挥师剿贼,誓要用佛法打败佛法,宣布至善法王是妖魔鬼怪。 一时间舞铲阶级农民大战漫天神佛,整个冬季传入知府衙门的战报都像封神榜一样,开始还是阵斩达鲁花赤和吐蕃大将,后头就变成击破罗汉活捉菩萨了。 全程无需曹耀出手,甚至连罗汝才、李老豺都只是偶尔出兵助阵,尕马等几个知县率领乡兵就能跟叛军打得有来有回。 知府衙门分析,这种局面完全是因为尕马知县身上叠的正面加成太多。 上一任囊谦王的弟弟、正牌囊谦继承人,比复辟贵族正统;根蚌寺寺主,又是宗教头目,比叛乱的法王菩萨更精于佛法;而且还是元帅府知县,官职也到这了。 啥复辟贵族跟尕马对战,首先在底气上就已经弱了三分。 因此如今康宁府主事的杨鼎瑞、刘承运、曹耀等人,根本无法把这场叛乱正视起来,这帮贵族远没有陕北农民有远见,上来就在山里以寺庙为据点,根本不懂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流动作战。 再结实的寺庙,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要枪没枪要炮没炮,难不成还能比修建在雪山上的囊锁谦莫宫更易守难攻? 曹耀乐见于叛军建立据点,严令尕马、白仓等人只在外围围剿叛军,将其不断向山中寺庙挤压,最后由罗汝才和李老豺率正规军一战捣巢。 打到如今,逃出去的漫天神佛只能干点拦路强盗之类的事,被各地巡检围追堵截,打得屁滚尿流。 “丰收好。”杨鼎瑞对承运的报告在预料之中,看着人均成粮百斤出头的数据,点头道:“继续招募移民开垦田地,五年后康宁府在田亩上追上宁州旱灾前的田地,我就知足了。” 尽管宁州很小,只有一個州;而康宁府很大,拥有七个县;但达到宁州在旱灾前的生活水平,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目标。 确切地说,宁州在旱灾前有一百多万亩的田地。 而如今的康宁府,七县之地种粮的耕地只有三十三万亩,即使算上果子地菜地也刚不到五十万亩。 五年开垦五十万亩地,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康宁府就一定比宁州穷,宁州就算在旱灾前也只有两万人口,康宁府有二十万,还有八千多万亩牧地。 这地方养羊、牛、马很多,主要是牧业地区,寻找能利用的地方开垦种粮是为让百姓过得更好。 毕竟普通牧民根本吃不上肉,就算牲口死了,也得把肉换成粮食吃。 所以如果有一百万亩地,康宁府就厉害了,百姓的年食用成品粮有望超过二百斤,这个生活水平不说有多高,至少跟自己比,可以称得上改天换地。 不过要想达成这个目标,需要有个前提。 杨鼎瑞把桌上的述职信递给承运,道:“我一直在想往后康宁给西宁的税。” 他们还没开始收税,目前想定的粮税是三成,这个是之前刘承宗让承运和杨鼎瑞谈的粮税,三成到五成之间。 打算的是今年开始收,府衙倒是有些存粮,都是秋天百姓收了粮卖到官府换铜钱花的,各县除了自用,都往府衙运了一些。 承运接过书信,仔细看了,在信中杨鼎瑞详细陈述了运粮的难点,从囊谦到西宁途径二十二站,一车一夫两骡运粮,需行走三十余日。 在这三十余日里,两头骡子每天用料十六斤、车夫用粮两斤,一辆车运粮六百余斤,这些粮食只仅够一车吃到西宁。 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可能都不够吃到西宁,而且路途中还需要在驿站换车、换牲口重复驮运,因为沿途有一站车辆难以行走。 除非采用游牧的方式每年运一次,像刘狮子南征北征一样,把牲口送过去,不需要牲口出重役,靠沿途吃草还能维持。 西康这两省离得太远,沿途又太荒凉,给运送粮食带来的麻烦太多。 杨鼎瑞在信中提到,他的想法是把部分粮食当作损耗,供给康宁府给西宁府运送实物,如贵金属、刚玉、宝石、兵甲、火药、牲口、盐等物资,作为康宁府的赋税缴纳。 承运想了想,两府确实是这种情况,消耗粮食来运送高价值物资还比较划算,往北边运粮食,哪怕都做成干粮,恐怕一车运抵也到不了五十斤,得不偿失。 但对与杨鼎瑞提出的运送物资,承运摇头笑道:“先生,这盐就用不着了吧,北边也不缺盐。” 承运想了又想,拿出账本边说边写道:“康宁产硫磺,金银铜这是一定要的,铁可以直接由康宁军器局做成兵器铠甲,牲口西宁也不缺,路上耗粮太多了,不如多招点人……鱼通酸菜,对!” 他兴奋道:“比起运粮,运酸菜更好,元帅府的兵缺不了这个,若今年再开出些地,粮食更多,大概能征上六万石,换成物资也不是小数。” 杨鼎瑞点点头,不过他仍然没有轻松,对承运道:“但如今元帅府缺粮,北边驿站来信了,大帅要把你招回去。” “诶……元帅府咋能缺粮嘛。”承运懵了:“啥时候的事?” “今天刚到的信,你的信在桌上,大帅给我的信提到西宁人口多了八万人,存粮不够用了,要跟东边打仗拿下河湟。” 承运这时才看见桌上有一封给他的信,赶忙拆了,一开始神色凝重,越看越轻松,甚至面上还带上了跃跃欲试,最后把信推给杨鼎瑞道:“先生你看我哥说这个,田地归一社共有,各设四管事,统一收粮,统建社学社医,挺有意思。” “嗯?” 杨鼎瑞取过书信仔细端详,看了半晌,面上既带震惊又有笑意,指着信对承运道:“这,这不是范氏族田么!” 杨进士脖颈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他的震惊并不来源于这份计划,而是刘承宗的跳跃思维,抬手拍在桌上道:“承运,你知道范氏族田么?” “我知道啊,我家就有啊,我小时候就吃过族田饭。”承运说着乐了:“先生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确实挺像,不过又不一样。” “是啊,范氏一族长盛不衰,就因族田,族中寒微子弟能不为衣食奔波,能读书明理代代出进士,依次长盛不衰。” 杨鼎瑞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这是以一国,视为一族;从前是全族联手对外,一旦此令顺利执行,便是全国联手对外!” 给自己打完鸡血,杨鼎瑞又转眼清醒过来,抬手对承运格外慎重道:“既然你知道族田,那想必也知道,范氏族田不准族人当佃农……佃农劳苦,才有子孙不为饥寒奔波。” 杨鼎瑞接下来的话就一针见血了,他抬手轻点桌案道:“那大帅的这个国田,既有族田的保障,也有佃农的劳作,你回去可要告诉大帅,对民社收多少粮需格外慎重。” “这直接关系到此政是以一国视为一族,还是以天下百姓俱为佃农。”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人人平等射猎营 崇祯六年正月,一支军队自固原州返回甘肃靖虏卫。 黄沙漫道,风尘仆仆的军士们腰悬赏功牌,着破旧染血的铠甲,牵瘦骨嶙峋旳战马,拖载袍泽尸首的驴车,坚毅而凝重的面庞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难以言喻的困惑。 他们是甘肃靖虏卫芦塘营参将莫与京麾下的芦塘营兵,崇祯四年因大盗王老虎围攻庄浪,闻询出征。 后随甘肃副总兵李鸿嗣入固原州,汇合固原副总兵王性善追击流寇,从固原州追到宝鸡,转战静宁州、雒水城,直到将王老虎赶入深山。 平寇战争的形势已经发生改变,蜂起的群贼有塘马、有勇士、有驮炮、有铠甲,那些拔掉盔旗的钵胄分明提醒着每一名士兵,这是边地将士的左右互搏。 士兵整整一年不曾有半月解甲松懈,即使是最坚韧的军士也为之疲惫,将领更因此心痛惋惜,在人不解甲马不下鞍的追击中死不松口固然值得骄傲。 但出现在参将莫与京眼中的景象并非仅仅是敌人因疲惫倒毙,他的士兵也在尿血,也在追击中一个接一个倒下。 甚至最终根本谈不上取胜,尽管捷报一封封送入陕西,但莫与京知道他们没赢,是王老虎赢了。 因为王老虎只要活着就赢了,更何况还有数千精于骑射的流贼依山负险,使追兵无力深入。 当芦塘营从艰难的战争中抽身,回过头来,大旱仍在继续,平凉、陇州、华亭、武安、庄浪、静宁又聚起数万难民四出为掠。 捷报,一封封捷报,一次次取胜,除了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什么都没有改变。 莫与京在战争中的表现谈不上出色,只是与众多没功劳多苦劳的陕西将领之一,既不能对叛军痛下杀手,也无法对劫掠视若无睹,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他们想要奋臂一搏,却没有臂膀可举;虽面临敌人,却没有目标作战;虽然手持兵器,却像没有兵器一样。 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当一支饥民拄着锄头从面前经过,他会挥手让士兵让开道路;而当这支饥民开始抢劫,他又会率军攻击他们。 取胜后饥民四散而逃,给朝廷报奏一封捷报,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又会聚成一团继续抢劫。 似乎除了杀死看见的每一个人之外,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了,可每个士兵从军,都不是为了杀死看见的每个人啊。 如果这样还不如去当叛军,至少叛军知道自己该杀谁。 芦塘营的参将官署里,莫与京来不及查看长时间披甲给身上带来的伤痕,朝廷的使者已至,一纸升任西宁副总兵的委任状,让芦塘营险些哗变。 西宁是莫与京的老家。 历经生死的营兵厌倦了讨平流寇的战争,每个人都知道留在这里最终的归宿,成为逃兵或死在平叛的战争里……人们纷纷请求参将把他们带走。 人们以为到了西宁,就没有平叛战争了。 不过紧跟着来自兰州参将的书信就打破了老兵们的幻想,陕西传来调令,准莫与京带兵七百赴任——河湟民变了。 河湟的民变并非是由刘承宗煽动,尽管确实煽动民变在刘狮子起兵东征的计划之中,但没等到他派出黄澄等人煽动,河湟谷地的汉家百姓就已经起兵了。 河湟是一片很特殊的区域,大体上为俱尔湾到兰州中间东西走向的湟水河谷,但包括十数条南北走向的小河谷。 当地百姓的聚居范围也泾渭分明,土司的领地都在南北走向的小河谷中,祖先从东南迁来的汉回百姓和军队、将校、土官世居河湟谷地正中,土民番民则在南北河谷和山地居住。 不过由于河谷驻军众多,这里的民变难度要比陕北大乱刚开始时更高,人们被动跳过了合流吃大户的阶段,可能才刚抢一个围子,转眼就要与土流驻军作战。 刘承宗在正月十六收到消息,军队尚未准备完毕,但西宁卫的刘承祖已拣选镇海营两千军士、西宁卫两千旗军完成整备,当即下令以兄长和李万庆为先锋,向河湟谷地挺进。 直到正月十九,海北知县陈钦岱、海西知县刘国能与南山钟虎联袂在元帅府领取了西向防御的命令,随后王文秀率三千步兵进驻新城。 一时间护兵、塘兵、杨耀的马营、黄胜宵的炮营,还有射猎营的番兵、捕鱼营的蒙古兵在新城东西往来驻军,集结了上万军队整装待发,流寓元帅府的土司们提心吊胆人人自危。 陈师文在这几日里立下大功,往来游说劝说土司,河湟谷地迟早变天,与其留在新城做待宰羔羊,不如跟随从征,至少能保全宗族。 随后西宁最大的土司李天俞当即跳反,率先向刘承宗请求从征,表示途中遇到李氏子弟,他会尽量劝说其放下兵器……不过这事他也不敢打包票,河湟姓李的太多了,即使是族长也没办法约束所有人。 李天俞只有一个要求,战争结束让他率至少一万宗族子弟迁离河湟,他既不想当朝廷进攻元帅府的跳板,也不愿做刘承宗东攻的马前卒。 留在河湟摆明了要受夹板气。 当然了,就算到西边去,还是饶不了受夹板气……虎墩兔要进青海的事土司们都知道,李天俞迁到西边去,充其量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至少虎墩兔比洪承畴好对付。 刘承宗对这请求欣然应允,当即表态别说带一万族人离开,要是李天俞有能耐,就算把河湟三万户姓李的全带走,他都没一点意见。 人走地留,何乐不为。 其实人嘛,处理公事的时候很难做到精明,但一心为私的时候就智力就蹭蹭蹭地往上涨起来了。 就比方说崇祯爷和虎墩兔大汗,都需要割自己的肉拉拢别人,偏偏自己的肉割不下来啊,就会陷入割别人的肉拉拢其他人的局面。 祁国屏等土司一开始不愿从征,陈师文再怎么劝,甚至连从龙之功都说出来了,也没起到啥作用。 反倒李天俞一劝,剩下十二家土司都表示自己要从征。 没别的原因,俩人站的角度不一样,陈师文是真以为诸位土司都跟他一样,宗族子弟几百号人,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家人,本质上他这个小土司就像个村长,归附刘承宗是想带着全村人致富。 可人家别的土司不是这样,李天俞几万族人,谁他妈认识谁啊,开口一劝就是:“你祁国屏不投降,能保证你三千祁家子弟都不投降?” “都不投降,就凭百十个土兵,打得过上万军兵?打不过祁家就没了;有一个投降,你们家第十二任土司就有了,你留在新城就只有待宰一条路。” “不如跟我去西边,管它什么瓦剌插汉,我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照样镇守西陲。” 李天俞对土司们道:“不说保全宗族,先保全自己吧。” 十二家土司稍作考虑,都认同了李天俞这个说法,用异样神色看着陈师文。 陈师文在心里气得哇哇大叫:他奶奶的,西宁土司是十四家!十四家! 刘承宗对这个结果,除了一股绳之外都非常满意,他心里也没拿陈师文当成土司,当即做出承诺,把两李两祁四族大土司封至乌兰山南北,准他们移三万族人出去。 剩下的小土司们则被封到黄南小河套,准移两万族人,那边有过去土默特蒙古开垦出的田地,直接由归德城副千户包虎与八角城参将陈师文管辖。 反正土司手里有粮,他们把能迁的人迁出去,留在河湟的百姓面对粮食危机只需要组织耕种,就能更快的解决问题。 办完这事,直到正月二十二日,刘承宗才亲率麾下各路人马组成的军队,向河湟谷地一路进军。 东征兵马的选调没少让刘承宗花费精力,以护兵塘兵千余与黄胜宵的一个千总炮营作为直辖,百余府学生随军,准备安插地方,中军由没赶上南征的参将杨耀麾下三千六百马营组成。 在刘承宗的设计里,中军只作为压阵,在战争中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正规作战则需要由从征部队来打。 从征三营为射猎营的巴桑、捕鱼营的谢二虎、辎重营的阿海岱青,他们各自从青海湖沿岸到西宁之间招募人手,组成兵力近两万的正军。 刘承宗的军队准备工作,绝大多数都是为了让谢二虎和阿海岱青挑选从征士兵。 如今在西宁府治下的蒙古人,能打仗且愿意打仗的人数不胜数,对这些人来说,当兵吃粮可比劳务做工舒服多了。 不管是土默特还是喀尔喀,降兵俘虏绝大多数都是战士,谢二虎和阿海岱青能够从容地优中选优。 而至于巴桑,巴桑和别人不一样,尽管他的出身只是个奴隶,但他非常自信且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在坚持想法这方面甚至胜过很多贵族。 不论谢二虎还是阿海岱青,都是蒙古贵族出身,可刘承宗让他们挑选士兵,他们立刻就会认为自己本身的部下不够好,哪怕不这样想,也会从谄媚的角度答应下来。 巴桑不一样,拒绝了挑选士兵的建议,他说他的奴隶崽子们吃得好睡得好用得好,身经十余战,他们害怕但没有人后退逃跑。 桀骜不驯的西番贵族也被蒙古人打散,心服口服的被编成了奴隶崽子骑兵队。 巴桑说:“只需要大元帅一点帮助,巴桑就能带着奴隶崽子们建立功勋,决不把升官的机会让给别人。” 刘承宗到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些西番贵族也变成巴桑的奴隶兵了……尽管这和刘狮子的初衷有一点小出入,至少在射猎营内部达成了人人平等这个愿望。 他们的生活水平、待遇和人格地位变了,但在巴桑脑子里的名字没变,还是他妈的大元帅的奴隶崽子。 刘承宗想了想,射猎营的战斗力虽然不算强,但确实有超强的意志力,何况也有瓦斯和阿六的重兵精锐,反倒是比两个蒙古营更加全面的队伍。 他便问道:“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巴桑说:“请大元帅给我编六百个汉军,就那种放完炮能带着人冲锋的枪炮手。” 巴桑说这话时黄胜宵就在刘承宗旁边,差点就磕头谢罪了。 黄胜宵的炮兵,是一群主要精力没放在操弄火炮上的炮兵。 他的长官曹耀在转战陕北中总结出一套近距离炮击的战法。 后来就在西宁整编中,由于刘承宗本来是想建立练兵募兵机制,步骑炮三营长官就搞出了合营操练的方法,炮兵要知道步骑兵的战法、步兵要知道骑炮兵的战法。 导致三个兵种都掌握其他两个兵种的战法,本身在这个时候,练兵营的士兵并不奇怪,只是炮兵会骑马、步兵会放炮。 问题出在黄胜宵镇守囊锁谦莫宫半年多,依然是照着这种办法训练炮兵的。 如此一来,他麾下士兵就有点奇怪了,可以说装备枪炮的跳荡步兵、也可以说是善于冲锋的炮兵,他们甚至每个人都能在马上放铳……前提是铳得比较短。 技能学得很均匀。 万万没想到巴桑好这口,他解释道:“奴隶崽子能吃苦、胆小,容易害怕,枪炮冲锋鼓舞士气。” 刘承宗一听这个原因,当即挥手从南山堡抽调六百战兵……钟虎的兵是会用枪炮的步兵,不如黄胜宵的人善于冲锋,但他们有另一个优势。 这帮人没赶上南征,留在北边学了不少知识,西番言语说得好,正好能加强进去当军官。 浩浩荡荡的军队一路摇头摆尾,跟着刘承祖的先锋军向东推进,能遇到的敌人都被刘承祖提前拔了,沿途接收田地庄园,转眼就推进至碾伯,倒是苦了兄长刘承祖和李万庆,一路上没少挨揍。 百姓造反可不管是谁的兵,见着谁都要打,抢谁不是抢呢,关键李万庆的兵也不多,造反的百姓看见他都想打一仗。 直至临近碾伯,早前派出去策反高店子营的黄澄派人快马求援,他们被西宁的僧纲司首领、瞿昙寺主人、大国师班着尔领真率僧众番兵击溃,甚至碾伯一带的叛军都快被班着尔领真打完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三十三章 族人 如果有人能站在高空俯视,一定能发现河湟谷地正在燃烧。 从湟水源头到黄河河口,在这场因元帅府抢粮与陕西封锁共同塑造的大祸中,百姓的怒火让每一座庄园化为冒起青烟的遗迹。 但大祸的始作俑者似乎从来不在乎他们的愤怒,只是进兵。 一边是元帅府自西向东急进,把各地抢掠的百姓纷纷收编,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人们为了活命只能向东逃窜。 另一边是西宁副总兵莫与京从东向西行军,麾下东征西讨的老将势要将贼人斩尽杀绝以除民患,但麾下河湟士兵临阵皆炮火向天而不向敌,把贼兵向西驱赶。 整个河湟谷地的农民军被双方挤压,除了愿意投降元帅府的,剩下的桀骜不驯之人俱逃到碾伯等处,煽动碾伯驻军作乱,汇成一股不小的兵势。 曾在高店子营参军的黄澄就在其中,他的行动一切顺利。。 身边有二十名元帅府老兵协助,还通过李万庆得到装备支持,轻而易举攻陷数座庄园围子,聚集了数百个好手。 不过数日之间,走地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黄澄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如果不是元帅府在他身边安插的‘顾问’建议,他这会已经跟其他首领合兵组成上万人的义军了。 那不是想抢谁就抢谁? 偏偏,他身边的老兵一致建议他不兼并别人,只收拢有从军经历的营兵、旗军或驿卒与民间身强力壮的好汉。 这帮元帅府的人整天跟他同吃同睡,有心反驳又不敢反抗,以至于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不过跟别人合兵的机会转眼就来了。 原本他想去西大通河堡附近进攻鲁土司,那是元朝脱欢的后人,土司府应当有大量财货,不过还没等他向东进发,东边溃败群贼就一波接一波地跑过来。 人们都说朝廷的西宁总兵向湟水进兵了,两边被撵着跑的群贼被积压在碾伯,来自湟水三百里的各路首领齐聚一处,推举出一个名叫马安邦的首领,得出了合兵向南跑的结论。 因为祁国屏和刘承祖争夺镇海营的权力,收买种痘医师,使镇海营种痘死了一百多個士兵,尽管事后刘承祖将那种痘医师斩首示众,还是使许多士兵与基层军官离开军队。 马安邦就是当时离开镇海营的军官之一,他是管队出身,没等到粮价飞涨就率部脱巾,趁西宁以东、兰州以西局势不稳聚众落草打家劫舍。 等到乱局已定,更掌握先机攻占碾伯所,号称马南王,成为此次河湟叛乱中汉番共举的大首领。 黄澄想劝他投奔刘承宗,但马安邦有自己的志向。 “朝廷在东、帅府在西,谁不想占领河湟?这会投奔帅府,我们会落得什么下场,是元帅会就此罢手,还是把我们安插地方?是马前卒,和莫与京打仗的马前卒。” “北边有鲁土司和甘肃边军去不了,但我们数千之众可以南下沈家峡,退可渡黄河进黄南,河州卫不敢向西进军,帅府也在那里兵力薄弱;更进一步,坐观两军成败,帅府胜我们就投帅府攻朝廷,朝廷胜我们就受招安攻帅府,难道不比现在就投降好吗?” 黄澄傻了:还能这样吗? 细细思索,就连黄澄都认同了马安邦的计划,更不必说叛乱中的其他人了,数千营兵旗军农民工匠组成的队伍卷起征尘奔赴南方的沈家峡河谷,只不过这条路,也没有那么好走。 因为沈家峡河谷背山面水的地方,有一片与紫禁城太和殿相仿的宏大建筑群,名叫瞿昙寺。 这座三地交界番民里最大、也是最有权势的寺庙建立于洪武二十年。 那时明太祖底定中原,明军撵着北元残部在青海奔逃,不明真相的番部也跟着到处乱跑,僧人三丹罗追在此地建了一座小佛堂,靠其在番部中的声望写信招抚各部,为明太祖立下功劳。 此后三丹罗追去北京进贡,请求太祖皇帝对这个小佛堂加以赐名护持,便定下了瞿昙寺这个宏大的名字,并且按照太和殿的规制仿造,前后花了三十六年,寺主世代为西宁僧纲司头目之一、同时也是番部的大首领。 瞿昙寺主人班着尔领真是朝廷册封的大国师,是这片土地上番民中最有权势的人。 他本身是宗喀十三族中的西纳族头人,宗喀是河湟的意思,这一族在元代就被称作宗喀赤本,统率河湟诸番。 马南王率军走入沈家峡谷地,不可避免地令班着尔领真感到威胁,当即发动寺院数百僧兵,并召集各番部番兵,领兵设伏打马南王个措手不及,将之兵众击溃。 随即班着尔领真又领兵向北,意在为朝廷剪除叛乱,在碾伯等地招降从贼番兵,以僧兵当前、番兵合围、番民通传情报,将散乱组织起的叛军一次又一次击散。 等刘承宗再见到黄澄,这家伙终于领悟了‘帅府顾问’不让他跟人合兵的原因,对陕北叛乱杀出来的老兵心服口服。 马南王的队伍被击垮就再难聚集,都不知道人跑到哪里,但黄澄即使参与了三次被击溃的战斗,可每次都能心愿顺遂的指挥队伍退出战场。 刘承宗听了战斗经过,不禁纳闷道:“僧兵这么能打?” “也不是能打。”黄澄其实对怎么输掉战斗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总知道我们在那,休息的时候发动进攻,甚至还敢夜袭,根本还不上手。” 就在这时,随军从征的土司中有人站了出来,抱拳对刘承宗道:“大帅,班卓尔领真国师,我很熟悉。” 说话的人是十四家土司中的冶土司的弟弟,冶秉乾。 冶家祖上是西域缠头回回薛都尔丁,在和红巾军作战中立功,在甘肃得了个四品武官,后来明太祖取了天下,派人到甘肃他就降了,被太祖皇帝授予土司,官拜……小旗。 卫所管十个人的那种小旗官。 从那之后,薛小旗世居米拉沟,辖青石柳峡、冶后山两处山隘,一直传到第五世小旗,叫也祥,是个为朝廷作战文武双全的猛人。 逐番帐于长木峡、斩贼首于人头墩、退海寇于甘州,功勋卓著,升任指挥佥事,也正式更姓为冶。谷椻 传到这一代,土司冶国器在万历四十八年调往昌平担任副将,因伤归家后就不怎么管事了。 冶氏有民舍百余户、男女三百多人,按朝廷规制每年纳粮四十八石、草二百五十束,土兵二十五人。 但冶国器每年都迷迷糊糊把四十八石粮、二百五十束草拿给西宁的刘承祖,官职不高、上了岁数,还装迷糊在西宁卫不管事,动不动就请假去读书,存在感很弱。 倒是这个弟弟冶秉乾,是民间掌教,在地方很有声望,所以刘承宗邀请土司,冶秉乾就来了。 他向刘承宗介绍道:“大帅,这并非瞿昙寺僧兵能打,只是班卓尔领真国师在民间广负声望,番民百姓俱为耳目,军民合一人和地利,寻常人等难以取胜,不如叫我给他写封信,兴许能劝其教番民各安生理。” 冶秉乾说罢,又看了一眼黄澄,再次对刘承宗拱手道:“不过黄将军的兵,最好也别再向沈家峡进军,否则难免还要打仗。” 冶秉乾对瞿昙寺主班着尔领真的了解,并非是因为他们都是民间首领,而是因为冶秉乾可以站在朝廷官员的角度上俯视僧纲司。 在唐代回回是因财富趾高气扬的化外人,在元代则是统治阶层的主人翁,而到了明代,是大明律禁止本族通婚的老百姓,且与百姓有一样科举的权力。 因此番民首领会被授予僧纲司九品官职,实际上还是化外人,但回回则作为百姓以儒释经,甚至干脆不念经,去当将军、考进士。 刘承宗对冶秉乾的话并不认同,问道:“他们和我的射猎营谁强谁弱?” 冶秉乾一听就知道刘承宗误会了他的意思,摇头道:“大帅,不让黄将军进兵是担心抢掠,大帅不需要进军,招降他就行了,瞿昙寺拢共五百来个僧人,僧兵仅百余,不算威胁。” “他会愿意来投降?” 冶秉乾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道:“大帅让我写封信吧,让他来投降,若班着尔领真能为大帅所用,占领河湟也会更容易。” 他发现刘承宗是把寺院当成一个独立势力来看待,这可能和刘承宗对小拉尊的认识有关,但冶秉乾没去过西边和西南,只知道西宁这个瞿昙寺的底细。 瞿昙寺其实就数十名僧兵,所谓的僧兵百余,还是因为刘狮子进驻西宁后特意增加了人手。 僧兵不是在战争中保护寺院的主要力量,对广招信徒的寺院来说,为寺庙提供武力保障的历来是信众中的封建主和朝廷。 和平稳定对寺院最有利,真等到寺院需要僧兵在战争自保的时候,那这个寺院就快完蛋了。 在冶秉乾看来,应该是瞿昙寺来找刘承宗护持,而非刘承宗跑去征服瞿昙寺……根本没必要。 僧兵,只是寺院对僧人志向和才能的遴选渠道之一。 在乌斯藏或番民聚居的地方,僧人能占据人口的一到两成,这意味着三到四成的男性都是僧人,寺院就是一个社会,僧兵的存在就和民间社会的驿卒一样,为了维稳。 番民把七八岁的孩子送进寺庙,枯燥乏味的生活贯穿小沙弥的童年时代,绝大多数僧人别无选择,也不会因此心生不满。 他们遵守寺庙规章,读不太难懂的经文、干寺院里各种各样的杂活,很多人一生就这样平静渡过,哪怕用刀子在木板上刻出经文,一刻就是一辈子。 但总会有人觉得这一切是痛苦煎熬的源头,一些青少年僧人会比别人显得更喜欢挑衅、斗殴,向往世俗的快乐,又不能割舍寺院带来经济与声望上的支持。 作为寺主,巴不得所有人都是僧人,不会让这样的人离开寺院,他们会成为僧兵。 僧兵大多时候负责盖新房、熬茶和到各地做买卖,在法会中作为秩序的维持者,负责推开拥挤的人群开路。 更多时候僧兵会作为新入寺院的孩童老师,用介于世俗与寺庙之间的身份,作为僧侣的引路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四十岁,结束僧兵的身份。 武力确实有一些,但充其量介于干架好手和武林高手之间,即使是在乌斯藏,任何一个封建主都不愿看见寺庙里有一堆甲胄枪炮。 所以僧兵的主业是在和平时期防贼、收账,或者说让人‘相信’寺院是拥有武力的。 谚语说得好,他们是即使佛陀出现在天空,也不知忠诚,即使众生小肠下堕,也不知同情的人。 冶秉乾代为写信不久,班着尔领真就派出瞿昙寺的铁棒僧人带着几个僧兵来回信并奉上七斤重的黄金佛像,刘承宗就见到了这些既不忠诚也不同情的人。 僧兵的装束都大同小异,耳后留着头发编在耳朵上,用茶锅底灰和酥油抹着黑黑的眼影,身穿袈裟但与僧侣不同。 僧侣穿袈裟像系腰带,而僧兵穿袈裟像裹围巾,身上裹得都是褶皱,长袍里藏了长刀,袖子里藏着假钥匙和几块石头,强壮有力、营养充足,看着就是拥有出类拔萃打架斗殴能力的人。 刘承宗对这些僧兵的评价是……好兵苗子。 但也仅限于此了。 班着尔领真的回信,跟冶秉乾的说法差不多,实际上读信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黄澄都瞪眼了,他甚至怀疑班着尔领真把马南王俘虏了。 因为信上说,瞿昙寺不希望看见战争,更不愿参与战争,他们希望大元帅能理解瞿昙寺的苦衷,奉上黄金佛像,待战事结束,还会有更厚重的礼物呈送元帅府。 冶秉乾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他认为班着尔领真很识实务,回信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对刘承宗道:“大帅,不需要打他,等战争结束还会有更多金子。” 却不料刘承宗摇摇头,看向巴桑问道:“巴桑,那边都是你的同族兄弟,你怎么想?” 巴桑面容冷淡地摇头:“大帅下令吧,我和我的奴隶崽子们,跟贵族僧人不同族,我的族人在为他们受苦。” “大国师懂事,巴桑,等战争结束让寺院关门,你派人送他们去乌斯藏。” 刘承宗摇头道:“我缺的不是金子,缺的是一个没有他们的河湟……攻占碾伯,莫与京在前面等着我呢。” 第三百三十四章 西进 莫与京把乱平得很尴尬。 随着进入河湟谷地,再次将刀弓枪炮朝向叛乱百姓与脱伍士兵,随他转战陕西一年有余的老兵,战斗力直线下降。 平民百姓厌恶战争,但最厌恶战争的人是士兵,尤其在杀人没赏钱、没功勋、没有升官可能、甚至都抢不到什么战利品时,士兵才是天底下头号厌战之辈。 莫与京的困境正在于此,他所率领的芦塘营兵都是九死一生的善战之士,但他们杀过太多的人,也有太多亲朋好友被杀,每个人的精神都或多或少出了问题。 一部分士兵跟自己过不去,不单不愿再杀人,也不愿干任何事,没有命令时除了暴躁易怒就像行尸走肉,收到命令也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坚定执行。 另一部分士兵跟别人过不去,他们倒是愿意接着杀人,甚至看见谁都想杀,行军看见路过的饥民难民都想杀了取乐,不让军队给百姓让路就会出大问题。 偏偏,愿意杀人的都留在芦塘营了,莫与京带在身边的大部分都不愿杀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病,半疯的只是少数几十个,但厌战情绪影响了整支军队。。 幸亏没有监军,否则就这支军队在平乱时闹出的笑话,送到朝廷足够让莫与京死八回了。 在夺回古鄯堡的战斗中,莫与京打了整整两天,那么大的一座城堡,他麾下十四门小佛朗机炮齐射了整整七轮,上百颗炮弹,没有一颗命中城垛。 那炮眼齐刷刷的在城垛下边的城墙上打了七排。 最后古鄯堡还是夺回来了,因为堡垒里的叛军认为这些官军太菜,四百多号人从堡垒里杀出来了! 生死关头炮兵也不演了,一轮铁弹一轮散子,那速射打得叫個精准,放翻百十号人,叛军四散而逃,老兵们又萎靡了。 他们甚至都不装出摔跤绊倒的样子,只是站在原地拔出刀来喊出两声,就原地坐下唉声叹气,直到莫与京发出追击命令,大伙才以小队结阵,晃晃悠悠撵出去二百步,贼兵都爬完一座山了。 莫与京也没脾气,一方面士兵没有违反军法条例,他们干的都是军法条例里没写的事;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厌战,率军平乱仅仅是职责所在。 他作为武将的一切热情,都在转战陕北中消磨殆尽……他参战的时机、地域都不对。 如果早上两年,在乱世大起义刚刚开始的时候,陕北的大户人家仍然歌舞升平、各地村庄仍能留存些许保命口粮,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抢劫,别说官军愿意剿匪,就连刘狮子都有剿匪的动力。 如果换个地方,在这个时候的山西、关中,情况也和两三年前的陕北类似,当然士兵打上一年仗也会厌战、精神也会出毛病,但不会有这么严重。 偏偏在这个时候的陕北,哪儿还有抢劫的啊,留在陕北的叛军都流行攻城,王庄都快找不着了,如果说过去五成的人不叛乱能活命,在莫与京率军投入陕北战场时,这里只剩两成人不叛乱能活命了。 关键剩下这两成的人,不是达官贵胄就是世代伺候达官贵胄的人,别说普通的大头兵了,就连莫与京也没办法跟蹲在平凉城里的小韩王共情。 人们的思想已经被旱灾和战争改变,早前听说有叛军往平凉去,人们心中担忧不已,周围军队都在第一时间向平凉回援。 但现在再听说有叛军往平凉去,将官军兵第一个想法不是担心韩王千岁的安危,而是懊悔。 懊悔自己没先下手为强,把韩王府今年的禄米抢了。 狠狠长吁短叹一阵,再点起人马火急火燎往平凉去,远远观战,整个心思就和刘狮子看白鹰子围攻土围的心思是一样的。 因此夺下古鄯堡后,莫与京不敢把士兵逼得太急,驻军于堡中修整,同时派人广传书信,征召湟中土司前来助战平乱。 他的书信还没送到,西边已传来急报,碾伯千户所被刘承宗攻破,逃跑的溃兵说,刘承宗没有用青海宣慰使的名号,而是自称青海大元帅,拥兵数万夺了碾伯正在向东进发。 一时间古鄯堡守军大乱,莫与京匆忙率军自古鄯堡离开。 他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他的军队平乱都显得有些勉强,跟刘承宗作战只怕最后都要投了贼。 古鄯堡他可以不守,但万万不能把这七百精兵留给刘承宗……万一这些兵不是不愿杀人,只是不愿给朝廷杀人呢? 这个问题他作为带兵的人,敢细想吗? 最气人的是,莫与京是在收到碾伯千户所被攻陷消息的第二天,才收到碾伯千户所的求援消息。 围攻开始前,碾伯千户就派人向东求援,直接跑到了兰州,才知道西宁副总兵莫与京率军赴任,这才又折回来找他。 时间线在他这是乱的,碾伯所是先被攻陷才被围困。 莫与京一直以为早前河湟吃不起粮的群贼四起,已经够乱了;却没想到等他从古鄯堡的谷地跑出来,河湟才算真乱起来了。 他本想退往河谷,依靠地方豪族据守以待援军,但地方没多少豪族了。 走卒贩夫、士人商贾,人们裹着家眷财货装起小车,拥堵官道向东仓皇逃窜,连成串儿的马车在农田轧出深深车辙。 西边打了败仗的逃兵拦路持刀,骑上别人的马儿、背起别人的行囊、抱紧别人的老婆扬鞭而去,一切都乱套了。 知道泥腿子起兵,河湟的地主老爷没慌,但知道刘承宗东进,大伙儿害怕极了,匆忙卷起两年前准备好的行李逃窜。 在消息传遍河湟的三天里,被人们重复最多遍的话,可能是‘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都早就准备好了。 托刘狮子的福,这两年河湟的大户人家生活俭朴了许多,不少宅院里豪华陈设能搬的搬、能卖的卖,有些人早早就把家具搬到兰州的宅子去了。 刘承宗来的时候,人家还没来得及知道他是干嘛的,等大伙反应过来,他早一阵风似的就跑去西宁以西了。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河湟谷地的共识,就是刘承宗早晚还会杀出来。 有识之士得出这个结论,论据是河湟无险可守,能谈得上易守难攻的地方很多,但都需要大量脱产兵员,河湟也有八千营兵把守各地。谷敚 其中还算上了镇海营和伏羌堡,还没开打这五千营兵就已经吃上刘家粮了,打个屁。 平民百姓得出这个结论,论据更简单,海上可没地方种地,大元帅在那窝着,他吃啥啊? 不过对寻常百姓来说,即使知道刘承宗会杀出来,也没啥意义,老爷们往东跑,那充其量是去兰州旅游。 好心的旅游期间把佃户的地租免了,拿出大房子让长工住着;有那不免地租的,等回来再让佃户交也算本分。 反正老爷们带着地契,只要河湟没沦陷,回来还是老爷;就算沦陷了,朝廷啥时候打回来,老爷也依然还是老爷。 平民百姓就不一样了,佃户去兰州佃不到地,自耕农和小商贩离了这片地就叫抛家舍业。 五亩地加个鸡笼猪圈,只值碎银几两,对一些人来说,做成箔纸吹上天比风都轻。 但对更多人来说,几两银子比命都重,值得冒险侥幸,把自己拴在土地上赌一场。 万一贼没打到自己家呢?万一元帅府不滥杀无辜呢? 在莫与京心里,士绅不能跑。 因为他们是能跑的人,所以不能跑,作为地方首领、百姓的主心骨、手握田地的坐地户,平时受人尊崇,到了战争时期必须留在地方率领百姓。 在正常情况下,是战是降,他们给百姓拿主意;是跑是走,他们来组织百姓;就算要逃跑避难,也得由他们带着百姓逃跑。 就算敌人暴虐贪婪,士绅降了留在地方挨刀,也是士绅乡贤的责任与义务。 有他们顶在前面,百姓就不会太遭殃,否则他们跑了,留百姓在那被暴虐贪婪的敌人泄愤吗? 但刘承宗不一样,刘承宗太吓人了。 河湟的士绅很难把他视作正常政权来看,反而要么把他看做过去杀富济贫的流贼、要么就把他看做汉人血统的吐蕃赞普兼任蒙古大汗版的努尔哈赤。 总之,是那种不给富家士绅留活路的人。 这两年元帅府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人们的思绪,自从刘承宗在西宁设立府学起,河湟绝大多数士绅就不敢打算跟他共富贵了。 当然也还有留在河湟的,这部分人早就把家里聪明的孩子送进西宁府学读书了,听闻帅府进兵,送得早的弹冠相庆、送得晚的扼腕叹息。 莫与京率军火急火燎临近河口,眼看还有三里路,官道与河岸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单是坏掉和丢弃的马车驴车就扔了足足一里地。 黄河两岸到处是衣着面料华贵、纹饰精美的富户士人拥堵于此,携良驹美眷小厮婢女,钱在这个地方已经不是钱了,岸边到处是挥舞银两的人向河上催促叫骂。 黄河艄公一趟趟往来运送,就连牛皮筏子羊皮筏子都挤满了人,人群像被驱赶的牛羊般时而涉水临岸、时而退向渡口,并不时夹杂一声惊呼。 不是河里有筏子翻了,就是岸边有人趁机抢夺,种种乱象不一而足。 莫与京看见这帮四处逃窜的士绅就来气,劈手夺过部下的三眼铳朝天放响,留下人手到后面观望敌情,布置军兵维持秩序,颁布禁止慌乱抢夺的条例,同时派了俩兵到对岸,让兰州参将征调民船、调兵渡河。 “先让兰州的旗军营兵渡河,再把洮州岷州临洮巩昌的土司都调来,河口不能丢!” 一来河口丢了,刘承宗就能直接威胁兰州、切断甘肃镇与陕西的联系,另一方面……莫与京认为荷花河湟谷地的土司们正在调兵遣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势将在半月之内完成集结。 到时候官军分道进剿,必能大破刘贼。 若丢掉了河口,土司们得不到来自兰州方向的支援,各自为战定难取胜。 不过很快,莫与京就意识到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他居然在黄河渡口发现了好几个土司的子侄。 莫与京也是西宁人,作为西宁出去的将官,他和许多土官同僚相交甚密,李土司、祁土司的家人怎么都跑了? 细细一问,那些土司们居然都在过年时被刘承宗邀去俱尔湾过年,得知这一消息的莫与京感到头晕目眩:“他们,他们去元帅府干嘛!” 一座座城寨或被拔除攻陷、或望风而降的消息不断从西边传来,土司不在领地,即使那些土家族掌握人口众多,也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每个由残兵败卒带回的消息都像噩耗,重重敲击在莫与京的心头。 河湟谷地,恐怕要失守了。 兰州将会和山海关一样,成为直接面临敌军威胁的前线。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是莫与京所能控制的,他赶忙再度派人登船去往对岸,将军情急报正在陕西巡抚练国事,请求再次调集关中五镇大将率边军协讨河湟。 就在此时,西边终于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各路降兵溃卒被收拢了,在上川口遏制住溃逃的乱局。 唯一一个没有前往俱尔湾的土司、曾任昌平副将的老土司冶国器,率二十名家丁、二十七名土兵抬棺进驻冰沟马场,召集各家土司军民,盟誓死守河湟,立起了朙字大旗。 一支支在河湟谷地被元帅府大军追赶奔逃、如蒙头苍蝇般乱窜的散兵游勇,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向上川口汇聚。 冶国器派人向河口传来消息,请莫与京向朝廷求援,并挥师西进,到上川口主持大局。 紧随其后,世居河西的连城土司、参将鲁允昌率一千二百土兵进驻西大通堡,同冶国器遥相呼应,誓死镇守大通河桥马驿。 莫与京对此欣喜若狂,当即于河口誓师,鼓舞振奋军兵士气,同样撑起了破旧招展的朙字大旗,率七百老兵西进。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小伎俩 冶秉乾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发抖,他的目光在帐中巡视,最终定格在自己旳佩剑上。 那是一柄厚脊阔刃的盘镡瓜首铜装战剑,尤重劈砍拼杀,曾随兄长效力疆场,这次他受邀至俱尔湾,临行前兄长神色郑重地给了他这柄剑。 说朝廷土司,要带兵器,不要让人看轻。 那时冶秉乾没当回事,只当是个沉重的装饰品,走出家门就没再挂在腰间,直到听说兄长冶国器率家丁进驻东进必经之地的冰沟马驿,要螳臂当车,他才终于想起这柄剑来。 冶秉乾抽出战剑握在手中,在空荡荡的营帐中挥了两下,自忖没有辛弃疾的本事与胆量,便换手横在脖颈间,却又没有勇气,反倒凭空在心中多了几分委屈。 ‘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么难的事就让我遇上了!’ 正当他刚把剑从脖颈放下,帐帘被护兵伸手撩开,刘承宗低头走进帐中,冶秉乾本就害怕见他,不假思索地便将剑正指做出防卫姿态。 引得刘承宗皱起眉头,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走向帐中桌案一屁股坐下,随手抄起砚台,又重新瞥了他一眼,边磨墨边道:“行啦,拿铁条你也打不过我,收起来。” 其实已经容不得冶秉乾考虑了,帐门处啪嗒一声轻响,樊三郎已经端着手铳对准了他,另有护兵持刀上前,待他神色颓唐地把战剑收入鞘中,便劈手夺过。 “剑没收了,省得再寻短见,下去吧。”刘承宗给护兵使了个眼神,坐在桌上对上冶秉乾闪烁的眼神,认真问道:“真不想活了?” 冶秉乾心说王八蛋才不像活了,转眼听出刘承宗的意思,难以置信道:“大帅……不杀我?” “我杀你干嘛?” 刘承宗轻笑一声:“虽说土司们降我是无奈,但你给我做事,你哥起兵阻我,我就要转头杀了你?呵……你们家纳粮四十八石,是每年纳两份?” 冶秉乾点点头。 刘承宗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点头把砚台放在身边道:“给你哥写封信,劝劝他,西宁土司于国家有功,我不想赶尽杀绝。” 说罢,他起身向帐外走去。 他很欣赏冶国器,聪明识时务、能屈能伸,还能在大是大非之时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这个人简直哪儿都是优点。 唯独,不是他的人。 “大帅!” 他半个身子都已探出营帐,却被冶秉乾叫住,问道:“我哥……” “你家祖先以北元四品武官降太祖皇帝,授小旗官,世代效忠至今,以功世袭指挥佥事,你兄长在上川口起兵是各为其主,我不怪他。” 刘承宗的脚步顿住,向西看了一眼,道:“但一处宅子墙裂了修修补补也能住,可若地基动摇梁柱断裂,若硬有一半人住在里面等着被砸死,逃出来的也没人手盖新房,最后这地啊,怕是要被别人夺去。” “如今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 刘承宗说出这话,把冶秉乾听得瞠目结舌:“这,这……” 刘承宗看着冶秉乾,很认真的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太祖皇帝圣训,你哥发誓要永服辞训,让他听话,两日之内来降,仍保土司之位,授世袭指挥使;若他执意尽忠,我也成全他。” 冶秉乾哑口无言,直到刘承宗走出军帐,他还在神游天外,刘狮子的意识形态令他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回到中军帅帐,樊三郎见他心情大好,便倒了茶笑着问道:“大帅觉得冰沟马驿的冶土司,会被劝降?” 刘承宗接过杯子摇摇头:“无路可走的人,有个台阶自己就下来了,但这种走哪都行却一心赴死的,恐怕劝降信劝不来。” 他对这事心里有数,冶国器本来是可以避免在这场战争中选边站的,但他既然在上川口起兵,把家族、兄弟抛在脑后,站到那个退无可退的境地,想必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像这种人,任何关于家族离散、加官进爵、兄弟安危的威胁,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刘狮子也不认为自己那套还不够完善的家国天下理论,能在劝降中起到什么奇效。 所以他笑道:“只是试试罢了,这信是写给活人看的,就算不能劝降冶国器,也能劝降其他人,不会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必死决心。”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的军队已经行进至距离上川口仅有四十里的老鸦峡西口。 这里是整个河湟谷地最狭窄的峡谷地段,刘承祖部先锋军率先占领了这里,才能让大军在此从容通过。 这不可避免的延缓了他的进军速度,军队通过这座峡谷需要两天,同时后方重炮也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拉到前线。 何况刘承祖麾下的镇海营士兵已乔装打扮成逃难百姓,去往东边探查路况与堡垒守军的情报,就算不派人劝降,刘承宗也必须在这逗留两日。 樊三郎听见他说这信是劝给活人看的,才恍然大悟,这才说出心中疑惑:“我就说嘛,去哪里给他封世袭指挥使。” 西宁是不可能了,元帅府也不需要在其他地方册封世袭指挥使,但这如果只是嘴上说说,那就很简单了。 不过她却没想到,刘承宗饮下口茶,非常认真道:“他如果来降,我就封他世袭指挥使,真封。” “封哪里去啊?” 刘承宗随手指向自己的帅案,道:“你往那张舆图西边看看。” 樊三郎依言照做,在舆图上寻觅,刘承宗的舆图包含范围非常大,尽管青海湖以西有大片空白地带,但几乎包含了他们所知道的所有地方。 她先看到的是大小揣旦,但她觉得那是给虎墩兔大汗留的地方,便从那里往旁边看,问道:“威定?” 威定是格尔木的古名,刘承宗却又摇摇头,道:“我说土司于国家有功,他们的功绩是世代镇守西北边陲,在朝廷难以管辖的地方代王行事,你看揣旦也好、威定也好,有哪里是我过不去的地方吗?再往西看。” 刘承宗在心里是认定了元帅府跟虎墩兔必有一战,允许虎墩兔暂居揣旦,为的就是将来反目动手打起来方便。 樊三郎再往西看,眼神定住,看看舆图、看看刘承宗,那边都是草图了,是失里给标注的地方,她小心问道:“安西?” “哈哈哈!” 刘承宗憋了很久,终于鼓掌笑道:“对,就是安西,喀什、英吉沙、叶城、莎车、和田、库车,那是我很难去到地方,在天山以南建立功业宣扬王化,才算土司对国家有功。” 那是樊三郎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她摇摇头没再多说,也没啥好说的了……把土司扔到大小揣旦和德令哈,别人就已经未必愿意去了。 樊三郎可不是过去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行军需要的一切准备、知道战斗该在哪里打响。 把军队扔到安西去,不要说那里的地如今还有主儿,就算是无主之地,单单如何一路奔袭过去就是大问题。 最关键的是,在西北打一场仗,对元帅府没什么意义。 樊三郎感觉到刘承宗对疆域非常偏执,他们取得康宁府就有些得不偿失,南方的物资运不过来、北边的支持送不过去,却分散了大量有才能的官员大将。 如果再向西北打一场仗,分散更多人手还不算大问题,两次越过雪山大漠天险的战争,收获都会非常小。 她打算有时间好好劝劝刘承宗,叶尔羌和吐鲁番的存在对元帅府没有威胁,但不是现在。 很快,冶秉乾的劝降信就写好了,心情忐忑地送到帅帐,待刘狮子看过书信,出乎他的预料,刘承宗居然让他亲自去送这封书信。 冶秉乾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刘承宗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那,那大帅我还回来么?” 刘承宗被逗乐了,哪儿有这么问的啊,他先是露出笑意,待笑意收敛才起身郑重道:“我希望你能跟莪共谋大事,但你兄长在那边,劝他帮他,都由你,再次相见可能就是兵临城下了,一路平安。” 冶秉乾愣了愣,缓缓小幅度点头,末了又听刘承宗叫护兵把佩剑还给他,护送他离开元帅府军队的控制范围。 冶秉乾的嘴唇哆哆嗦嗦,未必是有多感激,更多的可能是劫后余生重见天日,他重重向刘承宗鞠了一躬,这才跟着护兵离去。 等冶秉乾走远,樊三郎撩开帐帘看了看,才疑惑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不让他在城下劝降?” “他是人质,把他拉到城下劝降,把冶国器架住,演一出大义灭亲,我在城下把他杀了,除了让守军都觉得自己是英雄之外还有啥用?” 刘承宗摇摇头:“让他去城内瓦解敌军斗志,这也是围三阙一,大军压境,却让敌军误以为这并非必死局面,仍有投降机会,他们就无法背水一战。” 崇祯六年的二月初九,冶秉乾自老鸦峡穿过元帅府先锋军控制的上河滩,越过两军塘马斥候交战的河沟,进入巴暖三川营的驻地,在当日下午进入冰沟马场。 此时河湟汉土官军仍在向上川口汇聚,以一己之力留下朝廷河湟据点的冶国器见到弟弟大喜过望,但面上忧色也难以去除……就在冶秉乾回来前,冶国器正在与刚赶到冰沟马场的莫与京商议求援事宜。 各路土司的土兵原有定数,但在定额之外,土家几乎每个男子在危急之时都是土兵。 征召之下,接近一万八千名土兵、战马汇聚于此,兵员虽多却不精,围绕着营城、马场城、驿城分别驻扎,每日消耗粮草三百余石。 绝大多数兵力都被征召为民夫,几名将官和留守士绅商议筹粮,在南北谷中往来输送物资,但这仍旧杯水车薪。 今年的谷地本就缺粮,后援不到,他们筹到的粮草仅够支撑十三日;后续援军还不知何时能够抵达。 所以尽管冶秉乾没有死在刘承宗手上,他的到来依然对守军来说依然不是好消息,恰恰相反……他带来了刘承宗的最后通牒,两天。 冶国器看过书信,没有投降的意思,反倒是冶秉乾劝说两句,就被冶国器下令,由冶家土兵押到马场驿城的官房软禁起来,不让他扰乱军心。 但不论扰乱不扰乱军心,守军能选择的战术并不多,最坏的选择的固守小城放弃城外广袤田土、其次为依据两道河流野战固守,除此之外没有好选择。 人的名树的影,刘承宗转战陕北,硬碰硬击败贺虎臣部宁夏边军,吓得吴自勉不敢出战,任谁听了都对其部战力有所畏惧。 但莫与京也没更好的办法,后面兰州方向正在调兵粮器具向河湟提供支援,只能先依靠河流尝试野战。 不过野战给他们带来的优势也并不大,因为那两条南北朝向的湟水支流,只有十几步宽。 莫与京精选一万两千土兵,分布三营,在一道河流以桥梁为支点分布两营,挖掘壕沟埋设地雷构置营寨防守河岸,并于二道河另部一营为接应兵力,以防前线战事不利,也好撤回上川口,进驻城内防守。 冶国器则让土兵向刘承宗传书一封,一来感谢他放回冶秉乾,二来想骗骗他,看看能否多拖延两日时间,因为刘承祖的游骑在河对岸骚扰,给埋设地雷造成很大困扰。 却没料到次日上午,这封信才刚刚穿过二道河,站在土山上的莫与京已经命人打响号炮。 他通过望远镜看见河谷尽头十里外的老鸦峡东口,黑压压的军队与旌旗正在通过,就像一片蒙在烟尘中的黑雾,分做数股,浩浩荡荡蔓延向整个河谷。 直到一个时辰后的正午,元帅府的主力部队已接近二道河的四五里,兵阵的轮廓在逐渐清晰,战马踏过农田的烟尘也愈加明显,人马俱为一个小黑点,还看不真切。 随后很快就能看见蒙古马刀闪耀的反光,逐渐能够分辨左右两翼包夹向前的军队俱为马队,中间则是处处甲光闪烁的步兵阵线。 直至一里开外,席卷谷地推进的兵阵停了下来,即使不借助望远镜,莫与京也能轻易辨认敌人的头部和躯干,这到是令他稍稍放松。 敌军中间的步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精锐,大部分人穿的都是锁甲和皮甲,他所看见的甲光闪烁,只是皮甲的护心镜而已。 唯独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印象里刘承宗的军队应该是一支以边军的为主的部队,怎么看着给北虏那么像呢? 随后稍一抬头,莫与京就被下午的阳光晃了眼,他在心头暗骂:刘承宗的小伎俩! ------题外话------ 早上好! 第三百三十六章 第一步 刘承宗并不急于进攻,登上兄长修建的土山,俯瞰战场地形。 北边是东西流向稍有曲折的湟水,河对岸是山脚农田,农田东边尽头有狭长河滩,越过河滩的河北是进入大通河的大坪。 湟水南岸的广袤田地,是他的大营所在,东面一条小河阻断了他的去路,敌军在湟水河南北两岸各有一个土兵三千营,陈布木寨之前,设铳炮五重扼守要地。 更远处还有数千士兵,不过那些人看上去就有官军的样子了。 西北和西南的土兵不同,西北土兵在兵甲衣裳、兵器武装上与官军相差不大,无非火器列装较少,真正的差别,无非军阵不同。 土兵的编制也是营旗,各营旗所使旗帜也同样是星宿星斗、四方飞虎五方神旗,因此在刘承宗眼中编制一目了然。 一个三千营有二十四个百总队,各百总队有一大一小军旗两面,兵力在一百二十五人上下。 二十四旗包括中军在内有九旗马兵,分列左右,十五旗步兵依照兵分五哨的阵势,形成松散方阵。 之所以松散,是因为土兵的步兵小阵不是方阵,准确的说其实每个百总队列都是两个小阵,后面百人为十纵十横的方阵执大旗,各旗之前,还有一個以一、三、五、七、九人排列为五排纵深的二十五人尖队,为首之人执小军旗。 刘承宗不太明白这个尖队的存在意义,他转过头在身后用目光搜寻,纳闷道:“李土司呢?” 在他身后,西宁的土司们各个低头装傻充愣,听到他说话,纷纷向两旁闪开,露出躲在最后头的李天俞。 自己躲躲藏藏的举动被人发现,李天俞挺臊得慌,垂头丧气黑着脸上前还要艰难扬起笑容:“大帅,咋了嘛?” 刘承宗像没看见他的表情一样,扬臂指着对面道:“那个小尖队是干啥的?” “啥小尖队?” “那么大个的李字旗你看不见?就你家军阵前边那个小尖队!” 李天俞早看见了,他就是看见对岸军阵里那么大个的李字旗才往后躲的,要不是陷在刘承宗军阵里头,他都想跑出去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对面会有自家的军队,他们家可和别的土司不一样,他和刘向禹有协议在先,甚至还为元帅府打通了兰州守军的关系,如今刘承宗在此时举起叛旗,他回不了头了。 如果自家出征的情况再引来刘承宗猜忌,他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大帅要不望远镜借我看看。”李天俞是咬牙切齿:“让我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领兵。” “看看就行了。”刘承宗把望远镜递过去,这次土司家兵出战,意味着土司们对家门的控制力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这是好现象,他笑道:“你们家估计都在对面呢。” 李天俞端着望远镜看了又看,越看脸越黑,对面领兵的一个比一个熟悉,还真让刘承宗说准了。 自家叔叔李化鳌那支,从爷爷辈到侄子辈,四世同堂,个个站在阵前率领尖队,谁都没把他的小命儿当回事! 这事他很难跟刘承宗解释,其实他家是旁支,在大爷爷李光先那代有两个强支,不是一个祖爷爷,一支是李光先,另一支是李光裕,当时还在一个字辈,但下一代就不一样了。 李光先有二子,长子李化龙、次子李化鳌。 李光裕的后人为李从龙。 化龙、从龙,谁主谁次分得很清。 李光先之后由李化龙继任土司,但因无嗣,土司才落到了李从龙的儿子李天俞身上。 如今李化獒带兵出战,什么意思很明确了。 李天俞气得牙根痒痒,自己为了让家族避免在这场河湟之主的战争中被两面攻打,做出的努力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原本什么都不必做,把土舍人丁拴在家里坐观成败即可,刘承宗胜了,家门没有出兵,不会遭到报复;朝廷平乱,可能自己会丢掉性命,但家门依然能够保全。 好在,军阵之中并未看见自家这支的人丁。 他叹了口气,拧着眉头对刘承宗解释道:“大帅,那些尖队是土司军的将官与精锐,作战时前面死了后面补,一旦敌阵动摇,后面土兵也能跟随掩杀,因此冲突之中能一往无前……先杀带队土官!” 这么狠? 刘承宗挑挑眉毛:“你跟他们有仇,还是他们跟你有仇?” “他们不顾我的安危,我又何苦唾面自干。”李天俞脸上看不见什么狠历之色,反倒带着黯然,却说出最决绝的话:“待大帅拿下上川口,还望允我回家招兵……河湟一个李,能打的不止李化鳌!” 说完这话,李天俞狠狠吐出一口郁气,不过他却没把望远镜还给刘承宗,转手递给了祁国屏:“我妹夫带着外甥也出战了,你们祁家人也没比我李家人强到哪儿去!” 一听这话,祁国屏的脸也黑了。 李天俞叔叔的女儿嫁了祁国屏的弟弟,这帮土司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一时间挨个端着望远镜朝对面看了起来,看完一个心情赛着一个复杂。 除了俩土司留在家里的儿子靠得住,其他土司家的兄弟长辈都不太把家主性命当回事。 刘承宗笑出一声,听着土司一个个不是要求战后募兵,就是要求去阵前劝降,心里非常清楚,这些人要为元帅府而战,并不是有多喜欢自己,而是极端讨厌对面。 “既然你们愿跟我一起,立下战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但阵前招降就免了。” 谷硝 刘承宗摇摇头,道:“他们恨不得燃地雷把你们送上天?我既然敢起兵,就知道要杀人;他们既然敢阻我,也知道要死人,各凭本事吧。” 刘狮子在言语中对这场战斗的敌人非常轻视,不过其实他在心里很重视土兵。 因为土司兵大概率是比官军强的……差距不在士兵,单论士兵,不论装备还是战术,应该都是官军强,但土司兵不是朝廷的职业士兵。 不是朝廷的职业士兵,一方面意味着得不到朝廷庞大财力、人力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实力无需与朝廷国力挂钩。 其实他们才是大明真正的家丁,不需要朝廷俸禄、口粮、装备,听调听宣,能不能打完全建立在土司的财力与志向上。 大一统王朝强盛时附加的正面状态对他们影响较小,但同样大一统王朝临近崩溃时的负面状态对他们影响也较小。 因此哪怕土司兵装备稍稍落后、战法略显单一,在此时的战争中却往往能拥有超过常备军的斗志与战斗力。 说话间,刘狮子已经让护兵去告诉阵前将官,敌军的尖兵战法及阵前埋设地雷,让他们不要轻进,等层层叠叠的火器把敌军击溃,再伺机进兵。 片刻之后,刘承祖与黄胜宵登上土山,炮兵携十二门千斤青铜重炮与抬枪抵达战场,西宁卫的旗军也将火箭车、佛朗机炮、灭虏炮等重兵器运送到场。 当然还有刘承宗在八角城铸的那位大臼炮和附魔开花弹,那门炮在俱尔湾也装上了双轮炮车,不过射程太近,这场战斗用不着那个东西,还在辎重营放着吃灰呢。 随着火炮等重兵器运抵前线,敌军就没有那么镇定了,即使在望远镜里,刘承宗都看出土兵各队按捺不住惊慌,传令兵往来在军阵中穿梭。 莫与京时刻关注着元帅府阵前动向,他处于守势,一方面不愿放弃壕沟工事进兵,另一方面也想等阳光不那么刺眼。 元帅府的军队铠甲装备比土兵多,所以在等待中更累,以逸待劳对他有利。 但千斤重炮缓缓运至前线,情况就不一样了。 原本阵前两军就都有火炮,而且火炮规制都一样,官军有什么,刘承祖的西宁卫旗军、镇海营兵就装备什么,都是西军,使用的火器大致相同。 间隔四百步还能心如止水,就是因为西北的军队不流行重炮,他们主要装备的火炮是灭虏炮和佛朗机炮,以打毒烟、神火开花弹的轻炮为辅。 炮都是好炮,巩昌府是西北的冶铁中心,在叶梦熊主政陕西后,这边就流行锻打炮,锻打可以打出锻钢炮来,结实耐用、方便速射。 缺点就俩,需要极强的制造能力才能大批量打造,其次则是锻打炮做不大。 但这两个缺点对西北军队来说不是问题,大明不缺人力与技术,在手工业时代有极强的生产力。 而西北要对付的敌人用射速慢威力大的重炮不好使,以劫掠为目的的蒙古兵通常避战不阵战,且马兵重散不重聚,重炮一炮打不准太亏,而且射程也不需要太远,只要比蒙古人的硬弓远就够了。 这就导致不论河东河西,冶国器的土兵最多的火炮是灭虏炮,刘承祖的西宁旗军、镇海营兵最多的火炮也是灭虏炮。 大明面对虏的威胁有两种,一个旧北虏、一个新的东虏,因此灭虏炮也有两个型号,旧的轻新的重。 新灭东虏主要装备辽东,是红夷式的铸造中型野战炮。 而西军的灭虏炮则是打蒙古人的小炮,通体由净铁锻造,长二尺、重九十五斤、打一斤炮弹,配备双辕三轮炮车,前面两个大轮、后面一个小轮,每车载炮三门,同时发射,注重机动。 这是非常好的野战轻炮,适配蒙古部落小规模遭遇战,但这会他们要打的不是小规模遭遇战,本来大伙都看着刘承祖的部队也是官军装备,硬碰硬谁怕谁,反正二百步外谁的炮都不会响。 可这会刘狮子突然从兜里掏出来十几位上千斤的大家伙,这谁顶得住啊! 莫与京脸都绿了,他跟陕北叛军打了一年多,不是不知道陕北叛军有炮,但那都是缴获官军的炮,跟他们一个形制,甚至还都是官军用的炮里比较轻的涌珠之类的小玩意,可从来没见过叛军掏出千斤炮的。 偏偏他还不敢下令撤退,因为对手有很多蒙古骑兵,平时西北边军看见蒙古兵一点儿都不带怕的,但这会可就不一样了,莫与京和冶国器商议后,都没有把握将军队在蒙古马队的袭扰下全师带回。 一寸长一寸强,留给他的选择就只剩一个,主动进攻。 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在河东响起,湟水北岸未受重炮威胁扼守狭长河滩的北军率军拔营,向西移动,意图抢占湟水北岸,对刘承宗左翼形成威胁。 随后东军在角声中齐齐推进,两翼马兵率先涉水渡河,随后步兵将灭虏炮自炮车卸下,扛在肩头拉车涉水。 望见这一幕,刘承宗面上露出笑意,敌军意图很明确,用双脚抹消火炮的射程劣势,靠格斗取胜,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暂时放弃地雷阵地的优势。 刘承宗快速颁布命令,以阿海岱青部蒙古营自左翼防备湟水北岸敌军渡河,将兄长刘承祖部四千营旗军自阵前撤回,移动至左翼援助阿海岱青。 下令黄胜宵将抬枪重铳队全面推进,以重炮轰击敌阵,迫使其加速前进消耗体力,命巴桑稳住阵线,不崩溃、不前进、不后退,迎接冲击。 车尾倒装抬枪的马车在战场飞驰,阿旺在阵前手舞足蹈无声嘶吼,布赤在阵中高声鼓舞士气,巴桑肩负赤色刘字大旗在横过阵前奔驰,奴隶崽子马队向两翼散开,番兵高举长矛发出呼和,蒙古马刀敲在镶铁蒙皮盾牌上,发出哐哐声响。 混编带队的汉军在农田中插下一杆杆书着天下太平的旗矛,环视左右,不知是谁先向前走出一步。 很快,所有汉军都齐齐迈出一步,扎下重铳支架,将与人等高的重火枪架在身前,熟练地吹火折引燃环绕于左臂的火绳,在龙头杆上夹紧。 一门千斤重炮自后方放响,轰然间铁弹曳着尖啸自步兵头顶越过兵阵,砸落在河对岸,受到惊吓的土兵猛然加快脚步,紧随其后十一门重炮齐齐轰响。 当炮弹在头顶飞掠,当慑人心魄的轰鸣在河谷回荡,位于战线最前的六百名狮子营老兵对蔓延战场的杀气置若罔闻。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把铳托顶在肩头,用漆黑的眸子透过准星照门,他们望向河滩蔓延的黑线,也越过黑线望向更远处模糊的云与青天。 在白云与青天的尽头,是他们的黄土他们的家。 第三百三十七章 苦水 实心铁弹在战场上空呼啸,多年未历战争的土兵为之震撼,人们在河滩拖着浸湿的棉裤奔跑,却又在临近敌阵三百步的距离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七斤炮弹在身边呼啸而过,翻滚着砸入方阵,几乎转眼就将半个方阵数十名士兵吓得四散奔逃。 西北承平日久,最近的大战已接近十年,即使是被挑选出来的尖兵,其中大多数人也不过是身体更强壮、技艺更精湛的新兵,他们同样没有多少面临炮弹的经验。 炮弹狠狠砸在李化鳌阵前十余步,所幸这片耕地在秋季被犁过,炮弹陷在土块里没有弹起,即便如此,崩飞的土屑打在李化鳌脸上,仍将他惊得顿住脚步,缓缓吞咽口水。 楞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环顾左右,最前头的三个军阵都被火炮吓得濒临崩溃,已经做不到平行前进了。 但没人后退,因为土兵关于这一点的军法条例很简单:后退一步,战后剁手。 李化鳌横起眉头将李字旗矛斜持掌中,站在队伍最前昂首高呼:“我等身家性命系于此战,东李子弟随我前进!” 这场仗朝廷可以输,元帅府也可以输,唯独他们这些土司旁支不能输。 既然选择出战,要么家主李天俞死在战场上,要么帮朝廷打赢这仗,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奋进的李家土兵也鼓舞了其他土兵,人们对家法的恐惧胜过呼啸的炮弹,重整旗鼓,推炮车火箭车向巴桑的番兵阵齐进而上。 反倒是最开始率众先发的冶家土兵,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压力,在两翼遭受炮击的震慑下,一个人没被伤到,却数次被吓得止步不前。 他们倒是也没退,但别人进了他们没进,便落到了最后头。 转眼间临近二百步,带尖刀的方阵仍在稳步前进,不过每个方阵末尾都有六名土兵推着灭虏炮车移动到方阵右侧,与队伍平行前进。 刘承宗端着望远镜一目了然,二十四个步骑小方阵,二十四辆灭虏炮车,共载有七十二门轻型小炮。。 本来还有六辆百虎齐奔和一些一窝蜂,但眼下吹的是西风,土兵渡河时把火箭都留在对岸阵地了。 火力很强,而且很聪明。 他们把灭虏炮车移动到军阵右侧也就是北边,是因为刘承宗的重炮队在南边,土兵要用血肉之躯汇聚而成的军阵,作为炮车的掩护。 刘承宗微微皱眉,求仁得仁吧。 就在这时,有背后插令旗的蒙古兵奔马至土山之下,高声叫着什么,精通蒙古言语的护兵在土山下高声报道:“大帅,捕鱼营谢二虎请战夺炮!” 刘狮子心说,夺個屁炮,人家那炮就叫灭虏炮,灭的就是你,还上杆子凑上去,是觉得专业对口了? 他没好气道:“请什么战,不动!告诉他,防御马兵,敌军布阵不溃不准出击;敌军布阵溃败不准追过河。” 转过头,不远处的重炮阵地,十二门火炮已完成装填,但黄胜宵并不紧张,刘承宗甚至透过望远镜,看见黄小一边掏耳朵,一边扬着右臂派人在横阵正面挥动令旗。 反倒是右翼的兵,各个摩拳擦掌,刘承宗一看他们这模样就知道,黄胜宵是打算破阵了。 刘承宗麾下最强大的火器部队集结于右翼,那里有千斤重炮,还有六十辆蒙古勒勒车改装的倒装抬枪战车,以及八百名善于冲锋的重铳手。 尽管谢二虎也在右翼,但他不算在精锐部队里,此时他的主要任务是在山脚下散开部众,用战马帮老百姓啃地里的杂草。 巴桑重重呼出口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了,这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不住气。 他在等待阵前的汉军步兵射击,但迟迟没有听见铳响,只能看见敌人越来越近,以至于他甚至能看清不远处那种装了三个铁筒子的古怪小车。 两军接近百步,巴桑等不了了,他没玩过炮,但见过很多次,知道这些玩意儿近距离齐射对步兵方阵的威胁。 所以他下令让阵前弓手向地阵抛射箭雨,并命令那些贵族出身的奴隶崽子骑兵自左翼斜进——去骗炮。 北边的刘承祖此时也抵达湟水河畔,一面沿岸布防、防备敌军渡河,顺便恰如其分的跟巴桑来了次托梦式协同作战。 他让李万庆带五门炮向巴桑左翼阵前打出了一轮炮、放了一架百虎齐奔车,不过打出去的不是炮弹,是火药裹黄蒿做成的烟球,放火箭也不为杀人,而是为了让火箭扎在地上窜烟。 转眼之间,左翼阵前硝烟四起,巴桑的马队趁机散开,隔着烟雾向敌军斜行,炸响的马蹄声顿时使敌军右翼三阵惊慌失措。 刘家兄弟俩这两年分工挺明确,刘狮子在战争中琢磨新兵器,刘承祖在西宁卫尝试旧火器,反正西宁卫有这便利条件。 但各类神火毒烟尝试之后,刘承祖都没大规模制作,这些东西有用是有用,但用处并没有那么大,毒烟神火靠风,谁也说不准风往哪边吹,除了进攻营地之外,野战很容易伤及自己人。 所以真正大量制作的只有烟球、火箭、铁蒺藜弹等少数几种兵器。 他放的这个烟球也没啥毒性,就是有点呛人,主要用处就是遮蔽视线,一来遮蔽士兵视线、发动突击;二来遮蔽主将视线,给指挥造成困难。 但好用不好用,这也是刘承祖第一次在战场上用,他自己都说不准。 当第一名西番贵族马兵的穿过烟雾,张弓搭箭射向奔走的土兵阵,一辆灭虏炮车发起轰击,三颗一斤铁弹先后洞穿硝烟,没命中那名骑兵,反倒砸死了后面两匹马。 侧翼的战斗转瞬打响,土兵跟随在步兵阵后的马队也顺势出击,奔入烟雾与西番马队缠斗,以此来保护正面的步兵阵冲击敌阵。 这进一步加快了土兵在正面的行进速度,各阵步幅都不由自主地加快,直到将距离推进至七十步,一辆辆装载灭虏炮的炮车被撂下,调整角度准备发射。 但在他们发射之前,处于元帅府军阵右翼的黄胜宵猛然挥手:“放!” 谷蓵 一门青铜千斤炮向土兵侧翼军阵轰响,人们捂着耳朵侧身,在炮膛喷出巨大的火光与硝烟里,被熏黑的木马子顶着成片烧红的散子喷薄而出,呈扇面横击四十步,三百七十颗铅子几乎将距离最近的百人军阵齐齐地削掉一层。 人们还没从突然袭击的惊慌中反应过来,第二门青铜重炮再次朝相同的位置开火,黄胜宵把两门炮中间的开火间隙,称作人倒下的时间。 旋即第三门炮再次开火。 极短的时间里,人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茫然无措中承受了接连三次散子轰击,上千颗铅子把一个军阵打成筛子。 最前执韩字旗的武官在轰击中被吓得不由自主发动冲锋,嘶吼着跑出六七步,脚步跌跌撞撞,最终晃了晃身子,把战旗扎在身边,撑着被打出千疮百孔的土司旗,低头看向棉甲。 蓝色甲裙被打出几个孔洞,血正顺着甲裙下的裤腿流到靴面,前胸不知道哪里被打穿了,把团龙纹染得一片殷红。 他大张着口,似乎想要用力呼吸,但这让他身体的疼痛更加难忍,整张脸每一寸肌肉都在抽动,这使他看向对面的眼神变得极为凶狠,动作僵硬地抽出腰间撒拉刀子,用力指向仅有五十步远的番兵的军阵,再向前迈开一步,这才重重扑倒在地。 在他的尸体之后,几个幸存者被吓破了胆,怪叫着奔走四散,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尸身环绕的军阵里,但那个人正抓着自己的发髻蹲在地上哭泣,已经疯了。 三门重炮的硝烟渐散,黄胜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右边只剩半只的耳廓,转头下令:“两位交替打放,忘留溃逃的时间了。” 黄小自幼生长在榆林,在他的家乡就没有一年不打仗不死人的,在他二十六年的岁月里,固定认知并非仅仅大海都是沙子一件事。 投奔刘承宗之后,他最早是冯瓤的兵,因为听说冯瓤在萨尔浒大溃逃时靠一条人腿活下来,他去问了冯瓤人肉是什么味道。 尽管冯瓤没告诉他,还把他揍了一顿,但他知道答案。 苦的,黄胜宵笃定人肉是苦的,至少老百姓的肉一定是苦的。 他们生来就浸泡在苦水里,不会有其他味道。 远处一声炮响打断了黄胜宵的思绪,一斤重的小铁弹从他面前飞过,击断一名重铳手的脖颈,又再次砸塌一名士兵的胸膛。 是灭虏炮。 不远处的土兵军阵,有人在侧翼军阵被散子削平后接管了他们的灭虏炮车,但似乎没受过多少炮兵训练,哆哆嗦嗦仅点燃了三门炮中的一门。 但这门炮就像开启战斗的号角,紧跟着战场正面各阵土兵的一门门灭虏炮随之轰响,对巴桑的军阵形成全面进攻。 直到此时,土兵们才目瞪口呆地看向对面,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能够看出对面站着的不是下马蒙古人,而是携带蒙古刀盾长矛的番兵。 但这些番兵和他们接触过的番兵不一样,更像汉地旱灾之下离死不远的饥民,他们害怕,可面对炮击与袍泽倒地却能无动于衷。 一阵炮击就像砸在行尸走肉组成的阵线上,非但没给敌人带来震怖与溃逃,反而换来一阵更加猛烈的箭雨。 事实上这阵炮击让巴桑松了口气。 他和他的兵,对火炮的种类与火力都缺少认识,人们做出硬抗炮击的准备并为之担忧害怕,前提是他们见过的那种,一千余斤的青铜炮,七斤的炮弹贯穿整列士兵。 人们在遭受炮击之后反而轻松下来,随即阵前传来一声声呼和,一片重铳闷响,硝烟随即升腾而起,成片的羽箭如天空降下的飞蝗落在敌军阵中。 土兵也使用鸟铳和弓箭进行投射,但双方间隔七十步距离,鸟铳对番兵造成的威胁甚至还没有灭虏炮大。 土山之上的刘承宗看见这一幕也放心了,他一直仅仅攥着拳头,土山后的杨耀部元帅府马队已经准备好在番兵被击溃后的反冲击了。 但巴桑稳住了阵线,甚至在重铳队的帮助下,在气势上压了敌军一头,他这就放心了,只要正面能形成相持,他的侧翼赢定了。 刘狮子旋即挥动令旗,身后的战鼓声轰隆而响,右翼很快收到消息。 黄胜宵翻身上马,提着缰绳抽出马刀在头顶挥舞一圈,斜指向刚受轰击的军阵方向:“炮队,前……迎接冲击!” 他的命令刚下达了一半,突然看见敌军左翼的马队正向炮兵阵地奔腾而来,当即下令军队准备迎接冲击。 由重火枪组成的步兵立即结成稍微松散的阵型,炮兵推炮车大轮也不瞄准,迎奔驰而来的马队当头一炮。 在硝烟喷涌而出的前一刻,黄胜宵看见领头的马兵尖队首领扯动缰绳向左,回头大喊着什么,同时使出镫里藏身。 下一刻,人仰马翻。 前面的战马或扑倒在地、或人立而起,后面的马兵撞在前面,正在拥堵之时,又是砰砰几炮。 面对骑兵冲击,黄胜宵的炮兵也不免惊慌,这会谁都顾不得给人倒下、给人溃逃留出时间了,转眼剩下的几门重炮便尽数放空,喷出的散子甚至把炮兵阵地前的泥土犁出布满孔洞的扇形地带。 在这其中的马队更是惨不忍睹,一批批战马扑倒,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上弹孔让它们只能扯动脖颈发出无力悲嘶。 靠镫里藏身躲过炮击的土官一跃而起,返身扬刀招呼土兵以步战结阵前进,打完炮弹的元帅府炮兵也顾不上重新装弹,抽出腰刀准备结阵冲锋。 却不料,他们刚摆出个架势,就把那土官和步行土兵甚至是后面的土马兵吓得调头就跑。 正在他们惊讶于自己的威风时,身后传来纷踏的马蹄声,是吃草小能手谢二虎率领蒙古马队扬着马刀驰骋而来。 马背上的黄胜宵随之大笑,挥舞腰刀下令道:“重铳自侧翼推进,抬枪车自侧翼射击,击溃中军!” 第三百三十八章 分兵 当正面军阵终于撞在一起,惊慌失措、气喘吁吁的土兵不是巴桑麾下以逸待劳的番兵对手,一个个挥舞土司旗的小军阵就像泥块撞上了石头,把自己击得粉碎。 而侧翼遭受袭击,进一步增加了土兵的不安,当成片的重铳声在侧翼响起,奔踏的马蹄声直冲侧后,一个个军阵随之土崩瓦解。 一辆辆抬枪车从敌军背后横穿战场,六十颗大铅弹在战场横行,将一列列将散未散的土兵击穿放倒,一锤定音。 溃逃也是一种势能积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过了某個临界点可能想逃但未必会逃,但当每个人都想逃,有一个人逃,所有人便都会开始狼狈逃窜。 谢二虎的蒙古马队在战场上像黑云般蔓延,驰马放箭挥舞弯刀。 马队编制仍然秉承蒙古传统三骑一组,有一领铠甲、两柄马刀、两柄马刀四壶箭,以及一杆钩镰枪。 有自己人落马就勾起来,实在没自己人落马,就在溃逃的敌人里寻找高价值目标勾住他。 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化莫测,昨日的死敌可能在今日并肩作战,但草原上的创业者永远不忘初心。 他们在战场上纵横驰突,把已经溃逃的土兵阵线分割得更碎,迫使其完全丧失逃回东土的希望跪下投降,并把其中首领勾住带走,作为自身参与作战的战利品。 但是也有热血上头的蒙古兵追着追着就越过河流,冲进敌方东岸防线。 有些人在不分敌我的地雷爆炸里变成一团血雾,更多人仗着马势裹挟溃兵快速冲过地雷阵地,纵马直冲仅有少量士兵守卫的防线。 土山下传来沉闷的号角声,令旗招展之下,在战场中间追杀溃逃敌军的谢二虎面露狂喜,当即分散护兵召集人手,向河对岸发起大举冲击。 大元帅允许他们进兵了! 土山上的刘承宗却并没有谢二虎那么高兴,让他别往河对岸追,还是有不少人追过了河岸,不过倒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冲过河岸的蒙古马兵蹚出了一条路。。 土兵的地雷不靠钢轮发火,还是古老的引线地雷,只要裹挟溃兵冲过去迫使土兵接战,无法点燃引线就没有威胁。 与此同时,湟水沿岸的刘承祖也向北渡过湟河,因为河对岸的一营土兵在友军被击溃后便下令后撤,很快河岸滩涂就被西宁卫的旗军抢占,继而向东继续进兵。 刘承宗向杨耀下令,以三千马兵组成中军,替换巴桑的中军渡河进兵,支援谢二虎,把战线推进至巴暖三川营的营城。 同时传令让巴桑打扫战场,收拾土兵遗落的装备、火器,辎重营过来就地安插营帐,接应伤兵医治包扎。 这场仗作战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但由于开战晚,时间已近黄昏,要不了多久就日落了。 很快巴桑就带着一名担任通译的西宁生员来到土山,向刘承宗汇报伤亡情况,当场阵亡四十五人,还有六十七人重伤,轻伤的巴桑没有统计,只有一个人被射瞎了眼,其他的皮外伤不影响战斗。 当场阵亡的四十五人里,有俩是黄胜宵的炮兵、六个是阵前使重铳的带兵官。 敌军的尸首还没统计出来,巴桑的兵正忙着在战场上送只剩一口气的敌人上天,尸首从阵前一直铺到河滩,不算被谢二虎带走的活口,保守估计九百往上。 “那些灭虏炮,敌人带走了么?” 担任通译的生员摇头道:“没有,坏了四辆车,七十二门铁炮都在。” 刘承宗点点头,转而对巴桑问道:“喜欢那些炮么?” 巴桑重重点头,刘承宗便道:“都是你的了,还有阵亡的敌军的铠甲兵器,由射猎营先挑,挑完再送辎重营。” 射猎营的番兵不缺铠甲,刘狮子南征缴获的装备,绝大多数都配给巴桑了……他们使用蒙古装备只是因为蒙古人的甲具轻。 射猎营人均铠甲占有量,可能比刘承宗麾下最高的一个营,只是铠甲质量参差不齐。 整个营六千多人有四千多件锁甲、皮甲,八百多领西番圈扎甲,还在青海湖北岸的营地存着一千八百多领各式甲具。 所以巴桑对铠甲兵器没有太多渴望,他的很多士兵穿上重甲走不动路,最适合他们的情况就是穿件番袄或蒙古袄,外面罩件锁子甲或镶铁皮甲、头顶一只镶铁条的皮盔。 但听见刘承宗要把七十二门灭虏炮都配给他,令沉默的巴桑重重点头,接连道谢。 不过这会带来一个小问题。 巴桑说,射猎营的汉军不够,那些人可以放炮,但他们同时还是带兵官和重铳手,炮给他临阵只能打放一次。 人们没办法在面临敌军时手忙脚乱的完成装弹和重复打放,不把火药桶点了就算不错。 但刘承宗并不认为这是问题:“临阵放一次就比不放强,后面让他们慢慢教,射猎营慢慢学,就有自己的炮队了,先拿这些炮在战争中学习吧,将来还有更好的炮用。” 刘承宗所说更好的炮,是由高迎祥在山西监制的那批狮子炮,因为达到使用寿命,需要在俱尔湾等待重制,但新的铸炮厂正在修建,就留在新城防备西面。 说话间,刘承宗命辎重营的蒙古兵搬运尸首,营内生员统计一份敌我双方阵亡士兵的致死原因。 对军队下完命令,刘承宗又给巴桑下了个命令:“跟生员多学学言语,等我们拿下河湟,去练兵营跟王参将学习一段时间。” 旁边的西宁生员闻言道:“大帅,巴参将一直在和阿旺千总学习。” 刘承宗闻言露出笑容,巴桑好学是好事,但是跟阿旺学习未免效率有点低。 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识字,这学起来可太难了,他甚至能猜出学习的过程,巴桑的学习可能不太顺利,但两个担任通译的生员肯定学得特别好。 “我记得你叫杜茂,是个童生。” 刘承宗记得,在囊谦时有两个西宁的读书人投奔,这个童生杜茂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是秀才,名叫莫负礼,二人如今都在射猎营给巴桑当通译。 谷楄 生员连忙点头:“蒙大帅记挂,小生杜茂,从番地回来就进了西宁府学。” 刘承宗点点头:“尽快教巴桑学会汉人言语……你那个好友莫负礼,和莫与京都姓莫,沾亲带故?” 杜茂点头答道:“是,莫与京是莫负礼的远房叔叔,当年他本想去芦塘营投奔莫与京,后来去囊谦投了大帅。” 杜茂说罢,问道:“大帅要把他调回去?” “不必了,让他踏实呆在营里,他又没犯什么过错。” 刘承宗估摸着俩人的血缘应该离得挺远,否则不至于投奔自己都不投奔莫与京,但确实得找个人好好看管着莫负礼。 他又叮嘱巴桑几句,这才让二人回去安顿射猎营。 土山之上,刘承宗整理分析了塘骑传回的情报战报。 兄长已将北营敌军驱赶至通向连城的大通河,占领湟水北岸大坪威胁巴暖三川营的侧翼;谢二虎也将敌军追赶驱逐至营城,不过随着夜幕降临,在河湟谷地最大的谷地平原上已经没仗可打了。 总的来说这一天的攻势非常顺利,接下来几日顺利攻陷守军作为据点的三座城堡,就能将战线推至河口,与兰州隔黄河相望。 不过在这个时候,李万庆回来了:“大帅,大哥让我回来问明天怎么打,我们是扼守大通河谷,还是往北打?” 说着,李万庆展开草制舆图道:“如今西宁的营旗兵已扼住大通河谷,向北偏西一点是连城鲁土司的地盘,攻陷土司衙就能免除后顾之忧。” 他顺着大通河谷指着道:“从鲁土司衙门沿山地向东北推进,能一路推到庄浪河的河西边墙,将兰州甘肃腰斩。” 李万庆说得轻松,不过随即便笑道:“但我们没那兵力,大哥估计能吃下鲁土司的衙门,依仗山地修寨扼守要道,据守东北方向庄浪边军就差不多了……但这样就要分兵了。” “分吧,你们明日先攻西大通堡,攻势受阻,就在大通河扼住敌军南下道路;攻势顺利,就顺势拿下鲁土司的领地……至于庄浪的松山新边,不要强求,甘肃边军不是我们目前能吃下的。” 刘承宗摇摇头,全面占领庄浪松山新边很有诱惑力,但这已经超出被八万百姓折腾成一穷二白的元帅府财力了。 甘肃一直以来都是刘承宗心里最棘手、最头疼的问题。 打吧,打不过,一旦甘肃边军被逼得边防都不管了南下作战,就算集元帅府全力也未必打得过几万西北野战军;降吧,一年百万石军粮马草,又确实养不起。 说到底还是粮食,拿不出这份粮食之前,刘承宗就不敢动甘肃的心思。 他对李万庆苦笑道:“现在甘肃边军还能恨着朝廷,我们把庄浪截断,几万边军改恨我们,几万饿急眼的边军回援我們守不住,得不偿失……拿下鲁土司的衙门设防就够了。” 刘承宗说罢,又对李万庆叮嘱道:“朝廷不会坐视河湟失守,你和兄长要小心甘肃边军南下。” 李万庆走后,刘承宗去土山下见了阵亡士兵一面,派马队把尸首运往后方安葬,又去伤兵营安慰了受伤的将士,回帅帐时思索着麾下几支军队,这场战斗中给他带来最大惊喜的可能就是巴桑了。 刘承宗麾下大部分军队都在队一级编制上拥有极强的主动性。 边军队伍能散能聚,尤善小规模作战;蒙古马队易散难聚,但知道何时该配合主力进攻,何时该为减少伤亡逃窜,而且逃窜之后总能聚到一起。 巴桑的射猎营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不能散只能聚,队级编制僵化死板,拥有极强的韧性与贯彻命令的执行力,假使下令不准前进,就算敌军杀到跟前,他们都不会前进几步主动格斗。 在今天的战斗中,刘承宗明显能感觉到,随着参战次数渐多,射猎营的番兵身上那些不属于士兵的缺点正在淡化,而对于士兵来说的优点都保留了下来。 而且巴桑居然会派出骑兵到侧翼吸引炮兵注意力了。 这让刘承宗非常兴奋,如今巴桑有了火炮,等战争结束再去练兵营学习一段时间,假以时日,这支射猎营也许能够独当一面。 想着这些,回到帅帐的刘承宗的脑子里冒出一大堆奇思妙想,随手用炭笔在笔记上胡乱勾画。 正赶上提着食盒进帐的樊三郎过来,瞟了一眼,非常意外地问道:“巴桑、摆言、拉尊、乌斯藏、藏王,大帅想让巴桑进藏?” 刘承宗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我瞎写的,暂时没这打算。” 樊三郎在桌边轻轻放下食盒,把马肉汤、油旋放下,心说来了来了又来了,连乌斯藏都盯上了,坐在一旁道:“先吃饭吧,土兵不堪一击,后面的战斗应该会很顺利。” 刘承宗吃饭晚,汤已经快凉了,这会闻见香味早就馋得不行,夹起肉片伴着油旋就大口往嘴里囫囵,几口下去脸色一变,朝桌上吐出一颗铁子,这才接着把汤喝完。 他用筷子拨弄着那颗铁丸,对樊三郎笑道:“重炮散子,应该是小李土司家的马,养得还挺肥,炖汤很香。” 说罢,刘承宗才摇摇头道:“我的敌人不是土兵,这场仗一定会牵扯进朝廷总兵,难打的地方在后面,现在就看朝廷为对付我,能拿出多大的决心了。” “几个总兵?” 樊三郎有点难以想象,他们从未同时面对几镇总兵的围剿,因此不免感到担心。 刘承宗倒没那么忧虑,反而安慰道:“没事,朝廷的军队,从来不是有决心就能调动的,他们若敢调五镇总兵来,只要我能守住,哪怕退到西宁去,在放眼天下的大局上,也会使我们离入主西安更近一步。” “朝廷的敌人,可不仅仅是我们,官军都到我这来,陕北的老兄弟们就敢在中原到处撒欢,甘肃边外吃沙子的虎墩兔,没准就又拿脑门子磕边墙了。” 不过真让刘承宗说准了,当天夜里,塘骑在谷地步步回撤,快速传回一条消息,混在难民里的镇海营兵亡命西奔,给巴暖三川营附近的驻军带回一条消息。 一支从河口北方甘肃方向抵达的军队,在兰州河口北岸扎营,距离上川口仅有一百二十里距离,如果他们进兵,最快后天一早两军就在谷地见面了。 留给刘承宗连陷三城的时间是……一天。 第三百三十九章 排除间谍 莫与京彻夜未眠。 他前半夜躺在床上,思索破敌之策;后半夜站在城头,听蒙古人骂街。 守军士气极为低迷,交战仅一个时辰,土兵就损失两千余人,由支系子弟组成的阵前军官,更是十不存一。 即使是逃回来的土兵,短时间内也无法组织起来了。 从阵前活着回来的军官只有李化鳌,不过是被抬回来的,身中两铳三箭,在马场城里让医匠折腾了半宿,最终还是没救回来。 全军覆没。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这座边陲小城,眼下能为莫与京提供支持的只有三座城堡,好在堡垒都不算大,而他的守军还比较多。 只不过在士气上,这些非常杰出的土司士兵都被吓破了胆。 由于兵力较多、隶属各家土司,在诸阵军官死后,莫与京和冶国器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收拢看管溃军。 以至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在营中散布敌军的威势,进一步加深了守军的绝望情绪。 人们说元帅府的铳更长更远,能在百步外打穿两个人;说他们的火炮很重,一炮打死了吉土司家八个人;还有人说那种装在马背车的长管炮,一炮打断两条胳膊一个脑袋,还把一个人吓疯了。 其实事情进行到这,还不算坏,基本上都是第一手的真相。 莫与京后知后觉,在这件事的发展过程中,最坏的情况发生在他意识到这個问题。。 他把溃兵收拢起来,反倒使无法制止的流言在军中以讹传讹,更离谱了。 不过一夜之间,元帅府的铳就变成能打穿一个方阵的存在,火炮也变成一炮轰平百人队的伟大神器。 城外的蒙古人骂街,本质上是因为夜缒下城的逃兵太多,而他们捉都捉不住的无能狂怒。 东边的天空渐渐明亮,莫与京打了哈欠,城下的蒙古人将一架架赶制的长梯摆在阵前,推着勒勒车城外取土,停放在城外五百步。 西边目力极尽处的黑线,上百个军阵正层层叠叠的跨过河流,向这边逶迤行来。 有一骑驰至城下,高喊着向城头射来劝降书信,莫与京翻开看了,疲惫地叹了口气。 西边的那位大元帅,又开始劝降了。 上次的劝降主要是劝降冶国器,这次这专门劝降莫与京。 刘狮子说我起兵是为安定河湟,你的兵都是中国好汉,陕北是什么样你看见了,朝廷封锁关防苦不到我,却苦了河湟百姓,大丈夫立于世,是该忠于一姓还是忠于百姓? 你从前不懂这个道理,今天我亲自写信告诉你,若出城投降,我保证你及部下家眷安全,你包括冶国器在内的部下官职待遇一切如故,军粮足数发放,必不拖欠。 莫与京心动了,聚在他身边的部下们也心动了。 不过等他拿着这封信找冶国器时,冶国器没再看莫与京,被软禁放出来的冶秉乾与族中子侄规劝,他也不改变心意。 冶国器只是对众人道:“我辈土司世受皇恩镇守斯土,今日刘承宗来了我投降,明日虎墩兔来了我再投降,后日黄台吉来了我还投降,如果都降了,那世代受朝廷恩养的土司就是个笑话。” 说罢,他才看向莫与京,道:“莫大帅,你若愿降,我不阻拦,还有族中子弟,自管开城出去,留下愿与我在这座城固守待援的就够了,即使援军不到,纵然敌众我寡,那就与城池共亡,决不投降。” 莫与京再劝,仍然无效,就连他自己都快被冶国器的态度感染,但他麾下的士兵不行,鼓噪着要求出城。 冶国器摇摇头,对莫与京作揖笑道:“那莫大帅便出去吧,你们走了,这座城里军粮更多,能固守更久。” 尽管冶国器脸上在笑,心里却十分冰冷。 他曾被任命流官镇守昌平,对辽东攻守的情况非常清楚,经他判断,守住三座城很难,但仅仅守住马场一城,却不是不可能。 因为刘承宗倾巢而出突然袭击,意在速胜。 只要能扛住最开始两日狠攻,挫伤西贼锐气,在河谷扎下一颗钉子,未必不行。 通过此前一战,他已经认识到刘承宗的军队长于野战,所以不能再出城野战,以防被设伏围歼;同时也要坚定内部守城信心,以防被间谍开城。 因此放人出城,冶国器有自己的选择,不单单想走的人会被放出去,一些不想走的人也会被放出去。 凡是在镇海营当过兵、有陕北榆林宁夏口音、从西边逃来的蒙古人、土兵中作战意志不坚定的人、各家土司直系的人,统统要被放出去。 总归就一个原则,凡是有可能被策反的人,城内一个不留。 拥挤的马场城,因冶国器的决策,顿时被选出接近一半的守军,都在放出之列,眨眼就将接近七千的守军缩小到四千人。 远处传来轰隆的炮声,城外的马队开始越过城池向东移动,巴暖三川营城的佛朗机炮向城外射击,越来越多的马队自边缘奔驰着冲过炮弹射程,继续一路向东驰去。 那些以小队规模散开奔驰的马队仍穿着边军甲胄,耀武扬威地截断了三座小城东逃的去路。 至少在莫与京眼中是这样。 不过在刘承宗眼中,杨耀部的元帅府马营,跃进东边是为了阻击可能出现的甘肃援军,并封锁援军出现的消息。 冰沟马场城的西门洞开,七百边军列队出城,还有大量不愿参战的土兵、妇孺,也跟着从城内跑了出去。 莫与京走出城门楼洒下的阴影,看着转战陕西的老兵列队走出阴影,心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但终归有几分不能言明的轻松。 他不能指望刘承宗信守承诺,败军之将官职待遇无从谈起,饥馑之年兵粮足数也是无稽之谈,至少没把自己的军队都葬送于此,能让他们解甲归田已经足够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冶秉乾在喊他,回过头,看见冶秉乾带着数十名族中妇孺和侄子冶鼎过来,问道:“怎么了?” 冶秉乾拱手作揖朝他笑笑,道:“大帅进退有尺宽容有度,将军过去,来日必受重用,我与兄长商议,想把族人托付将军,还望将军能认我家侄儿为义子,往后多加照料,给冶氏留个香火,我和兄长不走了。” 谷斌 莫与京皱眉道:“这座城守不……” 他看着冶秉乾释然的表情,没再多说,冶秉乾笑道:“将军不必多言,不守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说来不怕你笑话,去俱尔湾时兄长让我佩剑,想来是让我遇事自决,在营中我想过,但不敢也不甘心。” “不过如今既然兄长决意死守,无苟且偷生之意,我也心甘情愿生死相随,还望将军转告大帅,大帅放我回来,我很感激,与之为敌非我所愿,只是各为其主守土有责,冶秉乾虽无自杀之勇气,被人杀死的本事,倒也还有些。” 说罢,站在阴影中的冶秉乾抬手拍了拍侄子冶鼎的肩膀,向莫与京拱手道别,缓缓退入幽深的城门洞。 两扇城门慢慢关闭,一道千斤铁闸轰然落下,隔绝出两个世界。 捕鱼营蒙古兵的军纪谈不上有多好,莫与京还没走出多远,就差点指挥士兵跟蜂拥而来争抢财货掳掠人口的蒙古人打起来。 好在谢二虎有意约束,让塘骑去给大元帅传去情报,这才没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投降军队逼反。 几乎在莫与京出降的同时,巴桑已经站上巴暖三川营的城头。 营城被攻陷得很顺利,这几座城都远不如八角城修筑完善,城里守军倒是不少,有一名千总率领七百多个营兵、千余土兵据守,尽管守军有佛朗机炮,但被千斤重炮压制,难以发挥应有作用。 千总被臼炮放出的开花弹砸死,营城紧随其后便宣告被攻破。 城上士兵把千总尸首收敛送下来,刘承宗只觉得世事无常,照他的想法,臼炮应该把开花弹打过去,在城门楼爆炸,杀伤周围所有人。 结果可能是炮弹信管在碰撞中被磕灭了,成了一颗大哑弹,反倒依靠弧形弹道从天而降,把城门楼檐下的指挥战斗的千总砸死了。 听见莫与京出城投降的消息,刘承宗很高兴,派出护兵为降军开道,但同时他在心里也非常清楚,最不愿看见的情况发生了。 冶国器很精明,被赶出来的就有镇海营的士兵,其实对刘承宗来说,元帅府的间谍战很失败,因为他不是本地人。 他的主力部队来自陕北,与河湟军兵口音不同,使用间谍只能用镇海营兵,但那些营兵在元帅府麾下征战,很多都只是生活所迫。 一旦派出去担任间谍,有些便就地易帜,摇身一变又成了官军,间谍身份很多时候只是那些士兵的一个退路,没人给他尽心做事。 而可以信赖的间谍,又因为陕北口音很容易被人识破,危险性极高。 如今冶国器全面将可能投降倒戈的士兵清退出来,尽管守军的兵力下降了,但凝聚力更高,死守的心态也更加坚决。 这一防守举措,直接使城池规模相差不大的冰沟马场城和已被攻陷的巴暖三川营城,变成两种攻城难度。 一个问题就扔到了刘承宗脸上,考验他进攻决心的时候到了,时间不允许他准备更充分的攻城器械,在此前提下,能承受多大的伤亡代价,来强行攻打这座城池。 两千? 三千? 或者四千。 城西正在修筑的土山下,刘承宗望着两丈高的四方小城,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再次向城内送了一封劝降信,给予守军最后半个时辰出城投降,否则城毁人亡。 随后向诸部下达命令。 “谢二虎移师城北、阿海岱青屯兵城南,两面同时挖掘深壕沟,务必于两个时辰内挖出壕沟,城内一个人不得走脱。” “黄胜宵在城西修筑重炮阵地,你需要多少步打掉城垛?” 黄胜宵对这活儿已经比较熟了,他看向城头林立旌旗,对刘承宗道:“大帅,三百五十步平射最准,但要冒点险。” “那就冒点险,三百五十步修筑阵地,这场仗只有长梯,必须要用炮兵掩护攻城军队。”说罢,刘承宗转头看向李天俞,道:“你去招募土兵,把城壕给我填了。” 李天俞听着心里就是一咯噔,早前他说募土兵作战,但昨天听说甘肃边军的援军已经进了河口,李化鳌也已经战死,就没那么坚定了。 此时被刘承宗摊派了这个任务,他结巴了一下,身后的土司们更是各个幸灾乐祸。 就在他结巴的时候,土山下有两人出列,还未上前声音已经争抢而至。 “大帅,让我来。” “大帅,我也去!” 是巴桑麾下的千总瓦斯、阿六,二人对视一眼,竟还有争抢之意,瓦斯道:“大帅只管让我去,我若阵亡,还请大帅记得我主人木雅土司的功劳。” “长河西的土兵打过个鸟城,大帅,让他们在后边学着吧。”阿六看了瓦斯一眼,又扫视一众西北土司,最后才抱拳道:“我们登过成都府城,强攻小城不在话下。” 李天俞都看傻了,强攻城池的使命还有人争抢,这帮家伙傻了不成? 却听刘承宗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就一起去,招募土兵填壕……” “大帅且慢!” 李天俞听明白了,别管别人怎么请战,刘狮子用土兵填壕的心思不会改变,万一这活儿让别人夺去,以后他还能不能统率土兵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李天俞心想还不如大胆一点奋力一搏,干脆梗着脖子道:“还请大帅容我统率所有土兵,攻城第一阵,我来!” 刘承宗很满意地点点头:“既然李土司有意,那就这样定了,你不行换瓦斯上,瓦斯不行换阿六,总之,今夜之前,务必破……” 就在这时,突然有护兵穿过将官阵中,在刘承宗身边耳语。 刘狮子先是皱眉,随后眉头舒展,对众人道:“可能敌军援军不会过来了,不过还是今夜之前破城,还望诸位勠力同心,取得河湟之后论功行赏,谁都不会亏待。” 说罢,刘承宗吩咐众将前去准备,站在土山下望向东面,神情复杂。 有一名客人跟随甘肃边军入驻河口,那个不速之客的名字叫——天花。 第三百四十章 考验 远处传来轰鸣里夹杂近处嘭地一声,就像被踢爆的皮球,面前土兵脑袋被炮弹砸得粉碎,脑浆溅了李天俞一脸。 李天俞的喉咙像被突然攥住,没说完的话被猛然掐掉,伴随鼓舞人心抬起的手掌也在半空定住。 是城头的佛朗机炮,准确的说,是一颗超过正常射程的佛朗机炮流弹。 这颗流弹差点隔着五百步把李天俞带走,他心有余悸咒骂着擦了把脸,非但没擦干净,反而把血和脑浆在脸上抹匀了,使表情看上去分外狰狞,扬着手臂继续对土兵高呼出没说完的话。 “从今往后,河湟天翻地覆,土司十三门存亡兴衰,全在我等今日争功,诸家土兵,阵亡准葬李氏坟地,年年祭拜香火不绝;恤妻儿银十两粮十石,准一人入李氏族学,各阵土官,随我填壕攻城!” 城头的火炮向城下发起轰击,后方的黄胜宵也不再端着,当即下令十二门重炮向城头展开轰击。 原本李天俞向刘承宗请求,炮兵不要射击城头,毕竟攻守双方都是土兵,李天俞不信城上的土兵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但现在看来,战争就要有战争的样子,不论是谁,被裹挟在战争的漩涡中打出真火,就不存在温情与怜悯了。 或者说,在这些人被冶国器放出来之前,城中守军还有可能心慈手软,但如今城内经过接近半数的沙汰,留下来的人都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刘承宗旋即挥动令旗,早就按捺不住兴奋的炮兵推着火炮前进五十步,将重炮运入构置好的阵地,开始调整射击角度。 炮兵喜欢这样的攻城战,尽管这次攻城距离更近,使他们也在敌军火炮的威胁之内,但阵地修了防炮土坡,而且双方使用火炮不同,被命中的几率其实不高。 其实他们并不是元帅府炮术最精湛的炮手,在两年前,他们还只是端着木炮在堡垒里清除守军的步兵。 元帅府技艺最精湛的炮手都在曹耀麾下,黄胜宵的炮兵只是经过炮兵训练的步兵而已。 但这个由十二门千斤炮、一百四十四名炮手组成的炮队,却在重炮的使用经验上,远胜囊谦同僚。。 在八角城之战,他们就依靠火炮最大程度上抵消了守军的城防优势,此时他们故技重施,以更近的距离、更熟练的技艺向城头发起轰击。 其实一门炮只需要四名士兵就能操作,就算加俩替补,六人炮组也足够了。 黄胜宵把炮组编成十二人,是为培训炮手,如果不是大元帅要给军器局改革制度、规划更有效率的车间,耽误了铸炮,这会他手头应该有二十四门重炮了。 不过现在也不坏,他有可以操作二十四门重炮的炮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二十四门重炮。 想着这些,黄胜宵扬臂对炮兵下令射击:“别管城头的炮,把城垛全部敲掉!” 重炮一次齐射就将西门城楼前的城垛轰出四个缺口,随后又将十二门重炮编为两队,分向左右城垛次第轰击。 呼啸的铁弹在战场上空穿越,一次又一次摧垮城垛,沿城垛破口打死打伤城墙上整排守军。 城上的炮手也像疯了一般,铆足了劲用佛朗机炮速射,铁弹像不要钱般地向护城河对岸喷射。 起初他们尝试射击炮兵阵地,但三百五十步的距离,任何炮手在射击中的命中率都很感人。 在守城中,这是个让炮手非常尴尬的距离。 再远一点,即使无法射中目标也会让人觉得有情可原;再近一点,不论是装上霰弹弥补炮手生疏的缺点、还是使用实心弹直瞄射击,都能取得不错的战果。 唯独在这个距离,实心弹打不准、霰弹打不着。 因为他们的炮是佛朗机炮,五六百斤的佛狼机是非常优秀的速射火炮,在守城中能凭借速射优势堵击不休,但射程近了一点。 就近这么一点,就使得城头上的土兵炮手产生巨大的挫败感。 冶国器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下令炮兵不准瞄准敌军炮兵阵地、浪费火药炮弹,转而下令轮流向列阵等待填壕的土兵发起射击。 尽管炮兵阵地前出的近,但有土石工事保护,他们的炮弹很难直接命中火炮,打死俩炮兵也不能让火炮哑火。 反倒是轰击那些土兵军阵,更容易给攻城军队施加恐惧。 其实轰击兵阵的命中率更加感人,只不过佛朗机炮的速射效率很高,瞎猫碰上死耗子总能打到几個人,甚至会有炮子飞到土山下边,惊得护兵连忙端起盾牌把刘承宗团团围住。 刘承宗攥着望远镜喝退众人,他根本不在乎这种威胁,出来争天夺地,走进战争就没有绝对的安全,让人把自己团团护住只会对军队士气造成打击。 比起鹌鹑,人们更愿意在狮子般的首领麾下作战。 何况如果他的八字真软到能在八百步距离接住一颗炮弹,那颗炮弹从盾牌缝隙砸死他的概率,恐怕和没有人挡在前面差不多。 黄胜宵的策略非常有效,守军的火炮在城墙西面一字排开,轰击城垛顺便就能由近及远将火炮一一压制,三轮射击就把城门楼前的城垛净空,继而向两侧扫荡。 守军也意识到城垛从中间向两侧崩塌的规律,这些早前被击溃的土兵失去了各自首领,在守城战里表现得非常不专业,居然推着炮向两翼移动,以躲避即将到来的炮击。 借此时机,刘承宗挥动令旗,战鼓提醒阵前军官,李天俞当即下令整队,推着勒勒车的土兵阵向前快速推进。 零散的炮弹向他们轰来,战果可以忽略不计,土兵们三人协力,两个人端着盾牌在前面拖拽、一个人在后面推车,以极快的速度推进三百步距离,拼了命地向城壕倾倒土石。 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城头南北装了散子的佛朗机炮护城河喷出大片炮子,还有鸟铳和三眼铳打出的铅丸,在盾牌上打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不时有铅子透过盾牌将土兵击伤。 谷挎 但这也仅仅持续片刻,几名受伤的土兵被同伴拉起甚至扔在勒勒车上,铅子在他们脚下劲射,更多土兵拽上勒勒车玩命向本阵飞奔。 等城头大量移动的火炮被冶国器制止,上千名土兵已经往返跑完一趟,坐在阵后稍事歇息,等待妇孺给勒勒车加土了。 冶国器在城头看着这些蒙古双轮小车恨得牙根痒痒,刘承宗一个陕北老贼,从哪弄来这么多蒙古小车? 不过随即他就释然了,这西贼魁首有一万两三千的蒙古兵附从作战,弄几千辆蒙古小车好像也没啥奇怪的。 眼看城头火炮刚进入射击位置,敌军炮弹又已打到临近城垛,冶国器把心一横,与其在城上看着火炮都被敌军压制摧垮,不如干脆将炮兵撤到南北两面城墙,专事轰击敌军攻城军队算了。 反正长梯一架,敌军只能从那几个地方登城,有火炮在,轮射将之击退的机会还大些。 这条命令一下,守军如蒙大赦,纷纷推着四轮炮车向南北两面城墙躲避。 土山上的刘承宗扬起笑容,能退一步就能退第二步,旋即挥动令旗,李天俞再度带土兵第二阵推车填壕。 没了炮兵威胁,土兵干劲十足,李天俞也调整部署,将一列横队的土兵改为两队,用更窄的宽度填埋壕沟。 尽管城上的铳手攻击不停,但西北的兵器更新换代较慢,如今东北东南一个县城平民百姓都能弄到几十甚至上百杆鸟铳,更是能从百姓中挑选出一群善使鸟铳的射手,但在西北土兵里,人们使用最多的火器仍然是用了几百年的老火铳。 这东西隔着几十步距离,就算盾牌都能挡得住。 城上火炮撤去、城垛被摧毁大半,刘承宗随即下令开始对守军进行进一步压制,八百名重铳手和六十辆抬枪车在护城河百步外一字排开。 不光抬枪手向城头射击,重铳手也依次站在车上射击、退到车后装弹,向城头打出一片又一片弹丸,打得守军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种时候他们抬不起头可不是站着,而是在城墙上趴着抬不起头,很多三眼铳手早就匍匐在城上,把三眼铳伸出去打放了。 有人想用盾牌护着铳手射击,但盾牌对重铳抬枪来说,只存在打不准,只要打准了盾牌有和没有差距不大,甚至有盾牌死得更快。 本来没打中骨头,还有机会被打个贯通伤,等铅丸打穿盾牌不剩多少力气,刚好在身上打个大窟窿,铅子还留在体内,基本活不成。 一旦守军被压制,留给黄胜宵的操作余地就大了,这家伙直接命人把那门臼炮推到护城河边去,还亲自抱了一颗有点变形的开花弹装上木马子,郑重其事的交给炮兵。 这颗开花弹用巴暖三川营的千总开过光,因为没炸就被捡回来了,换了新的信管,黄胜宵对炮兵保证:往城门楼里打,这次一定能炸。 黄胜宵早前刻意没有让打实心弹的重炮轰塌城门楼,因为他们登城时需要这个建筑物来作为掩体。 但城门楼里面必须要用开花弹炸一遍,以防守军躲在里面。 砰地一声闷响,一颗刘承宗目力可视的大黑弹呈弧形弹道打上空中,速度不快,随后重重地从上而下,砸穿城门楼的瓦顶。 刘承宗皱起眉头,开花弹哑火的几率很高,他知道。 如果不是开花弹哑火几率高,早在几年前他就被飞礞炮炸死了。 但一颗炮弹多次哑火……刘承宗正想着这些,轰的一声,就见城门楼里火光迸射,铁片飞射洞窗破门、穿梁碎瓦,大片硝烟从楼里向外溢出。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紧随其后,土兵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向城壕填土,队形一次比一次窄,也一次比一次前出的远,逐渐在护城河上填出一条西宽东窄的路来。 直至第六次,李天俞的土兵搬起了蒙古兵昨夜赶制的长梯,一架架长梯搭设在护城河最后没被填好的几步距离,土兵们纷涌蹬梯而过,聚集于城下。 待第二支土兵千人队推车赶到,收起长梯架于城门楼正前,纷纷向上攀爬。 城外的铳手与抬枪手也打得益急,瓢泼般的铅子密集向城门楼两侧起身的土兵放去。 一蓬蓬血雾里,一排土兵抬着撞杆顶住长梯向外推,还有人捡起被轰碎的城垛砖向下乱丢,一时间木石俱下、铅子纷飞。 城下的土兵也在下面死命扶梯,还有人自背面攀爬,死死用身体往下坠着长梯。 刘承宗盯着城头,直到一架云梯被守军死死顶着逐渐搭不上城头,梯上土兵连忙往下跳,随后梯子被推倒重重拍在地上。 他缓慢叹出口气,这就是长梯不如云梯车的地方,云梯车搭在城头尾部有铁钩、而且车身梯身与城墙能形成稳定的三角形,很难被推开。 只可惜没有围城的时间让他制造攻城兵器,否则这场仗会好打得多。 不过就算如此,守军也只能推翻一架长梯,更多土兵通过长梯攀爬而上,在城门楼附近与守军短兵相接。 随后土兵在西城墙蔓延开来,每时每刻,都有来自南北城墙的炮兵在城上肆意轰击,人们只有尽快奔跑到城墙两侧,与守军战至一处,才能避免火炮造成更大伤亡。 不过这种只能被动挨打的窘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巴桑的射猎营也将更多长梯搭上城头,旋即一批汉军重铳手便解甲提铳攀爬上城,依据城门楼为掩体,以重铳齐射在城头打出片片硝烟,依次杀伤炮兵。 当巴桑在城门楼侧面扎下一面招展的天下太平旗,刘承宗终于放心,接下来这座小城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河湟谷地仍有坚城,但再无能阻挡他的军队,眼下留给他的考验只剩一个,阻止天花进入谷地。 第三百四十一章 救荒定疫书 天花。 在马营参将杨耀眼中,至少对他麾下这支元帅府最精锐的马兵来说,这个世界没有天花。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麾下三千余骑都种过人痘,主要是因为杨耀信任自己。 元帅府种痘的事最开始是刘承祖牵头办的,刘承祖信任痘医,有一个给镇海营兵接种,一百二十名士兵死了十三个,草菅人命,被刘承祖杀了。 另一名痘医给西宁卫旗军接种,失败率是百分之一,死了二十多个人。 后来轮到俱尔湾,作为俱尔湾三大营唯一的留守参将,杨耀对这个数字不满意,决定亲自监督整個接种过程。 他每天按刀跟在痘医身后,痘医选苗他就斜眼看着,给予痘医一点微小的压力,直接把俱尔湾三大营留守士兵的接种失败率降低到千分之二。 只有九名士兵感染大天花,而这九个人里,只有一人因天花去世,其余八人只是狠狠受了一番痛苦,给脸上留下永不褪去的麻子罢了。 刀子就是生产力。 人痘术医师不需要懂医术,痘医在民间把这种奇术当作谋生手段、不传之秘,但对军队来说,什么不传之秘都藏不住。 杨耀天天看,动不动还问,问了痘医还不敢不说,久而久之,他都会接种人痘了。 本来大帅还在围攻城池,让他先率军东走,杨耀心里是有一点点不情愿的,觉得这是杀鸡用牛刀,他没参加南征,留守在俱尔湾很长时间,已经很闷了。 反正就俩活儿。。 一面是对冶国器等人完成合围,不叫其跑了;另一方面是围堵谷地,不叫东边援军的消息往西传,新招降的蒙古鞑子干这事最合适了。 实在是大元帅没给他商量的机会,命令已经下达过来了,杨耀只能服从。 但凡有个议事的机会,杨耀肯定要跟大帅说说这个杀鸡用牛刀的问题。 他是固原边军百总出身,哗变后跟过不少糊涂蛋,跟他一起哗变的老兵大概没多少人能活到现在,混得最好的应该就是他和王文秀了。 如果说在这个混乱年代他有什么谋生诀窍,那一定是找准领头人,献上战争年代的绝对忠诚。 有命令就服从,哪怕面前是万仞绝壁,万众一心也能闯开去路。 不过这会一听甘肃援军带着天花过来,杨耀心里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一方面,种痘苗对他的部下来说,过去都是没啥用的经历,但如今敌人起了天花,东边也会变成天花泛滥的地区,种痘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另一方面,杨耀会种痘苗,从前这也是个没啥卵用的技能,但赶上天花泛滥,他这份技能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专业对口,双倍的快乐! 一路上有戴道子的塘骑引路,甘肃援军被天花拖延在河口,不敢继续向西进军,因此杨耀率军往东一走就是五十里。 他也不敢往河口走,他和刘承祖的军队都种过痘,可大元帅还没种痘。 因此他沿途勘探地形,最终选择在河口以西五十里的河湾地扎营,这片河滩是谷地非常容易封锁的区域。 湟水在这挨着山壁打了个弯,正好把这片十几里地的河滩圈出来,不论东西想进河滩都得过桥,使这片土地相对封闭。 这地方叫河嘴,真是好地方,单是河谷就有灌溉田地三万余亩,北边山上还有五块大台地,不算南北沟谷更广袤的山地,就有良田四万余亩。 而且这里的地势比西宁低得多,实际上已经属于兰州了。 当地百姓跑的跑、逃的逃,只剩下些许穷苦人家与佃户,帮山下的围子、上山的大户看家护院,杨耀的西军一过来,剩下的人也往沟谷里逃,一望无际的田地只剩孤零零几个风中残烛般的老人。 杨耀让部下把老人家请过来,跟部将魏迁儿、杨承祖、韩世盘感慨,像这样的土地搁在陕北,绝对没平民百姓的事。 几个老人家来了又是磕头又求饶的,杨耀一问,收回了自己刚才的感慨。 冒失了,在河湟,这样的土地也没有平民百姓的事。 山下河嘴三百二十顷田地、乡村要道铺面七十二间、水磨九轮、船磨一支、山上煤洞两眼、玻璃磁窑一座,全部都属于肃藩的肃王爷。 在这片地方,属于百姓的只有山田园圃八十三顷、油房一座、油磨一轮。 杨耀把安定百姓的事交给魏迁儿,在河嘴西桥安置挑了几个相隔不远的村庄,让他去把逃难百姓都接过来,向百姓告知元帅府取胜以及东边出现天行时痘的消息,让人不要乱跑。 当一个地方出现天花,人们患病、或生或死,活下来的人都会拥有抗体,且不会把病传染给别人。 因为天花被携带时不传染,发病时才传染,一个个地方零星出现天花,一段时间后活下来的人大部分拥有抗体,天花就会暂时绝迹。 几年之后的新生儿全部没有抗体,天花死灰复燃,整个过程再重复一遍,所以天花似乎永远都不会消亡。 也正因如此,通常情况下种痘,都是只给小孩种,就好像这个病只有小孩会得一样。 从来没有像元帅府这样,把所有军士拉过来,不管你种没种过痘、得没得过天花,全部都得来一遍的统一接种人痘。 因为种痘是一种独门技巧,在律法没有崩坏、朝廷统治安乐的地方,种痘要给痘医钱;而在律法崩坏、统治崩盘的地方,也没痘医愿意去。 谷倏 但当杨耀知道这套东西的操作方法之后,他认为完全可以普及到每一个人,不需要花钱、不需要医术,他的兵就能干。 他选择这块土地扎营,就是为了隔离……元帅府大规模给军人种痘,就是因为小拉尊在黄南施行了阴阳两隔的措施。 杨耀不打算执行那么高等级的隔离,他的兵有抗体,不怕这个,只要保证天花不往西走就行。 所以他打算在这里进行一次大规模实验,给所有人种痘。 百姓向河西村庄的迁徙并不顺利,本来听说西军过来,躲进山里的人就不太愿意出来;后来一听官军闹了天花,更不愿出来了。 不过很快西边的后援部队就过来了,其实当第一名土兵登上城头时,马场城的陷落就只是时间问题。 小规模的遭遇战与投降一直没停,但冶国器的守军仍在官署坚持到傍晚,直至城外的重炮调入街道,眼看再无取胜希望。 李天俞向城外的刘承宗请求过将冶氏兄弟生擒,但刘承宗没有允许,只是派遣重铳队跟随炮兵进城,随后李天俞最后一次劝降无效。 黄昏里,冶国器与冶秉乾披甲持剑,自官署高呼万岁,冲向占领街道的重铳队,在排铳声响中宣告河湟土司抵御西寇的战役彻底失败。 直到兄弟俩的尸首被抬出来,刘承宗才第一次见到冶国器,他没有多说,只是亲自写了故宣威将军指挥冶公墓志铭,寻匠人刻碑,准其后人寻地安葬。 同时命人给己方军士记功,同样亲自书写碑文寻地安葬,这才继续发兵向东。 等刘承宗赶到河嘴,杨耀已经将这片土地分成五庄,他在纸上画出规划道:“大帅,沿水渠自东向西分为东豆、种豆、待豆、治痘、避豆五个痘庄,各布军队镇守挖掘壕沟修筑寨墙,我能给东边来的百姓军兵种痘。” 刘承宗惊奇道:“你能给人种痘?” 杨耀笑眯眯的回应道:“大帅放心,我盯着痘医干这些事几千遍,一点都不难,其中要点也皆已掌握……大帅放心驻军河西便是,待种苗优中选优,大帅和诸部军兵到时也能种上痘苗。” 说实话,刘承宗觉得不大靠谱,他明白种痘苗的原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种痘苗,就好像一个人知道把种子撒地上、浇水就能长出东西,但并不意味着这个人是个好农民一样。 疫苗为啥叫疫苗?就因为这个时代唯一的疫苗叫痘苗,杨耀把这事说简单了他不信。 察觉到刘承宗不信任的表情,杨耀连忙道:“大帅,这事真不难,只是那些痘医将其当作独门绝技,这才使的神神秘秘,其实就和种地一样。” 刘承宗诧异道:“你会种地?” 这可扎心了,杨耀真不会种地,他摇头辩解道:“我这么跟大帅讲吧,种痘苗,就是把人当成地,痘毒做种子,在人身上生长、衰败。” 刘承宗点点头,这个道理他明白,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种地重要的是选种、储种、选地,种痘苗也一样。天花的症状有顺痘、恶痘;痘种分两种,一为种苗,二为时苗……这都是大帅要先知道的。” 这事刘承宗也知道,顺痘恶痘,其实天花的两种形态,小天花致死率低、大天花致死率高,其实就是轻症重症。 杨耀道:“时苗是选择天行时痘,人身自出的痘痂制成痘苗,这种痘苗毒性猛烈,接种者易为所伤。” “种苗是选择被接种之人发的痘,最好要选那些不药而愈的顺痘,将其磨成粉末,使用时倒入水碗,用棉花沾水,放入鼻中。” “储藏,则需要把选出的痘苗用纸包好、放在竹筒里,计好时间,冬天能储存三四十日、夏天能储存十几日,存放越久效力越低、越难发痘,切忌使用过期痘苗。” “否则接种之人以为自己接种了,其实没发病,到了天行时痘传染开来,会坏了大事。” 杨耀说着笑道:“至于选地就简单多了,看接种之人面貌精力,种痘无非是以人之正气与痘毒邪气征战,人之正气壮旺,力能逐毒,方能使毒性外退自散。” “反之则会毒性弥漫全身,致使恶症,因此没精神、身体不好或女子来月事与有身孕时不能接种,接种多会致病。” 杨耀这么说着,最后对刘承宗道:“所以这事最重要的就在痘苗选择上,种痘本身无需什么成本,我建议一开始不要急,选用十份痘苗,给十人接种,选其出顺痘者的痘痂,再制痘苗,再给百人接种;再使其中顺痘者的痘痂制成痘苗,接种千人。” “层层优中选优,后续痘苗毒性大减,我在三大营就是让痘医这么做,不怕时间久,都能活下来。” 听了杨耀的讲解,刘承宗对这套工序就完全懂了,这种比较原始的疫苗已成体系,选择毒性较为温和的病毒接种,来防御毒性猛烈的病毒。 并且经现有的人工手段进行减少毒性,一次次接种,使种苗毒性减弱;并且要看接种者的免疫力来决定是否适合接种。 这么听下来,刘狮子觉得这套工序挺不错,他笑道:“听起来你是真懂行了,可以,那就照你说的做,不过……也给牛试试。” “牛?” 杨耀等着夸奖呢,听见刘承宗允许按他的办法来,本来挺高兴,一听给牛试试,总觉得大帅说这话不太正经。 刘承宗该怎么跟杨耀解释呢?他没解释,只道:“试试总没坏处,看牛会不会染病,这病又会不会染到人身上,人染牛的天花会不会比人的天花弱,杨将军。” 刘承宗正色道:“每隔几年,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天花,这是造福天下的幸事,任何可能都值得一试,若我等能消灭天花,后人世世代代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除了种痘,你选的这块地方不错,我们要在这尝试对瘟疫的隔离……多好啊。” 刘承宗突然踌躇满志的感慨一声,望向周遭沃野张开双臂:“这场天花来的正当其时,在陕北我们学会了对抗饥荒,在河湟我们将学会对抗瘟疫,如今天下灾疫纷起,老天爷要亡人,我们就活人,看他妈谁能斗得过谁!” “这是个好时机,我们给百姓接种,对患病者做好隔离与医治,同时也要做好防务,我相信东边的官军很快就会派出过痘的军队过来。”刘承宗笑道:“除此之外,我要编书。” “大帅要编什么书?” 刘承宗露出满口白牙,骄傲地笑道:“救荒定疫书,将来我们的生员和各级将官都要学,天灾人祸毁了我们的家乡,我们就一砖一瓦把它重新建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天花 刘狮子在河嘴地认可了杨耀的计划,种人痘在成功率方面,由官方来做比民间痘医要强得多。 这并不是说杨耀这个厮杀汉在种痘方面的技术,能高过民间的痘医。 而是因为民间痘医没有大规模种痘的人力、物力,整个过程必然会失控。 人少了效率不行、人多了技术参差不齐,而使用杨耀那种按刀监察的方式,一方面大材小用,另一方面也给痘医带来太大的精神压力。 反倒不如直接使用垂直化管理的军队,用军法规定痘苗选择、种痘流程,他们有能力储备成千上万的痘苗,也有能力为成千上万的人种痘。 正当刘狮子紧锣密鼓的筹备对抗天花时,甘肃副总兵王性善正陷入尴尬之中……他被隔离了。 刘承宗以己度人,认为陕西官府收到天花肆虐的消息比自己早、防疫的经验也比自己更加充足、能够调配的人手更多,天花带来的麻烦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但实际上兰州已经乱套了。 甘肃有一名带平羌将军印的总兵官,还一名协守甘州的副总兵、一名分守凉州的副总兵,王性善就是驻节凉州的分守副总兵,这个官职也被称作甘肃副将。 王性善跟莫与京一样,转战陕西回到驻地没多久,不过相对来说,他的士兵厌战情绪没那么高。 一方面甘肃像河湟一样,受到旱灾的影响微乎其微,甘肃最大的问题是河西走廊持续上百年的土地荒漠化,这事的影响深远,但并不如短时间良田化赤地来的震撼。 另一方面,即使甘肃归陕西节制,甘肃兵也是客军,客军镇压民变是很正常的操作,不论当地出了什么天灾人祸,客军都很难跟当地人感同身受,只会觉得是一群贼,官兵杀贼,天经地义。 只不过王性善的部队确实很疲惫,他的部队跑遍陕西,谁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染上了天花。。 他率军开赴兰州河口时就有士兵落马,别说军官没当回事,就连士兵自己都没考虑过是不是病了,只当是太累。 谁都没当回事。 到了河口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上百人同时出现发烧、喊冷、腰腿无力甚至昏迷,军队直接趴窝不能动了。 各级将官把情况报告到王性善这,他也慌了神,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闹了瘟疫! 王性善一面向兰州请调医药,一面在军中调查瘟疫类型,把病倒军兵另设一营,组建敢死队去探查他们的病症,终于发现有人出痘。 天花。 这种大事必须要报告上级,他急忙将消息向三边总督洪承畴汇报,但洪承畴……洪承畴根本顾不上他。 年底才终于把陕西按下葫芦起了瓢的流贼收拾一空,洪承畴都没休息两天,过完年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打算好好收拾收拾延安府这帮不知忠孝仁义的老百姓,偏偏就出事了。 去年有个小角色,在陕西山西之间反复横跳,跳完了又跑到山西河南之间反复横跳,非常烦人。 朝廷对其展开山西围剿战,封闭黄河两岸,把他赶进了太行山。 就在王性善这帮人闹天花的时候,这个小角色从太行山里出来了,这個小角色叫李自成。 不过方向上出了一点儿小偏差,李自成没从太行山西边出来,他从东边的井陉出去了,席卷真定府,以四公里的时速直扑北京,预计三天后撞击顺阳门。 洪承畴收到消息时,吓得魂儿都飞了,谁还有空管什么兰州河口的天花,他现在恨不得把所有部队都推到山西去。 结果此人虚晃一枪,转头钻回太行山,在涉县的清漳河畔被官军堵在山里揍了一顿,被击溃后跑出山区在武安重新合兵,又转头把官军堵在山里揍了一顿。 洪老爷让王性善看着办,那王性善就看着办,给甘肃大帅杨嘉谟写信看能不能再调些部队过来,顺便向陕西巡抚练国事求援,不过也就到这了。 黄河北岸甘肃边军闹天花的消息,让兰州一片大乱。 五镇的大帅副帅率军汇聚兰州,驻守兰州的参将人微言轻,谁也管不住。 最后还是肃王朱识鋐站出来,让军队封锁河岸,并将前几日自北渡河的百姓纷纷逐至河口,自诸镇大帅兵将中挑选三百出过痘的军士渡河,给他们寻找村庄安置。 并自兰州卫选派六百出过痘的旗军,在黄河渡口撑船,为两岸运送物资。 肃王朱识鋐没别的意思,封锁一百天,不能让天花蔓延到人丁数十万的黄河南岸,兰州百姓住得太密集了,一旦天花蔓延过来,这座重镇大城不攻自破。 各藩有各藩的画风,山西的庆藩河南的周藩都很能生,子孙满堂;平凉的韩藩历来爱干点狗屁倒灶的事儿。 那么兰州肃藩的特点,就是惜命有才。 他们不像别的亲戚那么爱折腾,出贤王的几率特别高,因为肃藩根本禁不起折腾,人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支从一开始就三代单传,顺利承袭封国的难度不亚于打赢平播战争。 动不动就绝嗣,好不容易找个郡王当亲王,郡国就没人继承,封国越来越少。 所以肃藩也不像别的宗室那么贪财,别的藩国人多,禄米设定上限,所有人都穷了;但肃藩拢共就那仨瓜俩枣,禄米吃到嘴软,又有王田和这么多年积攒的土地,不缺钱。 代代肃王,家教好家风正,没有特别混蛋的。 尤其上一代肃王,那是个能让万历皇帝给他修牌坊的硬核贤王。 朱识鋐的想法挺好,但肃王爷的王府仪卫、兰州旗军在执行力上非常拉挎,根本不可能做到把所有人都找出来撵到河北去。 把所有人都找出来容易,但找出来并不意味着能撵出去。 那些在河湟是大户老爷的人物,到了兰州依然是仪卫旗军欺负不来的大户老爷,肃王只管下令,却无法处处给旗军撑腰。 这年头旗军的地位都到脚指头了,甚至还不如个衙役,没有强力的靠山,怎么可能办得好这件事。 河湟过来的大老爷让家奴提着棒子就把他们打走了,谁也不敢吭气;河湟过来的小老爷,随手塞来几两碎银,旗军自己就走了。 谷癁 前边收钱高兴,但收钱交不了差怎么办?好办,反正横竖都要撵人过去,撵谁不是撵呢? 给不起钱的撵到黄河北岸就行了。 朱识鋐做梦都想不到,他下的命令,最后不单河湟的穷鬼被撵回去了,不少兰州的穷鬼也被撵走了。 绝大多数被撵到黄河北岸的百姓哪儿都不敢去,他们不敢在河口呆着、也不敢往北方的甘肃走,更不敢往西进入战场。 老天爷带来的一切杀机,都远不如同为人类的杀机可怕。 但人群里有一种声音,一直在引导人们向西逃难,那些来自镇海营兵的流言太过美好,以至于人们都不敢相信。 他们说到西边去,刘大帅不怕天花,而且河湟还会给他们土地休养生息,再也没有交不完的摊派和老爷们的欺压,刘大帅会为他们做主。 人们将信将疑,有些一无所有的穷鬼往西走了,更多人在河口混庄聚居,观望局势,一方面等待西边战局明朗,一面也期待着那些逃往西边的百姓回信。 而在兰州,肃王朱识鋐上书朝廷,要求增加藩府护卫,加固兰州城;同时陕西巡抚练国事也匆忙率军赶来,入驻兰州,这才稳住了人心。 练国事入驻兰州,即点派人手加固城防,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五镇大帅副帅在黄河两岸划分防区,同时把一部分土兵派回原籍。 兵不是越多越好,尤其如今前面有天花拦着,五镇边军与他的标营便已有三万之众,再加上兰州的卫军、营兵,军队已经够多了。 兰州的粮草有数,还要顾着甘肃驻军,到时不论是在兰州哗变还是在甘肃哗变,都是大问题。 其次,是根据陕西流贼善用轻重甲骑冲阵、炮铳齐放的作战习惯,在黄河沿岸布置铁蒺藜、挖掘土垒陈布铳炮;并针对蚁附攻城的手段于兰州城赶制万人敌、筹备芦柴火油,准备守城。 最后命驻防在河对岸的甘肃副总兵王性善,从军中挑选已经出过痘的军兵组成探马斥候,向西探查敌情。 不过这件事进行的很失败,他们的探马探明敌军在河口以西五十里的河嘴坚壁清野,但因河流阻隔再难寸进,只知道敌军防御严整,对敌情一概不明。 直到三月初,防区在对岸的王性善派人转了三道,才向兰州送来口信,说有个家住河口八盘峡的生员逃来,带着西边的情报,问巡抚要不要见见他。 练国事闻言大喜,他让人把那生员放过来。 此人名叫韦应试,见到练国事痛哭流涕,陈述其家乡在湟水与黄河交汇处南边八盘峡的上庄。 此前突然有数骑自湟水南下,入驻八盘峡,向庄上安插伪官,宣称河湟谷地的战争已经平息。 韦应试有心杀贼,却担心给乡里百姓招来祸患,只得与伪官虚与委蛇,助其在庄上统计百姓、清丈田亩。 但眼看伪官把地方上田籍佃户、主仆贵贱毁得一干二净,还收走他家一千二百亩田地,全无王法可言,令他怒火中烧。 等到听说伪官要将百姓都拉到河嘴去,韦应试便以为其招揽更多百姓为借口逃了出来。 练国事坐在兰州参将官署正堂,听着韦应试的报告,在心中暗自分析刘承宗的情况。 他与刘承宗虽说是未曾谋面,但几年前刘承宗进青海,杨鹤问过他的意见。 练国事当时就恨不得把刘狮子的军队全解散了,当时他就知道,把刘狮子迁至青海不过是以拖待变。 赌的就是把陕北最凶狠的叛军放到海上休养生息,看是他先在饥寒之地做好万全准备,还是席卷陕西的旱灾先过去。 其实练国事领军移驻兰州,心中最大的情绪是愤怒,因为陕西对西宁的情报非常失败,对这场河湟战争没看见一点苗头。 不仅仅刘承祖在对河口使间,朝廷的陕西衙门和兰州驻军也没停止对西宁的渗透,尽管那些有名有姓的官员进入西宁像石沉大海,但装作平民百姓的锦衣卫是拦不住的。 但他们的探子,止步于西宁卫。 俱尔湾在封锁奸细上没有丝毫建树,但打击走私的力度很强,突然冒出来的人都会被当成走私者被拦下、捉住,根本无法进入俱尔湾。 而在西宁卫的情报,几乎就是刘承祖和土司们斗智斗勇争权夺利,在这场战争开始前,唯一一个战争苗头是土司李天俞招粮商贩粮。 这只是战争准备,练国事以为这场仗至少要到秋天才会开打。 哪知道刘承宗的伪官都设到兰州河口来了! 练国事分析着河湟生员韦应试带来的情报,不置可否,待其下去,才招贺虎臣、张全昌、赵大胤等诸将入幕,将情报悉数告知。 众将听说刘承宗在河湟谷地给百姓均平田地分给牛种,闻言皆是皱眉……他们很讨厌叛军总这么干,搞得好像叛军才是仁义之师,他们这些朝廷官军都是王八蛋一样。 随后练国事做下决议:“纵使天花在河口泛滥,亦需加急进兵,直捣河湟……刘贼在屯田,河湟谷地田土万顷,再算上山地待到来年兵精粮足,兰州危矣!” 诸将表情不一,从宁夏赶来的大帅贺虎臣有心劝说诸将别跟刘承宗野战,却碍于被刘狮子正面击败过、还把精兵都送了,以至于难以启齿。 贺虎臣一直对于被刘狮子击败耿耿于怀,他认为自己输给刘承宗是意外,就怪黄龙山的那场雨。 而如今又有天花这个意外,贺虎臣太想劝住大伙儿了。 但还没等他说出口,另一位从临洮赶来的大帅王承恩已经道:“对,直捣西宁!” 王承恩是前来驰援五镇大帅里最着急的,因为他就是西宁人,家在西宁城东边四十里的王家庄,刘狮子从西宁一出兵,他家就沦陷了,出兵的事比谁都急。 老娘还在西宁呢,还管什么天花啊。 “暂请王帅向北移师,撒上十里石灰,大军向西进剿,就算染上天行时痘,也能撑上十日……他能十日打过来,我等五镇边帅,难道还不能十日打回去?” 就在这时,有公文急信送到,礼部尚书杨鹤,正由长城向兰州急赶,朝廷派他来看肃藩兰州城防的情况,审视青海局势。 端坐上首的练国事皱眉摇头:这个老倒霉蛋儿又来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因地制宜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河湟大地上,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抢耕抢种。 两个儿子在前边打仗,老父亲刘向禹在后边张榜安民,带西宁生员攒里并甲接收土地,规划新一年的粮食耕种。 其实张榜没啥用,能看懂榜文的百姓和往东逃难的百姓高度重合,没往东跑的,就算能看懂榜文也不在乎写的是啥。 无非换个地主呗,老百姓心说我他妈连逃难的盘缠都没有,给谁种地不是种呢? 但情形跟他们想的还真不一样。 元帅府的军队往东一开,后边就有来自西宁的乡官进驻地方,这帮乡官上任非常简陋,没有官袍、没有印信,只有一张委任状。 一般是每个村庄来仨人。 一个陕北口音的老兵是持委任状的乡官、一个会说汉话的西番青年做随从、一個只能听懂但磕磕巴巴说不清汉话的鞑子当跑腿。 问问当地有多少户口、多少田亩,每二百人,就从当地过不了日子的穷苦青年里招个管饭的民壮,然后开展工作,清查田亩、人口,完成统计。 名义上,乡官都是西宁府衙派出的生员,但地方百姓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些生员不太正经……说认字吧,认字;说识数吧,识数;但就是没啥文化,也没有官员的贵气,像农民超过生员,像士兵超过农民。 西宁哪儿有那么多正经生员啊,别说秀才了,秀才都得在西宁当老师,在刘向禹身边留用的也不过以童生居多。 驻扎地方的都是元帅府最能拿出手的钻天峁书院毕业生。。 其中成绩优异的,还是早年以禹字营百总入西宁府学深造两年的高学历人才。 这些人确实都没啥文化,能听说读写的都是常用词汇,基本上只对绘图测算、营阵算数、军法条例、兵器调配、辎重运筹这些专业的东西有所涉猎。 但他们都有相同的经历,在延安府有非常不幸的贫穷出身,席卷天地的旱灾里刘狮子是唯一一根可以捉住的救命稻草。 他们以孱弱之躯向武装到屁眼的官军发出挑战,经历磨难与牺牲,他们活了下来,得到救命的粮食与读书识字的机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农民军军官。 每个人都有管理十二名、六十名甚至更多士兵的经验,有些人在战场上受过无法复原的伤害,有些人已年过四旬不再适合走上战场。 最终,他们带着刘老爷的嘱托,用饱满的热情和无限的忠诚,怀揣委任状站在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为有生之年重回故土而战。 刘承运从囊谦日夜兼程赶回,因为被大雪封路耽搁了行程,来不及在西宁休息,就直接投入新的工作中。 他一路跑到战斗刚刚结束的马场城,在土司军阻拦彻底失败之后,这里成了刘承宗的辎重大营,刘向禹在这边一面为前线调配物资,一面管理新接收的土地。 承运回来的消息令刘老爷大喜过望。 每个人擅长的地方不一样,刘向禹管人非常在行,但官员出身让他很难设身处地从百姓的角度思虑问题,接收地盘对他来说非常容易,但照二儿子的想法去改变这片土地的生产方式,就有些无从下手。 所以刘向禹的选择是先把路铺好,在各地派出元帅府的乡官,摸清田亩人口和各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确保命令能在二百里谷地畅通无阻的传达到每个村庄。 正好此时承运过来,这是家里精细管事的人才,刘向禹正好腾出手来,把一群老弱妇孺好生送往西宁。 这些老弱妇孺是临洮总兵官王承恩的母亲妻儿、甘肃参将柴时华、陕西都司田应龙的家人等,都被送去西宁,差人小心看护精细照料。 在承运眼中,河湟的事其实要比康宁府简单的多,至少这里的百姓能听懂他在说啥,他也能听懂别人在说啥。 在马场城看了各乡交上来的田亩人口,旋即赶往河嘴同刘狮子见面。 刘承宗在河嘴痘庄已停留半月之久,承运沿途就看见一个个被哨卡环绕的村庄,还有村中暂住的番兵。 他从刘向禹那知道东边闹了天花,更知道元帅府的马兵主将杨耀要在河嘴客串痘医。 不过当他靠近河嘴,看见的情况却并不像是要给百姓接种人痘,恰恰相反,整个河嘴似乎成了一座庞大的大工地。 湟水环绕的滩地有十几里长,但宽度不过在四到六里之间,却有数以万计的蒙古兵往来运送土石、挖掘壕沟,甚至还在河湾桥头修起两座百步见方的土堡台基。 承运看着这架势,挠挠脑袋,心说二哥这是要在河嘴修堡垒要塞? 然后他就见到了遛猴子的杨耀。 是真的在遛猴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弄了只猕猴,拴着绳在北边山台溜达,远远见到承运还扬着胳膊打招呼呢,指着山上台地远远道:“承运,大帅在山台上,你上去就见了。” 刘承运压下心头疑惑,牵马上了台地,没过多久就在台地边缘看到正端望远镜俯瞰整个河嘴的刘承宗,赶忙让周围警戒的护兵通报。 却不料刘承宗根本不让他靠近,只是远远道:“你别过来,我出痘了,到那边帐篷说话。” 不远处的山坡上,孤零零立着俩相邻的军帐,刘承宗进东边那个,护兵领着承运进西边那个,俩人隔着两层帐布,承运急道:“哥,你咋出痘了?” 军帐另一边传来刘承宗闷闷的声音:“没事,种的人痘,你哥比老虎狮子还壮,种痘都种两次,放心,啥也不影响。” 承运听见是种的痘,这才放下心来,种痘的痘苗比天行时痘毒性小得多,倒是不必担心刘承宗的安全,不过紧跟着他又对战局担忧起来,问道:“哥你种了痘,这还怎么往东打?” 刘狮子在另一边叹了声可惜,这才对承运道:“打不过去了,东征前千算万算,没算到东边闹天花,我三万军队两万多人没种痘,尤其是正军,继续东征代价太大。” 承运问道:“正军?” “就是巴桑、二虎和阿海岱青,阿海岱青是绰克兔的降将,番兵蒙兵冲进有天花的地方,有一个算一个,全得病。” 刘承宗认为在天然抵御天花这方面,汉人最强、蒙古人次之、西番人最次。 这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因为中原人口密集、历来为瘟疫肆虐之地,一代代老祖宗都是与各种瘟疫作斗争的胜利者,只有最优秀的基因才能延续下来,所以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抵抗能力。 蒙古人和西番人对这病见都没见过,见过的都没了,不是被小拉尊那种糊涂蛋阴阳两隔,就是被高原上的并发症折腾没。 谷赝 所以这帮人对天花是一点抗体都没有。 刘承宗道:“如今朝廷在兰州黄河南屯了大军,黄河北有闹天花的甘肃大营,我们这只有大哥和杨耀的七千余兵种过痘,收拾甘肃兵容易,但打下来站不住脚。” 刘狮子此次发兵有两个目的,首要目标是解决去年人口涌入西宁府造成的粮草短缺;其次要全面夺取河湟谷地。 此时河湟谷地的还差五十里地,不过粮草的问题倒是有一多半随着战争迎刃而解。 承运接话道:“所以哥是打算在这修堡,跟兰州官军对峙?” “谈不上对峙,防守反击吧,我听说兰州聚集了五镇大帅,虽然还不知道是五镇的谁领军,但他们谁也不敢因为天花就顿兵不前承担失地之责,这仗避免不了。” “先让蒙古兵修工事,让杨参将给番兵种痘;等番兵种了痘,再给蒙古兵种;正好养出几万痘苗,这一年给河湟百姓都种了。” 刘承宗身上出痘的反映很弱,既不影响活动、也不影响思考,甚至身上的痘都没几个,这几日思虑局势,尽管心中知道正常情况下此战不可避免,但大明吧……说实话很难用正常思维来揣摩。 所以他得做来与不来,两手准备。 他们来,凭借堡垒地利,用铳炮河流挡他一阵,拖到他们松懈,用种过痘的军队出击收拾他们;他们若敢不来,正好用这段时间修造攻城器械,等种痘结束,就过去把兰州夺了。 朝廷五镇边军具体有多少人刘承宗还没拿到确切情报,但他能确定的是,朝廷拖不起。 类似的事多少次了,还没准备好就因为粮草的问题催促出兵,刘承宗认为这次也不例外,这支军队应该很快就会打过来。 承运听着,突然接话笑道:“我刚才在山下见杨参将了,他牵了只猴儿,挺好玩的。” “嗯,猕猴,北边山里打仗的李万庆捉的,我让他把天花种到牛身上试试,他倒挺会举一反三,给兔子、给牛、给猪、鸡、马、羊……所过之处,会动的都种一下试试。” 承运听着二哥说这段话,甚至能想象出刘承宗在帐布那边摇头:“有的成了有的没成,这不,李万庆捉了一只猴子一只猞猁给我玩,他看见就要走种痘去了,你要喜欢,让李万庆再给你捉一只,或者杨耀种完痘给你。” 刘承宗在帐篷那边道:“嗨,不说他个大聪明了,河湟的人地统算出来了么?” 承运听见这句,就知道兄弟俩的闲聊已经结束了,尽管刘承宗看不见,他还是在军帐这边坐正了身子,拿出提前准备的小本本。 在康宁府启程前、马场城刘向禹那,他都考虑过二哥见了他会问什么,小本上记得密密麻麻,靠着这个才胸有成竹道:“目下已粗略算出,精细的还没报到二叔那。” “西宁以东湟水二百里河谷,有民两万三千余户、十二万余口,田地七十二万亩有奇,预计编成二百保、二十乡保。” 七十二万亩田地。 刘承宗深吸口气,对这个数字非常满意。 河湟谷地都是能种麦子的好地,从西向东,越往东走地势越低,照这个数字推算,待将官军一战而定,拿下整个河湟,单单河谷的田地就能增加百万亩。 未受旱灾影响的百万亩田地,这和康宁府的田地不同,康宁府再多的田地,有无人区横在中间也难以起到太大帮助,但河湟对甘肃、陇西都不过只有黄河一道天险,说冲过去就冲过去了。 就在这时,承运翻动小本道:“哥,我来的时候看了,从西宁到冰沟沿途二百里路,南北纵向的沟谷四十七条,谷地不足河湟人口田土十一,最多的人和地都在山上。” 承运说:“如能尽取山地,我估计田地至少三万顷,人口应在四十万上下。” 这个刘承宗倒是知道,他说道:“山里不是土司就是番部,我打算把土司挪到西边去,到时留下的土民番民也编户齐民,但这不是一时之功,先关注河谷吧。” 其实刘承宗这会儿啥也顾不上,吞并谷地是一次类似南征康宁的鲸吞。 历来各种割据政权在短时间快速扩张、积累不足的缺点他也无法避免,专业人才始终不够,打康宁的时候就不够,硬把军士改任乡官,属于赶鸭子上架勉强维持。 如今吞河湟同样还是不够,但朝廷在黄河对岸屯防重兵,让他没办法抽调军士去干别的事,以至于他在潜意识里,不愿吞掉湟水南北山区土地。 “哥,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但这事我有不同看法。” 承运不是有不同看法,他是太有看法了,心疼啊,心疼山里的地。 他在康宁府干的就是开垦土地,累死累活,开出最好的地,两亩地的产量恐怕也就跟河湟的山田差不多。 在承运看来,河湟四十七条南北纵贯的沟谷有远超湟水河谷的人口与田地,尽管不是这里最好的田土,也绝对不可放弃。 他说道:“短时间,能写能算的人才不足、沟谷地势复杂支援不利、当地土番杂居,没大量人手,二哥均粮买赋的民社在沟谷里恐怕办不好,但这正是个机会。” 刘承宗问道:“什么机会?” “留一条后路啊,哥,这民社统一种粮、统一买粮的事,我们是第一次做,耗费人力物力,能不能办成,不知道;办成了各乡百姓的粮够不够吃、帅府的军粮够不够用,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我觉得,山里的人和地,必须握在手里,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河湟改姓了。” 承运道:“从西宁到冰沟,四十里一个驿站,一共五个,以这五座驿站为基础,增设五镇,每镇驻军五百,北边兵不够就从南边调,每隔十里设一急递。” 镇在古代并不完全是行政单位,从北魏时就主要指军队军眷屯驻的驻地名称,有镇守的意思。 “我以为。”承运道:“河湟一条河谷,编保甲、立民社、分田地,由官府给种、统一种粮、收成统一购入;山里四十七沟的番民土民,也要编户齐民,不管其种植,但要让其给官府纳粮。” “如此一来,即使民社收成不尽如人意,还有四十七沟的税粮,同时五镇两千五百军士能随时调动,震慑番土诸部,需要时也能快速平乱。” 承运说完,语气才轻松下来,问道:“哥,你这个官府管人种植的主意,是不是也是从太祖皇帝那来的?” 刘承宗听着乐了,他这主意倒是跟太祖皇帝没啥关系,但朱元璋确实也管百姓种啥东西,但没他管的这么狠。 朱元璋是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刘承宗笑道:“差不多吧,不过要反着来,各民社田地,九成归社民共有,一成为社民自留,准种菜棉桑麻,九成必须种粮,但种什么粮要由各乡保推举精通农事的博士,因地制宜。” 说罢,刘承宗叮嘱道:“河湟田地的事就交给你了……等这边战事稍息,杨参将做出更安全的痘苗,你再把痘种上,以免将来再闹天花。” 第三百四十四章 路费 三月初九。 春江水暖鸭先知,仗要打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但兰州城十九家棺材铺子是日日开张,生意兴隆。 老百姓家里有上年岁老人的,都抓紧订棺材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等官军跟西寇见了大仗,再想买棺材可就难咯。 俗话说人多嘴杂,兰州城的人最多,兰州城的嘴最杂。 朝廷的陕西巡抚与五镇边帅议了几日战守,整个卫城都在风传甘肃大帅杨嘉谟的回信。 杨大帅在信中说,即使副总兵王性善的军队染上天花,关中五镇,甘肃镇也只能由他们作战了。 杨嘉谟也想到兰州来打仗,只是插汉部的虎墩兔在边墙外虎视眈眈,几万蒙古人饿得眼冒绿光。 甘州边军刚在北边跟他们打过一场,扔出去三十多条性命,拾回来四百多颗脑袋,连最穷的旗军打了这仗都报怨,缴获的破袄子比他妈旗军的破袄子还破。 杨嘉谟以世袭凉州卫官出身,历任四镇,半辈子都在跟蒙古兵较劲,从来没见过北鞑子毁了边墙结步阵进来抢堡子的。 而且只顾抢牲口夺米面,连部众尸首都不勾走……这是饿得连战马都吃了,这股子狠劲儿让杨嘉谟不敢再抽调兵力。 之所以议了几日战守,是因为尽管练国事定下加急进兵、直捣河湟的大方针,但在具体的作战思路上,诸镇大帅无法达成统一。 根子在贺虎臣身上。 五镇边帅,临洮大帅王承恩、固原大帅杨麒、甘肃副帅王性善、宁夏大帅贺虎臣、榆林副帅尤世禄,里面只有贺虎臣跟刘狮子正面交战过。。 人们看重他的建议,但他在人们眼中非常不靠谱。 因为他的建议是让这几万人马都在兰州蹲着,刘承宗不渡河,他们也不渡河,蹲到夏末冲进河湟把田地能毁多少毁掉多少,再回来蹲着。 老母亲深陷敌境的临洮大帅王承恩一听就急了:“贺帅莫非是叫刘贼打怕了,还守到夏末,要不我等一同给上书朝廷,在兰州修边墙算了。” 打人不打脸,贺虎臣的脸当时就,他脸黑,红不起来,只是成了酱猪肝的黑紫色,拍案骂道:“放他妈的屁,那刘狮子手下都是我的宁夏兵,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打?” 王承恩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跟贺虎臣吵架了,一听这话,张着嘴硬是没说出话来。 倒是噙着青瓷烟斗的固原大帅杨麒面上晒然,他就是兰州本地人,这边很多年前就种植烟草,他也有抽烟斗的习惯,歪着嘴没好气道:“也有我的兵,我勤王回来这兔崽子把兵都给我拐走了。” 说罢,杨麒把烟斗拍在桌上,对众人抱拳道:“随你们议怎么打,朝廷给我调的兵甲战马送抵兰州之前,固原镇兵哪儿都不去。” 杨麒特别想单骑跑到河湟跟刘承宗一对一分个生死,他是把刘狮子恨到骨子里的人。 天底下姓杨的没招惹过刘承宗,本来固原军就哗变过一次,跑了不少精兵强卒;后来去勤王,抽调了一部分,打仗死了点、在山西跑了点,心想着能回固原补充兵力,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个光秃秃的固原。 粮没了,兵也没了,马也没了。 手里无兵可用,朝廷还征调他四处剿贼平乱,他能咋办?从六盘山招了一堆饥民流贼,潦草装备,就奉诏剿贼去了。 问题出在他的兵是饥民流贼,那贼呢? 贼是脱伍边军。 这支新建固原军的第一场战斗,四百官军被六个贼虎视眈眈盯了一刻钟,射死八个人,杨麒率八百部下前去支援,以一千二百之众对其发起追击,结果六個贼返身策骑冲锋,硬把他击溃了。 全靠杨麒拍马舞刀,射死俩人砍死俩人,这才赢得这场艰难的战役。 总兵官啊,老夫聊发少年狂,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这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哪儿他妈是剿贼平乱啊,整个一杨麒历险记。 最后几人的目光看向低头不说话的尤世禄。 尤世禄镇守北疆三十余年来,与蒙古人血战数百阵,金疮遍体,这几年的战斗频率极高,农民军又尤擅流动作战,风餐露宿之下,早已积劳成疾。 去年在山西剿寇的大战中又身受箭伤,自己的伤刚养好,在战争中身先士卒登城的长子尤人龙因脚面中箭发疮身死,又给予其严重的精神打击。 这位曾在边墙外一铁鞭抽死憨干儿骂的猛将,如今病时骨瘦肤焦、调养寄情酒色,早已没了当年的英雄气概。 甚至就连入堂议事,尤世禄都没有穿戴甲胄,只是带侄子尤养鲲病恹恹的坐在堂中末坐,见众人把目光投来,才道:“刘承宗是延绥的兵,延绥的兵都是好兵。” 王承恩忍不住了。 “巡抚大人!” 他阴沉着脸用口鼻重重叹息一声,对练国事抱拳道:“卑职请调狄道土司赵师范、河州土司何永吉、岷州土司马国纪、洮州土司后承庆,率河州指挥韩完卜、岷州指挥赵应臣、岷州土官后希魁、生番宏基、洮州土司杨朝栋、洮州昝番昝承福等入援。” 练国事皱眉道:“五镇大帅聚兵于此,还有我两部标营,难道兵力还不够?” “将是兵的胆,还请大人仔细看看在镇诸帅。” 王承恩站起身来,环视诸将,一一点名道:“龟缩城内贺虎臣、农兵魁首杨大帅、老病缠身尤世禄,还有河北驻军那个天花毒人王性善,怎,么,赢!” 一时间贺虎臣噌地拍案起身,杨麒也指着王承恩破口大骂,尤世禄低头看看自己腰间,起身让侄子去门口把剑取来,堂中轰然大乱。 尤世禄被气坏了,这王承恩说得好像自己死皮赖脸愿意来一样,要不是紫禁城的领导没批辞职信,他早回榆林享清福了,还拖着病体到你这倒霉地方打仗? 去年在山西辽州,李自成打下辽州城,想借以栖身休养生息,张榜安民。 官军把仗打得很漂亮,仅仅在张榜安民六天后尤世禄就带兵把李自成撵走,可他自己身受重伤、儿子也上天了。 在陕西的叛军力量已经很强了,尤世禄才不想来招惹比李自成更厉害的刘承宗。 谷翜 杨麒比尤世禄还生气,尤世禄好歹是身体不行,上马都成问题了,他杨麒可是身体健康得很,可别人面临的撑死是欠饷,他是欠饷、欠粮、没马、没甲、没兵。 就这还给老朱家攒了一支固原军出来,到你这挨数落来了! 其实他们这些大帅之间并非没有私情,曾经都多次并肩作战,只不过这次王承恩的母亲深陷敌境,他心急得很。 晚发兵一日,老母亲被叛军发现、害死的可能就多一分。 练国事急急忙忙安抚诸帅,好不容易让仨人消停了,贺虎臣又抱拳奚落道:“王大帅,你口口声声不想打出个萨尔浒,我告诉你,出兵就是萨尔浒。” 还没等王承恩开口,练国事便皱眉道:“贺帅,此话怎讲?” “湟水河谷可比辽东窄得多,他又要急进捣巢,苛求一战成功,那谷地军队能不能摆开都是问题,你怎么合围,不合围如何一战成功?” “分兵更是笑话,西北永登连城的鲁土司求援数次,已与西宁叛将刘承祖交兵,王性善的甘肃边军从那边过来,那条路除了甘肃军谁敢走?” “余下四镇,分兵也只能兵分两路,若刘承宗集结重兵于河谷……” 贺虎臣接连发问,说到这终于说不下去了,越说他越觉得,这场仗的结果不是萨尔浒,就是黄龙山。 “集结重兵就跟他打!” 王承恩道:“难不成我等边军,还打不过他一介叛军?” 贺虎臣抽抽鼻子,巧了嘛,三年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刘狮子的武装力量就喜提宁夏边军一部。 其实这关中五镇往这一聚,很多人都发现问题了,眼下朝廷边军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旱灾带来的粮饷不济了。 而是在哗变、流寇带来的影响下,换兵了。 他们的主帅和高级将官没有变化,中级将官有一点小变化,而低级将官和士兵,已经全变了。 眼下最能打的肯定是甘肃和临洮,否则为啥王承恩的腰杆子这么硬呢,就因为这边没受到多少哗变和流寇的影响,他将在兵在,未受影响。 杨麒就不用说了,农兵魁首这个称号非常恰当;尤世禄的榆林兵几乎换了个遍,但那边卫所边民多,稍加整训又是一支英勇善战的军队。 贺虎臣也没好到哪儿去,尽管兵败回去后重新组织部队,依然能暴揍虎墩兔,但他总觉得这支新宁夏军的组建太过仓促,不如过去那支厉害。 黄龙山营地,那断腿伤兵拄着拐,一弹一弹去投奔刘贼的一幕,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他儿子贺赞的心理阴影到现在还没好呢,成了坚定的反战主义者,总觉得官军为朝廷剿贼是不义之战。 贺虎臣真的不想再输了,否则他觉得总有一天,青海元帅府会用委任状上的烫金大字儿给他的人生做下注解。 青海元帅府外委宁夏等处总练兵官,贺虎臣。 贺虎臣龟缩城内,并不是什么都没考虑的怯战,而是考虑过所有可能,认为据守兰州黄河是最妥当的做法。 尽管毁掉农田的想法非常狠毒,但在贺虎臣看来,这是唯一彻底歼灭刘承宗的方法,否则以他们这种散装五镇去对抗执行力极高的刘承宗,赢面不大。 只能拖,毁掉河湟粮食,守住黄河南岸,迫使刘承宗入侵甘肃,甘肃产粮不行,到时候刘承宗要么倒行逆施,要么就压制部将导致内乱,到时候麻烦就好解决了。 但这事就像知道毁掉粮食不对,还得往这个方向想一样;有时候人知道该怎么做,没有意义。 河湟拖不起,兰州更拖不起。 刘狮子能在河湟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整合人力、收田地编户口,他们不能,他们没有办法把被兼并的田地收走,也不能抢夺那些有很多粮食的人。 最关键的是,练国事不能拖。 因为杨鹤要来了,刘狮子接诏书是杨鹤的政绩,正是凭借把当时陕西最强的刘承宗招安,才使的杨鹤进了礼部。 如今杨鹤要过来,练国事认为他一定会避免给刘狮子定性为叛乱,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过来劝和的,练国事不能等到他过来,必须出兵。 杨鹤劝和是杨鹤的功劳,丢失河湟是陕西的罪责,练国事在心里对这事分得很清。 他去年平乱就被朝廷定了个戴罪立功,全靠带着军队来回乱窜平乱,这才免去罪责。 如果再来一次,恐怕崇祯爷会直接让太祖皇帝把他带走。 练国事不想被带走,他得想办法让太祖皇帝把刘承宗带走。 最终兰州重兵采纳王承恩的战术,练国事催促兰州卫给固原军准备了部分兵器战马,这便颁布了出征条例。 以甘肃王性善一部,调往永登,支援连城鲁土司。 以贺虎臣、尤世禄、杨麒三军,配以洮州土兵,自河口正面西开。 以战斗力最强的王承恩一部,调河州土司,自黄河南岸西行,伺机自积石关、撒刺站、归德所等地北渡黄河,自后方进攻西宁、碾伯,截断刘承宗退路、袭击腹背。 练国事亲率副将张全昌、赵大胤随正军前进河湟,着兰州卫旗军运筹辎重,力求一战成功。 至三月十二日,整备良久的关中五镇杀羊宰猪誓师出征,浩浩荡荡渡过黄河,石灰硫磺铺出十里,踏上河湟的土地。 贺虎臣骑着马在军士的簇拥下西行,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宁夏军在河谷逶迤摆开的行军阵线,他稍稍放心,看上去士兵们倒还都挺轻松。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支以三百黄龙山幸存者组建起的新宁夏边军,老兵都特别照顾新兵。 “快走,不要怕,该打就打,实在打不过就投降,来不及投降就把兵器丢下,我跟你说,刘二老爷从来不杀俘虏,还给路费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边军 尽管有刚投降的生员背叛投敌,元帅府在河嘴地东方的招降仍然卓有成效。 但因为刘承宗的迟疑,耽误了一天接纳百姓的工作。 看见一股又一股的穷苦百姓向西涌来,刘承宗非常谨慎,因为据他所知,河口可没这多百姓。 细细盘问,才知道是兰州的旗军在撵穷鬼。 很多人都是因为交不上贿赂被撵过来的,这事对刘狮子来说太过匪夷所思,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敌人为啥要这么做。 兰州要把河湟逃过去的百姓撵到河口,他能理解;但是把兰州穷困潦倒的百姓也撵到河口,他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害怕他攻城时这些穷苦百姓当内应? 刘承宗心说,难道说我的解放者之名已经从乌斯藏传到兰州了?不应该啊! 这种好事大可在心里想,但现实是六万多人聚集河嘴,不单单规模大到士兵无法审查,甚至堵塞道路影响了塘骑的消息传递。 这些人是否携带天花,不知道;有没有官军的探子,也不知道;甚至其中是否夹杂官兵,都没法明确知道。 刘承宗只知道,混在饥民里有自家兄长派出的镇海营探子,回报说甘肃边军已经向北移营,兰州官军在河口放了十里鞭炮,又洒下石灰硫磺。 等他想全力接收百姓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了,甘肃军移防、兰州兵放鞭炮,这都是官军要发动进攻的起手动作。 这事说起来很有意思,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 五镇边帅脑海中的刘承宗是他们幻想出的刘承宗,刘承宗脑海里的五镇边帅与陕西兰州官员,也是他幻想出的模样。 甚至五镇边帅的幻想,挺贴近现实,毕竟刘狮子的兵他们都知道。。 而刘承宗的幻想,就不太贴近现实了,因为他想不到在行将就木的衙门里,一条命令能变形到多么夸张。 他始终认为兰州在出兵前驱赶百姓,必有深意。 官军可能不想当人了,想借着百姓人潮推散自家军阵,以避免正面阵战,直接把他击溃? 北山台地,刘承宗看远处人头攒动,山雨欲来,站在他身侧的李卑心态复杂。 好几年了,他这个朝廷参将被俘、被软禁,再到给刘承宗出力,直至今日,终于在战场上站到了朝廷的对面。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着刘承宗与空气斗智斗勇,道:“大帅,别想了,没有深意,朝廷但凡执行深意的能耐,我们就到不了青海,这就是肃王拍脑袋、旗军糊弄事的结果。” 刘承宗诧异道:“这么确定?” “非常确定,五镇总兵都有各自的本事,傻子坐不到那个位置上,用百姓冲你,你未必会被冲垮,但只要一亮刀子百姓反着跑,官军肯定被冲垮。” 李卑是第一批选入辽东的关宁军客籍将领,对主兵、客兵的优劣非常清楚。 主兵遇挫,意志更加坚韧、靠忠诚维系对待遇要求较低,但易对同乡有同情之心,有反叛之虞;客兵成本更高,遇挫不如主兵坚韧、军纪难以约束,但对当地叛军不会手下留情。 此时集结于兰州的官军,不会有太多主兵,应以客军居多,李卑认为在战斗意志上,他们跟元帅府的军队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但刘承宗还是觉得官军在下大棋。 保险起见,他先抓紧派人向北边进攻鲁土司的兄长传送甘肃军北调的消息。 催促兄长尽快破城,占领山隘据点,以防甘肃军驰援、扼守不教其对己方形成包围。 兄长的军队他不打算调入谷地,如果染患天花的甘肃军支援鲁土司,那兄长和李万庆的四千军队都对天花有抗体,对付他们正好合适。 而对与汇聚于河口以东乞食的六万百姓,刘承宗也不会放弃,只是此时战事当前,暂时未经审查、又不知是否染患天花,不能统统放入腹背。 因此他命令护兵率打散的土兵给百姓紧急编伍,形成百十个哨,各率数百人进入东南山谷,暂时避战。 李天俞在这事上帮了大忙,东南的大山谷里有不少土司家的地,山里地名都是祁家山、赵家山之类的名字,百姓各编队伍,沿山谷向南一字排开,由就近土司村庄暂时供给几日口粮。 整个撤入山谷的行动因从速从快,显得格外杂乱,一日之内撤入山中的三万余人,但另外两万多人找不到了。 不论是早前随同富户逃往兰州的人,还是更多从兰州被撵出来的百姓,人们很难信任刘承宗。 相比像囚犯般带入南山,他们更愿意往北跑,甚至就在河口以东的无人村庄藏起来。 三月十三日上午,戴道子在东边河湾看见了浩浩荡荡的官军开入谷地,元帅府在谷地蔓延开来的塘骑随之摇旗,消息很快依靠塘骑通传,进入河嘴驻军的刘承宗耳中。 随后戴道子开始向塘兵下令,挤压敌军塘兵,展开交战。 塘兵需要交战,以此来拖延敌对塘兵占领山头原野的速度,并迫使其后大军陷入不安、派遣更多军队来对付他们。 借此,塘兵就能离敌军主力更近,并进一步探明敌军虚实、兵力、士气、营阵、装备、后勤等信息。 刘承宗对此的回应是且战且退。 不过这种遭遇战对戴道子来说,更像是战术层面的耀武扬威。 在河湾的报恩寺外,戴道子满面轻松笑意,向塘兵下达命令:“他们能看懂我们的旗,逗逗这些后进之辈,给我捉个活的回来,我要问问庆藩的王八蛋死绝了没。” 间隔三里的原野上,宁夏边军塘兵百总马祥紧张得手心发汗。 马祥其实没有太多塘兵经验,在宁夏边军投入延安剿贼时,他只是扒沙营的夜不收,主要职责是在长城内外日夜骑行,看哪里的边墙被黄沙吞没,给营将报信而已。 全靠贺总兵在黄龙山输得当裤子,他又取了几颗蒙古脑袋,才被抽入标兵营,赶鸭子上架坐上塘骑百总的位子还不到半年。 这半年来,他带着新募塘兵苦学旗令,多方请教塘兵用法,这才勉强把塘兵的架子搭起来。 谷柤 本来按部就班都挺好,直到这次出征,马祥非常紧张。 其实宁夏的塘兵居前,不是個好策略,刘承宗这个名字,对宁夏镇边军杀伤力太大了。 但榆林过来的尤世禄是副帅,他的标营就没有塘兵这个建制。 固原的杨麒倒是大帅,但那位帅爷一直忙着率饥贼剿官军,练了塘兵七八拨,在脱伍边军的折腾下,别说塘兵了,塘马都有能活过三场战斗的。 只有贺虎臣手上有成建制的塘兵,塘兵的交锋,只能落到他们头上。 看见自己的塘兵逐步撤退,马祥不禁皱起眉头,很快就听靠近的部下兴奋道:“百总,我们看见他们摇旗了,命令是塘骑次第撤退十里,还向我们北边山里打旗告知进剿消息。” “北山,有伏兵?” 马祥摇着脑袋往北看,北边确实全是山,一二十里地山里全是沟谷,这要是有伏兵……他下令道:“给贺大帅报告一声,分十二塘去探山。” 戴道子看着己方塘兵在战场上撤退五里寻处隐藏,敌军塘兵很快分出一部向南北山沟探去,摇着头露出笑意:“嘁,这也能上当?那后边的本事就不用使了,让他们跟山沟玩会,我们走。” 随着戴道子引塘兵撤退,由宁夏、榆林、固原三镇及兰州旗军、洮州土兵组成的两万余大军放缓进军,各阵分出小股兵力扼守谷口,半数塘兵继续前进,意图遮蔽十里。 待塘兵走至七里,发现元帅府塘马从正面迫近,他们随即次第后撤,在撤退途中被躲在屋舍、草垛的塘兵袭击。 戴道子的许多塘兵为了伏击成功,连马提前让袍泽带走,一时间处处铳响,他们端着三眼铳便放,放完扔一边扯弓就射。 贺虎臣一开始就怀疑是假消息,因为他的塘兵能看懂对面的旗,对面也能看懂他的旗,为此赶忙奔到阵前,结果端着望远镜就看见令人心疼的一幕。 好不容易培养出能看懂旗子的塘兵,被敌人正面压迫、背后伏击,一塘塘的军士就被这么背后一铳、正脸一箭的打没了。 不过贺虎臣最关注的并不是这个,缺少经验的新练塘兵在交锋中落败在他预料之中,他更关注那些站在一起却没发生战斗的塘兵们。 三年未见,刘承宗的军队较之从前有了不少变化,单从塘兵的钵胄看,他们给盔枪扎上了盔缨,这是两军最显著的差别。 贺虎臣面色慎重地端着望远镜,越看脸色越紫,拳头也攥得越来越紧。 因为一里见方的地域通常只有一到三名孤零零的塘兵,因此塘兵交锋的战场在片刻就席卷了整个河谷的无人地带,有些地方铳声四起。 但也有些地方,毫无声息。 望远镜里,有塘兵张开双臂放下兵器,贺虎臣再三确定,那些人的确实是自己的部下,他们投……投降了? 贺虎臣回头看了看无边无沿的军阵,不算北路王性善和南路王承恩,单单中路,在他们身后就有两万两千的大军。 有如此雄厚之兵力,十几名塘兵,在第一次与敌军交锋中,就选择投降? ‘咔嚓’一声。 望远镜的木壳被贺虎臣握裂了。 而在战场另一端,戴道子高高兴兴让护兵摇动旗帜,带塘兵与被俘、投降的塘兵,次第西撤十里,让人向三十里外的刘承宗传达口信。 “大帅,塘兵回报,敌军兵力两万以上,行军速度已被拖延,士气较低,已收降俘虏塘兵十三人,正在押送。” 刘承宗正在新建的河口堡布置防务,听到这消息很高兴,尽管塘兵间的较量,战果高不到哪里去,却是初战得胜,对提振士气很有帮助。 他望向河谷南北两山,透过望远镜能看到山头都有人零星藏着,这场河谷中的战斗,将会以最快的速度让整个河湟的百姓知晓,谁才是真正的河湟之主。 随后撤到西岸的塘兵越来越多,不一会就聚了近百人,河谷的宽度在四里到八里之间,这便意味着前线塘兵已后撤十二三里地,敌军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河东又有数名塘骑驰来,他们的神情急切,让刘承宗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塘兵在土堡外翻身下马,抱拳道:“大帅,急报。” 等塘兵入堡,这才当着刘承宗和杨耀的面报告道:“降兵俱为宁夏兵,说此次朝廷兵分三路,北路的甘肃军三千援救鲁土司,中路为宁夏、榆林、固原、洮州、兰州兵,两万三千。” 刘承宗听到这,闭目思虑,他在河湟的兵力也大概是这个数,中路倒没什么明显劣势。 只不过北路刘承祖那边,以四千军兵对抗鲁土司四千土兵,攻城已经打了几天,若三千甘肃援军先到而连城没有攻陷,北路恐怕要吃亏。 塘兵顿了顿,再度抱拳道:“南路是临洮军、河州军,合兵一万一千,要直取西宁、碾伯。” 刘承宗心说坏了,强压心头不安,让塘兵下去,扶着土墙久久不语。 “大帅?” 杨耀刚刚开口,还没待他说什么,就听刘承宗对护兵下令道:“急报南山,让率领土兵约束百姓的护兵向南探查敌情,并飞马传送消息给冰沟、西宁,告知敌情;命新城守将王文秀出兵进驻西宁。” 杨耀松了口气,看来刘承宗跟他的看法相近,这会主力不该回援。 硬碰硬跟兵力相近的中路官军打一场,若赢了官军自然无法完成合围;可一旦后退,官军完成合围就是板上钉钉了。 刘承宗的考虑,则比杨耀更多,他要考虑的是多支军队,此时他这支两万余人的大军,可不是早年令行禁止的狮子军。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而是不能退。 谢二虎和阿海岱青的蒙古兵,要么在撤退中跑丢、要么在撤退中被击溃,肯定不会全师而还。 没了这两支侧翼马队,巴桑麾下番兵反应较慢队伍僵化的缺点就会完全暴露,单凭杨耀不到四千的狮子军马队,形势便会万分危急。 刘承宗看向杨耀:“我相信王文秀,我们先对付眼前的敌人,延绥、固原、宁夏。” 说着,他浮起笑容,脸上绒毛都立了起来:“我是延绥兵,你是固原兵,戴道子是宁夏兵,我们让他们见识见识……边军的本事!” 第三百四十六章 马营 沉重而纷乱的马蹄声在河谷回荡。 三镇边军压境而来,给元帅府达番军兵带来最深的血脉压制。 刘承宗麾下大多数蒙古人,这辈子的主要对手就是明军,但是在其有生之年,任何一个蒙古兵都没见过明军铺满山谷整军而来的景象。 蒙古人习惯的战斗,是数千甚至上万的牧兵,在漠南边墙内外与上千甚至数百边军遭遇,赶在明军的增援部队到来之前能将之击溃,则继续劫掠;若不能将之击溃,便就地撤军。 从来没有过两军对垒。 而另一部分没和明军见过仗的蒙古兵和番兵,此前遇到最可怕的对手是刘承宗的老边军。 所以刘承宗用蒙古兵先攻的计划泡汤了,那些脸色发白的蒙古人不足以承担这样的任务,只好临战改变策略,对杨耀道:“看来要你部先攻了,杀杀敌军锐气以振奋士气,让谢二虎策应。” 杨耀抱着头盔笑出一声,戴好钵胄抱拳道:“末将领命。” 说罢,他先转头对站在城头指挥城下炮兵调整火炮角度的黄胜宵道:“黄小你看准点,不要把炮子砸在我头上……台吉要不要跟我去玩玩?” 在城头观战的粆图台吉把脑瓜子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贪玩,但不傻。 他可不是谢二虎那种半辈子在揣旦啃红景天的二百五,插汉部在宣大边军手上没少吃亏,而且一路西行,还被对面的贺虎臣揍过。 刘承宗给贺虎臣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贺虎臣就给粆图台吉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面积是一样的。 “我,我就在大帅身边学习,祝杨将军旗开得胜,你……你小心榆林尤疯子和宁夏那个贺蛮子。” 粆图台吉深吸口气,随着刘承宗东征一路攻城破堡,转瞬歼灭土兵,他已经完全端正了自己的心态,他不是元帅府的座上客、也不是蒙古大汗的弟弟。。 他只是插汉部驻青海元帅府的普通使者而已,跟吐鲁番驻扎元帅府的使者失里是一样的,就当个战场观察员,挺好。 杨耀笑着拍拍粆图台吉的肩膀,这个插汉部台吉对他来说,比过去那些蒙古贵族都好玩,他俩的关系单方面挺好。 所谓的单方面,就是粆图台吉特别感激杨耀,因为杨将军给种个痘儿。 杨耀给他种痘,其实没安啥好心。 自从在刘狮子那领了培育痘苗的使命,杨耀所过之处会喘气的都得被种個痘。 杨耀心说早晚要给蒙古兵种痘,但蒙古人非我种类,没种过痘啊,万一反应大,死了咋办?那捕鱼营、辎重营的蒙古兵,也都是大元帅的兵,命也都是命。 正当苦思冥想之际,杨耀就看见没法找刘狮子玩、闲得在河嘴团团转的粆图台吉,当时杨参将的眼就直了,那心情比当年在固原领军饷都高兴。 嘿!巧了嘛不是——这儿他妈有个死了不心疼的外人。 他去问刘狮子,能不能给粆图台吉鼻子里也塞个痘苗。 刘狮子答应了,杨耀很高兴,认为大帅果然跟自己的想法一样,外人死了不心疼。 但实际上俩人的思考过程是不一样的,杨耀是认为这事很危险,所以要给粆图台吉种痘;刘承宗是认为这事不危险,所以才答应给粆图台吉种痘。 他压根就没往危险性那边想,只是考虑给粆图台吉种痘,会给插汉部带来的影响,稍加寻思,觉得也没啥影响,那就种上吧。 后来粆图台吉就被杨耀逮走了,反应良好,再也不怕天花了。 粆图台吉对这过程没觉得怎么样,那大元帅鼻子里不也塞了团棉花嘛,他一团儿、我一团儿,这说明啥? 说明我们哥俩儿的地位都很高。 到现在粆图台吉都不知道,他是人类对抗天花的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实验材料之一,重要程度仅次于李万庆逮的那只猴儿。 他印证了人痘种植术的对象只要是人,都有效,不拘族类。 那猴儿印证了种痘术的对象不一定非得是人,比他更重要。 杨耀下城集结马营兵将,三千六百骑已在千总魏迁儿、韩世友、杨承祖的率领下集结完毕,旋即引军从南边过桥,在湟水河湾的东岸列阵。 没过多久,谢二虎也引蒙古马队渡河,六千蒙古牧兵为两部,位于杨耀的横阵之后。 粆图台吉听着鼓角争鸣,密密麻麻的马军在百步外的河东列阵,对刘承宗感慨道:“杨将军的马军严整,真是精骑……敌军近了,大帅为啥不用那个镜子。” 刘承宗笑笑,啥都怕对比,杨耀策骑在对岸正中间一站,身后的千总、把总就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各骑牵双马间隔四步站出营阵,当然看得整齐。 谢二虎的蒙古兵看着是六千军队,人手也都经过挑选,都是掌握一定战斗技巧的人,但他们熟悉的都只是百人队级别的队操,没有营操习惯,六千人站到一起并不是一个整体。 他知道,粆图台吉说的镜子是他手里的望远镜。 刘承宗摇摇头,笑着把望远镜递给粆图道:“你拿着玩吧,我用不上它了。” 他已经用望远镜看过敌军的队伍了,用的是马兵在前、步兵在后的纵队行军阵型,步兵携带战车,战车上肯定装备火炮,但能确定的是没有千斤以上的重炮。 这对刘承宗来说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不需要再用望远镜了。 如果让他行军,一般不会把马兵放在前面,马兵在前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步兵较弱,才会用马兵居前,以达到遭遇中快速抢占据点工事、为步兵留足结阵时间的目的。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戴道子部塘骑从俘虏那得到的消息,中路官军有三镇边军万余、土兵旗军万余,后者的存在很可能就是三镇大帅以马军居前的原因。 这对刘承宗有利。 因此眼下不论他还是黄胜宵,都不必使用望远镜了,他需要用肉眼来准确判断敌军的距离。 这是长久征战学来的经验,只有用肉眼判断才够精确。 片刻之后,他和黄胜宵先后叫道:“一千步!” 这个距离,他们能看见敌军的轮廓,但仍然无法分辨是否是骑兵。 城下的准备的塘兵随即摇动旗帜,小黄旗在湟水河西、河东交替摇动,消息转眼传达到河东的马军阵中。 谢二虎的蒙古马队随即大片上马,随后看到杨耀部骑兵仍列阵坐在原地,又从马背上下来。 谷翍 “八百步!” 已经能够分辨出敌人的骑兵了,而且能看见招展的军旗。 十二门重炮在城东丈高的土山上一字排开,炮兵随着距离缓缓调整射击角度,黄胜宵在城上也在调整射击角度,他手边是一门碾伯千户所缴获的佛朗机炮。 这门炮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使用的是两轮炮车,根据车身铭刻,配套的应该是一具天启五年的捐造红夷炮,但炮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装备五百斤佛朗机的炮车。 但这辆炮车对元帅府来说非常有用,因为其设计非常严格,有地平盘和车身照轮,刻定射程里数,这是元帅府炮车能够吸取的经验。 敌军已近至八百步的消息传来,杨耀点点头,仍率领部下坐在原地。 身后的蒙古兵已经站不住了,城上说八百步,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近至六七百步,那些擅自上马的蒙古兵甚至能依稀分辨明军的头和驱赶,就连布面甲胸口的团龙纹都能看见模糊一团。 明军仍在前进,突然角声响起,刘承宗在城上看得清楚,官军的骑兵仍然照旧,但其后的步兵行进步调猛地加快。 他知道,这是马队进攻前的准备,步兵加快脚步以防马队进攻后步骑脱节。 就在这时,杨耀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勒住坐骑转身,面向部下。 他身后的护兵卷起旌幡,随即元帅府三千六百马队在城上人看来好似起伏波浪,从前到后、从中向外成片地站起身来。 刘承宗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仍在行军迫近的官军,转头对黄胜宵道:“可以了。” 黄胜宵扬起手臂,城下土山阵地身后,炮兵百总挥旗高呼:“炮兵准备!” 传令兵肩扛一杆红旗招展而开,自炮兵阵地之后十步横向驰过,十二个炮组的什长一一举旗站在马兵驰过的位置。 待重炮百总再度挥动令旗,十二面小旗一一挥下,随即重炮咆哮,火光冲天硝烟遍地,七斤铁弹穿过震荡如灵魂出窍的土山,曳着嗖嗖的风声越过河东近万马兵的头顶,以高射角轰向河谷敌军阵中。 杨耀什么都没说,在马背上坐得直挺。 当炮弹越空而过,他拽缰绳转身,透过钵胄顿项,脖颈汗毛纷纷立起,双脚轻磕坐骑,按辔缓缓向前行去。 魏迁儿、韩世友、杨承祖翻身上马,三个千总部三千六百马兵再度如波浪般起伏,钵胄红缨与阵前丈八骑矛如同一朵巨大的野蔷薇,缓缓向前压去。 刘承宗看着炮弹落入敌阵,并未夺去给粆图台吉带来无限新鲜感的望远镜,炮弹没有命中最前的敌人在他预料之内,实际上这也是他的目的。 他们在城上观察距离,本就比炮兵阵地远一点,炮兵按照八百步的射角打放,炮弹都会越过官军最前的马兵,轰击在步兵阵线里。 在火炮的威胁下,官军军阵的慌乱即使隔着八百步,都能被刘承宗感知到。 步兵的脚步为之一窒,军官匆忙重新整队,马兵的步调则完全被打乱,有的加速驱驰,有的止步不前。 刘承宗扶着厚厚的土墙城垛,口中喃喃:“压住,压住……” 杨耀的马营后方,骑兵的步调也在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但军官压住了。 从军阵最前方的杨耀开始,他拔出雁翎刀自身侧向右横出,其后稍稍落后的三名千总,也依次拔刀,挥刀示意部下军官压住坐骑脚步。 随即军阵中一个个把总、百总、什长依次亮出刀来,使骑兵军阵仍旧保持四步间隔。 军阵最前的骑兵发出一声声叹息,他们抖着肩膀,将丈八骑矛的肩绳抖落,将矛杆持在手中,矛尾绳勾在脚尖,高挺着一杆杆长矛缓缓前进。 他们是元帅府在练兵营学习最长时间的军队,每个士兵都能从将军的行为中得知作战目的。 官兵的马兵再前,步兵尚未形成大的营阵,他们的任务随战况浮动,如能赶在官军步兵结为营阵前驱除骑兵,就能奠定初战胜局;如若不然,就按照大帅的要求,只是杀一杀敌军的锐气。 因此这将是边军与边军、马兵对马兵的战斗。 杨耀按辔缓行,侧脸看见军阵的步调已被压制百步稳定下来,这才挥手将雁翎刀靠于右肩,前方地动山摇,数千骑兵形成数个锐阵向他奔来,他却满面冰冷露出轻蔑的笑。 旋即额头青筋暴起,神色暴变:“延绥兵何在?” 马营数百将士高呼:“延绥军在此!” 杨耀又问:“固原兵何在?” 马营再度有数百将士齐齐高呼,就连杨耀也跟着高呼:“固原军在此!” 杨耀再问:“宁夏兵何在?” 马营里又有数百将士在缓缓行进中齐声高呼:“宁夏军在此!” 仅仅喊了十五个字,杨耀的嗓子已经哑了,他最后扯着嗓子问道:“边军何在?” “边军在此!边军在此!边军在此!”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甚至压住三百步外数千骑兵奔踏的马蹄声。 杨耀双脚轻磕马腹,战马开始快步行走,整个人随着坐骑颠簸起伏,靠在肩头雪亮的雁翎刀映着日光,随手臂缓缓前指。 身后后的军阵也开始在行进中变阵。 三个千总军阵中,左把总率先加速越过各自的千总,其后六百马兵依次越众而出居于阵前。 三个左把总部各自兵分五部,其中三个左百总部继续加速,在阵前形成第一波次三个冲撞阵型。 一排排挺着长矛、披挂马甲的马兵呈不太标准的直线以四步间隔越过了魏迁儿、韩世友、杨承祖三名千总。 在他们越过杨耀的同时,这些技艺高超的马兵微微收敛下颌,钵胄眉庇阴影下的双目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军骑兵。 一杆杆丈八骑矛在马兵掌中缓缓落下,或单臂挟矛齐进,或撒开缰绳双手持矛挺进,在马蹄轰踏中发起冲锋。 杨耀保持着扬刀向前的姿势,他知道,骑兵很少会互相对冲。 但这一次,只有真正的边军能一往无前!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要做笨蛋 马蹄踏过,地动山摇。 练兵马营在战马快走中完成变阵,三个千骑队呈横队展开,各部左把总司在前、右把总司在后,随即左把总在移动的阵中提速前出,越过将官达到阵型最前。 并且在这过程中,三个左把总麾下的左百总率马兵直抵最前,变战马快走为慢跑,以三百六十骑形成第一个冲撞军阵。 每一名马兵的左右间隔俱为四步,展开四里宽度将河谷铺满,在三名百总率领下向敌骑扑去。 其后大部仍未停止快走,大军阵也没有与小军阵脱节,只是依次展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個直至第五个冲撞军阵。 这一幕令官军阵前拦截的参将张弘业惊慌失措:太快了! 张弘业是延绥镇的参将,戎马倥偬已有十年,所历战阵数不胜数,但眼前这支马队整体反应太快了。 官军在阵前有两个千总和两个游击将军部的骑兵,他们在距敌八百步发起袭击,一方面是因为落在身后的炮击,另一方面则是敌骑还坐在地上没动。 到六百步敌骑开始喊话誓师,张弘业只感到嗤之以鼻,可以说宁夏最精锐的标营被歼灭、可以说固原的老兵散去一空,但谁能说延绥的边军不是边军? 因敌骑的动作有所变化,官军马队的驰击速度也在放慢,这是非常正规的操作,在距离较远时全速前进,随距离接近缓缓放慢,确保在最后十五步距离时放慢到最快速度的一半。 这是冲锋最好的速度,骑矛依然有绝对的杀伤力,同时刺中敌人后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倒拔出来,且马刀能劈中对手。 最关键的是,如果敌情不利或冲不动敌军阵形,最后十五步仍能给骑兵留下绕开再来一次的机会。 张弘业相信,不仅仅他麾下骑兵是这样训练的,对方的马兵也是这样训练的。 他不怕硬碰硬,明军在三千人以下的小规模野地浪战中胜率高得惊人,从不惧怕任何对手。 让张弘业感到惊慌的是,敌骑开始行动得晚,但他们的速度快,似乎恰到好处地等着他们减速,然后铺开了蜂拥冲上来,根本没给他改变命令的时间。。 在他惊慌失措的一瞬间,只能听见两种马蹄,属于己方的马蹄声从最开始的‘哒、哒’‘哒、哒’变成三个,再变成四个。 而属于敌军的马蹄却是在从四个变成两个,敌军在提速,他们在减速。 张弘业目眦欲裂,已经没时间摇旗下令,他勒住战马撕心裂肺地喊道:“李辅明!唐通!他们不会回头!” 所有人官军都知道,他们面前的马兵不会回头。 他们不知道刘承宗如何练出这些只知前进冲撞的傻瓜,但官军前线的骑兵百总纷纷勒马回转,这使元帅府马兵眼中越发坚定,以固定步幅继续向前冲撞。 战争从来不是只靠勇气就能取胜,否则萨尔浒的胜利者应该是被分割成四份还能打一天的杜松。 在勇气之上,战术、局势、技巧决定了士兵在发扬勇气时的心态。 练兵马营的每一名骑兵都可以做军官,每个人都知道敌军面对他们冲撞会有什么样的心态,更知晓他们会怎么做。 因为三年的学习时间太长了,他们先学的是明军骑兵战术,后学的是针对明军骑兵的战术。 杨耀在阵前大笑:“他们怂了!” 真正的撞击,仅发生在于元帅府马兵的左翼。 他们对面是隶属于游击将军唐通的阵前百总董学礼,官兵全军左进右退,董学礼部在最右侧,再往右是山壁,无法回转。 避无可避,只能以同样四步间隔,硬着头皮跟元帅府马兵破缝冲撞。 交错瞬间,无数骑矛如捅破薄纸般捅穿甲胄,一具具身体重重跌落马下,像摔散的破麻袋。 元帅府马兵的左翼百总叫冯大奎,马夫出身,最早加入上天猴的农民军,后来是钻天峁的高材生,抵达西宁时就已经是禹字营的百总了。 当西宁卫百户和练兵马营军士的选择摆在面前,他认为自己的才能不足,选择了后者。 因为会写字,被提拔为什长;带出了一什训练刻苦的士兵,被提拔做管队;赶上刘承宗南征抽兵,营中缺少军官,才终于重新坐回到百总的位子上。 至今已有两年。 冯大奎冲锋在前,双臂持矛将左侧错马而过的官军捅穿,右臂前推左臂收缩,倒着将骑矛从敌人身体抽出,第二排递出的长矛已至眼前,被他用矛尾拨开。 同时倒持长矛用尾攥顺着砸在第二名骑兵头上。 伴着咚地一声,锋利的矛尾攥捅穿头盔,他可能没杀死这个敌人,因为尾攥把头盔揭了下来,但这足够为后面的士兵提供刺杀时机。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第二个! 在元帅府的骑兵百总操典中,对百总冲撞敌骑时的要求是杀死三个人,整个百总队杀死三个人。 因为在他们在训练中常说,两百名骑兵对决,只有六个人能决定胜负。 一百名骑兵只有三个人是好汉,能在冲锋中不顾防御一心取得敌首,余下七个不过是只顾保命格挡的随从。 至于剩下九十个人,都是既没有胆量也没有脑子的笨蛋,他们靠旁人勇怯决自家生死。 别人英勇冲杀,他们也跟着朝尸首扎上两刀,与有荣焉;别人怯战逃遁,他们就不得走脱被碾成肉泥,肝脑涂地。 所以杨耀的理论是,只需要杀死敢于搏杀的三个对手,就能取得骑兵战斗的胜利。 这种不要当笨蛋的逻辑经过长久灌输,已成为练兵马营的共识,而敌军的左翼、中军统统退避,更加坚定了马营军士的认知。 当冯大奎拖着骑矛挎带冲破两层骑兵阻隔,面前豁然开朗,敌骑的后援部队已经转向逃遁,左翼、中军在被追击中散开阵型,人们争先恐后向本阵逃逸。 他缓缓驰出二十余步,收回骑矛向上挺起,向本部军士下达重新整队的命令,拨转马头向战场中间看去。 谷浰 几匹无主战马在尸首旁发出悲嘶,还有几匹对旧主毫无留恋的马儿向四周散逃,更有几匹傻马根本不股主人落马,跟随敌阵重新集结。 冯大奎没有重新清点军士,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己方队形宽度并未缩小太多,敌骑兵力比他们多,但宽度窄了不少。 操典没有骗人,不论敌我,都没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好汉,更多人在交锋中只顾拨开敌矛,但元帅府的好汉显然更多一些。 这极大坚定了冯大奎的信念,同时也让更多士兵勇敢起来:尽管敌众我寡,但他们没用的笨蛋更多。 他发出大笑:“看来敌军的好汉都在我们这,他们胆怯了,两排横队,继续撞击!” 横队几乎没有变化,只有两名长杆在冲撞中被摧折的马兵退至四步间隔的第二排,持握腰刀准备冲撞。 尽管董学礼在交锋中拨开了对手的骑矛,但他远不如冯大奎更加坚定,因为他的马队经过少量死伤,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窘境。 他身后是冯大奎重新整队的骑兵,面前是杨耀麾下第二批次的百总继续奔来。 而他的后援部队已经统统拨马回头,但怯懦者回军逃窜,迫于无奈的勇敢者只剩深陷敌阵一条出路。 既来不及整队,也来不及清点伤亡,董学礼匆忙间拨马回头,不敢继续向敌阵深入,在部下脱臼的痛苦吼声中下令,向本阵回冲。 哪怕面前只有冯大奎一部的阻拦,他们仍然被撞得肝胆欲裂,人们在惊慌失措中把长矛挂在胳膊上,没有几个人抽出腰刀,不约而同地选择取出弓箭。 他们再也不敢与面前的愣头青结阵撞击了,近百骑向左回转,想绕过冯大奎从侧翼逃回去。 但他们逃不掉。 尽管士兵疯狂催马,战马经过数百步冲锋奔驰,已无法恢复最初的速度,在围追堵截中非但不能回到本阵,反而与东边的步兵军阵越来越远。 杨耀仍然压着军队快步行走,马营军阵不紧不慢地向回转逃往本阵的敌军压过去,他们正争先恐后地向步兵阵逃窜,刚刚结阵的步兵为将其放入阵中,再次打开数个缺口。 参将张弘业的中军往回跑得最快,也最为严整,整个军阵分成数股有序入阵,几乎没有伤亡。 唐通跑得也不慢,尽管有俩百总丢在外边,但麾下其他队伍没受太大伤亡。 唯独游击将军李辅明,没有向前冲撞的决心,也没有拔腿就跑的果断,导致大部在撤退中被马营几名百总轮番撞击。 军阵被撞得七零八落,就连自己都被捅了一矛,成了杨承祖千总部的战利品。 杨耀眼看进军中势如破竹地将敌骑逐回本阵,踌躇满志地勒住战马,制止了部下想要继续冲击步阵扩大战果的想法。 马军可以冲击马军,但暂时还不能冲击布阵和车营,敌军的意志还需要进一步打击。 马营阵中传出下令回军的三声角声,己方三个千总部的右把总率兵向左平移。 出战的左把总部并未立即撤退,只有早前与敌军发生交战的六个百总部重新整队,站在先前右把总部的位置最后。 余下九个百总分工明确,六个百总率兵快速打扫战场、带回双方伤兵与敌军尸首和战利品。 只需要三个百总率兵握着骑矛静静等待,就能扼住四里宽的河谷,当敌军首攻受挫的马队不敢再次杀出。 待他们归队,身后河西堡传来鼓声,紧随其后炮兵发出第二次高射角炮击,炮弹再次飞跃交锋战场,散乱地砸在敌军步阵之中。 这种高角度的炮击不像四百步内的平射,谈不上精准,不能轰出一条血路和弹射碾压地阵,只能打到一个范围内,即使坠落砸中敌人,一炮也只能砸死一两个人。 但对官军士气影响很大。 在官军步阵最适合炮击马兵的时刻,却因己方骑兵遮挡射界而无法开炮,等到己方骑兵入阵,战场中央又只有零零散散的马兵在打扫战场带走尸首,敌马大部已在一里之外站定。 当炮弹落入步兵阵中,他们听见远方敌军马队如山呼海啸般的笑声。 看着己方马队在敌军整齐划一的横阵冲击下纷纷溃逃,慌不择路地撞在一起,英勇作战的被溃逃友军送掉,迟疑敢战的因孤立无援被杀,那些第一时间溃逃的却能安然无恙躲回阵中,还拉着自己受人嘲笑。 哪个官军不会希望此时自己站在对面? 哪个敌军又不会在心中升起我军天下无敌的骄傲? 三镇官军转战陕北平寇的骄傲,在练兵马营回荡河谷的嘲笑里,荡然无存。 看着己方骑兵在对撞中纷纷选择避让,再在避让中纷纷被敌骑冲击,早已成了病秧子的尤世禄在土山气得破口大骂,让侄子扶着自己从土山上下去,找到逃回本阵跪拜汇报的张弘业,一脚把他踹个大跟头。 “大帅,不是末将无能,他们盯着我们打的!” “放他妈屁!”尤世禄还没说话,贺虎臣便骂道:“他跟我们打仗,不盯着我们打?” 参将张弘业不敢还嘴,只敢心说我们榆林的大帅踹我就算了,你个宁夏的总兵多啥嘴,为啥不让宁夏的马兵当先出战心里没点数? 延绥镇的马兵撑死是退回来,换你宁夏的马兵能降一半信不信? 他不管贺虎臣,只对尤世禄抱拳道:“大帅,属下的意思是,他们算着我们马兵快慢,在最慢时快马驰击,他们清楚战法,故意的!” 尤世禄气在头上,他对首次交兵受挫会给军队带来多大的士气影响,再清楚不过,拧着眉头道:“传报全军,张弘业擅自撤退,先撤参将之职,戴罪立功……再敢撤退,杀你祭旗!” 他与贺虎臣、杨麒稍稍耳语几句,三人的意见都是先撤出炮击射程,重新整军再度前进。 三镇大帅一头雾水,他们不知道杨耀的三个人理论,只好奇于刘承宗究竟是怎么把整支马军变成敢正面冲撞的二愣子。 但他们都从练兵马营表现出的能力意识到,这次进剿西宁的战争,恐怕比他们想象中困难得多,也许贺虎臣的担忧不是多余,而是情况比他担忧的更加复杂。 初战不利给三人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北路甘肃镇的全员病秧子他们是不敢指望,只能寄望于南路的临洮军,希望那边能传来一点能振奋军心的好消息。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赢和捧 承运头戴圆顶红缨大帽,帽沿儿下戴一副刚玉做的蓝宝石小眼镜儿,嘴边噙和田玉烟斗,身着暗纹蓝缎袍,脖颈挂一圈儿西南宝石项链,骑一匹高大健壮的灰毛河曲马,在河湟谷地的官道上捧账本边走边看。 戴大帽儿,不冷;戴眼镜儿,不看;噙烟斗儿,不点。 整个人已经脱离实用主义了。 之所以这幅扮相,是因为刘承运这辈子第一次发现,有钱真好。 承运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作为狮子军的大管家,他经手的财富比世上大多数人几辈子都多。 牛羊十万,他一手买卖;黄金万两,他出库入库;白银三十万两,那更是他一手操办,刘承宗没见过那钱。 但那些钱不是承运自己的,不能动,承运也没想过动。 只有这次,临着新建工厂即将竣工,师成我给工匠下发关于发明创造的赏银,承运因创造狮子票防伪被发了五百两赏票。 他发财了! 整个西宁都知道制作狮子票的布料,是由特殊的织花工艺织成,并辅以染印,都是王家技艺,民间几乎没人能仿造。 但即使东边的王府仿造了狮子票,织造工艺一模一样,还是会被俱尔湾市场识破,而且有一张算一张,来多少都会被识破。 在俱尔湾市场,只有承运养的三个孤儿能查验真伪,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仨娃娃往黑屋一藏,就能验出真伪。 就连承运的丈人王锟都不知原理,只知道五十两以上大额兑银时,要把票交给一个老兵,那老兵给娃娃,只消片刻就知真伪。 王锟担心过老兵和娃娃被收买,承运笑道:“那老兵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要保护好娃娃;娃娃也啥都不知道,只知道方法,收买他们有啥用,何况……” “什么富贵,能比跟在我刘承运身边更富贵?那他只能去找我二哥了。” 其实承运的第二道防伪很简单,狮子票是布票,承运在棉线的棉花原料里掺了羊毛,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布票放在火上熏,会有烤羊毛的焦臭味。 没有,就是假的。 真正的防伪,是承运的常识,常和羊毛打交道的人,没有让顶尖织造师做布料的能力;有能力调派顶尖织造师的人,脑子里都不存在羊毛这东西。 得了元帅府的奖赏,起事四年来,承运的存款终于突破了三位数,把他爽坏了。 狠狠地奢侈了一把,花了整整四十八两在俱尔湾置办了一身行头,剩下四百五十两给俱尔湾的婆姨,让她好生孝敬俱尔湾的丈人和二叔二婶。 办完这一切,承运才揣着换来的二两银子零花钱,干起了正事。 正事是改驿为镇,在河湟谷地以保甲制度为基础,搭建一套传达信息至每个角落的架子。 这是二哥交给他的使命,穿上新置办的行头,承运干劲儿十足地拉起了一支两千五百人的军队,自西宁向东开拔。 他从新城找要了王文秀步营一千二百步兵,又从西宁卫拉了冯瓤一千一百旗军,还从日月山铁厂的上天猴那要来二百矿兵,组成五镇班底,带着他们走马上任。 自从拉到这支人马,承运就盘算着队伍划分,他打算让两個步兵百总带两个旗军百户,再添上四十个担任传令兵的驿卒,构成一镇驻军。 如此一来,从西宁到上川口,以五镇十铺的结构,每镇负责四十里河谷,中间加设急递铺,一日之内能把消息从西宁到上川口送两个来回。 而任何一镇遇袭,在半日之内都能至少集结到一千兵马,而一千兵马足够对付河湟任何反叛的地主团练、部落武装。 甚至日后组建团练,五镇还能源源不断地向练兵营每年输送新兵。 事实上承运认为河湟必须练民壮,所以他才要找王文秀要兵,练兵营的军士都能做民兵军官,承运甚至已经写好计划了。 二十个乡保,各乡适龄男丁每月练三天、冬季集中练一个月,学习基础军事知识只是次要。 平时这些青年有接触将官的机会,地方上乡官表现如何、是否有人专权夺利,能从另一个角度汇报;将来东征,也能在运输辎重上提供帮助。 承运信心满满,不过还没走到第一个镇城,就见到东边跑来数骑塘兵,背插小黄旗神色匆匆。 元帅府有规矩,任何人不得阻拦塘骑,即使承运带着军队,也必须闪开官道,就见塘骑横穿他的队伍,又折返回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拜倒道:“三爷,大帅的信。” 承运乐呵呵的接过信,想必是自己穿得太花,塘骑没认出来,他笑眯眯说出一句:“哟,是大帅找我。” 展开书信才刚看了开头,面上神色便已凛然。 随行的西宁卫千户冯瓤察觉他神色有变,紧张地小声问道:“出啥事了?” 承运没说话,看看左右,把冯瓤拉到一边道:“冯兄,二哥说临洮边军与河州土兵过万,自黄河以南向西进军,不是要直捣西宁府,就是要自帅府大军后方合围。” “那还等什么,赶紧救大帅去啊!” 冯瓤一瞪眼,那架势吓得承运光想给他送俩小孩尝尝,忙伸手道:“不,冯兄稍等,等会让我好好……好好想想。” 猛地听说有官军大部朝自己这儿袭来,承运被吓得有点六神无主。 承运到现在身上还挂着辎重营参将的官职,说起来元帅府的将军也有他一号,而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战场前线。 但他一直以来负责的都是怎么让军队动起来的工作,从来没有负责过军队往哪儿动。 过去身边不是有刘承宗,就是有刘承祖,再不济也有曹耀,都是能拿大主意的人,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此时慌乱之下,他本能地就想找身边知兵的人问计,但冯瓤这一嗓子赶紧救大帅,反倒让承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冯瓤太冲动,不能问他。’ 他在这正苦思冥想,就有士兵来报告,塘骑又往西跑了,他们还有别的使命。 谷铯 承运只是匆忙应了一声,就结结巴巴自言自语道:“先……这事若我大哥二哥在,他们会干嘛?要,要先派出带刀子,没塘骑就得派侦骑探马,对吧?先知道敌人在哪。” “然后……探明了往哪报,往西宁报,我们撤退,回西宁。” “回西宁?”冯瓤问出一声,有些难以置信道:“他,不管大帅了?” “我大哥二哥将着三万军队,就算官军合围也未必奈何得了,万一官军打西宁呢?” 承运的思路越说越顺,语气也越来越坚定:“就算我们两千五百人杀过去,也不过尿尿浇房子,灭不了火……回西宁,我二叔二婶,军兵家眷都在西宁。” 说着,承运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了,自信满满地搓着手道:“我知道,在这场仗里我该干什么了。” 他想明白了。 不论是东进支援主力还是据守西宁,他说了都不算,要看侦骑探查敌军动向,敌军打西宁,他们就守西宁;敌军袭击主力,他们就在后面追击支援。 但主将的才能不足,承运认为自己难当大任,要把兵交到参将王文秀手里,让王文秀来指挥这场战斗。 承运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能干的事去干,干不来的事不能蛮干。 他盘算着自己这大于零小于一的统率力,是不打算在战场上给将士们拖后腿了,他在战场之外起些作用还差不多。 承运用左拳轻轻砸在右手心里:“决定了,我们回西宁!” 冯瓤被刘向禹和蔡夫人在西宁的原因说动,也不再多劝,很利索的跟着承运率军还师西宁。 他认可承运说的话,太爷太夫人在西宁,不少将官和士兵的家眷也在西宁,他们的财产甚至说要发一直都没发出去的军饷也在西宁——那座城不能丢。 承运回到西宁时,西宁城已经在刘向禹的控制下戒严了,街市统统关张,家家关门闭户。 直到两千五百军士入驻城内,城中戒严才稍稍解除,这道戒严令主要是针对住在西宁的土司家族,在承运回来之前,西宁城只有三百七十名士兵和八十名衙役。 不过就算承运带兵回来,府衙还是向城中颁布了战时布告,颁布诸如不准登高、喧哗、点炮、生火、晾衣等命令,违者立斩。 冯瓤刚一进城,就领到了在城墙内四面挖坑倒埋水缸的任务,以供战时监听敌军挖掘地道,并在东北、东南两角修筑高出城墙一丈的望楼。 承运则被刘向禹安排带人清点城中可拆毁的院落,房屋梁柱、墙壁土石,甚至连院里的树,统统做好统计。 如果围城开始,守城物资不足,刘向禹要做好从哪里开始拆的规划。 承运忙活了一天,傍晚被叫道府衙,他派到黄河岸边的探马回来了,探马看见漫山遍野的敌军在碾伯南边的黄河南岸扎营,前锋还在向撒刺站继续西进,恐怕目标是西宁。 府衙里刘向禹倒并不像承运想象中那么紧张,反倒掰着黄面窝头,自己吃一口,掰一瓣喂小钻风一口,闲适得很。 见承运进衙门后宅,刘向禹拍拍手上的碎屑,随意坐在院子的石头上,道:“我问过王将军,我们都不曾守过城,他以为守城赢面不大,野战呢……王将军敢战,只说比守城赢面大一点。” 承运心说这话一听就是元帅府的将军,狂得没边儿了,三千六百对一镇总兵万余兵将,以一敌三,说野战赢面比守城大一点。 他问道:“那二叔的意思是?” 刘向禹乐了:“精兵强将尽出,多亏了狮子留下王将军,不过这仗难咯,承运啊,你带上家里人,回囊谦吧,万一战事不利,家里还能留个种。” “二叔,都不走,大军压境军兵也谈不上啥士气;但我要是把家里人带走,守城战就一定打不下去了,士气一落千丈。” “再说二哥也不是没揍过总兵,一个总兵不至于把老刘家全收了。”承运故作轻松的笑笑,也挑了块石头坐下,道:“如果王将军还有援军呢,再来三千,以一挡二,如何?” 刘向禹楞了一下:“还有援军,你是说……海西海北?” 承运点头,道:“我自作主张,给陈刘两位知县、南山堡钟虎将军、归德千户所包虎将军、八角城陈土司写信,令其尽数率军回师西宁。” “你!”刘向禹看着承运,伸出手顿了片刻,才笑道:“你好大胆。” 刘向禹也想过这么办,但他一直在估量事态发展,如果没到万不得已,很难下定这个决心。 一方面这意味着放弃西宁以外的地盘,全面收缩回来,这还是小;更重要的是,这会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同时得罪两个儿子。 他们一家人像滚雪球一样滚起来,每个人都站在自己不熟悉或者说超过才能的位置上,需要大量学习才能德行配位,但好不容易配位甚至还没配位,地位与权力又变得更大了。 这使得每个人都如履薄冰,最轻松的反而是只需要赢和捧的刘承宗。 只要不失败,只要威信不受挫,刘狮子就能稳坐大元帅。 但对其他人来说,比方说现在,刘向禹宁可不做西宁知府,因为知府没有权力调动西宁府的兵,西宁有副总兵刘承祖,但刘承祖打仗去了。 如果刘向禹只是没有官职的老父亲,大可站出来越庖代俎,但他又是西宁知府,既干了刘承祖的人,又改了刘承宗的规矩。 其实这事很好解决,只需要给前线的刘承宗传一封信即可,但刘向禹又是个老父亲,仗还没开始打就把儿子打下的土地都丢出去,让他感到很丢脸。 “二叔,我想过,狮子搏兔亦要全力,王将军知兵,我们把兵都调回来,全力支持王将军打赢这一仗,只要赢,放出去的地飞不了。” 刘向禹叹了口气,缓缓点头,承运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了我这身行头,就穿了一天。” 刘向禹问道:“咋了?” “我得把它们脱了呀,规矩就是规矩,二哥那法不容情的,我要再穿得花里胡哨,我怕二哥揍我。” “不至于。”刘向禹本以为什么事,摇头笑道:“不过朝廷一镇有一正两副三个总兵,是有道理的,还是要完善制度,总不能每次都指着你脱行头。” 说罢,刘向禹很振奋地拍拍手:“好了,有了援军,我再去把王将军请来,我们合计合计,这仗该怎么打!” 第三百四十九章 慷他人之慨 临洮总兵王承恩的目标并非西宁城,也没打算攻占归德千户所。 而是要去西宁以东四十里的平戎马驿,王家庄就在附近,他率军自河南横兵切入,以数千河州兵向西急进,做薄城之状,以便派遣家丁归乡接出母亲族人。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起名风格。 西汉的延年益寿去病除疾,王莽的单名,南北朝天师道的之道玄灵,宋朝庞大的继字辈和名字叫延美进昭的老兄弟。 到了明代,因太祖皇帝前所未有的集中大权,忠君报国就成了绝对的主旋律。 而在这些主旋律名字里,承恩这个名字就是其中代表,深受广大贵胄人家喜爱。 佃户王老七被赋税压弯了脊梁,在四十五岁这年终于成亲有了娃,他不会给娃娃起名叫王承恩,佃户撑死给娃娃起名叫王孝顺,继续孝顺地主老爷。 能给娃娃取名叫承恩的,不是将门就是土司,再不济也得是地主士绅,有望取得世勋世禄的官宦人家。 此时朝中能叫出名的承恩有二三十个,单王承恩就有四个,都是位高权重深受圣恩的人物。 崇祯皇帝身边的宦官王承恩、锦衣卫里有個王承恩,除此之外尚有万历二十三年以游击将军出征朝鲜的靖远伯王承恩,那个已经岁数大到提不动刀了。 剩下的一个,就是这个临洮总兵王承恩。 临洮总兵官,是王承恩四个分身里地位最高、职权最重的人。 他的祖先是靖难起家的清远侯王友,后来因晚年得罪成祖皇帝被废除爵位,待仁宗继位,感念其靖难有功,授予后人世袭指挥佥事。 自万历三十三年他十八岁,继承西宁卫指挥佥事之职以来,历任甘肃庄浪参将、宣府南山参将、京军神机营副将,直至官拜临洮总兵官,都顺风顺水。 所遇无强敌,自然也没有难打的仗。 直到崇祯二年己巳之变,王承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他的高光时刻是进京援辽,率一千五百名临洮兵,经一千五百里路奔行抵达北京,当所有人蒙头乱窜状况频出,王承恩一切都是正常发挥。 他的军队在行军路上没有哗变、没有逃兵、没有断粮;在驻军地方没有扰民、没有劫掠、没有崩溃;开赴滦州没有逃窜、没有违令、没有兵败。 在滦州城下,当黄龙与祖大寿开炮轰塌城垛、杨彦昌率众填壕,曹文诏以喷筒焚烧城楼立木横矛挡箭杀虏五人得万人喝彩,王承恩得到的军令是死守南门,不叫一个东虏出城,他做到了。 王承恩凭此被崇祯皇帝表彰接见,授予太子太保、左都督。 戚继光进封左都督、太子太保时已经四十七岁,而王承恩那一年只有四十二岁。 王承恩始终认为自己援辽肯定有功,但远没有皇上给予自己的官职那么大的功勋,得受加封是贪天之功,他要找机会证明自己配得上皇帝亲待。 为回报圣眷,三年来王承恩带兵转战陕西四处平贼,日子过得比刘狮子的兵还辛苦,但功劳甚少,所拥有的不过是苦劳而已。 围剿农民军并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临洮镇的这支总兵标营已经三个月没洗过澡,满面风霜浑身污垢,模样狼狈得很。 王承恩心想着已经派人回家,不能叫年过六旬的老母亲瞧出自己狼狈心疼,就趁着河州军西进,探马东奔的时机,让麾下标营的弟兄们在湟水里洗个澡。 这天气洗澡冷是冷了点,但舒服,冲洗过后军士们人人精神百倍。 王承恩也给自己洗了洗,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平戎驿的院子里擦去铠甲征尘,就有家丁报这个大木牌过来回报。 “大帅,家没了!” 王承恩面上一愣,擦甲片的手一停:“啥意思?” “家里大宅成这个了。” 家丁将近人高的楠木牌匾竖着摆在身前,上头明晃晃写着‘世代忠良’四个烫金大字,王承恩怒道:“贼人把二百年老宅拆了,就给我留个牌匾?” “不是大帅,老宅在呢,牌匾毁了。” 家丁说着把牌匾倒转,就见楠木反面被抹了白灰,墨字书着‘平戎乡保’四个大字,家丁哭丧脸道:“西宁府衙门来人把宅子征了,当他们这个平戎乡保所,老夫人被接到西宁去了。” 王承恩一听也不想什么老宅了,站起身怒道:“人呢,就眼睁睁看着我老娘叫人捉了去?” 他甚至都想去西宁投降了,不过这想法仅在他脑海中停留一瞬。 他降不了,且不说皇上待他恩重如山,但就这些军士的家都在临洮,他想降也没用。 “大帅,王进忠的达达还在庄上,说当时刘贼将兵三万从河谷逶迤东出,谁都不敢动弹,就派到庄上仨人,就把想办的事都办了。” “想办的事,他们想办什么,征田宅抢财货?” 王承恩冷笑一声,擦了一半的铠甲也不擦了,起身拍拍手对身侧塘兵道:“传令集结,半个时辰后东进,完成合围。” 王进忠是王承恩的家丁,没啥本事老实忠厚,也是同族。 他达达是庄上出了名的懒汉,好喝酒,早几年他儿子送回家的军饷都叫他老子买酒喝了,没钱了就去打打短工,庄上都是同族,饿是饿不死,但日子最大的盼头只能指望儿子在战场立功。 偏偏,王进忠以前就没立过功,前年倒是在陕北立功了,可当年钱紧,洪承畴、练国事都盯着吴甡那十万两赈灾银,最后洪承畴要走了两千多两赈饥军;练国事要走五千九百两赈疲兵。 他们临洮就得了七百两,还是崇祯五年夏天才拿到手上。 王承恩拿着钱,先考虑的肯定是在崇祯五年把崇祯四年除夕、春节、上元节这三天的欠饷给弟兄们发了。 每人一钱六分,仅够三天,凑合吃顿饺子高兴高兴。 这点钱也就只够高兴高兴,临洮的兵不穷,他们一直能吃饱,尽管出兵剿贼的战利不算多,但至少能维持军队正常作战。 不过这对士兵来说,不算好日子。 谷彟 端着牌匾的家丁听着一愣,伸手松了牌匾又赶紧抓住,问道:“大帅,东进,不去西宁救老夫人?” 王承恩深吸口气,站在驿城门口向西深深地望了一眼,语气笃定:“老母亲不会有事。” 他很清楚母亲被叛军带到西宁去,可能吃的住的没有在家舒服自在,但生命安全绝对可以保障,老太太就算自己寻死,只怕都没机会。 唯独他若此时敢攻打西宁城,老母亲多半性命堪忧。 所以王承恩打算先去东边,逮只承祖承宗啥的,好回来跟西宁城把老母亲换出来。 军队还正在集结,王承恩刚刚得知族人都被元帅府的乡官牵走,如今庄上仅剩下六个老人,庄上青壮不是跟他在军中,就是携家带口被散去别的乡里,最气人的是他家被改名了。 不是王家老宅被改成平戎乡保所,而是王家庄,被改成了两个土保。 名字就叫土保,一个上土保、一个下土保,气得王承恩牙根痒痒:“这是要砍我的头,我回来了,他们那些小鸡仔子在哪儿呢?” “早就都跑了,就剩几个从前庄上的老人留这,昨天还有几个被叛贼分地收买,贪着地不愿走,听说大帅回来,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这话听着好笑,王承恩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只觉得生气,六旬老母被劫走、家里二百多年的老宅被征走,刚才打听家里钱财也啥也没剩都被卷走,家里的地叫西宁贼抢走就算了,他们倒崽卖爷田不心疼,全分出去了。 王承恩听着家丁报来的,乡保田地政策,左想右想心里不是滋味。 这不就佃户么? 还不如他家的佃户呢,至少他家佃户佃了地,爱种啥就种啥,只要交得起佃租就行;刘承宗这倒好,把别人田都抢到自己手里,整个河湟就他一个地主。 说是花钱买粮不收租,可其实不还是交粮么? 换点银子、换点那没用的布票,最近的市场在西宁城,买其他东西的价钱还不是他想怎么调就怎么调。 那地租在佃契上写的明明白白,是多少就是多少;照刘贼这么干,一年百姓真正要交多少,说得清么? 王承恩就纳闷了,就这,咋还有百姓感恩戴德? “他们给牛给种。”看着王承恩百思不得其解,人群里叫王进忠的家丁小声道:“有了牛,像我达达那打短工的就也能顾着自己的地,有盼头。” 家丁们都差不多聚集在驿城里,王进忠这句话,引得一些人诧异侧目,也令一些人点头称是。 王进忠绝对想不到,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话,会令王承恩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这恐惧来得无理,却令王总兵万分警惕,他的兵从来没有哗变过,眼下还不至于哗变,但很显然有不少族中子弟认同西宁府的做法。 如果连族人里的穷家娃娃都认同,那地方上那些他从来都见不到的穷苦百姓就更认同了。 这突然让王承恩回过神来,他明白了。 就好像自己听见老母亲被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投降,第二时间想到的是不能投降,因为士兵家眷在临洮。 这些留在这的百姓其实也一样,穷苦百姓的忍耐力其实并不强,一点都不强。 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刘承宗打过来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刘承宗颁布一个政策,那又能怎么样呢? 甚至说刘承宗开始动手杀人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在他几近半百的人生岁月里,一直都知道佃户其实不是穷人,有牛才是佃户;没有大户人家会把地佃给靠两只手在地里刨食的人。 只是被比佃户更穷的人始终在被他的意识忽略。 他所能接触到的人,最穷最穷的就是佃户了,剩下的那些人,王承恩见不到他们正常情况,一旦被他见到,那说明他们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职业生涯,是贼。 刘承宗的政策对他来说是恶政,对能养家糊口的百姓也不算什么好事,但对更多生活在生死线上的百姓呢? 当王承恩把自己代入到只能做贼但还没做贼的百姓身上,他自己都觉得刘承宗这是好政策了。 西边是叛军、东边是天花、再往东是把人往西撵的兰州,世道凶险,老百姓坐着不动就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不管收成如何、不管是不是强制种粮、不管秋天刘承宗要收多少粮。 至少有……有个盼头。 “进忠,交给你个事干,老王家不能吃这闷亏,你带几个人,到周围山里去,把百姓都召回来。” 王承恩哼笑一声,他要重新把这些族人子弟团结起来,不能让他们被刘承宗蛊惑了。 他摆手道:“告诉那些人,他们种的是王家田,既然已经到他们手上,世事艰难,我就不往回要了,地还是我的,但永佃……让他们都回来种地,跑进山里,今年收成不要啦?” 说罢,没等家丁们露出惊讶神色,就听王承恩话锋一转:“以前佃田,必须要有牛;如今他老刘家那咱们老王家的地慷慨,那咱老王家就拿他老刘家的牛慷慨!” “此次官军进剿,只剿刘贼,叫他们安心回家,那牛都是他们自己的,千万别还给刘贼!想把王家庄变土保,白日做梦!” 王承恩这话说出来,方才几个心情低落的家丁马上振奋起来,他们家都被分了地,还都被给了牛。 方才还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可这会一个个又都生龙活虎起来了。 就在此时,前线河州土兵匆忙来报,西宁有两股人马出来了,后面还稀稀拉拉跟着好几股小贼,大约有七八千人。 他们派人通名,说领军者是刘承运,问王承恩要不要与其交战。 “刘承运……是谁?” 王承恩对这名字没半点印象,他倒是认识一个甘肃参将王承运,不过听起来倒是很像刘承宗的族人,当即挥手道:“传令何永吉,命其缓缓后撤不要交战,待我标营赶到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第三百五十章 偃月刀 倾巢而出。 从西宁城被攒起来的八千军队分作三军,沿湟水齐头猛进。 承运脱下了蓝缎袍,穿上土黄兵衣披挂锁子甲,肩扛重铳骑着心爱的小毛驴埋头行军。 这支军队真正旳指挥官是步营参将王文秀,自领三千六百步营为中军,左翼是承运的刘家军、右翼是南山堡守将钟虎率领的杂牌军。 左翼说是刘家军,主要是因为参将刘承运麾下两名暂代千总,是上天猴刘九思和闯塌天刘国能,都姓刘。 仨姓刘的手底下两千多人,一多半都是紧急征番兵蒙古兵,但凡格外谨慎的刘承宗在这,就是不招兵,都不会用这帮人打仗。 一个人在元帅府有怎样的政治地位,看的不是血统和种族,而是看元帅府怎么认识这人的。 海西海北两个县的百姓,在元帅府的统治下已经跟原来的人不一样了,当地番人蒙人在联姻、做工、征召之下,都去了俱尔湾等地,单单给元帅府养牛拦羊,就比过去在海西挣得多。 穷老百姓可能没啥文化,但老百姓不傻,在海西养羊,是为了喝奶、卖羊换狮子票到俱尔湾买挂面,那为啥不直接去俱尔湾养羊,喝大元帅的奶、挣狮子票买挂面? 那边现在的番兵、蒙兵,都是和汉人一样的外来户,他们是南征北征战争中的战俘,番兵是造反失败的俘虏;蒙古兵大部分是绰克兔台吉的部下。 投降的都在阿海岱青手下呢,这些人是不投降被打败的那些人。 他们过得是和蒙古部落里打败仗的人一样的生活,因战俘身份受到歧视、讨不到婆姨生不了娃娃。 承运在西宁算了又算,以元帅府目前留在后方的军力,不足以同时完成守护西宁和支援刘承宗两个任务。 就算倾巢而出,西宁城至少需要八百名可靠的士兵,在刘向禹的率领下守卫廒仓……守城就不想了,兵比城垛还少,不现实。 所以承运给这些战俘大肆许愿,能给予他们为正常百姓地位,这才拉来千余人,发给兵器,从仓库里找了点没人要的老旧军械,草率武装带上战场。 闯塌天刘国能带出来的兵,四百多个肩扛石砲地雷的海西军在左翼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右翼虽说是杂牌军,但其实比左翼可靠得多。 论兵力精锐,右翼有钟虎部一千二百精兵,都出自狮子军,还有包虎的二百旗军、陈师文部二百土兵。 论兵甲器械,钟虎有完整列装六十人一位的涌珠炮、陈师文有绰克兔台吉监制的蒙械锻铁炮,包虎更了不得,把归德千户所里那位看场子的洪武爷都拖出来了。 在三十里铺的土山上,何永吉看着这支非常奇怪的军队,皱起眉头,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迎着攻上去的心态。 承运或者说王文秀的军队看上去很招揍。 左翼服饰散乱,既有穿布面甲的,也有穿蒙古皮甲的,还有上千个穿皮袄的。 右翼服饰倒还凑合,但非常奇怪的出现了元代重甲和明初洪武炮。 中军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很精锐的正军,但问题出在三个军阵都是大纵队齐头并进,中间还夹着两排黑影,多半是散骑。 什么意思? 何永吉不懂。 三个并排的一字长蛇阵是为行军赶路,但他能看见敌人,敌人肯定也能看见他,双方已经进入视距,撑死也就相距五六里地,还不换成叠阵迭进? 何土司心里痒痒啊,他手下八千土兵,步兵正面顶一下,马队侧翼突击过去,把这左右翼两条长蛇拦腰一冲,把传令、军阵全打散,就算是个神仙,也不能靠托梦指挥这七八千人。 可惜王承恩不让他动手,偏偏敌人三路纵队还跑得挺快,何永吉只能下令土兵也列纵队往后撤。 一时间河湟谷地西端近两万人组成一大堆纵队,齐头东进,浩浩荡荡的扬尘遮天蔽日。 前面扬尘还没落下,后面的浮土已被驴蹄扬起,在埋头赶路中,传令马兵在纵队间来回奔驰,传达王文秀的一条条命令。 王文秀传令三军许进不许退,退却者斩。 随后又专门给承运派来传令兵,劝说他把队伍交给刘国能和刘九思,到中军后面去。 承运心说劝我好几次,有点瞧不起人了,我把军队给你率领是觉得我打不赢,可不是因为我刘承运是贪生怕死之辈。 二哥打仗我都亲自押车给前线送炮弹! 承运挥手叫传令兵回去道:“我不去,我就在左翼。” 没过多久,王文秀的传令兵又来了,道:“刘将军,王将军说,既然将军要与士兵站在一起,那还望不要莽撞,左翼只需迎着敌军阻挡一刻,王将军在战胜后再与将军把酒言欢。” 承运点点头。 挡一刻? 王文秀想干什么? 承运没问,既然早已下定决心相信王文秀,他便没有再派人质疑,只是向带兵的上天猴和闯塌天告知这一消息。 不过尽管消息已经传达,王文秀还是派出马兵,在左翼的正前、右中、右后三个方向分别举旗,传达前进命令。 两支军队在河谷越走越远,王文秀在后面用旗兵控制三个大纵队的行军速度,一会儿放慢、一会儿加快,让左翼兵阵的将军苦不堪言。 本来言语沟通就有问题,他们还不是步行,骑的是骡子跟毛驴,刘国能和刘九思率领部队的成本更大,兵阵走得乱糟糟。 倒是在军队里当吉祥物的刘承运,本着多学点的精神,端望远镜看出点门道儿,他能看出王文秀始终在控制与前方敌军的距离。 但这距离究竟是多远,他既没有刘狮子那么多的指挥经验、也没在练兵营学习过,所以他不知道。 这让他心里直接打鼓,王文秀这家伙,该不会是想直接列纵队冲击敌军吧? 像他们这个大纵队,被千斤重炮打准咯,恐怕得被一颗炮弹碾死二十个人啊。 但如果要大纵队冲击敌军,他们还带这么多枪炮干嘛? 刘承运百思不得其解。 步营的重铳抬枪和火炮一个不少。 单狮子炮就拉了四十门,十二门是步营的,二十八门是刘狮子在八角城打得快报废的,留在俱尔湾等重铸,都被王文秀拉出来了。 那批炮一共三十六门,有八门炮膛外侧鼓包了,王文秀没带。 但其实这二十八门的炮膛里面也外扩变形了,打放慢一点,还能将就放两炮。 如今王文秀带三十个百总纵队,把狮子炮、抬枪、重铳都集中于前面十个纵队,还在行进中变换队形,最开始是步营是三列百总纵队并行,走着走着就变成两列百总纵队并行了,整个队伍拉得更长。 其实在进军中王文秀军队很惬意,尽管士兵大多披挂甲胄,但辛苦的是驴子;前面的河州土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没那么多驴骡,甚至翻山越岭过来,连马兵都不多。 就在这时,隔着军队行进扬起的漫天尘埃,大片呜呜的号角声从前方响起,承运看见面前的敌人正在从中间散开向两侧。 随即他听见了细微但连贯的马蹄声。 一支骑兵从河州土兵让出的河谷正中踱马走出,土兵让出正中,一个又一个兵阵在这过程转向、抵达预定位置,就像在河谷展开一副古卷,从中间向两侧缓缓铺开。 但那数百骑兵并未停下脚步,越过步兵阵线继续向前,随后在河谷散开,似乎要驱赶王文秀的塘兵。 王文秀向左右两翼下令,命令军队继续前进,同时骑兵出击,逐走敌骑。 右翼钟虎部的骑兵闻令而动,三百马兵自大纵队之间的缝隙整队而出,先在阵前散出三个百总队,又散成六个队总队,各个挎矛执弓迎敌骑而上。 与之相比,左翼像个痴呆的老人,头脑不清腿脚不灵,等敌骑都跑过战场正中,一队队马兵才奔出去,甚至还有骑骡子的蒙古兵跟着跑出去了。 承运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兵员素质,打起来阻挡一刻钟,看起来难度不小。 他驾着小毛驴往前窜了窜,找上刘国能道:“刘知县,一会稳定阵线要靠你了。” 刘国能到底是手里有信得过的兵,腰杆儿也硬,牵着马在骡子背上笑道:“三将军放心,一会结阵我的人在最前,拿石炮吓他们。” 这批石炮地雷最早是给阿尔斯兰准备的,结果没人去攻打他,差点就烂在手里了。 此次听刘承运相召,刘国能本来想在海西县做点木栅鹿角,用小车带着走,后来一想这些玩意在西宁城也能做,就把石炮地雷带上了。 没想到过来是让打野战的,正好把石炮用掉,有石炮在敌人未必敢强冲,隔着地雷阵放箭放铳,相对来说他们更不容易被击溃。 当然这只是相对,因为只有左翼存在被敌人射箭击溃的可能,他们不是正规军。 而对正规军来说,只要军阵还在、不存在人有我无的超射程兵器,用放箭放铳这种小手段,撑死把他们击退,除非在遭受射击的同时格斗上还落于下风,否则不可能被简单击溃。 不论如何,两支军队的先头骑兵仍然在战场中线相撞,爆发小规模混战,而在这过程中,王文秀的军队仍在以纵队疾行。 临洮总兵王承恩姗姗来迟,率步兵在马兵之后刚刚抵达战场,正打马向前听土司何永吉当面汇报敌情,就看见元帅府这支军队以三个大纵队在河谷间急进,双方相距不过三四里地。 听完何永吉的汇报,得知敌军左翼好像弱一点,再联系到敌军以大纵队前进,一个迎战的计划就在王承恩脑海中形成。 他当即对同样以一字长蛇阵行军的标营下令道:“头部不动,大队向北变横阵。” 临洮的标营也是三个千总,头部的意思就是当先的千总部不动,后面两部在头部右侧结阵,将三个千总纵队并在一起。 既然敌军想要最快的时间用纵队短兵相接,就决定了他的临洮兵也不能用纵深小的大横队来对抗纵队,但即使同样用纵队,也要在横向上保持优势。 还是兵分五哨的老传统,只有横向上的宽度比对手大,才能更快、更好的完成合围。 不过此时王承恩没打算在正面合围,尽管在兰州议事时他对刘承宗多有藐视,但刘狮子毕竟正面击败过贺虎臣,有跟总兵正面作战的能力,这仗不会很容易打。 所以他的计划是从北面合围,把王文秀和其右翼部队都挤压在南边山下,由何永吉率河州兵先打掉看上去最弱的左翼,再依靠上万人的双倍兵力优势,对付剩下这五六千人。 转眼,两军相距千步,王文秀仍旧没有改变队形,一味率三阵直突,这让在战场中央打得难解难分的临洮马队不敢恋战,纷纷张弓搭箭一面射箭一面向东且战且退。 王承恩见状也对尚未完成纵队变化的士兵下达前进命令。 这让他的军队在行进中,形成从南向北三个依次分出前后的脱节纵队。 而在这三个纵队的左右两翼,展开填满河谷南北的河州土兵,则以一个个长矛大阵的形态,组成一副正在向两侧展开的古卷。 随他主力前进、右翼在缓慢行进中展开、左翼停留展开,一万一千人组成一个横跨河谷的巨大偃月阵,向前挥击。 相隔八百步,元帅府左翼有些稳不住了,他的军队仍因军令骑着驴骡向前,士兵也充满惊慌,一个又一个疑惑从把总甚至百总那报上来,人们怀疑主将是不是想让他们骑着毛驴去撞击敌阵。 刘国能和刘九思都对此充满疑惑,尤其是刘国能:“停下吧,我们要让士兵从坐骑上下来,重新整队,再前进会让我们冲到前面挨炮!” 他对官军火炮记忆犹新,要不是官军的炮打断他一条腿,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参加多少场战役,多多少少也该是将军了。 就算不是元帅府的将军,也可能是朝廷的将军,那杨彦昌可都是将军了! 承运的眉头在一张小白脸上抽动,心跳的很快在摇摆,最终眼底闪过狠色,扬起马鞭道:“我不懂军事,但令出一口,没有军令不能停,前进!” 中军的王文秀在前进中不停左顾右盼,紧紧攥着拳头,看上去非常慌张,直到他看见左右两翼都没有在这个距离停下,才终于点头笑了:“去传令,命左右翼在拒敌五百步时下马,稳住阵线,破阵的事交给中军。” 说罢,他终于放下心来,策马入阵。 随后中军的士兵策动驴骡,行进速度猛然加快,左右两翼在距敌五百步时止步,中军继续前驱,迎着对面那杆偃月刀挥来最锋利的刃口前进。 四百步,两军骑兵缓缓返回本阵,接下来他们的使命是在阵战时寻找时机冲阵。 以三个千总纵队行军的临洮镇边军也在这个距离停下,士兵们推着佛朗机炮向阵前移动。 借这个时机,王文秀又向前进兵五十步,这才传令军士从驴骡上下来,把几十头驴子骡子向阵前赶去。 就在此时,官军火炮摆设完毕,一门门佛朗机炮开火向大纵阵正面轰来。 一些炮弹轰在驴子身上,群驴受到惊吓,在阵前乱跑,还有些炮弹落在阵前,也有几颗炮弹落在阵中,不过距离很远、炮弹口径很小,带来的伤亡也不大,只在最前的两个百总队击倒几人。 一门门佛朗机炮开火、换弹、重新开火、再重新换弹。 顶着一排排炮子速射,王文秀的前军踩踏驴骡尸体、将更多驴骡向前赶着缓缓前进,五十步,五十步的距离官军完成一轮佛朗机速射。 当阵前硝烟渐散,王承恩向前打马两步,皱起眉头,他看见遍地驴骡血洒谷地,敌军两路纵队在号角声中像被劈开的波浪,最先头两个也如展开画卷般向两侧推着炮车列方阵行去。 毫无疑问,对手也认识到两路纵队的宽度问题,王承恩当即也下令,让己方军阵左边的往左走、右边的往右走,中路纵队向前形成预备队,完成两个百人方阵的纵深。 却没想到就在此时,对面的王文秀看见临洮边军散开阵形,在马背上紧紧攥着拳头,发出张狂笑意:“哈哈,你果然这么变阵!” 官军的变阵,是以最后面的队阵斜着向最边缘铺开,小阵在大阵中越靠前,行进距离越短、保存体力越多,而越靠后,行进距离越远、抵达时间也越晚。 而王文秀的军阵,是最前面的人走得最远、最后的两个小军阵只需直接向前补到最前面的位置,在总体上每个小方阵花费的时间几乎一样,但整体上完成变阵要快。 快三轮火枪齐射。 一个个军阵快速展开,官军率先完成变阵的两个百人队还在匆忙收拾火炮,王文秀最后四个百总方阵已抵达阵前,推着四门狮子炮在王文秀的指挥下继续前进。 左右两侧的四个百总队如影随形,稍稍落后,同样推着狮子炮前进;紧跟着是两侧第九个、第十个,整个军阵已经完成阵型,以中间四个百总为锋矢,呈雁行阵继续突击。 二百五十步,阵型未稳的临洮军越来越紧张,阵前十余门虎蹲炮放出,洒下漫天石子铁渣;同时一门佛朗机炮终于清理完毕,装上冷却后的子铳,向阵前轰出一炮。 不过王文秀作为锋矢的两个百总已经抵达二百步,将四门狮子炮摆在阵前,在火炮最大的平射距离,向面前军阵轰出炮弹。 但这只是开始,紧紧跟随在其左右的两个军阵也抵达位置,同样还是朝这个方向轰出几颗炮弹,如同雁行一个又一个煽动翅膀,将一颗颗炮弹在平射距离轰进敌阵。 一颗颗炮弹轰击、砸落、弹起、再砸落,碾过一名又一名士兵。 直到南北两侧最边缘的方阵,他们对面的官军还未能列阵,这两个军阵便率先轰出一炮,随后向敌军发起快步冲击。 敌阵中的鸟铳手慌乱中发出散乱射击,零零散散的无力铅子打在士兵脚下。 有几人被打出闷哼,有俩人捂着中弹处抠掉小铅饼继续前进,还有仨人被击倒后挣扎起身,让到军阵缝隙,失去了战斗力。 其他人继续前进,他们一步比一步快,然后止步、十杆抬枪在军令声中向敌阵放出巨大铅子,间隔一百五十步,百人方阵被打出数道缺口。 随后抬枪被抛弃,抬枪手轻装上阵,军阵再度快步出击,再进百步,对手匆忙中终于完成变阵,将军阵稳定、后面的士兵补上前面的缺口,但元帅府的百人队也停下脚步,这次是一排重铳手。 砰! 一阵硝烟在阵前升起,还是一样的情况,一杆杆重铳被扔在地上,军阵继续前进,铳手抽出腰刀靠在肩膀,跟随队伍向前继续行进六十步。 百总持腰刀的左边向左前方指挥,整个军阵突然在距离敌阵八九十步的距离,向左侧迂回。 露出他们身后二十步的另一个百人队,他们的腰刀手已拾起抬枪、刀盾手捡起重铳,完成装填弹药,正在组成双倍的抬枪重铳队,以双倍的宽度,摆出排射姿势。 没等他们的百总下令射击,面前的军阵已经因害怕动摇想要退却,在齐射声中硝烟响起,一道道人墙倒下,在沉默的中弹倒地声与虚弱的呻吟中,完成射击的百总队丢下所有火器,以弓手再前、刀盾次之、长矛再次、刀手最后的四排横队,呐喊着向前迈开大步。 与此同时,右翼钟虎部以大量涌珠炮对土兵齐轰,随即也展开短兵相接。 而在战场正中,王文秀所在的雁行阵正中央,他环顾战场局势,在他的阵线没有看的任何敌军突破,他的脸上露出残忍笑意:“王总兵,你那套东西过时了!” 变了形的雁行阵整体向前发起突击,此时斩在他们脸上的这柄偃月刀已经被磕崩了刃,他们反形成一柄崭新的偃月刀,直取临洮军首级!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五十一章 绳子 血水浇灌河谷,偃月刀的锋刃划过每个军阵正面,向王承恩劈来。 没有人发动冲锋,步阵的突击是长矛手在刀盾手的掩护下迈开大步徐徐前进,就像两个呐喊的巨人,在缓缓行进中撞在一起。 在撞击之前,先响起的是临洮边军的三眼铳,尽管他们在敌军行进时遭受很大打击,数个百人横阵已出现后撤,但仍能在短兵相接前组织起有序的火器投射。 但这也没什么威胁,刘承宗组建练兵营,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完整的明军步骑炮兵种、基层带兵官,他们能熟练使用明军战法,也能发掘针对性战术。 而对于几個营组成大阵的能力,几乎为零,也就是说明军打不了大仗的缺点,元帅府也有;但明军在小规模战争中的优异表现,在元帅府被加强了。 他们的战术都一样,无非是更改了使用战术的时机与方式。 明军骑兵在二百步发动冲击,元帅府马兵就等他一百五十步,冲击三十步不但有力气跟你对撞,还留有追击你的马力。 明军步兵纵队变横队要花一炷香,元帅府步兵纵队变横队只需要三分之二的时间,多出来的时间就能多打你两轮。 甚至就连盾牌,元帅府的蒙皮盾牌,专门在前面增加一层薄铁皮,验收标准就是能在二十步防住三眼铳。 一片片硝烟在阵前响起,紧随其后破空之声传来,一支支短小投矛穿破硝烟,钉进临洮军的方阵里。 刀盾手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携带的两支短矛掷出,随即手握腰刀同矛手快速接战。 两支军队终于进入短兵相接,人们用相同的横阵、用相同制式的兵器,甚至相同的战法,打成一团。 临洮的刀盾手想滚进长矛之下快速迫近,然后就和对面同样打算滚进来的刀盾手撞上,双方同时用腰刀捅向对方,又同样用盾牌挡住扎来的腰刀。 后方观战的王承恩紧紧攥着拳头,他发现了敌军的特点,干出的所有的事,操典上都有,但完成的方式,都没照着操典来。 三年前在滦州城下,固山额真图尔格所率东虏鞑子就给他带来这种感觉,东虏鞑子从南门推着北边战车出来,用使用战车的方式来跟他们打。 唯一区别就是明军战车为挡蒙古人的箭,木板厚六分;而东虏战车要挡他们的炮子,木板厚六寸。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临洮边军的领军者王承恩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思绪,若是这支针对明军的西寇,跟那支针对明军的东虏打,战场上又会出现什么场景? 不过还没等他继续把这个思路深究,前线战况就已经打断他的幻想,双方交战不过片刻,他麾下的百人队正在短兵相接中一个接一个向后退去。 敌军几乎是追着退却兵阵,撞击在第二梯队的兵阵上。 这在以往的战争中不是什么大问题,从前打仗临洮兵永远比贼兵列阵、变阵快,他的军阵先变完,就不会被对手扯着鼻子走。 而且从前的对手也没王文秀这么莽。 因为王文秀没有留下预备队,三十个百总队变化为两列横阵的宽度,双方兵力相同,王承恩要想不被包围,就也需要变成两列横阵。 也就是说,他也没有预备队。 那前线退却就有很大问题了。 王承恩急急忙忙命令麾下参将张天禄自前线返回,至后方收拢退却败兵;同时命令何永吉等部土兵,加急进攻敌军左翼。 他看出了元帅府军队的弱点,他们中军与两翼三个军阵实际上是脱节的,主将攻势虽猛,但并无同时指挥三阵的能力。 只要拿下敌军左翼,就仍能完成半包围……说实话,王承恩有点找到后金军队在辽东打明军的感觉了。 收到命令的何永吉脸都绿了,他不敢进攻呀! 他对面是刘承运,刘国能在战线前摆了一片石炮地雷,谁敢顶着这玩意往前冲? 中军打得兵兵乓乓,可官军右翼这边还没接战呢,甚至都没到用三眼铳射击的距离,只能远远用长弓大弩射击。 何永吉两次给土兵出悬赏,募勇士组成敢死队,顶大盾到前面拔掉引线,但几个小队刚冲至近前,石炮就炸了。 有的石炮是炸了,还有的石料质量较好,像个大石喷子,把一片散子碎石喷往敢死队阵中。 两次组织敢死队,除了在阵前躺下几十个人,根本没取得任何战果。 再募敢死之士,已经募不到了。 何永吉向中军传回的要求是调派火炮,只要火炮过去,依照对面那支军队的模样,他完全可以用炮把他们砸得率先发动冲击。 但王承恩的炮……他的炮都在阵前呢,而阵前,现在实际上是在王文秀的军阵后面。 王文秀的雁行阵像条疯狗,逮住一点缺口就往死了咬,一个又一个小百人横阵士气高昂,步步前压,在近身格斗中不闪不避,临洮兵却不敢跟他们以伤换伤。 因为这帮人的兵器全奔着非要害招呼,令临洮兵非常绝望……老子战前花了好久才用有限的甲片护住要害,你就不朝要害打一下? 还真就除了失误,练兵步营的士兵就没人往要害打。 偏偏临洮兵那些非要害部位,几乎都没有甲片保护,一刀一个准,打起来效率非常高,中一刀就失去战斗力。 这都是刘承宗早期给亲信传授的作战要点,他们都是边军,知道边军在甲片有限时会选择保护哪里。 这使得临洮兵的铠甲,在元帅府步兵面前像布袄子一样,一捅就穿。 反之元帅府步兵穿的棉甲,却在活跃于山陕的战斗中凑足了甲片,在格斗中有良好的防护能力;就算是后来大规模自制的铆合甚至锻焊的锁甲,同样有相当好的防护力。 这是只有在军备废弛才会出现的情况,穿明甲的军队能给穿暗甲的军队带来极大的士气打击。谷赴 明甲的质量谁都看得出来,暗甲好不好却只有自己知道。 一个军阵接一个军阵被击败,深入缺口的元帅府军阵并不好受,要同时面对三面进攻,但仍在维持战线的临洮兵一样不好受,也要面对两面甚至三面的威胁。 两军前线犬牙交错,阵前交战之人最考验战斗意志,偏偏就在此时,轰隆蹄声从他们的左翼传来。 是遍身染血的钟虎。 他麾下千余南山兵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穿官军左翼土兵,将之残部驱离战场后并未追击,而是精选六百军士重新骑上驴骡,自官军左翼巨大缺口机动,穿过战场向官军后侧移动。 相较于元帅府中军参将王文秀、左翼参将刘承运,钟虎的官职更低,也不是军官出身。 他和弟弟钟豹,是早期狮子营进山西整编,定兵勋演武时胜过刘承宗的人,后来就一直做刘狮子的家丁,没做过基层军官,第一个官职就是哨长。 没带兵打过什么仗,但人们知道他勇猛不怕死,因为这个哨长,是刘狮子与上天猴合兵夜战李卑别部柳国镇时,钟虎给刘狮子挡枪子儿换来的。 人们相信自己的长处,足智多谋之人相信自己的智谋,勇猛敢战之辈也同样信赖自己的武艺。 尽管六百南山兵骑的是驴子和骡子、手上端的是只有五米长的步兵矛,但这不耽误钟虎率领他们组成前后两列纵深的十个马兵锐阵,向王承恩后方正收拢溃军的参将张天禄发起冲击。 刚刚从前线撤下来的临洮兵正被张天禄编成预备队,还没熟悉新的长官,就被轰隆冲来的驴骡队震慑,七八百人被迫挤在一起,依靠老兵本能自发形成四个散乱兵阵。 老兵不怕毛驴,除非这是一群久历战阵的关中大驴。 六十名南山兵在队总率领下结马队锐阵作为第一个批次发起冲击,在行进中发现敌人已经结阵,便兜了个圈子回去,把步兵矛折断。 随后再度发起冲击,隔十余步将断矛投入阵中,抽出弓箭裹着军阵展开骑射。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驴骡骑兵在临洮军后方左右驰击,有些南山兵看见机会就向敌阵捅一矛,没有机会就把步兵矛折断投出去,掏出弓箭驰射。 其实在这些驴骡骑兵的战斗力影响上,手里的步兵矛,比胯下驴骡影响要大的多。 步矛一丈五尺,也就是四米九五;而骑矛是一丈八尺,也就是五米九四,这决定了骑在马上用步矛冲刺,敌人在地上持步矛阻拦,步兵会先戳死骑兵。 同时步矛在矛身、矛尾没有绑带,决定了钟虎的驴骡骑兵持握步矛的同时不能掏出弓箭射击。 所以他们一旦没冲击机会,就只能要么弃矛、要么折断把它投出去,当作一次性兵器。 好在矛杆都是很普通的圆杆,折断也不心疼,如果是刀斧之类的长兵器,那种为分辨方向做成横截面是椭圆形的杆子,还真不太舍得去折。 王承恩看着后方皱眉,刘承宗麾下还有一直毛驴骑兵吗? 眼看找不到为他收拢败兵作预备队参将张天禄,他当即指着侧后领军的钟虎,对身边刚从前线退下来的军官石崇德道:“石把总,右翼贼首就在那,杀了他!” 石崇德是临洮卫的指挥佥事,是员勇将,在临洮标兵营当把总,闻言抱拳应下,率家丁于中军上马,朝钟虎驰突而去。 沿途驴骡骑兵纷纷避让……驴骡骑兵能快速机动,但跟正经骑兵相比劣势挺大,没人愿意跟他们硬碰硬。 不过钟虎不怕,他连挡枪子儿都不怕,更别说跟人马上较劲了。 眼看从敌军正中冲出一员将领,率二三十骑冲过来,钟虎当即招呼左右两队驴骡骑兵前去迎战,自己也挺着步矛朝敌军冲去。 石崇德那边数骑在奔袭中左右开弓,都跑得快射不中人,钟虎这边上百骑临近了就一排投矛飞过去,立刻有数骑落马。 随后骡队驴队奋勇冲上,前后回荡左右冲击,钟虎则直朝敌将冲去,呐喊道:“刺马!” 话音刚落,只一回合,就被石崇德挑下战驴。 几乎在同时,跟随钟虎的驴骑兵也向所有冲来的家丁发起正面冲锋,随后多半被挑下战驴,仅有数人还骑在驴背上。 但与之相同的是,临洮营把总石崇德及其部下家丁,也被挑落马下。 石崇德冲的是他们的人,钟虎冲的是他们的马,有些骑兵反应过来不对,但更多人因执着刺人而被较短的步矛先将战马刺倒,石崇德就是其中之一。 等他再从地上爬起,身侧的骡子骑兵轻挥骨朵掠过,即使戴着头盔,还是被敲得七荤八素,身子扭着被砸翻在地。 而钟虎却像没事人一样,在地上翻滚着爬起身来,抽出腰间雁翎刀率领步骑继续冲击敌军步阵。 与此同时,临洮军在前线努力抵抗的军阵终于因腹背遇袭而意志瓦解,一个个军阵组成的战线松动瓦解,两层小军阵组成的大阵终于被王文秀的偃月刀从中劈开。 当第一个元帅府步阵杀穿阵线突出,临洮军王承恩的阵线彻底崩溃,一个个军阵不由自主地向右翼何永吉靠拢。 右翼有何永吉的四千土兵,但那四千土兵几乎没参与战斗,只是远远对承运的军阵投射箭矢,此时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见中军王总兵的军阵瓦解,转眼没了战意,整师向东溃散。 王承恩气得直骂街,只好率军向东且战且退。 看着麾下百总们破阵的速度猛然加快,王文秀终于看见得胜的曙光在向他招手,当即传令第一个大横队十五个百总队卸甲休息,位于其后的第二个横队投入追击。 王文秀让人向钟虎部留在后面的士兵传令:“让他们回去找医匠营,把医匠营拉出来,而且要带绳子!” 他需要很多绳子,这躺了满地负伤的临洮兵,不少人都还有救,还有许多人已经战意瓦解,在接下来的追击中也会投降。 “这都是大元帅的好兵,就算不愿意投降,想领银子回家,也得让大元帅见见他们!带绳子,很多很多绳子,快!” 第三百五十二章 赏格 河嘴堡的湟水以东,河谷平地被掘开道道壕沟,这已是两军对峙的第五日。 刘承宗端着望远镜望向对岸,三镇边军尝试过骑兵前出,被杨耀击退;试过车营迭阵前进,轻薄的偏箱车又不能对抗重炮。 最终他们只能昼夜轮换挖掘壕沟,以五尺壕沟呈之字交错前进,步步为营。 刘承宗收起望远镜,对同于城上观看敌阵的黄胜宵道:“他们在改装重车。” 黄胜宵轻轻点头,将目光看向河嘴南边的石桥,河嘴地被七八十步宽的湟水环绕,即使官军挖掘壕沟,也只能在河东推进,最终仍要冒险进军。 所以明军做出了对抗火炮时的选择……楯车。 黄胜宵道:“没准真能挡住炮子,不过想通过那座桥,楯车挡不住开花炮。” 刘狮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听曹耀说起过楯车,但第一次看见,看见的却是大明官军手里的楯车。 细细琢磨,却又觉得没啥奇怪的,人类的脑子没啥差别,发展出不同的兵器无非只是面临的环境不同而已。 后金早期部队是羁縻版的辽东明军,在面对重视火炮的辽东明军时,选择使用楯车遮蔽炮弹减少伤亡。 此时河东的两万军队,是维持费全靠剿贼的陕西明军,在面对重视火炮的元帅府明军时,自然也会选择使用楯车来遮蔽炮弹减少伤亡。 刘狮子对此只是轻笑一声,摇头道:“我们不用挡,养精蓄锐几日,很快就可以反攻了。” 他只是好整以暇的再度端起望远镜,在敌阵中搜寻主帅的身影。 刘承宗想找找老熟人贺虎臣,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倒是昨天让他看见在前线督着士兵掘壕的老上司贺人龙。 听阵前投降的宁夏塘兵说,贺人龙在山西剿贼出力不小,如今已经在陕西都司挂职佥书,这是个守备升迁的过渡职位,不是实授,下一步的实授官职是游击将军。 当然干得好了也有可能直接被授予统管一营的参将之职。 刘承宗想给贺人龙传封劝降信,不过每日官军掘壕都会在前面布置固原镇的新募铳手,那帮家伙见人就打,塘骑根本凑不过去。 尽管三镇边军掘壕的热情很大,但对刘承宗来说毫无压力。 因为官军掘壕猛进,本身就意味着他们对现状无计可施,时间不等人,战场上有刘狮子的好朋友——天花。 刘承宗算着日子呢,从官军进剿开始已有七日,巴桑的射猎营开始种痘早几天,如今麾下番兵已经开始出痘,河对岸染患天花的官军出痘也差不多到日子了。 黄胜宵还想着用开花弹在桥头炸楯车,就见刘承宗把望远镜递过来,对指着敌阵道:“你看官军营地东北边的山下。” 黄胜宵朝那边望去,面上大喜。 刘承宗说的地方是一片军帐摆得很散的地方,靠近官军制作军械的匠作营,正常军阵里没有这个地方,毫无疑问,那里是官军准备的隔离营。 官军同样有这方面的担心,所以即使顶着火炮劣势也要加急进攻。 不过天花恐怕不会给他们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湟水东岸的营地。 明军主帅尤世禄在土山上瞪圆双眼,死死盯着对岸城上的火炮。 尤世禄是个硬汉。 自从在山西辽州城下,亲自临城将兵攻城时被一矢射中腹下,尤世禄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 尽管受伤已过去很久,但伤势从未痊愈,那箭头应当沾过金汁之类的脏东西,让他时时发烧、小腹**肿痛难忍。 在家修养尚能用汤药替代食物、靠身体硬撑,勉强压制伤患热毒;而在战场的环境,根本不足以令他续命。 但他是身负皇命的军中将帅,就必须站在这,即使高烧令他几近晕厥。 面对刘承宗的重炮优势,尤世禄别无选择,只能让麾下将士昼夜轮换,在河东挥动镐头,从火炮射程外挖掘一道道五尺壕沟,向湟水河畔的桥头蔓延。 他确实是想用后金对付明军火炮的方式来对付刘承宗,不过同时也在做两手准备,从对峙之初,他就发现元帅府的火炮射程远超佛朗机,便命侄子尤世禄回兰州调派能与之相对的火器。 天花就像一把悬在三镇大帅头顶的刀子,对刘承宗来说,有种痘的番兵对照,能准确知晓天花的传染时间,对三镇大帅而言则并非如此。 兵粮不足以支持他们花个把月时间种痘,尤世禄、贺虎臣和杨麒也都很清楚,刘承宗不可能给他们时间去种痘。 他们都做足了准备,在天花肆虐中打这场仗。 天花之所以叫天花,是因为它作为天行时痘,是老天爷要收人,天道对人来说,再大不过一句制天命而用之。 在战争时期,天花不认人,尤世禄打算跟刘承宗对拼生辰八字,看谁的命硬。 所以不仅仅刘承宗在等天花,尤世禄也在等天花,等天花的同时他还在等侄子带回火炮,消弭元帅府的火炮优势。 尤世禄的计划分为两步,第一是等部下士兵出痘,就跟刘承宗短兵相接;其次他从三镇挑选军兵,组建了个麻子营,从代参将到士兵都是得过天花或种过痘的人。 等两军经过交兵,稍稍撤退,待刘承宗的军队出痘,战力下降,再以麻子营击破他们。 随后一日,壕沟离河畔蔓延越来越近,从兰州送来的火炮也到了,尤养鲲从兰州押送第一批重炮抵达前线。 “大帅,卑职前来复命。” 尤养鲲登上土山,见贺虎臣与杨麒都在,便以军职称呼尤世禄,他道:“经过比对,兰州现有火炮中,能与敌炮匹敌者,仅有这八位天字号将军炮。” 谷徼 说罢,他对尤世禄道:“卑职已命人去往临洮、靖虏、巩昌三卫抽调,二十日之内,应再三批送抵,应有三十余位。” “天字号将军炮,果然还得靠叶公。”尤世禄被烧得昏昏沉沉,坐在土山的椅子上两眼通红,突然神色一边大口呕出鲜血,惊得身边众人纷纷上前。 他自己却没当回事,只是取过手帕擦拭,缓缓干笑两声,叫人取浮土将血迹遮盖,摇头道:“无妨,把炮运到前面藏好,再向前挖二百步,佛朗机也能打到城头,到时各处齐轰,打叛军個措手不及!” 尤世禄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批火炮可以信赖。 天字号将军炮最早可追溯至戚继光任蓟镇总兵,当时的大将军炮是定型于永乐年间的老炮,被戚继光改为佛狼机式速射大炮,使用铸造炮体,单子铳就重二百五十斤。 但后来叶梦熊对这炮不满意,二百五十斤的子铳太过笨重,就干脆以子铳为规格,制作了天、地、玄三个规格的锻造将军炮,配以三轮炮车,使用‘公领孙’炮弹。 这种锻造将军炮在万历年间被发扬光大,出现了五种规格,尤养鲲运来的八门炮,就是锻造将军炮里规格最大的。 炮长四尺五寸,重一千斤整,拥有炮耳、炮身有九道铁箍加固;炮车为三轮轻车,整体轻便迅捷、经久耐用。 配备专用的公领孙弹药时能打八斤公弹、三斤子弹、一斤公弹及二百颗群孙弹,俱为铅弹,总重十六斤。 装填合口铁弹,则为七斤。 不过正当尤养鲲派人将这八门天字号将军炮送进壕沟,悄悄运往合适位置时,刘承宗这边则收到了来自王文秀的求援信。 “大帅,王将军急报!” 刘承宗皱起眉头,挥手命人给信使放行:“速速报来。” 王文秀的传信兵跑到城上,拜倒取出书信奉上,一边道:“大帅,西宁捷报,王将军已率军击败临洮军,追击败军于平戎驿与老鸦城一带,请求大帅向西派遣援军。” 刘承宗听见捷报二字,心中便已经松了口气,心里不禁怪起这传令兵,捷报就捷报,喊什么急报,他还以为西宁城被围了呢。 结果展开书信,不禁露出笑意,他算知道王文秀急在哪儿了。 王文秀送来的不仅仅有求援信,还有承运写的战报,详细说明了两把偃月刀在河谷对削,王承恩的刀崩了,以至于在退军过程中被王文秀用步兵撵着打了一天。 每次都是阵型未稳就被王文秀冲上去蒙头一顿揍,把火炮丢了个干净,在山台、河谷平定接连交战三次,终于被打崩了。 但比起追剿溃军,正面作战对王文秀来说是更容易的事。 王文秀甚至觉得王承恩很可能是自己把军队弄散的,因为摆出堂堂之阵,王文秀有极大的优势,可一旦两军撤了大阵,在小规模冲突中他占不到便宜。 主要是侧翼两个攒起来的军队拖后腿,王承恩的临洮兵作为散兵游勇,能跟王文秀的步营打个有来有回。 而刘承运攒起来的左翼,那就是一群撒手没。 王文秀在求援信中承认,他此战最大的败笔,就是没告诉三将军不要追击。 挺多人的左翼,阵一散就跟变魔术一样,没了。 以至于他现在兵力严重不足,有限的步营精锐一多半都用来看护俘虏和降兵,西边的绳子还没送到,跑得漫山遍野的敌军他实在追不过来,也收降不过来了。 他在信里说:“若大帅仍有余力,请速派援军向西,溃败的敌人跑得河谷山头遍地都是,末将兵力有限,捉不过来,都是好兵,让他们跑了怪可惜的!” 同时承运在信里也问,是不是给临洮总兵王承恩规定个赏格,试试能否招降。 刘承宗一看信,心说还有这好事儿? 在心里头稍稍盘算兜里的粮草,算到一半用右手扇了左手一巴掌,当即下令道:“从谢二虎和阿海岱青部下抽三千马队,由戴道子率领到西边帮王参将收降,不愿降就先俘虏。” 说罢他对传令兵道:“你回去告诉王参将及出战将士,击破临洮军的战功,我先给他们记着,待此战结束一并封赏。” 至于承运提到的赏格,刘承宗非常重视。 这是一件在从前被他们忽略的事,没有形成制度化的招降赏格,因为从前刘承宗自己都不觉得有招降朝廷将官的机会。 但如今元帅府在疆域、实力上都有了很大的提升,这事将来要专门制定一份规矩,这套规矩制定好了,对吃下朝廷土地会有很大帮助。 不过这次,刘承宗不打算给予高官厚禄,他只是写了封信,让承运对战败将官看管起来,等仗打完再说,若王承恩愿降能保全宗族,不愿降就给他部下开赏格,缚其来降赏银五千两,先逮了再说。 若都不愿降就算了,该杀的杀,赏银留着给自己人。 刘狮子知道王承恩可能被招降的第一个总兵官,毕竟其宗族都被父亲带到了西宁城,又被正面击败,投降的机会很大。 他能在将来作战中给朝廷将领投降做个示范,但刘承宗不具备许诺高官厚禄的条件,他能给出最好的条件,无非只是世袭指挥使。 倒不是他小气,照王承恩能起到的作用,给个侯爵也无妨。 但曹耀和刘承祖还都不过是副总兵、杨耀和王文秀也都屈居参将,刘承宗就算要封爵位,第一个要封的也是上天猴刘九思。 老兄弟们才不过是这个待遇,此时给一个败军之将封受侯爵,别说部将们懂不懂事会不会寒心,刘狮子自己心里的坎儿就过不去。 刘承宗写完了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这场仗结束,跟父兄商量为有功部将授予官职爵位、发放年俸的事,转身把书信交给传令兵,添派数骑护送回去。 随后他站在城头感慨,人生在世要受到的诱惑可太多了,要抵御这些诱惑,可太难了。 这才只是个临洮军被打败,就不知有多少老兵会被招降,面前还有两正两副四个总兵官,若后续战斗顺利,他得收降多少人? 又要多养活多少人? 想到这,刘承宗摇摇头,端起望远镜再度朝敌阵望了一眼,他希望五镇总兵携带的兵粮多些,实在不行,恐怕他就只能渡过黄河,向乐善好施的肃王爷求助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山 崇祯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四更天的夜色正黑,河嘴南山的祁家山上,马圈堡寨的门口的晒场支起几口大锅土灶,早早起来的妇人们烧火做饭,为即将出工的男人们准备饭食。 这座堡寨属于西祁土司家,名叫马圈,过去是养马人聚居的堡子,仅有十几户人家。 不过如今这座堡子住了近千口人,临时搭建的木布棚屋把堡寨内外的庭院晒场挤得乱糟糟,甚至还有许多人在晒场上直接打起了地铺。 熄灭的篝火冒着青烟,呼噜与梦话声此起彼伏,缎面被褥与破烂麻布混在一起,看着就像遭了灾。 祁肇周立于堡寨上层,看着睡满流民的堡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是土司祁廷谏的二儿子,还未满二十岁,他家世居族土在西宁南边的三祁堡,只是过完年到这边来打猎游玩,万万没想到战争说来就来,回不去了。 刘狮子在俱尔湾起兵的消息刚传过来,祁肇周的兄长祁兴周便派土兵传信,让他哪儿都别去在山里藏着,告诉他这仗老祁家插不上手——他们爹在刘承宗手上呢。 祁家这俩娃非常孝顺,而且兄弟情深,压根就没想着起兵之类的事。 弟弟要去自投罗网,一家子就算死也得整整齐齐;哥哥让他千万别来,留在东边好好藏着。 祁肇周从善如流,尽管他年纪不大,但良好的教育让其遇事丝毫不慌,他先派人到西边侦查战况,又召集养马人组建了一支四十人规模的小马队,用以保护自家财产。 但战争是人类最残酷的行为之一,在波及数百里的河湟谷地的战争大势面前,少数人别说左右战局,就连保全自己都是难题。 元帅府的进军速度太快,以至于祁肇周是先看见杨耀驻军河嘴,一天以后西边的哨兵才跑回来,告诉他朝廷土军在上川一败涂地。 元帅府的军队把河嘴都堵住了,这会告诉他西边土司军兵败的消息又有啥用呢? 后来的时间里,祁肇周忙着在南山联络土司管事、士绅、部落头人,约定十九家在这场战争中共同自保、同进同退。 在河湟这个地方,部落头人也好、汉人的士绅也罢,都不如土司的话语权大。 而土司们的暧昧态度出奇一致,最终他们的决定便是既不为元帅府出兵,也不给朝廷出力,就躲在山里坐观成败。 这场战争让祁肇周对己方阵营的认识出现了偏差。 祁肇周自小受到的教育,是土司世代效忠大明天子,整个家族随时准备为朝廷的号令而战。 但如今的现实是,父亲祁廷谏在刘承宗那边,这使他成了战争中的局外人,整整三个月,每天收到的消息都令他又喜又忧。 不过后来随着朝廷进兵,他就没啥可担忧的了。 因为在朝廷大军抵达河嘴之前,有个叫钟豹的元帅府将军,先一步率三万两千余口河湟百姓涌入南山,开口就让十九家献出成粮八百石。 八百石成粮,那可就是十三万斤米面。 南山十九家的头人首领们群情激愤,共同推举祁肇周为首领,凑出五百号人前去以理据争。 双方会谈非常文明,没有动刀动枪,只是钟豹非常自然的提出,既然你们敢带兵来找我,那八百石就不算数了,一千八百石吧。 十九家笑眯眯地的答应,给元帅府献出成粮一千八百石,作为战争期间供给三万余口百姓的口粮。 造成这个结果,祁肇周觉得跟元帅府护兵把总钟豹将军的口才没啥关系,主要还是那支装备精良的手铳马队说服力太强。 虽然献了粮,但祁肇周对元帅府的热情没那么大了,反而觉得刘承宗有病。 其实本来,他对元帅府跟朝廷的这场战争,认为胜负在两可之间,只要父兄平安,他也没啥抵触情绪。 哪怕钟豹来要粮,他也不在乎那五十石或一百石粮。 但见过钟豹之后,祁肇周觉得元帅府赢面不大,因为主帅不够明智。 这种关键时刻,如此精兵强将不留在战场上,反倒派过来安置流民,多少脑子得有点问题,等着兵败吧! 怀着这种心态,祁肇周在山上看见杨耀率马营把三镇边军马队正面冲垮,别提心里的惊讶了。 更别说气势汹汹的三镇总兵直接被憋成了鹌鹑,两万大军突然对泥土产生了特殊的情感,一连十日高举铁锨埋头苦干。 就不说战略态势,单单这种战术变化,对士气的打击就可想而知。 这是祁肇周第一次认识到元帅府的战斗力,在那场战斗之后,他便有意接近钟豹,想从这位大元帅的把总身上,探取更多关于元帅府的情报。 为此他甚至把祁家山的马圈堡让给了钟豹,本想以此讨好钟豹,却没想到钟豹这家伙也是個脑子有问题的,倒是挺感谢他,可精兵强将仍旧睡在野外,反倒招了四百多饥民跑到马圈堡居住。 每天就过来吃个饭,跟饥民聊聊天,就忙别的事去了。 “祁公子夜里没睡?” 听见身后熟悉的嗓音,祁肇周心知是钟把总又来吃饭了。 一转头果然,就见顶盔掼甲的钟豹端着粥碗手拿卷饼,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带了几个兵自顾自在堡寨二层找地方坐下吃饭。 祁肇周也坐在旁边,点头道:“睡到半夜就睡不着了,看将军的样子,昨夜倒是睡得挺好。” 钟豹的块头大,吃相也不好,穿着铠甲身子更大了一圈,活像头大狗熊进食、生吞活剥,两口就把一张卷饼塞进嘴里,一口呼噜了半碗米粥,咽下才道:“有啥睡不着的?” 祁肇周挺羡慕钟豹的睡眠质量,问道:“昨天夜里三镇放炮,将军没听见?” “就这事啊,祁公子真是大户人家出身。” 钟豹和左右护兵哈哈大笑:“我是大帅的护兵出身,大帅醒的时候我醒着,大帅睡的时候我也醒着,跟你说,能睡觉是福气。” “那炮声那么大,哪儿能睡着。” “你把炮当回事就不对,不聪明,祁公子以后也是要当将军的人,你会飞吗?” 祁肇周一愣,听前边还以为钟豹想教他啥好东西,哪儿知道问出句这个,直接傻眼:“会飞?” 谷棅 钟豹笑了一下,随后抬起手指肃容道:“那炮要没朝你打,你担心啥?那炮要是朝你打的,你能飞?” 祁肇周细细思索,好像是这个道理,但万一被炮打中人就没啦,这能不当回事吗? 不过他不打算跟钟豹抬杠,钟豹一看就是个军中厮杀粗汉,像这样的人祁肇周见过很多,他们早就都看淡生死了,反正人家也没有世袭土司的官职去继承,讨论这个话题没有意义。 他点头应下,向传授战场经验的钟豹道谢,这才转移话题问道:“钟将军,我有个事特别好奇,若这场仗没打完,那一千八百石粮吃完了,你会咋办?” 钟豹楞了一下,他在心里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成立。 这几天他一直都让护兵观察被编为六十个百户部的饥民状态,仔细查找里面出痘的人,他估摸着快到日子了。 三万两千余百姓都是从兰州、河口过来的,那边有天花,这些人里面一定也有。 所以他才放着这座堡寨不住,让护兵马队都露宿野外,为的就是有人出痘时他们不会被传染。 一旦这边的百姓有人出痘,那三镇边军也会出痘,到时就是决战的时机了,他相信大帅不会错过击溃三镇边军的大好时机。 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消息告诉祁肇周。 钟豹只是思索片刻,道:“那你们十九家就得再给元帅府献八百石米粮了。” 祁肇周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他摇头道:“堡子里存粮钟将军也知道,就剩下七八十石,至多再撑十余日,这是山上,各家余财也都这样子,吃完咋办?” “吃完再说吃完的事,大帅让我安置这些百姓。” 说实话钟豹没考虑过粮食吃完的事,但就算这会,对他来说也没啥需要考虑的。 想那些东西没有用,军令如山不可动摇。 在战场上是如此,军令让前进,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前进;到了战场外面,同样是如此,大帅让安置百姓,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安置百姓。 所以钟豹很容易得出结论:“先杀羊,再杀猪,杀了驴骡,再杀牛马,全吃完这场仗怎么也打完了。” 说罢,钟豹对祁肇周安慰道:“不过你们十九家也别觉得我是在欺负你们,这事对伱们没坏处,哪怕朝廷赢了,河湟百姓能活命本身也是大功德。” “帅府赢了,我会把你们献粮的事如实上报给大帅,想来大帅也不会亏待你们。” 祁肇周没在第一时间说话,只是向后靠了靠,停顿片刻才感慨道:“若帅府兵将都如钟将军一般,恐怕朝廷在兰州以西挡不住你们。” 他发现元帅府的特点了。 这些将官对治理地方没有经验,但对军令的执行力非常强,而且这执行力建立在接受命令的将官权力非常大的基础上。 他们的力气往一个地方使,没有任何掣肘,至少在钟豹进入南山以来,祁肇周没看见任何人约束钟豹的行为。 这让他觉得投身元帅府,也许对西祁土司家族来说并不是个坏选择……至少在目前,元帅府东征的过程中,并不像他此前想象中那样不讲道理。 毕竟刘承宗的元帅府作为陕西叛军,名声可不太好。 整个河湟绝大多数人都和祁肇周想的一样,刘承宗发兵,一定会劫掠。 但钟豹并没有劫掠,尽管不容置疑的口气跟明抢差不多,但若战争结束钟豹真能把献粮的事如实报给刘承宗,那结果就和抢掠相去甚远了。 “钟将军……”祁肇周说着,似乎是察觉自己的问题有点尴尬,干笑一下才问道:“你们为啥没劫掠?而且明明能把流民安在这,让十九家招工给粮,为何要由帅府供给口粮?” “呵!” 钟豹轻蔑地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是朝廷的兵?大帅有军法,不准劫掠。” 祁肇周瞪大眼睛:“朝廷也有军法啊。” “军法不是几句条例,我挺担心以后祁公子带兵的。”钟豹笑着摇摇头:“军法能不能办,靠的是赏罚,祁公子想想,官军不劫掠能得到啥;劫掠了又会得到啥处罚?” 没等祁肇周回答,钟豹已经自问自答道:“不劫掠,朝廷拖欠军饷不发,出征口粮给不够,有了首级也难升……就因为你们这帮人,朝廷提拔将领多少人都一个姓!” 钟豹这话有很强的私人恩怨,从前他就因为这事没当上军官,直到投奔刘承宗还是个大头兵。 “劫掠了朝廷又能如何,就这五镇边军,朝廷在陕西打仗用的是他们,在山西打仗用的还是他们,进河湟打仗用的还是他们,就是劫掠了又能如何?” 说罢,钟豹非常骄傲地扬起头道:“大帅给我们兵粮管够,战利分到每个参战士兵,战利能直接换想要的东西,大帅偶尔还给发钱花,放着这日子不要,去抢劫?” 祁肇周摇摇头:“总不能整支军队的军纪都这么好吧,万一碰上富家呢?” “富家?你以为我们是草寇?”钟豹摇摇头道:“如果是自己人,没人敢抢,如果是敌人,那等着分战利就行了,不用抢。” 这话很有说服力,祁肇周觉得,如果这仗朝廷输了,他应该加入元帅府的军队。 钟豹也是这意思,他说道:“至于你问我,为啥不让你们给百姓招工给粮,那这些百姓不就是你们的人了。” 五大三粗的钟豹看了祁肇周一眼,叹着气摇头,仿佛觉得他很不争气一样,道:“元帅府在很多地方跟朝廷不一样,很多地方不如朝廷,但不论在军事还是治理地方,最根子上的东西比朝廷强得多……就连我。” 钟豹指着自己道:“就连我都知道,藩王对朝廷无用,地主对地方无用;不信你想想,这天下没了农民能活?没了士兵能活?但没了地主,啥事都没有。” 祁肇周心说坏了,元帅府对自己这样的家庭,敌意很大啊。 他搓着手问道:“钟将军,我能不能,在你手下当兵啊?” “我这马队将来大帅外放都是军官,你倒挺精明,等仗打完再说。”钟豹心中窃喜,这祁肇周是有些本事的,能招过来是好事,不过他没答应,摆手道:“这仗朝廷要是赢了,你还得再反叛,没必要。” 就在这时,有护兵快步上楼,在钟豹耳边耳语一声,钟豹立即瞪大眼睛。 出痘了。 流民里有人出痘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卑鄙 炮弹犁开大片土皮,两次弹起,在木板支离破碎的声响中砸入壕沟。 唐通背靠土沟,仰脸紧闭双眼,长长喘出口气,他不关心被砸坏的炮车,只是心头无端想到,若这场仗打完能捡回条命,他一定要讨个好婆姨,生一堆娃娃。 这是他此生经历第一场重炮对轰的战役。 唐通从戎的时间很短,差不多是刘承宗跟着兄长从鱼河堡离开,他才投身军伍。 他是西安府泾阳人,这个地方的人一般不投军,因为泾阳、三原、韩城这片是商业重镇,是西北首屈一指的富裕地方,平民百姓干点啥过得都比当兵强。 在这场席卷天下的大旱灾刚刚拉开序幕的前几年,陕北和关中因不同气候条件,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土地上的人们也有不同的际遇。 唐通家里有良田茶铺,还有自己家贩茶的马帮商队,从军就是因为杨耀、王文秀那帮固原哗变的边军到渭北劫掠,后来又有王左挂的农民军,地方乱成了一锅粥。 人人自危之下,自幼习武学文的唐通便挺身而出,带着自家养的护院保卫乡里,后来干脆带着护卫投了张全昌的部队。 尽管如今唐通属于延绥镇的将官,但在此前他一直关中军,当兵最难的坎儿,就是从士兵到把总,这个阶段作为一线指挥官,死亡率非常高。 很多人都卡在百总这个位置上死掉了。 但唐通因为从军的时机与地点都非常好,在从军的前两年就因为贵人相助跳过了这个坎儿,他的贵人不是关中的高官显贵,而是陕北的一路反王,叫王左挂。 如果说刘承宗养起了延安参将杨彦昌,那么王左挂就哺育了唐通从军生涯的青春期。 陕北早期的几路反王,在官军眼中地盘、個性都很鲜明,刘狮子善战、高迎祥善藏、王嘉胤逮着北路边墙狂啃、左挂子卖头也要往南路韩城窜。 唐通从军头两年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守韩城。 王左挂一打韩城,唐通还是一名普通士兵;等王左挂第三次打韩城结束,唐通已经是把总了。 所以尽管后来唐通跟陕北诸部农民军都交过手,但他这个游击将军的见识比起榆林同僚,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从没见过两军对阵,火炮能对着轰击一整天的战役。 这仗对别人来说是艰难的战役,可对唐通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他眼看着元帅府把十二门重炮集中使用,用精准的齐射把他们暴露在壕沟外的重炮一一点名,用七斤炮弹摧毁炮车、砸弯炮管。 也看着官军散设横阵的天字将军炮使用公领孙弹药,交替打放把城头炮兵压得抬不起头来。 靠公领孙和壕沟,官军硬生生削平火炮的射程劣势,将战线向前推进,直至隔着湟水能让佛朗机炮轰击土城。 可怕的炮战持续了整整两天,正当唐通躲在壕沟里,拿着母亲给他求来的保命符祈祷,祈祷炮战永远不要结束时,尤世禄的传令兵在壕沟中四处穿梭,向他传达总兵召集将官议事的消息。 尽管炮战震天响,打得人心肝震颤,但官军有壕沟保护、元帅府也有土城的高度优势,双方你来我往一天轰出四五百颗炮弹,其实很少有人因此而死。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 唐通刚从前线撤下来,前往后方的中军帅帐,在路上就看到满脸麻子的士兵正在往前线推送楯车、虚弱的出痘士兵向隔离营聚集,他就已经知道,总攻的时间快要到了。 在中军帐前的空地上,三镇大帅向各级将官训话,桌上摆着几颗大小不同的炮弹。 尤世禄说,元帅府的炮兵从下午开始齐射的轰击频率下降,前线捡回来的炮弹都已经是佛朗机炮打出来的一斤弹,仅有几颗三斤炮弹。 三名总兵一致认为,战机到了。 倒不是说三镇大帅相信刘承宗没炮弹了,占据河湟大半的刘承宗不会缺少炮弹,至多是辎重运输上出了问题。 甚至比起刘承宗没炮弹,三镇大帅更愿意相信是他们自己没炮弹了。 因为官军炮弹确实不多,随八门天字将军炮运来的公领孙炮弹只有九十六出,昨天就打光了。 其实刘承宗放炮的频率下降,唐通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觉得亏本,这场炮战在炮弹上,双方都会觉得亏本。 一开始将军炮打的是公领孙、元帅重炮打的是七斤炮弹,昨天打了一天,打到今天,将军炮打的是捡回来的七斤炮弹,元帅重炮打的是捡来的三斤子弹和一斤孙弹,动不动还喷出一片群孙弹。 整个一角色互换。 对官军来说,与其说这是刘承宗没炮弹的征兆,更像是临洮大帅王承恩攻入河湟,截断了刘承宗的后勤路线。 为了对付临洮的王大帅,刘承宗分兵了,就在昨天,好几千鞑子兵呼啸着往西跑去,就是此事的有力佐证。 这不就是战机吗? 三镇大帅摩拳擦掌,下达了自河东全线进攻河西的命令。 唐通作为上次面对杨耀马队的退却将领之一,跟着张弘业作为北面的进攻部队。 听到这个使命,他的心比腊月里的天还冷。 湟水在河嘴拐了几道弯,整个河东几乎都在河流南岸。 不论是从土堡对岸的南边石桥、还是从河东渡河,都会遭受元帅府阻击,不过好处是战线都足够宽,只有北边不一样。 北边倒是能他们背后从容渡河,但渡河之后想向元帅府发起进攻,比平原上正面击败杨耀的马兵更难。 因为那边北方是爬不上去的陡坡山地、南边是宽达百步的湟水河,中间只有一条乡间土路与不到百步宽的河滩。 两门佛朗机交替打放散子,就能封锁住整条路线,唐通听得干着急,偏偏戴罪之身的参将张弘业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是垂头丧气的领受了命令。 谷鋘 倒是游击李辅明毕竟是延绥镇老资格的游击将军了,对尤世禄说明情况,北路明显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马兵跑不快、步兵容易挨揍,让他们据守容易,想要攻取是难上加难,请求大帅再做考虑。 尤世禄十分理解,但拒绝变更命令……谁不难啊,河南的军队要在大军阻拦下攻取石桥,难道不难吗?还是说河东的军队要靠牛皮筏子和战马抢渡湟水容易? 他们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此时若不能策应临洮军,战机稍纵即逝,万一致使临洮军兵败,谁又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何况士兵已经出痘,他们不论如何都要打一场了,否则光他们出痘,刘承宗的军队不出痘可不行。 河东官军趁着黄昏大举调动时,刘承宗正在土堡里统计番兵拾回来的炮弹。 正如尤世禄预料的那样,刘狮子的炮弹确实不太充足,两天打了九十四轮齐射,把他的炮弹储备打掉了一半。 但经过捡拾炮弹,刘狮子兴奋地发现,他的炮弹储备较之开战前不但没减少,而且还有所增加。 官军打出的公领孙,公弹、子弹、孙弹甚至群孙弹,因为是铅弹的缘故,他的枪炮不仅都能用,甚至还能快速融化成自己需要的口径。 不论鸟铳、重铳、抬枪还是火炮,全部都能用。 刘狮子心说,早知道官军用这玩意儿打仗,他就不让人带铅块了,怪沉的。 听见城上响起的号角声,刘承宗急急忙忙跑到城上,看见官军在整个河谷中大规模调动,不禁令他脸上露出笑容。 在刘狮子看来,这一定是因为他撤走了蒙古兵团,引起官军对战局的误会。 不过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谢二虎往西走,而认为是他把蒙古兵全部调往西边的结果。 其实官军并没有发现刘承宗调蒙古兵去西边助战,说来好笑,尽管刘承宗调谢二虎向西助战是明目张胆,但由于当时是白天,官军都在埋头掘壕,错过了这一情报。 反而是射猎营种痘的番兵出痘之后,刘承宗趁着黄昏在阵地完成了秘密调动,却因黄昏时看不清楚目标、炮兵精准下降没有轰击,被胆儿大的官军斥候发现。 刘承宗一直算着射猎营番兵出痘的时间,在他心里这是官军出痘的参照物,他一直估计官军会在出痘前进攻,但直到出痘都没进攻,反而让他有点后悔。 原本让杨耀出击,是想杀杀官军锐气,却没想到杨耀表现出的作战能力太凶,反而直接把官军吓住了。 如今看见官军有所动作,刘承宗心里是喜出望外,命令射猎营驻守各处要地,将杨耀的马营当作预备军,准备随时投入战线。 紧跟着他就陷入疑惑之中,召集杨耀、黄胜宵、巴桑等将领议事……官军的动向是想要沿河发动全面进攻,可此时光景并不适合进行决战。 如今已至黄昏,元帅府军队占据地利,单是渡过湟水就意味着官军要付出极大代价,哪怕易地而处,刘承宗都不敢保证能在夜晚到来前不被击退。 总攻至少也该在早上开打。 几名将领都有同样的疑惑,人们断定官军并不是要发动总攻。 但如若并非总攻,那官军的进攻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不知道。 几人稍加思虑,脸上几乎先后露出凶相:这帮王八蛋打算投毒! 说实话,刘承宗考虑过战争过程中天花传播不可避免,但他从没想过天花会被有意的当成兵器。 后知后觉,杨耀摇头道:“还是大帅心善,他们太卑鄙了。” “我心善?这你可弄错了,不是我心善。” 刘承宗轻笑一声,面上表情却逐渐冰冷:“天花对我们来说只是人痘,是人能解决的痘;对官军来说却是不可避免的天行时痘,那就只能制天命而用之,他们也心善。” 杨耀摇头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想到刘承宗身后的樊三郎面容严肃道:“杨将军,大帅教过我,战时最大的仁慈,是不计代价地采取最好的战术取胜,尽快结束战争。” 刘承宗赞许地看了三郎一眼,缓缓点头:“我就是这意思,我们在打仗,你死我活,不论敌人用什么战术,把指责他们卑鄙的话留到战胜后再说,不论说什么,死人都不能还嘴。” 对刘承宗来说,尽管他没想过用天花去感染敌人,但那是因为天花没爆发在他这边,他的人痘全是小天花,没啥感染能力,就算敌人被传染,染上的也是小天花。 是他没办法用这战术,他在这场战争里的策略,同样把官军可能被感染的天花当作削弱敌军的考虑之一。 甚至说官军没办法解决天花,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他。 如果没有他这支随时可能渡过湟水出击的军队,官军也能从容的接种痘苗,等士兵对天花免疫再来公平的打这场仗。 但战场上哪里存在公平可言呢? “敌军选择这个战术对我们有好处,黄小,把重炮从城上挪下去,驮马不离炮,离他们远点,佛朗机炮交给射猎营……他们注定无法达成战术目标了。” 众人说话间,重炮声再度响起,号角声此起彼伏,士兵在黄昏下挥舞起各色旗帜,向军队传递各处敌军钻出壕沟的情报。 官军是全线进攻,就连河东都有官军向湟水扔下牛皮筏子准备渡河,还有马兵向北移动,看上去打算从山脚下的小路袭击。 这更加坚定了刘承宗对官军想要投毒的猜测,正常情况下仅在石桥突破,官军很难攻破他的防线。 只有全线进攻,官军才有可能在战场形成兵力优势,跟他的军队短兵相接。 毕竟当蒙古军队退至西边,元帅府的军队在战场兵力上确实存在劣势,他只有一万人,却要对付两万军队。 不过这对刘承宗来说问题不大,他让黄胜宵的人带上重炮,就已经做好了见势不妙往西退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往西撤,把准备接种的谢二虎、阿海岱青部蒙古兵也投入战场。 “他们想把天花传染给我,注定是异想天开。” 刘承宗说着,终于忍不住笑意,张开手道:“我在前线的军队,全部都得过天花!” 第三百五十五章 包围 苍鹭在天空飞过留下孤高的影子,日落下的湟水荡起波澜,抽出新芽的柳枝垂在河岸随晚风摇曳。 从南到北整整五里宽的农地上,大明官军从犬牙交错的之字壕沟高举朙字旗从壕沟爬出,呜呜的号角声在河谷回荡,他们比湟水更像洪流。 两万官军兵分三路,分别从土堡的南、东、东北方向进攻,每路兵分五哨,形成十五个千军大队,各队再以阵中有阵的形态分出前后中左右,以全面进攻的姿态扑向湟水河。 刘承宗端着黄铜望远镜环顾战场,他在三路俱有地利,东北道路狭窄、东边有湟水难渡,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是南边的石桥,那也是他预料中的官军主要进攻方向。 在那个方向,大概有五六千官军正在壕沟里做准备,战场正面的壕沟边缘,五台大楯车正被缓缓推至各处壕沟边缘。 随后沟里的士兵鱼贯而出,在楯车遮蔽下组成军阵。 尽管看不见楯车背后构造,刘承宗还是能明显看出这不是战车,而是一台大型攻城器械。 楯车正面护板很厚,有一丈高、一丈宽,上面开了一排炮眼铳眼,带有四对木轮的底盘木架大概有一丈五尺长。 活像一座木城,护着身后小军阵缓缓移动,看上去震慑力十足。 这玩意能护着敌军通过石桥,但也仅仅能护着敌军通过石桥,因为在刘承宗的阵地前沿同样是由蒙古兵掘出的道道壕沟,这种大型器械过了桥就得趴窝。 如此一来,真正的战斗将在壕沟里打响。 刘承宗默不作声的摇摇头,这非常魔幻,携带生化武器的西北明军将要在战壕里跟他打了疫苗的军队短兵相接。 比起楯车,楯车后面队形简单、气质难以形容的官军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五台楯车分别归属于南路官军的五名千总,官军是在千总编制下兵分五哨,大概是由千总麾下两名把总里各出一个百总部,组成前哨纵队。 刘承宗从旗号上看,南路基层军官的水平不低。 他们在楯车后的纵队编制简单、层次清晰、阵中有阵。 整个二百余人是纵阵,但纵阵由两个前后排列的百总方阵组成,方阵又由两個管队横阵组成。 每个横队的掌令官与副旗手在前,管队与乘旗、抱鼓、吹角居中,有非常标准且完整的明军基层军官团。 但与这套东西相对应的是,他们的士兵连横阵、方阵都站不整齐,明显缺乏训练,而且整体上装备水平很低,大量士兵穿着卫所军式泡钉罩甲,甚至还有不少穿鸳鸯袄的士兵。 整个南路官军率先派出的五个纵队都是这副模样。 刘承宗指着军阵,语气坚定的对杨耀道:“是固原军。” 杨耀缓缓点头:“他们不好对付。” 尽管这帮人的装备很像卫所旗军,但不论刘承宗还是杨耀,都很清楚这些不是兰州卫的旗军,而是杨麒在刘狮子离开固原后新募的固原军。 卫所军户因半兵半农、人身依附而地位低下,所以士气、战斗意志与装备水平在正规军里较差,但队列这种军人基础,对军户来说是与生俱来。 一名旗军有可能不会使用锄头之外的兵器,但绝对不会把队列走成这个德行。 只有杨麒新募的固原军,从建军起就在和农民军打仗,根本没机会进行正规操练,才能走出这个效果。 而杨耀说他们不好对付,则是因为刘承宗的南路守军是射猎营千总瓦斯、布赤率领的三千射猎营士兵。 射猎营与固原军的构成一模一样,都以边军老兵担任军官、重甲步兵或家丁作为精锐、经历血战的饥民为根基。 所以杨耀道:“让半个射猎营挡两倍的固原军,即使占据地利,恐怕也死伤颇多。” 在刘承宗眼里,此时的战场局势很有意思……官军两万人兵分三路向西进攻,还准备了楯车这种大型器械;而他在前线只有一万人,在战略上要被包围了。 官军需要渡河,渡河之后要进攻壕沟,然后进攻土城,所以他们的马兵很少。 如果在壕沟里以守势打这仗,靠短兵相接打到黑夜,很难分出胜负。 就算敌军退兵时追出去也讨不到好处,天色晚了伸手不见五指,射猎营自己不崩溃就算好事,有河流与壕沟阻拦,杨耀的马营也追不出多远。 再结合官军寄望达成的战术目的,既传染天花给刘承宗的军队——一个有趣的战术在刘狮子的脑袋里成型了。 “我要退军。” 刘承宗转头对上杨耀错愕的表情,他点头伸出手臂,指着东北方向道:“但你不退,那边山路很窄,敌军不多也没楯车,给你调几门炮,带上兵粮,马营从那突破。” 杨耀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边点头边问:“大帅是打算怎么打,拐子马?” 拐子马、兵分五哨、分进合击种种名字,归根结底都是砧锤战术,传统兵法里叫正合奇胜。 就是正面挡住敌人,多出来军队进行突破或围歼,小军阵战术叫兵分五哨、大军团战术叫分进合击,侧翼突击骑兵就叫拐子马。 “我要把土堡和壕沟让给他们,率军向西撤退,你突破后不必管我,一路向东,抄他们大营,三镇总兵忙着挖壕,战马粮草辎重都在大营。” 杨耀看向刘承宗的眼神有点变奇怪了。 “他们挖了遍地壕沟,你从北路突破,他们应该已经打下壕沟,要回头追你,需要从我的壕沟出去渡河、再穿过自己一里地的之字壕沟,追不上你。” 刘承宗道:“你抄了大营,敌军若去追你,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伺机而动,能返身当拐子马就撞他,撞不动就往东从河口向永登连城移动,帮我哥收拾掉甘肃的病秧子。” 杨耀听着这调动计划,倒是挺心动,但这计划听起来有一个很严重的漏洞。 万一三镇总兵都在军中,不管大营只逮着刘承宗的中军打呢?用射猎营六千人挡两万大军,没啥胜算啊。 因此杨耀摇头道:“若大帅中军不保……还是稳妥些吧。” 谷俊 “很稳妥,射猎营别的不行,跟着我从南到北行军千余里,撤退没问题,西边不还有蒙古兵么。” 别说撤退了,刘狮子觉得溃退他都不亏,他的所有漏洞,都被官军的部署打好了补丁。 天色已晚,官军在这个时间交战,就没打算让战斗持续太久,只不过官军是以劣势考虑,拼一把传染天花就退,肯定没考虑到强势的刘承宗会撤退。 而追击杨耀,一方面撵不上,另一方面河口因为天花的存在成了无人区;走北路进攻刘承祖的甘肃边军也会觉得屁股很安全,方便杨耀长途突击。 至于撤退,刘承宗并不认为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劣势,恰恰相反,全是优势。 西边有九千准备种痘的蒙古马队,再往西刘承宗可以退到西大通堡跟刘承祖合兵,再往西还能退到碾伯所,到那甚至还能增加上万军队。 有王文秀的练兵步营、有承运攒起来的部队、还有前去支援王文秀的三千蒙古马队。 不过刘承宗并没有打算退那么远:“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只失去了这座西边尽为坦途的土堡,官军却断粮缺觉,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就会变成我们包围他们。” 单单西边那九千蒙古马队,干别的不行,让敌人一宿不睡折腾人的本事可大着呢。 听到刘承宗这么解释,杨耀放心了,当即抱拳领命道:“既然大帅心意已决,那末将便去做这拐子马,不过炮太慢了,还请大帅给马营调二十辆抬枪车,末将从北路突过去!” 杨耀带马军前去准备,刘承宗站在城头看着敌军向海啸般朝河西扑来,楯车推上石桥、步兵乘着皮筏占领河西沿岸,他深吸口气,派出传令马兵,向射猎营与西边的蒙古捕鱼营下达一条条命令。 他们要准备撤退,但不能现在就退,至少要且战且退造成被赶出壕沟的假象再退,何况要想整师撤退,必须要让捕鱼营的蒙古马队过来接应。 否则城内的物资很难全数带走。 正当一道道命令在军中快速传达,黄胜宵的重炮队刚刚在石桥北边展开战线,十二门火炮自斜侧方向官军登上石桥的纵队发起轰击。 火光迸射,十二颗七斤铁球劲射阵前,重重砸在石桥上,铁石碰撞打出火花重新弹起,跳跃入阵,碾出条条血路,沿途碎肉折骨。 没有溃败也没有逃窜,当炮弹撞碎另一侧石桥栏杆,桥上陷入诡异的安静,落针可闻。 楯车之后,孤零零的旗手惊恐放大的瞳孔,他只在耳边听见嗖嗖几声,回过头,身后军阵就仿佛被钉耙犁过的田,处处肝脑涂地。 阵前百总从地上挣扎起身,目瞪口呆环顾仅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军阵,他看见另一名百总的胸口被炮弹打穿,人像被嵌在石桥栏杆上;面朝士兵的抱鼓手在地上扭动,这个可怜人的脊梁骨被砸断了。 还有他身边的副旗手,脑袋被砸得粉碎,断掉的脖子喷了他一脸血。 十二颗炮弹几乎将两个百总队打得粉碎碎骨。 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人们的脑子都被惊恐吃掉了,以至于连那些受伤的人都忘记呼喊。 直到百总抬手,想擦掉脸上的血迹,才看见自己的右手没了。 他看着断掉的胳膊和铁臂缚,仿佛失去的短暂记忆统统撞进脑海,他是被自己的手拽倒了。 断手的百总被砸出窍的灵魂终于回归肉体,满面狰狞地用左手从部下胸口拔出握刀的断手,用奇怪的姿势高举着手和刀,既像咆哮又像哀嚎般声嘶力竭:“前进!” 后面的军队堵住了他们的退路,在桥上除了前进他们无路可逃。 随着这声嘶吼,士兵们的大脑才在惊恐中重新激活,人们在尸横遍野的桥上吱哇乱叫,直到其后另外两个百总组成的纵队冲上前来,越过倒地呻吟的士兵,继续将楯车向前推进。 不过亲眼目睹一个纵队七零八落的后续部队并不镇定,他们无法走直线了,以最快的速度把楯车推过石桥,当即向左侧转头,使楯车迎着火炮斜行前进。 楯车搭载的小炮也朝刘承宗的重炮队轰击过去。 可是他们才刚从桥上下来不过十余步,壕沟边上的佛朗机炮将一片散子泼洒过来,又倒下一片人。 在近距离交战中,佛狼机泼洒出的散子显然是比重炮更令人恐惧的兵器,承受重炮轰击的断手百总还能命令士兵前进,吓傻的士兵也不过是在桥上吱哇乱叫。 但面对佛朗机炮的威胁,哪怕一炮仅仅将纵阵边缘削去一角,剩下的全队便本能地调头就跑,跳进百步宽的河里都在所不惜。 重炮是很厉害,但是被重炮打过一次,几乎不会成为第二炮的目标;被佛朗机轰一炮则不一样,你敢站着不动,佛朗机就敢连着轰你六炮。 这情况直到第二台楯车推上石桥才稍稍好些,两台楯车挡住两面,重炮每一次轰击都险些要把楯车轰翻在地,佛朗机快速齐射更是把铅子像雨点般打在车上。 但除了那些高射角凭运气落入阵中的炮弹,火炮再难对楯车保护下的士兵造成巨大杀伤。 正赶上从正东渡河进攻的宁夏镇边军也渡过湟水,向壕沟发起冲击,这才使南路固原军的压力骤减。 可就在固原军冲向壕沟的同时,他们却发现敌人根本就不和他们作战,马队居然拽着重炮逃跑了,敌军步兵也从壕沟退出去,拖着佛朗机炮在一边后退一边放炮。 攻取壕沟的战斗比他们想象中容易太多,甚至就连那座土城上的敌人,也在两面环围之下惊恐逃窜。 这让东南两镇边军兴高采烈地朝土堡发起进攻。 不过与此同时,在北路延绥军眼中,准确的说是北路负责进攻山脚小路的唐通将军眼中,元帅府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三千马队在战场北方密密麻麻,驰骋着朝北路冲来,吓得他赶忙命麾下四百边军结阵。 刚结好阵,他却发现敌军密密麻麻的马军阵前是几十辆长管大铳车,战马拖着小车从旁边掠过他的阵线停在四五十步外,车上士兵齐齐开火,一片大得不像话的铅丸便向他密不透风的军阵袭来。 军阵不透风,但透铅子。 方阵被打得四散,横冲直撞的马队便突击而来,唐通只知道自己躲过一杆长矛,腰刀被人用兵器磕得脱手,好不容易躲过践踏而来的马蹄,一柄带着铜锈的金瓜锤就已经敲在他的头盔上。 关于这场战争,唐通最后的记忆是咚地一声,有人把太阳吹熄了。 而在另一边的城头,刘承宗远远看着夕阳下马营朝东驰突,在城下攻城军队奋勇冲杀的呐喊声里,他张开双臂畅快大笑着走下马道,翻身骑上红旗,率军向西奔去。 “三镇大帅,你们被包围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龙多了旱 杨耀的马队向东突击,不仅冲翻了北路延绥镇唐通部,也冲垮了三镇边帅散装大军的假象。 最先察觉到战局变化的人,是延绥镇参将张弘业。 他是戴罪立功之身,延绥镇出兵官职最高的尤世禄身体状态不佳,不能担当主攻使命,仅能居于中军,前线最高军衔的主将就落到了参将张弘业的肩上。 也正是因为尤世禄不能参战,因此对刘承宗主力进攻的使命就交由宁夏军与固原军,延绥军独打北路,不必与两军协作。 此次进攻张弘业担当的使命是从北山小路与湟水北段渡河,使用战法同样为分进合击。 其兵力分为两路,一路以唐通作为砧板,率领正兵在北边的狭窄山道拦住敌军,其后留有奇兵作为预备。 另一路由张弘业作为战锤,兵分两路自湟水转弯的西、北两面使用皮筏渡河,在唐通部被击溃前对北路敌军完成合围。 但杨耀的马兵太快太凶,没有丝毫犹豫,理都不理正在渡河的张弘业部主力,直冲唐通部所在的狭窄地带,且大铳马车一次齐射就把军阵破开,随后长驱直入。 别说坐在牛皮筏子上的张弘业反应不过来,就连在唐通身后接替阵亡李辅明部的标营千总官抚民都没动作。 官抚民倒不像牛皮筏子上的张弘业那样无计可施,他只是楞了一下,毕竟他的任务原本应该由游击李辅明担任,前任被元帅府马营撞死,这才轮到了他。 如今马营再度气势汹汹的冲撞而来,官抚民的脑子在拦上去直面冲撞和退避三舍间天人交战,就在这迟疑的片刻,恐怖的杨耀已经走了。 杨耀根本没打算撞他,直接掠过官部侧翼,朝三镇边军的大营驰突而去。 后知后觉的官抚民后背棉甲已被汗湿,惊慌失措间,他看见刚刚渡过湟水的参将张弘业在岸边挥舞手臂,驱赶正在渡河的士兵回援。 随后张弘业率已经渡河的数百步兵,提刀自北岸追着杨耀的马蹄印绕着大圈要杀回来。 官抚民再度陷入迟疑当中,此时此刻,他该策应宁夏、固原两部大军,还是回去救尤世禄?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对岸奔跑的张弘业骂骂咧咧,又急又慌。。 他本来就是戴罪之身,敌军又从他的防线突破,官位是绝对保不住了。 如今唯一一个能让他存活的机会,就是跑回去从敌骑手下救出总兵尤世禄,这样至少能保住自己的脑袋。 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张弘业率军拔足狂奔仍无济于事,等他沿着湟水西岸跑到北岸,抵达唐通部被击溃的山间小路上,只有零散伤兵救起他们昏迷的游击将军,元帅府的马队早不知跑到何处。 张弘业顾不得中路南路正在进行的战斗,收拢起数十名士兵,留下几人看护唐通、顺便给官抚民等人下令回师救援,便率麾下不足千人的步兵大队向本阵奔去。 而在战场另一边,经历重重磨难的杨麒麾下固原军终于将番兵‘逐走’,他们推翻楯车搭在壕沟,一阵又一阵士兵冲向土城,全军沉浸在击溃敌军的喜悦中,将朙字旗插在夕阳下的土城上。 率千余军士进驻城内的杨麒后知后觉,看着日落下射猎营六个千人队正在交替后撤摆脱追击,他向追兵下令,将敌人驱逐十里后就不要再追了。 在心底,杨麒对贺虎臣的话非常认同,延绥选锋出身的刘承宗,是难缠的对手。 这场仗比杨麒预料中容易得多,双方对战场态势掌握不同、认知不同,他并不任何认为元帅军的后撤有任何离奇之处。 无非是刘承宗猜到他们要用天花作为兵器,因此两害相权,让出城寨阵地,以此来避免格斗……挺狡猾。 虽说没能达成战略目的,但杨麒对战果还算满意,攻取城寨壕沟,西边又有临洮镇援军,等甘肃镇在永登连城跟土司军歼灭刘承宗的侧翼部队,达成合围指日可待。 渡河而来的宁夏军姗姗来迟,却显得过度谨慎,他们在无人壕沟再三搜寻,在城中各处掘地三尺。 直至确信壕沟没藏人、城里没埋雷,自己不会被火药送上天,贺虎臣才如释重负地登上城头……直到他上城墙,脑子里还晕乎乎的,这刘承宗怎么这么不禁打了? 正当他纳闷儿呢,儿子贺赞飞快跑来道:“父亲,北路退了。” 杨麒和贺虎臣闻言都吃了一惊,他们的进攻太过顺利,以至于根本想象不到延绥镇边军会自行退去,赶忙奔至城北探查。 直到这时他俩才发现,北路在山脚下的进攻受挫,他们能轻易看到张弘业留下的伤兵和尸首,但天色已暗,他们看不见东边的情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二人面面相觑,却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方才的进攻中,贺虎臣率军一心一意渡河,杨麒则直面元帅府炮兵的炮火,俩人都顾不上观察河谷最北边的局势,此时两眼一抹黑,都不知道延绥镇在进攻中出了什么意外。 贺虎臣叫来方才在右翼渡河的兵将,一番打听才知道元帅府的马兵从北路突破,两名总兵心头俱是道出一声:不好! 此时三镇大军尽出,留守大营的兵力极为匮乏,仅有延绥镇尤世禄的家丁与陕西佥事贺人龙率领的千余洮州土兵而已。 杨麒和贺虎臣都见过刘承宗气势汹汹的马营,那支军队绝非洮州土兵所能阻挡。 如此一来,艰难的问题便被摆在二人面前:救还是不救? 杨麒舔着发干的嘴唇,左右环顾土城,方才固原军在前线攻坚的千余士兵都在土城里。 这土城干干净净,伤兵想找块包扎伤口的净棉布都找不到,人们只能解下绑腿布在伤口草草包扎,个个靠在土墙边沿歇息。 杨麒只是简单环顾,就对贺虎臣道:“贺大帅,这城不能过夜,依我看,我们还是要回去救尤帅。” 其实对杨麒来说,救尤世禄只是個好听的说法……救不救尤世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承宗在这座土城没给他们准备晚饭。 不论宁夏兵还是固原兵,都已经饿了一天,他们本来就没准备今天攻下土城,得回大营吃饭。 贺虎臣也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道:“那杨帅先行,待我凑凑火药,把城东炸个窟窿就走。” 却听杨麒道:“这事还是我来,我有两千余人在西边追击敌军,等他们……着了?” 谷僋 话才说到一半儿,杨麒的目光便呆呆望向东边,贺虎臣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就见远处淡蓝色的天空下,火光照亮山台,白烟在河谷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有一骑马兵自东边仓皇奔来,马蹄踏着湟水岸边来回兜转十余步,马背上的骑手最终下定决心,策马奔入河中,曳马尾泅渡过来,撒了缰绳跌跌撞撞奔至城下喊道:“杨帅、贺帅,还请向东速发兵救兵,敌骑践踏大营,张将军回援被杀了!” “张弘业死了?” 贺虎臣在城头惊讶出声,扶着土垛才认出方才泅渡过来的是延绥千总官抚民,连忙叫他登城,一问才知道这场仗是怎么回事。 张弘业根本就没跑到大营,他回援心切,从湟水北岸跑到南岸,本想通过壕沟间留出的马道快速回援,却不料有韩世友部马队断后,拨马回头把他们冲下壕沟。 随后就像打地鼠一般被堵在壕沟里,原本朝向东边阻拦敌骑的壕沟拒马,此刻却都成了阻拦步兵结阵的玩意,反而叫韩世友带队纵马驰射,沿着壕沟边沿奔来荡去。 时不时还有数骑擎骑矛持腰刀携弓箭冲进壕沟,沿之字沟一冲到底。 张弘业就是在壕沟里率军奔走时,刚带几名家丁拐弯,就被敌骑用骑矛顶穿了钵胄,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人就没了。 就在这时,西边也有人狂奔跑回,为杨麒带回追兵反被蒙古马兵环围拖住的求援消息。 这下可好,两镇大帅傻眼了。 都是戎马倥偬一二十年的人物,部下把已知情报汇报过来,他们脑子里就有一副战场的态势图,随着情报越来越多,脑海中的敌我态势也越发清晰。 只不过清晰有时候也不是好事,越清晰,二人对现状的判断就越悲观。 他们的目的从今夜回大营吃饭,变成今夜吃不着饭,紧跟着就变成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吃到饭。 东边的大营要救、西边的两千军队也要救,但问题出在怎么救? 贺虎臣去救大营、杨麒去救追兵,俩人琢磨多半是个一死一送的局面。 可是不救,蹲在土堡饿上一宿,就是两路尽失,瓮中捉鳖的鳖。 “救一路。”杨麒瞪大眼睛,心里却拿不定主意:“救哪一路,贺帅拿主意!” 杨麒拿不了主意,他若说救自己的兵,那就等于不救尤世禄的命令是他下的;若说救尤世禄,他剩下的兵会很寒心。 倒不如让贺虎臣说救尤世禄,至少杨麒还能对自己的士兵有个借口当作交代。 偏偏没想到,贺虎臣拧着眉头道:“救西路!” 待家丁跑下城去传达集结的命令,杨麒这才对贺虎臣问道:“为啥救西路?” 贺虎臣摇摇头,没跟杨麒解释。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让他告诉杨麒,自己只是赌一把? 贺虎臣心里想的不是当前这个小战场,而是整个河湟的大战场,他认为此时于官军而言是此战最关键的时刻,决定他们的胜负。 只不过贺虎臣并不知道什么选择才能胜利,他只知道向东一定输。 他们向东就意味着撤退,丢掉两千余军队撤退,没了壕沟、大营,还有可能粮草辎重也没了,原本双方相持的兵力,将转变为刘承宗占据优势。 最关键的是,他们就算此时向东,也未必能救下尤世禄。 尤世禄身边领军将领可是贺人龙,刘承宗的老长官。 尽管贺人龙很想跑出来为朝廷出力,但三镇大帅都有让他避嫌的想法,所以挖坑时有贺人龙,出兵时没贺人龙,就让他守大营。 没成想明明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快攻快退,却在北路被马队突破后打成了这样。 贺人龙会不会带洮州土兵坚定抵抗,贺虎臣不知道,但就算坚决抵抗,大营的火也已经烧起来了,后退就是失败,河西两千被围困的固原兵一定就没了。 所以贺虎臣的想法是救西边,一来自然是他们救东边,未必能保住尤世禄,但反过来他们不救,尤世禄也未必会死,他可以往东跑。 东边河口有天花,虽说尤世禄那个身体条件感染天花是神仙难救,至少也比直接被马兵撞死好得多。 二来则是临洮军,算算时间,临洮军昨天就该完成合围了。 他们现在还能救下两千军队,两镇仍有一万两千军队,与其坐以待毙,贺虎臣以为倒不如放手一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打成夜战混战。 夜战对谁都要命,边兵在混战中的小队组织总要比刘承宗手下那些番子强;虽说他们伙食不行,但贺虎臣知道番子不吃鱼,都是睁眼瞎,盲人大作战谁怕谁啊? 最关键的是打一仗就能解决吃饭问题。 两个总兵面临的情况也没啥回旋余地,稍稍整兵,便在土堡以西将军队散入乡野民居收集木料,托刘承宗的福,河嘴地的居民早就跑的跑迁的迁,宁夏兵拆起房子效率很高。 士兵们很兴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拆房子了,但有生之年,明目张胆拆肃藩王庄的大梁也就这一次。 西边的炮声轰隆,两镇军士准备片刻,便将军阵在河湟谷地展开,明火执仗向西边压了过去。 土堡十里外的民居房顶上,刘承宗正攥着望远镜,弯腰接过护兵递来的烙饼,才刚吃了一口就看见远处的亮光,赶忙端起望远镜看过去。 夜幕下一道闪烁的火龙在河谷忽明忽暗,让刘狮子乐不可支,差点从房上掉下去。 他本来以为就这一个步兵阵,点派了三千蒙古马队,做好了三班倒的打算,说什么也要折腾他们一宿。 万万没想到,天都黑了,官军居然打着火把也要过来送人头。 “宁夏兵,信不信?”刘承宗在房顶踩着瓦片对院子里的黄胜宵道:“宁夏兵喜欢吃我的兵粮,让弟兄们赶紧吃,吃完摆个口袋火盆阵,夜战多有意思啊,活靶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夜战 夜幕降临,河谷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地上一堆堆篝火,像满天繁星在土地上的倒影。 河谷里的篝火间隔四五十步摆放,围出一个巨大方阵,贺虎臣远远看着刘承宗退兵后留下旳方阵,满面踌躇。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踏进这个就像为他们万余军队量身定做的方阵。 河谷就这么宽,篝火围起的方阵在中间占了一半,如果不进这个篝火阵,想秘密通过这片区域他们就必须分兵,否则队伍拉得太长,太容易被截击。 贺虎臣很烦这种感觉。 他跟刘承宗打过仗,在黄龙山,尽管最后输了,但双方在死拼中几乎相持,只不过被刘承宗藏了门红夷炮,而且还在雨中放响了。 真要说那场仗的感觉,其实跟他在边外同蒙古人、边内同陕西叛军作战没什么区别——只看战场上能不能打,能打就赢、打不过就输。 但是这次河湟进剿,贺虎臣的从头到尾都不对,似乎这场仗跟能不能打没关系了。 他不再是什么贺虎臣,而是鼻子上被栓了环儿的贺老牛,看上去四个蹄子长在自家腿上,但其实往那儿走自己说了不算。 尤其是看见面前这个被刘承宗留下的篝火方阵,这种感觉越发清晰。 如果说黄龙山的战斗还是你出一张牌我出一张牌比大小,那么这场仗几乎是刘承宗掀了桌子,按着五镇总兵的手把他们的牌亮明,最后再把自己的牌拍在他们脸上。 对贺虎臣来说,他认为这个篝火阵是侮辱。 实际上不是,刘承宗没有用篝火阵侮辱人的想法,他只是大概估算了官军需要的空间,摆出个能大概观察到官军在哪的指示物,以此来引导炮击罢了。 真正的侮辱,是刘承宗在方阵中间的篝火边留了口锅,锅里是他给三位总兵烙的三张大饼。 这口锅摆得很明显,以至于官军的兵靠近发现后都不敢吃,担心刘狮子给饼里下毒,只好上报,上报军官也不敢吃,层层上报,最后就报告到杨麒和贺虎臣那。 这俩进不进篝火方阵呢,一听正中间留了三张烙饼,气得吹胡子瞪眼,杨麒当场就要率军过篝火阵,被贺虎臣阻止:“杨兄不可!” 贺虎臣一路都觉得自己被牵着鼻子走,这会算幡然醒悟,对杨麒道:“他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不能遂了他的愿!” 杨麒心说你这不放屁么,妈的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想干什么,他怎么能知道? 杨麒是真不知道自己想干啥,因为他想干的贺虎臣没让他干。 他是想去东边救尤世禄,压根就不想往西边来,实际上如果救了尤世禄,让他退回到兰州老家,杨麒会很开心。 是贺虎臣非要往西走救他的兵,把他给架住了。 问你往哪儿走,你说往西走,往西走了你又说进兵会遂了敌人心愿……杨麒满面不耐,阴阳怪气:“贺兄,要不你说说,是不是你俩在战前就达成啥协议了,你你,你别害兄弟。” “你想啥呢,我儿子都快被他折腾疯了。”贺虎臣瞥了杨麒一眼,望向篝火阵与更西的一片黑暗:“我跟他势不两立,还能有啥协议?” 贺虎臣被笼罩在敌人有进步的阴影中,倒是因为杨麒这句阴阳怪气插科打诨,重拾起自己作为大帅的信心。 随后他说出想法:“刘承宗留下一口锅,能确定两件事,第一是他知道我们没吃饭,第二他不知道尤帅在东边……他带兵才几年,打过几次大仗,他拿不准东边战况。” 杨麒闻言一愣,心里的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说实话这场仗有意思了,很久,尽管担任总兵官数年,但杨麒很久都没有过统帅大军的感觉了。 在这方面,杨麒的感受甚至比贺虎臣还要强烈。 朝廷是在把总兵官当作能打的大号游击将军用。 但这两年由于固原缺兵,新募边军的素质不行,指挥也指挥不好,他甚至没有作为参将的感觉,更多时候只是作为一名以武力威望扭转战局的冲阵把总。 到处都是遭遇战,满地都是敌人,没有庞大的对决与双方指挥官的心态交战,只有疲于奔命的追杀围堵。 他退化了。 但随着贺虎臣一句‘他拿不准东边的战况’,杨麒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仿佛心底沉睡已久的战争直觉被唤醒,让他微微张着嘴巴,仰头望向满天繁星。 他说:“吃饭。” 贺虎臣重重点头,发出大笑:“对,吃饭!” 在战场另一边黑暗的屋顶上,刘承宗望向照得明晃晃的篝火方阵,黄胜宵的炮兵已经进驻预设阵地,算算时间三镇大帅应该已经到篝火边上了,心中正在纳闷,怎么没动静呢? 然后他就看见,在篝火方阵的南北两侧,一蓬蓬篝火缓缓燃起,官军非但没进入篝火方阵,反而还自己点燃篝火把战场黑暗的两侧照亮。 刘承宗在心里问自己:他们不打算攻过来? 旋即,他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猜想,从官军进驻土堡到现在,没有时间吃饭,他们应该很饿了。 不过紧跟着,篝火方阵东边的黑暗中,几个分散的地方发出模糊亮光,看不真切。 他端着望远镜看去,竟然发现那好像是官军在生火,架起了几口大锅,准备做饭。 这不禁让刘承宗有点后悔对那两千固原军撤围……撤围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机会把官军主力吃掉,但目前看来,如果官军有饭吃,恐怕不会急于进攻。 若早知如此,他就拼着跟官军直接交战的代价先把那两千人吃掉了。 “巴桑,让你的人先,不,半个营吧,让半个营先睡。”刘承宗在作为统帅部的地主大院给巴桑下令,随后又派人把同样的命令传达给黄胜宵:“两个炮兵把总睡一个,这仗估计要明天开打。” 他的整个军队陷在黑暗里,这周围都是早前番兵和蒙古兵避痘的村庄,士兵在这生活了一个多月,对地形非常清楚,各营都仅有军官所在院子打起简易灯笼,散发昏昏的光。 这点光亮在百步之外都很难被发现,整个战场散发着人为制造的恐怖气氛。 黑暗本就令人紧张,更不必说敌军在侧,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人草木皆兵。 只不过这种压力并非仅仅被施加于敌军心头,刘承宗也同样被压力笼罩。 樊三郎爬上瓦顶,向东眺望,只觉一片黑咕隆咚,即使是篝火光亮也像被蒙上了一层浓雾,什么都看不清,她道:“大帅进屋睡会吧,我在上面,敌军有动作就喊你。” 刘承宗轻松的笑出一声,缓缓摇头。 他心说要有多强大的心脏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睡得着?除非让他骑着马率军往西走,他能在马背上睡一宿,否则驻军此地,只要这仗还没打完,就算到明天夜里他也无法入睡。 刘承宗道:“你去睡吧,后半夜我可能会眯一会,到时你上来替我。” 樊三郎心知劝不住他,便轻轻点头,正要下去,突然听见远处一声惨叫响彻河谷,蒙古兵的姑诡之音顿时在黑暗里回荡,一片黑影随之掠过战场中间的篝火阵,拉着一道道巨大黑影向东行去。 几乎不需任何言语,任何人都能感觉到这声惊变给军中带来的骚动。 刘承宗向院中鼓手、旗手喊道:“中军不动,看灯!” 精神紧绷的鼓手已提起鼓槌,闻言抬起的双手缓缓落下,旗手则快速将两盏灯挂在加了横梁的灯旗上,缓缓将大旗在院中竖起。 两盏明灯在院子上空竖起,随后周边一个个院子依次悬起两盏灯,黑暗中一个个披甲执锐的武士抬头望向最近的院子,看见两盏灯如约亮起,骚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 站在房顶的刘承宗松了口气,这才端起望远镜看向战场,离得太远太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敌阵模糊的篝火上架起锅一样的东西,还是那副模样。 片刻之后,有塘骑一手提灯一手黄旗,沿路奔马而来,报告道:“大帅,南路有小股敌军想摸过来,跟捕鱼营的达兵撞在一起,被逐走了。” 刘狮子心中紧张稍定,等了片刻才笑出声,命塘兵告诉篝火西边前线的蒙古将领,让他们小心敌军,很可能一会儿还有袭击。 黑暗会放大人的不安情绪,待塘兵回还,刘承宗坐在地主大院的歇山顶上大口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敌军为何会这个时候尝试突破。 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正常操作,在餐前摸清楚黑暗里的前线何在,以防军队用饭时被袭击;第二种可能嘛,就是烧火造饭是假象,只是敌军想让他看见他们在烧火造饭。 以此来使他放松警惕,是夜间袭击的先兆。 刘承宗稍稍思索,决定推翻自己毫无意义的猜测,管他们要干嘛,持续骚扰准没错。 他派人唤来塘兵,命其给谢二虎下达命令:“来而不往非礼也,让马队准备骚扰,就是真吃饭,也不让他们好好吃……把官军的规模探出来。” 不过他并没有收回自己让巴桑、黄胜宵两部半数士兵休息的命令。 尽管心中对自己的短暂怀疑还没有尽数消退,但刘承宗并不认为杨耀在东边的攻势受阻,恰恰相反,东边的行动应该非常成功。 因为如果官军大举追击杨耀,就不会有人敢驻扎在土堡,更不敢向西追击。 如今东边的兵力至少五千,算上放走那千余固原兵,刘承宗认为兵力不会少于六千。 如此一来,就算官军今夜有饭吃,他们也不知道东边是什么情况,三镇官军必然脱节了,否则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后勤辎重送得过来,他们应该回土堡吃饭。 “我明白了!” 刘承宗在房顶自言自语,再看向东边的眼神已经变得信心十足,他产生过微微动摇的决心再度变得无比坚定:“你们在……虚张声势。” 不需要等蒙古兵探查清楚,他当即向塘兵下令:“快马告诉王将军,今夜他要在马背上睡了,练兵步营务必于天亮前抵达米家台,我需要他们投入明天一早的战斗。” 就在塘马蹄声在统帅部院外响起,越过篝火阵的远处黑暗里传来忽远忽近的喊杀之声,谢二虎的人动了。 自从见过练兵马营的姿态,谢二虎在心里一直卯着劲呢,尽管他的捕鱼营六千军兵在战前经过精挑细选,较之练兵马营还是像一群散兵游勇。 不过这场夜战对他来说是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毕竟在专业上他的蒙古马队差了很多,但是在散兵作战的聚散之间,他认为蒙古兵很有优势。 只不过这场战斗比他想象中要乱得多。 贺虎臣站在军阵里,第一次向西渗透的战斗刚刚在左翼结束,被发现在他预料之中,只不过他没想到刘承宗会把蒙古人安置在离篝火阵那么近的地方。 担当渗透任务的马兵几乎是刚刚越过篝火光亮,甚至人还没出火光映照的区域,就被射来的暗箭击中。 好在外面打得挺闹腾,但没给他的夜不收造成威胁……夜不收给他上交了敌人的投射兵器,那是一支木质箭杆、没有箭羽的木箭。 据士兵说箭头不是木头,应该是骨头、牙齿或磨尖的石头,不过好像没绑紧,扎在士兵的棉甲上,拔箭的时候掉了,外边黑,没捡着。 任谁听到这样的汇报都会流露笑意,战场上还有啥事比敌人使用兵器比自己落后三千年还令人高兴呢? 这也稍稍驱散了贺虎臣心中因黑暗带来的紧张感。 他低头看向用铠甲和木头伪装的铁锅,思索刘承宗在今夜什么时候最为松懈,就听见左翼再度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同时右翼有响箭鸣镝尖啸飞掠。 不过他已经知道蒙古兵在装备上的虚实,对此并不感到担心,只管让士兵稳住阵脚,有人靠近就用三眼铳和佛朗机炮招呼他们。 片刻之后,马蹄开始在军阵外的黑暗里环绕,佛朗机炮灌满散子,时不时向黑暗中射出羽箭的方向还击。 三镇官军以为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很久时,突然蒙古军阵响起了诡异的怪叫,随后层层叠叠的马队似乎像潮水般退后,旋即再度靠近。 正当贺虎臣以为这是再一次骚扰时,奔踏的马蹄声突破了安全距离,黑暗中一列马队自军阵背后快速逼近东南方向的阵脚,随后爆豆子般的铳声响起。 这响声和三眼铳明显不同,不是官军的铳。 自日落时便在南山集结马队的钟豹在战场一角驰骋射击,将一排排铳子放进官军阵中,直斜斜地削去一角,再度向东回撤,消失在黑暗里。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冲击 夜幕下的湟水河畔,连成串的枪火短暂照亮军阵轮廓,三眼神铳次次放响,将军阵外环绕游曳的蒙古马队映照得更为可怕。 但在黑暗里最恐怖的对手,是那支像鬼一样的手铳马队。 这支护兵队本该在南山看护数万百姓,但是刘承宗的后撤,让南山暴露在敌人的侦查范围内,也让钟豹察觉到危险与机会。 黑夜令钟豹跃跃欲试,所以在看见贺虎臣及杨麒率万众大军打起火把向西行去,钟豹旋即点起二百四十护兵,尾随其后。 护兵马队不是一支正常军队。 尽管在刘狮子起事早期,他们承担过非常重要的战斗任务,曾作为狮子军横行战场一锤定音的精锐兵团。 但随着元帅府三大练兵营的建立,军队有了正规的训练、遴选渠道,全员精锐的护兵队也随着一批家丁走向军队成为军官,步入全能战士青黄不接的窘境。 如今的护兵队没办法提起骑矛结阵冲上四个回合,再掏出弓箭左右驰射,失去战马还能下马结阵像最优秀的步兵那样作战。 他们只是一群专司混战、注重机动,以保护大元帅为首要使命的护卫骑兵。 尽管骑着刘承宗手里最高大、最强壮的河曲战马,足以承担沉重马铠的重量,但他们的战马身上只有一件小小的铁当胸。 人身上的铠甲也很轻,只是普通的棉袄锁甲和头盔,连铁臂缚和铁靴更不必说,都没有。 没有长矛,仅携带雁翎刀、骨朵和一面带缺口的圆盾;没有弓囊箭囊,只有一支挂在马上的佛朗机手铳。 这让他们更轻快也更危险,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如此。 钟豹的马队在一次袭击得手后退回黑暗里,人们在没有灯光的条件下重新整队,经过人声辨认带来的短暂混乱,他们才重新排起密集队形,向贺虎臣的军阵另一角发起冲击。 对那些持握骑矛的骑兵来说,前后破缝站立的情况下,四步间隔就已经不算松散。 但对钟豹没有长矛的手铳马队来说,如果在白天,同样前后破缝前进,他们甚至能把士兵间隔缩小到一步。 他们端着手铳排成二十个十二骑小队,每队前六后六破缝站立,准备好了就踱马前出,一个小队接一个小队,各队以十余步间隔排成漫长纵队。 但这个纵队并不是一条直线,在最前排向官军阵脚的内侧拐了個弯,是钟豹亲自率领的十二骑小队,与纵队间隔二十余步,平行前进。 当左右蒙古马队响起一声呼哨,钟豹的护兵便端起盾牌朝方阵一角发起缓慢的冲击。 在黑暗里,他们的视野比官军更清晰,因为官军打着火把,眼睛适应火把的光亮,却看不清更远处。 他这次要冲击的,是官军方阵的东北角。 当官军铳手正在黑暗中惊慌搜寻他们的身影时,钟豹已率护兵黑暗中抢先于四十步外把手铳放响。 一排手铳爆出转瞬即逝的光,一排铅子越过黑暗与光亮的界限,打在官军阵脚用盾牌架起的盾墙或其后士兵的头盔上。 只能听个响。 不论三眼铳还是手铳,在这个距离都无法破甲,至多是给盾牌和头盔糊个小铅皮儿。 却换来官军向他们猛烈的还击。 铳手端着三眼铳架设于大盾长牌之上,肋下夹着铳杆,左手攥火绳熟练引燃火铳,砰砰三声炸响,七八颗铅子便在火光于硝烟中喷出短膛。 紧跟其后的是轻炮手将飞礞炮杆斜指向天,火药引燃,伴着几声啵啵轻响,几颗圆柱形的小开花弹钻破硝烟,向放铳的方向打去。 片刻之后,开花弹炸开,将那里打出一片硝烟。 随后还有步兵接连张弓搭箭,向硝烟里一连放出箭矢。 蒙古兵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官军只在看见火器时才较为紧张,对那些石质箭头他们连睁眼看的工夫都没有。 但这一系列攻击都像石沉大海,没得到黑暗中任何回应,甚至都听不到一声人马惨叫。 钟豹只是过来放一铳,放完他就带着十二人小队向南拨马,官军的应激反应全部落空,毫无作用。 可是紧跟着,在开花弹爆炸硝烟的正北二十余步,真正的手铳纵队披着朦胧月光自阴影中列队奔出。 他们左手套着圆盾拽着缰绳,盾底卡在马鞍上,微微低头,只在盾牌与眉庇之间留出狭窄视线,右手端着手铳,铳口正架在圆盾的缺口上。 人、马、盾、铳浑然一体,随行进缓缓颠簸,迎着弓弩射来的箭矢,迫近官军阵线十七八步。 随第一阵的什长一声令下,前后破缝的十二人马队齐齐扣动扳机,战马再度向前一步,火药引燃,将前六后六十二发弹丸打进敌阵。 这不是他们的操典,手铳护兵队在训练中没学过骗人,这是钟豹的主意;而且在训练中,他们的要求是顶着箭矢铅丸迫近敌阵十步,再放铳射击。 不过黑夜不仅仅给敌人带来恐惧,他们也很紧张,以至于第一阵在接近二十步的距离放响手铳,这令钟豹在不远处皱起眉头——这非常愚蠢。 按照新兵的想法,距敌二十步射击比在十步射击要安全得多,实际上这更危险。 因为从百步进入二十步这段距离,该承受的火力都已经承受了,即使敌人有足够的定力,将火力留到进入二十步之内再做打放,他们提前射击、提前调头的结果也一样,无非是被打在正脸还是打在背后的区别。 但进入十步,就不一样了,尽管只是前进十步,但马兵迫近给敌人带来的压迫感却与此前百步全然不同。 而在十步之内,这个距离无需瞄准可以平射,不论敌人穿什么甲胄,打中就非死即伤。 尤其在此时此刻,钟豹看着前什提早放铳,攥紧拳头满面的恨铁不成钢,他已经骗了敌军大量火器,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就被这样错过了。 谷卿 第一个什长队对官军阵脚造成的威胁并不大,射倒了两人,更多铅丸打穿长牌,再命中其后士兵,效果不大。 但他们给敌人造成极大的士气震慑,阵前端着三眼铳的铳手连重新装弹都顾不上,举着还在冒烟的铳口向天,有人连忙把身子伏下躲在长牌之后,还有人甚至想举起铁铳给逼近的战马来一榔头。 其后的长矛手也将长矛架了下来,队形拥挤得更为紧凑。 就在此时,第二队护兵上前,这个什长胆子更大,也可能只是机械执行操典,总之他带队逼近阵前十步,甚至没把铳架在盾上,直接伸展了胳膊向朝一名举火把的盾手放去。 砰地一声,铅丸直接洞穿那顶朱漆勇字盔,盾手听着头顶叮地一声响,火把坠地。 十二颗铅丸打在二十人宽度的兵阵正面,在十步距离将兵阵盾手身后的铳兵、步兵打倒一片,在接近三十步宽度造成动摇与骚动。 随后他们拨马自左侧回转,紧跟着第三队、第四队、第五队……硝烟在夜幕下接连绽放,每一队都携带巨大的压迫感,比上一队靠得更近。 在庞大的军阵的微小角落里,遭受死亡威胁的士兵无计可施,火器在慌乱中来不及装填、弓箭也难以造成威胁,而长矛腰刀更是碰不到近在咫尺的敌人。 人们在震慑下向后退去,前面的向后靠,远处端着火枪准备射击的士兵也不明就里地后退,火枪朝天空放响,进一步加剧混乱,后面不明就里的士兵只能向前推搡,直至巨大军阵的东北角开始失控。 贺虎臣注意到腹背骚动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军阵太过庞大,一味防备来自南北两侧的蒙古马队,却没人料到会有一支携带火枪的骑兵队从背后杀来。 就像巨大玻璃的一角被尖锥砸出裂痕,恐慌转眼就如蛛网般在军中四散。 远处的刘承宗通过望远镜注意到敌阵腹背的骚动,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杨耀杀回来了,不过紧跟着就注意到闪烁的火光,这才想起留在南山的护兵队。 这是机会。 一支携带手铳的马队在夜幕下向敌阵发起冲击,致使大军阵发生骚乱,是绝佳的机会。 旋即统帅部院子里的灯旗垂下,再升起时只剩一盏灯还亮着,随后一个个院落中的灯光熄灭,巴桑的军队在集结。 前线的谢二虎也收到了来自后方传令的灯光命令,不过他对战场的局势掌握不如刘承宗,他知道有一支己方骑兵加入战场,但他只是骑在马背上,看不见那边的局势。 不过后方传来的命令不会出错,谢二虎随即也向部下传令,配合钟豹发起冲击。 蒙古兵的泛音在奔驰中响彻湟水南北两岸,奔驰的征召马队在黑暗中缓缓集结,谢二虎身边也有一支特别的蒙古兵翻身上马。 那是一支包括一个重骑百人队、三个装备锻打箭簇的轻骑百人队、以及两个战马披甲的牧兵百人队和三个不披甲的牧兵百人队,总兵力九百的混编蒙古骑兵大队。 谢二虎手里的所有重甲、马甲、钢刀、钩镰枪、甚至锻打箭头,都集中在这支队伍手里,而这支队伍的军官是……来自插汉部的粆图台吉。 其实这支队伍就是粆图台吉帮谢二虎建立的,这也是围攻官军方阵的蒙古兵只有石质箭头的原因。 在此之前,谢二虎的捕鱼营各千人队的战力参差不齐,既没有那么弱、也没有那么强,但粆图台吉建议他摒弃传统草原强盗的思路,按照蒙古正规军的形态组织一支军队,哪怕只有一百人,也能在需要是填入战场起到决定性作用。 谢二虎从善如流,还真搜罗了六千人的蒙古马队,组建起这支以一百重骑为核心的混编马队。 这支军队拥有一百重骑、三百战兵、五百马夫的混编马队,在装备条件上还达不到虎墩兔全盛时期的装备水平,但较之过去的青海蒙古马队,在组织、装备上有了质的提升。 随着钟豹的手铳马队一队队冲击军阵的东北角,贺虎臣和杨麒也很快给予回应,他们的回应是割舍,把东北角遭受冲击的把总部从军阵中分出去,相邻各部与其拉开距离,随后左右两个把总部前出,试图将这支手铳马队包围。 钟豹的队伍甚至没能接连冲击一个回合,二十个十二人马队仅冲到第十四个,侧翼便被结阵向前的步兵威胁,无奈之下钟豹只能抽出弓来射出一支响箭,宣告冲击结束,马队随之回转。 不过让大军阵动摇、拉扯出间隙,就已经足够了。 周围的蒙古征召马队在短暂整队后重新投入骚扰,在铺天盖地的各种泛音叫喊声里,阵型散乱的蒙古骑兵发动了比先前更加凶狠的进攻,在被钟豹拉扯变阵的三个把总部周围,甚至会有蒙古兵试图近身格斗。 因为箭簇材质的问题,使用铜铁骨朵的蒙古马兵穿梭在军阵之间,在近身格斗中的威胁更大。 只不过这可苦了钟虎,他眼睁睁看着一名勇敢的蒙古骑兵提骨朵掠过南边的军阵边缘,没找到机会打人,军阵里操作佛朗机炮的炮兵朝着他就是一炮。 马兵快速掠过炮口,随即火炮炸响,一片散子穿透硝烟,那蒙古兵在如林的矛阵边缘往来驰击,活蹦乱跳,可那炮口越过他,就是钟虎马队正在回转的方向。 泼洒般的散子掠过六十步前线,齐刷刷从侧翼将半个什的手铳马队扫落马下。 这一炮把正在率军撤离战场的钟虎打急了,他心说我连冲十六什都没落马六人,你个王八蛋一炮给我扫落六骑? 当即拧着眉头扯弓飚出一响箭过去,整个手铳马队再度随之调转马头,朝着敌军阵前的一片硝烟奔去。 与此同时,战场另一端的西南阵脚,谢二虎麾下两个轻骑百人队同样排为一个大纵队,以十骑、二十骑的小队分出先后,用锻打箭簇顶着铳炮向军阵一角层层叠叠的泼洒箭矢。 属左百长的放过箭后从左打马回转回到队尾、属右百长的放箭后从右回转回到队尾,连贯不停的向军阵一角攒射。 这个阵脚的官军习惯了被石箭头轮射,起初对射来的羽箭不闪不避,却不料这次的弓较之先前更重、箭簇也更有威力,一时间先后十余人被射倒在地,一时间调整注意力,分出一队侧翼从旁边前出,对付这支回转的轻骑马队。 就在此时,沉闷而坚定的马蹄声从这支前出兵阵的后方轰隆响起,谢二虎的重骑兵抵达战场,如洪流般撞击、碾过兵阵,如同鬼魅再度消失在黑暗中。 被撞散了的小队溃兵向阵中奔逃,贺虎臣的中军终于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是对手占据了黑暗,会从各个角落出击,而他们却困于不敢散开,只能被当作靶子打。 再这样下去,两个阵脚都被打乱,大军会在黑夜里面临散开的威胁。 无奈之下,贺虎臣还是下令军队向西移动,进入刘承宗给他准备的篝火方阵。 房顶上的刘承宗放下望远镜:“你还是进来了。” 下一刻,巨大闪光发出的轰鸣声在河谷回荡,十二颗七斤炮弹从不同位置飞曳尖啸,落入贺虎臣阵中,砸出道道肢离破碎。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事 固原总兵杨麒创造了个歇后语。 贺虎臣进篝火阵——饮鸩止渴。 战场另一边的刘承宗也创造了个歇后语。 贺虎臣进篝火阵——正中下怀。 谜语人贺虎臣当然也知道,这个篝火阵就是刘承宗烙大饼,不怀好意。 但他没办法,再让重骑轻骑在黑夜里往返冲击,他的大军就会在紧张中散开,那等待他的自然是一场夜幕下的大溃败。 进入篝火阵会遭受的无非是炮击,应对炮击,贺虎臣有自己的打算。 有军阵外数十步乃至百步的篝火照明,固原、宁夏两阵军兵及洮州土兵、兰州卫军混编的大阵得到片刻喘息之机。 传令各部清点伤亡的同时,贺虎臣拿出拿手好戏,命令麾下外围军官陈布铳炮,在西面使用佛朗机炮对敌军火炮进行还击。 命令传达到前线炮兵那,炮兵纷纷叫苦:“长官,敌炮至少隔着一里地,打不准啊!” 百总皱眉道:“让你打你就打。” 其实百总知道,大帅下达这样的命令,并不在于能不能造成有效还击,至少己方佛朗机炮开火还击,能给自己士兵提振士气。 炮弹砸落己方军阵时,没被砸到士兵也能更有勇气面对,至少我们的炮也在开火。 至于被炮弹砸到的人,他们怎么想无所谓,人都没了,想啥也没用。 外围的篝火令人感到安心,贺虎臣和杨麒短暂聚首,相互交流了各自担当的使命,定下固原军在南、宁夏军在北的主意之后,二人就此分开。 他俩不能站在一起,刘承宗的炮兵仍在射击,万一一炮把俩人都送上天,那这支大军就算彻底葬了。 其实这俩军阵,列阵分个先后还挺难的。 杨麒的兵前身是饥民流贼,搁在后边没准说逃就逃了,摆在前边没准还会调头冲翻后头的宁夏军;贺虎臣的宁夏军也没法搁在前边,万一当场倒戈咋办? 所以他俩只能一南一北,分出个左右,争取互不影响。 其实仗打成这个样子,二人心中都有很多埋怨,不过作为一军主帅,两人更清楚孰轻孰重,在短暂的会面中都很有默契地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如今火光照亮四方环境,敌骑只能在外围游荡,不敢前来袭扰,两支军队的主帅终于能下令士兵掘壕。 虽然手边没有像样的工具,辎重都在东边,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士兵们攥着盔枪用头盔掘土,在这个土质松软的时节,效率也不差。 从前他们在口外跟蒙古兵遭遇时就这么干。 好在刘承宗并未对他们挖壕加以阻止,甚至炮击的频率还有所降低。 很快兵力统计出来,还剩九千五百人,两镇大帅欲哭无泪。 他们原本有一万两千军队,在土堡留下两千军士,其中有千余伤兵,向西进攻的兵力为一万,为救援西边受困的两千人。 他俩如愿救出了受困军队,此时兵力应为一万两千,但却只剩九千五百余……他们过来干嘛来了? 由于各部汇总出来的兵力统计非常清晰,杨麒和贺虎臣都能看出,九千五百余军兵里包括四百余名伤兵。 而敌军几次冲击都是小队规模,阵亡不会很夸张,至多也就五百到一千人。 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在夜晚移动中脱队逃跑。 甚至很多队伍是整个把总部、百总部按编制走着走着就没了,上边的长官都不知道人是怎么没的,消失的将领,官职最高者是固原营左千总部的右把总,名叫张振。 杨麒听见这个名字就开始骂街,因为就连张振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亲信部将,他很了解张振,所以言语笃定:“这兔崽子投敌了!” 实际上也正如杨麒预料的那样,此时营地篝火阵外,谢二虎的三千蒙古马队仍在环围警戒,不过冲击一阵的钟豹已经带着上千解除武装的固原军往西走了。 张振脱了铠甲、解除兵器,给钟豹牵着缰绳亦步亦趋往前走。 钟豹道:“你说你是保安人?听说那边出硝,不好种地,我认识个鞭炮匠,就是从保安逃难到延安府城,给大帅当了佃户。” “是,天行魁拔,我天启四年就落草了,以前叫张四,保安人都知道我们弟兄四个。” 固原营的把总张振牵着马往前走,前边有护兵打着火把,他小心看路,边说道:“崇祯二年以后都叫我蜂尾针,有些人马,不过小打小闹,跟出名的首领差远了。” 钟豹心里想着那个后来跟了高闯王的鞭炮匠黄老三,随后问道:“崇祯二年?” 钟豹心想,那可真是个特别的年份,他就是那年跟了刘承宗,因此印象非常深刻,便随口问道:“那年干了啥大事,你得了这匪号?” 张振一脸晦气,看上去不太喜欢这个匪号:“那年黄龙山里有个老回回,被游击将军李卑撵着往北打,那李卑追得凶,死了很多马嘛,就在保安县的地界上,我就带着弟兄在后边收马尸。” “李卑打得太快,老回回逃进毛乌素海,他一回头,就跟我撞上了,那年我还小呢,带队是我的大哥,大哥就没了,逃跑时二哥三个也失散,后来别人就叫我蜂尾针。” 张振把经历全当是讨好钟豹的笑话说,但实际上那场战斗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他是背后扎了三根箭翻过四座山才逃得一条性命。 “后来我投过横天王,大举入晋之前,我有幸于清涧远远见过大帅一面,李老豺响应横天王起事,我押了一批军械过去,此后就跟了李老豺。” 钟豹闻言一瞪眼,尽管他是后来投奔的刘承宗,但对刘承宗早前经历非常清楚,这蜂尾针被李卑击败的时候,也是刘大帅在延安府招兵买马的好时候,当年可是招募了不少老回回残兵溃匪。 再听到蜂尾针投过李老豺,钟豹笑道:“李将军眼下在康宁担任参将,这关系是越说越近了。” “这就近了?钟将军有所不知,还有更近的。” 张振摇头感慨,道:“李老豺打合水,我第一个登城,又被打下来受了伤,听说贺大帅率军来讨,李老豺派人去延安向大元帅求援时,我就在旁边呢,差点在那会就投了大帅。” 当时张振摔伤了跑不动,李老豺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就放到合水百姓家养伤了。 谷禂 不过这都是运气和胆量的事,等贺虎臣发兵到合水,一子午岭张振就吓得赶紧跑,投了投奔刘道江刘道海。 钟豹听他叙说,心说这蜂尾针还真跟大帅挺有渊源,笑道:“如今投了大帅也不晚。” 蜂尾针觉得自己跟刘承宗的渊源,可能比钟豹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他跟着刘五刘六围攻环县,被怒气冲冲的路人冲垮千人兵阵,那个正在气头上的路人,是刚被刘狮子打个半死的曹文诏。 不过再往后,他就跟刘承宗没啥关系了,跟过神一元,剃了鞑子头,被张应昌当作蒙古人连追带打三百里;又因为跟真的蒙古人抢劫后分赃不均大打出手。 好不容易带残兵败卒从漠南回来投奔神一魁,半个月后神一魁降了,他不算嫡系没捞着官职,跟十几万农民一起被解散。 幸亏红军友重新起事,他才算有个出路,辗转投到王老虎麾下,差一点就能跟着王老虎逃进秦岭,最后被固原总兵杨麒围在凤翔府宝鸡县的陈仓驿,走投无路,就降了杨麒。 他的队伍里有一批有经验的老兵,缺兵的杨麒很重视,觉得蜂尾针的匪号不好听,张四又跟闹着玩一样,便给他起名叫张振,授予把总之职。 平心而论杨麒待他不错,作为主力部队,蜂部在兵甲器械的分配上有所偏爱,平时待遇也没有厚此薄彼,他吃不到兵粮别人也吃不到,他拿不到兵饷别人也拿不到。 钟豹把张振的队伍安置在后方,先到统帅部见到了刘承宗,把其经历一一告知。 其实刘狮子不怎么喜欢这种投降方式。 人投降不投降,一般分四种。 有开战前就降的、也有开战中投降和战斗结束后投降。 开战前就投降,是看明白了,审时度势;开战后决不投降,是想明白了,固有一死。 而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彻底击败、捡了条命无奈投降,也算尽到自己的职责。 以上三种,如果发生在刘狮子军中,他敬重决不投降的,也能接受军官尽到职责后投降,开战前就投降的他不喜欢,但真发生了也没什么关系。 唯独在战中左右摇摆,做出奇怪举动的人,既不聪明,也不尽职,更不值得敬重……任何一支军队里有人这么做,都是大败的先兆。 这个把总在刘承宗眼中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不喜欢张振,但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是另一回事。 他那么欣赏冶国器,该杀还得杀。 篝火阵是把双刃剑,他的人别想静悄悄的突击,官军也别想静悄悄的逃跑。 这无非是取舍,对他来说在夜战中击溃容易歼灭难,他有把握击溃敌人,却没有把握己方军队在击溃敌人的过程中自己不崩溃。 崩溃不可怕,可怕的是崩溃之后重新整军,他不如贺虎臣和杨麒。 杨麒和贺虎臣重新整队,只需要说汉话就行;他这要想重新整队,得精通三门语言。 所以把骚扰持续到天亮再发动进攻,对他有利,甚至如果北边的兄长和东边的杨耀都传来好消息,这场仗可以再往后拖三天,拖到贺虎臣饿死。 这是刘承宗起事以来,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战局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他骄傲轻松且自信,给谢二虎下达后续执行骚扰直到天亮的命令,便决定见见这个张振。 张振进院子就叩头在地,声音洪亮:“小人蜂尾针叩见大帅!” 刘承宗此前就听钟豹说这蜂尾针是延安府保安县猎户出身的土寇,如今一看虽然没穿铠甲,但肩宽臂长,确实是个用弓的好手。 他叫蜂尾针起身,笑道:“在河湟看见延安乡党可不容易,张振,胜负未分,为何降我,杨麒待你不好?” 张振没想到刘承宗见到他会问这个,心里知道自己在刘承宗心里是什么印信,就靠等会回答什么了,便楞了一下。 还是钟豹提醒道:“大帅叫你起来就起来。” 张振这才起身,想好了说辞,道:“回大帅,杨爷待小人很好。” “小人不愿与大帅为敌,但受杨爷收降之恩,为其前驱,在河南桥上两队弟兄被一阵炮打没,也没怨言,只是这仗实在打得糊涂,小人不想弟兄都死在这。” “噢。” 刘承宗心中对蜂尾针印象稍有改观,至少脑子还算机灵。 听人说话,是听人没说的话,蜂尾针说前驱没怨言,就是心里有怨言;说不愿为敌,就是如果能赢的话也可以为敌。 最关键的还是这仗打得糊涂,否则只要投降了就会好好出力。 刘承宗点头算是回应,旋即问道:“桥上那两队人,是你的兵?好兵,那百总也好。” 从土堡从撤离前,他对桥上那个拿着断手前进的百总有很深的印象,问道:“他还活着么?” 蜂尾针摇摇头道:“小人也不知道,他叫赵可变,从前是榆林镇柳树涧的管队,两镇伤兵都留在河口堡,要是他能挺过今天,可能还活着,不过那边有出痘的兵。” 出痘不出痘,刘承宗不在乎,他更在乎原来东边还有伤兵,便问道:“堡里有多少人?” “有八百多伤兵,还有千余人在堡外。” 刘承宗紧跟着就问道:“如果你过去,能不能把他们招降?” 蜂尾针自己过来其实已经招降别人了,不光他自己的把总部,还有七八个百总、管队跟着他一块投降。 如今听见刘承宗问他这个,蜂尾针接连点头道:“若大帅让小人过去,可以一试。” “好!” 刘承宗眼中露出喜色,转头对钟豹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带他去,把土堡军兵招降。” 钟豹与蜂尾针当即领命,正要走出小院,却听刘承宗道:“等等,险些忘了大事!” 蜂尾针不解地转过头,就见刘承宗指着他道:“吃饭是大事,先吃饭。” 第三百六十章 十天 夜色渐深,寅时二刻。 河湟主战场三十里外的河谷,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举火夜行军。 他们旳兵力不过四千,却乘骑或牵着近万驴骡,形成八路纵队,把河湟谷地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牵战马的轻装塘兵间隔十步,站在队伍侧面举火照明,夜风扬起尘土使火把忽明忽暗,在蹄足动地如同雷鸣的沉闷响声中,一支支队伍从他身边快速经过。 火把照出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在驴骡背上闭着眼,没人能知道究竟醒着还是睡着了。 只知道这些战士的身体非常放松,随驴骡背部起伏摇摆,身子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每当以为他们要落下驴背,却又缓缓正了回去。 整整三排驴骡、十二个人经过,才终于有个睁着眼的,就着塘兵举火的光亮,撕扯手上的肉干,混了炒面倒进口中咀嚼,经过时在驴背上提着水囊向塘兵微微欠身,沉默通过。 当数百骑着驴骡的纵队过去,其后是牵着驴骡的纵队,快步行走士兵倒是都睁着眼,但大多数人跟闭着眼一个样儿,瞳孔映着火光都没有神采,表面上醒着,其实脑子已经休息了,只是身体还在机械行走。 不过这种状态无法持续太久,路上踩个小石子儿或跟袍泽磕磕碰碰,人就会突然清醒过来,看见队伍没歪、自己也没有栽进地沟,就继续迷迷瞪瞪向前走,过一会再重复这个过程。 直到走出很远,军官一声令下,步骑军士都清醒过来,步行的骑上驴子、骑驴的翻身步行,继续沉默行军。 王文秀策马立在官道外侧的土坡上,看着军队从身旁沉默经过,在护兵举火的映照下,低头看向塘兵送来的书信,片刻后将信件递给护兵,接过纸笔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塘骑:“转告大帅,步营保证于辰时抵达前线,抵达即可冲锋陷阵。” 随后,他勒马向前,道:“传千总部,快步前进,十五里后歇息一刻。” 信是刘承宗送来的,没什么特别,只是告知前线局势,并慰劳练兵步营彻夜行进的劳累。 这样的行军对王文秀来说没什么特别,他在距离前线八十里的地方收到调令,尽管是夜晚行军,不过谈不上昼夜兼程,他们白天走得很散漫。 在临洮总兵王承恩被击溃后的两天里,河谷西边仍然偶有零星战斗,不过那些四处溃逃的散兵游勇已经不需要步营对付。 尤其在戴道子率蒙古马队完成合围之后,有三千蒙古兵的加入,配合钟虎部马队清剿、收降残敌的效率很高,打到后来甚至不需要绳子,那些临洮镇的溃兵找到他们投降。 溃兵这东西该怎么说呢,有时候会散聚成匪,给地方治安带来很大影响,但也有些时候也有意外。 比方说在如今的河湟,失去组织的溃兵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 在他们的西边,是要收降溃军的刘承运;东边,是带着蒙古马队捆绑俘虏的戴道子。 而在南北两侧的山区里,遍布试图杀死他们的老百姓。 溃兵就像河流,人多了就是洪水,老百姓会被泛滥的洪灾淹死;但大禹会治水,淳朴的老百姓也一样会在河里捕鱼。 携带兵甲的溃兵,全身上下的物件足够让百姓卖掉换成一年的口粮。 在此时此刻的河湟,比起满眼都是创业热情的老百姓,凶神恶煞的钟虎都显得和蔼可亲。 王文秀不需要追捕、看护溃军,所以步营军士的状态很好。 而且因为战场上用来抵挡铳炮的毛驴死了不少,他们这两天的伙食水平较之平时也有了很大提高,大伙儿的士气非常高昂,已经准备好投入下一场战斗了。 在河谷另一边的前线,暗淡火光环绕的方阵里,彻夜未眠的贺虎臣在军阵中来回走动,宽慰每个小军阵的士兵,为他们鼓舞士气。 但这种程度的鼓舞能起到几分作用,贺虎臣也不知道。 整个前半夜,敌军的火炮就像抽了风,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四个时辰里,近二百颗盲射的炮弹落在阵中,让他和杨麒失去了包括一名百总在内的三十七名士兵和一匹马。 当一阵炮弹砸在阵中,士兵们想要在炮弹间隙打个盹,才刚闭上眼另一阵炮击已经来了;可当他们瞪大眼睛想要等待下一阵炮击时,却又会出现整整半个时辰都没有炮声的情况。 战争的过程,就是等待。 等待下一次炮击、等待下一次进攻。 在漫长等待中,士兵的士气被缓慢消磨,不过刘承宗至少帮了贺虎臣一个忙。 那匹被炮弹打死的马,让士兵们混水喝了碗聊胜于无的肉末汤,幸好河湟谷地遍地沟渠,还有近在咫尺的湟河,不过即便如此,贺虎臣也知道自己的部下撑不了多久了。 他从来不知道,汉人加上蒙古人和西番人,会成为如此奇怪的组合。 整个夜晚,除了炮击,最慑人心魄的就是军阵四面八方,随时会有一个角落响起蒙古人诡异的泛音、西番人离奇的请神,还有汉兵吓人的唢呐声和战车碾过大地的声响。 当他们的士兵惊慌失措的拿起兵器准备应对袭击,外面又偃旗息鼓,寂静无声。 好不容易等人们放松了,噼里啪啦一阵铳响,特别大的铅弹有可能会打中人、也有可能打不中人。 但不论打中打不中都非常气人,因为遭受射击的军士纷纷报告,每当他们还击,从来没有听见过敌人中铳的声音。 那大铅弹至少是从一百五十步外打过来的。 简直要命了。 贺虎臣在军中转了一圈,回到右翼的中军,对儿子贺赞道:“不能等到早上,士气不足以据守,要想办法突围了。” 贺赞前天夜里就带着家丁为父亲值夜,就昨天上午睡了一个时辰,到这会儿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听见贺虎臣说话,迷迷糊糊的本能回应道:“父亲说的是。” 等他反应过来,才一下子清醒了,道:“父亲说什么,突围?” 如今四面都是敌人,这不是个突围的局势啊! 就算不看近前,往远了看,西边是刘承宗的正面阵线,突围难度很大;东边即使突出去,还有那支袭击他们大营的马队,等于要突围两次。 南北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山岭,就算白天也很难从山地突破,夜晚往山里钻,天亮这支军队都不用敌人打,要么挂树上要么掉山崖,自己就没了。 这么个局势,贺赞问道:“往哪里突围啊?” 其实贺虎臣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突围,他的决心与自信已经在三番五次出错中消磨殆尽,如今正是举棋不定的时候。 贺赞这么一问,他又怀疑自己了。 轰然间,又是一阵炮声在河谷回荡,数颗炮弹落在阵中,一颗炮弹距正在对话的贺虎臣和贺赞仅有数步只遥,砸在地上掀起的土块甚至打在二人脸上。 还没等他俩猛然一惊的情绪中缓过来,营地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有人中炮了,而且还没死。 被铳子打中没死,绝对是运气好,但是被炮弹命中却没死,没人知道这究竟该属于运气好还是不好。 运气好的话,会痛苦很久,最终落个残疾;运气不好的话,白折腾好几天,最终还是会死。 贺家父子俩也顾不上说别的,循声跑过去,发现许多军士聚集在伤兵附近,那是一名军中抱鼓手。 他的小鼓被炮弹砸烂,胯骨也被砸穿,贺虎臣刚凑上去,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那名抱鼓手看见他,突然像神明附体般充满力气,在地上扭动着爬过来,狠狠攥住他的甲裙下摆,边说边抽动:“帅,帅爷,把我带回,回中卫!” 贺虎臣连忙蹲下:“回,回中卫。” 抱鼓手艰难地扯着脸笑了,缓缓撒开手。 还没等贺虎臣再说什么,军阵西北角突然又传来蒙古兵低沉的泛音,伴着高亢的唢呐声,夜幕里一片排枪声响起,打断了人们对这个没救的伤兵的安慰。 随即短暂的战斗开始,人们将火炮向黑暗里开火的地方开火,一片散子和铳子回敬过去,贺虎臣也赶忙回到中军,生怕这是敌人大举进攻的先兆。 可这又是一次佯攻,短短片刻之后,外面重归宁静。 等贺虎臣再走去找那个伤兵时,发现士兵都在原地站着,就连见到他也没有行礼的动作,只是纷纷语气低沉的叫出帅爷二字。 等他排开众人走进中间,那名士兵已经断气了。 尽管抱鼓手像回光返照般让他带回宁夏中卫,但他忍不了疼,最终自己拼尽全力用解腕刀抹了脖子。 贺虎臣的情绪低落,什么都没说,回到中军挥手让身旁护兵熄了火把,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尽管还站着,脊梁却垮了。 带他回中卫。 他是这个凌晨,阵亡的第三十八名士兵,而他们只有一张鲜血淋漓的马皮。 贺虎臣就算翻遍全军,都找不出第二张用来裹住尸首的席子,他怎么把这个抱鼓手带回中卫! 他并没有非常悲伤,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 抱鼓手回不到中卫,他们都回不去了。 只是战局不会给他丝毫机会展露自己的情绪,身处战争中的人不配拥有情绪,仅仅过了一刻钟,另一次炮击再度袭来。 这次有两颗炮弹准确地落进壕沟里,砸死一人,还伤了五名士兵。 更多的死亡,还有更多的阴霾笼罩在阵中每个人的心头,直到天光泛白。 赶在太阳升起之前,驻守后阵的参将突然跑来,满面又惊又喜,返身指着东边说看见了火把光亮。 贺虎臣急忙过去,东边远处确如部下所言,在清晨深蓝色的微光下,大片阴影中朦胧的火光正朝这边缓慢蔓延而来。 他的脸上一瞬间露出狂喜之色,紧跟着又尽数收敛,急忙派人过去,眼看东边的蒙古兵三五成群的游荡,急忙让两名骑兵牵上六匹战马突过去,看看是不是尤世禄率军过来了。 不过两名骑兵才刚跑出去,就让贺虎臣的心沉到谷底……蒙古骑兵,对那两名骑兵视而不见,没有任何拦住他们的想法。 那片朦胧的阴影停在远处,直到过了很久,两个人六匹马,只回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士兵,拜倒在贺虎臣面前,满面绝望道:“大帅,没援军了,那是敌军,敌将说他是元帅府参将杨耀,尤帅……尤帅跑了,跑回兰州了。” 临近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下,河谷的能见度很差,一脸倦容的杨耀骑在马上,带队缓缓按辔而行,从昨日傍晚到今天清晨,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比对贺虎臣还要漫长。 太晦气了。 杨耀向东进攻,几乎没有任何战果、没能取得任何一颗上将的人头。 他知道延绥镇有个贺人龙,在土堡城上,刘承宗还专门拿望远镜让他远远看过贺人龙长什么样。 但他从没想过,贺人龙居然那么能跑。 官军大营的火不是他放的,他刚靠近官军大营,那火就烧起来了,留守营中的官军一阵风般得就往东跑了。 杨耀进山台扑了个空,留下千总杨承祖救活,率军向撤退的官军追击过去,撵了四十里路,仅追上两个土把总,根本追不上逃跑的敌人主力。 最近的时候,他甚至能看见一个人牵了六匹马,拽着尤世禄逃跑的贺人龙,就是追不上。 甚至追到河口,他还看见了狮子营的老熟人贺勇,骑马跑到山坡上大声喊:“将军别追了,谢将军不杀之恩!” 等杨耀派马队去撵贺勇,这家丁头子跟主将一样能跑。 好在跑回来,流贼出身的杨承祖把在大营灭火的活儿干得不错,他没用水灭火,而是先让麾下两个把总队钻进河里,然后冲上山台把引火的军帐、棉袄弄到一边,抢救下两千余石粮草。 这粮差点把杨耀气死,火烧的厉害,但粮食变成炭的不到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官军大营里只存了往饱了吃十天的粮,就这点存粮官军也敢打仗? 倒是缴获的兵甲器械、战马驴骡不少。 就冲这点粮,杨耀率军西走的路上都没在土堡休息,下了俘虏兵甲,让他们扛上粮食往西走,路上碰到招降土堡伤兵的钟豹,干脆让俘虏好好吃了一顿,跟他们说跟了大帅,往后不挨饿。 再走上二十里,四千多号俘虏连一个闹事的都没有。 当三军在清晨完成集结,呈三面将官军大阵合围起来,杨耀策马跑到刘承宗身边,摇头道:“大帅,别打了,在外头架上锅开饭吧,跟他们喊,招降!”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六十一章 利落 三军合围,敌众我寡,饥疲困顿,敌人还在阵前架起大锅杀羊宰猪炖起了肉,大声招呼他们投降。 但此时被围在河谷正中的,都是大明帝国能拿出手最优秀的战士,即使占尽劣势,他们依然拒绝放下兵器投降,号令此起彼伏,结阵冲击,两次。 第一次他们为了皇帝,向西突击,被养精蓄锐的王文秀部用重铳抬枪击退。 第二次他们为了回家,向东冲击,被按辔而行的杨耀部马营分进合击呈半包围逼退。 当军势已疲惫至极,射猎营的请神做法、捕鱼营的泛音呼喊响彻谷中,阵前将士高声向阵地传达大元帅刘承宗的最后通牒,总攻要开始了,到时可别怪刀剑无眼。 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两镇军团终于松动,当所有心理防线被通通击穿,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哭声四起。 层层叠叠的军士向着东方虔诚跪拜叩首,爬出壕沟解下甲胄,通过两军阵前交兵地带,经过短暂交流,他们再次发起冲锋。 只不过这次,是为了自己的肚子,扑向阵后准备的饭食。 两阵总兵深得人心,被壕沟包围的空荡阵地中间,仍有六七百萌生死志的军士结成方阵,刘承宗看着这个负隅顽抗的方阵,暂时没管他们。 他看出这些人只是表面上萌生死志,当蒙古马兵游荡进射程内,他们既不放炮、也不放箭,非常矛盾,打是打不过、投降又不愿意,所以才强撑着脊梁骨。 把炮拉过来放两轮齐射,他们就没了;同样不放炮,过一会儿撑不住了也有可能来一次自杀冲锋。 不过刘承宗终归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叫来两个降兵,道:“去告诉贺虎臣和杨麒,留着性命跟东虏打到底,内战投降不丢人,让他俩过来见我。” 降兵战战兢兢向敌阵走去,刘承宗这边调派几名统管降兵的管事,饭还没好,暂时不让降兵吃饭,叫他们去给战死士兵挖坟。 刚刚经历两次冲击作战,又困又饿的降兵最为虚弱,这时候拿上锨镐干活儿,正好让统管降兵的士兵给他们培养一下宾至如归的感受。 降兵太多,主战场有七八千人解除武装,杨耀还带来东边两千多伤兵降兵,这些人作起乱来很麻烦,要想不让人起二心,管理的人选很重要。 几个管事分别是面向宁夏兵的戴道子、管固原兵的胡三槐、管延绥兵的钟豹、管叛军的杨承祖、管旗军的魏迁儿、管土兵的李天俞。 降兵们按照出身来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杨麒发现贺虎臣有点过于淡定了,在他眼中,经过两次突围失败,固原军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没了。 投身行伍十来年,杨麒见过崩溃、见过溃逃,却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庞大兵阵轰然瓦解。 说他们没崩溃,确实整个军队不受控制了;说他们崩溃了吧,但投降得又他妈挺有组织。 就好像一支军队打着打着,突然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集体倒戈。 杨麒很慌,越是靠经验行事的人,遇见不曾经历过的情况,越会故作淡定,所以他没跑。 但故作淡定的人总会看出谁才是真正的淡定,并加以学习。 跟杨麒相比,站在阵中神情衰败的贺虎臣就很淡定。 似曾相似嘛。 一切仿佛回到了崇祯三年的六月初九,黄龙山雨后空气清新,伤兵拄着拐一弹一弹的弃他而去。 贺总兵是过来人,小场面。 杨麒急道:“向东突围吧,跑到兰州。” 贺虎臣惨兮兮的笑笑:“跑到兰州又如何?” 上次兵败,他曾在第一时间想到有愧圣恩,想要自我了断,可这次他没有这个想法了……因为上次是只有他自己带兵。 那为将者,跟对手硬碰硬就是没打过,搁谁都羞愧。 可这次不一样,五路总兵没打过,这说明问题没出在他贺虎臣身上。 但他这会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同样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两次,宁夏之师散尽,他回不去了。 正当这时,有家丁报告道:“大帅,有降兵回来,为敌人传话!” 还没等贺虎臣跟杨麒开口,家丁们已排开一条通路,叫降兵过来了。 贺虎臣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尽管这些士兵还留在阵地上,但他们只是忠义,并不是活腻歪了。 如果有机会能活命,或者说不违背主将的意愿下活命,家丁也很乐意活着……所以他们不需要主将开口就把降兵放了进来。 反倒是降兵再回阵中,暗感心中有愧,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好半天才穿过数百人的兵阵,到达杨麒和贺虎臣面前,低头拜倒道:“大帅……” 杨麒挺生气部下不打招呼就各自散去,不理会降兵;倒是贺虎臣毕竟不是第一次被刘承宗击败,老过来人了,道:“起来,刘将军有什么话要你说?” 降兵一听,贺大帅这称呼还挺温和,稍微有了点胆子:“刘将军说,留着性命跟东虏死战到底,内战投降不丢人,让你和杨大帅过去说话。” 内战投降不丢人。 杨麒看向贺虎臣:“去不去?” 贺虎臣心说刘承宗是真会给别人找台阶下,而身边这個杨麒也是真的不是东西。 救不救尤世禄,让自己拿主意;见不见刘承宗,还让自己拿主意,这家伙是一点儿心理愧疚的责任都不想担。 不过事已至此,贺虎臣也懒得计较什么,都是老妖怪,推卸责任的本事谁没用啊?他当场就道:“不见还能如何呢?难道让我们身边这几百弟兄都死在这?” 说罢,贺虎臣便让降兵带路,二人各带两名亲随跟着,垂头丧气穿过壕沟向对面走去。 留在阵中的家丁与士兵看着二人离去背影,又忧又喜,忧的自然是两位总兵的人身安全,喜的则是心中又生出些许逃出生天的希望。 临近刘承宗的军阵,谢二虎和粆图台吉打马将二人及亲随拦住,谢二虎操着僵硬的言语道:“二位大帅把兵器下了,亲兵就跟到这。” 紧跟着粆图台吉就在谢二虎身后打马闪出,指着贺虎臣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也不管贺虎臣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蒙古言语。 他说的是贺老虎你个狗东西在宁夏揍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也有今天! 贺虎臣发兵南下之前,顺便把疯狂撞击边墙的虎墩兔揍了一顿。 却没想到杨麒直接朝谢二虎皱眉道:“我俩能听懂汉人言语,用不着这个鞑子当通译……难道刘将军还害怕我俩刺杀他?” 谷軜 粆图台吉被气得打马满地转圈儿,有气没处撒。 谢二虎只顾偷着乐,反正插汉部挨揍也不关他个海贼的事,笑够了才正色道:“你输了,别拿架子,不下兵器难道想绑着见大帅吗?” 杨麒气得牙根痒痒,他觉得刘承宗是故意的,拿俩北虏鞑子兵在这儿恶心他。 但贺虎臣能听懂蒙古话,纳闷地看向粆图台吉,寻思我揍过那么多蒙古人,你这翻译官是哪位啊? 不过贺虎臣听话,仗也打输了,没台阶也给台阶下了,他已经不再奢求什么,解了腰间战剑递给贺赞,让他在这等着。 却没想到贺赞转手就把战剑连同自己的佩刀都解了,交给杨麒的家丁,道:“父亲,我也一起去。” 贺虎臣当时就吹鼻子瞪眼了,老子过去是商议投降事宜,你这兔崽子自从黄龙山之战被俘虏就迷迷瞪瞪的,整天觉得大明有问题,去见刘承宗干啥,进修吗? “你不能……”话说到一半,贺虎臣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回不去了,只好叹口气摇头道:“算了,此一时彼一时。” 杨麒见他们父子俩解了剑,也气哄哄的把剑解了。 其实他没啥心理负担,在他的心里,这场仗打输完全是因为别人不行,他的固原军要啥没啥,战术制定他就没搀和,别人怎么计划他就怎么打,反正在战斗过程中,他尽力了。 这仗输就输在别人都高估各镇能力,他可没有高估固原军的战斗力,连战术规划都不敢多嘴,把自己放在脚指头的地位上。 最大的纰漏,就在于诸镇总兵压根没想到,他们连扛住战线、挺到刘承宗的军队被天花感染的能力都没有。 当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就算拖到时间,刘承宗的军队也根本不会感染天花。 但对兵败心安理得,并不意味着逆来顺受,对于俩蒙古兵叫他解剑这事,他非常不高兴。 心说自己好歹是个总兵官,来都来了,刘承宗也没有丝毫礼贤下士的架势,居然还派北虏鞑子在这恶心他俩,太没气度。 其实刘承宗没派谢二虎在这。 只是二虎觉得大帅对降兵降将历来太过仁慈,居然还让他们站着,他就是想找个借口,给俩人绑上绳儿。 但因为贺虎臣过于听话,让一心惹事儿的谢二虎悻悻而归。 进入军阵,贺虎臣还记得上次,同叛军兵头刘承宗见面的场景;也记得听说刘承宗要进入青海时,心中对其不自量力的奚落。 却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刘承宗真的从青海杀出来了。 远远地,贺虎臣看见土山上元帅府的帅帐,那帅帐非常眼熟,只是旧了一些,许多地方都磨掉了颜色。 帐外摆着帅案,顶盔掼甲的刘承宗就坐在帅案之后,案前左右侍立十余名将领,周围有两列护兵,更远处还有举旗的塘兵与金鼓钲角。 贺虎臣一路都把心态放得很好,但只是远远地朝土山看上一眼,脑瓜子就直嗡嗡,差点脑溢血过去了。 帅帐,是他的帅帐;帅案,是他的帅案;金鼓钲角,是他的行营鼓乐;甚至连帐外等待命令的塘兵,都是从前宁夏镇的塘兵。 除了旗子变了,这些东西刘狮子是一点儿都没浪费,把从前宁夏镇总兵官的仪制全留用了。 土山之上,刘承宗正与杨耀、王文秀在桌案上汇总两场胜仗的缴获战利、收获俘虏,兵甲器械收获颇丰,单是五百斤以上的火炮,就有佛朗机炮二十门、另有六门打八斤弹的天字将军炮,还有废炮两门,火药炮弹都很充足。 倒是兵粮收获少得可怜,王承恩和贺虎臣、杨麒、尤世禄,加到一起仅有兵粮两千七百余石。 甚至还没早前反叛的河湟土司家的存粮多,光是起兵反叛的冶土司,就收缴了三千余石存粮、千余头牲畜。 等各家土司参与反叛的支系土官查封粮仓全部统计出来,刘承宗估计能弄到三万余石粮食、上万头牲畜。 但相对应的是这场战争又给他弄来一万五千多张嘴,人口增加是好事,但是让刘狮子痛苦并快乐的是,这些人都是好战士。 他在心里算了笔账,眼下的西宁府,不算承运临时征召的杂兵、河湟各地的土兵,他麾下吃粮的职业军人已达到三万五千有余。 这个数字意味着整个河湟已经穷兵黩武到极端程度,十九个人里就有一个职业士兵。 而这十九个人里有老人、有小孩、有妇人、有残疾、有傻子,在适合当兵的成丁里,相当于六丁抽一。 河湟谷地的百万余亩田地,要按照十税三的比例,才能在秋收之后养活这些脱产士兵。 若再进一步收编降军,这个比例还会进一步增大到四丁抽一,需要十税六甚至十税七才能养活军队……这根本不切实际。 刘承宗叹了口气,开战前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五万军队,接近九边一个镇的总兵力;但是在九边的任何地方,六七万军队都包括屯田卫军在内,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边镇能不依靠地方支援,独自养活自己。 他所拥有的良田仅在河湟,田地数量远不如任何一个边镇。 所以不论是向甘肃、临洮、固原、兰州任何地方进军,都像驾着马车朝地狱狂奔,打输了没命、打赢了没粮。 偏偏,让他把这批人全吐回去……他又不愿意。 这就不是战争能解决的问题,尽管打了胜仗,形势却比开战前更加严峻。 刘承宗说:“临洮府,兰州、河州,土兵已空、卫军皆失,所剩军队不足一万,尽快消化掉这批降军,里面的旗军、土兵熟悉地情,我们要发兵围困兰州城了。” 杨耀和王文秀的神情轻松,大的战略方向他们始终相信刘承宗会有办法,当下非但不愁,而且还对这消息非常惊喜,杨耀道:“大帅,我们要进取兰州了?” 刘承宗摇摇头:“兰州与河湟只能守一个,我们没时间跟他们打仗了,渡过黄河,收缴这片土地上所有富家豪族的粮仓,两成发给当地贫苦百姓,剩下的全部搬回来,为两年之内向东进兵打好民心基础。” 接下来两年,就是这场大战引发的连锁反应在西北发酵,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刘承宗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当他即将断粮,就只能向东进兵,而且不进则已,进兵就要做好一路捅进关中的准备。 正当这时,谢二虎跑上土山道:“大帅,那俩总兵来了。” 刘承宗这边下令放他们过来,贺虎臣便与杨麒一道登上土山。 他脑子里正想着该怎么向刘承宗投降,刚走到距那张熟悉帅案的还有两丈的位置,突然余光人影一矮,杨麒没了。 还没等他低头,声音就从身侧传来:“败军之将固原总兵杨麒,叩见青海大元帅,杨麒愿降,还请元帅发兵兰州,将在下家眷族人接至河湟!” 贺虎臣张着嘴看看帅案后短暂失神的刘承宗,再低头看看杨麒,人都傻了……这么利落的吗? 第三百六十二章 短板 刘承宗本来的设想,是把杨麒放回去,留下贺虎臣。 他放过贺虎臣一次,对于杨麒,他也可以放一次,毕竟贺虎臣已经输了两次,再回去也未必能继续当总兵官,但杨麒问题不大。 最理想的状况,放回去一年半载,杨麒又能招募、训练出一支新的固原军,到时候官军再来围剿,正好把这支新军交给他。 只不过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杨麒居然是兰州人。 说起来,尽管兵败,但投降也有投降的方法,有时候投降能为对方所用;有时候投降仅仅是不与对方为敌。 就在离开军阵走到土山这一段路上,杨麒看见刘承宗的军队,三五成群的蒙古马兵、死板列队气质迥异旁人的西番兵,还有趾高气扬的汉军步马炮。 等他登上土山,看见刘承宗身侧的杨耀和王文秀,杨麒当即决定投降。 人能在这个世界走多远,机遇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有没有抓住机遇的本事。 在明代要想得到官职,可以让老子努力奋斗,不论文武,都能给娃娃挣个官职,一般是正二品给个正六品。 但得官职容易,升官难,尤其武职,很少有人能不靠战功得到提拔。 杨麒是个例外。 他是兰州卫人,并非将门出身,能有今日自然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但在他漫长的从戎生涯中,真有一级提拔靠得是运气,而且是武官最难过度的门槛,参将到副将。 那是二十年前,年轻有为的兰州千户杨麒,被选拔进陕西巡抚李起元的标营,担任坐营千总。 李起元是顺德府南和县的进士,户部主事出身,在陕西做过关南副使、布政使,很重视杨麒这样的年轻军官,通过秋防功绩,升任标营中军。 中军是标营主官的名称,职责是卫队长官,巡抚标营的中军有参将军衔、总督标营的中军是副将军衔。 他刚担任巡抚标营的中军,万历皇帝驾崩了,泰昌皇帝晋陕西巡抚李起元为三边总督。 天启二年,总督李起元为他上书请封副总兵官衔,水到渠成。 可惜,第二年李老爷就去南京当户部尚书了,第三年到北京当户部尚书,尚书老爷是没有标营的,便做了延绥总兵官。 杨麒自问料理军队没出过纰漏,但每逢大事儿总会担上奇怪的责任。 他去山海关当总兵,高经略平时就瞧不起他,赶上宁远大战,经略下令把镇内部队都撤回关上,前线不利,高经略又指责他懦怯不前,将他扔出关外。 杨麒啥事也没干,前线把仗打完,背了口锅回固原当总兵了。 等到崇祯皇帝援辽,杨麒依然没干出啥,他担忧援兵乏饷,兵部的梁廷栋老爷说:民自有粮,何得全仰户部? 那就按梁老爷说的来吧,边兵住进百姓家,闹出安定门之扰。 杨麒又背了口黑锅,回固原了。 逃避黑锅,已经成为杨麒的本能。 这次五路败了四路,剩下一路没败的是病秧子王性善,人家可以把锅扔到天花身上,杨麒寻思贺虎臣这是输了第二次,肯定不回去了。 如果他回去,左边是带了一帮病秧子的甘肃副总兵王性善、右边是卵蛋发炎的延绥副总兵尤世禄,中间站着他这么一个四肢健全身心健康的总兵官。 兵败的锅砸谁身上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基于这份分析,杨麒觉得回去也没好下场,兰州近在咫尺,肯定要再打第二场。 野战赢不了,守城更赢不了,回头就算兰州城守住了,等刘承宗退军,还有一口更大的黑锅会砸在他的脑瓜子上……郊野的损失,兰州父老不得都记在他头上? 还不如就此降了,不必管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只不过这可就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贺虎臣架住了,战败了磕個头很正常,毕竟也不是打算宁死不降,但这个杨麒也不跟人先打个招呼,现在你磕了,不就显得我还站着吗? 贺虎臣看看杨麒,再看向帅案前一左一右侍立的元帅府两巨头,最后跟帅案后的刘承宗对视一眼,也躬身拜倒:“败军之将贺虎臣,叩见大帅。” 刘承宗把他俩这一先一后,看得明明白白,起身上前去扶,道:“既然二位老将军愿意降我,从前各为其主就既往不咎,待战后有所任用,还请尽心任事吧。” 他到不怕俩人给他来个行刺啥的,说实话,别说俩人空手,就算拿着兵器,年龄差距在这摆着,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眼下他正在与杨耀、王文秀商议进一步计划,也顾不上俩人,只叫护兵将他们带下去,那剩下的几百败兵也解甲除兵,依照来路各自归营。 如果这俩人愿意带兵,他已经在心里给他们准备好官职了,副将。 朝廷的副将指的是副总兵,但在刘承宗这,副将指的是营参将的副手。 营副将不算高,他们毕竟是被打败了才投降,在刘承宗的认识里,这朝廷是在把总兵官当成参将调用,各领三五千人马来回游击,干的根本就不是总兵官的事。 而另一方面,这场战争结束刘承宗的嫡系部队有许多人需要提拔,军队至少要编出七个营,跟敌人统一战线是一方面,但弄清楚谁是自己的基本盘更重要。 他不可能给黄胜宵提个营参将,让他到降将贺虎臣麾下当部将。 让被打败的总兵官当营副将,也不算低。 见过两个投降的总兵官,大营吃过饭、降兵管事们征用了北山台地上的地主大院,把双方阵亡将士尸首埋了,整个河谷在白天陷入沉寂。 都是一宿没睡的人,全部都累坏了。 只有少数几名军官还因胜利维持着兴奋状态,刘承宗倒不全是因为兴奋,他先把得胜的消息派人告诉北路仍在啃山堡的兄长,还顺便给王性善写了封信,希望能把甘肃军劝降。 就算不能劝降,劝退也行。 谷歳 他的军队今天动不了,只能等明天再派遣援军北上包抄。 除此之外,驱使他不睡觉的最大的动力,就是亏……如今河湟东西的降军每天要吃掉他上万斤兵粮,这都是经过加工的兵粮,换算为原粮,至少每天二百多石。 如此巨量的成本,他必须得让这些动起来,给他干活儿、给他出力。 人所拥有的东西越少,越抠门儿。 在这场战役刚开始时,其实刘承宗并不理智,他只是别无他法的意识到这是介入河湟的好机会,从那时起,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赢。 但直到今天上午,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赢得这场战役,脑子里的理智就都回来了。 开始计较成本、盘算余粮,自然而然,变得非常小气。 不仅仅认为养着降兵每天的成本极为高昂,就连南山里被钟豹编成六十多个百户部的三万两千百姓,也让刘承宗觉得非常亏本儿。 安静下来的河湟谷地,让刘狮子的头脑越发清晰。 也叫他在做出下一步部署计划的同时,考虑此次战役得失。 刘承宗在帅帐的桌案上写下对官军的印象,六个特点,分别是主将决心不足、军官职权不够、士兵意志薄弱、补给粮草短缺、装备水平较差、战争准备不足。 当战役结束,通过蜂尾针那样的俘虏,刘承宗逐渐复盘战役过程,对五镇联军进退失据的缘故越发清晰。 所谓的五镇总兵,在战役里别说协同作战了,单单中路三个总兵,就连统率协调都做不到,充其量是三个在河湟谷地同时行军的参将。 在前线猛将的层面,几个总兵都干得挺好,但远称不上大帅。 一个战术制定下来,有的想干、有的不想干、有的想干不敢干,完成使命时便瞻前顾后,西进不能坚定西进的决心、东撤没有东撤的果断。 没有准备没有情报,就只有一腔血勇,像对付普通流贼一样,只问敌人在哪、甚至不问敌人有多少,就直接扑了上来,然后稍稍受挫,就迷了心智、乱了阵脚。 这样的将领想要成事,需要庞大国力来运营支撑。 而真正讽刺的是,刘承宗也在这个水平线上,唯独在关西的地界上,刘承宗的元帅府比大明的国力强。 在战争准备上,地少人贫的元帅府从进驻西宁就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在钱粮辎重上,元帅府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用作战争。 在军事训练上,刘承宗的士兵没挨过一天饿。 刘承宗甚至已经对五镇总兵把仗打成这样,有了自己的猜测,答案就在王承恩、贺虎臣等人的官职上。 就在他们官职的左都督、右都督、都督同知上面。 五军都督府不仅仅是五大战区,也是对地方军的管理、指挥机构,过去王承恩、贺虎臣这种人的工作岗位应该是都督府,平时管理地方军,遇到战事被朝廷选为总兵官才有领兵权,率军出战。 他们的关注点在精进军务、管理卫军,等到打仗是从一整个都督府调集军队,来了就能战。 如今都督府没了,这些人也不在兵部任职,全靠一个巡抚或总督,自己掌管地方需要兵部允许的程序问题,但这打仗的事不搀和就只是个人形印章,搀和了又未必懂军事。 各路总兵都是靠自己带的军队能打当上的总兵官,他们不需要再像从前大都督一样考虑整个都督府的卫军能力,只需要带一个非常能打的营就行了。 几路总兵都挺能打,凑到一起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听谁,你是左都督有啥用,我再打一场仗我也是左都督,都是总兵官,你凭啥命令我? 延绥镇军被突破,固原军和宁夏军没有回援,说到底尤世禄不是总督,如果总督要在后面快被杀了,他俩说啥也会带兵回去完成反包围。 完整的指挥、训练、选拔、屯田、征战的军事系统,变成如今这种参将大乱斗,谁是最能打的参将很重要,但统帅指挥大军团作战的能力不重要了。 如今的总兵官都是这种模式培养出来的专项人才,理想状态不是关羽岳飞,而是曹文诏。 刘承宗之所以要分析,不是要在战役结束后给明军鞭尸,而是脱胎于明军系统的元帅府,同样也有这毛病,而且他走到了这个关卡——元帅府最高官职目前是副总兵。 短时间内他亲自出征没问题,但长远来看,这种框架并不稳定。 别的不说,如果他不出征,单让王文秀和杨耀出兵,不遇挫就是势如破竹,一旦遇挫,表现也会和三镇总兵一样进退失据。 不过当下他的对手是大明,这个问题也不是仓促之间拍脑袋就能解决的,反倒是收拾掉王性善的军队,拿下永登连城的土司,向兰州开拔更为重要。 他不打算夺取兰州城,夺取兰州城会让矛盾进一步激化,朝廷疯狂调兵发动第二次围剿,说实话……刘承宗衡量双方能承受的战争极限,他很害怕短时间里再来一次这样的战役。 再有一场这样的战役,元帅府就是死局。 输了是死,赢了也是崩溃……降兵不收降,朝廷就能继续组织第三次战役,大明可能没粮食,但兵甲制造能力很强,西北各镇后备兵员也很充足,耗到春耕时间过去,他就完蛋了。 收降也同样受不了,除非向关中进发,但冲进关中就不可能洗劫了,夺了粮食也运不回来,战线太长他吃不下那么大的土地,河湟兰州都得丢,那样的结果就是内乱。 所以东进的目的是洗劫兰州、河州、临洮等地所有富户的钱粮牲畜,但不需要抢掠人口。 他不是后金,河湟也不是东北,没有大平原让他耕种,眼下河湟六七十万百姓已足够耕种,进一步掠夺人口会让河湟不可避免的发生饥荒。 要完成这一步首先他要把承运调过来,他们在康宁府赶制的牛皮、羊皮筏子可以派上用场,再加上缴获官军的筏子,足够大部队快速渡过黄河。 同时承运也能在后方运送取回来的粮草钱财。 其次是要制定一个完善、精准的洗劫计划,依靠降兵给地方分区分片,为大户豪绅制定名单,给队伍派下一个个战术任务。 以主力部队围困兰州,劫掠队伍在纵横二百里的土地上快速探查、快速突进、快速回撤,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意图,搬空所有财富。 第三百六十三章 礼物 五师齐出,走得快败得也快。 十日之内,明廷在西北的战局急转而下,四路齐败的消息传遍兰州。 当贺虎臣等人与刘承宗在河湟谷地打生打死,率领甘肃军的北路总兵王性善甚至还没从永登山地爬到连城去。 他的军队深受天花之扰,行军活像老母鸡下蛋,每隔俩时辰就要留下几十个出痘的士兵。 骤然听说诸路皆败,王性善没有丝毫犹豫,就向在连城死撑的土司鲁允昌下令撤退,回头把自己下的蛋都拾起来,带兵进驻庄浪卫治所永登城。 他不能带兵去兰州,甘肃军和其他四镇不同,别人都在黄河对岸,只有甘肃镇跟西宁在黄河北岸,如今四路俱败,稍有不慎战火就会烧到他的防区。 有退就有进。 刘承祖苦无攻城器械,又是围攻山堡,强攻难以奏效,只得花费时间修造器械,器械还没造好,敌军就弃城逃走。 鼓了满身的力气,却没打起来攻城战,刘承祖麾下的西宁军都气哄哄的,好在还有鲁土司留下的存粮财货、牲畜牛马,让攻入城中的军士大为振奋。 巨大收获直接令刘承祖所率军队失去继续前进的能力。 刘承宗这边传令,建议给连城增兵,进一步向永登城压迫王性善的甘肃军,那边刘承祖就留李万庆守城,先派信使、后亲自押车队携财货物资逶迤退回河湟谷地。 刘承宗远远的就瞧见连成片的车队,知道是兄长过来,便打马上前,就听刘承祖道:“狮子,承运过来没?” “我让承运送筏子,还在西边呢,这都是鲁土司府上的东西?” 刘承宗打马朝远处看了看,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队,西宁卫旗军脸上都带着无以言表的喜悦,也让他不自觉地笑出一声:“呵,这么多?” 他是万万没想到,不太瞧得上的土司衙门,居然会有这么多财货。 却没料到刘承祖摇摇头道:“要是只有这点,我就往东走了,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财货,更不知道财货都是什么,只知道那边只能找到八百九十辆车,我连战马都拿来拉东西了。” 说着,刘承祖向车队稍稍偏头:“五十四万斤,把东西卸了再回去拉,至少还要一千五百辆车。” 谁嫌战利品多啊? 刘承宗当即大喜,问道:“粮食,多不多?” 大哥被问懵了,刘承祖转头看看后边的车队,再看看刘承宗,寻思咱不是从陕北出来了吗? 他道:“有,但都在土司衙的仓场,拉过来的都是窑器、金银宝石、铜铁奇物、镜瓶椅床、甲兵绸缎……又缺兵粮了?” 元帅府这帮人脑子里的物价都不正常,随时在饥荒年间和太平年岁之间来回变换。 出征前大伙儿都是饥荒年代,随着拿下河湟,后方砸开土司、地主、大户的粮仓,前线对粮草问题的忧虑迎刃而解,人们又逐渐变成太平年岁的物价。 就算此次出征河湟,取得粮草还是不能把兵粮缺口完全弥补,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剩下的就问题不大了。 但刘狮子一句粮食多不多,又把刘承祖拉回到充满饥饿的灾荒物价里。 刘承宗重重点头,道:“一万五千降军。” 刘承祖一听就连着皱眉带摇头。 因为元帅府征战不断,刘承祖一直想跟刘狮子好好聊聊他们的军队问题,但始终没有适合的机会。 他们的军队太多了,尤其是低效的军队。 实际上自从这场仗开始,刘承祖就想着打完这仗,劝说刘承宗把西宁卫的编制取消掉,对卫所旗军进行沙汰,同时一起沙汰精简的还有谢二虎、阿海岱青、巴桑那三个番蒙营。 单这四支军队两万多人,一年就要干掉近三千顷地的收成。 杨耀和王文秀两個营,一年吃的才仅仅是他们的一半,如果没这两万多人,元帅府可以再养四个练兵营。 如今他们要人口有人口、要地盘有地盘,加以整编训练,坐拥两个步骑炮万人军团作为主力,在西北想干什么事干不成? 但此时显然不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即使是不曾与蒙古兵、番兵并肩作战的刘承祖,在心里也很清楚,不能刚用人家打完仗,转头就说他们没用了。 他只是说:“这样养不起的,等论功行赏的时候要想办法,让一些军士放牧屯田。” “兄长跟我想到一起了。” 刘承宗笑着让巴桑带队收拾车辆,去连城把粮草财货都运回来,随后对大哥招手道:“走,我们去帐中,聊聊接下来的计划。” 后人的智慧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前人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传播思想智慧。 正如名将与军事家的区别,项羽只有一个,但孙武之后人人都可以是孙武。 刘承宗在太祖皇帝之后,自然对太祖皇帝所设立的卫所如数家珍,他也想到了屯田,只不过他认为这事可以放放。 战争还在继续,他要捞足所有能在战争中捞到的东西,再考虑战后的事。 刘承宗沿途跟兄长聊着进取兰州的计划,却没想到靠近中军帅帐,兄长倒从马背上给他取来两样东西,进了军帐摆在帅案上。 一个是只木盒,另一个是长卷。 打开一看,木盒里装了一堆印信,元代安定王脱欢的驼纽金印、将领的龟钮银印等等,长卷则是刘承祖进军沿途,绘制的碾伯、连城等地的山脉、河流、市集、村庄、道路、墩堡图。 这份河湟地形图是要交给刘承宗,建议回西宁重新编成舆图;而安定王金印则是刘承祖打进鲁土司衙门的战利品。 刘承宗这边,则拿出一份厚厚的名单让兄长过目,那是一份降兵报上来的富家名录,涵盖整个临洮府七百多户,有大致的财货、牲畜、位置、防守力量等等。 刘承宗说这份名单尚未编完,但经过估算,这些人已经有解决元帅府粮草缺口的实力,只有一个问题,名单上的财力衡量单位是两,而非石。 身家过万两的有十七户、过五千两的有一百八十户,登上名单的最低标准是一千两。 所以他们可能会掠到花不完的贵重金属,却搞不到足够吃的粮食,因此临洮府城、狄道县、河州城和兰州城外的廒仓,依然是他们的目标。 刘承宗道:“我率步营、射猎营围兰州,杨耀去金县,兄长去狄道,那边尚有临洮卫的兵马,能抢则抢,抢不得就待杨耀完事南下帮忙,随后掠河州,再自兰州返回,如何?” 刘承祖瞧着名单,说实话但凡没有陕西流寇的经历,这种名单都做不出来。 写名单的人对洗劫目标的预计财货都列出来了,旁边还有刘承宗添加的批注,是掠袭各种目标的参考兵力。 像粮商出身的大户属于低风险高收益的天字第一号目标,建议兵力二百。谷殨 王庄、监牧厅、官仓是属于高风险高收益的二号目标,建议兵力不少于千人。 然后是官员、士绅出身的大户,普遍收益不高,还和平民百姓混居,建议使用四百纪律严明的队伍执行任务。 最后是卫所武官,实际上降兵报上来的大户有很多都是卫所武官出身,甚至还有降兵报告自家长官家里有钱粮,结果自家长官也在降兵里。 要抢这帮人,需要动员至少两千兵力,因为卫所武官住的地方都扎堆儿,他们家里都有护院军余,抢起来难度比较大。 非常专业。 刘承祖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心里仅有的顾虑是这份名单上不少人其实都可以拉拢,但可惜的是眼下元帅府不需要拉拢任何人,他们只缺粮食。 刘承祖只关注眼前,他甚至对刘承宗所说入据关中之类的事都毫无兴趣。 那些东西想想就行了,反正他们做决定也不算数,只需要今年夏天一场旱灾,什么长远目标都没用,弄不好他们连河湟都要丢了,只能从打箭炉入蜀。 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大方向上刘承祖没意见,细节上却提出了四条建议。 “名单上的俘虏军官,可以让他们自赎,带回去取粮放人,否则人留在这也是祸害。” “至于旗军土兵,准备放的可以先干活运粮,不准备放的就挑出来带走,像杨麒一样,把他们家眷带进河湟,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还有永登,也要进兵,庄浪河一带自汉代以来就是产粮地,这名字的意思就是永远五谷丰登。” “最后则是舆图,袭掠各县的兵马都要带上随军画师,既然我们准备几年之内入据关中,这正是绘制舆图的好时机。” 刘狮子对此从善如流。 在等待承运把皮筏俘虏送过来的几天时间里,一面安稳新收的降兵,一面派遣戴道子向东探查军情,很快东边就传来情报,兰州如今乱糟糟,正是进兵的好时机。 三月二十八日,戴道子派人从黄河沿线逮回来个探子,老熟人贺勇。 刘承宗已经不记得这家伙是第几次当自己的俘虏了,只觉得贺勇还是那偷偷摸摸的老模样,罩袍外头被塘兵踹得满屁股脚印,被护兵悄悄带进帅帐,一进来就行了大礼,道:“狮子将军,不,贺勇叩见狮大帅。” 刘承宗看见老朋友就想笑,伸手指向一旁的毯子让他坐下,问道:“都把你们放跑了,还过来干嘛啊?” 贺勇本来也挺紧张,时过境迁,谁也不知道过来会是啥下场,不过眼下能见到刘承宗,他也轻松下来,搓着手笑嘻嘻道:“我来看看狮大帅还要不要邸报。” “呵,邸报都给我存着呢?” 刘承宗笑出一声,知道这家伙是在开玩笑,毕竟邸报他这不缺,便没接话茬,只是笑道:“我听说贺将军升官了,怎么,没给你弄个官职?” “家丁百总。”贺勇笑笑:“狮大帅是做大事业的人,百总不值一提。” “好事,以后贺将军当了总兵官,少不了你个标营参将。”刘承宗把玩着手上的安定王金印,对贺勇问道:“是贺将军叫你来的?什么事,说吧。” 听到刘承宗说标营参将这个官职,贺勇的眉头使劲儿挑了一下,那是他根本不敢想象的官职。 就算这场战争明军一切顺利,贺人龙也只会被授予游击将军,要运气好到一定程度才不过是参将,他贺勇又从哪里去做参将。 不过这会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贺勇生怕触怒刘承宗被撵走,赶忙进入整体道:“大帅要打兰州?” 哪儿有这么问的。 刘承宗莞尔道:“贺将军要做内应助我破城?” “嗯?”贺勇一愣,赶忙摇头:“贺将军是想问大帅,能不能别攻打我们把守的城墙?” 刘承宗磨痧下巴问道:“有啥好处?” “将军想让大帅看在故旧的份上,别对延绥军赶尽杀绝。” 贺勇说罢,左右看了看,这动作让刘狮子很疑惑,帅帐里也没别人。 “我这还有个情报。” 就见贺勇在毛毯上向前凑了凑,小声道:“大帅别抢渡船,船舱有火药,练国事也在渡口埋了雷,钢轮,踩上就炸;张全昌还在喇嘛岭以枪炮手设伏,要打死你。” 刘承宗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猛地跳了一下,船上、渡口、山岭伏兵,这是不干掉自己誓不罢休。 他问道:“为何告诉我这个?” “怕你哥屠城。” 贺勇倒很诚恳,他觉得自己不说这事,刘承宗死定了,到时候刘承祖一怒之下啥事都干得出来。 他娓娓道来,道:“前些年托大帅的福存下些银两,小的前年成了婚,娶了常家从前的厨娘,去年有了娃娃。” 说罢,贺勇抬起头来,看着刘承宗笑得很难看:“想活,不想死在这。” 常家厨娘,刘承宗有印象,他还在米脂学武的时候,那小厨娘就是有名的美人,但印象里……那姑娘好像是老爹升到延安府做税官的时候就被人娶走做妾了。 刘承宗:“伱杀人夺妻?” 贺勇寻思你也不恭喜恭喜我,连忙摆手道:“没没没,我没有,号扫地王的张一川把齐老爷杀了、妻妾都被抢走,我正好跟张一川认识,就把人要回来了。” 刘承宗能说啥,这贺勇路子也挺野,他抱拳道:“恭喜恭喜,好事……给娃娃的礼物。” 贺勇一愣,就见刘承宗抛过来块金子,拿到手上才发现是元朝的三等王印,吓得赶紧要送回去。 “拿着吧,那地雷炸不死我,但我的兵哪个都比这几两金子贵重。” 这是前朝印信,如今是古董,价值按说远超重量,但在刘承宗手里,没什么意义,他可以随便刻,价值也只是重量而已。 而在贺勇手里,这东西一样卖不出去,如果不当做掉脑袋的传家宝,也只能融了或者切碎了用,所以就只是几两金子。 刘承宗说着,指了指贺勇道:“登城据守,在城墙上扎七面旗,我就知道是贺将军在那,如果地雷伏兵都是真的,仗打完我还有礼物送你。”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国师 崇祯六年四月初一。 刘承宗整理军队,将大军分为两路,一路亲自率领、另一路以刘承祖担任主帅,分别定下攻略方向。 刘承祖部以两千西宁卫旗军、两千镇海营兵、两千蒙古马队,自北方连城向东北的庄浪卫永登城,掠取庄浪河沿岸百里粮草。 主力军则由刘承宗亲自率领,向东推进至河口,北攻南守,配合刘承宗取得庄浪河流域粮草,再合兵以承运送来皮筏南下渡过黄河。 一时间大军四出,挟大胜之威的元帅府转瞬冲破斥候阻拦,从河口到黄河北岸的边墙,官军斥候处处所见,不论是莲花山还是庄浪河,都不能阻拦元帅府的军队丝毫。 他们在崇冈峻坂腾马直上,在浅河深水抱鬃而渡,一日之间进逼沙井驿、威胁安宁堡,在遍地桃花林中与黄河南岸的西古城隔河相望。 两日之内,急报沿马驿传送巩昌、平凉、凤翔、西安四府,使千里外的西安城鼓楼敲响戒严的钟声。 陕西持续四年的剿贼战争,在去年秋后进入尾声,并不是仅仅因五镇联军对农民军的招抚剿杀奏效,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崇祯五年,陕西的大旱结束了,迎来难得的风调雨顺。 也许对生活在大明东南各省的人们来说,时局似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于陕西百姓而言,人们的内心早已被战争后期的疲惫麻木、劫后余生所填满。 各地都被战火打得稀烂,人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突又惊闻西北五师俱败,一时间处处人心惶惶紧张兮兮。 不是怕刘承宗率领西军从河湟谷地杀出来,而是担心偃旗息鼓的散落各地的贼人再度复起。 因为崇祯六年的西安府、延安府、平凉府和凤翔府,直到四月都没等来一场春雨,人心浮动之下,即使没有官军兵败的消息,各地重新聚起流民四方扰攘也指日可待。 好在汉中府下了雨,去年率四千余流贼躲入秦岭的庄浪大首领王老虎没有出山,保障了关中到兰州的后勤路线。 也正因如此,令官军兵败的消息传达得如此之快。 黄河北岸被刘承宗占领的第六天,刘狮子驻帅部于安宁堡外的山台上,看着黄河沿岸的桃林遍地花开,看着塘兵截获安宁堡守备写给巡抚练国事的信,哈哈大笑。 信上说他杀戮宗室抢夺钱粮,分给百姓军兵以惑人心。 就在一日之前,他的军队把仁寿山下的肃王庄子平了,还顺便砸开两个大仓,里头堆积着去年、前年甘州更名田送来的租子,收获颇多。 他就让人在接济周遭穷苦百姓的同时,顺便给安宁堡守军送了三车陈粮,都是存放时间过久、看上去不太好吃的东西。 但安宁堡守军很喜欢。 刘狮子最喜欢破王庄了,甚至超过打官仓,因为府州县的官仓一般放的都是救济粮,但王庄里很可能啥东西都有,能满足军队兵器甲胄之外的一切需要。 肃王在甘州的更名田有三百余顷,仁寿山王庄里存的只是租子。 按照规定,每年征粮七千三百七十三石、草六千八百束、柴一百四十车、药材红花七百五十斤、麻七百五十斤、炭一百笼、龙葵紫果五石、瓜子仁八升、扫帚五百把、板一千板。 不过刘承宗得到的数目,大概只有一年半的存货,从表单上没看出肃藩有大规模取用物资,多半是被人上下其手贪污了。 刘承宗为此专门写了封信教训肃王,告诉他本来我觉得你们家的家风挺好,但这次才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也太浪费了,瓜子仁堆在仓库里都烂成油了也不吃。 顺便吵了肃王一顿,说按照规矩,你们的仓库里应该有这么多东西,可我只发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东西去哪儿了?你要好好查查自己家里的搬仓鼠,我下次再来可不能这样了。 刘承宗只想围兰州城,但并没有打兰州城的想法,如今的内外因素不允许他继续攻占城池。 内因是军队后方有太多降军,人心本来就不怎么稳定,一旦攻城受挫后方再乱起来,会影响征收粮草的效率。 外因则是兰州城防过于坚固,周围有七城构成的堡垒群不说,本身也是一座超级大城。 城池的规模单位是城周多少里,一般来说城周一到三里,就是非常标准的大堡子,占地面积有一两个体育场那么大,能驻扎一两千军队、辐射周围方圆十里。 城周四五里,就是一座县城治所,若大到七八里,在平地较少的西北就是一座府城治所了,这个标准如果在北直隶或河南等地可能要放宽到九里左右。 而兰州城,有多座城周一到三里的小城屏卫,本身还是一座超级大城,有周长六里的内城,以及周十八里的外城,西、南、东三面有护城河与城壕,北面直接以黄河作为护城河。 攻下兰州这样的雄城,对刘承宗好处很多,但放一放好处更多,只要这次把兰州附近的城都平掉,掠走城外所有财货,接下来一两年里,富家财货将会向兰州城汇聚……下次直接打兰州就行了。 而在黄河南岸,剩余的巡抚标营与三镇溃军也做好了严防死守、决不放弃兰州的准备。 双方都在等待中对峙,河南等待刘承宗的进攻,而刘承宗在等待承运。 刘承运的到来令全军振奋,数百只牛皮、羊皮筏子,足够让步兵从黄河各处快速渡河,为骑兵清理渡口占领黄河铁桥。 刘狮子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下令让士兵将筏子下发各部,准备按计划避过渡口与埋伏渡河,却被神情紧张的承运阻止:“哥,进攻不急,先带我去中军帐吧。” 刘承宗见他神情有异,当即点头。 待进了中军帐,承运才终于松了口气,一边自怀中取信,一边小声道:“哥,西边出事了,鞑子来了。” 这倒是在刘狮子预料之中,虎墩兔嘛。 算算时间,过年虎墩兔在甘肃边外,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穿过肃北了。 刘承宗不觉得这算个事,拍拍承运安慰道:“没事,从这边抢够吃饭的粮,虎墩兔从肃州到海北,我们从兰州回西宁,正好跟他在海上相见。” 谷顑 哪儿知道承运眉头一挑:“哥,你看看信,不光是插汉鞑子,还有天山那边过来的瓦剌鞑子,西北都打乱了。” 瓦剌鞑子? 刘承宗展开书信,是父亲刘向禹写的,信上说因为甘肃边军在总兵杨嘉谟的率领下防务甚严,虎墩兔不敢穿越甘肃南下,只好绕路走嘉峪关,路上发兵劫掠了瓜州、敦煌、哈密一带,与吐鲁番起了冲突。 随后吐鲁番发兵,双方在哈密打了一仗,根据甘肃边军的情报,插汉虎墩兔部似乎未受太大损失。 刘承宗刚看了一半,便对承运问道:“什么意思,甘肃边军给我们通报边外情报?” “不不不,没有。”承运看着二哥异想天开连忙摇头:“是十六,三劫会里有不少甘肃卫官,杨嘉谟知道啥,我们就能知道啥,只是得稍晚一点。” 刘承宗随即释然,把王自用忘了。 他接着看信,父亲说在那场战斗之后,虎墩兔就又派人到俱尔湾,不过这次是求援,严词依旧倨傲,要求刘承宗跟他一起进攻哈密,说瓦剌鞑子正在组建一支大军准备进攻青海,青海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了,必须要逐走他们。 刘老爷起初没搭理虎墩兔,说瓦剌鞑子在组建大军进攻青海明显是吹牛皮。 真当我们刘家人都是不学无术的大莽子?我们全家都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大明做题家,我们知道瓦剌鞑子在那! 瓦剌人定居的天山南北离西宁城有五千里地,他们疯了组建大军远征青海? 你自己惹出的麻烦,凭什么叫元帅府给你擦屁股,更关键的是这封信送到的时候,刘老爷还没受到东边朝廷大军被击溃的消息,自己家还一大堆事儿呢,哪儿有空管你啊。 不过紧跟着,刘向禹就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很快另一拨使者也来到了俱尔湾,他们自称是为瓦剌盟主、国师汗、和硕特大那颜孛儿只斤·图鲁拜琥而来。 刘老爷说国师汗的使者比虎墩兔的人有文化、有条理,更像开化的使者。 他们用瓦剌面见大明巡抚的礼仪来叩见刘老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在言语上对刘承宗的一切加以避讳,将使者面见称为叩头朝见。 这些人帮刘老爷回忆了瓦剌人作为大明忠实盟友夹击土默特的岁月,并提议与大明的继承者青海元帅府继续这种关系,一起夹击察哈尔的林丹虎墩兔。 尽管刘老爷表示自己的长子要和虎墩兔的妹妹成婚,但瓦剌人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在他们联军彻底打垮察哈尔之后,国师汗愿意把察哈尔所有女人都送给元帅府。 并且女人之外的所有战利品,除了要留出一小部分,作为东察合台吐鲁番大汗出兵的回报,其他战利品瓦剌四部丝毫不取,全部都送给元帅府。 甚至就算联姻,瓦剌也能开出更好的条件,他们女人多,瓦剌四部绝大多数首领都会参加针对插汉部的远征,他们有数不清的姐姐妹妹和女儿,一個两个十个二十个,只要大元帅开口,都可以。 国师汗只需要元帅府开放进藏通道,并给予金册、允许瓦剌四部向元帅府朝贡。 等刘狮子看完书信,承运问道:“哥,我们帮谁嘛?” 刘承宗把长信放下,在帐中走了两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向承运反问道:“我大怎么想?” “二叔说这是大事,还是要你拿主意,不过如果你问他,他觉得瓦剌更有礼数,虎墩兔是个蛮夷。” 刘承宗笑出一声,缓缓坐下,两手放在帅案上攥着想了一会,才招呼承运也一起坐下,认真道:“瓦剌有高人,虎墩兔不是蛮夷,他只是个内部关系都理不清还想玩外交的大笨蛋。” 承运不太明白,坐下问道:“那二哥是怎么想的,我们退军去打虎墩兔?” 说实话老爹转述瓦剌使者都他的一顿捧,让刘承宗心里对瓦剌好感直线上升,差一点就要飘起来,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刘承宗摇摇头:“不但不能退军,要按计划把兰州周围搬空再回去,接下来你还要在河口修一座堡垒。” 兰州还有上万兵力,但已经失去了成事的能力,堂堂之阵不是他的对手。 只要他按部就班把这支军队的机动兵力压迫进兰州城,以他的军力,整个临洮府他想怎么搬就怎么搬,到时再留一支强军在河口设防,整军后撤不是问题。 但现在就仓促退军,练国事和尤世禄、张全昌等人也不是傻子,一定会猜到后方有变,到那时他们这万余官军能干的事可太多了。 何况朝廷在西北仍然有很强的造血能力,别的不说,三五个月内拉过来三五万人二线军队,坏他事的本事可大了。 说罢,刘承宗抬手点点桌上的书信,对承运道:“至于瓦剌国师和虎墩兔,你刨去那些没用的东西,分析分析,他们俩的要求有啥不一样吗?” “虎墩兔要我发兵相助,瓦剌国师也是要我发兵,他还想要进藏通路……如果说他俩有啥区别,就是虎墩兔笨,伱能看出他的所有想法,他真的想留在青海。” 刘承宗摊手道:“但你能知道瓦剌国师的想法吗?你只知道他很有礼、很谦卑甚至很安全。” 他拍拍承运的肩膀,站起身来,道:“我们有两个对手,先联合笨蛋收拾掉聪明人,先联合弱小的收拾掉强大的,相比瓦剌国师,虎墩兔又弱又笨。” 刘承宗在帐中写了封信,告诉父亲蛮夷虎墩兔可以变得知礼数,但聪明的瓦剌国师很难变笨了。 如果虎墩兔向南败退,可以在海北海西给他提供些许支援,但除非虎墩兔兵败身死,否则不能把他的部众放进海上。 刘承宗走出帅帐,对承运道:“我们先去兰州,把粮草搬回来。” 把书信交给亲信护兵送回俱尔湾,他左右道:“传令全军,渡河!” 第三百六十六章 分化 兰州正西的袖川门外二百步。 正值阿干河上游冰雪消融,山洪爆涨奔涌至握桥之下,水沫飞溅浪涛轰鸣,河流两岸草木繁盛风景如画,数十轮巨大的水磨水碾缓缓日夜转动,形成虹桥春涨的奇景。 河流上游的兴远寺梨花盛开芳香四溢,在这风景旖旎之时,这里本该有临洮运来的米粮、西固的西瓜和黄河艄公运来的木材在岸边形成大宗买卖的集市。 只不过战争,让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陕西巡抚标营中军张全昌立在亭旁,看衣甲杂乱的标营军士拖拽铳炮、曳旗而行,自阿甘河西岸撤向兰州城,面色铁青。 在他送给巡抚练国事的密信中提到,兰州城有人泄露了军情。 元帅府成百上千的皮筏在一日之间准确绕过埋设地雷的防线,在西固城的北、西、东三面登陆,使他的伏击完全失效,还险些被包围在喇嘛岭。 要不是他经验充足,赶在合围前决意撤退,兰州最后一支完整编制的精锐部队也将葬送于城外。 眼下尽管保住这支军队,却因躲避合围丧失了野战的主动性,究竟是得是失,张全昌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后方揪出奸细之前,他的标营万万不能出城浪战。 贺人龙在城上同样脸色铁青。 他是这座城里所有守将中,对战场敌我双方情报掌握最多的人。 元帅府军队躲避地雷阵登陆的方式、张全昌还未伏击就被练国事撤回来,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难让他得出吓个半死、气得冒烟儿的结论! 贺勇向刘承宗泄露了军情。 不过贺勇终究是从小就替他挡箭卖命的兄弟,何况城上人多眼杂,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贺人龙只是没好气地瞪了贺勇一眼:“等着挨炮吧你!” 贺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凑上前小声道:“将军,咱能插旗。” 贺人龙仰头痛苦地闭上双眼,再转过头绝望地看了自己的家丁头子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插旗,插个蛋嘛!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贺人龙在心里暗骂,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刘狮子和贺勇凑到一起,有八百个心眼子呢? 刘狮子八百零一个,贺勇负一。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叫人耍了!” 这俩人凑一起真是绝了,一个他妈的是蠢,另一个是他妈的坏。 他让贺勇去找刘承宗,本意是认识到练国事和张全昌的设伏,会让刘承宗损失惨重。 怕刘狮子发疯屠城,才叫贺勇过去让狮子念念香火情。 反正双方没什么大仇,只是各为其主,我不可能投降,你也不可能退军,老长官带着弟兄混口饭吃,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话就说一半,刘承宗如果够聪明,会谨慎行事,小心排查兰州周遭地形,减少伤亡;他要是个大笨蛋也无所谓,反正老长官也提醒过你了。 最后不论如何,贺人龙都能落个好,说句难听话就算战伤被俘,好歹也会给医治一下,各为其主,这就行了呗。 贺勇倒好,直接把练国事的军机部署和盘托出。 刘承宗更是王八蛋,装都不带装的,军队像鬼一样从黄河里爬上来绕过地雷阵,直接兵分三路围住喇嘛山。 围还没围住,让张全昌在没有发生战斗的情况下跑回兰州城。 贺人龙可不相信,能正面击溃三镇边军的刘承宗,会菜到没有围歼巡抚标营的把握,他顺着这个方向想,便很容易得出结论:刘狮子是故意的。 故意要把张全昌撵回兰州城。 只不过贺人龙起初想不明白,刘狮子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他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从四月初二傍晚开始,西固方向的炮声轰隆,直至初三清晨,炮声终于停下。 待到上午,城西河对岸的田垄上,先是有成百上千的百姓驾车赶驴,向东奔逃,随后步行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在田垄上扬起漫天尘埃,逃往兰州。 人们登上只能走人的握桥,将车驾尽数留在西岸。 练国事本想烧掉把这座握桥焚毁,但张全昌说那桥烧了也就没了,西寇想渡河怎么都能渡,还不如留着握桥有个阻击敌军的地方。 因此张全昌便在握桥留了几名士兵把守,盘查过往行人,以防有贼兵探子混入兰州城防。 不过这会也用不着防了,好几千人逃难过来,根本来不及盘查,更有被扒得只剩单衣的把总跑到城下,报告西固失守的消息。 张全昌顾不上生气,百姓逃来也不全算坏事,正好被他整编民夫,在城外二百步修造羊马墙,以备城防。 兰州从前有杨一清主持修造的羊马墙,只是那是正德嘉靖年间的事儿了。 这里承平已久,即使是松虏海贼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兵灾都没能影响到兰州城,影响百姓赏景往来渡河的羊马墙早被拆毁。 只不过这很正常的征召整编难民,却让逃来的百姓炸了锅,里面有头有脸的士绅人物纷纷控诉,你官军怎么还不如贼兵呢? 就连张全昌都傻眼了。 细细追问他才知道,这些百姓往东逃,一不为逃贼杀、二不为逃饥饿,人家就是为躲避力役逃过来的。 难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声泪俱下,控诉元帅府军队的恶行,那些军队正面围着西固城,打发散骑奔赴各庄寨,煽动百姓袭杀士绅,开仓放粮四处宣告安民以蛊惑人心。 凡是有里甲良姓筑堡设寨的,纷纷下令拆毁营栅,叫庄户指认为富不仁的大户良家,一旦被指,便蜂拥入寨,捣毁宅院搬空钱粮。 他们仅将所掠两成分给邻家,随后强征百姓将钱粮物资送至西固左近。 人们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宿,火炮轰击城垛一直打到清晨,待城墙上站不住人,架起长梯攀城而上,西固城旋即陷落。 随后西贼才露出他们的真面目,驱使各地聚集而来的数万百姓拆砖刨土,将城平了。 不少人分粮分钱的时候还挺乐呵,但到了干活儿的时候就不乐意了,本来一宿就没睡好觉,还让出这平城的大体力活儿,那百姓能不跑吗? 好在西寇也不拦着,好几千人就带着贼人分给的钱粮跑到兰州城来。 大伙儿在西固是贼人逼着他们出体力活,好歹还给了钱粮;谁承想跑到兰州见着官军了,不给钱粮就算了,还让人无偿出这大体力活儿。 这谁受得了啊! 张全昌很无奈,既生气又觉得好笑。 生气的自然是刘承宗要把西固城平了,这城堡是拆起来容易建得难,只要人手足,三两日一座城说平就平了,但要想再把城修起来,没个一年半载根本修不成。 至于好笑的地方,则是嘲笑刘承宗。 张全昌也是跟着练国事在陕西各地转战两年,见惯了陕北是什么模样。 就刘承宗这套东西,如果是在太行山以西、六盘山以东的任何地方,没被抢的老百姓心里绝对感恩戴德,往后过年都得在灶台上供上刘承宗的画像。 但这里是兰州,是除了天启元年下了场大雨淹毁田地之外,往后十二年,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兰州。 刘承宗想在这儿靠这套陕北祖传手艺蛊惑人心,根本就行不通。 老百姓在家好好坐着,突然贼兵杀到,把人家邻居、东家甚至是亲戚害了,害了也就害了,还把沾血的钱粮分给乡邻。 说句难听话在兰州,就算是游手好闲的短工也不差那俩月粮,更别说佃户了。 一样的行动,在兰州和在陕北有本质上的差别。 不过张全昌脸上的傻笑很快也凝固了。 这些兰州百姓从西边跑到东边,一听说乡下人不给进城还得挖壕修墙,吃得没西边好就算了,守城的残兵败卒还讹诈抢夺我们的钱粮! 一日之内其中九成又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全往西边跑了。 除了老弱妇孺,剩下的青壮拦都拦不住。 张全昌后知后觉,刘承宗确实很难在兰州靠小恩小惠邀买人心,但朝廷好像更不得人心。 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西贼是抢了家乡附近最富有的邻居没错,但可比刀子砍别人身上不疼,三饷收在自己头上那可真是十指连心。 负责平西固城的是王文秀,起初他眼看十里八乡的百姓跑了好几千,也没啥好办法。 渡河前刘承宗早有交代,平城掠地可以放慢进度,但务必严格军纪,让百姓知道元帅府打过来好处不多,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坏处也不大。 愿意听话做事的百姓,就按雇工给粮给钱,不听话不愿做事的百姓,也放任自流。 逃走的百姓重新回到西固,有些人躲进南边山地,还有些硬着头皮过来跟元帅府的士兵搭话,问现在还招不招人平城。 等步营军士把情况报告到王文秀这,王文秀不禁大声笑了起来:“招,薪照给粮照吃,把城平咯!” 而在黄河对岸白塔山立下帅帐的刘承宗,看到对岸有人逃又有人走,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战争本身对生产、治安的破坏难以避免,旱灾对兰州的影响很小,百姓依然是朝廷子民,而他在这里,则被人冠以叛贼巨寇的称号,不能对百姓有太多奢望。 他不需要人们站在他这边、跟着他抛家舍业闹叛乱,更不可能期待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只要能让大多数仍处在太平年景里的百姓观望局势,甚至能在心里想一下,刘承宗确实不太好,但好像也没那么坏。 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小地主出身的刘承宗心里最清楚,天底下跟他矛盾最大的人,就是士绅地主文武官僚,这些人也是他东进最大的绊脚石和助力。 因为他缺粮,这些人恰好有粮;百姓缺地,这些人恰好有地。 而这些人有恰恰是最弱小且虚张声势的一批人,他们只是上能掌握权力下能沟通百姓,所以看上去无比强大,实则只是比普通百姓强上一丁点儿。 这种力量是借来的,来源是芸芸众生的恐惧与希望。 百姓对死亡心生恐惧、对生存拥有向往,而单个的人或家庭不能成事,所以会在变乱之时依附在能率领他们活命的人身边。 依附于大户士绅,就是抗拒自守的堡寨;依附于奋起豪杰,就是四出掠食的流贼;而依附于军队吃粮,就会变成东征西讨的官军。 一夫之力是随风飘荡的野草,万夫之力是左右天下的洪流。 刘承宗就是这种力量的受益者,他清楚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也清楚如何将这种力量剥离。 人们不该对死亡感到恐惧,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自然也没有对生存的向往,他们本来就该活着。 只要元帅府能不让百姓感到恐惧,又能让所有人知道,跟着士绅大户反倒不安全,就能完成分化,不能集人之力的士绅,就只是待宰羔羊。 刘承宗走出帅帐,看向浩荡黄河的对岸,依山傍水巍峨矗立的兰州城,年轻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西固城即将被平,安宁堡也已陷落,接下来就是更远处的金县、河州、临洮诸城。 当那些城全被平掉,只剩下这座巨大而坚固的兰州城,被分化的富家自然会认识到,乡野郊外立寨筑堡不是安身立命之地,只有这座兰州城能保护他们的财富。 所有财富和米粮,都将汇聚到这座周十八里的巨城之中,人们会误以为这座城坚不可破。 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待他将这次战争所得的河湟谷地与降兵尽数消化,只需要一场天灾,西宁不是那么善良的刘承宗,转眼就会成为兰州的救世主。 到那时候,这座巨城中的财富米粮,能救活无数将死之人。 看着兰州北城水北门外的横跨黄河的镇远浮桥,刘承宗转头道:“三郎,让护兵告诉王文秀,从迁徙家眷的归降兰州卫旗军里挑些有父母妻儿的,分批分开送过来。” 樊三郎点头应下,跟护兵吩咐了才问道:“大帅要使间?” “对,我会给他们父母妻儿在西宁最好的照料,不过他们,暂时要作为家眷被西贼掠走的苦命旗军,在兰州待上一两年了……将来这座城。” 刘承宗的手臂在身前平平前推,指向雄伟的肃藩王城:“我要它不攻自破!” ------题外话------ 上午好! 第三百六十六章 卫拉特 正当刘承宗的军队依靠临洮府百姓的庞大人力,掀翻兰州以外的每一座城池时,国师汗所率四万卫拉特联军也终于经过远征,如愿以偿抵达格尔木。 这几乎是和硕特部盟主地位的回光返照,准噶尔部的巴图尔珲台吉、墨尔根岱青;土尔扈特部的墨尔根济农、衮布伊勒登;辉特部的苏勒坦台吉、苏木尔台吉;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保伊勒登全都放下各部间的不和,率部从征。 卫拉特诸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庞大联盟,他们只是在名义上服从黄金家族和硕特部的领导,实际上各部各自为政,甚至经常在天山南北大打出手。 只有这次,诸部以空前团结的姿态,集结大军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四千里漫长行军,不为讨伐任何敌人,只为送走自己的盟主,到青海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 国师汗在格尔木听着来自伊犁的骑兵汇报露出笑容:北方的俄国人派遣使节抵达伊犁,却见不到卫拉特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大贵族。 他的使者以谦卑的态度前往西宁,并非是有意为之,实际上还有另一批使者也用同样的态度,带着臣属谦卑的礼节,踏上寻找后金黄台吉的路。 这并非战略欺骗,而是国师汗……真的很弱。 聚焦于卫拉特,这是个拥有近八十万蒙古人的庞大联盟,既拥有蒙古人的骁勇善战,还拥有异常于蒙古传统的格外团结,他们无比强大。 当然他们的周围同样危机四伏,在卫拉特控制的天山南北,西面是与之连年征战的哈萨克汗国、东面是时战时和的喀尔喀蒙古、南边是满地沙子的东察合台汗国,更有北方让人不胜其扰的俄国探险队。 而在这样看上去势均力敌的环境下,是以黄金家族有资格称汗的和硕特部实力不足,卫拉特真正的首领,是非黄金家族出身的准噶尔部巴图尔珲台吉。 寒冷气候并非仅攻击汉人和女真人,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它折磨着欧亚大陆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卫拉特的蒙古人也不例外。 当土地给予人们的生存空间不足,不论人们拥有何等智慧,所做出的一切行为最终都只会导向一個过程两个结果: 通过战争,得到更多的地,或更少的人。 卫拉特的团结,在蒙古人的历史中都应该拥有非凡的地位。 尽管西迁的土尔扈特部或如今南征的和硕特部,都可以说是受到崛起的准噶尔部挤压,才被迫选择背井离乡,但实际上选择远离故土,就是为避免内战兄弟阋墙做出的最后努力。 铁木真与札木合,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孛儿只斤·图鲁拜琥的弱小,一方面在于其本部仅有万余精兵,另一方面则在于他没有退路可走。 他已经与准噶尔的珲台吉做好协商,不论此次出征获得什么,土地、人口、财货、牲畜,都将属于他,作为交换,他会把卫拉特交给珲台吉。 就像西迁的土尔扈特部一样,他们之间将继续联姻通好,保持格外友好的关系。 远征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征服迁徙来的察哈尔、定居青海的土默特,在青海与乌斯藏全境放牧。 因为他的姓氏和称号,能够支持他做这样的事。 他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卫拉特的汗,与此同时他还是吐蕃黄教的大国师。 整个三月下旬,卫拉特四部的大贵族们在格尔木的戈壁与河流间寻欢作乐,吸纳周围流散的蒙古小部作为探子,收集青海元帅府的情报。 崇祯六年的四月初五,四部大贵族齐聚格尔木,召开盟会。 在巨大的移动毡帐里,人们踩着来自奥斯曼的巨大挂毯,端着伊犁的马奶酒齐聚一堂。 正值壮年的巴图尔珲台吉像一头雄狮,四周剃光的脑袋正中间蓄着独辫,这是卫拉特人的标准发型,穿着质地华贵的素缎袍子,腰间插着燧发手枪,倨傲地坐在毡帐侧面。 在他身后立着身披铁甲、佩戴貂饰的蒙古侍卫,与在北方战争中招降的哥萨克俘虏。 他在手上把玩着几张面值一两的狮子票,对诸部首领轻松笑道:“我们在北方和察汗的狗腿子围着盐湖打了十几年,在这里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盐湖,大汗果然英明。” 他口中的察汗,就是沙皇。 沙皇是希腊语凯撒转俄语的音译,发音类似沙或察汗,至于后边的皇只是后世对与俄罗斯帝国元首的尊称。 在十三世纪蒙古人奴役俄国人时,俄国人也曾尊称蒙古大汗为沙皇。 对准噶尔部来说,俄国人并不稀罕,他们早在万历三十三年就第一次接触到俄国人。 其实对卫拉特北方的蒙古诸部来说,自打进了万历年,他们的日子就没好过,习惯于双方上贡。 他们本来生活在冰天雪地就不容易,给哈萨克汗上贡好好的,冷不丁土默特的俺答大汗就发师远征抽翻了哈萨克,蒙古老百姓连俺答汗在哪儿都不知道,就变成了俺答汗的贡民。 好好上贡十几年,卫拉特的准噶尔北进,尽管俺答汗已经死了,但草原圣狮的积威仍在,他们就又变成了准噶尔和土默特的双重贡民。 一转眼又来了俄国人,再次变成准噶尔、土默特和俄国人的三重贡民。 而在准噶尔部的视角里,这帮俄国来的哥萨克蛮子素质太低,说人话没有用,他们一边给准噶尔的贵族上贡,一边侵犯准格尔的贡民部落。 那就只能用弯刀说话了。 所以在万历三十五年,五千准格尔骑兵包围了二百俄国人,用弓箭弯刀对抗木堡火炮,仗打得很辛苦,两年后俄国人派遣使者抵达准格尔部,准格尔像如今的国师汗一样,向俄国人在安加卡尔河口的塔拉城称臣。 因为他们被土默特和哈萨克两名夹击。 珲台吉口中的盐池争夺战,是从万历三十八年开始,准格尔攻破了塔拉城,截断哥萨克人赖以生存的食盐产地,双方围绕盐池时战时和、时而抢掠时而贸易,断断续续一直打到今天。 在这过程中,准噶尔部认识到兵器的差距,因此在万历四十八年,准格尔部命令鄂毕河下游的铁匠鞑靼为其仿造俄国火枪、盔甲,这些固守古老游牧传统的部落武士用上了新的武装。 也是在围绕盐池战争的过程中,准噶尔向西进攻伏尔加河下游的诺盖部,将诺盖部向西驱逐,为此后土尔扈特部西迁创造了生存空间。 所以此次和硕特部国师汗南征,实际上只是准噶尔旧智,他们一样要为和硕特部打出一片天地。 说罢,巴图尔珲台吉让身后的哥萨克侍卫把狮子票递给坐在他对面的国师汗,说:“这是这里的小部落用来跟西宁大元帅做买卖的东西,他们居然不用银子……这帮人比察汗的狗腿子还贪婪,我们不能用一万匹马换这些没用的小布块!” 准噶尔部的珲台吉过来不单单是为了征战,也为贸易。 尽管相较于东蒙古的堂兄弟,卫拉特对生活必须的铁、粮等物资都不稀缺,但长途远征的粮草压力依然不小,需要一点补给。 不过除补给之外,他携带庞大驼队、马队远征,主要是为了换来大明的通宝、银子、绸缎和瓷器。 别管是布哈拉汗国还是奥斯曼的商贾,都不缺战马,但只要用银子、通宝、绸缎和瓷器,都认。 珲台吉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俄国人很快就要跟他再开战了,因为一方面这次俄国大君主的使臣到卫拉特,是希望谈交换俘虏的事。 显而易见,交换了俘虏,就方便重新开战,以避免开战时杀俘虏泄愤。 而另一方面,咸海附近的希瓦汗国仇视占据丝绸之路的准噶尔,他们打算跟俄国一起行动。 海贸使陆上丝绸之路衰落,但衰落只是中原王朝自己的角度,毕竟中原王朝或奥斯曼这种体量的国家,在正常情况下难以想象小国是啥生活状态。 就比如这个在花拉子模的希瓦汗国,它位于中原和奥斯曼商路中间,因为商路断绝,经济水平极低,造成文化极度匮乏。 他们的大汗准备给自己的王朝编一部史书,结果找遍整个汗国,都没找到文化程度能胜任这一工作的人。 珲台吉的火枪队欺负蒙古部落非常厉害,但对抗俄国人差点意思,毕竟没那么熟练。 枪这个东西就是个管子,非常好做,但枪对俄国人的土木堡垒没啥用。 他需要炮。 炮就不好做了,因为炮得用铜铸,他还从俄国人那缴获过铸铁炮,但他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铸出来的。 俄国俘虏也不知道,他们的铸铁炮也是买来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几个国家能铸铁炮,使用木制农具的俄国不在其中。 珲台吉把马卖给大明换银子和绸缎,再用银子和绸缎跟西边买点骆驼炮,明年回北边好好收拾秋明的毛皮商和强盗。 但狮子票这个东西再结合俱尔湾市场的物价,珲台吉俩手一拍:“那刘承宗一定认真算过,九只羊换一把刀,让别人怎么赚钱?” 这物价是摆明了不让中间商赚差价,让人火大。 国师汗坐在一旁,就和在座的诸部普通贵族一样,远不如珲台吉有气势。 就如同孛儿只斤这个姓氏一样,他们曾经兵强马壮征服四方,让这个姓氏成为黄金家族,但黄金家族本身并不是兵强马壮的原因。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汗也一样。 或者说在这个气候变坏的时代,整个世界范围的皇帝、大汗、国王、苏丹都一样,当外部生存空间变小,人们渴望追随强势豪杰,而非贵族血统。 兵强马壮就是人的腰杆子,和硕特无力与准噶尔在卫拉特一争长短,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威严,只是看了看狮子票道:“从元帅府买点粮食,先打察哈尔,看他反应。” 通过在格尔木驻军十余日,汇总了各地小部报来的元帅府情报,国师汗对局势判断较为乐观。 他说道:“元帅府的土默特台吉们都去了乌斯藏,青海大片不能种地的土地都格外空虚,只有几座驿站,待歼灭察哈尔林丹汗,再与元帅府好好协商,划分这些牧地。” “没什么好协商的,难道你真打算给汉人交租?” 珲台吉笑出一声,摇头道:“我听说这里最好的地一在海上,二在归德,我们伺机把他们的主力引出来,这里土地广袤,我们跑得快,把他们歼灭掉,抢些匠人回去。” 巴图尔珲台吉知道汉人的技术很好,对他来说只打察哈尔的林丹汗没有益处,只是给和硕特部做嫁衣罢了,当然这嫁衣做得他高兴。 只要卫拉特的国师汗留在青海,等他回天山整个四部,过不了多久就也能称汗了。 不过如果能掠些汉人工匠回去,为他制作大炮,收拾北边的俄国人就简单多了。 “买吧,喀尔喀的绰克图台吉不就是这样被他歼灭的?” 国师汗心里觉得自己和汉人开战没有意义,他的部落很少种地,以游牧为主,跟汉人冲突不大,倒是察哈尔的林丹汗和土默特是头号敌人。 如今土默特大部分已经进入乌斯藏,对他来说那里才是主要战场。 而准噶尔不一样,他们在和俄国人的贸易中用毛皮换来了能在北边种植的黑麦种子,不少准噶尔的贡民都种上了黑麦。 所以准噶尔才天然觉得汉人也是抢夺生存空间的敌人。 “买啥啊,我听说他只有十几门炮,还没秋明的毛皮商贩手里的炮多,哪儿能卖给我?” 巴图尔珲台吉摇摇头,他对准噶尔部的战斗力很有自信。 他麾下一万军队有三千使用火枪的士兵,装备叶尔羌、奥斯曼、莫斯科、英格兰、荷兰、瑞典多个国家制造各种型号的火枪。 其中奥斯曼火枪是买来的,叶尔羌火枪是讹来的,其他国家的火枪都是从俄国毛皮商手上抢来的。 还有铜铁两种材质、铸铜铸铁锻铁三种制作方法,包括后装佛朗机、前装滑膛炮长长短短各种型号的九种火炮,有缴获的也有买来的,一共九门。 至少在蒙古人这个范围里,巴图尔珲台吉认为,此时限制准噶尔的只是他们的人还太少,假以时日,他们将是所有蒙古人建立的国家里,最强大的汗国。 终于,散落在外的游骑来报,他们终于找到了敌人,察哈尔的林丹汗就停驻在乌兰山下,正在向茶卡盐湖移动。 人们说,那有元帅府的一座山堡。 巴图尔珲台吉心想,围着盐湖打仗?我熟啊! 第三百六十七章 心理素质 钟虎将军的美好假期结束了。 在刘承运的号召下,南山堡守将钟虎曾参与了协助王文秀击溃临洮边军的战斗,在那之后,他率军返回南山,投入伟大的广种薄收事业里。 南山堡因为是保护青海湖的锁钥之地,这里的守军和戍边一个样儿,甚至还不如明朝的戍边军队。 自从大明开市,戍边军队总能见到人,但南山堡不一样,这常住人口本来就少。 平时每月有一趟运盐队从南山出关,隔几天满载青盐的驼队再经关口进入海西渡,登上水师衙门的车轮战舰运往北方。 除此之外,只在冬季时才会出现一个蒙古游牧部落,一开春就又游走了。 在没人的地方戍边本就是件寂寞的事儿。 钟虎的兵还天天被队长带着练,五日一次把总级的小操、十日一次千总级的大操,辛苦得很。 但不论想不想,把守关防的驻军总会变得和野战军有些差别,没人愿意每天圈在山堡里。 所以这些陕西老兵在训练之余,集资出粮,雇海西县的匠人过来造了个砖厂,又雇工给他们在山下盖房。 说到底还是这帮人富有,能轻轻松松雇佣海西县的工匠工夫帮忙干活儿。 虽然在元帅府没有军饷,在崇祯四年和五年之间,有刘承运居中调配,给他们提供的兵粮马粮和物资配给能把官军羡慕死,他们一个人,基本上能养官军一个什。 南山堡普通士兵的每月发粮分为三份,分别为兵粮、行军粮和家眷粮。 兵粮是白面八斤、黄面十八斤、小米二十斤,腌菜八斤、酱肉干五斤、咸鱼二尾、酥油三斤、茶叶三两、烟草三两。 行军粮是炒面六斤、醋布一尺、酱菜和肉干一罐,以备出兵被围食用,不出兵就等新粮到了吃掉。 至于家眷粮就简单粗暴多了,是一百斤青稞面和一块值七钱银子的盐砖,不管有没有家眷,每人都能得到家眷粮,作为元帅府鼓励成婚、鼓励生育的支出。 除此之外还有不经军士手的马粮和特殊用途的青稞酒,是直接运到堡里,马粮分配给各队,酒用来奖励士兵或日常治伤驱寒,由钟虎分配。 这里面大多数副食都归周日强管,每月配好了由运盐队送过来。 其实水师衙门是元帅府最大的水产基地。 周日强以前在山东当知县,就非常重视渔业,到了青海又操持上了老本行,这里要盐有盐、要鱼有鱼,而且还有车船运送之利,把青海湖畔的水师衙门建成了元帅府最大的咸鱼工厂。 元帅府尽最大的努力让戍边军队吃饱,但自然环境就这样,想吃好是难上加难。 河湟那边的练兵营军士偶尔吃点鲜肉鲜菜倒还好说,海上就想吃新鲜的就比较难,而在他们这個南山堡,想吃新鲜的只能夏天在山上捡点虫草,回来蒸一锅,也勉强算是有肉有菜,过个嘴瘾。 本质来说,刘承宗军队里的汉人士兵并非为战而生,他们全部都出生在物价低廉百货俱贱的万历年,短短十年身边的一切翻天覆地,最终只能选择为生而战。 因此当他们走出一条活路,人们希望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那就必须盖房,房子不重要,关键是营房不让养猪,有自己的房子就能在家里养猪了。 啥是家?一个宝盖一头猪,遮风挡雨能养猪就是家。 前年他们盖好了房,发现周围河流不少,有不少土地都能开出来,而种地需要很多人手。 别管军士们对鲜菜的追求有多大,钟虎都不敢让他们去种地。 钟虎是什么人?他可能是元帅府将官在千总这一级别里最敢折腾的人,他给大帅挡过铅子。 甚至对元帅府来说他是个划时代的人物,自从他挡在刘承宗身前挨了一铳,血的教训让狮子军的火器装备率节节攀升。 就这履历,意味着只要他不瞎折腾,这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就算瞎折腾,一样的事别人干了死了,他肯定也能保命。 唯独就一个,他不能折腾军队。 大帅大帅,有军队才是大帅,军队如果垮了,那大帅就不是大帅了,所以就算士兵很想去种地,钟虎也万万不敢让他们去。 那士兵想干的多着呢,想吃鲜菜想种地、想睡姑娘想发大财、想在河边纵马想在海上钓鱼,他们啥都想干,唯独就不想训练。 让他们如愿,等大帅南征回来,就得让钟虎在树上挂着。 钟虎一开始的想法,是从山北边的海西县、山南边的古如台吉部雇点人,开片菜地。 偏偏,刘承宗为他解决了开垦荒地的人手问题。 随着南征的战争进程,每隔一段时间,大元帅就会从南边送来一批贵族劳工、冥顽不灵的俘虏或者僧人啥的。 钟虎分不出这帮人是干啥的,也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这些目的很明确,都会被带去海北祁连山下的采石场。 他寻思反正是干活儿,在哪儿不是干呢? 所以每批采石场监工劳工在抵达海北之前,都需要先在南山堡给他开垦俩月田地。 这解决了人手问题,新的问题又随之而来,人要吃饭的嘛,这帮人既然是俘虏,那就不能让军士们养活他们,那不成祖宗了? 钟虎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解决了这一问题。 身为大明军事体系出来的精锐士兵,钟虎对卫所的运行门儿清……有人,就啥都有。 压榨军户难道不是传统技能吗?军户和这些劳工有区别吗? 好像在名称上有点区别,但真的有区别吗?钟虎觉得是没有区别的嘛。 每批劳工过来先领了大铁勺去茶卡盐湖取盐,取了盐在南山堡南边的小河边按规制做成盐砖,然后再去开垦田地。 盐砖被土默特的古如台吉用青稞面和糌粑买走,拿回家让牲口舔,换来的粮食就是劳工口粮。 刘承宗在南边打仗,钟虎在北边垦田,等刘承宗打完仗,南山堡失去了每隔一段就会送过来的劳工,但属于钟虎的原始积累已经完成了。 这地方开垦荒地很容易,本身土质不太适合种田,周围都没啥树木,最累的事儿不是开荒,而是从河里拉淤泥。 堡垒南边两山之间的河岸已经有了两座庄园、一座砖窑、两条水渠、两轮风磨、七口井、二百四十眼窑洞、四百间小院、三万四千亩田地。 唯独没人。 一开始是因为南边仗打差不多没劳工往北送了,后来是绰克兔台吉入侵。 钟虎开出来的这片地本来就没精耕细作,毕竟是生地,精耕细作也打不出多少粮,广种薄收也就那样,撒了一千多石种子、出了两千来石的粮。 就这,一半还被抢了,最后落个保本儿。 说起来南山守军也是精锐,没人能拿着刀子从他们这儿抢粮,但抢粮的全是蒙古的老弱妇孺饥民难民,钟虎的兵扛着抬枪都出去了,最后硬是没狠下心。 他们很富有,富有到拥有善良的资本。 紧跟着这些蒙古人内附,随后大明封边不准粮食卖入河湟,元帅府的兵粮顿时紧张起来,再度东征。 直到打完王承恩,西宁府的刘老爷正为安置俘虏担忧呢,钟虎自告奋勇,跟刘老爷请求把两千临洮俘虏放到他那屯田,不但能做好思想工作,还不需要元帅府提供口粮。 刘老爷问了问他的打算,大为惊奇,合着钟将军还是个屯田小能手,欣然应允他把俘虏带回南山堡的打算,还额外拨了二百石种粮和一名农博士。 农博士是各地推选出来的种田能手,属于乡官,因为前线战争原因,河湟有两成土地等不及被元帅府编户齐民、统一耕种,否则会错过农时,所以刘向禹准备的农博士和种粮都很充足。 钟虎问过俘虏待遇,这批俘虏有三个来源,一是王承恩的临洮总兵标营,二是临洮各营、堡、关的营兵,二为临洮卫的旗军。 标营的待遇很好,月粮月饷都能足数供给,对他们来说出战是辛苦差事,态度跟元帅府三大营的士兵一样,因为行粮没有驻军吃的好。 营兵的待遇还凑合,每月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喝个小酒,但也只是凑合,那点结余根本不够养活家眷,除了喝点小酒也不知道够干嘛,出兵不出兵,对他们来说没啥区别,反正吃的都不好。 旗军就比较完蛋了,卫所收粮一石本该按一两二钱银子算,却按照八钱银子算;到了发粮饷的时候,却又按照一石折银八钱,而且是发四钱扣四钱来发放。 对旗军来说,能编军出征是好差事,仗打得越久越好,出兵就不用在家挨饿了。 钟虎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安抚俘虏,向他们展示南山驻军的每月军粮配给,并告诉他们过去屯田,等仗打完跟着大帅只需要一两年的时间,他们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而俘虏们也没有辜负钟虎的期望,除了少数冥顽不灵的总兵标营士兵,钟虎觉得大多数俘虏甚至比南山堡的士兵还要听话。 那些标营士兵也并非是认为待遇不好,只是想回家,钟虎同样做出承诺,告诉他们狮子军的传统,等仗打完可能大帅就放他们回去,没准还会发下几钱银子的路费。 当他们从钟虎那得知这个消息,没有高兴反而更多的是迷茫,因为他们只是想回家,而不是要回家。 连大帅王承恩都被请到西宁城里去,他们回去还能回哪儿去,可是留下自己又是谁呢? 至少看起来元帅府并没有把他们都杀掉的打算,这对俘虏们来说就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人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在钟虎的指挥下投入南山堡的播种事业中。 钟虎早就急不可待了,他是元帅府最不愿意打仗的将军,敌人打到脸上必须出战,但打完仗他对种地的愿望更加迫切。 经过两年淤灌,南山堡的土地今年应该有个不错的收成,如果一切顺利,今年秋天开始也许南山堡士兵每月八百石青稞面就能自给了。 这场仗他也立了功,元帅府收获这么多俘虏,钟虎认为自己可能会被调到其他地方,这些田地就是他留给南山堡的礼物。 在调走之前,这片土地收获一千石和两万石,在意义上对他来说有极大的差别。 不过就在钟虎以为自己终于能好好种地的时候,蒙古人来了。 四月初三清晨,钟虎正漫步在无边的田地中,看俘虏种地,去西边遛马的士兵就火急火燎跑回来,告诉他乌兰山下出现无边无言的蒙古军队。 随后没过太久,就有一小队重甲骑兵前来通报,说他们是虎墩兔大汗的使者,要入关面见大帅刘承宗,而且要寻找早前做使者的粆图台吉。 钟虎没让他们入关,答应代为通报,虎墩兔大汗却等不了这么久。 四月初三下午,又来了一队人,要和南山堡做买卖,要求买粮,却拿不出银子和狮子票,最后决定以物易物。 钟虎心想以物易物也挺好,万万没想到虎墩兔大汗派人拉来一千多个人,要用劫掠吐鲁番抢来的人跟南山堡换粮,被他一口回绝。 他心说你拿啥做买卖都行,元帅府啥都吃的下,唯独这人……如果是搁在刘承宗刚进青海的时候,听见这样的消息估计会双眼冒光。 但到如今,钟虎都不想把这种要求告诉刘承宗,他们穷得只剩人了,虎墩兔拉过来的不是一千多个人,是一千多张嘴,而且还是言语不通但能特别能吃的祖宗。 等到初四早上,插汉部的使者再次前来,这次更急了些,要找元帅府要粮,而且还要索要两次派来的使者。 好在此前其派出的使者也刚从海西渡下船,拿着刘老爷的手令通关,钟虎这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就有一支使者从海北县进入西宁。 跟这批使者一起进来的,还有刘老爷对南山堡守军的叮嘱,外面有两支蒙古军队,加到一起可能接近十万,要他整军备战。 一旦开战,南山堡务必坚守十五日,为海西海北水师衙门撤入河湟、大元帅主力回援争取时间。 南山堡上的钟虎把目光转向山下的田地,再看向山那边滚滚扬尘,心里思索着十万蒙古大军的概念。 他知道,锻炼心理素质的时候到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天发杀机 茶卡盐湖的西北山口,苍鹰在天空盘旋,携带大汗九斿白纛的卫士在西北山口伫立,蒙古鼓手跨坐于驼峰之上,敲响左右战鼓,一队队察哈尔骑兵自山口向湖畔蔓延开来。 林丹虎墩兔大汗策骑战马,拉开望远镜气势汹汹向南望。 在一望无际的盐碱戈壁尽头,雪山脚下隐约可见营盘,那是卫拉特的驻地,和硕特骑兵和准噶尔火枪驼城正虎视眈眈。 国师汗图鲁拜琥的使者刚被林丹大汗送走,血还热着呢,身子留在这边,脑袋正被大汗视死如归的勇士提着辫子送去南边。 战旗之下,海北知县陈钦岱表情肃穆,打马至虎墩兔身边叹了口气:“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汗何必杀其使者泄愤?” 虎墩兔瞥了他一眼,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眉头一拧,扬鞭向北:“你既做了南朝小王的官,就去把老婆孩子给我看护好,别的事情不必你管。” 他最见不得蒙古人称汗,从前他就觉得南朝就一个皇帝,北边也该就他一个大汗,何得处处称王? 他打这个、征那个,做出外人看来左手砍右手的举动,其中一大半的内在驱动力,都是被明朝逼得。 因为明朝眼中统治蒙古的大首领是土默特,是顺义王。 而至于他,孛儿只斤氏·林丹巴图尔,青春期时候南朝人好歹还叫个小王子,等人家三十多岁就喊人家虎酋。 他们甚至不愿叫他一声北元大汗。 搁谁谁不生气啊? 在汉人角度上蒙古都是蒙古,一个部落是一个部落才是蒙古的正常状态,谁强谁的贡马就多一些、受赏就多一些,土默特部最多。 但是在林丹汗看来,分散的蒙古并不是蒙古的正常状态,远有成吉思汗、近有达延汗,大一统的蒙古才是蒙古的正常状态。 只要吃过中央集权的仙丹,统治者世世代代都不会忘记中央集权的美妙滋味。 对他来说,生来就必须扭转汗庭式微的局面,所有蒙古人,敢称汗的都是摆明车马的敌人;没称汗的不上贡,是暗搓搓挑战权威的敌人;上贡却不听话的,则是潜在的敌人。 这么一分,就不存在左右手了。 汗庭形势岌岌可危,腿都没了,哪儿还有手啊。 虎墩兔一直以来要的,就是在蒙古诸部形成权威,南朝的皇帝也要承认他,至于后金……后金是什么东西? 虽然后金军吓得我听说打过来就赶紧跑、都城都丢球了,但女真人还是那个给兀鲁斯养鸟的小东西,我就是看不起你,有本事等我统一蒙古再打。 这是他四处讨伐蒙古诸部的核心思想。 南朝能团在一块,为啥蒙古不能? 相较而言,天下间所有的汗也好、王也罢,虎墩兔都不认,在他心里能跟他地位相匹的只有大明皇帝一人。 他是眼看着土默特在与明朝建立贡市后强大起来,他也需要借助明朝的力量富国强兵,只不过他没赶上最好的时代,南朝对他的态度是时赏时不赏,他对南朝的态度也是时服时叛。 也正因如此,如今他逃到西海,跟南朝皇帝的联系完全断绝,但有刘承宗这个南朝小王存在,对他来说元帅府能够替代南朝,成为北元汗庭事业繁荣的关键所在。 所以对与元帅府,他就在表面上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认了,实际上心底对此还有点窃喜,甚至直接在言语上称刘承宗是南朝小王。 嘿,丢人的不止我一个,南朝也他妈处处称王了。 就冲这点,林丹虎墩兔没跟陈钦岱发脾气,他是生杀予夺的大汗,却看在刘承宗的面子上,赦免了陈钦岱在言语中认同卫拉特国师汗地位的罪责,他认为自己很大度。 但陈钦岱就非常不爽了,都啥年代了,还在这靠爹生娘给的血统拿大汗的架子,我们元帅府连皇帝都不认,你这行得通吗? 再说了,你手下管的蒙古人也就比我们大帅多一点,算哪门子大汗? 但陈钦岱不敢在虎墩兔面前露出不满,毕竟这鸟大汗不讲道理,人家国师汗的使者说杀就杀,还把脑袋给卫拉特送回去,最离谱的是还真有人敢提着脑袋往那边去。 陈钦岱可不希望自己的脑袋被人送回元帅府,主要还是这回一骨朵不能解决问题了,否则他真挺想给虎墩兔来一骨朵的。 这会把大汗敲死,察哈尔的军队就全便宜卫拉特了。 他只能做出一副说错话的模样,赶紧作揖告退,当下也不观察战场了,只给虎墩兔丢下一句:“大帅说了,若军情紧急,帅府会为大汗提供帮助,大汗可向东转移,那边有帅府堡垒作为依仗。” 虎墩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只是摆手让陈钦岱下去。 这个元帅府的南朝小王并不比大明皇帝够意思多少,卫拉特打过来,让他出兵,他不出兵;让他供粮,他不供粮……虎墩兔寻思我这难道不算给你守边吗? 好说歹说,派了第三批使者过去,才允许把察哈尔三万多妇孺暂寄海上。 就这还是陈钦岱好说话,让他把妇孺从北边送到海北县,他往东边的南山堡派使者,南山堡守将根本不让人靠近,就连妇孺都不让从那过。 虎墩兔心想,他都派人过去看了,就一大片荒地,还威胁说什么过去就开战,谁稀罕过去啊? 他却不知道,钟虎不准蒙古人靠近南山堡,并不是心疼刚播种的地,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刘向禹在南山堡。 堡外的山坡上,守将钟虎牵马在前,着青色长袍的刘向禹负手立在山崖,向西边望去,二十里外的盐湖就像条铺开的蓝色绸缎,映着天空的颜色,隐匿在群山的光晕里。 他们看不见两相对峙的战场,就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战争。 钟虎问道:“太爷,虎酋会把家眷放在海上?” 刘向禹摇摇头,无所谓道:“放了对他好,能放开手脚作战,不放我们对帅府也没坏处,三万妇人的粮不是小数,正好你家大帅也不愿放虎酋的人入关。” 老弱妇孺只是个好听话,跟着虎墩兔辗转四五千里,还不是有准备的行军,是连逃带窜、接连败仗,老弱哪里能活到这会儿,小孩都没多少,都是妇人。 钟虎深以为然,过去不管农事不知道,开垦三万亩地正常年景也就才够三千人吃用,养活三万人就要三千顷地,他们这些人想活命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更多的人口,就只能减丁,不减自己的丁,就得减别人的丁。 他问道:“那大帅,是个啥意思?” 刘向禹没说话,转过头看着钟虎,叹了口气。 收容妇孺并不是刘承宗的意思,而是刘老爷下的令。 刘向禹仔细回味刘承宗传回来的信,刘承宗的意思是虎墩兔改变态度就可以联合,而国师汗不好糊弄,所以早晚要打。 但是对刘向禹来说,这是他最不乐意见得的结果。 内心深处,他希望刘承宗能和卫拉特人谈一谈,做出一点妥协,给青海带来安稳的后方……至少安稳一年。 刘老爷对局势非常无奈。 儿子们在兰州的行动如果顺利,短时间粮食短缺的问题解决,河湟又收获大量人口和耕地,他们可以松口气,走出困境。 单单大明在东边的威胁,只要能打赢,河湟产粮地在他们手上,后勤压力很低,长期对峙的成本他们负担得起。 万万没西边想到又来了鞑子,还是两伙儿鞑子。 如果照刘向禹的想法,如果能避免战争,他能接受让出部分牧区乃至让出进藏通道。 这是个取舍问题,绰克兔、虎墩兔都没有后方,不敢往无人区跑,很容易就能把他们包围。 但卫拉特有天山南北的牧地,又有庞大到难以被元帅府包围的兵力,若首次作战不能将之歼灭,元帅府将不可避免的反受其扰,只能以海西海北屯放重兵应付。 哪怕仅屯兵一万,从西宁城到海西海北也得建立起相应的五站粮仓粮道,而粮食路耗还是小事,他们的主要敌人不是蒙古,而是大明。 西边多屯兵一万,东边就要少屯兵一万,一旦腹背受敌,这两个敌人很有可能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发动进攻——秋收前后。 不论哪边突破,辛苦一年种的地就都没了,尤其在刘承宗决定河湟统一农作物耕种之后,这既是解决粮食缺口的权宜之策,也使元帅府农业变得脆弱。 刘向禹很少从军事方面考虑问题,因为琢磨不清,倒是对他来说政治和经济方面一目了然。 经过他的计算,西宁府能养活脱产官军的极限是三万,两面树敌东西防御,会让西宁府被拉到最紧张的状态。 就算是一张弓,总这么被拉着也会坏掉,更别说如今的年景老天爷就像在天上扔飞刀,谁也不知道河湟谷地什么时候会旱。 因此在他看来与其跟卫拉特的国师汗对抗,倒不如各取所需,至少从国师汗的使者那可以看出,这个蒙古贵族是个可以沟通的人。 从盐湖到囊谦中间数百里的无人地带都拿去让蒙古人放牧,最好双方达成共生,哪怕就一年。 一年足够让元帅府缓过来,两年就能把国师汗甩在身后。 但刘向禹说了不算。 最关键的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因为元帅府长久以来只有刘承宗的想法得到验证,不论多野、多偏激的计划,最终都能达成,并让所有人活下来。 所以刘向禹只能摇摇头,对钟虎道:“拖吧,等你家元帅回来,主力军回来之前,这近十万蒙古军队,元帅府插不上手。” 钟虎问道:“拖?” “对,拖下去对我们有好处,大帅想让虎墩兔端正态度,但在我看来,虎墩兔不是个容易操控的软弱之辈,他要非要有主见,才能一意孤行。” 这场蒙古人之间的战争,短时间内元帅府无力左右。 天就算塌了,就算蒙古兵打进俱尔湾拆了市场,甚至把新城平了兵临西宁城下,元帅府主力军队也不能回援,必须以搬运兰州的钱粮为重。 蒙古人就算包围西宁城,也不会让他们完蛋;但元帅府没有兰州的粮食,今年秋天之前就完蛋了。 “如此说来,虎酋倒是最好把家眷放进海上,三万人的粮,我们挤一挤还是有的,否则万一虎酋被击败,不至于全便宜了卫拉特。” 刘老爷改变不了大局,两支蒙古军队在他们的地盘上打仗,又让他满心窝火,只能琢磨着先从虎墩兔这收点利息。 钟虎摇摇头道:“太爷,我派塘骑过去看过,虎酋那边辎重不多,一直找我们要粮;但卫拉特人的牲畜很多,他们应该不怕拖。” “他们应该怕,天山也是四战之地,四万卫拉特联军在哪都是很强的力量,如今他们精锐尽出。” 这件事,刘向禹倒是很笃定,向钟虎解释道:“而且国师汗的使者说过,四部所有大贵族都参与了这次南征,我认为他们不会留在这边太久。” “太爷是说他们会撤回去?” 刘向禹摇摇头,对未来局势很不乐观:“回去也得是被我们打回去,青海不能耕种的土地很多,对我们如同鸡肋,但对放牧的蒙古人来说,这里不亚天府之国,我们不打他们不会走,打了没歼灭也未必会走。” 说罢他摇摇头:“怎么人都往南跑呢,没完了。” 事到如今,刘老爷早看出来了,元帅府的所有麻烦,一直与人口有关,都是被老天爷招来的。 若搁在正常年景,有人往割据政权手上一波波的送人口,换谁都能高兴死,偏偏在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环境,无比宝贵的人口比毒药还毒。 都是粮食闹的……但凡天山那边有足够养活所有卫拉特的粮,这帮瓦剌鞑子何必窜出五千里,跑到这里来打仗呢? 这下好了。 刘向禹轻轻摇头,望向西北。 如果儿子一定要跟卫拉特开战,一旦战端开启,为了西宁能作为东攻朝廷的大后方,他们就必须也发兵五千里,打到伊犁去。 这事元帅府自己干不成,刘向禹有了下一步的目标——甘肃。 只有六万嗷嗷待哺的甘肃边军放弃沙漠,冲向伊犁河谷的绿洲,才能打到天山南北无瓦剌。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六十九章 老子英雄儿好汉 兰州城外灯火通明,断断续续十四里的壕沟与山脉河流,将巨城围拢,既不得进,更不得出。 短短数日之间,兰州城内所有守军守将都看明白元帅府的策略,对兰州城围而不攻,转掠四方取得粮草。 四月初五傍晚,有兰州卫千户朱瀛因家眷在城外,率家丁旗军六十策马出城,还未抵握桥,即被对岸分散于各处的抬枪集中射击,丧命当场,仅三人八马回城。 贺人龙在城上看得直咬牙,对脸色铁青的尤世禄道:“辽镇大追风枪,刘贼麾下有萨尔浒老卒曹耀,曾为京军火器营,专精此器。” 尤世禄撑着城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火把映照下藏着隐晦心思:“都是贺将军的兵,如数家珍呐。” 贺人龙瞪起眼来,你个病老头可别脏我呀:“大帅,卑职何德何能?过去他们是朝廷的边兵,后来是朝廷的逃兵,如今是朝廷的叛兵。” 尤世禄瞥了一眼满脸怂样儿的贺人龙,根本不听他瞎扯淡,整个延绥镇就没人不知道刘承宗是被你放出去找食的。 他摆手道:“我不跟你说这些,但放兵就放兵,你为啥把有本事的都放出去了?” 面对如此灵魂拷问,贺人龙没有说话,因为尤世禄问的就不对。 他非常确定鱼河堡放出去的几队人,刘承祖和曹耀作为军官还不错,刘承宗则是选锋跟别人不一样。 那些士兵确实在堡里是最没本事的人,但也一样是好兵,只不过没有得到接受军队完整训练的机会罢了。 他确实竭尽所能地把精锐老兵都给朝廷留下了,即使朝廷以为他有六百人,实际只有三百人。 他也很想把所有士兵都留在自己手下啊,但他是军官,军官的首要使命是需要用兵的时候能打赢。 朝廷给的兵粮就那么点,六百人养不活,三百人虽然少了点,但吃饱了就能拼命,拼命了就能赢。 他拼尽全力,才解决士兵的口粮问题,而那些出去的人没有约束,只要手里有刀抢谁都不必担忧温饱。 不是他把有本事的放跑了,而是朝廷根本留不住有本事的人。 别的不说,单就升官,这所谓的将门说着挺好听,实际上是什么?都快把下面人的晋升之路堵死了。 贺人龙看着尤世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串葡萄。 这串葡萄最上面的人叫张臣,是活跃于隆庆、万历年间历镇四边的名将,俺答汗曾想借道贺兰山进攻瓦剌,因张臣不让他过而出言不逊。 俺答的脾气大,张臣的脾气更大,掘开汉唐二渠陈兵赤水口,让俺答放弃了进攻计划。 在那之后三年边市,张臣镇守的地方,蒙古人都不敢喧哗。 张臣有三个孙子分别叫张应昌、张全昌、张德昌,张应昌在今年刚刚以延绥镇定边副总兵升任山西总兵;张德昌在保定做副总兵;张全昌此时就在兰州城内,为巡抚标营副总兵。 这三人的父亲是张臣长子张承胤,先任延绥总兵,后任广宁总兵,万历四十六年死在抚顺。 那时张承胤手下有个游击将军是榆林的总兵后人世职武举,叫尤世功,因张承胤阵亡被免职,随后被杨镐启用,萨尔浒属李如柏部,天启年死在沈阳。 尤世功的二弟尤世威此时是昌平总兵,三弟就是贺人龙眼前的尤世禄。 延绥镇总兵官就在王、姜、尤、杜、赵、张、白、侯这几姓里转了一百多年,十个人才能轮到一個外姓。 好不容易多个外姓,这个外姓就会又拉出一大挂族人,让后来人更难往上走。 当然这些人都很能打,但出身行伍做到武将的哪个又不能打呢? 在两人尴尬的沉默中,夜晚的城东骚乱起来,似乎是遥遥传来守军的欢呼声。 尤世禄连忙派人去问,没过多久就有士兵回报,说是黄千总回来了。 黄千总叫黄命,是河州营的将领,昨日傍晚受巡抚练国事的命令,率麾下火车军五百自贼兵围城兵力较少的城东突围而出,去联络临洮巩昌的军队。 兰州面朝黄河背靠五泉山的地势,决定了这里易守难攻的特性。 刘承宗的围城军队也因此被迫分围东西,西边的军队多、东边的军队少,不过有一支骑兵从黄河北岸绕过兰州城往东走了。 这种情况本来对守军非常有利,只要冒一点风险,他们就能够创造机会重创城东围城军队,再转过头守卫西城。 但兰州城坏就坏在有肃王藩府,城池的巨大规模又给调兵遣将带来困难,冒不得丝毫风险。 因此尽管城东围城军队不多,守军也没办法进行机动,只能跟着守城,指望东边外援。 黄命的火车军火力强悍、非常可靠,他们装备的是嘉靖年间的刘天和改进的全胜战火轻车,车重一百五十斤,有三尺一寸高的单轮和四足,前面两条腿钉有圆铁转轴,行进时能够收起。 车上搭载装药三两、弹重三两的小佛狼机炮一门;一窝蜂一具;三眼铳一杆;火筒一具;四杆插马枪、两柄大斧、斩马刀和钩铙,还携带锨镐、盾牌、鹿角、铁绳、军帐行粮等物。 这帮人把长板搁在车上,五人一组推车冲出,以板桥拦壕而进,围困力量较差的东城军队都不愿意拦。 负责东城的将领是张天琳,刘承宗给他的命令是不让肃王跑了,军队只要不让大部队对杨耀在东边搬粮的行动造成干扰即可。 这五百人有车有炮有盾牌,张天琳琢磨琢磨,端着望远镜仔细看过,确定都是军人,就把他们放过去了,只是派骑兵跟东边的杨耀通报了这一消息,让他小心这个敢死队。 张天琳也是边军管队出身,对这种老派战车很熟悉,车上搭载的佛狼机叫四号,三十斤重,又轻又快,立定了扎营就是铁王八。 硬要吃掉他们也不是不行,但里面没高价值目标,代价太大,没有必要。 倒不如看看他们想干啥。 结果这支火车军啥事都没干,在外边晃悠了一天一夜,又回来了,只是人稍多了点,收拢了些被杨耀抢夺了钱粮的富户乡绅,又蒙着头往兰州城冲。 张天琳寻思这个王八阵是在这旅游呢? 不论如何,千总黄命是兰州城的英雄,只不过没能为兰州带回喜讯,反倒带回了金县已被攻占的噩耗。 当晚,练国事让人为惊魂不定的富户士绅准备了饭菜,并将守备西城的任务交给尤世禄,召集将领,自士绅中推举出一名老者来汇报城外的情况。 在兰州外城的官署中,老者一直絮絮叨叨诉说他的委屈,说家里被贼人抢走多少钱粮、夺走多少器物,甚至精细到一个景泰年间的花瓶,把巡抚和将军们听得昏昏欲睡。 贺人龙在边上听得直笑。 都到了这般田地,元帅府驮运钱粮的民夫在西边摩肩接踵,来往黄河之上的骡队从早到晚日夜不息,郊野被劫掠的富家何止百户、运往河口的钱粮何止十万? 数日之内兰州左近富家遭遇灭顶之灾,惨剧不知发生了多少,单就贺人龙知道的,就有两个乡间良姓惜财不惜命,聚集家丁佃户以火铳据守,最后给自己挣得灭门。 天都塌了!谁还在乎你家这仨瓜俩枣啊? 张全昌向老者训斥道:“老先生,捡条命就知足吧,城外敌情如何?” 一说敌情,老者比被抢了钱还急:“乌泱泱的马队骑马上城墙,先打清水堡,再打金县城,没了,啥都没了!” “一派胡言!”练国事瞪眼怒道:“那战马如何能骑上城墙,有人开城献降?” 老者知道这一屋子都是大官大将,但他确实没有说谎,当即慌得想要辩解,不过还没等他说出话,就已被张全昌制止。 张全昌看上去并不对骑马上城墙感到意外,更多的只是懊恼,他稍稍平复心情,对练国事道:“大人,清水堡已经十二年未能拨银修缮了。” 站在后面的贺虎臣叹了口气,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是修缮城墙的事儿,这事他太熟悉了,担任鱼河堡守备其间,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榆林镇要钱修城墙,从上任要到升职,鱼河堡的城墙都没修好。 这还是他年年派兵用土、木板填补城墙缺口,如果他不补,鱼河堡大概也会像如今清水堡一样,能直接骑马登上去。 想来清水堡这个地方,堡垒城墙不被当回事也很正常,谁能想到在金城这个地方,会遭遇敌军攻城呢? 练国事满面的难以置信与懊恼,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失职,自他上任以来,这个巡抚既不巡、也不抚,主要精力都放在督军剿贼上,拉着五镇大军在六盘山东西往来逆战。 何况就算他不督军,也没法巡,如今的陕西出了关中,不带兵就连二百里地都走不了。 其实别说练国事难以想象元帅府军队是骑着马攻的城,就连杨耀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骑马登城。 当然觉得这一切最离谱的还是刘承宗。 就在练国事等人在兰州城内收到消息的同时,兰州以西的大营里,刘承宗也正在将杨耀送回的战报汇总,以期在舆图上绘出最新局势。 战报中杨耀说得很清楚,当安宁堡被破,杨耀率军自兰州东津渡过黄河,在营盘山兵分两路向金县掠袭,途掠富户赏贫家,横扫四十余营,直抵金县清水马驿。 兰州以东的榆中盆地军事化非常厉害,在汉代霍去病出征河西就在这里修堡设营,到汉末更是直接变成韩遂的大本营。 从那以后数次往返拉锯、来回易手,使当地随处可见古代废弃土堡、军营屯营,当地聚落的名字大多都以某某营来命名。 不过这种军事化并没有给马营带来困难。 因为在这些以营命名的聚落里,居住的都是旗军、军余,或是与旗军沾亲带故的百姓,杨耀就是被这些旗军指引着一路翻山越岭奔袭过来,一切都熟门熟路,就像回家了一样。 直到抵达清水驿,才终于吃到个闭门羹。 清水马驿的驿丞远远看见他就关闭城门,命令驿卒各取兵器打算据城死守,驿卒不多,但杨耀手边没趁手的攻城器械,就没想攻城。 可也是就在这,麾下千总杨承祖报告,距驿城仅一里远的清水堡似乎有可趁之机。 杨耀过去一看,清水堡的城墙有个大豁儿,城墙斜坡矮到人高,踩着马背就能跳上去,当即下令攻城,驱赶战马驴骡至城下。 守军本来防守就没什么气势,他们觉得榆中盆地进了贼,兰州城肯定是已经被攻陷了,就只砰砰打了两轮铳炮,第一轮朝天、第二轮朝地,见吓不走杨耀,转头就投降了。 不投降也没办法,本来是需要踩着马背才能登上城,等他们朝天打完,驱赶战马的军士都到城下了,朝地放完炮,他们就发现敌军不需要踩马背跳城了。 直接踩马尸就骑着马上来了。 清水堡投降,清水驿的驿卒们很快也杀官投降,转而就有降兵自告奋勇去说降条城,紧随其后,什字川堡、结河关守军闻风而逃。 至于金县,金县倒是个挺好的中等规模城池,要护城河有护城河、要包砖高墙有包砖高墙,唯独……它没兵。 那城有上千个城垛,只有几十个民壮,倒是城内有三个生员很可惜,其中一人在杨耀部马队薄城时绕城奔走大呼,呼喊百姓登城拒敌,中箭不治。 还有从临洮过来的两兄弟,叫丁光耀、丁光彩,同样也都是秀才,居然敢率几名伙伴扬鞭策马挺矛驰射,想冲开一条去路。 刘承宗放下战报摇摇头,可惜他们不是贼兵,这种单凭勇气与技艺,不能对抗军队。 他叹了口气,回信告诉杨耀,需要向百姓讲清楚,元帅府不与百姓为敌也不会滥杀无辜。 然后以他的落款给死去的生员、守城民壮立碑记传,从所掠富家财货里取些米粮给予抚恤,不为记载他们对抗自己无谓的牺牲,而为纪念他们保护乡邻。 不论天翻地覆,世上永远都需要这样的英雄。 当然,刘承宗在信的最后,着重叮嘱杨耀,修了碑,人心收得差不多了就把金县城抓紧平了,兄长刘承祖已经从南路出发,去平河州了,他们最后要在狄道相见。 尽快把粮食搬回去,西边还有俩大汗等着他收拾呢。 第三百七十章 天应德 黄河北岸的沙井儿马驿,人声鼎沸。 赵世奎把蜀锦长袍挽在腰带上,提着乘坐牛皮筏子渡黄河时弄湿的靴子,赤脚踏在黄河北岸,岸边的碎石有些硌脚。 还没等他环顾水旱码头的堆积如山的粮袋,身后两个雇佣护卫兵器就被收走,一行三人被元帅府军士推搡着朝前走。 押着他们前进的首领是宋守真,这个造反资历比刘承宗还早的饥民头子,自从抵达西宁就在书院学习,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官职。 但宋守真从来不慌,因为他知道元帅府对有学识的人才缺口极大,只要精进学识,总有一天会被大帅想起来。 正如这次,承运在需要用人的时候就想起了宋守真,当河南渡口的地雷都清理干净,任命宋守真为河南运粮官,负责记录每一支队伍送回来的钱粮,统计数目、装运上船送至北岸。 承运则在北岸的沙井驿城下接收钱粮,检查运来的白银成色、米粮质量,随后将最重要的钱粮装箱装袋运往西边。 这些工作重复而无趣,把承运忙得像头吐白沫的小毛驴,可他却乐在其中,不厌其烦地检查一车车粮食和银子。 尽管他只是個年轻人,经手的钱粮却几乎比世上任何人一辈子都多,白银黄金是什么成色他看一眼就知道,不同种类的粮食储存年份也只需要闻一闻就清楚。 常年管理辎重,与军事有关的复杂数学对承运来说简单明了,多少人、多少粮、怎么运、多少消耗,都已成为本能。 承运正在堆积如山的临时粮棚检查米粮,就看见宋守真带人过来,纳闷道:“宋兄,不是跟你说我这边的匠人已经够了么?” 在此之前,承运曾让宋守真告知南边的搬粮队,从西固平城百姓里招募些工匠,一来是为了在河口建堡,二来则是为打造新的运粮车辆。 自元帅府还是狮子营时,他们运送辎重的车辆就是载粮四五石的二轮小车,那种小车运粮少但不必担心陷在路上,最关键的是跑得快,能跟上队伍正常行进速度。 不过到如今他们占据河湟,今后从河口到水师衙门的六百里路都非常安全,也不必担心运送时间,所以承运要打造更大的车辆,以更少的人手与路耗来运送物资。 他让人做了三种朝廷用来运粮的新车,都有更高的载重,其中四轮大车可载米粮三十石、两轮大车可载十五石、小车可载五石,三种车辆都能满足日行三十里的需要。 不过若是想跑得更快,就只能用小车了。 宋守真摇头笑道:“三将军,他们不是匠人,是商贾,他说自己是帅府的商贾,我就把他带来了。” “帅府的商贾?” 承运转头在账目上记下一行,把自己的随身佩铳搁在检查完的粮袋上,这才转身过来,看着那商贾和身后俩护卫道:“你们是哪个帅府的商贾?” 赵世奎从宋守真的称呼上看出承运的身份,赶紧放下靴子,恭恭敬敬行礼道:“回将爷,小人陕商赵世奎,在打箭炉与蔡老爷有约,大帅出资一千二百两与小人合股,成立了天应德商号。” 承运一转脸,看向宋守真,意思是:有这回事? 宋守真点头道:“是,给大帅传过信了,确有此事,不过大帅从囊谦回来就把这事忘了,这才让我把人带来,由三将军跟他谈。” 得到确认,承运挑挑眉毛,二哥在南边打着仗还顺便开了个商号? 他点头笑笑,对宋守真道:“行,我知道了。” 承运先让护兵将赵世奎引入驿城,二哥让承运在这修堡垒,刘承运就看上了这座驿城。 驿城在河湟谷地东端,位于湟水北岸的大山台上,这里由三块山台组成,一大两小、两高一低,完全能依照山势修出一座难攻不落之城。 承运辛苦设计的计划,是在高台上修出半座大城,坐在低台的城上,两城上下相叠,并采用锐角敌台结构,把进口放在单独的敌台上。 送到前线当天就被刘狮子改了主意,送回来两份设计,一是把重叠山城也改成敌台,简单的依照山势修几座相连的、互相掩护的锐角敌台;二来则要把大城补全,并同样在西面修建锐角敌台。 原因很简单,承运的设计非常好,唯独工程量比较大,大概要修三年才能把叠城建好,刘狮子认为三年后他们已经不需要在河湟对抗官军了。 如果一定要修这样的城,那不如修得更大点,作为将来取得兰州城的西面屏障。 而城周一里的小敌台俩个月能修仨,在河湟依照山势水文修出八九座面向东方的小敌台,即使加上城壕与防炮坡也能在半年内完工。 想都不用想,承运选择了后者。 忙完自己手里的事,承运登上沙井驿城,把官房内休息的赵世奎请到驿丞衙门,各自落座,这才笑道:“如今事务繁多,还望赵掌柜不要见怪。” 赵世奎赔笑道:“小人不敢。” “我刚才听赵掌柜说,你是在打箭炉跟大帅合股。”承运问道:“怎么没从囊谦过来?” “实不相瞒,小人本想走西康路,不过去年康宁府起了叛乱,正好商号在汉中也有产业,这才沿商路过来,却没想到走到北边,又打仗了。” 赵世奎说着,心有余悸道:“多亏了小人没进兰州城,否则恐怕如今还在城里关着呢。” 承运闻言笑笑,紧跟着就问道:“赵掌柜碰上军兵,没难为你吧?” “没有!” 听承运问到这点,赵世奎当即摇头,啧啧称奇道:“大帅麾下精锐真是王者之师,于百姓秋毫无犯。” 承运没把赵世奎对军队的赞美当回事,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元帅府现行赏罚条例之下,各队官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很正常。 甚至都不需要是老兵,哪怕是新兵,只要他知道赏罚条例,都会报以极大热情去完成长官安排的劫掠任务,让他们干啥就干啥,让他们不干啥就不会干,绝不会私自跑去劫掠百姓。 因为劫掠,是元帅府军队所有战斗任务中最简单、收获最大的任务,洗劫高价值目标,每队搬回来财货在战后都会按比例下发个人。 就承运对目前战果的了解,没受到旱灾影响的兰州比陕北富裕得多,功绩最少的百总部,都搬运回来两千三百余石米粮、四千二百余两财货。 以这个数目计算,米粮和财货经过战功折算,这个百总队每个参与劫掠的士兵能得到十二两出头的赏银。 其他队伍的收获只会更多,哪个普通百姓会在身上揣一斤银子,让士兵冒着失去赏赐甚至被杀的风险去劫掠?他们就算碰到有钱人,只要不在战斗任务里都懒得搭理。 承运心说,这秋毫无犯靠的不全是纪律高,只需要有不太低的智力水平,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笑了笑,随后对赵世奎问道:“赵掌柜到兰州来,是有事要跟大帅商量?” “可不敢商量。”赵世奎连忙摇头,道:“小人是来跟大帅汇报,栓两头驻中间的铺子都已做好,问问大帅今后商号红利该怎么送,是兰州送西宁、成都送炉霍,还是都往一个地方送?除此之外,再请大帅给我派几个书办记账。” 承运一听已经盈利了?进展挺快。 他问道:“赵掌柜稍等,这个天应德商号都经营什么,你跟大帅在股本上,是怎么算的?” “股本是大帅出一千二百两,小人出八百两,六一分账,留三成经营。” 赵世奎刚刚说罢,承运就皱起眉头,这个比例有些不公,让人做事要让人赚到钱,他问道:“不嫌少?” 却没料到赵世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少不少,实不相瞒,小人不仅回本,还赚了一千八百两……已经足够了,若将军对这个不满意,还可以再多分些。” 承运人直接傻了,看向赵世奎的眼神极为炙热,脱口而出:“两年赚了一万八千两?” “托大帅的福,小人不辱使命。” 赵世奎心里确实没啥骄傲的感觉,他这买卖换谁都能做,就和抢钱一样。 他说道:“天应德经营川盐、川茶、蜀锦,这是小人原本精熟的东西,后来又加入西番药材、皮货、农具,今后还打算做兰州的皮货、烟酒,利润不少。” 他这盈利赚的都是利润不大的傻子钱,只要能进康宁府谁都能干,但谁都不能进康宁府。 从雅州买农具,一千杆铁锨四十八两、两千个铜茶勺九两八钱,一共成本不到六十两,五个车夫进一趟康宁府,半个月后就带着值八百多两炮制好的贝母、虫草出来了。 承运问道:“没人拦你的货?” “有,但后来没了。”赵世奎回身指向衙门外站着的两名护卫,对承运介绍道:“将军,他俩一个叫得胜一个叫归来,这次过来也为送到这边某个出身,他们在南边炸死了个千户。” 得胜归来从前是松潘卫旗军。 前年宦官张元亨衣锦还卫,随行番子透露出有支汉军在西南称帅,招军户去打箭炉给田的消息,兄弟俩无牵无挂,花了半年筹备出够用半个多月的口粮,离开待了一辈子的松潘卫。 穿过战争才刚平息的蛮家领地,他们如愿抵达炉霍县,各自领了一头牛、六只羊、二百亩地,还从长河西土司那领到了口粮,只等来年开春就能耕种。 只不过还没等到开春,先是大元帅领兵北征,紧跟着未知的蒙古人从北方冲来,他们就被蔡钟磐招募为民壮,整军备战,田地只能雇人耕种。 最后仗也没打起来,那些蒙古兵的首领被蔡将军称作小拉尊,甚至还帮康宁府平叛,打完仗直接往昌都走了。 倒是他俩吃了五个月兵粮,把身体养得挺好。 本来打完仗他们该回家种地了,但蔡钟磐交给俩人两杆铳,说雅州有个千户拦了他们的货,让他俩去把千户干掉,完事直接找赵世奎,到北边找大元帅谋个出身。 俩人本来就想找大元帅,琢磨了一宿,天一亮也没说啥,领了铳就去了。 蔡钟磐挑他俩去当杀手,不是因为技艺高超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松潘卫的旗军本事都那样,会用兵器善使农具,军人该懂的都懂点,农民该会的全会。 关键在于长相,兄弟俩长得就一脸挨欺负的旗军样儿,穿一身破烂都不用往里混,揞眉沓眼的跟卫所浑然一体。 俩人连衣裳都不用换,揣个脏兮兮的小包过关防,那冷边土司的土兵都不带拦的,只当是穷军户又去打箭炉偷东西了。 甚至进雅州千户所都没人拦,兄弟俩把紫花布包扔在地里,跟旗军搭着话就进卫所了。 正赶上那队旗军干活慢,被千户老爷逮住,让个没实授的百户给全队一人抽了两鞭子。 把得胜归来气坏了,这狗日的连打的是不是自己的兵都不知道。 一怒之下,兄弟俩溜进库房,撞见个偷军械要去倒卖的旗军,靠那旗军指点储藏位置,偷了几斤火药,做了个水雷埋在茅厕里。 当天夜里千户爷就在解手的呻吟声中被屎尿送上天,给太祖皇帝汇报工作去了。 兄弟俩跑到衙门大喊千户爷被炸死了,白天拿鞭子抽过他们的百户闻询跑出,看他俩眼熟,就叫他们给穿铠甲,穿好了还给俩人弄了一把刀子一柄长矛,鞍前马后,出城追捕凶手去了。 为千户爷准备的铅子,自然在野外打到了镇抚爷的身上。 承运听着兄弟俩的经历乐开了花,刺杀千户这么严重的事儿,硬是让俩人搞得像闹着玩一样,长得真好,这兄弟俩好就好在长得歪瓜裂枣没气概。 这俩爆破鬼才就不该叫得胜归来,该叫垂头丧气。 他就在心里想啊,要是自己的大哥二哥也长这样,兴许他们家到现在还没造反呢,闷不吭声就把张千户干掉了。 他说:“我叫刘承运,伱俩愿不愿跟着我?” 得胜归来赶忙拜倒,随后刘承运转头看向赵世奎,道:“既然赵掌柜来了,要做买卖,好办,你把家眷安在西宁,河湟的买卖给你做。” 赵世奎深吸口气,缓缓点了两下头。 承运很高兴,道:“我这有现在有值银十三万两的战利,赵掌柜既然在汉中和成都都有铺子,拿去卖。” 赵世奎不敢确定地问道:“十三万两?” “对,不少字画古董我不知道价,算你的利润,能算出来有十三万两,能换钢铁铜锭换钢铁铜锭,帅府不缺白银了,换不了就换黄金,如何?” 赵世奎先是点头,随后面上犯难道:“卖是没问题,可如今这光景,怎么给西宁运?” “那是你的事啦,运不过来……得胜归来就去找你啦。”承运说罢,笑道:“逗逗你,你只要能运到兰州,我二哥就能让货渡黄河。”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三个要求 礼部尚书杨鹤只身走过握桥。 背后的兰州城依然宏伟巍峨,再向前不远,就是西军的围城壕沟,道道壕沟之后是数不清的旌旗拒马。 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头,有人满是紧张地扶着城垛,似乎是巡抚练国事。 尽管他告诉练国事不必准备军队,但张应昌还是没在城头,应该在瓮城里陈布军队,随时准备杀出来。 但这对杨鹤来说无济于事,如果刘承宗真要打死自己,那只是一转眼的事儿,再多军队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 向前看,他不知道有多少杆大追风枪和多少位神器指着自己,只是咳嗽两声,咽下口水向前走。 皇帝让他来斥责刘承宗,叫刘承宗退军……战场上都输了,单凭他一张嘴又能说得什么,无非只能看刘承宗想不想退军了。 也许某一步,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步了。 不过很快,远处的壕沟被架上木板,有执旗将官单骑出营,迎着他奔来,走近了在马上抱拳道:“老尚书,大帅请你入营。” 杨鹤点点头,向前的脚步快了几分。 早在招抚刘承宗时,他要远走西海,杨鹤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当时他心中对这时间的预料,是十年二十年。 这才不过短短三年,刘承宗就从青海出来了,而且比过去更强大。 单就这次,其实杨鹤早就到陕西靖虏卫了,只不过前线大军打得太快又败得太快,让他没办法往前走,万一刘狮子要打兰州,他钻进兰州城是自投罗网。 直到战线稳定在兰州,确定刘狮子没有攻陷兰州的意思,这才找准时机穿过战场进入兰州。 没过多久,杨鹤穿过练兵步营的营地,走到了帅帐之前。 对曾经任职三边总督的杨鹤来说,这座帅帐……非常眼熟啊。 杨鹤不禁在心里想象着刘承宗的样子,想象刘狮子会给他什么样的下马威,思索该如何谈话,引路的将官便在帐外行礼。 “大帅,杨鹤带到。” 那将官的话音刚落,没过多久,帐帘就被撩起,露出年轻将官面含笑意的脸:“杨总督远道而来,帐中已备下薄水,还请进来稍解疲乏。” 没有什么下马威,刘承宗的帅帐里甚至连个护卫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这不禁令杨鹤心生些许怅然若失,这刘狮子也太……这叫什么,礼贤下士,合着我这六十岁的老尚书,在他眼里是个下士? 刘承宗端着瓷壶,给杨鹤倒上水,这才问道:“老总督不远千里来见我,有何贵干?” “刘将军,你为何出尔反尔。”杨鹤把水碗放在一旁,问道:“既已入西海,为何祸乱河湟?” “老爷子,你这不是说笑话吗?” 刘承宗没有杨鹤想象中的恼羞成怒,只是轻笑一声道:“这两三年我东征西讨,慑服海贼火落赤诸部,南下囊谦讨平番酋顿月多吉,又北虏绰克兔南侵,如此光景,但凡能不打仗,我不会向东发兵。” 他伸手在二人之间划出条线,道:“可陕西做了什么?他们断了河湟的粮,不准河东米粮贩入河湟,河湟米粮被我买空,百姓起来造朝廷的反,朝廷官军趁机煽动土官起兵。” “仗是你们要打的,打输了又报怨我为何发兵?” 杨鹤被说得语塞,据他了解,事情好像确实是刘承宗说的这样,他皱眉道:“那你为何不上表朝廷要粮?” “哈!” 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杨鹤会说出这句话,突然没绷住笑出声,随后才道:“击溃三镇总兵,我打下他们大营,营内仅十日粮草,三镇边军都没粮,我找朝廷要粮?老总督想一想,朝廷会给我粮么?” 杨鹤再度语塞,他有点后悔自己问出笨蛋问题。 朝廷官军都吃不够粮,又怎么可能给对峙状态的刘承宗。 “唉。”杨鹤像被打败了一般,重重叹了口气,摇头感慨道:“刘将军有此兵,如能为国效力疆场,而非同室操戈,该有多好?” 他入营路上看到了刘承宗的军队,那和他所见过的边军有全然不同的气质,比他京畿见到最好的军队都更胜一筹。 在此之前他所见到最好的军队,是昌平军左部,不是左右的左,是左良玉的左。 此时的左良玉也是个曹文诏式的人物,山东人,十八岁在辽镇从军,靠对战东虏实打实的战功在军中站稳脚跟,二十多岁就达到了贺人龙如今的官职,都司。 不过这个人在崇祯元年的宁远闹饷事件里跳得很高,别人都是闹饷、找巡抚逼饷,他是带人劫军用物资。 事后像他这种劫掠组织者本该被处死,但他有个名叫邱磊的好兄弟,是个秀才出身的军官,把所有罪责都担了下来,自己进了监狱,左良玉得以逍遥法外。 后来他投奔了侯恂,在帐前伺候了些时日,得到赏识官复原职,在己巳之变中大展身手,战后与曹文诏功绩同等,崇祯四年又在松山、杏山接连出击,为自己挣得副总兵挂帅印的功勋。 那一年左良玉三十二岁,把所有赏钱都拿去给为他蹲刑部大狱的邱磊保命。 杨鹤看过昌平左部的兵,军容整肃,称得上当世精锐,但即使是那支军队,也不如此时摆在他眼前的西军。 “老总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刘承宗看着杨鹤,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别的意思,突然笑出一声,道:“朝廷在东边有事了?” 虽是疑问,但刘狮子的语气却非常笃定,他可不觉得杨鹤那句话是想感化他,无非是朝廷在东边有了大麻烦,危机感让其有感而发罢了。 “嗯?” 杨鹤自觉语失,不过随后又摇头苦笑,道:“也不怕将军知道,三秦三晋之地处处流贼,辽东京畿时时受东虏之扰,山东的孔有德自称都元帅,局面大坏。” 刘承宗缓缓摇头,不置可否,笑道:“你还是怕我知道。” 因为杨鹤说的,都是他知道的事,他还知道大明朝廷在此之后依然能扛十一年,这些事不会让他感到意外,谈不上局面大坏。 所以他坚定认为,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才让这个礼部尚书发出无奈感慨。 但事情对杨鹤来说并非如此,他任职三边总督时,陕西的叛乱才刚刚开始,他到京中任职,陕西的叛乱已经影响到了北直隶。 当他重新回到陕西,闯将李自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所率领的农民军已经能够跟官军分庭抗礼,他在被击败后重新整军,主动袭击武安的左良玉,并将之击溃。 尽管左部并未蒙受太大损失,但这个消息传到杨鹤的耳朵里,仍然让他感到天旋地转。 这场仗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 但李自成敢打这场仗,意味着经过长达四年残酷的叛乱战争,叛军与官军的差距日渐缩小,脱颖而出的首领们已经总结出行之有效的战法、谋求军粮的方法。 而与之对应的是朝廷左支右绌,西北官军在围剿战争中疲于奔命,东北官军在朝廷数次应对失措后离心离德。 这是一场漫长到看不见取胜希望的战争,对杨鹤来说,让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意味着失败。 试问叛军兴起之初,朝廷国力最为强大,叛军势力最为薄弱,叛军做什么都错、官军做什么都对,即便如此,还是让叛军活了下来,以如今局面,朝廷还能赢吗? 刘承宗不能理解这种感觉,他向后轻轻靠着,道:“这场仗的罪责不在我,真要说我有什么罪过,那也只是让六旬高龄的杨老爷一路辛苦奔波,老总督来见我,总不会是为了说个笑话给我听吧?” 杨鹤皱眉道:“怎么叫说笑?” “效力疆场,呵。”刘承宗笑了一声,问道:“难道老总督到如今还不明白,不是我们有问题,是朝廷有问题吗?” 刘承宗说着起身,在军帐案头取过承运交给他的报告,摔在杨鹤面前的茶案上,道:“三镇总兵大营,两万余兵出征,存粮仅两千余石,仅够十日吃用;我的兵破一百七十八家,搬回粮食四十万石!” 杨鹤猛地抬头,一瞬间太多思绪,以至于欲言又止。 他做过三边总督,对陕西人口如数家珍,临洮府人口不多,有十四万口、七千七百余户。 刘承宗攻破一百七十八家,就掠得四十万石粮食,显然是抢了临洮府最富有的一百多家。 杨鹤倒吸一口冷气,缓缓呼出,问道:“你是专门找到这些人抢掠?” 刘承宗重新坐下,冷哼一声,道:“不找他们找谁,平民百姓被皇上收税已经够遭罪了。” 杨鹤皱起眉头道:“刘将军,你这么说未免太过薄情,皇上对你可谓仁至义尽。” “皇上挺努力,我很同情他,但要说仁至义尽,这话该我说,我进西海,是对他仁至义尽。” 刘承宗很认真地看着杨鹤:“大明没救了,三年前有些话我不能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天崩地陷,谁能活亿万兆黎,谁才算对皇上仁至义尽。” “你……”杨鹤听了这话猛地一抖,差点翻过去:“你这话什么意思?” 刘承宗摊手道:“整个兰州和临洮府有多少亩田地,你比我更清楚,这里一年的收成也不过二百万石,一百七十八家却有五十万石粮食,我给百姓分十万石还能留四十万石,这难道还不清楚吗?朝廷是死局。” 作为旧秩序的维护者,朝廷永远都动不了这些人仓库里的钱粮。 不因为他们是官员家庭,也不因为他们是和官府勾结的商贾,更不因为他们是左右地方舆论的地主,而是非常单纯的因为合法。 即使有些钱粮土地的来路也许不合法,但拥有钱粮土地的结果是合法的。 朝廷有朝廷的税法,只要人家把税交了,剩下的钱粮就是烂了,也是合法的。 有一万亩地的大户,给朝廷交了三百四十四石粮、纳了九十两的九厘银,纳税交粮的义务就完成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财产。 后金可以抢,刘承宗可以抢,农民军也可以抢,谁都可以抢……唯独崇祯皇帝不能抢。 因为地主可以给佃户定租子、也可以欺负佃户把佃户逼得断子绝孙,但从来没有地主抢佃户的。 刘承宗对杨鹤道:“你想想,兰州左近如此光景,当旱灾来临,会发生什么?” 杨鹤才不管还能发生什么,他只想把耳朵闭起来。 皇上让他来问责刘承宗,他觉得问责没啥用,只打算让刘承宗退军,如今可好,刘承宗直接给他来了一波大预言,就连他都觉得刘承宗说的有些道理了。 再听下去,他不就成刘承宗的礼部尚书了吗? 他恢复清醒,不再被刘承宗牵着鼻子走,断然道:“兰州没有旱灾,刘将军也不能再继续进兵,退军吧。” 刘承宗轻松了,对杨鹤问道:“所以你才这个时候过来吧,仗打完了,过来劝我退军?” 杨鹤点点头,对刘承宗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青海给你青海,陕西处处闹旱,你打进来也养不活人。” 听着杨鹤这么无奈的说话,刘承宗非常想笑,很明显,杨鹤或者说朝廷,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承宗到这会还没退兵,只是为了等钱粮运回河湟,不过他不介意再找朝廷要点好处,毕竟赔款他们也赔不起、钱粮自己也弄到手了,他抬手道:“要我退军容易,三个要求。” 杨鹤点头道:“你说,我会转告朝廷。” “你不用转告不转告,这三个事要求都不高,办不到就继续打,我相信巩昌府能给我更多的钱粮。” 刘承宗说罢,也不管杨鹤表情,直接了当道:“第一,此战之起,皆因陕西闭锁黄河,今后兰州与河湟贸易,陕西不得阻拦,否则就是逼我东征。” “第二,兰州的城堡既然已经平了,就不要再建了,建了也没用,既然东边有事,就让朝廷专心东事。” “至于第三,给我送番薯和土豆过来,我的人吃不饱就只能打仗,吃饱就没事了,只要是能种的东西,都给我送来……别想饿死我,谁想饿死我,先死的一定是他。” 刘承宗说罢,抬手在案上轻敲两下:“什么时候把土豆和番薯给我送来,我什么时候退进河湟。”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七十二章 操心 刘承宗的要求令杨鹤感到神奇。 这个人身居西海,居然知道红薯土豆。 杨鹤知道哪里有红薯土豆,北直隶的皇庄。 近几十年,不乏有官员力主推广这两种农作物,但推广并不顺利,它们的优势并不大,所以种植最多的地方只能是皇庄。 作为新传入的农作物,人们对它们的接受能力远不比玉米,玉米是好东西,可以作为麦子的替代品。 土豆和红薯的产量都挺高,一亩地出个二三百斤问题不大,但这俩的产量很虚、因为水分大,一个人吃八两白面能顶一天,但吃半斤红薯,撒泡尿又饿了,把自己噎死也吃不饱。 同时也因为水大,不易储存,最关键的阻碍还是社会结构……地主不认这玩意。 要交粮了,地主把官斗往大院一摆,佃户推着小车运来二十五石麦子,再送上两只活鸡,非常简单就能让地主婆心满意足,真懂事,明年地还佃给你。 人家把官斗往那一摆,佃户哐哐往里倒上二十五石红薯,不说会不会被地主打死,肯定能直接完成从佃户到失地流民的阶级变迁。 石是容积单位,一官斗能盛十七八斤小米,至多盛十一二斤红薯,它还不顶饿、不好储存,放着放着就坏了,做成粉一斤原粮出不到五两。 营养搭配随吃随有是达官贵人的事,早在隆庆年紫禁城的鹅灰池就有烧炭的蔬菜大棚,但佃户要考虑的是种一年粮食能不能吃一年。 想让这东西当主粮,能打八十斤麦子的烂地,种红薯土豆得出三百二十斤才划算;打二百斤麦子的肥地,种红薯土豆就得出八百斤才划算。 崇祯爷家里皇庄的地也打不出八百斤土豆子。 除非在太湖那种极其肥沃的田地种上两季,出个一两千斤也不是没可能,但那边种水稻精耕细作能出六百斤。 在太平年景,土豆、红薯最大的价值就是歇地。 连着种主粮或经济作物,耗尽地力,如果想让地歇着,就种豆子,豆子能养地;但若不想让地歇着,就种土豆,因为土豆不能养地但也不耗地力。 当然这两样东西的优势也显而易见,在生活水平极差的地方,饿归饿、吃了瘦归瘦,但它能吊住命。 归根结底,还是旱灾来得太急太快,没旱灾和流贼影响的地方,种植传统作物更划算,有旱灾和流民影响的地方,种啥都晚了。 杨鹤在心中做了一番计较,平心而论,刘狮子的三个要求,陕西的贸易、兰州不修堡子、找点红薯土豆,都属于对天下有好处的建议。 想到‘天下’,而非‘大明’,就说明刘承宗那套大明药丸的理论,深入人心。 搁三年前这事儿没人信,但放在这会,大明局势最坏的崇祯六年,杨鹤隐约信了。 不过这事儿对杨鹤影响不大,完不完蛋他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即使朝廷必将完蛋,也不至于这么快,既然如今朝廷还在,他还是朝廷大员,就要勇于任事。 大明眼下最重要的几個敌人,后金、流贼、登州叛军都是谈不拢的,唯独西北的刘承宗,大战可以避免,有辽东的例子摆在眼前,大明确实打不起旷日持久的西北大决战了。 因此在递交给皇上的书信中,杨鹤毫无保留地陈述刘承宗三个要求,并将这场五帅丧师、痛失河湟的战役,归咎于陕西在粮饷不利的条件下封锁边防蓄意生事,着重提及刘承宗可以不与朝廷为敌,不要惹他。 不过刘承宗从兰州左近一百七十八家掠出五十万石粮食的事,杨鹤没敢给崇祯提。 他倒不是怕崇祯皇帝急眼了向刘狮子学习,也去抄富户的家。 关键是怕崇祯爷抄不到这么多粮失望,失望还好说,但失望之后抄家造成的不良影响到来肯定后悔。 崇祯爷一后悔,提议此事的杨鹤,多少得献颗陈年首级助助兴。 干脆就不提,谁爱提谁提。 书信经长城跑得飞快,四月初八送至京师,崇祯看着书信都傻了,三镇总兵被俘、三万大军尽没,就换来这个结果? 崇祯很气愤,因为封锁贸易并非是陕西私自行动,得到了朝廷默许,这是啥意思,自取其辱? 但另一方面,兰州修不修堡垒的事暂且不说,刘承宗要求互市并索要战争赔款两兜子土豆? 崇祯觉得这仗已经亏成这样,再亏点土豆红薯也不算什么,挥手就让曹化淳去鹅灰池刨土豆去了。 把曹大伴吓得抖如筛糠,寻思皇上可别又把咱爷们儿派到西宁去,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刘承宗第二次。 好在崇祯觉得这仗打得非常丢人,也不愿意再派天使,捡了几箱子个儿大的,就派锦衣卫送去,嘱咐杨鹤尽快跟刘承宗盟誓,达成退军。 刘承宗都没想到,在他心里有很别扭性格的崇祯皇帝,这次能这么爽快,区区九日,就把东西送来了,还送了好几箱。 他觉得非常爽快,但杨鹤在兰州城是度日如年,就在土豆送来的前两天,乌泱泱至少上万人赶着驴骡、推运小车出现在兰州东南,在二百精骑的护卫下沿城南山脚往西固走了。 一干武将在城上咬牙切齿,二百人就敢护送上万人的牲畜群、车队,刘承宗得狂成什么样? 杨鹤在城上数啊,大小车辆上千、驴骡牛马近万,推车的人有些还穿着旗军战袄,看得他心急火燎……这又是哪儿被抢了啊! 其实刘狮子最开始反应跟杨鹤一样,这又是哪儿被抢了啊? 按照计划,兰州城周围西固城、金县城与诸多城堡;临洮府狄道;河州卫城,及周围郊野,一百七十八个豪家富户,他的劫掠已经结束了,放出去的军队也如数还师。 这帮人是哪儿来的? 最离奇的是那二百马兵护送百姓把钱粮运到西固,扭头就往山里跑了,甚至都没跟他见一面。 “大帅,不是我们的人。” 樊三郎问过百姓,入帐汇报道:“我问了送粮百姓,那些人自称帅府将军,却蒙面行事,洗劫渭源县二十二家大户,分粮全凭心意,而且统统灭门一个不留……要不要告诉兰州城?” 刘承宗轻轻摇头,只是问道:“运来多少钱粮?” “大牲口上万头,粮食两万余石……”樊三郎道:“没有财货。” 刘承宗轻笑一声:“挺机灵,行,做这事的人就在临洮卫,不用跟兰州说,就当是我做的。”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模仿作案都出来了。 刘承宗的抢劫经验多丰富啊,听见这事的第一时间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人肯定在临洮卫,而且很有可能在之前率旗军加入了刘承祖对狄道与临洮卫洗劫,至少为钱粮参与了搬运行动。 因为除了临洮卫的人,其他人很难短时间聚集上百人马,也很难攻破大户庄;而如果没参与刘承祖的洗劫,这么短的时间里很难找到煽动百姓的关窍。 毕竟干这一行,经验还是很重要的。 把粮食运到西固的原因,刘承宗估计一方面是为洗清嫌疑嫁祸给他,另一方面很可能与虎将抢了王庄接济延安百姓一样……抢的钱粮太多,藏不住、运不完。 所以大部分粮食和牲口都运过来,钱财和少量粮食自己留下了。 刘狮子估计这人是临洮卫的中级军官,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手下大手大脚花钱而暴露,如果没因为这事暴露,那他很快也会从升职的将官名单里认识这个小机灵鬼。 不论如何,一万头大牲口、两万石米粮的封口费,刘承宗觉得这个价格足够让他封口了。 好在这些东西不算多,非常容易运送,正当最后一批钱粮牲口渡过黄河,兰州城也派来信使,说杨鹤要邀请他到战场中间盟誓,皇帝差人送的土豆和番薯到了。 “你告诉杨鹤,他再到我营里来盟誓,还有,锦衣卫与官军不准入营,叫他们在外头等着。” 刘承宗其实对自己的安全非常上心,只不过有时战场上他就是军心,为了鼓舞士气和胜利,需要冒点险。 但此时的情况,杨鹤一把年纪的老爷子没可能刺杀他,但万一有不想活了的锦衣番子掏出支燧发手铳给他毙了呢,完全没必要冒着风险。 兰州城内的杨鹤也没办法,只能叫人抬着箱子往大营走,到了营门口换元帅府军士把大木箱抬进来。 刘承宗远远数着,七只漆木箱子,六只都一样,就有一个箱子看上去比较朴素。 “杨老爷,这就是皇上送来的土豆番薯?” 尽管没人跟着,但刘承宗还是给杨鹤很好的待遇,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先请杨鹤在帐外准备好的椅子的坐下,毕竟一把年纪了,跑前跑后很辛苦。 就在这时,护兵已经上前检查七只木箱,小心打开,以防里头拴线绑着钢轮地雷,打开一看,六只箱子里是连土带叶的红薯和土豆,各有三箱。 看得刘承宗极为欢喜,鼓掌道:“此时能够促成,全赖老总督倾力,将来西北能因这两种作物活命的人,都该感激老总督的恩德。” 这些玩意儿,意味着他手里无边无际的烂地有了用武之地。 刘承宗看重这两样,并不在于它有多高的亩产,他在乎的是有产。 河湟谷地是地窄人稠,最低的海拔、连成片的好田地都集中在河谷,但河湟山地是地广人稀,分散的地块种了漫山遍野的马草苜蓿。 如果人吃干草就能变壮实,那他一点儿都不需要为粮食发愁,在他治下适合种植粮食的田地,西宁府算上尚未统计的山田,可能都不到三百万亩,而他治下的草场……刘承宗都不愿意说。 大明的总人口有几千万他不知道,但他能确定的是,一亩草场站一个人,绝对站不满。 单单在海西海北两个县,他就有一千多万亩草场。 他要那么多草料屁用没有,反倒是种田,哪怕河湟二百万亩山地只有一半种土豆,一亩地只能给他出一百斤土豆,那也能让河湟每个人多吃俩月饭。 这多出来俩月的口粮平摊到一年,就等于丰收。 看着因为几箱子土豆红薯,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刘承宗,杨鹤叹了口气。 他问道:“大元帅,是为河湟百姓才到兰州抢粮?” 刘承宗的眼皮跳了一下,刘将军变成大元帅,这老头有诈啊,他压住内心狐疑,抬手指着营内军士笑道:“老总督看看我的将士,哪个像挨饿的样子,你以为我为啥打仗?” “河湟百姓因我养兵挨饿,我当然要养活他们……可能他们过得不会太好,我的兵太多了。” 刘承宗摇头苦笑,随后目光坚定道:“但我不会让人因为我,饿死。” 杨鹤看着刘承宗,缓缓点头,他面前这个年轻叛军大帅,好像真的要养活更多百姓。 这世上想养活更多人的人,并不多,而在西北,真的要这样做,甚至有可能成功的,杨鹤只认识刘承宗一个人。 他曾經也很想养活陕西三邊的老百姓,试过招抚、劝民、避免战乱、试过他能做的所有事,可是都失败了。 杨鹤快而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指向那个稍显朴素的木箱,道:“老夫知道劉帅喜爱读书,那箱子里都是肃王藏书,教民耕作的。” “嗯?” 刘承宗凑近了看那只木箱,里面都是藏书,有王祯的农书,還有徐光启的手稿,还有林林总总的书籍,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转头对杨鹤问道:“老总督为何,给我找来这些书?” “老夫也想……”杨鹤欲言又止,再次快而轻地叹息,转而语气轻松道:“肃王殿下说啊,既然刘帅要在河湟种土豆活人,就请好好种,别老惦记他的王庄,甘肃三万多亩地只收七千多石租子,那地若在你手里肯定比他收得多。” 刘承宗笑出一声,并未反驳。 没办法反驳,肃王庄子的租子确实不高。 就在这时,他看见帅帐不远处有传令兵等待,樊三郎过去拿了封信走回来,刘承宗便舍下杨鹤过去,就听三郎道:“是家里的信。” 刘承宗展开书信,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是使者。 只不过这次,是后金的使者。 刘承宗将信收起,转身对杨鹤道:“老总督和肃王送我农书,我领情,不过还请回京告诉皇帝,五镇不能胜我,非五镇之过,实在国力衰弱,不在军事而在政事,与我作战,不过平白害了好汉性命……大概兰州日后会添派驻军,也无妨。” “若天下人民安乐六畜兴旺,刘某吊民伐罪之辈不足为虑,鼓励皇帝励精图治,多行宽仁之政,以东事为重,西边他没啥好操心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可靠 来自西北的骄兵悍将如潮水般退往黄河北岸,当最后一只牛皮筏子渡过黄河,站在黄河南岸的杨鹤终于松了口气。 动荡不安的兰州城,终于在杨老爷两次孤身入敌营中消弭兵祸,兰州城重归太平。 陈年首级,保住了。 只不过刘承宗这人很烦,回望一片白地的西固城遗址,杨老爷陷入沉思:这刘狮子,怎么连城砖都带走了? 因为西固城用的城砖好啊,全是万历三年烧制长一尺三寸、宽七寸、厚四寸的大青砖。 大砖的防御性能优于小砖,小砖一炮打上去就碎了,打碎三五块上面的失去支撑也会塌下来,但大砖一炮上去只会断掉,仍能提供良好支撑。 单是把西固的城垛打坏,就让刘狮子的炮兵费了一番力气,正好西边也要筑城,反正周围百姓的口粮都给了,不用白不用,就让大伙忙着把拆下来的好砖运到西边,装船让承运接收。 刘承宗把宋守真留在沙井驿修筑东关堡垒群,这里的五座锐角敌台已经设计好,剩下的只是监造使命,红薯和土豆也留给宋守真,让他顺便把这些东西就近种了,等育出新果,再向山上推广。 除此之外,由兄长刘承祖和李万庆协守东关到黄河渡口一带,留下粮草安排战守策略、招募民夫修城等事务。 刘承宗给兄长的使命不是死守,其实就是赌一场,赌官军不敢举兵向西,真要向西,西边两个蒙古汗王的问题不解决,他也没办法提供太多支援。 所以本质上,刘狮子已经在心里做好吃哑巴亏的准备,一旦官军有在兰州大动干戈的举动,刘承祖提早发现、卷了粮食士兵果断西撤就行。 不跟他们打。 元帅府在这场战争中得到的钱粮非常充足,不但能解决口粮匮乏的问题,甚至还有余力接济河湟百姓。 如果朝廷这个时候把河湟夺回去,实际上对刘承宗来说是减轻负担,在西宁以西的元帅府固有地盘,此战取得粮草足够让所有人过上两年神仙般的日子。 刘承宗没把承运留在东关,是因为河湟的大局需要有人主持。 西边传来的消息还不算坏,虎墩兔把帐房老婆孩子放进海北之后,轻装上阵的察哈尔能在青海四处乱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但河湟仍有复杂的战争收尾工作,朝廷官军带来的天花正在河湟蔓延。 刘狮子沿途体察民情、视察各个乡保百姓粮食的种植情况,顺便还找到了天花蔓延的原因——兵器铠甲。 这是个完整的食物链。 官军战败正值天花流行,数以千计的败兵四散而逃,有些人躲入山中沦为盗匪、有些人散兵游勇四处劫掠,他们有时能成功劫掠百姓,有时也会被百姓围猎捕杀,还有人躲入村庄被百姓收留,也有人加入百姓对溃兵的围猎。 兵器铠甲,就成了面临战争时百姓急需的自保之物,同样给百姓带来天花,只需要一个月时间,就能完成一個传染一百个、一百个传染一万个的变化。 这东西在刘承宗眼里就像山火,没有灭火的办法,他手里严格来说没有任何治疗天花的东西。 只有一份三豆饮的方子,是用红小豆、黑豆、绿豆及甘草煮水,活血解毒,本质上是对人不对症;除此之外,就只有得了天花吃猪皮的老偏方,可以让天花留下麻子印浅一点儿。 但对付山火,不能扑灭就等它灭,他麾下对天花免疫士兵就是最好的隔离带。 杨耀被临时任命为河湟总痘官,在整个河湟的五镇、十铺、二十乡保、二百保,向每保派遣两名驻村痘官,刻印初版《大元帅救荒定疫书》分发各保,遏制天花蔓延。 书里主要介绍了天花的来源、症状、传染方式、种痘意义、抵御方法及注意事项,整个方法只有三板斧,一为天花流行前种痘、二为流行时分发三豆饮,三为患病时搞点猪皮、猪蹄吃。 这个病如果在西宁以西爆发,刘承宗除了给人种痘外就束手无策了,但在西宁以东的传统农业地区,不论是三豆饮还是猪皮猪蹄,都很好说。 帅府出征军士一听说大帅要给河湟染病百姓发猪皮,都高兴坏了,把那些分散各地等待种痘的俘虏看得摸不着头脑。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帮跟随刘承宗数年老兵是馋的,果不其然,刘承运紧随其后向河湟五镇三百里颁布大元帅的法令,以官价粮食收购官价活猪。 河湟此前粮价升腾,肉价也跟着涨,但当粮价涨接近翻倍时,肉价涨不动了,开始缓缓下跌。 依照目前粮价水平,用过去的价格以物易物买入活猪,对养猪的人家来说还算不错。 承运也随大军西向,于碾伯建立大官市,在河湟自西向东依次建立平戎、老鸦、嘉顺、冰沟、东关五个镇市。 刘承宗给碾伯的大官市留下十万石米粮,这些粮食将在后续缓缓流入市场,等囤货居奇的商人跳出来抄家,然后再一口气把河湟粮价打回平价。 他要告诉人们战争、饥饿和恐慌,都结束了,河湟将变得比从前更好。 收购上来的猪皮猪蹄被送往天花肆虐的村庄,而绝大部分猪肉则作为战胜的庆功物资,下发各队,元帅府的大肚汉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消灭掉任何肉食。 刘承宗交给承运的使命,则是建设这五个镇市,它们都占据了过去朝廷的驿城,但仅有一座驿城不够,他需要这些地方承担起更重的职能。 好在经过三年来俱尔湾市场的建设,元帅府已经有一批能够勉强应付这种差事的专业人才,镇市将作为驿站、兵营、市场的组合,甚至还要承担起部分县治所的职能。 大军停驻在碾伯所庆祝胜利当日,刘承宗向承运说着自己的规划:“除了驿站、兵营、市场,你在五个镇市都修个县衙,六房都配齐了,除此之外还要修建一间可容纳四百人的镇学。” 承运瞪眼道:“哥,那就是五个县了。” “那可不就是五个县嘛,海西海北俩县才七千人,你这每个镇都有两万四千百姓,这还不算南山北山的山民、打仗逃难的百姓,战后半年编户齐民,没准每个镇就有四万人了。” 刘承宗笑出一声道:“这还是不算县?不过我对镇学是这么想的,我们要求是各保要有一名塾师、社学负责开蒙;各乡要有一个秀才先生,给开过蒙的过五经关,就可以考童生了。” “然后我们有西宁府书院,可以给这些打好基础的童生更好的学习机会,所以镇学不必开设那么多科目,它主要负责的是河湟本地的人才缺口,而且面向那些家庭条件不足以脱产进学的童生。” 这件事刘承宗经过深思熟虑,读过书的人要有用武之地,而且因为生计无法继续学业是很遗憾的事,所以他说:“镇学,我想开设四科,农、工、算、医,这都是镇市能用得上的人才。” “每镇每年招一百二十人,管吃管住,再每月给三钱银子补贴家用,学个三年,出来派驻各乡,改良推广农业、工匠技艺,或者驻在乡中医馆学习,想继续进学也能通过科举进府学继续读书。” 承运边听边记,写完了抬头道:“哥,那五个镇学的先生,少说八十人,我得从西宁府书院招。” “你尽管招,等西边的事办完,我们也该设立六部。” 刘承宗看着收起笔记的承运笑道:“你要是能把这五个县的事弄明白,就是咱们西海小朝廷的户部尚书了。” 承运听着一愣,眨眨眼道:“哥,你是打算称王了?” 刘承宗有心逗逗他,便道:“怎么,你觉得户部尚书不好吗?” “没有没有,户部尚书……嘿嘿!”承运摇头,随后傻笑两声,这才道:“我只是觉得,这时候称王,会不会有点早?” “对喽!” 刘承宗指着承运笑出一声,随后道:“如今称王对我们的好处不多,无非是招降敌将多个封爵许愿的说法,但坏处却不少,至少要剪除甘肃边军的威胁,取得兰州才能称王。” 甘肃与河湟被祁连山分开,单取这两块任意一处都不完整,在刘承宗的思路里,只有取得整个河西,并拿下兰州金城,才能在地理上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内部对升官受赏的渴望,我还有发军饷的手段,只要军心稳住,人们对爵位稍有不满也没什么关系。” 刘承宗笑了笑,随后才叹了口气道:“但我确实需要六部,必须要搭出个朝廷的架子,否则各地职权不明、运转不周,不行我们就不叫六部,叫六署六衙,叫什么都无所谓,关键要能做事。” “你想,就今年,已经来了三,不,算上朝廷的杨老爷是四波使臣,另外三个都是我大去应付他们。”刘承宗摇着头摊手道:“哪有找儿子的事,劳累老父亲天天去招待他们的,我必须得弄个小屋关他们。” 承运听着就乐了,片刻后恢复正色,疑惑道:“不过哥,你说这东虏鞑子,派人过来找你干嘛?奇怪了,路遥万里,他们倒是有力气跑。” “没那么远,我跟你说,他们找我什么事,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刘承宗抬起手指,目光定定道:“我估摸也就俩事,想联我攻明,但这不大可能……” 说着刘承宗就摇头道:“跟后金比起来,我们占的地盘可能差不多大,但他们占据努尔干世代经营,人口、财力、兵力,都强于我,这世道讲究实力,没实力蒙古大汗都不被人当回事。” “而且离得太远,若是听说五镇兵败的消息才派人来,这消息现在还传不到沈阳,我估计多半是为了虎墩兔,算算时间,从归化城到这来还差不多。” 承运深以为然,笑道:“也没准是想试探二哥认不认他们的天……天啥汗?” “天聪,我估计也有这意思,就是个没啥意义的初次接洽,试探敌友而已。”刘承宗摇头笑道:“回去见到就知道了。” 承运却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因为他回不去,急忙问道:“那二哥,若是试探敌友,你打算如何?” “承运,后金是我们的敌人。” 刘承宗收敛笑容:“要取得天下,谁都可以是友,朝廷迟早崩塌,但后金是死敌,他们的地利和我们很像,除了攻取中原没有其他活路,即使我们得了中原,後金一樣要与我死战。” 等承运缓缓点头回应,劉承宗面上神情才轻松下来,道:“其实我挺想跟后金定个联合攻明的计划,回头再把他们卖掉,但大明……唉。” 刘狮子倒是一点儿都不怕后金,即使如今国力远不如后金,但后金够不着他,哪怕真卖命发兵过来,他也有把握在青海甚至甘肃边外干掉任何远征而来的敌人。 但是大明如今疲敝到极点的组织能力,让刘承宗实在信不过,正常军队出征都是战鼓一响,计划扔一半,至少还有一半计划能起到作用。 大明是计划得挺好,一开战能起到计划的一半迫于形势丢了,扔下一半扔了。 刘狮子觉得,就算他跟后金计划好、后金真信了他的鬼話,准备按计划执行,他把消息透露给朝廷,朝廷都很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后金知晓,完事被黄台吉来一波将计就计。 结果后金不按计划执行,被背叛的后金觉得自己不是好东西就算了,挨揍的大明也会觉得自己不是好东西,弄不好黄台吉那个十分精明的小脑瓜再给崇祯爷掺掺沙子,还真能让崇祯爷扭头西向,全力对付自己。 刘承宗连词儿都想好了,‘刘贼想做汉家皇帝,我们只是女真,可他真能夺你皇位啊!’ 制定一个计划很简单,但完成计划的人选必须非常可靠,而崇祯皇帝和他的朋友们……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人选。 “我回去见见使者,伱在这把五镇好好建起来,户部尚书。” 在兄弟二人爽朗的大笑声中,大军结束庆功再度启程,向西宁城逶迤而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十年前的赫图阿拉 在俱尔湾的新城,很难找到成群结队的男人 衣衫不合体的孩童蹦蹦跳跳,只需一件破旧的戎服短袍,就能遮住瘦小身体,只需要一根木棍扮作坐骑,就能让贫穷的娃娃仿佛富有四海。 健壮妇人在树荫下为耕牛驱散蝇虫,撑着播种的耧车擦拭汗水,偶尔望向东方的眼神带着担忧与期盼。 远方隐约有鼓乐传来,起初在人们耳中听来并不真切,直到挥舞黄旗的骑兵带扬尘驰过田垄,强扯嘶哑嗓音,在田间喊出喜讯:“胜了,胜了!大帅尽掠兰州!” 整个新城为之沸腾,老弱妇孺争相放下手中事务,沿滚滚人流向城东奔去,那里已经有人高高举起早就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响 后金天聪汗的嫡长子爱新觉罗,豪格坐在别院手握糌粑,远处噼啪的鞭炮声与欢呼喧嚷,令他刹那恍惚失神,仿佛回到建州卫,十年前的建州卫。 这里和祖父的赫图阿拉....太像了。 赫图阿拉对豪格甚至整个后金来说都是遥远的名词,那曾是努尔哈赤时期的金国都城,彼时建州最大的宿敌是海西女真的乌拉部,身居紫禁城里的万历皇帝依然是天上地下最有权势的人,如日中天。 豪格今年二十四岁,自十五岁随祖父初次上阵,从军从征已有九年,经历父亲继位之初的艰难境地,金国已成为雄踞东北与大皇帝势均力敌的强权,此消彼长,大明还是那个大明,对金国来说看上去却没有那么可怕了。 “贝勒,他们说大元帅得胜回还了,我等是出去迎接还是等待召见?” 镶白旗前任都统、金国吏部承政图尔格关上院门低声汇报,抬头扫了一眼院中披挂锁甲、扯掉偃月刀皮套的镶白旗护军,皱眉道:“带弓刀即可,莫佩大刀。” 豪格坐在矮凳上没有说话,只是很快把手上的糌粑吃完,饮下一口冷水,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处新城城头的女墙,这才起身挎上腰刀,道:“当然要去迎接,姑父为军中宿将,正好瞧瞧他家军队,与我等孰强孰弱。’ 在豪格心里,刘承宗的军队能和明军周旋并活下来,胜出便必有所长。 如今他的疑惑不过是刘承宗长在哪儿,具体又有多长。 这决定了他和刘承宗会面时的态度,豪格做了两手准备,他听说孔有德在东边率领规模上万的完整火器军团请求归附,如果刘承宗没有很强,他也希望能试试,将之收编。 但若其势力强于孔有德,则要尝试与之达成联盟与军事援助。 图尔格父亲是金国五大臣额亦都,额亦都晚年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额亦都死后穆库什按照收继婚的传统,成为图尔格的妻子,因此豪格称他姑父。 不过这种称呼和关系,不论叫的与听的,都只是恰到好处,需要这样的亲戚时,恰好是亲戚;不需要这样的亲戚时,又恰好没有那么绝对的亲缘。 十二名护军拉出十四匹战马,顶盔掼甲簇拥豪格与图尔格随人群趋向东方。 策骑在前的豪格眼中满是期盼:他终于能见到传说中的流贼了! 作为金国天聪汗黄台吉的嫡长子,豪格仅率护军十余骑出使元帅府,对他自己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步。 简单来说,就在几个月前,天聪汗黄台吉被这几年接连不断的好消息砸晕,汗国发展陷入前所未有的短暂迷茫。 黄台吉继位之初的后金,是先王暴毙、勋贵抗命、内有天灾、外有封锁,同时面临大明、蒙古和朝鲜的三方威胁,且境内有大量汉人、女真间谍,整体濒临崩溃的地方割据部落。 而如今的后金,黄台吉通过宣布满汉一体,将部分汉人从八旗奴隶中独立出来,削弱勋贵王公的权势逐步集权;进攻朝鲜使其被迫达成兄弟之盟开放贸易;以己已之变掠夺人口财货破除封锁、横扫漠南打通朵颜旧道。 长期面临压制、封锁、饥荒、威胁、濒临崩溃的后金,蓦然回首,努尔哈赤时期梦寐以求的一切已是应有尽有。 如此光景,砸在谁的头上都迷茫。 退一步,金国已经完成维持生存的所有需求,王公将士稍有松懈就会丧失进取之心;而进一步,与大明胜负未分,宁锦要塞群难以突破,如何让人们保持警醒? 因此就在追击察哈尔大汗林丹虎墩兔进驻归化城后,黄台吉召集王公贝勒及将士询问:“今后我等,作战应以何者为先?’ 从征的豪格对答如流:“锦州宁远攻之无益,盖因我国攻城之法,彼辈尽知;况我兵曾攻之不得,若复令攻之,必有畏难之意。” “即便攻得锦州,此外七城,亦需烦攻,若徒取一城,其余皆坚壁不下,弥旬旷日,恐我军势长期在外士气低落。” 对于这种僵局,豪格的建议是分为三步。 首先对朝鲜采取安抚笼络手段,那已经是个弟弟了,再征也不过从弟弟打到儿子,意义不大。 其次是察哈尔蒙古残部,要见机行事,能歼灭则歼灭之,无法歼灭则驱逐之,不宜劳师远征。 最后,则是他的建议中主要攻略方向,大明。 采取三条道路,辽东地方避免与锦州、宁远硬碰硬交战;主要自朵颜故地与漠南的新旧两路,倾国之力在宣大、通州两地捣毁边墙,深入明地。 不论得与不得,都要派军长期驻扎在这些地方,并在攻取过程中尽量掠夺宣大、通州的人财、物,以此弥补战争损耗、激励参战将士。 最重要的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进攻前向屯寨城池广发布告,是金国愿和,而明国不愿和,进攻是被逼无奈,使地方百姓自怨其主,反而不怨恨金国。 豪格出现在这,就是他在献出这一驻军通州、宣大的策略之上,提到派遣得力之人深入明地招募流贼,使其归附后金。 就算不能招募,也要驻军通州,派人往侦流贼动向,待大明分师捍御,趁夜两路自宁锦、通州乘势急进,夹击山海关,使攻守易型。 豪格是后金第一個提议联寇攻明的人。 黄台吉对他的建议予以十分肯定,果断拒绝了他。 计划是好计划,但后金没有能执行计划的人....打个朝鲜,大贝勒阿敏差点自立;驻军滦州,军队几乎失去控制。 有此前车之鉴,任何一场决定命运的大仗,黄台吉都必然亲自统军出征,更何况他正在极力削弱金国王公们的权柄,以此进一步集权,分兵驻军于明境通州、宣大两地,对他来说不切实际。 不驻军,自然就无法侦查流贼动向,但这建议并非一无是处,实际上除了没有独当一面的人选之外,长子豪格在建言中的思路,深得黄台吉之心。 军队缓过来劲儿就抢大明,尽量掠夺其人、财、物;不在要塞化宁锦王八壳子死磕,绕过去抢夺别处,对金国都很有意义 只不过招抚流贼这件事的成本极大、操作性极低。 大明那么多流贼,这个王那个将,就算要拉拢收买,间隔山河的金国都不能准确辨认谁是谁,更不知道该拉拢收买谁....别说金国不知道,大明也不知道谁是谁。 甚至左良玉在武安被揍了一顿,都不知道揍他人叫李自成。 而操作性之所以是极低,而非不可能的关窍,就在于世间有个能叫上名号、容易辨认的流贼成了坐寇,这个人在西北,自称青海大元帅,名叫刘承宗。 黄台吉说:“既然你想找,那就去试试。’ 在官道炸开又消散的硝烟里,浩浩荡荡的蒙古大队摆开一字长蛇,谢二虎麾下的蒙古兵几乎鸟枪换炮,马屁股卷甲、箭壶灌满锻打箭头的人们脸上傻笑难以掩去,在夹道相迎的妇孺中搜寻家眷身影。 一旦找到,就欢喜地解下盛放兵粮的袋子,拿出没吃完的肉干与干粮分给妻子儿女。 过了很久,直到上万人的蒙古大队完全通过,道旁被西番妇孺簇拥的梅朵终于舒展皱起的眉头,她就是无法喜欢蒙古人,即使同是大元帅麾下的蒙古人。 那些乱糟糟、闹哄哄的蒙古人曾抢走过去夫人送给她的项链,很长时间里她都认为那是此生唯一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很快,当迎接队伍爆发出巨大欢呼,俘虏推着一辆辆满载钱粮宝物的勒勒车经过之后,在大量牲畜的尽头,梅朵终于看见高高扬起的天下太平旗。 太平旗下的队伍异常安静,远不像蒙古兵那样喧闹,曾经的贵族老爷们挺着螺旋杆的长矛跨坐马上,一队队老练步兵解去重甲长盾,托着长矛向前走;身形精瘦的步兵沉默寡言,推载满甲胄盾牌的轻车垂首前行。 梅朵的眼睛找了又找,脸上从期待到疑惑,内心也越来越焦急,她看见老当益壮的阿六将军,看见年轻贵气的瓦斯将军,甚至看见了没有舌头的阿旺和尚。 终于,她看见在射猎营的末尾,顶着高高盔枪、披挂赤色布面甲的巴桑骑在马上,即使顿项遮住了侧脸,梅朵依然能从那根明明抬不起却硬要挺直的脖子认出,那就是她的巴桑将军! 人群中被元帅府卫兵隔开的金国使团里,豪格目光定定地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队队军士,他的注意力不在于蒙古兵和西番兵,而在元帅府俘虏推回满载钱粮的战车。 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惊奇,早年间的赫图阿拉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每当建州军攻城掠地,得胜回还的八旗兵将便会如此,刘承宗此行较之那些战利,也不过只是多了些而已。 令他惊奇的是,刘承宗的新城处处透露出穷困气息,却能按着数额巨大的财货,不分配给贵族和士兵.....那些兵将似乎也觉得这没什么奇怪,各个欢天喜地。 豪格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西北的蒙古人,只是为一些干粮肉脯打仗吗? 就在这时,立在他身侧的图尔格用胳膊碰了碰他:“贝勒,看那,刘承宗的汉军。” 图尔格看见一支队形严整的汉军,那支军队分作三营,马比人多、骡子比马多,还拖了十三门巨炮。 他用汉人言语问身旁元帅府卫兵:“那是大元帅的家丁?” 元帅府卫兵楞了一下,迟疑自己该不该点头,理论上来说图尔格这话没错,所有人都是大元帅的家丁。 但在编制上,不是这样,因此卫兵答道:“那是元帅府的练兵营。” “练兵营?’ 图尔格的眼睛冒火了。 豪格站在经济与发展的角度看元帅府,会觉得他们像是十年前的金国,而图尔格站在军中宿将的角度上,起初认为元帅府会像十年前的金国一样,却没想到二者之间在军事上的差距并不大。 金国有一种编制叫巴牙喇,是精骑。 在金国早期,努尔哈赤面临的困局,其实和大明差不多。 大明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国力下降的情况下,组织起一支能够对建州犁庭扫穴的軍隊,并养活他们。 金国的问题則是如何在钱粮匮乏内外交困的背景下,组织起一支能在建州地方快速机动阻挡明军的精锐兵力,并养活他们。 巴牙喇就是努尔哈赤解决这一问题的手段,仿照家丁制度强化麾下贵族军队,给贵族们甲兵编制,让他们自行为甲兵装备,作为回报,其中部分作为他们的护军,听凭驱驰。 这一举措使努尔干地方各个国主、各小国王及麾下贵族都武装出了精骑,这些精骑在各旗有甲士兵里一度占据半数,成为努尔哈赤作战攻坚的中坚力量。 到了黄台吉时代,金国内部开始进行强有力的集权,分散在各将手中的护军,不再是过去战场临时被努尔哈赤集结起来的攻坚预备队,而是被黄台吉组织起来建立了巴牙喇营,从私兵转变为受大汗控制的常备军。 而在这裡,很显然,不需要家丁转变为常备军的复杂手段,就能轻松完成集权。 仅有简单框架的官僚体制、穷困潦倒的落后经济、穷兵黩武维持远超自身可承受数目的常备军,构成豪格与图尔格对刘承宗的全部印象。 爱新觉罗,豪格摘掉钵胄,挠了挠长出青茬的头皮,用建州方言对图尔格没好气的抱怨:“这群蛮子!’ 图尔格笑了一声,问道:“贝勒打算怎么做?” 豪格深吸口气,看向一旁看护的元帅府卫兵,对图尔格道:“多亏父汗给了我两封信,姑父让他告诉刘承宗,爱新国豪格,等待...兄召见。” 第三百七十五章 刻舟求剑 大军得胜回还,刘承宗给军队放了九天假。 依然还是老样子,参战各部分三批休假,三日归家、六日在营。 元帅府的护兵们仍在府邸外一趟趟搬运随行物资,西宁府和俱尔湾各局吏员在官邸外排成串,看着护兵们进进出出,等待向府衙汇报工作。 军情永远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刘承宗非常关注青海湖外的战场。 南山堡守将钟虎知道大帅回来第一个要见的就是他,因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收到大军回还的消息,几乎马不停蹄地赶在刘承宗进驻新城前抵达俱尔湾。 对钟虎来说,为了见大元帅,一路舟车劳顿很值得。 但鉴于向大元帅汇报情况的含金量.....这些东西根本不值得他在两个昼夜里行船二百里策骑三百里。 察哈尔与卫拉特联军的交战过程,钟虎用一句话就汇报完了:“国师派遣使者入阵,被插汉大汗杀了,两军一番冲杀,插部遇挫即逃,三天前他们在小揣旦,现在在哪...属下也不知道。’ 刘承宗想从两位大汗交战中试探二者实力的愿望,也因此落空。 面对钟虎的报告,刘承宗不愿相信蒙古大汗是个没脑子的傻瓜,因此试图为虎墩兔大汗擅杀使臣的行为找个理由。 毕竟这个行为,精神状态正常的人干不出来。 而刘承宗试图从不正常的行为里找到正常的思路,摆明了也只能是刻舟求剑。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杀戮应该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尽管斩杀使臣本身也是一种回答,但刘承宗看不见这种回答的好处。 给察哈尔坚定决心?几万個没有家的察哈尔战兵不需要坚定决心,斩杀使臣至多是给虎墩兔自己壮胆儿,用色厉内荏的态度逞强,试图告诉所有人,我不怕卫拉特。 但杀了卫拉特使者,又派出个察哈尔逝者提着头过去...这有啥好处? 逞强谁都会,小钻风看见体形比它大的狗都会吠个不停,可战场上一触即退的胆怯终归骗不了人。 坏处却非常明显,比方说现在,刘承宗就在心里打定主意,今后不会再向虎墩兔派遣任何使者。 他已经发现,这位大汗非常真实,一举一动都像个普通人,他奔着政治家的想法去思考大汗行为,只能是南辕北辙,永远都想不明白。 可照着普通人思路,一想就懂:斩杀使臣能带来情绪价值....爽。 皇帝或大汗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但当国事衰微身处逆境,普通人的心智无法承担这份工作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刘承宗摇摇头,翻阅着钟虎汇总的两军战报,在南山堡塘兵能掌握的战场上,察哈尔和卫拉特一个逃、一个追,这么长的时间里谁都没能组织起任何会战,始终在机动 他挠挠脸,对身旁对坐的父亲道:“父亲好像帮了虎墩兔一个大忙。 刘向禹哑然失笑,察哈尔能放开手脚大范围机动,原因就在于元帅府接纳了三万余妇孺让虎墩兔没了后顾之忧 没有后顾之忧的察哈尔骑兵非常可怕,他们跟着虎墩兔从张家口跑到肃北,转进经验冠绝当世,卫拉特的国师一时半会还真撵不上。 刘向禹长长出了口气:“就算不携带家眷也没用,察哈尔输定了。 “噢?”刘承宗挑挑眉毛:“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承宗知道若无元帅府介入,这场战争的结果几乎注定,他只是好奇父亲是怎么分析出来。 毕竟其实要论逃跑,刘承宗也是行家里手,非常清楚这种大踏步撤退给军队带来的负面影响。 察哈尔的蒙古健儿在人马疲乏的状态下,展现出非常优秀的机动能力,这证实了能跟着大汗到青海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但直到目前,刘承宗没看见察哈尔反击的意向,不以反击为目的的撤退都是逃跑,本身就意味着向士兵承认敌强我弱。 除非全军上下都很清楚撤退的目的,知道主帅是在示弱。 孙子兵法上说,兵者诡道,是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战争存在以少胜多,但从来没有以弱胜强,大踏步撤退是示弱,目的让敌人轻视,欺骗对手以获取机会,在局部形成以强击弱的形势。 但示弱的重要前提是‘能’,如果本身‘不能’,那就不是示弱,而是真弱。 斩杀来使却打不过,是逞强;大军撤退却没有后手,是逃跑。 跑来跑去,人累疲了、马累乏了、士气也遛没了,刘承宗判断,在狼狈奔逃数日之后,察哈尔三万大军将完全丧失同卫拉特联军野战的能力。 虎墩兔剩下的选择就是继续跑,直到跑不动被卫拉特联军追上,如果虎墩兔真的没有准备后手,曾经全蒙古的正统汗庭察哈尔,将会在部众奔离中烟消云散 而刘向禹的分析却跟军事经验无关,他说道:“虎酋于国师都给帅府送过几次信,国师送了两次,第一次是问你要婆姨不要,第二次送来卫拉特诸部贵族适婚女子的情况。” 刘向禹摊手道:“反观虎酋,送信三次,言辞一次比一次急,但都是一个意思,催促南朝小王速来助战。” 坐在父亲身旁的南朝小王痛苦地揉了揉额头,俯身拢着脚旁小钻风身上光滑的黑毛:“还是得救救他。” 刘向禹摇摇头,却不像是反对他这句话,只是端着烟斗无奈道:“国师已向金国汗俯首称臣。’ 听见这句话,刘承宗的眉头狠狠一跳:“什么时候的事,父亲如何知晓?” “金国汗给你的国书上提到了。 说着,刘向禹指向桌上堆得像小山般的文书,从里面抽出国书,静静推过来,道:“金国汗以长子豪格为使传送国书,你看看。” 刘承宗向书信看去,国书是一封纸信,很普通的铅山纸,篇幅不长,格式严谨,书写字体也是标准的馆阁体,看上去非常舒服。 书信写于天聪七年二月,金国汗致书西海王。 西北诸帅起兵皆因明政紊乱,激而成变,我国亦如此。 两国遥隔山河,却常闻西国攻取战胜之功,过去察哈尔频扰边墙,亦为金国死敌,今察哈尔被我国驱至彼处,西海王不宜接纳,若能将之逐回必有厚报。 前番和硕特国师已向我国遣使通贡,今大王与我俱以明国为敌,合当协谋同力永结世好,我有结盟至诚之意,不知尊意如何,唯翘首以盼大王书使前来。 “这封信写于二月。’ 刘承宗看罢书信,对父亲笑道:“金国汗与国师汗,都远比虎墩兔更有王者气度。’ 崇祯六年的二月,是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那时刘承宗刚刚起兵东征,消息不可能传到黄台吉的耳朵里。 元帅府尚未取得与朝廷西北会战的胜利,信中所谓攻取战胜之功,至多不过是一刷贺虎臣或客套话罢了。 就跟刘承宗此前的预想一样,这次金国派遣使者,未必是为他而来,重点在于消灭虎墩兔。 黄台吉派出长子前来,很可能就是为安抚这种次要地位的轻视感。 刘承宗将国书置于一旁,对父亲笑道:“大,你见过豪格,觉得他怎么样?” “很聪明,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他聪明,还是黄台吉聪明。” 刘向禹道:“拜见我时以见长辈的礼仪跪拜,不讲两国之事,到像是在攀亲,他比你大一岁,提到你却必称兄长,格外敬重。” 刘承宗暗笑一声,这事他在还师经过西宁时就已经知道了。 在西宁他召见了三名总兵,打听过金国的事,杨麒等人都有蓟辽任职的经历,对建州及金国都多少有些了解。 从建州到金国,在努尔哈赤军事实力逐步膨胀的同时,政治联姻的笼络手段也格外高超,再加上收继婚的习俗,亲缘关系格外复杂,说到攀亲,金国宗室可谓天下第一。 “他们把姿态放得很低,他见我大喊阿爷,我见他大该喊啥?我可不跟他攀兄弟。”刘向禹问道:“你打算如何?’ “我?’ 刘承宗指指自己,笑道:“救虎墩兔,收拾掉国师汗。’ “至于金国,那黄台吉心里想的东西跟我一样,他们必须跟朝廷作战,我也必须跟朝廷作战,结盟不结盟,这是无法改变的时势。 刘承宗说着,抬手在身前挥过,道:“张掖未收、伊犁未平,大明就是块沼泽地,京师被攻陷前,谁跟它死磕谁就得被抱着往下陷,我连六部都没有,可禁不住这么耗。’ 每个人猜想别人,都会以自己为蓝本,揣摩别人的行为,刘承宗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最乐于见得的就是金国跟大明在辽东死磕,大明使劲跟金国打,给他休养生息的时间。 所以反过来也一样,黄台吉也同样会希望大明把主力倾泻至西北战场,缓解东北的压力。刘向禹问道:“那豪格,就这么让他回去?’ “不不不,不让他回去,我们不搭理黄台吉,但尽量笼络豪格,让他在这吃好玩好....好像我们很重视他们,差一点就能结盟了。’ 刘向禹叹了口气,纳闷自己这么正派的人,怎么生了个邪里邪气的二娃。 他一听这话,就知道狮子想的是能不能从金国坑点东西,甚至很可能只是为了吊着别人胃口玩。 这不是正道。 他道:“不要结盟,但可派遣使团交好金国,探查漠南乃至辽东道路地形、风土人情、兵力虚实、将帅性格,,只不过人选需格外慎重。’ 刘向禹随后道:“至于卫拉特和收张掖平伊犁,我以为连番大战之下帅府人心思定,不宜四处树敌,稳住卫拉特,其四万大军师老兵疲,自有退军之意,宜借此时机屯田练兵休养生息。 “即便将之联军击溃,难以攻取伊犁河,可攻不可留,没五万移民,霸不住伊犁河。”五万移民,刘承宗挠挠脑袋,移不起。 他一直卡着温饱线养兵、卡着生死线养活走投无路投奔而来的百姓,移民实边需要余粮余粮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大,伊犁太远,没人去过,现在想移民实边的事太遥远,至于遣使金国,我倒有个人选,不过要稍后再说了,当务之急是先编六个汉军营,蒙古大汗还得能屈能缩一会儿。” 刘承宗心里最适合出使金国的人选,是在平凉府吃韩王禄米的高显。 高显非常清楚狮子营构架,但是在对元帅府的了解,跟黄台吉旗鼓相当,派到金国吃上一两年沈阳饭,黄台吉也没法从他嘴裡套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况且这时间刚刚好,等高显从平凉过来,海外蒙古军队的问题应该就解决了,到时定下官职的名称與品级,正好组建使团出使金国。 “呵,能屈能缩。’ 刘向禹心说你就不让虎酋伸出来了。 他说道:“虎酋能跑不能打,扛不住的,你要保他,最好还是兵贵神速,待国师击败他,得一两万插部俘虏,到时要对付的可就是四五万蒙古军队。 刘向禹没说的是,或许察哈尔军队在面对卫拉特时不能打,但他们若降了卫拉特,跟元帅府打起来恐怕士气倍增。 人们可以为大汗冲锋一次,但为了口粮,人们至少能冲五次,如果再加上婆姨,如果不死的话恐怕能冲十次。 他们拿着人家三万婆姨呢、 “这仗欲速则不达,虎酋的心眼子不能以常人揣测,万一打完卫拉特,虎酋还要跟我打一仗,要吃亏。” 刘承宗固执地摇头:“帅府扩至十营,势在必行....至于虎墩兔,我给他座城,不能野战就蹲在城里当王八,总能蹲几天。’ “哪座城?’ 察哈尔的人很多,南山堡那种小堡垒显然不行,这座城需要能盛下三万军队、有一定城防设施,而且还要离卫拉特联军远一点,能让他们再在戈壁滩上跑一跑。 地势要相对封闭,能为歼灭卫拉特联军创造契机,确保元帅府参戰后卫拉特四部的蒙古人不会跑得哪儿都是。 同时还不能离元帅府控制范围太远,否则达不到以逸待劳的效果。 刘承宗手里刚好有一座这样的城,他说:“八角城。” 第三百七十六章 参将 西北大战后的元帅府内攥河湟、外摄青海,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础。 刘承宗建立政权所需的钱财、粮食、人口、土地、军队、官员,万事俱备,但面临的内外环境也更加复杂。 战争就像饮鸩止渴,因为无法养活十万人发动战争,抢回能养活五十万人的粮食,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后有七十万人。 刘承宗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是将麾下不参与生产粮食且需要领粮的人,想办法削减到正常数目。 元帅府的军队、俘虏、官吏、工匠、学生、孤儿,都是脱产人口,总数超过七万。 他们的官吏工匠学生孤儿都不能不养,那就只能从军队和俘虏上想办法……偏偏,这场河湟大战收获的俘虏,素质都非常好。 刘承宗的解决办法,还是回到太祖皇帝的老路上,卫所。 卫所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军事屯田制度,本质上要解决的问题是朝廷想要职业士兵,又不想出钱甚至出不起钱。 这和刘承宗的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太祖皇帝是设计模型的高手,军户们依靠卫所提供农具、耕地、耕牛、种子,集中生产,突破小农经济低下生产力,一个人养活多个人。 但太祖皇帝设计的模型,都是不留余量的刚刚好,一旦朝廷出现变动,卫所制度就很容易出问题。 军户失去战斗力,最大原因是当兵无利,出现逃兵,剩下的军户为满足卫所上缴兵粮,便沦为农奴。 所以所以只要朝廷出钱,营兵依然能依托卫所招募兵员,并很快形成战斗力。 金国八旗则是建州特色卫所军户,甚至可以说八旗是卫所彻底崩溃的理想模式。 指挥使和千户老爷不用明贪暗榨了,直接开倒车当奴隶贵族;军户们也不用做农奴了,直接去捉奴隶。 奴隶供养接近职业士兵的军户,军户则被抽丁出兵,继续抢劫获取更多奴隶和土地。 大明军户做梦都想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大明找不到那么多奴隶,也没有能让大明抢劫的敌人。 刘承宗的情况又不一样,八旗无法作为经验让他参考。 他核心地域地窄人稠,施行奴隶制度坏处比益处大得多;海外地广人稀又极缺合适耕地,只能当作牧场。 所以刘承宗打算,是以俱尔湾新城作为分界线,新城驻扎一个镇守营、东边驻扎五个常备营,再加一个元帅标营,作为元帅府发饷发粮的七营野战力量,使这部分兵力达到两万五千人。 而在俱尔湾以西的广袤青海土地上,设立六个地方屯田营,以蒙古西番兵源为主、汉人牧民为辅,建立城镇、游牧生产、领兵训练、镇守戈壁。 最重要的目的是占住广袤的青海无人区,本来能利用的地方就不多,刘承宗如果不积极占领,回头接壤地带早晚被叶尔羌抢了去。 刘承宗正归化十三个营的将领、兵员分配问题,就听人报告,从海北县跑回来的粆图台吉求见。 粆图台吉进了衙门就说要借兵。 “借兵?我已经下令把八角城借给你哥防守,待我整顿军队再南下驰援,你借兵做什么?” 粆图台吉是聪明人,又随军参与了河湟大战,早就看出什么血统、法理,在元帅府这都不好使,这帮人只认实力与实际。 比起打生打死的察哈尔和卫拉特,刘承宗显然更关注元帅府的内部问题,两拨人就算在海外把脑子打出来,元帅府都能心如止水的等一等,找机会把他们一波收了。 但察哈尔不能等到那时候,三万女眷在元帅府手里,等他们被卫拉特打成个万余人的部落,就算勉强活下来,刘承宗能把女眷还给他们? 他们就算有三万战兵,刘承宗都未必会把女眷还给他们,更何况……比起流浪而来的察哈尔精兵,生活水平更高元帅府军士显然是更好的择偶目标。 战争拖下去对刘承宗有利,但对察哈尔来说,尽早解决战争才是有益之举。 他们立场不同。 粆图台吉道:“大元帅,恐怕我哥撑不到那么久。” 对刘承宗来说,救察哈尔不难,毁掉察哈尔也不难,但恰到好处的让察哈尔半死不活,很难办。 刘狮子寻思,借兵给你,我还怎么保证战后的察哈尔半死不活呢? 他问道:“你想借多少人?” “五千,新城种地的、西海蹬船的蒙古人都行。” 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数字。 多了刘承宗肯定不给,少了到南边也没啥用,五千人不多不少,在任何战场都能派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粆图台吉知道刘承宗手里有这么多闲散人员。 粆图台吉早就发现,刘承宗麾下的蒙古人,很多身体素质、弓马技艺足够派到前线打仗的人都被扔在后方,干一些不太正经的工作。 比如青海水师车轮船蹬船手啥的,一个个生得五大三粗,就这么因二百里两碗炒面蹉跎海上,下了船架起小火炉熏咸鱼煮茶叶,日子过得还挺满足。 粆图想要的就是这帮人,足够他组建一支扭转乾坤的军队。 刘承宗寻思你这不是白日做梦么。 把土默特火落赤部蒙古兵训练成合格的农家和水手,这是什么难度? 这比把他们训练成士兵困难多了,他们拿上锄头能种地、上小船能撑船、上车船能蹬轮,翻上马背就能射箭,而且还有一口满是蒙古口音的汉语,这都是元帅府的心血。 给你?我看你这个台吉的脸不小。 在刘狮子心里,这些土默特部的幸存者应该在衣食无忧中老死海上,用一生将青海牧区变成农地。 但若更进一步,他们要跟着自己在陆地行军,在江河行船,以青海最强水师的姿态追随自己进入关中。 “这样,我借你参战过的正规军,两个营,一个满编一个缺额,十六门火炮和弹药给你配齐,四千六百名蒙古兵。” 刘狮子的眼睛眨都不眨,微微抬着下巴看着粆图台吉,在其狂喜的期待眼神中抬起食指,道:“有个条件。” “大元帅你说!” “满编营有兵三千六百,号喀尔喀营,由参将阿海岱青率领;缺额营有兵一千,号察哈尔营,由参将粆图率领,携天字将军炮八门、五百斤佛朗机炮八门,我给提供炮手。” 刘承宗目光定定看着粆图台吉,道:“你要做我的参将,并且在战后,要自察哈尔部抽调部众两千户,并入察哈尔营。” 粆图台吉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直勾勾看了刘承宗半晌,才明白什么意思:“大,大元帅要封我官?太好了!” 鼓掌大笑之间,粆图台吉问道:“能不能换个营名,比如大台吉营之类的?” 刘承宗面无表情,看着粆图台吉缓缓摇头。 察哈尔台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刘承宗的想法没藏着掖着,跟随参与河湟大战的粆图也不傻……刘承宗此举用意极为恶毒,是要实质分裂察哈尔部。 粆图确实想过在汉人元帅府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他只是想要一片牧地,可没打算励精图治分裂察哈尔。 察哈尔已经这个德行了,他再分裂一下,那察哈尔还有未来吗? 但刘承宗非常平静:“山海有云,犬戎与夏人同种,皆出于黄帝,故而我始终认为,值此天灾横行之际,不论夏夷,俱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瓦剌与鞑靼的战争,原与我无关,我与双方素无恩怨,决意出兵救援虎汗,是为将来考虑。” “我有入主中原的志向,无意在西北蹉跎光阴,我听海北陈知县说,你的兄长动辄就说南朝只有一个皇帝,北边也该只他一人,他身为大汗,不会愿意居于我下。” 刘承宗缓缓示手,道:“你在我这里很久,一定能看出在我治下不论族别、不问出身、不分贵贱,但你告诉我,此战过后,该如何跟你哥和睦相处?” 粆图台吉张张口,这个问题太难了。 虽说他哥的原则一向是先处里、再处外,但现在漠南蒙古已经让他哥处没了,只能处外了。 显而易见,通过联姻、贸易,这次战争之后察哈尔会与元帅府达成联盟,但联盟破裂只是时间问题。 大明下次在西北集结大军,刘承宗举兵向东,就是联盟破裂的时刻。 归根结底,青海足够让元帅府和察哈尔共同生存,但刘承宗不会把能供给察哈尔生存的土地给他们。 小拉尊和古如台吉的牧地够养活好几万人,但刘承宗不可能把那些土地都给他们。 刘承宗没有给粆图台吉选择的机会,他说道:“所以我必须有一个察哈尔营,察哈尔营会得到都兰到格尔木作为牧地;我会把曲先卫故地借给你哥。” 粆图台吉听着,就皱起眉头,大元帅是在用厚此薄彼的态度诱惑他做察哈尔营参将。 从都兰到格尔木,是戈壁草原,对农耕来说是不适合生存的地方,但对游牧来说,地方够大、河流够多,除了冷点,是一片不错的安身之所。 而曲先卫故地,是格尔木向西北,直到与叶尔羌接壤……那地方它但凡能活人,就不会叫故地了。 据粆图台吉所知,那个地方除了盐、石头、沙漠和沙漠强盗之外,啥也没有。 任何人到了那,都会变成强盗,要么穿过西北山口,去抢劫叶尔羌的城镇,要么向东北抢劫格尔木。 因此粆图台吉可以预见,只要他领了刘承宗的察哈尔营参将,就算他不跟兄长为敌,到时察哈尔部为了生存,也只能接受被分裂的命运。 甚至很有可能,他们会为了生存同室操戈……游牧的生产方式无法自给自足,最终他们还是要依靠同俱尔湾的贸易来获取生存所需。 怎么贸易,终究是刘承宗说了算。 粆图台吉的脸上写满了难为情,他艰难地问道:“大元帅,难道联姻还不能打消你的顾虑?” “联姻能避免战争,你信吗?”刘承宗笑出一声,道:“如果你不愿做察哈尔营参将,我不强求,你就跟你哥去曲先卫,我相信察哈尔部还会有其他贵族愿意做这个参将。” 其实刘承宗已经尽量讓自己不显得咄咄逼人了。 實际上就目前局勢与未来时局的判断,在卫拉特、察哈尔、大明、金国四方势力之间,元帅府的外交非常难受。 卫拉特跟金国,和元帅府矛盾最小,只要刘承宗点头,贸易、联姻、情报互通甚至达成联盟,都几乎没有阻力。 但卫拉特向金国遣使纳贡,劉承宗不可能跟金国联盟,卫拉特就成了需要对付的假想敌。 而察哈尔与大明,跟元帅府的矛盾才真正不可调和。 大明自不必说,刘承宗跟大明合作,迟早被拖累死;而察哈尔哪儿都很好,坏就坏在有个全蒙古的大汗。 元帅府在西宁以西,算上三万察哈尔妇人,有百姓十四万,里面有十万蒙古人,边上趴着个蒙古大汗,别说东征关中了,但凡大汗在一千里内,刘承宗睡觉都不踏实。 短短的时间里,粆图台吉在脑海中设想了一切可能。 不接受任命,察哈尔会在曲先卫故地饿死,也很难在战后同元帅府贸易;别人接收任命,察哈尔会被分裂,甚至可能被分裂得更厉害。 接受任命,等他们进入牧地,很快大哥就会抢劫他;就算大哥不抢劫,大哥的部众也会跑到自己的牧地来,到时兄弟俩必然会出现矛盾。 草原上最大的矛盾,就是你凭啥吃我的草。 这甚至和察哈尔营究竟会不会跟刘承宗一条心都没关系,只要青海没有发生天旋地转山崩地裂的神迹,察哈尔营就只能跟察哈尔部对着干。 粆图台吉思来想去,急得抓耳挠腮,心说自己为啥就摊上了这么个事? 他问道:“大元帅……不能商量?” “我可以不出兵,等察哈尔被击败,独自进攻卫拉特,他们有四万军队,我的人少,但他们很难在海外跟我长久对峙,我可能赢不了,但不会输。” 刘承宗缓缓摇头:“但到时候,胜败都和察哈尔没关系了,没有察哈尔了。” “反过来,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察哈尔蒙古一个机会,我们终将在天灾之世杀出一条血路,既不是大明也不是北元,一个属于我们自己,更好的国家。”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七十七章 炒兔   夹汤汤畅奋籍参厅油康蛙荡窑粆苹太交圆对抱胖槽嫂奋籍盆汤书像悄汤壕喀尔喀兔翅。 钱匹石治支兴壕垄带吼籍棉罩组斤喀尔喀籍窜阴乱萍伯敌粆苹太阔畅型纵籍嫩啄油税籍圆兴壕腔围筑畏带星证奋喀尔喀。 呜光岱凯喀尔喀异圆夕职罩组斤赏岛伟崖托群籍喷带写阔吼荡朋钱匹店籍满抵揽彻言脑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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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将军、校尉、都尉、兵勋,都属于散阶,跟建州卫努某的龙虎将军一样,是中国传统军衔,不代表实际职务。 明代官职由职务、散阶、勋位、爵位共同组成,一个官员必定有其职务与散阶,还可以有勋位与爵位。 散阶相当于官衔军衔、官职是实际职务、勋位是重大功绩、爵位则是世袭的重大功绩。 散阶、勋位,都是秦汉二十等爵的发展产物,二十等爵封滥了,勋位就发展起来,勋位发滥了,继续在宋代的改革中得到完善,成为后来的散阶与勋位。 大明有散阶、勋位体系,这套东西非常成熟。 刘承宗想过把脑子里更简洁的军衔搬过来,但仔细思索之后还是放弃了。 就算搬过来,也无非是把骠骑、金吾、龙虎将军改为上将;镇国、定国、奉国将军改为中将;昭勇、昭毅、昭武将军改为少将……意义不大。 刘承宗能做的改进,一个是减少将军位、增加校尉占比,避免出现大明高衔低职的现象,并将散阶、勋位由将校下沉延伸至士兵群体,以此让散阶勋位体系更加完善。 根据元帅府的特性,士兵被分为材官、虎贲、骁骑三阶九等,分别对应在练兵营训练、中军营学习、各营担任士兵官的三个阶段,适当拉长基层军官的培养时间,提升士兵待遇与荣誉感。 莫与京的塘兵,自八角城向北,从撒拉站渡过黄河,进河湟一路经高店子营、西宁城,将急报送抵俱尔湾新城。 面对十万火急的军情,刘承宗一边完成授勋,一边命戴道子率塘兵自南山、归德前出河卡草原探查情报。 待授勋完成后的第四日,五月十三日,召集昭勇将军以上军官,给没有实职的闲散人等分派任务、准备战争。 正如莫与京猜想的那样,刘承宗失算了。 他对战争局势的发展分析,确实建立在虎墩兔有三万军队的基础之上,因此始终对这场战争本身不够重视,倒是对局面控制非常关注。 造成如今这个接过,坐在堂上的刘承宗抬手轻敲额头……虎墩兔大汗把兵带散了,这谁想得到啊! 察哈尔和卫拉特,抵达青海就都已经蹿了四五千里路,又在青海来回蹿了三四千里,经过长途跋涉,就算卫拉特比较强,也没能耐撵上大汗揍一顿。 但这也架不住虎墩兔大汗把兵跑没了,一下就触及到刘狮子的知识盲区。 他开口道:“依照原定计划,应让军队多休息些时日,以待各营兵将熟悉、帅府建制六署,但如今形势有变,帅府需尽快完成筹备,前线传回塘报,诸位分发着看。” 情报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 首先是莫与京从八角城传回的消息。 八角城西面的甘加草原上,已探明卫拉特建立四座营垒、十六座山间哨站,总兵力在一万上下,营造器械、放牧休息。 其次是戴道子南山堡方向,散布于河卡草原与黄南小河套的塘兵传回情报。 同样是卫拉特联军分作数股,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在草原上依河流扎营,戴道子从水师衙门招募了蒙古水手,正试图跟随往来奔驰的蒙古探马,寻觅其主力、粮草所在。 至于最后一个情报来源,则是和硕特部国师汗派人送到南山堡的书信。 国师汗的言辞比之前更为谦卑,一面传报察哈尔大汗快完蛋的喜讯,一面请求归附,希望刘承宗能允许他在黄南、河卡、乌兰、都兰、格尔木、大小揣旦等地放牧,开放贡市发给金牌,和硕特部愿以万骑归附、年年进贡。 坐在堂中左右两边杨耀和王文秀看完情报与书信,两名元帅府的定国将军对视一眼,面上俱是对国师汗的书信忍俊不禁,憋着笑不说话。 对元帅府的将官而言,这鸟信的行文可太令人熟悉啦……他们不可战胜的大元帅就是这么给崇祯皇帝写信要青海的。 如今卫拉特的国师汗也这么写信找大元帅要地,这不是做梦么? 倒是坐在旁边的张天琳没憋住,一拍大腿,当即对刘承宗抱拳道:“早打有早打的好处,晚打也有晚打的好处,大帅下令吧!” 一众将军们纷纷点头称是,局势非常清楚,人们的战争决心也非常坚定,只剩出战的安排了。 分明一辈子文官的周日强,也因受封怀远校尉而被迫穿上一身戎装,在堂中行礼道:“大帅,水师衙门正赶制军粮,三日之内运往南山堡,可支万军用度。” 同样受封怀远校尉的俱尔湾管事王琨也不甘落后,行礼道:“俱尔湾也能赶制军粮,这里更近。” 刘承宗面上露出笑容。 定下散阶的好处显而易见,散阶是分辨品级的方式,相当于享受什么级别的待遇,意味着元帅府终于有了官职制度,让这些不打仗的人也有了更多进取之心。 不过这同样也是管理混乱的特征,俱尔湾有牛羊米粮、水师衙门有鱼肉酥油,它们本该被归于一处加以协调。 各路将军,也该在兵部和旅将的统管下分配任务。 不过这样的军议,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元帅府跨过这个坎儿,兄长刘承祖和弟弟刘承运从河口前线调回来,元帅府的六署就有人管理了。 刘承宗心里对六署长官已有人选,吏署归父亲、户署是承运、兵署为大哥、工署为师成我、刑署给杨鼎瑞留着,至于礼署尚无合适人选,让他有点后悔。 该把杨鹤绑过来的。 他起身走向堂中舆图,道:“此次军粮事宜,俱归西宁府统管,各部加紧运筹,暂定三路驻军,两路出兵。” 说着,刘承宗指向舆图上的南山堡与归德城两处据点,道:“中军幕府建于日月山倒淌河,左旅帅杨耀二营进驻南山堡,伺机清扫河卡草原敌军;右旅帅王文秀二营进驻归德城,威胁黄南,协助左旅渡过黄河。” 二将当即起身应命,一同起身的还有左旅参将张天琳、杨承祖;右旅参将高应登、魏迁儿。 待六人坐下,刘承宗继续下令道:“屯田左旅帅谢二虎率二营看护南山堡粮道、屯田右旅帅巴桑,看护归德城粮道。” 二将随之起身,同样有其麾下瓦斯、小岱青;阿六、布赤起身应命。 这个小岱青是墨尔根岱青,最早占领海北的蒙古头子,随刘承宗南征出力不少。 从囊谦北归时因其早年为绰克兔的青海先遣头目,被谢二虎夺去部众,没能参与后续作战,直至此次战功封赏,才被重新启用。 给他们分配完任务,刘承宗才看向最后两个带兵的参将,黄胜宵和冯瓤,道:“两个材官营随中军幕府移驻日月山倒淌河。” 材官营就是过去的练兵营。 只不过曾经杨耀和王文秀麾下最精锐的练兵营,军士被分配到新编两旅四营里,如今的材官营只是重新整编后的普通部队。 材官本身在秦汉时期的地方预备兵员制度,同时也是步兵的称谓,而在刘承宗的元帅府,材官是士兵三阶兵勋中的最低一级。 在刘承宗构想中,未来的元帅府的军队应该由中军虎贲营、老兵野战营、海外屯田营、新兵材官营、河湟五镇营这五级军队组成。 以精锐老兵为根基,退役后投入河湟五镇训练民壮;考核优异的民壮被招募,作为三等材官进入新兵材官营服役。 待其考核达到正规军标准,给予二等材官,调往海外屯田营担任什下四长;通过考核提升为一等材官,调入野战营作为士兵听用。 再经过考核遴选,提拔为三等虎贲,调入刘承宗身边的虎贲营,进行文化兵法的学习。 待其完成虎贲阶段的学习,给予骁骑兵勋,任野战营什长、屯田营管队、五镇百总,整个士兵阶段的长度为五年,才能担任野战营的副管队,步入军官行列。 一旦这套体系搭建完成,正常运行起来,刘承宗的军队就不再是如今的一次性军队,不会经历任何一场大败都元气大伤。 只不过目前,这套体系更像是刘承宗的终极幻想,他养不起更多军队,而且因北方甘肃边军作为下一个攻略方向,很有可能将来也没办法培养自己的军队。 刘承宗微微摇头,把这个困惑放到一旁,对师成我问道:“各营兵甲神器的缺失,师大匠那边是什么情况?” 师成我满面忐忑的坐在后面,似乎在军议中走神了。 听到刘承宗叫他,才连忙起身,稍稍思忖,道:“回大帅,十一营兵甲齐备,但七营神器有四位重炮、十二位轻炮未铸;九百杆抬枪、八百杆重铳未造,泥模足够,火炮可在一月内配齐运抵营内……但抬枪大铳,要拖到立秋才能造好。” 刘承宗看他忐忑的样子,差点笑出声。 新编的屯田营不装备重炮,火枪火炮也都是缴获的明军旧制兵器,这方面元帅府军备非常丰富。 但虎贲、材官、野战七营都是精锐部队,设计上都按照过去的练兵营来,除了冷兵器与铠甲,其他火器装备用的都是自造兵器。 各营纸面上应有千斤重炮四门、三百斤轻炮八门、抬枪三百杆、重铳六百杆、鸟铳六百杆。 元帅府猛然间扩军编军,自造兵器自然会出现大量缺口,开战的间隔又太过短暂,短时间内很难将各营装备造好。 甚至所有抬枪、重铳能在立秋造好,产能已经超过他的设想,他以为会拖到过年呢。 因此刘承宗也并未苛责,只是问道:“兵工厂有什么难处?” 师成我摇头苦笑:“回大帅,没有难处,我们有多处山厂,材料都足,工匠也已经够用,只是开战间隔太短……但这不算兵工厂的难处。” 刘承宗先笑了起来,众将也不憋着,一时间哄堂大笑。 元帅府诸将都没把火器不足当回事,因为每个人都很清楚,抬枪要九十个工、重铳也要四十五个,十余万的工时在那摆着,短时间造不出来就是造不出来。 把师成我杀了也造不出来。 “眼下的兵器倒也够用,我听说卫拉特火枪多,但炮不多。”刘承宗笑罢了,便对众人道:“各营自仓库里挑挑鸟铳,尽量把火器补到总兵力半数,但不要拿的太杂,小心铅弹种类太多,我大直接给你们运铅块,叫你们在战场上自己融弹丸。” 刘承宗笑笑,回头望向父亲,道:“大,参战各部的战马足够,但军中驴骡仅有三万余,需从西宁府征调,务必凑齐七万头。” 坐在他身侧的父亲拿下噙着的烟斗,在淡蓝色的烟雾里沉着点头:“嗯,西宁有两万多,碾伯还有些兰州驴,再从河湟买些,半月吧,半个月把驴子凑齐,不耽误你打仗。” 贺虎臣与杨麒、王承恩目瞪口呆,看着帅府诸将各个习以为常的模样,他仨面面相觑。 这父子俩说啥呢? 他们一向认为叛军是穷鬼,就算被刘承宗占领青海,青海也不是啥赋予地方。 比之大明,青海元帅府依然是穷鬼。 直至此刻,看着元帅府动员不到四万出战兵力,却要调集七万头驴骡,而且人人都习以为常,他们终于认识到元帅府和官军巨大的差距。 过去在大明打仗,总兵官们作为一镇大帅指挥作战,战争意味着兵部下达命令、总兵根据手里的东西,扣扣索索的琢磨如何把这个命令完成得差不多。 而在刘家父子俩简单的对话中,他们发现元帅府的仗不是这样打的。 这明显是刘承宗拥有一支军队,占领青海,为调配各种战争物资才勉为其难的创造了元帅府小朝廷。 大明怎么跟这个一切为了战争的怪胎比啊? 刘承宗没有注意到三个老总兵的诧异,只是再度起身,肃容道:“驴骡运抵,就万事俱备,诸位兄长且领军进驻城堡,待我等得胜师还,重赏犒军,我愿再为诸位封官拜将!” ------题外话------ 上午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太爷 六月的海上战云密布,西宁府动员十万牧民,拖拽火炮的牦牛队车毂击驰,四十二艘车船往来输送。 豪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遍地驴马粪味的新城转悠,三天求见刘向禹九次,第四天在府衙门口等了整整一上午,才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刘老爷。 “太爷!” 豪格的礼数很足,见面先上前再后退一步,给刘向禹屈左膝、垂右手、身体前倾行了个礼,这才起身急切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刘向禹牵着红旗一愣,抬手作揖回礼,道:“随我入府吧。” 说罢叹息一声,这才轻轻颔首:“还是打起来了。” 红旗并不算是老马,按照它的年龄,算是正值壮年,本应再服役三年,但其最适合随军征战的七年里,有三年都处于营养不良的阶段,承担重役,使得身体大不如前。 上次参与战事,刘承宗就感到它驮着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便把它交给平时不着铠甲的父亲骑行代步,再过两年送到海上龙驹岛颐养天年。 进了衙门,待刘向禹坐于主座,豪格侍立一旁开始诉苦:“太爷难道不知道小侄前来,叫侄子等得好生辛苦。” 对于这事,刘向禹没有多说,他不是故意不见豪格,只是大战兴起事务繁忙,根本顾不上。 他摇摇头道:“你知不知道,老夫近日以来参加多少喜宴,昨日方才自河湟回来,傍晚便参与营中二十九名军官婚礼,今日一早又送其开拔,你也应该知道,大作一仗,什么关窍之事都要为战事让步。” “是!” 豪格面上洋溢笑容符合,喜道:“我就说嘛,太爷一定不是故意不见我……太爷这么说我就懂了,帅府与我国何其相似,大凌河一战之后,我父王亦是接连参加降将降官婚事,曾有一日十五将官同婚的事。” 刘向禹脸上微微皱眉一闪而逝,不动声色地表现出饶有兴趣,问道:“噢?你们是怎么给降将婚配的?” “不止降将降官,我国自有法令,汉官一品降我者,以国中诸贝勒之女为妻;二品以诸贝勒女或大臣女为妻,至于降兵,则核查诸部寡妇,给配成婚,若实在没有寡妇,就从国库出钱,替其自民间另娶。” “替?” 刘向禹很在乎这个词,着重问了一声,得到豪格的肯定答复,他才拢着胡须缓缓颔首:“你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得了刘老爷夸奖,豪格亦为父亲自豪,扬脸笑道:“是啊,不然我祖宗那么多儿子,怎么是我父王做汗。” 豪格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说罢赶忙问道:“太爷,和硕特国师汗已向我父王称臣纳贡,大帅为何执意与瓦剌开战?难道我等联军的好处,还不如那察哈尔?” “此事与你等无关。” 谈及正事,刘向禹面上仍是那副老好人般的模样,言语却变得格外认真:“如我青海帅府发兵四千里,屯四万军兵驻扎铁岭卫,向你父索要塔山、铁岭、泰宁、朵颜、福余作为牧地,难道你父亲能忍辱割地?” “这,这断然不可,那就把科尔沁隔开了。” 豪格话音刚落,刘老爷冷笑一声:“哼,瓦剌鞑子同样将我康宁府隔开,还妄想索要五万军兵休养生息之土,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闻言,豪格面上犯难,心想这和硕特部刚向金国遣使纳贡,这威服万里第一步刚踏出去,和硕特就要跟元帅府开战,事情很难办。 换位思考,若把他放在卫拉特联军的角度上,眼下的情况万分棘手。 一来察哈尔林丹汗未死,联军未能达成远征目的,贸然还师威望受损;二来就算想回去,五万军队的粮草辎重也令人头疼。 反正看卫拉特联军这个部署,他们可不像带着回头草的模样。 豪格摇摇头,对此无言以对。 倒是刘向禹拢着胡须笑道:“我听人说,你这些日子总坐在房顶瓦脊上发呆,看出什么了?” “啊?”豪格一愣,开始装傻:“新城的日落好看啊。” 刘向禹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豪格自幼追随父亲征战,尽管年轻,锻炼出的眼光却格外毒辣,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新城外,元帅府声势浩大的战争筹备瞒不过他。 车马萧萧,他在屋脊每日坐上半个时辰,都是在心里盘算从东边经新城转南的驴骡数目,再加上城外沿途堆积如山的大牲口粪便,能看出来的东西可太多了。 元帅府接连七日,每日经新城向南运送的驴骡不下三千头,再加上战胜后本就向新城以西的牧地输送数万头牲畜,这个数目膨胀得非常可怕。 因为他见过,元帅府的军队运送辎重用的是车,驴骡都是牵着驮行李,动员这么多驴骡,意味着河湟大战两万上下的明军降兵,基本上都被消化掉了。 豪格对上刘向禹的眼神,心里有些发虚,干笑道:“帅府军队,行军极快。” 刘向禹笑出一声,自家人知自家事,其实帅府牲口并不多。 或许在河湟大战前,各种牲畜驯养极多,但面临食肉活人、人口膨胀、兵力膨胀的现状,元帅府牲口、百姓、军兵之间的比例进一步拉大。 他们的羊、猪即使在掠取兰州郊野后,存栏数目都非常紧张;而耕牛甚至连发给河湟百姓的数目都不够。 此次征购驴骡两万余头,很多本身就是河湟百姓家里拉犁翻地的骡子。 元帅府要从河湟调牲口,绕不过承运,承运一听二叔要在河湟买牲口,当时就建议不要买驴,全买骡子。 西宁以东整个河湟谷地的马驴骡,存栏只有十五万头上下,这个数目已经非常危险,而且其中大部分还是骡子。 骡子很好,但骡子不能配,如今河湟的问题是这批骡子死了,马和驴的数目就会减少到四五万头,到时候影响生产都是小事,以后帅府就没骡子用了。 大牲口少的原因就是战争,一方面是打仗让驴骡死了,另一方面则是前番富贵人家逃跑,他们的大牲口也被带走。 刘向禹本想买驴,一方面是因为驴比骡子便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元帅府也刚刚建立苑马寺,驴子待战后还能培育骡子。 承运是最知道骡子好的人,更不愿看见驴子在战时死掉,因此建议刘老爷允许他在河湟租骡子、买驴子,骡子送去打仗、驴子送到海上。 他的做法很简单,河湟二十个乡保都已经建立完善,让各乡保的保长做中人,签订契约向百姓借骡子,每月给银五钱。 战后骡子活着就还回来,死了就由官府赔骡子银八两、鞍囊银一两。 承运开出的价钱不高,搁在以前租骡子赶路、买骡子的价格可不止这点,但胜在无需出人、帅府管口粮、死了又管赔,因此法令初经下达,各乡就贴了募兵告示、立了募兵桌,登记骡口。 各家百姓纷纷给自家骡子梳洗打扮、草料管够大吃一顿,送去了乡保治所,签契画押。 对河湟百姓来说,说啥租骡子,这去之前要检查骡子身体有无病患、是否跛腿体弱,去了之后给军饷、去打仗、管军粮、死了有抚恤。 除了招的不是人是骡子之外,这跟招兵有啥两样嘛,所以敲锣打鼓,那模样跟送自家娃上战场一个样儿。 至于驴子,承运也买了一批,有三千多头,都是挑着长相好、身材高大的公驴母驴,以高价购置。 如今正好是发情季节,让崔聪好好看护,争取今年配上种,下个八百马骡驴骡出来。 元帅府的马苑设立在青海环湖地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可以把交配地放在海上,正儿八经的海上,青海湖正中间的海心山。 水师衙门的船队在航行中发现那座山,周日强回去翻了好几天书一一比对,又亲自乘船登到山上去,发现上面有古城遗址,确定那就是吐谷浑的龙驹岛,青海骢的原产地。 青海湖在夏季有龙吸水现象,因而传闻海上有白龙,吐谷浑时期常在冬季海上封冻,将健壮母马赶到海心山放养交配,称作龙种,就是青海骢的来源,因此海心山也被称作龙驹岛。 唐代哥舒翰移动神策军至岛上筑城时,起初城名叫神威城,后来因看见白龙,就给城池更名为应龙城。 因此刘承宗的苑马寺,也叫龙驹寺,龙驹寺卿崔聪的治所就设在应龙城,下设海北、海西、海南三苑,拨牧地三百万亩、山间荒地十二万亩、招牧夫三千、垦夫一千六百,专门负责牧养孳生马骡驴牛。 崔聪过去是朝廷固原监牧厅清平苑的监正,在镇原陷落时被俘,一直被刘老爷带到青海,很长一段时间在刘老爷身边干的都是马夫的活儿。 不过这确实是个有才能的好人,当年刘老爷探查镇原县情报,还被当作饥民,想招募到清平苑当恩军吃马粮活命呢。 这人是做梦都想不到,一时之善举,就让他得到了与周日强相同的级别。 崔聪的龙驹寺卿也受封怀远校尉,元帅府的散阶分为将、校、尉三级九等二十七阶,怀远校尉位于一等校尉第三阶,相当于朝廷的从四品。 所以怀远校尉对周日强来说,实际上是低了点,但对曾经是正九品监正的崔聪来说,是一步登天。 刘承宗在封官前使劲琢磨过人们的心态,对周日强,他是不能封给更高官位,更高的两级校尉,对比朝廷就是三品文官了,所以要低一点,到时候建立六部方便转任侍郎。 至于更高一级的昭勇将军,基本上都是河湟大战里从千总升任参将,比如张天琳、黄胜宵、高应登等人。 这帮屌人喝了酒管人家周同知叫咸鱼坊主,搁一块肯定不行。 反倒是对崔聪,大伙儿都很敬重,毕竟都是带兵打仗的,除了李老豺,哪个不喜欢弼马温呢? 李老豺不行,那家伙和镇原县守军有打穿屁股蛋儿之仇,但凡曾经是镇原县守军的他都不喜欢,更别说崔聪这个守将了。 刘向禹刚刚和豪格说了骡子,豪格突然就问道:“太爷,既然帅府执意要与卫拉特开战,小侄也无力阻拦,不过还有两个请求,希望太爷能在战后转告大帅。” 刘老爷问道:“什么请求?” “希望帅府能与我国在漠北通商,准许商贾前往互市,一应货物。” 豪格说到这,攥着拳头顿了顿,依次抬起尾指、无名指和中指:“我国俱以三倍市价采买。” 新城守着俱尔湾市场,这些日子豪格打听了俱尔湾的物价,不高,甚至对他来说非常之低。 俱尔湾的情况是银子不多,但掌握这个时代来自王府匠人的手工业顶尖技术,能制作几乎所有的东西,在原材料上,这里也格外充足,反倒是白银,只在河湟大战后才有了正常的储备量,市面流通还不多。 而在间隔江河的金国,这种情况正好反过来。 他们能制作的东西不多,辽东作为传统军区,可供掠夺的高级技术多在军事方面,而对于民生并无太多帮助。 明朝在辽东花费大量军费,而在军事失败之下,这些贵重金属很大一部分都流入了金国境内,又没有地方可以贸易,这种情况下人们掠到白银越多,物价就越是高昂,以至于银贱物贵。 尤其是饥荒和农作物减产的灾害,也同样影响金国,也正因如此,黄台吉才选择在艰难时刻力排众议,向明朝腹地发动战争,造成己巳之变。 三倍的价格采购一应货物,这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建议,但刘向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道:“第二个事呢?” 豪格着实没想到刘向禹是这种反映,他以为元帅府应该对白银非常渴望,不过只是愣了一瞬,就正色道:“父王正筹划废诸申之名,合蒙古、汉人成为新族,还望太爷早日转告大帅联盟之事,我等一同合族,齐称满洲,岂非好事一桩?” 齐称满洲? 刘向禹目光定定看了豪格片刻,垂手在桌上摸索,用火镰把烟斗点了,顿了顿才问道:“你听没听过一首诗?” 豪格愣住,眨眼问道:“什么诗?”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刘向禹没告诉豪格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就在今早传来消息,青海大元帅的中军幕府已移师入驻营盘城,发动民夫给为死在石堡城之战的唐军士兵收敛遗骨、划地建立墓园。 连九百年前的唐军士兵,他的儿子都认为是该收尸的自己人,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怎么会加入什么满洲,无稽之谈。 在淡蓝色的烟雾里,刘向禹道:“豪格啊,太早了,还是等你称王,也许那时我们能谈谈俱称华夏的事。” ------题外话------ 中午好! 第三百八十章 马王庙 从俱尔湾沿药水河南下,经银沟堡、新城枪炮厂、日月山铁厂,仅行军一日就可抵达六十里外,这里有座依山而建的唐代古城,名叫营盘城。 营盘城的地势险要,背靠日月山、南临野牛山、东与分水岭遥遥相望、北与石堡城互为抵角。 只不过如今的营盘远称不上城,它的坚固土墙已在岁月蚕食下土崩瓦解,庞大山台上只有遍地疯长的野草和满是残垣断壁的烽火台,以及一座孤零零的马王庙。 马王庙的修建历史不早于万历年间,是土默特部迁徙至此之后,走私茶马的商贾为保佑马儿不在归途倒毙所修,庙中供奉神明也不是中原常见的马王殷郊、马援,而是西汉秺侯、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香烟缭绕,马王庙的神台阴森威严,三目六臂的马王爷横眼圆睁,面目惊人。 神台下,随从武弁奉上贡盘,刘狮子神情肃穆取来清水一碗、净草一束,恭恭敬敬奉于神案,又再度垂首行礼,自言叨扰。 做完这些,他才向后退开两步,挺直了脊背,从虔诚迷信的愚夫变回戎马倥偬的大帅,道:“进来吧。” 随话音落下,马王庙院内整齐列阵侍立的虎贲营兵鱼贯而入,抬几尊新塑神像步入面阔五间的主殿。 人们抬上来的是褚诩的塑像,此人曾是唐代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副将,阵亡于进攻石堡城的战争中,被刘承宗请匠人塑了神像,封做土地公,命其在此接引亡魂。 而在马王庙东西两侧的廊房里,手捧布包的虎贲营军兵正进入其中,将一颗颗洗净泥土的骷髅头在廊房里码得整整齐齐,一拨出来另一拨进去,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这里的遗骸太多了。 从新城到营盘城,甚至还要再向东南、西南延伸二十里,整整八十里纵深的土地上,都曾经是唐代的古战场。 过去这里居住的人烟稀少,谁也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直到上天猴负责建立铁厂、师成我新建枪炮厂,大量工匠军民进驻河谷,巨大的生活需求在药水河沿岸催生出一个又一个集镇。 军民家眷不满足于在山间修出梯田,着眼于在平坦肥沃的谷地垦荒,埋在地下九百年的古代战士终于重见天日。 寻常百姓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翻两亩地挖出七八颗头颅、修座屋基捣断三五根胫骨。 尸身都埋得极浅,没人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过去在山地居住的日月山七部番民百姓,也不知埋于河谷的尸首来路。 只能从附近口口相传的地名,有的地方叫死人沟、有的地方叫万人坑,推导出这里曾爆发过可怕的战争。 自然发展出的新建集镇,被九百年前的战争打断,人们重新回到山上寻找适合开垦的荒地,不再涉足山下。 直到刘承宗率军南下,当军士们在营盘城挖掘营垒壕沟,刨出九百年前的骷髅头,他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人们才知道这底下埋的是唐军。 其实也不全是唐军,陇右、河西、朔方、突厥、吐蕃,数十年来就这条狭长的药水河谷反复拉锯,打了数十年之久的战争,将士们埋在土里,早就分不出谁是谁。 不过对刘狮子来说,那些肋骨腿骨一碰就碎、只留下脑袋还算坚硬的尸骸,究竟属于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他们修个墓园好生安葬。 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前人该做而未做的事,也因为这些古代战士埋在地下,药水河谷至少七万亩灌溉田地就无法得到利用。 墓园修好之前,这些随着他下令,药水河沿岸百姓献上的骷髅头,只能先停放在马王爷的庙里。 这也算刘承宗对马王爷的补偿,随元帅府进驻海上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打击走私,马王爷金日磾的这处宅子破败不堪,将近三年没吃着香火了。 所以他就给金日磾送几百个小朋友,陪金老爷说说话,热闹热闹。 刘承宗的中军帅帐就设在马王庙的院子里,他攥着一枚开元通宝举目北望,看向不远处的红色山峰,那就是石堡城。 石堡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座能当做天然堡垒和瞭望台的山峰,翠山有耸峭挺立的十二峰一字横锁,其中最险要的山峰叫石城山。 山高五六十丈,三面红岩绝壁,一面陡峭山峰,看上去就像一座城,仅有条名叫尕沟的小径可通。 山顶平台积雪春、秋、冬三季不化,几名元帅府绘制舆图的画师此时就在山上,那里能让他们绘制出营盘城到野牛山整个的开阔地带的舆图。 除此之外,石堡城上还有一座小山台,台上有几座屋舍宅基,修起来能屯一队人,摇旗监视,将这里的情报尽收眼底。 刘承宗和金老爷商量完暂借宝地的事,押运枪炮辎重的上天猴便过来了,将弹药粮草安置妥当便前来复命。 元帅府此次出征,军队兵分三路、粮道同样也有三条,西路由水师衙门负责,谢二虎部两个屯田营作为接应;东路由西宁城负责,巴桑部两个屯田营接应;中军的粮道则由新城负责,铁厂的上天猴负责接应。 相对来说,作为守势与支援军队的中军幕府,粮道最短,上天猴的工作也最为轻松,因此他在负责辎重之外,还有药水河谷修建墓园与垦荒的筹划。 运送辎重对上天猴来说不是问题,不过对于药水河谷的垦荒,尽管工作还未展开,上天猴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他担心即使修建墓园,百姓依然不愿在这片阴气极重的河谷垦荒。 这种担心并非无缘无故,归结根本还是缺人,药水河谷一带正经百姓很少,都是军兵家眷、工匠子弟。 这样的身份在大明,保证了穷不过三代就绝后的待遇,但是在元帅府,截止至刘承宗为全军授勋之前,他们都代表了元帅府最富裕的一批人。 工匠是最早领到元帅府银子的人,他们领的不是军饷,是工食银,过去官府的习惯是有活儿给工食银,没活的时候不需要养着匠人。 但元帅府不是这种规矩,他们的工匠每日劳作,工食银自然也成了月饷,帅府又拨划口粮,他们非常富裕。 而且河谷缺少人口,年久失修的古道也造成交通不够便利,没了移民催生出的集镇,又成了难以贸易的不毛之地。 匠人军民有银子都没处花,最近的集市是六十里外的俱尔湾市场,人们平日里都是托付马队捎带日用,有的人干脆把家眷安置在新城外。 即使要给自家开垦荒地,新城的湟水源头灌溉田地,也是比这个埋尸谷更好的选择。 上天猴问道:“大帅,就是修了墓园,百姓依然不愿开垦,帅爷打算怎么办?” “地总能开出来。” 刘承宗不以为意,头也不抬地在舆图上标记据点、绘制防线:“遍地尸骨没那么可怕,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刘狮子笑了一声,转头对上天猴道:“你回去再问问,匠人矿工、军民百姓为帅府军械操劳辛苦,有愿意开地的,就按照每口三十亩给地,多少是个收入,不愿意也不强求。” 上天猴一听大帅说不强求,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就怕刘承宗给他下军令必须开垦河谷,只要不是军令,心里就没那么大负担了。 可紧跟着,刘九思就听出刘承宗的弦外之音:“那大帅是打算?” 刘承宗笑笑:“此人不开,彼人开。” 六七万亩灌溉田地的开垦,在他看来势在必行。 尽管这里的河谷地数目不多,但对刘狮子来说田地不在多寡,而在优质与否。 旱灾始终是这个时代的底色,即使此时的河湟尚未受到旱灾影响,刘承宗心里也一直绷着这根属于旱灾的弦儿。 正因如此,他才过分关注河湟谷底的田地,而对河湟山区缺乏关注……旱灾一来,山上的田地全得撂荒,只有靠近河流、建起翻车等水利工程的田地,才有可能让人在惨烈的旱灾中活下来。 能活人,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功德。 刘承宗笑道:“若军民家眷不愿耕种,就让黄澄潜越兰州,去拉个七八百人的队伍,专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他们应该不介意翻地翻出俩陈年骷髅头。” 刘九思一时半会没想起来黄澄是谁,楞了一下才有些拿不准的问道:“那个在河湟起兵的头目?” “嗯,三等折冲都尉。”刘承宗点点头:“送到西宁府学读书去了。” 三等折冲都尉是元帅府最低的散官,等于营兵副队官、屯田兵副百总、五镇民壮副把总。 黄澄的职务在授勋前挺让刘狮子挠头,这么个投奔自己的人,应该给予个差不多的官职,但眼下确实没有合适他的地方。 协助队长管理六十人的营兵队副需要识字;屯田兵副百总需要带兵经验和算数。 黄澄是营兵出身,倒是能满足民壮副把总会练兵的需求,可刘承宗的五镇民壮把总都没有空缺……这个级别本来就是给立下连跳几级战功的普通士兵准备的。 不过后来刘狮子就想通了。 不满足条件就送他去学习,学习对人是永远有用的,只有学习能让人往上走,在军队历练事务是学习,在书院读书是更高效率的学习。 送去读书开蒙识数,将来哪有空缺往哪儿放就是了,反正如今有了散官,三等折冲都尉月银一两六、月粮一石五斗、马草三十束,还有相应的茶、酱、酥油、肉干、鱼干配给。 说多不多,足够安心读书。 上天猴问道:“可招来的人若还是忌讳呢?” “还忌讳?”刘承宗转过头,轻松笑道:“哪怕是九百年没人收尸的厉鬼,撞见穷鬼也得躲着走。” “穷,意味着渴望富足生活的力量,只要有翻身的机会就该抓住,如果连这也忌讳,放着能种粮的好地不开。” 刘承宗摇摇头:“我就发路费把他们送回兰州,接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去,他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摇旗了。” 正说着,刘承宗看见北面远方石城山上有塘兵摇动旗帜,立刻端起望远镜看去,看清摇动的是一面黄旗才放下心来,是塘骑回来了。 片刻后,营盘城有人吹响传令兵抵达的号声。 塘兵绕过正在修筑土墙挖掘壕沟的虎贲营军士,手持黄旗直抵中军,报告道:“大帅,南山急报。” 说着,书信被中军护兵递至刘承宗手中,展开一看,是戴道子的长信。 戴道子麾下二十五名塘兵把头剃成了只有一根小辫的卫拉特发式,穿上卫拉特人的锁甲红缨小盔,深入遍布敌军的河卡草原之中,探明了卫拉特联军在黄河以西的屯牧牲畜的地方、及军队屯区。 卫拉特联军沿放射状的茶卡河下营,在河卡草原上呈丁字连营,一路被戴道子的塘骑探明十七部,各部均是有七八百人的小营,各牧数百头牲畜。 情报送抵南山堡,杨耀经过推测,估计即使有塘骑未能发现的敌部,屯兵河西的敌军也不超过两万,衡量敌我实力,他决定请求出战。 目的是劫掠牲畜、捣毁粮草。 刘承宗盘算得失,若杨耀部率先出击,很有可能引来东部敌军支援,若让卫拉特夺取河卡草原东南的渡口,只要花费少许代价,就能让王文秀的军队无法渡河支援。 这样一来,八角城与察哈尔大汗的危机是解除了,但并不符合刘承宗的利益。 因为卫拉特很能跑,乌兰都兰之间纵横交错的河谷山岗数不清,他们很有可能会将主力撤出至格尔木、揣旦到都兰一带,形成事实割据。 到时往好了说,是旷日持久的游击战,万一卫拉特稍稍休养生息就退回去,刘承宗平白惹了大敌,还没对敌人造成伤害,早晚还要打第二仗。 跟这种情况相比,刘承宗宁可把卫拉特联军困在环境更好的黄南,对卫拉特联军形成事实封锁,哪怕战争会更惨烈,他也要彻底把这支军队打垮击溃,完全吃掉。 所以他的第一道命令不是下达给杨耀,而是将此时的情况传报给屯兵归德城的东路旅帅王文秀,命其在两日后整军向南佯攻,威胁河东的卫拉特军队,牵制其向东抽调兵力。 随后的第二道命令下达给杨耀,命其四日之后出兵扫荡河卡草原,先抢占通向乌兰、都兰等地的垭口,再一路向东横扫,掠夺牲畜捣毁粮草、歼灭敌军。 除此之外,刘承宗还给自己的中军画出一条进攻路线,他的三个营会同样于四日后出兵,配合杨耀,抢占河卡草原东南部的羊曲渡口,占领两岸滩涂,切断黄河东西两岸的交通。 最终他和杨耀成功会师,以大军渡河支援东路。 ------题外话------ 早上好!老婆发烧好了,孩子黄疸又高了……脑壳疼。 第三百八十一章 文字 六月初三,正午烈日炎炎。 芒拉河谷的和硕特大营里,准噶尔部的巴图尔珲台吉甩开缰绳,率披挂锁甲背负火枪的亲兵步入营地。 和硕特的部众正在休整,人们赤膊光脚踩在沙地间,沉默而内敛地打磨甲片兵刃、用带缺口的木制箭端一次次划过箭杆。 巴图尔珲台吉走向部落正中的穹庐毡帐,他看见有个蓄大胡子留鼠尾辫的中年男人被拴在木柱上。 男人被扒光了露出满身久经战阵的伤疤,身材高大而强壮,全身上下仅余一条小裤遮身,拧着眉头目光锐利,像头沙漠里的野兽。 巴图尔珲台吉抬头看向东方闪烁金光的高山雪顶,站在毡帐前轻笑一声。 和硕特的国师汗自毡帐中走出,两个卫拉特首领热情地抱在一起,随后分开,巴图尔珲台吉才道:“这真是好地方。” 芒拉河谷的确是个好地方。 这里位于归德千户所以南的木格滩沙漠南缘,从东面雪山发源的芒拉河一路向西,在沙漠中冲出一条银缎子般的河谷,直至向西汇入黄河,形成奇特的自然景观。 河谷隔开绵延不断的金色沙丘,也使河谷南岸长成与郁郁葱葱的树林,河流的地势较低,以至于不论站在树林还是沙漠,都看不见这条隐藏在下面的河谷。 国师汗笑着邀请准噶尔台吉入帐,道:“这里曾是吐谷浑的牙帐,确实是好地方……台吉怎么来了?” 待进入帐中,巴图尔珲台吉摘了坠着珠串的圆笠帽,拿在手上顿了顿,重重地在鼻间呼出一声,这才肃容道:“确实如你所料,元帅府出兵了。” 国师汗的神色有一点小变化:“东边?” 随着卫拉特追逐察哈尔至此,林丹汗躲进八角城,国师汗就判断卫拉特联军与元帅府的战争已无法避免。 即使遣使纳贡、联姻修好,也只能拖延开战时间,而无法避免开战。 国师汗试过避免战争,能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拿下青海除河湟之外的广袤地带,对和硕特部来说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倒不是国师汗贪多,他在追击林丹汗的过程中,几乎把整个青海都转了一圈,元帅府对青海湖几座关口之外的土地,没有任何开发利用的迹象。 这里几乎是无人区。 而在这一基础之上,他可以做出很多让步,比如当元帅府在青海的包税人、比如提供两三千兵役,比如联姻纳贡。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愿意管刘承宗叫上一声义父。 只要有独立藩国的实际,面子上怎么样都无所谓。 刘承宗是汉人,元帅府的骨干力量也是从大明叛逃出来的汉人,他们迟早要打回中原去,在国师汗的意识里,青海对刘承宗没那么重要。 但派去的使者,始终没能得到刘承宗的正面回应……这意味着元帅府根本不想跟他谈。 而另一方面,卫拉特联军的兵粮不济,已不能支撑他们再行军五千里返回天山。 但卫拉特的探子进不去元帅府领地。 其实也是国师汗运气不好,按说蒙古人混入西宁以西是非常容易的,但卫拉特的探子装扮成啥身份不行?非装扮成商人。 探子还没搭上青海湖的车船,就因为没有驿站文牒,被怀疑走私,随后又发现携带西域挂毯,坐实了走私的名头。 卫拉特探子不敢承认自己是探子啊,认了走私的罪责。 事实证明不懂法,千万不能犯法。 在海西海北两个县,没啥情报可被刺探,所以探子只是个看运气的罪。 一般是坐个把月大牢,运气好赶上缺人手,可能第二天被放出来养羊羔子挖矿石,干得好了就去开垦荒地,开出来分一块,第二年上了户籍,就算百姓了。 哪怕运气不好,关三五个月,等战争结束也就没事了,从前绰克兔台吉的探子就这样,坐俩月牢出来绰克兔台吉都烧头七了,放出去就能给老大扫墓。 走私可不一样,这是个看技术的罪。 敢挡大帅财路,逮住当场就给毙了,技术好争取下辈子托生富贵之家。 这对元帅府来说几乎是个没人知道的小事儿,可是在国师汗看来,却是元帅府准备向南用兵的预兆。 不是运送辎重筹备战争,谁会封锁关防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啊? 阴差阳错,尽管国师汗的猜想建立在错误的信息来源之下,却得出了正确的结果,赶在刘承宗出征前一个月,就预判了元帅府大军会南下作战。 也是基于这一猜想,哪怕黔驴技穷的林丹汗就躲在八角城,国师汗也不敢在三千里漫长追击后立即攻城,反而同四部首领商议息兵待战。 他们把部众分散在广袤的河卡草原和黄南小河套,轻左右重中间,各部分驻要地,严防帅府南下。 实际上此时此刻,双方集结的中军主力部队直线距离仅有二百里地,但中间隔着黄河与木格滩沙漠,以至于互相不知晓敌军所在。 刘承宗出兵,在国师汗预料之中,但是从东边出兵、由准噶尔部率先得知情况,却是国师汗没想到的。 因为准噶尔部的防区在东边,扼守着归德千户所的出兵山路,那不是个出兵的好选择,从那个山口一出来,西边东边都是卫拉特的军队。 从那出兵,是板上钉钉的找揍。 “他们没冲出来。”巴图尔珲台吉面上神情轻松:“归德的千户出兵,好像也姓孛儿只斤呢,被我手下的小王公率军打了一阵,互有胜负,退回去了,不过他们在增兵。” 卫拉特的封建主分为大王公和小王公,大王公自然是汗和台吉,大王公们都有自己的兀鲁斯,也就是封地或部众。 封地的首领都是贵族那颜,这些兀鲁斯又被分成小兀鲁斯,由宰桑作为首领,构成部落的管理体系。 “没冲出来?” 国师汗皱起眉头,这可不像蓄意打大仗的感觉,更像是一次意外造成的小规模冲突,他喃喃自语:“我以为他们会从西北出兵,那座守卫盐池的山口。” 经过短时间的茫然,国师汗回过神来,同巴图尔珲台吉在茶锅旁坐下,倒上一碗热茶,推过去问道:“他们的军队,如何?” 巴特尔珲台吉少加思索,便道:“盔甲多、士气高、步兵结阵很能打。” “几乎每个人都有头盔,大概人人都穿铠甲,但做工不行,有些甲用重箭一打就透,但打起来很凶,有几个小队死战不退,还有他们的传统……砍人脑袋。” 一听这话,国师汗心里泛起狐疑。 国师汗麾下有来自绰克兔的残兵败卒,他专门打听过元帅府的情况,据他所知,刘承宗的军队不砍人脑袋。 砍人脑袋的应该是明军。 但这个归德千户所,确实是元帅府治下的千户所。 在国师汗心里,准噶尔部遇到的元帅府军队,可能是一支归降刘承宗的大明官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习惯。 他问道:“火器呢?” “他们有一门炮,很多火枪,有好用的也有不好用的,很杂。” 说到很杂这个词,巴图尔珲台吉不由自主地用手摸鼻子去了,这话他说得心虚。 这世上很难找到比此时准噶尔部火枪队更乱的火器部队了。 他们有大量规格不一的自制火枪、少量来自数个国家的外购火枪,以及少量产地不同的缴获火枪。 在和沙俄探险队的漫长战争中,准噶尔部缴获了数百杆火枪,那些火枪就没有任何一杆一样的。 同样,准噶尔征召的铁匠鞑靼,也造不出几杆一模一样的火枪。 但巴图尔遇到的那些归德军户们,使用的火器远比准噶尔种类复杂,而且在混战中很厉害、很吓人。 有十几个火枪手拿一根管子的长柄短火枪,在山道口排横阵齐齐放过,准噶尔的步兵正准备趁他们换弹冲上去,却没想到他们从后腰摸出矛头插在火枪上,居然还端起来冲起锋了。 有一个圆盘带好几根管子的火枪,转着打人,离近了还用架火枪的小斧头砍人。 有比较正常的火枪,摆出三排横阵轮换打放;也有看上去是正常火枪,但打完了却从后面装小铁管子继续射击的怪东西;还有表面上是杆火枪,离近了倒提抡起来火枪握柄居然带刀子。 甚至还有人抬着柜子、推着车子上战场,车子放出一堆冒烟的箭;柜子喷出十几步远的火,沾到身上就一直烧。 一堆怪模怪样的东西,打起来确实把准格尔部的军队吓了一跳。 不过尽管声势很吓人,实际上双方战果却差不多。 归德军户在山地小规模混战的优势极大,但等准噶尔部的军队退至山外,在平地结出驼城火枪阵,他们就束手无策了。 那些奇怪东西的射程都没有很远,威力也都是照着打人设计,在对付蒙了兽皮被褥的骆驼方面并不在行,临近了又会被准噶尔的火枪压制。 交战几个来回,非但没能扩大战果,还因为背后山道的树木被油柜点燃,仓皇退走,丢下不少尸首。 至于说巴图尔对归德军户的砍人头行为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这帮人对割首级太狂热了,没有一个死人能保住自己的脑袋,惨烈景象把不少参战的准格尔士兵都吓出了心理阴影。 巴图尔珲台吉想了想,搜罗了脑子里的对手,对这支敌军做了个评语:“跟杨吉儿的部众相比,他们混战强些、野战稍弱。” 杨吉儿是哈萨克汗,哈萨克汗国对卫拉特来说是个很好的参照物,因为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一百年了。 哈萨克汗国属于是河中地区的老牌强部,曾一度发兵十万占领阿合锡依、安集延、塔什干、撒马尔罕等地,在与卫拉特的百年战争中大多数时间都占据上风。 至于在隆庆六年,被俺答汗的得力助手、鄂尔多斯部切尽黄台吉远征碎叶城,打得哈萨克汗满地找牙,不服气追上去,又被切尽黄台吉率七百人打出一场玄幻大胜,属于漫长历史中的意外。 一听巴图尔珲台吉认为元帅府军队野战比哈萨克弱,国师汗缓缓颔首:“可以引诱他们来袭击我们。” 说完这句话,国师汗决定召集诸部贵族到芒拉河议事。 刚做出这个决定,他就对巴图尔珲台吉道:“我们向西,在河卡草原跟他们作战,不过准噶尔部要晚些过去。” 巴图尔珲台吉问道:“为啥?” 国师汗抬手指向东边:“山城里有个大汗,想必早就憋得受不了,若元帅府大军南下,他多半会从城里出来,需要台吉伏击他一阵。” 珲台吉心中对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率领军队伏击林丹汗,可比跟那些拿着怪模怪样的元帅府军队作战简单多了。 不过他并未立即答应,反而问道:“帐外那个拴在柱子上的人是谁?” “一个察哈尔探子,土默川的汉人。” “汉人?我还以为他是个卫拉特人。” 提起帐外拴着的俘虏,国师汗就露出想笑又笑不出来的复杂神情:“我也以为他是卫拉特人。” 那个探子装得太像,有卫拉特人的发型、操着一口流利的蒙古方言、有全套的卫拉特骑兵装备、甚至就连辫子上的小饰品都做到以假乱真。 甚至就连他被发现,也是因为装得太像、太专业了。 在一群出征半年的卫拉特士兵里,每个人的脑袋上都长出半寸甚至一寸的头发,混进来一个头顶剃得干干净净的人。 在一群因炎炎夏日休整,统统光着膀子光着脚的卫拉特战士里,出现一个全副武装满头大汗的人。 在一群普遍五尺二三寸高、一百二三十斤的卫拉特男人里,出现一个五尺五寸高、浑身肥肉包肌肉,看着至少一百六十斤的壮汉。 尤其是言语,言语是最大的纰漏。 什么是卫拉特? 卫拉特人的沟通的代价非常大,蒙古言语并非唯一用语,不要说如今四个大部落的战士们聚在一起,就算单独一个大部落,里面的人都很难流畅沟通。 单就准噶尔部,有操着突厥方言的哈萨克部众、教授蒙古人枪炮的西域回回,给大伙传教的西番僧人僧兵,甚至还有俘虏招降的哥萨克。 各色人等长久生活在一起,言语早就混到一起。 这是卫拉特最黑暗的时代。 由于常年战乱,大贵族尚且朝不保夕,小贵族的财富更是难以积累,拥有知识的人几乎在战争中消失殆尽。 别说牧民,就连王公贵族,绝大多数也是文盲。 这不会干扰到部落的日常生活,但影响却格外深远,他们的语言愈加混乱,进一步导致文字失效。 而文字失效带来的结果,就是他们的历史与史诗、文化和知识,正在消亡。 人们经常说着穿插突厥方言的蒙古话,突然从回回那借俩词儿过来,里面夹杂着自僧人那学来的西番名词,对话过程中还一定有三五个保准谁都听不懂的地方方言。 你说我猜是一种正常且普遍的沟通方式。 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酷热环境下全副武装、坚持体面仪容仪表、格外高大强壮的漠南方言大师? 这个身体条件、这个知识储备、这个纪律,怎么看都不像卫拉特,甚至不像察哈尔。 国师汗现在对这人究竟是不是土默特还将信将疑呢。 但巴图尔珲台吉并不在意此人的来路,只是问道:“他识字?” “他说他叫戴道子,认识汉文,还会写。” 啪地一声,珲台吉鼓掌道:“把这人给我,我就去伏击察哈尔汗。” 他要创建一种新的文字,属于卫拉特属于准噶尔的文字! ------题外话------ 晚上好!给小朋友照了三天蓝光,黄疸可算下来了,明天再去让大夫看看,应该没事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追逐 战场是人心最黑暗的地方,一刀一枪都指向一个活生生的人。 每个身经百战的将领,不仅仅是优秀统帅,同时也是洞察人心的大家。 塘骑是一支为刘承宗立下汗马功劳的特殊部队,他们遮蔽战场、封锁视线,人为创造出一片迷雾,给受困其中的敌军带来四面皆敌的恐惧。 尤其此时已逼近黄昏,被笼罩在这份恐惧中的敌人,通常会就地挖壕设营不敢乱动,经过一整夜的自己吓自己,最终在天亮时被彻底击溃。 像这样的仗刘承宗打得多了,只不过这次出了点小意外。 塘骑把总马祥火急火燎地找到率军移动的刘承宗,报告道:“大帅,塘骑拦不住,敌军在向南面突围!” 马祥也是降将,早年口外夜不收出身,是贺虎臣第二批宁夏军的塘骑百总,河湟大战时在塘兵交锋中向戴道子投降。 因为同一批投降的塘骑多是其部下,本身在宁夏也没有亲人,便被刘承宗授予塘骑把总的职位。 “他还敢动,还敢往南动?” 被塘骑围住四面抓瞎,还敢往别处跑,这对刘承宗来说是个非常勇敢的举动,敌将的胆量很大,识破了塘骑包围的假象。 但往南跑……算是歪打正着吧,刘狮子确实没有把军队派到南边合围的打算。 一方面因为军队经过一百四十里长途跋涉,骡子都走疲了,即使只是就近从两个方向合围,也需要骑上战马,没有余力四面包围。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南边本就是他计划中,围三阙一给敌军留下的逃跑方向,因为那边是鄂拉青山,只要堵住通往羊曲渡口的方向,敌人就跑不掉。 因为南边是山。 鄂拉山是昆仑山脉北列支脉,当地人把那座山叫做青山。 刘狮子对那边很熟,去年他从囊谦一路北征,在插翅难逃的河谷打垮阿海岱青的投石车、阵斩绰克兔大将固扬拔都儿的战场,就在青山南边的五道河。 就算敌将勉强翻过青山,也没办法再回来,那边只有一条往南的路,越往南走海拔越高,等他经过长途跋涉走到海拔最高的地方,就会见到元帅府的大将曹耀。 在黄昏的戈壁大漠中,卫拉特杜尔伯特部的三千步骑向南移动,元帅府的塘骑像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狼群,刘承宗的主力军队一路尾随。 这是一场对双方主帅来说,都从来没有过的遭遇战。 达来台吉没见过塘骑这种以火枪骑兵遮蔽战场的手段,而刘承宗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机敏的对手。 在追击途中,刘承宗伏在马背上咬牙切齿,向护兵下令:“记住战后提醒我,让军器局为塘兵配铁蒺藜!” 铁蒺藜、拒马枪早在秦汉时代就是军队的常备装备,但元帅府由于战争工业底子薄、原料少,只能集中力量造枪炮,以至于这些东西在元帅府非常匮乏。 不过如今这种形式已经能够扭转了,随着占据河湟谷地,有了大量人口和矿山,原材料的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这些短板都能补全。 如果每个塘骑都有一小筐那玩意,在限制敌军行动上能起到很大作用,至少不会出现如今对敌军大举移动束手无策的情况。 刘承宗的马力不足、卫拉特的步骑混杂,双方的距离拉近有限,追了半个时辰,天都要黑了,仍隔着七八里地。 直到靠近青山脚下,卫拉特这三千步骑终于被冲了一阵。 隔着很远,刘承宗就透过望远镜看有支马队自外围接近敌军,迎着塘骑环围之中的卫拉特军阵驰骋而去。 马队不过二百余骑,分成四个锥阵,为首小将手持长柄关刀分外显眼,刘承宗一眼就认出那是马科。 他那柄关刀是从高迎祥那抢来的。 骑兵锥阵呈破缝穿越塘骑的弹性防线,一头扎进数千向南转移的步骑军阵里,如同热油泼冷水,令敌军顷刻炸开。 交战不过片刻,三个锥阵就自南向北杀穿敌军,从四分五裂的兵阵屁股捅了出来。 刘承宗看得清楚,另外一个锥阵由马科亲率,他们倒不是被敌军埋进阵中,而是在即将杀穿敌阵时,又跟着马科调头朝敌军狠狠咬了上去。 敌军兵阵散开,并不是被马科的马队杀散,很大程度上是敌军知道大军在后,不敢恋战,稍遇冲击就自行散开,向南狼狈逃窜。 到这时候,刘承宗逐渐猜出逃窜的敌将的策略,一面派兵接应马科,一面把塘骑把总马祥找来,下令道:“把塘兵撤一半,向东西两面散出二十里,另派人联络西路杨旅帅,命其尽快来援。” 马祥不理解命令的意义,但新近改换门庭,也不敢询问,只能拿出长久以来军旅生涯培养的服从性接受命令。 他这边抱拳领命,拨马回走就向部下传达命令,又从麾下宁夏塘兵里挑了几名有过夜不收经历的塘兵,叫他们去寻找杨耀部所在。 从征的贺虎臣听见刘承宗的命令,疑惑上前,问道:“大帅是觉得,这两千多个瓦剌鞑子另有援军?” 日落西山,他们已经能看见南边青山的巨大阴影。 刘承宗回头看向有些疲惫的贺虎臣,没直接说自己的猜想,只是笑道:“贺将军这是累了?” 贺虎臣摇摇头,抱拳道:“末将不敢。” 过去几年,贺虎臣为追赶流贼,东征西讨时经常率军日行百里,但那些行军经历可跟在刘承宗身边不一样。 在明军里他是总兵官,即使朝廷国力不济,在刘承宗把固原监牧厅的战马都抢走之前,他追击敌军向来是骑在马上。 甚至计算刘承宗把监牧厅抢了,对贺虎臣等官军将领来说,也无非是限制了他们出兵追击的规模,也依然是骑在马上。 朝廷提供的士兵、战马、武器装备、粮草辎重,对战将来说都是消耗品,哪怕说爱兵如子,那也不是说兵就真是儿子,爱兵如子只是取得胜利的手段之一。 毕竟士兵属于朝廷,哪怕名字叫家丁,也只是朝廷准许将领招募的特殊兵种,并不属于将领私人。 单就战马,贺虎臣这辈子跑死的马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但是在元帅府这不一样,元帅府的正规军行进不准骑马,甚至连驴子骡子,在一般情况下也是仅用于驮铠甲物资,不准人骑。 一百四十里跋涉,一多半都是人们用双腿走出来的,后来披了锁甲,才让人骑在骡子背上。 贺虎臣自从当了军官,啥时候受过这罪……但偏偏说不得任何委屈,因为全军都一样,除了必须骑马的塘兵,就算是刘承宗也在跟着队伍走,直到塘兵传达警告才骑上战马。 实际上他已经是表现最好的了,王承恩跟杨麒也在从征的队伍里,眼下已经落后到跟着材官左营一起运辎重了。 刘承宗笑笑,安慰道:“等攻下羊曲城,烧上热水好好泡泡脚。” 说罢,他才扬鞭南指道:“早前我以为这些瓦剌人是慌不择路,不过经马科这么一冲,他们仍旧坚定南走,恐怕有其目的。” “这总不至于是要往南逃到康宁府去,他们对这边没这么熟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要在青山脚固守待援。” 贺虎臣勒着缰绳,看看刘承宗、又看看南边青山,道:“那山可不好爬。” “所以我才觉得瓦剌人另有援军。” 刘承宗边说边带着贺虎臣向一旁沙丘行去,让开军士们用骡蹄踏出的道路,一列列军士在二人身旁向前行去,他说:“敌军步骑混杂我们全军马骡,他们逃不掉,但青山不好走。” 贺虎臣是老将,尽管不熟悉地形,还是很快就想清楚,眼下他们追、敌军逃,一座青山横绝面前,造成的结果就是双方都会在山上甚至山那边变成步兵,对敌军来说就有了逃生的希望。 想到这,他便惊喜道:“大帅,既然已猜到敌军目的,何不派遣一支偏师,只要五百骑兵,绕道山左,早了伏击定可大获全胜,晚了也能策追击。” 刘承宗却没有贺虎臣想象中高,摇头道:“贺将军不知青山地形,山里只有一条路能过马队,但绕路极远,得不偿失,我的想法是把他们驱逐到山上,待炮队过来,直接强攻羊曲。” 青山步兵难越,在唯一能通过车马的山道南北两侧,元帅府都建立了驿站,刚好都在山脚。 两个驿站的直线距离二十二里、道路距离却足有一百一十五里。 若抛弃辎重承担风险,卫拉特军队只需穿行二十里即刻抵达山南,就算是马队也追不上。 “直接攻打羊曲?” 贺虎臣先是想到,若敌军自河东来援,将羊曲两岸变成主战场,这支在河西侧翼山区的敌军,就会成为主力部队的威胁。 不过紧跟着,他就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道:“正因如此,大帅才要让杨旅帅调兵来援吧?” 刘承宗满意地点点头,确定贺虎臣已经了解自己的战略意图,这才问道:“贺将军认为,这样的安排如何?” 贺虎臣试探着看了看刘承宗的表情,确定大元帅面上没有愠色,这才抱拳道:“大帅,末将以为攻占羊曲,不如不占。” “除非杨旅帅尽快抵达,否则我军主力两部既为黄河阻拦,还会让瓦剌鞑子知晓大帅携带重炮,倒不如围困青山,故意放出缺口让其求援,待敌援军渡河,以期速胜。” 听见速胜二字,刘承宗面上就浮现笑意。 贺虎臣这样的官军主帅,即使改换门庭,一时半会也改不掉想要速胜的毛病。 因为缺粮缺惯了。 在各类军事物资方面,跟朝廷比起来,元帅府是天大的穷鬼;但是在兵粮方面,刘承宗的元帅府,却又比朝廷官军富裕了不知多少。 刘承宗并不需要速胜,他需要的是给予卫拉特联军强有力的打击,让其今后不敢犯境。 不过贺虎臣的建议很有意义,因为此时此刻,贺虎臣的思路恐怕与兵粮短缺的卫拉特首领们不谋而合。 卫拉特一定想要一场会战。 刘承宗看着远处青山缓缓颔首,他确实可以创造机会,给卫拉特一场会战,一场终身难忘的会战。 很快,夜幕已至。 狼狈奔逃数十里的达来台吉终于抵达青山北麓,不过他的心情并未因逃出生天而轻松片刻。 逃离塘骑的包围圈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元帅府包围圈尚未合围,目前看来他赌赢了。 如果迟疑半个时辰,远处黑暗中闪光的点点篝火,就会像狼群般扑在他的军队身上,把他们撕成碎片。 正如贺虎臣对这里的地形不够了解一样,达来台吉也不怎么了解青山,他一直知道这里有山,因此想要通过山脉来阻拦汉军的塘骑。 不过当他抛弃牲畜逃到山上,才从探子那得到令人愉悦又懊恼的消息。 山顶正因炎热气候开始融雪,难以攀爬,人们无法翻越这座高山抵达另一边。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在夜晚的山岗上,达来台吉这样安慰自己:至少他们不用发愁据守的水源问题了。 咬牙切齿的达来台吉命人在山道挖掘工事、修筑壕沟、准备土石,同时派人借着夜晚的掩护,朝羊曲城方向摸过去,试图向东面的国师汗求援。 很快,羊曲城就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数千汉军在距离山脚五里的地方扎营,虽然派遣骑兵夺走了他们的骆驼和牛羊战马,但人们似乎经过长途跋涉非常疲惫,并无今夜强行攻山的想法,已经在营地里点燃篝火烤起羊羔子吃了。 而在黄河渡口方向,有一支近千人的汉军点燃火把,正在围攻羊曲城据点,他们没有火炮,使用木质战车作为掩体,用火枪和弓箭向渡城守军射击。 双方你来我往,东城守军正在搭建浮桥向西城支援,看上去短时间内渡城并无陷落迹象。 最重要的是,杜尔伯特部的五名传令兵拼死通过敌军驻扎地带,其中一名士兵穿越敌军围攻营地,纵身跳入七八十步宽的黄河,最终被对岸和硕特守军捞起,将达来台吉被围困的求援消息送到对岸。 篝火闪烁间,达来台吉攥紧拳头,向围坐身旁的杜尔伯特部王公们鼓舞道:“守上两日,我们一定能回到天山!”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八十四章 遭遇 六月初六凌晨,国师汗收到河西求援。 当时卫拉特主力正散布于芒拉河南岸宿营,国师汗几乎彻夜未眠,先是向探马打听元帅府军队的情报,随后派人通报羊曲城驻军,命其想尽一切办法探查围困杜尔伯特部的汉军数目。 随后整夜规划联军各部的行军路线、驻营地点、退军路线、驻营水源等事项。 待到天色将明,即发和硕特、土尔扈特、辉特部两万余,除了负责拦截后路归德方向汉军与八角城林丹汗的准噶尔部,卫拉特联军倾巢而出,兵分三路奔赴黄河渡口。 骆驼宽大脚掌踏过戈壁,激起烟尘滚滚,卫拉特的战鼓手跨坐驼峰,为奔赴战场的将士敲出慷慨激昂的旋律。 不过卫拉特联军的进军方向,并非是羊曲城渡口,而是黄河以东沿线,从羊曲城到龙羊峡之间的三个渡口。 为营救达来台吉,国师汗做了两手准备,行动视前线准确情报而定。 若围攻达来台吉的军队只有四五千,他们则倾巢而出,自羊曲城围攻这支汉军;若围攻达来台吉的汉军人多势众,国师汗则打算趁海上空虚,直袭新城。 他不懂围魏救赵,但兵书只是将已经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身经百战一样知晓攻其必救的道理。 国师汗不愿让会战发生在羊曲渡口附近,相较而言,在海上开战是更好的选择,因为海北县与肃北相通,即使战事不利,也能退往肃北,掠夺甘边退回天山。 六月初六傍晚,冒死打探情报的羊曲守军奔至河东,向国师汗报告道:“山脚汉军正强攻山寨,有火枪探马重重阻拦不得靠近,只能躲进山里,远远看见敌兵千余驻营,枪声极密。” 枪声极密? 国师汗眯起眼睛,对探马问道:“山上是在放枪还是射箭?” “实在看不真切……好像也在放枪。” 国师汗没有更多问题要问,挥手命人带探马下去吃顿好的,传令各部准备明早渡河。 枪声极密,对他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达来台吉的杜尔伯特部牧地与俄国人最近,为争夺林中部落贡赋同俄国人发生的冲突也最多,同样也有不少火枪。 但有火枪并不意味着用得好。 准噶尔部的实力强、更富有,巴图尔珲台吉又乐于启用交战中的俘虏,更雇了一批回回教授部众使用火枪,因此卫拉特四部当中使用火枪最好的是准噶尔部。 此时达来台吉位于高地,使用弓箭更加有利,因此国师汗判断,他们守卫高地,一定会先射箭再放枪。 事实上除了准噶尔部有专业的火枪队,其他三部的士兵携带火枪,都是为了弥补箭矢储备不足。 火药铅丸加在一起,比箭轻多了,而且杀伤能力较强,可以仅带骑弓不带步弓,弹药能带得更多。 双方进入互射阶段,国师汗认为达来台吉危险了,杜尔伯特部恐怕撑不到他直袭新城,遂决定全军向对岸移动,先歼灭山下围攻汉军。 只不过这命令刚刚下达,还没送至麾下各部,前线便有消息传来,抵挡汉军一昼夜的羊曲西城宣告失守,汉军正在攻占浮桥。 别说国师汗没想到,几乎同时收到这一消息的刘承宗也没想到。 负责羊曲西城的人是把总蜂尾针张振,陕北土寇出身,跟过几乎陕北所有能叫上名号的首领,最后降了总兵杨麒,在战场改换门庭。 中军幕府给他的命令是佯攻。 鉴于其拥有丰富的败仗经验、优秀的投降履历,刘狮子对他没啥期待。 昨夜由蜂部攻了一宿,二百杆铳就打出去六十斤火药,几乎就算听个响,白天换马科手下四百号人围着,让蜂部歇了一天,黄昏才换下来。 没想到才刚上去半个时辰,刘狮子就收到捷报,说蜂尾针把西城攻下来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羊曲西城要攻下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简单,毕竟没有像样的城防工事,只是三圈矮墙,但不借助火炮真想强,也是个拼命的活儿。 刘承宗并不觉得,自己对蜂尾针有什么值得其拼命的恩义,也不认为蜂尾针是个接受佯攻任务拼命的人。 侧身立在身边的韩世盘道:“那个赵可变,大帅记得么?” “赵可变……先去把马祥叫来。” 刘承宗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缓缓点头:“他干嘛了?” 赵可变蜂尾针的老部下,从前是延绥镇柳树涧的管队,在痘庄南桥的战斗中被火炮集火,手都被打断了,还拾起断手命部下前进。 可惜手下士兵都没他那么强的意志,宁可跳河也不能执行命令。 刘承宗对此人印象非常深刻,是个八字非常硬的狠角色,经过战地草率包扎,同伤口感染与天花顽强斗争,在生死线上前后挣扎一个多月,居然活下来了。 不过少了只手,目前是蜂尾针那个把总司的掌令官。 “从接受命令,他就和张振做了个计划,昨天夜里由张振带人骚扰,他在后头把战车钉了两辆楯车出来。” 刘承宗一听楯车就乐了,疑惑道:“咱那蒙古人的勒勒车,车板可薄得很,铅子一打就透啊。” “留了夹层,灌了一层沙子倒水,挡铅子应该还挺好用。”韩世盘说着挑挑眉毛:“今天傍晚换防,二人各率五十敢死,推楯车直冲矮墙短兵相接,其后三百余人跟着掩杀,守军随之大溃,一刻之内夺下渡口西城。” 不过韩世盘这边汇报完情况,在一旁的杨麒神色有些复杂:“但如此一来,计划就要变了。” 这对杨麒来说同样是未曾有过的体验,蜂尾针和赵可变曾经都是他的部下,他们在固原军中服役时,可从来没有像这样超额完成任务。 “嘿!那就变。” 刘承宗洒然笑出一声,摆摆手道:“他们做的好,这不就是佯攻嘛,现在卫拉特一定认为的主力就在羊曲西岸了,如果说有什么问题,那问题也在我不知兵。” 本来他对羊曲西城的打算,是对峙对攻,但不攻下来,让敌军认为他兵力有限、战力不足;待其大军来援,就让张振和马科诈败后撤,将敌人引入包围圈。 他自己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各营重炮就在四十里外,他都没给蜂尾针调过去,根本没在心里做好蜂尾针攻陷羊曲城的准备。 所以计划变动,出在他自己。 但这话听在杨麒耳朵里就不一样了,这个总督标营出身的总兵官还在了解元帅府的阶段,这让他觉得元帅府指挥有余、控制不足。 说来好笑,过去杨麒当总兵官的时候,从来没机会想现在这样观察整个大战场的战略,这基本上都是总督干的事,跟总兵无关,单是战术问题就把总兵官愁死了。 刘承宗作为主帅主动抢锅的心胸让他很舒服,不过在军队执行任务的方面,他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没在这会说,只是返身取了个小本,把问题记下来。 他认为在军事上不应鼓励、纵容将领超额行动,毕竟战争是有组织的联合行动,单靠一支军队能打,打不赢战争的苦头他在朝廷那边吃得够多了。 每支军队都应当按命令行动,不能做得更多、也不能做的更少,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执行命令,才能构成大的战略。 要每个人各安其位,而非各行其是。 “大帅,马把总来了。” 塘骑把总马祥风尘仆仆,布面赤甲上带着几道被兵器划开破口,露出里面未经打磨带着点点锈斑的甲片,入帐拜倒道:“卑职马祥,叩见大帅。” “军中没这套。”刘承宗看见马祥,挥手叫其起身,直接问道:“塘骑,有多少能动?” 马祥才刚起身,闻言又差点拜倒行军礼,使劲定住才道:“回帅爷,卑职代管两司,标下十二路塘骑,围青山只要一路,另有一路指引杨旅帅,尚有十路可用。” “沿黄河北轻南重洒出去,所有能渡河的地方,发现敌军看住了……别跟他们打。” 刘承宗说罢,扶着贺虎臣带靠背扶手的小马扎,微微后仰沉吟片刻,抬手在身前画了个圈:“把他们引到这来。” “是!” 马祥领命行礼出帐,杨麒问道:“大帅还是打算在这打?” “卫拉特势必渡河,眼下夺了西城,他四万军队不能只挤这一座浮桥,一定要从北边沿河渡来,除非他不救这支军队,否则战场不会有变化,我等只需防备其包围罢了。” 杨麒问道:“若其窜入海上?” “那且让他窜。” 刘承宗笑出一声,他巴不得国师汗率军窜进海上呢。 青海元帅府,可是有一支正规编制的水师啊,任何人进了环湖地带,都别想在机动能力上胜过他。 他抬起一根手指对杨麒摆了摆,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守不得则走,就算把青海丢了也不算什么……歼灭敌军,胜利依然是我们的。” 杨麒也突然反应过来,朝廷诸城有百姓、有物资,自然谁也不能言明弃土,可元帅府在海上几乎啥也没有,老百姓都是蒙古人,毡帐往勒勒车上一放两个县就游走了。 就剩俩县衙,他们有啥不能弃地的。 不过尽管战场没变,刘承宗的部署却有了变化。 他手里塘骑也就千把号人,对付数千人的杜尔伯特部,遮蔽战场太过小儿科,但对付预计兵力达到三万五千甚至四万人的卫拉特主力,显然有些不够看。 那么中军留在这就有被包围的风险,一旦敌军在包围中发现帅帐在此,恐怕会不计代价的发起狠攻。 因此借着夜幕,材官左营的冯瓤率军前来换防,虎贲营连夜向西北撤退四十里,至材官右营与辎重处,准备向战场提供支援。 与此同时,前去寻找杨耀的塘兵也已返回,带回杨耀那边的消息。 收到刘承宗的命令时,杨耀所部右旅正在与河卡草原的残敌作战,收到命令不敢怠慢,已先命魏迁儿部撤离战场赶来,此时正在百里外埋锅造饭,预计明日午后抵达河卡滩。 杨耀与部将高应登则需视断后情况,最迟后天傍晚抵达河卡滩。 一场会战的脚步已越来越近,刘承宗军中气氛反而变得平静而压抑。 越是这种时候,军士们闲着心里越乱,因此刘狮子下令让军士们改装战车,就连他自己也在晚饭后收拾出一辆战车。 一辆遮蔽数十人的楯车工作量太大,刘承宗此时所处的位置也没有那么多木料,只能就地取材,用沙袋武装勒勒车。 这几年他从蒙古人手上先后弄了几千辆勒勒车,这种牧民自制的双轮车结构简单,非常轻便,拿上手就能运东西,是游牧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 不过它终究是民用车辆不是战车,对弓箭、铅子几乎没有防御能力。 沙袋是最简单的方式,蜂尾针尝试过湿沙子对铅子的防御效果,而在这片战场上,几乎除了戈壁滩就是沙丘,吃完的兵粮又大量粮袋,非常经济。 他们用勒勒车堆了慢慢的沙袋,刘承宗甚至还用自己的火枪向沙袋射击,重铳打在沙袋上,能打穿近两尺,如果正面放两寸厚的木板,就只能打穿半尺。 要是这木板上再有一层甲片子,铅子几乎就打不穿木板了,即使打穿也在沙子里走不远。 而且湿了的沙子,比干沙子有更好的效果,因此他们又用军士们整张羊皮牛皮的睡垫赶制了不少水囊,在河里灌满了水。 至于他们的抬枪,刘承宗没试,据他所知卫拉特联军所使用最小口径的炮,就跟抬枪差不多,不过要短得多。 只不过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最先开战的居然不是他或青山脚下的冯瓤。 次日正午,塘马急切地返回中军,带回塘骑把总马祥惊慌失措的报告。 就在昨夜,五支各数百骑规模的马队趁夜铺设浮桥渡河,自北方一百二十里做大规模迂回。 塘骑发现他们的时候已到今天早上,随后他们以五路纵队占据十里宽度,全速向西开进,以接近一个标营的兵力优势轻而易举突破塘骑防线,冲至刘承宗的侧后方,随即与来援的魏迁儿部遭遇。 在整条塘骑防线因此发生调动时,卫拉特联军大部队随之全线铺设浮桥,自黄河沿岸数路大举渡河,一路向西平推过来。 惊慌失措的塘骑还没说完,站在帐外的刘承宗面色平静地抬起手,制止了关于军事的报告。 中军大营的号角声已被吹响,到处响彻将官们此起彼伏的嘶吼号令,军士们急忙结队。 惊慌失措的杨麒夹着挂腰刀的腰带,捂头盔边系边从军帐里匆忙出来,身子还未挺直,看向东方的眼睛已经直了。 远方雷鸣般的马蹄驼里,大风在东方卷起白茫茫一片的异象,浓重的烟尘沙土向西席卷而来,被遮挡的光线如同黑云,向大地投下一片阴影。 而在那片阴影前,元帅府塘骑像狂风暴雨中一叶叶扁舟,在忽明忽暗的微弱亮光里交火、撤退,奔驰的人群黑压压一片,离中军越来越近。 刘承宗叹了口气,为自己扣好头盔,他知道这是误打误撞的遭遇。 国师汗的心是真野,他都已经撤退四十里了,居然还没有离开卫拉特预计的包围圈,自己还是被包围了。 “传令各部结大阵,准备御敌。”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八十五章 争先恐后 卫拉特联军跟刘承宗的中军撞在一起是个意外。 国师汗只是谨慎,谨慎与鲁莽都只是基于局势判断做出的选择,有时谨慎能避免风险,有时鲁莽也能收获奇功。 在发现刘承宗军阵的第一时间,国师汗并不认为这是一支在他意料之外的军队,他以为这是围攻达来台吉的汉军正在撤退。 国师汗从老旧的木壳望远镜里,看见塘骑绕阵而走,之后的和硕特枪骑兵则兵分两路,一路追击塘骑而去,另一路直朝汉军兵阵展冲击。 但堆满沙袋的车阵固若金汤,外围还有一圈深浅不一的壕沟,骑兵冲至近前纷纷勒马,任凭马蹄在壕沟前踏起漫天扬尘也冲不进去。 随车阵后打出阵阵排枪,十余骑在烟尘中落马,余下骑兵纷纷调头向后驰去。 就连追击塘骑的枪骑兵也不敢再绕阵,纷纷曳矛勒马,向两翼退去。 夹裹溃败塘骑冲击敌阵的战术落空,国师汗旋即下令撤退,命各部骑兵俱向后撤出一箭之地,对汉军车阵缓缓形成东、北、南三面合围之势。 趁兵马调动的时机,国师汗随骑兵在阵后移动,观察敌军。 国师汗虽然没和明军车营打过,但是在其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对车营这种结阵形式并不陌生。 哈萨克、哥萨克、喀尔喀、卫拉特,都用过车营。 车营的防御能力非常顽强,但其在战斗中的胜败,往往与其本身无关,而与大战场局势有关。 国师汗看向车营。 整个营地四四方方,上千辆战车首尾相连,车旁口袋堆积如山,汉军在其后端火枪严阵以待,更有数不清的长矛与军旗猎猎作响,仅留出一个搭设拒马枪的缺口,格外壮观。 国师汗在心中暗道可惜,如果他们能再快一点,也许就能趁敌阵未稳的机会将其冲垮了。 但此时车阵已经展开,没有几个展开车阵的军队是被敌人冲垮的,就好像没有多少名城陷落,是因为城墙被攻塌一样。 绝大多数的攻城都是围城,而绝大多数的围城战最终结果都是守军的心理防线崩塌。 人心塌了,在坚固的城墙也只有崩塌一途。 这个道理用在车营上,也是一样。 车营不是多高明的战术,只是一种能在战场快速搭建简易工事的方法,实际上除了生产力发生变化,本质上与汉代武刚车阵在思想上并无太大区别。 强冲车阵就和在守军有准备时蚁附攻城一样,是属于没脑子的行为。 国师汗稍加观察,粗略估计敌军不足一万,即向麾下王公宰桑下令,将三万军队分兵,留两万四千人困守这支汉军。 余下六千军队兵分两路,一路向西驰援,一路向南驰援。 向西,驰援的是跟魏迁儿部撞在一起的骑兵;向南,则为尽快同困守高地的达来台吉汇合,将其救出。 而留在戈壁滩上的两万四千军队,同样分作四个六千人规模的步骑混编军,以三路围困北、东、南三个方向,另有一部驻扎南面作为预备队。 国师汗的命令下达,整个军队随之部署移动,但他的头脑仍在飞转,思虑整个大战场的敌我局势。 作为卫拉特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国师汗用马鞭在沙丘上勾画,盘算着此前已发现的汉军数目。 在归德,有至少六千汉军;而在这里,则有七八千人;再加上更西边那支突发遭遇的三千余骑。 如果围困达来台吉的就是这支军队,那么汉军已经动员了一万六千军队出海。 若达来台吉那边另有一部,则元帅府出海两万军队,海上格外空虚。 这意味着歼灭掉任何一支暴露在外的汉军部队,卫拉特就能向海上长驱直入;而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在这里交战,他能投入全部力量,而不必顾忌敌军援军。 这些军队很可能没有援军。 不过为了稳妥,国师汗还是派遣两支千人队,向北方铺开了荡过去,探查附近敌军,以防被敌军偷袭。 至于这个车营,只要清理掉外围战场,确定其再无援军,封锁求援道路并进行骚扰,甚至都不需要围到断水断粮,车营很容易不攻自破。 车营本身是放弃部分机动能力、消极防御的工具,不能进攻射程之外的敌人,不论想进攻还是撤退,总要拔营。 而拔营变阵,就是国师汗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 大营内的刘承宗,同样也在算计。 突遭袭击,好在身边两个营七千士兵都不是新兵,面对气势汹汹的卫拉特大军,慌归慌乱归乱,他们知道听从指挥稳住阵脚对自己有好处。 刘承宗在算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围住自己的蒙古人究竟有多少。 他试图在前线策马,但站在战车之后,甚至爬到车上踩着沙袋,也只能看见一箭之外尘坌纷起,更远处一片模糊,肉眼和望远镜均无法看清敌阵边缘。 四面八方俱是人喊马嘶烟尘滚滚。 让刘承宗无法分辨敌军规模,也难以获知敌军目的,无法提前获知敌军究竟是打算围困还是准备进攻,直到被他派到西边的杨麒跑回来,报告道:“大帅,敌军在西边没有设围,还派遣一支两三千骑的马队向西跑了。” 西边没有设围? 刘承宗眯着眼睛,这事真假它暂且不论,往西派遣骑兵毫无疑问是派去支援跟魏迁儿撞到一起的敌军了。 “谁让他们去的!”刘承宗瞪起眼对杨麒问道:“杨将军,能让他们去西边包围我的部下吗?” 杨麒楞了一下,随后摇头道:“不能。” 刘承宗赞赏道:“对,想个办法,让他们回来包围我。” 相对来说,刘承宗对车营不算熟悉,他只打过几次官军摆出的车营,自己没怎么用过,但是照他的想法,车营也和阵战一样,是以正合以奇胜里面的正。 敌人最不愿干的事就是强冲车营,那么车营就必须吸引敌军围困、攻打自己。 尽管兵力少于敌军,但刘承宗倒还真不怕被围攻,他这准备了沙袋的车阵,坚固程度不亚于一座提前修筑的营垒工事。 敌军的火枪不能破阵、弓箭威力不足、战马被车营阻拦,破阵的机会只有短兵相接。 而短兵相接的真谛,并不取决于谁的武艺高强,而在于谁能让敌人先倒在进攻的路上,谁赢。 刘狮子相信抬枪火炮在短兵相接中的威力。 但这场仗的胜负不在他,而在外线游动的奇兵,他能拖住的敌军越多,他们的赢面也就越大。 不过刘承宗可把杨麒难住了,怎么把敌军喊回来啊? 杨麒左思右想,最后寻思:“大帅,还得使炮,末将愿率精骑五百余南阵集结,请大帅集十余位神器向南齐轰,末将即领兵冲阵。” 说罢,他想了想,像是在给自己鼓气般道:“最好能借风沙之利,斩将夺旗。” “南边?” 刘承宗稍加思索,缓缓颔首:“向南冲杀,若敌军围堵退路,则直奔青山,寻冯将军歼灭追击之敌。” 杨麒点头应下,缓缓吞咽口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活儿说得简单,做起来就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就这包围一面的敌军,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说有一万他也信。 此时大风烟尘,用五百骑冲杀,穿阵而过一往无前倒不是不可能。 但也确实不比返回阵中容易多少。 刘承宗稍加考虑,写了两份书信,对左右下令道:“召参将黄胜宵、千总左光先、把总马科。” 杨麒一脸蒙圈,心中狂喜,大帅这是打算把官军旧部都划到我手下了? 没过多久,三人先后赶至中军,黄胜宵抱着头盔过来便道:“大帅,瓦剌鞑子这是打算困住咱,我见南边有马兵集结,估摸着是要去进攻冯将军。” “他们哪儿都别想去。” 刘承宗哼出一声,先对马科、左光先问道:“左马二位将军可敢冲阵驰援友军?” 马科一直以来干的都是这种敢死的活儿,刺杀刘承宗都敢,他还有啥不敢,当即抱拳道:“有何不敢!” 左光先则稍有迟疑,问道:“大帅想让卑职冲击何处?” 左光先对蒙古人很熟悉,他早年在宣府,是对抗蒙古人的最前线,当年岳和声把他从宣府镇调至榆林镇,就是以游击将军的身份教授军队使用火器。 刘狮子在西北西南东征西讨这几年,左光先仍然是在教授军队使用火枪。 不过随着抬枪重炮这类大物件在帅府普及,他过去的火器理论有点过时,他自己也在学习。 刘承宗先对黄胜宵道:“炮兵向南调十二门重炮,以火箭为辅,向南打出一条路来;马把总率骑兵六百向南突击。” “如能在袭击后退回阵中最好,火枪会给你掩护;若不能退回,则向南穿过敌阵,直奔青山寻冯将军,向其传达我的命令。” 说着,刘承宗将一封写给冯瓤的信递向马科,又将另一封交给左光先,道:“左将军率军一千二百,自西面骑马乘车,每人携骡子两头,尾随敌军去寻魏将军,支援其击破敌军,这封信,让魏将军交给杨旅帅。” 听见这个命令,左光先放心了,抱拳领命。 倒是杨麒傻了眼,看向刘承宗又不敢问,心里寻思,不用我去? 刘承宗自然知道杨麒的疑惑,笑眯眯道:“杨将军不必心急,迟早有领兵之日,只是目下,我还需要你在身边出谋划策呢。” 黄胜宵、左光先、马科三人很快下去准备。 自从看见卫拉特的军队气势汹汹的扑来,刘承宗就在心里做出反击的准备。 说是正合奇胜也好、或者拐子马、砧锤战术或兵分五哨都无所谓,总之,刘承宗只会这一个战术。 车营要想赢得战役,必须占有两个优势,一为拥有反击的力量;二是外围拥有策应的援军。 如今刘承宗拥有一定的反击力量,那么取得战役胜利的关键就在援军。 所以他才写那两封信,分别交给领兵在外的冯瓤和杨耀,以车营把敌军主力拖住,用援军自敌军外围展开突击。 两支出击的马队很快就在营中完成准备,一时间骡子踏起漫天扬尘,就连驻扎在车营东方的国师汗都察觉到汉军阵中的异样。 不过扬尘即是卫拉特主力掩盖兵力的法宝,同样也能被黄胜宵的炮兵利用,六架百虎齐奔车、十二门千斤重炮、二十四门狮子炮被集中于车营南面,在阵前摆开整齐行列。 车阵南面一箭之外游曳的卫拉特枪骑兵很快发现汉军异动,眼看一尊尊庞大沉重的火炮从车阵推出,连忙高声呼叫,提醒身后军阵。 卫拉特南营的首领反应很快,当即下令两路骑兵翻身上马,向前出车阵十余步的炮兵阵地袭来。 不过中军帅帐之前,刘承宗已负手立在纛下,向身侧缓缓颔首。 高亢的唢呐声在阵中吹出激昂旋律,精壮的鼓手将鼓槌重重擂在战鼓之上,一面面令旗在阵中快速摇摆,一杆杆旗矛被士兵高高竖起。 和硕特骑兵在马背上奔驰,一杆杆骑矛缓缓落下,一个个披挂锁甲头戴红帽的骑兵在马背上低低伏着身体,左手勒缰持盾,仅在盾牌与盔沿间露出一双眼睛,席卷土龙向阵地驰击。 顶盔掼甲的黄胜宵肩头扛着一面卷起的战旗,自炮兵阵地正中按刀前行,直走出十余步,确定身后每个炮兵都能看见自己才止住脚步。 看着不远处奔驰的马队,他从腰囊摸出一把炒面倒进嘴里,抖肩将旗矛横握掌中,随旗矛抖动,卷起的红底刘字大旗向下坠下。 随后他猛地弓步向前,大旗随之劈出,迎风猎猎。 几乎同时,在其身后从右到左,一门门大小火炮和火箭车被引燃,一颗颗实心铁弹犁出道道荆棘血路,战马悲嘶倒毙,骑兵惊恐跌落。 更让人们惊恐的是抬起头来,六百个屁股冒烟的刘国能在空中争先恐后,曳着恣意尖啸朝他们喷射而来。 铁蹄踏地的轰鸣声里,车阵西南角闪出一条通路,左光先率领骑马牵骡的骑兵自侧翼奔出,车轮吱呀声中上百辆搭载抬枪的战车兜出圈子,以屁股迎敌甩出巨大铅弹,头也不回地向西驰去。 而在炮兵身后,垒满沙袋的战车被人撤去,马科率领精骑踱马而出,掌中闯王关刀斜指向前,一马当先,朝被火炮火箭迟滞的卫拉特骑兵驰骋而去。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八十六章 放炮 车营南面,猛然遭遇炮弹轰击的卫拉特兵阵被砸得七零八落,数千步骑的庞大防线,像被狂风暴雨扯碎的蛛网,几乎瞬间被撕开道道缺口。 冲来阻拦的两支马队也在壕沟前折戟,在炮弹撕扯的惊惧中被火箭覆盖,匆忙打马回撤。 趁此时机,马科率领的骑兵轰踏间冲至壕沟,将骡背携带的一只只沙袋投入沟中,顷刻间填埋出几条狭窄通道。 火箭向天空喷射,炮弹在身侧轰鸣,抬枪把一颗颗巨大铅丸推过战场投向远方,马科麾下身披赤色棉甲的边兵穿越壕沟重新整队,一往无前地向十倍之敌展开突击。 卫拉特左翼守将是和硕特部的多尔济台吉,他是国师汗的第六个儿子。 早在刘承宗阵中荡起滚滚烟尘,多尔济台吉就察觉到汉军怕是要进行突围。 不过由于他的判断失误,此时车营南面的六千卫拉特军团不能构成完整防线,他们在西南方向的防守更加严密,在正南方向则有不小的缺口。 多尔济台吉此前的判断,是汉军会向没有合围的西面撤退。 包括国师汗在内的所有卫拉特首领都是这么判断的,这就是他们的战术。 从东向西以却月阵将汉军车营包裹,迫使其向西撤退,再在拔营撤退过程中对其进行追击。 人人都知道车营会有反击力量,但没人会认为车营的反击力量会从南边出来……他们认为这个车营本就是从南边过来的,是在向北撤退的路上叫他们截住。 因此卫拉特首领们都认为这支汉军会向北、西两个方向撤退。 万万没想到,汉军的突击方向会是南面,而且还动用了大量火炮,在冲阵前进行压制射击。 骤然间遭遇火炮狂轰,数十颗大大小小的炮弹与五六百支火箭在短时间内打在阵中,顿时令使整个营地乱成一团,士气披靡的卫拉特士兵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拦截。 多尔济台吉被部众气得牙根痒痒,却偏偏没有办法,为避免大营叫敌骑冲散,连忙下令,命士兵聚集布置驼城车城。 他在阵中看得最为清楚,火箭火炮,在这种漫天风沙的环境根本谈不上准头,更打不死几个人。 但在这种没死几个人的情况下,火炮却是军队溃散的最大诱因——士兵惊恐震怖,军官也不敢把部下聚在一起。 士兵一盘散沙,还怎么阻拦敌军的冲击? 多尔济台吉刚想出这么多,正在急慌之中,就见汉军车营里冲出一彪人马,迅速填壕驰骋而来,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夺窍而出,匆忙下令把卫队推上去阻拦敌军。 他的骑兵卫队仅有百余人,不过从身手到装备,都是和硕特的好手,几乎无可挑剔。 这百余骑与和硕特部其他身披皮甲的骑兵不同,个个身披锁甲和贸易来的四镜甲,坐骑也披锁甲当胸与野兽皮毛,同时装备长矛、佩刀、短斧、弓箭和火枪,优待恩养,是多尔济台吉的心头肉。 卫队骑兵得到命令,快速完成集结,在一名达尔汉的率领下打马呼哨,迎六倍于己的汉军骑兵阵驰骋而去。 多尔济台吉咬紧牙关,下达这样的命令,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重金培养的卫队恐怕是回不来了。 他向卫队义无反顾的背影深深望了一眼,转头扯着嗓子对部众喊道:“结阵,结阵!” 南营乱糟糟的数千和硕特部众急忙向西南聚集,用骆驼和勒勒车扎出简易圆阵,调兵遣将以火枪和弓箭在外围据守。 直到阵形初现,多尔济台吉才终于能从数以千计的部众身边感到些许安全感,不过当他举目北望,短暂交锋的战场再次令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卫队骑兵仅有百余骑,为了给数千部众赢得结阵时间,只能破缝展开两排横阵,迎着马科一字排开的六个锥阵,执行接近自杀的冲锋。 他们噙着引燃的火绳在相距百步时纵马驰射,以极快的速度扯弓放出三箭甚至两箭,两军就仅剩三五十步距离。 只有极少数人能抽出火枪贴近了怼出一铳,转瞬之间骑矛与火枪交错,枪响与嘶吼齐飞,在战场撞出一片人仰马翻。 马科的六个锥阵,穿透和硕特卫队骑兵的横阵后,仍去势不减地向前奔驰。 而在他们身后,几个侥幸没有落马的卫队骑兵放缓速度左顾右盼,劫后余生的他们面容呆滞,互相缓缓靠近。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几个被打落马下的汉军骑兵或张弓搭箭,或持矛冲锋,甚至有人抢了无主战马,双方再度爆发战斗。 马科无暇管顾身后落马的军士,在奔驰中高举长刀压住各部冲锋的步伐,将步调重新稳定在小步走。 面对百步外仓促集结的圆阵,他带队稍稍向东偏移一点,却不敢直接横穿过去,因为集结在东边的卫拉特大营同样烟尘滚滚,让这个缺口看上去很像一张大网。 他却不知道,车阵南边的黄胜宵看着他的背影攥紧拳头快急死了。 眼看着敌军结阵,炮兵显威的好时机到了,偏偏马科率领六个骑兵队卡在中间,让他拿不定主意。 作为元帅府炮兵方面曹耀的继承人,黄胜宵习惯于跟杨耀、张天琳等骑将打配合。 在重炮能照顾到方圆几里的小战场上,元帅府的练兵营在俱尔湾长期协同训练下,有协同作战的基础。 如果冲在前边的是杨耀率领的练兵马营,他们会与敌军保持适当的距离,黄胜宵也会一声不吭让十二门重炮从他们头上把炮弹轰向敌军,然后骑兵在炮弹袭击敌军的同时发动冲击。 但如今换了没打过配合的马科,其麾下率领的又大多数明军降兵,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对,黄胜宵无法下令轰击。 黄胜宵发现急也没用,马科的兵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终于往东走了一点,让他下定决心,不协同了。 反正也没那个能力,与其冒险搞协同,倒不如干脆让马科让出射界,正好把三十二门最大射程六百步的狮子炮也用上,一齐全放出去得了。 他干脆喊了个人道:“快去,让马科给我往东撤开,马队站在那想挨炮吗?” 双方间隔仅二百步,传令骑兵很快就追上去传达黄胜宵的命令,马科这才想到身后还有炮兵,回头望了一眼,便带队向东避去,顺便清点部下伤亡。 后方四十四位轻重火炮再度放响,遍地硝烟里炮弹明显打出两种射角。 轻炮几乎把角度调整到最高,如同天女散花般把炮弹打到半空,依据重量向下坠于阵中,声势骇人,吓得圆阵中的和硕特部众各个仰头躲避。 不过轻炮在这个距离属于聊胜于无,炮弹重量在那摆着,运气好砸中了能让一名敌人非死即伤,运气不好就只能在硬邦邦的戈壁滩上砸个小坑。 与之相比,十二门重炮的平射大放异彩,沉重的铸铁球轰然穿透硝烟砸入敌阵,高大强健的骆驼血肉横飞、提供防护的勒勒车支离破碎。 这些代价令大多数和硕特士兵免于被炮弹击中的命运,但仍有一颗炮弹穿越勒勒车与大牲口的缺口,准确砸在调动中的蒙古纵队队首。 队长是个武装到牙齿的和硕特蛇进,这个词源于汉语舍人,是王公近人。 其身披厚重皮甲,翻卷毛皮的大帽被卸到后颈,露出头顶高高盔枪的哈萨克式带面甲的头盔,锁甲顿项映着日光分外耀眼。 面临七斤铁球的威胁,自幼在草原上磨练的弓马武技无济于事,钢铁毛皮制成的铠甲亦毫无意义。 钢铁钵胄炸成一阵红白血雾,纵队之后的士兵仅来得及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声,力道并未卸去的炮弹已落地,旋即跳起。 滚动跳跃间砸断属于两个人的三条腿,继续向前在纵队中碾出一条血路,最终在多尔济台吉面前的沙丘砸开一片沙雾,迷了台吉的眼。 部中贵族争相奔驰至多尔济台吉身侧嘘寒问暖,人们见他除了被沙子眯眼外毫发无损,这才纷纷谏言。 有的自告奋勇,要向跟俄国探险队作战时那样,顺势向前冲击敌阵夺取火炮。 有的建议台吉后撤至炮兵射程之外,大多数人则希望多尔济台吉向国师汗提议大军撤退到二里之外围困敌人。 一时间七嘴八舌乱糟糟,令人不胜烦扰。 这些建议,多尔济台吉一个也没听从,他只是抓起滚落脚边的七斤铁弹,心有余悸。 其实他算得很清楚,前后两阵火炮轰击,百余颗炮弹落入阵中,伤亡很小,加到一块死了不到二十个人。 但就这不到二十个人的伤亡,却使军中士气降至极点。 战斗的目的不是杀伤,而是胜利;杀伤、震慑、迷惑、惊吓甚至战斗本身,都只是是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 对多尔济台吉来说,这种大口径、远射程的火炮,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死亡恐惧。 在发号施令的贵人眼中,战争从来都是低风险高收益的事,多尔济台吉身为国师汗重视仅次于长子的儿子,就是这样的贵人。 他拥有天山南北最好的铠甲和最锋利的兵器,有上百匹属于自己的战马,由上百骑武装到牙齿的好战士组成的卫队,上千名训练有素听从命令的游牧士兵。 只要他不去耀武扬威的率军冲阵,数不清的好汉愿意为他而战、为他而死,什么样的战斗能杀死他? 不客气的说,在这几千名士兵的血流干之前,他可以随心所欲,战斗到最后一刻。 但这颗滚落脚边的铁弹,击碎了这种战争常识,武器的威慑力在于射程,火炮是这种威慑力的佼佼者。 它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也不同于几钱重的铅弹,三十步内穿人洞马;这颗七斤重的大铁弹,意味着二里之内人人平等,挨上一下非死即残。 多尔济台吉抓着铁球的手在微微颤抖。 后怕的不仅他一个人。 在车营北面,率领军队的贵族已趁机冲向车营,但被深浅不一的壕沟阻拦。 和硕特将领对付壕沟的策略是驱赶少量牲畜填壕,这是没有口袋和树枝时见效最快的填壕手段。 比起刘承宗阵中约束起来成群的战马骡子,成本也不算大。 但他们刚驱赶牲畜填上几道缺口,还没等步骑鱼贯而入,上百杆抬枪齐齐在阵前开火,片片硝烟里铅丸大弹构成密集弹幕,将射程范围内的一切打穿。 北营敌军随即原路退回,东营大军则干脆没进行尝试,直接在国师汗的命令下向东撤退。 东营大军向火炮射程外撤退就像一道命令,南营的和硕特王公齐齐沸腾,各个催着多尔济台吉撤退。 偏偏多尔济台吉不敢……因为虎视眈眈的马科。 黄胜宵一阵排炮砸过来,在马科脑子里打开了一扇窗,砸出了战场的假想图。 战场不再仅包含自己和面前敌人,也包含身后的友军与敌方的支援。 而在这一假想图中,马科发现自己麾下五百余骑,不仅身负向南沟通冯瓤部的重要使命,而且在短时间内能起到更加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不让面前这支十倍于他的敌人撤出炮火射程。 他的五百余骑就像一根楔子,在多尔济台吉的圆阵东侧移动,缓缓向南通过东、南两营相夹的缺口,移动到圆阵东南。 多尔济台吉不敢拔营,生怕军队撤防移动会遭遇马科冲击,只能把勒勒车和随行牲畜移至北面遮挡炮弹。 中军营站在沙袋上的刘承宗看见马科部的动向,再看多尔济台吉营阵不动,顿时看见战机,当即下令:“狮子炮上散子,北、东各调八门,余下十六门放到东南角。” “重炮给我接着轰,让黄胜宵率一百辆抬枪车,准备出去打一阵。” 此时三面围困的阵势,东、北两面已向后逐步撤出火炮射击范围。 唯独南面圆阵,因马科在侧的威胁,让多尔济台吉不敢拔营撤退,他们的围困阵形脱节了。 刘承宗站在沙袋上一手端着望远镜看向马科,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口中小声嘀咕,念念有词儿:“马科听令,去他后边,去他后边……” 马科仿佛听到了来自biang王的调令,果真率部沿多尔济台吉环阵东侧向南绕行,接近移动至南部,且并未离开,虎视眈眈地看向兵阵。 这个举动令刘承宗大为兴奋,从沙袋山上一跃而下,望远镜甩给护兵,叫道:“杨麒!” 突然间的呼喊让杨麒吓了一跳,就听刘承宗风风火火下令道:“十六门狮子炮给你,东南角前出至壕沟,东营敌军西进,散子侧翼放他二百步;东营敌军往西南支援,也用散子侧翼放他二百步。” 说罢,刘承宗脸上露出笑容,眼神却在发狠:“让黄胜宵率抬枪车,南出西进,绕营半周打他一阵,放炮!”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最严重的错误 在火与铁的轰鸣声里,十二门铜铸重炮在硝烟里重重后坐,十二颗沉重铁弹掠过战场,撞入环围兵阵,把勒勒车碾为齑粉。 多尔济台吉还未看清前线发生了什么,就在漫天纷飞的车辆碎片里,看到阵前督军的宰桑猛地矮身,随后就有痛彻心扉的喊声传来。 前阵数次遭受炮击造成的混乱,并没有影响到躲到南边的多尔济台吉。 他面上波澜不惊,反倒随远处炮响缓缓点头数着什么,扬鞭想对左右说些什么,不过最终没有开口。 只是在心中暗自点头:四次了,汉军四次炮击,其中三次都使炮如箭连珠,次次接连十二响。 也就是说,在十二颗炮弹轰入阵中之后,火炮装填的间隔里,阵前对他来说是安全的。 多尔济在第二次火炮射击时发现这一规律。 发现这个规律并不难,元帅府炮兵的射击操典就以轮射为主,除非遭受扰乱,否则轻易不会使用齐射。 这样的操典是因为刘承宗经常会把火炮集结一处使用,这在过去列装轻型狮子炮时问题不大。 但当他们使用火炮换成千斤重炮,几十斤火药在炮管子里同时打放,齐射的声势震耳欲聋,炮兵和周围军官、士兵陷入耳鸣,对后续发号施令有很大影响。 这一习惯也有黄胜宵的个人色彩,两门炮打放的间隔被他称作‘倒下的时间’,因为几门炮同时打放霰弹,炮子会重复打击同一目标,稍有间隔的轮射能避免火力浪费。 而对多尔济台吉来说,第一次被火炮射击时内心陷入被震慑的状态,轻重火炮的声音混杂,何况还有六架百虎齐奔火箭车的扰乱,无法冷静分辨炮声。 但等火箭放完、小炮撤去,十二门重炮轮射的声音像大锤一样轮番敲在脑瓜子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不过当时他还不敢确定,也不愿拿自家性命开玩笑,便将前阵督军交给麾下宰桑,率护卫撤至阵地后侧躲避炮弹。 但这次的炮声又是十二响,让他坚定心中猜测,因此在炮声结束后果断前驱,部将们拦都拦不住,如天神下凡般在阵前策马奔驰。 当骆驼被炮弹轰死掀翻、勒勒车的残骸支离破碎,遭受炮击的死亡恐惧如阴云般笼罩在环阵上空。 狼狈惊惧的牧兵们从肝脑涂地的前阵爬起,看见的却是顶盔掼甲骑具装白马的六台吉扬刀出阵,以天下之大勇的姿态策马阵前,用最有力的动作和坚定的嗓音告诉每个人:坚持下去! 和硕特的汗一定会派兵驰援,驱逐阵后虎视眈眈的汉军骑兵,再坚持一刻,他们必将得到整军撤退的机会! 这无疑是战场上最光彩夺目的时刻。 谁脑袋后头都没长眼睛,别说牧兵了,就连阵前率军的王公贵族们,突然间看见六台吉在阵前驰马,人人振奋的心情可想而知。 就连阵前被炮弹砸伤脚面的倒霉宰桑,都强忍疼痛撑着长矛站起身来,向左右高声呼喝,命令部众重整旗鼓。 多尔济眼看自己出色的表演令北边牧兵一扫颓唐之色,心中稍稍安定,同时盘算汉军下一次炮击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打马向南,想要离前线远一点。 就在这时,远方车营突然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马背上的多尔济猛然间只觉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凉到天灵盖,惊惧地向北望去。 只见漫天飞扬的黄沙里,模糊间有一片黑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扑来,他们在壕沟短暂停顿,多尔济这才看清,那片黑影由成群结队的战车组成。 战车不算太宽,但很长,由两匹战马拖拽,车上俱载三四个人,在经过壕沟时有士兵从车上跃下,将木板垫在被沙袋填埋的壕沟通道上,随后再度上车向南驰来。 多尔济起初还感到纳闷儿,这种双马四轮大车在这样的战场上有啥用,难道汉军还打算用战车撞破圆阵不成? 用车辆撞击阵地倒也不是稀奇战法,在蒙古人以掠夺为目的的战斗中,如果能将敌军主力围困,确定歼灭其部后短时间不会遭遇有生力量的进攻,他们甚至会集结战马冲击敌阵来摧折长杆、撞破阵型。 在和硕特六台吉心里,这种战车大概担当的就是这种使命。 他甚至有点害怕汉军在车上满载火药冲过来引爆……毕竟和硕特部比邻叶尔羌,那几乎是个火药用不完的地方。 此时圆阵北面的牧兵也看出端倪,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在王公贵族的率领下于勒勒车之后集结列队,准备应对战车的正面冲击。 可就在这时,多尔济台吉才看清楚,似乎战场上的士兵都没有手持长刀和长矛,而是统统端着火枪。 而且火枪口径看上去还不小。 上百辆战车在距离圆阵百步的位置开始转向,车队以一字长蛇阵的模样缓缓转向,待队首战车将侧面朝向圆阵,双方距离已缩短至五六十步。 在勒勒车后列出步阵的和硕特战士们反应很快,眼看汉军战车转向,已经扯开步弓端起火枪的士兵不再等待敌人进入最合适的射程,纷纷放铳扯弓。 一时间和硕特圆阵北面硝烟阵阵,数十杆长短不一、型号不同的火枪展开射击;数百张步弓同时将箭雨泼洒出去,如空中遮天蔽日的蝗虫扑向向驰击的战车队。 被砸断脚面骨的宰桑没时间包扎伤口,只能手扶勒勒车在阵前观察战场。 他看出分散的战车纵队难以被零零散散的火枪击中,便高喊着下令,让部众使用弓箭进行齐射。 瞬息之间双方交战,多尔济还没从圆阵外侧走回阵中,便在马背上回头张望己方射出的箭雨,不过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他瞪大了眼睛,抬起腿来像泥鳅般滚落马下。 在打滚的过程中,还不忘朝身后的护卫骑兵喊道:“下马,炮!”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战车边缘架着虎头或狮子头的长牌大盾,把车上士兵保护得严严实实,车上三人,前头是持缰御手,后面两人在盾牌遮挡下仅露出半个脑袋。 但狰狞的车身侧面开了一道射孔,车尾还翘起尺长的管子,那模样看上去可不像又细又长的火枪,倒更像装了一门长管小炮。 下一刻枪火轰鸣,人仰马翻。 一道道重铳放出的弹丸带着无比威力钻入阵前,在木屑纷飞中将一名名战士放倒。 战车来得快也去得快,牧兵根本没机会再度拉弓,前番瞄准的战车已在战场奔驰过半,片刻间上百颗弹丸就把前线兵阵打得支离破碎。 哪怕是一颗穿过圆阵外侧,在空中经过百步距离的流弹,仍在击中战马头颅后将那匹战马毙倒。 埋首沙地的多尔济听见铅弹从头顶掠过,战马吃痛发起嘶鸣,还有绵延不绝的火枪从身后放响,稍稍抬头,眼前阵地便已是噩梦般的景象。 火枪打出的动静不如重炮,但它更狠更毒,如同狂风般扫过阵前,战斗在一瞬间爆发,命令声、惨呼声、拉弓声、放铳声和铅子打穿木板穿透牛皮的声音不绝于耳。 身后的护卫骑兵反应不及,已被毙倒数名,侥幸逃过一劫的护卫匍匐过来,拽着他的肩膀向阵内拖去,突然噗地一声,身体僵住。 多尔济台吉再看过去,最后一名护卫也被铅弹击中,呻吟着仰倒在地,蜷缩起来不断抽搐。 但这些可怕的弹丸只是战车第一批次的攻击,当战车队转向过半,队首已驰至圆阵西北,那些在车尾翘起露出尺长管子的抬枪才终于从侧面展开射击。 突然一声巨响,车尾荡出弥漫硝烟,烟雾中迸出火光,二两半的弹丸掠过战场穿人洞马,即使是强壮的骆驼,在这种重量的铅弹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 和硕特南营陷入被动,如果说重铳射击,多尔济台吉是看见一名名游牧战士倒下,那么当抬枪的射击到来,就是一排排士兵接二连三地躺下。 他在阵前驰马鼓舞士气的行为,在这种强有力的火器进攻下显得无比苍白。 一个艰难的选择就被丢在多尔济台吉的肩膀上:是让领军的宰桑发动一场振奋人心的冲锋,强行缩短火器距离,将另外两阵拉进战场;还是冒着被骑兵冲击的风险退出敌军射程? 偏偏就在此时,多尔济台吉看见,早前被炮弹砸伤脚面的宰桑缓缓放下高举的弯刀,低头用另一只捂着脖颈侧面,转过身一瘸一拐踉跄向他走来。 宰桑满面难以置信,被捂住的脖子正在喷血,随其踉跄步伐,一走一喷,在炙热的黄沙地喷出一条条殷红血线。 遥隔三步,他甚至能听见宰桑的喉咙像破风箱般扯出呼呼的声音。 最后,这个为他效力多年、武艺高超的老迈将领无奈地扯动嘴角,仿佛眩晕般抬头看向西边落日,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披挂铠甲的身躯,重重向后倒去。 宰桑喜好饮酒、格外强壮,他每年都会在摔跤中被摔上七八次,喝了酒也会从马背上掉下去几次,一生参加过七次大的战役,身上有三道刀疤、十四处箭创,直到被炮弹砸中脚面之后还活蹦乱跳。 但这么一个强壮的人,却死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杀死他的不是铅弹,而是一只飞来的断手,那只断手属于他身前三排的一名士兵。 当战车放出抬枪重弹,那本该是一颗射偏的流弹,扫着他们的脑袋打向后方,偏偏那名士兵举起了手臂,拦在铅弹射出的路上。 铅弹被骨头撞成碎片,七八颗小铅块均匀地打在其后两排三名士兵身上,而那只断手在空中飞跃旋转,擦着宰桑的肩膀落在沙地,骨茬短暂而迅速地在宰桑脖子右侧划过。 就这么轻飘飘一下,这个蓄着钢须胡子、一辈子在阎王爷头上随地大小便的和硕特硬汉就没了。 这只断手解决了多尔济台吉心里艰难的选择,他没有选择余地了。 硬吃了一百杆重铳轮射,圆阵北方的士兵仍能在骚乱中无动于衷,但一百杆抬枪轮流射击之后,多尔济台吉无法在阵前找到任何一个仍然固守阵线的军官。 那些只会放羊射箭的牧兵就算全部都慌了,军队都不会崩溃,可一旦军官们开始自行其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这支军队开始溃败的进程。 后知后觉的多尔济发现,汉军战车的战法,是他们蒙古人最常用的游骑冲击,简单来说把战车和火枪换成骑兵和弓箭,就是一支骑马驰射进行环阵冲击的游牧骑兵。 差别只在于火枪这种兵器,让骑兵不需要冲到兵阵十余步再放箭拨马,在五六十步外就能维持破阵的巨大杀伤力。 惊慌的六台吉眼看兵阵就要溃败,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死在流弹里,匆忙爬起来拽住一名士兵,让他去告诉前线两个明显百长阵亡的横队后撤。 这是他在这场战斗中犯下最严重的错误。 枪声遮蔽了军官的命令,受到直接冲击的圆阵正面各个横队接受命令的效率开始失调,紧跟着又因横队间军官死伤,进一步失去协调能力。 等到领军的宰桑身死,各个百人队彻底失去指挥,一部分军官心中本就想率领部下向后撤去,寻找更高级别的军官接手自己的部队。 而就在此时,两个失去百长的横队接收到来自六台吉的命令,开始有序地向后撤退,致使其他焦头烂额的军官……开始盲从。 一些人以为这两个横队开始逃跑,顾及自身性命,便也率队逃跑。 更多还活着的军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遭受死伤和慌乱中发现友军大批离开前线,认为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随即也跟着开始跑。 前线的人们在撤退中并没有多少恐慌,因为自始至终汉军给他们带来的伤亡都极为有限,可没有恐慌并不意味着不会溃逃。 撤退往往毫无章法可言,各个横队在撤退中发现友军也在退,一连串的脚步让人们心头越来越焦急,以至于一个走得比一个快,最后成了一支支队伍的奔跑大赛。 在多尔济台吉目瞪口呆的过程中,他坚固的环阵从北向南形成凹面,各个队伍从他身旁向后逃去,就连在南面固守的队伍也认为友军是收到了什么命令,推开拦路的战车向南奔跑。 大溃逃的片刻之间成为数千军队心照不宣的约定,准备从西面还营的战车队军官看见这一幕,同样目瞪口呆,同样选择各行其是,率领战车队兜了个圈子,再度以冲击队形追赶敌军,使用重铳进行另一轮射击。 而身处敌军溃逃方向的马科,看到这一幕也慌了。 即使早有准备,突然看到敌军像非洲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奔驰而来,也让他的大脑放空了几秒,人在马背上提着关刀左顾右盼。 在这个瞬间,马科心里想的是,我该从敌军左翼冲撞,还是从敌军右翼冲撞? 这个问题的结果对马科来说并不难,东边有敌军大部,若他从溃军右翼冲撞,将会迫使敌军东逃,与东面敌军合流。 这当然有可能取得更大的战果,比如驱使溃军冲击敌阵,造成敌军大乱。 但在马科的自我衡量之下,认为这超过了自身五六百马兵的能力,他有可能因此全军覆没……这并非他的职责。 在被迫加入溃逃队伍的多尔济台吉眼中,拦在面前的五百多汉军骑兵在一声唿哨中让开去路,向他们的左翼移动,这让他深深松了口气。 显然,敌骑被他们的雄厚兵力吓住了。 心头稍稍轻松的六台吉在奔逃中重新派遣兵员,试图召集各队军官到自己身边,重新下达新的命令。 焦头烂额的王公贵族们动作很快,匆忙间在台吉身侧汇合。 就在他们试图寻找出下一个集结地带的同时,多尔济听见一声惊呼:“看那边!” 在溃败扬起浩浩荡荡的烟尘中,汉军骑兵在他们的左翼组成数个锋阵,在那个持大刀的疯子的率领下,拦腰向他们发起冲撞! ------题外话------ 下午好! 第三百八十八章 驱赶溃兵 国师汗没闲着,或者说他没想闲着。 当抬枪战车冲进战场,国师汗并不像他的六儿子一样惊骇。 卫拉特身处大明和奥斯曼中间,王公贵族几乎人人见多识广,但也普遍没啥文化。 国师汗图鲁拜琥就是卫拉特王公里少有的文化人,他知道这不是新东西。 早在宋朝,军队就使用过这种战车和火枪的搭配,虽说当时的管状火器威力不足,但大体上的意义是一样的。 何况这并非孤例,就在卫拉特北边的俄国人,也使用这种搭配,俄国人甚至把火枪搁在独木舟上,从河里驾船冲击。 固守待援的车阵让人讨厌,绝大多数战斗都需要把其围困至断水断粮才能取胜,但动起来的战车并不可怕。 只要骑兵够多,战车就不是威胁。 因为抬枪车看着吓人、射程远、威力大,但短板也非常明显——车身装甲很足,但那台两马力的八蹄发动机缺少防护。 只需骑兵追去射上几箭,功率就先升后降直至趴窝。 所以国师汗一点儿都不着急,他希望鼓励敌将做出更多的动作,人的动作多了就一定会犯错,打仗,在他看来打得就是看谁犯的错多。 但南营因这百十辆战车被击溃,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死人了军阵松动,不至于溃退啊。 就算阵前一半士兵被火枪射翻,主帅只需要从后面派几队人先顶上去,再把受伤的队伍撤下来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一个事,怎么会出现大规模溃退呢? 尽管溃退已经发生,久经沙场的国师汗还是没有慌,和硕特部不怕溃退,是他的看家本领。 在国师汗漫长的戎马生涯里,不论敌我,都让他见证了不止一次溃退溃败,对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胜败确实只是兵家常事,不应羞于启齿。 战争没有百分百取胜的规则,却又有难以言明的规律可循,因为战败的代价太大、战胜的变数太多,以至于经验很难得到归纳。 战败各有原因,但胜利毫无疑问均是无限接近战争规律所取得。 不要说南营溃军身后有敌军战车追逐、侧翼有敌军骑兵冲撞,就算没有这些敌人,紧张情绪下的一声叫喊、甚至一个人的擅自脱队,都有可能演变成溃败。 就比如一颗炮弹落入元帅府阵中,随后有人高喊大元帅死了,这数千精锐之师就会蜂拥奔逃,哪怕刘承宗活蹦乱跳,他的嗓音都无法阻止别人逃窜。 在当今技术条件下,这种溃败是人力所不能阻止的,但当时代变化技术进步,这个问题又会变得非常容易解决,只需要每个连队配上一台步话机,别人说大元帅死了,刘狮子在步话机里说你放屁。 人不需要有任何变化,问题迎刃而解。 而在国师汗所拥有的技术和智慧,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是预算,在战争开始前预算到自己的军队会溃退。 溃退不可怕,溃退还能重整,可怕的是溃散。 溃散之后一盘散沙的军队被敌人分割包围以至歼灭,再无重整之机。 所以早在和硕特大军还未西渡黄河的开战之前,他就已经为各部脱节并失去指挥后,该去的地方做了安排。 和硕特所有百将以上军官都知道,他们预先决定的撤退方向,即黄河东岸。 被击散的军队,将会重整后据守黄河形成第二道防线。 偏偏,马科所率五百余汉军骑兵在溃退中发动进攻,最可气的这帮人刚才还在南边,突然就跑到东边了,向西猛然突击扎进多尔济数千兵将溃退的大纵队里,一时间枪刺如飞,把阵线断成几节。 图鲁拜琥坐不住了,他发现随着南营被击溃,那支骑兵的策略是将南营五千余溃军从战场南侧向西驱逐。 一旦敌骑完成这一意图,南营被逐出战场的那一刻,就是他失去战场主动权的开始。 这时候还没有主动权这个词,但先机的意思一样,抢占先机夺取的其实不仅仅是地利,而是主动权。 这也是一种势,简单来说,战役主动权包括三个问题,何时?何处?何法? 掌握主动权,意味着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在哪打在哪儿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丢失主动权,对国师汗而言无异于坐以待毙。 所以一支千骑规模的马队被国师汗派了出去,沿壕沟边缘从东向西南行进,试图协助被凿穿的南营挽回颓势、驱逐汉军马队。 但他们才过半,侧翼便突兀地响起一片炮声。 那是刘狮子在车营东南角布下的十六位狮子炮,如果说马科的对手是和硕特南营军队,那么刘狮子的目标始终都是和硕特东营。 因为他知道,那里是这支庞大敌军的指挥中枢与主力所在。 倒不是说他看见了什么,战场上的风沙遮蔽视野,让他即使捧着望远镜也无法看清二里外的情况,不过这事也无需太多考虑,基本上是常识。 指挥中枢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防守严密,而且便于联系战场上各阵军队,因此通常会在阵线中心。 剑走偏锋的将领确实有,但不多。 这早早准备好的十六门狮子炮,每门都依照此前他的命令,装填散子,就等东营敌军驰援南面了。 他们使用的是八十颗装的三钱散子,全弹重一斤半,需双倍装药才能让有效射程提升至一百五十步。 但东营援军的行军路线就在他们的有效射程边缘。 偏偏和硕特军队对火炮缺少认识,王公贵族们知道火炮,但是对火炮的了解也仅限于见过一些管子,或者看见过缴获的俄国佛朗机。 除此之外,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对火炮的认识都来自这场战斗……杀不死几个人,但射程很远。 因此这些奔驰的骑兵认为,一百五十步是很安全的距离,火枪、火箭、弓箭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而火炮,又难以在他们跑走前瞄准他们。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顷刻间,一千二百多颗小弹丸穿透火光硝烟飞跃战场,拦腰在奔驰的骑兵大纵队间打出弥漫血雾,顿时人仰马翻,整个千人队被炮子迟滞,拥堵在战场边缘。 受惊的伤马人立而起四处乱窜,摇动大脑袋互相撞击,四蹄大张践踏落马伤兵,让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健兵锐卒哀鸿遍野。 这一幕令国师汗目眦欲裂,险些将掌中早已裂开的望远镜攥碎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车营东南角一阵硝烟,火光里喷出的弹子就像一片飞蝗笼罩了他的驰援马队,只是一下,就几乎有半个百人队的士兵没了,被打死打伤的战马更是不计其数。 若搁在整场战斗中,这点伤亡自然不足挂齿,可这是一瞬间,一瞬间半队人被散子扫没了,令国师汗胆寒不已。 好在那支马队经过最初遭受炮击的慌乱,人们本能地撤出射程,离车营军阵跑得越远越好,直至向南撤出一里有余,这才重整队形,继续向马科部冲杀的烟尘追击过去。 之所以是烟尘,是因为主战场上双方将帅都看不见马科了,他率部凿击南营敌军,随后双方你追我躲,已经跑出两军所能看见的范围。 就在这时,刘承宗的车营西侧响起示警的号炮声,越过如林枪矛,刘狮子通过西边招展的军旗看出,有一支一千到三千规模的敌军正从西边接近自己。 紧随其后又是两声号炮,敌军已至一里之内。 他还没从成功埋伏火炮的喜悦中抽离,心便猛地提了起来,一时间与其说是对敌军即将冲击军阵的担心,倒不如说是忧虑西边魏迁儿乃至杨耀部的安全。 按理说,西面不应当出现敌军,至少不应该出现的这么快。 但敌人没给他考虑的机会,片刻之后,翻身上马的刘承宗已经能看见那支在路上浩浩荡荡分成三股朝他冲击而来的马队了。 说实话在这个瞬间,刘承宗很难确定敌军究竟是想要冲击还是冲撞。 说是冲撞,左右两翼的骑兵看样子都打算就近骑射冲击;可说是冲击,中间五六百骑又挺着长矛组成了十几个冲撞阵型。 但刘狮子能确定一件事,这股大概总兵力在一千五六的蒙古马队来得很急,在浩浩荡荡的扬尘下,那些战马甩着大脑袋吐着白沫就过来了,显然时局没有给他们观察战场的机会。 否则哪里有人……会用马队硬冲车营呢? 因为这帮人不但没观察到这里的汉军兵阵是车营,甚至连阵线外百步那一圈高低不平的壕沟都没看见。 甚至令人怀疑,这帮人是干嘛来了? 浩浩荡荡的冲过来,临近壕沟十余步前队不约而同开始减速,不明所以的后队还在朝前冲,顿时前面的停、后面的挤,直把刚使了吃奶力气勒住战马的前队推进壕沟里。 人仰马翻。 但敌人冲锋的意志无比坚决,眼看倒下的袍泽与战马把壕沟填平,后面的马队直接毫不犹豫地踩踏而过。 刘狮子目瞪口呆,领兵转战西北西南这四年,他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么莽的敌人! “这,这他妈一群什么东西?” 轰! 一门灌散子的狮子炮从车营西北率先放响,十余骑就地扑倒,却难止骑兵冲势;另一门狮子炮紧随其后,同样无济于事。 旋即上百杆抬枪轮射放响,交替不断的铳声仿佛在阵前点燃了放大的爆竹,砰砰声不绝于耳,巨大铅弹穿人洞马,更多的重铳紧随其后,以排射阻拦敌军。 前队的冲势似乎被扼住了,但只是片刻,后队再度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根本不给元帅府士兵重新装弹的时间。 一时间泼洒的箭雨如蝗,左右翼两个被铅弹打残的马队结环阵放箭冲击,中间二三百骑直朝车阵冲至数十步,发现面前是相连战车,这才止住冲势,在战场中间散开呈现非常茫然的模样。 仅仅片刻,他们就毅然决然地翻身下马,蒙住马眼驱赶战马向车阵冲来。 西面压阵的贺虎臣紧张到了极点,抽出腰间战剑,高喊着让军士们稳住阵脚迎接冲撞。 贺赞甚至提着长刀带一队人站在矛手身后,随时准备越过车阵进行反冲锋。 下一刻,车马相撞,十余匹战马驰骋着撞在车阵西面正中,被数杆长矛贯穿,四五辆相连勒勒车也被惯性撞开,沙袋被冲得高高飞起,洒着漫天黄沙砸落在地。 下马的蒙古兵部分隔战车扯弓放箭,更多人持短兵沿缺口冲入阵地,同元帅府汉军展开短兵相接。 直到这时,刘承宗才知道这些‘悍不畏死’的敌军为何像疯了一样,他在马背上扬着手臂指向远方,那里扬起更加厚重的烟尘。 烟尘之下,是快马轻刀软弓长箭的边军马队大包围圈。 阵中飘扬赤底刘字大旗,正中间是左光先率领的千余骑兵组成锋阵,魏迁儿的马队则稍稍落后,以几十个冲击小队,铺开了浩浩荡荡组成却月阵型,向这支敌军身后驰骋而来。 看见那些飘扬的大旗,刘承宗心中了然,所有疑惑都解开了。 这些发了疯撞击他军阵背面的,是一支被围追堵截无路可逃的敌军……他们唯一的存活机会,就是凿穿自己的阵线,同主力军汇合。 “不对!” 刘承宗刚这么想,就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这支被击溃后匆忙集结的散兵游勇不可能凿穿自己的军阵,但喧天动地的喊杀声不会被战场上任何人忽略,东面敌军主力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如果是他,哪怕看不到西边的情况,也会同时发兵三面齐攻,骤然间以多倍兵力发起狠攻,才是致胜之道。 想到这,他拧眉对左右道:“打旗吹角,告诉东、北两面,防备冲击准备御敌!” 军旗摇摆、军乐齐鸣,漫天此起彼伏的角声里,车营守军拉开架势,一列列士兵端着装填好的火器架设战车之上,枪矛如林在战车后来回调动。 与此同时,敌军同样像得到召唤的乌云,在泛音与鼓角声中,有两支马队向西、南两面绕行,这次他们学乖了,不敢再靠近车营五百步内。 东北两面的敌军主力也快速集结出步骑军阵,迈着坚定步伐向车营压了上来。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八十九章 攻守 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炮声在车阵东南角响起,漫天硝烟将战线笼罩,划破空气的弹丸喷向驰骋冲来的骑兵,将先头三个百人队打得人仰马翻,侥幸存活的溃兵驰马四散,只留下遍地尸首与条条血路。 和硕特部阵前的国师汗挥鞭打马,看着不远处作为诱饵的察哈尔降军尸横遍野,汉军炮兵阵地被硝烟笼罩,面无表情。 这只是战场上非常不起眼的一幕,在车营正东、正北两面,黑压压的蒙古大队步兵端着盾牌向车营缓缓压迫,战线距离在二百步到百步间拉近。 时不时就有一支马队向前突袭,倘汉军射手来不及装弹射击,就冲至近前放上几箭;若算计不精挨上几铳,便打马散开回撤。 只是其他地方都是佯攻,国师汗的破阵目标,就是车阵的东南角,汉军炮兵阵地所在。 他一言不发地挥动左手,身后传令兵高举包浆的蒙古长号,吹出响彻战场的厚重浊音。 第二支三百骑规模的察哈尔降军被和硕特王公催促出战,在许诺战后得到自由人身份之后,人们再度跨过被尸首填平的壕沟,向车营东南角压上。 国师汗对火炮了解有限,他甚至不知道散子和实心铁弹能通过同一门炮放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一名蒙古元帅使用丰富战场经验来做出正确判断。 在意识到汉军拥有两种火炮,一种是能把实心铁弹轰到二里外的火炮,布置在车阵南面。 另一种能在二百步左右放出成片的弹丸,杀伤大量密集士兵,绝大多数都布置在车阵东南角。 孛儿只斤·图鲁拜琥对这两种火炮,拥有自己的威胁评估。 尽管两种火炮对军队的伤害差异极大,国师汗还是做出了跟南营被击溃六儿子一样的判断,即实心弹对军队的威胁,远比一次能打死打伤更多人的散子更大。 结论一致,原因不同。 多尔济台吉是看见了实心弹能在超远射程外把他杀死。 而国师汗是万历十年生人,如今已有五十一岁,有限的一生中统率天山南北,身经百战享受荣华,就算运气差到被一颗飞来铁球干掉,也死而无憾。 他怕的不是死,而是重炮的实心铁弹对士气打击尤为严重,而且能遮蔽指挥创造混乱。 战场瞬息万变,几颗实心炮弹也许杀不死几个人,但当军阵的指挥失去协调,实心弹的威力将会在其他军队的辅佐下直线上升。 比如一个摆出横阵的千人队,军官的左侧或右侧被实心弹集中命中,整条横队断成两截,单侧几百名士兵在短时间里成为失去指挥的状态。 中军下达变阵或移动的命令,另一侧收到命令开始变阵,整个军队就会脱节、混乱,给指挥增加难度,敌军捉住时机趁势掩杀。 这种威能,绝非几门放散子的小炮、打死打伤一二百人所能比拟。 这种畏惧重炮的心理,使国师汗选择以快打慢的进攻策略。 快是突破,慢是敌军调动。 在重炮从南面完成调动之前,快速集中精锐兵力设法突破车阵薄弱点,以短兵相接,将汉军拉入近战。 车阵最薄弱的地方,就是东南方向集中十六门狮子炮的炮兵阵地。 那里作为阻碍的车辆沙袋存在缺口,使用刀矛的步兵也难以在火炮间隔里展开,强攻那个方向,不但能为两侧突破减少火炮的威胁,还能以最小的代价冲入军阵。 唯一的难点在于……进攻士兵要面临正面进攻炮兵阵地的惨烈伤亡。 这也是这个火器进步的时代里,所有将领必须做出的艰难抉择:是选择和投射力量远胜自己的敌人互射直至落败,还是以部分伤亡作为代价,把敌人拉到跟自己同一个水平线上。 实际上这个问题考验的并非是将领的仁慈之心,而是他们对军队的控制能力,以及士兵对取胜的渴望。 恰好,在这个问题上,国师汗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手上有死伤不会影响和硕特主力士气的察哈尔降军。 当第二批降军被送上战场,再度被一轮齐射打得四散而逃,国师汗放下手中紧攥带有裂缝的望远镜,缓缓松了口气。 因为第二批次的三百降军向前多走了十五步。 他抬起左手,一名传令兵迅速打马上前,就听他道:“告诉阵前达尔汉,敌军火炮装填时间为五十息,准备冲阵。” 达尔汉是个来自柔然的称号,被突厥人沿用为统帅兵马的武职,到蒙古时代,成为一种广泛使用的荣誉称号。 到如今,达尔汉已经分成几个级别,作为对战功的赏赐称号,类似大明的都尉将军等勋官,立功较轻的升为拔都儿达尔汉,功勋卓著者升为威静达尔汉,更重的是骨引达尔汉,首功者为威达尔汉。 明朝记载的很多蒙古贵族人名,就干脆以称号代之,比如拔都儿、威征之类的名字。 国师汗口中的达尔汉,就是阵前统率精兵的军官。 为一举破阵,他准备了两套策略与三千三百名士兵。 其中有九百人是察哈尔降兵、两千四百名和硕特士兵,这些人组成五个进攻梯队与一个千人预备大队。 作战计划是以两个批次的察哈尔降兵冲击炮兵阵地,第一批查看敌军火力、第二批查看放炮间隔。 第三次才真正发起进攻准备,以最后的三百降兵为步斗精锐遮蔽炮子,掩护其后的四百和硕特步战好手冲撞阵地。 一旦这些人打开缺口,只需扛住战线片刻,紧跟其后的千人大队就会顺势杀进阵地,从角落破阵,改变整个战场局势。 而最后留下由一千名牧兵组成的预备大队,则用于国师汗的第二套策略——驱驰降兵强冲敌阵、消耗敌军体力,是蒙古军队的祖传战法。 但这套战法有一点小瑕疵,即为降兵存在战场倒戈的可能,尤其顶着炮子强冲炮兵阵地,增加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预备队就负责干这事,一旦降兵倒戈,他们以三倍兵力解决降兵,这在国师汗的计划中不是风险,而是机会。 若降兵倒戈,敌阵不动,则对他并无损失;若敌阵派兵掩杀,则正好落入国师汗下怀。 他所忌惮的,唯独车阵,车阵经过向南向西派遣军队,仅剩五六千人,冲出来的汉军没了车阵掩护,就算野战以二换一,他依然占据绝对优势。 以流尽察哈尔降兵最后一滴血的惨烈代价,换取水草丰茂之青海,值。 旌旗招展的车营之内,刘承宗短暂望远镜望向南边,满脑子都是轰轰烈烈的枪炮声响。 刘狮子正在极力克制战场厮杀声对他的影响,把注意力集中于和硕特中军派往南边的迂回马队。 这种节骨眼上,保持冷静很难。 车营之内的兵力比国师汗想象中还要少,他手里只有五千出头的军队。 而且因携带骡马过多,地形平坦的戈壁无处藏匿牲口,战斗又在匆忙间遭遇,他的车阵四面宽度较大,可作为预备队的支援兵力仅有四百护兵。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国师汗发起全面进攻。 这意味着一旦敌军在东北两面用死兵全面进攻,车阵陷入短兵相接,在常规交战中他最多支撑一刻,就算舍弃车阵,也只能支撑半个时辰。 支撑时间和他的士兵精锐程度、装备好坏、战法优劣无关,没有可替换的后备兵力,再强壮的士兵,体力也只能支撑这么久。 所以这场战斗的胜负关窍,在援军不在中军。 援军就是魏迁儿和左光先统率的四千马队,他们消灭掉西边冲阵的数百敌军,继而腾出手来冲击北面,则能解中军之围。 所以刘承宗的注意力才集中在南边射程外迂回的马队身上。 在他眼中,和硕特东北两面缓缓压上的大军,是以正合以奇胜中的正兵。 而这支正在迂回的骑兵,如果前来冲阵,不论是冲南边还是西边,那就说明他们也是正兵。 依靠车阵,仅需西、南两面都能顶住他们,仍有一面士兵能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支援别处。 只要兵分两队交替作战,有恢复体力的时间,对刘承宗来说就万事大吉,军阵能固守的时间就不是翻倍增长了,他能扛到明天,扛到杨耀率骑兵赶来扭转局面。 若其远远地吊在西南两面的射程之外,像马科对付南营敌军一样,在外线给予车阵压力,使西、南两面不能撤阵轮换东、北两面士兵,他们就是多出来的奇兵。 那将是刘承宗的灭顶之灾,一个完美的拐子马战术就成型了。 就在这时,军阵东南角有一名炮兵掌令官绕过军鼓仪仗,急急忙忙跑至中军,满面急切地报告道:“大帅,炮兵被敌人黏住,无法支援东、北两面!” 刘狮子楞了一下,寻思这不是放屁么。 历来只有炮兵压得别人不敢跑的份儿,哪有炮兵被敌人黏住的? 看见他难以置信的表情,掌令官连忙返身指着前线解释道:“他们不停派兵冲击炮阵,已经两队了!” 刘承宗怀疑地望向东南,目光越过杨麒督战的狮子炮队,看向炮管所指之处。 他先看到的是在炮兵阵地之外百步成片的尸首,粗略看去至少有百十具,中间有有爬不起来的战马正仰着脖子发出悲嘶,还有伤兵裹着袍子往边缘爬着挣命。 越过那片蠕动的红色土地,三四百个穿皮袍带兵器的牧兵正被几名军官督着,高举旗帜斜刺里快步冲向炮兵阵地。 还没来得及让他疑惑敌军这种举动,在更远的地方,落日反光撞进窥筒,成片披挂铠甲的骑兵完成集结,其后大队人马隐藏的沙尘之间,隔数百步向前稳步移动。 就在此时,阵前轰鸣,十六门狮子炮接连轰向敌军,火药激荡的烟尘遮挡住他的目光,在硝烟荡起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敌阵甲骑发起冲击。 这一幕令他毛骨悚然,一瞬间仿佛时间变慢,战场上所有喧嚣喊杀都从耳朵里消失,只剩下放大的瞳孔直勾勾盯着较之别处阵型松散的炮兵阵地。 下一刻一切都回来了,战鼓喊杀、火枪轰鸣统统撞进耳朵,刘承宗转头面目狰狞地向旗鼓手发出嘶吼:“防御东南!护兵跟我来!” 轰隆战鼓猛然停顿,鼓槌最后重重落在鼓面,敲击出震人心魄的声响,整个中军帅帐外愣了一瞬间,旗手扬旗、传令奔走,反应过来的士兵也将军乐猛然变调。 没等传令兵跑过来,久经战阵的杨麒听到军乐变化,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望向中军。 倒不是固原大帅反应灵敏,本能地认为自己并没有下令,军乐怎么就开始瞎他妈吹了? 下一刻智力才回到他的脑子里,反应过来自己改换门庭,眼下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是刘承宗。 但防御东南,杨麒咀嚼着这个方向,东南好像就在自己眼前。 杨麒也许不是个非常优秀的大帅,但总督标将出身的他确实是一名遵守命令的将军。 即使闻着刺鼻硝烟,看向眼前一片白茫茫,他也没有怀疑旗鼓下达的命令,只是满面疑惑地拔出腰间厚重战剑,用坚定语气下令道:“堵住缺口,结阵准备步斗!” 硝烟遮蔽的另一边。 几名挺套马杆的游牧骑兵跨过壕沟,于左右两翼驱赶数十匹挡枪子的劣马游来荡去,他们中间是三名先锋达尔汉率领的三百精骑踏过用察哈尔人鲜血染红的沙地,直扑硝烟。 在车营军阵的东南两侧,临阵指挥的百总管队发现这支正在驰突的骑兵,纷纷下令士兵调转枪口进行射击。 一排排硝烟里,铳手们才刚瞄准,驰行的马队就已经穿过他们的射击范围,即使侥幸几颗铅丸落入马队,也大多打在外侧无主劣马身上,收效甚微。 而在炮兵阵地里,炮兵们才刚用炮车、沙袋堵住缺口,一列列步兵正在他们身后调动,一阵迎面风就将空气里残留的硝烟冲散。 迎接他们的,是十余步外匆匆勒马的凶猛甲骑,有些人已经下马,拍着马臀将坐骑赶向身后,返身扯开步弓兜头便射。 短兵相接已不可避免。 有些人正在下马,提圆盾抽腰刀冲向战车,要把缺口为后续军队拉开。 还有些冲得快的骑兵没料到缺口已被堵住,来不及反应就在达尔汉率领下擎矛提马跃入阵中,眼睁睁撞进枪矛林中。 战车被伤马撞开,青铜狮子炮坠地,阵中钢铁相撞,短刃交击。 ------题外话------ 早上好! 第三百九十章 势易 车阵一角,血光冲天。 枪火与箭雨相交,三百名披挂坚甲的和硕特精兵夹裹着幸存的百余名察哈尔勇士,如狼群般汹涌扑上军阵一角。 甲骑跃马撞入阵中,以战马甚至骑兵的身体摧折长杆,紧随其后的下马步兵拽战车、破沙袋,持短兵冲入阵地格斗、以步弓隔车阵接连放箭。 当赤红色的边军铠与冰冷的锁子甲撞在一起,由一百名元帅府炮兵组成的阵线齐齐响起金石之音。 即使刘承宗的命令让杨麒预先片刻知晓敌军冲击,这一刻还是令久经战阵的杨麒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他漫长的从军生涯中,经历过比这还要惊险的情况,但那时候他率领的是一支正规步兵,眼下他只有这一百二十名没有火炮的炮兵,却要应付数百名下马的具装甲骑近身格斗! 在明军序列里,如果说弓手短兵相接的能力,属于普通士兵的天花板;那火枪手、火炮手的近战能力,就是军队里的地板砖。 但凡跟敌军短兵相接,那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的材料。 这跟士兵素质、训练条例关系不大,只和兵种有关,因为在从军生涯的至少两个阶段里,他们会被人为选择成这个模样。 首先是募兵之初,任何将领都会因材施教,强壮有力的使用弓矢、软弱无力的使用火枪,来保证射手的杀伤力。 在军队粮饷不济的时间长了之后,会进行二次甚至三次分配,规矩还是一样,能用强弓的依然用强弓,开不得强弓的,就换火器。 所以杨麒看到数百骑兵从硝烟里冲杀过来,内心就已经接受阵线从自己面前被突破、死于非命的现实了。 这场战斗没什么是他能改变的。 他只是被大元帅派来随同炮兵一起行动,虽然军衔高,但不是拥有实际职务的领兵官,即使下达命令,前线带兵的管队百总也不需要听。 实际上就只是个依靠军事经验,帮助前线低级军官理解中军命令的参谋官罢了。 就连上阵搏杀,他都不能提供一个参将应有的战斗力,正职参将身边好歹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装备精良的护兵,能做为精锐小队填补缺口,他没护兵,自己充其量就是个高级兵。 而身处阵中,他也无处可逃,家眷还在西宁城,擅自撤往中军帅帐,刘狮子肯定要一刀剁了他。 在开战之初,这些利弊权衡就已经在杨麒脑子里过一遍了,最后只有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心情:听天由命。 但双方初一交兵,阵后拎战剑准备督战的杨麒表情逐渐变了……一开始跟他想象中的情况一样。 当敌军冲入缺口,数十长杆被战马摧折,位于阵前的炮兵百总第一时间就被骑矛冲翻,属于百总的战旗也被摧折,仓促集结的阵型随之被打乱。 前线随之陷入混战。 但杨麒预料中一触即溃的场面没有出现,恰恰相反,炮兵们比他沉着冷静多了。 尽管阵线在后退,被打乱的阵型却在节节败退的混战中完成重组与分层。 各自为战的士兵们先是在搏斗中寻找头盔上带有小旗的军官,杨麒知道那些人是什长、勇长、火长,但他从不认为那些人是军官。 那只是刘承宗早年还是陕北巨寇时留给军队的财产,其实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差别,甚至就连伙夫都混进去了。 但士兵们依靠他们,自发结成二十多个两人、三人、甚至四五人的小队,人们此前可能互不统属,却在这一刻自发完成军队基层的上下级体系重组。 有几名勇长们身边有了一两名士兵就不再后退,尝试将阵线稳住,但敌人汹涌入潮,转眼就将几个血勇之辈吞没,战线继续向后推进。 但勇长们舍生忘死的作战不是无用功,火长与掌令已在其身后完成组织,布置出第二道更加坚固的阵线。 最重要的是有一名叫孙三六的管队接替阵亡百总,率领队中几名抱鼓吹角和八名肩扛抬枪的什长撤到杨麒身前,小鼓声重新在前线响起,抬枪正在装填。 直到此时,杨麒才意识到,尽管刘承宗的车营只是临时构建,战斗力远不如明军制式车营,但元帅府的炮兵好像对近身格斗尤为精通。 基层士兵的高昂斗志让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没有一触即溃,这场仗还有的打。 振奋心情的杨麒这才环顾战场,不看不要紧,一看左右两翼靠近炮兵阵地的友军都派出两队前来支援,吓得他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张手大声疾呼:“各回本阵,不要支援!” 杨麒知道炮兵阵地很危险,即使这百来名将士用命,也未必能把汹涌而来的敌军拦在阵外。 稍有不慎,敌军就会从车营东南角破阵而入,这直接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但即便如此,两侧列阵的守军也不能来支援,因为炮兵阵地的宽度不大,即使敌军攻进来,也不过同时只有百余人交战。 只要能顶住这个缺口,即使削去一角,仍不影响整个车阵阵线。 破阵是撕扯缺口的过程,既然是过程就不会停止,只有成功或不成功的结果。 东南角被撞破,缺口会顺势扩大到东、南两侧防线,无法填进战线的敌军士兵会把战线宽度扩大,压力紧随其后向两侧蔓延。 一个窟窿好补,处处窟窿……可就补不住了。 因此杨麒格外清楚,此时他只能等待身后刘承宗派遣的中军援军,绝不能从两侧抽调士兵。 但援军,车营里的兵力捉襟见肘,眼下三面受敌,恐怕中军帅帐也没有能向炮兵阵地派遣援军的余力。 生死攸关,能否破局还是要看外面的马队。 刚想到援军的事,后方就跑来传令兵,杨麒满心期待,不料传令兵却是来向他传达小心敌军从硝烟里冲阵的提醒。 这什么狗屁时效性啊! “杨麒虽是败将,却还能听懂军乐,等你跑过来,我们早死光了!” 说完这句,杨麒按着战剑对传令兵道:“让大帅给我派十名护兵,战局不利,杨某也能顶上去,快去!” 话音刚落,杨麒不经意间回头望向帅帐的方向,就看见那里有白烟升起,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被围的夜里,刘承宗在军阵外放出那些鬼哭狼嚎的番子。 他心想这是怎么着,大元帅死战前还要先请巫师做个法? 头一名传令兵才刚翻身上马,第二名传令兵已经来了,翻身下马递过一捆火箭,抱拳道:“杨将军,帅爷问你,炮兵能扛多久;帅爷还说,扛不住就放火箭后迭阵后撤,帅爷的护兵能打一刻。” 杨麒点头道:“请回报大帅,百总已阵亡,管队孙三六率兵御敌,应是能坚持片刻,让大帅多注意东、南两侧……烟,怎么回事?” “将军不必多虑,帅爷生的火。” 刘狮子在帅帐前支了几十口大锅,炖肉酱汤呢。 一旦哪边撑不住,他的护兵要内着棉衣、中着三十斤锁子甲、外披四十斤布面铁甲上阵格斗,即使顶上一刻没死,回来一个时辰内护兵也等于是暂时减员。 不喝点咸汤可不行。 刘承宗并没有过于关注东南角的炮兵阵地,因为军阵东南两面都很危急,尽管还在对射阶段,但环伺的和硕特军队时不时就会派出马队冲击一阵,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些马队只是趁火力间隙进行假冲击,但谁都不能保证下次还是假冲击,没准就是真冲撞了。 更要紧的是那支迂回到南边的和硕特马队。 最让刘承祖担心的事发生了,那确实是卫拉特将领派出的奇兵,他们没有冲阵打算,遥遥隔着二里地停驻军阵正南,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老鹰。 西边阵外驻军的魏迁儿本想率骑兵前去驱逐,被刘承宗打旗叫回来了。 比起让魏迁儿去驱逐他们,刘承宗更希望承受风险代价,在手里留一张底牌。 万一魏迁儿撵着敌军马队驱逐远了,遇到意外情况,刘承宗手里就什么都没了。 因此就在战场上打得热火朝天,西、南两面,却各有一支汉蒙马队驻留看戏,隔着二三里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 随着下马甲骑冲阵越深,后续的牧兵千人队也撞在刘承宗的车营东南。 只不过这次他们是以大纵队前进,前锋跟上精兵之后,后续部队直接向两侧展开,威胁的不仅仅是炮兵阵地,还包裹住南阵东侧、东阵南侧两面,试图扩大缺口。 但他们的精锐先锋很难再向阵地深入,因为炮兵的抬枪完成装填,不过二十步宽的缺口间,时不时传来骇人枪声,让披挂重甲一往无前的和硕特先锋精锐充满恐慌。 名叫孙三六的管队,把抬枪打得很阴险。 这个炮兵百人队装备十杆抬枪,经过一开始的混战,仅有八名什长带抬枪退至阵内装弹,装填好的抬枪一开始是在人们肩膀上放响,但孙三六发现效果不好。 本来这个人挤人的局面,距离又近,应该是最适合抬枪发挥的战场,但这些和硕特精兵都披挂锁甲和四镜甲,抬枪很难打出一铳放倒四五个人的战绩,一铳打出只能放倒一人,至多再把后边的人打伤。 孙三六对这种战果很不满意,他决定打人脚。 炮兵的三排单薄阵线虽说随时有被突破的风险,但三排士兵的深度不如抬枪长,抬枪放在地上,枪手在阵后趴下,刚好能从阵后伸至阵前。 被国师汗派到阵前的拔都儿达尔汉脑袋挨了一骨朵,在钵胄的保护下,只是被打得有点懵,便从前线向后撤了十来步,在己方士兵的包裹下,看士兵突入敌阵。 本来战场局面已经令他喜上眉梢了,这次破阵杀入敌军正中,打完仗国师汗高低要给他升个威静达尔汉。 偏偏此时阵前一左一右砰砰两声,打碎了他的美梦。 砰地一声巨响,硝烟从地底下飘上来,一铳放过来,达尔汉没啥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正在冲阵的部下冷不丁就薄了一层。 最大的问题出在虽说他们下马步战,但身上穿的都是骑兵甲,这就导致腿脚在步战时护不严实。 元帅府的士兵也是如此,因为扎甲、布面铁甲在甲胄形制上步骑有别。 步兵重甲通常以罩袍形制长及脚面,上下一体,名叫全装,如果不是对襟,襟口就在右侧,两侧从腋到胯的甲片可以装满。 骑兵重甲则要分上下两件,甲裙前后分开,且长度过膝三寸为止,上甲两侧肋下的甲片也要比步甲少几片。 因为骑兵屈膝蹲坐马背,甲裙过长绊脚,肋下甲片装全了在骑乘状态会上顶两腋、下擦双胯,不易矮身。 这也是骑兵甲有护裆、护腋、护腰、吊腿等配件的原因。 和硕特重装骑兵有护裆有护腋有护腰,唯独没吊腿,他们的铠甲本身就没考虑太多下马步战的事。 以至于抬枪八颗散子喷出个小扇面,扫在进攻士兵下三路,十来号人就要么跪在地上、要么抱着腿满地打滚。 随后被压上来的汉军炮兵攥着长矛雁翎刀这儿戳戳、那儿捅捅,实在捅不动就上金瓜锤,避开四镜甲的大甲板,朝锁甲保护的地方哐哐来几下,甲没事,人没了。 突遭袭击的精兵猛士还没反应过来,战线竟又被推回数步,后面的人赶忙再度压上,偏偏又是两声从脚底下传来的铳响。 后方的刘承宗不知道孙三六的战法,却能看出东南炮兵阵地的战线猛地往前窜了两截。 这让他心里大为轻松,如果东南的问题不大,那问题就只剩下那支游曳在外的骑兵,眼下西阵的散兵游勇已被歼灭,他的军阵还有两面没用上。 “告诉黄胜宵,重炮也别挪了,南边卖个破绽,引那支骑兵来攻。” 刘狮子边说边披甲,身侧护兵跟着一同收拾甲胄,就见他向东望了一眼,道:“他们应该累了,杀伤敌军一阵,夜里好睡觉。” 命令传达到南边,黄胜宵立即会意,南边横阵的左翼四个百总正在跟进攻炮兵阵地的牧兵交战。 即便如此,黄胜宵还是从右翼抽调三队,前去支援炮兵阵地的孙三六。 他的人一动,局面立刻变得不同,那支游曳在外的骑兵变得躁动,只因仍受到魏迁儿的威胁,才勉强留在原地驻营。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魏迁儿的马队突然风风火火地向北跑了。 经过短暂迟疑,这支三千规模的马队留下五百骑做预备队,余下大军蜂拥冲向车营南面,以支援整个战场上的围攻。 国师汗留在外线的奇兵不在了。 迎接他们的,是黄胜宵十二门重炮在百步距离放出数以千计的弹丸,将戈壁战场犁出密密麻麻的扇面裂纹。 与此同时,魏迁儿及左光先部四千余骑自西向北绕阵而行,结成近百个冲击锋阵,如狼群般冲向北方正在围攻车阵的敌军。 车阵西面千余守军也在贺虎臣和韩世友的率领下翻身上马,自军阵杀出,绕行向南,兜击进攻南面的敌军侧翼。 攻守势易了。 刘承宗披挂整齐双层铠甲立在阵中,高亢的唢呐与轰隆战鼓同时从他身后响起,四面连锁的军阵从西面崩开,像一条盘踞戈壁的赤色巨蟒猛然甩动身躯,向两倍于己的敌军张开血盆大口,如蛇吞象。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九十一章 溃逃 六月初七下午,元帅府与卫拉特两军主力在戈壁滩攻守相对。 羊曲城的蜂尾针则在策划一场临阵脱逃。 蜂尾针属于是从军经历比较广泛的将领,既领导过以饥民强盗为主的坐寇团,也参加过流民逃兵构成的起义军,还向大明正规野战军投降,并在元帅府这种准新兴武装集团里服役。 以劫掠为目的的坐寇临阵脱逃是理所应当,战斗力低下的起义军野战逃跑也是无可奈何,兵粮不济的正规军战前投降则是生活所迫。 将领的行为,往往不是一意孤行,也没有谁能真正的一意孤行,因为军队是集体,而绝大部分权力来源于下,农民军首领尤其如此。 尽管蜂尾针过往行为会为人所不齿,但做出决断之时都是能得到各级官兵拥戴,才能良好执行,毕竟整军投降、整军逃跑,也是个考验控制力、执行力的事。 但是在羊曲城,临阵脱逃的决策很难得到麾下各级官兵的拥戴。 因为他统率的士兵群体变了,麾下五百多名士兵,最有威望的是二百名练兵营老兵,也就是过去跟刘狮子转战陕北的狮子兵。 他们是最不像流寇的流寇,跟绝大多数农民军有极大差别,甚至跟他们的口粮、装备相比,陕西明军才像穷得叮当响的流寇。 这些人未必都有大出息,但都拥有非常杰出的军事素质,能胜任基层军官和士兵,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是值得依靠的中流砥柱。 蜂尾针才刚提出想弃守羊曲,这帮下级军官根本不听他想弃守的原因,直接否决了他的决策,还就地解除了他的职务。 其中激进一点的老军官甚至打算直接把这个畏首畏尾的降将把总干掉。 俗话说不居其位则难预其政,其实老狮子兵们对弃城脱逃没有太大意见,他们跟着刘承宗也没少弃城弃地,或者说在进驻青海之前,他们就从来没有把守城当成正事。 没人在乎这事儿。 人们只是对自己被分到蜂尾针麾下当兵感到晦气,这个把总的履历、身份都太过糟糕,几乎叠满了狮子兵不喜欢甚至瞧不起的负面状态。 以至于人们对他有什么才能根本没兴趣了解,就是单纯不满。 平时不满有军法在,他们也没办法,这次蜂尾针提出弃城脱逃,正好被人揪住,以一起哄就成了群体意志。 老狮子兵们心里有底,知道解除蜂尾针职务,在大帅看来多半不是件大事,夺权才是大事,除此之外他们唯一要考虑的只是新近降兵的军心。 所以在解除蜂尾针把总之职后,人们推举了降兵军官里绰号一只手的百总赵可变做代把总。 虽然赵可变也是降兵军官,但不论新兵老兵,都认可他的勇气与智力,别说少只手了,就算再少条腿,用轿子抬着他打仗都不影响士气。 但赵可变是边军出身的勇将,在独立带兵这方面,远不及小首领出身的蜂尾针,所以他当众帮蜂尾针说话,并问起想要弃城的原因。 蜂尾针心说能他妈有啥原因,害怕呗,他们所处的局势非常危险。 他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能屈能缩的果断和敏锐的战场嗅觉。 自从早上得知卫拉特大军自黄河沿线渡河,蜂尾针就在思考自己所处在战场什么位置。 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刘承宗本部前出最远的一部兵力,很有可能已经身处敌军腹心甚至背后了。 中军主力在他西北,敌军从他正北渡河,东边有敌军小部,黄河对岸还有多少敌军兵力他不知道,而南边是山,西南是与敌军对峙的冯瓤部。 自己的使命是佯攻羊曲城,赵可变一不注意直接把羊曲城攻陷,那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自己要被包围了,而且非常容易被敌军切断与主力的联系。 所以他本来打算向西撤退,与冯瓤部汇合,但才刚说了弃城就被老兵解职,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根本不敢再提向西撤退的事。 而且他自问没有做错什么,心里有对老兵也有怨气,眼下赵可变问起,他觉得你们这帮王八蛋不都觉得我张振怂人一个,你们勇敢嘛。 好,我就说个难的,看你们是真勇还是假勇。 蜂尾针像个活地图,叫人取来面羊曲蒙古守军的旗子挂在墙上,挥手沾水在旗上画出地势,东边是河,南边是山,旗子中间标出元帅府中军主力的位置,并在中间偏下点出冯瓤部所在。 他道:“瓦剌鞑子自东向西大举渡河嘛,今早的事,多少兵力,一万、两万、三万?我不知道。” “大帅跟他们撞上咋办?我们在这里守着三道石头墙又有啥用嘛?有功啦?回援!” 但凡蜂尾针心里没气,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这太危险了,立功也得有命受赏,至少也得跟冯瓤合兵,虽然功勋少一点,但至少三四千兵力一起回援,活下来的几率大。 可惜,赵可变觉得他说的很对,接连点头就不说了,甚至还当场算起来了:“一刻之后启程,能赶在天黑前看见中军,若两军已经开战,我们甚至能看见敌军主帅所在,仗夜色靠近……直取虏王首级!” 蜂尾针急得光舔嘴唇,你这个帐不是这么算的呀!万一取不到虏王首级,岂不是买头援刘? 偏偏不论老兵新兵,都对这个计划情有独钟。 忍饥挨饿两三年,没有人喜欢稳扎稳打按部就班,活着不舒服长命百岁也不如去死,轰轰烈烈半个时辰都算有个人样。 大明边军就喜欢这种一朝斩首封爵拜将的战术。 羊曲城五百六十六名,不,目瞪口呆的蜂尾针不算,五百六十五名守军轰然叫好,各级军官兴高采烈地安排收拾物资,磨砺兵甲牵拽驮马。 赵可变派出六名伤兵骑马前去联系冯瓤,他倒没有跑到冯瓤那保命的想法,只是他们走后冯瓤的左翼就没有哨卡保护了,所以要例行通报,让冯瓤心里有数。 他们在渡口埋了点土制地雷,绑了两只小羊羔子擂鼓,还烧了两锅水冒烟来迷惑对岸。 随后趁一阵风卷狂沙,五百六十名士兵浩浩荡荡,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背景中,踏上驰援主力的危险之路。 而在西边的南山,被冯瓤堵在半山腰的达来台吉望向北方,欲哭无泪。 他在山上修的防御工事都快变成城堡,而且城堡都他妈快封顶了,望眼欲穿的援军还是没来。 准确地说,达来台吉其实能看见远方那片烟尘蒙蒙的戈壁,国师汗与刘承宗厮杀的战场。 他们之间仅距三四十里,如果不是风沙环境,战场能被他清清楚楚的观察到。 只不过就算能看见,也无济于事,因为冯瓤跟他杠上了。 达来台吉一开始的决策就是在山上修工事,固守待援。 因为杜尔伯特部火枪队的存在,且山道狭窄,让缺少重炮的冯瓤在山下仰攻时吃了点亏,倔驴脾气上来,不让我上去,你就一辈子住山上吧。 冯瓤放弃了强攻计划,在山下挖出三重壕沟、筑了两道矮墙,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山上的达来台吉,就算是围,我也要围死你! 今天下午,冯瓤先是见到马科的骑兵,得知北边中军大营已经开打,他的军队将被调往北方参与会战。 冯瓤收到命令立即下令布置阵地,他们这边没打完,不能贸然撤退。 为了防止敌军发现他们想要撤退,下山追击,他只能在营地加以伪装并留下全部军帐,以八百人留守营地断后,余下两千余步骑趁着夜幕离开。 就在营地快收拾完的傍晚,他又见到了蜂尾针派来的伤兵,通报羊曲城撤防,蜂尾针部五百余人将直取敌阵。 冯瓤愣住了,那一瞬间他脑子被先登夺旗、勇冠三军之类的词填满,随即对两名麾下千总下令,全军上骡子向北奔袭。 材官右营,也要参与这场突击。 但他们的运气不好,早走片刻、晚走片刻都没事,偏偏在冯瓤趁着夜色率军潜行时,西边传来浩浩荡荡的喊杀与枪炮声,随后一支蒙古马队就跟他们撞在一起。 是被马科和抬枪队撵走的多尔济台吉。 在被马科冲散之后,多尔济率队在惊慌失措中向西跑了很远,直到甩掉马科,才想起父亲战前安排的溃退的方向在黄河以东,只好收拢溃军,小心翼翼地从南边绕道,试图潜越防线。 但马科为了追他们,把抬枪车当塘兵用,在南北宽度整整五十里的战线上安置抬枪车,每里两车十二骑。 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发现敌人就远远放铳,放了铳在其后的骑兵就能听见,快速集结。 马科手下的骑兵经过半天数次战斗,体力上已经跟不上高烈度的战斗,但斗志极为高昂,士气更不用说。 这种时候的战斗跟战术、素质几乎没有关系,属于打得就是个配合。 多尔济台吉的六千步骑在遭受轮番冲击和追逐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已经谈不上士气高低,完全是一群疲惫至极的惊弓之鸟。 此时他麾下只剩两千余步骑,剩下的人都找不到了,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了士气,汉军骑兵随便一冲,他的人就会散开。 但狼狈奔逃一下午的多尔济台吉还算清醒,他已经意识到马科本来兵力就不多,此时又分散得太厉害,真正能在第一时间追击他的敌人也就二百骑。 他的兵力依然能维持十倍优势,要要摆脱被追击至死的局面,就得想办法结阵杀马科个回马枪。 只要回马枪捅过去,就能挫败敌人锐气,鼓舞己方士气,不说继而发挥出己方庞大的兵力优势,吃掉这支人数稀少的骑兵。 至少也能吓住敌人,让他们不敢玩命追击。 马科的兵力确实分散得很夸张,他的骑兵全部由百总带着围追堵截,以至于看见敌军时身边来个护兵都没有。 就他一个人,最近的部下在身后百步,但敌人也正在百步外结出步阵。 这种局面搁在刘承宗身上,肯定要等一等,让部下骑兵冲阵,但马科很憨,而且还是个不拿自家性命当回事的大莽子。 他带着不愿再挑选腌菜的满腔怒火,打马就冲上去了。 单刀匹马,仰仗铠甲,视飞来箭矢如无物,横刀挑开枪矛长杆,战马撞飞步卒,人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像颗陨石般砸进横队。 八斤重的长关刀挥舞起来,轮圆了只是轻轻一划,周遭七八名没穿铠甲只裹皮袄的牧兵便皮开肉绽;身法跃起转开了一刀竖劈,把用腰刀格挡的士兵连兵器带人砸个折骨断筋。 两刀下去,身边一圈只剩两个披挂四镜甲的贵族被吓得拔不动腿,正面的硬挨刀刃旋切后退两步,倒是没受什么伤,可还没等他脚步不稳绊倒,关刀就已经反凿过来。 刀背上的小横刃借着重力啄来,薄铁皮的镜甲哪里挡得住八斤锐器,胸口如同破纸般凿出个寸深窟窿,人也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身后披挂镜甲的达尔汉见势举刀冲来,却不料马科这边用横刃搠翻一人,反手就以刀尾锋锐尾攥捅了过去,把四镜甲捅出个深深凹痕,人也被顶得后退数步。 不等人从重击中反应过来,关刀已在空中转了一圈,横劈过颈,一颗大好头颅便冲天而起。 这种难以控制的兵器需要太大的使用范围,通常不施于战阵,却在自幼习武的马科手上成了战场最致命的兵器。 他独自一人在阵中左冲右突,一杆关刀两头三用,刀刃劈斩,刀背钩啄,甚至转出反手,把尾攥当作枪矛,使出封闭提拿扎,旋转腾挪所向披靡。 顷刻之间,牧兵横队被身披重甲手持重刀的马科一人杀翻砍伤二十余人,直劈开一条通路。 眼看四下无人,不远处倒是有人张弓搭箭,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马科也不闪避,只是微微低头,任由箭矢打在头盔上发出叮叮响声,挥手将关刀血迹在蠕动的牧兵身上蹭净,拄刀立在残阳下尸横遍野的沙丘上。 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百余骑自马科左右轰踏入阵,在持刀挺矛喊杀中为多尔济台吉带来又一次溃败。 一脸晦气的多尔济台吉,就这样撞在了转移的冯瓤脸上。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九十二章 兵分两路 夜幕降临,塘骑散布在战场边缘,手中火把倒映漫天繁星。 厮杀的喧嚣直到天黑还未结束,但战场上围攻车阵的态势不见了。 国师汗和多尔济台吉这对父子,在相同的时间不同战场上,使用了相同的回马枪战术。 在刘承宗变阵反包围之初,国师汗便拼着左右两翼被贺虎臣与魏迁儿两部骑兵割断的风险,下令全军交迭向东撤退二百步。 这场撤退非常精妙。 当国师汗的左右翼与中军齐平,军队摆开南北纵贯三里、六排纵深的大横队,六排军队又被分为两个三排纵深的横队,后队先站定准备迎敌,前队再向后迭阵撤退。 在撤退过程中,战线上就形成一个个犬牙交错的突出部。 敌人向后退,元帅府军队自然向前推进,由于元帅府的士兵普遍披甲、而且也是常胜之师,对阵中把敌军打得不断后退的情景见怪不怪。 以至于前线军队没能察觉,刘承宗本人也只感觉到敌人正在节节败退。 他一开始乐于见得敌军后退,敌人后退、步兵追上去,原本位于冲突前线的狮子炮队就得救了,位于中军的重炮队也能挂上驮马进行机动。 直至推出去近百步,刘承宗才猛然发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引诱。 他的军队在西边作战,中军能依靠车阵东部,以少量士兵就能维持较大的宽度,而南北的左右翼,又都是以骑兵进行冲突,同样宽度较大。 但当他们从车阵杀出来,随着敌军稳定战线,进行拉锯,两翼越来越多士兵选择下马作战,宽度缩小;中军又出了车阵,同样宽度也要缩小。 可前线将领没人愿意宽度比敌人小,否则会被分割包围,人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是把手上的兵力尽可能铺开了填进战线。 问题就出在,在这场对决中,他是兵力劣势的一方。 两军差别在于,刘承宗在兵力方面的劣势,正随着战斗过程进一步扩大,为避免被包围,他用八千名士兵与近两万名敌军维持同样宽度的战线,他的横队纵深仅有三排。 即使刘狮子发现问题,也只能向前粘着顶了二百步。 因为他撤不回去了。 进攻撤退都有章法,普遍是迭阵,迭是交迭的意思,左边先进、右边再进,后边先进,前边再进,撤退亦如此。 刘承宗的兵力捉襟见肘,仅能分左右,分不出前后,无法使用迭阵后撤。 站着不动也不行,尽管站着不动他的军队能发挥出火器的远程优势,但同样也会给敌军骑兵带来冲撞的机会,三排薄薄的横队,十余具装甲骑拼死一撞,必然扯开。 这种兵力不足勉强增加宽度的劣势无法改变,刘承宗能做的就只有不给敌军冲撞的机会,并尽快击溃敌军一部。 所以他命令黄胜宵携带所有轻重火炮,向左翼迂回,绕到北方敌军侧翼,以重炮优势直接将敌军右翼轰垮。 而就在炮队缓慢移动的过程中,国师汗的望远镜里,出现了刘承宗的身影。 其实刘承宗的位置特别好找,尽管夜幕降临给寻找主将带来困难,但循着传令兵的方向,很容易让人猜出大概位置,而只要在那片区域寻找,总能看见一排排准备穿甲的重装步兵。 刘承宗的阵线单薄,只有那个方向陈布战车甲士,那么自然,主帅就在那里。 但国师汗没找到主帅,尽管他看见刘承宗了,却并不认为那是汉军主帅。 所有甲士都穿赤色布面铁甲,难分等级,别人牵着高大健壮的河曲战马和驮骡,只有刘承宗没有牵马,站在阵后左顾右盼,还一直在吃东西。 国师汗看见他,就给前阵下达警惕敌军重骑兵冲阵的命令……那肯定是个准备领兵冲阵的将领,活像饿死鬼投胎,生怕没了下顿,才一直吃。 国师汗本来想发现汉军主帅位置的第一时间就派重步兵为重骑兵破阵开道,以重骑碾向中军主帅,却因为刘狮子多吃了几口东西,按兵不动,等待臆想中的汉军冲阵。 偏偏,汉军就不。 图鲁拜琥越等越着急,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士兵在阵线对决中难占优势,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速速取胜。 原因多个方面。 大的比如说担心元帅府援军抵达节外生枝,次一级原因有卫拉特粮草辎重不济。 甚至还有最暗戳戳的心理原因:把刘承宗军阵往东扯了二百步,国师汗才发现整场战争死掉的骡马骆驼尸首都被汉军裹在背里,心疼。 今天夜里分不出个胜负,这些肉可就归汉军了。 可惜对面的刘承宗,也发现了国师汗,而且他也看见了国师汗身边准备的重装步骑。 这个时候,属于是俩人都看见对方手里攥了张大牌,都在等这张牌打出去,再发动反制,否则就算吃亏。 俩人都不想吃亏,因此都在等对方先动手。 差别在于刘承宗不急,他甚至还愿意多等等,等黄胜宵抵达侧翼,用火炮吸引注意力轰上一阵再发动袭击。 只不过国师汗和刘承宗都不知道,在战场东南也就二里地的位置,一支五百多人的军队不敢举火,裹了马蹄子悄悄往北走。 风尘仆仆的蜂尾针趴在山丘上往西望,黑乎乎的夜幕下两条阵线如同交缠大蟒……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两支军队打成这么个模样,缓缓吞咽口水,言语不自觉有些发颤,转头望向身侧:“赵兄,真要冲阵?” 赵可变比蜂尾针还小两岁,但已经习惯被这么称呼,他一只手不方便趴在地上,只是半蹲在旁边,望向纠缠一处的两军轮廓缓缓出了口气。 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 赵可变用套着护臂的胳膊指向敌阵,言之凿凿:“不算危险。” 蜂尾针只是观望就已经口干舌燥,从沙丘上向后匍匐退下,等身子被沙丘遮蔽,这才啐出一口,抬脚用靴底抹了道:“疯子,王老虎当年都摆不出这么大的军阵,这得有多少人?” 赵可变看了看他,心知老搭档是慌了,没有必胜决心可不能冲阵。 他便不接这话茬,只是顺势在沙丘背面坐下,两只眼睛映着月亮和漫天星光,亮得像狼一样,没头没尾地问道:“知不知道曹耀、杨耀、王文秀?” 蜂尾针瞥了赵可变一眼,这些人他咋能不知道,仨人是元帅府的大将。 赵可变哼笑一声:“都是管队百总出身,谁能比谁强到哪儿?刚才我看了,敌军阵前至少五排横队,这么算下来,军阵至少一万五千人。” “那万众之军有帅爷拖住,我们的对手只中军那几百人,所以我的计划是兵分两路。” 蜂尾针瞪大的眼睛,他很想相信赵可变的话,可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是疯人疯语,只能满面难以置信:“就五百人,还兵分两路?” “你怕撒嘛?我们只打中军那几队人,杀国师,前阵横队还没摆过来,我们就已经走了。” 蜂尾针问道:“那为啥兵分两路,一队接应?” “不用接应,我带二百骑刺国师,你带三百骑,挑些会蒙古言语的老兵,从中军两面包抄,杀传令、杀军官,看见能动的全宰了,宰完就向南北两侧跑,边跑边喊大汗死了,他们就是十万人,也得瘫在这。” 赵可变说着,自顾自接连点头,道:“就算没把国师斩了,搅乱敌军,也是大功。” 其实蜂尾针所做的都不过是说服自己,人都已经到这了,麾下五百余骑全是渴望立功的好汉,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那我去刺国师,你会蒙古话,去杀传令。”蜂尾针觉得冲阵刺国师还是太危险了,对赵可变道:“我们在帅爷中军会和。” 赵可变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轻声笑笑没做回应。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向自己的马,喊了个士兵帮自己穿上布面铁甲,系紧护腰,把腰带挂在右侧,手和手腕配合着艰难骑上马背。 右小臂尚未痊愈的断口一使劲钻心的疼,让他眉目狰狞地从部下士兵手上接过悬挂方旗的长矛,用肋下、右大臂和右小臂合力夹住长矛,咬着牙用携带的行缠布一点点缠紧,直到将旗矛固定在身体右侧。 他看向蜂尾针,非常认真地问道:“就算没了右手,你真觉得,那些瓦剌鞑子能打过我一只手?” 站在马下的蜂尾针叹息一声,脸上表情不言而喻:“能打的人多了,活下来未必靠的是能打。” 赵可变闻言嗤笑,随肩膀微沉,旗矛稍稍摆动,道:“等杀了国师,要让河湟最好的匠人做只木手,装上具三眼神铳!”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更为激烈的喊杀声,在沙丘上观望阵势的哨兵连滚带爬地跑下来,急急忙忙报告道:“张将军、赵百总,敌人中军重骑突阵了!” 赵可变匆忙打马前驱,只看一眼,就看见中军篝火映照下,一排排黑影正在向元帅府中军突破。 轰然之间,战场北方的黑暗里爆发一闪而逝的亮光,是一门潜伏在战场边缘的火炮响了。 这一炮响得太过突兀,把马背上的赵可变都镇住了,拧着眉头看向北边半天,就见短暂停顿之后,接连不断的红色亮光在北方闪烁,接连不断的炮声在天边如席卷雷鸣滚滚而来。 没有人知道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势均力敌的战场陡然间乱了起来。 “是帅爷的炮!” 这令他不惊反喜,勒马转头道:“好啊!机会来了,敌军主帅护兵少了大半……左司虎贲前后百总部随我上马冲阵,建功立业诛杀虏王就在今日!” 蜂尾针也提着拳头鼓舞自己,随即咬牙切齿地翻身上马,抽出插在沙地的长矛,对左右道:“左中右三部的弟兄都听好了,随我上马扰乱敌军,见人就杀一个不留!” 战阵前线,披挂全装铁甲的和硕特重步兵结出纵队,对射来箭矢与刺来长矛不闪不避,持盾挥舞短兵撞入阵线。 和硕特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在阵前,重兵纵队如同一柄撞门锤,依靠蛮力将兵阵砸出一道缺口,随之向左右两侧分开,席卷兵阵。 低沉的蒙古号角声夹着此起彼伏的泛音在战场上空盘旋,战线上各部牧兵也几乎同时受到鼓舞,纷纷奋力狠攻,试图一次将对面的汉军阵线冲垮。 一时间刘承宗的阵线被重兵自中间截断,各部也在两倍于己的兵力强攻下岌岌可危。 在重兵扯开的缺口之后,马蹄声轰踏,人马挂甲的重骑像阴影中的怪物驰骋而来,直接撞在第二道防线上。 第二道防线是阵前千总韩世盘采纳前临洮总兵官王承恩的建议,抽调一个百总队一百二十名士兵组建的预备队。 看见剽悍的重骑冲来,韩世盘在第一时间下令射击,人们也顾不得轮射的操典了,一时间枪火乱放。 随后前排端丈五长矛的护兵们结起横阵,中段将长矛支在地上迎接冲击,左右两翼向前发起了试图包围迟滞敌军的反冲锋。 主人被火枪击落的战马返身跑回,撞击在己方重骑身上,但重骑兵是四骑一排、一步间距的纵队,前排骑兵落马,后排仍能破缝冲出,狠狠撞击在王承恩的横队上。 长矛摧折,战马刺翻。 凶猛的重甲骑兵像一颗颗巨石坠落在地,翻滚着砸翻士兵,随后双方拔出短兵甚至赤手掼跤扭打在一起。 冲出十余步的两翼护兵来不及变阵,就把长矛斜着戳向后方驰骋而来的重骑,有些阻拦能够奏效,更多的长矛刺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骑兵将端火枪抬枪的横队冲散,趋势不减的杀向中军。 但短暂的迟滞同样有效。 刘承宗及更多护兵已经在二道防线之后翻身上马,一个个护兵队排列横阵挟持长矛,向冲来的和硕特重骑发起一次又一次冲撞。 元帅府中军阵地上,到处是长矛摧折与战马倒毙的嘶鸣,夹杂铠甲相撞的金石之音。 就在此时,战场东侧突然传出绵延不绝的蒙古言语,成群结队的骑兵在战场后方左冲右突,人们口中发出同样的叫喊:“大汗死了!大汗死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令挟持长矛准备率众厮杀的刘承宗愣住片刻,直到他看见敌军阵线从南到北全线发生骚乱,就连那些冲阵的和硕特重骑也开始回头向己方阵前突击,这才猛然回神。 战场形式瞬间逆转,刘承宗猛然勒马,对左右下令道:“传我命令,擂鼓进军!” 鼓槌轰然砸落,巨大战鼓荡着回音发出巨响,像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咚咚又是两声,前线将士这次听得清了,持长矛稳固阵线的士兵齐齐向前踏出一步,持矛刺击。 惊慌失措的和硕特牧兵随之后退,元帅府军队再前进一步,他们再后退一步,直到有人在倒退中被刺翻,或被自己的腿脚绊倒,爬起来顺势丢了兵器向后逃跑。 一个卷十个,十个卷一群,在国师汗阵亡的消息冲击下,成群结队的和硕特牧兵丧失勇气放弃阵线,在夜幕下向着黄河狼狈奔逃。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影响 兵败如山倒。 尽管作为战役决定性力量的和硕特重骑跑回中军,发现负伤的国师汗仍在艰难抵御敌骑冲击,但顷刻间崩塌瓦解的战场无力回天,只能护着国师汗向东撤离。 刘承宗在敌军崩溃的第一时间下令追击,并命令在倒淌河、南山口一带的蒙番辎重兵加入战场,封锁黄河西岸一线。 随和硕特白纛在夜幕下撤离战场,数以万计的汉蒙军队在黄河西岸爆发整场战役中规模最大的混战。 在这个夜晚,仿佛随着卫拉特联军主力在河卡草原溃败,所有援军入场,都成了压死骆驼的稻草。 因为和硕特部料想中,应当抵达黄河东岸的准噶尔部未能如期抵达,而加入围猎的元帅府生力军却越来越多。 他们在整个黄河西岸一百二十里处处举火,没有一处渡口可供军队安全渡河。 夜间的追击效率很低,但对黑暗的恐惧影响着双方人马,枪火与暗箭在战场四处飞射,和硕特被分散切割的溃军在被追击中慌不择路。 有些人丢盔弃甲地跳进河里,仅以身免逃回东岸;更多人在大河面前踌躇止步,转而向南面山地疯狂逃窜。 早前投降的察哈尔降军,也在和硕特大军崩溃后,一面向元帅府投降,一面蜂起倒戈追杀和硕特。 战场直到六月初八清晨才趋于平静,一支支解除武装的和硕特小队被元帅府军队带回,堆积如山的铠甲兵器向铁厂兵工厂往来输送。 六月初九上午,刘承宗坐在中军帅帐里,饶有兴趣地听着蜂尾针部掌令官对其部作战中的情况汇报。 刘狮子的心情很好,不单单因为击垮了和硕特部,还因为元帅府的屯田右旅帅谢二虎正率领蒙古马队渡河。 尽管与国师汗的遭遇比刘承宗想象中要早,以至于他和杨耀部没能及时会和,使中军被迫打了一场以少敌多的战役。 但元帅府中军经受住了来自和硕特部的考验,分进合击的战术仍然起效。 不仅仅在于河卡滩上迟了半日的大军云集,也因为王文秀部成为拖住了木格滩上的敌军后援部队。 这场艰难战役很快就能结束,东线王文秀部的塘骑在今早抵达大营,他已经会和粆图台吉、阿海岱青、岱青三营及察哈尔林丹部分军队,将黄河东岸的敌军主力围困于木格滩。 通过塘骑审问俘虏,确定了准噶尔部的巴图尔珲台吉就在木格滩。 由于准噶尔部枪炮齐备,使黄河两岸的战术迥然相异,西岸是国师汗想围困刘承宗,而东岸是王文秀想围困准噶尔。 刘承宗对此并无异议,当黄河西岸的敌军大举崩溃,后方驰援部队相继抵达,元帅府已经在全面战场占据绝对优势。 而蜂尾针张振麾下总兵力六百六十六人的把总部,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可圈可点,他们以损失近二百人的代价,先后攻陷羊曲城、搅乱敌军主力、促使敌军崩溃,百总赵可变还向和硕特中军发起冲击,据说用断掉的骑矛刺中了国师汗。 这件事还未经过验证。 因为赵可变只有一只左手,而且追随他冲撞的士兵们有多人看见,发生战斗的第一时间,赵可变就被和硕特战士用身体顶下战马。 当战斗结束,赵可变在战斗中受创两斧七箭一马蹄,紧急包扎后已经躺在小车上运往俱尔湾医治了,至少要歇个一年半载……他究竟有没有刺中国师汗,自己都说不清。 当然,跟把总部降兵杰出表现相比,作为中流砥柱的老兵们,也干了件特别操蛋的事,他们居然敢在张振没犯什么错误的时候临阵兵变,解除了把总张振的职务。 如果没这档子事,哪怕不说赵可变带兵冲阵,单是蜂尾针张振扰乱敌军,也毫无疑问够他们夺得战役首功,至少所有军官升一级、轮不到升官的也能挣到上百两的赏银。 刘承宗能理解老兵瞧不上蜂尾针,但瞧不上归瞧不上,并不意味着瞧不上就能解除人家的职务,这种风气不能听之任之。 这事的重要性不亚于这场战役的总结归纳。 刘承宗在这场战役里观察到,低级军官与士兵的表现格外亮眼,但参将以上将领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有点畏首畏脚,他们不习惯。 不习惯这种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巨大战场纵深的战役,各部在小规模战术行动上配合无懈可击,将领们在战略上的调动却后知后觉不够大胆,只能说中规中矩。 没犯大错,但也没有格外突出的表现。 刘承宗觉得这是好事,他们保住了现有的一切活下来了,用奋力拼杀挣到战后好好考虑的机会,变得更强大。 就在这时,在纵横百余里战场上往来奔驰的塘骑,为刘承宗带来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国师汗第六子,和硕特部的多尔济台吉被塘骑带来了,包括国师汗与十九名和硕特王公贵族在内,仍有超过八千和硕特士兵躲在南边山地。 面对独木难支的战局,多尔济台吉作为使者,携带国师汗的白纛,代表和硕特部向元帅府投降。 多尔济台吉在车营辕门下拜倒,懂蒙语的士兵翻译道:“他们愿解甲下山投降,希望帅爷能发放药物派遣医师,战后放他们回天山。” 刘承宗猛地眯眼又恢复正常,发放药物派遣医师? 这事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军队,至少是王公贵族受伤了,有可能是赵可变的突击奏效,他确实刺中了国师汗。 刘承宗问道:“知道今日,何不早降?” 多尔济台吉本来就一肚子气,要不是那个耍大刀的疯子对自己穷追猛砍,让他散尽部众,说什么都不会被一群鸟人推出来投降,光着膀子在辕门下叩头。 但此时他却不敢发作,只能叩头道:“我等不知天军威武,还望大元帅大人大量,放我等归乡。” 刘承宗摇摇头。 在战争开始前的一个月,刚打完河湟大战、来不及消化战争成果的元帅府确实不想跟你们开战,可那时候你们不听劝告,不愿回天山。 反倒想兵不血刃的占领青海大片土地,开战后打输了,又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停战返回天山。 这是解甲停战,而非解甲投降,好处都让你们占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在战前,你们说想回天山,我自会放你等回去,到这个时候身为鱼肉,难道还想全师回还吗?” 刘承宗摇摇头,随后道:“你们解甲来降,伤兵自会得到医治,我只能保证,降者不杀;你回去告知王公贵族,东边的准噶尔业已被围,瓦剌诸部三日不降,别怪帅府发兵歼灭。” 刘承宗却没想到,自己仅是这么一句,多尔济台吉就沉不住气了,仰头道:“大帅,我等愿降,只求帅府速速派遣医师,没有医师药物,父汗撑不到三日后了!” 果然! 刘承宗皱眉问道:“国师受伤了?” 多尔济台吉沉默点头,他原本不想说这事,这事只要说了,他们就在投降谈判上没有余地了,但此时只有眼前的敌军统帅能救他父亲。 多尔济道:“他被大帅麾下断手马兵用断矛刺中,我们最好的医师死在战场上,不能手术。” 国师汗受伤非常严重。 那个断手汉军骑兵在冲击的第一时间,用固定在身体侧面的骑矛戳翻了一名和硕特重骑。 因为他只有一只手,那手上还拿着刀,导致他的身体无法固定在马背上,自己也被顶翻在地。 但那杆长矛是固定在身体上,以至于断掉的骑矛支在地上,正好撞在国师汗身侧,尽管没收到铁矛头的冲击,可碎掉的木片穿过肋下锁子甲,在断口上扎得哪里都是。 并不是和硕特部对这种外伤没有能力医治。 蒙古医术在外科方面很强,尤其长于跌打骨折、箭创外伤方面的医治。 科学技术本身就靠人类的经验积累,新一代的人巩固旧有技术,站在前人基础上发现新的技术。 在这一基础之上,人口越多、识字率越高、文化和技术的传播学习效率就越高,新技术迭代就越快,任何科目都是如此。 除非出现文化上的断代,识字率断崖式下跌,否则这个过程会不断重复,促成技术进步。 但卫拉特眼下面临的重要问题,正是文化的黑暗时代。 他们的优秀医师就那么几个,死在战场上,剩下的就是普遍不是那么值得新任的医师。 多尔济台吉认为比起那些人,他更愿意请求刘承宗为父亲治疗。 因为他认为随着和硕特部投降、放弃对青海的要求,和硕特部与元帅府最大的矛盾就消失了。 尽管投降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坏的结果,但他们仅剩的兵力被围堵到山上,王公贵族们失去斗志,即使在发起一场血战,恐怕也不能转败为胜。 刘狮子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考虑片刻,才点头道:“好,我会向收降军队派遣军医随行,但你最好回去与和硕特的贵族们商议清楚,这是投降不是停战,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若有任何人不听号令,到时别说国师的性命,就算你们,也玉石不分。” 多尔济台吉再三叩首,退至辕门外等待收降军队启程。 刘承宗这才返回帐中,终于表现出自己的兴奋,紧紧攥着拳头。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和硕特部的投降,会为击穿准噶尔部心理防线提供支持。 这几乎意味着对固守待援的准噶尔部带来灭顶之灾,留给巴图尔珲台吉的唯一活路,也只剩投降一途。 当日下午,冯瓤让塘骑向中军汇报了和硕特部的收降情况,二十名属于和硕特、杜尔伯特的王公贵族已经启程去往中军叩拜,八千二百余名和硕特降军已解甲投降,向幕府询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和硕特降兵的安置地点。 刘狮子的回答依然是安置海上,那是降兵作乱最容易控制的地方,四面都是堡垒山脉,中间更有大湖水师,就算真的作乱也无处可逃。 早前战役中投降和俘虏已经送过去了,至于王公贵族和将领,则分开安置在西宁城,以防他们趁后方空虚的时机联系旧部。 冯瓤第二个问题,则是询问刘承宗,是否需要让国师死在医疗事故里。 刘承宗没这打算,让塘骑告知冯瓤,国师能不能活下来看他的命,尽心救治即可,待伤情稳定送往西宁。 他们在战争中取胜,已经不需要耍这种阴谋诡计了,就算国师汗还活着,手上没兵,也谈不上威胁。 恰恰相反,他需要国师汗活着。 在率军东渡黄河的路上,刘狮子写了两封信,一封让塘骑交给木格滩围困准噶尔的王文秀,另一封送往新城,要交给留守的父亲。 给王文秀的信,是让他小心林丹虎墩兔,这场战争已进入最后阶段,需要对虎墩兔加以防备,以防其趁着鹬蚌相争倒戈一击。 毕竟双方都是连番交战的疲惫之师,非常善于奔跑的虎墩兔麾下察哈尔军队却已经缓过来了。 而递交新城的信,则是让父亲帮他出出主意。 如果一切顺利,今后在西宁西边安家落户的蒙古人数量将会抵近十五万关口,而且人口构成非常年轻化。 尽管元帅府把这些蒙古青壮当作农民牧民和渔民,但若按照游牧汗国征召牧兵的标准,几乎每个男丁都会骑马射箭,而且都是战争适龄人口。 这意味着思想变一变,元帅府就能拉出七万游牧军队,他治下的蒙古人,已经是世上最强大的蒙古势力之一了。 数目已经庞大到让刘承宗不能再无动于衷,他必须从政治上,将其完完全全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这场面对卫拉特的战争取得胜利,就是最好的契机。 卫拉特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大贵族都参与了这场战争,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就会在刘承宗的降将营里低头相见。 刘承宗要把蒙古人的爵位、官位、称号,跟中原王朝的爵位、官位、称号重新统一,并依靠这次胜利,把影响力推到卫拉特占据的天山去! ------题外话------ 中午好! 第三百九十四章 无耻老贼的粗鄙之语 木格滩的高地上,巴图尔珲台吉举目四望,满心都是祝福国师汗身体健康。

他太想骂人了,说好的让他殿后,阻击林丹虎墩兔的追兵,结果冒出来大几千汉军骑兵就算了,偏偏国师汗没了。

这些汉军的援军越来越多,早就该收到消息的和硕特援军却不回来,致使他一个人面对两倍于己的敌军。

其实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两倍于己的敌军不算啥大问题,打不过他可以跑。

真正的问题是联系不上国师汗、羊曲西城被占领,让他难以估计西面局势,不敢向西撤退。

而定在木格滩据守,火器就成了最大的优势,起初巴图尔珲台吉对此格外自信,准噶尔在卫拉特诸部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器。

但这份骄傲,在与王文秀的作战中,被重重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们摆出引以为傲的火枪驼城,却只能跟重铳队打个平分秋色,当抬枪队加入战斗,就被射得支离破碎。

而那抢来的几门炮,也是真的不好用,尤其是买来的那几门炮,花了高价,却在战斗中完全被压制,根本一点儿性价比都没有。

巴图尔珲台吉参与这场战役,把九门规格不同的火炮都拉来,为的就是在战场上实验哪种火炮形制最为好用,将来回去揍叶尔羌,弄工匠制作自己的火炮。

在此之前,他最钟意的是骆驼炮。

不到三尺长、百来斤的小炮,算上炮手弹药,能被一头骆驼拉着满地跑,后坐力也不大,只要骆驼趴下就能打,打完起来就能跑。

可现在看来,他最想造的,是归德千户包虎手上那位铜铸洪武爷。

包虎的洪武爷虽然是门铸于十四世纪的老炮,身管短,因此射程较近,炮身火药室为球形,结构不够科学,威力也相对较小。

但那只是相对,七寸的口径,二百多斤的重量,再小都小不到哪里去。

同时它为铜铸,短身管对工业能力要求较低,符合准噶尔部再发展一下之后的冶金水平。

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懂这么多,实际上这些知识都来自他的新晋护卫——戴道子。

随着准噶尔和王文秀的战斗展开,戴道子在这支军队里的地位直线上升,巴图尔珲台吉发现这个土默特部的汉人懂的东西实在太多啦。

虽然有些风凉话听起来不太顺耳,让巴图尔想把戴道子送去西天见佛祖,但战斗进程一言难尽。

看见准噶尔要跟王文秀用火枪对射,戴道子就抱着胳膊道:“珲台吉别射了,他们拿的火枪叫重铳,跟你们的火枪射程一样,但管子更粗,跟他对射吃亏。”

然后就吃亏了。

戴道子又看见抬枪加入战斗,拽着珲台吉就往后边躲:“那玩意叫抬枪,能把半队人打穿,往后躲躲。”

然后半队人就被打穿了。

其实他不太想拽珲台吉,但不拽他自己也没法往后走,很不情愿。

搞得巴图尔珲台吉看向戴道子的表情很怪,这家伙像他妈个大预言家。

激烈的交火持续半日,王文秀就选择继续围困,不再进行大规模射击,巴图尔珲台吉的压力也小了许多,却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因为驼城真的变成驼城了,外围趴下被束缚腿脚的骆驼差不多都被打死,再也站不起来,王文秀的火枪射击变得难以奏效,而准噶尔部也没有冲出驼城的打算,致使战局陷入僵持。

巴图尔珲台吉没有询问准噶尔的王公贵族,倒是对身边的护卫们抱有很大期待,对他们问道:“这该怎么办?”

他是这么想的,他自己就是卫拉特最杰出的贵族,还问那些贵族干嘛?倒不如问这些来自各地各族的护卫,加在一起等于见多识广。

可惜,谁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最后转向心不在焉的戴道子,戴道子轻描淡写:“投降呗。”

巴图尔珲台吉发现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上西天的意愿是拦不住的。

不过戴道子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他的想法:“珲台吉何必只盯着这场战争,这场战争胜负,与准噶尔又有何干?此战胜,或对准噶尔有些蝇头小利,此战就算败了,于天山亦无伤大雅。”

“但珲台吉与诸王公若死在青海,只怕瓦剌必然大乱。”

巴图尔珲台吉看着戴道子,心说别看你他娘的长得挺丑,想得倒挺美。

当世界各地的蒙古人都在严寒和外敌的压力下筑城定居,半牧半耕加强实力,瓦剌是最后一个固守游牧传统的大联盟。

在广阔的天山南北,他们到现在哪怕连一座仅有五十步宽的小城,都没有。

巴图尔珲台吉一直想要筑城,但卫拉特的组织形式导致他无法筑城……他筑城会进一步刺激和硕特部,破坏掉卫拉特现有的平衡。

和硕特部筑城的情况也是一样。

人们都明白,内部争权是一回事,不因内斗让外敌捡便宜是另一回事。

但没有城,就意味着他们的联盟,组织形式实际上仍然非常松散,靠的只是各部首领识大体,直到联盟抱团才能活下去。

因此虽然联盟中不乏内讧,但到底比周围的喀尔喀、哈萨克、叶尔羌内讧程度要低很多。

他们既然联盟出战,此时仗没打完,准噶尔就不能率先投降或逃跑。

否则即使刘承宗是个活菩萨,能把他全军放回天山,瓦剌诸部不会大乱,但准噶尔部肯定会被痛失父子丈夫的诸部贵族怒火吞没。

反过来说,万一刘承宗是个活阎王,直接把他噶了,那准噶尔部不久也没了?

投降,在他看来是下策中的下策。

偏偏就在此时,围困他们的汉军阵地四面有人策马奔驰,喊着令人听不懂的消息,巴图尔珲台吉立刻紧张起来。

但臆想中的大举猛攻并未出现,反倒传来数以万计的汉军发出欢呼,然后向他们的军阵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喊。

珲台吉不解地看向戴道子,就见这个蓄着卫拉特发式的高大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戴道子摇摇头,轻哼一声:“他们说,和硕特部在黄河西岸兵败,两万人被大元帅亲领七千军队击败,国师重伤,已经被送往西宁救治了。”

“对了,降了的台吉里还有个叫剁尔鸡的,你们瓦剌人名字都这么凶吗?”

戴道子边听边接着说道:“督尔伯是啥爵位,外边人说督尔伯达来也降了。”

巴图尔珲台吉在震惊中一脸狐疑:这帮汉人劝降说得像真的一样。

没过多久,用蒙文写成的劝降信就被投射过来,满心担忧的巴图尔珲台吉失了城府,快步走向阵前,从前线宰桑手中一把抢过书信。

这是一封附带了所有投降的、阵亡的、失踪贵族名录的战报,对战役过程写得格外详细,看得巴图尔心惊肉跳。

六个时辰。

满打满算从上午到夜晚六个时辰,国师汗先机占尽、精骑皆出,却被仅有四成兵力的元帅府汉军反手打崩。

信的最后,有两行龙飞凤舞的汉字,巴图尔珲台吉看不懂,转手把信递给戴道子:“这写得啥?”

戴道子一看就乐了:“今我亲率大军,克日可抵,重炮运至,玉石难分,诚望阁下为将士性命计,当面卸甲以礼来降,方保封侯之位……刘承宗,这是大元帅亲笔写的信。”

巴图尔珲台吉这次没有送戴道子上西天的想法,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环顾高地上的驼城尸骸,久久不语。

其实他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这样投降,实在心有不甘。

他们明明可以撵着林丹虎墩兔满地跑,怎么突然随着元帅府参战,就被揍得满地打滚儿了呢?

突然,巴图尔珲台吉转过头对戴道子问道:“你觉得这信,真的假的?”

戴道子正在一边偷着乐呢,突然听到问话,自然而然的点头道:“真的。”

因为他了解刘承宗,帅爷这人诡计多……足智多谋,就算西边还未分出胜负,让人用假战报骗准噶尔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是骗,戴道子认为刘承宗绝对不会在信上署名,署也是署别人的名。

这封信署名了,而且确实是刘承宗的笔迹,那一定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就说明巴图尔珲台吉这是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他在和硕特阵中,没准已经被炮打死了。

不过紧跟着,戴道子就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回答的太自然了。

却不料巴图尔珲台吉根本不深究,点点头,又接着问道:“这个封侯之位,什么意思?以礼来降,又是什么礼?”

嗨。

戴道子心说这无耻老贼的粗鄙之语,大概只有王司徒知道这礼是什么礼了,他哪儿知道啊。

“封侯之位多半是个好听话,就是台吉投降后仍有贵族地位,投降的礼数嘛。”这问题挺难,让戴道子抓耳挠腮:“该叩头就叩头,该称臣就称臣?”

巴图尔珲台吉又道:“贵族地位,我听说你们元帅府经常把人捉去开山采矿,就是说我不用去?”

戴道子点头应了一声,随后才目瞪口呆地看向珲台吉。

却见珲台吉哼出一声,一副早就知道模样:“隔着战阵,国师都叫不出我的火器名字,你对元帅府军械这么了解,想来是刘元帅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眼看露出马脚,戴道子也不装了,反正己方已占尽优势,自己跑也跑不出去,倒不如彻底劝降巴图尔,他点头道:“我就叫戴道子,元帅府塘骑千总,本想混入和硕特刺杀国师,却被珲台吉救了。”

巴图尔点点头,眼下穷途末路,汉军不急于进攻,他着急也没用,干脆招招手,把戴道子叫进大帐,不紧不慢地倒起了马奶酒,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察哈尔做了什么,能说动元帅参战,他们已经向元帅称臣了?”

“我不知道。”

戴道子很诚实的摇头道:“元帅向来不喜虎墩兔,但虎墩兔是金国的敌人,而你们向金国称臣。”

巴特尔珲台吉的表情在这个瞬间非常复杂,甚至比听见国师汗兵败还要惊讶:“就因为这个,因为西边几千里外的卫拉特向东边几千里外的金国写一封贡书,你们的元帅就发兵帮察哈尔?”

“我看你们蒙古人也不少,察哈尔汗才是你们的敌人啊!”

戴道子嗤笑一声:“丧家之犬又有何惧?你们向金国上贡,才是我们的敌人。”

巴图尔珲台吉脸上带着探究:“你们就不怕大汗振臂一呼,蒙古群起响应?”

“响应的起来吗?”戴道子对此表示怀疑,拍手道:“大汗振臂一呼,从张家口流窜青海。”

他笑道:“这是个什么世道,汉人造了皇帝的反,你们这些蒙古人也围攻北元大汗……珲台吉就想我们这些事了,不如想想准噶尔,实际。”

“唉。”

巴图尔长长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怨自艾的感觉,道:“本以为招了土默特汉兵,还想让你跟我回去造字,谁知竟是个帅府将领。”

随后他也释怀了,看向戴道子说:“倒也正好,称臣纳贡,杀马盟誓,叩头行礼,能让我把军队和诸部投降贵族带回天山,我就都照办,卫拉特许诺今后年年进贡,永不再犯。”

戴道子听出言外之意,摇头道:“帅爷信中的封侯之位,恐怕并非如此。”

“那又如何,即使把我们都软禁在青海或者都杀了,你们也把持不了天山南北,今日我们行军五千里来战,虽是败绩;来日你们行军五千里穿越大漠,在天山一样是输。”

戴道子一时语塞,他心里有个大概想法,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珲台吉说。

最后他只好问道:“珲台吉做好准备要投降了?”

待得到肯定答复,他彻底松了口气,起身抱拳行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会把珲台吉的话转告大帅,既然要降,珲台吉总会见到大帅,也许到时候,你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

“大帅是个很特别的人。”

------题外话------

下午好!

第三百九十五章 要兰州不要 木格滩的帅帐里。

刘承宗与戴道子相对而坐,他仔细看了看戴道子,身上倒没受什么伤,只是瘦了一点,这才笑道:“能回来就好,在瓦剌鞑子那,没少受屈?”

戴道子咧嘴乐了,点头道:“劳帅爷挂念,卑职也算捡了条命,不虚此行,一开始在和硕特被晒了会,后来叫准噶尔台吉带走,就好过多了,他以为我是懂蒙语的土默特汉儿,想带我回天山帮他造字。”

造字?

刘承宗纳闷道:“好端端的,准噶尔部干嘛要造字,蒙古人不是有文字么?”

“有,但瓦剌已独立于北元太久,他们方言太多,懂蒙文的人不多了,而且写不清,写出来的读不清,读出来又不明所以。”

戴道子笑道:“卑职还是打探到些许情报,蒙古律法难以适用,蒙古言语同样无法沟通,其实这些事珲台吉早就想让和尚帮他做了,只是瓦剌一盟二主,和硕特与准噶尔分庭抗礼,以至于如筑城、律法、文字,谁都无法牵头。”

刘承宗思索片刻,这些情况听起来,好像卫拉特非常原始落后,但实际上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而是因为过去的东西不适用了。

这种情况其实跟取得河湟前的元帅府很像,三万掌握武力和主流文化的汉人、八万蒙古人、几十万番民,这种人口结构,稍稍遇到挫折,就必然导致难以为继。

即使为了政令传达,也必须推广文化,这方面汉人有优势。

世界上最早的公办私营高等学府是齐国稷下学宫,最早的私立院校校长名叫孔丘,规模最大的古代高等学府是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学生三万余的汉代太学,最早的高等专科院校是汉灵帝创办的鸿都门学。

从先秦封建时代开始,至大一统王朝时代,从一个国家有自己的太学,到每个郡有自己的郡学,再到每个县有自己的县学,直到五十家有自己的社学。

这片土地是全世界学校最多最密集的地方,这是古中国文化繁荣发展,科技快速的进步,能在世界之林占据一席之地的基石。

若有机会改变命运,要靠读书,是千古不变的传统。

但瓦剌显然没有这种优势,在戴道子带来的情报中,显然他们的语言和文字系统陷入混乱,导致文化无法留存传承,存在岌岌可危。

对这个现状,刘承宗鼓掌大悦:“我就在这里,他们何须去寻和尚帮助……这些情报很有用,他对投降有什么要求?”

戴道子不知道刘承宗为啥对这事这么高兴,想了想道:“他希望准噶尔能带卫拉特投降贵族和军队返回天山。”

“若大帅答应。”他看了刘承宗一眼,果然,大帅一脸看笑话的模样:“他愿意杀马盟誓,称臣纳贡,叩头行礼,年年进贡,永不再犯?”

刘承宗当然像看笑话一样,因为一样的要求,和硕特部国师汗那个六儿多尔济也是这么想的。

他啧出一声,摇头笑道:“我就发现这个卫拉特啊,他们首领都喜欢做梦。”

“他们到我们的青海来打仗,打输了,还想着全放回去,他们当我刘承宗是个啥嘛,陆上活佛?”

戴道子知道刘承宗会是这个反应,苦笑道:“大帅,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但珲台吉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说他们是行军五千里到青海,打输了;我们就算把他们都杀了,行军五千里过去,也难以取胜,取胜亦难掌控天山南北。”

有胆量!

刘承宗站起身来,他知道准噶尔台吉说的是实情。

别的不说,千里迢迢的路途,中间还要跨越大漠,最糟糕的是天山那边连座城都没有,他发兵攻打天山,就和大明发兵攻打他、他向康区发兵的情况差不多,甚至可能会更难。

没有道路设施、没有辎重储备,甚至没有村庄能抢劫,军队即使能侥幸打上几场胜仗,长久占据补给不足,也会陷入不战而败的窘境之中。

刘承宗在帐中走了几步,转身对戴道子道:“拿出你的本,记下来。”

戴道子连忙应下,掏出刚从部下拿取回记录了塘兵功过的随身小本,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笔,只好陪着笑从帅案上取了支炭笔:“大帅我准备好了。”

刘承宗点点头,开始在帐中踱步,边走边道:“杀马盟誓,称臣纳贡,永不再犯,这是必须的,既然永不再犯,不如永结同好,元帅府驻军天山,设府立县,诸部学汉文习汉语,绘瓦剌山川地形图。”

戴道子瞪大眼睛直呼好家伙,炭笔差点捏断了,这哪儿是永结同好啊,属于是他娘的图穷匕见了。

他寻思大帅还说人家瓦剌的首领们喜欢做梦,他们家大元帅也没差哪儿去嘛。

无非是瓦剌首领们打了败仗做着打平手的梦,他们大帅打了胜战做着占领国的梦,都属于过分。

“还没完,你接着记。”

刘承宗又走了几步,转身道:“国师汗在西宁养伤,就不回去了,和硕特会在青海有一片牧地,准噶尔部参战军队,挑选三千六百人,余下准其带回,至于投降诸部首领贵族,我会视他投降态度,亦可带回几个。”

“帅府遇战事,卫拉特诸部需受天山将军征召作战,卫拉特贵族官员,俱领帅府官职爵位,正妻给诰命,俱归帅府礼衙管顾,每年至俱尔湾述职,年给俸禄。”

戴道子满脸疑惑也不敢问,帅府礼衙是哪个部门啊?

别说衙门根本不存在了,这会只怕连盖衙门的砖都还没开始烧呢。

更别说这个帅府遇战事……遇战事先往西北跑五千里传令,天山将军在纵横千里的土地上征召军队,征召完了再从天山跑五千里过来。

一天六十里光行军,军队走过来就三四个月。

“卫拉特诸部遇战事,天山将军亦有协助诸部守土之责;诸府、县,俱由天山将军划地筑城,修衙设学,府选千顷、县选五百顷耕种农地,官府雇民为佃,开矿采石,诸贵族不得插手阻拦。”

刘承宗说完,才垂眼注意到戴道子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人做白日梦的表情,在刘承宗预料之中。

他笑了笑,才道:“两地通商,年发商队二十支,各给商号铜牌,无牌者不得贸易,有牌者诸般商货火药枪炮兵器甲胄一律不禁,按俱尔湾市场定官价出售收买……铜牌俱由帅府发放。”

刘承宗说到这,顿了顿,道:“发俱尔湾十支,卫拉特诸部首领共十支。”

一开始戴道子觉得大元帅这些条件是痴人说梦,但当通商一律不禁的条件说出来后,他觉得这事它没准还真有的谈。

只不过这也让他有些担心,这玩意会不会属于……资敌啊?

元帅府把卫拉特武装起来,然后卫拉特有了足够多的枪炮,转头回来打他们。

刘承宗看出戴道子的顾虑,安慰道:“没事,你就这么去和准噶尔台吉谈,看他反应。”

枪炮卖给卫拉特自然有危险性,但枪炮交易能反哺他兵工厂的制造能力,培养更多的熟练工匠,他始终能压制对方。

况且,一年卫拉特诸部首领的商队只有十支,运不了几门炮回去不说,遥远距离也令重炮运送成为幻影。

刘承宗打算给卫拉特提供的,是规格比帅府军器不科学一点的猴儿版枪炮,口径小一点,长度短一点,重量大一点。

如果冒这样的风险,将不可能控制的卫拉特,变成附庸状态,继而通过文化、贸易,将其逐渐半控制,那么对刘承宗来说,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要想完全控制,不经历一场发生在天山本地的征服大战,是痴人说梦。

但他的重心不是西征中亚,而是逐鹿中原,目前他对卫拉特的要求就两个,一个别在他背后捅刀子,另一个则是拦住俄国向东继续扩张的步伐。

只要能干成这两件事,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刘承宗相信,中原王朝在正常形态下,不惧世间任何对手。

戴道子记下所有要点,向刘承宗行礼后返身出帐,走向被重兵围困的准噶尔营地。

就在这时,王文秀带了个年轻士兵走上前来,那人只穿了件锁甲,看上去不是帅府正规军。

士兵上前行礼道:“帅爷,小的是三爷亲随,归来,我哥叫得胜。”

“好名字!”

刘承宗刚夸了一句,归来就从腰间摸出封信,双手呈交道:“这是三爷写给帅爷的信。”

刘承宗看见信,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承运知道这边在打仗,如果没什么事,他不大可能在战争中写信过来。

刘承宗以为河湟出事了,翻开书信,却不由自主地轻松笑了起来。

承运在信里兴冲冲地告诉他,找到大掠兰州时,临洮那个模仿作案的卫官了,名叫师襄,此前是临洮卫没有实授的指挥佥事。

就在半个月前,曾收过千两白银贿赂,以一千五百两白银价格卖给李万庆两万三千斤火药的兰州参将孔孝臣,因防守兰州不利,被免官撤职,作为典型押往京师。

而这个临洮卫指挥佥事师襄,则使了大手笔白银三千两,走了兵部门路,不知从哪挖出些陈年首级,先得了没实授的临洮卫指挥使,又取了兰州参将的实缺。

在西北官场上,这是挺奇怪一人。

如今这节骨眼上,求个兵权、发财富贵,犯不上盯着兰州参将,偌大的西北,哪里谋个参将不行?

谁不知道如今兰州参将这个官儿,是个要命的活儿啊!

偏偏,师襄就要了兰州参将。

但是在刘承运眼里,师襄不是糊涂人。

他派人到兰州、临洮打听了师襄的出身,很容易打听,出身临洮大族贫苦的远房小支,其父靠湟中三捷挣了个世袭指挥佥事,师襄承袭官职却并不顺利,几次考试都没过。

后来他把家里地都卖了,当年就如愿承袭父职,当上了没有实授的指挥佥事。

这么个人物,承运确信靠着个没实授的指挥佥事,得干至少五辈子才能攒够白银三千两,突然有这么多钱去使门路,那必然来路不正。

因此承运派护兵得胜归来两兄弟,去兰州的参将衙门试了试这位师参将,带回来的消息把承运乐坏了,火急火燎写了这封信。

刘承宗折起书信,转头望向归来,问道:“承运说,后边的话让你们兄弟俩跟我说,你说说,后来怎么样了?”

归来笑起来非常憨厚,完全不像往茅厕里埋水雷,把雅州千户用屎尿推进器炸上天的狠角色。

他道:“师参将对我俩的试探并不否认,还请我们兄弟俩吃饭喝酒,好生照顾了好几日,最后他让我俩给三爷带话回去,三爷又小的再来带给大帅。”

“什么话?”

“师襄说,让三爷受累,问问帅爷,要兰州不要?”

刘承宗笑出了声,这个家伙有点意思,步步为营。

当时给自己送牛羊,刘承宗就知道这人将来要露出马脚,没想到这人比他想象中胆子更大,直接谋了兰州参将这个危险的位置。

到这会儿,问自己要不要兰州,刘承宗就对他的打算很清楚了。

很可能这小子很早以前就想跳槽了,如今做的这些都不过是按计划行事。

他参与洗劫就有事发那天,所以直接谋求了一个兰州参将的关键位置,再把兰州转手卖给元帅府,背靠元帅府,干干净净的洗清自己在朝廷那边的罪责。

金蝉脱壳,并拿到实授官职,是个狠人,屁股插个尾巴,比猴儿都精。

刘承宗对归来笑道:“回去告诉承运,取兰州不急,你们两兄弟没事就往师襄那跑跑,多打探打探消息。”

归来抱拳应下,猛地又想起什么,便道:“对了帅爷,汉江发了大水,三爷说八大王进了汉中,多半要夹裹饥民入川。”

“八大王?”

刘承宗觉得这名字挺熟,就是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归来见他皱起眉头,便补充道:“三爷说是旧相识,你和大爷应募从军那年,那延安捕快在家里吃过席。”

闻言,闪电般的记忆划过他的脑海。

延安捕快张献忠,入川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九十六章 支持 刘承宗满心的悲天悯人,思虑汉江大水又要淹没多少地方、淹没多少良田、淹死多少百姓。 准噶尔部营地的大帐里,巴图尔珲台吉人都傻了。 听着戴道子连珠炮般的提出要求,珲台吉听完,自己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二话不说取来俩酒杯,给戴道子倒满了,满面激动地抬手道:“安达,你听我说啊。” 戴道子对这杯马奶酒非常慎重。 他寻思,这酒里不会有毒吧,怎么都叫上兄弟了? 紧跟着他就见珲台吉舌头都不带打结地说道:“帅府负责,驻军天山,设府立县,封官授爵,发放俸禄,开市贸易,护卫藩篱。” 戴道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像是这样,他点点头。 得到准确答复,巴图尔珲台吉又拍拍胸口,表情更加认真:“俺们负责称臣纳贡,绘制舆图,划分田地,买枪买炮,修造城池,读书识字?” 戴道子眨眨眼,好像也没啥问题,不过他还是小心抬起手道:“准确来说,你们不用管修造城池,别拦着帅府官员招募民夫就行。” “而且。”戴道子小心地看了一眼珲台吉:“你还得留下三千六百士兵,帅府有事,卫拉特必须出兵。” 巴图尔珲台吉好像生怕戴道子反悔一般,只等他话音刚落,便答得斩钉截铁:“都可以!” 这啥玩意儿啊,百亿补贴? 他脑子转得很快,随戴道子说话间,就已经将刘承宗的要求逐条分析了。 驻军天山,护卫藩篱。 帅府能往天山驻扎几千个兵?真出了事,在天山南北那蒙古人的汪洋大海里,几千个兵算啥嘛?这驻军肯定不是干他们的,而是给他们提供几千个雇佣军。 封官授爵,发放俸禄。 年年领钱,甭管多寡,如果叩头能给钱,巴图尔觉得他能把元帅府磕到一无所有。 开市贸易,买枪买炮。 这更不用说了,天大的喜事啊,他苦于没有固定的枪炮来源久矣,哪怕单凭这一点,刘承宗说让他抢谁他就去抢谁。 设府立县,修造城池。 这玩意不算大好事,但也不是啥坏事,他本来就想做,只是限于跟和硕特部的平衡,担心自己做点什么会招致内乱,如今刘承宗把国师汗留在西宁,最大的绊脚石被搬开了。 至于说称臣纳贡,绘制舆图,打仗输了嘛,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 最后的划分田地,读书识字。 巴图尔受够卫拉特满地文盲了,学汉文又咋了,想当年祖宗起于小部落,穿西夏瘊子甲,使宋朝超长矛,架金国海东青,推西域回回炮,驰骋天下,靠的就是个好学。 啥是好,啥是坏,巴图尔珲台吉分得很清。 他就没从刘承宗的要求里看见一丁点儿限制他们的地方,想当年搁在大元,卖头援藏的蒙古朝廷,对乌斯藏僧人都没这么好! 这位大元帅如果脖子上顶的不是个肿瘤,那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瓦剌鞑靼! 巴图尔跟迷迷瞪瞪的戴道子碰了一杯,兴奋地不由自主龇牙咧嘴,他好多年没这么高兴了,拳头放在嘴上,不停抽鼻子。 三省吾身,他对戴道子问道:“安达,大元帅有啥仇人不?” “仇,仇人?” 说实话戴道子到现在都还没闹清楚是啥情况,面前的准噶尔台吉突然就兴奋起来了。 很疑惑啊,这么明显要控制你们的意思,看不出来吗? 这个奇怪的台吉怎么好像撞了大运一样。 戴道子非常不安,问道:“你问这干嘛?” “我寻思是不是该为大元帅杀几个仇人啥的。”巴图尔珲台吉抹了把脸:“不然这么多好处,拿着实在太不踏实了。” 好处? 戴道子错愕地瞪大眼睛,这些事……还能这样想吗? 实际上这事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确实就是个只有益处而没有坏处的情况,他甚至想不明白刘承宗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 思来想去,除了刘承宗想帮他们,没有其他可能。 戴道子道:“互市贸易,对我们也有好处,卫拉特开采的铜铁锭,毛皮以及种植的棉花都能由商队贩卖到俱尔湾。” “俱尔湾过去就为青海的蒙古人提供商品,可惜土默特被喀尔喀来的绰克兔打散,绰克兔又死在元帅府手上,帅爷常跟我们说,汉蒙番民俱为一体,不应区别对待。” “他说我们发生战争,不是因为我们有矛盾,而是因为天灾,汉人的粮食不够吃了,蒙古人的粮食也不够吃了,所以才有战争,他想共渡难关,多活人。” 戴道子看着巴图尔珲台吉,说:“你们发誓永世不叛,就不必担心帅府向你们动手,帅爷的对手是老天爷,不是你们。” 巴图尔珲台吉不在乎刘承宗的对手是谁,只要不是自己,愿意是谁就是谁,无所谓。 他已经琢磨出一条路线了,从元帅府买枪炮,拉上叶尔羌去收拾哈萨克,如果叶尔羌不去,就先揍叶尔羌一顿,再揍哈萨克。 揍完这俩,就北上去揍俄国人,打秋明。 小船儿上的哥萨克?一炮给你轰沉咯,准噶尔爷爷再也不受他妈的小木头城的气了! 打完咱就往家跑,天山为啥叫天山?因为驻扎着天军呢,乡巴佬! 七千天军放翻两万四千和硕特,咱天山也不多驻扎,也驻上他七千天军,谁能打得进来? 这叫什么? 卫拉特天下无敌啊! 想到了痛快处,啪地一声,巴图尔珲台吉猛地抬手拍在桌上:“走!” 光看着珲台吉在这傻笑了,冷不丁没头没尾一个字,把戴道子吓了一跳:“往哪走?” “给帅爷磕个头去!” 戴道子心想,那咱得赶快走,赶紧离开这座大营,省得你反应过来了变卦。 二人联袂出帐,巴图尔珲台吉呼朋引伴,喊来十几个准噶尔部的贵族,带着大伙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阵,穿过围攻营地,跟随戴道子直朝刘承宗大营走去。 那架势看着就像他赢了一样。 临近元帅府军阵前十步,巴图尔珲台吉抬手拍拍戴道子:“安达速去通报,我在这等大帅。” 边说边卸甲。 后边准噶尔部的王公贵族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他们的台吉打了场败仗,好像把脑子打坏了。 人们望向汉军阵线一杆杆黑洞洞的枪口,窃窃私语,就见珲台吉回头斥责道:“不要说话,快卸甲。” 这帮人是不知道,卫拉特、准噶尔大扩张的机会来了。 这哪里是什么败仗,这是一场大胜仗,从今往后五百年,人们都会记得这一天,准噶尔部迎来命运转折的一天! 帅帐之内,刘承宗正在接见粆图台吉。 粆图台吉是为兄长虎墩兔而来,他大哥还是那副落魄大汗的模样,只是形势比人强,元帅府大军把准噶尔部围困得水泄不通,这又何尝不是围困在察哈尔部的心里呢? 刘承宗觉得,虎墩兔实在是拿不出拿不出那副北朝大汗颐指气使南朝小王的模样,这才让粆图台吉过来。 粆图台吉过来找上刘承宗,主要是俩事。 一个是给察哈尔部索要一块地盘,虎墩兔觉得八角城挺好,很有安全感。 第二个事,则是找刘承宗要老婆。 察哈尔大汗的八个翰耳朵都在刘承宗手里,而且整个察哈尔幸存者们的老婆孩子全在刘承宗手上。 可是刘承宗,不太想给。 八角城他不会给,早在战前他就给察哈尔部划分好位置了,这事是不会改变的。 而且察哈尔的家眷,说实话……他不是不给,是不太想给,这是一场比较漫长的战争,自接纳察哈尔女眷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 再多放俩月,不少人就该改嫁了。 这个节骨眼上,让他把人还回去,于心不舍啊。 偏偏面对粆图台吉这个老实人,刘承宗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只好问道:“你哥怎么样啊,他也不亲自过来,围攻仇敌这么大的事,我看他都没出阵,还在八角城里钻着呢?” 粆图台吉缓缓点头,看上去欲言又止。 不过还没等刘承宗多问,正逢此时,戴道子在帐外报道:“大帅,准噶尔台吉出降了,已在阵前候着了。” 刘承宗挑挑眉毛,把虎墩兔抛在脑后,对粆图台吉道:“走,去看看准噶尔的台吉。” 离得远远的,就见军士们在门外站成两列,中间通道不远处,有十几个脑袋剃成秃瓢,就在脑后有个小辫子的蒙古贵族站成两排在那等着。 刘承宗还没往前走,戴道子就向前快跑几步,用蒙古言语高声道:“大元帅到!” 人群最前的巴图尔珲台吉左右看看,给众人一个眼色,随后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叩首用蒙古言语道:“准噶尔部哈喇忽喇长子,绰罗斯·和多和沁,叩见青海大元帅!” 随后一众贵族一一拜倒,一时间呼出的名号层层叠叠,就连戴道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翻译,只好对刘承宗道:“大帅,最前面的就是准噶尔部巴图尔珲台吉。” 刘承宗对准部诸首领的投降态度非常满意,上前搀扶起珲台吉,并对戴道子说道:“叫他们都起来吧。” 巴图尔珲台吉起身,先看了看刘承宗,又环顾左右的汉军诸将,在里头看见几个蒙古人的身影,就向戴道子问道:“大元帅身边这几个蒙古?” 戴道子这会不抢大帅的风头,只是把这话翻译给刘承宗,刘承宗便笑着介绍道:“这是从前喀尔喀部的阿海岱青和岱青,那是永谢布部的谢二虎,这是察哈尔部的粆图台吉。” 说到别人,巴图尔珲台吉都没什么反应,直到听见粆图台吉是察哈尔部的,眼神不由得凶狠了几分。 刘承宗倒是没注意,对他问道:“珲台吉,我的条件,都让戴将军跟你说了,我很有诚意,你觉得如何?” “大元帅,在下对元帅府的帮助非常感激,不过在下觉得,那里面有些东西还可以再细一点。” 巴图尔珲台吉在这时开口,属实是把戴道子弄傻了,他以为他们在帐中就已经全谈好了,怎么这会准噶尔台吉又变卦了。 但此时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巴图尔珲台吉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刘承宗。 就见刘承宗并未生气,只是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合适?” “都很合适,我很感激,所以有个想法。”巴图尔珲台吉再次将目光投向粆图台吉,对刘承宗道:“我先派人把林丹汗干掉;皮囊不是问题,让国师派多尔济去寻找草原和乌斯藏所有活佛和大和尚,指认青海大元帅是成吉思汗转世。” “谁不同意,我们就送他圆寂,最后,卫拉特百万部众拥立青海大元帅,做全蒙古的大汗!” 戴道子听见这话,脑瓜子直嗡嗡;粆图台吉的脸色猛然间变得极为难看。 刘承宗则一脸疑惑,对戴道子问道:“他说什么?” 戴道子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刘承宗,就连刘承宗都瞪眼了。 他笑道:“准噶尔台吉这话,是真心实意?” 巴图尔珲台吉拍着胸口道:“真心实意,大元帅愿意帮助我们,比察哈尔那个只有虚名的全蒙古大汗称职的多!” “你有这份感激,我放在心里了。”刘承宗笑笑,道:“不过,我刘承宗不信鬼神,不信什么转世之说,更不信皇帝与大汗的血统,我只相信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我起兵至今,没有天意,没有异象,没有血统,俱为我等万众一心浴血拼杀来的。” 刘承宗说罢,爽朗地笑了起来,拍了拍巴图尔珲台吉:“这件事不必再提,如果你想做卫拉特的首领也一样,只要你能带给卫拉特百姓温饱生活,人们就会拥戴你。” “我对你没有更多要求,我们不要再交战,永结世好,你为天下守住西北藩篱,所有自西北犯境者,一个不留全部干掉,我就支持你。” 刘承宗转过头,听众人发出大笑,就见粆图台吉的神色很糟糕。 他不由得把粆图台吉叫到一边,问道:“你怎么了?不要把他的话往心里。” 粆图台吉摇了摇头,思虑良久,才转头看向刘承宗,眼中少有悲哀,更多的是茫然失措,他开口道:“大帅……我哥,染上天花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并发 八角城外。

西门外一里,巴图尔珲台吉勒马兜转,看着刘承宗率十余名护兵,无畏无惧地走进八角城,震惊神色仿佛看见了神仙。

准噶尔首领放下一身倨傲,几乎难以想要顶礼膜拜的心情,他对戴道子说:“安达,我算知道,你为啥说大元帅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是真不怕死啊!”

八角城已经沦为疫区。

护城河岸残破的羊马墙内,蒙帐布和兽皮的尸首整齐陈列,在城门左右直到视野尽头,一具挨着一具,紧紧贴着城墙根,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臭气熏天。

那城里有天花。

是父亲躲避患病儿子,哥哥躲避患病弟弟,妻子躲避患病丈夫,首领躲避患病部众,医师与僧人都无计可施的天花!

珲台吉却眼看着刘承宗全无惧色,只是在脸上蒙了个面巾,就昂首阔步走进城。

却不料戴道子嗤笑一声,抬手指着城门道:“你看那察哈尔的粆图台吉,也像没事人一样,知道为啥不?”

“那是他哥啊,还是大汗,他敢进去伺候着,我佩服他。”巴图尔珲台吉一脸理所应当:“大元帅跟虎墩兔又非亲非故,冒这么大的险,看他个将死之人干啥?”

“不是因为虎墩兔是他哥,你们进青海那会,我跟着帅爷在河湟打仗,他是察哈尔派往元帅府的使者,帅爷让他得了天花。”

在巴图尔珲台吉像被雷劈了般的神情里,戴道子轻描淡写:“我们都得了天花。”

“不,不对,不对着呢。”

巴图尔珲台吉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我见过得天花的人,满脸麻子,你们都没有。”

戴道子指了指自己右脸:“你看这坑,它就是天花。”

巴图尔珲台吉啥都看不见,仔仔细细在戴道子脸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在他右脸颧骨下边看见个几乎淡到看不见的小坑儿,一脸嫌弃地撇嘴,言之凿凿道:“你这不是天花,我十五六的时候总长疙瘩,不是一回事。”

戴道子张张嘴,硬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该咋证明自己得过天花呢?

他摇摇头道:“信不信由你,元帅府已经把天花打败了,包括粆图,他们进城的所有人都不会得天花,我们能接种疫苗。”

“接种,疫苗?”

珲台吉满面狐疑,由于语言原因,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是往地里种病,他问道:“那是啥巫术?”

“不是巫术,是人接受种植毒性减弱的小病,人只会得一次天花,得了小的就不得大的。”

珲台吉大概听懂了,便问道:“那是咋做到的?”

戴道子知道天花疫苗的原理。

人工挑选患病程度较弱的天花痂,通过储藏使其进一步减弱毒性。

再经过痘将军杨耀一通乱种,给猴儿、给兔、给粆图台吉、给牛,最后就搞出了毒性更弱、安全性更高的通用疫苗,在河湟接种效果很好。

但知道这些,并不意味着他会告诉巴图尔珲台吉。

他只是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干这个的,帅府有专业的痘医,等大帅忙完察哈尔的事……”

戴道子说着叹了口气,发愁地望向八角城:“你们盟誓前,你去求大帅,也许能让准噶尔也不怕天花。”

他估计这次的事很棘手,不仅仅是察哈尔,还有新编的七八个营,帅府超过两万明军降兵都还对天花没有免疫能力。

后边可有的忙了。

巴图尔珲台吉回过头,跟自己部落里的贵族们对视一眼,人们都对这种神乎其神的技艺将信将疑,但也同样无比渴望。

谁不希望自己能免疫一种对别人来说非常可怕的疾病呢?

故地重游,刘承宗眉头皱得很紧。

城内的情况并不比城外好,正值开饭时间,放眼望去,层层叠叠整齐军帐中间,几乎每一座篝火旁,都坐着出了痘病恹恹的察哈尔老兵。

当然不仅仅是察哈尔,莫与京麾下四百汉军炮手,也有几个人染上,不过这些旧明军炮手感染疾病不是因为察哈尔人。

八角城驻军的防区各有划分,莫与京的炮手又被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兵保护在内,真正感染的是阿海岱青麾下的喀尔喀营士兵。

喀尔喀营里是来自土默特的士兵,他们早就完成种痘了,成为莫与京部下炮手的隔离墙。

只因为有些痘苗储存不当,或原本求的是减毒,结果把毒性减没了,以至于少量士兵种痘失败,处在自以为免疫实际上没免疫的状态,才会染上。

由于这批士兵在基数上,远不如察哈尔军队患上天花的人多,因此莫与京的炮手感染很少。

并且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士兵虽然不知晓原理,却都在河湟有过隔离、种痘、避痘的经验,知道出痘的人不能接触,传染的规模也被控制住,并未造成更坏的影响。

但在刘承宗看来,八角城内的察哈尔士兵,情况就没有这么好了。

尽管粆图台吉主持了八角城察哈尔士兵的避痘,却没能得到妥善控制……在他发现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

刘狮子在河湟编疫书,并主持了此前全军的大规模种痘,他对天花很了解,八角城内足有上千汉蒙士兵染上天花,这种感染程度,绝非天花刚刚开始流行的状态。

他亲眼目睹的是察哈尔士兵,心里担忧的则是他的军队,受元帅府直接领导的两万余未接种天花疫苗的军队。

在去往察哈尔大营的路上,刘狮子思索着对粆图台吉问道:“有没有可能,这跟河湟天花,是同一个源头。”

粆图台吉不明所以,看上去心乱如麻,茫然道:“同一个源头?我……我不知道。”

刘承宗停下脚步,突然怒从心头起。

他的猜想是,早在察哈尔进入青海之时,军队里就已经有士兵染上,只是没有出痘,或出痘的人很少,并没有被注意到。

那么随着战争进程,天花会跟着察哈尔士兵的离散投降,在和硕特、准噶尔、杜尔伯特诸部的牧兵中流行开来,而此时,已经随他们战败投降,散播到元帅府的军队里。

稍有不慎,这就是数以万计军队染病,数以千计士兵致死的大疫!

这么重要的事,粆图台吉只给他一个如此含糊的回答,让他无端升起想拔刀杀人的心思,但看着台吉两眼发红、满面茫然,又轻轻出了口气调整心情。

最后刘承宗只是抬起两只手重重按着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语气也软了下来,少了恼怒,多了几分责怪:“你他妈的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察哈尔几千人等你救命!”

却没想到,随着他这一句责怪,粆图台吉直接嚎啕叫喊起来,崩溃了。

粆图台吉不明白为什么,一场战争、一场迁徙,接着一场战争、接着一场迁徙,曾经雄踞草原无比强大的东蒙古,在颠沛流离中部众离散、人心失和。

一次失败不是结束,只是另一次失败的,引以为傲的重装部队在不经意间损失殆尽。

贵为察哈尔皇弟,重新回到汗庭却转眼一无所有,身上仅剩的权势却是汉人元帅府授予自己的察哈尔营参将。

眼看战局终于迎来希望,天花却像长了眼一般,只盯着察哈尔人传染,就连自己兄长都染上了天花,叫他暂领汗庭,最后的命令,是对外封锁察哈尔大汗患病的消息。

他自己在八角城独木难支,尽河湟避痘的所见所闻,天花却在营地里按下葫芦起了瓢。

粆图发现自己做什么都不对。

刘承宗也被他突然崩溃搞得手足无措,只好温声劝了几句,把他带到供奉九斿白纛的汗帐之外。

正赶上两个腿脚发软的蒙古军士抬着个僧人模样的医师出来,那医师满身痘痂,手面胸口俱有脓包,昏迷中呼吸急促,看着就要不行了。

刘承宗给他们让开路,随后撩开帐帘看了一眼,饰金配银的帐内昏暗,空空荡荡,散落满地的蒙古医疗器械,只有虎汗躺在榻上,看上去正处于昏迷之中。

他转头退了出来,面带无奈。

传染病最棘手的情况,不在于医师能不能治,而在于医师也是人,也会染病,他连自己都治不好,怎么给别人治病啊?

他给随行医师使了个眼色,几名背着药箱与工具箱的医师跟学徒随即入帐检查。

刘承宗站在帐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闭目沉思片刻,才对粆图台吉道:“如果你们在进青海前就染上天花,跟河湟天花有同一个源头,那甘肃就危险了。”

经过他的判断,这场天花的源头很有可能在甘肃,察哈尔军队是在拿头哐哐撞击边墙时染上,从西边带到青海;甘肃边军向东南调遣至河湟,又将这个病带给五镇边军。

致使天花对元帅府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就在这时,身旁的粆图台吉似乎终于回过神,突然身子一矮,跪倒在刘承宗身边,满面哀求道:“大帅求你救救我哥,你一定能救我哥,就像救我一命一样,你要啥我都给你!”

粆图台吉知道,是刘狮子救了他的命。

如果不是他在河湟被种了痘苗,也难逃过这场席卷八角城察哈尔部的浩劫。

刘承宗无法答应这事,只能硬生生靠力气把他拽起来,哪知道刚拽起来这家伙又跪下去,只好让俩护兵拽着粆图,对他道:“你们不在一开始告诉我军队染了天花,你知道,没染上时预防它很容易。”

“到这时候了,你让我救,我也不是神仙,让我杀人,阎王收人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为何不早告诉我?”

粆图沉默下去,眼神变得悲哀。

虎墩兔给他的命令,是封锁大汗染病的消息。

这命令防备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的刘承宗,怕他趁机吞了察哈尔汗庭。

可事到如今,粆图台吉也不在乎什么察哈尔汗庭了,这汗庭还有什么啊,几万个妇孺在刘承宗手里要不回来,几千个病恹恹的士兵,哪里还能称得上汗庭。

他哥要是死了,恐怕这点家底都保不住了。

刘承宗顾不上他是怎么想的,只转身给护兵下令,命人准备纸笔,给西宁府的父亲写信,让他先派人把豪格送回去,不见了。

然后准备痘苗、征召医师、采购药材,仿照朝廷制度设立太医院。

并在此基础上,筹谋在两年内,于治下府、县、河湟五镇,建立各级医院、医学、惠民药局,作为管理医师、治疗百姓、收征药材、方剂实验、考核等级、收补习学的机构。

而且刘狮子知道,明代的这套医院制度,在明末会被鼠疫击穿,但对待鼠疫,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时代的医师,只能尽量减少鼠疫的影响。

因此要增设传染防疫局,在医学十一科之外也要增设传染防疫科。

所幸天花相对鼠疫,是一种更好对付的疫病,能让元帅府在面对鼠疫之前得到防疫隔离的预演经验,借以培养有防疫知识的人才。

可惜这些人才需要从军队找。

最后,他才向杨耀下令,命其组建一支千人规模的行军痘医、调拨三个千人队配合,在青海湖划分痘庄,准备进行第二次普遍种痘。

以防天花在降军中泛滥开来。

正当他的信写完,汗帐内的医师也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让学徒伺候着含着烧酒喷在手上,他急切问道:“虎酋如何?”

老医师边擦手边道:“大帅,其人染病近月,身上痘疮已结厚痂,再有几日就能脱落,天花已经过去了。”

刘承宗一听,这好事啊,心里也轻松几分,问道:“那你为何哭丧着脸?”

“天花没事了,但毒气入体,既有风温肺热,化痈成脓;昏迷不醒、面色深紫、颈僵抽搐、角弓反张,是又患瘟症;且痈毒附骨,脓毒流注,毒气已至头面,两眼几近失明。”

老医师一连串地说出一堆刘承宗听不懂的症状,最后轻叹一声:“这是天花易去,诸症难治,蒙古大汗……时日无多。”

------题外话------

中午好!

风温肺热,化痈成脓,是严重肺炎;瘟症是脑炎;脓毒流注是败血症;痈毒附骨是骨髓炎;还有失明、昏迷、脑膜炎、支气管炎、中耳炎、喉炎都是天花的并发症,也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第三百九十八章 移民 新城元帅衙门,刘向禹坐在堂中,面带几分疲惫放下书信,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儿子在前线打仗,老爹在后方督算辎重,每天上百封来自各地的书信像雪片般飞进衙门,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查阅批复,把他累坏了。 好在狮娃知道心疼爹,把仗打得又快又好,但需要做的事一件也不少。 单是最近,随着战争进入尾声,先后两封来自中军幕府的亲笔信,全是让他出主意的事。 第一封还好,刘向禹能看懂也能理解,无非是要把汉蒙爵位官职混一,这是件顺其自然的事。 随此战结束,东蒙古察哈尔仅剩万余男丁,撑不起徒有声势的北元汗庭;西蒙古的瓦剌在军事上的失败,导致其诸多贵族首领成为俘虏,他们必须在政治上让步以换取自由。 在刘向禹心中,此时此刻,这场发生在青海的战争,拥有远比表面上更加深远的影响——中原王朝与塞北诸部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在他们手中分出了胜负。 换句话说,元帅府治下十余万之众的蒙古人,彻底失去议价能力,他们再也没有后路了。 《左传·成公四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向禹认为这里的异心,未必是坏心,只是有后路,谢二虎在元帅府过得不舒服,还可以拉起队伍跑去漠南拜大汗,要兵有兵要人有人,照样能混片牧地做长官。 有这个可能,谢二虎留在元帅府,元帅府就得多一份可能,就得多一分权衡。 一个强大的蒙古大汗,是保证所有在外的蒙古人得到正常待遇的希望,蒙古人是参将,待遇不能别的参将差;蒙古人是牧民,待遇也不能比别的牧民差。 而且要比较两次,和元帅府的参将牧民比较是为了公平,和察哈尔的参将牧民比较是为了稳定。 随着这场战争结束,不需要再有这样的顾虑了。 刘向禹看着刘承宗的信非常欣慰,官爵混同,意味着今后元帅府不承认汗、台吉、宰桑、太师之类的北元官爵,而要使用他们的官爵。 这同样表明了刘承宗的心态,不承认北元官爵的同时也不会把蒙古人特殊化,既不会拔高待遇,也不会因其再无靠山而贬低,不分等级,就是百姓。 这种玩法,好处显而易见,会把内部的蒙古人同化掉,就像归德千户包虎一样,祖上多半也是个孛儿只斤,如今与二百斤重的铜铸洪武爷并肩作战,信仰坚定牢不可破。 缺点也非常大,如果没有足够多的本族人口,这么搞国家迟早分崩离析。 不同文化兼收并蓄,有时能碰撞出灿烂火花,但更多时候,隐含分裂的风险。 但这问题对元帅府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刘向禹对此想得很开,他们入主中原,就能坐拥天下第一大族群。 几十万个鞑靼,正如小溪汇入黄河,连个浪花儿都起不来。 当然也许元帅府无法入主中原,刘向禹觉得如果他这辈子连埋回延安府的黄土里都是奢望,那谁还在乎蒙古再起不再起呢? 也无所谓了。 刘向禹给二儿子的回信简单粗暴,战场上既然已见了真章、分出胜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更可汗为国公、汗为府侯、珲台吉为州伯、台吉为县伯,设卫拉特及察哈尔五部长官衙门,配正副堂官及教授流官任职,以诸部原宰桑等事务官为胥吏。 公侯伯子弟至西宁入学、充元帅卫队,善学有才者承袭爵位、亦可自其中遴选充任堂官流官,无才无德者不准继承爵位。 尽管刘向禹对这封回信给出了全面答复,但他同样在信中告诉刘承宗,小心卫拉特诸部贵族,因为这些人会接收所有条件,但未必会依照约定去办。 就算他们对要求全盘接受,也全部照办,也并不意味着元帅府能控制天山。 他们控制不了。 刘向禹是元帅府最早跟卫拉特使者接触的人,只不过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那时两个儿子统帅大军在东面跟朝廷开战,他所想的也不过是避免两面开战。 而以国师汗为首的卫拉特贵族有非常鲜明的特点,他们不在乎面子,非常讲究实际……元帅府作为大明西北的新生政权,在里子不受损失的情况下,需要面子。 刘向禹是传统官员,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心里对疆域有根深蒂固的界限,这条界限在疆域西北是一条斜线,由嘉峪关连接着西宁。 斜线以东,是里子;斜线以西,是面子。 所以在刘向禹看来,在无边无沿的青海让出部分牧地是无所谓的,只要能让河湟不受威胁,以此为代价与卫拉特结盟甚至表面上的臣服,是花费很小的代价、避免战争威胁的好手段。 但到此时此刻,当时卫拉特讲究实际的优点,就成了如今卫拉特的缺点。 他们既能向金国称臣纳贡,也能向元帅府低伏做小,只要对他们的实际利益有好处,都无所谓。 需要的时候,刘向禹认为这叫要里子不要面子,是优点;不需要的时候,刘向禹认为这叫毫无礼义廉耻,是缺点。 因此刘向禹并不认为,卫拉特贵族投降、共同盟誓、设府立县、官爵混一,就能让元帅府一劳永逸的控制天山。 不在天山附近以帅府力量打出一场震惊卫拉特的战役,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掌控天山。 为了这事,他专门把刘承祖从河湟叫回来,让熟悉军事的长子共同商议此事。 但这种事,刘承祖也很难办啊。 他说:“父亲,天山距离河湟五千里路,贯穿大漠戈壁高崖绝岭,其地不似中原遍地良田,我听说就连绿洲都被风沙吞噬,往返万里之遥,一夫作战百夫运粮,不要说帅府承受不起这样的辎重,就算是整个大明,也承受不住。” “喔,你是这么想的。” 刘向禹坐在桌前,轻轻磕了磕烟锅子,眉头在淡蓝色烟雾中微微皱着:“那瓦剌的鞑子们,怎么就能穿越五千里到海上作战呢,他们那比中原更富庶?” “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在西北有叶尔羌、吐鲁番,俱为察合台蒙古种,瓦剌向其借道,亦能自游牧诸部手上换取物资,更有熟悉路途的向导引路。” 刘承祖把手一摊,道:“我们别说借道叶尔羌土鲁番了,就连从甘肃借道,多半都要被官军截击围堵。” 更何况,刘承祖没说的是,就算官军从嘉峪关出发,抵达伊犁照样要走上三千里路,那一样超过了运送辎重的极限。 “那依你之见,如何才能把军队送到伊犁打上一场大胜仗呢?”刘向禹放下烟斗:“想想办法嘛。” “通商吧。” 刘承祖摇摇头道:“以通商之名,沿途五十里至百里,有水源处设一驿站,一直铺到吐鲁番,即距伊犁千里之地,方可发兵作战。” “一千里?” 刘向禹察觉到这个距离,问道:“一处粮站,所能发兵之地千里,就能取胜?” “父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刘承祖可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他只是道:“千里运粮,至少能保证军队士气战力,不跌得太狠,依帅府之兵,高粮厚赏,以堂堂之阵同鞑子作战,问题不大。” 说罢,他又摇摇头道:“不过依我看,如此付出,倒还不如靠驻军维持不求控制,只求瓦剌十年稳定,不发兵作乱,耽误我们东攻朝廷即可。” “你说得准吗?” 刘向禹看了他一眼,用烟斗指着他:“为父考虑得失,正准备跟狮娃说,让你去天山坐镇几年,一不小心耽误了帅府东攻无妨,你自己的性命身死人手……你能保证,他们不趁我后方空虚,扰乱河湟?” 刘承祖一时语塞,谁能保证呢? 不能控制,选择权就在卫拉特手里。 刘向禹看到的不仅仅是刘承宗试图控制卫拉特的威风,同样还有控制卫拉特失败后的风险。 随着封官受赏、要贵族们至西宁述职领俸,卫拉特贵族会对这条路、帅府关防越来越熟悉,到时控制失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卫拉特人更加迅猛的反攻。 西北作乱,会伤及他疆域上的里子,他死也要死在中国之土,死在戎狄之地就算打出再大的疆域又如何。 这是刘向禹绝不能接受的。 “要彻底收服卫拉特。” 刘向禹轻描淡写说出一句,字字万钧:“驻军、官府、土地、移民、卫所,缺一不可。” 话音刚落,刘承祖便道:“父亲,前三点很容易达成,但我们没有百姓能作为移民。” “傻话,哪儿有用良家百姓移民的?” 刘向禹瞥了长子一眼,站起身在堂中踱步,走了半圈儿,回头道:“既然千里既可作战,作战取胜就能震慑卫拉特,那打的是不是卫拉特,不重要吧?” “父亲的意思是?” “三五千人的驻军,五六千人的卫所,攻打吐鲁番、哈密、叶尔羌,从帅府攻打他们难,从伊犁攻打他们,应该不难吧?” 刘承祖呆愣片刻,突然笑了,道:“不难是不难,而且取得诸城,转头就能威胁卫拉特,以固守西北重地。” “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没移民,总不能用卫拉特人充卫所,再用卫拉特卫所兵反过来威胁卫拉特吧?” 他觉得父亲就是陷入了遐想之中,开玩笑呢。 伊犁河谷的地理环境就是再好,也不至于让河湟百姓背井离乡去移民。 更何况就算河湟百姓愿意出去,刘承宗也不会愿意放人,元帅府好不容易收取河湟,在边兵的基础上,扩大了汉人在总人口上的比例,怎么可能愿意移民出去。 他们手上也没别的人了,总不能从康宁府移番民吧。 康宁府这几年忙着给奴隶分地、开地,都成了自耕农,拉人家出来当兵,念着大帅恩情,捏着鼻子也就从高原下来了,战场捡条命还能回家。 可是叫人家背井离乡跑到六七千里外做移民,那是断然不可能。 “为父没有说笑,历来盛世,西域必在中国之手,西域稳则西北安宁,狮娃方可无后顾之忧起兵东征,收复西域的功勋,你这当大哥的义不容辞,这份功绩也能让你名垂青史。” 刘向禹把这件接近天方夜谭的事,说得格外认真:“会有移民。” 刘承祖觉得父亲可能都没意识到,随着他这句话,就把本来就很难的招募移民,难度又上升了一个级别。 移民是以土地诱之以利,让人过去种地的。 您老人家要的不是移民,是武装开垦大队。 元帅府上哪儿去找五六千个这样嫌命长的人?但凡有这样的人,人家在河湟种地不好吗? 没有移民,元帅府就不可能控制五千里之外的土地,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道理,刘向禹相信,就算是卫拉特投降的蒙古贵族也非常清楚。 这毫无疑问也是卫拉特诸部贵族愿意投降,很大程度上能接受刘承宗任何条件的原因。 只要他们能回到伊犁河谷,天高任鸟飞,元帅府管不着他们……三年五载,是顺是叛,都由着他们说了算。 “承祖,你的眼睛看得太近了。” 刘向禹循循善诱,道:“察哈尔西迁,金国前线推进至宣府边外,榆林镇与宁夏镇之间的鄂尔多斯万户乱成一团,随这场青海大战,察哈尔已经无法返回故土,这意味着什么?” 刘承祖眨眨眼,不明白父亲想说什么。 刘老爷自问自答:“这意味着,历来精兵强将辈出的陕西三边没了外敌,皇帝会调兵镇压叛乱,纵横陕北关中山西的义军将压力骤增。” 刘承祖眼前一亮:“父亲是想,调动义军前去天山编成卫所?” 智珠在握的刘向禹被长子瞬间破防,坐在椅上扶着额头叹息一声:“你觉得为父有调动义军的能力?就连你弟弟都没有,何况就算想要调动,也要能把人弄过来啊!你当固原临洮两镇是闹着玩的?” 刘承祖转而问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甘肃,三劫会的甘肃边军。” 刘向禹道:“他们在汉地长大,长于军阵兵器,能够自成组织,都是能忍耐艰苦的好汉,在天山北虏扎寨设屯,保护土地不在话下,吃饱喝足编成卫所,照样能在西域横行四方……难道他们不是最好的移民吗?” ------题外话------ 下午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太医院 刘老爷盯上甘肃的人和地,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过去时机不够成熟,但如今他认为时机到了,而且时不我待。 这几场接连发生在青海的战役,不论是早期的卫察战役,还是后来的元卫战役,表面上都和大明毫无关联,但实际上却改变了大明西北边防的战略局势。 随察哈尔损失殆尽,后金占领呼和浩特归化城,延绥镇与宁夏镇之间的鄂尔多斯万户成了混乱之地,陕西三边成了没有用武之地的边防军。 边军边军,就是边墙根儿的军队,他们驻防在不毛之地的全部意义,就是防备边墙北面的蒙古人。 如今漠南蒙古分崩离析,被切成三块,后金、漠北喀尔喀、元帅府各得其一。 剩下些既没为土默特死战大汗,也没跟着大汗千里转进的小部落,不过边边角角,游荡在没有济农的鄂尔多斯万户牧地。 所谓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刘向禹虽身处西宁边鄙,但作为边地出身的官员,耳濡目染对北方局势分外清楚,心中稍加推演,便得出自己的结论。 站在元帅府的角度上,这场战争仅不过是自崇祯六年五月起始,六月结束的青海战役,哪怕加上卫察战役,整场战争的时间也不过历时三个月。 但跳出元帅府的视角,他意识到这场战争也许牵扯了整个北方的所有蒙古军队,时间跨度或许要从天启六年算起。 那一年,林丹汗与黄台吉两面夹击,一同覆灭了内喀尔喀炒花五大营,直至刘承宗击败卫拉特联军为止,战线从辽河河套,一路向西推进至青海湖沿岸。 各方势力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不论如何,事到如今,刘向禹看到的,是随着战争进入尾声,北方诸多在战争中幸存的胜利者,将迎来抢夺战利品的环节。 人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饭。 从辽河到归化城,已为后金所得,归化城到宁夏之间的鄂尔多斯,尚为无主之地,这种局面令刘向禹做出两个判断。 第一,鉴于金国势力推进至集宁、张家口,当金国军队下次绕关入寇北直隶,北京的西北、东北、南部全部成为容易被金国袭击的地带,京师将成为孤城一座。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金国对大明在战略上将处于优势地位。 第二,因陕西三边失去外敌,边防各营及诸卫所、军堡驻军将腾出手来,超过十万军队将被皇帝调入中原镇压叛军。 边镇是地域范围,也是准军事组织,当地有退休老将、善战精兵、也有作为预备野战军的卫所兵,还有大量有军事传统的百姓作为准军事人员,在旱灾的大环境下,造血能力极强。 尤其在榆林和宁夏,两个边镇完全有能力在五年内累计外派七八万军队。 这则意味着,从崇祯六年开始,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起义军将会在镇压、招安之下逐步陷入低潮。 但这对大明未必是好事,缺少粮食的根本逻辑,不会因叛军变成官军而消失,血肉磨坊般的拉锯战争,将会彻底把陕西山西甚至河南打烂。 他开始相信,儿子对金国有夺取天下能力的预言了。 所谓调动甘肃边军的时不我待,就是此时他们不把想办法把甘肃边军向外调动,崇祯皇帝和他的走狗们就会跟他们抢人。 眼下元帅府依然没能力招募甘肃边军,仍然无法收取甘肃。 否则他甚至都想跟金国在漠南勘定国界了。 但战胜卫拉特,为他们调动甘肃边军闯天山,创造了便利条件。 所谓的调动当然不是刘老爷给王自用一声令下,加入三劫会的边军就背起行囊往西北发起冲锋。 元帅府需要准备全套的策略调动甘肃边军的积极性,让他们自己去。 去往天山的商队,由元帅府出钱、三劫会出力,从甘肃为奔赴天山的商队招募护卫。 元帅府在伊犁河谷占了土地,就要招佃,只要拿的出待遇,过去的商队护卫就能留下,留下的在那扎根,就能建立天山卫。 没留下的回到甘肃也会继续扩大这个消息,商队不绝,则有武力的移民不断。 而且这帮人又是三劫会徒,一方面有军事上的组织,另一方面也有会道门的组织,守不惧和尚传教,攻亦能编军横行。 刘向禹认为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他仔细看过王自用的履历,得出结论是三劫会不可怕,可怕的是王自用。 此人道士出身,求雨专业,学业不精,一辈子就求成过一次雨,一场雨把自己在延川攒起来的起义军下散了。 跑到延安府跟刘狮子合营,没干过什么大事,拉拢百姓的才能极为突出,始终作为狮子营规模最庞大、战力最薄弱的一环,每战必退、逢阵必溃。 后来这人进了延安卫,摇身一变成了军官,甚至还跟着延安战神去京师勤王,在军事与领导方面有了长足进步,还见识了关宁战场的大将,结识各种会道门的优秀人才。 回到陕西的王自用在才能上有了质的提升,也对造反事业有了更多的思考,从大明朝最优秀的反贼刘承宗身上学习到招募边军的好处。 这么个人物,刘老爷觉得,把他留在内地始终是个隐患,但放到天山去,反倒能成为元帅府最锋利的尖刀。 敢打敢杀的农民军头目不可怕,妖言惑众的邪教头子也不可怕,起兵叛乱的将领军官仍不可怕。 但三者合一,那可真是块干大事的材料了,他浑身上下点满了搞破坏的造反技能,让他安于现状,可能吗? 刘老爷对元帅府和三劫会的发展,最担心的事就是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的话,元帅府入主中原,三劫会完善学说,最后肯定要刀兵相向。 所以邪教就该扔到他该去的地方,卫拉特不是也信佛嘛,元帅府就给他们派去个大国师。 刘老爷刚忙里偷闲给刘承宗回复书信,第二封信就又送到帅府衙门。 乍看之下,刘向禹就知道,这封信提到的事情远没有第一封那么容易,狮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豪格离开元帅府。 说是离开,其实就是驱逐。 这本身不算什么大事,刘承宗从来没有避讳自己对金国的敌意。 更何况刘向禹已经认同金国是元帅府入主中原的障碍,除非金国踏踏实实呆在关外,否则双方迟早爆发战争。 如果不是鄂尔多斯太远,刘向禹现在就想把前线推到归化城,不让金国占领漠南。 但此时驱逐豪格,意味着元帅府准备好向金国遣使的事情便永远搁置,这对元帅府掌握金国情报有很大阻力。 高显都从平凉被叫回来了,偏偏出使的使命落空,挺折腾人。 刘向禹不在乎金国的情报,他只是从狮子这个要求上看出,接下来的事非常重要,重要到不能让外人,尤其是金国所知。 但他万万没想到,刘狮子提及重要到需驱逐使者的事,居然是建立太医院。 这几乎是刘向禹的知识盲区,他对太医院只有很少的了解。 因为过去跟米脂县的医学教授、县大牢的医师打过交道,知道这是个受礼部管理的下属机构,贯彻皇帝在医药方面的命令,并负责医户的登记、征召、选任、罢黜、差派、教育、培养、考试、管理。 医户有自己的考试制度,如果说科举是公务员考试,那么医户的考试就是行医资格证考试,三年一次,成绩分为三等,一等为医士,二等为医生,三等不合格次年补考。 若次年补考仍不合格,次次年补考依然不合格,就黜免为民;五次考试都为一等,则由医学的教师奏请,予以升授。 而且在得到医生、医士身份后,依然要学习专科并参加考试,成绩分四等。 一等,医生升医士,医士授九品冠带,有冠带的升品级俸禄,送内殿供事。 二等,同样医生升医士,医士授九品冠带,有冠带的升品级俸禄。 三等维持原样,四等有品级的罚俸,有冠带的去冠带,没冠带的降职,半年后补考,还通不过就去太医院碾药。 各级府州县均在官学、阴阳学之外设立医学,府医学的主官名叫正科,取自医学分科之意,是从九品;州县医学的正科则不入流。 而且太医院也负责向诸王府良医所、全国各府、州、县、监狱、国子监、会同馆、边关卫所、村镇等选派医生。 建立太医院,对刘向禹来说不难,拨款拨地拨人,把太医院建起来,登记所有医户,任选官员管理即可,西宁本身就有医学正科,虽然只是个卫级医官,到底是个懂行的人。 倒是刘承宗在信中提到的传染防疫局与传染防疫科,对刘向禹来说是个新东西。 但也不难猜。 比起建立太医院,刘向禹更关注的是刘承宗驱逐豪格,意味着什么。 刘承宗认为将来各自大疫,将会对元帅府入主中原造成很大阻碍,而这份阻碍同样会影响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国。 为了避免这样的影响,狮娃要设立太医院,并增加一局、一科,但为了不让金国学去,所以要把金国使节豪格赶走。 刘向禹收到书信的当日,就先联系军队,后召见了豪格。 豪格已经习惯了在新城外的生活,见面还是那副恭恭敬敬的老样子,又是行礼又是问好,笑眯眯对刘向禹问道:“太爷,是南边战事分出胜负了?” 刘向禹却愁眉紧锁,摇摇头道:“豪格,你得回去了。” “啊?” 豪格如同遭受晴天霹雳,问道:“这是为何啊?我还没见到大元帅。” 这段时间,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元帅府的武功,大元帅刘承宗摧枯拉朽般击垮大明五镇联军,当时他人还没到,到现在都还对元帅府军事能力没有准确评估。 眼看着收到消息,元帅府和卫拉特联军已经交兵,他很快就能得知元帅府准确的军事实力。 别说他不想回去,就算是要回去,也得在确定元帅府军事实力之后才能回去,至少有东西能对父汗复命。 刘向禹却要让他这时候离开。 这时候离开元帅府算什么,他一没有说动元帅府跟金国做出任何约定,也没有对元帅府军事能力的准确情报,自己等于白来一趟。 他怎么舍得? 却不料,刘向禹面色凝重地说出两个字:“天花。” 豪格面色大变,汉人和女真人对待天花几乎是两种态度,明军向来敢迎着天花作战,而女真人对天花避之如虎。 就连跟大明作战,如果情报得知明境正在闹天花,出战军队都要专门挑选已经出过痘的人参战。 这不仅仅是因为金国在辽东战场上占据主动权,还因为天花在人们眼中完全是两种东西。 女真诸申染上这个,就是九死一生。 而豪格,恰恰就没有出过天花。 “这,这哪来的天花?”豪格惊讶万分:“我听说河湟的天花已经结束了。” 从这句话里,刘向禹认为豪格还不知道元帅府大规模种痘的事, “不是河湟,是在南边的战场上,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只知道是今早的书信,说南边染上天花的士兵已经泛滥成灾。” 刘向禹说话九真一假,把豪格哄得一愣一愣:“大军班师之日,天花也会跟着回来,你毕竟是金国世子,我知道你很勇敢,但若死在这,我担心你父亲误会。” 豪格也点点头,误会不误会的不说,真发生这种情况,他人都死了,误会不误会又有啥用呢? “那我走之前,能不能见一见大元帅?” 刘向禹心说狮娃想见你早就见了,你想问一些问题,得到一些答案,但不见也是一种回答。 只是因为刘狮子有老爹在这撑着,才显得这个回答不是那么的生硬。 刘老爷摇头道:“他也亲临战场,天花可不管谁是大元帅谁是世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即刻启程,我给你准备了五百护兵,由帅府大将高显率领,护送你到归化城。”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章 赌 刘承宗的帅帐移到了八角城外。

听说林丹虎墩兔时日无多的消息,巴图尔珲台吉跟准噶尔贵族们弹冠相庆,卫拉特的首领们一致认为,这场战争虽败犹荣。

这并非丧事喜办,而是卫拉特在战争层面失败的同时,战略目的达成了。

人是围绕政治活动的,所谓政治,政是对应然的博弈,治则是对博弈结果的实践。

至于战争,只是政治主体在博弈或实践过程中的工具。

卫拉特奔袭遥遥五千里,不是为了过来被刘狮子一巴掌扇倒在地,而是为了给和硕特部谋取一席之地,并传承卫拉特优良传统,把黄金家族的大汗送上天。

前者关系到卫拉特内部人地矛盾,外部转嫁避免内讧;后者决定了卫拉特将来的自由发展,大汗并不是非得死,但绝不能在漠西活着。

这其中牵扯到卫拉特和蒙古的恩怨,成吉思汗的蒙古是个帝国,但到了忽必烈时代的蒙古就成了联盟。

到现在,这个联盟里既有元朝鞑靼,也包括漠北喀尔喀三汗,以及卫拉特四部。

北元大汗对卫拉特的号召力,基本上就是汉室宗亲对曹魏诸将的号召力。

有,但不多。

这也是准噶尔台吉愿意帮刘承宗造势,做出个成吉思汗转世的原因。

一个汉人做了成吉思汗转世,能直接把蒙古大汗的合法性打到最低,而且靠着这个东西,巴图尔珲台吉能把刘承宗牢牢地绑在卫拉特的战车上。

他既没有违背非黄金家族不可称汗的传统,还能把卫拉特放在和喀尔喀相同的政治地位上,兼并起别人也更加顺手。

可惜刘承宗不是这个路数。

依靠军队取得权势,就要承担士兵死伤的代价;依靠和尚带来权势,也同样要承担照顾和尚的责任。

世间一切都是双刃剑,从来没有只落好,没代价的事。

即便如此,大元帅决定把和硕特留在青海,给一片牧地,解决了巴图尔珲台吉的心腹之患。

现在林丹虎墩兔又命不久矣,准噶尔台吉眉飞色舞,这场战争对他意味着啥?

仅意味着一场小败,一场把他和刘承宗分出大小王的战斗。

他承认,刘承宗是大王,用五千士兵的死伤与留用,换来固定的枪炮支援,这事对他来说也许不算大赚,但一定不算亏。

正因如此,巴图尔珲台吉可以毫不客气地对准噶尔诸贵族说出:“准噶尔是这场战争的最大胜者。”

当然,名义上他们或许有个名叫元帅府的宗主国,常年有许多贵族需要奔波在路上,但这对他统治卫拉特几乎没有威胁,恰恰相反,是强大的助力。

毕竟他们之间太远了,元帅府的驻军要想好好活在天山,需要准噶尔部的力量;而他在统治天山卫拉特之后,想要坐得稳,也需要这支驻军。

现在悬而未决的,只剩下看刘承宗会封他什么爵位了。

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急于一时,他认为,刘承宗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作为地主打理蒙古大汗的后事。

这位准噶尔台吉对大汗是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大汗还没死呢,他已经让人去准备跟着大汗下葬的棺木了。

刘承宗意思,好歹是个大汗,下葬也不能太寒酸,得弄一具最好的棺椁。

元帅府最好的棺椁在哪儿呢?在大明。

平凉城里的韩小王肯定给自己准备棺椁了,档次一定不差,但要过来路途太过遥远,恐怕赶不上大汗下葬,所以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兰州肃藩,把肃王的棺椁讹过来。

肃王敢不给的几率不大,没准还会多送些陪葬品,以显示元帅府尽到了地主之谊。

但巴图尔珲台吉觉得不用那么费劲,就按照他们的传统,把木头从中间劈开了掏空,回头把大汗往里收敛了,钉上埋了就行。

他对刘承宗说:“大帅你放心,棺材这边已经在做了,绝不耽误大汗按时归西,大帅说个时间,他不走我送他走也行。”

巴图尔珲台吉对送蒙古大汗上天这事,早就急不可待了。

但刘承宗不着急。

他和林丹虎墩兔没有深仇大恨,统率千军万马的蒙古大汗对他都没啥威胁,更别说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了。

还真不是刘狮子小瞧虎墩兔。

就元帅府治下这十几万来自各个部落的蒙古人,如果没他的汉军镇着、西宁府管着,这帮人自己跟自己就能打得脑花子溅满地。

一个土默特见了喀尔喀,肯定要打架,但如果他们同时看见个察哈尔,一定要交心联手揍他一顿。

所以哪怕刘狮子不管麾下的蒙古人,察哈尔大汗振臂一呼,得到结果不能说从者云集,至多是同仇敌忾。

再加上大汗高超的消除人口术,四十万蒙古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才几年,这就成了四千察哈尔之主了。

给他十几万人,三年五载,该没还是没。

政治能力就在那摆着,不是几万军队就能解决的问题,大明问题不是崇祯爷能解决的,需要上霍光;蒙古问题也不是林丹巴图鲁能解决的,他们需要燕帖木儿。

在此基础之上,刘承宗并不介意对将死之人有些怜悯,至少在救治问题上略尽元帅府的地主之谊。

他吩咐医师全力救治,尽人事听天命。

大汗身上那些天花导致的并发症,哪怕单拎出来一个,元帅府最好的医师通过消炎解毒的汤药,也就只有七成把握。

那么多并发症赶到一起,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搁在三百年后也神仙难救,四百年后还能考虑考虑。

同时他也应粆图台吉的请求,让海西知县刘国能把虎墩兔大汗的亲属家眷都带过来,万一大汗急着上天,好歹也要让亲属见了最后一面。

得了刘狮子召见,刘国能亲率二百马兵偕一百蒙古卫队,将林丹汗的姐妹弟媳、八位后妃、一双儿女一同送至八角城外。

人们过来倒没有哭声震天的反映,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染患天花意味着什么,只是神态上终究难免惶惶不安。

蒙古可汗的后宫也叫斡耳朵或斡鲁多,意为宫帐,实际上每个斡耳朵都像一个部落,有属民、有军队、有牧地。

因此刘国能提醒他,这八位后妃与其说是八位妇人,倒不如说是八个部落首领。

察哈尔连年征战,至此诸部死伤惨重,几近消亡,大汗的八个斡耳朵也在逃难中损失颇大,毕竟过去都是万户斡耳朵,如今最多的也不过千户而已,但相对诸部仍算幸免于难,成为如今察哈尔最强大的势力。

她们抵达八角城的下午,刘承宗在帅帐外宰了只羊,披上皮围裙准备剥皮,就见刘国能一蹿一蹿的前来报告,说:“大帅,虎酋的八位夫人携长子额哲前来求见……”

看见刘狮子这副模样,他觉得大帅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礼,斟酌着问道:“要不要让人收拾一下?”

刘承宗左右看看,心说有啥好收拾的,摇头道:“不用,让她们来吧,把戴刀子喊来当通译。”

不过片刻,几位夫人被刘国能领来,进了帅帐附近,他和戴道子表情都有点尴尬。

戴道子本来在准噶尔营地,一听说林丹汗掌管八个斡耳朵的后妃来了,巴图鲁珲台吉也跟着跑了出来,路上一支纠缠着额哲,想把额哲哄到天山去。

额哲这会就是草原上的香饽饽,巴图尔珲台吉只是收到消息早,如果等大汗死在青海的消息传出去,想把额哲哄走的绝不会仅仅是他一个人。

喀尔喀三汗,都会派人过来,希望把额哲接走的。

刘狮子笑了一声,摆手让俩人不要在意,转头向林丹汗的后宫看去,解下皮裙示意刘国能把他的事干完,这才转过身坐在帐前,挥手让几位夫人坐下。

八位夫人年岁不一、出身不同,装束打扮也有很大差别,戴道子侍立刘承宗身旁,伸手指向中间偏左的夫人身旁,道:“大帅,那就是额哲,虎酋长子,生母为虎酋的三夫人,叶赫那拉·苏泰。”

刘承宗看过去,额哲就跟在三夫人苏泰身旁,看着才十二三岁,穿蒙古小缎袍,摘了带珠子的大帽,行礼后乖乖巧巧站在母亲身侧。

他问道:“女真叶赫部人?”

戴道子点点头,补充道:“她姐姐是金国贝勒济尔哈朗之妻。”

刘承宗点点头,并不知道济尔哈朗是谁,只是道:“你问问她们,打算什么进八角城探望虎酋,我给她们做些准备。”

按理说,虎酋汗帐已经被天花影响,不该让她们去,但这又是人之常情。

刘承宗对天花预防也没有太多好办法,临时种痘也来不及,只能给她们准备些麻衣口罩,在短时间内进去探视,尽量避免感染。

却不料一旁围着围裙的刘国能回头道:“大帅,八位夫人都没出过痘,来的路上她们已经商议,希望等大汗身上的痘痂落了,再去探望。”

刘承宗愣了一下,点头道:“那也行。”

这倒是保险,不过大汗能不能撑到痘痂脱落,任何人都不知道。

反倒是刚刚见到她们的戴道子,对刘承宗道:“大帅,我倒是跟准噶尔珲台吉聊过,他估计,这八位夫人过来,与其说是见大汗最后一面,倒不如说是来讨论察哈尔诸部归附的。”

“如今大难临头,察哈尔本部没有多少东西供人争抢继承,八位夫人到底还有自己的斡耳朵需要大帅照顾。”

戴道子话音刚落,也许是听到了言语中准噶尔、察哈尔之类的词,坐在不远处的三夫人牵着额哲,面带微笑开口说了句话。

戴道子立即进入状态,作为一名称职的通译,站直了道:“我听说,汉人贵族很少自己动手下厨,大元帅是士人出身,难道不是这样?”

刘承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苏泰说的是君子远庖厨。

他可不认为林丹汗的后妃是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刘国能已经提醒过他了,这八位夫人是八个首领。

这话可能是示弱,用自己不懂的事情来打开话题,减少尴尬;也有可能是懂装不懂,来引出自己想说的话题。

刘承宗顺着言语说道:“三夫人说的是孟子的话,君子见禽兽生,便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便不忍食其肉,所以君子远庖厨。”

说罢,刘狮子笑了笑,坐在对面的三夫人苏泰明显知道这句话的语境,是孟子和齐宣王的对话。

齐国要祭祀,拉了头牛,齐宣王见到了,要杀牛时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人把牛换成他没见过的羊,国中百姓认为他小气,不能理解。

故事的重点不在庖厨,而在于恻隐之心。

而三夫人的话,重点也不在刘承宗下手杀羊,而在刘承宗对察哈尔孤儿寡母的恻隐之心。

但这属于对牛弹琴,刘哞哞只觉得吵。

“夫人是知道这故事的。”他笑道:“但夫人可能不知道,君子在紫禁城坐享天下,这话对他说有用,在我看来,这故事还有另一个说法,夫人想听吗?”

苏泰夫人的表情变了变,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被噎住了,只能点头。

“在我眼里,大明在东北的战争,就是故事里的这头牛,察哈尔曾经也是其中之一,为了不让牛死,君子选择让其他的羊死,羊何罪之有?”

刘承宗的眼神阴狠:“我就是羊!”

这番话直接让担当通译的戴道子破防,从状态抽离怒道:“他妈的帅爷说得对,我也是羊。”

苏泰夫人都吃了个硬钉子,低头片刻,该说的话还是憋不住,干脆拜倒在地,叩首道:“弱大汗宾天,希望大元帅能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帮额哲继承察哈尔汗位,我们永世不会背叛大元帅。”

通常来说,任何人对刘承宗叩首,都会被拉起来。

只有这次例外。

刘承宗自己站起身向旁边走了两步,道:“你不必向我叩头,察哈尔如今局面,我们都很清楚,天下之大,金国、喀尔喀、卫拉特,他们都要做大汗,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索性不如摊开了说,这就像打叶子牌一样,手里牌大牌小都只是一时,只要你不从牌桌下去,就总还有翻盘的机会,曾经建州被犁庭扫穴,如今不也吞并叶赫耀武扬威起来了。”

“察哈尔从牌桌上下去,我保额哲跟你们一世太平富贵;或者额哲继承汗位,做个国中之汗,待我入主中原天下稳定,他必死于非命,我不杀,我的儿子也要杀。”

“你是额哲的娘亲,我看这事不如让你做主,是安稳一世,还是为察哈尔翻盘赌一把。”

在八位夫人面面相觑的沉默里,有传令兵来报道:“大帅,虎酋醒了,想要见你。”

刘承宗点点头,让传令兵退下,这才半蹲下身,朝额哲招招手:“额哲过来,叔叔晚上给你烤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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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第四百零一章 螺旋上升 随着对天花免疫的汉军入驻,被死亡阴云笼罩的八角城得以恢复。 主持防疫的是个年轻人,名叫常庙生,刘承宗离开军队时曾在老君集露宿一晚,后来这个小娃跑到黑龙山逃难被收留,有时跟着刘向禹、有时跟着刘承运。 因为元帅府认识到病菌感染的先驱是刘承运,早在延安起事阶段决战李卑,他就认识到肚皮破开的伤兵需要安置在空旷、无人的隔离营救治,能增加生存几率。 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的常庙生就已经在承运身边打下手了。 所以尽管常庙生没打过仗,但在防疫方面可能是元帅府认识最深刻的人。 如今在八角城,他使用的仍然是刘承运故智,将患病的汉蒙士兵视天花趋势、并发症程度分区驻扎,在城内遍洒石灰,安排人手将城外尸首焚烧掩埋。 察哈尔人对焚烧尸体并不抵触,实际上作为跟大明的敌人,他们跟金国一样,很清楚明军的首级功政策。 打仗死了人,能用钩镰枪带走就用钩镰枪带走,带不走就烧了、绑石头扔河里。 不论如何只要不留下尸体,都可以。 所以对常庙生来说,焚烧尸体最大的阻碍,在于需要派不少士兵,禁止蒙古士兵去捡舍利子。 刘承宗带额哲进八角城时,城外西南角就在烧人,二十多人一块烧,木架子堆得像城墙一样高,几百个蒙古兵在外圈围着装和尚念经,可壮观了。 烧完了不光会有舍利子,这么多人保不齐谁有个假牙啥的,有些金子银子铜子,万一有人从前被佛朗机打过,烧出来个铁子也不足为奇。 不论如何,死亡的尸首得以收敛,患病的牧兵得到医治,即使不治身亡,也能被人抬出城外妥善处理安葬,人们对天花的恐慌情绪正在缓缓褪去。 留下的更多是对前途未卜的不安。 林丹汗勉强在榻上盘腿坐好,尽管他极力控制,还是无法让这具病入膏肓的身体保持大汗的威严。 不过这并不重要。 随着长达数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他已经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了太多,早就没有什么威严了,空荡荡的架子,在这一刻崩塌也无所谓。 木炭噼啪轻响在不远处传来,帐房里有火在烧,熬药让空气里都透着苦味,更远的地方传来噼啪的爆竹声,在城里。 林丹汗的身子向床榻的角落艰难地缩了缩,剧痛扯动着他的全身,在他漫长的一生里从未如此乏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重新闭上眼睛。 他的眼前并非一片黑暗,只是没有颜色、没有感知,这种感觉很怪,就好像把手伸出去张开一样,他没有眼睛了。 这让他对外界声音产生过分的敏感与担忧,惊声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帐房里几个熬药的医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位病入膏肓的大汗在说什么,直到他问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急,医生们才从外面喊来个粆图台吉的随从,答道:“大汗,是大元帅带着额哲进城了。” 林丹汗面色大变:“别让额哲过来!” 刘承宗来看来染上天花,那是该着姓刘的命窘,可不能害了自己儿子。 这倒是让粆图台吉的侍从很难办,他心说自己在元帅府只是屯田中旅右察哈尔营的参将护兵管队,那大元帅刘承宗想干啥,别说自己管不了,就连粆图台吉也管不了啊。 回应大汗的只有沉默。 这位护兵管队左思右想,寻思大汗反正看不见他是谁,再左看看、右看看,帐里都是些不懂蒙古言语的汉人医生,面面相觑之下,最后打了哈欠,一步一步退出汗帐。 任由大汗在里头骂骂咧咧。 爆竹声由远及近,很快一手按腰刀一手牵额哲的刘承宗就走到了汗帐门口。 他把额哲交给粆图台吉,叮嘱道:“一会进帐,你带额哲进门别往里走别下帘,刀子去通报,就说我来了。” 粆图台吉格外慎重,天花对他们这些出过痘的人毫无危险,但是对额哲来说就像闯九死一生的地雷阵。 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进八角城同样有风险,那就是瘟疫,这座城里死过太多人了。 粆图台吉闻言重重点头,连忙蹲下身给小家伙收拾衣裳。 额哲脸上被刘狮子裹了面巾,身上也裹着不透气的棉布袍子,闷得小脸儿红透。 刘承宗只在帐外站了一会,听见戴道子在里面说话,确认虎墩兔已经知道他过来的消息,便抬腿入帐,身后便有护兵提交椅上前,摆在床榻数步之外。 让人通报只是礼貌,刘承宗觉得八角城是自己的地盘,没有任何地方是他不能进的。 汗帐圆顶投下一片光亮,刘承宗坐在阴影里,看着光圈另一边榻上把握不好方向、将脸面扭向另一侧的林丹汗,开口道:“你感觉怎么样?” 林丹汗听见他的声音,扭过脸来,又听见戴道子的翻译,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但很快又自己释怀了,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是摇头,缓慢地说道:“我身边都是你的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南朝小王,真没想到以这幅模样见到你,额哲在哪?” 戴道子在翻译上表现得很谨慎,但在刘承宗的眼神示意下还是有什么说什么。 好在他并没有看见刘承宗脸上有什么愠怒之色,恰恰相反,刘狮子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才开口道:“额哲在门口,他被保护的很好,不会染上天花。” 听见这句话,林丹汗向另一个方向看了看,似乎想要看看额哲,不过片刻后他又苦恼地闭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快速变换,时而恼怒、时而难过,最后又充满不舍与哀求,低声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刘承宗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即使以他相对麻木的人性,也很难直截了当的告诉林丹汗:我看你这会挺精神,多半是回光返照了。 他只能说:“我们出来争天夺地,壮志难酬,在所难免。” 大汗脸上露出愠色,你奶奶的,合着要上天的不是你,把在所难免说得云淡风轻。 搁以前他肯定要跟刘承宗吵一架,然后再打仗,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便也不在乎这些了。 就听刘承宗问道:“你还要什么未了心愿,像走得风光一点,或是找人给你写几篇文章,名传后世,能帮你的,我尽量帮忙。” 林丹汗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词,戴道子道:“大帅,他说蒙古和额哲。” 刘承宗不禁笑骂出一句:“这要求太大了,我恐怕帮不上忙,我只能保额哲一世衣食无忧,但北元汗位,他不能继承了。” 林丹汗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或许是失去的东西太多,人已经麻木了,他格外冷静地问道:“你想要蒙古?我可以给你,给你北元传国玉玺。” “你给不给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前些日子,卫拉特的准噶尔台吉还说要帮我造势,让草原的和尚们指认我是成吉思汗转世,我发现你们都把事情想的很幼稚。” 刘承宗摇摇头:“蒙古的历史太短了,以至于你们不明白,是达官贵人们需要你支持他们已经占有的土地财产,所以你才有正统。” “你的祖先成吉思汗小小酋长,我们的太祖皇帝一介布衣,他们有什么正统占有天下?这不是一个名号、一方印玺,就能取得的,正统。” 刘狮子不屑地笑了笑:“那只是常年和平之下不切实际的幻想。” “和平?” 林丹汗听到这个词不禁哈哈大笑,嘲讽道:“继位以来,就被你们称作穷饿之虏,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和平。” “是。”刘狮子从谏如流,立即认错:“你说得对,我考虑的不够周全,只要足够弱小,也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丹汗太想骂人了。 但刘承宗没有给他骂人的机会,只是自顾自道:“这片土地每经二三百年便遭逢大乱,每个王朝都有上升时刻与衰弱之时。” 林丹汗心里急啊,我他妈都时日无多,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就听刘承宗继续道:“所有的上升时期,都要经历一场巨大的战争,击垮最大的外敌,为国家赢得和平,然后国家良将辈出、能臣遍地,人们便以为是国运来了。” “但上升不是真上升,衰弱也不是真衰弱。” 林丹汗明显听出,在刘承宗说的这个故事里的角色是大明,而被击垮的就是北元,这让他对刘狮子接下来的话有了一点兴趣,问道:“上升不是真上升,衰弱不是真衰弱,什么意思?” “上升期的人们宽容而幼稚,对万物灵长的残忍一无所知,误以为天命在我,将一切归结于自我,以至于忘记上升期是祖先用惨烈战争换来的。” 刘承宗道:“你找个乞丐要一口吃的,他会为那口吃的杀了你;而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能毫不犹豫地用饭喂狗。” “汉时的人们认为自己比秦强,唐时的人们认为自己比汉强,到了大明,又觉得远迈汉唐了,却不知这是立国之初百废俱兴,但凡不打仗,一切都会平稳发展,自然百业兴隆,万物俱贱,这只是自然规律,不是什么昭昭天命。” “更何况国家在上升期是会犯错的,而且会不停地犯错,因为人们宽容嘛,很多时候人们根本不知道出错了。” “可惜,土地是有限的。”刘承宗话锋一转:“当土地承载力到达极限,人们还在不停犯错,衰弱时期就来了,而在这时,就由不得人犯错了,只能开始改错。” “别误会,我说的是大明的张居正,不是北元的你。” 刘承宗笑了一声,继续道:“有些错改掉了,有些错改不掉,后面继续犯错,越犯越多,也继续改错,越改越错,直到今天。” “土地和人的矛盾到了极限,官与民的矛盾到了极限,地主和农民的矛盾到了极限,将领和士兵的矛盾到了极限,不公平也到了极限,嘣!” 林丹汗听着刘承宗这些话,尽管这些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大明,可在他心里却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北元。 尽管他从未自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听起来却格外地有道理,只不过在他心里,北元最大的矛盾,是大汗和台吉们的矛盾。 他也是想要改错,可越改越错,自己想做什么,事情就往他所想要的反方向发展,直至今日,终于不可挽回。 刘承宗说到这,顿了顿,道:“你的汗号也是成吉思汗,它又能给你带来什么,不过众叛亲离,传国玉玺,也只是一块石头……我是来改错的,都什么年代了,蒙古还玩九品中正那套呢。” 听着戴道子的翻译,林丹汗表情复杂,生在蒙古继位大汗的他,在认知上跟刘承宗完全是两个层面,根本无法沟通。 听刘承宗的意思是打算削平贵族,他妈的牧民懂个屁,别说领兵打仗、认不认字的问题了,绝大多数人连个姓名都没有,你削平贵族除了自断手脚,还有什么意义? 你就算任命官吏,官吏也要从贵族里挑选啊。 说不通的。 林丹汗也不在乎跟刘狮子抬杠的事,只是道:“你说的那是南朝情况,在北边不同……我走以后,北元会如何,额哲会如何?” 都退到青海了,哪儿还有北元啊。 刘狮子更愿意从蒙古这个范围来说这件事,他回答道:“如果一切顺利,蒙古,会像匈奴一样,南北合一,让它成为我们后世子孙的一个文化符号,也只是这些。” 林丹汗缓缓低头,情绪低落:“真难过啊,看来……你帮不上我什么忙了,我也拦不住你,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以后,你要收养额哲,他叫你一声父亲,你要待他像待儿子一般,万不能让他落入漠北、漠西与金国之手,如果你也斗不过金国汗,除了你。” 林丹汗顿了顿:“恐怕人人都想让他做大汗,在你这里,总能衣食无忧享太平。” “我答应你。” 刘承宗郑重点头:“如果你死了,我会像汉武皇帝待休屠王子金日磾一般,对待额哲。”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二章 医学 刘承宗离开虎墩兔汗帐,额哲被粆图台吉教着,给他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叫了声阿布。 剥夺额哲继承汗位的权力,刘狮子在心里也觉得对这孩子有几分亏欠,所以才会告诉林丹汗,会像汉武皇帝对金日磾一样,抚养、培养额哲。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征得了父母同意,刘承宗把额哲扶起,说:“既然你父亲让我收养你,那从今往后你就姓刘了,我们好好相处,你还有两个弟弟,义父不会亏待你们……走吧,烤羊去。” 随后,刘承宗下达了次日清晨召集青海全体将领议事的命令。 当他再回到帅帐,林丹汗的八位夫人依然在那,向他奉上北元传国玉玺与象征汗权的九斿白纛。 但这块玉玺对刘承宗来说,就是一块石头。 如果始皇帝那块在汉代被太后砸王舜扔出缺口的玉玺还在,对刘狮子来说还有点意义,但传国玉玺显然难以躲过千年风雨中的历次浩劫。 被丢在湖里、井里、跟着皇帝一起被焚就不说了,单在元朝,权相伯颜将收缴天下玉玺字迹磨平,哪里还有玉玺存留下来的机会。 这块北元玉玺,充其量也就是元朝玉玺,甚至很可能在明初的战争中,元朝的玉玺都没了,这只是北元自己刻出玉玺。 残元篆刻玉玺,跟刘狮子自己刻一方印玺,又有什么差别呢? 玉玺当晚就被送往西宁府,九斿白纛倒是被刘承宗留下来,准备当做北元末代大汗丧礼上的仪制。 当天夜里,刘承宗给额哲计划了接下来为期四年的文化学习,并做出整个青海范围防疫工作的计划。 对刘承宗来说,天花瘟疫有很强的两面性,一方面是感染了、并发症起来之后他们几乎束手无策;另一方面是没感染,又很容易做到预防。 因此军队处理起来这件事,并不复杂,只是统计、调兵的任务,规划出隔离片区,用已有抗体的军队作为隔离带,将庞大的军队分为小队管理,一队队士兵接种天花疫苗即可。 夜深了,刘承宗将笔放回架山,准备吹熄油灯,动作却顿了顿,起身搬着交椅撩开帐帘,坐在帐前的空地上,看满天繁星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他的预算里,元帅府的汉蒙降兵,没有抗体的数量大概在四万左右,即使后续经过对青海蒙古溃军的收拢招降,这个数目最大也不会超过五万。 构成大概是两万旧明降军,两万卫拉特降军,还有一万察哈尔降军。 而元帅府储备的疫苗,经过杨耀的报告,海西的应该都废了,河湟痘庄储备三百份疫苗,其中应当还有一半能够接种。 也就是,一百五十份。 杨耀在河湟给他做过完整的报告,制成的天花疫苗无法长期储存,正常情况下的痘苗,用纸包好、储存在竹筒中,经密闭环境常温干燥。 干燥后的储存时间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天。 这个时间取决于外界温度,如果夏天,只能储存二十天;而在寒冷的冬季,痘苗在储存四十天后,仍然有一半以上的接种成功率。 这都是过去痘医的经验。 此时距离战前最后一次接种,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元帅府储备疫苗都在过期边缘。 之所以仅保留三百份,是因为西宁府的建议,河湟山区人口历年出生无法统计,而河湟谷地历年出生人口在一万到三万之间浮动。 前一年平安,次年出生的人就多一些;前一年动乱,次年出生的人就少一些,近几年出生都在一万出头。 不过这个数不是元帅府人口增长,因为自元帅府入主河湟以来,新生人口出生很低,而每年的死亡人口基本上都固定在一万以上。 今年因为战乱、天花,可以预见的是死亡人口会超过两万。 实际上元帅府如果没有降兵和吞并地盘带来的人口增加,实际上每年人口都是负增长。 不过在痘苗接种上,不必理会人口因衰老疾病造成的减少。 新生小儿在一到三岁之间接种,三百份痘苗能够供一时之需,只要有小儿接种,痘庄就能继续制作痘苗,形成良性发展,供给百姓所需。 但这事有个漏洞,被西宁府忽略了,那就是西宁府以西,在战争之前就完成接种;西宁府以东,则在河湟大战过程中完成接种。 以至于新生儿接种,并没有元帅府料想中那么多。 这就导致他们储存的痘苗几乎作废,剩下的痘苗按照最好的可能,仍有一百五十支能够起效;如果储存情况比较坏,那也许只有三十支能起效。 刘承宗并没有很在意痘苗数量少的事,过去大明是世界范围内,唯一一个有预防天花能力的国家。 而如今,元帅府站在大明的肩膀上,以政权形式对全民进行普及接种,他们是对天花疫苗最有发言权的人。 杨耀在河湟痘庄,已经完成了对安全痘苗的设计制造工作,哪怕只有一支疫苗能够起效,就能让元帅府源源不断的制作出新的安全痘苗。 尽管痘苗的储备做的还不够完美,但问题不大,刘承宗可以查漏补缺。 有一支痘苗能够起效,人们染上天花的周期是一个半月、其中出痘传染隔离时间是半个月,经过人、牛、猴三代减毒的工序,最多只需要五个月,就能培育出较之先前更加安全的痘苗。 即使一支起效的痘苗都没有,七个月内,元帅府照样能培育出相对来说最安全的痘苗。 所以天花对元帅府,不是生死危机的大问题,而是粮草辎重与组织能力的考验。 这次危机给刘狮子带来最大的压力,仍然是降军,三万准噶尔、和硕特、察哈尔的蒙古降军,因携带天花而无法解散归农归牧。 元帅府要承担他们在种痘其间的粮草问题,这会给元帅府带来八到十六万石的额外粮草消耗。 这几乎让元帅府在军粮上的消耗翻倍。 对刘承宗来说,这个世上除了粮食,就没任何能让他发愁的事了。 豁出性命去致人死地,是最简单的事,恰恰相反,想要让人活下来,太难了。 西宁府为筹备此次与卫拉特的战争,也就准备了这么多粮草。 把军队全部调回海上,能省一点,但也省不了太多,他们辎重运输的路耗本来就不算大。 好在河湟谷底今年的年景还不算坏,如果五镇农庄的收成不出意外,七十二万亩田地或许能收、买上三十万石原粮,经过加工后,大概能有二十万石上下的成品粮。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当刘狮子准备回帐中睡觉,营地外传来马蹄声,没过多久,归营的塘骑就带回了西宁府送来的信使和信件。 父亲刘向禹的两封回信到了。 刘向禹对此次战争的影响,令坐在桌案前的刘承宗耳目一新,也令他大感惊奇。 在他印象中,明末农民起义确实在前期风起云涌,以至渐进高潮,却又在突然之间戛然而止陷入低潮。 几乎所有的农民军都在这段时间里,要么兵败身死、要么避入山林、要么投降招安,以至偃旗息鼓。 过去刘承宗从来没想过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只当是朝廷经过几年混乱,渐渐适应了起义军的情况,腾出手来镇压。 如今父亲提出这个观点,对他来说非常新颖,东蒙古的覆灭,导致陕西三个边镇没了外敌,继而加强了朝廷对内部镇压的能力。 顺着父亲的思路,调动甘肃边军闯天山,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这个消息无疑令刘承宗感到振奋,天山、卫拉特、甘肃边军、商队、三劫会、刘承祖和西域,仿佛一个个铁环被串联在一起,最终指向甘肃和兰州。 当甘肃边军被调动,兰州供应被切断,空虚的甘肃官员面对元帅府的压力与断粮威胁,将会拼死反扑,但没有粮饷,他们只会得到军队有限的支持。 这意味着当闯天山的计划形成趋势,甘肃将会千疮百孔,会被元帅府轻而易举攻破,他们将会收获武威的凉州卫和张掖的甘州卫。 这两个地方,是甘肃的传统产粮区,而且是长城沿线。 通过闯天山舒缓当地的人口压力,边墙之外大漠里也没有像样的对手,这意味着元帅府收取甘肃之后,是可以自给自足的。 刘承宗越想越兴奋,拨了拨油灯,在白纸上画出三个点,以甘肃、兰州、西宁连成三角,作为元帅府的产粮区,那么他们的下一步战略方向就显而易见——宁夏。 北方可沿着一道边墙,向宁夏推进;南方能直下临洮巩昌,陈兵凤翔、固原一线。 一面能向鄂尔多斯挺进,打断金国对蒙古草原的侵占;另一边能威胁汉中、西安。 最重要的是,一旦完成这个战略,他们身后将是稳定的西北,兵锋所向之处,大元帅将重新回到他忠诚的延安府! 想到这里,刘承宗一扫先前因为明年粮草不济带来的担忧之色,满面振奋地回到现实,挥笔制定元帅府太医院对疫苗管理的方案。 眼下痘苗最大的问题是不能长期储存,刘承宗可以预见,将来不论是拿下甘肃、还是进取兰州,甚至在兵锋向东的过程中,他们还要经历更多这样的情况。 如果此时他们能拿出三万支痘苗,就意味着能节省十万石粮草开支。 跟这么多粮草相比,储备几万个小竹筒,算什么大事? 杨耀思维被传统痘医限制住了,传统痘医们很厉害,但元帅府几乎有举国体制,所能使用的能量,绝非寻常痘医所能比拟。 首先,他把痘庄的规模,由海西、河湟的两所,扩大到海西、海北、新城、西宁、平戎、老鸦、嘉顺、冰沟、东关九地建立医学。 反正本来随着太医院的建立,这些地就都要建立医学,那么直接把痘庄也并在医学里,保证每个县、城、镇俱有痘庄,反正医学十一科里也有痘疹科,这么做也不算浪费。 夏季痘苗不耐储存,冬季痘苗能储存四十天,那么显而易见,天花病毒耐寒不耐热,直接把痘苗的储存地点放在藏冰冷库里。 所以每个医学下面,都要挖个藏冰冷库,不需要占用多大的面积,也不需要太多冰,只要确保能储存三千支痘苗竹筒即可。 这种方法,刘承宗估计能在夏天把痘苗的储备时间增加到四十天甚至更久。 每月由痘医对痘苗进行换汰,也不需要多,有新生儿需要接,就给新生儿接种,用其痘痂制作新痘苗。 如果没有那么多小儿接种,就找几头没出过痘的牛接种一下,用它们的痘痂做成新的痘苗,把旧有的淘汰掉。 在正常情况下,每个痘庄无需常备三千支痘苗,只要各庄常备三百支即可,到了战争准备的前夕,在两个月内视战争程度进行大规模置备,把储藏堆满,就能确保元帅府有两万支以上的痘苗可用。 即使再打大仗,降军数目也就这么多,刘承宗早就发现这个时代战争的吊诡之处了。 刘承宗就没见到过比他更重视、更有能力为军队筹备粮草的对手,缺少粮草几乎是这个时代军队的通病。 他左思右想,戎马倥偬至今,除了他自己,遇到兵员与携带粮草比例最高的敌人,应该是白鹰子。 就是离开鱼河堡回家路上,那个抢完土围子被刘狮子射死的瘸腿贼头子。 不到二百的贼卒子,拉了三百多石粮,平均每个士兵携带粮食二百斤,在那之后好几年过去,刘承宗再没有见到那么高的比例。 在他看来,想要见到储备粮草超过白鹰子的敌人,那恐怕需要去京师周边才能见到了。 因为这个时代只有中央朝廷,才有能力为军队储备几个月的粮草。 除此之外,单拎出来一个总兵,就算有能力统帅三万大军,也只能挤一挤口粮,最后带着够三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草出来打仗。 而且未必将来的战争像这次一样,运气这么背,天花和战争一起来。 通常情况下,只是需要给降兵及新打下土地上的百姓接种,只要天花没有大规模流行起来,那么时间放缓到几个月也无所谓,有充足的时间来置备痘苗。 做完会议准备,刘狮子放心吹熄了灯,这才躺在榻上,看着帐帘透出天边的白光,带着回到西宁将六部完全建立的想法,沉沉睡去。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三章 角色互换 崇祯六年七月初二。 在兰州西北的庄浪河畔,白贻清跟车夫并排坐在驴车的上,看向不远处横在河谷中间的野狐堡。 他没穿官袍,因为那一身绯色太显眼了,只是头戴四方巾、身着直领大襟的蓝色道袍,足蹬一双浅后跟的云头履。 一身流行于明后期的偏年轻化的装束,让这个中年男人衣袂飘飘、风流倜傥。 这身衣裳鞋子用的都不是名贵好料,鞋是棉布面、衣裳是单层细麻,款式也俱为民间士庶居家的常用穿搭,图的就是个轻便简单,减少他身上的官气。 因为白贻清是大明在甘肃的巡抚。 甘肃巡抚历来人选都是北方人多、南方人少,但白贻清是个例外,他是南直隶常州府人士,出身名门,家族到他已经是第五代进士。 白贻清的为官生涯,一多半都在陕西这个地方,从陕西按察副使兼西宁兵备道、后来负责关内道,到崇祯元年做了陕西参政,同事是洪承畴。 因其在陕西有充分的任职时间,熟悉西北的风土人情,而且政绩不错,便升任陕西巡抚。 他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插部西迁的影响并非只有刘老爷能看见,实际上陕西在职官员能得到比刘向禹更多的一手信息。 他们不需要去推测,就能得出与刘向禹类似的结论,甚至更加全面。 因为刘向禹只知道,义军转入劣势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 而白贻清知道,除了八大王和闯王,三万官军已经将大股流贼挤压在山西一带。 总兵倪宠、王朴率六千京营兵驻军武安,卢象升在大名,左良玉的援剿军在新乡,邓玘率领川兵在辉县,河南参将陈永福率毛兵乡兵驻军于黄河北岸的河内。 从战略态势看上去,流贼将会在旦夕之间覆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左良玉的军队不再继续进攻了。 一方面是崇祯爷向各支军队派遣的宦官监军到了,人们心里都有点不爽快。 另一方面,就在今年五月,飓风袭击沿海,从六月起,汉江发大水的同时,河南也下起暴雨,终于酿成涝灾。 在河南东北部活动的左部、邓部官军只能避入山区,眼看包围圈即将形成却不得寸进,只能等待陕西边军调入山西,给予流贼致命一击。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陕西边军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这得看陕西的官老爷们让不让他们动。 而官老爷让不让边军动,看的是刘承宗眼色。 陕西的边军调进山西容易,可谁来防备刘承宗啊? 且不说刘贼流贼,哪个害处更大;单就说,流贼害处再大,那也是在山西害处大,他们这些陕西官员,可都在陕西。 而白贻清这个甘肃巡抚,担心的事情比别人更多。 这两年,他是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怎么变成西北烂地之王的。 除了忙里偷闲打了个三边五镇联军,其他时间里,刘承宗统率下的元帅府,把西宁周围能打的土地全打下来了,能招募的军队,全部归拢到自己手下。 西宁方圆两千里,除了朝廷兰州到西安的腹地,唯一一个没在元帅府之手的地理单元,只剩河西了。 其实刘承宗马不停蹄的开疆扩土,并不是白贻清感受到压迫感的主要原因。 甘肃是个完完全全的军镇,当地较之内地,有很强烈的军事传统,而且自明初以来,就是高烈度战争爆发的主要地带。 有明以来,在甘肃爆发的战争已多达二百七十余次,平均是一年一场大战。 正因如此,甘肃历来不乏能征惯战之将、忠勇效死之士,那元帅府的刘承宗强归强,难道甘肃的军队就不能收拾他了? 白贻清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在甘肃镇下令整军修武,可有时候那些事不看不知道,一查甘肃镇那烂得是叫个千疮百孔,触目惊心……他们恐怕还真收拾不了元帅府。 就这么说吧,整个甘肃镇上上下下,就没有一处能让白贻清满意的地方。 军队是要吃粮的,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而甘肃的地,荒漠化非常严重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白贻清一开始也认为是天灾。 后来他发现一个问题,在河西这个地方,实际上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人祸。 河西的人地矛盾其实并不大,较之其他地域,它的人口不多,至少较之古代不多。 这里的人口在西汉中期达到巅峰,当时有人口七十万户,而后一直在下降、停滞、恢复之间循环往复。 而在明代,人口就不能以户来衡量了,因为以户为单位的勾军、放大户而勾单丁的徭役,导致百姓消极对抗,对抗的手段就是几个姓的人合编一户,导致经常出现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在一个户口上的现象。 尽管官府禁止了数姓合一户,却无法禁止一姓合一户,因此只有口数才是明代准确的人口数目。 白贻清掌握的人口,只有非常模糊的一百六十二万零七百四十四口。 他知道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因为这是张居正死前最后一次清查人口得到的数量。 在那之后,甘肃各地卫所衙门、军堡倒是依然按照朝廷法令每过十年进行一版黄册更新,但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加减法来应付差事了。 十年过去,人口加七百二十四,报上去;再十年过去,拿上个十年的人口减二百七十六,报上去。 反正都跟闹着玩一样,应付差事。 即使白贻清是甘肃巡抚,也没有得到甘肃准确的人口数目,因为大家会拿这套加减法来应付朝廷,就同样会拿加减法来应付他。 他只能得出河西人口大致恢复到汉代水平的结论,但是田地……远没有汉代那么多,账面上有屯田三百六十万亩,实际上能收上囤粮的一半都不到。 白贻清穿着官袍乘轿巡查,人们带他去的都是荒地旱地沙地,脱了官袍自己按图索骥,却发现军屯田都被将官豪右之家霸着。 那些田地根本没荒,甚至还用上了砂田法,收成好的很,平时收成能高出五到八成,就连闹了旱,别的田地只能收回种子,他们却仍能收上八九十斤粮来。 何况役使旗军耕种,几无成本又不上税,擅自更改渠道,霸占水利以至民田荒废。 军队连行军的粮食都没有,出征青海是想都不要想了,在甘肃占据地利防御刘贼还能勉强想一下。 由于白贻清老爷所处的这个层次,连寻常地主都很难自然接触到,更不必说处于甘肃最底层的三劫会成员了,以至于他对底层百姓的感知被锁住了,根本不知道一潭死水的表象之下,甘肃酝酿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他考虑甘肃和元帅府的问题,出发点依然是军事。 元帅府对大明朝廷在西北的调动情报,有一定的滞后性,但很难说一无所知。 当朝廷调拨陕西军队进山西,元帅府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就会开始准备战争,双方爆发军事冲突,也就是板上钉钉。 那么元帅府只有三条进攻路线。 西线是绕过祁连山,经山谷或大漠,扣关嘉峪;中线是经祁连山的山脊垭口,翻山越岭袭击腹地;东线则是经河口,沿庄浪河向西北进军。 毫无疑问,西线等于浪费粮草自断退路,中线等于抛弃重装备取死之道,只有东线是正常人、或者说正常军队会走的路。 白贻清认为,这场战争正在步步逼近,朝廷的国运与他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点——兰州。 兰州在朝廷手中,元帅府即使军队沿庄浪河北上,辎重队也难以在围困甚至攻陷兰州之前大举入侵甘肃。 但现在的问题是甘肃到兰州的路段,庄浪河汇入黄河的河口渡,在河湟大战后被元帅府占领,截断了甘肃和兰州的通道。 所以白贻清才身着便装,出现在兰州河口渡西北六十里的野狐堡,既是深入民间探查沿途防线的军田、军兵状况,也为向元帅府借道渡黄河进兰州。 沿途都算安全,他只带了一名书童和一名车夫兼护卫,没出现什么意外,人们对他这种老童生打扮的人缺少兴趣。 不过走到这里,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问题。 本以为要在六十里外的河口再向元帅府借道,却没想到隶属于庄浪卫驻防的野狐堡,悄无声息的改旗易帜了。 城堡上飘扬的居然是元帅府的赤旗。 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甘肃巡抚居然一无所知,要不是亲自到这来,白贻清还被蒙在鼓里呢! 没等他火冒三丈,指使驴车调头回庄浪卫兴师问罪,野狐堡里的守军已经出来了,数骑快马拖着扬尘持弓拈箭,为首头戴朱漆勇字盔、身着布面泡钉甲的头目呼喝着叫他们停下。 一时间白贻清与护卫、书童都像草原上受惊的小兔儿,一动都不敢动。 这倒不怪护卫胆怯,巡抚大人要装个普通读书人,那车夫穿铠甲携弓刀火枪显然违背常理,而一个穿布衣持鞭杆的车夫,面对数名驰骋而来的骑兵,而且是有弓箭的骑兵,显然是束手无策。 好在有从军生涯的车夫依然能冷静运用他的见识,对白贻清低声道:“大人,除了那个领头的,其他人都不是老兵。” 白贻清低声问道:“那,可以奋力一搏?” 护卫摇摇头,这种情况跟勇气、胆量无关,双方差距太大,根本没有得手的机会。 白贻清倒也不气馁,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换了副脸面,带着讨好神色下车拱手问道:“诸位将爷好汉,不知拦下小人,所为何事啊?” 就见那领头的军汉在马背上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对左右轻笑一声:“可算有胆大的敢上前了。” 说罢,军汉翻身下马,上前板着脸抱拳,操着一口陕北方言对他问道:“瞧你模样是个读书人,你从北面来,可曾遇到有人自称帅府军兵,向你索税?” 白贻清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北边是庄浪卫的红城子,也叫红城墩,那有个百户衙门,按说这里也该是个百户衙门,但眼下叫人占了。 他摇摇头道:“回将爷的话,北边的红城墩是庄浪卫旗军驻守,小人倒是不曾遇到帅府榷关,敢问将爷,小人若想从此处过关借道入兰州,不知要纳多少关税?” 所谓关税,指的是钞关,民间称榷关,是主要设立在运河、长江、沿海地区的关税所,收的是过路费。 野狐堡并非钞关,但白贻清料想元帅府草寇起家,如今又叫他们的民壮拦下,多半是想收个路费。 戴勇字盔的军汉听见这样的答复,似乎十分满意,点头道:“算他们识相,那你过去吧。” “啊?” 白贻清闻言一愣,这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啊。 那军汉本来已经按着腰刀转头扶上马鞍子准备往堡里走了,听他一愣,不禁发出嘲笑,问道:“难道你还非想给我们些路费不成,这一路到兰州都没税卡,只有渡口有个登记,坐船该给艄公钱可不能少。” “小人自是知道。” 白贻清答了一句,此时他心中已经没有忐忑与害怕了,这些帅府军人虽然看起来很凶,倒是没有害人的意思。 想到此处,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追问道:“将爷,拦下小人,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军汉闻言转过身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让你走你就走,怎么这么多话呢?” 随后他却似乎想到什么,面上表情这才稍好了点,指了指身后的野狐堡:“我是元帅府在河口东关的百户,早前这的百户伪称帅府军官,向过往商旅收税索钱,坏了大帅名声,叫我带兵剿了。”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白贻清一番,道:“看你模样,是个读书人,想必在兰州也有些朋友,过去了告诉他们,野狐堡是帅府在庄浪河最北的城堡,从这里直到河口,俱无税卡。” “若遇到有人索税,必是官军假扮我等,让人们不要拒绝,以免其谋财害命,可先给些钱财于他,到野狐堡来找我,我自有办法将钱财追回。” 白贻清闻言皱眉道:“竟有此事?” 军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老头一皱眉,倒还有点威势,笑道:“你是村里管事的?想必是很久没出门,见识也忒短了点。” “河湟大战结束,脱伍溃兵逃得漫山遍野,单苦水驿左近山区就有七个自称元帅府千户的,还有一个几十号人手就敢自称指挥使,劫掠百姓袭击商旅,到现在都没剿完,这些你都不知道?” 奶奶的。 白贻清心说坏了,官军都开始装贼兵了,贼兵倒在这主持正义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四章 深造 刘承宗做梦都想不到,朝廷的甘肃巡抚,跑到他治下体察民情来了。 白贻清并未离开野狐堡,他化名元肃,伪称凉州卫出身的举人,要赴兰州教导学生,听了野狐堡百总的话,对元帅府很感兴趣。 说是希望多打听些消息,将来可以告知好友,以免他们对元帅府产生误会和对抗情绪。 淳朴的元帅府百总被这番说辞拿捏住了,迷迷糊糊就把朝廷的甘肃巡抚领上蜿蜒曲折的河畔山道,带进自己的老巢——野狐堡。 他本来是河口东关的百总,跑到这六十里驻扎,为的是个啥?那不就是要保大帅的贤名,不让那些官军败类坏了大帅的名声嘛。 如今有个读书的老爷对他们好奇,愿意了解他们,将来去兰州帮大帅传播贤名,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野狐堡的规格不大,修在庄浪河东岸的山间高地,是个在四角有四座敌台、墙高一丈八尺的夯土小城,山地刨出了两层丈高的台基,想上堡要先在弓弩火器的射程范围内绕行两圈。 易守难攻。 白贻清进了城堡,左看右看,硬是觉得这座城堡毫发无损,无非城墙有些地方夯土颜色不一,但那显然也不是近期的事。 这不禁令他好奇问道:“将爷,看这堡子的模样,不像打过仗啊?” 早前百总傲气得很,那是因为人不求人一般高,但如今他对白贻清有了需求,神色上就不存在那股傲气了,恰恰相反,他变得很和善。 甩下缰绳递给堡内迎上来的民壮,百总摘了头上的朱漆勇字盔抱在肋下,抬手指了指白贻清,笑道:“不急,你跟我上来。” 说着,就把白贻清引到了堡墙上,站在高地,将庄浪河谷尽收眼底,迎着山风,百总伸展手臂指着周围道:“你瞧瞧这个地方,真他娘好看!” 在这座城堡的南边二三十里就是苦水驿,苦水驿的正西,暗红色的砂砾在奇特的地势之上拔地而起,险峻挺拔的山峰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形成壮美奇丽的丹霞地貌。 百总指着苦水驿与野狐堡之间的土地,脸上的喜意却渐渐消退,反而带着惆怅道:“从苦水驿到北边,这三四里宽、三四十里长的河谷,都是能种粮的好地,收成不知能比我的家乡高上多少!”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白贻清:“你是有见识的凉州举人,庄浪卫旗军有十几万亩这么好的军屯田,还需要靠拦截过往商旅百姓克扣路税吃饭?” “这……”白贻清摇头道:“兴许是有坏人,旗官心术不正?” “你说对了。” 百总点头道:“确实有坏人,但不光是旗官,我告诉你,这上千顷田地,有王府的、有将军的、有官老爷的,唯独没军屯田,一亩地都没有。” “旗军在这一亩军屯田都没有,这些地却由他们来种,你是有见识的,能不能告诉我,旗军为何要在这座堡子里跟我死战,他们算上家眷有三百多人,我只带了五十五个民壮,在山下围了半个时辰,他们就跑了。” 百总非常骄傲,轻描淡写地在面前摆手:“一箭没射,一铳没放,全跑了。” 白贻清倒吸一口凉气,抿着嘴咬紧牙关,他知道自己此时面色一定非常难看。 事情并不全是这帅府百总说的这个模样,没有那么极端。 他知道这里有肃藩的庄子,肃王在这有三百多顷更名田、两座水车、一轮船磨;也知道这里有将军、官员、大户豪家的田地,但这里应该有六百顷军屯田。 过往每次查账,庄浪卫都没出过问题。 他不知道是手下的官员们知道不告诉他,还是他们也蒙在鼓里,亦或是眼前这个元帅府低级军官在欺骗他,又或者所有人都在欺骗他。 不论如何,甘肃的军事问题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为避免自己失态,白贻清转移话题,对百总问道:“将爷刚刚提到家乡,将爷不是河湟的人?” “河湟?” 百总笑了笑:“你知道延川么,延安府的延川。” 白贻清点点头,看百总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将爷跟刘元帅是同乡?” 他当然知道延川,崇祯元年起他就做了陕西参政,没少在报纸上看见刘承宗,说起来也算神交已久。 报纸是邸报,刘承宗的大名出现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破坏,不是拆了这个驿站,就是灭了那股官军,一会在西边出没,一会在东边闹事,令人难以安寝。 “不是同乡,在延安府要稍远一点。”百总摇摇头,随后笑道:“你也别总叫我将爷了,我不是什么将爷,要不是投了帅爷,我就只是个延川的矿工。” “我叫井小六,帅府东关镇百总,家住延川井家沟,让你知道也无妨,反正家里人死绝了,就是你口中那些将爷做的好事。” 白贻清的神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预料之中,道:“官军杀良冒功,杜文焕?” 他记得很清楚,崇祯四年时杜文焕被下狱夺职,因其部李崇荣在延川杀了一百九十九个良民冒充流贼。 却不料井小六嘲笑一声,摇头道:“你说的那都是崇祯三年冬天的事了,我们那根本没捱到三年。” 说着,井小六的目光失去了焦距,面上带着回忆之色,道:“我家乡井家沟,是个没多少田地的穷地方,沿着山脊弯弯绕绕走十几里地才能上官道,但是有煤山和铁山,还有牧草和药材。” 说起家乡情况,井小六脸上带着遗憾的笑容:“崇祯二年,大概比这个时候稍早一点,我们那有个叫王和尚的起事,闹得动静挺大,但我们那个小山沟穷乡僻壤,只觉得大旱了,日子难过了。” “后来下了场雨,保墒耕种,人们都使劲卖力气挖煤采铁,把去年没发芽的种子刨出来,说来年粮价铁定要下来,偏偏帅爷打了延安府,一路拆驿站拆到了延川。” 井小六即使到现在,提起这事仍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帅爷来了,帮我们抗税,赶走了官府派来的衙役,还帮我们掀了粮长家,大伙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帅爷来了,官军就也来了……我这辈子都记得那天。” 白贻清看着眼前的他印象里的贼人小头目,听他说起这些只觉得匪夷所思。 流贼到了井家沟,井小六觉得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官军到了井家沟,却令井小六万分沮丧。 井小六抬起两根手指:“那时侯官军还不算坏,确实不算太坏,朝廷调他们平贼,他们也没多少军粮,县城闹贼也供不起,就只能到村子里筹粮,二百官军,他们只要粮。” 井小六拍拍手,脸上露出轻松而复杂的笑,微微扬着下巴:“我跑了很远的山路,给帅爷报信,把那二百官军剿了,后来他们的游击将军也被帅爷剿了。” 白贻清听着发生在陕北的陈年旧事,一时语塞哭笑不得,此前他还以为井小六是个官军出身的军官,却没想到……这整个就是个刁民啊。 “为啥啊,官军是征了你们多少粮,你这么恨他们?” “我不恨他们,他们也没抢多少粮,可能就一千来斤?还有几匹马。” 井小六说得云淡风轻,白贻清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连带着看井小六的眼神都不对了。 白贻清不明白,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他的为官生涯与其说是文官,倒不如说是军队的文职官员。 他履职最早在兵部,天启二年熹宗皇帝还专门下令,给他铸了专理山海关等处新饷关防;后来到陕西管西宁关内两道兵备、再到如今的甘肃巡抚,可以说十余年从政生涯,一多半都和军队有关系。 唯独在河南安阳那个地方做过一段年彰德府知府,那个时候他接触过河南百姓。 当时的年景就不算好,朝廷在四面八方打仗需要用钱,万历爷在除贵州以外的地方加征九厘银,而且直到驾崩,才以遗诏形式免了四处作乱的矿监。 但当时百姓不是这个样子的。 给朝廷交税纳粮,是理所应当的天条;临近前线官军行至所处,无需摊派,自有士绅代表百姓运来一两餐饭食,也是人心所向。 后来他到陕西做官,先做西宁兵备道,再管关内道,在西宁在关中,见到的也是士民安堵,尤其在当年的三原县,士绅百姓万众一心,造枪铸炮护卫乡里,把北边下来的贼人打得屁滚尿流。 怎么到了你井小六的井家沟,就成了这个样,好像贼人比官军亲得多。 就为七八石粮,就这点粮食,通风报信害了几百官军性命? 好狠的心! “那是陕北大旱的第三年,我们早就不吃粮了。” 井小六轻声道:“山里两年颗粒无收,能借的都借了,能卖的都卖了,姑婶到山外做乞丐、叔伯去山里啃树皮,原本早该逃难关中了,偏偏延川下了雨,想靠种子搏一搏……他们蒸窝窝、煮面条,不该死?” 白贻清无言以对。 其实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问题的根子出在大明的道德礼法衰败上。 道德礼法,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玄幻东西,说白了就是公理,就是存在于整个社会每个人心中的公理。 现在的大明没有公理,只有每个人的道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道理,违背公理各行其是。 但如今看来,似乎道德礼法衰败并非深层原因而是表象。 深层原因是什么,白贻清想做些什么,可他无法从习以为常的一切之中探究出来。 即使身为巡抚,他也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扭转甘肃颓势,说白了,他连清军屯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 表面上清军屯理应得到军队拥护,可实际上军队里掌权的人,就是他要清军屯的目标。 想到这,他不禁对井小六问道:“井将军,元帅府是如何解决军粮的,我看你们也不收路税,单靠袭击兰州?” 井小六瞥了他一眼,寻思这个老举人还对元帅府的事挺关心,嗤笑一声道:“哪儿能都指望搬兰州的东西,帅府是穷了些,但官绅吏治可比朝廷清明多了。” 说到这,他看了白贻清一眼,道:“元老爷莫非是想到帅府谋个一官半职?帅府正是用人之际,你是朝廷举人,到这边来一定能大展身手。” 白贻清闻言强忍笑意,这事太滑稽了,总兵势颓投降还有情可原,朝廷把封疆大吏的职责给他,他就算死,也得死在任上,怎么可能投奔元帅府。 不过这话倒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既然元帅府是用人之际,如今有井小六这个小头目,他为何不顺势而为,招几个生员,向元帅府用间呢? 他笑道:“小人岁数已经很大了,恐怕投奔帅府也难效力几年,倒是有些学生,在朝廷也补不上实缺,若元帅府真像将军所说,吏治清明可供才学之士大展身手,我倒想让他们去试试。” 井小六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喜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来了就让他们找我,我为他们引荐。” “不过……” “不过什么?” 白贻清装作为难的模样,颇有顾虑地问道:“小人听说元帅府将富户士绅赶尽杀绝,他们过去,能落得好处?” “谁赶尽杀绝了,河湟的富户士绅都是开战前自己跑的。”井小六笑出一声,瞪眼道:“朝廷就这么说元帅府?帅府确实惩治了些为富不仁的富户,也杀过些士绅,但那些人都该死,我就不跟你说他们都做过什么坏事了,他们害死上百个人,我们就杀他一个,难道还做错了?” “那些占着上万亩田的大户,他一家十几口人活得好,别的百姓上百人就都吃不饱,帅府收了他们的田,留了他们的命,又怎么样?” 井小六张手道:“河湟也有些留下的大户,人家世代耕读传家,待佃户也不错,大帅就是收了他们的地,人家在乡里在镇上照样出谋划策、设计渠道,受人敬重得很。” “有的人他本来就是个趴在地上吸人血吃人**人妻女的王八,都无需大帅下令,佃户就起来把他打死了,他就是告到阎王爷那都没理!” 还真别说,白贻清这甘肃巡抚听着都振奋,心头像燃起了一团火,恨不得回头就去甘肃煽动佃户把这样的王八杀了。 他不光听着神往不已,甚至心里已经有了一份计划,非常之时要行非常之法,常规手段对付甘肃那些霸占军屯的人,他是毫无办法。 他已经看出来了,元帅府其实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只是烈度足够大的战争,把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 这让他打定主意,要从兰州、从甘肃弄几个生员,塞进元帅府。 进,可以打探元帅府消息;退,一番深造拉拢些人才回来,学有所成也能把甘肃的问题解决咯……甘肃坏就坏在既没有叛军、也没有听命于他的军队。 但他可以创造,只是此时还不知道,创造出来究竟是个听命于他的标营,还是创造出一支叛军。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五章 所图甚大 蒙古大汗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夏天。 庆幸的是大汗宾天之时,八位夫人与额哲皆已种上痘苗,妻儿俱已出痘,能够相伴榻前,送别他最后一程。 为了安排大汗陵寝的位置,刘狮子集结麾下汉蒙将领议事,本以为大汗陵寝选址会有一番争论,万万没想到会议进程格外简单。 这事肯定是蒙古将领说了算,刘承宗麾下的汉军头目都没有指手画脚的意思。 粆图台吉见没人说话,就提议将林丹汗棺椁送往鄂尔多斯,他可以带一千马队来完成这个使命。 但巴图尔珲台吉一口否决,他说:你也不怕金国汗把你哥刨出来,埋到天山去吧,我回去给你哥看坟。 粆图台吉心说还他妈看坟,你个王八出了格尔木就得把我哥扔到大沙漠里。 最后参将阿海岱青开口了,他说:“就埋这吧,我们喀尔喀的士兵、将领、台吉都在下边,城西西夏奶奶旁边给大汗留着呢,埋这挺好的,他们下去有人作伴,我们祭拜也有人作伴。” 察哈尔和卫拉特的贵族们面面相觑,人们争相窃窃私语。 刘承宗也不例外,侧头对阿海岱青的直属长官莫与京道:“这光头强可以啊,对八角城殡葬传统挺有研究。” “大帅说的是。”莫与京面色复杂,小声道:“城里闹起来天花,他拜托我好几次,说等他死了一定不能给他埋到东边,一定要跟你争取,埋在西边……那是他给自己留的地。” 刘狮子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八角城周围这些喀尔喀贵族的坟,都是他下令埋的,阿海岱青是当年内讧里的佼佼者,提了好几颗脑袋到自己这来投降,当时他说那帮人是自相残杀,他就杀了一个,捡了不少脑袋。 现在看来,城东埋着的蒙古贵族多半是他的刀下之鬼,否则光头强就不会心里有鬼,还琢磨起八角城的殡葬传统了。 把大汗埋在八角城,是巴图尔珲台吉和粆图台吉都不太乐意的结果,但相对来说,较之对方的观点,他们倒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最重要的是刘承宗也省事,当即敲定了大汗的埋骨之地,满世界找八角城土司陈师文。 陈师文是八角城的最大赢家,他是土司,因为大元帅没有征召他参战,所以他就没参战,从战争一开始,就带着手下汉兵出去招募番兵,募了日月山诸部数百番兵,再也没回过八角城。 陈师文精明得很,眼看粆图、阿海率领乌泱泱的蒙古兵进驻八角城,再摊上个莫与京这么个汉军统领,觉得等到瓦剌鞑子攻城,城里头肯定得乱。 所以他屁股像在东山口生了根似的,根本就没进城的意思。 等到听说大元帅在木格滩围住了敌军主力,立马屁颠颠带着手下穿着破衣烂衫的番兵跑去觐见,腆着脸要装备武装蒙械番子。 刘承宗按着没给,倒不是不想给,只是因为战利品缴获那会还没统计出来。 战后的青海农牧分界线更加明显,待牧地分配完成,日月山以南从八角城到格尔木,将会被部落牧场和土司封地填满。 到时候第一个归附元帅府的陈土司,反倒会成为牧区最弱小的土司,让他招募些番兵,壮大些声势并无害处。 反正缴获的很多皮甲长矛元帅府正规军也用不着,何况刘承宗正需要他给大汗盖个庙。 城隍庙。 刘狮子要给大汗封个城隍爷,碑文已经写好了。 整个丧礼过程中,粆图台吉等察哈尔贵族都是迷茫不安,卫拉特的首领们也没好到哪儿去,人人满是兔死狐悲的感伤。 除了巴图尔珲台吉。 刘承宗觉得这个家伙已经在极力遏制兴奋的心情了,却还算兴高采烈,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浑身的喜气就算板着脸,都会往外溢出来。 刘承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林丹汗的死对他没产生什么触动,丧礼也谈不上悲伤,整天看的都是军队种痘苗的报告,除此之外最耗费心力的就是挑选送往甘肃的人手。 说来有趣,在这件事上,刘承宗和甘肃巡抚想到一块去了。 甘肃的巡抚老爷打算给他这送点生员,他准备给甘肃送点军医。 整场丧礼,与甘肃接壤的海北知县陈钦岱都跟在刘承宗身边,向他详细汇报元帅府对三劫会掌握的情报。 王自用的三劫会,与其说是邪教,倒不如说是个披着教会外衣的准军事组织互助会,几乎没有装神弄鬼的东西。 陈钦岱弄到了三劫会最新的规章,跟从前简单的规章相比,如今的规章里面有更多组织上的东西。 比如规定了散布各地的郎头、土地、判官、先锋,要在各自管辖的会众里进行三户共养一驴驼、十户共养一马的规矩。 并以十丁挑一人的比例挑选勇士,每旬的三、六、九日进行学习,其中有两日是在当地就近的私塾,分别进行开蒙识字和军法条例的学习。 剩下一日则是会操,会操地点由郎头土地事先决定,当天下午告知下辖的勇士们,地点多为荒郊野岭。 他们则昼伏夜出,赶在夜晚到来前抵达地点,学习号令队列与和兵器训练,次日一早再各自返回家中。 刘承宗看着这些规章,怎么说呢……很想笑。 这里面一定有小十六的手笔,因为这几乎就是他刚回到黑龙山,在家里编出黑龙山民壮训练条例的翻版。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陕北延安府黑龙山做出来的民壮训练条例,居然在甘肃被发扬光大了。 看着这些规章,刘狮子明显能感觉到,三劫会已经完成了在甘肃传播开来的早期阶段。 这些条例能够万无一失的施行,显然说明三劫会对施行条例的村庄拥有较高的控制力。 他们能控制村庄周围的私塾,还能控制数十人乃至上百人突然一天夜里在村庄失踪,第二天早上才满脸疲惫的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尽管规章上没有提到兵器,但训练就要有兵器,甚至没准还有铠甲呢,只是这些东西明显不能存在于书面记录的规章制度上。 再加上十户共养一马、三户共养一驴驼的规矩。 所图甚大啊! 说实话刘承宗一直没有很重视王自用,因为在他们合作早期,王自用的队伍凝聚力非常差、战斗力非常弱。 想当年那个在以狮子营为核心的农民军团伙里,刘国能依靠血缘姻亲关系拉出来的队伍,战斗力比刘承祖的跟黑龙山民壮稍差;李万庆招募的饥民孤儿流浪者,还不如刘国能的队伍。 罗汝才更不必说了,那支饥民队伍能在延安府农民军里显出来,完全是因为罗汝才虽然不能打但也绝不怕死,永远梗着脖子站在阵前。 王自用拉来的人,则根本不能说是个队伍,完全像是来看热闹的。 直到今日,刘承宗在战场上见过最勇的人,就是隶属于李卑的架炮山八武士,开始都被击溃了,王自用上千人撵着人家追,谁知道八个人一扭头,他们上千人就开始跑,被撵了好几里地。 而且最关键的,刘狮子也确实不能理解王自用是怎么招来的人。 总感觉这家伙像会撒豆成兵似的,哗一下就把人招出来了。 看见他玩味的笑容,陈钦岱也跟着笑了,道:“想必大帅是看出来了,他用的都是黑龙山民壮的操练法子。” 这倒是让刘承宗很诧异:“你也知道黑龙山民壮的操练规矩?” 陈钦岱从前是猛如虎的兵,跟着柳国镇到陕北打仗,投降刘承宗之后基本上就没去过黑龙山,按理说不该知道练民壮的事。 却见陈钦岱笑道:我不知道,但王自用那边有黑龙山的人,他的部将不都那会延安卫的旗军嘛。” 这个消息倒是令刘承宗没想到,原来甘肃三劫会那边也有他的亲戚。 想到当时操练民壮,自己的想法就是把族人都培养成预备军官,后来却因为一直率领嫡系部队,这事也就搁浅了。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只要做了就有意义,尽管最后可能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比如后来族人们真的成为军官了,只不过成为了朝廷在延安卫的军官。 到现在,另外一批人而且还在用他的方法,继续培养新的预备军官。 “海北离甘肃近,从祁连山道小股部队也能过去,那这个事就你负责吧。” 刘承宗想了想,对陈钦岱道:“海北县要设一个医学,这事你知道吧?” 陈钦岱点头道:“卑职知道,正在办了,不知大帅要吩咐什么事?” “挑些可靠人手,你那边应该有不少甘肃人吧?”刘承宗回忆了一下,说道:“我记得你早前在祁连山剿匪。” 陈钦岱闻言笑道:“大帅还记得这事呢,卑职确实在祁连山招募收降了些逃兵逃民,有几百人吧。” 当时是刘承宗入主海上,海北初初设县,当地除了几个从岱青手里抢过来的蒙番寨子之外啥也没有,甘肃却有不少脱伍知道了俱尔湾开市场的消息。 断断续续有人跑过来,海北县当时也是用人之际,跑过来的就被收留了,但还有些逃跑的蒙古兵、番兵头领,跟一些胆大的脱伍边军合流,成为流窜在祁连山南北的匪徒强盗。 当地没有大股盗匪,但小股匪患始终很严重。 陈钦岱一直忙着剿匪,直到王自用在甘肃成了气候,祁连山南北的交流越来越多,双方协力剿匪,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 刘承宗点头道:“对,从中挑些信得过的,让他们带着痘医、痘苗进甘肃,帮十六给会众接种,我估计甘肃的天花也会闹得很厉害,这种时候拿出痘苗,对三劫会有好处……你再给王自用带句话,有几年没见了,让他抽时间到新城来一趟。” 陈钦岱点头应下,刘承宗便道:“行,我这没事了,让巴图尔珲台吉别在那犯高兴了,叫他到我的帅帐来。” 陈钦岱遵命转身离去,刘承宗远远地看着林丹汗的下葬仪式,严肃地微微低头,算行了个礼,便翻身上马,带着护兵离去。 自从看来父亲的回信,刘承宗就在考虑派往天山的人选,既然父亲打算让大哥到天山去,他自然不会拒绝,何况大哥在天山确实有很大的好处。 毕竟路遥五千里,万一天山有什么变动,元帅府是来不及支援的。 因此在天山的驻军需要有很强的领导能力与自主性,大哥是个好人选,他在作战方面未必有杨耀、王文秀那样侵略如火,但胜在稳妥。 戴道子也是肯定要作为副将跟过去的。 定下这件事,能给大哥提供支撑的,便只有来自甘肃的移民了。 移民必须有三劫会的支持,但刘承宗今天看过三劫会的规章制度,意识到这件事恐怕并没有这么好干。 因为王自用是在建立一支军队,他的规章已经很明显了。 整个的比例,就是要创造一支跟骡马化的狮子营类似的军队,全员俱为骑兵。 这支军队里的中坚力量必然是甘肃边军,元帅府要把这些边军抽走作为移民……这跟抢人有什么区别? 刘承宗需要这支王自用建立的军队,却并不打算夺他的权,所以他打算跟王自用见一面,商议把他也请到天山去。 毕竟王自用比起跟自己,其实跟兄长刘承祖合作的时间更长,他们相处还算融洽。 让王自用为先锋,在天山开拓一片新天地;十六为后备,继续在甘肃开拓会众,向天山输送生力军,形成一个移民链。 也就几年时间,等兄长在天山站稳脚跟,以天山为跳板南下收复西域,戴道子接管元帅府在天山的力量,西北稳定的大势就已经成了。 到时候王自用要是想带兵回来,少不了一方大将的位置,甚至他若能向西或西北开拓,刘承宗也不介意封他个域外之王。 回到帅帐的刘承宗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帅帐里静静等待巴图尔珲台吉的到来。 他要从这个天山首领口中,问一问西北的俄国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六章 额尔齐斯河 巴图尔珲台吉还没进刘承宗的帅帐,就已经开始反省了。 反省自己是不是在丧礼上表现得太快乐,触怒了大元帅。 因为他透过帅帐撩开的帐帘,看见坐在交椅上的刘承宗正端着一杆准噶尔火枪。 他对同行的戴道子说:“安达,你去劝劝大帅,有话好说,干嘛动刀动枪的……下次,下次死大汗我不笑了还不行吗?” 刘承宗实际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要跟巴图尔聊聊俄国的情况,所以让人从战利品中取来一杆准噶尔火枪,看看他们的装备。 平心而论,准噶尔的火枪不错,甚至可以说在制造工艺上非常好。 刘承宗此前已经得到王文秀的报告,他说瓦剌火枪口径均比鸟铳稍大,故威力射程均优于鸟铳,但劣势在于口径不一、长短不一、造型不一。 只能说有个大致相同的模样。 刘承宗手里这杆火枪也不例外,口径较之鸟铳稍大、重铳稍小,在某些地方的做工比元帅府重型火枪更胜一筹。 刘承宗确信,这杆火枪是准噶尔人造的,绝不是从俄国、奥斯曼等国买来的。 因为这杆长火绳枪造得很认真特别实在。 铳管、铳尾封门的螺丝、簧片就不用说了,锻出来的。 但扣动放铳的扳机、夹火绳的龙头杆,甚至连把铳机固定在木铳床上的圆铁柱,上边都带着锤痕、磨迹,全部都是手工打造、磨制。 也因为是手工打造,所以刘承宗认为这些部件的做工比元帅府火枪好,毕竟铸造件没那么结实。 在元帅府的枪炮厂,这些不受力的小部件都是铸出来的。 正因如此,刘承宗才敢笃定这杆火枪是准噶尔自主制造,毕竟准格尔不会铸铁。 他的结论是对的,但推理过程是错的,实际上俄国人也不会,俄国人在十八世纪的头一年,才烧出第一炉生铁。 在此之前,他们的所有农具都是木质的。 冶金在世上是一门珍贵的科学技术,存在极强的技术壁垒,只有这个时代的东亚人认为并非如此,这也是即使东亚陆上边鄙小国拿到火枪火炮都能立即仿制的秘密。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时代所有先进兵器都只是设计问题,而非技术问题。 当戴道子入帐,向刘承宗转述巴图尔珲台吉对丧礼失态的抱歉,刘狮子哭笑不得,道:“你让他进来,这有什么好怪罪的,我找他是要问罗刹国的事。” 听了戴道子的说辞,巴图尔珲台吉一脸讪笑进帐,笑呵呵道:“大帅想知道他们啥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说着,他想起来什么,转身对帐外等待的亲随说了几句话,回头道:“我让人把画好的卫拉特舆图呈上来。” 刘承宗点点头,抬手示意巴图尔珲台吉坐下,又让护兵倒了两碗奶茶,这才开口道:“我听说你们在交战,接触有很久了吧?” “接触,在哈萨克北边,从前有个汗国叫失必儿,他们的汗臣服罗刹人,后来被库楚汗推翻,库楚汗被击败后跑进我们准噶尔的宰桑湖,偷了我们的马,准噶尔一直追,一直追到看见罗刹人。” 巴图尔珲台吉从绞尽脑汁的回忆历史故事中抽离出来:“如果从那时算起,我们接触他们已经四十多年了。” 说着,他笑道:“那是我爷爷辈的事了,准噶尔还是个小部,最多只能出动六千人。” 刘承宗喝了一口奶茶,抬手示意,对戴道子道:“问问他,这么多年,他怎么看罗刹人。” “怎么看罗刹人?” 巴图尔珲台吉对刘承宗这个问题有点疑惑,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有什么词适合形容他们。 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蚊子。” “蚊子?” 巴图尔珲台吉万分笃定,甚至为自己找到如此合适的词而欢欣鼓舞:“对,就是蚊子,生在水草茂盛的地方,今年打死了,明年还会冒出来,不像野兽会杀人,但被咬了让人心烦。” 刘承宗眯起眼睛,这算什么评价? 他做梦都想不到交战几十年,准噶尔台吉会这样评价俄国人。 看见刘承宗对他的评价感到不满,巴图尔珲台吉又开始脑补,认为刘承宗问罗刹人的事,是为了驻军安全考虑,担心自己骗他。 但珲台吉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正急得抓耳挠腮时,他的随从在帐外把舆图交给刘承宗护兵。 这令准噶尔台吉万分欣喜,赶紧上前接过舆图,给刘承宗指着道:“大帅你看,这里都是卫拉特的领地,伊犁河、楚河、塔拉斯河,向北直到鄂木河,是准噶尔牧地。” 这份舆图画得并不精细,甚至跟刘承宗印象里的地图方位根本对不上,但大概能看出准噶尔的领地很大。 随后准噶尔台吉又指着舆图上牧地的西北、北部,边讲边用手比划,道:“这条南北的河叫额尔齐斯河,中间东西流向的是鄂木河,他们在额尔齐斯河北边很远的地方修了塔拉城。” 刘承宗点点头,对准噶尔台吉的描述在脑子里有个大概印象,问道:“你们的牧地是鄂木河以南,为何不继向北,是因为寒冷?” 继续向北? 巴图尔珲台吉向后靠了靠,他就像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一样,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第一次考虑牧地为何不继续向北。 考虑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哪里都很冷。” 巴图尔珲台吉摇摇头,又嘟嘟囔囔说出一句,让戴道子捧腹大笑。 过了片刻,等戴道子缓过来,才很认真地对刘承宗翻译道:“鄂木河再往北走是沼泽地,实在不好放羊了嘛。” 刘承宗也被这个答案逗笑了,看来是自己太想当然了,那小羊羔子不肯去的地方,准噶尔人有什么动力过去呢? 他大概明白准噶尔跟俄国人之间的局势了,类似大明和蒙古,只不过角色互换了,这一次准噶尔尝到了面临北虏的滋味。 “你们和罗刹人中间隔着难以行动的沼泽,步骑兵不好过去,罗刹人却通过水路来打你们?” 刘承宗觉得这次自己的推测应该对了,却没想到巴图尔珲台吉再次摇头,道:“他们人很少,不敢打我们,但他们总抢劫给我们纳贡的塔塔尔部、吉尔吉斯部,所以我们总要去打他们。” “那里一年有四个月满地大雪不能走,四个月沼泽泥泞不能走,走过去要一个月,所以准备一年,只有几天能打他们。” 巴图尔珲台吉说起这事很窝火,摊手道:“就算打赢了烧了堡子也占不住,他们那些地方不能养羊,等明年再过去,又是坐船来的几百人建起一座木堡子。” 他摇摇头道:“所以我们现在不跟他们打了,在额尔齐斯河中游东西两岸有许多盐池,他们要吃盐,就不能再袭击我的贡民,还要卖给我东西,但这只是一时之策,这个问题永远都无法解决。” “我以为塔拉是他们的重镇,但不是;也以为秋明是他们的重镇,也不是……先这样吧,这样总比一直让人冻死好。” 巴图尔珲台吉重重叹了口气,很是挫败。 实际上有些话他没有说,但他和刘承宗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正如刘承宗知道,元帅府在卫拉特方圆千里之内打出一场大胜仗之前,卫拉特永远不会真正臣服。 反过来也一样,在卫拉特能够威胁到莫斯科方圆千里的重镇以前,俄国人也不可能停下向东的脚步。 但此时刘承宗的心情很好。 巴图尔珲台吉对西伯利亚的地理、对俄国人的情报掌握,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他们的行军方式是什么,军队规模有多大?” “他们到一些地方沿河流修城寨,木质的城寨上有塔楼,易守难攻;冬季他们用桦树做的雪橇快速行军,雪化了就用船,有小船,也有六七丈长的大船、船上有五六门五六百斤的炮,叫寨卡。” 戴道子说着摇摇头:“大帅,我不知道寨卡是啥意思……珲台吉说,军队规模大概四百守堡,大队行军则倾巢而出,一千五六百人,枪炮具备,装备精良,服色杂乱。” 刘狮子听着缓缓点头,在心底刻画出一个属于沙俄远征队的形象,强悍的士兵、精明的统帅。 他刚刚结束跟卫拉特的战争,面对面同和硕特部为主的卫拉特军队打了整整一天,了解卫拉特军队的成色。 不说有多强,至少诸部有凝聚力,顺风能打逆风能扛,有妥善指挥的统帅、英勇作战的将士,该有的兵器有、该有铠甲也有,是一支正规军队。 军队只要能满足最基本的条件,对上同时代任何军队,就都是有可能胜利的。 ‘可能’很重要,比如敌方将领不聪明,断水断粮来打仗,就可以胜利。 像过去摆言台吉的军队,浩浩荡荡拉出来几千人,铠甲不到一百领、铁刀也就几百柄,箭簇不是石头就是骨头……对上任何一个大国的正规军队都得挨揍。 哪怕是断水断粮的明军,照样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因为认识刘承宗以前的摆言台吉,军队能对标的实际上是李万庆罗汝才的农民军,不是正规军。 像这种一千多人规模的远征队,如果敢在天山北麓跟准噶尔硬碰硬,就算一年来十次也得被准噶尔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借助沼泽与河道的地利,仅仅一千多人,就能和准噶尔这种能动员数万牧兵的大部落分庭抗礼,甚至一点一点蚕食土地。 其实在此之前,刘承宗脑海里的沙俄远征军形象,是一群勇武、不怕死、野蛮的哥萨克骑兵。 但今天跟准噶尔台吉谈完,刘狮子推翻了这个印象。 他们非常聪明,讲究战略战术。 草原和平原是骑兵的天堂,草原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河流,因为马要喝水,而且喝水特别多,所以谁掌握着河流,谁就能控制草原。 “怎么样?”刘承宗饮了一口奶茶,笑容灿烂地拍手问道:“有没有回去打进沼泽,把他们的堡垒都烧掉的想法?” 听见他这句话,巴图尔珲台吉非常疲倦地笑了笑,缓缓摇头:“这么多年了,他们也干不出什么,反正正面作战他们很难取胜,在做好准备之前,我不打算再跟他们打了。” 说罢,他仿佛又重新燃起斗志:“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进攻秋明一次,震慑他们,然后全力对付哈萨克的杨吉儿,等拿下杨吉儿,我就能一路向西,威胁乌拉尔山西南的乌法,那是他们的重镇。” “有志气!” 刘承宗夸奖了一句,但他心里对巴图尔珲台吉的计划并不是那么的赞同。 且不说准噶尔能不能让哈萨克臣服,即使元帅府给准噶尔提供支援,让珲台吉在战争中取胜,哈萨克面对准噶尔这个世仇,会不会转头臣服沙俄? 再者说,如果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没有结果,沙俄还是照着原样一路在西伯利亚北部避开所有强敌向东侵略,那我支援你那么多,对我又有啥好处呢? 刘承宗觉得必须让巴图尔珲台吉改主意,不能怂,就得跟沙俄探险队在北边干。 “他在河边修木头堡子,你也在河边修堡子嘛,烧砖夯土,不怕烧也不怕炮,修得比他们还结实,你们又不差人,只是缺了点技术罢了。” 刘承宗抬手轻轻拍在桌子上:“我再卖你们炮,就他们在那个什么船,寨卡船上装的炮,五六百斤,我给你们造。” 巴图尔珲台吉面色发苦:“大帅,我很感激你帮我,但你不懂,修了堡子守不住,他们在船上来去很快,没有意义。”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珲台吉,投奔元帅府,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刘承宗颇有几分感慨的摇摇头,转头看向戴道子:“戴道子告诉他,我们元帅府……有水师!” ------题外话------ 上午好! 第四百零七章 疆界 刘承宗意识到罗刹探险队是通过河流往来西伯利亚,不免喜意涌上心头。 元帅府几乎以半游牧的方式在青海生存,他了解什么是游牧,游牧就是爆炸。 游牧是在无可奈何的灭亡边缘,选择剑走偏锋的生存方式,以艰难生存为代价,使用对土地环境要求较低的生产方式,换取广泛的骑兵,在局部战争中抵消人口劣势。 艰难生存涉及多个方面,诸如医疗、生育、教育、商业、传承、生产、抵御灾害,这同样都是游牧势力的追求,但有限的先天环境和特别的生产方式限制了他们的成就。 这造成游牧势力不够稳定,膨胀与收缩的间隔短、范围大,人口年年负增长,有可能突然之间强盛起来,也可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搁着自己就灭亡了。 所以游牧是爆炸,这种生存方式总和战争有关,要么向外爆炸胜利,通过战争夺取土地、弥补人口;要么向内自爆成功,通过内讧夺取土地、消减人口。 任何一种爆炸,只要失败,族群就没了。 成吉思汗的伟大之处,在于给无数个蹲在戈壁、草原、荒漠上等待爆炸的火药桶塑造出共同意识——蒙古。 游牧的历史自此掀开新篇章,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一炸就没了,足够大的基数让他们可以承受无数次爆炸,只要有几次寥寥可数的成功,就意味着一切得以延续。 而此时此刻游牧势力的全面衰弱走起了下坡路,原因之一就是相较于弓箭,火器的威力更足、致死率更大,增加了游牧势力向外爆炸的成本。 刘承宗能看见,卫拉特是很善于思考的学习的蒙古联盟,他们在成本有限的前提下,竭尽全力的增加向外爆炸的能力。 这体现在卫拉特诸部有大量不装备铠甲弓箭,全身上下只有皮帽、皮袄、布靴、长矛、战马和勇气的冲撞骑兵,和硕特部尤其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不着铠甲使用火枪的士兵,这种仅用长矛的骑兵、仅用火枪的步兵,在卫拉特联军里能占到六成之多。 这种装备倾向于拼命,以长矛骑兵的冲击力、火枪的破甲能力,再加上他们的性命,来抵消中装甚至重装士兵的防御能力。 属于砸下字面意义的血本。 刘承宗欣赏这种敢于砸下血本改革的勇气,并且准噶尔的情报让他意识到,此时的罗刹探险队对卫拉特来说属于苍蝇落在汤锅里,药不死恶心人。 这对元帅府来说是个好消息。 崇祯六年的七月十四日,刘承宗带巴图尔珲台吉从南山堡进入青海湖南岸,搭乘车船抵达青海水师衙门。 早在他们靠岸之前,水师衙门的怀远校尉周日强就得到消息,赶忙换了一身戎服到岸边迎接。 实际上巴图尔珲台吉直到靠岸,脑瓜子都嗡嗡响,看见水师衙门规模庞大的仓场与船坞,更是被震惊的有点傻。 青海湖有空前繁荣的捕鱼业,更有前无古人的造船业,到处是跟沙俄寨卡船大小类似的大船往来不停,在南北岸边,均有数以百计的小渔船撒网捕鱼。 帆轮船奇特的船形,反倒是巴图尔珲台吉在这里唯一一件能够勉强理解的事。 只要看见船舱下层的体态格外健壮的蒙古水手,这个大家伙在海上动起来的原理很容易理解。 但他想不通为啥。 大元帅为啥要在青海湖造这么多船? 大元帅居然在一个完全由元帅府控制的内湖,造了几十条大战船。 那绝对是战船,船上还架着抬枪呢。 这个湖它确实很大,跟他们在巴尔喀什湖附近一眼望不到边的宰桑湖差不多大,但它没有敌人,而且也出不去啊。 这种行为在巴图尔珲台吉看来,几乎等于……吃饱撑的。 戴道子说:“这些船是用来运盐的,一样的路程,用船比马骡成本更低。” 巴图尔珲台吉满脸写都都是你这个安达不地道,居然骗我。 他相信船运成本低,但他不信是用来运盐的。 盐这不稀奇但对蒙古人很重要,在卫拉特的控制范围内有许多盐池盐湖,但这个东西……不至于造这么多大船来运。 戴道子发现珲台吉的眼神,愣了愣,随后他意识到文化差异,问道:“在你们那,盐是咋卖的?” 卖? 巴图尔珲台吉对这个词很困惑,他说:“每个部落都有请盐人,赶着牛车骑着骆驼去盐池,给盐池奉上奶和茶,把牛尾毛、骆驼鬃毛献给盐池敖包,然后把盐捞回去吃。” 戴道子表示理解,点头道:“那没事了。” 转头他就去找正跟周日强说话的刘承宗,趁二人交谈间歇,报告道:“大帅,瓦剌没有官盐专营。” 刘承宗正跟周日强聊造船的事呢,突然听见这句,他寻思不应该啊。 就算以前没有,经历大元,难道蒙古人还不知道控制食盐吗?随后他又转念一想,琢磨过味道,盐铁专营,它是需要定居环境的。 不定居,即使专营,也只能一个小部落一个小部落的专营。 无法起到官府垄断的效果。 刘承宗认为自己有必要帮助卫拉特实现定居,至少是半定居,否则卫拉特贵族们恐怕很难快速敛财,以用来在元帅府购置军械。 这样挺好,窜动卫拉特跟罗刹人在鄂毕河上打仗,创造需求;再教他们定居,扩大收入;再帮他们花钱,提供军火。 最后达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一个好结果。 刘承宗很想看看,和硕特枪骑兵、准噶尔火枪手、土默特水兵、青海战舰、甘肃边军这些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组合到一起,会在西伯利亚拼凑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不过此时周日强有更吸引刘承宗的东西,他问道:“你见过寨卡船,你怎么会见过寨卡船?” “大帅,属下并没见过寨卡船。” 周日强拱拱手,随后道:“不过在浙闽两广,有种名为蜈蚣的战船跟大帅说的很像,其船长六七丈,宽一丈五,船身狭长,两舷各置桨数十支,摇动时如蜈蚣脚伸张,速度奇快,载员百余,船头藏大炮、两舷布佛朗机,是不是跟大帅说的船型很像?” 刘狮子哪知道这个呀,他越听描述,越觉得像一条武装龙舟。 他知道自己不是行家,在中间传话恐怕也传不清,便转头让戴道子、珲台吉跟周日强谈。 他则走到一边,让人给俱尔湾通报,让师成我带何信与几个兵工厂设计的老工匠过来。 水战不同陆战,陆战打输了还能跑,水战船被击沉,船上的水兵基本要全军覆没。 舰上军火器械也是重中之重,虽然不一定要把军火价格算在船上,至少刘承宗要做到心里有底。 等他吩咐完,一转头,周日强和巴图尔珲台吉相谈甚欢。 周日强在这边形容蜈蚣船的模样,戴道子在中间翻译,珲台吉负责在那啊对对对。 等他们交流完,就见周日强面色慎重地抱拳道:“大帅,如果是蜈蚣船,恐怕不好对付,这船来自嘉靖年间与佛朗机人交战的缴获,后来闽广之地仿制,用来追击倭寇。” 说着,他作势要把刘承宗请进水师衙门,在进衙门路上,离珲台吉稍远,这才道:“大帅,周某过去在山东造的是渔船,在水师衙门造了些船……那也只是武装民船,更何况就算能造战船,总不能让蒙古台吉把船从青海扛回天山吧?” 扛回去? 周同知挺有想法。 刘承宗前脚迈进水师衙门,边走边道:“我打算在天山造船。” 周日强停下脚步,像被一道雷劈在天灵盖上,整个人定在当场,顿了顿才快步上前撵上刘承宗:“大帅我是保定人你知道吧?” 刘狮子点点头,疑惑地看向周日强:“我知道啊。” “一个保定人到天山去,这是给我流放了一万里啊!”周日强还念了句诗,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刘承宗笑笑没说话,只是让戴道子带珲台吉在水师衙门转转,随后带周日强进了衙门,坐下才道:“周校尉可知道,我在青海办水师衙门的初衷是什么?” 周日强言之凿凿:“运盐!” 刘狮子笑出一声:“既是运盐,为何要造战船呢?” 周日强对答如流:“弹压海上诸部,防备拉尊偷袭。” 刘承宗缓缓摇头,跟蒙古人打海战,难得周日强不觉得这事很滑稽。 他坐在主座上,微微扬着下巴,脸上带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骄傲,侃侃而谈:“历来北方政权南下,都会为江淮河道所限,我在青海建立水师衙门,本就不是为了青海。” 他的手在茶案上轻点:“而是为竭尽所能,培养出优秀船匠和老练水兵,以便将来介入中原时控制江河,运盐只是为了给水师找个活儿干。” “我的水师从来不是什么咸鱼作坊,他们是真正的水师。” 坐在客座上的周日强三番五次想要开口说话,身子在椅背上靠了又起,起了又靠,最终却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记得很清楚。 刘承宗在崇祯三年的秋天率军挺进青海,抵达青海的第一个冬天,人们钻进冰天雪地的地窝子里,像一群丧家之犬。 第二年开春,他们建立了水师衙门。 当时刘承宗说得很清楚,造船,造船为了运盐。 周日强从来没有青海水师衙门当作真正的水师衙门,他尽心尽力造船,只是因为每月有一千七百担青盐从茶卡盐湖运往新城。 青盐是元帅府的支柱产业,每担上好青盐进入河湟,值银二十六两。 毕竟任何人都知道,青海湖里的水师是出不去的,周日强就算造出再好的战船,也无法开出青海湖。 但此时此刻,刘承宗说他筹建水师衙门,不是为了捕鱼运盐,还是为了培养船匠和水兵,用于逐鹿中原。 实际上周日强对元帅府未来发展,是有所估计的。 即使掌握康宁府,帅府军队也难以由雅州入川,倒是由康宁向拉萨河谷挺进更为简单,而向东征伐,仍然要靠西宁府。 他们有很大可能夺取兰州,霸占甘肃,进一步收取六盘山以西的宁夏、固原、临洮、巩昌。 最终战线会定在平凉、秦州、凤翔一带,反复拉锯。 因为汉中和关中,是朝廷不能丢掉且易守难攻的重地,在周日强眼中,这大概就是元帅府的最终模样……实际上就他想的这些,都已经可以说非常遥远了。 可现在刘承宗说,他在进入青海的第一年,就已经考虑着攻占汉中、水师袭湖广,横舰江淮的事了。 这是一种非常魔幻的矛盾感,仿佛刘承宗画了一张大饼,啪地一下拍在周日强的脑门儿上,把他砸蒙了,哑口无言。 刘承宗却不紧不慢,道:“元帅府可以在青海湖里造战船,也可以在青海湖练出一些经验不算丰富的水兵,但永远都不可能在青海湖里打仗……所以要打仗练兵,必须去外面。” “可大帅,那也太远了。” 说实话,周日强觉得这活儿,还不如让他回宁州当知州呢。 “确实很远,我哥也会过去,还有几千军队,此外还打算从甘肃招佃,所以有三个大事,一为操练水师、磨练造船技艺;二为教化卫拉特数十万百姓;三为接引甘肃移民。” 刘承宗摇摇头,看向周日强道:“我不知道这三件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办得好。” 周日强眨眨眼:“教化,数十万百姓?” 这场战争才刚刚结束,周日强觉得似乎不应该用这种词来称呼瓦剌鞑子。 “对,他们要学中原言语了。” 刘承宗点点头,起身道:“西征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比邻冰海的极北之地,几条南北贯穿的大河之上,造船、修堡,建立一支江防舰队,步步为营,勘探当地矿山,最终目的是迫使罗刹国和谈立约,划定疆界。” 周日强听得脑瓜子嗡嗡,他自问在北方也是见多识广的官员,但刘承宗言语中的北,跟他所知道的北,有一点小出入。 他问道:“疆界在哪?” 刘承宗摇摇头:“他们的军队到不了西宁,我们的军队也去不到其国都城,所以疆界定在哪,就看你们了,我们的江防舰队开到哪里、堡垒要塞修到哪里,再也无法寸进,疆界就定在哪里。”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零八章 最贵的铁 刘承宗从来没有在水师衙门看过元帅府造船的预算。 毕竟把周同知往这一扔,短短两年,偌大的青海湖上就什么船都有了,从来不会耽误元帅府的军事活动。 这次到水师衙门仔细看了看,说实话,造船不是件简单的事。 水师衙门的船坞里,有艘龙驹岛的运马船快造好了,据周日强所说,这艘运马船的原型是山东巡逻海防的哨船。 船长六丈七尺、宽一丈八尺、深六尺,船板厚两寸五分,备有战棚和一艘小脚艇,用于在江河短途快速巡行。 这条船用来在水师衙门和龙驹岛之间运送战马,要考虑船内货运空间,因此在设计上没有使用轮船结构,两桅四橹,不考虑搭载军火战斗,倒是在船尾放了捕鱼的器械。 就这么一艘很简单的货船,用了大杉木几十根,单单铁钉就准备了两千七百八十斤,草根一千三百斤,石灰七千斤。 绝大多数材料加工,都不在水师衙门,比较粗糙的船板加工,被外包给了海北县的蒙古木匠……其实他们主业是伐木工。 而一些需要精细加工的材料,则由俱尔湾百工局来加工,只有一些不易运送的大件,需要军器局派遣几名匠人、携学徒到水师衙门来制造。 如此一来,水师衙门负责的只有造船的设计和组装,需要用一千五百个工,工价为白银四十五两。 若这是朝廷造船,这条船的造价就是四十五两。 因为造船的所有材料都在征税范围内,成本仅仅是匠户的工食银。 而元帅府造船,就比较像大明的私人商贾或海寇造船,材料要么发动人力去采伐加工、要么就到新城甚至河湟采购,按市价计算,材料是白银三百六十两。 整艘船,合工料银四百零五两,五百个船匠加八九个兵工厂匠人忙活一个月,能下水十条。 兵工厂匠人借调到这边,主要负责打造船锚。 就比如这艘船,它有五条船锚,最大的叫看家锚,五百斤重,而且不能铸造,必须锻造,锚体和四爪需要分开锻造,再以锻焊工艺拢合,只能由军匠到水师衙门制造。 实际上巴图尔珲台吉已经被军器局工匠锻焊船锚迷住了,给卫拉特上贡的铁匠鞑靼能打造出最好的刀矛箭簇,也能金属抽丝做成箭矢难穿的锁子甲……但他们打不出这种大玩意。 或许铁匠鞑靼能打出铁锚杆和铁锚爪? 巴图尔珲台吉不知道,他从没见过铁匠鞑靼敲出这么大个儿的东西,更何况,怎么把这两个二三百斤重的大铁块子粘上啊? 元帅府的铁匠在锻炉上修出二层高的木脚手架,八个学徒拽着铁链把沉重的铁锚爪吊起来,四个学徒在下面用重锤连续敲击,铁匠师傅把筛细的黄泥均匀洒在断口,学徒在旁边拉着鼓风机,黄泥每洒一把,火就旺上一分。 把珲台吉看得如痴如醉,满面疑惑:“为啥用泥,能把铁粘住?” 戴道子也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刘承宗。 刘承宗笑道:“让你来看船,居然看上打铁了,那不是黄泥,叫陈壁灰。” 其实就是老宅子墙角刮下来的土,因为锻焊不像铸造,铸造生铁的高炉经过密封反射,炉内温度较高;锻造的热源就只是炉火,锻焊小件器物还可以在炉火里烧红,用白铜末粘合。 但是像铁锚这种大件,没办法在火里烧到全红,炉火透气也难以让火力保持在合适温度,因此要在局部烧氧增温。 老宅子墙角返潮,刮下来的土里含硝,陈壁灰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就是氧化剂,在断面局部持续增温,把铁烧软,强行贴合。 刘狮子并不希望巴图尔珲台吉变成铁匠大师,让戴道子把被热得满头大汗的珲台吉从锻炉旁拉走,到岸边指着船坞里的运马船道:“你看这船,怎么样?” 巴图尔珲台吉看了又看,对戴道子接连摇头:“不好不好,这船不行。” 刘承宗挺诧异:“怎么不行,你是觉得这船打不过那蜈蚣船?” 随后珲台吉嘟嘟囔囔说出一大堆话,戴道子皱着眉头满脸疑惑,半晌才哭笑不得的对刘承宗道:“帅爷,他说这船不坏,坏在太大了……他们造不出这么大的牛车,拉不走。” 刘狮子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博大精深的汉语在此时是那么地苍白无力,顿了顿,他才深吸口气道:“它在船里算小的,用了木材三百料,差不多有十万斤,你确定想把它拖回去?” 旱地行舟不是新鲜事,在壶口瀑布,过去商贸正常往来时,都要在瀑布上游卸货空船,拉到地上绕过瀑布,再空船下水装货行船。 但那才多远的路? 更何况青海湖四面环山,把船拉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珲台吉脸上也写满了无奈:“那咋办,总不能拆了吧?多可惜。” 刘承宗笑了笑,看着热火朝天的船坞,让人搬来几张交椅,同巴图尔珲台吉坐在湖边,问道:“如果我们贸易,我能为卫拉特提供战船、火枪、火炮,还有各种精细昂贵的器物,卫拉特能为我提供什么?” 巴图尔珲台吉说不准,他说:“如果在这里贸易,卫拉特能带来的东西并不多,如果大帅能想办法在肃州接收货物,卫拉特能给大帅带来很多东西。” 他解释道:“从天山到肃州,过了哈密有四天路程没水喝,不好走;但从哈密到乌兰山,除了揣旦,有整整八天没水喝,八天没饭吃。” 这确实是个问题,即使元帅府把牧地铺到揣旦和格尔木,当地作为贸易路线的条件,依然比不上甘肃。 不过甘肃问题已经在元帅府的考虑范围内了,刘承宗便没有那么介意,只是问道:“如果在揣旦,卫拉特能提供什么;在肃州,卫拉特又能提供什么?” “那就不用在揣旦了,我们能直接把东西送到海上。” 巴图尔珲台吉道:“波斯的织锦缎和丝绸、各式皮革,布哈拉的羊皮狐皮、宝石、靛蓝,至于卫拉特,路途遥远活物难以运送……” 他想了想,补充道:“每年两到五万张沙狐皮和黄狐皮、五万张银鼠皮、两到四万张羊皮、三千张扫雪皮、一千张狼皮、八百张貂皮、五百张猞猁孙皮、三百张豹皮、一百张白兔皮。”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刘承宗,察觉到这些巨额毛皮似乎在元帅府的商品货物里没有太大的竞争力,又再度道:“如果大帅能在肃州接收货物,我就能让商贾把活物运过来。” 其实每年十几万张毛皮,对元帅府来说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单就羊皮,算上大羊、山羊和羊羔皮,俱尔湾每年的总贸易量在十五万张左右。 卫拉特能以遥远路途贩运来两到四万张羊皮,单就一笔,就价值一万六千两,不算少数。 只是没有刘承宗想象中那么多。 他便问道:“若能把活物运过来,又有多少?” “每年羊五万只、马五千匹、牛一千头。”巴图尔珲台吉道:“这些东西在帅府应该是值些钱……能在元帅府换枪炮、战船?” 刘承宗很满意地点点头,这些东西在元帅府确实是值钱的,俱尔湾市场每年的牛马市规模不过千余头匹,羊市也就才两万只。 羊每只一两,牛马每头八两,再加上那些毛皮,每年卫拉特能提供的货物,接近二十万两。 而这二十万两,不可能让卫拉特都带回天山,一定要在俱尔湾买个痛快才行。 “能,足够了,甚至还多呢。” 刘承宗道:“我知道台吉也会造枪,用台吉自己的匠人来造一定便宜,但它毕竟造得慢,造得少,我这能提供大宗枪炮,就看台吉想买多少了。” 巴图尔珲台吉心说是这个事,咬牙张手道:“我们一年能造五百支火枪,元帅府能卖我多少?” 说罢,他又悄悄看了刘承宗一眼,很心虚。 因为准噶尔一年造不出这么多,他的火枪都来自于游牧于鄂毕河附近的几个铁匠鞑靼部,每个小部落每年给他上贡三五十杆火枪,一年两百杆上下。 他们从万历四十八年开始给准噶尔上贡火枪,到如今算上跟沙俄探险队几次大规模冲突的缴获,整个部落也就不到四千杆火枪。 但刘承宗还真信。 珲台吉是觉得年产五百杆火枪什么概念啊? 一个上千男丁的铁匠鞑靼部,一年忙活到头,只能在挖铁、锻铁、造兵器之外敲出三五十杆火枪,一年五百杆,意味着在准噶尔统治下有上万个铁匠鞑靼,约等于空前强大的天山霸主。 刘承宗脑子里,则浮现出五个酒糟鼻子扛大锤的卫拉特造铳匠身影。 他们带着四十五个小鞑子学徒,每月忙活三天敲出铳管,剩下二十七天在作坊里迷迷瞪瞪灌着马奶酒,指挥学徒拉钻床,每年再给自己放俩月带薪休假,最后交上五百杆火枪。 俩人脑子里的生产力根本没在一个层次上。 珲台吉觉得我都这么牛逼了,你卖我火枪还不得便宜点? 而刘狮子觉得,这家伙准噶尔控弦数万,闹半天手里只有五十个造铳匠啊。 “元帅府生产军器,历来是为供应帅府军需,匀不出太多军器。” 他说的是实情,所以准备另外专门给卫拉特开一个供应外贸的兵工厂:“从明年开始,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军器,皮张大概值十万两,货物另值十万两,我这有两套方案。” “我可以按副,每年给准噶尔武装一个千人队,也就是一千一百二十五副铠甲兵器,包括四百杆火枪、十位三百斤火炮、一位一千五百斤火炮、六百柄腰刀、六百柄解手刀、四百杆长矛、四百二十五副锁甲、二百二十五副布面铁甲、一千一百二十五身棉兵衣、一千一百二十五身皮兵衣。” 刘承宗说罢,道:“这些东西,是五万两,也就是你带来皮张的一半;我可以争取在三年后,每年给你提供两个千人队的武装,如果我拿下肃州,算上你的活物,能提供三个千人队的武装。” 戴道子看着大帅面不改色,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了一出狮子大开口,俩眼瞪得浑圆,翻译都有点结结巴巴。 就这些玩意儿,全是单兵装备,对中原王朝的生产力而言,单兵装备是最便宜的东西,军队最大的成本一直是养兵花费。 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算上战马全身家当也就才二十两,但这个兵一年的饷银就差不多二十两了,算上口粮,还要再加二十两。 他就是翻着倍算,这些装备都算不到两万两白银去,大帅要五万两,这不是把珲台吉当傻子吗? 其实这事在戴道子看来,最关键的事不是刘承宗狮子大开口,而是他跟珲台吉的解除比较多,非常清楚巴图尔珲台吉非但不傻,而且在粗豪的外表下,是最精明的人。 果然,戴道子脸色难看地对刘承宗道:“大帅,珲台吉问各项装备的单价。” “你别紧张,买卖,各取所需嘛。” 刘承宗蛮不在乎地安慰了戴道子一声,对答如流:“火枪十五两、腰刀三两、手刀长矛都是一两、锁甲十两、布面三十两、棉衣皮衣都是十两一身,火炮就省事了,按斤算,一斤二两。” 让戴道子没想到的是,不单单刘承宗是这种态度,巴图尔珲台吉也是这种态度:“安达你别紧张,你再问问大帅,这些枪炮,能不能送不送弹药。” 他知道刘承宗要赚他的钱,即使没有戴道子尴尬的表情,他也能猜到这些东西对刘承宗来说成本很低。 但同样的是,那些皮子对他来说成本也很低,他不会把部众生活所需的皮料收上来贩卖到青海,那都是北方诸部贡民每年给他交上来的皮料。 能把那些堆积如山无处可用的皮子换成一千甚至三千军队,弓马技艺娴熟的牧兵立刻就能变成最精锐的战士。 而且相对来说,除了火枪和火炮,其他装备的价格在他换算成牛羊皮料之后,甚至比自造还便宜点。 相当于他的贡民每年为他提供一到三个精锐的千人队。 “忘了,炮弹。” 刘承宗恍然大悟,卫拉特不会铸铁,炮弹得敲出来,他道:“好办,三百斤炮,送五百出一斤炮弹和火药;一千五百斤炮,送五百出七斤炮弹和火药,打完炮退役掉就行了。” 在珲台吉接连称赞大元帅爽快的言语中,戴道子也笑眯眯地点头。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炮和炮弹重量,跟元帅府现役火炮根本不一样,说明大元帅打算卖给卫拉特的是铁炮。 一门铸铜炮的成本,等于五门铸铁炮,铁的价格在这场交易里是一斤二两,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贵的铁!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零九章 忍痛 刘承宗知道自己开出的价格很合适。 因为在商讨完每年一个千人队的武装之后,巴图尔珲台吉开始催促元帅府出征甘肃了。 不出征甘肃不行啊,准噶尔没办法把大牲口经过无人区运到茶卡盐池,他们最多只能送到嘉峪关,后续的道路需要有甘肃绿洲作为补给,才能保证牲口的存活率。 否则五万只羊,过来就没了。 商贸和行军打仗不一样,像他们这次集结四万联军过来,携带牲口也不少,但打仗是不怕无人区的,甚至都不用等到牲口饿死渴死,路上就直接宰掉吃了。 商队充其量几百人,在路上赶着大宗羊群牛群,车上满载货物过来,牲口死在路上吃都没那么多张嘴。 珲台吉可不觉得刘承宗会为死掉的牲畜买单。 他听出了大元帅的言外之意,元帅府的生产能力比他想象中要强大得多,他能买多少货物,实际取决于他能付得起多高的价格。 随后数日,寓居海上的珲台吉在满心焦躁中等待元帅府兵工厂的装备样品。 刘狮子暂时顾不上珲台吉,因为海北县的陈钦岱突然报告,王自用对他的召见非常重视,收到消息时就从张掖启程,眼下已经到了黄头回鹘内迁的八字墩梨园堡。 陈钦岱得到消息,已经派遣祁连山八部的首领阿吉前去迎接。 海北县因为地处青海湖到祁连山之间的平坦地带,早年处于明蒙战争的最前沿,后来又被土默特收降纳贡、清洗叛乱,最终被元帅府收编时,当地已经没有成气候的蒙番诸部了。 都是战争的幸存者,特点就是小而散。 因此陈钦岱给治下诸部、各地起名就非常潦草,从第一到第十七,分为十七个小部,诸小部占据的地方,就叫海北第一到第十七乡。 刘承宗得了消息,喊上了张天琳,二人跑得近一点,王自用跑得远一点,最终三个在陕北起事的头领在离家三千里的海北县衙相见,时过境迁,王自用激动得很。 他从没想过刘承宗召见他,还会亲自到海北县来迎接他。 实际上在王自用的印象里,几乎所有在陕北起家的头目,刘狮子是最年轻、也是最难相处的那个。 陕北大起义靠的是天怒人怨群雄蜂起,没有组织,起事之初所有首领都是迷糊蛋,没有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所以志趣相投的首领们一同劫掠,有了战利品便纵情声色欢饮达旦,都是普通人,颓丧的时候无法克制,快活的时候也无法克制。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就是这么来的? 偏偏刘承宗不合群,他目标明确,心里也对自己的志向非常清楚,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独自行动,别人向他求救,狮子营能办妥当,但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求救过。 单单就刘承宗找上他们这些首领时总是就事论事,无形间就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王自用在延安府确实受过刘家人不少恩惠,他心里对刘承宗非常感激,一直在想办法回报。 但他心里只有感激,没有半点亲切感。 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太强了。 真要让王自用评价刘承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四个字:目中无人。 但这次在海北县衙相见,元帅府备下的酒食,对王自用来说几乎是个里程碑式的仪式,让他万分感慨……他们有三个人,桌上有三壶马奶酒。 刘狮子在不知不觉间,在王自用心里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又在不知不觉间,靠着桌上陈钦岱自酿的三壶马奶酒,让王自用认为大元帅其实格外重视自己。 陕北所有首领有个共识——在刘承宗离开陕北后,狮子沟里的高迎祥,是陕北最厉害的人物。 这不单单因为高迎祥在狮子沟种地有成,粮食能养活自己、枪炮也够自给,还能救济任指挥使的延安卫旗军。 更因为种地王高迎祥说,在陕西这个地界上,谁跟刘狮子喝过酒,谁才算是个人物。 刘狮子跟谁喝过酒?整个陕西几百号能叫出名的首领,谁都没喝过,只有跟高迎祥喝过,一壶多一口。 一壶是在许多年前的米脂县衙大牢里,说明刘大帅打小就觉得高迎祥是个人物。 一口在延川的酒宴上,说明刘大帅就算长大了,也依然觉得他高迎祥是个人物。 王自用扪心自问,成为大元帅的刘承宗现在打算跟自己喝整整一壶酒,意味着什么? 说明在大元帅眼里,他王自用已经牛到天上去了。 看见这壶酒,王自用都还没落座,便抱拳道:“上刀山下火海,王某全听大帅吩咐!” 全陕西的首领都知道关于刘承宗饮酒的传说,只有刘承宗不知道。 王自用这一番表态,把蒙在鼓里的刘承宗弄蒙了,心说王首领真爽快,这事儿它这么顺利的吗? 刘承宗示手道:“王兄请坐,我们是起事之初就一同共事的自家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无需兄长上刀山下火海,难度却差不多,我想让兄长代我去天山主持一件大事。” 说实话王自用有点懵。 在启程之前,他就对刘承宗召他见面的要求有所猜测,认为多半是要用上三劫会,元帅府用三劫会能有啥事? 肯定是要在甘肃起事! 王自用一直盘算的,就是让三劫会在甘肃起事。 但他的军队还不堪大用,只是以几个大漠戈壁里朝廷艰难维持的军堡、墩台作为支点,打造军器、操练会徒。 其实刘承宗掌握三劫会练兵操典没错,但核心思想不一样,王自用给那套每月操练会徒九天的操典,定的目标是训练基层军官。 再过一年半载,三劫会就能收获一千名基层军官,能够统率三万人起事。 三劫会居无定所,可没元帅府这么好的兵源,他的会徒什么成分啊? 营兵是最高级别的人才,卫所旗军就是精锐,这些人会加入他的三劫会,但未必会在事成之前投入旗下效力,毕竟王自用拿不出多少钱粮,充其量能养些军官。 军队主力,还是连佃户都当不上的破产农民、城里的无业小流氓和郊野的饥民。 所以王自用的计划,是多招募匠人会徒,大量赶制火枪,临起事前七个月再把所有会徒按照操典集结操练,每月九天,五个月练队列,两个月发火枪装细土模拟射击,然后起事,开上战场。 壮声势、骗城门,需要野战就用会徒端着火枪跟边军最精锐的家丁兑子儿,只要把河西几座连成串的卫城赚到手就算胜利。 兰州方向的官军有元帅府牵制,靠这三万三劫会徒子徒孙在甘肃打出个局面,稳住两个月他就啥也不怕了。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这次会面,把计划、兵力全盘托出,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听了刘承宗的话,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天山? 这个时候让他去天山,很难不让他联想到夺权……这很让人生气。 明明你一句话,我就过来给你效力了,难道这还不行,还要把我撵到天山去不成? 王自用愣在当场,一时间脑中无数想法让他坐立不安,强压恼怒尴尬道:“天山,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兄长别急,西北乃至整个北边的局势都变了,先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刘狮子看出王自用的顾虑,意识到双方对局面认识不同,连忙先稳住王自用,免得误会。 张天琳也跟着劝道:“王和尚你先坐下,大帅不是那个意思。” 二人接连劝说,王自用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下,就听刘承宗将林丹汗过世、卫拉特兵败等一系列变化告诉他。 不说还好,说了王自用比听见让他去天山还要震惊,看向刘承宗和张天琳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这些事情在投身战争的元帅府看来理所应当,但在长时间定居甘肃的王自用眼中,元帅府像个怪物。 大明五镇边军来了河湟,挨顿揍走了。 卫拉特联军来了河湟,挨顿揍想走都走不了。 蒙古大汗来了河湟,干脆直接被克死了。 这刘狮子是个啥啊? 王自用怔了半晌,才开口道:“那大帅是想让我去天山,用甘肃边军建立卫所?” “对,西北只有王兄在甘肃有这样的影响力,能帮我招募商队护卫,让他们护着帅府商队去天山。” 王自用问道:“要多少人?” 刘狮子已经盘算好了,此时自是胸有成竹,道:“一年十支商队,每支二三百人,每年两三千人,以营兵旗军为主。” 王自用很难办,斟酌片刻道:“大帅,路途遥远凶险,有能耐去的我叫不出来,能叫出来的又都是穷光蛋,他们连水粮都配不齐,这事恐怕……” “好办。” 刘承宗笑道:“愿意去的,叫他们叫海北县登记,当然他们离开军队时的铠甲甚至甲片能带着最好。” 说着,他将两只手摊开,道:“每人报酬十两,银锭不易携带,我给他们铸银币;路上干粮我来筹备,就算光着腚来……” 刘承宗顿了一下,想了想元帅府兵工厂的产能。 他倒不是厚此薄彼,刘狮子清楚得很,这帮人吃他的饭、穿他的衣、用他的兵器,自然就是他的人。 只不过事情还是得分个轻重缓急,元帅府装备产能就这么多,甘肃去天山的移民如果需要装备,只能暂时用来自蒙古和边军的缴获。 兵工厂生产装备总归有个过程,而且不能挤压准噶尔部所需要的装备生产,毕竟刘狮子有底气每年出两三万两白银、一两万石口粮鼓励甘肃移民,靠的就是准噶尔台吉买单。 实际上这些玩意在刘狮子心里是个连环套,他负责造枪炮给准噶尔武装部队。 准噶尔台吉换枪炮装备的皮货会被加工成衣物、用具,再以十倍的价格贩卖回给准噶尔而兰州,准噶尔以武力开拓更多的原材料市场,作为元帅府在中亚的军事投影。 刘狮子最终想达成的目的,是借准噶尔之手,在沙俄乌法叩关,迫其开放贸易,完成准噶尔夺取沙俄毛皮产地、贩至西宁加工;西宁加工的毛皮衣物用具售回准噶尔,准噶尔再售给沙俄的完整产业链。 目前这条产业链上最难的问题,既准噶尔为啥不向东打、而要向西打的逻辑问题,已经解决了。 刘承宗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卫拉特诸部,你打不过。 只要搞清楚逻辑问题,往后的问题就不大了,无非是多少的问题。 至于这个买卖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刘狮子不知道,他只知道准噶尔目前掌握的毛皮产地还很少,有了换取武装的动力,将来的贸易规模或许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扩大。 或许到那个时候,丝绸之路就要改名叫枪炮之路了。 所以可以说,帅府对准噶尔的军售,是刘承宗敢动员甘肃边军移民天山的底气,珲台吉就是他的财神爷。 只要珲台吉的部队有一千套崇祯年间世界范围的先进武器装备,帅府在贸易中赚取的利润就能养活整个兵工厂,源源不断的生产出装备两个营的装备。 单以装备论,这样一千一百二十五副装备,武装起来的千人大队,在这个时代放之四海都不会跟落后沾边。 军售里利润最大的就是炮,一千五百斤的火炮经皮货等价换算为白银三千两,这么一门炮算上送的五百发炮弹,帅府的工料费成本在一百五十两左右。 送的炮弹实际上是铸炮成本高两倍。 但没办法,他就算在天山专门开个铸炮弹厂,也不可能把元帅府的铁厂、铸造作坊、炼铁炉、工匠等产业链全往天山搬过去,没有这些配套的东西,那铸五百发七斤炮弹的成本可就不是一百两能解决的事了。 再怎么说也是两吨铁,搁在哪儿都不是闹着玩的。 谁让刘二爷心善呢?见不得珲台吉这种优质客户回家拿铁锤敲炮弹,只好捏着鼻子把炮弹送了,忍痛赚了两千八百五十两。 考虑到这些,刘承宗觉得还是得先紧着客户需求来,最终没有夸下海口,只好道:“就算他们光着腚来,我这蒙古兵甲堆积如山,还有官军的铠甲,绝对不耽误用。” “到了天山想回来,我不强留他们,就跟着准噶尔过来的商队回;愿意留下,等我在那边设立官府,能开多少、能种多少,官府就佃给他们多少……甘肃的事,先交给小十六来办。” “三五年。”刘承宗说着,身子往前探了探:“等我们拿下西域重开汉家河山,愿意留,我哥做西域都护,你做北庭都护,互为臂膀;愿意回,天山卫得留在那,甘肃我还给你留着,我们一起打回延安府,如何?” ------题外话------ 中午好! 第四百一十章 织机 真正帮王自用下定决心的人不是刘承宗,而是张天琳。 刘狮子用言语描绘出一副元帅府通过两个都护府控制西域与北庭的画面,王自用仍然犹豫不决,却使坐在一旁饮酒的张天琳充满激情。 这家伙拍桌子道:“大帅,王和尚不去,就让我去,让他给我弄移民!” 张天琳愿意去天山当北庭都护。 且不说时隔八百年,再开北庭河山,头一个都护载入史册是板上钉钉。 关键是这活儿几乎没有危险性,刘狮子已经把整个战略掰开说了,西域北庭是连成一块的,这两个都护府单独拿出来一个,随便有个叛乱就湮没在风沙里了。 出了事路途遥远间隔千里大漠,元帅府本部肯定支援不及,就算支援到了,军队走过去就已经粮匮师老,顿兵山下半个月,军队就不攻自破。 但只要一开始北庭稳得住卫拉特,以北庭为跳板进取西域,反过来天山南北就能互相提供支撑,北庭乱了有西域,西域乱了有北庭。 甚至稳定局势后还能再在吐鲁番哈密建立一个支点,三方支援,元帅府的西北就固若金汤了。 更何况什么叫都护啊?是代表天子在边疆的总监护。 张天琳琢磨他站在边疆,辖境诸部首领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举着马刀给他发誓世代效忠大元帅的画面,还有什么不去的理由? 本身王自用对于去天山的问题,并不情愿,但张天琳跳出来抢活儿,王自用就患得患失了。 因为如果张天琳去,刘承宗只是请求自己招募甘肃边军,这事他不可能拒绝。 在这样的条件下,似乎就成了自己忙里忙外,给张天琳当北庭都护做嫁衣了。 凭啥啊! 想明白这事,王自用也不扭捏了,他们的讨论的问题直接变成了何时启程。 刘狮子对这结果非常满意,天山卫指挥使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等天山卫真正在卫拉特建立成型,兄长率驻军南取西域,天山南北就可以建立两个都护府了。 刘承宗在海西县喝了个高兴,住了两日,同王自用聊了聊天山卫的具体责任与注意事项。 随后收到消息,师成我已经带着元帅府制作的全套装备抵达水师衙门,这便辞别王自用,启程返回水师衙门。 他回来先见了师成我,检查兵工厂运来的各式装备。 腰刀手刀长矛、锁甲棉衣皮衣以及军官装备的布面铁甲,这些兵器和甲片有些是缴获旧装备进行翻新、有些则是帅府现役的全新装备,质量上都能保证过关。 刘承宗想检查的主要是火器,不过师成我并没有带来一千五百斤的火炮。 火枪是直接从西宁卫调来的三钱火绳鸟铳,因为弹药更轻,所以威力、射程都比卫拉特原产火枪稍弱,优势在于更轻便。 他带来的是一门三百斤铁炮,实际上三百斤轻炮和千五百斤重炮,元帅府都铸过,这两种规格的火炮本身适配的就是最标准的一斤、七斤炮弹。 它们和元帅府现役的二百斤轻炮、千斤重炮,在炮膛长度、口径、弹药重量、射程与威力上完全相同。 两种规格的火炮重量差别不是工艺问题,而是材质和厚度。 元帅府使用两种更轻的火炮是铸铜炮,从外观上看更加单薄,设计上要求打放八百次不炸膛。 两种更重的火炮是铸铁炮,在外观上更加厚重,设计上要求打放六百次不炸膛。 元帅府的兵工厂从前也铸造过两匹铸铁炮,是因为当时铜料不够,就用铁代替,所以对这些工艺非常熟悉。 师成我还给刘承宗带来一个好消息,新城的兵工厂经过一年时间筹备,如今前期改制、造车床器械的准备工作没有白费,各项兵器的产量都有了很大提升。 实际上整个军器局下辖的兵工厂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是军器局管辖各军器厂,各军器厂管辖各车间的格局,管理更加细化。 其中各车间也按照刘承宗要求,建造了大量的水车进行工作,当然这也不是每个车间都能因此受益,在军器局下辖一百多个车间里,有超过一半的车间都不需要水利机械。 师成我对水力机械的反响并不如刘承宗想象中那么好,他说:“大帅,咱在湟水上造了水车十七轮,对军器局意义不大,不过它能灌三千四百亩地。” 刘承宗不信,摇头道:“意义不大,你说军器局各项军械产量都有很大提升?” “大帅有所不知,水力用于鼓风、磨刀、砸矿石有用,但精细加工勉强堆也凑合,但赔本,我还是觉得,大帅若要推广水力,还是百工局好。” 师成我摇摇头道:“军器局每月产量均有定额,激水转车,湟水流量不定,靠它季节一变产量就变,那怎么能行,何况匠人们也有顾虑。” “没准啥时候西宁也旱了,那水断流了,花大成本做的水锤水车全废了,因此军器局目前用水力的东西都能接两套轴,一套靠水车,另一套靠大骡子。” 旱灾确实令人心有余悸,刘承宗对这个观点也不反对,倒是听见师成我用的畜力,笑道:“转一天花些草料,这也不坏……那你说这产量提升,提升在哪?” “回大帅,主要在各车间的分工,火枪、铠甲、头盔,越是零件多的,产量提升就越大。” 师成我说着,依次数了这几样装备,道:“腰刀产量跟过去差不多;但重铳抬枪产量多了,比如燧发重铳,一杆用四十五个工,单是钻光铳管就要三十个工。” 提到流水线,师成我脸上神采飞扬都遮不住,着重道:“如今分了车间,那打铜龙头、打扳机的,一个人一天做二十件就够整个枪炮厂用了,多出来的人就去钻铳管。” “最关键的是每个车间的事大小工就能做,一个匠师能看三四个车间,七十多个大匠师可以琢磨怎么让兵器做的更好更快,如今三百四十个钻铳管的大小工,每天能出十杆重铳、一杆抬枪。” 刘承宗眨眨眼:“每天?” “对,每天,只多不少,火枪装配车间就俩人,闲得发慌,一天就装那十来杆铳。” 师成我重重点头,道:“这还是兵工厂没招人,还是过去七十二个大匠师,三百二十个匠师,其实不到八百个大小工在车间干仨月,也都是熟练匠人了。” 师成我道:“大帅,别的厂不说,火枪厂完全可以扩建,如今河湟的铜铁源源不断送进来,材料是一点不缺。” “那边建着新车间,这边匠师充足,再招八百个大小工,让匠人带着干三到六个月,换到新车间,一天能出三十杆铳,三杆抬枪,一个月顶过去一年。” 那岂不是……刘承宗在心里算了算:“一年能出一万杆火枪?” 一万杆火枪,刘承宗记得曹耀跟他说过,山西那个张道濬,在天启年间花了一年半和三万两银子,造了佛朗机两千多门、三眼铳一万多杆,但那是在山西。 山西的潞安府泽州,那是全国非常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具备成熟的铁工业和大量熟练工匠。 只要手里有权力和银子,在那个地方几乎就和捡兵器一样,容易得很。 而他的西宁府,西宁卫本身的生产能力只有年产兵甲一百五十副,做到火枪一万杆,算是从无到有的巨大进步了。 若是在先前,刘承宗还会对兵器产量巨增怀有几分顾虑,毕竟军火手工业从前对他来说是够用就行了,造得多了意义也不大。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刘狮子认识了豪爽的巴图尔珲台吉。 “扩吧。”刘狮子说得轻描淡写:“别光扩火器,铸炮厂、刀剑厂、甲胄厂,还有做棉衣皮衣的被服厂,全部都扩,需要招募多少人、多少银两?” 这下倒是把兴冲冲的师成我吓住了,欲言又止道:“大,大帅?” 他以为刘承宗在说反话。 却没想到刘承宗混不在意:“怎么了,需要多少人,多少银两?” “要是都按这个规模扩,至少需要再招一千六百个大小工,而且做被服的在百工局,那边也得再招四百人,按两千算,每年工食花费要多两万一千九百两。” “而且规模都翻倍,自己的铁厂产量就又不够用了,河湟倒是能购置,但成本毕竟比帅府自家铁厂要高,每年恐怕单单开支就要增加六万两。” 师成我算完,顿了顿,劝说道:“这个,大帅,要不还是一步一步来?” 刘承宗仔细思索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摇头道:“别一步一步来了,就全面扩建吧,还是要培养更多熟练匠人,这套管理体系也要继续进步。” 每年增加六万两的开支不算少,甚至对元帅府不稳定的财力来说,非常危险。 因为他们的收入多,开支也大,如今帅府十三个营的军队,有七个是既发粮又发饷的战兵营。 单单这份军饷,每年就是三十余万两。 而他们在河湟的赋税政策是均粮买赋,帅府依官价买入粮食,要维持信用必然要以一个平价来购入,至少每石一两,这能为他们筹集到大量粮草,但同样也要暂时性的投入大量银两。 哪怕说从市场投入大量商品,比如百工局的货物,亦或盐,再把白银收回来,那也需要帅府能拿得出白银才行。 总不能等百姓打上来粮食,刘承宗腆着个大脸给百姓打欠条嘛。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刘承宗又认为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因为他们宝贵的发展时间不多了。 如果一切都按照父亲所预料的事态发展,随榆林、宁夏等地的边军腾出手来,义军在中原的发展将陷入低潮,刘承宗和大明朝廷的第二次战争就要开始了。 到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迎来短期和平。 “兵工厂的匠人不仅仅为了现在,也去兰州,去汉中,去西安。” 刘承宗道:“他们是将来军工的种子,一旦战端再起,再停下可就难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指望军器从新城往兰州、甚至往西安运送,到时候一定会抽调人手建立新的兵工厂。” 师成我也是跟着打过仗的,走过的地方也多,能理解刘承宗的话,闻言跟着点头,慎重道:“既然大帅已经决定,那我回去就着手招募工匠……对了大帅,还有个好消息。” “嗯,怎么了?” “水车虽然对军器制造用处不大,但百工局用上了,百工局各行匠首均出身平凉,是王府大匠,他们用过也做过很多车机。” 师成我道:“这次大帅让做水机,他们先作了全套生产棉布的机器,从脱籽机、轧花机、弹棉机、三锭纺纱机一直到棉布织机,不过这些东西百工局用处不大。” 这在刘承宗意料之中,他表情非常平淡的点头道:“不过他们做出来也是好事,可以推广给河湟五镇,各乡保都可以做这些织机,棉布也可以由官府收购。” 在未来几年里,棉布织机就算进步再大,对刘狮子来说也没太大意义。 他根本就没那么多棉花。 师成我点点头,紧跟着就摆手道:“不光这个,这个对河湟用处不大,但他们先还做出纺绒线的六锭纺车,随后又造出十二锭大纺车,畜力水力都行,能纺驼绒和山羊绒,六个妇人六个时辰,能纺十六斤毛纱。” “十六斤?” 刘承宗瞪大眼睛,表情不一样了。 山羊绒的绒线可跟棉布不一样,刘承宗是这个时代整个中国掌握牧地最多的人。 山羊绒是非常珍贵的材料,尤其在这个时代,细密轻软暖,是最好的纺织材料。 靠牧民用指甲沿着山羊绒生长方向抓出来,驼绒比山羊绒还珍贵,这种毛绒,一个人穷日打线,也不过才能得到一钱重的羊绒。 一斤重的白山羊绒,值白银三钱;一斤重的细绒和驼绒,值白银七钱;一斤绒线,值白银九钱。 一件羊绒做成的衣裳,至少值一两银子,这东西几乎就等于财富。 “呵,呵呵,干得好!” 刘承宗不由得傻笑了一声,为师成我表演了一出苍蝇搓手。 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仪态了,满心只有一个问题:谁即将是这个世界上拥有山羊绒最多的人? 巴图尔珲台吉啊!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一十一章 窥视 青海湖畔,银浮屠顶的黑罗三檐伞盖撑开。 刘承宗与巴图尔珲台吉坐交椅在伞盖阴影之下,不远处间杂炮响的铳声阵阵。 巴图尔珲台吉是个挺有首领气概的人,对兵工厂运来的枪炮看都不看,挥手就让自己的亲兵去试枪炮,自己则邀请刘承宗在湖边坐下。 刘狮子也很敞亮,跟师成我吩咐了,等准部亲兵试完了枪炮,直接让他们放开了打,鸟铳打八百次、火炮打五百次,直到把枪炮打废。 珲台吉对实验枪炮兴趣不大,却对这顶撑开的伞盖很感兴趣。 刘承宗抬手指着伞盖笑道:“你想要这个?回头让人给你做一顶一模一样的。” 巴图尔珲台吉连连摆手:“不能一样不能一样,我听说大明这些东西俱有仪制,大帅从中原来,想必也有仪制,不能僭越。” “嘁,僭越,你倒是想得美,这是二品仪制。” 刘承宗笑出一声,对珲台吉道:“你知道我的来路,伞盖不是我做的,早年我和朝廷总兵打仗,他跑了,我的兵到阵地上一看,东西都留在那,都是好料,浪费也不好嘛,我就拾回来,至今用了有几年了。” 二人谈笑间,有名老年哥萨克骑着伊犁马,甩着脑袋上一绺头发过来,向巴图尔珲台吉汇报枪炮情况。 刘承宗跟珲台吉打听过这人,老头儿看着有七十了,满脸褶子,却骑得了马、放得了铳,任谁看了都好奇,寻思年轻时一准是个猛将。 却没料到一打听,人家今年才四十七。 老头儿叫奇班,生在俄国西南一个大概叫克罗梅的小城,反正根据戴道子的描述,感觉那地方的战略位置基本等同于榆林之于大明。 这也是倒霉蛋,属于是黄胜宵的异国同行,名字叫射击军,也分京营和地方军,戴道子觉得奇班就是边镇世袭卫所旗军。 太像了。 这边万历爷摆烂,拒绝上朝补官;那边好些年根本不知道国王是谁。 这边是旗军屯田被驱使疏于军事;那边是欠饷放兵务农被贵族随意役使。 后来这边建立营兵,另起炉灶;那边也组建常备军团,别树一帜。 甚至下场都一样,这边起义了,食不果腹的卫所旗军是主力,那边也起义了,满地都是的射击军也是主力。 二十多年前,农民起义军打到了奇班驻守的城外,他们就地投降跟着去进攻了下一座城,浩浩荡荡打了不到两年,起义因贵族叛变倒戈而失败。 后来他就跑去当了哥萨克,戴道子说哥萨克其实就跟他们农民军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尤其像元帅府,跑到个荒原上逮谁揍谁。 奇班在哥萨克里混了几年,有一次抢劫鞑靼人失败被俘,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辗转被卖去奥斯曼,在桨帆战船上当划桨的奴隶。 对一个出身沙俄下层的士兵来说,到奥斯曼当了几年白奴活着回来,属于进修。 等他恢复自由身回到顿河哥萨克,一跃成为文化程度最高的那一小撮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言语,甚至还会写上几个句子。 之所以这种文化程度才堪堪是那一小撮里头的一个,是因为哥萨克里有好些个进修回来学业有成的。 奇班有了一点文化,就不想再在哥萨克里头混了,打算回家谋个出路,谁承想人还没到家,就撞上了要在南方修长城的贵族,要把他拉壮丁去修长城。 中国的长城在北边,因为蒙古人在北边;俄国的长城在南边,因为蒙古人在南边。 他们的南虏是克里木汗国,其实说实话,沙俄根本不怕他们,鞑靼人打仗是为了抢劫,数十年间已经被抢走好几百万人当奴隶了,难道还怕你抢劫? 仍处于封建贵族统治时代的沙俄,直接用贫穷免疫抢劫。 你抢庄园地主的农庄,关我沙皇什么事? 沙皇没那么多兴趣爱好,他就一个责任,干波兰。 为筹备一场大仗,他们从完成军事改革的瑞典买了一万多杆过时的重型火枪,拉着军队跟西边的波兰开战。 万万没想到,大军顿兵坚城之下,城都快围破了,鞑靼人从南边一通洗劫,贵族老爷领着兵都回去保卫自家财产了,攻势顷刻土崩瓦解。 所以沙俄要修长城。 奇班再次逃跑,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幸运,被逮住了,流放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已经是个老头儿的奇班再次于针对鞑靼人的袭击中被俘,成了巴图尔珲台吉这个鞑靼首领的奴隶。 用准噶尔台吉的话,这奇班哪儿都好,就是只会划船,不会造船。 巴图尔珲台吉对鸟铳的表现非常满意,当然这建立在刘承宗事前就已经告诉他鸟铳的情况,优点缺点都说了。 只不过对珲台吉来说,他不在乎缺点,一方面是因为有炮作为火力补充,他不需要每一杆火枪都有打穿重甲的威力。 另一方面,他偷笑着告诉刘承宗个秘密:“罗刹蛮子的火枪,到我手里,就比在他们手里厉害。” 刘承宗对此非常不解:“这是为啥?” 你充值了? “他们的火药不行”巴图尔珲台吉竖着大拇指笑道:“我的火药是叶尔羌回回配的,好火药;他们买了那么多大管子的火枪,打出来还没有你这个鸟铳厉害。” “我听说他们能买到那么多火枪,就是因为卖家有了更好的火药,造了更短更轻的火枪,所以才把重火枪卖给他们,不像大帅,直接卖给我最好的!” 刘承宗一琢磨,这个说法还可信性挺高。 他们有固定的火药配方,这就决定了铳管强度允许的条件下,长度不变,口径越大、威力越足。 但这个世界上别人并不是都有固定的火药配方,就会造成拿着大口径火枪,平白吃了沉重难行的苦,却无法发挥大口径的威力。 而且威力这东西,主要看对手,如果不是辽东战场有日益重装化的趋势,刘承宗也不会选择沉重的单兵火器。 不过对于珲台吉的戴高帽,刘承宗完全没当回事,谁都不是傻子,他没卖给珲台吉现役火器,他跟珲台吉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知道珲台吉后面一定还有没说的话。 因为回到水师衙门时,他是先召见了戴道子,才召见的珲台吉。 戴道子报告,大元帅不在水师衙门的日子里,巴图尔珲台吉的生活非常规律。 他每天都会按时去海边船坞看看即将下水的战船,其他时候,则把自己关在水师衙门的驿站官房里,琢磨些奇怪的东西。 戴道子撞见好多次了,准噶尔台吉掰了一大堆小木棍,扔得满桌子都是,像在卜卦。 果然,见刘承宗沉默,珲台吉开口道:“大元帅,我算过了,如果以我目前能提供的货物,明年只能买一个千人队的装备,但我也需要船……所以我想,欠你一笔钱。” 没等他说话,巴图尔珲台吉就道:“大帅先别急,我只能控制准噶尔,如果有三个千人队的武装,就能控制整个卫拉特。” 其实准噶尔目前就在卫拉特里有最强的话语权,只是这次打了败仗,回去威望必然受损,三个千人队的武装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准噶尔不单单恢复地位,还能在面对各部时拥有优势。 他说:“如果能控制卫拉特,我可以把五万张羊皮换成五万张貂皮、狐皮、扫雪皮。” 刘承宗挑挑眉毛:“那么多?” 珲台吉摆手道:“不多,在额尔齐斯河下游沼泽里有很多的渔猎部落,那里的捕猎季是每年十月到第二年四月,一个老练的猎手能猎取一百二十到二百八十张貂皮。” “我们有我们的捕猎传统,不会像罗刹人一样逼迫他们每个人交二百张,只要能让那些部落恢复给我进贡,我就能每年拿出两万张貂皮、三十万张各式毛皮,所以船是有必要的。” 实际上珲台吉有更野的心,不仅仅在北方沼泽,还有天山东北方向的叶尼塞河流域,吉尔吉斯部住在那,以及更远直抵冰海的广袤土地。 整片土地即使不以竭泽而渔的捕猎手段,每年也能提供二百万张松鼠皮、二十万张扫雪皮、五万张白狐皮。 但巴图尔珲台吉觉得很正常的事,刘承宗却担心这家伙为了武器装备把西伯利亚的小动物都杀没了。 他摇摇头道:“珲台吉不必只盯着皮料看,你归顺元帅府,我不会亏待你,我们能做的贸易还有很多,比如羊绒,十六斤羊绒我可以给你一杆火枪。” “又或者金银,我这里都可以明码标价,我打算铸造一批金币银币,将来用于我们贸易,你们那边应该有金银铜。” “我派人勘探,找到矿山,我的人提供开采技术,你的人负责出力开采,开采所得的五成,你要缴纳给官府作为矿税,剩下五成是你自己的,让商队带过来我给你铸币,直接在我这拿货。” 说实话珲台吉越来越不能接受刘承宗的热情了。 如果说最开始的那些条件,就已经让珲台吉怀疑刘承宗汉人的皮囊里藏了个瓦剌鞑靼,那现在他真有点怀疑面前是成吉思汗转世了,而他自己就是成吉思汗挑选的蒙古天选之人。 他甚至会自己问自己,为啥啊,凭啥啊? 刘承宗这些贸易不能说不赚钱,但他那边是整个元帅府,而面向自己这边,始终只是自己一个人。 这是一张张大饼啊送到嘴边。 再这样下去,恐怕到明年他就是全蒙古最富有的台吉了。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刘承宗又砸下一张大饼:“等你成为卫拉特真正的盟主,你们要定居,不要让人再去盐池求盐了,盐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派人保护起来,专人开采,在每个部落设立官府盐商,你的马队给他们运盐。” “等我铸了铜钱和银币,每个人一年大概要用两到三斤盐,每斤定个价格,像在我这里是每斤二百六十文铜钱,差不多每斤一张羊皮,你控制了盐,就控制了一种税,你能控制多少人,这些人就能每年交给你多少钱。” 伞盖阴影下的巴图尔珲台吉向后靠着,抬头微微张着嘴,双目无神地望向湛蓝天空。 数学对他来说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但关系到财富,值得认真琢磨。 十万人就是每年十万张羊皮,一百万人就是每年一百万张羊皮……巴图尔珲台吉甩了甩脑袋,卫拉特差不多有那么多人,但每年可舍不得弄那么多羊皮,他得换个等价物。 但用上刘承宗这个铜钱,他就算不清了,只知道是一笔非常富裕的财富。 他非常认真且疑惑地对刘承宗问道:“大元帅为何待我这么好?” 刘承宗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我以为我早就和你说清楚了,我需要你世代为我镇守西北藩篱。” 这也是巴图尔珲台吉知道的,但他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他说:“大元帅,这我知道,可对手并没有……他们跟你比起来很弱,不值得投入这么多成本,大元帅是不是想让我们,为你去中原冲锋陷阵?” “中原我自会去,不过珲台吉,你这种想法不行的,弱并不代表不会变强。” 刘承宗看着珲台吉,竖起食指微微摆动:“你可能不知道什么道,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福祸相依,一切都是变化的。” “事物变化有其规律,国家兴亡同样如此,规律是什么?规律是强大的会迷失停滞,穷困的会奋发富有,弱小的会拼死向上,最终攻守易形。” “世间万物,没有谁能十全十美,即使是最多的汉人,纸醉金迷一阵大梦初醒便是衣冠南渡,谁创造的并不重要,谁使用,谁学习,谁推广才更重要。” “过去我们看见的天下只有这么大,汉胡为敌,可如今天下变大了,我们也分出了胜负,看看你的亲兵,他几乎走了半个天下。” 刘承宗说着,把自己的雁翎刀拔了出来,把珲台吉吓了一跳,却见他看着清亮刀身说道:“你和我用一样的刀,也是一样的人,而他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人是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人创造出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优点和不同的缺点。” “你觉得他们强也好弱也好,都必须承认,他们能看见你,也能窥视我,而你我却看不见他们,学习,要看见了,才知道那些地方比我们弱,哪些地方比我们强,然后去学习,能学习就会变强,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能给你,想要的所有支援,替我去西边。” 说着,他收刀入鞘,把佩刀推向巴图尔珲台吉,他连忙起身懵懵懂懂的接刀。 刘承宗看着珲台吉的眼睛,笑容里藏着冷酷:“看看他们。”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敦塔兀鲁思 八月初二的青海湖西岸的湖畔,人们朝北方堆起敖包扎下汗帐,绯红缎子铺出半里,四面八方都是向这里汇集的蒙古人。 元帅府麾下的蒙古贵族们召开了忽里台。 准噶尔巴图尔珲台吉、和硕特多尔济台吉、杜尔伯特达来台吉、土尔扈特墨尔根济农、辉特部苏木尔台吉、察哈尔粆图台吉、外喀尔喀阿海岱青将军、永谢布谢二虎将军同执佩刀。 娜木钟娘娘率诸部贵族的夫人们牵来白马杀了祭天,折断箭矢,众人歃血,悬带于颈,摘兜鍪于腕,以手椎膺,对日九拜,酒奠而祷向天盟誓,成立敦塔兀鲁思,尊刘承宗为共主,称敦塔兀鲁思岱青契丹汗。 其实就是中国善战汉王。 选择名号时,珲台吉带着人们挑了个好几个词,最后就选出来俩,一个是契丹,一个是朵脱剌都合扎的,前者是汉人,后者是中土。 还有些没意义诸如彻辰是聪慧、呼图克图是长寿之类的名词,根本过不了阿海岱青和谢二虎那关,就被打回来了。 谢二虎最清楚了,大元帅讲究实际,想来看不上这种多余的名号,毕竟粆图台吉报他哥名号时候,他也在场,元帅府众将笑得前俯后仰还记忆犹新呢。 当然蒙古言语里跟汉人对应的不止契丹一个词,这个词最早来源于金国治下的汉人百姓,所以叫契丹。 还有一个是称呼宋朝治下的汉人百姓,叫复数叫囊加、单数叫囊加歹,蛮子的意思,在北元的书里,但凡提到大明,要么是契丹呆迷儿,要么就是囊加歹呆迷儿,从来没有直称呆迷儿的。 谁敢提这个词啊。 阿海岱青原本提议叫汉汗,但大伙儿都觉得有问题。 巴图尔珲台吉是觉得蒙语里没有汉这个词,他们在这称什么都没关系,但天山那边就算是教汉话,一代人也不好解决,人们难以理解这个是啥意思,称了跟没称一样。 谢二虎则是觉得还是别给大帅脸上抹黑了,毕竟大明是怎么叫林丹汗的,他也知道,他们今天敢叫刘承宗汉汗,明天朝廷百官就敢说西贼北虏合流,其首称憨憨。 也就岱青契丹,他们都能理解,巴图尔珲台吉又觉得这个字少,不利害,好不容易找着个早年间大明的公文,上面自称敦塔兀鲁斯,中央之国的意思,就给刘承宗安上了。 反正大元帅说了,他早晚要去中原。 刘承宗祭拜了天地,众台吉率部众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待大礼形成,众多台吉身边精通文墨之人即将众人誓言及敦塔兀鲁斯从天山到漠北、从冰海到雪山的疆域、雄兵二十万的消息誊抄数十份,盖上印玺。 自有来自各部的探马携水粮跨骏马,奔赴西域、天山、漠北、漠南、乌斯藏,昭告天下,一个跨地数千里得诸部拥戴的中央之国已经成立,让他们抓紧称臣纳贡。 说实话刘承宗这个雄兵二十万,可比林丹汗控弦四十万的含金量高多了,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吹牛,这甚至都不是号称,他真的能调动二十万军队。 只是他的地盘稀碎,中间除了高山就是沙漠,要么就是盛夏不到十度的无人区,财力不允许调动那么多部队而已。 卫拉特诸部能拉出十万人,活动范围也就天山附近,出了天山他们自己都养不起; 康宁府的曹耀手里有一万,长河西的土司木雅有三千,但这军队也是只能在康宁来回跑; 乌斯藏那边摆言领了一万多人进去,后来拉尊又稀稀拉拉领了他跟古如台吉的几千人进去,这帮人也跑不出来,不过也没听说兵败。 真正能动的只有西宁府,如今算上割准噶尔和和硕特的两个营,刘承宗嫡系的野战、牧屯就已经有十五个营。 再加上刘承祖、刘国能、陈钦岱手里都有点驻军,还有河湟几个非敌非友似降似叛的土司手里那仨瓜俩枣,算下来六万出头不到七万。 其实在这之前刘承宗都没想过不算天山自己有十万军队,因为在天灾来临粮食减产的背景下,他其实没把很多人当作军人看待,就别说远的,单单河湟十五营,他就只认里边七个营是兵。 但这份主要发给草原诸部首领的法令,总不能说自己手握万里之土,只有三万军队,那太容易让人小看了。 这种事情不在于他的标准,而要看对方看待士兵的标准,刘狮子觉得按照草原上的标准,说元帅府有二十万军队属于是谦虚。 信送出去,只是为了让草原上被金国入侵击溃冲散的诸部知道,除了归顺金国,西边还有一个能接纳他们、保护他们的地方。 刘承宗倒没真指望自己送出一封信,就能让漠北三汗俯首称臣。 说句难听话,除了准噶尔、和硕特这种跑过来被一巴掌放翻,又被许出好处归附的,漠北诸部不会拥戴一个从未征服他们的王,金国也不会因为一纸书信就投了,只有被打散的漠南诸部才有被争取的可能。 实际上他同意诸部称他为汗,一方面是珲台吉对于天山蒙古百姓难以理解的顾虑确实客观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试探西康二府及周边反应,为建号称王做准备。 他心里始终认为中国皇帝具有唯一的排他性,而草原上的汗最多只是个控制天山的手段,他最想要的还是王。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这个整合西部蒙古的忽里台刚开完会,刘承宗人还没从青海湖走到水师衙门,就已经见到了漠北车臣汗派来的使者。 刘承宗跟巴图尔珲台吉一同返回水师衙门的路上,就听队伍后的塘骑来报,察哈尔的大娘娘娜木钟带着额哲前来请罪。 刘狮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称汗大典刚办完,一个时辰前还见过面,犯错这么快的吗? 他本来挺开心的,这典礼就是累人,海上聚集了几万蒙古人参加大典,人马奔走漫天扬尘,又穿着铠甲捂了一身汗,都快成上天猴了,就指望到水师衙门舒舒服服洗个澡。 这会被拦下了,让他有点不高兴,正好戴道子跟着珲台吉在身边,他便对戴道子说:“那你跑一趟吧,去后边问问怎么回事,我们先接着往前走。” 戴道子领命离去,珲台吉看出刘承宗不高兴,也不敢说话,闷头跟在屁股后头往水师衙门走。 没多长时间,戴道子回来了,抱拳道:“大帅,是漠北的车臣汗使者,找察哈尔大娘娘的,混在大典队伍里,礼成后找到大斡耳朵,被护卫拦下了。” 还没等刘承宗理顺这段信息,非常有眼力劲的巴图尔珲台吉已经打马上前,跟戴道子补充说明了:“车臣汗叫硕垒,以前也是个珲台吉,那家伙最早是喀尔喀东路的头子,依附大汗。” “等到大汗斩断自己左右手,因为硕垒跟林丹汗有姻亲关系,溃败后许多部众就逃到硕垒的部落,他便强势起来,前几年在博格达山以东称汗。” 刘承宗寻思这过来可不近呢,问道:“他跟林丹汗什么姻亲关系?” “连襟,他家的娘娘是娜木钟的姐姐,都是阿巴该部的,对了。”戴道子边听珲台吉介绍,边给刘承宗翻译:“娜木钟她爹也叫多尔济。” 刘承宗大概点点头,又派人到后面告诉娜木钟:“有什么事到水师衙门说吧。” 他这一天又累又乏,这会听戴道子说这些事,感觉不算什么大事,离着万里之遥,什么事都没自己先洗个澡重要。 路上戴道子把来龙去脉给刘承宗汇报了,他心说这个车臣硕垒可真贼,娜木钟他爹也是个狠人,倒是这个大娘娘娜木钟,挺不容易。 娜木钟的父亲多尔济是阿巴该部的大首领,部落早年在张家口外边,跟察哈尔在一块,臣服于察哈尔,先后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硕垒和林丹汗。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丈人跟女婿结怨了,刘狮子估计依照大汗的性格,多半是大汗的问题。 阿巴该便率部迁徙到瀚海北边,依附于自己的大女婿硕垒。 崇祯元年九月,大女婿带着老丈人,参加了敖汉、奈曼、喀喇沁、科尔沁、金国的联军,一起去归化城揍二女婿。 林丹汗被击溃,硕垒吞了不少察哈尔部众,一口吃了个饱,回家就登上了汗位。 听着珲台吉跟戴道子讲述六年前发生在归化城的战争,刘承宗突然觉得自己理解林丹汗这么哐哐撞墙了。 他认为林丹汗可能并不是害怕后金,尽管察哈尔失去大势是黄台吉的手笔,但似乎那场仗后金只是驱虎吞狼。 他可能低估了林丹汗面临的情况,林丹汗向西逃窜,怕的是蒙古,一个众叛亲离的蒙古。 偌大的漠南,居然没有蒙古大汗的容身之地,众叛亲离比被外敌击败还难受。 只有到这个时候,刘承宗才不得不承认,血统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让林丹虎墩兔带着四万人逃走。 如果大哥、曹耀、杨耀、王文秀这帮人都要起兵讨伐他,刘承宗可能跑都不带跑的……多绝望啊。 而车臣汗的使者这个时候出现在青海,巴图尔珲台吉推测:“硕垒肯定早在林丹汗往西跑的时候就让派人跟着了,我估计如果有信,信肯定是之前写好了好几封。” 刘承宗缓缓颔首,这是早早就看出林丹汗只有败亡一途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上次吃了个饱,刚消化完就又急着觅食了。 刘狮子回到水师衙门,这边已经做好了热水,让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便收到护兵报告,说额哲和娜木钟来了,便披散着头发到衙门前厅召见他们。 额哲来得匆忙,脑袋上蒙古小帽儿都是歪的;娜木钟则是惶恐不安,眼见刘承宗在前厅坐着,迈进门就拜倒行礼认错。 “行了别跪,别人给你们送信,你们认错差不多就行了。”刘承宗笑出一声,摆手呼唤额哲:“儿子过来,帽子要戴正。” 额哲是懵懵懂懂,娜木钟拜倒他也拜倒,刘承宗叫他过来反倒蒙了,看看娜木钟再看看刘承宗,这才赶紧过来,听了戴道子的翻译,由着刘狮子把帽子给他戴正了。 这时候,刘承宗才认真看向娜木钟,似乎是嫁给林丹汗时年龄较小的缘故,她的年纪不到三十,甚至看上去好像比苏泰还要年轻两岁。 不过娜木钟的容貌没有苏泰那么光彩夺目,倒是看起来端庄贤惠,起身行礼后刚想解释什么,就被刘狮子打断,示手向一旁:“坐下再说。” 趁娜木钟走向座椅的时间,刘承宗拉着额哲在自己身边,让戴道子翻译,道:“路上我已经听得差不多,硕垒给你送信内容是什么,信在哪?” 娜木钟连忙拿出信来,那信在手上都被攥皱了,戴道子上前接过书信,满面无奈,只好对娜木钟道:“娘娘,内容是什么?” 说罢,他才对刘狮子为难道:“大帅,我认不全。” 刘承宗点点头,意料之中:“认不全没事,让大娘娘说吧,回去找个认识的对对信就是” 娜木钟小心地看了一眼刘承宗,道:“车臣汗希望我带娘娘们和额哲去投奔他,他能振兴汗庭,也会担负照顾我们母子的责任。” 刘承宗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看着娜木钟问道:“你们想去么?” 就差一点他的笑容就不真诚了,因为巴图尔珲台吉的推测很对,这让人很难绷得住。 卫拉特与元帅府、察哈尔的战争六月底结束,林丹汗病入膏肓,七月中下葬,眼下才过去半个月。 就算仗打一半察哈尔的溃军就开始跑,恐怕到现在都还没跑出毛乌素海,又怎么可能从车臣部派使者回来。 除非是早有准备,妹夫还没死,姐夫就惦记上小姨子了,这怎么能让人绷得住呢。 娜木钟不能正视刘承宗的眼神,低下头道:“大汗把额哲托付给大元帅,他如今是大元帅的儿子,我们都是大元帅的战利品,不会想去投奔外人。” 说罢,她才抬起头道:“只是大元帅,要把我们八个姐妹放在哪里?”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三章 川北灾难 八月初三傍晚。 元帅府衙门的桌子上,摆着四只做工精细装饰朴素的木盒。 盒子装满石灰,封着四位将军的首级,他们是四川保宁府二郎关守备张应甲、指挥佥事黄朝玺;百丈关守备郭沾辰、指挥使陈中。 同四颗脑袋一齐送来的,还有黄金五百两与一封来自陕川交界大巴山的联名信。 信上说,写信的人叫姚章儒,汉中生员,诨号摇天动,早年随汉中王大梁起兵,王大梁死后率溃兵避入大巴山,活动于四川东北部的夔州、保宁二府。 如今有兵三万,分摇天动姚章儒、中斗星黄龙、整齐王张显、夺世王王友进、争天王袁韬、争世王杨秉允、行十万呼九思、逼反王刘维明、震天王白蛟龙、黑虎王王高、顺天王梁时正、黄鹞子景可勤、小汉王赵多多、小秦王王光兴、活阎王马超十五营。 若大元帅有意接纳,他们愿做元帅府南下入川的开路先锋。 刘承宗放下书信,眉头皱得很重,就见去衙门外送信的樊三郎回来,看他这幅表情,绕到后面捏着肩膀问道:“这几个脑袋是谁的?” “巴山里的大头目是早年的汉中贼,信里说要归附,能助我入川,杀了川东四个守关将,脑袋送过来,意思多半是怕被小觑。” 刘承宗脸上非常苦恼,这个姚章儒挺会给人添堵,他这边刚打算非常认真的建号称王,那边就送来个联名信请求归附,十五个人他妈的十一个王。 而且事情也不太好办,正儿八经收编,他也出不起正经收编的粮;不走严格的收编程序,进四川,究竟是谁帮谁四川站稳脚跟? 毕竟不是早年罗汝才李老豺那会了,浩浩荡荡起兵作乱这么些年,义军或者说流贼的战斗力已经上来了。 更何况三万这个数对刘承宗来说非常敏感,毕竟他自己养活发粮发饷的战兵就是三万,他最知道这只吞金巨兽的胃口。 除非姚章儒已经事实割据,否则他们的军纪好不了。 他们也不可能在川东事实割据,若是割据了,送来的信就不是这样的。 因此刘狮子心里已经对姚章儒十五营情况有了大概的猜测,他们的兵力应该不假,军纪不好、在川东川北流窜。 想清楚这些,刘承宗摇摇头,把这份苦恼甩在脑后,摆手道:“请匠人给首级做四具木身,装棺椁收敛埋了,棺材钱就从他们送来的金子里出,埋到西山的晒场下头。” 他叮嘱道:“别埋东山,四个官军下去势单力孤,回头挨了揍,再半夜跑来求我迁坟可不行。” 樊三郎被他逗得轻笑,这才听他正色问道:“送信的人来几天了?” “四天,两个人,一个狗头军师带着个少年护兵,老爷安排他们在城外住下了,住的是豪格在时那个院子。” 听见这个,刘承宗嗤笑一声,那院子以后就是元帅府指定招待所了。 樊三郎问道:“见见他俩?” “不急,你那二姐夫不是也来了么,千里迢迢跑过来要见我,先见他吧,也在城外住着?” 樊三郎点点头,不过紧跟着便有些为难道:“还是让他等着吧,我觉得他有问题。” 二姐夫名叫车才,是山西隰州的老秀才,兵荒马乱的一路跑到兰州,最诡异的是还带了两个陕西举人、六个兰州秀才渡过了黄河,被野狐堡的百总井小六带进河湟。 不过在承运那就被卡住了,要不是有车才这个说自己要见元帅府樊将军老秀才,他们这九个人别说见刘承宗了,连碾伯都过不去。 刘承运多精啊,又是真正扎根地方管理河湟军民事的大首领官,见多识广,举人、秀才那矜持劲儿,他最清楚了。 就别说兰州的举人秀才,单在河湟谷地,战后留下来的举人只有四个、秀才九十二个。 就这么说吧,但凡没跑的,那都有没办法跑的原因。 有的家里有不宜远行的老人、或者自己本身就是老人,仗打起来没办法往兰州逃难,就携家带口躲到山上。 还有些躲进山里的,是对局势估计错误的迷糊蛋。 再有就是两种,有四十七个秀才是穷苦出身,属于听天由命;还有二十四个则是出身跟刘狮子差不多,留下作为代表,帮乡亲父老跟刘贼请命。 尤其后边这二十四个人,行为模式是惊人的相同,都是早在刘承宗率军挺进河湟占据西宁卫,他们就在乡里提议捐资修堡,河湟大战护着乡邻进堡避难,甚至不少人都做好了只要被抢掠就决一死战的打算。 结果元帅府的军队压根没搭理他们,打完五镇联军就把河湟传檄而定了,他们蹲在堡里不知如何是好,刘承运就把痘医派过来,先是让他们出堡,百姓不出,就把痘医放进堡里。 一点点试探着,他们就又回家种地。 即便到现在,这些人留下的原因各有不同,但相同的是跟元帅府都没有多少互信基础,人们都很合作,在各乡保当个农学博士、有事了作为乡里代表,这没问题;但要说元帅府要启用他们做官,他们就得逃到山里去。 刘承运从来不逼他们,尽管他不是秀才,却在身边守着秀才和举人,他了解这种的心态。 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可能有不聪明的、有不识时务的、有运气不好的,但绝对没有傻子。 百姓遇到个兵灾旱灾,跟着起兵卖命属于改变命运,最坏的情况是丢了命;哪怕失败了,只要能保住命,撑死被官府攒里并甲,过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没准还能分个地。 功名在身的,不怕一时落魄,只求有口饭吃浑天度日,没走到绝路上,很少会有人会去求虚无缥缈的富贵,想的都是稳稳当当熬过去,等局势稳定。 熬过去,秀才还是秀才,举人还是举人,知识就是力量。 突然窜出来几个兰州的举人和秀才,说要投奔元帅府……也就只有草寇出身的首领才会信了这种鬼话。 只不过车才说他是山西樊家山樊将军的同乡,承运觉得把他们看严实点搁到新城也没事,反正他二哥戒心一向很强,就连边军头子杨耀王文秀投奔,还得问上一句骁将宋守真呢。 别管有啥小伎俩,承运相信这几个举子秀才耍心眼子不是他二哥对手。 相反是送过来,还能看一出好戏呢。 这出好戏就在于,车才口中所说这个樊三郎将军,是个男的,援辽边军老兵,胳膊比车才腿粗,开百斤强弓一个打八个那种。 见面俩人都傻眼了。 车才是听说元帅府有个樊三郎将军,他想找的也是樊家山的樊三郎,却没想到见到的是杜巧儿;杜巧儿以为是樊家山还有活口,却没料到见了面,居然是二姐做了三天妾的车老爷。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更何况两个相邻村庄的幸存者在遥远的青海相逢。 尽管樊三郎过去仅仅和车才见过一面,车才也只做过她三天姐夫,但当年车老爷对樊三郎一家都很好,灾荒年景里纳个乐户女儿为妾,还专门做了妆花通袖袍。 在那三天里,邻村的车老爷是她们一家的希望。 樊三郎一再吩咐护兵好好照顾车秀才,甚至心里都做了准备,如果车才要求官,她可以帮忙给刘承宗说句好话。 但听说车才过来是为了见刘承宗,她的热情就少了几分。 车才明显是来办事的,能驱动一个山西的秀才、不远千里跑到青海,还能护着他安然无恙的事,樊三郎并不认为自己该在这种事上开口说话。 刘承宗倒是对这种事无所谓,他猜出樊三郎是怎么想的,拍了拍肩头的手:“好事坏事,总要见了才知道,既然你说后面见,那就再让他等一等,我先见你说的狗头军师。” 他心里对摇天动那帮人很感兴趣,他原以为第一个会从四川给自己送信的会是进入汉中的张献忠,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批早年间跟着王大梁造反的汉中贼。 没过多久,那个樊三郎口中的狗头军师,连着他那个小护兵就被人带至堂上。 见了人,刘承宗才知道,三郎为啥说他是狗头军师。 这人穿着崭新蓝缎道袍,顶着四方巾还戴着眼镜,明显就是个儒生,但脸上却被人用朱砂刺了天王二字,整个人气质就像个受气包。 倒是他身后正提着腰带穿衣裳的小护兵,看着也就十四五岁,这个年纪说像大人不像大人、说像小孩也不像小孩,但虎着脸杀气腾腾像个人物。 小东西留了个像蒙古人一样的娃娃头,下身穿个黑棉裤,小腿用行缠扎了,手里提着腰带和一双厚重的骑兵靴。 元帅府的护兵把袖长到肘的中袖短罩袍递给他,提着件半身镶大甲片的裲裆甲走了。 帅府的守门将天宝把他当街剥得赤条条,才肯放进来,这小子看着岁数不大,但浑身就像个武器库。 腰上佩着特意打造的二尺腰刀一柄,短罩袍下边还有短刀一柄、后腰别了短斧一只,解了腰带能取出飞刀三把,摘了靴子,小腿行缠上还绑了匕首两只。 先开口说话的,也是这小孩,他往地下一跪,把靴子放旁边磕了个头,抬头道:“摇天动之子秦可多叩见大元帅。” 说罢,秦可多扭头瞪了那儒生一眼:“磕头!” 那儒生被瞪了一眼,吓得浑身一抽抽,连忙拜倒道:“学生巴州生员陈敏,叩见大元帅。” 刘承宗坐在堂上,看这俩人的奇怪组合,道:“起来说话,你这姓氏是义子?” “回帅爷,六年前我爹从南江边把我捡回去,我是十六个义子里的老大。” 刘承宗点点头,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就见那生员陈敏刚站起身,突然向旁边撤了一大步,猛地拜倒哐哐磕头,语速又快又急:“还请帅爷收留救我性命,还请帅爷救命!” 还没起身的秦可多猛然拧眉,探手就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起身正待扑过去,就被堂上的刘承宗制止:“不敢动!” 怒气冲冲的秦可多一愣,似乎正在想要不要动,就被身旁护兵按着押住,刘承宗这才对陈敏问道:“你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陈敏却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只是自顾自道:“摇黄诸贼自崇祯元年翻山入川,据巴山为寇,他们掳掠人口,逢人便杀攻城劫寨。” “学生去年被掳,贼人看我识字,便用绳索绑着,直到今年才松开,还强迫在我脸上刺字,逃回去必会为官府擒获报功,还请大帅救我性命,学生做牛做马报答!” 刘承宗不解道:“你不知道我也是反贼吗?” “学生知道,但入湟中数日,百姓不见干戈器械,亲亲长长,真是极乐世界,大帅与摇黄棒贼之辈绝非一路人等!” “你放屁!” 秦可多被护兵死死按着,一双眼睛瞪向陈敏几乎喷出火来,牙齿都快被咬碎,待其话音刚落便骂道:“狗东西,枉费老子摘草根喂你个狗杂种!” 陈敏则挺起身来,指天发誓道:“学生亲眼所见,去年摇黄棒贼掠夺广元,百姓逃入山中硝洞,川中多有山洞,可容人数百,贼人围住洞口,熏烟生火,直将四百余人尽数害死!” 秀才说得激愤,小贼也益加恼怒:“我们不是这样的!” 刘承宗心里对姚章儒的评价低了几分,杀人为祸地方且不说,单单是选来的使者,这是干嘛来了。 大明朝那么多县衙府衙盛不下了,从大巴山跑河湟告状来了? 他对秦可多问道:“他说的是假的,诬陷你们?” 秦可多又怒气冲冲地剜了陈敏一眼,抬头看向刘承宗,气势却矮了几分:“不是,大男子敢作敢当,那火就是我放的……但我们不是见人就杀,更不是一开始就杀人!” 刘承宗向后靠了靠,没说话。 秦可多道:“我爹他们都是秦人,捡我那年只有八十多个人,如今我们十三家有三万人,怎可能人人都是绑来掳来?” “川北剑门、二郎、朝天、七盘、白水,处处险关环绕,官军围堵,起初我们只能绑些蠢绅,索取赎金;折些棒子劫掠商队、山客,后来官军来讨被打退,才叫我们有了些兵器。” 秦可多道:“我爹常说川北人刚率亢戾,那些大寨土人强悍,士绅在处处操练乡兵,逢着我们就杀,难道只许他们逢着我们就杀,不许我们逢着他们就杀?” 刘承宗大概明白了,摇黄这帮人,跟他认识的流贼不一样。 别人起事,都是饥民流民更进一步变成流贼,在与官军战斗的过程中再次前进,成为乱军也好叛军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反对朝廷的军队。 摇黄不一样,作为王大梁早年起事失败的幸存者,他们力量太弱,又跑到个四面俱为关防的地方,在山里啃草根,把自己穷苦百姓起事的正确性全丢了。 他们就是土匪山贼,非常传统的土匪山贼,精通于劫道、绑票、杀人,被关防锁在川东川北,跟川北士绅争夺百姓,往来仇杀。 长此以往仇恨浓到化都化不开,整个四川都会知道他们的恶行,这是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对百姓对他们来说都一样,都是灾难。 因为一旦这样的情况发生,再过几年,任何一个志在四川的首领想要人心想要四川,都必须先剿灭他们。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两全其美 天下未乱蜀先乱。 陈敏在衙门里告状,秦可多骂骂咧咧,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刘承宗都相信是真的,只是所处角度不同,看见的事情都不是全貌。 刘承宗也并不在乎二人恩怨,如今是崇祯六年,这场从陕西开始波及天下的大乱已经持续四年,任何恩怨情仇都会在四年大乱里变成一笔糊涂账。 他只想解决问题。 首先要知道问题出在哪,这个问题才十几岁的秦可多没办法给他准确回答,只有生员陈敏能帮他。 但是陈敏口中的四川,跟刘狮子印象里那个田土肥沃的天府之国,似乎天差地别。 陈敏只说了四个字:地狭人稠。 刘承宗在外面,对四川近些年来的情况了解实属有限,至多知道几十年前杨应龙作乱,以及从阿六那知道的奢崇明作乱罢了。 除此之外只有松潘卫旗军受羌人欺辱、雅州官军战力松弛,这都不过是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情。 人们依然认为四川和陕西不一样,没有剧烈的旱灾,其内部应当足够稳定。 但实际上他跟陈敏这个土生土长的巴州秀才彻夜长谈,根据其回忆,让侍从在身旁记录了足足十七页的四川情况。 那边确实跟陕西不一样,陕西的很多问题是穷出来的;四川的很多问题是富出来的。 四川的乱象,能让他这个陕西反王目瞪口呆。 刘承宗分析事情,喜欢从人地矛盾看起,但四川的人地矛盾根本谈不上土地兼并,那得叫收归国有。 像成都府的土地,十亩里有七亩是蜀王的,两亩是军队的。 剩下那一亩地,再怎么说也得是老爷的吧?至于其他人当佃户,但四川的问题没出在佃户上。 只要没天灾,佃户其实问题不大,因为佃户不是社会底层,而是社会主流。 除了一些手里有一二百亩地、家里还没儿子没亲戚干活的小地主,大地主招佃都有门槛,而且门槛还很高。 没牛、农具以及家人帮忙,佃三五十亩地,哪怕壮得像牛一样,把人累死都耕不完。 没技艺不会种地,到了要交粮的时候交不上来,地主就亏本;再是个在本地没有家、没有地的流氓,抬屁股起来跑了,地主就是吃闷亏。 所以想做佃户,首先得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还要有头牛、全套的农具、手上有种地的技艺、身边有家人,缺一不可。 否则傻子才佃地。 做了佃户,创造价值拿出一小部分给皇帝交税,一小半甚至一半交给地主,剩下的是自己的。 而佃户虽然有可能遭受来自地主的欺压,却能凭借地主的威望避免一些地方上的非正式摊派。 比如地方上的王老爷家来了朋友,轿夫不够,找上俩衙役去干活,衙役自己不想干,到乡里寻个地保:从你们这给我找俩轿夫,王老爷要用。 地保找上个自耕农,不需要威胁也不需要拿棒子,笑眯眯说帮个忙,自耕农想不出啥好借口抹不开了就去了。 地保若找上个佃户,佃户也笑眯眯说帮不了,再去干别的李大善人家地就荒了。 地保也没辙。 除非遇上经济危机也就是旱涝灾害,否则一般饿不死,再不济也算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社会中下层,绝对不至于沦落到底层。 长工短工、走卒贩夫、倡优媒婆、修脚剃头,乱七八糟讨生活的人那么多,下九流怎么排都轮不上佃户。 但四川除了土地归王国所有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同于别处的社会现象,那就是地方豪强势力很强。 外省入川、土民出川,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本来就都不容易,搁在嘉靖年以前,别处的官员听说要被调到四川当官,如果不是肥缺,都会想办法逃避。 实在逃避不了,就极力推迟到任时间,一年半载之后才慢腾腾到任稀松平常,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 直到嘉靖年,南倭北虏闹得厉害,风气为之一新,四川官员的上任时间从半年到两年之间缩短到了四个月之内。 在整个嘉靖隆庆年间,官员基本上都是旧的升迁贬谪,继任者当月就能到任,这也是国家机器运行良好的象征。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万历年间,考成法的震慑力仍在,官员仍然能保持当月继任,但是……万历爷摆烂了。 国家官僚升迁是个复杂而精密的事,高级官职采用推荐升职的形式补缺,中下级官职靠的是统一大选。 所以每到大选之前,先由吏部把高级官员的推荐到皇帝那里去,然后中级官员流动,给下级官员腾出位置,一环套这一环,让整个机器运动起来,再进行大选。 最上头的摆烂,最下头的就没有官,各省、府、州、县主政官员的缺失,使大明基本陷入无政府状态。 但无政府只是政府没了,这种情况下,朝廷打仗需要地方的支持,政府负责的这份权力依然在。 没有大政府,四川对朝廷来说依然运转良好,该打的仗照样没问题,赢! 无非是权力倒了个手,下沉到豪族或原本就把持权力的人手里而已。 但小政府碰上了土地藩王所有制,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没有自耕农,意味着作为农业社会中坚力量的佃户,这些正经谋生的人没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缺少地方行政力量的管理则意味着歪门邪道野蛮生长,豪势强人依靠抢占公权急剧扩张财富。 人们竞争豪奢,不复简朴,富连阡陌贫无立锥,交易损人利己,营生重息撤债,结交口是心非,教唆舌剑唇枪,纵欲贪刻奸淫,逞奸阴谋下石,见人得志嫉妒横生,听人不幸则幸灾乐祸。 用陈敏的话说,乡闾和睦的景象渐渐消失,倒是风气日漓、人心日险,以至于父子相夷兄弟相害,朋友相杀夫妇相伤。 人心不善,川人口中的四害,也应运而生。 这四害是贪官污吏、学霸势绅、市棍土豪、衙蠹宦仆。 他们猫鼠勾结沆瀣一气,把持了地方权力,鱼肉良善,倾人家产、鬻人子女、骗人钱财、坏人功名、害人性命、***女、拆人婚姻,自占万亩千楹锦衣玉食,却叫良善人家饥啼寒号。 如此光景,先有奢崇明在重庆成都横扫江津,后有广安白莲教天启七年造反,然后又是达州的生员秀才鼓噪打死衙役数十,架火活烹,立誓除四害。 现在是五害了,还有一个就是摇黄棒贼。 他们是崇祯元年起事的汉南王大梁余党,王大梁崇祯二年被商洛兵备道刘应遇杀死后,余党逃入山中,当时就是一伙山贼强盗,所用不过斩木为兵,劫掠商旅,因此被川民称作棒贼。 崇祯三年三月,他们从龙安府过剑州被官军袭击,此后朝廷在广元设驻镇府,以同知张鹏起镇守。 崇祯四年贼势大盛,攻陷夔州开县;五年攻陷夔州新宁。 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摇黄贼打下了夔州大宁县,赶上汉中发大水,山里不好过,又碰上靠五百人横行的大贼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听说陕西老家去年没旱了,朝廷的总督又在招降。 姚章儒动了心思,刘承宗并不是他第一个联系的人。 只不过招降是一出闹剧。 他们投降了,陕西官员让他们在山里采樵,路上做饭用,又去了弓刀,在山里待了一个月,然后川陕官军南北入山,准备把他们全杀死在山里。 最搞笑的地方来了,摇黄贼在官军合围前有所察觉,操起老伙计棒子跟石头,把埋伏的官军击溃了。 官军被击溃,他们抢了兵器铠甲火器,活下来的人这才分出以摇天动、黄龙为首,十三营头领为辅的松散联盟。 绝了回家的路,进四川能打得过官军,却打不过川北百姓。 百姓手里有火器有铠甲,还修了堡子,把他们死死困在川北,几万人拔个堡子肯定没问题,但几百人出去觅食,围堡子打不下来不说,还要吃许多枪子炮子。 正因如此,乡兵民壮看见摇黄贼就杀,摇黄贼看见乡兵民壮也是不问来路见人就杀。 好不容易抢回来点粮食,他们的人又被张献忠打了。 陈敏说姚章儒本来是想接张献忠入川,跟他们合股,但张献忠的兵赶上汉中大水,没法到那他们那边去,两边只是互通使者,本来都感觉快谈妥了。 没想到大水一退,张献忠直接翻脸。 刘承宗一直以为张献忠的军纪应该很差,但实际上据陈敏说,八大王对军队节制尤其精明,其部老兵不过五百人,战斗力却尤其的强。 他们杀起人来一点都不带眨眼,摇黄十三家好几个打下堡子的队伍无声无息就被灭了,一日之内方圆百里之间连战三场,贼兵、婆姨、小夫子统统被斩了首。 那模样就像被官军剿了一样,摇黄众多首领甚至起初都没想到是张献忠起手杀人,他们还想派人通知张献忠山里进了兵,但派人过去才知道,人去山空。 八大王早跑了! 山上只留下一堆带不走被烧掉砸毁的粮草器物。 然后摇黄群贼才后知后觉收到消息,朝廷把辽东前线的石柱土司秦良玉调回四川了,所以张献忠不跟他们合兵,溜到湖广要绕路进河南跟横天王闯将等人会合。 摇黄群贼被气坏了,偏偏一点儿招没有。 人的名树的影,这世上跟秦良玉交过手的都已经埋在黄土里了,摇黄群贼被逼进了死路。 “大、兄长请看。” 帅府衙门里,刘承宗展开陈敏画出的川北舆图上,指着姚章儒占据的汉南群山,道:“秦良玉若领兵回去,他们进退两难。” 堂中刚刚从河口被召回来的刘承祖笑出一声:“他们兵不精粮不足人心不齐,拿什么和石柱兵在山里打?” “石柱川兵熟于步战不假。”刘承宗则道:“若秦良玉真被调回四川,根本无需和他们在山里打,只要白杆驻于广元、巴州两处,陕西再调一支军队入驻汉中。” 说着,刘狮子在舆图上张手将摇黄贼占据的山区拢住:“一年半载,他们就能把山里的草根吃光,被硬生生憋死在汉南大山里。” 刘老爷摇头道:“那么多山川聚在一起,他们想往湖广逃窜应当不难。” “很难啊大。” 刘承宗叹了口气:“他们不是咱们,咱们走到哪,那得了好处的百姓住在原地,都是给我们报信的。” “他们就是土匪害民贼,走到哪里撞见百姓都是要给官军报信的,他们三万人在山里逶迤行军,能跑到哪里去,即使在追击下跑出去,只怕也就剩两三千人。” 刘承宗笑出一声:“真敢往湖广跑,携带钱财美妇,张献忠不得再回头把他们杀个干净?” 刘老爷面露诧异:“都是陕西乡党,不至于同室操戈吧?” 刘承宗摇摇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元帅府不说二十万军队,单说战兵三万,姚章儒派人送信来,想让三万贼兵归附元帅府,刘狮子还得在心里掂量掂量,他能不能把这帮人整肃了。 张献忠部战兵五百来去如风,整支队伍规模不会超过三千,这也是用兵最舒服的兵力,能打能跑,他压得服姚章儒这帮人? 更何况只为劫掠,三千精兵悍卒足以横行天下。 打得过他的跑不过他,跑得过他的打不过他,三千人抢不下的城池,添上三万贼兵也抢不下。 抢来一样的东西,何须跟三万人分。 更别说已经结了仇,按刘狮子的想法,要么就别结仇,如果结了仇,逮住机会就得把仇人弄死。 刘承宗只是道:“他们陷入绝境是个好事,我打算让秦可多回去,让他告诉姚章儒,若是诚心归附,不必送来金银,让他自己到我这来,见上一面。” 刘承祖摇摇头,他皱眉道:“真要招抚这帮棒贼?我觉得不如等到明后两年,川中定会再有大变,到时挥师入川剿了他们,正好尽收人心。” “尽收人心,恐怕不见得啊,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如今四川太乱,川中土人的脾性又太过刚烈。” 刘承宗道:“等到川中大小头目成了气候,人家也不会服咱老陕,到时候恐怕我们入川,要比现在还乱。” “何况再等几年,川中子弟还要受不少苦,不论能不能入川,我的想法是明年挥师东进,取兰州汉中固原,进逼宁夏关中四川,这帮人能帮我拿汉中。” “收拢了这些棒贼,拣选三四千编军,听话的送老家种地,不听话的送地府投胎,两全其美。”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五章 借道 在金秋八月,刘承祖和承运刚回新城没几日,弟兄仨正在聊结婚的事,东边就传来宋守真的信,信使欢天喜地:“大帅,好事啊,东边丢了六十里地!” 元帅府在庄浪河谷从野狐堡到河口的四座堡子三座墩台全丢了。 刘承宗上个月刚知道那六十里河谷属于元帅府,这才刚过去不到半个月,那片好地就没了。 不过确实是喜讯,因为虽然地没了,但该收的粮食一点儿没少,将近四万亩地打了三万多石粮,宋守真集结河湟五镇乡兵和永登土司降兵,六个昼夜把粮食分成三路,统统运到了元帅府辖地之内。 野狐堡的守将百总井小六没有参与这个声势浩大的行动,他干了个更大的事,直接导致被承运托付全权代管东关镇军民事的宋守真下令弃地,收缩防御东关五座锐角敌台。 井小六带庄浪卫的旗军,把人家庄浪卫的军屯田收了,运回东关镇粮一万七千石、胡麻籽五千四百石,还拐来二百多户旗军。 刘狮子笑道:“干下如此大好事,谁还敢在庄浪河蹲着。” 宋守真在信上说,这事其实是失控了,他们本来的想法只是想收个两三千亩地,削弱庄浪卫旗军的战斗力。 但井小六在收粮时被旗军发现、包围,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旗军们觉得你们元帅府想收粮可以,但我们军屯田被抢占的就剩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动的。 不过我们可以带着你去找那些被豪势将领占据的军屯田,咱把它收了,粮食五五分,你井小六把粮带回元帅府,我们把粮带到里落草,抢粮的事都推到元帅府头上。 井小六觉得捡了条命,还弄来不少同谋,双方一拍即合,不断有旗军参与进来,事态规模不断扩大,最后收了几万亩地。 实际上如果井小六愿意,趁着旗军势众,一番煽动攻打卫城都不是不可能。 但一方面他没这个技能,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没往那边想……粮食不比啥没用城舒服?打下来城池还得守,养个两千守军,这点粮也就够吃到明年夏天。 吃到夏天明年还得种地啊,城都打下来了,这地不得轮到他种? 井小六觉得还是把粮运回东关合适。 因此这对刘狮子来说确实是件喜讯,立即给宋守真回信,让他把粮食运进碾伯,给这批乡兵记功造册,让井小六拿着功勋簿到新城来。 不过高兴之余,刘承宗也没放松警惕,当日召见刚带兵回到新城的王文秀,商议后调其麾下参将杨承祖率本部一营协防东关。 秋天到了嘛。 这本就是个非常危险的季节,尤其在东关那个黄河、庄浪河交汇的三岔河口,东南是兰州卫、西边是元帅府东关镇、北边是庄浪卫。 就算没这档子事,那边都是个火药桶。 兰州的旗军很紧张,成日沿河巡防,那个兰州参将师襄每隔两天就派人找一趟承运,找不着承运就找宋守真,让他们千万别误会,说兰州兵不会渡河,但元帅府的兵也别来抢兰州。 东关的元帅府民壮也很紧张,河湟五镇的民壮都被推到前线,有些在河口守卫东关的五座敌台,剩下的乡兵则被集结到东关向西帮助各乡保抢收田地。 连黄河上的渡船都不开了。 连着打了两场大战,刘狮子打算这个冬天让元帅府的将士们歇歇,在新城和西宁之间过几个月好日子,顺便把他们兄弟仨的婚事办了。 陕西的习俗不同于草原,元帅府的架构也不同于封建贵族的部落联盟,兄弟仨人一番商议,仨人最终决定林丹汗的八个娘娘都归刘承宗,兄长则等着卫拉特诸贵族把女儿送来成婚,也是八个。 还有些拥戴刘承宗称汗的蒙古贵族,他照顾不到,所以承运也不能闲着,目前定下来的有六个,如果东北的喀尔喀三汗得知契丹汗的事,遣使进贡,那就再给承运加俩。 不过在此之前,刘狮子得把已经跟着他的三位夫人迎娶了。 因此这个秋天直到来年开春,刘狮子的日程几乎被排满,他要在河湟开科举、设立六部、结婚造娃。 刘承宗给康宁府的曹耀和杨鼎瑞写了两封信,告知他们自己和兄长即将成婚的消息之余,让他们回来一趟,顺便询问了他们俩对接手康宁府军政事务人选的建议。 随着元帅府摊子铺的越来越大,刘狮子越来越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倒不是因为他们根基浅薄,而是元帅府这稀碎的地盘啊,太难管理了。 他仔细琢磨琢磨自己的需求,发现自己往康宁派遣官员,首先要考虑的不是治理地方政治才能或统兵打仗的军事才能,而是要考虑统治能力……这事就非常离谱。 才能元帅府很多将领和官员都不缺,但统治能力这个事啊,元帅府拥有这项技能的人不多。 关键这玩意它是有就有了,暂时没有,那最好了,咱也不敢培养。 不论如何,刘狮子是一定要把曹耀和杨鼎瑞从康宁叫出来,独当一面的大将和独治一地的封疆大吏,是他们这个武装集团向中原进取的先决条件。 至于接替他们的人,刘承宗心里有一份人选,康宁府难做的事基本上都被两个人这两年办完了,地方上的事情也有例可循,对于才能的要求其实并不是很高。 刘承宗打算把刘国能和刘九思派过去接替杨鼎瑞;黄胜宵带着阿六和巴桑这两个来自康宁府的将领,回去接替曹耀、罗汝才、李老豺和舅舅蔡钟磐。 刘国能在海西县干的还不错,距离统治一府可能差点意思,不过康宁府的事情也比西宁府好办。 把上天猴刘九思派到康宁府当个同知,一方面能给刘国能帮帮忙,另一方面……刘狮子也认为经过两年准备,康宁府的农业应该能自给自足了。 元帅府在康宁实行的政策不是免征,康宁府在那边一直在征税,而且税率还挺高,刘承宗原本说要定二税一,最后杨鼎瑞结合实际,建议三税一,税率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他们收的康宁府自己铸的元帅通宝,官府给粮食定官价,由各县衙购买,再根据亩产收铜钱。 但是在元帅府的层面,对康宁府倒几乎是实现免征了。 每年运到西宁府的东西也就六七万斤火药、一千五百坛酸菜,前年运了一百来副兵甲,今年没运铠甲,因为北边在打仗,害怕兵甲被抢了,就发给沿途驿站的驿卒,让他们武装自己了。 总的来说,康宁府两年运往西宁的货物价值,大体上等于中原一个大县一年的正常赋税。 路途遥远,运输成本太大,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不过现在,刘承宗认为这个问题解决了。 上天猴刘九思在俱尔湾主持了建立铁厂,黄胜宵有督造火枪、自造火炮的经验,刘承宗打算让他俩到康宁府去,探矿修铁厂、扩大康宁军器局。 康宁府的西番铁匠,在锻造方面手艺并不差,只要有人指导,完全能够胜任鸟铳的锻打,何况当地林木矿产都很丰富。 正常情况下,这些东西的运输成本让刘承宗觉得如同鸡肋,如今跟天山有了军火贸易,只要在那边造成鸟铳运送过来,高昂的利润完全能够弥补路耗。 不过尽管刘狮子决定让阿六和巴桑带兵接替罗汝才和李老豺,但究竟要不要让罗、李二人带兵回来,他心里还拿不定主意。 刘狮子以前总以为四川盆地是个大平原,不过如今身边有了脸上刺着天王俩字的陈敏,这个巴州生员让他对四川有了更多的了解。 四川的平原在成都,从北方入川,就算拿下汉中,龙安、保宁、夔州、顺庆、重庆六府,遍地是山。 如果说陕北的山峁墚塬是被一道道土路隔开,那么四川的山比陕北的山更高,而且是被一条条河流阻断。 入川难就难在这里,只要在进入成都平原之前被拦住,前江后山,堵住就是个崩溃。 其实刘承宗知道,摆在他眼前最近的战略目标其实不是四川,而是固原以西的雍凉之地。 是甘肃、临洮和巩昌。 占领这些地方对元帅府来说就已经很难了,打下来难,拿在手里更难。 这意味着要么不打,维持个如今危险边缘的自给自足,以待天下有变;如果要打,那战争不可能拿下雍凉就结束。 拿下雍州凉州,对元帅府来说,最难熬的日子就结束了,在甘肃、临洮、巩昌,有差不多两百多万人口和六万左右的军队,什么概念? 这个比例或许很高,但是对刘承宗来说,这是个可以稀释元帅府穷兵黩武程度的比例。 他河湟有七十万人口,有一半都在山里自给自足,剩下的人却养了近七万军队。 拿下六盘山以西,就意味着元帅府的人口构成比例将进入正常的范围,到那个时候,就算刘承宗不想接着打,他麾下的军士、身边的部将,会眼睁睁看着关中平原、四川盆地、宁夏河套近在眼前而顿兵? 不可能嘛。 更别说成都平原也对刘狮子有无与伦比的诱惑。 他占据的地盘足有六七个四川大,但这些地方的人口、产粮、产能、耕地加到一起,都比不上一个小小的成都府。 拿下宁夏河套是赚,拿下关中平原就会把战线铺开,而拿下四川……他就发大了。 尽管知道很难,但他还是想先做好准备,万一到时候有机会进四川,没打进去被揍出来了,那可就太难受了。 因此他想留罗、李两支军队在打箭炉附近,万一有机会入川,北路以汉中为前进基地,拿下龙安府和松潘卫,派遣信使可以走山路穿过金川土司控制的地盘,将消息传给打箭炉。 到时候哪怕康宁府一万军队只能有三个千总部从雅州打进平原,都能给战事提供强大助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关键节点没有打通,那就是四川本地的精兵强将被朝廷调至中原与辽东,留在盆地的官军不足为虑,唯独四川的土司兵,令人忌惮。 他的军队从南北两路入川,恐怕精骑重炮都难以跨越山路,步兵阵战是土司兵的老本行,更何况到时候帅府军队用不上炮,但官军还是有炮的。 所以刘承宗还需要一个人,张元亨。 这个屌人,不是,这个无屌人那年被刘承宗派去松潘卫煽动旗军,后来到打箭炉找刘承宗扑了个空,舅舅蔡钟磐看他有秀才出身,就留在身边打理炉霍县衙的事。 刘承宗要让曹耀把他也带回来。 这人正经宦官没当过几天,却在松潘卫当过很长时间的旗军,如果拿下龙安府,招抚松潘卫的事由他来做,是再合适不过了。 拿下松潘卫不仅仅能联系打箭炉,为南北夹击创造便利,最关键的是松潘卫有军匠,也有铸造火炮的能力。 只要进驻松潘卫一个半月,他们就能铸造出一批火炮、炮弹,敲掉成都城每一个城垛。 依照松潘卫被白草羌欺负的情况,刘承宗估计拿下龙安府,松潘卫很有可能会望风而降,那么问题就只剩下时间了。 松潘草地每年只有五月到八月之间好走,也就是说如果明年六月之前元帅府能在北路把战线推进至六盘山、南路占领汉中,那么他就可以试试入川。 那就是开春即开战。 帅府衙门里,刘承宗看着眼前的山西老生员车才,问道:“兰州的官员真行,居然能找到你来,谁让你来的?” 车才原本进入帅府衙门就心惊胆战,一听这话,心道坏了,大元帅怀疑自己是间谍! 吓得他连忙摇头:“大帅明鉴,我不是被兰州官员找来的,是我找的官员,正好甘肃的白老爷在兰州,听说我认识帅府的樊将军,便让我带几个生员过来。” “甘肃白老爷,是谁?” 车才瞪大眼睛,你的敌人啊,你都不知道是谁?他道:“甘肃巡抚白贻清白老爷。” 刘狮子寻思假的吧,这么容易就撂了? 却没想到车才恭恭敬敬行礼,道:“大元帅,我一来是过来感激你早年为我一家报仇的恩德,二来是受山西西儒高一志之托,有两名西儒望自帅府借道去往印度,请大帅行个方便。”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六章 融会贯通 车才客居元帅府这几日,尽管衣食无忧,也受到很好的照顾,面对刘承宗,还是不免战战兢兢。 哪怕他知道,刘承宗无意之间为他报了灭族之仇,也真打心底把他当作恩人,却无法止住内心恐惧。 这跟善恶无关,而在于眼前威武雄壮的青年,是叛军的王。 就好像人们畏惧皇帝,并不是畏惧坐在紫禁城龙椅上那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本身。 而在于这样的人他能无意之间就报了别人的灭族之仇,更能在浑然不觉之间,将人灭族。 这让车才在对话中显得紧张,语无伦次地想要为刘狮子解释什么是西儒,却被他抬手制止。 刘承宗看出车才的不自然,对方这个状态,他没办法套出自己想要的情报。 他先招手示意车才好好坐下,随后尽量放缓语速,和颜悦色道:“车兄,三郎跟了我,她二姐曾嫁给你,说起来你我也算连襟,你千里迢迢过来,哪怕不是为了投奔我,阴差阳错我们见面,我很高兴。” 他问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啊?” 车才张张嘴,抱起拳来只说出半句话:“大帅抬举,我……” 说是称兄,车才的岁数其实比刘老爷还要年长,原本点头哈腰紧张兮兮只是显得有些委屈。 如今被刘狮子问一句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在目,突然语塞红了眼睛,过了片刻才缓过来,摇头叹息。 宗族尽毁,人生无望,孤苦伶仃一个人颠沛流离,能怎么样呢? 他说:“大帅进山西那年,太原以北被群贼抢掠,太原以南则兵乱相杀,我在北边被抢,家族在南边被灭,无路可走,投奔兵备李世恩门下当个帮闲。” 李世恩。 刘承宗回忆了一下,对这个人名没啥印象,不过当年他的兵在窟窿关被堵住,没能进汾州府,就是个兵备道带的兵。 “后来李兵备因御贼不利被免官,我为避贼去了绛州,幸得河东三韩收留,方有今日。” “河东三韩?” 车才解释道:“韩氏是绛县乡绅,祖上为工部尚书韩重,族人在蒲州经商,至此一代有云、霖、霞三兄弟,俱好书法文章,其中韩云是万历四十年举人,任职知州;韩霖是天启元年的举人,兄弟二人书法极工,同徐光启学兵法、与高一志学铳炮,其中云霖两兄弟还自幼随外爷王宗岳学阴符枪、太极拳,是文武全才。” 好本事! 听着车才对韩家兄弟的介绍,刘承宗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随后问道:“跟徐光启学兵法、与高一志学铳炮,徐氏精于西学,你说高一志也是西儒,那韩家兄弟都入了教?” 车才点点,其实他也入了教。 最早他是给韩家兄弟帮闲,韩霖没有仕官,修堡藏书,偶尔在家乡讲学,因为车才曾做过儒学训导,能帮上忙。 在此期间,他便入了教,跟随韩霖学习天学……他们管西学那些东西叫天学,是李之藻弄出来的概念,在山西的形式是类似结交上流人士的帮会,而非教门。 事实证明这事对车才有帮助,不论是精神寄托上希望素娘月娘及其他横遭大难的族人能有好归宿,还是现实生活中山西庞大的教友团体,都有很大好处。 旱灾和流贼侵扰,给传教带来很大便利,如今在山西,单是有功名在身的士人教友就有近二百人。 刘承宗看他说了这些,神色已经没有刚开始的慌张,这才问道:“你说两个西儒借道,要往西去,他们为何不向南走,走海路过去呢?比起我的地方,那应该更安全。” 这事让刘狮子很疑惑,穿过青海的无人区,还要走过叶尔羌控制的土地,这不是扯蛋吗? 他认为这俩西儒的目的地很可能不是印度,就是他的青海。 但车才摇头道:“大帅有所不知,南边走不通,今年山陕诸路首领的军队在太行山与官军交战,去年黄河决口,今年河南又发了大水,到处饥民为盗。” “从关中到兰州,是最安全的路。” 啊这……刘狮子楞了一下,着实是他没想到的。 车才补充道:“他们原本想走海路,但郑芝龙以海上混乱为名拒绝护送他们登船,这事我是听别人说的,南边海上多半也不太平。” “他们还能联系到郑芝龙?” 刘承宗对此深感为奇,不过随后稍加思虑,又觉得好像也没啥不妥,毕竟西洋人本就从海上来,更别说韩云官至知州,郑芝龙也被熊文灿招降,不过领游击之职。 他没有在这事上深究,问道:“你说那两个西儒,是什么人?” 车才察言观色,感觉刘承宗对西儒似乎有所成见,道:“我也不知道,高一志并没有告诉我,不过我估计,可能有东边兵乱跑回来的葡夷教官。”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若大帅有意,可以将之留用。” 刘承宗眯起眼睛看向车才,直到把车才看得毛骨悚然。 车才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话,就听刘承宗问道:“这是你猜的,还是他们说的?” 刘承宗觉得,这才是高一志的原本想法。 车才可能只是个传话的,毕竟这个时候敌我难分,高一志不可能说动身边真正有用的人到青海来。 车才赶忙说道:“没人跟我说这些,我是觉得,如果有莱登叛乱的葡夷教官,大帅用人之际留用并无不可。” 刘承宗转头让人给车才端来奶酒,侧身倚着椅背思量片刻,突然没头没尾问道:“我也读过徐氏的书,你听没听过他书中一个观点,叫欲求超胜,必先会通?” “知道!” 车才虽然不知道刘承宗为何提起这句话,却连忙补充道:“后面还有八字,叫会通之前,必先翻译。” “后面的没用,我就想跟你说前面八个字。” 刘承宗满不在意地摆摆手,看向车才,非常真诚地问道:“你在山西做帮闲被养着自然轻松,但他们居然会让你到我这里来传话,车兄可知其中风险?” 他能看出来,车才说起来也是个有功名的小乡绅,过去要被人冠以老爷的称谓,可如今看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凡是个有影响力的人,都不可能被派到自己这来传话。 却没想到车才自以为释然地笑了一下,其实在刘狮子看来这笑容惨兮兮,道:“食人禄,忠人事嘛。” 刘承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路上稍有差池,或者我这军纪但凡差些,你都没命见到我,如今你举目无亲,我算你半个亲戚,河湟也是用人之际,愿不愿留下来在我这做事?” 车才倒是愿意,但说实话他很担心自己做不好。 寓居新城这几日,他已经听说前些时日一群草原上的蒙古贵族拥戴刘承宗做他们的大汗,但这事影响不大,在他眼中,刘承宗更重要的身份依然是叛军的王。 实际上和刘承宗自以为的青海王不同,车才认为刘承宗依然和北直隶、山西、河南造反的头目所有关联。 因为各路首领造反的名号太杂太细,而且来回流窜,朝廷分不清也记不住,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即便到如今,依然只有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头目被人记住。 单就车才知道的,在武安打败左良玉的叛军首领究竟是谁,就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是横天王部将不沾泥,也有人说是山西的葫芦王,还有人说是青海大元帅留在陕西的部将独行狼,更有人说是闯王高迎祥。 他们就知道这几个人,就不说有人冒名的事,单是不冒名,人们出了事也会把事情推到这几个人身上。 就比如在陕北潜心种地的高迎祥,这几年人都没挪窝,但他在山西百姓的记忆中,已经往来劫掠十几个府州县至少三次了。 因此在车才眼中,刘承宗这种遥隔数千里操控叛军的本事,其背后的人才储备一定非常夸张,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儒学训导,有能参与进这种大事的大本领。 但刘承宗问完了,并没有往下继续说话的意思,让车才如坐针毡,只好一咬牙狠心道:“承蒙大帅抬举,在下求之不得!” “好!” 刘承宗听见肯定答复,非常高兴,其实他想的不是车才举世无亲,而是樊三郎举世无亲,有这么一个二姐夫送上门来,非常好。 而且确实哪怕只是个老秀才,对缺乏人才的元帅府来说也并非可有可无。 他说道:“既然你愿意留在我这,那我可以信任你,这样,你给高一志或是韩霖写几封信,作为信物和答复,告诉他们人可以来,我可以保证人在青海的安全,不过我有个要求,让他们为我收集些书籍,跟西学有关的。” 车才愣住,问道:“大帅的意思是,不让我回去了?那谁送信啊?” “来回路途遥远,你在路上也不安全,这件事我会让别人来办,你只管写信就行。”刘承宗摆手道:“放心,只要你告诉我韩霖在哪,信一定会交到他手上。” 车才心道果然! 刘承宗果然能遥控陕北群贼! 他小心翼翼问道:“大帅,你不会让人去围攻韩家堡吧?” 刘狮子听见这话,就知道车才想歪了,他哪儿有那能耐,隔着几千里操控陕北诸路反王啊。 当然事情的真相可能会突破车才的想象力,刘二爷或许不能遥控反王,但能指挥藩王,甚至还能遥控参将和指挥使。 刘承宗笑道:“我让锦衣番子去给韩霖送信,你信不信?” 车才头如捣蒜,刘狮子道:“阿谀奉承可不好,这你也信?放心,我哪有那本事。” 说罢,刘狮子话锋一转:“既然你愿意跟我干,那有些话我就可以告诉你了,就这个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我对西儒戒心很大,为你活命着想,不要跟他们过于亲近。” 车才想为西儒争辩几句,却心有畏惧,以至欲言又止。 刘承宗道:“查其言观其行,徐氏所言超胜会通,会通翻译,我问你,翻译了吗?” 车才点头道:“单是韩霖,便在绛县与卫斗枢、段衮等人一同翻译校对《童幼教育》、《西学修身》、《西学齐家》、《西学治平》等书数部。” “好,那会通了吗?” 车才有点迟疑,还没等他说出口,就被刘承宗斥道:“会通个屁!” “徐相公被骗得像傻子一样,那帮西洋夷满嘴谎话,说他们老家八百年没打过仗,是夜不闭户的尧舜之地……巧了嘛,我认识个罗刹种,一辈子颠沛流离比你还惨。” 但车才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只是笑道:“大帅,这个我们也都知道,没人把这个当回事,我们学他们好的东西,造铳台、造炮规矩、算学,更何况天学这些修身齐家的东西,教人勤勉节制,也不是坏事嘛。” 刘承宗不屑地笑了笑,随即点头正色道:“对,所以我认为徐相公被骗只是多少的问题,我们跟他们确实有差距,但我眼中的差距,不在于你们学到的那些东西……差距所在就在徐氏的那句话里:欲求超胜,必先会通。” 车才眨眨眼睛:“难道这不对?” 刘承宗摇头道:“自利氏以来,西洋夷渗透濠镜澳,广部中国沿海,冒以经商学习之名深入国内,甚至身居北京觐见皇帝,就连陕西三原都有西洋和尚自称西儒,同士子辩经,诱骗百姓信教。” 他言之凿凿:“难道你还感觉不到,是他们在把我们融会贯通。” 车才瞪大眼睛,这从何说起啊? 他还以为刘承宗要说的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是元帅府也有会通西洋之意呢。 “我国有识之士,要从他们身上学到好的东西,想法没问题,思路有问题……一个外人站在十万个我们中间,你认为是谁在观察谁,谁在学习谁?” 刘承宗看向车才,车才说不出答案。 他继续指向西方:“遥隔山海,罗刹二十多年前农民起事,我前些日子才知道;我们在陕西起事,你觉得西洋诸国要多久知道?” 刘承宗言之凿凿:“我今天在延安起事,下个月三原的西洋夷就知道,半年后消息传到广东,澳门的西洋夷亦得知此事,再过一年泛海行舟,消息就会传到天下另一边。” “什么叫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他们的船在海上来回跑,他们的人在天下哪儿都是,能收集到全天下的消息,学习全天下的技术,然后融会贯通,创造出更好的技艺。” “人家掏出点铳炮技艺,教授些门路技法,就在你不知不觉间学走你所有东西,他们连牙刷都没有,连官僚制度都没有,还处在先秦封建时代呢,现在好了,有士人帮忙,一切都会有的。” “西洋夷若真那么厉害,早把闽广吞了,但凡能打得过,谁会给你搞这些东西,更何况,他们倘若真有用,朝廷雇了他们,皇上应该已经收复辽东了!” 刘承宗摇摇头:“韩家兄弟蹲在山西,西洋和尚给喂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我不明白,你们管这个叫融会贯通?”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七章 王进忠 崇祯六年的八月十三。 西宁以东的平戎乡保,平戎马驿左近田地遍地金黄,乡间小道,一名青年正牵毛色黑亮的关中大驴缓步而行。 他生得孔武有力,头上扎着黑发巾,穿一条黑色棉裤和土色横缝的短袄,小腿扎着靛蓝染的行缠,足蹬一双牛皮快靴,腰间跨了腰刀,驴子背上还带着满满两大包行李和弓箭。 河湟地界上近来不乏有这种装束的人物出现,他们的棉袄棉裤前胸后背、膝盖手肘都纫着硬皮,走起路来行伍气息十足,没人敢惹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是刚刚在河西跟蒙古人打完仗的帅府士兵。 青年沿着乡间小路一路行走,直到走进一处庄子,庄子的岔路口有块半人高的青石,石头上用墨刻了三个大字——下土保。 时近黄昏,日落夕阳下,乡里抢收的庄稼汉正推着一车车满载的粮食向乡里运去,人们喜气洋洋。 男人们满头大汗、衣裳从后脖领子湿到腰间,健壮的妇人提着镰刀与食盒,在地里玩得脏兮兮的小童挺着木枪绕车奔走,追逐遍地乱跑的小羊羔子。 人们看见青年,免不了面露喜意地打个招呼嘘寒问暖,问问同族青年的情况。 没灾没难地打上粮食,人人欢喜的很,不过走出一里路,他便应下了乡邻三场酒。 挂着平戎乡保所牌匾的三进大宅外,一辆辆满载的粮车堵住了夯土大道,成熟的粮食把晒场铺得遍地金黄。 青年远远看着若有所思,似乎有追忆之情,直到听见乡保所里传来庄上小儿的朗朗读书声,这才摇头笑了笑,继续牵驴向家中走去。 这里过去叫王家庄,两个保上千口人都姓王,周围八个保都有王家人的产业,人们祖上是清远伯王友,世袭西宁卫指挥佥事,到这一代出了个总兵官叫王承恩。 庄上后生近半都跟着王将军从军做家丁,出了十几个百总以上的武官。 青年叫王进忠,他也不例外,过去是王承恩的家丁,如今跟着将军一道改换门庭,成了元帅府虎贲营的兵。 在下土保最南边沿山路走上片刻,王进忠就看见几个破落的黄土院子,土墙边上伸出棵歪脖子树,临近家门,他的脚步一步比一步快。 隔着半人高的木栅院门,他就看见父亲正佝偻着背在新搭的牛棚喂食,当即推开院门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大,我回来了!” 老父亲转过身,面露喜意:“呀,忠娃娃回来了!” 磕完头的王进忠抬起头,定睛一看,脸上挂着的笑脸顷刻凝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爹这哪儿是给牛喂食啊,那是一手端了个酒壶,一手端着只陶酒碗,正醉眼朦胧的给老牛喂酒呢。 尽管跪在地上,王进忠责问起老爹也是理直气壮:“大,咋别人都收粮,你有了牛也不收粮,还给牛喝酒?喝死咋办?” 老父亲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放下酒壶酒碗,走过来拉起王进忠道:“嘁,咋叫不收粮,乡里知道你给帅爷打仗,家里没壮劳力,早就派了仨后生帮咱家把粮收好了。” 说着,他指向黄泥糊的屋里,脸上的喜意再明显不过:“十八亩粮地,还了借乡保的二百斤口粮,还装了满满六个大粮缸!” 老父亲说罢,这才笑道:“你当你大还天天喝酒啊,你去打仗半年多两个信也没有,你大哪儿有钱买酒,也就打了粮才有酒喝,快起来,让大看看你,跟鞑子见仗伤着哪儿没有?” 王进忠闻言这才满面喜意地起身,转了一圈笑道:“没事,我们虎贲营都跟着大帅,就胸口给鞑贼射了一箭,扎破块皮,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听见儿子这么说,王老爹才注意到王进忠胸口棉袄的硬皮护胸上有个斜刺进去的棱形箭孔。 王家庄世代出将,即使王老爹一辈子不务兵事,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军事有所了解,看见这个箭孔,不由得惊道:“呀,透甲锥!” 这让他不由得怒道:“我就听人说你跟的那个马将军是个囊怂,几百个人冲人家几千!” 说罢,他又转怒为喜,拍拍王进忠胸口的棉袄:“这皮子还挺硬,挡得住透甲锥,神了!” “一块皮子哪儿能挡住,我们外面还有布面甲,放心吧大,大帅待我们还是好的,甲片子坏了缺了都管换,不过休假回来铠甲跟战马都要留在军中不让往家带,不让还能让你看看,一共中了七箭两刀,八个都只能留个印儿。” 王进忠笑着拍了拍硬皮护胸:“就这一箭从甲缝子扎进来,不过要没这块皮子,估计胸口得扎个眼……哎哟!” 他说着都快被父亲领进屋了,才想起来自己的驴子在外边呢,赶忙跑出去,好在驴子没乱跑,赶忙牵进院子,把父亲吓一跳,问道:“咋背了这么些东西回来?” “买的,就五天假,过了中秋就得回营,再回来估计得过年了。” 两个大包,王进忠一手提一个,也不往屋里放,搁在院子的石磨上边打开边道:“眼看天就冷了,带身新衣裳孝敬大。” 说着,他先从身上拿出个小钱袋子递给父亲:“儿子打瓦剌鞑子立功了,赏银三十两,我留十两用,这里二十两,大你收了省着花。” “我有啥可花的,今年的年景好,咱家有地有牛又有羊,不用你操心了。” 哟呵! 王进忠听着这话,张张嘴却没说出话。 在过去的王家庄,他大那是全庄子最有名的懒汉,吃喝全靠他当兵吃粮往家送点饷银,不发饷银的时候,历来要靠王将军的家人每年接济点粮,啥时候听他大说过,家里不用他操心的话? 他笑道:“不用操心也行,反正这银子大你留好咯,省着花,今年年景行,没准明年就不行了。” “河湟啥时候不行过。” 王老爹这么说了一句,王进忠也笑道:“我们那队都是陕北的兵,就我一个西宁人,他们整天给我念叨老天爷要收人,反正有备无患,我在军中不用操心,大帅管我的衣管我的饭。” 说罢,他翻出一身厚实的棉袄棉裤、一双崭新的直缝牛皮靴,展开了在他爹身上比了比:“嗯,天冷了大你就换上这个,还有这靴子,都是帅府给发的,我穿一身你穿一身,都是新棉花,暖和,我跟别人换了换,大你试试合脚不。” “呀!” 王老爹看着靴子就心生喜爱,但却没接,面露难色道:“这靴子,老百姓不能穿吧,大帅让么?” 王进忠也犯难了,嘀咕一句那我拿回去?随后又摇摇头道:“应该没事,没听说过帅府不让人穿靴的事,那你就在家放着吧,看别人有人穿了你就穿,有人来家见了就说我的,应该没人难为。” 随后他面露笑容,在包裹里取出个小包裹,小心翼翼捧给父亲,道:“大你打开看看,这是啥衣裳。” 王老爹接过包裹,就觉得挺沉,可能有四斤重,心里嘀咕这是个啥衣裳。 打开一看,是件蓝色半袖对襟罩甲,盖到小腿的甲裙左右两侧及后部开裾,底边坠着两寸红蓝彩穗,这是很常见的戎服。 早在太祖皇帝时代就有规定,除了骑兵,任何人穿这种衣裳都要治罪。 这件罩甲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羊毛的,沉重而厚实,对襟左右缝了两块布制题识牌,左边写了虎贲营左千总部左司;右边写着前百总左队三什,勇长王进忠。 王家庄一直有自己的族学,族中子弟没有不识字的,即使是懒汉也读过书,不过王老爹不认识贲字,只是惊喜道:“什长,升官了?” “我们十二个兵四个长,算不上官,不过这羊毛罩甲可是什长才发来御寒的,我那棉甲还挺好的,大你也留着穿吧。” 王进忠随后又变着花样从包裹里拿出一堆零碎,像纸包的帅府肉干、水师衙门的咸鱼、龙驹苑酿的马奶酒,都给老爹拿回来尝尝鲜。 还有一只从瓦剌贵族那缴获的羊角酒壶,把王老爹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说要找邻居要俩鸡蛋薅点菜,回来炒点菜,父子二人好好吃一顿。 王进忠也乐呵地在家里逛逛,看看帅府接管河湟后带来的变化。 其实目前看来,变化并不大,甚至因为王承恩家被迫迁去西宁,庄上少了过去的主心骨,甚至还觉得家乡缺了些威望。 但是对他们家来说,好的变化却很实在,盖起了牛棚羊圈,有一头牛、六只羊,甚至还有两头猪。 这在过去不能说不敢想吧,但想到这些的前提都是他当上军官,少说做管队干个几年,买上几十亩地、雇个长工,才能考虑养猪的事。 猪和羊不一样,羊到外边逛逛就吃饱了,猪就得在圈里才长肉,而且不能离了农耕生活。 像他家从前没地,老爹给别人放羊,若他有个斩获朝廷发下赏银,养几只羊问题不大,但没有地就养不了猪。 现在他们家有地了,自然也养起了猪,将来没准还能再给他盖个房子……王进忠把脑袋晃了晃,他这次回来还有件事要跟父亲商量。 没过多久,老爹就炒好了香喷喷的韭菜花酱炒鸡蛋,还炒了点新收的蚕豆,王进忠也脱了戎服,父子二人倒上了龙驹苑酿的马奶酒,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喝了两口,王老爹脸上的喜意藏都藏不住,端着酒碗感慨道:“别看你们大帅是流贼出身,到地方不偷不抢,还给你升了官,让咱家日子有盼头,忠娃,你要跟着大帅好好干啊!” “是,大,我这次回来就是看看家里情况,看乡里对咱家照顾,我也放心了。” 王进忠也端起酒碗,军队里不让饮酒,何况他本来也因为父亲酗酒误事荒废生计,从来就不喜欢喝酒,这么一喝辣的急忙夹了口菜。 可韭菜花酱也辣,吃到嘴里更辣了。 缓了缓神,他才放下酒碗道:“大,我想出去几年。” “几年?”王老爹刚喝了一大口,差点被呛着,放下酒碗问道:“在帅府好好的,又要出哪儿去啊?” 王进忠知道父亲听了他说话一定会是这种反应,低下头片刻,才重新抬头道:“天山。” “哪儿?” 王老爹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皱着眉头搬着破条凳往边上坐了坐,抻抻破棉裤的裤腿,翘起二郎腿来,一条胳膊撑在饭桌上,表情认真地问道:“天山,是什么山?” 西宁军务重在防备海寇,而海寇直到刘承宗入海才真正禁绝,因此西宁军向来极少远调,跟着世代将门世代从军的王家堡百姓,历来不知天山何在。 “西北,瓦剌鞑子的老家,这次瓦剌诸多首领能保命,全赖向大帅投降,帅府要在天山驻军,明年启程,大概要戍边三……” “不准去!” 还没等王进忠把话说完,王老爹已一口回绝道:“不能去啊忠娃,大就你这一个儿子,你死在西宁,大能去给你收尸,你若死在那么个满地鞑子的鬼地方,大就是哭破天也没法去给你收尸啊!” 王进忠深吸口气,却没有理会父亲的拒绝,只是接着道:“戍边三五年,军中要从老兵里挑选三百名军官,将军们都说陕北的兵将不愿西行,要从河湟老兵里选,在新城学半年蒙语和罗刹语。” “我跟王大帅的达兵学过蒙语,马将军说,愿意过去的,学成了编兵启程前升授一级,在天山戍边三年不立功,回来再升一级,立功了照功赏赐升级。” “人们都说过去应该会吃苦,帅府已经在给戍边军队准备更厚实的衣物了。” 王进忠把嘴抿了起来,缓缓咬牙,看向父亲道:“大,我现在是一等虎贲、什长官职,月饷七钱银,月粮七斗,配茶、油、酱、肉干、鱼干,管十二个兵。” “我是降兵出身,不去天山,半年后骁骑三等,调河湟五镇做民壮管队一年,月饷一两、月粮一石;再过一年,调回材官营做什长,粮饷涨两钱,三年后最多在河湟五镇做个乡兵百总。” “那还不好?” 王老爹瞪着眼摊开手来,他寻思自己儿子这心思够野的,从前他对儿子最高的期望,就是能在西宁卫当个百户。 却没想到王进忠摇摇头:“若去天山,新城学半年言语直升一级,新编天山军管队,我们这三百军官带兵戍边三五年,只要活着回来,帅爷给保个出身。” “啥出身?” 王进忠吞下口水,目光灼灼:“勋官云骑尉,散阶从五品宣武校尉,河湟五镇副千总、材官营正把总、野战营副把总有缺,我们来补,那都是真正的武官。”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八章 像个人 崇祯六年的中秋,元帅府家宴格外热闹。 往年中秋,他们家别说宴会了,就连晚饭都吃得很简单,因为要么是祖宗兄弟不在,就算在,也是抓紧吃完饭就离开跟军队在一起。 唯独今年,刘承宗打算完完整整在家里过了中秋,因此蔡夫人非常高兴,临着中秋前半个月就开始张罗宴会了。 自从他们进了西宁,俩儿子忙着打仗,但逢年过节,对全家来说都是绝对的大事。 但凡是理应合家团圆的时候,刘承宗可以不在,但刘老爷必须写请帖,蔡夫人也必须忙着张罗,每次都要请一大堆人。 杨鼎瑞的夫人儿女、曹耀的夫人,还有樊三郎、白柳溪、云交月,以及亲家王琨一家,还有像家里的马夫、卫兵、帮佣,都是自家人,就别说逢年过节,平时吃个饭都基本上在一起。 刘老爷主要是给领兵打仗的将领家人写请帖,比如罗汝才的叔叔罗戴恩一家、巴桑的妻子梅朵,亦或是比较亲近的如刘九思、李万庆、师成我、何信、李卑,还有像谢二虎这种融入之意非常明显的,都在邀请之列。 当然没邀请的也能来,很多人不被邀请只是因为他们有族人,就比如刘国能那种,一大家子人呢,刘老爷就不捣乱了。 而今年的形势又不同于往年。 这是头一次元帅府既没有在中秋没打仗、而且也没准备过完中秋就打仗、还不担心过中秋被人打,这亲近的将领可就多了。 也是头一次,好几个将来需要倚重的蒙古贵族,如巴图尔珲台吉、粆图台吉、养伤的国师汗都寓居新城,何况还有察哈尔那八位夫人。 在刘老爷心里,这八位夫人啊,有点类似心病。 尽管兄弟仨都定下了要娶蒙古婆姨的事,刘向禹也知道这是稳定蒙古局势必做的一步,但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这跟二婚关系不大、也跟血统关系不大,但血统加上二婚,就成了刘向禹的心病。 他夜里做梦,总会梦到刘承宗的爷爷,就在黑龙山已经迁出去的老坟地,不知为啥有座庙,总罚他在庙里跪墙角,说以后子孙都是二串子了。 不过心病归心病,做梦归做梦,但这份忧虑刘向禹谁都没跟谁说。 蔡夫人说她们八个还写什么请帖啊,直接提前几天叫到家里来准备,跟着一起招待客人得了。 “不行。”刘向禹说:“就算是要娶,人家还没过门,来了就算客,哪有让客人跟着招待,算什么待客之道。” “那三娘、柳娘、云娘也没过门,你咋不给她仨写请帖?” “那是儿媳妇不……” 脱口而出之后,刘向禹才眨眨眼,发现自己周密的思路被夫人捉住了漏洞,只好干笑道:“我当她仨过门儿了呢。” 不论如何,今年整个河湟的军民人等,确实是一派喜气洋洋,尽管各地的消息都还只是报告到刘向禹这,但人们都对丰收有所猜测。 这种好时候值得有一场庆祝的宴会。 然后刘向禹就发现,自己修的这座帅府衙门的时候啊,还是考虑不周了。 不是他眼界低,刘向禹当典史那几年就是米脂的县太爷,很多东西哪怕没享受过也见过,很夸张的就算没见过也听过。 但儿子以饥军起事,走得也不是快活一场就完蛋的流贼路线,所以从一开始,他对奢靡排场就非常克制。 他们一家子对将领、军队、学生都很大方,尤其像杨夫人、曹夫人这种丈夫在外的家眷妇人,每到换季西宁府都有新首饰、胭脂、最好面料的表里衣裳送到家。 但轮着对自己就不是一回事了,到现在一家子不穿绸,如果不算兵衣甲胄和刘向禹的官袍,全家最奢侈的衣裳是承运那身只穿过几天的缎袍。 主持修建这座新城和元帅府,是刘向禹最铺张的一回,就算这样,它尽管建筑装饰和王府一样,但内部实际上仍然是个大号衙门,而且是军府衙门。 七十多间房,单是给卫队住的就有十八间,还有六间是县衙一样三间宽的六衙,格局和放大的县衙一模一样,一进二进两个厅都是处理政务的,后堂才是居住的院子,实际居住空间并没有像王府一样夸张。 这就导致元帅府在设计上,只有两间可供二十人用餐的偏厅,压根没有考虑摆出八桌以上的宴会厅。 但中秋的夜里,晚上在院子里摆桌又有些凉了,最后才定下把二进主厅里的陈设都先挪到库房和舆图室,这才顺顺当当摆下十桌,还在一进前厅备下六桌,以防有部将官员来访没地方坐。 对此刘向禹是直呼可惜,他觉得这种主持修建元帅府一般的大宅工程,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可能如今有了经验,以后也没啥机会修了。 毕竟刘老爷对元帅府目前的战略目标非常清楚,两年之内如果向东进兵,收取陇西,西宁的地理位置及交通环境就不适于管理全境了。 兰州是更合适的中枢所在地,而那个地方有肃王府;即使将来更进一步,打进了关中,那西安自然就会成为新的中枢,那里也有秦王府。 在彻底平定天下之前,他们恐怕再没有像元帅府时期能大兴土木的资本了。 因此这宴会厅的需求,对刘向禹来说基本上是没啥用的经验增加了。 待到中秋傍晚,宾客毕至,待人们落座,刘承宗这才罕见地穿着常服出现在中厅,与众人抱拳打了招呼,这才笑眯眯地坐到主座。 人们见他坐下,知道要说点什么,便俱是翘首以盼,他笑了笑,对众人道:“诸位兄弟叔伯、姐妹嫂嫂,有三年前随我抛家舍业一路西行的,也有到了西宁结伴而行,至今是第三年了!” “三年前我说过,要带所有人走出一条生路。” 刘狮子深吸口气,抬起头道:“赶在中秋前,河湟五镇二十个乡保、西宁以西七万三千亩军屯田,都把田产报了上来。” “在西宁以东湟水河谷,十万百姓的六十五万亩种粮田,粮产七十二万六千七百零八石!” 随刘狮子这句话音刚落,元帅府衙门的房顶几乎要被声音掀开,赴宴诸将尤其是从陕北跟过来的将领,纷纷交头接耳鼓掌叫好。 这个粮食产量对湟水河谷来说不算高,但刘承宗脸上带着十分满意的笑容。 他稍顿了顿,继续道:“西宁以西的七万三千亩军屯田,也产了四万七千石粮;到明年开春前,药水河谷还要再开出七万亩灌溉田地,我们在西宁站稳脚跟了!” 在一派欢天喜地中,刘承宗接受着麾下诸将及家眷的敬酒,整个元帅府沉浸在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中。 其中今年的湟水河谷的粮食产量,最让刘承宗高兴的是增长了他对均田分地政策的信心。 尤其是在湟水河谷的五镇二十个乡保,因为地主害怕他抢掠,赶在河湟大战前卷起家当主动逃跑,使那里经过完整的均田,人均田地六到九亩。 他们的亩产其实并不算高,地都是一块块分下去,具体到每户按口分,土地贫瘠的地方就每口多分两三亩、肥沃的地方就每口少分一两亩,实际上也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收入。 只有七百多人例外,他们是帅府七个野战营里的河湟士兵和军官,只要有父母、妻子在原籍,乡里同样把这些士兵算作丁口,能多分四到九亩地。 元帅府七个野战营里河湟士兵有四千多人,但因为大部分士兵投降的时候乡里的地已经分完了,所以后期经过了调剂,其有七百多人的户籍还在河湟。 剩下在地方有家口的一千多户,都从湟水河谷搬到俱尔湾,那边有元帅府新开垦的地可以分配,帅府按人均二两狮子票补盖房子的钱,都安置了。 不过跟士兵在地方占人头分地政策相对应的,是这些士兵同时也会失去帅府对成家鼓励的额外月粮。 即便如此,在地方安家分地,带来的收入也比额外月粮多。 本身额外月粮就和兵粮不一样,兵粮固定,但鼓励成家的额外月粮不固定。 最早是依照士兵勋位,最低只有每月十五斤青稞面,但除了兵勋,还会因为驻防位置产生变化,比如南山堡驻防辛苦鸟不拉屎,就会多一些,基本上都按一百斤青稞面发。 还有的地方取得其他食物容易,就会用其他东西替代,靠山近的给茶、在海北海西给盐,还有的地方给烟草和酥油。 这都是陕北老兵才有待遇,后来分出野战和屯牧,开始发军饷,额外月粮就按照士兵意愿,可以折成狮子票、银两、青稞。 但总的来说,不如成家分地给的多。 这意味着湟水河谷十万百姓,人均原粮近一千二百斤,经过加工是八百多斤成品粮……这是非常高的粮食占有量。 对刘承宗来说,这份人均八百多斤的粮食占有量,在成就上的意义甚至超过了战场上正面击败敌军的任何一场胜利。 因为如果田地占有、粮食占有的本身不是人均,那么实际上在农业社会,人均数字就没什么意义。 比如同样是人均一千多斤原粮的占有,把均田后的自耕农换成一个地主家庭和二十个佃农家庭,结果一样,但人的生活水平完全不同。 不算赋税、摊派,只是简略地算下来,佃租一半,地主家庭四个人占了四万多斤,佃农家庭八十个人占了四万多斤,等于佃农家每个人五百来斤原粮。 算下来成粮就只有不到三百多斤了。 当然三百多斤……活着肯定是没有问题。 毕竟家庭一般都有小孩老人,饭量没那么大,一家人在交易、生活物资上会略显拮据,却也谈不上非常坏,至多是没有承担意外风险的能力。 但这是丰收。 这也是佃户必须有牛的原因,他得多佃田,多干活,这种口均七八亩、户均二三十亩的田,佃户很难保证长久生活,至少要佃四五十亩,才能说有个长远生活的样子。 在湟水河谷这样的地方要是佃上一百亩,家里丁口又不多,那在丰收的时候,佃户也能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家里人过年有新衣裳穿,还有肉饺子吃……甚至能培养出个良家子。 学文能考功名,习武能上阵的良家子。 就比如王进忠的老父亲,他们家原本能分到七亩地,但因为有个给大元帅当兵的儿子,家里就有了十四亩地,农忙的时候乡里也会有人帮忙。 当然帮忙不是白帮,乡里不是户户都有牛,一般看每户人口,是十户或五户一头官牛,优先分配给缺少人力的军属和畸零户,共同承担养牛的口粮,耕种的时候用牛,代价就是畸零户或军属的生老病死,其他几户都要帮忙。 官牛生病,必须当日报给乡里,乡里有兽医;如果死了,乡保必须通过急递铺当日报给五镇,五镇拉走牛尸衡量死因,正常死亡与地方无关,其他死亡视情况赔偿一到五两。 有十四亩地的王老爹,在家过的日子就相当于两口之家佃了一百亩地的生活。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一个人守着两千斤原粮,吃是绝对吃不完,冬天的衣裳他也不需要准备,甚至如果不考虑给儿子说媒娶媳妇,王老爹这一年可以每天吃一斤羊肉。 但是在地窄人稠的河湟,有一户人家能佃到一百亩,就说明有十户人家一亩地都没有;一千户能佃到,就有一万户一亩地都没有。 湟水河谷不算山区,只有两万三千户。 均田,能让每个人在正常年景拥有不错的生活,也能在偶发的灾年拥有抵抗风险的能力。 等到宴会在欢声笑语中结束,送走了宾客,承运发现刘承宗和刘向禹坐在厅中,父子二人俱是面色凝重而忧虑,不禁问道:“二叔,哥,咋了嘛?” “均田。” 刘承宗挑起醉眼:“均田能推行到其他地方么?” “很难。”承运没怎么饮酒,笑呵呵地摇头道:“远的不说,河湟可不止谷地,谷地南北山区,四十万土民三百万山田,均不了……陇西各地,人手更是不足。” 承运说着往上指了指:“我们二十个乡保的吏员,他们倒是都能设镇,但这最多也就够三四个县,归根结底扎根各乡的人不够,均田不能用本地胥吏,用他们我们连一个县究竟多少亩地都不知道。” “整个陇西,要用多少人?” 承运被问住了,吞咽口水,看了刘向禹一眼,却见二叔老神在在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只好道:“按四十个县算,二百八十个乡保,两千八百个乡……” 他说不下去了,这种浩大的工程,工作队要近两万人,单单兽医,就要准备三千人。 却没想到刘承宗并不气馁:“兰州,从临洮开始,用河湟的人均兰州的地,招临洮的乡吏学习后均甘肃的地,十年八年,把陇西的地都给它均咯。” 刘承宗站起身晃晃脑袋,张开两手:“我要让他们提着鞋走在泥泞土路上,要让他们在山风里通过摇摇欲坠的桥梁渡过河流,要让他们有喝不完的苦涩井水和总是漏雨的屋子,还要让每个人都有终日劳作不得休息的贫瘠土地。” “我要让最贫穷地方的人,活得……像个人!”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东来噩耗 崇祯六年八月二十八,秋分。 河湟阴雨绵绵,刘承宗怀抱眉把总,身披半袖羊毛短罩甲端坐廊下,脚边趴着小钻风,看雨水在院中聚集,沿石渠流出府邸。 今天本是合营大操的日子,他要在城外阅操,不过因为这场雨,营操被取消,改考军法条格,如今城外安静得很,只有兵工厂方向时不时隐约传来铳响。 下雨对兵工厂来说是实验的时候,那是师成我与何信在尝试重铳抬枪的雨罩。 街道上传来马蹄铁砸在地上的哒哒声,几匹快马正在雨中奔驰。 刘承宗侧耳倾听,从东边来的。 不多时,马蹄声在府衙外戛然而止,天宝在垂花门外报告道:“大帅,是东关把总武攀龙,携东关李将军的书信,请求入府。” 刘承宗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重重雨幕,迈步走向前厅。 没过多久,换了雨衣的武攀龙布面铁甲还沾着雨渍,进入前厅行礼:“卑职武攀龙,参见大帅。” “坐,喝碗热茶。” 坐在主座上的刘承宗示意免礼,邀其坐到一旁:“下雨了路不好走,李万庆叫你过来什么事?” 武攀龙是镇原县的童生出身,最早在西宁干过看管马科的活儿,刘承宗向来欣赏军中有文化的人,河湟大战时在杨耀标下以管队立过战功,逢着授予官位,就被安排到东关担任把总。 在大授官职之后,元帅府从设计上有好几个军队系统。 按照品级,从低到高是河湟五镇、材官营、野战营,还有虎贲营和屯牧营。 五镇是乡兵、材官是正规军、野战是精锐、虎贲是军官,屯牧营独立于这套系统之外,类似土司。 五镇的正把总在品级上是正六品,同品级的还有材官营的正百总、野战营的正管队。 建立这套品级官职制度,是为了选拔将军、也为培养募兵体系,尽管在客观上拉长了士兵到军官的升迁过程,但同样给予了士兵在没有战功的条件下升迁的机会。 他们士兵成为军官,需要依次在五镇、材官、虎贲服役,再回到五镇成为队官。 军官正常情况下也一样,需要再三套体系中轮转,逐步掌握一名军官的全部基础知识。 武攀龙喝了口热腾腾的茶,抱着茶碗暖着手,笑道:“多亏了这场雨,大帅才在衙门里,否则卑职就要去军营里寻大帅了……这是李将军的信。” 李万庆从河湟送来的信,主要是告知两军的对峙情况。 目前黄河两岸的秋收都已结束,随着颗粒归仓,他们跟朝廷官军都不再那么紧张。 不过李万庆说,那个兰州参将师襄,似乎对没打起来感到失望。 刘承宗笑了笑,明年这个师襄就不用失望了,不过随着他继续往下看,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拧着眉头看向武攀龙:“东边,闹灾了?” 这个疑问句其实在这个时代有点多余。 说的就好像早前东边没闹过灾似的。 但武攀龙不敢怠慢,非常慎重地点头道:“嗯,今年陕西旱得没那么重,但我们送信的人刚到平凉就赶上蝗灾,遮天蔽日,韩藩的庄田被蝗虫啃了一多半。” 武攀龙叹了口气,他就是平凉府镇原人,家乡那地方对旱灾蝗灾有啥抵御能力,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接着道:“我请归来到兰州寻师襄,让他问问东边是情况,却没想到还不如不问呢。” “怎么了?” “今年陇东的粮食算全完了,只有临洮巩昌没旱、没蝗、没涝,平凉凤翔是旱灾蝗灾,南边的汉中府是涝灾,渭北也完了,跟平凉凤翔一样。” 这让刘承宗瞪大眼睛,他起事的时候,渭北的耀州、同州、乾州如同神仙地方,他倒是想过那边会旱,但没想到旱得这么早。 不过想来也是,尽管那边河流多,旱灾的影响不大,但那也架不住一场遮天蔽日的蝗灾。 他问道:“那延安府?” 武攀龙摇摇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延安府的消息倒也有,不过跟蝗灾旱灾倒没什么关系。” “什么消息?” “公文里今年七月,延安府打了一场大战,好像说早年举事的闯王高迎祥一直蛰伏于延安,今年再度起事,于甘泉陈火炮百余门,同参将杨彦昌、指挥任权儿交战。” 高迎祥出来了。 刘承宗的心提了起来,立即问道:“战况如何?” 他渴望听到延安府无双猛将杨彦昌的英姿,但是并没有。 武攀龙说:“各有胜负吧,官军死了个鲁姓千户,不过可惜闯王也没占到便宜,有个叫中斗星的死在阵中,大帅知不知……” 他才刚说罢,就见刘承宗面色铁青,阴沉沉地从鼻间呼出口气。 武攀龙小心问道:“大帅认得这位中斗星?” “何止认识!” 刘承宗失去了对话的欲望,起身走向厅外,仰着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天空。 他想架起大炮把老天爷轰个窟窿。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高迎恩,他们认识的时候就统率着高迎祥麾下最精锐的逃兵部队。 鲁姓千户是老庙庄的鲁斌,是承运亲自送进延安卫的,跟着一起送进延安卫的还有许多早年刘承宗麾下的伤兵、甚至有不少黑龙山老刘家的后生。 这场仗和过去发生在延安府的战斗不一样,他们是真刀真枪打起来了。 武攀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他以为刘承宗只是高迎祥是好友,可实际上真要说远近,延安卫和延安营离元帅府更近。 所谓的兵贼势不两立,在延安府是不存在的。 他们和睦相处好几年,但凡能避免争斗,刘承宗相信任权儿和高迎祥都会试着避免,可他们却打了起来。 毫无疑问,和睦相处已经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活下去了。 刘承宗就觉得这老天爷是真狠,先是大旱,旱得人活不成,勉强逃生的人们依水而居,开垦那些过去看不上的河滩地,努力兴修水利,勉强活命。 一场大蝗灾,妥了,全都白给。 刘承宗到厅门外,武攀龙也不敢自己在厅里坐着,只好跟着一起到外面来,就听刘承宗问道:“我们的信使,还在平凉?” “应该还在,四处蝗灾,也走不动。” “在平凉最好了,我要写封信,送到延安府。” 刘承宗想给任权儿写封信,问问延安府这场仗究竟是什么情况,却没想到武攀龙摇头道:“大帅,恐怕送不过去,山西的岢岚州,闹瘟疫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并没有多惊讶。 或者说现在任何消息都很难令他感到惊讶了,无非是坏消息真他妈的多。 “什么瘟?” “卑职并不知晓。”武攀龙摇摇头道:“只知道今年山西大旱超过往年,又赶上兵灾,公文里说岢岚州百姓渡黄河进陕北,让沿途官军堵住百姓,才提到山西闹疫。” 武攀龙对一场发生在远方的瘟疫并没有太多警惕,刘承宗的神态却格外严峻,也不知是心中担忧还是入秋的寒凉,让他脸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鱼河堡,兄长告诉他固原边军哗变,陕北诸地民变的消息。 那时候他知道,明末的大起义来了。 而此时此刻他知道,席卷天下的明末大鼠疫来了。 疫这个字,在《说文解字》里的注解是民皆疾;而在晋代成书的《字林》里,含义更为清晰,是病流行也。 因为这种烈性传染的特点,能够称得上的疫的病不多……只有鼠疫、天花、霍乱、疟疾、麻疹、伤寒、水痘、痢疾、烂喉痧、白喉等这么几种。 而在这其中,鼠疫、天花、霍乱,是波及最为严重的疾病。 天花的危险性相对来说是三种病里最低的,虽说天花也很厉害,但它的显性症状、传染原理,已经为明代医师所熟知,甚至针对这种症状特点创造了疫苗。 而霍乱排在其次,因为其危险性高、致死率大,而且因为是新传入的疾病,人们尚不能得知其致病来源,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完全无效,绝大多数治疗手段只能减轻痛苦。 古代就有霍乱,至少在汉代,就已经出现霍乱这个词,但当时的霍乱和如今的霍乱不是一个病,当时的霍乱常发于军队,上吐下泻,失去战斗力。 而如今更烈性的霍乱,可以让大片的人,拉肚子拉死。 对这种病人们束手无策,所谓的减轻痛苦,就是本来得了这个病,要拉肚子五天才拉死,吃点药,两天拉死了。 但霍乱的特性也很明显,通常不过大河,是非常强的区域性疾病,人只要离开一片危险区域,问题就不大了。 最可怕的是鼠疫。 这病它不是没闹过,早在刘承宗从军前,万历末年的鱼河堡就闹过瘟,带走了许多人,也让刚出生没多久的眉把总成了忠烈遗孤。 但瘟疫来了又走,人们不知道它为啥来、不知道它为啥扩散、同样不知道它为啥走,一无所知。 在这个世界,只有刘承宗一个人知道,它叫鼠疫,会通过老鼠、跳蚤、病毒携带体的口沫传播。 一个人怀揣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它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责任。 “这两日你不要走,就在衙门住下,我要写几封信,等你回东关。”刘承宗在厅中踱步,回头道:“差人送入延安,这几封信务必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上。” 武攀龙已经说过,东边不好走的事了,山西闹了瘟疫,是什么疫还不知道,很有可能会染到陕北,也就是说,陕北将会成为疫区。 他意识到刘承宗要送的信一定非常重要,需要他们自己的军人进入疫区。 “我会挑几个亲信,不知大帅要送几封信?” 武攀龙在心里盘算着,这趟他得用镇原乡党来送信,这样能确保安全通过平凉府,只要经过庆阳府就能进延安。 但考虑到信使抵达延安时只怕那里的瘟疫已经传染开来,那每条路就都必须要有两人结伴而行。 一个倒了,还有另一个能送信。 “两封信。”刘承宗说罢顿了顿,又摇头道:“送两本书,救荒定疫书。” 武攀龙脱口而出:“这是咱们的书啊!” 他看过刘承宗编的救荒定疫书,尽管这本书刊印后只发给地方医师和书院,也就高级军官有那么基本,但实际上元帅府军中但凡认字的军官,基本上都看过。 他们大帅除了军法条格,拢共就编过这么一本正经的书,所谓上行下效,别说是本预防传染的医书了,就算是本唱戏的书,元帅府都能人均票友。 而且平心而论,武攀龙一直认为,这本救荒定疫书,是元帅府东征的最大利器,因为较之朝廷军队,瘟疫和灾荒是更可怕的对手。 这书对于瘟疫的治疗乏善可陈,但普及介绍了北方抗旱、抗蝗的农作物种类,讲解了小型水利设施的选址修建,还有瘟疫的初步认识、隔离与预防。 尤其最重要的一点,是刘承宗在书中将致人瘟疫的东西,形容为病毒,就是一种比蜉蝣更小、肉眼不可察的、有生命的毒虫。 军中普及了这些,就意味着他们进驻一片疫区,不论当地正在爆发的是什么疫情,都能大大减少军队被瘟疫的影响,同时最快速度的稳定百姓恐慌情绪。 武攀龙从前一直认为死人,是瘟疫的最大源头,但他在杨耀身边亲身经历了河湟对抗天花的战役,这让他意识到死人并不是瘟疫最大的源头。 活人才是。 或者说难以受到管制的恐慌幸存者,才是瘟疫传播的最大源头。 而死人是很乖的,他们躺在那,一动不动,谁也别惹他们,等待肉体与毒虫一起消亡。 “这是我们的书,我们和朝廷是一山二虎。”刘承宗并没有反驳武攀龙的话,他只是说:“可就算二虎相争,山就在这,山塌了,争赢了又如何?” “有没有瘟疫,我们都能横行天下!”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章 乌斯藏 入秋后河湟越来越冷,高原上的康宁府已经上冻了。 囊谦县的扎曲庄园三层,曹耀坐在日光厅的火炉旁面容阴沉,一点一点向玉雕烟斗内压着烟草,他手边放着两封展开的书信和一封来自乌斯藏的劝进表。 身着厚实乌斯藏锦缎的摆言台吉坐在对面,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身旁还立着两个被解下腰带佩刀的蒙古武士。 曹耀抬手指向那两名蒙古侍卫,手指向旁边一摆:“出去。” 两名侍卫为难地看向摆言台吉,后者面上笑容凝固,轻轻点了两下头。 待侍卫出去,曹耀将烟斗递给侍从点燃,继续以阴沉的目光看向摆言,直到盯得摆言发慌,才咬着牙轻声道:“大帅被蒙古诸部拥戴称汗,我让你表示表示,你们兄弟仨就表示个这个?” 他手边的两封信,一封是刘承宗被拥戴称汗广传四方的告示,另一封则是刘承宗亲笔写来的信,告诉他要成婚了,叫他和杨鼎瑞回西宁,顺便问了问康宁府继任者的意见。 而那封劝进表,则是摆言台吉、拉尊、古如台吉这青海土默特部火落赤三兄弟写给刘承宗的,劝进大汗继承大统,登基大元皇帝。 曹耀想要的表示,是让乌斯藏里的哥仨儿给点祝福、表示支持、上表臣服就完事了,但摆言台吉带过来这封劝进表,在他眼里属于整活儿瞎胡闹。 先不说劝进称帝这种害人的事情。 谁要继承那个倒霉国号啊,真正的大元早就被祖宗干废了,剩下那个叫北元都算蒙古人为面子强撑,一般来说它的正经称号应该是残元余孽。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要称帝,那也不能用大元,反正这会儿要是称帝,曹耀认为他们八成是打不回内地了,那国号就叫大青。 要是奔着打回内地考虑,曹耀觉得这个敦塔兀鲁斯的国号就很好,回头刘狮子称王,国号大中,年号一统。 把太祖皇帝当年想用没用的国号给他用了。 摆言台吉强扯着笑容道:“大帅称帝,不是好事嘛。” “好事?” 曹耀俯身前倾,很认真地看着摆言台吉:“我看……你们兄弟仨是不是被大帅称汗这事,气坏了?” 摆言台吉被说中心思,眨眨眼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才辩白道:“我们怎么会生气?” 曹耀没说话,只是转头吐出口浊气,抬手把火落赤三兄弟的劝进表扯成两半丢进火炉里。 说起来,曹耀对刘承宗被蒙古贵族拥戴称汗的消息,一点儿都不意外,他的反应就像元帅府绝大多数汉番将官一样,挺好,但无所谓。 因为称王称帝称汗,本质上都一样,代表着地位高低和利益分配。 忽必烈靠汉军世侯争天下,登基称帝并无不妥;尽管曹耀还不明白刘承宗究竟和卫拉特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但单凭元帅府手上大几万蒙古军队,九成版图都是牧地,称汗也是应有之义。 但刘承宗不能称帝,因为时候没到,称帝,就说明要给手下人算账了,官职爵位都要给,就凭他们现在的地盘,给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更离谱的曹耀也见过。 就比如眼前这个摆言台吉,是如今的乌斯藏雪域之主。 康宁离乌斯藏不算远,尽管乌斯藏大得无边无沿,但主要人口都集中于拉萨河谷,何况康宁府跟入藏的火落赤武装集团还一直有贸易往来,所以消息的滞后性基本上就是一到六个月。 一个月是火落赤三兄弟主动告知,六个月是传闻传到昌都的时间。 这两年不光刘承宗在北边忙着征战,土默特部的火落赤三兄弟在乌斯藏也忙着征战,直到今年,三兄弟终于攻陷桑珠孜宗堡,入主拉萨河谷,成为名副其实的藏地之王。 但其实他们这个入主不入主,在曹耀眼里的区别……并没有很大。 去年这个时候,摆言台吉的使者经昌都至囊谦,找上曹耀借人,借会打算盘的人,说乌斯藏诸多贵族已经附从他们,只剩下藏巴汗占据的宗山堡还没有攻陷。 曹耀也不知道这兄弟仨是经历了青海的失败,学会了团结;还是说在乌斯藏有了新的敌人,让他们对窝里斗失去了兴趣。 总之,他们在乌斯藏过得挺开心,使用的战略也简单易懂,劫掠。 没办法,相对于乌斯藏本地军队,复杂的地形和坚固的山堡,能在最大程度上削弱蒙古马队的优势。 但是在野战中,乌斯藏军队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本地贵族拒绝跟火落赤兄弟进行会战决战,更希望他们一座山堡一座山堡去啃、去敲。 三兄弟当然也没那么傻,他们把战争的跨度放长,一支支蒙古马队游荡在高原雪域,劫掠每一片领地。 敌人跑了或者据守堡垒,没有关系,把堡垒外的人口、牲畜、钱财、粮食劫掠得一干二净,他们就回到自己的牧地。 然后商队向昌都启程,把壮劳力和财货统统卖进昌都,反正留在他们手里也养不活。 明年再发兵问问那些敌人,服不服从,不服从就再来一次。 大伙被他们这种打法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纷纷上表附从,拉尊在宗山成为乌斯藏的宗教首领,古如台吉成为政治首领,摆言台吉作为军事首领……他们成了雪域之主。 政策依然每变,每年征收一成添巴,其他的不管不问,地方上该割据的继续割据,一切照旧。 摆言台吉向曹耀借用懂算盘会算数的人,不为别的,就为找些个聪明人进乌斯藏,把那些贵族封地年收入算个明明白白,好征收添巴。 倒不是火落赤三兄弟不懂康宁府的结构,摆言台吉还记得跟刘承宗的约定呢,他倒是想让刘狮子给他派遣官员治理地方,倒是想砍掉地方贵族。 做不到啊。 一方面是摆言台吉尝试过按康宁府的法子来管理地方,设立县衙官职,但这玩意儿除非再掀起一场战争,把乌斯藏打烂,否则设立了和没设立一样。 另一方面则是杨鼎瑞拒绝向乌斯藏派遣官员,他们自己的官员还不够用呢。 康宁府七个县,两年倒是培养出不少认字的人,但都是过去就有一定文化程度的旧贵族,他们寄予厚望的小孩们还没长大。 况且,对于乌斯藏问题,杨鼎瑞和曹耀这两个康宁府军政主官的看法相同,他们都不希望元帅府把乌斯藏纳入直接统治。 占领康宁,还可以说是为了打造进军四川的前进基地,占领乌斯藏图了个啥,封禅喜马拉雅? 在曹耀看来,打穿拉萨河谷,对他手下的军队来说很容易,都不需要派遣什么大将,只要能平安渡过入藏险道,给李老豺三千人马,就能一路推平拉萨河谷。 人多也没用,那边的地形,三万军队还不如三千军队灵活。 但占领,就不是三千军队能干的事了。 现在不是干这事的时候。 实际上占领统治康宁府,就已经让杨鼎瑞和曹耀这俩帅府大将吃尽苦头。 如今曹耀、李老豺、罗汝才所率领的军队,已经从进驻康宁时的中装步骑,全部变成轻装火枪手了。 这是他们在现有条件下,保持战斗力的唯一的方法。 战马和驴骡在高原的平叛、剿匪战斗中倒死得太厉害,失去了高大强壮的河曲马,他们只能用本地马匹补充,本地马匹善于在高原行进,倒是不会在战斗中大量倒死,可是载重能力差了一些。 康宁马最好的载重是一百明斤,能够在高原日行六十里。 因地制宜,整个军队的装备、战术,就全部都变了,他们最开始是一人双马,后来发现太奢侈了,因为地方上七个县也都需要马作为交通工具。 后来变成单马,可单马的载重能力不足,便只能减轻负重。 帅府军队由于骡马化程度较高,负重一直很高,突然没了大量战马、康宁的山地作战也不允许大量车辆随行,就造成军队的战斗力锐减。 弓箭和火枪都不轻,弓带两张、箭带四壶,算上弓囊箭囊有二十斤;火枪一杆、一百颗弹药、五盘火绳,则有小三十斤。 再加上他们的棉衣、铠甲、头盔、兵器、兵粮,一名披甲士兵的正常负重,基本在八十斤左右,如今条件不行,只能轻装上阵。 先是不穿盔甲带盾牌,再后来康宁府的军器局军匠多了,干脆连盾牌都不带,人手一杆火枪带腰刀;最后腰刀也不带了,带个铳刀就剿匪去了。 如果不是迫于形势,曹耀是绝对不愿意让士兵这样就上战场。 从康宁府换装至今,大小规模的剿匪战斗发生过十七次,曹耀多次在战报中看见,李老柴和罗汝才描绘士兵挺着铳刀击溃敌阵的场面。 但这骗不过曹耀,他知道这种臆想中的场面并不存在,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将领用这种说辞,来鼓舞士兵的勇气。 毕竟曹耀是元帅府最早玩铳刀的人,早在刘承宗还没当兵,曹耀就在京军火器营里用上铳刀了。 士兵用这个能击溃敌阵,完全是因为他们火枪多,敌人根本没办法和他们对射,但要说士兵装上铳刀不是追击已经被击垮的敌人,而是真用这个把敌人冲垮……曹耀觉得可以换个将军。 以元帅府第一马弓手刘承宗为例,刘狮子但凡手上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柄二尺长的铳刀,曹耀都不愿意和他对打,没有取胜把握。 但如果刘狮子手上是一杆装了铳刀的鸟铳,就别说给他杆长矛了,就算给他杆差不多长的快枪,曹耀都觉得问题不大,可以打。 铳刀不到两斤,火枪八斤往上,装一块十斤重,而且它持握方式,基本上属于奇门兵器。 八尺长的短矛也就才五斤,鸟铳装上刀跟这玩意儿打起来太吃亏了。 但曹耀并不认为这东西没用,它解决的是有和无的问题,和冷兵器打起来吃亏,但是跟火枪手对打,肯定有铳刀的沾光。 他以前觉得这套宝贝挺生不逢时,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从前,周围使用火器最多的就是明军,明军自己装备铳刀,也捅不过别人的冷兵器,但如今使用火器装备率最高的依然是明军,事情就有意思了。 所以铳刀还挺有必要。 曹耀打算这次回西宁参加刘承宗的婚礼,带一队轻装火枪手回去,让刘狮子看看康宁府的军队,衡量一下他们的战斗力,别将来做出错误的战略判断。 以为这边是三千重兵入川,即使上是三千轻火枪手,到时候闹笑话。 曹耀已经从刘狮子调他们北上的消息里,看出元帅府将来的战略重心将会转向东边。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乌斯藏里的火落赤兄弟,尤其在这仨家伙搞出个劝进表之后……他们想称汗。 摆言台吉眼睁睁看着曹耀把劝进表烧了,瞪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曹耀道:“你现在写,算了,你跟着我一起回西宁,自己面见大帅跟他说吧。” “我去西宁?” 摆言台吉不想去西宁,他记得刘承宗在康宁府是怎么对那些贵族的,现在他们兄弟成了乌斯藏最大的贵族。 这让他不敢去见刘承宗,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要不曹大帅先去,我回去给大帅准备礼物?” 曹耀想都不想就摇头道:“摆言台吉,你以为,我们为何不进乌斯藏?” 摆言不知曹耀为何问起这句,稍加思虑便道:“大帅是要进中原做大皇帝的人,乌斯藏偏鄙角落,大帅看不上。” 曹耀再次摇头,看着摆言似笑非笑:“乌斯藏偏鄙,但若是想去,昌都都到了,难道宗山就那么远?不见得吧。” “三年前我们不进乌斯藏,是乌斯藏太高,我们在昌都和囊谦驻扎了三年,乌斯藏已经不高了。” 这一番话,说得摆言台吉尾椎骨直冒凉气。 其实火落赤诸部的势力较之入藏前强大了许多倍。 但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刘承宗是如何攻陷囊锁谦莫宫,那些难攻坚固的山堡对元帅府火器部队来说形同虚设。 而在这两年当中,元帅府对他的震慑力却有增无减。 “现在我们不入乌斯藏,完全是因为,大元帅把你当作朋友。”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一章 德约 初秋,北边的天气凉了,紫禁城砖瓦草木都被染上金黄。 廊檐之下,傍晚温暖的日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朱柱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金色光轨。 崇祯皇帝朱由检穿十二章纹明黄袍,怀抱狸奴漫步在明暗之间,殿外落了满地的银杏叶提醒着他和他的帝国,又撑过一个艰难的年头。 其实说起来,这一年的局势较之先前不算太坏。 尽管山东叛军跨海投降东虏,但北方的虏中名王已除,朝廷在宣府加强了武备,在太行山、真保及河南对叛军形成合围,辽东也打出了一场小胜。 山东叛军是孔有德,今年四月率军兵家眷万余跨海投奔后金;北方的虏中名王是林丹汗,明廷关于察哈尔的最后情报是一头扎进刘承宗的怀抱。 山西、北直、河南被合围的是陕西诸路反王,去年黄河就在孟津渡决口,今年又发了大水,可以预见战局会在明年见到转机。 宣府加强武备则是因为北虏的祸患虽除,但朝臣主张后金同样会从宣府入寇,为增强防御能力,故而在宣府诸路发下包括西洋炮一百三十七门、红夷灭虏炮四十八门在内的大炮二百六十九位。 除此之外还有火药十七万斤、大小铅弹四十三万余、大小铁弹九十五万余。 至于辽东的小胜,是东虏秋季略边,祖大寿侦知后金军队在距宁远三十里外搭营,便派遣坐营中军施大勇率军三千前去埋伏,以防其进犯兴水堡。 这支军队有营将祖泽远、祖克勇、王廷臣、李居正、中千把总钱有禄,团练镇标下坐营中军王之栋、各营将张韬、张凤翔,千总程继儒、周遇吉等。 待到次日,数百金军先锋果然进犯兴水堡,同拔哨夜不收的都司崔士傑、把总张成良撞在一起,被杀败后转而后撤,夜不收追击中金军两千伏兵冲杀过来,明军两千伏兵也跟着杀到,将敌击退。 其实打得还不错,但崇祯皇帝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打得不错,中军施大勇却死于阵中,这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抓舌头已经探不出实情了。 双方战争越发白热化,东虏军兵死志愈加坚决,原本捉个舌头就能探明敌情的事,在这场战斗中捉了几十个舌头,却无法探明敌军兵力。 在那些被捉的俘虏,金国掠边军队的兵力在五百到三万之间浮动,根本无法看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就导致崇祯皇帝……只能相信前线将领了。 这事挺让皇帝不开心,他知道自己应该信任前线将领,可问题出在前线将领是祖大寿,他对祖大寿的情感非常复杂。 说这个人不听话,那确实不听话。 己巳之变袁崇焕下狱,祖大寿擅自率军逃回关外;袁崇焕给他写信回来,算是打完了收复滦州永平四城的仗,但在那之后袁崇焕被杀,祖大寿回到锦州前线,基本上没再出过军营。 或者说他走到哪,那支标营就跟到哪儿,东厂番子想逮他都逮不着。 但也不能说他不忠诚不敢战对朝廷没用,大凌河之战,祖大寿守到弹尽粮绝,先吃马再吃人,最后投降,投降后又设法逃回锦州接着守城。 朝廷拿他没办法,因为这个人确实能打,也确实愿意为朝廷打仗。 崇祯已经渐渐知道,皇帝确实可以做任何事情,但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必须承担做出决定的代价。 某种程度来说,他在做世上最难的职业,普通人可以做出任何决定,却未必需要承担代价。 因为普通人做决定,未必能做成,做不成,自然就不需要承担代价;皇帝不一样,皇帝想做的大多数事情都能做成,他可以罢免、杀死任何一个文官武将。 心思一动,这人就没了,人没了,代价就来了,后悔都来不及。 对现状不满是一回事,改变现状会不会使情况更加恶化,崇祯皇帝不确定,所以祖大寿还活着,活得很好,位极人臣。 实际上崇祯皇帝尽管看祖大寿非常不顺眼,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大明的所有军官都有祖大寿的才能和气节,什么东虏北虏西贼,全都不是问题。 这是个自己不愿意死,但不介意别人死的屌人,但同样也是个用尽所有办法攻击敌人的称职将领。 能野战就野战,不能野战就逃跑,跑了有粮食就守城,粮食吃完了就吃马,马吃完了再吃人,人也没得吃了最后杀同僚投降,投降了他还跑出来继续守城。 远的李永芳,如果李永芳有祖大寿的气节,努尔哈赤就拿不下抚顺;近的孔有德,如果孔有德有祖大寿的气节,他应该在山东割据到死,而不是给黄台吉千里送炮。 更有河湟败绩的那几个总兵,他们应该欺骗刘承宗,然后逃回来再战! 嗨,想那么多干嘛。 崇祯皇帝摇了摇头,拢着怀中狸奴的毛发,一步步向乾清宫走去,听天由命吧。 这两年,朱由检越来越喜欢听天由命这个词了。 心很累,做了一些决定,说不出是对是错,有些决定自己后知后觉认为不对,局势恶化了;有些决定人们都认为是对的,局势它还是恶化了。 但他不能不做,崇祯给自己取了字,叫德约。 他很矛盾,天下事情在他继位时就已显疲态,父亲赐死他的母亲、哥哥喜欢玩小男孩,这都是没有遵守道德礼法的体现。 他渴望用道德礼法约束自己也约束天下,身上却流淌着暴躁易怒的血。 他承认自己无能,但国事交到官员手上,那帮人也没显得比自己有能到哪儿去,偏偏杀了这帮人,事情还更坏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吧。 在乾清宫,有封很有意思的请柬正等着他,请柬来自刘向禹,说他儿子刘承宗要成亲了。 崇祯得知这封请柬时,第一时间勃然暴怒,西贼攻占河湟,还敢给朕送请柬?把请柬送到京师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斩了。 但很快怒意平息,只觉得好笑,把请柬送过来,朕也不可能去参加婚礼。 头一次有人给自己送请柬,还挺新鲜。 看了看刘向禹的信,馆阁体笔迹方正,语气平顺,像曾经的米脂代知县一样,汇报了几年来刘承宗的作为,传达了蒙古大汗的死讯、河湟的丰收。 以及刘承宗被塞外蒙古瓦剌拥戴称敦塔兀鲁思岱青契丹汗,以及刘承宗即将成婚的消息。 嗯,信非常好……皇帝看后挫败感很大,恶心得一整天不想批改奏章。 刘承宗在塞外塞北拥戴为什么敦塔兀鲁斯的大汗,崇祯皇帝并不因此感到不快,恰恰相反,他非常开心。 只要不来逐鹿中原,刘承宗就算自称宇宙大将军都无所谓。 甚至吞并河湟,崇祯心里对刘氏父子都提不起恨意,他祖大寿要是能在辽东不要国家一两饷银,把东虏收拾得服服帖帖,封他个世袭辽王又如何? 崇祯能接受世间发生这些诡异的事儿。 他心里对绝大多数叛军头子都没有恨意,他能理解这些人为何起兵造反,也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天灾和朝廷没做好朝廷该做的事。 但理解归理解,他已经尽力了,局面仍没半分好转,别人是叛军,轻则割据自治、重则改朝换代;他是皇帝,自然就要保卫自己的国家。 让崇祯恶心的点儿,主要是他正在这反省呢:天底下除了秦良玉,不是废物就是刺头,老天爷还给使绊子,水旱蝗瘟来个遍,这是怎么回事呢? 刘向禹就端着儿子的奖状来给他上眼药了,老朱家奔丧,老刘家办喜事,这让他很恶心。 国事坏成这个样子,刘承宗怎么能在外面玩得风生水起呢? 他好羡慕啊! 其实崇祯虽然没能力把国家搞好,但他有对付刘承宗这个新兴政权的方法——封他做陕西三边总督。 尽管海上对走私稽查力度极大,但崇祯想知道刘狮子在青海的施政方阵也不难,其实没啥特别的,均田买赋,就和每个朝代开国时的政策差不多。 而这种政策,别说让天下太平,就连让河湟年年太平都不可能。 崇祯心里对这点算得很清,河湟能太平,是因为河湟没旱没涝,而且他们洗劫了临洮府。 所以只要封刘承宗做三边总督,能在海上风生水起当个国王的刘承宗,就会像天底下那些满身贤才的官员一样,变成废物。 不过崇祯没有封这个官职的意思,毕竟刘向禹给他送来的是喜事的请柬,他没必要给人报丧。 崇祯不认可刘承宗的德行,自打几年前的初次接触,他就认为刘承宗缺少道德品格这种素质。 当年说好了要阻断海寇北虏交通,现在可好,他自己就是海寇,还兼领了蒙古大汗这一职业。 说的要镇守藩篱,属于是把藩篱的桩子都给拔了,过去大明的西北边境在西宁,现在被他挪到兰州去了。 更何况人家林丹大汗尸骨未寒,他就要强纳人家八个老婆。 不过崇祯有一点好,他虽然刚愎自用,但是在心里一直很拎得清事,他知道自己惹得起谁,也知道自己惹不起谁。 比如辽东的祖大寿、比如自己那一大家子皇亲国戚、比如刘承宗,这都属于没啥道德底线的人,惹不起,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在这帮人眼里说话像放屁一样,管不住。 对于管不住的人,他向来不管。 这就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一样,有些人心里有规则,身上的一切都是规则带来的,就可以用规则来约束他;但有些人心里压根就没有规则,那怎么用规则约束嘛。 碰上心里没规则的人,那权力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但崇祯认可自己的德行,尽管双方战争在未来十年内甚至更久的时间,终归无法避免,不过他也不介意在这种喜事时候送点礼。 想到这,他让身旁侍立的宦官去传礼部的杨鹤进宫,随后又自己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笑了起来,便在心里定下来出使人选——曹化淳。 曹公公知道这事脸都绿了。 他心说咱爷们儿这是招谁惹谁了? 得了皇命,本该龙潭虎穴都照闯不误,唯独这个西宁城,不想去啊。 “放心,这次是好事,给他送点礼,顺便给朕带封信,那刘向禹的信都送过来了,到底是长辈,朕总该有所回信。” 曹化淳都快哭了:“皇上,上次也是好事,还给他封官呢,皇上是不知道奴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生天,那刘狮子说什么都不让奴婢走啊!” “那怎么办呢?”崇祯把脸一板:“去过西宁的人多了,只有你跟杨尚书能回来,难道还要朕再把杨尚书派去?” 曹化淳心说皇上你也知道没人能活着回来啊! 我怕的是回不来吗?我怕的是你跟那刘狮子他爹混成笔友! 一次两次就算了,到时候天天使唤我往那龙潭虎穴里送信,进西宁像回自己家一样,这像话吗? 但说到底奴婢身不由己啊,曹化淳心里就是一万个不乐意去,到这节骨眼皇上发话了,他越没啥办法,只能顺着皇上的意思问:“皇上要给那刘贼送什么礼?” “河套。” 曹化淳起初没听懂,后来听懂了,却更加疑惑:“河套?爷爷,河套在北边,刘贼却在西边,间隔甘肃宁夏,这……” 崇祯脸上笑眯眯,这大概是他最近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自从东虏占据宣大边外,便有在张家口索赏互市之意,且如今虽东虏猖獗,降夷却在北边络绎扣关,河套有收复的机会,难在东虏窥伺,朝野匮乏,不足以发兵复套。” 崇祯说得言之凿凿:“如今刘氏既叫鞑子认做歹青憨儿,朕便将河套给他,教宣大同他互市,大好河套给他,总好过叫杀朕百万赤子的东虏得去。” “这……” 曹化淳不敢接话了,这事情已经不是他能议论的了,需要朝中大臣来跟皇上聊这事,一不小心走了虎墩兔,又来个更厉害的歹青憨儿。 瞧见他的表情,崇祯轻松地笑了一声,并不在意曹化淳的畏惧,只是咬了咬牙,道:“他若有胆奋发忠勇,驱兵复套与东虏大作一场,朕又何惜分茅胙土?”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二章 能跑就别动 很快,随着下一次朝会,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就在大明王朝的官僚阶层传开了。 好消息是虏中名王虎墩兔在青海授首,留下十来岁的幼子也不能继承汗位,苟延残喘二百来年的北元宣告崩溃。 坏消息是蒙古诸部召开忽里台大会拥戴新汗,重建中央汗庭,称歹青憨儿,在西北无缝衔接,势力有增无减。 朝廷诸臣并不认为这个歹青憨儿有什么,草原上五颜六色的歹青多了去了,无非是又一次草原特色改朝换代罢了。 直到人们发现,这个歹青憨儿就是早年横行陕北的刘承宗。 朝廷议了更关键的一点,是复套,收复河套。 因为黄河河道的问题,巴彦淖尔所在的后套在明代尚未形成,所以明朝人说的河套,指的只是土默特部占据的呼和浩特丰州滩一带。 自从察哈尔西攻土默特、金国西攻察哈尔以来,漠南就乱套了,在榆林、宁夏两个边镇的感受最为直观——蒙古降夷一波一波地叩关请降。 其实早在今年夏季,朝中就有人提过收复河套的事,河套成了无主之地,显然复套时机已至。 但具体来说,时机到了是一回事,有没有收复的客观条件是另一回事。 人们都知道陕北穷,俗话说天下之民莫穷于延州嘛,陕北水土流失形成的千沟万壑,让当地农业条件非常糟糕,可到底延安府还有许多支离破碎的黄河支流。 可横山以北的鄂尔多斯就不一样了,那边非常平坦,平坦得连河都没有几条,仅有的那么几条河,也都是不能支撑农业的季节性河流,境内湖泊又大多为不能灌溉的咸水湖。 那里干旱少雨,蒸发量惊人,让黄胜宵魂牵梦绕的毛乌素海便应运而生。 大明要复套、占据丰州滩,容易。 如今降夷一波一波的过来,向导已经足够了,甚至这些降夷都能编出一个标营,作为收复河套的先锋军。 但占据河套之后,就要准备好迎接这块孤悬海外的飞地被金国攻击,四面支援不及,这块飞地就没了。 可是如果放弃复套,一个艰难的问题就摆在了崇祯皇帝的案头上:降夷安插何处? 崇祯这一年二十二岁,他心里对八个问题感到疑惑,准备明年殿试时,向天下选拔出的士子提问。 共治天下的是士大夫,可如今士大夫品行不端,他想让士人正常起来,该怎么办? 东虏本是大明的属夷,地窄人寡,叛乱的声势却这么浩大,就连三韩都被攻占了,为啥? 蓟镇、关宁、莱登、天津等地驻扎重军以防东虏,东虏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有什么办法能尽快灭掉东虏恢复疆域? 流寇蔓延,朝廷钱粮缺额,官员总是希望蠲减,百姓是国家之本,但有什么办法既能体恤百姓,又能赡养军队? 屯田盐法过去是充实军费的好方法,尝试过许多次却总不见成效;漕粮和战马都是军队急需的物资,却总被拖欠,怎么解决? 收复河套的时机已至,但东虏也想吞掉蒙古遗产,虎视眈眈,况且鄂尔多斯的野地难以补给,这个事情怎么办? 流寇在北边势大,海贼在南边骚扰,水灾旱灾频发,有什么方法可以应对? 唐宋时文武不分家,太祖皇帝任用人才也不局限于文武,怎么如今到朕的时候,武官就不能做文官了,这事又该如何解决? 这八个问题如果能得到妥善解决,崇祯认为天下的事情还有转机。 礼部尚书杨鹤数日之内进宫数次,他认为崇祯皇帝所云,以河套引诱刘承宗同东虏作战,还需要从长计议。 “你们怎么都这样?” 崇祯皱着眉头,抬手拍了拍桌案上堆了一摞的奏疏:“朕要复河套,朝野诸臣便说不妥,不可复,这不,就这封奏疏。” 说着,他推出一封奏疏,道:“在家当乡绅的吏部郎中孙传庭,从代州送来的,连安插降夷都觉得不妥。” 杨鹤瞄了一眼,这山西乡绅的奏疏说的是朝廷官军都吃不饱饭,老百姓饿着肚子给朝廷交粮,可不是为养活塞外鞑子的。 也有道理。 杨鹤老好人了,帮着说话道:“陛下,代州近年遭流寇蹂躏,家乡沦为战场,乡绅言语多有不平之意,在所难免。” “这位孙郎中老臣过去有所耳闻,似乎是写过圣主若虚前席待,愿将血泪洒丹墀,这样的诗句,很有才气,也愿为国效力。” 崇祯并不答话,斜眼看了奏疏一眼,这些东西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道:“你也认为让刘承宗进河套不妥?” “不。” 杨鹤很认真地摇摇头,稍加组织语言,道:“老臣以为,若陛下开口,刘承宗定然会向河套进军,进军丰州滩,就必与金军一战。” 崇祯点点头,对嘛,那刘承宗读的是圣贤书喝的是黄河水,驱虎吞狼,何愁不成! 却没想到杨鹤紧跟着就叹了口气:“陛下是想用未在我手之丰州滩,诱刘承宗去和金军作战,以防辽东、山陕两面受敌,但陛下,他毕竟是叛军头目。” “凭老臣对刘承宗的了解,他会向丰州滩进军,但绝不会像陛下想的那样,从甘肃边外向丰州滩进军。” 崇祯被说蒙了:“那他从哪进军?” 杨鹤不太敢说,讲道理大明王朝这帮子文武臣僚还不能如臂使指呢,皇帝哪儿来的自信能控制住刘承宗啊。 杨鹤大概是朝廷文官里对刘承宗最了解的人,他和刘承宗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一来很霸道、二来不敬朝廷、三来很体恤百姓。 所以他一点都不怀疑刘承宗的人品,元帅府进驻丰州滩,肯定会跟金国作战。 从开战以来,金国掳掠汉人不下百万,如今金国才有多少奴隶?不到二十万。 剩下的人呢?填沟了。 单凭这个,杨鹤就能断定,刘承宗进了丰州滩,就会跟金国不死不休。 但问题是刘承宗进丰州滩以前呢? 他觉得照刘狮子那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只要崇祯皇帝敢给他下一封调兵丰州滩的圣旨,刘狮子不可能马不停蹄的向丰州滩进军。 杨鹤保守估计,刘狮子会亲率精锐从西宁出发,经西安进河南,途径徐州入南直隶,在这过程中还不能问,问就是有圣旨,正往呼和浩特走呢。 杨鹤叹了口气:“他会拿着圣旨招摇过市,挟持沿途官员将领、百姓军兵,少说甘肃和宁夏肯定不会绕过去。” 崇祯爷智珠在握:“那就穿,我听说过去俺达进青海也没少穿过甘肃和宁夏。” 哎呀杨鹤这个发愁啊,他该怎么跟皇上解释,刘承宗的一些作为,让他在边军眼中像个圣人呢。 那俺达横穿甘肃宁夏,边军是严阵以待,毕竟俺达的蒙古兵不但不给他们发粮饷,甚至有机会还可能抢了他们的钱粮和老婆。 刘承宗横穿甘肃宁夏,不要说甘肃宁夏的边军赢粮景从,恐怕就连榆林镇的边军都要翘首以盼! 因为刘承宗真的会给他们发粮饷,没准还会给他们发老婆。 “陛下,倘若刘承宗率军经甘肃宁夏榆林,行至黄河边,代州离黄河也没多远,就像孙传庭这样的乡绅,还能活着?” 崇祯面露不解,怎么就不能活着了? 杨鹤道:“他人在西宁,临洮府一百七十家乡绅都让他破了,掠走五十万石粮食,他打进……” 杨鹤的话还没说完,崇祯看他的眼神儿已经不对了。 皇上语气平和:“一百七十家,五十万石粮,什么时候的事?” 杨鹤一愣,赶紧低头,自己也是口不择言,怎么把这事说出来了,但既然说出来了,就只能据实相告:“回陛下,是青海元帅府吞并河湟之时,官军为保藩国屯于兰州,固元帅府军兵四出大掠临洮,掠得粮饷颇丰。” 崇祯这时候才回过来味道,刘向禹在信里说河湟今年丰收,丰收也就才打上七十二万粮食,他们征税再多,就算能征到一半,也就才三十六万石。 抢了临洮一百七十家,就弄到五十万石粮? 崇祯险些暴怒,两手扶着桌案哼哧哼哧喘了半天粗气,才抬头看向杨鹤,问道:“朕是不是做错了?” 杨鹤心里一突突,皇上不会也想学刘狮子抄家吧? 尽管他确实觉得抄家可能有用,但坏处也很大,摇头道:“老臣不知,陛下说的所谓何事?” 好在,崇祯心里想的跟他不一样。 “二年,朝臣要捐俸助饷,朕不许他们捐俸,想着诸臣真心为国,兴利剔弊,朝廷自受其益,不必捐俸言助。” “三年,朝臣议中外七品以上官员捐俸助饷,朕心里想的还是如此,仍不许他们捐俸。” 崇祯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于哪儿,他只是不满意,脸上带着复杂难明的神情:“朕对官员士绅不算刻薄,人们为何就不好好做事呢,假使这五十万石米粮供给军队,可供五万军队屯兵兰州一年,难道刘承宗还能抢得了他们?” 杨鹤不接这话茬。 没人能把这五十万石粮要出来,也不会有人愿意把自家三千多石积蓄交出来。 如果朝廷要地方士绅捐钱捐粮,能捐一百石的就是国家忠良了,除非抢劫,否则没有任何人能拿到这份粮食。 甚至就连抄家,也拿不到。 杨鹤心说,人家刘承宗派兵去劫掠,去搬粮食,那些士兵心里都知道这些粮食搬回去也是给他们吃的……即便如此,杨鹤觉得里头多多少少,也存在损耗。 人都是有私心的。 朝廷派人去抄家,叫地方军队去抄,信得过吗?皇上用自己信得过的京军甚至净军去抄,就能信得过了? 哪怕是净军,他们搬钱粮的时候也很清楚,这些钱粮是吃不到他们肚子里的。 崇祯就很窝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杨尚书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办,怎么既让刘承宗与金国争夺丰州滩?” “很难,丰州滩离西宁太远,与其引诱他,倒不如引诱漠北三憨儿。” 其实杨鹤觉得远不是问题,问题是在刘承宗面前,翻过祁连山就是甘肃的甘州凉州两处绿洲。 一样要打仗,丰州滩的后金军未必就比甘肃军队好对付,打甘肃后勤上还更容易,刘承宗未必会舍本逐末。 但杨鹤不想说,在皇帝面前最好别提任何建议。 否则建议是你提的,事情是你办的,需要的人力物力资源皇上都可着给你调动了,最后事情没办好,那不怪你怪谁? 国家的事情发展到今日,已经不是一两个地方出现问题的事了,都是连着串儿的,可这修修,问题解决了;但别的地方因为这个补丁又坏了。 就好像崇祯爷收拾魏忠贤,又收拾了所有宦官,然后又发现没宦官不行,又该派宦官监军的监军、监政的监政。 效果还不如收拾了魏忠贤之后别动别的宦官。 一个系统还能跑,最好就别动它。 但皇帝想干点啥,这事也不能拒绝,杨鹤只好道:“陛下若有此意,老臣以为还是别明说,只说要把从前察哈尔的市赏给他,但要到杀胡口来拿。” “他愿意来拿市赏,就得到丰州滩去;他不愿意来拿,那也就算了,朝廷也没损失,他也没有借此作乱的借口,五镇边军也知道要防着他。” 杨鹤的心思挺复杂,某种程度上,他的一些思考,其实跟崇祯差不多。 就比方说他既想让皇帝专心东事,不要考虑西边,以免什么时候惹到刘承宗,让他出来大杀四方;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吧,皇上做什么事其实都无所谓。 惹不惹刘承宗,反正他早晚要出来,杨鹤很清楚,刘承宗的志向就是当皇上。 就好像这大明一样,它不怕人折腾,折腾一下,它是快散架;不折腾,它也早晚散架。 杨鹤很清楚,大明什么时候散架,或者说以什么形式散架,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想到这,他变得非常忧愁。 他对皇帝道:“陛下,还是多关注中原群贼吧,他们对国家的害处比东虏西贼大得多。” ------题外话------ 晚上好!昨天晚上孩子一直闹,一闹我就醒,白天睡了一天。 第四百二十三章 还差一个人 西宁的秋季草木干枯,中秋过完一眨眼,树上的叶子就落个干净。 冬天卷着刺骨寒风袭来,老天爷却没有下雪意思,只是又干又冷,叫人难过。 新城的帅府衙门西楼的二层偏厅,刘承宗专门拿来摆放他的舆图,还在桌上做了一副青海农区的沙盘。 最大的一面墙上满是空白,新城书院的几名生员正根据各方面送来的三十多副小舆图,合作绘制成一副巨大的甘肃地形图。 室内,元帅府的将军们正在油灯温暖的光亮里筹备下一场战争——甘肃。 进驻青海四年,通过王自用、兰州参将师襄、海西知县陈钦岱等人多方汇总,甘肃的情报在刘承宗眼中从未如此清晰。 甘肃巡抚叫白贻清,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人士,进士出身,曾任知府、陕西按察副使监管西宁兵备道、陕西参政等职。 甘肃总兵叫杨嘉谟,年过五旬,相较于白贻清的情报,刘承宗对杨嘉谟更为了解,这人是杨业的后人。 凉州有三支杨家将,分别为杨税、杨胜、杨仲玉,杨嘉谟是杨胜的后人。 元末天下大乱,出身江淮杨氏的杨政率领三子二侄追随朱元璋,杨政的孙子杨文生了四个儿子,其中杨胜因兄长杨雄阵亡于讨元战斗中,补入燕山护卫。 后来杨胜追随燕王朱棣打完靖难全场,五征漠北,受封金吾左卫指挥同知、怀远将军,其子杨斌承袭父职后,于宣德六年请求内调凉州卫。 自那时起,杨氏世袭凉州卫指挥使,二百年间世居武威为将,父子并肩、兄弟联手、儿孙相承,永镇西陲。 传至杨嘉谟,已是第八代了。 另外两支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祖先在反元时立下战功,后来世代镇守凉州,他们是刘承宗取得甘肃最大的阻力。 除西宁卫之外,甘肃镇下辖十一个卫、三个守御千户所,在万历四十年甘肃巡按徐养量提出‘分协路以重事权’后,如戚继光在蓟镇所做协路改革,甘肃镇也形成了镇、协、路垂直的三级管辖。 具体就是甘肃镇总兵管辖分协副总兵、分协副总兵管辖诸路参将,在此之前副总兵和参将之间是互不同属,都直接受总兵官管理。 本来在万历之后,甘肃变成了五路辖区,但西宁卫独立出来还没多久,就被刘承宗吃掉了,因此如今甘肃的格局依然是四路分守防区。 这四路是庄浪路、凉州路、甘州路、肃州路。 庄浪路,以庄浪河庄浪卫城为中心,防区范围包括庄浪卫、红城子堡、镇羌驿堡。 凉州路,以武威的凉州卫城为中心,防区范围包括永昌卫、镇番卫、凉州卫、古浪守御千户所。 甘州路,以张掖的甘州镇城为中心,防区范围包括甘州五卫、山丹卫、高台守御千户所。 肃州路,以酒泉的肃州卫城为中心,防区范围包括肃州卫和镇夷千户所。 总得来说,甘肃的旗军员额理论在六万以上,营兵数目在两万左右,不过这只是设计的理论上。 实际上甘肃镇是自打明初就缺额,一直缺额一直补,有逃兵就有勾军,很正常,直到调兵出去打几场大败仗、卫所旗军应募营兵,兵实在补不上了只能减额。 这种问题不单单出现在甘肃,各镇都一样,减额是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毕竟军屯田总数是没有大变化的,人少了,吃粮的人就少了。 所以按照元帅府甘肃降兵估计,甘肃的军队不会少于四万,但多也不会多于五万。 包括军队在内,河西有一百六十二万零七百四十四口,集中在凉州、甘州、肃州三块大绿洲上。 过去刘狮子不敢打甘肃的主意,现在他认为必须试一试了。 倒不是因为如今粮草充足,而是他的军队出了点小问题。 中秋之后,驻扎在新城左近的六个材官、野战营就停止了日常训练和队操,分配驻地,修建可供军民两用的营房,进行备冬。 各营士兵的驻地都分配在可供开垦的地带,士兵们在驻地劈柴火、和泥烧砖、挖茅房、盖屋子、杀猪炖肉、腌菜做酱,准备渡过一个温暖而富足的冬天。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军队来做,但一线将领们在中秋之后都向元帅府汇报,战后军中风气不好,建议找点事情做。 具体到每个营,士兵的心态略有不同,但大体上的问题还是出在卫拉特战争来得太快的隐患上。 元帅府几乎是连着打了河湟大战与卫拉特战役,打河湟大战,他们一共有三万军队,其中精兵不过一万;仅仅不到两个月后的卫拉特战役,就把三万军队派上战场,还有两万多的屯牧营保护辎重。 单单上战场的七个战兵营,就有近两万降兵。 这些降兵几乎没有整训,在被俘、投降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发给军械铠甲,重新编伍奔赴另一个战场。 刘狮子敢这么干,完全因为他们跟着旧东家吃不饱饭,而且对手还是明军极难叛变的蒙古人。 降军在战争中表现出极佳的军事技能与服从性,符合刘狮子对老兵的印象,这让他在战后稍稍轻松。 他或者说整个元帅府的将军们,对投降明军的态度基本都一样……他们眼里的降兵身份,仅限于一场战斗之前。 早在狮子营时代,他们的士兵就一直以降兵为主,单单如今十三个营将一级的高级将领,魏迁儿是投降驿卒、黄胜宵是延水关降兵、阿六是康宁府降将、阿海岱青是喀尔喀降将。 如今都是自己人。 根据他过去的经验,降兵在经历一场战争之后,就会融入老兵,日后的表现就越来越好,说明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就在这些降兵被打败的战役之后,元帅府从大肆封官授勋,除了刘承宗没有称王,已经形成不同于农民军流寇的另一套认同。 那么在这套认同里,就泾渭分明地划出了一条线。 同时刘承宗对降将的政策,也确实把他们区分开来,哪怕在立功封赏上一视同仁,但战前投降保原职、战后投降降品级的规定,也让很多人尽管投降留用,心里也不服气。 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降兵和军官熟络了。 一开始人们表现好,恰恰是因为有隔阂在。 当这份隔阂跟着硝烟一同散去,降兵与元帅府军官有了些战场友谊,又经历分开种痘,降兵们在海上聚首隔离,闲下来心里就长了草。 其实说到底,还是河湟大战以小博大带来的消化不良。 河湟之战把刘承宗的基本盘扩大了近两倍,与卫拉特的战争却没有在此基础上扩大一倍。 这就导致他的士兵们,上升空间变小了。 编制、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人人都立功,编制不变,也就只有这么多坑,只有扩编才是消化掉战争成果的最佳方式。 人都是有预期的,吃不饱的时候想能吃饱,吃饱饭了自然就会想升官发财,可眼下立功的该赏的都赏了,剩下没立功的就会羡慕嫉妒,又觉得下一场仗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些怪话是人之常情。 这事的客观条件就摆在这,该升赏的升赏了,没升赏的也专门弄了一批培训升官将来到天山当军官去,消化剩下的人只能等待下一场战争。 而且是能把他的汉军基本盘,扩大一半的战争——甘肃。 在用浆糊、沙子和染料简单制作的青海沙盘上,六个营的驻地分布于祁连山南路、西宁北、新城南的诸多河谷。 从帅府命令上,对他们修建的营房的地点没有太多讲究,只要求在选址、使用上能满足军民两用。 要让军队设身处地的考虑,如果让他们开垦周围的土地,会把营房怎么修。 这些营房当然是要让军士们冬季居住,但同时也是造几个村庄出来,将来能方便到这里拓荒的百姓居住。 就比如张天琳部一个营,以把总为单位分散驻扎在药水河谷流域。 药水河流域拓荒,是刘承宗在与卫拉特开战前就有的打算,当时他就让上天猴计算过,那边至少能开垦出七万亩灌溉田。 军队不会在那边长久居住,刘承宗预计,最迟在明年秋季之前,他们就会同时向兰州和甘肃发起突袭。 与甘肃镇重兵集团的决战最迟不会超过明年秋天。 他不想在秋天打仗,尽管秋天打仗舒服,但依照今年的模样,还没入秋,兰州城左右就集结了上万军队,如果没意外的话,明年夏末估计还是这个模样。 在他看来,进攻兰州和甘肃,即使不选择同时进行,也需要另遣偏师驻扎河口,以范兰州官军渡河。 因此最好的开战时间就是秋季之前,而夏季不方便士兵穿戴铠甲,所以春季为佳。 明年一旦动兵,河湟的军力必然大减,到时候这六个野战营修出的营房,就能留给将来的移民百姓居住,就地开垦田地、修渠灌溉。 这意味着将来移过来两三万百姓,开垦出五十万亩田地,就基本上能把元帅府现有的农区完全开发出来。 三年五载之后,青海的生地成了熟地,能达到正常亩产,以人均六七亩地算,这里又能多养活几万百姓。 到时候不论是再分地,还是留着以备旱灾,都有莫大的好处。 刘承宗和他的乡党们一样,旱灾的威胁已经深深种在心里,考虑任何事情都不免会将旱灾纳入考量之中。 旱田在平时,只是产量没有水灌地那么高,但到了旱灾时候,最先完蛋的就是旱地,若是一个季度的小旱,水灌地几乎没有影响。 即使是连季的大旱,水灌地也只是产量下降,不至于像旱地一样颗粒无收。 河湟如今的水灌地只有三十万亩,如果这个数字能增长到六十万亩,那么就算旱灾来了,对百姓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当然如果旱灾来了,刘承宗肯定要带兵离开河湟,他不离开,河湟再多一百万亩灌溉田才能在养活百姓的基础上,养活他这些兵。 他的军队可比旱灾厉害多了。 刘承宗推开西楼二层的窗子向外望去,呼出的哈气在空气中吐成白练,新城处处为了他的大婚张灯结彩,街道上一车车满载的勒勒车向城内仓房输送。 那是元帅府百工局为军队筹备的新制冬衣,羊绒纺车使羊绒、羊毛织物的纺线变得容易,织造的成品便在第一时间被刘承宗分配给战兵营的将士。 羊绒衣物虽然很贵,但相对效忠于他的军士来说却不值一提。 这不是刘承宗想要邀买人心的说辞,而是在经济上,比起维持军队的庞大花费,一人一件一斤重的羊绒内衫,确实不值一提。 羊绒衣物金贵,但就算按照商品价格去采购,充其量也不过一件一两左右,他不到三万的战兵,每人每年都要开出十二两以上的军饷,大头都花了,刘狮子不介意再添些好东西鼓舞士兵的士气。 关键羊绒衣它确实暖和,发给将士们,效果也确实非常好。 唯一美中不足,是刘承宗想给士兵每人弄一身锦缎或丝绸的中单中裤,苦于原材料不足,只能作罢。 这些东西的成本,对刘承宗来说都不高,他有百工局这么个官办工厂,又掌握河湟的绝大多数物资,白银不过是个等价物,对他们来说粮食才是硬通货。 只要是自己能做的,就像羊绒衣,因为俱尔湾市场和纺车的存在,一件成本还不到两钱银子,只要通过商贾往东边卖一万件,就能抵得上全军配发羊绒衣的成本。 这还是因为兰州也产羊绒衣,在大明羊绒的名字就叫兰绒。 就在刘承宗畅想着将来拿下兰州,对羊绒形成垄断的美好未来时,马蹄在帅府衙门外的街道响起,使者入衙报告,北方的进贡队伍已进海西县境内。 “是哪里的进贡队?” “回大帅,是喀尔喀右翼长素巴第、东路长硕垒及七部贵族,派人响应大帅称汗。” 刘承宗露出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却谈不上有多高兴。 随着他和蒙古贵族的联系日深,对其诸部习俗有了很多了解,这种进贡谈不上实质性的臣服,只是礼仪而已,如果因为进贡就认为是臣服了,那是属于臭不要脸给自己贴金。 但如果把这看做寻常礼仪,刘狮子没记错的话,外喀尔喀有三个大首领,除了素巴第和硕垒,还差一个人。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二十四章 校马 于全蒙古而言,崇祯六年,是最糟糕的年头。 全蒙古的大汗死于青海,东蒙古尽附金国,西蒙古归附中国,独立于外的蒙古三大部仅剩摇摇欲坠的喀尔喀蒙古。 敦塔兀鲁斯就是中国。 喀尔喀不是旧部落,他们的祖先只能追溯到嘉靖年间,是由达延汗的第十一子格哷森札札赉尔建立。 他在瀚海北游牧,始号喀尔喀,他的七个儿子,为喀尔喀七部,其中长子、次子、幼子为右翼;三子、四子、五子、六子为左翼。 最初的喀尔喀也没有汗,他们是汗庭领导下的喀尔喀万户。 左翼的三子魏征诺诺和生子阿巴岱,时值汗庭式微,俺达称汗。 阿巴岱亲自前往俺答汗的土默特部,呈献貂皮、帐幕、币帛、牧畜等数万,谒见黄教三世大和尚,被赠与汗号,成为喀尔喀第一个汗。 阿巴岱于是自领喀尔喀左翼,立兄弟赉瑚尔为右翼之汗。 至此喀尔喀左右翼各有一个汗,都出自老三魏征诺诺和一系。 到万历十五年,在杭爱山附近的库博克儿,爆发了一场喀尔喀右翼与卫拉特的战斗,赉瑚尔死在卫拉特人手里。 九年后的万历二十四年,喀尔喀左右翼在塔尔尼河畔举行忽里台,将素巴第推举为札萨克图汗。 此后素巴第兴兵报父仇,征服卫拉特,设立珲台吉管理卫拉特,后来又被四卫拉特合力于天启三年击退,摆脱控制。 双方时战时和,局面一直持续到如今,这是喀尔喀右翼札萨克图汗的由来。 而在右翼维持势力的过程中,左翼却因与汗庭距离较近,每次林丹汗在漠南搞事,离散的部众都会投奔左翼。 这本来对左翼来说是好事,但由于总是分赃不均,就发生了几次内讧,比如过去左翼排名第五的大贵族、是内讧中的失败者,被左翼驱逐,背井离乡,最后埋骨八角城,名叫绰克兔台吉。 又比如车臣汗硕垒。 喀尔喀左翼是七个儿子里面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四个儿子。 老三这支就是后来的阿巴岱汗;老四名叫阿敏都喇勒,他也是阿巴岱汗的四叔。 按照蒙古传统,阿巴岱一系称汗,成为左右翼之长,但阿敏都喇勒的运气特别好,他的五弟达来没儿子,依照传统,老五死后属民就都归了阿敏。 阿敏有两个儿子,但长子又没儿子,次子谟啰只生了个独生子,也就是说别人家都是多子多福,部众与财富通过继承被分得越来越散,唯独阿敏都喇勒这一支,通过两代单传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 这个独生子,就是硕垒。 如果说黄金家族都是嘴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那么硕垒出生时不光嘴里含着亲爷爷和父亲留给他的金钥匙,手里甚至还捧着五爷爷和大伯留给他的金碗。 这种金钥匙和金碗非常可怕,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整个喀尔喀能动员十五万兵力,右翼七万、左翼四万、硕垒四万,左翼右翼要打仗,汗王得先拉着一堆蒙古台吉、诺颜贵族封建主组成联军,出门打架还得先开个忽里台。 顺风能打,逆风都琢磨保存实力,毕竟打完仗回自己部落还得过日子,而且回去就山高皇帝远,领主都未必找得着,这就导致有时候封建贵族们跟汗王在战争中的利益并不统一。 林丹汗的众叛亲离,就是被贵族抛弃,最后落得率领四万本部军队死在青海的结局。 硕垒不一样,他手底下全是直辖部落,清一色的宰桑、达尔汉、拔都儿带兵,指哪打哪,都是能打硬仗的蒙古军队。 毕竟这帮人战场上不出力,硕垒能作为主人直接把人斩了,就算跑了,回家不还是硕垒的直辖部落,往哪跑? 左翼一共四支原始股,硕垒一个人就继承了两份,差百分之一就能控股。 早在左翼内讧之前,像绰克兔这种台吉,在喀尔喀左翼忽里台大会设立《桦树皮律令》时签名都得排在小辈硕垒后边,硕垒排第四。 排在硕垒前面的三个人,是上一任左翼墨尔根汗额列克、赛音诺颜图蒙肯、索诺岱青洪台吉,全部比硕垒高一辈。 排在硕垒后面的也全比他高一辈的老家伙们,跟他平辈的里面地位最高的是大汗的儿子衮布台吉,排在第十七位。 这还是因为衮布台吉有阿巴岱汗一系的巨大影响力,否则地位还得往后稍稍。 等到林丹汗西迁,他又因姻亲关系成为被察哈尔人投奔的首选目标,控股的百分之一来了,让他能当之无愧的行使左翼汗王的一切权力。 此时正逢左翼汗位空悬,墨尔根汗额列克死后,衮布该继位了,但继位要召开左翼忽里台,召开忽里台大会需要珲台吉硕垒同意。 硕垒不介意召开忽里台,说白了他的实力,已经可以无视左翼有没有大汗,但投靠他的察哈尔贵族们不乐意,他们认为林丹大汗既然跑了,保全整个蒙古的希望凝聚在硕垒身上。 他们既然弃林丹汗于不顾,自然希望大汗早日升天,由硕垒以武力宣布继承汗位大统,统帅更多的部众,抵抗金国对蒙古的鲸吞蚕食。 其实在外面,人们早就把衮布称作左翼汗、把硕垒称作车臣汗,但实际上衮布到现在也没继承汗位,而硕垒依照传统的称号其实是达来彻辰珲台吉。 忽里台大会无法顺利召开,衮布就无法继承汗位,硕垒则以珲台吉的身份管理左翼,但名不正言不顺,右翼不认他,右翼的汗王素巴第就成了喀尔喀左右翼的盟主。 在只有衮布受伤的世界里,大家发现不召开忽里台大会也没啥不好,衮布继位的事就这么尬住了。 所以其实喀尔喀给刘承宗上贡没少人,左右两翼的事,素巴第和硕垒就能说清。 甚至于喀尔喀蒙古给刘承宗的贡礼规格,极为隆重——素巴第亲自来了,带着只有十五岁的硕垒次子巴布。 作为漠北蒙古名义上的统治者,素巴第不该出现在这种两个势力初次交往的场景中。 其实此时此刻他们派出使者,就已经是对敦塔兀鲁斯的岱青契丹汗给予最大的尊重,足够奠定双方友好相处的基础。 只不过这次进贡,对喀尔喀而言并非仅仅友好就够。 就在素巴第启程之前,喀尔喀三部首领收到了敦塔兀鲁斯受卫拉特拥戴、要求蒙古归附的诏令。 说起来衮布应该感谢刘承宗,如果没有这封信,他继位的事应该还会尬住很久。 全靠着卫拉特拥戴中国汗的事,素巴第别无选择,召开了僵局很久的忽里台大会,在大会上提议由衮布继承左翼汗位,作为妥协,硕垒被部众推举为车臣汗。 但为了遵循传统,硕垒必须拒绝接受,将部众的要求呈交给继承左翼汗的衮布,经衮布批准,再称车臣汗。 这样程序上就没有问题了。 素巴第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能预见漠南正在酝酿一场战争,一场东西碰撞决定命运的战争。 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在素巴第看来,无疑是一场滑稽的悲剧,因为战争双方一边是汉人、一边是女真人,最终决定的却是蒙古人的命运。 作为蒙古硕果仅存的独立联盟……喀尔喀本来不是联盟,但素巴第需要有一个能支撑战争的联盟,所以他愿意让衮布和硕垒同时称汗,保持右翼的实力优势,并将三汗糅合为一个蒙古联盟。 只有喀尔喀三个掌握权柄的大贵族齐心协力,才能把把喀尔喀这个蒙古硕果仅存的独立联盟作为参战者推上战场。 素巴第认为这场战争,喀尔喀躲不开逃不掉,最终的战役一定会在丰州滩打响。 那里是中国、金国、喀尔喀三方交汇之处,有着全蒙古最富裕的土地,也拥有全蒙古最像样的防御工事即归化城,这意味着谁占领丰州滩,谁就能控制整个蒙古。 三个喀尔喀实权派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相同点在于都不愿受制于人。 左翼汗王衮布胸无大志,认为喀尔喀不必理会金国和中国的任何邀请,同样也不必理会察哈尔汗庭的事,拥兵十万的喀尔喀联盟可以关上门来置身事外。 右翼汗王素巴第的看法偏向软弱,认为他们可以在不承认汉人继承蒙古大汗遗产的条件下,跟中国汗刘承宗达成联盟,一起对付已经占领归化城的后金。 这主要是因为喀尔喀右翼比邻卫拉特,金国能远征喀尔喀,素巴第觉得打不到右翼,但刘承宗是实实在在能让卫拉特征讨喀尔喀右翼。 因为新仇旧恨、卫拉特投奔新主,可以预见将来几年必然会空前团结,四面征讨进行扩张,向哪儿扩张? 向喀尔喀右翼扩张。 素巴第倒没有很畏惧卫拉特。 他们跟卫拉特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只不过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允许喀尔喀再跟卫拉特开战了。 本来素巴第是想跟准噶尔的巴图尔珲台吉达成协议,不过如今既然有刘承宗这么一个人物,素巴第认为自己亲自过来跟刘承宗谈比较好。 如果刘承宗能约束卫拉特,那么双方便能相安无事,免除右翼的后顾之忧。 刘承宗若不能约束卫拉特,那情况更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那说明这个汉人汗王掌控力不足,到时候他可以跟刘承宗一起讨伐卫拉特,趁机吞并卫拉特的部众、扩张喀尔喀的地盘。 车臣汗王硕垒则没有素巴第的顾虑,也看不上衮布那种毫无责任感的行为。 他是此时此刻蒙古出身最为尊贵、本部势力最强的大贵族,理应扛起维护汗庭正统的责任,并完成重振蒙古汗国这一壮举。 当然不是林丹汗那种先自断臂膀再举世皆敌的重振方式,硕垒主张蓄势待发——他不知道刘承宗是什么情况,但知道金国的情况。 相较于金国,除了兵力,喀尔喀在各方面都没有优势。 他们的铁器装备率非常高,但林丹汗时代的先进装备十不足一,大部分装备是达延汗时代的,比较落后的是也先太师时代的,偶然找到几件薛禅汗忽必烈至元年间打造的甲片子也不出奇。 咋说呢,反正当年流行重装备,经过持续打磨,放到如今这个流行轻装备的时代,刚刚好。 左右翼或许打个科尔沁问题不大,但若想跟金国的八旗兵对决,只有硕垒本部的直辖部众才有希望。 但他这三万人打完车臣部就没了。 因此硕垒要积蓄力量,向中、金双方遣使,等待时机,再率军加入角逐。 若无可趁之机,就尽量避免战争保持蒙古汗国的独立地位,即使战争避无可避,也要尽力确保战争结束,漠北仍然有一个能让蒙古人以蒙古人身份行走的地方。 怀揣着不同的愿望,素巴第与硕垒只有十五岁的儿子巴布走马踏进河湟源头,携礼物走近新城。 自打进了青海湖,就见一群群蒙古马夫赶着轰踏的战马群从他们眼前经过,让叔侄俩看得直皱眉头。 那些河曲大马无一例外,统统腿部肌肉隆起、臀部浑圆,肋骨条条可见、鬃毛尾巴毛色光亮而顺滑,都是对战争战马熟悉的蒙古大贵族,他们认得清楚,这显然是一批批已经调校至临战状态的战马。 而且是用蒙古法子调校的战马。 在蒙古汗国强势的时代,调校出的战马体态就是这个样子。 初秋让战马吃胖,然后载人快跑,夜里加鲜草,还要储备大量干料,把战马吃壮后骑着爬山,披上马甲,冲刺慢行,然后再爬坡,随后刮汗披毡,夜里继续加鲜草。 持续大概一个多月,再只喂草,间隔训练轻装长跑和重甲疾驱,夜里也不再加草,对战马进行减重。 最后战马就会形成这样的体态,可以在秋后一骑双马,出去打仗,无往不利。 喀尔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校过马了,祖宗的手艺还在,但祖宗的财力没了。 一路走来,像这样的调校好的战马,素巴第数着,见到上百群,少说六七千匹,看得他心里直犯嘀咕。 他对同行的硕垒儿子巴布道:“见了契丹汗,我看你还是按他们的礼仪磕一个吧,他们这马……啥意思,谁不来就准备揍谁?”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二十五章 需要 刘承宗对这支所谓的漠北使者队伍,打心底里就没抱任何期待。 漠北属于是人少、地大、离得远还管不住,刘承宗并不认为自己能控制漠北,别说他大元帅管不住,搁大元皇帝都管不住。 那是忽必烈的老家,忽必烈定鼎中原,反手就给自个老家在行政区划上设立了和林宣慰司,为啥?管不住。 漠北跟天山不一样,天山的伊犁河谷是谁都知道的好地方,环境是孕育强权的基石,较好的农牧业条件,才能让他们拥有强大的军队与繁荣的经济。 同理,伊犁河谷就是卫拉特的弱点,只要集结重兵集团打下伊犁河谷,团结的卫拉特就会成为戈壁上的散兵游勇,再也找不到像伊犁河谷那样的好地方了。 而他们打下伊犁,那里足够让一万到三万的精兵集团过上非常好的日子,自给自足,甚至还能给他交税呢。 漠北那是什么环境? 集结重兵集团扫荡杭爱山,部落东南西北满地跑,往哪儿跑都能找到跟那边环境差不多的地方。 这就相当于刘狮子离开陕北老家,发现哪儿的环境都挺好,哪儿的收成都不坏。 他的兵就算打下了杭爱山,在那也待不住。 没有不该存在的奢望与期待,人就不会失望,刘狮子已经做好准备,被这支来自漠北的喀尔喀使团骂个狗血淋头,说一些关于他窃据汗位的混账话的准备。 骂他也没招儿,他不可能去远征漠北。 本来刘狮子的意思,就是从自己读书、学习、制图的时间里抽出半个时辰,应对这个使团一下,不论是好是坏,反正都不影响大局。 万万没想到,周日强从水师衙门那送来的消息,是漠北喀尔喀的盟主素巴第汗王亲自过来了。 直接让刘承宗受宠若惊,他换上崭新的礼服,心说这个素巴第怎么回事? 这不是有没有诚意的问题了,刘狮子是怀疑这家伙的老巢叫别人给攻占了,不然不应该由盟主亲自带队过来……至少不该现在亲自带队过来。 这是干嘛来了?考验刘狮子的待客之道呢? 百工局前些时候给他做了身冬季的表里礼服,内衣是素缎的中单中裤,内衬羊绒短袄长裤,外衣是精鞣的山羊皮曳撒,配以貂领豹尾装饰外,还用牛皮在前胸、后背、双肩、下摆压花团龙暗纹与十二章纹。 属于是一件用户名错误,但密码正确的衮服。 不论素巴第是干嘛来了,刘承宗都应该出城迎接一下,为此他把书院里开蒙的巴图尔珲台吉和外面带兵的谢二虎和粆图台吉都喊过来了。 巴图尔珲台吉是巴不得跑出来,在他的同学里十几岁的额哲都算年长老大哥,主要是新城孩儿营里的小孩,上课闹腾得很,让他苦不堪言。 谢二虎和粆图台吉倒是离得不远,他俩麾下四个屯牧营在青海牧区避冬,只有一千多人在海上校马,过来倒是方便得很。 在校马这件事上,素巴第想多了。 刘承宗让谢二虎和粆图台吉校马,不是为了去打别人,而是他担心称汗后会有人跑过来打他。 骑行出城的路上,粆图台吉和谢二虎一直小声嘀咕,不知在絮絮叨叨些什么,引得刘狮子好奇,问道:“你俩说啥呢?” 巴图尔珲台吉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笑道:“大汗,他俩要组建一支蒙古具装甲骑,哈哈!” 说罢,珲台吉在马背上指指俩人,道:“有火枪还要啥具装甲骑啊,你们可别折腾我的准噶尔人。” “甲骑?” 刘承宗看向谢二虎:“怎么想着折腾这个了?” 珲台吉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气得粆图台吉怒目圆睁:“还不是你把我的甲骑都打没了!” “诶,这可不能怪我。”巴图尔珲台吉赶快打马两步撵上刘承宗,这才回头很认真地摆摆手:“我的驼城展开都没动,你哥指挥甲骑就往上撞。” “驼城,它也是城;铠甲再重,它也是骑……你让大汗评评理。”珲台吉撒了缰绳摊手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骑兵怎么能撞城墙嘛。” 刘承宗开始听得晕晕乎乎,后来才反应过来,他们俩这说的是林丹汗把粆图台吉的重骑兵一波送了的事。 俩元帅府吉祥物在这拌嘴,谢二虎倒是还有个将领的样子,稍稍落后半个马身,在马背上抱拳道:“大帅,屯牧营要有精兵,否则以后就只能放羊了。” 刘承宗挑挑眉毛,看了谢二虎一眼:“接着说,你是什么想法。” “以后近处没了战事,出五百里就要运粮,要运粮,出兵一定紧着野战营。”谢二虎看模样居然有点委屈:“那打仗,就没我和巴旅帅的事了……没准有他的事,我这没有精兵不行。” 其实谢二虎这个想法,跟粆图台吉有很大关系。 粆图台吉在战争中发现,大元帅对蒙古西番的军队有歧视。 这歧视表现在将领官阶、军队给养、士兵装备、军事使命的方方面面。 就比如跟卫拉特的战争中,刘承宗根本就没让手下的蒙番军队上战场,仅仅是在后面保护粮道。 这种部署本身没啥问题,游牧骑兵在看护粮道、作为快速机动的预备军团确实是拿手好戏。 但粆图台吉不想这样,咱蒙古人并不是只能干这个,搁老祖宗成吉思汗那会,重骑轻骑、重步轻步、水师攻城,咱老蒙古干啥不行? 那说到底现在这个只能拉轻骑兵出来的德行,那还不是穷的嘛。 问题是跟着元帅府,以谢二虎为首的蒙古将领并不穷,他们几个屯牧营靠畜牧和俱尔湾市场,可以组织出一支蒙古式重骑兵,承担作战的中坚任务。 粆图台吉有心气,以前他在察哈尔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到了元帅府这却成了个吉祥物。 早前还没觉得怎么样,可同样是个台吉,人家巴图尔珲台吉都牛到天上去了,他就只是个屯牧营参将,管着手下察哈尔营三千六百人,算个屁嘛。 但粆图台吉自己没有推动屯牧营军事改革的能力,所以必须拉上屯牧营旅帅谢二虎。 谢二虎的出发点倒也不全是增强元帅府应对战争的能力,对出身沙漠的蒙古马匪头子来说,元帅府已经征服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对手,外部环境前所未有的安全。 尽管谢二虎作为刘承宗的头号蒙古战将拥戴其称汗,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承认刘承宗是个汗王。 毕竟所谓的敦塔兀鲁斯汗国,在他眼中一点儿都不正经,这个汗国发展到这个阶段,权贵们都在干嘛?空前团结,筹备下一场战争。 正经汗国发展到这个阶段该干嘛了?各路诸侯早该放开手脚内讧了! 谢二虎倒不是想内讧,这节骨眼上元帅府如果内讧,他只能欺负欺负粆图台吉,剩下的谁也打不过。 就连同为旅帅的巴桑都打不过,巴桑那个旅装备好。 左参将布赤,手下有汉军炮手、西番贵族骑兵、西番平民火枪手。 右参将阿六,手下骨干是奢崇明的大梁叛军,练出一群西南长矛手。 不说厉害不厉害,看着就很吓人。 谢二虎想改革军制,主要还是为了个人前途。 作为最早追随刘承宗的蒙古头目,谢二虎喜欢元帅府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制度,长久以来,也受益于此。 但自从元帅府封官授勋,设立十三营,谢二虎官拜屯田营旅帅,这种情况就变了……受了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好处,就一样要承受能者上、平者让的代价。 制度没变,局势变了,以后几乎不可能再有任何一个家伙突然窜到海上打仗,以后元帅府出战很大可能都是远征。 远征意味着要运粮,在一个陕北饥民饥军建立的割据政权里,珍惜粮食是一切的指导思想。 如何在战争中节约粮食? 兵在精而不在多,行军越快越好,决战越早越好,开战一击致命。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一推,谢二虎发现自己的部下成为屯牧旅之后,基本上是跟这些原则反着来的。 他们人数众多、战力孱弱、军纪糟糕,擅长在侧翼战场扰乱敌军、截断粮道、烧杀抢掠。 甚至就连引以为傲的轻骑行军速度,实际上也不够看。 在旷野地带,他们不但能跟上元帅府的野战营,甚至头三天窜出去三百里也问题不大,三天之后或进入山脉丘陵与复杂地形,他们就跟不上了。 野战营日常行军速度是牵着牲口走六十里,这个速度挺快,不过也没有快到天下无人能敌,基本上所有比较精锐的正规军轻步兵、轻骑兵都能达到这个速度。 问题出在谢二虎很清楚,大帅的七个野战营,就没有轻步兵和轻骑兵,说他们是重装步骑兵可能有点夸张,但那也绝对算不上轻步兵。 何况他们走六十里,并不是这帮人徒步只有这个速度,而是因为火炮和大车,一天只能走六十里。 作为高级军官,谢二虎让汉文先生给他读过元帅府的步兵操典,先生读完他就把操典还给虎贲营了。 有操典也没用,操典要求步兵在任何道路条件下,只要有道路,哪怕是兽道,也都要能牵着骡子日行八十里,正常情况下不准骑,理论是官军日行六十里,他们就要日行八十里。 这不扯淡么,谢二虎今天告诉部下,牵着马不准骑,腿儿六十里,部下估计没啥怨言;但如果明天他还敢下这样的命令,屯牧营就有人敢喊他大傻逼;第三天再敢下令,大伙儿就不要他了。 公平让人讨厌的地方就在这了,谢二虎早年受了公平的好处,但随着元帅府摊子越来越大,也同样吃到了公平的坏处。 所以他说:“大帅,不改不行。” “可以改。” 刘承宗点点头,其实他从来没指望谢二虎会主动给屯牧营改革,因为他知道这套制度对谢二虎、巴桑这些蒙番平民将领本来就不太公平。 军中所有指令都是汉文汉话,不识字的汉人士兵军官遇到的问题可以是学习能解决的,可这些蒙番平民将领连蒙文番文都不认识,带着通译都得拐好几道,学习难度比别人大得多。 所以他自从封官授勋,想法就是让谢二虎和巴桑各领两个屯牧营做旅帅,能学就慢慢学,学不成也算出生入死保个将军出身,留在青海看家,下一代再学。 但同样他也不抵触将领有学习的心,学习永远都是有用的,即使现在用不到,将来也会用到。 就比如此时,刘承宗说出可以改,令谢二虎心花怒放,可紧跟着就听刘狮子道:“但如果你给屯牧营的改革是组建具装甲骑,二虎……屯牧营依然不能出兵。” “大帅,为啥啊?” 刘承宗在轻轻勒着缰绳叹了口气:“你为啥要对屯牧营进行改革,因为你知道帅府挑选出兵军队,一定会在有限粮草消耗下,选择最能打的队伍。” 谢二虎点点头,寻思我都练具装甲骑了,还不能打? “你养具装甲骑容易,兵工厂能给你提供所有的兵器、铠甲、马甲,每个屯牧营都有牧地数百万亩,但具装骑兵动起来的花费呢,我供不起。” 刘承宗说得很直截了当,摆手道:“我看你不如向杨旅帅、王旅帅请教请教,在屯牧营有限的条件下,每个营练上八百到一千的中装步骑兵,别琢磨具装了。” 具装骑兵在特定条件下很厉害,但这个东西是需要战马太多,还不能用骡子代替,首先具装骑兵行军不穿装备,需要跟其他部队混编掩护。 有条件就添置马匹,跟轻骑混编,没条件就跟轻步兵混编,养这个玩意不难,但开动起来太过昂贵,一个具装骑兵至少搭配一个轻骑一个步兵,本身三匹轮换冲锋的战马、轻骑要一匹马一头骡子、步兵要一头骡子。 骡子跟人的口粮差不多,一匹轻役战马顶四个人,一匹重役战马顶六个人,一个包含三百具装的千人队,消耗辎重大于八千轻步兵、五千骑马步兵、三千轻骑。 “披挂再重的马甲,也防不住火枪火炮,而弓箭很难射死战马,如果你想玩,可以养百十骑玩玩,但如果打算参与接下来向东……” 刘承宗说着顿了顿,因为不远处的使者队伍已经来了,这支使者队伍提醒着他,将来元帅府未必仅仅向东征伐,也有很大几率会向东北的蒙古高原用兵。 “打算受命调往东边的战场,我认为边军骑兵的中型装备,更符合战争需要。”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二十六章 舍我其谁 远远看着出城十里的迎接队伍,听见周日强身边的通译说刘承宗出城来迎接他们,素巴第心说坏了。 他跟巴布对视一眼,两人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疑,尽管没人说话,但表情已经把心思表现得很明显了:他咋出来接咱了,这么多人,还磕不磕? 刘承宗那边远远看见他们,心里高兴得很,打马前驱,待到双方间隔百余步,才勒住座下战马,看他们缓缓上前。 待进贡队伍的人统统下马步行,刘承宗也翻身下马,就见一老一少头戴宝珠钹笠、身着窄袖皮袄,临近了率领众人越走越慢,临近了间隔几步,对面的一老一少还愣了数息。 然后领头的钹笠长者一低头,二人同时跪左膝,三叩首。 素巴第道:“达延汗之来孙、格哷森札札赉尔之玄孙、阿什海之孙、赉瑚尔之子,喀尔喀盟主、右翼长孛儿只斤·素巴第,叩见大汗。” 单膝跪地叩首的巴布偷偷看了素巴第一眼,连忙跟着报名道:“喀尔喀左翼车臣部硕垒之子,孛儿只斤·巴布,叩见大汗。” 刘承宗站在对面受过礼,拱手作揖还礼,快步上前搀扶素巴第起身,又叫巴布也起来。 就在这会儿,他还能听见身后巴图尔珲台吉小声嘀咕:“牛什么呢,还孛儿只斤,粆图,快去报名,你也是孛儿只斤。” 粆图台吉都不稀罕搭理他。 巴图尔珲台吉跟喀尔喀右翼关系谈不上太好,右翼素巴第的父亲曾经征服统治过卫拉特,专门派遣素巴第的叔叔乌巴什做珲台吉,建立和托辉特部,专门监管卫拉特。 后来乌巴什被杀,卫拉特逐步脱离喀尔喀右翼的掌控走向崛起,这也无非就是最近十年的事。 不过几年前金国在东方崛起,面对更大的威胁,喀尔喀主动与卫拉特握手言和,双方没了摆在明面上的战争。 但这也并不妨碍巴图尔珲台吉看过去的宗主不爽。 刘承宗并不把这当回事,只要卫拉特和喀尔喀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单纯的谁看谁不顺眼,不会引发战争。 他对素巴第笑道:“兄长早就该派人告诉我啊,突然听说你亲自带队过来,可是令小弟手忙脚乱,外面天寒地冻,我们先进城暖和暖和,请。” 戴道子在旁边翻译,心说大帅真是跟谁都能称兄道弟,这素巴第岁数可是看着比刘老爷还年长十岁呢。 素巴第倒是没啥好说的,刘承宗会出来迎接他,也让他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他不可能在新城外傻乎乎的跟刘承宗琢磨辈分的事,更何况他人到这来,目的可不是让刘狮子喊叔叔。 因此倒也既来之则安之,客随主便。 使者队伍里的随从自有帅府吏员接引在城外安置,其队伍携带的毛皮角弓、宝马白驼收入库中,素巴第与巴布等人则跟着刘承宗进入帅府衙门。 待在正厅主宾落座,素巴第才开口道:“自可汗升天,我部听闻外剌诸部与察哈尔同拥阁下为敦塔可汗,我等北边汗国与可汗素无怨恨,只是国中混乱,不相往来,如今在下前来,是代喀尔喀万户部向大汗贺喜,特献白马九匹,祝大汗吉祥如意。” 刘承宗缓缓颔首,他听明白了,笑得很温和。 素巴第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说喀尔喀过去跟林丹汗素无怨恨,弦外之音便是也没啥恩义,你愿意继承察哈尔就继承察哈尔,我们不会明面上反对。 也别妄想就此继承蒙古正统,就连林丹汗我们漠北诸部都不太愿意搭理他。 这基本上和刘狮子早前对喀尔喀态度的猜测相同,甚至态度上还要比他猜测中好了不少。 但这不能解释素巴第亲自屈尊前来的行为。 刘承宗道:“你们的心意我很感激,几个月前大娘娘拿着硕垒的信来找我,我还以为喀尔喀想跟我打一场呢。” “请大汗放心,硕垒绝无此意。” 素巴第心说他们没这意思,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 这一路所见所闻,敦塔兀鲁斯既不大明,也不蒙古。 蒙古意味着游牧,游牧则意味着全民皆兵,但同时也很好打。 挑个对手放松戒备的时候,提前准备俩仨月把马练出来,然后一仗把部众击散,一仗把妇孺掠走,就能把一个游牧王国干瘫。 大明意味着农耕,农耕则意味着富贵,虽然精锐的常备军不好打,但百姓很容易劫掠。 问题出在这个敦塔兀鲁斯,既有农耕的常备军,又有游牧的全民皆兵,从海上到新城还看起来穷得当裤子,只有一座座军营和牧场,抢都没啥好抢的,整个就一刺猬。 兵强马壮,养兵的钱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脑子坏了才想跟他们碰一碰。 “这样说来,兄长既不是来打仗的,也不是来归附我的。”刘承宗摇摇头,探手道:“那兄长亲自过来,是为了做什么呢?” “我来是为觐见大汗,同时大汗既已继承林丹可汗的部众,理应为林丹可汗复仇……” 素巴第还没说完,巴图尔珲台吉几乎是屁股从椅子上蹦起来的:“大汗,给他拉走宰了吧,那林丹死在天花手上,找谁去报仇?” 尽管林丹虎墩兔没有死在巴图尔珲台吉手上,但他一直想弄死林丹汗,所以一听素巴第这么说,就觉得这个从漠北来的是个奸臣,要陷害忠良! 刘承宗倒不愠怒,只是对素巴第道:“如果林丹可汗有你这样的勇气,敢没有戒心地来见我,我不会让他被天花杀死,可汗的弟弟粆图台吉就在那里,若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部众又是如何归附我的,你可以问他。” 他这边话音刚落,素巴第看向粆图台吉,粆图台吉就开口了:“我来见大帅,大帅让我得天花;可汗没见大帅,他没得过天花,所以天花把可汗带走了。” 素巴第本来没有想问林丹汗怎么死了的问题,可粆图台吉这么一说,他看刘承宗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什么叫我来见大帅,大帅让我得天花? 素巴第佯装冷静,缓缓吞咽口水,刘承宗手下的天花,已经打算好送走第二位汗王了吗? “大汗,我不是,我……” 素巴第道:“我的意思是,害死可汗的是金国女真,如果没有他们,可汗就不会西迁,汗庭也不会衰弱,大汗理应为可汗报仇。” 啪! 刘狮子鼓掌叫好:“有道理!” 素巴第被鼓舞了,他继续道:“为共同对抗金国的威胁,诸部应该共同盟誓,明确各部权力义务和牧场界限,齐心协力共抗外敌。” 刘承宗又点头道:“说得好!” 但这个时候素巴第反应过来,厅中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他左看看、右看看,看向巴图尔珲台吉和粆图台吉,发现他们俩都对这个话题缺乏兴趣,谢二虎倒是看着他目光饶有兴趣,但他又不知道谢二虎是谁。 大家都看着他不说话,让他直犯尴尬。 这,这是啥意思?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里,巴图尔珲台吉看向刘承宗,见大汗点头,他这才摇头笑道:“嗨,还是珲台吉心善,告诉你吧……你说的这些事啊,我们都做完了。” “大汗麾下的察哈尔部、准噶尔部、永谢布部、和硕特部、杜尔伯特部、土默特部已达成联盟,俱尊大汗号令,接受大汗划定的牧场界限,一起团结对抗……” 巴图尔珲台吉说到这顿了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素巴第:“外敌。” 坐在主座的刘承宗摇头无声地笑了笑,他发现这个巴图尔珲台吉就是人来疯,林丹汗死之后他一直都挺正常,唯独看见素巴第,就像回到了林丹汗还活着的时候。 但感觉又不太一样,林丹汗活着的时候,巴图尔珲台吉表现出的模样是真希望把大汗弄死;而对这个素巴第,则是可以不动手,但必须要吓唬吓唬他。 素巴第不怕吓唬,他没搭理巴图尔珲台吉,只是看着刘承宗道:“喀尔喀也愿加入盟约。” “好啊!”巴图尔珲台吉起身瞪眼道:“吉尔吉斯部是我的属民,你把他们和叶尼塞河还给我!” 素巴第皱眉道:“那是和托辉特部的属民。” 巴图尔珲台吉转身向刘承宗抱拳道:“大汗,和托辉特部是喀尔喀右翼的部落,他不行,他这个盟主控制不了喀尔喀。” 刘承宗虽然不知道和托辉特部是啥,但他心里清楚得很,巴图尔珲台吉不乐意让喀尔喀加入盟约,因为一旦准噶尔部与喀尔喀划定界限,巴图尔珲台吉就不能向东征伐取得毛皮了。 他对素巴第问道:“我以为兄长是喀尔喀的盟主,如果不能替喀尔喀定主意,那么兄长是为谁而来?” 和托辉特部是喀尔喀征服卫拉特时期创造出来的部落,部落首领有珲台吉的称号,驻帐于乌布苏湖,以唐努乌梁海为中心。 创造这个部落的意义就在于控制卫拉特,第一任珲台吉是素巴第的叔叔,如今的俄木布珲台吉是素巴第的堂兄弟。 虽然素巴第是盟主,但在他看来,巴图尔珲台吉这就是在胡搅蛮缠,因为根本没有哪个盟主能裁决手下部落的界限。 牧场就像是汉人的房子,即使是盟主,也只能管自己家的房子,凭什么拿别人家的院子去送人? 他皱眉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你作为卫拉特盟主,能裁决四部的牧地?” 他是万万没想到,巴图尔珲台吉非常骄傲的点头道:“我能。” 说罢,珲台吉转头对刘承宗抱拳,道:“不仅仅我能,我们所有部落的牧场界限,都有大汗裁决,大汗若让我把吉尔吉斯部和叶尼塞河送给你,那我就不要了。” 巴图尔珲台吉说罢,还故意看了刘承宗一眼。 那意思非常明显:大汗你看我给你长脸不? 实际上他和刘承宗都很清楚,这里面就没有什么部落纷争,吉尔吉斯部和叶尼塞河,意味着毛皮。 这个问题非常好解决,珲台吉要毛皮也是为了换枪炮,归根结底,这只是个一年几百条枪的问题。 但事情听在素巴第耳朵里就不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巴布,震惊的眼神在刘承宗和珲台吉之间巡回,心想凭啥啊? 牧地界限,是每一个大汗的权力,但历来能在牧场划分上大展身手的大汗,都是最公正最英明的人。 因为部落,是蒙古贵族的私人财产,只有直辖部落才是汗能够自有划分的财产。 这就相当于私田和官田,官家不能去擅自吞掉别人的私田,同样大汗也不能去指挥别人的部落。 就不说巴图尔珲台吉凭啥能自由划分联盟里别人的私有财产,刘承宗凭啥能指挥巴图尔珲台吉啊! 素巴第三观都崩了。 刘承宗很清楚这里边的道道,因此看向素巴第的表情也非常同情。 这就好像一对儿邻居为三尺院墙争来争去,双方使用了商量、动武等多种方式,争了几辈子都没有结果,突然站出来个人,给其中一个邻居说了几句话,那邻居就不争了。 这现实吗? 这不现实,对素巴第来说太玄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人有钞能力,给他邻居塞了一堆银子。 刘承宗摊开手道:“兄长想必也知道,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我可以让珲台吉放弃叶尼塞河,但这一样有代价,你们没有归附我的意思,我为何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素巴第一时语塞。 这跟他的应变能力没关系,刘承宗一句话就能让卫拉特放弃纷争,这事超出他认知范围太多了。 而在现有认知范围之内,素巴第无法联想到元帅府与卫拉特的军火贸易,他只能朝一个方向想——卫拉特在这场战争中被刘承宗打惨了,打到生不出一点儿反抗的心思,才会佩服的五体投地,能接受一切命令。 刘承宗不在乎素巴第的猜想,他心里很希望吞并喀尔喀,但不能是联盟形式,联盟形式的蒙古太弱小了。 他对素巴第说:“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时候,兄长又亲自前来,想必对局势也有所推测,你心里清楚,蒙古空前衰弱,一个独立的喀尔喀挡不住我,也挡不住金国女真。” “我知道,于尔等而言,人间一切皆空,唯有荣誉不朽,对任何一个有志称汗的首领来说,承认自己是别人的臣民,乃是终身难以洗刷的污点。” 刘承宗站起身,在厅中踱步,看向素巴第道:“但如今漠东蒙古尽于女真为伍,漠西蒙古皆于汉人同行,战争迟早来临,漠北不会置身事外。” “金国黄台吉实为英主,其众亦骁勇善战,与其在战败后被迫接受屈辱地位,不如趁早良臣择主而事。” 刘承宗这一番话,不仅仅把素巴第和巴布说傻了,就连巴图尔珲台吉和粆图台吉都傻了。 只有谢二虎无比从容,他知道,刘承宗一直以金国为最大的假想敌,肯定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刘狮子道:“然其族寡地狭,以二十万女真之众,凌二百万蒙古之人,难道蒙古人就这么不值得女真畏惧?畏惧,难道不会教你等自相牵制互相坑害,夺你实权制你死命?” “而我汉人万万之众,蒙古不过沧海一粟,何来畏惧?无惧方可包容,以今漠南时局,东西两边,刘某与黄台吉,皆能与蒙人同生死共患难。” “然翌日成就大业,尔等想同享乐共取利……”刘承宗环视厅中蒙古贵族,:“舍我汉人其谁?”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互市校尉 一片枯草茫茫的矮丘上,来自喀尔喀的使者队策马射猎,打些林鼠,直到玩的累了,马队的速度才慢下来。 巴布把弓收回马臀囊,与素巴第并肩而行,问道:“叔,喀尔喀怎么办,我觉得契丹汗说的有道理。” 素巴第愣了愣,看了年轻的巴布一眼,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马鞭别在后腰,踱步走出几步,摇摇头道:“台吉,人不能只听好听话,回家劝劝你父汗,我们斗不过他们。” 巴布没有应声,牵着马跟在素巴第身后,还未长出胡须的脸上表情复杂。 其实刘承宗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巴布的年纪根本无法完全理解,但这位契丹汗的英雄气概,令他神往不已。 那是全天下谁都看不上,只有东西两个国主才算人物的气概。 这种话谁都可以说,但不同的人说出来的重量不一,对于一个先后歼灭大明、卫拉特重兵集团、远征两千里封锁乌斯藏的契丹汗而言,没人怀疑这句话的含金量。 但素巴第希望他劝说自己的父亲,巴布不敢。 他父亲硕垒,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确实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是全蒙古投胎技巧最强者,往上数只有达延汗那几个儿子能比得过他。 硕垒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漠北最重要的大贵族之一,而在巴布的爷爷谟啰贝玛死后,就成了全蒙古本部实力最雄厚的人。 本来应该排行第二,但谟啰贝玛去世的时候,林丹汗已经驾着小马车在众叛亲离的道路上开始狂飙了。 硕垒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具体到行为上,就是硕垒还身为车臣珲台吉的时候,就已经看不上包括林丹汗在内的所有蒙古贵族了。 而且在事实上,的确所有蒙古贵族在势力上都无法与之比肩。 蒙古人和汉人不一样,尤其在漠北那个地方,信息传递的速度慢、范围小,看不上所有蒙古贵族,几乎就等同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一方面巴布知道,自己劝不动父亲;另一方面,巴布也很清楚父亲的想法。 启程前,硕垒清楚的把自己的意图告知巴布,车臣部不是作为喀尔喀附庸追随素巴第而来,而是代表车臣部,单纯向刘承宗示好。 不论素巴第和刘承宗谈什么、达成什么样的协议,车臣部都不参加。 在面对东西两国的情况上,即使喀尔喀的左右翼在情感上都一样,但理智仍然约束着他们必须做出南辕北辙的决断。 素巴第就算不愿承认契丹汗继承蒙古大统,也只能别无选择地加入敦塔兀鲁斯,而车臣部的硕垒即使对金国惊疑不已,也只能选择与其和平共处。 因为喀尔喀右翼的最西端,与中国的附庸卫拉特接壤;而车臣部的牧地在东边的克鲁伦河流域,最东端是呼伦湖,翻过大兴安岭,就是金国的盟友科尔沁。 换句话说,对整个喀尔喀部来说,臣服契丹汗,就意味着左翼尤其是车臣部变成前线;臣服天聪汗,则意味着右翼素巴第的部众变成炮灰。 “我也希望车臣汗能和他们斗一斗,但我没有车臣汗那么大的势力。” 素巴第口中的‘他们’,不仅仅是指刘承宗,同样也有黄台吉,他摇头惋惜道:“我的部属被金国驱逐汗庭、吞并土默特震撼,贵族俱要臣服契丹汗,我这个盟主也没有左右的能力。” 蒙古汗王尴尬的地方就在这了,那些强势贵族统治部众的权力来源不是汗王,而是血统,尤其在遍地大汗的时候,诸部对他们自有汗王的支持,仅限于尊奉一个熟悉的汗王,对他们有好处。 亦如林丹汗试图以武力镇压自己的贵族一样,这并不是因为林丹汗弱势,而恰恰是因为林丹汗继承汗庭,站在强势地位上,亦如现在的硕垒。 如果林丹汗像素巴第一样,本部只能出动六千余骑,麾下右翼诸路封臣能提供六万多军队,他就不会那么暴烈了。 因为易地而处,素巴第做出和林丹汗同样的选择,那打起仗来根本不叫镇压,得叫绝地反击,没准还会反击失败。 汗王只能学会妥协,在妥协中整个部落利益趋同,形成合力。 “可是契丹汗说得对,金国女真能与我们共患难,却不会跟我们同乐利。”巴布台吉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我们为啥不跟他们一起?” “汉人的豪言壮语,听听就行了,不要当真。” 素巴第的语气复杂,目光越过矮丘,看向湟水源头另一支自海上过来的军队轮廓,摇摇头道:“等契丹汗办完婚事大概就明年了,开春我们回去,你可以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转告你父汗,不要跟他说你是怎么想的。” 太幼稚。 照素巴第的想法,他们只能跟汉人共患难、同死节,根本没有同乐利的机会。 这并不是说他认为刘承宗是个骗子,他没有。 但是在汉人强势的时候,年年烧荒出塞北,把漠南烧得云都是黑的,蒙古人一波波的往漠北跑;三五百人冲进努尔干就把女真捣巢了……那时候有同乐利的机会吗? 现在到了共患难、同死节的时候了,汉人看见蒙古人了。 “你想跟汉人同乐利,契丹汗把话说得很明白,要助他成就大业。”素巴第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却将内心嘲讽表现得一览无余:“我们在青海见到一个汉人契丹汗,他说他能成大业。” 说实话素巴第觉得契丹汗未必能成就大业,何况就算成就大业,他们也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这都是说不准的。 因此抛开画出的大饼,刘承宗在素巴第眼中的形象更加立体,那不仅是个手握军威年纪轻轻的瘟部元帅,还有对他这个喀尔喀右翼汗王轻描淡写的威逼利诱。 甚至……还有给左翼埋雷的阴险狡诈。 因为未来谁能成就大业,素巴第说不准,能说准的只有当下局势,当下局势诚如刘承宗所言,松散联盟形态的喀尔喀确实到了必须要选边站的时候。 金国在辽东解决过大明的重兵集团,中国也在河湟解决了大明的重兵集团。 金国的军队有能力奔袭两千里在归化城取得胜利,拿下蒙古的统治中心;中国的军队也有能力南下两千里收取康宁,在高山雪域封锁乌斯藏。 这两个新兴的武装集团一东一西,都有越境两千里奔袭的经验,这是极为可怕的战争能力,而喀尔喀就站在他们奔袭范围内,瑟瑟发抖。 将来几年最好的情况是东西对峙,衮布站在中间,素巴第与硕垒成为缓冲地带,维持与双方的关系,又避免直接发生冲突。 一旦直接发生冲突,喀尔喀立地分裂。 这些判断,素巴第不会告诉巴布,即使巴布认为契丹汗的话有道理,在契丹汗的军队推进至喀尔喀右翼一线之前,硕垒的处境决定了他不会跟金国开战。 一个只能在五千里外提供声援的契丹汗,就算再英明神武,对硕垒的意义也小于一个能随时率领两千士兵助战的傻子。 如果说刘承宗的汉蒙宣言让无法臣服契丹汗的巴布台吉心潮澎湃,那么这份宣言对素巴第来说,则充满了利用喀尔喀左翼的恶毒。 站在寒冷彻骨的湟水源头,这里一片陌生,素巴第却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披挂铜镜与飘带的萨满,手里握着炙热的羊胛骨,触摸山脉观测骨头裂开的缝隙,聆听腾格里的教诲。 没有神服和羊胛骨,素巴第也能看见清晰的未来。 刘承宗蛊惑的言语就像在巴布心头扎上一根刺,这根刺会随巴布回到漠北,深植于每个左翼贵族心中,成为他们臣服金国的最大阻力。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左翼即使不臣服于金国,也会像刘承宗的预言中那样,以一场惨败被迫接受屈辱地位。 而臣服金国之后,也会随金国对喀尔喀左翼每一次役使、每一道命令、每一次笼络而隐隐作痛,直到把喀尔喀贵族扎得遍体鳞伤,积攒出越来越多的怨气与恐惧,最终在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 至于刘承宗所谓的万万汉人,在不在刘承宗身后并不重要。 刘承宗和黄台吉,两个人成就大业后能不能同乐共利,对喀尔喀左翼贵族也不重要,因为他们这代人注定很难看见了。 他们真真切切能看见的,只有不论谁统治了蒙古,都会跟蒙古人同生共死。 而有这个挑拨离间的恶毒预言在,注定站在金国那边的喀尔喀贵族所有的同生共死,都成了被制之死命。 所以素巴第才告诉巴布,让他劝劝硕垒,他们不单在战争上斗不过刘承宗,恐怕在玩心眼子上,也不行。 但他只会告诉巴布这么多了。 尽管刘承宗说这些话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车臣部甚至整个左翼埋雷,但这在事实上让右翼更加安全。 叔侄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在这片遥隔家乡数千里的土地上,他们都对喀尔喀三部的未来感到迷茫。 就在这时,不远处奔来数骑准噶尔的骑兵,操着不太容易听懂的蒙古言语,对他们招呼道:“大汗叫你们回去,中原大皇帝的使臣的来了!” 素巴第与巴布对视一眼,心想是不是敦塔兀鲁斯要和大明用兵,把他们两个拉出来震慑皇帝使臣。 等他们回到元帅府衙门,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出现。 张灯结彩的衙门前拴了几匹毛色鲜亮的代步大马,都挂着銮铃红穗。 前院里穿飞鱼、斗牛服的锦衣将军与帅府武官并肩前行,有说有笑;东楼下,帅府护卫光着膀子跟锦衣番子在院里掼跤,浑身升腾着热气。 偏房里传出喧闹,锦衣番子和护兵把酒言欢的声音就快把房顶掀了,还有披着绯红貂裘大氅的宦官立在廊下,戴着玉戒指给掼跤的武士鼓掌。 而在敞开大门的正厅上座,契丹汗刘承宗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低头把玩着两只红玉烟斗,缓缓向内压着烟草,在他身旁站着穿着华贵的中年宦官,不知低头说着什么。 两旁坐着几个帅府将军,有几个素巴第见过,也有几个他没见过。 随着一声通报,素巴第看见刘承宗抬起头来。 他先起身,走出两步把烟斗递给身边坐下的汉人将领,说道:“兄长一路辛苦,兰州的烟草。” 随后他便向素巴第介绍道:“这是我的兄长曹耀,康宁府总兵官;那两位也是我的战将,罗汝才、李老豺;那个是如今在乌斯藏的摆言台吉。” 说罢,素巴第一一有点尴尬的抱拳行礼,这才见刘承宗把另一支烟斗递给身旁的宦官,道:“这是北京过来的曹公公。” 刘承宗对曹化淳劝道:“曹老爷是客人,就坐下吧,不是第一次见我了,不要拘谨。” 曹化淳心说这是拘谨不拘谨的事吗,你也没给我留座位啊! 一般主座旁边都该有个客座的位置,但元帅府正厅是个衙门,而且是属于县衙那种,压根没这回事,怎么着,我坐桌子上? 下面的座位,左边就不说了,曹耀一帮自从康宁府回来的战将都坐完了,何况就算空着曹化淳也不太乐意往那边去。 曹化淳最中意的是右边的首座,偏偏让摆言台吉坐了,这边眼看着又进来个漠北的憨儿,留给他的座位非常尴尬。 要么被俩鞑子夹中间,要么坐在仨鞑子后边。 不过这不算什么,曹化淳不是头一次见刘承宗了,心里对这个跋扈将军的德行早有预料,心里狗血淋头,也不妨碍面上笑眯眯,拱手道:“帅爷抬举,在下就是伺候人的人,站惯了,站着就行。” 刘承宗愣了愣,仔细看看曹化淳,还真别说,这人很神奇,在中间偏右的位置站着,确实一点儿都不突兀,跟衙门浑然一体。 他心想你乐意站着那就站着吧,也不影响,便从桌上拿过个漆盒,抬手在上轻轻敲了两下,看向素巴第,问道:“兄长是喀尔喀盟主却远道而来,我知你有交好之意,不过与卫拉特划界,属实是件大事,因此我还是要问你,可愿臣服与我,盟誓永不背叛?” 素巴第不知道刘承宗为啥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事,不过既然说到了,他便问道:“若我臣服大汗,就能与卫拉特划定界限?” 随着刘承宗点头,素巴第当即在堂中表示愿意臣服,不过当他再抬起头,居然发现过来搀扶他的刘承宗表情有点古怪,属于高兴里透着失望的怪模样。 紧跟着他又希翼地问向巴布,巴布自然没办法代替父亲答应,万万没想到,这让刘承宗兴奋异常。 他笑眯眯地摆手道:“无妨,既然你来了,又是侄子辈,便封你个宁远校尉的官职,皇上要与我在大同的杀胡口互市,每年四十九万两,其中市马三十四万两,你是我的校尉,这事叔叔就交给你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天高任鸟飞 崇祯六年十一月十八,太行山东麓,河南彰德府武安县。 天寒地冻,山间各色营旗大纛沾了露水被冻成冰棱,陕山农民军于太行山立五十七营,骏马在交错的山道间奔驰往返,时不时一声陕北方言在空旷山谷中传出很远。 李自成在湖畔抱着裘袍,寒风扑来将箭衣下摆吹得翘起,露出脚下高靿棉靴,他用端着毡帽的手驱赶坐骑,将马儿赶向结冰的湖面。 他手上的毡帽不是范阳笠,而是曾在古代流行过的军帽,因为系带不怕颠簸,方便在马上使用,不过在万历年间被儒生冠带所取代,已从民间消失。 直到天启、崇祯年间这种帽子才重新在宣府流行,有皂纱、蒙漆纱等多种材质,还有金箔饰顶或悬挂马尾、鹭羽作为装饰。 是宣府武官、捕盗、仪仗兵面见长官时要戴的军帽,有马上取功名的意思,因此被称作宣帽。 随着农民军在山西、河南、北直隶交战长达一年,五十七营中纪律最为严明的闯营与各路官军无月不战,接连杀将破军,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威望。 这顶帽子是李自成的战利品,也是闯营大大小小军官们耀武扬威的象征。 李自成看着战马在冰上行走,转身将目光望向南方,缓缓吐出一片白雾,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更早,也冷得更厉害,京娘湖冻实了,黄河也不远了。 他们要突围。 回到定晋岩禅果寺的营地,李自成牵马行走在石像相夹的山道上,就听后面有士兵报道:“将军,横天王已说服张妙手与马回回等人,决意联名向武安派人伪降。” 李自成楞了一下,重重点头道:“好!” 在太行山范围内纵横五百里的大战场上,朝廷征发各路能征惯战的良才猛将组成精锐集团,对义军形成庞大的包围圈。 总兵梁甫驻扎保定,卢象升率领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天雄军,左良玉率昌平军屯于河南,协剿总兵汤九州四处作战,援剿总兵邓玘手下的川兵效力疆场,还有秦良玉的儿子石柱土司马祥麟、儿媳参将张凤仪率领石柱军,都是精兵强将。 但随着时间推移,义军的优势却越来越大了。 这一年战争对官军与义军双方而言,官军将领们亲密无间,用尽了勇气与材力。 河南抚院七千毛兵乡兵屡战屡败,被打到望风而降,左良玉率军驰援,以孤军转战河南,而后马祥麟率石柱军入河南助战,其妻张凤仪留在彰德府平叛。 而后张凤仪在永年临洺关被义军所杀,麾下石柱军被歼灭大半。 叛军围困汤阴,川将邓玘在外围名叫土樵窝的地方被叛军重重围困,险些被成建制歼灭,左良玉率领孤军驰援,舍生忘死将其从重围之内拔出。 但是在这之后,形势对官军急转而下。 先是痛失妻子的马祥麟责怪妻子被孤军围困时,保定抚院中军孙宏漠、杨芳等将领率军近在咫尺却不救援。 而后邓玘麾下川军已出川四年之久,邓玘曾答应他们打完仗就归乡的承诺没能兑现,朝廷欠着饷银、又在汤阴损兵折将,军法难以再约束士兵,军纪趋于败坏。 梁甫、左良玉、汤九州倒是打得挺好,但眼看合围的大势已经成功,朝廷却派了京营的倪宠、王朴及宦官杨进朝、卢九德等人前来收功。 收功就算了,这帮京军实际上还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保定总兵梁甫因为邯郸、永年、临洺关一带的贼乱,移营至顺德府协剿,邯郸西山的百姓毁家纾难,父子兄弟结成义勇军,要自请杀贼。 跟着保定军过来的真保巡抚丁魁楚本来想大力表彰义勇,结果发现邯郸百姓想杀的贼不是李自成之辈,而是京营军。 因为京军里有个小营,是王朴父亲王威手下的辽兵,八百多人,按说这批老兵劲卒应该得到良好的照顾和待遇,偏偏王威对他们过分压榨,以至于这个小营调到彰德府一带,就地哗变,全部成了贼。 将领费尽力气招抚,最后也只叫回来一百九十个人,剩下的不回来就算了,他们被长官虐待刻薄好几年,一朝抢了百姓财物,战斗力翻了倍的往上涨,梁甫八千保定兵,硬是剿不灭这六百人。 至于左良玉,骁勇善战乐于助人的左良玉没有报怨什么,只是汤阴城外土樵窝一战,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舍生忘死驰援友军。 京营以外的所有将领,不,是包括京营在内的所有军队,秋季之后都再也不率军搜山了。 疲惫的不仅官军,义军付出了超过官军数倍的代价,数十名首领战死,更是被困在太行山中断绝粮草,仅靠树皮草根稀粥度日。 等到来年,根本不需朝廷发起总攻,他们的人心就会瓦解。 因此渡河,对李自成来说势在必行。 而且渡过黄河,有三个益处,一是河南的水灾、旱灾、蝗灾并发,闹得非常厉害民不聊生,他们进河南能弥补战争带来的人力损失。 二是渡过黄河,遭遇围困的局面自然解除。 至于第三,则是叛军五十七营的矛盾已经空前尖锐,再聚在一起,迟早要自相残杀起来。 叛乱进行到这一时期,变得越来越复杂,他们的出身来源各不相同,有陕北人、关中人、河西人、山西人、河北人、河南人、辽东人、蒙古人。 有边军、秀才、卫所军、农民、地主、流氓、坐寇、强盗、书生、商贾、马夫等等,人生百态。 有些人起兵是为干大事,有些人愤然起兵迫于无奈,有些人满腔怒火复仇心切、有些人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有些人匡扶正义立身行道、有些人想招安换个一官半职、还有人想把所有人都杀掉换个干干净净。 单就这五十七个大首领,除了作为朝廷叛贼要被官军追杀之外,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李自成率领本部闯营跟随横天王王嘉胤打过很多艰难战役,人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吃过许多与官军正面对决的苦头,如今琢磨出一套以伏击引诱为主的成熟战法。 靠着多次驰援帮助友军、多次伏击打败官军,让他在诸多首领里很有威望。 但王嘉胤都已经无法压制那些互相看不顺眼的首领们,同时,李自成也难以抑制对许多首领的厌恶。 只有分开,才是暂时避免冲突的唯一方法。 很快,串联起的五十七家首领就在太行山里写好了联名信,由张妙手亲自送往屯兵武安的京营之中,呈现于倪宠、王朴面前。 与此同时,十余万躲避山中的义军正在借助太行山的层峦叠嶂隐匿队伍,加紧向南迁徙。 他们自涉县经山路南下进入泽州,大举进入王屋山修整。 人们赶至木板,尤其是李自成的闯营,还立起熔炉,把手上十二门狮子炮熔成铜锭分发部下。 这些炮是他早前从狮子沟高迎祥那用钱粮换的,都是两百斤的好铜炮,李自成下令时很心疼,但这连炮车四百斤的重量让它不易快速通过冰面,只能忍痛融掉,日后有机会再重铸。 不过究竟还有没有重铸的机会,李自成也不知道。 十一月二十四,在王屋山山沟里的关帝庙,闯营的将官齐聚一堂,人人戴着宣帽,穿得花里胡哨。 其实李自成对军纪的要求很高,他身边有不少老弟兄本身就是边军出身,起事逐渐显名后又追随几乎就是正规军的王嘉胤,还通过与狮子沟的贸易,得到高迎祥的指点。 对王嘉胤和高迎祥这俩过来人来说,他们对李自成的叮嘱可谓是老生常谈:纪律。 王嘉胤是陕西山西叛军的大首领,而高迎祥更像陕北一座大庙里的守护神——他的火炮和编制会保佑每个离开陕北外出闯荡的孩子。 如今李自成比较亲近的首领有混天王张应金、扫地王张一川、乱世王郭应聘、蝎子块拓养坤,被称作闯军五营,用的都是高迎祥那套早期狮子营编制。 这帮人在王嘉胤麾下组成战斗力最强的一部分,每人都有一个营,两千五百到三千五百人,除此之外还有携带女眷的小营,都在七八百人规模。 因为他们把家眷都放在狮子沟了。 这个来自当年刘承宗流动作战时总结出的编制很有用,极大地提高了首领们劫掠打粮的效率和生存能力。 其实李自成对于跟自己合营的首领,要求不高,战斗力强弱无所谓、只要求听话,伏击的时候别慌、进攻的时候别跑,行军的时候每个人最多只带一个女人。 仗打到这会,别的要求都简单,唯独女人,只有这几个人能做到。 他们将官士兵穿戴上也有统一要求,但无奈现在是冬天。 被围困在太行山里近半年的闯营无法弄到足够的冬衣,人们为了御寒,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玩意儿都裹在身上了。 关帝庙里烧了半截的蜡烛火光闪烁,李自成对众人道:“渑池守将叫袁大权,我们就从那渡河,渡了黄河,我们就不跟他们一起了,只有我们五个营。” 张应金和张一川都是叛军里的老人物了,尤其混天王张应金在资历上非常老,早年是和刘承宗高迎祥合过营的。 张一川稍差了点,没跟刘承宗打过照面,这是个高迎祥的小兄弟,但王左挂被招安后,张一川就带兵跟在王左挂屁股后边,左挂子手下不少不愿招安的老练悍卒都投了张一川。 张应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张一川啐出一口,道:“早看不惯他们了,等灭了这个袁大权,我们往哪走?河南旱完了涝、涝完了蝗,待不住,我们是进湖广,还是去找闯王?” 李自成问道:“回陕北?” 张一川摇摇头,神神秘秘道:“不,我听说闯王从狮子沟出来了,跟延安的官军内讧一场,拉了一百多门炮往南走,没准要去打西安城。” 内讧? 这是个比较特别的词儿,李自成眨眨眼,没听明白。 张一川笑笑,道:“嗨,反正闯王都出来了,以前不让说,现在应该没事了,其实延安的兵和贼都是一家人,全姓刘。” 李自成疑惑道:“刘姓是延安府大姓,延安卫和延安营不少人都姓刘,这事我知道,但闯王那边没多少姓刘的啊?” 他起事比别人晚,还是在米脂,而且在老家没待过多久,基本上一直在山西游动作战,回陕北也只是去狮子沟找高迎祥。 因为除了狮子沟,延河两岸是绝对的混乱之地,那里的村庄都有极强的组织程度,村民还又穷又凶,一不给朝廷纳粮、二不准军队过夜。 留在那的人无法用简单的军贼来区分,因为他们谁都打……通常情况下不论军贼,小股队伍进去就成了失踪人口,百姓拉着铳队炮队埋下地雷阵就给他们扬了。 至于厉害的叛军官军,也没啥用,在延河两岸根本搜集不到粮食,没有人能在那常驻。 不知道了吧! 张一川颇为自得的摇摇头,抬手道:“那都是西北王的刘。” 他心说这延安猛将早期养成珍贵情报,我不说,你们这些小辈儿能知道? 张应金就比他沉得住气多了,向来不跟人说这些,倒是此时开口道:“哪个刘也没用,隔这么远都是诸侯,现在都打起来了,后边的话就别说了,我们去哪?” 李自成目瞪口呆,他从张一川的话里感觉到,延安参将杨彦昌也是刘承宗的人? 随后他恢复神情,摇摇头道:“我本来想去湖广,但如果像你们说的这样,我觉得未必是真打啊。” “应该是真的,我听说延安卫指挥使任权儿把中斗星的脑袋都交上去了,他们也被打得损失惨重。” 张一川刚说罢,就被李自成打断道:“不,朝廷没人见过中斗星。” “但有些招安的混蛋见……”张一川说到一半,琢磨过味道了:“杨参将身边有个杜五,会给尸首易容。” “这就对了,高闯王出山,是粮食不够吃,我们被围着,今年没人往狮子沟运粮,他要找粮,找粮要进关中,进关中朝廷必然调延安军南下平叛。” 李自成分析道:“他们只有先打过一场,延安军才无力南下平叛,潼关过不去……南阳,我们去南阳,然后向汉中进军,途中再打听闯王的消息。” 就在这时,有探马奔至关帝庙,报告道:“闯将军,横天王传令,黄河封住了!” “封住了?” 李自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深吸口气,对众人道:“让弟兄们带好门板,我们渡河,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二十九章 刁民 兰州参将署衙里,参将师襄坐在堂上六神无主。 随着离腊月越来越近,兰州营的将官们谁见了师襄,都觉得很疑惑。 他们的参将虽说是使了银子和门路落得实缺,但也是临洮卫世袭军官出身,确实是有本事的人。 临洮卫这地方遍地李家人,历任实授指挥使大多都姓赵,祖上是会川伯,师姓并不算大,但也不小,最早能追溯到跟着冯胜打李思齐受封临洮百户的师福。 而且世袭指挥使有可能没什么真能耐,但世代分管军纪、训练的世袭指挥佥事,却是个格外需要努力奋进的职位,很难有草包。 指挥使是草包,还有指挥佥事管军纪、训练,指挥佥事是草包,那可就完蛋咯。 师襄给部下带来最大的印象,就是这个人很有胆量,哪怕今年秋防,元帅府陈兵河口,双方对峙那么紧张的环境,师襄都神色如常、镇定自若。 唯独这几天,日复一日,师襄的紧张情绪愈加严重,是个人都能瞧出来,参将心里有事,而且一定是大事。 偏偏面对部下询问,师襄什么都不说。 他没办法说,因为他的忧虑来源于自己无法参加大元帅的婚礼。 他花了三千两银子买的官,为的可不仅仅是个破兰州参将的差遣,他要的是未来。 什么是未来,就如临洮卫世袭指挥使赵家人的祖先赵安,赵家人本是李思齐的爱将,背叛李思齐投入明朝,后赵琦因牵扯蓝玉案被太祖皇帝处死,从弟赵安也被罚戍至甘州充军。 赵家人世代盘踞河西,从宋朝时就喜欢养马,家中一直有千余匹大马,家族习惯每年挑选五匹最好的马贡给朝廷,历贡宋、元、明三代。 即使充军赵安也坚持每年给朝廷贡五匹好马,一直贡到靖难,讨得成祖皇帝欢心,得授临洮百户,后来立下功勋,于正统年间受封伯爵,世袭临洮卫指挥使。 四十九年,从充军罪犯摇身一变,伯爵之尊。 前人创业的智慧已经摆在师襄面前,改朝换代的机会难得,但碰上了抓住他,就能让家族兴盛百年。 孟子说得好啊,惟有智者方能以小事大。 在西北这一亩三分地上讨生活,还有什么比大元帅大婚之日,亲自送礼更大的事? 没有了。 礼不在轻重,轻重只是能力的体现,有没有,则关系到心意,心意很重要。 那么问题就来了,现在皇帝的眼线曹化淳进了新城,导致师襄无法亲自前往新城送礼,难道这还不值得他焦虑吗? 眼看婚期临近,师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部下向他报告:“将军出大事情了,西安遇袭,有流贼万余高举闯字旗炮轰西安府!” 师襄先是一惊,随后喜上眉梢,这不是瞌睡就有人送小枕头儿吗? 他详细打听了情况,待将西安府的事情都探听明白,心思就彻底放松下来。 师襄去过西安城,万把号人对那座雄城来说啥也不算,那城是洪武年间在隋唐旧都皇城基础上重建的,城墙高三丈有余、底宽五丈、顶宽三丈,城周足有二十七里,夯土包砖,城墙上垛口五千九百八十四个,敌台九十八座,还有宽阔的护城河。 跟西安府城比起来,兰州都不算大城。 对这种像山一样厚实的城墙来说,别说千斤的重炮,就算一百门万斤重炮排开了,用二三十斤的炮子敞开了轰一天一夜,砸三十万斤火药下去,也轰不塌这座城。 带不带炮、或者带多少炮,都没什么意义,只有粮食,带多少粮食带多少兵才有意义。 打这种城,靠的是大势,是人命和人心。 拔除西安府周围所有机动重兵集团,扫平城外一切反叛力量,拥有屯驻大军消耗的巨量粮草,围到城内人心崩塌开城献降,或者用人命填平所有阻拦。 眼下这些条件,那支闯贼都不具备。 因此师襄判断,这支流贼围攻西安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多半是意在抄掠关中粮草,兰州暂时不会受其影响,他这才装作惊讶:“坏了,曹公公还在河湟!” 师襄拍着大腿道:“备马,速速备马!” 当天下午,兰州参将擅离职守,驰马渡黄河进谷地,率亲信携礼物,在河湟东关守军的指引下一路向新城驰去。 赶到新城,刚刚好是腊月初一,元帅府从今日开始摆设宴席招待宾客亲朋,满城张灯结彩、炮声遍地,帅府衙门隔壁的大院摆满宴席,乐声阵阵,招待各地赶来的宾客。 送礼的马车在街上拥堵,报喜的门房嗓子都喊哑了,身着飞鱼斗牛服、官袍藏袍蒙古袍的宾客穿行街市,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突然门外一声报喜:“大明兰州参将师襄,恭贺大元帅新婚之喜,礼单……大烟花四个。” 报喜的门客都傻了,宾客们也纷纷停杯投箸,目瞪口呆地看向门口。 这个人好勇啊,居然敢报大明参将的名,且不说这半院子坐着的都是叛军将领,曹化淳那帮子锦衣番子和武宦官可就在一墙之隔的隔壁啊。 更何况礼单就更离谱了,虽说来者是客,新城学院的生员确实有贺二百文铜钱的,但是什么叫大烟花四个? 还不如不报名,直接进来蹭顿饭吃得了。 隔壁正吃饭的曹化淳听见都傻了。 刘承宗还是善良的,虽说过去曾把曹化淳当作人质胁迫到西宁,但那是因为胁迫他有用;如今胁迫曹化淳已经没用了,因此对其还不错,在衙门东楼专门摆了两桌,让曹化淳和随行的锦衣番子、武宦官在衙门里用饭。 本来曹化淳也挺高兴,可是听见隔壁大嗓门门客报出的官号,还是拔腿跑了出去。 很快啊,守卫就见嗖地一下,一个上扶三山帽、下提飞鱼服下摆的大红耗子,风一般地从帅府衙门蹿出去,直奔摆满宴席的院子奔去。 曹化淳倒是要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兰州参将,居然敢擅离职守,跑到新城来给刘承宗贺喜,这参将算是干到头儿了! 他还没跑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又重新喧闹起来,进去一看,原来人们已经不把师襄当回事了,因为刘承运亲自离席,迎接这个兰州参将。 “让咱爷们儿瞧瞧,哪位是兰州来的师将军!” 曹化淳是怒气冲冲,就连正拉着师襄往座位走的承运都楞了一下。 承运也被整不会了,他心里也正纳闷呢,难道师襄不知道曹化淳在这吗?知道他还敢来,又是为啥? 正准备帮他挡上两句,就见师襄拍拍他的手,给了个示意安心的眼神,转头拜倒道:“曹公公,卑职是来保护你的!还请借一步说话。” 曹化淳怒气为之一窒,这才强压怒火向外走去,承运看看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又转头朝上座的刘狮子看去,就见二哥神色轻松地朝外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转头拉着曹耀与杨鼎瑞说起什么,他便跟了出去。 刚跟出去,就听师襄拉着曹化淳站在院外,道:“曹公公,关中又出大乱子了,有流贼自称闯王声势浩大,高举叛旗把西安府都围了!” “卑职是担忧您的安危,这才擅离职守冒死进河湟,公公,万一河湟叛军闻声而动,共取关西关中,恐怕公公性命难保……跟我回兰州吧?” 曹化淳被师襄唬得一愣一愣,他也知道西安府城是啥样子,但师襄没有把所有信息都告知他,只说声势浩大,这事对他来说就变得格外严重。 西安府那么大的城都被围了,事情得坏到什么地步? 连带着让曹化淳怒意全消,看向师襄的眼神还有几分感激:“还是师参将有勇有谋,咱爷们记住你的情,却不能擅自回去,领了皇上旨意,刀山火海,也得踩上一遭。” 师襄没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用崇敬的目光看向曹化淳,重重抱拳。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直到师襄背后探出来个人,承运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师参将说啥呢,神神秘秘……我听说有叛军打到关中啦?” 曹化淳恢复神色,笑道:“三将军不必多虑,不过是些刁民闹事罢了。” 承运笑得高深莫测,拍手道:“那既然没事,曹老爷接着回去喝酒吧,杨将军在这边,还是过去?” 这话听在师襄耳朵里,一语双关,问得怪吓人的。 好在曹化淳没给他难办的机会,笑道:“既然师将军都找过来了,那咱爷们儿也不在屋里藏着,如此喜事当头,理应过去陪大元帅喝两杯。” 承运没再多说,径自带二人走回席间,吩咐人给曹化淳、师襄加了椅子,一屁股坐下,对上刘狮子询问的目光,笑道:“师参将说有流贼打了关中,曹老爷说不过一群刁民闹事。” 他故意在言语中把‘刁民’二字咬得很重。 在刘承运眼里,这世上可能存在刁民,但他没见过。 况且此时此刻出现在关中的人,院中安坐的这帮帅府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知道是高迎祥。 刘承宗仰头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刁民!” 可曹化淳不知道那是高迎祥,只能强做镇定,试图努力给崇祯皇帝长脸:“大元帅说笑,刁民还能有什么一般不一般呢?” 刘承宗问道:“曹老爷可见过,刁民是什么样?” “见过。” 曹化淳说得言之凿凿,甚至还有些恨意:“少时吃喝嫖赌、长成不务正业、中年投机取巧、老来穷凶极恶,不得志则怨天尤人,掌权遂志则德不配位,草菅人命狠如狼虎……魏忠贤那样的人,我见的太多了。” 曹化淳跟魏忠贤有仇,大仇,他脑子里刁民的范本就是魏忠贤。 他十二三岁就被家人送进宫中,一直在王安名下备受信任,他和同为王安名下的魏朝是朋友。 后来魏忠贤也进了宫,靠巴结小太监得了魏朝的信任,魏朝多次向王安举荐魏忠贤,结果呢……多次举荐他的魏朝,被魏忠贤发配凤阳;信任他的王安,被魏忠贤派人关起来想饿死,饿了三天发现没死,直接动刀杀了。 而曹化淳自己也受到牵连,发配南京待罪,要不是魏忠贤得势就那一两年,要整的人太多没轮着他,估计曹化淳自己也没了。 刘承宗是万万没想到说的刁民是魏忠贤,一下让他不知道话该怎么接了,只得问道:“他们因饥寒起兵,怎么能说成是刁民呢?” “大帅久在青海,有所不知,若陕北旱灾严重,咱也不会这么说。” 曹化淳言之凿凿道:“今年陕西旱灾多有缓解,百姓好不容易才得以休养生息,他们却起兵作乱,害人害己,这不是刁民是什么?” 刘承宗不屑地笑了一下,紧跟着摇摇头,叹息过后才道:“恐怕不是我有所不知,而是曹老爷你久居深宫,也染上了眼瞎耳聋的毛病……今年陕北旱灾稍好,但闹了蝗灾,百姓收成全毁了!” 曹化淳一直在强装镇定,他心里其实一点都不镇定,慌得很,否则根本就不会在刘承宗面前提起刁民这个词儿。 只是作为皇帝使臣,他必须代表皇帝的脸面,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趟出使究竟算内使还是外使。 直到此时,被刘承宗说出个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强装出的镇定终于再也装不下去,惊讶道:“这,大元帅此话当真?” “你来的时候没遇到?” 曹化淳眨眨眼,他临近十一月才启程,蝗虫早就都冻死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此时只顾着摇头,自言自语:“怎么没人往上报呢?” 他不淡定了,刘承宗就自在了。 他摊手道:“现在曹老爷知道为何有那么多刁民了?你在河湟看一看,有没有你口中的刁民,我告诉你,有,这是我一直没有成婚的原因。” “我的军士住在城外简陋的地窝子里,每日操练,他们不是刁民;我的牧民席地幕天,养活牲畜,他们不是刁民;我的百姓住在破旧黄土茅草房子里,辛苦劳作,他们也不是刁民,谁是河湟的刁民?” 曹化淳面露不解,却见刘承宗把手指向自己:“修起一座城,住进一座府,每天摇头晃脑不务正业,我,我是河湟的刁民,好就好在河湟只有我这一个刁民。” “可天底下,霸占各地的藩王勋贵,他们是不是刁民;紫禁城里的皇上和他身边一大家子不事生产的人物,又是不是刁民?这世上刁民这么多,曹老爷你告诉我,让良民怎么活?”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三十章 大礼 崇祯六年的腊月初六,一封通过长城边驿站的加急报告送入乾清宫。 这封信是曹化淳从西宁送来了,看得出来沿途军兵驿卒不敢怠慢,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送到北京。 其实他送的信里,没什么重要情报,否则书信也无法从河湟经过审核送出去,信上的内容只是跟崇祯汇报了一下刘承宗准备婚礼的进度。 除此之外,就是建议皇帝下诏,从兰州采买一套亲王婚礼的仪制,赐给西宁。 曹化淳到新城也有段日子了,他能感觉到,刘承宗这个武装集团的气质,跟上次见面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元帅府的优点很多,他们军队战意高昂、装备精良,而且有了稳定的粮食收入与军工制造,比从前更加强大,说翻天覆地一点都不夸张。 但他不是来给叛军找优点的,恰恰相反,他此次出使必须找到叛军的缺点。 以过去的狮子军为例,曹化淳倒是勉强找到了一个缺点,那就是元帅府将官对他的态度更好了,敌意降低了。 在过去狮子军对朝廷的态度是首要敌人、绝对敌视,但是这次曹化淳进新城,不说受到良好的待遇,至少他跟许多高级将领、锦衣番子与元帅府护兵聊些与军政无关的寻常事情,都可谓相谈甚欢。 想想也很简单,人的思想是可以通过舆论引导的,在青海,他们的首要敌人是蒙古,但大元帅的对外政策不是敌视消灭,而是以吞并手段搞共同体,这种政策本身对他们的稳定没有太大益处。 但胜在兵精粮足且建立政权,体现在人们的行为上就是追求升官发财。 元帅府没有人以升官发财为耻,下起守门小兵、上至将校官员,每个人都毫无忌讳地追求升官发财,不惜为此操练、学习、做事。 他们信奉自己有堂堂正正追求财富与权力的能力,更相信大元帅能给他们证明自己的机会。 说实话,曹化淳原本是想以朝廷为例的发现元帅府缺点的,但后来发现以朝廷为例,根本找不到元帅府的缺点,甚至于追求升官发财是不是缺点,在他心里都成了疑问。 这本不应当是疑问。 曹化淳十三岁进宫,自幼在内书堂学习,教习都是翰林院的进士,不要说琴棋书画,儒家经典也不弱于秀才。 读书人讲究的是诚意、正心、修身,升官发财应该是人生的过程而非目的,换句话说就是人生应该有比升官发财更高级的追求。 但比起朝廷标榜诚意、正心,实则意不诚、心不正的风气,曹化淳实在不知道赤裸裸的追求和暗戳戳的猥琐,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不论如何,曹化淳都认为,元帅府此时上上下下,在精神思想上都比狮子军时期更加混乱。 首先是刘承宗婚礼筹备的仪制早已僭越,那身做工精美的暗纹皮袍,虽然是暗纹,曹化淳还是能看清楚那十二章纹,他对那东西最熟悉了。 龙啊蟒啊,没有什么关系,在大明这些玩意不是随便穿,但不说棉甲戎服的团龙纹,单就飞鱼斗牛蟒袍龙袍这些赐服,能穿在身上的人太多了。 只有十二章纹,是从舜帝到大明,仅有秦代中断的帝王仪制,只有皇帝才能把十二章齐齐穿在身上。 尤其在刘承宗提到刁民之说时,他能明显感到巨大的危机感。 那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当时在院中落座的帅府诸将听,唤醒人们潜藏在心里对朝廷的敌意,引导元帅府治下军民拥有比升官发财更为高级的追求——变革天命。 消灭其口中不务正业不事生产霸占财富的刁民,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为了让更多人有自由追求权力与财富的机会,顺天应人,发起东征。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显然刘承宗是在统一思想,要把大义握在手里。 曹化淳看见这个时机,他想坏了刘承宗的事。 刘承宗过去以逃兵身份起兵反叛,违背了法律要被剿灭,但剿不灭的情况下,就算书信扔到崇祯脸上,崇祯也无法在道义上责难半分,因为欠饷吃不饱饭,这是朝廷没干好朝廷的事。 但如今时过境迁,曹化淳认为这场婚礼,正是削弱刘承宗反叛正义性的好机会。 他的意思是反正这会刘狮子僭越是板上钉钉,拦是拦不住了,不如由皇帝下诏从兰州采办,赐他一套亲王成婚的仪制。 最好再给兰州发一万套盐引,按国内盐价拨十万两从元帅府购三百万斤青盐,作为婚礼花费,以示朝廷对其厚爱仁义,做给河西内外看。 如此一来,将来刘承宗再想举兵,不说内部士民之心会让其束手束脚,至少河西士民官军对其抵抗必然更加坚决。 君君臣臣,就是国君做好国君的事,臣子做好臣子的事。 曹化淳觉得自己的建议很好,虽说元帅府的盐价比内地贵得多,但河湟的盐市是饱和的,刘狮子用这个牟利,盐湖的产量远超河湟消耗,用国内的盐价来买,尽管对他来说是低价,却是更大的市场,能赚到多余的钱,想来是不会拒绝。 而在朝廷这边,拨银十万,发引一万,成本最后由盐商承担,况且汉中发了大水,盐价高企,没准朝廷还能从这里头挣点钱呢。 崇祯皇帝的回信更快,仅仅用了四天就进入河湟,被驿卒交到在日月山祭告天地的刘承宗手里。 在这一亩三分地,曹化淳送信也好、收信也罢,都瞒不过刘承宗。 刘狮子知道他给皇帝写信,早在呈送兰州之前他就和杨鼎瑞一起看了书信,他不知道曹化淳的出发点是好是坏,但这建议确实对元帅府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自然是经济收入,坏的方面则是威望损失,这让他对曹化淳这个信王大伴高看一眼,确实有点东西。 不过信该送还是要送,刘承宗有恃无恐,事情主动权最终还是在他手里。 如今崇祯皇帝回信过来,刘承宗没有拆封,直接递给了曹化淳。 曹化淳对这封信太期待了,拿在手上就拆,拆到一半才忐忑地抬头,问道:“大帅不看看?” 刘狮子心说信都回来了,我还看什么,不论信是什么,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 他摆手笑道:“不看不看,皇帝给你写的信,你看就是了。” 曹化淳放心了,但他满面欣喜与期待,都在展开书信的一刹那,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片死灰。 皇上领会了他的所有想法,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建议,还在信里花了九成的篇幅,给他讲述这样做不合礼数的道理。 祭天结束的队伍向新城折返,杨鼎瑞和曹耀同刘承宗打个招呼先回去了,他们要去回家准备行纳吉、纳征礼的仪制了。 刘狮子要先后办两场婚礼,首先是迎娶樊三郎、白柳溪和云交月,其次是察哈尔的八位娘娘。 察哈尔八位娘娘都有自己的亲戚在斡耳朵部落里,她们的娘家人可太多了。 但樊三郎、白柳溪、云交月俱是家中无人,也就三郎有个车才这样没有血缘的便宜亲戚。 因此她们分别认了杨鼎瑞夫妻认做义父义母、曹耀的夫人为干姐,一起把杨鼎瑞家作为娘家。 家里没人的问题,不仅仅出在她们三人身上,整个元帅府都有这个问题。 按照礼仪,刘承宗不去亲自接亲,要派遣有儿女一双的大臣去代他接亲,问题来了,元帅府治下有儿女一双的人不少,但在大臣这个范围里,太难了。 他们起事至今,也就才五年而已,人们加入狮子营、狮子军的时候,大多是光棍儿,这几年打仗没停过,又经常千里行军,过去是没家眷、有家眷的也难在一处。 许多高级将领结婚都是这一年的事,哪儿来的娃娃,儿女双全且俱在河湟的,只有杨鼎瑞、周日强俩人。 就这杨鼎瑞仨娃娃,俩都是安塞闹饥荒时候婆姨捡的,正儿八经儿女双全,就周日强一个人。 所以接亲的任务,只能交给周日强了。 包括祭天在内,整个婚礼流程要持续七日,元帅府要准备御座、制案、节案、卤薄、彩舆等器物,杨鼎瑞家也要收拾准备。 回城的路上,曹化淳忧心忡忡,刘承宗倒是很轻松,笑道:“皇上没同意。” 曹化淳点点头:“皇上说这不对,不合礼制。” 刘承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又语重心长地对曹化淳道:“皇上说得对,你要听!” 曹化淳把这话理解为嘲讽,让他很生气,梗着脖子道:“皇上励精图治,不是大帅口中的刁民,正心诚意不应被嘲笑!” 一下子队伍里能听见他们对话的人都不说话了,人们小心地看向被顶撞的刘承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刘承宗没有生气。 甚至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强忍愠怒的僵硬神色,整个人很正常,依然语重心长,重复道:“皇上说得对,你要支持他。” 他说这句话的心思很复杂,同情成分居多。 杨鼎瑞前些年给崇祯写信时候就说过,礼数是君臣父子,即使崇祯跟叛军通信,都要讲究个礼数,看得出来是个挺迂腐的人。 而在这份迂腐里,刘承宗看见的是绝望。 人没什么高级的,就和小钻风一样,狗子有天性,人也有天性,狗子有人来驯,人则有社会来驯。 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是在和社会博弈,叫两声有肉吃,以后饿了就叫两声;叫两声挨顿揍,以后饿了就得撒撒娇,有正向激励就继续做,挨了毒打就想其他办法,最终形成一个人的认知与行为模式。 崇祯不一样,这个人严格按照自己所知的道理去指导生活,处处碰壁,活在一个几乎没有正向激励的绝望世界里,仍初心不改,每天元气满满的投入皇上这一伟大而复杂的职业里。 眼看这么个人,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带着国家走上不归路,刘狮子作为同行有啥好苛责的呢,没有。 “你是皇帝近臣,说这些话,我不怪你,以后没事别劝皇上,支持他,皇上做的事都对。” 刘承宗几句话把曹化淳说蒙了,问道:“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统御天下,靠的是礼乐制度,他信、他这么做,即使时局坏到这个样子,天下仍未分崩离析,因为天下没有理由分崩离析。” 刘狮子摇头道:“我没有嘲笑皇帝的意思,过去我不太理解,但如今我也有些经验了,我的经验跟皇上的经验完全不一样,我们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我没法去嘲笑他。” 在河湟忠于刘承宗的人,和在天下忠于朱家天子的人,万全是两类人,他的经验根本不能指导皇上。 “你不要因为看见河湟的景象,就劝说皇帝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你看见的这些帮不到皇上,反而会害了他。” 曹化淳瞪大眼睛,早前他确实有回去跟崇祯皇帝好好讲讲河湟变化的事。 因为刘承宗在他眼中是个外藩统治者,而且还把这个没有称制的王国搞的很好,他认为很多事情对大明或许有指导意义。 但如今刘承宗明明白白的把这话说出来,倒是让他有些举棋不定:“大帅,容小人斗胆问一句,这是为何?” “皇上是昏君吗?国事不是从他开始坏的,他只是没能力挽回而已,这水旱蝗瘟,你换了谁坐在他那个位子上也一样,大明保不住,除非……” 曹化淳急切问道:“除非什么?” “没什么除非,皇上对自己有要求,框框架架把他自己约束得太狠,但没准把这些框架拆了,大明也就没了。” 曹化淳心说这么绝望吗? 怎么好好一个国家,让刘承宗一说感觉像明天就亡国一样。 其实某种程度上,刘承宗认为崇祯好就好在迂腐,他不迂腐国家也保不住,敢行些非常手段,自己就把自己的统治合法性干掉了。 刘承宗摇头道:“像这样,哪怕亡了国,皇上身后名也不算坏;他要是干点别的,最后恐怕不单国亡了,还成了真正的亡国昏君。” “改朝换代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咱们是老相识了,曹老爷得过且过,不行来投我,多的不说……衣食无忧。” 刘承宗话说到一半,看见新城方向数骑卷起烟尘,没过多久就奔至近前,亲信护兵翻身下马,抱拳道:“大帅,王会首来了,带来急报。” 王会首是王自用。 刘承宗一皱眉,周边众人俱被屏退,就听护兵报告道:“大帅,王会首说,三边总督洪承畴进甘肃了。” 洪承畴。 刘承宗缓缓呼出口气,心中暗道:好一桩新婚大礼啊!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不世之功 崇祯六年的秋冬之际,是格外敏感的时间。 元帅府内部对东征的呼声益加高昂,大明的陕西三边同样能感受到巨大的震撼,震撼首当其冲,就是坐在三边总督位子上的洪承畴。 洪承畴是穷人家庭出身的天才。 在洪承畴的少年时代,跟绝大多数穷人子弟的生活经历差不多,他的父亲、祖父都是福建乡村地地道道的农民。 轮到他,最早在乡学读了五年书,开蒙后因家境贫寒无力供其继续读书,在十一岁那年便辍学跟随母亲做豆干,走街串巷叫卖,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以农民的身份过完一生。 但当时他的家族出现了一位非常有成就的人,他的族叔洪启胤是位年轻的秀才公,考取秀才后在家办了学馆,精进学问之余做起了教书先生。 因为门前有条水沟,这座乡间学堂就被称作水沟馆。 这世上人有千万种。 有些人没能力、有机遇、力争上游,就像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 有些人没能力、有机遇、不力争上游,就像学馆里学习却贪玩的孩子们。 还有人有能力、没机遇、力争上游,就是学馆外卖豆腐干却在一墙之隔外旁听的小贩儿洪承畴。 既是同族,又聪明好学,洪启胤便将这位聪明好学的小商贩收为徒弟,免了学费,用心教育了五年,五年后的万历三十七年,洪启胤考取举人,去山东做教谕,把洪承畴推荐给泉州县学读书。 再过五年,洪承畴考取秀才,第六年考取举人,第七年卖豆干的小贩二十四岁,离乡赴京参加会试,一举夺得丙辰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在进士这个门槛上,洪承畴比高拱年轻四岁、比严嵩年轻一岁、比张居正年长一岁。 此后在江西、浙江、陕西历任刑部郎中、布政参议、督粮参政、延绥巡抚,以三十九岁的年纪担任三边总督。 袁崇焕已经死了,所以洪承畴是天底下最年轻的封疆大吏,这职位靠的不是谁的恩宠,而是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别人平不掉的麻烦他能平掉,别人杀不了的降贼他能杀。 用一连串人头脑袋杀出来的绯红袍子。 陕西还有一个别人解决不了的大麻烦,他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对于洪承畴的到来,甘肃巡抚白贻清与总兵官杨嘉谟不敢怠慢,即使得了不必相应的命令,二人还是率领标营至古浪守御千户所迎接。 远远地就瞧见三边总督的仪仗大纛,还有那前呼后拥的标营将士。 杨嘉谟看见洪承畴的标营,就不自觉地微微皱眉。 总督、巡抚都有保护自己的标营,标营将官通常也都是督抚亲信,而洪承畴的标营特立独行,他的标营总兵是宁州败绩受罚的曹文诏,但曹文诏手下的辽东军随这两年穷追猛打,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所以标营坐营都司白广恩以下,主力都是降贼。 陕西的人才流转日趋正规,边军投贼,贼投边军,边军再投贼,贼再被诏安,复降复叛,已成为常态化发展趋势。 百姓和士兵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官军这边接受正规军营伍和忍耐力训练,在贼军那边吃饱喝足、培养长途拉练能力。 最终在一场场激烈的战役中死去,或足够幸运的在一次次进修中活下来,能力臻至化境登峰造极。 人往高处走、反者道之动,局势的发展动态变化,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叛军力微而官军缺粮的趋势。 但洪承畴打断了这个趋势,只要投降了洪承畴,再想叛变就难了,因为投名状。 投降容易,三边总督洪承畴向来开门受降,但休想像糊弄杨鹤一般投降后解散归农,投降就要当兵,想归农不需要投降,所以投降归农的都是伪降,就地俘杀。 而投降了想当兵,很好,先不接受你的投降,去进攻起义军,取来义军首领的首级,封官受赏。 洪承畴知道陕西流贼有三个根据地,首先是盘踞西宁的青海元帅府,其次是延安府……但延安府水泼不进,洪承畴知道那里不对劲,但既然幕后巨寇没露出来,洪承畴就把延安府放在最后。 第三,是铁角城。 位于子午岭西川华池以北的铁角城,那是自崇祯元年以来,明面上最大的叛军巢穴。 早在刘五刘六时代,群山环绕的铁角城就因山高皇帝远而割据,待到刘承宗西走,神家兄弟成为叛军西线的大首领,更是把铁角城全面虏化。 当年神一魁在兄长神一元死后为了解围,勾结北虏寇边,达成盟约之日,全军剃发易服,后来一度使蒙古辫发成为陕北叛军标志,将攻城夺寨所获俘虏尽数剃发。 等到可飞天何崇渭、郝临庵占领铁角城,那里才恢复正常,已有人口过十万,分地耕牧。 不过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何崇渭和郝临庵把铁角城经营得再厉害,在洪承畴手上也没走过一个回合,就成了叛徒白广恩的投名状。 其实洪承畴的投名状,和神一魁的剃发易服是一样的,都是要一种象征。 神一魁的兵剃了蒙古辫发,辫发只是手段,目的是让每个人看见就知道这是北虏,官军看见就知道这是一颗首级,自然无法再投降。 而洪承畴的投名状也只是手段,目的是昭告天下,为我洪承畴做事的叛军,每个人手上都有起义军的血,他们跟你们每个人都有血海深仇。 换句话说,洪承畴认为此时的官军是不可靠的,因为官军随时有可能会投降叛军,只这些沾染义军鲜血的投降叛军才是可靠的。 因为他们很难再投降叛军,同时作为同僚的正经将帅也看不起他们,他们只能依靠洪承畴,而且战必胜、攻必取,否则一旦失败,下场将惨不忍睹。 白贻清与杨嘉谟将洪承畴迎进古浪所,标营驻军歇息。 古浪是个小地方,因古浪峡而得名,南依祁连山乌鞘岭、北靠腾格里沙漠,地势复杂为甘肃缩影。 具体来说,自南向北二十里长度的古浪峡,是南北交通最便利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最宽有二百步、最窄只有六十五步。 而由此向北,凉州的广袤绿洲豁然开朗。 因此驿路通三辅、峡门控五凉的古浪峡是虎狼之关,自汉朝纳入版图以来,就是保陇右通西域的兵家必争之地。 在古浪所的衙门,洪承畴不曾洗去征尘,便召集白贻清、杨嘉谟入衙议事。 议的是修缮堡垒,古浪过去是边关无宁日,向来为边塞诗的盛产之地,但进入明代,古浪已成太平内地,边关要塞长久未经修缮,洪承畴此次就为这事而来。 他对巡抚总兵道:“此前我已与陕抚玉铉兄详谈,陕甘合兵御敌之事,古浪当贼要冲,宜运兵粮铳炮入城,扼守险关,以备不测。” 洪承畴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早在其任职浙江期间,就将刚出生的儿子同请假归家的晋江籍前礼部尚书林欲楫之女定下姻亲,长女也同当时的浙江按察使陈亮采的孙子订婚。 而玉铉,是如今的陕西巡抚陈奇瑜,他和洪承畴是同年进士,二人关系极近。 白贻清问道:“军门亦认为,来年必有一战?” “老兄还请叫我亨九。” 洪承畴出身低微又少年得志,他行走官场没见过长官比自己年轻的,但下属比自己年长的情况,见的多了,熟练得很。 他先是笑着拱拱手,随后才道:“几时打仗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他刘承宗说了算。” 他抬手指向头顶的斗拱:“老天爷说了算,今年西宁兰州冬季无雪,若春季无雨,这场仗谁都躲不开啊。” 白贻清也是这么想的,他拱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向河湟用间,但至今未闻那几人被刘贼启用的消息,也没有情报从西边传来,不过我估计待其办完婚事,天使回还之时,当有消息自西边传来。” “有间?” 洪承畴眉头不自觉地挑了挑,慎重点头道:“好极了,我听说这几年青海水泼不进,没有半点消息从河湟传回来,洪某所知刘贼情报,还是几年前的老消息。” 所谓知己知彼,他知道朝廷早晚要跟刘承宗开战,因为格外注意收集情报,但这项工作的难度非常大。 事情想来有些吊诡,刘承宗分明是最早出头、最早成事、最早割据的首领,偏偏他的消息对洪承畴来说是一团迷雾。 因为见过刘承宗和狮子军的人,太少了。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被带进青海,即使没被带进青海,也在地方上成了大首领,不是死在战争之中,就是跑出陕西让洪承畴够不着。 为收集情报,他甚至专门派人去平凉找过韩王,两次。 平凉府属于是一直都不太平,洪承畴头一次派去的使者都没进平凉城就被流寇绑架了。 流寇还格外嚣张,直接把索要赎金的信写到了三边总督府,落款叫大王金蝉子。 当时洪承畴看见这个落款就差点脑溢血,他手下的军队在两年里已经干掉六个金蝉子了,其中曹文诏一个人就宰了俩。 这玩意儿明显会转世,因为据他所知,最早的金蝉子是个铁匠,仅起事一日就不知所踪;第二代金蝉子是韩王的哥哥叫朱亶域,官军还没找着他,第三代金蝉子就撞在曹文诏的刀尖上。 第三代、四代金蝉子都在曹文诏的刀尖儿上串着呢,过油炸炸应该嘎嘣脆。 第五代进了延安府,被村民用小地雷送上天;第六代金蝉子是个战神,带着五个小兄弟击溃杨麒一千二百大军,最后被杨麒亲手斩杀。 第七代进了铁角城,死在跟郝临庵内讧里;第八代被平凉乡兵干掉了,第九代跑的远,跑进山西,跟刚刚走马上任的平阳府参将付仁喜撞了个脸对脸。 参将付仁喜也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四代戍边的良家子出身,他在平阳府的地位等同于延安府的战神杨彦昌,曾接连挫败赵胜、不沾泥等陕西大贼,唯一一次败绩是追击抄掠平阳府的巨寇一箱金,没追上。 洪承畴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朝廷把山西的军权交到他手上,到时候陕西的杨彦昌、山西的付仁喜,两路进剿,保管把流寇打得哭爹喊娘。 第九代金蝉子碰上付仁喜算是倒霉,当场就没命了。 算起来,这个写信要赎金的应该是第十代金蝉子,洪承畴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给他写信的人真名叫玄奘? 洪承畴也学精了,第二次派去平凉府的使者是曹变蛟,他心说我麾下小曹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你金蝉子有出息再把他绑了! 曹变蛟当然不会被绑,他如愿以偿的先见了平凉知府蒋应昌,随后进王府见韩王。 遗憾的是韩王像个一问三不知的迷糊蛋,把刘承宗忘了个干干净净,还对政事时局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他倒是对曹变蛟非常有兴趣,极力劝说曹变蛟不要再建功立业了,留在韩藩当女婿,多生几个能打的崽,没准啥时候皇上绝嗣了呢,升你做驸马。 把小曹吓得落荒而逃。 洪承畴倒也没多想,藩王就这混吃等死下崽的德行。 好在白广恩投降了,这是个早年跟着混天猴的小头目,近距离观察过刘承宗,还有一起行军的经验,对狮子军当时的状态非常了解。 可是对如今的元帅府,洪承畴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 而且河湟大战已经证明了,在河湟跟元帅府开战没有半分好处,因此他心里的战场,是凉州。 “来年若有一战,须知西贼不同关中,其长于马骡火炮,来去如风侵略如火。” 洪承畴将自己所知的西贼特征告知二人,道:“因此两位老兄应加强古浪城防,以固根本,同时对祁连山行以外松内紧,诱敌翻山入凉州劫掠攻伐。” “卸去其火炮骡马之利,以古浪封锁敌军退路,扼守祁连,使其做了甘肃的瓮中之鳖,一举歼灭其精兵劲卒,再乘胜自东、北进军青海,便易如反掌。” 说罢,洪承畴伸出手来:“我等将携手立就不世之功!”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三十二章 替代 元帅府两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办下来,把刘狮子累得够呛。 原本临近过年还有几日,刘承宗是想要给自己放几天假,跟曹耀进山打猎去。 但架不住军情紧急,单单六日,各个渠道送来的情报,就在帅府西楼堆了整整一桌子,要见的人能塞下一屋子。 元帅府上上下下,都对洪承畴进甘肃后,官军在古浪修缮堡垒、在兰州周边屯驻军队的事万分紧张。 让他们紧张的不是洪承畴,而是河湟的雪。 这几年,每个老狮子兵挂在嘴边的就是陕北的旱灾有多可怕,经过他们数年持之以恒的灌输,就连元帅府放牧的蒙古人都在夏冬两季牧场之外准备了旱季牧场。 每个人都时刻准备对抗旱灾。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份观念较之开始其实已经很淡了,尤其是今年的丰收,人们恍然间以为曾经离他们远去的正常生活又回来了。 偏偏此时丰收的喜悦正渐渐退去,人们心头转而被更深的疑虑占据:崇祯六年冬天,河湟没有下雪,甚至连冰雹都没有。 元帅府的老兵心智刚强如铁,却统统在祈求老天爷扔下几片雪花甚至几颗冰溜子。 因为骄阳如火,河水断流,牲畜倒死,赤地千里的可怕记忆回来了。 在帅府西楼的议事厅,将领们正襟危坐,大气不敢长出,就连承运坐在其间,都显得有几分愁眉苦脸。 战争对人们来说是意料之中,只是如今这场可能发生的旱灾,对他们来说不是好现象。 王承恩在桌面铺上西北舆图,用鞭杆指向河口东关到古浪峡一带的庄浪河谷,说道:“河西是早前由大将军与李将军收取永登土司的领地,河东则是朝廷控制的松山诸堡,这条三百里长的河谷,是兵家必争之地。” 刘承宗坐在上首,环顾众将神情,不少人都陷入沉思,曹耀察觉到他的目光,慎重地抿着嘴抬手张开五指,比出个五字。 刘承宗缓缓点头,曹耀的意思,是通过这条河谷,抵达险要的古浪峡需要行军五日。 人们陷入沉思,是个好现象,这说明人们都从这条河谷以及王承恩的说明中看出一些东西。 当然也有人不沉思,就比如谢二虎,他道:“大帅,屯牧右旅请战,只要大帅下令,长河西、永谢布、准噶尔三个营一路打过去,把他们统统扫平!” 勇气可嘉。 他话音刚落,皱着眉头的贺虎臣便道:“三个营未必能打得下庄浪卫城,何况还有六十步宽的古浪峡山路,二十位大将军就能卡住你不得寸进。” 杨麒也笑眯眯道:“谢旅帅还请三思,被堵住五日,后面就得运粮了。” 王承恩则没说话,只是有意无意用鞭杆在舆图上河东松山一带巡回,这条河谷从南到北都有长城,叫松山新边,是过去防御松虏修建的,把蒙古人锁在一道边墙与二道边墙之间。 只要元帅府向北运粮,后勤补给线很容易受到偷袭。 谢二虎在心里暗骂,这俩王八蛋可是逮住报复他的机会了。 他长于劫掠,而劫掠部队是没有补给线概念的,但换做攻占就不一样了,围城、攻城,尤其是元帅府特别能打的重兵集团,都需要辎重路线。 他不知道杨麒和贺虎臣说得对不对,但他有自己分辨这些话真假的能力。 察言观色嘛,元帅府那些凶悍的嫡系战将们都没人帮腔,说明这俩老东西说得对,何况身旁的巴图尔珲台吉也悄悄拽他的甲裙。 谢二虎向来是很能听人劝的,他不顶嘴了,只是一撇脸道:“大帅怎么安排,我谢二虎就怎么打!” 巴图尔珲台吉是有心帮腔,但他知道补给线这回事,也能清楚的看到这条路线的凶险,他转头对刘承宗问道:“大汗,这个洪承畴,很厉害啊……我觉得还是从嘉峪关想想办法。” 这次连王承恩都憋不住笑意了。 嘉峪关防御体系一边是沿黑山而上的悬壁长城、一边是天然绝壁的讨赖河大峡谷,自建成起,二百多年从未被攻破过。 关外漫漫黄沙,漫长的补给线使大军无法久顿坚城之下,弄不好还没等到守军收到他们过来的消息,他们就已经崩溃了。 刘承宗对巴图尔珲台吉点点头,不咸不淡道:“这是个思路。” 但也只是个思路,西线的嘉峪关确实是比东线古浪峡更好的进攻方向,不过西线更好的前提是东线是甘肃明军重点防御的方向,东线几乎不可能被攻破。 嘉峪关方向也只是比不可能,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可能性。 坚城不能强攻,里应外合内部瓦解才是正理,所以刘承宗在等王自用说话。 王自用原本不想开口,但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看向他,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帅,三劫会在甘肃是有不少会众,若是早前还有希望。” 王自用摇摇头道:“可如今洪承畴调来客军,掌管关防的都是宁夏边军,我等无计可施,如今三劫会只能策应大军造些混乱,夺取关城……怕是无能为力。” 刘承宗点头表示了解,一直没开口的曹耀这时才问道:“大帅,遣一支精兵自祁连山翻越,进攻凉州、甘州、肃州如何?” “进攻凉州,断古浪峡官军后路;进攻甘州,吸引古浪峡与嘉峪关军队回援;进攻肃州,则断嘉峪关守军粮草供应。” 刘承宗点点头,将目光看向海北知县陈钦岱:“钦岱,祁连山里的路,还有没有能走通的?” “回大帅,有是有。” 这场军议有点悲观,陈钦岱的回答也不免带上几分迟疑,起身抱拳行礼道:“官军封住了各处垭口,即使攻破垭口,也难让大军翻山越过;倒是还有些小路可以行进,但一来不能让大军快速调动。” “二来嘛。”陈钦岱觉得大军不能调动是小事,他着重道:“我们的车辆不能通行,战马驴骡,也难以翻山。” 曹耀无奈地用手在腿上轻轻擂了一下,这意味着炮都不能携带了,就连抬枪这种重装备也无法携行,恐怕就连沉重的甲胄也无法携带。 打仗嘛,经过训练的精锐必不可少,没有精兵,再好的装备都是给敌人造的;但没有装备,再好的精兵都会被敌人轻易杀死。 没有重装备,他们翻越祁连山就是抛弃了自家退路,面对拥有重装备的明军,恐怕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刘承宗倒是不像别人那般气馁,只是问道:“诸位兄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见人们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而且对上他的眼神还都格外愧疚,这种束手无策的局面确实让人们觉得自己非常无奈且无能。 刘狮子不慌不忙地记录下众人所说的要点,这才笑着对众将安慰道:“无妨,诸位兄长都有自己的才能,一时半会没有良策,实乃地势所限,若自西宁取甘肃那么容易,火落赤兄弟也不必久困青海了。” 说罢,他才正色道:“既然军议一时不成,那便未虑胜先虑败,先议我们自己的内政,明年河湟多半是个旱年,大伙不必心焦,我看这场大旱来得很好,毕竟我们丰收了。” 他转头看向兄弟,问道:“承运,河湟如果出现旱灾,我们又没能取得甘肃,能撑多久?” 这个话题让巴图尔珲台吉瑟瑟发抖,双手合十祈祷刘承运给出个好答案。 毕竟他已经清楚,这帮人就是被旱灾撵到青海来的,如今青海再有旱灾,这帮凶神恶煞恐怕会被撵到天山去。 现在他愿意对刘狮子称臣,就是因为回去他还是天山之主,而且比过去更强,要是刘狮子要过去当天山之主,那他可就不乐意了。 所幸,承运起身胸有成竹:“大帅想撑多久,河湟就能撑多久。” “二哥放心,他三边总督纵然扼守陕甘,河湟也困不死诸位。”刘承运道:“河湟地势特殊,我认为明年即使不下雨,也不会出现大旱。” 他解释道:“秋天下过最后一场雨,雨水都在山上,凝成高山雪顶,等到开春哪怕不下雨,桃花汛来了,照样能灌溉田地,因此明年或许谈不上丰收,平年吧。” 听见这话,刘承宗咧嘴笑了起来,承运不像别人,不论任何问题,刘承运都总能用深入民间百姓的亲身体验来给他回答。 他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能撑整整一年。” “至少一年。”承运道:“民间粮食还很充足,只要不铺张浪费,大帅下个禁酒令,修起水车、种抗旱的粮食,到明年这个时候,兵粮上可能会紧张一点,但民间不会有事,更不会出乱子。” “那就按两年算,时间足够了。” 对待旱灾的看法,刘承宗向来报以最悲观的心态,河湟没有旱灾的趋势,他还能抱有一丝侥幸之心,但如今有了趋势,他很难去幻想旱灾很快就能停止。 就算三年不下雨,在这个时代都不算夸张。 刘承宗对承运道:“我们为了粮食,河湟算是百业俱废,不能让旱灾再毁了河湟的收成。” 他口中的百业俱废并非谦辞,河湟原本有能力供养大量脱农人口,投入手工业、服务业。 在土地产出没有大变化的前提下,庞大的军事人口挤占了这些名额,更何况河湟的赋税很低。 这并不是低在名义税收上,他们买走了百姓一半的粮食收入;而且还有着接近中原十倍的间接盐税,尤其后者,搁在哪都是恶政。 但河湟好就好在对普通百姓,只有这一样恶政。 这里没佃户、没人头税、没田税、没摊派,百姓不单负担得起,而且还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 而百业俱废,就是对将、官阶层的恶政,手工业好在还有官办的百工局,河湟为保障百姓生活,全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帅府总在分地,这边分着旧地、那边垦着新地,地方上从军队里出来的那帮乡长、保长见着没地的人眼睛都冒光,眨眼就是分地、给牲口、编户这么一套流程下来。 那都不叫把人拴在土地上,简直是给焊死在土地上了。 军人是最争强好胜的群体,即使他们到地方,对待命令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差别无非在于战功变成政绩,开垦多少土地、修了几条水渠、安置多少百姓、打上多少粮食,跟过去战场取了多少首级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下,百姓儿女有自家人均七八亩地,谁愿意去服侍别人当孙子。 这导致付费玩家失去了普通玩家这一必不可少的游戏体验。 对刘承宗而言,这种局面很难长久,维持这种政策,他需要付出很多隐性代价,人是有需求的,压制一部分人的需求,才能满足另一部分人的欲望。 将领们认为压制那些霸占财富的刁民,能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也能从中满足他们的欲望,才能避免内部崩溃。 这不是刘承宗的谎言,如果他们能统一天下,百姓都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高官之主良臣猛将自然也能拥有很多享受。 代价是他们不能停滞,停下来,事情就会朝着刘承宗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没人卖儿鬻女,哪儿来那么多仆役婢女呢? “兵粮不能紧张,水车要造,但万一没水了呢?”刘承宗摇摇头,对承运道:“我们在河湟修几个水塘。” 水塘是水库的古称,也叫坡塘,比较有名的水库是安丰塘,为春秋时期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有引水、蓄水、灌溉的能力,能灌溉十万亩田地。 刘承宗对承运道:“我从韩王府拿的书里有本泰西水法,你回去看看,还有那几个投奔过来的兰州举人秀才,都拨到你那,仔细选址,集五镇之力,用两年秋冬,修几个水塘。” “有了这几座水塘,再配合其他水利、选种手段应可对抗旱灾。” 承运起身抱拳领命,就见刘承宗也起身,拍拍他笑道:“那帮人可能有些问题,但都是读书人,兴修水利的事,应该不会使绊子,积累经验,将来我们把黄河海河都给它治了,人定胜天。” 说罢,刘承宗才扶着桌案对众人道:“时间不早,既然军议还每个结果,诸位兄长先去吃饭休息,群策群力,多琢磨几次,一定有对付洪承畴的方法。” 众人看他并不急切,心中也都稍稍轻松,纷纷起身告退,却听他道:“自用兄、师大匠留一下,我还有事询问。” 待众人离去,只留下师成我和王自用面面相觑,才听刘承宗问道:“王兄,如果筹集骡马兵甲,三劫会能在祁连山那边筹措多少?” 王自用沉吟片刻,道:“战马一千匹、兵甲一千府,再有骆驼三千头,除此之外应该还能弄到二三十门涌珠、小灭虏炮,但炮弹火药……恐怕只够打一仗。” 刘承宗再问:“若宁夏军被调动,大军得入甘肃,三劫会能否为我敞开嘉峪关、肃州、甘州、凉州的城门?” 王自用一听这话,就知道刘承宗心里已经对军议的结果有了思虑,连忙抱拳道:“若能让那些宁夏军离开,甘肃的城门,大帅就看咱三劫会的手段吧!” “我明白了。” 刘承宗接连颔首,转头看向师成我,他说:“师大匠,我需要兵工厂为我造一种单支十五斤以内,能把开花弹送到一里之外,作为野炮的替代火箭。”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三十三章 扰乱 刘承宗对兵工厂的要求,在师成我看来技术上不难实现。 不论是早年间盛行的一窝蜂、百虎齐奔那些架火战车,还是万历年间赵士桢改进的单兵发射器火箭溜,亦或是发烟纵火的特种火箭,在这一时期都已经发展得很完备了。 至于这种兵器在战场上的表现,万历年间登上朝鲜半岛的二十万倭子有很好的用户体验。 但是在制造上,问题很大。 元帅府的兵工厂,有这个时代几乎所有门类的军工制造能力,唯独没有火箭。 所以师成我接到命令回去琢磨了两天,再进新城向刘承宗请示:“大帅,能不能请曹总兵帮忙参谋。” 刘承宗心想,要不是师成我提出来,他都忘了曹耀懂这些玩意儿了,当即点头,召曹耀进府衙议事。 曹耀听了召见很快就到,穿着大皮袍子像个地主老财,人还没进西楼,声音就已经进来了:“大帅找我啥事?” 进了门,先给刘承宗行了礼,抬眼看见师成我也在衙门,问好道:“师大匠也在啊。” 刘承宗先招呼他坐下:“不是军议,兄长随便坐,这几日在家干啥呢?” 曹耀笑眯眯坐下:“陪婆姨呗。” 倒不是刘狮子想拉家常,只是他给曹耀放假了,刚答应了俩月假,转眼又要把人弄到兵工厂去,总要先说几句别的。 却没想到曹耀正好也有事找他,搓手问道:“大帅,本来我也想过来,军议那天承运不是请了道禁酒令么,我倒是有个想法。” 刘承宗看他的样子就笑,问道:“怎么着,你这两天把西宁的酒买光了?” 他倒是没急着下禁酒令,下达任何法令都很容易,但若法令不近人情不符常理,那就是找着让人违令。 就算要禁酒,也要等过完年再禁,而承运在军议上把这事提了出来,自然就会导致将领们抓紧机会派家人到河湟买酒。 “哈!” 曹耀笑出一声,转头道:“可算了吧,那么多人去买,哪里轮得到我,我不买,等他们买回来,我去找他们要。” 刘承宗笑着点头:“兄长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我认为酒这东西不能禁,禁酿酒即可,而且禁酿酒,也不必全境皆禁,禁河湟谷地就是。”曹耀说罢,看向刘承宗,补充道:“奶酒不用粮食。” 刘承宗道:“但奶酒别说河湟百姓了,都不够军队喝。” 元帅府在青海湖有两个不务正业的部门,一个是管造船航运的水师衙门,周日强发展出水手腌鱼的副业;另一个就是龙驹岛上的苑马寺,崔聪发展出牧户酿酒的副业。 整个青海湖沿岸都是牧场,羊奶、牛奶、马奶、骆驼奶,统统都被用作酿酒,因为目的不同,主要产出两种酒。 一种是因为青海湖附近的牲畜太多,而鲜奶又无法储存运送,所以崔聪就使用古老的撞击酿造法,让牧户把奶酿成低度酒,灌装密封。 不过这种低度奶酒酿好就要舟车起运,运到新城左近七个野战营地分发士兵,军士们把它当饮料抓紧喝掉,不然放上一俩月也会变质。 另外一种是为御寒救急,是把酿造出的低度奶酒多次蒸馏,做成高度烧酒,因为容易引发变质的营养物质在多次蒸馏过程中基本上没了,所以更耐储存。 龙驹岛酿出的烧酒,一般是以百户为单位配发给南山堡等地的驻军,用于御寒、救急和医用。 曹耀听到刘承宗的话,这才正色道:“正因如此,我觉得这是个让康宁府土司们修路的好机会,在西宁禁酿酒,在康宁酿酒。” “康宁修路?” 刘承宗沉吟片刻,心里觉得这事在模棱两可之间,那就是能干,便问道:“兄长是什么想法,细说。” “杨知府早就想在康宁修路,只不过土司们不愿意,想来也是,土司所恃不过山高皇帝远,可容四马并行的坦途大道修通,哪里还会有什么土司。” 曹耀摊开手道:“康宁穷是穷了些,但开垦数年,田地极多,本地自给有余,又水气丰富不惧旱灾,是酿酒的好地方。” “西宁禁酿酒,则酒价会涨一些,昨日我听张五说,最次的烧酒已经涨到十六文了,若按这个价,抛开脚价,康宁酿酒也有利可图。” 让土司们修一条好路出来? 刘承宗觉得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酿酒卖酒可能对元帅府来说无利可图,只能作为禁酿酒后维持稳定的策略,但如果能以此让西康路更方便,那好处可就大了。 钱财上,西康路可以运羊绒,还能把织造的羊绒衣返销康宁、乌斯藏;而在战略上,修了一堆碉楼的金川等土司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以,可以一试,这不是短时间就能成功的策略,不过旱灾也不是短时间就会结束的事。” 刘承宗缓缓颔首,将此时记下,然后他才对曹耀笑道:“兄长很高明啊,别人急着从西宁买酒,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从康宁让尕马给你运酒?” 曹耀被说中心事,点点头只是笑。 他跟刘承宗不一样,就算从鱼河堡出来,随身携带的酒都还能匀出一壶卖给刘狮子,饮酒对他来说是种难以割舍的习惯。 其实曹耀心里对禁酒令抵触感很强,只是他刚从康宁府回来,不愿因这些事顶撞刘承宗,这才琢磨着让尕马和王和尚从康宁府给他送点酒。 后来才想到,可以让康宁酿酒,卖到西宁来,让土司们赚点钱,以换取他们给元帅府修路。 刘承宗也知道曹耀喜好饮酒。 不光知道他喜好饮酒,还知道他酒量菜得抠脚,喝蒙了就会想起死在萨尔浒的弟兄,边哭边堆个小坟包儿,祭拜在萨尔浒救过他一命的刘遇节。 酒醒了还不承认,一脸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刘承宗摆摆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曹耀,笑道:“比起让康宁的土司们修路,我认为解决饮酒的问题,是拿下甘肃,甘肃的酒一定够你喝。” “甘肃不好拿。”曹耀对这个话题非常慎重:“实不相瞒,我在康宁,最清楚军队失了战马火炮,从重军变轻军,对军队有啥影响了。” 他摆摆手道:“那姓洪的王八在古浪峡修堡垒,明显就是要引诱我们翻山,翻过去就中他的计,以轻军对重军,撑死三轮炮,我们就完了。” 士气这东西是个权重,一样的士兵,拥有的装备不一样,在对抗一样的敌人时,表现出的士气也不一样。 敌我双方都有炮,他们就能像黄龙山一战对决贺虎臣的宁夏兵,架着炮往死里对射,这是因为人们对胜利有所预期,拼命可以取得胜利。 敌人有炮我没炮,就是早年对决李卑时的一阵一阵挨着崩溃,这还是以多打少;但如果虽然没炮,但有铠甲和战马,那就也有一拼之力,但这就得讲究一鼓作气了,人们对胜利的预期很低,坚持战斗的意志就同样不会太高。 翻过祁连山作战,就意味着不但没火炮,还没铠甲和战马,他们跟早年农民军的区别便仅在于技艺、意志和体力——这东西在成片的钢铁弹丸面前不值一提。 曹耀非常清楚,明军就是一支专门对付轻兵的军队,尤其在甘肃、宁夏,这两个防区对付的一直是蒙古人,专门杀伤人员的佛朗机、灭虏炮打过来他们的人就没了。 “对!” 刘承宗非常认同曹耀的看法,他说:“这也是我请兄长过来的原因,我想设计一种替代火炮的火箭,需要兄长帮忙参谋。” “火箭?” 曹耀缓缓点头,思虑片刻才缓缓道:“用火箭替代火炮,倒是个法子,但必须有马,还要有些铠甲。” 说罢前提条件,他又摇头道:“火箭利在成百上千的齐发乱阵,对付西南土兵或没见过大马的结阵倭子好使,但关西莽夫辈出,若我军轻兵翻山,他们不会结阵。” “只有莽夫能对付莽夫,趁他没结阵,先用骑兵冲他一阵,才能迫其结阵,再用火箭对敌。” 曹耀说到兴起,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即便如此,还是有骑兵对决的风险,但只要赢上一场,掠了他们的兵甲铳炮,后面的仗就有的打…………若能将铠甲、战马带到山那边,火箭,可以一试。” 啪! 刘承宗鼓掌道:“兄长说得好,紫金梁这几年在甘肃弄了个三劫会,搞得还不错,他能帮我们从甘肃弄到战马千匹、兵甲千副,还有有三千骆驼。” 曹耀的眼睛亮了:“官军三马七步,一个满编营有九百骑兵就不错,不过风险还是很高,必须速战速决。” 说罢,他看向师成我道:“师大匠,火箭没什么难做,无非药要压实,药线孔要钻直,引线用三股编,以标准火箭三十七勺装药,一支要锤三千七百次,压得实、钻得直,火便喷得正,火箭就飞得又直又准。” 曹耀说着傻笑起来:“真没想到我们都用得起火箭了。” 火箭并不便宜,恰恰相反,作为一次性使用的兵器,它相较于其他兵器极耗工时,对制造的要求高,而性价比较低。 它的制造要求高,不在于工艺,而在成本,因为这东西不像枪炮,枪炮的多次使用特点,相对来说偷工减料比较难,需要从制造、监管、使用各方全面完蛋,才不会追查。 而火箭完全靠拨款,拨款每支一钱银子能做,每支五分银子也能做,甚至每支一分银子都能做。 想验证它的优劣,只有把它打出去。 所以如今陕西的军器局已经不怎么做火箭了,往好了做,没那么多钱;硬让匠人做,做出来的东西也无法达成使用效果,平白耗费。 “做火箭,要用到褙纸、火药、纸钱、黄土、钻头、溜筒、竖钻床,钻头要多备些,钻药线时会让钻头变热,我在火器营的时候,常听人说匠人往换钻头,把药筒钻炸的事。” 曹耀着重提醒着师成我,张开手道:“钻五支火箭筒,就要换个钻头。” 刘承宗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便赶紧问道:“那兄长会不会做开花弹头的火箭?” “开花弹头?” 曹耀楞了一下,摇摇头道:“开花弹要装后药飞不远,成本又太高,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想来,开花弹头也无非万变不离其宗,多试总能做出比较合适的。” “我倒是知道纵火后药的做法,其实就是四个小药筒,反着装在药筒前面,引线与前药筒相连,装一点横药,让它破开褙纸,四面喷火。” 说着他笑道:“这个好用,打到营帐一团火,打到军阵满地躲。” “只要手里有这个,军阵就能多扛两轮炮,如果足够多,成千上百支放过去,足够把他们军阵搅乱,没准还能把他们火药炸了,马军冲杀过去就能破阵。” 曹耀把刘承宗想让他说的都说完,这才顿了顿,面上笑意缓缓掩去,问道:“真要冒险,在祁连北麓跟他们碰一碰?” “兄长还是觉得不妥?” “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这姓洪的摆明了是诱敌,就是要引我等轻装翻山与其决战,他敢这么做必有所恃,万一军队过去要面对七八个营围攻……不好说。” 曹耀长出口气:“其实我是觉得,他既然玩心眼儿,摆出这么个架势,我们跟他对着耍心眼没什么意思,不如当个大傻子。” “就屯重兵、列重炮在庄浪河谷跟他耗,松山来敌,就把松山官军灭了;有城堡,就用重炮把城垛都敲了;古浪峡不好走,我们屯不得大军,他们也屯不得大军。” “我们攻,他们守,久守必失,反正旱灾来也要等半年,半年足够足够攻破古浪峡了,以帅府重兵,取凉州指日可待。” 说罢,他话锋一转:“就算攻不破,我们也不会蒙受太大损失。” 刘承宗听着这话,脸上不禁扬起笑容:“兄长也这么想?那谢二虎率蒙古骑兵出现在古浪峡,姓洪的就会认为我军主力不在古浪峡;张天琳再出现在祁连北麓,用火箭打上一场胜仗,姓洪的也一定会认为,翻过祁连山的就是我军主力了吧?” 曹耀一愣:“这是啥意思,你还想从哪打啊?” “谢二虎在古浪峡牵制,张天琳在祁连北麓扰乱,长城北边防守松懈,那里风沙又大,察哈尔营的粆图台吉,知道甘肃边外的河流位置,让他引杨耀踏沙越墙,甘肃想必会乱成一团。” “如果王自用能帮我开关城,我想走嘉峪关。” 刘承宗向椅背靠了靠,抬手在桌上用指节轻叩两下:“我想从嘉峪关,走到山海关。”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三十四章 对不上 刘承宗认为从嘉峪关向甘肃进军,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是踏遍万里长城的第一步,这条路终将以山海关作为尽头。 而在祁连山脉的另一边,崇祯六年岁末的爆竹声里,驻帐凉州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夜不能寐,起身坐到案旁点亮油烛,皱着眉头展开案上的书信,仔细阅读。 这封信是凉州卫世袭指挥同知丁绍胤呈送上来的。 自洪承畴入甘肃以来,甘肃四个防区就转入战时状态,除军事所需,民间一律禁止寄送书信,并专门从宁夏军中选出一部,于各地设卡,拦截书信、盘查行人。 不论甘肃的主军、还是宁夏的客军,都对这项命令有很大异议,一来是他们并不认为情报会随着书信进入西宁。 二来嘛,防止情报泄漏有备无患谁都能理解,但这个命令太过不近人情。 年关将至,在外戍边的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在家的父母思念孩儿几封信送到军堡,甘肃这地方,谁家能没个兵? 但洪承畴不在乎那些小人物的人情,因为他曾是卖豆干的小贩儿,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物,所以很清楚小人物的人情一文不值。 只有自己成事成功才能改变际遇。 但要想成事成功,就得避免主客兵矛盾,因此尽管信不过本地主军,洪承畴还是把事情交给宁夏兵来执行,而让甘肃籍军官负责管理。 管理此事的人,就是凉州卫的丁绍胤。 同甘肃其他世袭将门一样,丁氏一族驻守凉州也有二百多年了,丁氏祖籍扬州,始祖丁子华为张士诚手下湖州万户,湖州被攻陷后,其归附徐达,被授予总旗之职,追随南征北战。 整个腊月,尽管下令禁止书信,还是不免有军兵夹带,宁夏边军在路卡截获的信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既然是甘肃军官负责,最终还是要讲些人情,通常信件经过审查,如果没什么问题,都会由宁夏边军帮忙送达。 唯独如今摆在洪承畴桌案上的两封信是例外。 这两封信,内容很正常,是戍边军兵托人寄给父母妻子的家书,信件当中也并不特别。 之所以被丁绍胤交上来,是在寄信过程中出了问题,两封信都是要送到黑城堡,偏偏送信的宁夏边军抵达黑城堡后,却发现收信人的家庭是假的,根本没有这户人家。 而倒着追查到永昌堡,发现寄信人的名字也是假的,盘查全堡驻军,发现根本没有那个寄信人。 丁绍胤经过六天的调查,才发现寄信的两人原本是永昌堡和丰乐铺寨的驻军,书信被截获后,就当逃兵跑了。 丁绍胤认为送了一封家书而已,被截获后不过是在堡中让军官多派些劳役而已,并不会受到太多处罚,不至于因此当逃兵——里面一定有猫腻。 但他没看出来信里有什么猫腻,这才本着谨慎的心思,将两封信送到洪承畴这里。 洪承畴也没看出两封信有什么不对,但就在午夜梦回之间,一个心思闪过他的脑海,如果这两封信要联起来看呢? 掌着油烛的洪承畴皱紧眉头反复观看书信,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第一封信提到了牧羊川河东堡、战马、欠钱二百六十文;第二封信提到了河东堡、铠甲、戍边二百四十四天。 将这些数字记下来的洪承畴大喜不已,当天夜里就命人快马驰至牧羊川河东堡、河东堡,询问守堡官,堡内战马、铠甲数目与这两个数字。 他等了整整一宿,直到次日帐下将官都到官署给他拜年结束,派往两地的士兵才返回凉州,带回令他失望的消息。 牧羊川河东堡的战马是三百二十匹,河东堡有铠甲四百四十副,都跟这两封信对不上。 洪承畴没放弃,他认为既然有人跑了,这两封信就一定有问题,派人严密观察牧羊川东、西两座城堡,还有河东堡、永昌堡和丰乐铺寨五座城堡的守军。 甘肃有人通贼是板上钉钉,而且一定是高官通贼,因为两封书信的情报不全,显然不是密信的全部,普通军兵无法得知几个军堡的情报。 这背后必然是指挥同知以上的军官通贼。 这道命令才刚刚下达,凉州卫官署就得到急报,庄浪卫失守了。 洪承畴拧眉问道:“庄浪卫坚城怎会顷刻失守?” 丁绍胤垂头抱拳道:“回军门,去年秋季,元帅府贼人进庄浪河抢粮,许多旗军从乱逃散,窜入乌鞘岭为盗。” “据北归残兵所言,除夕夜里,逃兵携财货回卫城,于城外大放鞭炮,守城代理指挥把鸿远起初不以为意,待刘贼标下夷丁骑兵奔至城门已来不及关闭,三千夷骑于卫城内外驰突,卫城遂陷。” 洪承畴问道:“把鸿远呢?” 丁绍胤垂头道:“把指挥于宅中死守,城陷宁死不降,正月初一清晨,举火自焚阖门死难。” 又一个世袭家族没了。 把姓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间曹国公李文忠手下夷丁马兵帖木儿,战功升至总旗,二世名为拔都儿,升至正千户,后世遂以把为姓。 洪承畴痛苦地闭上眼,拳头官袍大袖里攥紧了,锤在座椅扶手上。 他心说那通贼该死的不死,把鸿远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不该死的反倒死了。 单单是从丁绍胤的传话中,他已经认识到局面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刘承宗虽然跑到青海,但是其做流贼时的老手艺明显没丢,依然能遥控乌鞘岭山贼。 显然有逃兵的地方,就有刘承宗大展身手的环境。 这种事情发生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挺恶心人……哪有这么拜年的。 “把消息传报兰州,丁指挥去点兵吧,多点几个将官过去看看情况,刘贼若进攻兰州,你就把城夺回来;若其不向兰州动兵,这座城就先给他占着。” 说归说,洪承畴心里一点都不气馁,也不把庄浪卫城丢了当回事,只是对丁绍胤鼓励道:“丁将军,这场仗才刚开始,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建功不建功、立业不立业对洪承畴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可能通贼的卫所军官派到前线,不让他们在甘肃捣乱,万一战争在甘肃内里打起来,这帮人跟着里应外合可太吓人了。 看着丁绍胤行礼后返身离去的背影,洪承畴藏在官袍中的拳头缓缓松开,拍了拍座椅扶手,心中决定,甘肃重要的防务必须都交给曹文诏和白广恩来做。 这帮人靠不住。 而距凉州三百里的庄浪卫城上,谢二虎正站在北门瓮城上拍着大铁炮志得意满。 他的目光沿着庄浪河谷北上,看向目力极尽处,道:“继续向北进攻吧,所谓坚城庄浪不过如此,那古浪峡我们也能轻松夺下来!” 站在他身边的是升任把总不到半年的井小六,闻言抱拳道:“谢旅帅,这座城是里应外合骗来的,再往北可就没这么多人了。” 其实攻陷庄浪卫,谢二虎手下的蒙古骑兵基本上没出力,井小六也没怎么出力。 承运联系了乌鞘岭的逃兵,给他们准备礼物回卫城给军官送礼,表示想回家住一段,趁着过年放炮,掩盖了谢二虎部骑兵的马蹄声,火光也为他们在黑暗中指明方向,一路疾驰就抢了卫城。 除了那些世代深受国恩的将领及家丁,散居卫城左近的旗军没能集结,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在井小六部乡兵的喊话声中以观望为主,这才让他们轻松夺了城池。 说起这座城是骗来的,谢二虎打心底里也认,他回头心有余悸地望向城内,这座城周五里的小城,就为防备骑兵而建。 庄浪卫城内有九街十八巷,除了西大街和南大街,其余街巷规划全是歪门斜道,如果从北门进城,战马在城里根本跑不起来。 别说骑兵在街上横冲直撞了,就连东西贯通的西大街上,中间把指挥使家门口,硬是有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大池子,养鱼的。 北街平时不走人,拢共六十步长,东西两边连着城东北角全是田地,而且还是水田,想拦路太简单了;南大街倒是宽敞,可从南到北一路的牌坊。 牌坊这个玩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临着打仗,就成了有用的东西。 他们靠近城池时惊了南边的十字穿心墩台,墩台上狼烟冒起来,南大街上就有旗军扛着火药往牌坊下边冲,幸亏他们进城快,否则那石斗拱的牌坊一旦炸塌,就是一座路障。 如果往北每座城都这样,谢二虎觉得自己可能攻不下其他城池了,他对井小六问道:“你说他们会来攻城么?” “不知道。” 井小六笑道:“大帅说了,我们是投石。” 刘承宗对东线的部署很简单,谢二虎为先锋领屯牧营袭击庄浪河,李万庆为后军镇守东关防御兰州方向,此外还有策应的巴桑率番兵进驻连城。 谢二虎可以往前打,打不过就往后退,攻不下城无所谓,丢了城池也无妨……实际上刘承宗很乐意见到他丢掉城池,只不过希望不大。 因为祁连山和乌鞘岭的存在,天然把陕西与甘肃分割成两块,而兰州到古浪峡中间的这条河谷,就导致南北双方的战略态势几乎相同。 这是一条天然的缓冲区,谁在河谷屯驻重兵,谁就要承受更大的风险,因为双方都可以从南北两侧的山地派遣轻兵断掉对方的粮道,使河谷内的军队成为孤军。 所以刘承宗判断,谢二虎即使夺下庄浪卫,一时半会也不会受到重兵围攻。 若真受到重兵围攻,那大不了退回河湟,甚至最坏的打算,刘狮子可以接受丢掉河湟退回西宁。 毕竟他的兵工厂、百工局、咸鱼作坊、马苑粮仓,统统都在西宁以西,暂时丢掉河湟于他实力毫发无损,不过是失去威望罢了。 但官军要想拿下庄浪河甚至湟水,除非全陕西的军队都堆到黄河前线,否则整个甘肃的军队都得推下来。 攻取甘肃,足以震动天下。 不过此时此刻的刘狮子,确实因为洪承畴发愁坏了。 因为他发现三劫会的小十六法师,从甘肃给他送来的密信……对不上。 因为三劫会的存在,刘承宗认为甘肃对自己来说并非两眼一抹黑。 让三劫会徒作为主力打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作为辅助,刘承宗认为王自用能给元帅府拿来甘肃的布防图。 小十六也确实在做这件事,只不过他们手下的三劫会众都是边缘人,根本拿不到那么高级的情报。 不过殊途同归,他们把崇祯六年夏冬两季,整个甘肃各个城堡墩台采购粮油草料衣物被褥铠甲的记录统统送了过来。 某种程度上,刘承宗认为这东西比布防图更厉害,因为布防图可能有假的,但人吃马嚼却骗不了人。 他们一封信里有六个数据,分别是收信地址与信中提到的地址,以及两样物资的名称和另外两样物资的数量,分别用准确数目和几成表示。 但每封信里的六个数据都毫无关联,要凑齐六封信,按照甘肃舆图从东到西的顺序,把收信地址排列出来,才能同时获得十八座军堡的情报数据。 帅府的护兵们聚集在西楼,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最后也没能推测出个完整结果,只能无奈地给刘承宗汇报:“大帅,少两封信。” “确定是缺两封?”刘承宗皱眉问道:“影响有多大?” “凉州、永昌两个卫缺了两封信,这片地方有三十七个城堡,其中二十四座城堡的四十八项账目对不上,算不出军兵大体数目。” 原本以为开了全图的刘狮子,从心里挪过一片战争迷雾,把甘肃东部盖上了。 “那就是松山、凉州、永昌,我们都一无所知了。” 刘承宗看着墙上挂的舆图,再看向给舆图各城堡贴上各项物资与猜测军兵数目的桌子,即使东边一片空白,洪承畴的部署也几乎一览无余。 跟他的猜测一样,甘肃军队在山丹、甘州一带集结重兵,各个堡垒的预计驻军少则满额、多则翻倍,有些重点地域甚至翻了两倍不止。 单是探明的兵力,就已经有四万到五万之间。 这是个围绕祁连山的口袋阵,那么作为口袋阵边缘的永昌卫,情况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军队很多,屯在城里无所谓,动起来消耗就大了。 所以不能让洪承畴的军队蹲着,刘承宗要让他们动一动:“告诉阿海岱青,领喀尔喀营押兵粮进庄浪,随后兵进河东,到松山看一看。”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请长官放心 兰州城里。 刘承宗攻下庄浪卫城的消息,把肃王吓坏了,连夜提着羊角灯叩响巡抚练国事的府门,并派人星夜疾驰,向延绥巡抚陈奇瑜求援。 此时此刻的延绥巡抚陈奇瑜,在陕西拥有黑白两道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威望,就算是刘承宗,都得往后稍稍。 因为这个人是崇祯年间,陕西近十位巡抚、总督里最有可能彻底平定叛乱的封疆大吏。 自崇祯五年起,陈奇瑜接任延绥巡抚这一官职,使整个陕西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军事上,自他上任,一座城、薛红旗、一字王、截山虎、柳盗跖、金翅鹏、王成功、一条龙、金刚钻、翻山鹞、黑煞神、人中虎、五阎王、马上飞、王登槐、马红狼、满天飞……一连串的首领被攻破斩杀歼灭。 经济上,他开煤矿、修水利,试图借这两年旱灾稍轻的天时,挽回陕北的农业情况,并将投降的贼兵安置,让其有工做、有饭吃。 政治上最了不得,在崇祯六年,每一个死在任上的陕西封疆大吏都希望让朝廷免税的事,被陈奇瑜干成了。 崇祯皇帝居然真的下诏,免了延安府和庆阳府的赋税。 这件事其实算不上陈奇瑜的功劳,在他前边死在任上的封疆大吏,每个人都这么上书过,只是他的运气到了。 归根结底不是陈奇瑜劝说的言语太过动听,而是崇祯爷终于面对陕北这几年收不上税的事实,跟自己笑着和解。 早他妈干嘛去了? 不论如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单凭能让朝廷免税,延庆之间的百姓就对陈奇瑜感恩戴德,毕竟这事对百姓来说,过去的官员上书,百姓不知道,但如今陈奇瑜上书成功,百姓是能看见的。 老百姓要求不高,没几个人愿意整天忙着烧杀抢掠伤天害理。 只要活着,能活着就行。 凭借让朝廷免税的光环,陈奇瑜在陕北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就连他的军队开进延安,都会有百姓偷偷留信,此路不通,不可扎营。 对比洪承畴过来挨顿揍,这待遇足有九重天那么高。 陈奇瑜一开始也不信,什么叫此路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不对,哪儿有封疆大吏率领军队行走在自家国土却说此路不通的道理? 谁不知道延安府有地雷,但地雷的时效性很短,引线发火必须有人在旁边守着;戚继光的钢轮发火倒是不需要有人在旁边,但埋进地下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日,就不说下雨,地气返潮地雷就失效了。 陈奇瑜就不信了,难道以我的威望,还有人想在把我炸死吗? 他不信邪,他硬要走,直到安营扎寨的夜里巡逻士兵踩上一颗地雷,在漆黑夜空下的山峁墚塬变成一闪而逝的光。 经军官检查残渣,爆炸现场发现炸碎的铜轮与毁坏铳机,陈奇瑜信了……这不是有人想炸死他,是陕北老百姓的技术手段先进得有些难以置信。 陕北百姓不是土老帽,他们用的是李天成的合机地雷。 李天成原本是京营守备,精于火器,崇祯三年改进地雷有功,朝廷给他设了个地雷营,将教材传习九边,教授使用火器地雷。 合机起初是赵士桢应用于火绳枪的枪机,是使用齿轮让火门盖自动开合的机械装置,具体是在铳机安装齿轮,上下有两根活动牙轨,其中一根连接钢簧,形成内外阴阳两个铳机的结构。 扣动扳机,齿轮转动,上下两根牙轨一前一后,阴机在铳床内负责推开药池火门盖;有衔火管的阳机在铳床外,负责点燃药池。 合机铳的名字,就源于扣动扳机,两机合开的意思。 这一结构能防备风雨天气,是火绳枪最可靠的枪机装置。 在最早的鲁密铳上,药池需要手动开合,合机铳能够自动开合。 再升级就叫轩辕铳,同样也是赵士桢的发明。 这个部件是可一根可拆卸的长杆,长杆上下分别安装铜雨罩和比雨罩沉一点的小砣,中间有一根横梁。 雨雪天气把长杆横梁插在木铳床的预留孔上,因为重力,自然砣在下、罩在上,火绳也缠在长杆下半部分。 因为小砣比铜罩沉,不管铳身向哪瞄准、哪怕倒曳装药,铜罩都始终会与地面平行,为火门、火绳遮挡雨水。 具体来说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鸟铳的部件,可能一杆铳叫鸟铳,却拥有合机、轩辕这些部件。 地雷教练李天成把合机装置转移到钢轮地雷上,极大地增加了地雷的时效性,即使偶遇雨雪,埋在地下的地雷也能保证两个月以上的使用期限。 陕西三边五镇的官军学了这本事,几无用武之地……一来造这玩意成本比较高,二来林丹大汗埋地里都快烂了,炸谁啊? 官军舍不得大量造这个,反倒淳朴的延安百姓把它发扬光大,因为延安百姓不是军队,他们需要平静的生活环境才能好好活着。 地雷对他们来说,是成本最低的防御手段。 不需要多大批量,埋在地里几颗,别管官军还是贼人,只要踩上一颗就能被吓得原路返回,人们便得以保卫自己的生活。 合机地雷对延安百姓来说,优点很多,缺点就一个,这个玩意儿在陕北的地理环境,时效性有点太长了。 以至于各个村子负责埋雷的后生,经常会问别人一句话:“我把地雷埋哪儿了?” 不知道,估计是官道上吧。 大伙也没有特别在乎,正经人谁走官道啊? 后来小路也不能走了,如果一定要出门,衣裳可以不穿,反正路上也没人,但必须要赶只趟雷羊。 不论如何,对延安府百姓来说,抗税是胜利,朝廷免税也是胜利,而能够使皇上免税的陈奇瑜,毫无疑问,是百姓唯一一个不希望把他送上天的官员。 乱糟糟打了这么些年,人心早已思定,可以说陈奇瑜的所有胜利,都是政治胜利。 最难能可贵的是,陈奇瑜尽管身居高位,仍然能认识到普通百姓军兵的心理状况,他对陕西军贼一家人心不古的形势非常清楚,还能把这一劣势为自己所用。 就在去年,为了剿灭盘踞在延川永宁关的开山斧和钻天哨,他借着洪承畴率军西进的机会,在军中假传消息。 假称他们的军队要被洪承畴调往甘肃,命贺人龙领军一路向西开去,陈奇瑜殿后。 行至延川,陈奇瑜突然策马向东,传令全军:“视我马首所向!”整支军队随即后队变前队,快速向永宁关袭去。 军队突然开到,被假消息麻痹的开山斧和钻天哨猝不及防,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上了功勋簿。 直到崇祯七年的正月,陈奇瑜在陕西都可谓如日中天。 眼下洪承畴在甘肃不能动,尽管刘承宗还没向兰州进兵,陈奇瑜就已经成为肃藩眼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说天底下有谁能在兰州拦住刘承宗,那么非陈奇瑜莫属。 甚至不仅肃藩,每个人都这么想,除了陈奇瑜,陈奇瑜不敢这么想。 在去年腊月之前,其实陈奇瑜也有点跃跃欲试,但崇祯六年的腊月之后,陈奇瑜不敢这么想了,因为叛军的行军速度快到骇人听闻,他们几乎在飞。 崇祯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叛军在河面铺黄土盖稻草门板,飞驰渡过黄河,攻破渑池守将袁大叙,宣告进入河南。 仅仅五日之后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叛军入豫的消息还未在中原大地上传遍,叛军部队已在横行狼、扫地王、满天星等八名首领的率领下,绕过防守严密的潼关,浩浩荡荡十万大军拥破武关。 为策应洪承畴的行动,陈奇瑜先对围攻西安府的闯王进行驱赶,随后率军西走,入驻临洮府。 此时听闻传警又匆忙东返,马不停蹄的穿越巩昌府进入凤翔,才来得及在宝鸡吃上顿热乎饭,就听说一日之间,西安府商州的山阳、镇安、商南三城被攻陷,叛军先锋距西安府城仅有百里路程,处处烽烟肉眼可见。 各路军队为此快马加鞭,河南方向的左良玉和邓玘不顾上吃饭喝水一路奔到陕州,陈奇瑜也率领陕西军队马不停蹄奔向西安,军队掉队大半。 可是等待他们的,是非常宁静祥和的西安府。 叛军已经出境,向西北进军只是虚晃一枪,转头在闯将的率领下向南进军,勋阳府的郧西、上津宣告失陷。 勋阳所在的荆襄一带是大明的特区。 这里是陕西、湖广、河南、四川四省结合地带,西起终南山东端,东南到桐柏山、大别山,东北到伏牛山,南到荆山。 既有水路之利,气候又介于南北之间,山峦连绵,川回林深,南方人过来可以种植水田,北方人过来也能种植旱地。 早在元代,这里就因水路便捷气候适宜,成为南北方流民的理想聚集之地,一旦政治经济环境变坏,南北方的破产农民就会从四面八方向潮水般涌入荆襄。 明朝建立以来,第一次规模巨大的造反就从这里开始,因为朝廷对山中不服王化的流民无可奈何,只是下令封禁山区,导致流民与朝廷的矛盾激化。 正统年间因抢劫被通缉的刘通躲进山区,在成化元年立起叛旗,自称汉王,攻打襄阳、邓州、汉中,第二年底被镇压,朝廷收回禁山令。 刘通死后,其部将李原另树旗帜招揽旧部积蓄力量,于正统六年再度称王,称太平王,响应流民足有百万之众,被朝廷调二十五万重军分化剿灭。 从那时起,朝廷为解决荆襄流民武装而设立勋阳巡抚,管辖地域覆盖鄂豫川陕毗邻地区,包括西安府在内的五道八府九州六十五县。 但是,荆襄的流民武装问题,在万历年间已经不是个问题,所以勋阳巡抚标下年饷六千两银子,仅有五百标兵。 这五百标兵,就是勋阳府的全部野战武力,偏偏这五百人,还因为去年张献忠进湖广,跟着巡抚蒋允仪被兵部派到了南阳去。 李自成不是如入无人之境,而是确实进了无人之境。 这节骨眼上,陈奇瑜收到肃藩的求援信,差点从马背上撅下去——这是想遛死他呀。 他不敢离开西安府,就算他想去兰州,秦王也不让他去。 闯王被他撵进秦岭、闯将又带着一群反王进了勋阳,叛军在西安府周边的势力前所未有,没准他前脚回兰州,后脚西安府就丢了。 思前想去,突然间陈奇瑜的脑海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一定能治刘承宗。 延安参将杨彦昌! 陈奇瑜身上挂着兵部侍郎的官职,以一封兵部调令快马传送延安府,命参将杨彦昌收拾军队克日开拔,奔赴兰州前线。 跟调令一起送达延安府的,还有一封陈奇瑜的私信,他在信中对杨彦昌推崇备至,格外诚恳。 他说朝廷知道延安营、延安卫的军队在此前同闯王的战争中受损颇大,但此时兰州万分危急,万望杨参将忠心体国,率军驰援兰州,那刘承宗是你的老对手,只有杨将军才能对付得了。 不过两日,杨彦昌的回信就到了西安府,他说承蒙抚台大人厚爱,卑职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看着回信,西安府衙门里的陈奇瑜满意地松了口气。 陈奇瑜对陕北军贼一家的状况非常了解,他在心里也清楚,杨彦昌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人物。 堂堂延安战神,每天窝在城堡里除了钓鱼就是下崽子?这个家伙已经有二十个孩子了。 而且如果不调他出去打仗,看上去这个家伙的下崽子速率有增无减,保持着两年生五个的效率一路狂奔。 那可是遍地埋地雷的延安府,一个人当延安参将,就这模样能活下来? 陈奇瑜非常怀疑杨彦昌通贼。 可即便有这样的猜想,左右思虑之下,他依然认为调杨彦昌至兰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因为他的目的不是灭了刘承宗,而是让杨彦昌过去守住兰州,如果他没通贼,死守兰州没有问题;如果他通贼了,守住兰州更不是问题了。 但如何保证杨彦昌不从贼呢? 陈奇瑜开动自己的小脑筋,想出一个妙招,他在杨彦昌身边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这个眼线叫任权儿,是延安卫指挥使。 他也让人给任权儿送了封信,告诉任指挥使,你跟着杨参将去打仗,还要派亲信,看住杨彦昌三十多个家眷。 这封信送到延安府,军队已经开拔,山峁墚塬上站满了送行的百姓,人们将腰鼓敲得震天响,老翁和老妇人给儿子披红挂彩送入军中,陕西已经很久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 策马土坡的任将军头戴黑漆镀金钵胄,身披银鳞明甲,英姿勃发,挥手写就一封短信,交与使者。 军乐声中,任权儿看向身侧官道车辚马萧,目光越过装备精良、昂首西行的军士,看向军阵前方浩荡烟尘里杨彦昌所在方向,随后他垂首看向使者,道:“转告抚台大人,请长官放心,卑职看着呢!”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三十六章 高端的敌人 刘承宗的新火箭做好了,每颗十斤重,含有五十三颗三钱弹丸,配合溜筒的角度和长度,能达到三百步到五百步两种射程。 缺点是……扩散面非常广。 因为元帅府的新火箭没有装平衡杆。 倒不是师成我和刘国能不想装,因为河湟军官的加盟,让他们很清楚火箭装箭杆的原理,箭杆的作用是配重和维持稳定。 七斤火药,用于推动火箭发射的足有六斤,超过火箭一半重量的燃料会在发射过程中被消耗掉,而钻孔又是在锤实了的药筒正中间。 这就意味着喷火孔一开始小,逐渐向外侧燃烧,火箭起初的推力最小,最后推力最大。 在这个加速过程中,火箭的箭体会越来越头重脚轻,很容易在半空中被推翻。 平衡杆起到的作用,就是在尾部增加配重,确保火箭是向前发射不会被燃烧的火药推翻。 但因为刘承宗给火箭的重量和射程定了标准,又作为没有辎重的轻兵使用,使火箭设计变得非常困难。 一开始他们设计的是七斤的火箭,装上平衡杆全重十一斤四两,确保了稳定,但最大射程只有三百步。 想达到五百步,需要十二斤火箭和六斤重的平衡杆,重量就超过了刘承宗的要求。 去掉平衡杆,重量和最大射程倒是能满足要求,但火箭容易侧翻,且运动轨迹会变得非常离谱。 最终他们使用薄铁箭筒,在箭尾部增加了一斤半的圆筒结构作为配重,目的是确保在发射后的数息之内火箭平衡不会因火药燃烧打破,将安全距离增加到一百五十步。 “对,大帅,一百五十步外,就不能保证它不侧翻了。” 上天猴抱着个长方形的匣子到元帅府的西楼来汇报工作,匣子用绳索捆扎,外方内圆,能分成两个三尺长的溜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十斤重的火箭弹。 这枚火箭弹充分吸取了刘承宗对开花弹附魔的经验,前部四分之一的位置有一圈简陋的预制破片环,里面装的就是火箭的战斗部和五十三颗三钱弹丸。 上天猴道:“这个测试威力太难了,箭匣上有两个卡槽,一截三尺长的溜筒,刚好瞄准到三百步,扩散距离是以正前方三百步为中心,方圆三百步。” “若用两截溜筒相连,瞄准五百步,则以前方五百步为中心,打击方圆五百步。” 刘承宗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扩散距离,差点笑出声,问道:“它这个炸开,能打到的范围有多大?” 上天猴刘九思低头道:“不知道,应该是三五十步。” “不知道?” “大帅是不知道这玩意测试有多难,我是专门造了架投石车,把二斤的爆药扔到百步外,才测出来的。” 上天猴叹了口气,道:“这东西必须三五十颗一起放,不然打不准,但三五十颗一起放,怎么知道它炸开的铁丸能打多远,满地眼。” 刘承宗捧着火箭端详片刻,心说这不行啊,造这个东西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用它把敌人打死,那不切实际。 是为了让轻兵有短时间压制火炮的能力,以便于环伺敌阵的骑兵借火箭打放,把敌军冲垮。 但这玩意覆盖面这么大,自己的骑兵也没办法贴上去。 反倒是焚城倒有可能很有效果,毕竟一个城周八九里长的中型城池,四角布上四个发射阵地,扩散面就基本上把整座城内都盖住了。 军阵可比这小多了,弄不好点儿背了,嗖嗖放出去二百颗,一个人都没打着。 “这打放由我,命中由天怎么能行呢?” 刘承宗摇摇头,但增加平衡杆在正常战争中有车辆骡马负责运送物资还行,像这种翻山作战,他不可能让士兵携带两根丈八长矛。 他看着箭尾道:“试一试,把这个地方改一改,把尾焰隔成三块,让它打出去自己转起来,不用平衡杆的条件下,更稳一些,减少扩散。” 说着,他提笔画了个简单草图,让上天猴对照着看看,道:“如果这个不好做,就在屁股加箭羽,不过不用羽毛,木头的或者薄铁就行。” 在刘承宗看来,不侧翻的安全距离必须增加到二百五十步才行。 不然一百五十步外侧翻,反着飞回来,那不照样炸自己嘛。 不过除了火箭,上天猴倒是也造出了个能实战且安全的小东西,单兵飞礞炮的连发子母版。 其实就是个三尺长的锻打管子,用两条铁棍腿斜着支在地上,尾部有配重圆盘,管子靠近尾部的地方两侧开口,一边开五寸的口、一边开三寸的口,打五寸长的圆柱飞礞炮弹。 弹药用四发并联的三寸铁匣子装,把装填好的铁匣子竖着塞进铁管,炮弹使用容易引燃的引线,基本上就是个装了铁丸的大号二踢脚。 第一个炸出去,因为重力,铁匣子会向下滑落,又被第二颗炮弹卡住,同时它被第一颗炮弹的尾焰点燃,四颗装填的铁匣能接连不断的放出去。 但射程较之飞礞炮稍近,只能打五十到七十步,好在操作简单,轻便易携带,四联装的炮弹有一百二十颗小铁丸,打放出去倒是有不错的威力。 它的射程刚好的正常情况下火枪对射的距离,又超过了绝大多数护城河的宽度,弧形弹道还有机会越过盾牌和简易工事,相当于连发的掷弹筒。 唯一缺憾就是它的弹匣不能做的更大,因为连放四颗会让弹筒过热,有可能把外面的炮弹也同时点燃。 刘承宗对这玩意儿的兴趣很足,他对上天猴道:“这个,做成六联装或上五下六两排十一联装,类似百虎齐奔战车的形式,做几个预瞄的角度,每个百总队配一架、备弹六出。” 十一联装的这玩意,在合适的距离短时间可以内把四十四颗圆柱弹筒扔进敌阵,一千多颗铁丸乱炸,足够让步兵纵队冲垮敌阵了。 刘九思万万没想到,刘承宗比他的想法还野,直接要上战车,他摊开手道:“大帅,如果装在战车上,翻过祁连山的轻兵就没法用了。” “轻兵还是要用火箭,这个射程太近,轻兵一次炸不到敌人,自己就会被冲垮。” 他对火箭还是有很大期待的,火箭不仅仅这次能用,只要这次设计好了,将来也能用,甚至将来还能给他们的新制火箭装上战车。 如果这次尾翼和自旋的问题能得到妥善解决,那么将来在二里甚至三里距离,就没有能约束火箭的难题了。 这玩意将会成为他们野战的利器。 “你回去告诉师大匠,火箭炮车、飞礞炮车,以及专门打开花弹的火炮,是接下来两年兵工厂新制兵器的主要目标,这些东西将来都可以列装给百人队和把总队。” 打开花弹的火炮用红夷这种长身管火炮效果并不好,弹速太快很容易哑火;他们需要研发一种身管更短的火炮,以抛物线弹道打开花弹,射程不必太远、炮弹不必太重,才能尽量避免哑火。 刘承宗的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外有人影止步,护兵道:“大帅,东边来人传信。” 闻言,上天猴便收拾起箭匣,向刘承宗告退。 他这边才刚出去,那边护兵就引着承运的亲信归来进入西楼,行礼后道:“帅爷,兰州师参将差人进河湟,告知陕西派遣了一支援军正在向兰州行军,兵力逾四千之众。” 归来说道:“师参将说,如果大帅要潜越伏击他们,他可以代为侦知其行军路线。” “四千军队,哪个带兵。” 刘承宗对这个数目缓缓颔首:“是练国事、张应昌还是尤世禄?” “回帅爷,不是他们,练国事驻军秦州,张应昌被调往河南,尤世禄病重请辞回家了。”归来一口气把这仨陕西领兵的巡抚大将动向说遍,这才小心谨慎的报告道:“领兵之人,是延安府参将杨彦昌。” 归来是有点害怕刘承宗听见这个名字暴怒。 得胜归来兄弟俩本来是松潘卫旗军,对陕北的事了解一点,但不多。 承运也没跟他们俩细说,只是听见杨彦昌这个名字满脸古怪,归来便私下里找东关驻军的陕西降兵问了问,这杨彦昌是什么人物。 降兵知道的也不多,属于恰到好处,回答得很简单:帅爷早年在延安府被这个叫杨彦昌的揍过好几顿。 那老降兵还提点归来呢:“你跟帅爷汇报这事时候小心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因此归来一直提心吊胆。 这会刚说出杨彦昌的名字,果然就看见刘承宗的表情也是万分古怪,吓得他直低头不敢直视。 刘承宗瞪着眼难以置信道:“谁把他派来了?” “回帅爷,好像是延绥巡抚陈奇瑜。” “陈奇瑜陈老爷。”刘承宗带着讥讽神色缓缓颔首:“派谁来不行,派杨参将来……归来你这么害怕干嘛?” 归来懦懦道:“我听说他跟帅爷是老对手了。” “嘁……老对手,确实是旧相识了。”刘承宗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承运没跟他说清,笑着摆摆手道:“你回去告诉承运,笑话我听见了,让他告诉师襄,不用阻拦。” 承运最清楚杨彦昌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了,归来到帅府衙门报信,也无非就是想让他听个笑话。 刘承宗着重对归来道:“不过让他给我打听打听,这个杨彦昌麾下四千军队,把总以上的将领名单,尽快差人送过来。” 说罢他自己都乐了。 其实他最想知道的事,就是任权儿来了没有。 他对杨彦昌和任权儿,说实话,都没有十分放心。 他们都是朝廷的将官,若是他还在陕北,共同利益之下是铁板一块自然不必多说,但这几年毕竟联系不多。 没了共同利益,小事或许影响不大,可是在战争这种事关生死的大事上,偏偏陈奇瑜要派杨彦昌守兰州,那问题就大了。 杨彦昌不是没家没口的,早前任权儿控制杨彦昌的手段,就是让他在卫城一直下崽儿,出兵打仗不可能带着老婆孩子。 若他执意打兰州,恐怕这矛盾不好调和,杨彦昌不会冒着妻儿被杀的风险投他,也不可能赌上被朝廷杀掉的风险将兰州拱手相让。 这种风险,别说杨彦昌未必能跟他一条心,杨彦昌麾下的那些军官士兵,都不会跟他一条心。 刘狮子摇摇头,陈奇瑜这人挺讨人厌,派人来不行,居然派杨彦昌!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难做吗? 不过比起这事,刘承宗更好奇,为什么杨彦昌会被派来……谢二虎把庄浪卫城夺了下来,朝廷却不舍得向兰州派个巡抚,练国事驻扎在秦州做什么? 刘承宗扯下墙上悬挂的舆图,铺在桌上,将练国事、张应昌的军队一一摆在该在的位置,再加上正向兰州行军的杨彦昌部,很轻易地察觉到,朝廷军队的布防方向并非兰州。 陕西北部似乎对朝廷来说是安全的,否则也不会将杨彦昌调离延安府,他们的军队在防御汉中、兴州以及湖广方向。 这种时候会出现在那些方向的军队,显而易见,是高迎祥及各路反王。 刘承宗不想和杨彦昌撕破脸,就要放弃进攻兰州,但放弃进攻兰州,就会失去此时战略上跟高迎祥等人连成一片的好机会。 思前想去,刘狮子眼前一亮。 杨彦昌的使命是守卫兰州,那如何能既不让他的使命失败,又取得兰州呢? 那就让这个使命没开始就结束,赶在杨彦昌率军进驻兰州之前,就把兰州夺了。 刘承宗看着舆图,心中思虑着这样做的可能性与造成的连锁反应,如此一来临洮失陷,练国事一定会向西北行动离开秦州,则汉中空虚,对高迎祥有利。 甘肃方向洪承畴布下天罗地网也会因此打破,多半要驱兵南下,跟他在庄浪河谷打一场,王自用就能潜越回甘肃做他的事情,更好的策应张天琳。 另一方面,未能入驻兰州的杨彦昌,多半会跟练国事汇合,练国事想来会很倚重这支陕西军。 那练国事就完蛋了,他可不是兰州,杨彦昌卖掉他可不需要承担什么风险,只需要再像过去一样打败刘承宗一次就可以了。 高端的敌人,往往以队友的形式出现。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三十七章 存亡 崇祯七年的上元节,兰州城花灯满市井,红纱满书,光怪陆离的各式花灯使这座黄河沿岸最大的城池如同倒映漫天星河。 黄河南岸升起巨大灯轮,五光十色;南关的拱拦门上修起高大灯楼,光亮璀璨;西关的袖川门内,肃藩仆役高举灯龙,自大街随舞狮队蜿蜒而过。 数不清的妇人女子盛装打扮结伴而行,依照走百病的习俗,队伍摩肩接踵,沿城墙根登上黄河数十艘连接两岸的浮桥船,走桥渡危,去病祈福。 更有互生好感的少男少女结伴出游,提着灯笼追逐打闹,在城外放出漫天烟火。 兰州城尽是欢声笑语锣鼓喧天,肃王府盛大的夜宴中,受邀参加的官宦贵人们举杯相庆,同是一派佳节喜乐之景。 唯独在王城北墙的拂云楼上,气氛格外沉闷。 肃王朱识鋐在宴席中邀兰州参将师襄等上拂云楼,看向城下奔流滔滔的黄河,楼上璀璨灯火映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朱识鋐今年整三十岁,自十七岁继位以来,已在位整整十三年。 肃藩在诸多宗室里,在贫穷方面能排得上号,落了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他们藩国在兰州,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来是不善经营、二来家教极佳。 肃藩的封地并不富裕,但拥有马场,原本也谈不上贫穷,他们曾是大明帝国的战马赞助商,在永乐年间,两次进贡上千匹战马以供国用;后来几乎成为定制,对朝廷的战马需求有求必应。 肃藩穷,是从明初的朱楧那会就穷,太祖皇帝定下祖制,肃王禄米是五百石。 当然朱元璋对小儿子不坏,禄米少是因为肃藩偏远,因此划了许多牧地庄田,肃王在甘、凉、兰、固四地共有庄田四十四万余亩,每年能收到的租税折粮一万两千余石。 也正因如此,肃藩才能一直给朝廷贡马,仁宗皇帝朱高炽给肃王涨过禄米,涨到了每年一千石。 不过在隆庆年间,肃藩财力急转而下,当时大宗绝嗣,朱识鋐的爷爷辅国将军朱缙墤是以肃藩小宗的身份请求继位,朝廷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收回封地的机会。 朱缙墤继位有两个条件,第一是他继位肃王,但仍享辅国将军八百石禄米;其次是肃藩把其在甘州、凉州、固原的折禄庄田退回朝廷,充作甘肃、固原两郡军费。 四十多万亩庄田,一下交回去三十多万亩,朱缙墤继位开始就琢磨一件事,把肃藩的庄田从朝廷那要回来。 从隆庆五年到万历十六年,朱识鋐的爷爷折腾了一辈子,从朝廷那要回十多万亩;等他爸爸继位,肃王禄米又打了个折,名义八百石,实际每年到手二百四十石。 偏偏朱识鋐他爹是个硬核贤王,在位其间每隔三年就给朝廷贡马,还主动给朝廷上奏,将庄田里的十多万顷田地交还朝廷,把神宗皇帝感动坏了,专门派官员给他爹修牌坊。 轮着朱识鋐继位,他自己每年收入仅有两千余石,整个藩国的小宗田产加到一起也就两万石出头。 自打崇祯皇帝继位,朱识鋐良好的家教让本就不算豪奢的肃亲王更加贫穷,他两次给皇上捐资助饷,每次白银一千两。 还贡了三次马,不过祖宗贡马千匹的盛况无法重现,他凑一百匹都费劲,每次只能贡五十匹。 雪上加霜的是整个肃藩的庄田收入还被刘承宗抢过一次,甚至还写了封信说他手下有人贪墨,嘲笑他。 都已经这样了,亲戚还千里迢迢写信来骗他败家。 朱识鋐昨天收到韩藩送来的信,说延安府支援兰州的杨将军和任指挥使已经率军进入平凉境内,他发动韩藩宗亲,为朝廷捐资三千两劳军。 韩小王写信过来,拿刘承宗教育他的话教育肃王呢:想活命要看人心,来吧,一块捐资助饷啊。 肃王这一支,就没有半点经营头脑,朱识鋐觉得韩王说得有道理,就趁着上元节把兰州参将师襄喊到拂云楼上,问道:“师将军,若刘贼来攻兰州,有几成胜算?” 几成胜算? 说实话师襄不愿意细想这事。 这会儿他心里也正忐忑呢,摇头道:“肃王爷,这要看西军在杨将军抵达前攻城,还是抵达后攻城了。” 原本师襄应该是整个兰州城最不担心挨揍的人,庄浪卫城陷落这个旁人看来危险的标志,在他眼中就是兰州城的护身符。 于别人看来,刘承宗向甘肃进兵,兰州城就是他的绊脚石,但师襄认为有自己这个通贼参将在,刘承宗未必会向兰州方向浪费兵力,很可能会优先集中力量对付甘肃。 而延安参将杨彦昌率军赶来,这个让别人喜上眉梢的消息,却让师襄格外害怕……局势突然间对他来说就变得万分凶险了。 因为他的劫掠同谋在兰州营军官中还未能占据半数,不能控制整个营倒戈,内讧风险很大,而一旦在兰州城内讧起来,他被乱刀砍死的概率比内讧风险更大。 率亲信倒戈不是不行,但他又和刘承宗没有太深厚的互信基础,必须要手里攥着这一营军队,投奔刘承宗才放心。 对他来说,这是富贵险中求。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希望刘承宗的军队最好别过来,至少别有强攻兰州城的打算。 肃王朱识鋐不解问道:“杨将军未到如何,到了又如何?” “若杨将军率军入城,兰州可固守待援;若杨将军入城前元帅府攻城,恐怕这座城就守不住了。” “这是为何,去年他也没攻下这座城。” “王爷,去年不是没攻下,是元帅府根本没想破城。”师襄对肃王提醒道:“但这次,他们很可能会赶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攻打兰州。” 朱识鋐点点头,他在书法的造诣很高,但军事嘛,一窍不通,即便师襄说得挺清楚,他依然迷糊,但这不妨碍想做好事的心,问道:“那兰州城,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王府可以出资。” 师襄摇头道:“王爷秋天刚花了四百两银子修城,城墙没啥需要修的地方,但守城守的是人心,兰州的总兵杨麒携家投敌,兰州营兰州卫多有其旧部,里应外合之下,这座城守不住。” “人心!对对对,人心!” 朱识鋐寻思,韩王也是这么说的,他道:“那这样,本王再为军士赏银八,不,一千两,赏银一千两劳军助饷!” 师襄心想你这不是坏我的事吗? 何况你这王爷比我还穷,还在这穷大方呢,他拧眉道:“王爷这几年又是助饷、又是贡马又是捐银,恐怕肃藩已经没多少钱了。” 但朱识鋐并不认为自己穷,恰恰相反,他觉得自个很富有。 因为肃藩这两代王爷,都没有欺男霸女的恶习,生活安逸得很,花钱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尽管挣得少,做起事来却额外大方。 他们这两代王爷干成花钱的大事就一件,把《淳化阁帖》交给天下人。 《淳化阁帖》是中国书法历史上最早汇集各家书法墨迹的法帖,共十卷,收录了先秦至隋唐千余年间帝王、官员和书法名家等一百零三人的四百二十篇作品。 因是淳化三年由高粱河车神组织编撰的,所以被称作淳化阁帖。 真本已毁于庆历年间的大火,民间翻版来回拓印,至今已鱼目混珠,水平参差不齐。 朱楧就藩的时候,朱元璋给了他一部宋本《淳化阁帖》,前八卷都是当年北宋宫廷刻版的原拓,格外珍贵,成为肃藩的传家之宝。 为防止不肖子孙把国宝损毁,朱楧在上面留字,提写勉夫小子云,不许与人。 因此二百年间,这部《淳化阁帖》始终秘藏于王府内库,肃藩宗室子弟能有幸以其练习书法,外人无缘得见。 直到万历四十三年,陕西右参政张鹤鸣偶然得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淳化阁帖》翻本,听说肃藩有完整阁帖,装着胆子求上门来,希望能比照宋本校勘。 朱识鋐他爹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不单将阁帖借给张鹤鸣,还有感于各王府对海内没什么贡献,决定延请当时的金石摹刻名家温如玉、张应召,将这副珍贵字帖刻石,任由天下士子拓印。 这是无比浩大的工程,温、张两生朝暮攻石,如面壁达摩冬寒夏暑整整七年,资助工程的肃王朱绅堯未能亲眼看见刻石完成就身先逝去,朱识鋐继承遗志,直到天启元年才将一百四十四块刻石完成。 除此之外,两代肃王都没什么花大钱的机会。 朱识鋐摊开蟒袍大袖里的双手道:“本王又不放贷,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人丁凋零,说起话来就是硬气。 肃藩过去三代单传,直到嘉靖年间才好不容易有六个儿子,完事又绝嗣了,换成朱识鋐爷爷那支,照样人丁凋零,全家老小加一块,比结婚后的刘承宗亲戚还少。 整个兰州领俸禄的宗室,大宗小支的男女老少加到一起,才勉强接近二百人。 他们确实没啥花钱的地方。 “王爷,依照卑职看来,藩国应当早做准备,若杨将军援军未至而叛军攻城。”师襄想了想道:“卑职愿差人护送王府宗室东赴平凉避难,留我在城中固守待援。” 师襄倒是没坏心思,不论他愿意不愿意,都不能害肃王。 因为肃王这几年没少给军队助饷,虽说花的钱不算多,但对普通士兵是真能分到几钱银子,更别说偶尔还用酒肉劳军。 很多时候几钱银子就能免去一遭悲剧,能活全家性命。 这点钱,让军队拼死为国作战是痴人说梦,但一饭之恩,足够让血性男儿为朱识鋐拼一次命。 这在师襄看来是个大麻烦,肃王必须离开兰州。 他恐吓道:“若兰州失陷,恐怕藩国有绝嗣之虞。” 却不料朱识鋐虽然像个谦谦君子,对待这种事却表现得很平静,道:“祖宗定下我肃藩字辈,赡禄贡真弼,缙绅识烈忠,曦晖跻富运,凯谏处恒隆。” “若国事真败坏到这个地步,第一个被攻陷的是本王的藩国,岂能在城破前就率先奔逃,留下将士于城中死战?” “啧!” 师襄拧着眉头往旁边转头,他听出朱识鋐的弦外之音,倒不是决意死守。 说白了还是不信这座城真的会被攻破,心里想的是要跑,也得等城破了再跑。 “王爷,城破了,可就跑不了了。” 朱识鋐摆手道:“师将军不必再劝,眼下还在上元节,怎么着也要等到上元节过完了。” 明代的上元节,从太祖皇帝那会定下的假期就是十天。 朱识鋐心想,杨彦昌已进平凉境内,十日怎么都领兵到兰州了。 就在这时,王府外突然传出噪杂惊呼,师襄从肃王朱识鋐的瞳孔看见映出一团升腾而起的火焰。 回过头,街上的巨大灯龙被人丢在地上,火势正由下至上,向昂扬的龙头燃去。 有人惊恐奔入王城,高声叫道:“贼兵薄城,贼兵薄城!” 刹那之间,殿内舞乐戛然而止,在一片惊叫声中瓷盘碎裂,衣冠禽兽鱼贯而出,各个是六神无主。 朱识鋐也慌了神,说话都不连贯了:“怎,怎么今日就来了!” 有师襄的亲信卫士提刀奔上,怒目圆睁:“将爷,怎么办?” “王爷,事已至此,还请速速收拾行李,集结宗室东奔平凉。”师襄说罢,指了奔上前来的亲信卫士道:“你速速护送王府宗室从东门出城,去往平凉。” 说罢,没等六神无主的肃王回过神来,师襄便已抱拳道:“王爷放心,师某与兰州共存亡,人在城在!” 亲信卫士没给肃王多少面子,连拉带拽就给他带走了。 师襄站在拂云楼上,环顾城内惊慌之下升起多处火焰,面色平静地闭目数息,直到脸上的汗毛微微竖起,才终于深吸口气走下楼去。 “请李千总率军救火,张千总领兵坐营勿动。” 回到营地,师襄先后下令道:“余下军兵,随我登袖川门,生死存亡……就看今日了。” ------题外话------ 下午好! 第四百三十八章 兰州参将 师襄站在袖川门的城门楼上向西望去,繁华的西关外依然灯火璀璨。 只是此时处处人喊马嘶,出城夜游的百姓争先恐后向城门逃来,在握桥上挤做一团,而在更远的地方一片漆黑,看得师襄心急如焚。 他麾下随同登上袖川门的十几名亲信军官,已经紧张兮兮地把他围住,神色不善地环顾左右,小声追问何时动手。 对于抽刀向内,他们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 师襄比别人能沉得住气,安排了几个亲信看住一同登城的千总韩瀛,继续望向西关外远处一片漆黑。 他必须看见元帅府的军队,而且要衡量双方兵力,才能下令倒戈……在此之前就算是装,他也要让手下亲信弟兄们装出在守城的样子。 因为在这座城里他是少数。 铁了心跟他干的,依然是最早模仿作案时的几十个旗军,上任参将以来,他倒是有心在兰州营培植些亲信,但时间太短,何况叛变到来之前,终究难辨忠奸。 通贼这种事,无法大张旗鼓。 师襄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让城外的元帅府军队进入城内,同时确保他们能胜过城内守军。 这一过程中最难的是夹裹成势。 师襄和亲信们各怀鬼胎,千总张瀛扶城垛指向西面,回首喊道:“将军,贼人过袖川了!” 早前城外火光尚与灯火连成一体,星星点点看不真切,但待兵马薄城十里,马背上骑手高举火把,将队伍排成一道道火龙,在兰州西郊的民居、木厂、果园之间奔驰穿行,把周围一切照得如若白昼。 随后马兵渡河。 即使隔着几里,师襄似乎仍能从耳中听见战马踏碎薄冰淌水泅渡的声音,元帅府的马队分出数十道火蛇,视蜿蜒河流如无物,越过拥堵在握桥两岸的百姓,抱鬃跃马扎进河中,转眼战马又踏水而出。 就在这时,城西南的龙尾山上的千户所营房杀出二三百人马,沿山路向元帅府军兵扑杀而去。 渡河的马兵火光齐聚,转瞬分出两路,一路沿龙尾山向南迎着那支旗军奔杀驱逐,另一路沿城外向北驱逐城外正在集结的几处军兵。 师襄看到另有十余骑打着火把围上握桥,竟是将百姓倒驱回去,心头不由大急,反倒是同在城上的韩瀛看见这一幕,稍稍放心,道:“将军,贼兵将百姓驱走,倒是没有驱民破城之虞,但恐怕很快就该攻城了。” 师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倒是宁可元帅府军队把百姓赶到城下,他顺势开城门,把元帅府军队放进来就完事了。 现在可好,百姓被驱走,那下一步就是摆设炮兵阵地,夜里的炮弹可不长眼。 这事不怪别人,是杨麒的主意。 元帅府此次派遣至兰州方向的军队大将是王文秀,此时率三千中军驻扎西固;后援是刘承运,人还在黄河西岸;前线先锋官是罗汝才、李万庆、杨承祖各领千余军兵,还带着参军杨麒。 杨麒对兰州人地两熟,同时降将出身,让他对师襄的心思把握得比较准。 早在刘承宗的调兵命令刚刚送到他们这些人手上,按罗、李、杨三人的意思,就该趁着正月十五闹花灯,裹挟城外百姓冲进城去,反正有师襄做内应,他们啥也不怕。 但杨麒认为并非如此,他发现元帅府的嫡系将领胆子都大得有些吓人,这种习惯有时候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则显得太不把人命当回事。 人心千变,战场更是瞬息万变,大元帅给他们这么高的权限,配以充足的兵力和辎重,将整条兰州前线交给他们。 万一因为托大,城内师襄拒绝内应冲进去沦为败仗一场,照杨麒的想法,把他们宰了一点都不冤。 杨麒只一句反问,就把这三个头脑发热要冲进兰州城夺得一场大胜的家伙问住了:“师襄骑在墙上,三位将军如何确定,他一定做内应?” 隔着一座巍峨城墙,这谁能确定? “师襄做内应,三位将军自然长驱直入,他若不做内应,我们把西关外全占下来,重炮推上握桥,昼夜之间敲掉城垛攻上西关。” 在杨麒看来,攻取兰州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强攻西关,因为这是座内城外郭的回字城。 里面是城周六里四四方方的肃王宫城,外面是城周十八里到处拐弯的兰州外郭,就算师襄在袖川门让他们进去,过了炭市街,还有肃王城的西门永宁门等着他们呢。 不论如何都有强攻的仗要打,不在城外打,就要在城内打,总之要打到人无战意兵无战心,才能连穿四面城墙彻底拿下兰州。 杨麒认为拿下这座城,终归要真正交手打上一仗。 此时此刻,李万庆已率领军队攻占城西龙尾山上的大坪,隔着一里地,居高临下俯瞰兰州西城。 他笑道:“这么好的地方,不修城堡墩台真是亏了……把炮在河西架好,我们去试试师参将开城不开城。” 元帅府军队是一点不着急,师襄在城头急得像火烧屁股,坐立不安地看着城外军兵在阿干河两岸跑来跑去。 这个距离已经进入城头火炮的最大射程,千总韩瀛多次要求开炮,都被他压着不让放。 此时城内的另外一名千总张云起也派人过来,询问他要不要出营。 兰州营的三位千总,韩瀛、张云起、李祖德三人都不是师襄的亲信,而且李祖德还特别能打。 张云起在战前收到来自师襄的命令,收拢部卒坐镇营中,他认为自己是守城的预备队,如今那一千总人马在营地整装待发,披挂甲胄就能上阵。 而李祖德按宗族是陇西李氏的偏远旁支,他叔叔是天启五年柳河一役阵亡于辽东的参将李承先,身边有不少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 就是因为李祖德的兵很能打,所以师襄才在战前传令让他带兵去救火,毕竟上元节灯会,城里城外成千上万盏花灯亮起,城里对救火早有预案,救火器具也备得很足。 拿上救火器具,就不能拿兵器了。 斧子和锯子,这是用来阻拦火势拆房子的。 最普遍的近战武器叫麻搭,长得跟墩布差不多,八尺木杆系两斤重的麻绳,沾了湿泥,用来扑火。 远程武器叫唧筒,俩仨人一副,一般是竹子做的,里面有拉杆和活塞,是个大号水枪,配备水箱和水带,抽了水存在筒里,用力把拉杆推回去,能把水喷二十多米,用来浇灭房檐上的火。 唧筒属于是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崇祯二年的滦州之战,就是杨彦昌率领邪教徒联盟填壕沟的那场仗,曹文诏就用这个吸火油焚了座城门楼,自己提矛率先登城杀了五个鞑子。 师襄是生怕救火救得快,让李祖德那帮人拿上兵器穿上铠甲,到时候他就未必还能开城门了。 偏偏怕啥来啥,李祖德派人登城传报消息,说肃王及宗亲已经出城,城内参加夜宴的都司黄命收拢了王府卫军及城内旗军,聚了几百人正帮忙救火。 这个消息令师襄脖颈子发凉。 黄命早前是河州营千总,刘承宗去年秋天大掠临洮府时,其曾率领五百火车兵在城外跟张天琳打过个照面,是当时城中唯一一个敢出城的将军,战后调进都司任职,还没给实授。 李祖德和黄命在师襄眼中都是敢打敢拼的猛将,如果这俩人领兵登城,恐怕就算城门他能打开,命也得留在这。 就在这时,师襄终于看见城下有骑兵靠近至百步,千总韩瀛快步跑来,抱拳道:“将军,敌军已近百余步,佛朗机已备好,只等打他们一炮,提振士气!” 师襄向韩瀛身后看了一眼,微微摇头,缓声道:“韩千总,别让弟兄们白白丢了性命,开城门吧。” “嗯?” 韩瀛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师襄的表情,疑惑不解道:“将军的意思是?” “肃王已经跑了,这座城守不住。”师襄非常认真地看着韩瀛道:“开城门。” 韩瀛反应过来,听出师襄想要开城献降,当即暴怒骂道:“羞你先人!” 说罢探手向腰间摸去,攥住刀柄就要抽刀将师襄劈了,却不料慢了一步,他才刚把佩刀举起,一柄官造解腕刀已从他侧后方卡着骨缝扎进肋骨。 城墙上的火把闪烁,韩瀛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举刀立在城上,师襄分明近在咫尺,那柄刀却怎么也劈不下去,只能徒劳地从喉咙里传出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进气声。 他吃力地转过头,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忽明忽暗的火把光影里,有人连声对不住,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挥动金瓜将他身后亲信砸翻在地。 也有人默不作声,依然攥着腰刀保持割破身前卫兵喉管的姿势,等着家丁慢慢倒下。 韩瀛回过头,血沫伴着出气从口中不受控制地喷出,仍拼尽全力想要把抬起的刀向师襄扎去。 师襄没有说话,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韩瀛在跌跌撞撞里踉跄倒地,不肯闭上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城头乱作一团的喊杀声里,铁链绞动,千斤铁闸门终究还是被拉上来了。 如狼似虎的元帅府马队随即冲入城门,城上内讧的守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兵器,袖川门和西城墙旋即被李万庆麾下军队占领。 一队队元帅府步骑兵向城内开进,来不及登上的守军四散奔逃,将城破的消息传入城中。 守在营内准备登城作战的千总张云起听闻开城的消息大惊失色,他的军队还未开拔,元帅府马兵已经冲进炭市街,将他们死死堵在营内。 没等营中士兵架好铳炮,营外已传出帅府军士关于肃王已经逃跑的齐齐呼喊,劝降声下,军兵面面相觑,张云起下令打放铳炮的命令未能得到回应。 在杀几个炮手立威与束手就擒之间,张云起眼看胜算不大,选择了后者……营中军士这次的反应充分说明了他们还是训练有素的好战士,弃甲脱巾的动作整齐划一。 营地之外,引着帅府马兵围营的师襄眼看营内士兵投降,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正逢此时罗汝才和李万庆留了杨承祖领兵在龙尾坪上接应后援部队,他们二人领兵尽数入城。 师襄不认识罗汝才,但他和守东关的李万庆很熟,连忙迎上前去,道:“射塌天,你们怎么才进城?两个千总部已依我将令投降,只剩李祖德、黄命两部在城中救火。” 罗汝才笑嘻嘻接话道:“你们这个兰州营厉害啊,他奶奶的有四个千总?” 师襄摇头道:“那是个都司,聚了肃藩城里没撤走的王府仪卫和旗军,这俩人都不好对付,我没劝降把握。” 这套说辞,师襄早在派李祖德救火时就想好了,他也不知道今后刘承宗能给他个啥待遇,猜想着应该不会太小气,但毕竟真封官之前谁都说不准。 所以他必须要先握住两个千总的兵马,稳住这两个千总部的人马,至少他能保住一个千总的权力,能当参将就接着当,不能当参将,至少也有张云起跟他做攻守同盟。 要是能把李祖德也招降,他们这一个营的原班人马就算保住了。 “黄命,我知道他,以前在河州营。” 李万庆点点头,转头对罗汝才道:“帅爷掠临洮,张五围着兰州城,这黄命那会还是河州营的千总,领火车营在张五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胆子大得很。” 罗汝才笑得残忍:“我倒想看看,他的胆有多大。” 就在他们这还商量着怎么打李祖德时,前面便有快马奔来,是李万庆的亲信,拜倒马下报告道:将军,城中千总李祖德倒戈,黄命东奔出城,李祖德已占据肃王城,请将军城下答话。” 三人面面相觑,师襄有言在先,让罗汝才和李万庆对视一眼,轻轻点头,都认为这是诈降。 罗汝才道:“射塌天,看来他是想骗你过去吃炮子。” 李万庆则对亲信问道:“他要在城上问什么话?” “他说他有两千守军,占据坚城,若大帅以诚相待,封他兰州参将,便将王城拱手献于大帅。” 罗汝才和李万庆不约而同地看向师襄,他俩就见师襄的眉头猛地一挑,皮笑肉不笑道:“忠良之后也降了,这是天命人心都在大帅这啊。” 他心里有个小人正在怒骂:狼子野心!你个浓眉大眼儿的也想要我的兰州参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临洮旅 肃王爷前脚出逃,兰州城后脚全面陷落。 都司将领黄命率数十旗军沿途紧追慢赶,从夜晚跑到白天,从白天跑到暮色苍茫,终于在安定县北部的巉口撵上了肃王爷。 在撵上肃王之前,黄命的目的非常明确,他要请肃王回兰州主持大局,只要肃王还在兰州,兰州就不会刹那失陷。 但这会儿真撵上肃王,反倒让他无比迷茫,朝暮之间兰州城自然被完全占据,这会再回去恐怕就该轮到他们攻城了,只能无奈与肃王进入延寿马驿休息。 肃王到这会还六神无主呢,听黄命说是师襄把元帅府军队放入兰州城,惊觉自己受骗,转头想询问护送他的兰州营军士,却发现那人早在黄命过来时就借口遛马跑得无影无踪。 无奈之下,他必须要有个人帮他拿主意,只能与黄命商议今后何去何从,可惜俩人很难聊到一块去。 黄命是行伍里卷上来的将军,张天琳围兰州城都敢率领火车军出城飙车的人物,不论面临任何情况,都必须有所行动。 肃王倒是出身高贵,但他的身份决定了这个人活着不做任何事,就是对天下和自己最大的帮助。 黄命认为肃王应该留在安定,帮助他召集乡绅,招募乡间民壮整合地主团练,拉出一支军队,哪怕不是为了收复兰州,至少也要扼守安定,不让叛军拿下巩昌府。 这事逻辑上没有问题,依靠陇西、秦州、静宁州的乡兵、旗军这些二线甚至三线军队,扼住险要地势,依靠这片大地上存在千年的古堡古寨,不管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能守上一时半会。 有这一时半会,巩昌府东南部的冶铁中心就丢不了。 更关键的是这地方不能丢,别看巩昌府在农业上并不富有,但民风剽悍手工业发达,盐铁俱足、工匠奇多,这地方最多的地名就是上寨、下寨、瓦窑堡和铁炉堡。 而巉口,就是安定县的北大门,扼守在兰州通往安定乃至陇西最宽阔的古道上。 黄命认为这里非常合适据守,而且还有现成的城堡,在巉口到安定的中间,关川河西岸,有个驻扎十一名巡检弓兵和十一名铺司兵的古城,既叫关川巡检司,也叫安定三十里铺。 这是座宋代修筑的城堡,当时叫安西城,为安定西夏之意,南北均有瓮城,四墙俱筑马面,四角有墩台十六座,城外还有一圈羊马墙。 黄命说:“有这座城堡在,就算刘贼挟山超海,有殿下在此安定军心,我等必能撑到援军抵达回天转日。” 这话黄命倒是没托大,杨彦昌在平凉府、练国事在秦州,近的不过三百里、远的也不过五百里,依靠城堡据守七八日问题不大,毕竟单是打造攻城器械就不止这个时间。 肃王也认为黄命说得有道理,但他第一时间派人把随行出逃的王府仪卫都叫到身边,把黄命团团包围,才十分认真地问道:“黄将军,过去本王可曾亏欠归你?” 黄命一脸蒙圈摇摇头:“大王非但没亏欠过我,还对兰州驻军多有帮助,不知王爷这是何意?” “噢,不曾亏欠。” 肃王朱识鋐放心了,他问道:“既然不曾亏欠,将军何故害我?” 不要说在这守住三十里铺,就算他能召集人马夺回兰州又如何?从他离开兰州城的那一刻起,肃王朱识鋐心里就非常清楚,他已经是戴罪之身了。 现在事情还不算无法挽回,只要他乖巧的给皇上认错,估摸着也就是罚没禄米的事。 但他要是敢招兵据守,朝廷能不能夺回兰州,是没准的事情,不论夺回夺不回,恐怕凤阳高墙才是他的唯一归宿。 肃王朱识鋐无法接受黄命的建议,最终选择与其分道扬镳,在王府仪卫的护送下继续启程开赴平凉。 而另一边的刘承宗,听闻兰州外城被轻而易举地夺取、据守内城的李祖德也有归附之意,当即决定亲自开赴兰州。 李祖德的投降条件对刘狮子来说不算个事,元帅府对降将安置早有先例,未战先降升一级,不战而降复原职,战败投降降一级。 这个规矩跟刘狮子的个人喜好无关,完全是因为这样容易安置。 未战先降和战败投降最根本的差距,就在于前者所率军队能得到较好的保存,元帅府招降是相当于直接扩编,增加编制对嫡系部将的利益影响很小。 而后者经过战斗,所率军队较之官职较少,官复原职或官升一级授予实缺时会影响到嫡系部将的升迁,因此刘承宗在处理降将时往往显得非常小气。 兰州城兵不血刃地开城献降,不仅让元帅府军队保存了实力,还让兰州原有驻军基本保存下来,因此刘承宗授予降将官职也难得大方了一次。 兰州城被攻陷的第三天,刘承宗就在兰州城下摆设宴席,接受了师襄、张云起、李祖德原兰州营将官的归附,紧跟着进驻兰州肃王宫城,宣布在宫城的西门楼上升堂三日,接受兰州父老对劣绅豪势、朱明宗亲、卫所将官、贪官污吏的罪行指认。 与此同时,河湟的乡官队也入驻兰州城,展开在城外丈量田亩、城内统计家产的工作。 在这三天里,刘承宗仅颁布了三条律令,告谕全城军民,废除所有贱籍,杀人者斩首、偷抢者剁手,以使百姓各安其家。 刘承宗本来的想法,是暂时先稳住城里的大户豪家,待战场前线远离兰州,再进行均田、抄家,但肃藩非常贫穷,是他着实没想到的。 肃藩肯定不穷,府库中珍贵国宝数不胜数,但国宝这东西不能当军饷,也不能当粮吃,偏偏肃藩在钱和粮这两样硬通货上,太穷了。 如果说天底下对精于抄掠的专业人才有个排行榜,那刘承宗麾下罗汝才和杨承祖两位将军一定能并列榜首。 他们俩已经不是早年间那种一边抢、一边砸的流贼了,二人及麾下嫡系将领见多识广,有天底下最丰富的的抄掠经验,搬空韩王府这种伟业,直到如今都没人能把他们的记录打破。 偏偏两位将军率军把肃王城翻了个底朝天,就连肃王临走前命人藏在深井中的一百四十四块刻石都打捞上来,唯独没找到多少钱粮。 以至于罗汝才臊眉耷眼地找到刘承宗,报告他们的收获:“大帅,咱是尽力了,算上金银首饰,整个肃藩只有黄金八百八十四两,白银两万三千三百两,及通宝一百六十万。” 刘承宗挑挑眉毛,满打满算,折合白银三万两,远不能达到他的预期,便问道:“粮食呢?” “粮食更少,只有两万余石。” 刘承宗摇摇头,站在拂云楼上望向滔滔黄河水,缓缓说道:“这就没办法了。” 他需要这座城里的银子和粮食来赏赐军队,三万两白银根本不够。 待到三日之后,城内人心稍稍稳定,刘承宗就扯掉和蔼可亲的面具,颁布了充军令。 充军令的内容,是将兰州内外所有家财白银过一百两、存粮过一百石、屋过十间、马过两匹、牛过两头、驴骡过两头、车过两辆的家庭,多余财产充做军费。 同时派兵携带布告,在临洮府范围内告谕百姓军民,元帅府将在此编户齐民,在春耕之前为所有人均给田地,并将河湟的军户优待政策一并传达,告知临洮、河州两个卫所的旗军,让他们早日归降。 这种事对李万庆来说也很熟练了,早在攻陷镇原时,他们就干过一样的事,只不过兰州的工作范围更大罢了。 因为元帅府早前对临洮府百余豪家的劫掠,使兰州富户空前密集,尽管刘承宗定出的标准不算低,这座城里依然仅有百余户不满足条件。 倒不是说兰州城全是富户,富家越多的地方,越需要有更多的穷人为他们服务,但兰州这地方比较特殊,一来守着个百业俱废的河湟谷地,穷人能往西跑的都往西走了。 二来留在兰州的穷人,不少人都成了走卒贩夫,通过向河湟卖东西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去年河西丰收,使得百姓家家都有余财。 以至于充军令下达之后,兰州城几乎一眨眼,就成为元帅府治下唯一一座不得人心的城池。 不得人心也没办法,至少刘承宗有钱有粮了,通过充军令,元帅府破家敛财,轻易弄到超过二十七万石粮食、三十五万两白银,随即进入下一步部署。 首先是为旅帅王文秀加二等上镇国将军,授予元帅府都督佥事,命其镇守兰州,统管临洮府军籍屯田、练兵选将诸事。 李万庆、杨承祖、罗汝才、师襄四人,俱加三等上昭武将军、授都指挥佥事,张云起和李祖德,则加一等上宁远校尉,授参将差遣。 李万庆、杨承祖、罗汝才三人暂驻兰州。 师襄则得了临洮旅帅的差遣,下辖中军及左右二营,张云起和李祖德分别担任左右二营的参将。 刘承宗对师襄、张云起、李祖德三名降将非常重视,把他们叫到王府,道:“我给你们三个标准营的编制,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募兵,从兰州卫募兵。” 三人眼中都透着狂喜,他们都已经知道元帅府的军队编成规模,三个标准营,就是一万零八百人,这意味着刘承宗没打算给他们个虚职挂着。 不过紧跟着刘承宗就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帅府取得兰州,你们有大功,因此我授予你们副将、参将,一是回报,二来也是为了量才而用,如何量才而用?”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俱是凛然。 将军如何量才?那自然是打出来的,毫无疑问,这些编制不是白给的,他们要上战场了。 师襄抱拳道:“大帅请下令吧,要卑职攻取何处?” “狄道县、河州、金县、渭源县,我要你们至少拿下临洮府全境,若仍有余力,就继续向巩昌府进军。” 刘承宗说得无比轻巧:“临洮、河州、兰州三个卫的旗军,应该足够你们将编制补全了,有没有难处?” 这个使命对师襄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他很清楚刘承宗的用意,这是投名状。 他们以官军降将的身份去攻打临洮府的城池,就绝了伪降的可能,今后只能跟着元帅府一条道走到黑了。 师襄自然没有难处,他和张云起手上握着原兰州营两千余人马,也能扯着元帅府的虎皮压制李祖德,在他看来攻取两个卫所或许要有一场恶战,但衡量敌我实力,单个的卫所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倒是参将张云起面露难色,他心里想的是朝廷欠了兰州营几个月的饷银没发。 当然这不是说官兵没钱,肃王倒是给他们助饷了,但助饷归助饷,欠饷是欠饷,他有心想让刘承宗提提兰州营待遇的事。 毕竟他心里清楚,刘承宗的元帅府军队虽说都是叛军,但叛军里也分着三六九等呢,在帅府发饷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等级的部队。 但他不敢明着找刘承宗要钱,只好为难道:“大帅,攻取城池没有难处,只是朝廷欠了兰州营几个饷银,军士们士气本就不高,又要攻城,帅府能否再派一位将军领军为我等压阵?” 刘承宗在兰州破家敛财,为的就是这个,闻言笑道:“你们回去告诉营中军士,朝廷欠了他们军饷军粮,与我无关,但既然投了我刘承宗,发兵之前,临洮旅全员依一等材官例,每人赏三月饷银,给两月行粮。” “你们战必胜攻必取,刘某也有功必赏,直到临洮旅补足兵额前,你们可以告诉河州、临洮两卫旗军,凡是战前主动投元帅府的,统统依一等材官例,赏三月饷银、给两月行粮安家。” 这份赏银行粮并不多,因为元帅府的兵勋分为三阶九等,最底等的就是材官,而材官里的二等和三等是一文军饷都没有的新兵。 哪怕是一等材官,也只是月饷三钱银,月粮六斗而已。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师襄等人大喜过望,旗军还不如这待遇呢,只要有这个承诺在,他们攻取临洮卫、河州卫的战事就会顺利很多。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朝廷给不够军士足额粮饷,军纪败坏也无可奈何;帅府的军法除了战死驴骡马可被军士食用,此外一应与朝廷军法相同,足粮足饷,刘某从不拖欠。” “所以谁要是干犯军法,那就是不顾我刘承宗的脸面,整肃军纪,从来不是军法一定要杀人。” 刘承宗看着他们三人道:“而是有人硬要往死路上撞。” 三人被说得俱是心中凛然,赶忙告退回营整顿军纪,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营中军士在军纪上的问题。 对这个时期的官军来说,军队能束在营不惹乱子就不错了,放出去杀人难免会干出些胡闹的事,粮饷不足将领说话的底气就不硬,军法就不能良好约束军队。 就在他们离去不久,从东关传来了谢二虎求援的消息,朝廷在甘肃方向派出了一支军队进入庄浪河谷,在得知兰州失陷的消息后,立即加紧进军,围住了庄浪卫城。 刘承宗看着求援信不由得笑起来:洪承畴注意到兰州了。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四十章 庄浪卫 从凉州发兵入庄浪河谷的是凉州卫指挥同知丁绍胤。 他受三边总督洪承畴之命,领军三千自凉州卫启程,出古浪峡,入驻安远驿城,遥遥监视庄浪卫城。 丁绍胤心里知道,三边总督对于在庄浪河展开重兵决战的信心不足,因此他做的也只是遥遥监视,并无进兵打算。 不过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发现自己错过了夺回庄浪卫最好的时机。 因为就在他入驻安远驿城的第二天,已前出至武胜驿附近的塘兵传回消息,庄浪卫里的蒙古军队曾大举撤出城池。 但当时丁绍胤一方面因洪承畴的命令、另一方面担心是敌军的诱敌之策,并未立即发兵,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眼看那些鞑子兵一天天的城内运输辎重,庄浪卫驻军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直到兰州城被攻陷的消息传进甘肃,洪承畴才从凉州卫移至古浪峡,向丁绍胤下达进军命令。 但此时情况已经改变,根据塘兵的回报,此时庄浪卫城至少驻扎了六千军队,已经远远超出丁绍胤本部的能力,强行攻城,殊为不智。 好在洪承畴给这支军队的物资调派还算尽心,这三千人马都是凉州卫的旗军,配有战马九百匹、战车、火炮、兵粮都很充足。 敌众我寡,还据守坚城。 丁绍胤的想法是步步为营,首先确保己方不会因伏击而被歼灭,其次引诱鞑兵出城野战,再依靠更强的野战能力将之主力击溃,进而夺取城池。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奈何他慢慢悠悠率军靠近庄浪卫城,城里守军根本不上钩,对他的引诱无动于衷。 甚至哪怕他兵行险着,分出一个千户率旗军绕过卫城往南,城里的守军都不上当。 活像个铁王八。 崇祯七年的正月二十三。 天才刚蒙蒙亮,庄浪卫城北八里地的山坡上,凉州卫指挥同知丁绍胤的长子丁自珍率领塘骑遥望卫城,看着城南一支运入城内的车队,紧紧皱着眉头。 有塘骑上前报告道:“少将军,又是五百。” 丁自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摇摇头坐在石头上,盯着卫城百思不得其解,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在向随行人员索要答案:“十二天了,七支军队携车辆粮草进城,他们这是想干嘛?” 丁自珍不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既想不通调兵至此的目的,也想不通这样调兵的意义。 不论如何,庄浪卫城的守军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城头扎遍了军旗,每日换防的军兵也越来越多。 而且这些运粮队不是鞑子,从装束上看都是汉兵,刘承宗在河西称汗称霸靠的就是手上精锐三边老兵,这支部队的动向本就牵动人心。 面对这种情况,包括丁自珍的父亲丁绍胤在内,凉州军的军官都认为,元帅府此举只有三个可能。 要么是调集重兵,跟甘肃边军在庄浪河流域展开决战;要么是为了卡住甘肃军队,要直下关中;还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是那七支只有四五百规模的运粮队伍,是为了引诱他们。 但这个可能太低了,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都是卫所世官,他们清楚自家旗军的能耐。 说世代守边的凉州卫旗军不能打,那是睁眼说瞎话,但卫所旗军确实在训练、装备、年龄等多个方面,跟精锐营兵存在差距。 至少在丁自珍眼中,并不认为刘承宗麾下的精锐兵团跟他们打,还需要使用诱敌这种小心眼子。 可是要说这不是引诱,又不合常理,因为丁自珍前天刚刚引一众家丁同千户率军越过庄浪卫南行,城中守军也无动于衷,甚至今天的运粮队连增援兵力都没有变化,依然还是五百人。 这让丁自珍这个仅十九岁的后备世袭武官嗅到一丝不同的气息,待他拿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立即奔回凉州军位于河谷北方的营地。 回到营地时,父亲丁绍胤正在汇总塘骑在西南山地探查到的情报,推出简图上绘制的信息,道:“塘骑探查到在西大通河堡驻扎着一支番兵,只是还不知兵力数目,番人生于山地,又持有火器很是狡猾,伤我数名塘骑,不易接近。” 丁绍胤看上去并不为这事发愁。 因为凉州卫军官对庄浪河流域的地形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两山夹一河的地形,东边是朝廷的松山防御体系,西边是过去鲁土司的西大通河堡。 仗在这个地方打起来,西边山里比河谷更需要让凉州军警惕,就算不派人探查,只是猜,也能猜到山里会有伏兵。 就和朝廷会在松山设伏一样。 当然松山不需要设伏,在狭义上,西北的松山指的是与乌鞘岭相连的毛毛山,因山上松树茂盛而得名。 但在军事上,松山并不是仅指毛毛山南麓的松山堡,而是北抵凉州、宁夏一线松山冲边,西抵庄浪河,南抵兰州北城松山新边的防御体系。 这一体系以松山堡为中心,覆盖凉州路泗水堡,大靖路土门堡、大靖营城、裴家营堡、阿坝岭堡,芦塘路红水堡、三眼井堡、大芦塘城、小芦塘堡、索桥堡十座防御型城堡。 还有自北向南永泰营城、镇虏堡、保定堡三座驻扎军队的支援型城堡。 这一防御体系自建成之初,就是以十座防御城堡为前线,三座支援城堡为后援,两道边墙为阻拦,构成一道面向北方的弹性防御阵线。 相较而言,东山比西山的堡垒更加密集,驻军向河谷出击也更容易。 丁自珍抱拳道:“父亲,今天我看敌军又向庄浪卫增兵五百,他们该不会是想在河谷跟我们打决战吧?” “微乎其微啊,我倒是希望在河谷决战。” 丁绍胤并不是因为在河谷决战对他有好处才这么想,他只是希望战争离自己的家乡远一点:“可惜洪军门棋高一着,元帅府如今只要图谋甘肃,不论翻山还是进谷,都是庸着,倒是兰州丢得可惜。” 话虽如此,丁绍胤还是摇头道:“当下还是要尽快诱敌,不论鞑子还是番子,我们是车营,在河谷作战不怕他们,拖了时间久了,人的名树的影,我担心军士们扛不住。” 丁自珍问道:“父亲是担心营啸?” 丁绍胤换换颔首,起身在案边踱步,叹息道:“刘承宗攻破五镇联军余威尚在,旗军太紧张了。” 丁自珍想了想,这才斟酌地问道:“父亲,孩儿今日有个猜想,接连七支军队入城,每支都是五百人……有没有可能,庄浪卫城里的鞑子兵已经跑了,城里只有这些汉兵,他们在摆空城计?” 丁绍胤反问一句:“鞑子跑了?” “对,若依这三千五百汉军入援,他们不应当对我千余军士南行无动于衷,孩儿看过去憨汗用兵最会以势压人,每每发兵必尽全力以多打少,怎么这次却异常谨慎,里面多半有诈。” 丁绍胤稍加思虑,心里不太认同这个观点,不过并未打击儿子的积极性。 善于思考是好事,明年等长子年满二十,他就打算退休了,到时候这个指挥同知就要轮到丁自珍来做,什么都不敢想是万万不行。 不过他紧跟着就问道:“你的意思是,城中守将再用董卓故事,白日增兵夜晚偷跑出去?” 丁自珍重重点头。 “人出去容易,可你也看过车辙,十二日以来,七支粮队的车辆俱为重载,那些粮食可没出去,单以粮草计算,那城中存粮已过万石,却不添兵防守?” 丁自珍摇摇头:“这也是孩儿想不明白的地方,若城内有七千军队,必不会坐视我等南来北往;若城内没那么多军队,人跑出去容易,粮食却不能跟着跑……官军的粮草都不够,就算是憨汗,也不至于如此财大气粗。” 若是他不说,以丁绍胤老资历的将官,断然不会往这个角度去想,毕竟这种事太过冒险,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只有赌徒才干得出来。 但丁自珍这么说了,丁绍胤便不免要往这个方向想一想,一想,这心里就坐不住了。 上万石粮草辎重扔在这座城里,没有足够的军队守卫,那意味着什么? 丁绍胤道:“既然事情是你提的,今天夜里你就不要睡了,过去死死盯着城中守军,若真有人出去,我们就把这首功夺了,城池总比车营更安全,何况还能让旗军吃几顿好的。” 车营的优势在于结阵后很难崩溃,正常军队打不过敌人就会跑,一跑就崩溃,这是因为跑比打更安全。 而结阵的车营,本身就比外面安全,除非不存在后援,但相对来说,一个完整的车营留给友军的救援时间也很充足。 他们的水粮足够脱离粮道支撑三十日,如果把战马杀了,还能再支撑十日。 当然很少有军队能撑到粮食一粒不剩才崩溃,但即便如此,车营的正常独立作战的时间也在二十日以上。 整整二十天,都够援军从嘉峪关跑过来了。 只不过让丁氏父子没想到的是,他们根本没有探查庄浪卫城虚实的时间,就在父子儿子正议论庄浪卫城是否空虚的时候,来自后方的急报打断了这次谈话。 来的是个宁夏塘兵,呈上急信道:“丁将军,军门急令。” 丁绍胤拆开书信的第一时间,就朝丁自珍看了一眼,让其不禁问道:“父亲,怎么了?” 丁绍胤合上书信长叹一声,转头道:“被你说中了,军门命我等速速进军攻取庄浪卫,元帅府六千降虏冲进松山,你自己看吧。” 丁自珍接过书信,就见信中称前天夜里,松山堡守军急报有六七千虏兵强攻松山堡,堡内有所防备,未能成功。 但当晚看见烽火的镇虏堡守备马培梁引军四百驰援,遭遇伏击未能结阵既遭虏骑强冲,守备中伏身死,当天夜里镇虏堡陷落。 尽管丁自珍先前对庄浪卫城的守军数目有所猜测,此时看见猜想被战报印证,还是吃惊地瞪大眼睛,吞咽口水道:“镇虏堡与兰州俱陷,恐怕保定堡也保不住了。” 随着这封急报,凉州军旋即拔营而起,推车携炮,向庄浪卫开去。 与此同时。 把总井小六站在庄浪卫城的城头,看着初升的朝阳伸出个懒腰,对部下吆五喝六道:“该换防了,把稻兄动一动。” 刚卸完粮食的河湟乡兵随即闻令登城,一个人拉着绳子,在城墙上走了起来。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块长条木板,板子上立着五个身披旗军罩甲、头顶朱漆勇字盔的稻草人儿。 自从十二日前谢二虎随阿海岱青率永谢布营、喀尔喀营的蒙古军队潜越松山,把总井小六便每日带着稻兄提心吊胆的守城。 刘承宗不怕甘肃军,甘肃的将领还怕刘承宗,但对井小六这个河湟乡兵把总来说,他是真的怕正经甘肃边军。 万历四十七年,河湟出去的上一任祁土司祁秉忠为甘肃总兵,熊廷弼以其甘肃健将、麾下军队骁勇善战,奏请甘军援辽。 六千边军追随总兵自甘肃出发抵达辽东,于广宁一役因孙得功里通外奸,将位于后队的甘肃军暴露在前,以至尽数殉国。 六千甘肃军人,最终一个都没有回到家乡。 待到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这帮阵亡在辽东的甘肃人子嗣,继续跟着梅之焕日行百里向京师勤王,夜宿不进百姓家、身无分文,走了整整六百里才哗变,而且哗变后还是有一大批人跑到京师勤王。 而在这十二天里,井小六带六百乡兵从六十里外的红城子向庄浪卫运粮,头天走了,第二天部下就得歇一天,就这还是吃饱喝足。 如果他手下的六百乡兵能有甘肃边军对朝廷那么忠诚勇敢、吃苦耐劳,他就敢用六百打三千。 好在,井小六不知道甘肃的军队在怕什么,好像被他用空城计吓住了。 只不过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在城头响起,目力极尽处的一片黑影向城关压来,井小六知道他的好日子结束了。 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好心中是喜是悲,喜的是敌军来攻,说明谢二虎的战术成功了。 悲的则是因城中辎重,这一次他不能弃城逃跑。 井小六面容平静,转头环顾远方水墨画般的丹霞,目光最终看向初升的朝阳,他早就该是个死人了,在那年被官军劫掠一空的井家沟。 紧张兮兮的乡兵从他身旁跑过,道道烽火自身后冲天而起,他只是慢条斯理的从腰间摸出一把炒面,捏起一条肉干,稍加咀嚼混水吞了,这才紧紧攥住腰间刀柄,转身对前来问计的百总们抬起两根手指。 “两天,我们已经为大帅攻下松山一座堡垒,待战事得胜加官进爵不在话下,烦请诸位再随我守城两日,二十四个时辰之后援军不至,诸位大可提我首级献降求生,在此之前稍安勿躁。” 井小六看向五名百总:“跟他们干一场!”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狠攻 崇祯七年的正月二十三日下午,庄浪卫被升腾而起的烟尘与硝烟覆盖。 车轮吱呀战马嘶鸣里,慷慨激昂的军乐在城北响起,上百门中小型野战炮在城外排成一排,次第放响,震撼云霄的炮声中,一颗颗炮弹曳着尖啸轰向城头。 实心铁弹死死嵌进城垛,更多炮弹越过城头砸进城内九街十八巷的民居,砸碎瓦顶屋脊,将城内居住的旗军家眷吓得争先恐后逃到街上。 看到这一幕,站在北城墙内侧马道上躲避炮弹的井小六目眦欲裂,大骂一句,揪着身旁乡兵的衣领子,贴着耳朵高喊道:“过来!你去集合城内百姓,把他们都赶到南瓮城去,那炮弹开花!在街上要被炸死的!” 在井小六心里,尽管他才占领这座城满打满算半个月,但城里的一千多百姓都是他的人。 因为这些穷得一家子三四口就一件破棉袄的军户家眷,绝大多数早在今年秋天,就已经吃上大元帅的粮了。 更别说为了安定人心,井小六早就跟他们说过,这座城里的军粮,是让他们一起吃的,官军攻进来,这些粮食他们就见不着了。 乡兵们都是头一次遇上炮火连天的阵仗,吓得都他妈不会说话了,闻言刚点点头,就见马道上一声短促又戛然而止的惊叫。 随即就好像有个皮球被打爆了一般,嘭地一声,一颗黑乎乎的炮弹凌空飞过,向摩肩接踵的马道上洒下一片红色。 乡兵们登时大乱,正听井小六下令的乡兵更是转头就要往马道下跑,又被井小六扬起胳膊薅住,抬手往脸上拍了两下,这才着重道:“你记住,先让她们去取军粮,不准推车,想拿多少拿多少,不是东西北门,是赶他们去南门瓮城。” “嗯,南门瓮城!” 临着官军发炮前,井小六在城墙上看了,官军只有三千上下,兵力不足以铺开了围住这座小城,一时半会他们还堵不住南门。 “等人把南门瓮城站满,就开城门把她们都放出去,往南跑,有多远跑多远,跑到明天早上,看见红城子就安全了。” 其实井小六想过,把这些妇人小孩留下守城,但一番衡量之下,认为没有必要,不如放她们出城。 如果六百个多少受过训练的大男子守不住这座城城,添上一千妇女儿童该守不住还是守不住。 没有意义再害了别人性命。 就在他下令的时间里,一颗颗带引线的开花弹在城墙、城内接连炸响,有的是开花弹、有的是毒烟弹,将城内打得烟雾缭绕呛得人泣涕横流。 好在井小六的军队都躲在城墙内侧的马道上,城外军队的炮火主要集中在攻打城门楼和城垛,一时半会倒伤不到他们。 即便如此,也把井小六打得胆战心惊,城外一刻不停的火炮,让他在心中暗自咂舌,好奇谢二虎到底在松山干了什么,让城外的甘肃军连个围城阵地都不修,推火车抵近城下就展开狠攻。 流寇攻城都知道先打造器械再挖壕,哪有这种不管不顾上来就干的打法? 城外的丁绍胤并不是不知道挖掘壕沟的道理,庄浪卫守备空虚,稍加围困城内的守军心智不坚就会开城献降……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 但丁绍胤更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没有时间挖掘壕沟,更没有时间打造像样的攻城器械,他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火炮,以及赶制的简陋云梯。 因为庄浪卫城虽然守备力量空虚,天时地利却俱不在他。 这条河谷中间是窄处四十步、宽处六十步的庄浪河,庄浪卫城在河东,背靠山脉。 西山与东山俱有一条宽敞山路通向河谷,西山道在北,西大通河堡驻扎的番兵能从他背后袭来;东山道在南,攻山松山城堡的虏骑会从城南进入河谷。 正是这份地形和局势,让丁绍胤不敢发兵渡河经过河西绕至南门外围城,只能在河东进攻北城墙,而且必须要快。 因为根据丁绍胤对周边地势的了解,从庄浪卫城的烽火台点燃算起,他这一营凉州军安全攻城的时间只有一天。 行军有快慢,丁绍胤只能按敌军行进极快来算。 一天之后,松山地区的蒙古虏骑就能从山里冲出来增援庄浪卫,两天之后,西大通堡的番兵也能抵达他们身后。 当然根据后方情报,他的援军也已经上路,甘肃总兵杨嘉谟的标营正南下急进。 援军确实是强援,杨嘉谟身负甘肃防御的重任不能离开,甘肃总兵标营的督标参将叫柴时华。 柴时华是西宁卫人,但对朝廷来说非常可靠,因为其家人已经死绝了。 其父名为柴国柱,在万历年间凭胯下马掌中枪杀出勇冠三军的名号,世袭百夫长的出身,三十岁连任甘肃、陕西两地总兵,腰悬平羌、征夷两方将印,历镇山海关、沈阳,在天启初年以正一品左都督病故,位极人臣。 其叔名为柴国栋,在萨尔浒战役中以参将官职领一营,属杜松部东路军阵亡;其兄名柴时秀,亦在天启年间以经略中军副总兵的官职阵亡辽东。 全家就剩下这么一个柴时华,这也同样是个积极进取的勇将,早前担任蔡旗堡守备,赶上虎墩兔哐哐撞击边墙,一年内三次驰援镇番卫,还筹集资金修补城墙,给堡内添置了战马一百多匹。 尽管如今他的官职只是参将,但在军中声望极高,就连嘉峪关外的吐鲁番人听了他柴家将的名字都肃然起敬。 但这支军队再可靠、行军再急切,也还在二百里外,远水不解近渴,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抵达战场。 丁绍胤发起狠来,命令部下务必在今夜夺下城池。 凉州军使用最多的火炮是西北的灭虏炮车,车是三轮板车,前面两个大轮、后面中间一个小轮,每车载三门九十五斤重净铁锻造的灭虏炮,打一斤炮弹。 这是一种小型野战炮,锻造的炮身坚固耐用,通常在野战中用于近敌五十步时轮番打放。 灭虏炮跟同一战位的其他各式轻型小炮比起来,各项参数都不算非常好,涌珠炮比它轻,佛朗机比它快,朝廷新制的威远炮在重量上跟整个灭虏炮车组差不多,威力却大得多。 它就一个优势,造价便宜。 一门灭虏炮只要五两银子,连上战车,一个炮组也不过只需要十六两银子,而且不用铸造,就无需修建大型竖炉,对拥有军匠军户但财力上捉襟见肘的卫所非常友好。 再没有什么武器,能让边疆卫所轻易拉出一百五十门甚至二百门炮齐射的火力了。 西北边军不需要攻城,且不说这个时代的火炮没有短时间砸穿三丈厚度包砖土墙的能力,即使有那样的火炮,在刘承宗出现以前,西北的城池都是明军自己的。 他们需要对付的是软弓快马来去如风的蒙古猛男,灭虏炮就是西北边军手上最合适的兵器。 即便如今他们需要攻打庄浪卫城,灭虏炮依然能凭借打出的漫天鹅卵压制城头炮兵。 夹杂在大量灭虏炮车之间的是飞云炮,全名叫飞云霹雳炮,这是嘉靖年间专门打开花弹的火炮。 其炮身形制介于将军炮与碗口炮之间,核心科技都在炮弹上,炮弹有圆柱形的木马子和弹座,打发出一条条抛物线,将空心的开花弹放入城头、城中。 炮弹的发火机制是空心铁弹内填充火药、铁片,塞进信管点燃,落地时信管很容易磕掉或磕灭,哑火率较高。 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当作臼炮使用,臼炮,就是打出炮弹,以抛物线落下,砸人。 但哪怕打出两颗能炸开一颗,就足够对城内守军造成震慑。 当几颗开花弹在城头炸开,迸发出片片硝烟,亲自站在炮兵阵地督战的丁绍胤挥手向前。 城头的火炮已被压制,只有零散几门躲在城垛后面的佛朗机炮旁边还有炮手,但他们迟迟不愿开火,就已经让丁绍胤看明白了。 “城上佛朗机装的是散子,放火箭。” 战旗招展,灭虏炮还在打放,军阵中推着架火战车的凉州卫旗军越过炮兵阵地上前,在离城二百步距离将火箭车调整至合适角度,随即一架架百虎齐奔升腾起大片硝烟,将数以千计的火箭向城头放去。 在火药的尖啸声里,四散而出的火箭拖着一道道尾焰冲向城头,在半空中划出不规则弹道,有些扎在年久失修的城墙土坯上,有些打在城砖上坠落,还有些越过城头,四下里胡乱攒射。 硝烟顿时将发射阵地与城头同时遮蔽,城头的守军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其实城头的守军已经快被吓疯了。 井小六的兵力本就不足,还有分散士兵守卫北、西两面城墙,整个北城墙仅有三百名守军,担心在炮击阶段就被打残,绝大多数士兵都受命躲在城墙内侧的斜坡马道上,留守在城墙后的只有少数炮兵。 任谁都知道,指望这些炮兵面对数以百计的轻炮,在漫天鹅卵大小的炮弹四射的情况下,拿佛朗机炮与其对射,完全是痴人说梦。 东关民壮的乡兵压根就没接受过炮火训练,在校场上拿炮朝空地轰上几炮,跟战场上被上百门炮压制完全是两回事。 哪怕他们对面的是凉州卫的旗军,那也是爷爷跟达云在松山一千二冲垮三千虏骑、父辈跟将军阵亡萨尔浒、兄长援辽在遵化滦州跟东虏鞑子攻大城对大阵的旗军。 到处硝烟弥漫,城外的炮声却不停,终于当硝烟渐散才有缩在城垛后的乡兵炮兵敢壮着胆子透过垛口朝城下看上一眼。 只是一眼,便看得亡魂大冒,惊恐地回头向马道上喊道:“将军!云梯上城了!” 就在数以千计的火箭在城上铺开一片硝烟遮蔽视野的片刻,丁绍胤麾下旗军穿过炮兵阵地,将一架架简易改造的攻城车推到城边。 所有的战车底座都是车营的偏箱车,有的固定了长梯、有的连接大梁悬挂木幔,还有战车和木板搭成的临时甬道,带钩子的长梯更是已借硝烟搭上城头,一队队旗军正从城墙各个方向攀梯而上。 躲在马道上的井小六闻言瞪起眼来,抽出腰刀挥手对身后道:“跟他们短兵相接!” 百总们的命令接连响起,一队队躲在马道上的乡兵持枪矛火器奔向城墙各处,纷纷冲向勾住城墙的云梯垛口,拿起守城器械向城下丢去。 一时间城上喊杀四起,架设于马面墙的佛朗机正待向攻城军队的侧面放炮,就被一张悬挂起来的木幔糊在脸上,一炮放过去将木幔打得四处透光,却难以伤及城下军队。 还未来得及再次装填放出第二炮,城下的猛火油柜已将燃烧的火油喷上三丈高的马面墙,几名炮兵立即被烧成火人。 这还不算完,几只装填好的子铳也被引燃,锻打子铳在马面墙上成了小喷子,将散子四面喷射,顿时一座马面墙陷入火海,再没能站着的活人。 而在另一边,拴着铁链的狼牙拍板被乡兵丢下城去,几名持刀登城的旗军在惊呼声中被拍成肉饼,就连木梯都被从中间拍断,侥幸没被拍中的旗军也从梯上坠下摔个七荤八素。 很快几块青砖被守军顶着枪火砸向猛火油柜,将油柜砸个粉碎,几床燃烧的棉被丢下,将遍地火油引燃,城下城下都成了火海。 一架架长梯被摧毁,终究有一架长梯没被守军发现,在偏东的城墙上架好,几名旗军鱼贯而上,旋即向城下示意支援,结出小阵向西突击。 守军发现敌军登城,连忙同样组织人手在城墙结阵。 就在这时,城下的丁绍胤收到旗军已成功登城的消息,挥手之间,一排排偏箱车之后,凉州卫旗军扯开软弓,将一片箭雨向城头抛射而去。 匆匆集结的乡兵阵线还没来得及应对冲击,就被一阵迎头箭雨射倒一片。 好在此时另一座马面墙上的佛朗机炮成功放响,将那架云梯之下等待攻城的旗军放翻半队,登城部队后继无人,转眼被杀戮殆尽,长梯也很快被守军纵火点燃。 凉州军的第一次攻城宣告失败。 城下的丁绍胤脸上却无任何失望之色,他已经试探出城上守军的大概兵力,下令道:“分一千旗军三门各驻,赶制木梯,捉住机会就登城,传令北城将官,让旗军稍歇片刻,天黑前再狠攻一次!” ------题外话------ 早上好! 第四百四十二章 心无挂碍 刘承宗派巴桑率西番营进驻西大通河堡,是因为这片区域叫马牙山,山里居住的土民都是西番部落,共有十七部。 在任何地方打仗,当地人都是极大的助力或阻力,由于整个元帅府政权与马牙山诸番还未建立较为友善的关系,所以他才给庄浪卫的西山援军选择了西番营。 目的是让巴桑对马牙山诸番加以招降,惩治作恶的贵族首领,招降可用的首领,并将山区庞大的西番部落加以归拢,征兵征马,编户齐民。 巴桑一开始想的也很简单,刘承宗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一贯如此。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刘承宗派遣谁过来都没用,因为马牙山十七部跟他有四个过节。 马牙山诸番说起源祖都是同一批人,他们绝大多数是吐蕃统治河西时期派往河西的军团后裔,因此自称华热哇或华锐,意为英雄部落的族人。 安史之乱后,吐蕃取得河西,归义军曾短暂推翻吐蕃统治,金山汉国分崩离析后河西崛起三个小政权,其中之一位于凉州,是吐蕃政权。 凉州割据政权有大概二百年的历史,早期的统治集团是温末部,凉州本地的吐蕃豪族折逋氏为首领,后期和平移交给六谷蕃的首领潘罗支。 潘罗支的潘,就是松潘卫的潘,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潘州王,宋朝因潘罗支而给松潘定名为潘州。 当年凉州吐蕃小政权能存在,一方面是因为旁边趴了个西夏李继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宋能接受河陇小政权奉了正朔互不干涉。 河陇奉中原正朔是传统,哪怕五代中原那些个乌七八糟的小国轮流坐庄,河陇各种政权也愿意从他们那取得封号。 但是在河陇的小国王眼里,党项人的西夏不行,这个玩意跟哥几个一样都是溜边儿走的,凭啥你封我? 西夏太祖李继迁最后就死在潘罗支手上,潘罗支后为李德明所杀,占据西凉府的吐蕃六谷部随后解体,诸部避入山中,此后再不复当年称霸河陇的壮景。 历来各个族群的实力不断变动,在明朝这个时代,是魏晋之后一千年来汉人实力前所未有的膨胀年代,在明朝初年广袤的甘肃河西一带,只有三万汉人,现在这个数字是一百五十万。 兰州、凉州、肃州等地的卫所军官,祖先绝大多数都只能追溯到徐达、冯胜等人向西征战的年代,更久远的先祖,祖籍俱在淮河两岸。 此消彼长之下,山里的西番百姓自然也成了大一统王朝治下多封众建、因俗以治的散装部族,在有明一代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都臣服于大明皇帝在这片山区里的代理人,连城鲁土司。 在河湟大战中,他们应鲁土司的征召,出动了四千土军协防连城,抵御刘承祖和李万庆的进攻。 尽管最终连城还是陷落,但既是土司也是朝廷流官的鲁允昌还活着,战败的土兵也大多退回山区。 正因如此,马牙山诸番并未随着战争结束而传檄而定,而是固执地躲在山里,拒绝与元帅府联系,积极备战。 刘承祖和李万庆在战争中杀了他们九百多个后生,这是马牙山十七部与元帅府之间第一个过节。 他们备战并不是为了跟刘承宗打下一场仗,而是为了对付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山贼。 马牙山过去就有山贼,但那多为活不下去的破落户组成,穷得连斧头都是抢的,自然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土民诸部收拾他们都不需要向官府请兵,几个寨子发动后生就能把他们打得满山乱窜。 但自从河湟大战结束,蜂起的山贼有十几股,大的不过数百、小的仅有三五十人,都手持兵刃身披甲胄,哪怕是只有三十多人的小贼窝子也能扛着十几条鸟铳端出一门火炮。 陕西五镇边军的溃军逃兵极大地增强了山贼的力量,打了半年多,双方互有死伤,剩下的山贼皆合流一处,成了番民无法对付的军队。 曾经一同讨伐刘承宗的友军成了仇敌,马牙山十七部自然也将这份血债记在刘承宗的头上,成了他们之间第二个过节。 至于第三个过节,则确实跟巴桑有关系。 山里德高望重的僧人历来住在河湟居多,自从河湟的战争打完,巴桑就依照刘承宗的命令,在河湟与乌斯藏之间开通了佛祖专线,请僧人去乌斯藏进修,不愿意去就被他拎刀子逼着还俗。 这要搁别的地方,番民部落弄不好就直接走老路回去信苯教了,偏偏在马牙山这片山区,苯教在几百年各种文化的冲击之下已经不剩啥了。 老百姓挑挑拣拣,在自己信仰的神明中挑出一位比较靠谱的,祈求威武显赫的二郎真君下凡把刘承宗弄死。 其实祈求格萨尔王下凡也行,但如今人心不古,近些年从乌斯藏、康宁到西宁流出来的格萨尔王画像,那跨下战马都穿上三品官袍了。 在松山下边有个二郎池,传说就是二郎神跟人干架,马蹄子踩出个印子,二郎神又流了一滴汗掉在马蹄印子里,就成了二郎池,百姓每年都会在那边朝拜祈求赐福,希望夏天的天气还一点。 在附近的信仰体系里,夏季天气好坏是由二郎神负责的事。 僧人没了,百姓的怒火无处发泄,自然也要怪到刘承宗的头上。 正好眼瞅着要到夏天,请二郎神给刘承宗脑瓜子上扔点冰雹,专业对口。 至于第四个过节,则是因为窜进山里的逃兵,给马牙山十七部带来了天花,如今他们在名字上虽然仍然叫十七部,但其实只剩下十三部了。 战争、兵乱、信仰和瘟疫这四个过节凑在一块,刘承宗这个名字对马牙山诸番而言不亚于魔鬼。 别说他派遣过来的是巴桑,就算把从前的囊谦王尕马弄过来,说话都不会有人听。 驻军西大通河堡这几日,巴桑一直在尝试跟十七部友好相处失败后,就一直在派遣步骑驱赶附近的部落,把他们赶向北方,以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带来麻烦。 不过也正好因为他的军队散到北边,因此早在凉州军从古浪峡启程之日起,西番营就拿到了明军南下的情报。 他的骑兵还在山里跟明军塘骑交手几次,小规模冲突占不到便宜,来自康宁府的贵族骑兵对那些携带旗矛、腰刀、三眼铳、弓箭的明军塘骑同样束手无策。 好在巴桑很熟悉塘骑的战法,使用简单的遏制之法,尽量不让控制线在塘骑侵扰下后退。 说起来对付塘骑这种东西,在同等兵力密度下没有好办法,巴桑能做的遏制,也只是你一名塘骑控制方圆一里,我用两个甚至三个西番步骑控制一里。 你有三眼铳,我用两个火枪番兵跟你步射,你冲过来,我用贵族骑兵跟你对冲,你退回去我绝对不追。 但这种方法也就无非是稳住外线的权宜之策,全靠巴桑知道明军的主要攻略方向是河谷,不会在山里跟他调集重兵对决,否则塘骑得到支援,他依然别无他法。 直到庄浪卫城燃起烽火,巴桑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留麾下一把总守城,率领西番营向连城东北方向的山口倾巢而出。 当天夜里他们举火穿过通远抵达西大通河东五十里的临坪,五千番兵将占据临坪的番民寨子围了,好在他们人多势众,寨中仅有六百余口百姓,壮丁不足二百,没有抵抗的念头。 巴桑便分兵五百将寨中男女老少统统押往河湟,请河湟五镇的乡兵看管,待战后再说招降的事。 而后主力在临坪歇息了两个时辰,随后鼙鼓梆铃再起,直至次日清晨抵达庄浪卫城西北八里地的青岭山口。 在日出前淡蓝色的微光下,庄浪卫城还没被攻破,只是模样狼狈得很。 彻夜未眠的井小六瞪着发红眼睛站在城头,胸口布面甲上扎着两支折断的箭头,铁笠盔换成了不知从哪捡来的钵胄,盔枪还被砍断了。 城墙两侧到处是躺得横七竖八的伤兵,北边两座马面墙都被烧得乌黑,被焚毁的城门楼冒着青烟,十几个还能行动的军士正把攻城军队的尸首堆放在木板小车上,运到被轰出缺口的城垛两侧。 到处是烟熏火燎与熬金汁的刺鼻气味。 井小六拽着木板小车,车上稻兄胸口中了一炮,被打出个大窟窿,但依然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顶盔掼甲高举火把,为守城军士照出一片光亮。 他的目光越过熬着金汁尿水的大锅,看向靠着城垛休息的部下。 就在一天之前,他们还是无忧无虑的东乡民壮,与邻家兄长和亲戚叔伯一同抢收过庄浪卫旗军的田地、靠威胁恐吓拿下过好几座墩台,甚至跟着元帅府的蒙古虏骑一同抢下这座庄浪河流域最雄伟的大城。 当敌军压境,小口径火炮在他们头顶打出漫天鹅卵,人们被吓尿裤子、惊恐叫喊、哭爹喊娘,甚至疯狂地想冲开城门逃跑。 但是在短短的八个时辰里,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邻家小弟在战斗中疯了般地想要逃跑,跃下三丈城墙摔断了腿,被疯狂的明军割去首级。 勇敢的邻家兄长在滔天怒火中用佛朗机炮连放七炮,一声巨响里烧红的炮膛炸开粉身碎骨。 同姓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大叔身为百总,上一刻还在给后生们传授在战场活下来的经验,下一刻就被一支流矢钉穿气管。 更别说那些硝烟散开就已经躺在地下的尸首,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懦弱的人死了,勇敢的人也死了,没经验的新兵死了,有经验的军官也死了。 在城墙地砖缝隙凝出暗红血迹的安静尸首不再令人恐惧,煮沸金汁的恶臭气味也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活下来的人在惊恐的厮杀叫喊中坏了嗓子,再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只是跟幸运儿攥着兵器背靠背躺在一起,或是在沉默中磨砺手中刀枪,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城。 井小六听见四面城墙的传令兵向他报告:“将军,北城还有守军四十二,轻伤十六,疯了两个;西城守军六十四,轻伤三个;南城守军七十九,轻伤八个;东城守军一百二十,那边的敌军没攻过城。” 井小六点点头,对传令兵道:“知道了,让轻伤的都下城看护伤兵,从东城调过来三十个人。” 他向城下看去,围城军队的营地已经升起炊烟,恐怕吃过饭下一场进攻就即将来临。 这个夜晚改变的不仅仅这支军队,井小六在昨天下午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名名自己招募来的乡兵死在战场上。 从最开始每个士兵阵亡,军官都会告诉他名字,到后来军官不愿再说名字,他也不愿再听名字,直到接近清晨,军官们再一次告诉他阵亡士兵的姓名。 他的心态已经崩溃了,如果说一开始告诉百总们据守两日,提他的脑袋去领赏,是他真的相信两天之内援军一定赶到,那么到这个时候,其实他已经并不希望援军赶到了。 他的把总部基本崩溃,六名百总阵亡三名、还有一个断了腿;十二名管队阵亡五名,其中一人被提拔为代百总,两个百总部的编制直接没了。 其实井小六昨天夜里的进攻间隙本打算睡一觉,可他闭上眼,四面八方都是阵亡士兵的父母妻儿找他要人,让他根本不敢闭眼。 城下传来一声号响,凉州军再度出营,推着更多战车拥向城下,摆出一排火炮阵地,城上守军也随即起身,准备将煮沸的金汁浇在攻城军队的脑袋上。 就在火炮刚齐轰两次之后,井小六听见城下忽然鸣金。 他壮着胆子从城垛向外看去,就见已经准备登城的步兵突然各队匆忙的推着火炮回营,向北撤阵,旋即摆开四四方方的车营大阵。 就见更北方的青岭山口有遮蔽天日的烟尘翻卷,鼙鼓隆隆,两支挺着螺旋杆骑矛装饰虎皮豹皮的西番铁骑出现在庄浪河畔,一支卷着土龙沿河而下,另一支驰马渡河,在北方站定。 紧随其后,一个个由身披圈甲手持长矛的重步兵与轻装鸟铳手组成的横队迈开大步横渡庄浪河,自北向南朝车营压来。 车营轰鸣的炮火声里,鹅卵大的流弹越过战场向横队四面喷射,番兵们却对炮声和翻起的草皮置若罔闻,只顾垂头向前走。 直到他们离得近了,番兵中的炮兵军官架设小炮,同样朝车营的炮兵轰去,紧随其后,枪炮齐鸣,骑兵驰突,数以千计番兵齐声低吼经文,甚至压过轰鸣的炮声。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题外话------ 中午好! 第四百四十三章 车营 庄浪卫以北,一支气势汹汹的明军部队正在向南急驱,他们是总标参将柴时华率领的甘肃总兵标营。 临行前,杨嘉谟告诉柴时华,这一仗要拿出甘肃边军的本事,万万不能有避战想法,否则他们日后时时都要被宁夏来的客军踩在头上。 柴时华知道,这是总兵杨嘉谟提点他呢,怕他学东边的军队。 其实卖队友这个毛病,不是辽东军的专属,而是跟恶性循环的朝廷政局和辽东战局有关,人到了那边,眼里看的全是能打的打到死、能逃的一直活,遇着强敌,就难免会沾染这样的毛病。 所以辽东军的将领士兵进了中原,受封疆大吏指挥,就是良将;中原的良将扔到辽东,受朝廷兵部指挥,就是长腿将军。 柴时华自幼随父亲柴国柱投身军旅,萨尔浒之后更是随父亲镇守山海关,算是大明边防从西到东都待过,都见过。 他明白杨嘉谟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不能让凉州卫丁绍胤的军队被元帅府歼灭了……杨嘉谟是世袭凉州卫指挥使,用比较封建的比方,所有凉州卫旗军都是杨嘉谟的家人,他就是凉州卫这一代的大家长。 丁绍胤率领的一支车营,车营其实就是个大方阵的加强版,方阵有的优势它都有;方阵有的劣势它也都有。 没有人能单独用方阵打天下,也没有人能单独用车营打天下,所以凉州卫的车营配了九百骑兵。 杨嘉谟的意思,就是担心那九百骑兵临阵脱逃。 毕竟骑着马的人跟方阵兵不一样,遇着强敌,马兵可以随时冲出去,留车营步兵挨圈踢,被围个十来天,不攻自破。 这种情况柴时华听得多、也见得多了,从三边总督洪承畴那领了兵部调令,便一路紧赶慢赶,过武胜驿四十里,眼看离庄浪卫只有六十里路程,才终于让军士歇息一晚上。 次日才刚启程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军队就被凉州卫的神色仓惶的塘兵拦住:“将军,还请速速驰援,丁将军的车营撑不住了!” 柴时华瞪圆眼睛,满面狐疑,心说昨日没见南边急报,急忙问道:“昨天就打起来了?” 塘兵摇头道:“不是,今天早上将军正待攻城,云梯兵都扑到城下,西北青岭口杀出一支番兵,不惧枪炮直冲车营。” 柴时华一听就乐了:“不惧枪炮,那好打啊,怎么会撑不住。” 任何一支正常军队,只要有时间,都能收拾掉一个独自作战的车营,但不惧枪炮的军队不行。 因为这世上就没有不惧枪炮的军队,也没有不借助工事或战车能跟车营正面的作战的军队。 八旗算野战强手了,大凌河长山之战宋伟跟吴襄作为援军,一个率八千人的步车营、一个率七千骑兵。 黄台吉两万军队携八门红夷、八十门大将军、八十门二将军,兵分两翼,左翼强冲宋伟的车营,硬是没冲下来,转头汇合右翼把吴襄冲跑了,转头围住宋伟车营里的八千人狂轰。 冲没冲过,轰没轰垮,后来楯车来了,护着枪炮在对射阶段占了上风,这才把宋伟打垮。 战后这八千人全军覆没,吴襄那七千人损失了一百三十七个。 柴时华就不信了,他摆手道:“我知道这些番兵,是刘承宗在朵甘招的苍头军,他们能强冲车营?” 苍头是老话,泛指家奴,在战国时期是贵族旗下军队与近侍,多以乡党青年充任;汉代以后渐渐成为家仆,遭逢战乱仍然能作为军队,不过魏晋之后基本上就完全指代家奴了。 柴时华知道刘承宗在康宁府的事,是因为他在甘肃一直与吐鲁番有贸易往来,他们家跟吐鲁番的商贾也有持续贸易,吐鲁番对刘承宗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的使者现在还住在新城呢。 “没冲下来,但丁将军说没有援军,最多只能守一个昼夜。” 柴时华没有再仔细追问,更多关于战场局势的事,即使追问塘骑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只能靠他自己亲眼去观察,因此非常慎重地让塘骑开路:“传令三部千总,告知各级官军,丁同知车营受困,我们还要急行军,务必尽快赶到庄浪解围。” 自从去年年底洪承畴进驻甘肃,甘肃镇战斗力数一数二的总兵标营就枕戈待旦,时刻等待来自长官的调令,以至于这个年都没法回家过。 等到洪承畴的调令下来,他们更是从甘州向古浪峡七日行军五百余里,前日出战的命令下达,昨天一早全军拔营出古浪峡,更是一天走了整整九十二里地,今天才刚启程,就又走了二十里路。 从古浪峡到庄浪卫,全长为二百二十里。 原本柴时华的意思,是让军士们在相对安全的路况先疾行一日,剩下的一百多里地分三日走完,每日行走三四十里便稍事歇息,既能让掉队的军士稍稍恢复身体状态,也能让先头士兵在庄浪卫有变时随时支援。 但如今前线急报过来,柴时华要食言了,他们今天走完二十里之后,务必再行军六十里,尽快抵达庄浪卫城。 杨嘉谟是凉州卫的世袭指挥使,所以这支总兵标营里也有很多将官和士兵出身凉州卫军户,他们之间的情义比同乡更为亲近。 因此尽管连日行军万分辛苦,军士们却没有多少怨言,何况都是世代军人,服从命令已经写进骨子里了,有怨言也没有用,将军下令了,那就走呗。 庄浪河谷北侧,甘肃总兵标营一路疾驰前驱。 而在庄浪河谷中段的庄浪卫城北方堆着砂石的荒芜田地里,凉州卫指挥同知丁绍胤陷入苦战。 巴桑的西番营趁其立营不稳发起的突击未能破阵,奔驰的西番贵族骑兵不惧生死,但这样的战法早就被巴图尔珲台吉说透了,驼城是城,车城也是城,是城,就没有骑马撞城墙的道理。 在卵石大小的实心铁炮弹漫天纷飞里,巴桑连续发动两次强攻,却连车城的木墙都没挨着,只能在车营外扔下百十具人马尸首,仓惶撤退。 但相对的是丁绍胤的军队三次冲出来,也被西番火枪手给予迎头猛击。 第一次出击,是丁绍胤认为两次强攻遇挫,让军士们冲出去杀杀敌军锐气,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凉州卫的马队冲溃了一个西番火枪横队,但被横队后披挂重甲的西南步兵所阻,丁绍胤担心西番骑兵包抄把他的马队围在外面,便提前鸣金,没能扩大战果。 第二次出击是因为远处又有一支西番援军抵达战场,丁绍胤是想突围,结果他这刚打算冲出去,城里二百多残兵居然打开北门推着火炮冲了出来,他赶忙命令军队向城门掩杀,谁知道这帮机灵鬼居然一炮未发溜回去了。 等军队再回过头,那支山里出来的番兵援军也加入了围困他们的军阵,错过了最佳的出击时间,丁绍胤只能作罢。 至于第三次出击,则是因为丁绍胤对军队的约束失效了……凉州卫的旗军都是好样的,吃苦耐劳能打恶战,他们哪儿都好,就是太上进了。 将士们身家性命抛之脑后,忍饥挨饿不当逃兵不去落草,图的是什么?在效忠天子保家卫国之外,图的就是力争上游。 车营外百十步,那可躺着一圈尸首呐。 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无视这种诱惑,那些尸首就是他们打了这场仗的证明。 哪怕是丁绍胤,也发自内心的希望将这些首级夺回来,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么做的风险,但当这件事成为整支军队上下一同的愿望,哪怕他是将军,也不能阻止。 明智的将军在这种情况下不会阻止,只能以更加安全可靠的方式,用尽自己的才能来指挥,帮助军士们把首级取回来。 如果只有不太了解明军行为模式的巴桑和布赤在这,丁绍胤多半就得手了。 偏偏后援的那支番兵,是刘承宗麾下文物级反贼,前大明永宁土兵百总、大梁国参将、元帅府永宁营参将阿六将军。 阿六的永宁营原本留在北边的青岭口,防备甘肃再派来更多援军。 毕竟他少年时代就以土兵身份,跟着明军从征杨应龙,对明军的战法、调度都非常清楚,在他眼里,从北边过来的明军至少还有两股。 一股是车营的援军,等到车营与援军拿下了庄浪卫城,还会有一支辎重队过来,在庄浪卫建立一条防线。 只不过阿六是远远地看见巴桑对付车营的笨拙手法,派遣军队蒙头往上撞,撞得他心疼,这才率军过来给巴桑出主意。 但他还没出主意,就见车营里的凉州军要杀出来,环顾围困车营的军阵,没瞧见什么破绽,第一时间就猜到他们要抢首级。 阿六把猜想告诉巴桑,巴桑这边的布赤身后的巫师们转眼就念起法咒,一个个军阵迎着杀出来的军队就迎了上去。 两军在阵前厮杀片刻,谁也奈何不了谁,凉州军无奈丢下十几具尸体退回车营,最后阵外尸首被巴桑手下的骑兵拖拽回营。 对于尸首的处理,阿六果断得很:“巴旅帅,阿巴呢?” 巴桑瞥了一眼经验丰富却不太正经的老将军,并不急于说话。 反倒是一旁正给部下默念咒语阿旺和尚放下转经筒,横着眉毛过来指着阿六鼻子急得直骂街:“阿巴阿巴!” 骂完了还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巴桑。 巴桑不爱说话,但帮下属出头必不可少,他面无表情告诉阿六:“他说你才是阿巴,他是阿旺。” 阿六也不生气,对他来说,枯燥军旅生涯太需要乐趣了。 打从阿六心底,他就不认同刘承宗把他分到巴桑麾下的任命……巴桑这个旅,上上下下靠得就是一腔蛮勇,懂军事的就没几个人。 非常聪明的巴桑算半个,一直在学习但没啥经验;阿旺也只能算半个,经验丰富但没舌头。 倒是以老少其加为代表的低级军官素质都还凑合。 而阿六自己呢,也只能算半个,他有经验也有舌头,但西番言语说不全,因为他不是西番人。 他是永宁土司治下的土军官出身,他们在明朝被称作磨西,他因为很早就从军打仗,汉人言语说得比较好。 他最羡慕的就是长河西派来那个瓦斯,人家就能分到谢二虎的蒙古旅里当参将。 在西番旅里,阿六是觉得自己的状态属于郁郁不得志,人不得志总要有个消遣,偏偏磨西人的习俗是男不婚女不嫁,旁人看来万分重要的结婚生子传承宗族对他也没啥意义。 阿六的今年已经四十多了,他是不指望这辈子还能带兵打回永宁走婚去,参将往上再升官发财,对颠沛流离一生的他来说也没有太多渴望。 人在西番旅,不打仗日子过得倒也赛过神仙,但打起仗来,身边几乎没有可靠的战友,活下来的概率很低。 所以阿六早就给自己找好了死前的三个小目标:与阿旺斗嘴,和赵可变摔跤,跟刘国能赛跑。 今天他办成了一件,内心非常满足,对巴桑笑道:“巴旅帅,这仗不能这么打,援军不说,眼前的车营如果采纳我的建议,保管把他们吃了,一个都跑不了。” 巴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就听阿六道:“先让阿巴把阵亡番兵的尸骨烧了,就在这,就离车营一里地搭台子,让车营里军队眼看着烧了。” 巴桑面露不解,开口问道:“鼓舞士气?” “巴旅帅这么想,好像也没错。” 以贵族规格火葬烧舍利确实能增加番兵的士气,阿六摇摇头,指向一里外被围着的车城道:“但更重要的是杀他们的士气,明军出战,要的就是敌人首级,没有首级,等于这仗白打。” 说着,阿六想到西番营其实是个由番兵火枪、贵族骑兵、汉军火炮军官组成的混成营,便道:“若汉兵死了,就运到后方让三将军看看埋哪入土为安,番兵死了就以贵族规格火葬,不让他们得到尸首,这比杀他们的人更重要。” 巴桑点头,对左右示意,麾下当即有队人出去搜集木料,阿旺和尚也开始准备做法事将番兵魂魄送至彼岸。 随后他才继续对阿六问道:“接下来呢?” “车营的炮我看了,都是小炮,炮弹落在二三百步,一里外是安全的;我们的狮子炮平射一百七十步,仰放最远五百步,但破不了战车。” 阿六说着,就从后腰解下小佩刀,在地上勾画起来:“我们人多,围车营外一里,掘一圈八里长的壕沟,掘出来的土在沟后修土墙炮垒,壕沟越宽越好,把他们圈住,就算他们援军来了也别想跑!” “土工这事,西番营在行。”说罢,阿六把佩刀扎在土地上的圆圈正中:“打掉援军,车营……不攻自破。” ------题外话------ 晚上好! 第四百四十四章 砂田 当西番营在满是砂石的田地间掘下第一铲、升起第一堆火葬的浓烟,车城中的凉州卫旗军就变得躁动不安。 前者是封锁他们离开战场的退路,后者则让这场战争对大多数士兵来说变得没有意义……他们需要首级,没有首级,就算战争胜利,也没有意义。 丁绍胤在车城里急得兜圈子,骂骂咧咧道:“这些番子怎么跟东虏鞑子一样!” 实际上不止东虏,不让明军得到首级,几乎是所有明军对手的共识,只是不同的对手,对处理尸首的选择不一样罢了。 蒙古人通过约定成俗的报恩规矩,让战场上的钩镰枪骑手成为创业先锋;而在辽东,女真人则在战争中制定出更严厉的赏罚规定。 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就毁掉,实在不行,就抢在明军之前割掉己方阵亡士兵的首级,把辫子带回家。 壕沟给车城中的凉州卫旗军罩上一层绝望情绪,焚烧尸体也让人们立功受赏的梦想破灭,车营旗军在片刻躁动之后,人人摆烂,反正辎重还很多,敌军一时半会也打不进来,固守待援。 这种战场间隙的和平时期,让巴桑也轻松不少。 此前他一直没有注意脚下的土地,直到西番营的士兵开始挖掘壕沟,他才注意到这里的田地覆盖着一层砂石。 两三寸厚的卵石、细沙均匀地覆盖在田垄之上,这些砂石在地表之上显得突兀,明显不是天然而是人为,这让巴桑来了兴趣。 奴隶出身的巴桑,在被管家用鞭子教授射箭之前,也曾是埋头傻干的农奴好手。 他对农业技术非常了解,当贵族老爷封出的头人得到一座庄园,先驱使农奴在庄园四周放火,然后使用一排农奴手持木犁浅耕,洒下种子,明年就会收获粮食。 这样种上三五年,这块地长不出什么东西了,再向外走,烧掉另一片荒地,继续耕作;再过三五年,周围的领地都被烧了,就回过头来耕作最早抛荒的地,就又能得到收成。 这叫撂荒农作制。 后来这种撂荒农作制被人为的控制,就出现了休闲农作制,固定的让这些土地休息。 比如这块地连着种两年,休息一年;又比如挑出两三片地,种一块歇一块、种两块歇一块的三圃制,大同小异。 再此之上,因为康区、乌斯藏风力强、土壤粗、气温土温低,以至于土壤中的氧化分解慢,潜在肥力大而可用养分少,大量牲畜粪便被用作生活燃料烧掉,以至于没有施肥的概念。 所以西番百姓便在客观环境下,发展出了轮作制,即这块地今年种青稞,明年种豆,以获取相对稳定的收获。 以上,就是巴桑在加入元帅府之前掌握的全部农业知识。 但在康宁设府之后,巴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冲击,见识了人类农业科学最伟大的创造——垄作代田。 这东西和铁犁、科举官僚制度或孩子长大要送进社学私塾读书一样,都是中原农民骨子里对世界的认识,似乎都不需要任何科学技术。 只要一块地叫田地,那它就该长成田地的样子,四四方方的土地,上面犁出一道道垄和沟,今年把粮食种在垄上,这叫垄作,战国时期的制度;第二年把沟挖开,沟垄互换,在一块土地上完成劳作和休闲,这叫代田,由西汉武帝时期搜粟都尉赵过发明。 配套的农用机械三脚耧车也是赵过的发明,耧车是畜力条播机,主体是三根铧杆,前面有一个盛放种子的木斗,斗底用木管连接铧杆,叫下籽筒,牛或骡拉着耧车经过土地,铁铧划开土地,修出沟壑,铧后的下籽筒落下种子,被铧的土再把种子盖住。 三铧一牛、一人操控,集开沟、播种、覆盖、镇压于一体。 可是在巴桑和很多西番百姓印象里,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铁犁、科举和读书也是不存在的,田地就应该坑坑洼洼乱七八糟,播种更是要人工点播,机械是不存在的。 其实西番贵族们并不是不知道这种生产方式和生产器械,但大一统王朝把铜当钱花了,西南又没办法铸铁,庄园制度普通百姓也很难弄到打造的铁制农具。 生产技术、生产环境不变的前提下,硬要去采用垄作代田的生产制度,农奴们用木制农具扒地的速度太慢,最终还不如多种点地来得实在。 从那时起,巴桑就知道,对他在康宁甚至乌斯藏的奴隶兄弟来说,贵族喜欢来自中原的绫罗绸缎对他们毫无价值,但中原百姓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是他们可以逆天改命的宝藏。 当西番营忙于土工掘壕,巴桑却在营中召集汉人火器军官,指着地上的卵石细沙询问这样做的目的。 火器军官大多都是随刘承宗进康宁的老兵,没有兰州本地人能告诉他这样做的意义,不过人们为巴桑指了条明路。 庄浪卫城里那个把总井小六在这驻军已经很久,其麾下还有庄浪卫的旗军,应当知道田地盖砂石的意义。 西番营的长了一脸大胡子的汉兵百总随即进城,在北城饱受轰击的城门楼里见到井小六。 城门楼的窗被炮弹轰出窟窿,下午的日光透过窟窿在室内打出光柱,照在遍地碎瓦上,无数灰尘在光柱中闪耀飞舞。 井小六就坐在那,俯身于一张嵌着炮弹的长案,借着打进室内的光亮书写长信。 “井将军,在下西番营百总辽胡子,受巴旅帅之名,向将军询问庄浪田地覆有砂石的缘故。” 原本对西番营百总前来的消息,井小六都没打算抬头,不过听见这人奇怪的辽东口音,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语气格外平淡:“巴旅帅想问的是砂田,你是辽东人?” “是,俺是辽人,关外广宁前屯卫中前千户所夜不收,己巳之变受袁爷调令,跟游击曹将军进了关内。” 辽胡子有点自来熟,满脸笑容絮絮叨叨:“最开始给帅爷当塘骑,进康宁跟着戴将军打过几仗,被捡进西番营,旅帅看见烽火就来救你们啦,一刻都不敢耽搁呀。” 辽胡子说了不少好话,井小六脸上依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抬起手掌没说话。 一时间让辽胡子站在城门楼里很尴尬,也不知这抬起手掌,是知道了的意思,还是让他别说了,只能在心里头暗骂这个老陕把总真奇怪。 井小六确实知道砂田。 这是西北从兰州左近发源于明代中期的旱地种植方法。 这里降水量少、蒸发量大、土壤黏性大、风也吹得猛烈,赶上不好的季节,下雨多了就成了烂泥潭,太阳毒了就被晒得板结坚硬,蒸发量大也更容易造成盐碱。 所以人们在旧日黄河河床采集大砂小石,旧河床有植物腐烂,存在不小的养分,盖在加过粪肥的湿润农田上,御烈日、保水分,还能提供部分肥料,减少了蒸发量,盐碱问题自然得到解决。 在此基础之上,耕种在砂石面之下的庄稼有效的保存住水分,根系深扎于土壤层,从石缝中拱出来茁壮成长,使降水量较低的地方,也能保住水分,甚至往年算旱的时候,只要下上点雨,砂田也能丰收。 铺好的砂田,在旱地能用六十年,但五到十年后肥力明显下降,就要再次覆沙。 只是这种方法非常消耗人力,一亩地要用砂石五万多斤,需要一筐筐背、一车车运,当然效果也非常明显,沙田比土田在产量上高一到三倍,即使土田颗粒无收的情况下,依然能保证麦子有八十斤的亩产。 但他一来没心情跟巴桑聊这个,二来不愿见辽东兵出身的辽胡子在他跟前嬉皮笑脸。 因此他顿了很久,才摆手道:“我要给大帅写信,砂田的事你在城里问问,不少人都知道。” 辽胡子原本还想争辩几句,心说你个乡兵把总牛什么,对自己的旅帅这么不尊敬?但他偷瞄了一眼井小六正在编写的长信,那信上全是人名儿和死因。 就在这时,有名百总进来,看了辽胡子一眼,也没在意,只是低声报告道:“将军,冯老三断气了,小五闹着撞墙把自己撞蒙了。” 井小六的脸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张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后却没说,深吸口气道:“看住世从,别让他做傻事,告诉他,他娘还等着他回家。” 冯家兄弟是他亲自募来的乡兵,知根知底。 冯大老爷是个短命的读书人,过世前生了儿女六个,本来有些田产家境不错,但过世后田地都归了别人,家里每况愈下。 冯老太太年轻时也是大家闺秀的美人,靠给人做闺房塾师才把孩子拉扯大,但养活得极为吃力,没置办下田产、几个孩子成人后都读过些书认识些字,但远没有走科举的财力,无奈只能干点走卒贩夫的活计。 直到河湟大战结束,挨家挨户分了田地,井小六去乡里募兵,正赶上三十多岁成婚的冯家老大没借着官袍,他便当场把自己的武官袍脱了下来。 冯老太太四个儿,听说井小六募兵,交给了大元帅三个,都是世字辈,名为双、林、从。 冯家老二在开战之初,为了让两个弟弟躲在安全的马道,自告奋勇在城上监视敌军,中了炮弹一命呜呼。 老三后来跟老五一起守马面墙,城下的猛火喷到城上那一瞬间,他把弟弟推到一边,自己却被烧个半死。 救下来的时候人还活着,但井小六有心理准备,烧成那个样子人活不成了。 百总退下了,井小六面无表情地看向辽胡子,眼神看得辽胡子心里发怵:“告诉我,怎么告诉一位老夫人,她失去了两个儿子?” 辽胡子无言以对,然后他就看见井小六指向门口。 他知道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识趣地抱拳退下,去城中寻其他乡兵询问此事。 才刚走出城门楼,就听见室内桌案被人猛地锤了一下。 对井小六来说,自从巴桑率领西番旅抵达战场,这场属于东关民壮的战争就结束了。 他的整个把总部在开战前包括马夫、兽医有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六百人来自河湟东关镇的二十个乡保,在募兵时经过选拔。 有一百二十名士兵是他亲自招募的,更多人则由其他百总招募,跟他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知道每个人都身体健康、精神正常、没有前科、无嫖娼赌博等不良嗜好,个个都是分了地的良家子。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保住这份地的代价,太大了。 此时此刻,他的把总部存活三百八十四人,里面有二十六个和冯老三一样,会在接下来的的几天里死掉,还有十七个断了手脚战后要送回家的。 以及三个这会正在庄浪城街上乱跑的疯子。 无牵无挂的井小六不怕拼命不怕死,但这封写满阵亡残疾士兵名单的信,对他来说比死可怕多了。 带兵难,招兵比带兵更难。 突然,有南城墙守军跑来报告:“将军,大帅,大帅从南边来了。” 这个消息令井小六立刻来了精神,他要把发生在这里的事告诉刘承宗,至少为阵亡士兵的家眷多争取一点赏银。 尽管他心里知道,元帅府对阵亡士兵的抚恤均有规制,这样的请求未必会得到准许,但成不成功本就不是做事的初衷。 井小六率部下两个还能动的百总出城向南迎接,远远地就看见二十四路摆开的塘骑与蜿蜒的军队,还有军队里大元帅的那副过去属于宁夏总兵的仪仗旗纛。 只不过还未接近军队,就有手持黄色令旗的塘骑奔来,道:“大帅仅召东关井把总,几位长官还请退至道旁等待。” 井小六心中狐疑:这是怎么回事,大帅嫌我这仗守得不好? 迷迷糊糊走到阵中,赫然发现中军大纛之下,骑在马上的人不是刘承宗,而是披挂甲胄、笑着朝他招手的刘承运。 “三,三将军?”井小六左顾右盼,就连刘承宗身边的那些护兵也没见到,却见到了得胜归来几人,不禁行军礼后问道:“大帅?” “嘘,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只管让守军认为大元帅来了,城中照例迎接,护兵会拥着我进城,这是我哥给你的信。” 承运笑眯眯掏出书信递给井小六,道:“我哥已经启程了,嘉峪关!” ------题外话------ 下午好!预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四百四十五章 始作俑者 随刘承运携元帅府仪仗入驻庄浪卫城,河谷的气氛更加凝重。 谢二虎与阿海岱青所率七千余蒙古骑兵也发挥机动力强的突袭优势。 他们先绕过难以攻陷的松山堡,在松山一带北冲南窜,突破大漠边缘松山冲边的大靖营城与阿坝岭堡,几乎将甘肃与陕西一分为二。 而后回师南转,他本欲对兰州黄河北岸的松山新边保定堡进行围困,但一时间南北两侧堡垒雄城尽数易手,保定堡五十名守军孤立无援心无战意,罗汝才稍稍向北行军,保定堡随即投降。 率领总兵标营的柴时华率军昼夜疾驰,塘骑在路上就与谢二虎满地乱窜的蒙古骑兵打了一场,得知南面情况有变,刘承宗率军进驻庄浪卫城,连忙派塘骑向古浪峡通报军情,这才继续南下支援。 随后总兵标营跟巴桑的西番旅在河谷相望,爆发两次小规模冲突,但最终没能形成军阵对垒,互相瞪眼看了一天,柴时华选择后撤五里。 倒不是他怂了,而是丁绍胤没救了。 凉州车营被围在正中间,番兵在其车营的北、东、西三面修起土木结构的人高障墙,南面的壕沟也已经挖掘出来,他们出不来了。 障墙壕沟容易突破,他冲过去确实有机会能短暂击溃番兵,把丁绍胤拔出来,但也同样有概率把自己陷在里面。 最关键的是,人能拔出来,车出不来,车营没了车炮,在野战中没有像样的对垒能力,几经思虑,柴时华只是派人短暂冲突三次,向障墙射去几封书信,告诉丁绍胤后面还有援军,让他们固守待援。 至少围在里面有水有粮,以拖待变。 柴时华怕的不是巴桑的西番营,而是东边松山里的蒙古虏骑,在几次小队规模的冲突中,他的军队面对蒙古骑兵没能占到便宜。 这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别说说给柴时华听,他都不会信。 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不论九边哪个边镇的军队,同等规模的兵力野地浪战,打上十次,边军就该赢上十次,没有其他可能。 北虏想赢,三倍兵力勉强能在边军支援部队到来之前全身而退,五倍以上的兵力直突,如果组织结构比较好,才有可能把边军击溃歼灭。 至于原因嘛,这边是披挂布面铁甲的步骑炮兵,对面是穿袍子射石箭骨头箭的牧兵,尽管确实都是军队,但装备水平差了一千年,也确实没啥光采的。 偏偏这次不一样了,柴时华的塘骑报告了虏骑的特征,他们面对的几乎是一帮蒙古富二代。 几支小队几乎有同样的披甲率,除了少数穿戴祖传镶铁皮甲,至少五成士兵穿戴锁甲、四镜甲甚至布面铁甲,带回来的箭头十支至多有一支是石簇或骨簇,剩下的全是崭新的锻打箭簇,还有专门配备破甲的梅针箭和杀人的鈹箭。 他们甚至还见到了背负铁锅的骑兵和人马俱甲的具装虏骑。 尽管马背上的蒙古人依然瘦瘦小小,可是在柴时华看来毫无疑问,大明对海寇数十年如一日的经济围堵破了功,穷凶极恶的西海蒙古被刘承宗重新武装起来了。 面对柴时华送进障墙里的信,丁绍胤能说啥呢? 他一点都不怪柴时华,心里还有几分感激,从他看见庄浪卫城头升起属于原宁夏总兵官的仪仗起,丁绍胤就知道自己很难跑掉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元帅府,总兵官仪仗就是刘承宗的仪仗。 刘承宗出现在庄浪卫城,说明把主力屯于甘州、永昌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在战略上出现误判,元帅府一开始就没打算翻山越岭,而是集结主力进攻兰州,在庄浪河阻拦甘肃方向的军队。 别人狮子搏兔出全力,他们却还在积蓄力量,眼下兰州黄河两岸大军云集,丁绍胤只能自认倒霉,认为他们就是总督误判的代价。 好在他们是车营,对手选择的战术是围困,那么一时半会倒是不担心会被迅速歼灭。 柴时华没打进来是好事,离了战车,柴时华能跑得了,他却跑不了。 战争嘛,尤其是这种明军对明军的战争,你会的我也会,你有的我也有。 在丁绍胤看来,接下来的战斗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用,只有拉出堂堂之阵对决,然后以正合以奇……双方奇兵相遇,奇兵变正兵,再以正合以奇。 到最后谁在局部战场上人多,谁就能以多敌少赢得局部胜利,以多个局部胜利造成大战场的以多击少,赢得最终的胜利。 不过此时,身在古浪峡的洪承畴却像没看见前线紧急军情一般,手里攥着精兵强将死不撒手。 本来洪承畴想调杨彦昌来着,但实在调不动……那陕西名将延安战神谁不知道,光你洪承畴想要指挥吗?延绥巡抚陈奇瑜、陕西巡抚练国事,都想把杨彦昌这支模范军队拉到自己的防线上来。 最后还是陈奇瑜赢了,在安定与会宁二县划为杨彦昌的防区。 毕竟因李自成等人的调动,练国事此时已经进入西安府,主要防范商洛道的十万流贼;洪承畴则在甘肃,防备元帅府的袭击。 而陈奇瑜最惨,他防御陕西的西南部,东南是闯将李自成率领的陕西群贼,南边是进入汉中府山区的闯王高迎祥,西北则是刘承宗占领的兰州,哪个都有可能向他发动进攻。 刘承宗的仪仗进入庄浪卫,洪承畴没有多紧张,却着实把陈奇瑜吓得不轻。 陈奇瑜心想,杨彦昌可是我请来对付刘承宗的,这会把他调走不是要我的命吗?谁敢跟我抢人别怪我翻脸! 洪承畴也没跟他犟,他手上有曹文诏、白广恩、杨嘉谟三部精兵,等的就是一场把刘承宗打残的决战。 面对柴时华的求援,洪承畴分外轻松,派人给柴时华回信,信中言之凿凿的坚称庄浪卫是诱饵。 对庄浪河谷暴露的侧翼,他采取从靖虏卫、宁夏中卫调来一名游击将军、两名千总、一名指挥使的策略,命他们率军进驻松山,镇压四处乱窜的蒙古骑兵,并在取胜后对河谷予以帮助。 而对柴时华的命令,则是让其大力征召马牙山番兵,放心大胆的投入战争,元帅府主力不在庄浪。 柴时华对回信气得牙根痒痒,三边总督只给出结论却不说推理过程,这明显是拿他们冒险却偏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向马牙山诸番发下征召令,就地成立西番军从征。 就连杨嘉谟听说洪承畴的调令,都专门从甘州跑到古浪峡,询问其如此推测有何依据。 洪承畴对此很不满意,道:“洪某知道凉州卫是大帅家乡,柴将军所率也是大帅麾下精锐,但还请杨帅固守甘州不要自乱阵脚,那小旋风必不在庄浪,在兰州指挥战事的另有其人。” 他口中的小旋风就是刘承宗。 因为他曾与贺人龙关系不错,对刘狮子也算知根知底,刘狮子家丁选锋的出身他再清楚不过了。 “军门以为在兰州指挥战事的是谁?” 洪承畴摇摇头:“我亦不知,但肯定不是他,那小旋风出兵打仗历来不倚重蒙番夷丁,汉军不在,刘承宗就不在。” 当然这只是他诸多推测的其中之一。 最重要的判断依据非常简单粗暴,如果刘承宗在兰州甚至庄浪卫,柴时华和丁绍胤早死了。 流寇不是官军,不需要控制地盘,也没有弃地者获罪的概念,因此在战争中不会逐步增兵,只会重点击破。 忽然之间尘纷起,千骑万军呼啸来,车营多半连展开的时间都没有,就会被尽数歼灭,哪怕围点打援,柴时华的援军也会在半道上被围攻歼灭。 如今他们俩都还活蹦乱跳,那刘承宗必然不在庄浪卫。 只是这事可不能往外跟别人说,太伤人心了。 他对杨嘉谟道:“杨帅还请返回甘州,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小旋风就该从山里钻出来了。” 杨嘉谟对此自然是将信将疑,不过洪承畴说的确实也有道理,元帅府的汉军到现在都没出现在庄浪河谷,仅凭一副仪仗,恐怕不能说明什么。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从松山跑回来的逃兵证实了元帅府汉军出现在松山的情况,那是一支从兰州方向向北进攻的军队,因其将领号曹操,据说叫曹营。 洪承畴对这个诨号非常陌生,转头看向白广恩,白广恩道:“军门,卑职知道他,早年投刘承宗的小头目,本事不大,穿得很花。” 洪承畴问道:“很狡诈?” 白广恩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敢拼命,但延安府最早的大首领都不出名,他们都跟刘家人合兵,没人能压过刘承宗的名头,到现在都没有。” 洪承畴又问:“那闯王闯将,难道到如今在名气上还不如刘承宗?” 白广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洪承畴解释这事,想了很久才道:“即使到如今打仗上,闯王闯将的队伍跟官军打得有来有回,兴许不弱于刘承宗,但不一样。” “刘承宗赢了官军,招降的多、逃回来的少;其他流贼赢了官军,逃跑的多,招降的少。” 其实白广恩心里,刘承宗西走前和西走后,对流贼与官军的关系而言,完全是两个时代。 这不全是刘承宗的原因,也因为客军进陕西山西,原本兵贼各为其主的道义结束了,只剩下仇杀与麻木。 洪承畴其实也挺好奇这事:“流寇中逃兵出身的人不少,他怎么就能招降官军?” “军门,在对待那些不愿投降的人时,刘承宗向来是愿降者降,不愿降的发路费,心胸宽广得很……也正因如此,地方军队对他极少死战。” “别人可就不一样了。”白广恩摇头道:“官军将击败流贼赶尽杀绝,流贼也以牙还牙就地斩杀,来来回回杀了几次,近两年倒是不杀俘虏了。” “不杀俘虏?” 洪承畴挑挑眉毛:“那怎么办,也放了给路费?” 白广恩乐了,给什么路费啊,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放肆,又连忙收敛笑容,道:“一般是剁手放人,也有剁指头的。” 洪承畴和曹文诏相视无言,权当个笑话听。 也只能当个笑话听,这事白广恩心知肚明,陕西群起的反叛战争,本来无非是为口吃的,军贼殊途而已,到底还有个下限。 烈度增加的始作俑者,就是屋里这俩杀降有瘾的外地人。 而他自己又是叛徒,所以剁手不剁手的,对他们仨不重要,他们仨最好的归宿就是别落到别人手里,打了败仗被围住就抓紧把自己干掉,否则一准被宰了,没有被剁手的资格。 但这事他们俩都没话说。 所有人当年都认为陕西流贼是一场很快就能被镇压的战争,只是因为招抚的策略错了,才导致战争规模扩大。 谁能想到风调雨顺非但没来,而且旱灾涝灾还随着时间规模越来越大了呢? 发展成如今这个局面,谁也没招儿。 洪承畴一点都不尴尬,抬手就把这个话题揭过了,反正三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他道:“当务之急,有两件事需要你们去办,曹将军去松山。” 曹文诏当即进入状态抱拳领命:“是!” 洪承畴最满意的就是曹文诏这个听令的紧张状态,眼角都不由自主弯了起来,道:“到松山后,协助靖虏卫和宁夏来的援军,保证松山路的安全,我们的兵粮兵饷与援军都要从那边来。” “是!” 待曹文诏应下,洪承畴又看向白广恩,道:“白将军要去趟甘州,查一件事。” 白广恩同样起身应命,问道:“军门要卑职做什么?” 洪承畴叹了口气,摇头道:“有人告诉我,最近甘州卫城在丢东西。” 白广恩的瞳孔猛然收缩:“甘州卫城丢东西?” 洪承畴点点头,道:“你持我令旗,去甘州诸堡检查兵器、甲胄、铳炮、战马、驴骡甚至骆驼等一营器物,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穷苦军户偷东西,倒还好说。” 洪承畴着重道:“若是有刘贼内应,一定要追查出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职方清吏司 西宁凤凰山上的南山寺,是目前河湟的三教圣地。 这里既有佛教净土宗的护法殿和弥勒殿,也有道教的真武殿和飞升殿,而在建筑群正中,先后排列河湟最大的关帝庙和财神庙。 赵可变给关帝庙殿前四脚铜鼎献上一炷香,入殿仰头静静看了关公塑像半晌。 这具关公塑像是刘承祖任西宁卫指挥使时主持修建的,并未采取民间常见绿袍在外的话本形象,而是给关老爷穿了一身汉代筒袖扎甲。 作为元帅府万军之阵刺卫拉特盟主国师汗于马下的勇将,百总赵可变在战后得到妥善医治,待其免除性命之忧,受封三等昭勇将军,送到西宁凤凰山养伤。 除此之外,刘承宗还从蜂尾针部差遣四名军士,照顾赵可变的饮食起居。 惟一美中不足,是赵可变想给断手装个三眼铳的愿望落空了。 义肢是一门非常古老的行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因肉刑的存在,义肢行业就已经盛行起来,屦贱踊贵,说的就是因为遭受刖刑的人多,导致鞋子便宜而假脚贵。 做一只义手没什么难度,刘承宗请百工局的匠人为赵可变做了许多义手,不仅有能端碗的、拿勺的生活辅助义手,更有单纯作为装饰的义手能以假乱真。 但唯独没有装着三眼铳的义手。 “关老爷保佑,此次点兵嘉峪关,让后生晚辈出战。” 短短一年时间,赵可变说是死了两次也不为过,而这两条命也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从榆林镇的小管队,变成如今元帅府的昭勇将军。 他完成了这个时代九成九的军人梦想,斩将夺旗,一步登天。 在他养伤这段日子,刘承宗亲自探视了他七次,多次表示该流的血已经流了,以后剩下的就是结婚生子好好生活。 但赵可变心底并没有对老天爷让他捡回条命存在多少感恩之心,他还想上战场。 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功名,赵可变是个没什么理想的军人,他不是农夫出身,或者说在这个时代的榆林,根本就没有多少农夫,世世代代的男子为战争而生,也为战争而死。 刘承宗说他立了不世之功,可以在功勋簿上趴一辈子,享受旁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赵可变根本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活在世上,除了战场还能有什么其他像样的活法和像样的死法。 别人避之不及的军旅和战场就是他世世代代生活的环境,他明明立了功,却要跳出舒适区当个富家翁……他有点害怕。 看着大殿内威武的关帝塑像,赵可变满面虔诚的祈祷能够回到战场,哪怕不当参将千总,就做个把总也行。 实际上就在兰州陷落当日,他就让人给刘承宗送了封信,希望大帅能授予他以昭勇将军领个把总差遣。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是照顾起居的军士进来,兴奋道:“赵将军,帅爷到虎台了,召咱过去呢。” 军士们当然兴奋,他们的军籍依然在蜂尾针那个把总部……在战争结束后,蜂尾针的把总部几乎人人得到升勋二等的功绩,只剩他们几个普通士兵。 但他们并不是笨蛋或胆小鬼,而是实打实的老狮子兵,只是因为主导了战场解除蜂尾针把总职务,将百总赵可变推上代把总,因此在战后受罚,功过相抵。 照顾一名残废将军可没什么功勋可言,他们四个都很期待赵可变能得着实授,将来自己也能从中得到实惠。 在陕北跟他们一起追随刘承宗的狮子兵,高低也都是百总或管队了,依然还是普通士兵的就没几个人。 收到刘承宗召见的消息,赵可变异常兴奋,当即让随从取来最好的那只装饰假手,领四名护兵奔赴虎台。 虎台是十六国时期南凉建都西宁修建的高大将台,九层土山,周围有屯驻军队的空地、营房,穷兵黩武的南凉旋生旋灭,仅存在世间十八年,但这座虎台却保存下来。 赵可变抵达虎台时,刘承宗正在接待从海西县过来的张天琳。 一支准备翻越祁连山进入甘肃的骑兵营集结完毕,正在南山堡进行山地训练;海西知县陈钦岱正发动祁连八部番民作为先导,探查山那边的甘肃军防务。 此行所需的各式火箭、飞炮也正在从药水河兵工厂陆续运抵海上,只等甘肃的三劫会筹备好战马驴骡的准备工作,一声令下即可开拔。 刘承宗对张天琳的行动格外重视,这是他们第一次跨过山脉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自然要予以更高的权柄。 张天琳本来官职是以三等昭勇将军,领野战左旅左营参将的差遣,如今整个左营被就地升为先锋旅,准其在抵达甘肃后自行招降、扩编。 二人谈完军务,刚闲聊几句,刘承宗就听护兵来报,说赵可变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刘狮子头疼不已,楞了一下苦笑道:“让他来吧。” 张天琳看刘承宗这样,原本还想问问,但见刘狮子没有细说的打算,只得作罢,起身告退。 刘狮子没法说,他不能对着嫡系将军说后起将军的坏话。 就没有将领不喜欢像赵可变这样勇猛的部下,刘承宗也不例外,这段时间他探望赵可变比见自己老婆还勤。 说白了,但凡有什么办法能笼络赵可变,刘承宗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喜欢钱就给钱、喜欢什么就给什么,他甚至帮赵可变说了一门亲事,是屯田中旅帅莫与京家的姑娘。 但赵可变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从军打仗是过程,荣华富贵是目的。 赵可变正好反过来,荣华富贵是过程,从军打仗是目的,为了从军打仗,可以不要荣华富贵。 这就是刘狮子听见这个名字就头大的原因,他觉得赵可变脑子有泡。 准确的说,赵可变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都是如此,所以希望继续如此。 这事换了别人,其实很容易解决,喜欢打仗咱就打仗去,但赵可变身份、立功的时机都太巧,他是河湟大战中负伤被俘的降兵军官,又在对决卫拉特诸部时一锤定音刺国师汗于马下。 元帅府一直以来对军士的教育,就是告诉军士和降兵大明的天数已尽,解决不了如今的问题,所以要推翻朝廷,但军人百姓都是手足兄弟,自相残杀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更好的天下。 所有官军倒戈来降,那就是自己人了,既来之则安之,元帅府一视同仁。 赵可变就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典型,这个榜样树立起来,将来军中就会有数不清的赵可变。 所以刘承宗不愿让赵可变回到战场前线,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典型,高官厚勋的赏赐下来,完事这位爷冲到战场上啪被炮子打死了,对士气影响多大啊? 这种事情太多了,勇将大概率是要死在战场上的,别说赵可变了,自幼领兵征战、历任九边的李如松,打蒙古人像玩一样,进朝鲜掠地千里横扫半岛,最后在战场上死蒙古人手里了。 刘承宗需要一个活着的赵可变,他要结婚生子、生活优渥、长命百岁,而且还得经常出来晃荡晃荡。 偏偏就这点要求,对赵可变来说很难接受。 好在,庄浪卫的承运给刘狮子送来封信,让他对赵可变的去处有了安排。 “卑职赵可变,拜见大帅!” 见到赵可变在帅帐外报名,刘承宗便起身将其迎进来:“快来,等你很久了,坐。” 赵可变倒是不急着坐,在这座原属于固原总兵的帅帐中转了一圈,还跳了一下,左右胳膊各举一次,道:“大帅,卑职战伤痊愈,可以回营了。” 看着赵可变兴高采烈,刘承宗眼里那是叫个发愁,他对赵可变的伤情非常了解。 对决国师汗那一战,赵可变身上受创两斧七箭,还让马踹了一蹄子,别的伤确实都养好了,但现在身上还有两处未能痊愈。 一是右小臂的断口,长是基本长好了,但因为带假手吃力了就要化脓换药;二是左大腿有个羽箭近距离射击造成的贯通伤。 那支箭没打到要害,而且穿过去很干净,处理并不难,理论上来说,这个伤早就该长好了。 但赵可变觉得长好的伤口留下个洞太丑了,所以医匠专门为他打了特制的手术刀,是一套从大到小的圆头小铁耙子,伤口愈合了就用小耙子穿进去把新肉扒开,用蒸过的高度酒消毒上药包扎。 其实扒不扒意义都不大,肌肉已经被损伤了,而且无法愈合,留下个小洞也不影响腿脚正常使用,只是不能出大力气而已。 这样不断把伤口扒开,最后确实可以让贯通伤长好,但长好的也不是肌肉,而是不断受伤、不断愈合的疤。 刘承宗道:“痊愈了好,但我不能再让你带兵上战场,不是怀疑你的材力,我得让你活着。” 赵可变脸上的期待与喜悦化作失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伸出微微震颤的左手和一动不动的右手,像溺死之人攥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祈求:“大帅,你不能……我已如此,大帅不能让我当个没用的残废苟活!” “你是帅府的英雄,怎么叫残废苟活,就算拿不得兵器,也还有阅历见识,我有两个安排,你且听听。” 刘承宗抬起手指道:“第一,若这一战我们赢了,河湟将来就是腹地,你可以做河湟主管募兵练兵、剿匪治安的副总兵。” 赵可变有些意动,看向刘承宗的眼神也格外感激,五镇为乡兵系统,这是个昭勇将军或宁远校尉能担任的官职,说明大帅尽量没把他当残疾看。 “不过我并不希望你干这个,原因想必你也知道,如果这仗赢了,这就是个没啥立功机会的差遣。” 刘承宗说罢话锋一转,问道:“东关的井小六,你知道吧?” 赵可变点点头,东关把总井小六也是元帅府的名人,那家伙的知名度比不少将军都高,谁都知道井小六抢收人家庄浪卫旗军的地,给帅府弄回大批粮草。 他问道:“我听说井将军在庄浪卫守城,打完这场仗也要做将军了吧?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刘承宗点头,随后又摇摇头,道:“仗打了两天,后续援军开到把他换下来,他是延川井家窑的陶工出身,跟了我四年,我本打算这场仗打完让他在东关当个镇将。” 刘承宗说罢,把手放在桌案上:“不过这会,他已经写信给我请辞了。” “请辞?” 赵可变愣住,随后竟有些恼怒:“他前途无量,为何请辞?” 老子手都断了,还在争取留在军队,那井小六肢体健全,居然请辞! “部下死伤过半,他从家里募出来的兵死了,受不了。” 刘承宗摆摆手:“我准了,从前是没经验,这征兵和带兵啊,必须分开,不能放在一个人身上。” “这……堂堂大男子。” 赵可变不能理解,摊手道:“大帅,我们出来当兵谁也不是善男信女,吃了这份粮,都知道上战场就是杀人去,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不然提刀列阵干嘛呢?” 刘承宗没有说话。 承运给他写信就为这事,部下的死伤让井小六几乎崩溃,不知该如何面对部下在东关的父母妻儿,想要请辞离开军队。 承运给他想了个去处,所以写信告诉刘承宗,如今他们有了招募来的军队,抚恤事宜也得跟上。 过去需要抚恤的人少,很多士兵都是户籍独苗,阵亡连领抚恤的人都没有,井小六率领的东关民壮,是元帅府治下第一支人均需要抚恤的部队。 承运一个人照顾不来,希望能在元帅府六衙的兵衙设立下属部门职方清吏司,由井小六担任主事之一,专管抚恤。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进兵衙。” 刘承宗说完,赵可变人都傻了,元帅府的兵衙就是朝廷的兵部,他这老兵出身,带着脑子做白日梦敢想想当将军旅帅,可就算半夜不带脑子做梦,都不敢想进兵部的事。 这一下就露怯了,他结结巴巴问道:“大,大帅,我进兵部,不,我进兵衙,干嘛啊?” “以昭勇将军任河西职方清吏司郎中,掌管舆图关禁、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简阅。” 刘承宗说罢,看着赵可变重重道:“你是受过伤的人,对军士赏罚抚恤,一定会比别人更加用心。” 第四百四十七章 五省总督 崇祯七年的二月十五,天使持诏书进了平凉府。 皇上对素有贤名的肃王并不苛刻,所谓的责罚也不过是罚酒一杯,仅是罚没禄米三年而已。 肃藩的禄米水平位于诸藩最低,就是个正二品的水平,罚这个对朝廷、对肃王来说,都跟闹着玩儿一样。 倒是一脸混吃等死的韩王看上去很不受皇上待见,明明丢弃兰州跑路的肃王,皇上却责令韩王府在平凉城负责肃藩上下百十口人避难时的一应开销。 把韩王气得关上门使劲儿骂四祖宗这支儿没好人! 但天子使者进陕西,并非专程责罚肃王或折腾韩王,主要目的是为了见延绥巡抚陈奇瑜,授与其廷议后的新官职。 这个新官职,是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 此时此刻,陈奇瑜成为大明帝国权力最重的封疆大吏,崇祯皇帝对李自成等人扔出了他的网。 在这张大网的东北,是率领左良玉、汤九州陈兵要害的河南巡抚玄默。 在西北,是率领贺人龙、张应昌驻扎西安的陕西巡抚练国事;而在南边,是率领李玉华、周仕凤驻扎勋阳的巡抚卢象升。 东南,则是在南漳敛兵守境的湖广巡抚唐晖。 其中最薄弱的地带是卢象升的防区,因为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天雄军,天雄军只是民间给卢象升任职大名府兵备道时统率那支部队起的外号。 而那支部队的实际构成,是大名、广平、顺德三府乡兵民壮和地主团练,就和陕西早期三原的忠统士绅武装性质一样。 遇事了上面有官员、士绅牵头,民间筹集军饷装备,百姓当中的忠义之士就自发地武装起来投入战斗,待事情结束番号撤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更何况所谓的天雄,是唐朝的割据藩镇武装,卢象升说到底也是官员,脑子有洞才会在身边留这么一个番号。 卢象升单骑上任勋阳,不可能把大名府的地主团练带走,所以他手里没有直属部队,只有前任巡抚留下的五百标兵,都是老弱病残,为避免勋阳失守,他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呢。 为此卢象升有三条策略,下策是就地招募流民、民壮或地主武装选练,坏处是时间长、耗费粮草物资。 中策是写信回常州府的老家,招募熟悉军事的老乡过来,建立一支一千兵力的巡抚标兵,优势是可靠好用,坏处是战斗力不强。 上策嘛,直接找朝廷要军队,客军,特别能打的那种。 卢象升首先盯上的是川军将领邓玘,这支军队任劳任怨,过去作风一直很好,不过邓玘的川军能打谁都知道,盯上邓玘的巡抚很多,湖广的唐晖也想让邓玘过去。 他心里很清楚,邓玘这支军队就算能要到手下,恐怕也保不住太久,川军离乡已有四年,军纪已经越来越坏了。 因此另一支军队就进入了卢象升的视野里,关宁军。 如果内地客军因长久外调而军纪变坏是个缺点,那么军纪作风一以贯之的关宁军就完美无缺了。 关宁的军纪一向不太行,何况关外是战场,调入关内作战,基本上等同于战场间隙放长假,将官士兵都不会有多少思乡之情,三年五载的仗,越打越高兴。 此时此刻,进入中原的关宁军有两支,一支由曹文诏率领,在洪承畴麾下,但这支部队如今实际上是关宁将领率领的西北边军。 另外一支由李重镇、祖宽率领,在山东和叛军大战,此时战事刚刚结束,朝廷并没有调其回关外的想法,卢象升打算把这支军队要过来。 陈奇瑜管辖地带是有四川的,不过崇祯爷的大网不包括四川,因为四川巡抚刘汉儒说错话了。 四川本来就在和农民军作战,原本打得是摇黄十三家那帮人,从去年冬季开始,又有大股的中原农民军入川。 因为川中精锐劲卒皆被调往中原作战,巡抚刘汉儒也没别的办法,一边等着秦良玉回来,一边可怜巴巴的调集乡民乡勇,一股股的跟农民军打,自己亲自押运粮草四处支援。 四川的正规军那是真的不太行,被农民军揍得一愣一愣的,一打就被锤得一头大包。 但四川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从老百姓里招募的乡兵乡勇很厉害,别看四川爷们个儿不大,平日里懒散贪玩笑嘻嘻,但打起仗来一听指挥二不怕死,没受过多少训练,却能跟中原杀出来的农民军打个有来有回,厉害得很。 刘汉儒还打得不错,还特别实诚,给崇祯爷上了封奏疏总结自己的经验,说出现这种奇怪状况的原因,就是因为军官都是外地人,不把蜀兵当回事,因此应该以蜀人治蜀兵。 哎哟给崇祯爷气得肝儿疼,他妈的今天你就想以蜀人治蜀兵,明天你该想干什么了? 实在是刘汉儒从崇祯五年当四川巡抚开始一直挺有政绩,这次御贼打得也不错,让崇祯找不到借口,不过就凭这封奏疏,也已经给他安排上了……早晚找个由头给他罢咯。 这是明廷第一次合五省之力镇压叛军,各地良将摩拳擦掌,望毕功于一役。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陈奇瑜跟各省巡抚的意见不一。 别人都是想先剿灭被围困于大网之中的陕西义军,其实这会再说是陕西义军已经不合适了,十余万流窜中原的农民军,已经有一小半是山西人了,还有不少河南人。 人们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们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农民军同样前所未有的联合到一起,只不过因其组织松散,无法形成合力。 在陕南川东这样的复杂地形,其庞大兵力无法发挥出来,而官军能凭借地利,对其围追堵截,这是他们能一举解决问题的机会。 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西边的刘承宗兵力虽远不及群贼,良好的组织却能发挥出更强的对垒能力,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偏偏陈奇瑜想的是,先把兰州夺回来。 在陈奇瑜脑子里,这是五省联军得以成功行动的先决条件,先收复兰州,才能剿灭群贼。 这样一来,他就要调动练国事到西边取兰州。 练国事就不乐意了,专程找上陈奇瑜,道:“军门,剿灭群贼何须先收复兰州,这是南辕北辙啊,在下以为应先灭群贼,再收复兰州。” 陈奇瑜一听这话也急,本来嘛,兰州丢了既不是洪承畴的责任、也不是陈奇瑜的责任,我们一个三边总督、一个延绥巡抚,这就是你陕西抚臣的责任啊。 偏偏如今皇上让我陈奇瑜做了五省总督,这兰州我急着收,你倒不急着收啦? 他问道:“不收兰州,难不成两路作战,兵部五省的包围圈,放着让刘承宗从外头撕了?” 练国事道:“且不说兰州能不能打下来,就算打下来,难道不必屯布重兵,那刘承宗就听话看着城池被夺?” “若能攻下城池,我心里有个守城之人,不说万无一失,也算固若金汤。” 陈奇瑜心说我该怎么给你解释,我手上有张神将牌呢? 却没想到练国事直接摆手:“军门,在下知道你说的人是谁,此处也无六耳,在下就大胆的说了,是延安杨将军,想必军门要先收兰州也是因为他。” “在下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陈奇瑜挑挑眉毛:“君豫兄以为,杨将军有问题?” “在下可不敢这么说。” 练国事对杨彦昌怀疑,跟刘承宗没关系,是因为早前高迎祥南下前跟延安府军队打了一仗,后来高迎祥到了西安府,又跟练国事打了一仗。 他不知道杨彦昌是什么情况,但高迎祥的军队情况他很清楚。 那帮玩意儿一点都不像是承受过损失的模样,种了几年地的高迎祥军队比谁都严整,而且整个就一高仿大师。 高迎祥有一个高仿的狮子旅,步炮具备,就跟刘承宗大闹陕北时的军队一模一样;还有一个高仿的关宁旅,两个骑营一个车营,也跟正版关宁军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夷丁配置都一样。 人家两个旅是满编下来的,杨彦昌就算再不行,也总不至于连一个把总部都打不掉就让高迎祥下山了。 所以对练国事来说这个问题就不用想,杨彦昌肯定有问题。 只不过没有证据,他不能在陈奇瑜这说领兵大将的坏话,万一本来没事,他这边一说那边杨彦昌反了,倒成他的不对了。 陈奇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笑眯眯道:“所以才要收兰州,让杨彦昌守兰州,只要把他看住了,那兰州不论如何都丢不了,剩下的事让洪亨九去发愁就是了。” 练国事明白了,陈奇瑜也认为杨彦昌有问题。 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收兰州就变得势在必行,因为杨彦昌在安定没用,他就算守住安定,刘承宗也能绕路,只有拿下兰州,才能把刘承宗卡在黄河对岸。 陈奇瑜看他神情,就知道两人已心照不宣,笑道:“如今这事对我们来说不是秘密,所有人都对杨将军有些看法,但君豫兄放心,甘肃的洪亨九对杨将军没有看法,他们配合一定亲密无间。” 练国事点点头,那洪老九对杨彦昌肯定没看法,毕竟曹文诏是洪承畴心腹爱将,杨彦昌唯一一次开足马力剿贼就是受到曹文诏的激励,那仗打得叫个利索。 “说看住杨彦昌容易,可他若不顾家眷,还有什么办法?” 陈奇瑜成竹在胸:“延安卫指挥所任权儿,会帮我们看住他。” 练国事摇摇头,任何事只要带上了前提,就说明这个前提本身问题很大,事情基本上就办不成。 比方说粮草够了就能打赢,五省亲密无间就能胜利,守住兰州就能防备刘承宗,看住杨彦昌就能守住兰州,任权儿能看住杨彦昌。 “任权儿要是不可信怎么办?” 陈奇瑜示手道:“那不是还有君豫兄嘛。” 练国事觉得离了个大谱,张开官袍袖子下的两只手道:“我就那么可靠吗?” 练国事认为自己非常不可靠,他部下标营张应昌就不说了,那是将门出身忠诚可靠的将领,东征西讨经验充足,没啥毛病。 可他部有悍将贺人龙啊,武进士出身的贺人龙打仗凶得很,节制军队也有一套,但路子太野。 他家乡人全去做流寇了,闯将李自成、翻山鹞高杰都是他老乡,尤其高杰跟他熟得很,似乎从前在驿站时就有过接触,让手下叫李诃子的小贼给贺人龙送过好几次信。 更别说元帅府那边一帮大将,一个元帅俩副总兵全都是贺人龙打包送出去的。 近些年贺人龙升官很快,就是因为跟流寇熟,不想让流寇提供情报的时候,他断不了有流寇的情报,但等到上头的长官真想让流寇提供情报了,贺人龙就没有情报了。 练国事本身就得让标营的张应昌看着贺人龙,现在倒好,接上龙了。 张应昌看贺人龙,贺人龙看任权儿,任权儿看杨彦昌,杨彦昌看刘承宗……这么多前提条件,这事它能成吗? 陈奇瑜觉得能成。 他带着练国事到安定见了杨彦昌。 杨彦昌一见到他们就对局势大倒苦水,说好的让我们守卫兰州,可我们人还没到兰州就丢了,如今局势变化太快,军队一个劲儿闹饷,还出现了逃兵,军门和抚台大人赶紧安抚安抚吧。 这事把陈奇瑜和练国事吓坏了,赶紧下营检阅,结果发现军队闹饷的程度……非常低。 而且说是出现了大量逃兵,其实一清查,兵额比一个满编营还多四百。 陈奇瑜当面只是安抚士兵,什么都没说,私下里跟练国事找了指挥使任权儿过来,问道:“怎么出了逃兵,兵额反倒比一营多了?” “报告军门,都是杨将军做的好事。” 任权儿抱拳道:“从延安出兵,沿途就被百姓塞了不少青壮,到了这边,卑职估计是飞鸟投林了。” 陈奇瑜跟练国事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问道:“能否夺回兰州城?” 任权儿先是缓缓摇头,随后才为难道:“回军门,卑职不敢夸口,单凭延安营不行,若再有两部援军,还可以一试。” 陈奇瑜舒服了,当即一边把着练国事的胳膊,一边对任权儿探手道:“任将军壮志可嘉,那这次逃兵权当是优中选优了,务必将兰州城夺回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 倒戈 陈奇瑜从来没考虑过能不能真正收买任权儿的问题。 他早在巡抚延绥时就见过任权儿几面,尽管这个延安卫指挥使非常年轻,但充分认可其文武双全的才能。 延安卫的事不是一般难办,那地方自刘承宗大闹一场以来,要兵没兵、要军械没军械,还闹着大旱,东南西北的流贼到处窜,把谁搁在那都是死局。 偏偏经过杨彦昌、任权儿两任指挥使,延安卫进可御敌千里、退能养活军户,把这个死局弄活了。 陈奇瑜不是眼睛里进不得沙子的人,说到底眼睛进了沙子揉揉就算了,没必要非跟沙子叫真,杨彦昌和任权儿在陈奇瑜眼中都是无关痛痒的沙子。 他真正上心的是延安营,这是他所能调动的地方营兵里,军容、军纪表现最杰出的一个营,而且武器装备突出一个好。 这会放眼天下,行军能不宿百姓家的部队,有;全营有马骡三四千匹的部队,也有;全营兵甲齐备、战车超过三百六十辆、轻重火炮多达八十一门的营,也有。 但除了延安营,没有任何一个营能同时满足以上条件,往往是装备好的军纪不好、军纪好的装备不行。 他们从延安府出兵甚至还自带干粮了。 这个作风装备军容俱佳的延安营,最大的问题不是杨彦昌或者任权儿某个人,而是从上到下,根本就找不出能让朝廷放心信任的人。 过去延安营没法往外调,因此也从来没人深究,去年陈奇瑜有了把这支军队留在自己身边的打算,就专门下过一番苦功,深究之下,脊梁骨都发凉。 延安营尽管在人事任命上,官职都是朝廷给的,但陈奇瑜十分肯定,换个人当参将或指挥使,别说指挥这帮骄兵悍将,能活上仨月都算同流合污。 因为这不是一个杨彦昌或者任权儿的问题,而是各级军官都是追随杨彦昌从小兵干起来的,而且绝大多数来路不明。 延安营和延安卫,真正掌权的人有六个。 一是参将杨彦昌,二是指挥使任权儿,三是塞门所正千户鲁斌,以及延安营三个千总。 鲁斌这个人倒是没啥问题,土生土长的肤施县人,全族都被流贼屠了,只剩下兄弟俩就投了军,这都有迹可循。 但三个千总不一样,一个叫石万钟,绥德流民出身;一个叫陈汝吉,户籍在陕北的肤施县但满嘴的关中口音,俩人都来路不明没有根底,四年前突然出现在延安卫,凭借战功不断升迁。 剩下一个千总倒是知根知底,叫刘向善,军籍上说他是延川人,但延川那边的县、乡、保甲户籍黄册都因早年流贼作乱弄丢了,根本找不到这人从军前的履历。 这人从军履历诡异得很,上来就被授予总旗,履历倒是英雄,带三个儿子跟杨彦昌进京勤王,在滦州城下死了两个儿子,带回两个东虏鞑子、三个降兵的首级。 名字也很有问题,刘氏不是延安大姓,如今刘向善是延安营的千总,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在延安营做把总,这个把总的名字叫刘承光。 陈奇瑜还派人找了当年滦州城下阵亡的陕西兵名录,里头姓刘向字辈的有一个、承字辈的有三个,其中两个是刘向善的儿子,一个叫承家一个叫承顺。 西边有个向字辈叫刘向禹,这人叫向善,向禹生了俩儿子叫承祖承宗,还有个侄子叫承运,这边有承家承顺和承光。 陈奇瑜看见这些名字就脑溢血,这他妈运顺家昌光宗耀祖都快凑齐了,这能没有联系? 偏偏就是没有联系。 延川那个地方太险,陈奇瑜去年进陕北都是赶着羊走的,哪都没敢去,派亲信抱着被地雷扬了的心思,到延川去各个村落打听刘向善、刘承光。 这亲信也是个猛人,一来一回连闯两遭地雷阵,闯劲儿足以令李自成纳头便拜、高迎祥退位让贤。 但他也没能带回啥有用的情报,别看延安府的百姓对洪承畴仇恨得很,但对陈奇瑜的人热情得不得了。 往往进了村子亲信才刚开口,就有身残志坚的老大爷抢着告诉他们向善老爷在哪摔过跤、承光少爷小时候在哪儿尿过炕,都说得惟妙惟肖。 亲信舍生忘死得趟地雷阵,回来将百般疑惑化作万分无奈,如实禀报道:“承光将军打小就好动,足迹遍布延川九村十八寨。” 陈奇瑜心说这是挺好动,到底是放下心来了。 但这是全是因为亲信不想惹麻烦,没往细了解释,那整个延川县经历最初的旱灾兵灾贼灾,如今只有九村十八寨了,而且全部都在山塬险阻之地。 有俩寨子荒得连土地庙都没有,承光少爷却在那尿过炕,延川城隍庙里供的不是刘向善和刘承光这爷儿俩,陈奇瑜的亲信是打心底儿里不服气。 正因延安营的权力高度集中,又依靠延安卫的支持,掌权将领来源构成简单而难以控制,陈奇瑜才把主意打到了任权儿身上。 这不仅仅是防备杨彦昌的后手,也是陈奇瑜想要拆分延安营的后手。 陈奇瑜才不管任权儿是谁的人,也不管他是不是自幼以旗军身份给杨彦昌鞍前马后,五省总督的身份足够让他无视人世间任何隶属关系。 他当着练国事的面,给任权儿开出自己的条件。 要求是夺回兰州并守住兰州,承诺是升都指挥佥事,独领一军,任职督标副将。 督标,是五省总督陈奇瑜的直属标营;副将,是总督标营的主将,级别为副总兵;都指挥佥事,是担任副总兵武职的最低官职。 陈奇瑜以执掌五省军事大权的天下第一总督身份,给七代穷苦军户、五岁就为杨彦昌抬刀举铳的任权儿开出了天下第一副总兵的条件,不可能被拒绝。 除了这个无比诱人的条件,临行前陈奇瑜还让任权儿看了近来各地呈交的战报,极其惨烈。 自从诸将尾随流贼进河南的两个月来,每支部队都在不停地报功,十余万流贼在两个月内在战斗中被击斩数逾八千,击溃更是数不胜数。 但没人能对这些战报心存喜悦,因为与之相对的是城池接连告破,官吏争相赴死。 先是勋阳诸县被破,随后环邑皆山县治兴起于群山之中的荆州府兴山县被攻破,知县刘定国被杀。 而后群贼破勋西、破房县、破保康、围南漳、陷当阳,沿江直上,进入万山稠叠箐薄密绵的归州、巴东一带,朝野震动。 朝议调湘西的镇筸营五千镇压叛乱,但镇筸营兵仅有两千,由镇筸苗子出身的湖广副总兵杨正芳先驱复当阳,湖广总兵许成名另募三千六百作为后援。 荆州的推官刘承缨深感祸乱已至而兵力不足,单骑奔赴施南三土司领,晓喻急情,领施州土兵五千出山,连战香溪坝、平阳坝,斩首千余。 然而在前面,是夔州府对流贼毫无防备,猝临大敌,通判、推官悉数遁,仅余同知何承光摄府事,率吏民固守城池,力竭城陷,何承光踉跄归衙整理衣冠坐于堂上,贼入杀之投尸江中。 而后大宁被围,知县高日临求援无应,只能率领民兵在北门死守,兵败被捉大骂不屈,被肢解焚烧。 跟他一起赴死的还有儒学训导高锡、巡检陈国俊,二人妻女一同殉死,紧跟着在巫山,还有指挥王永年和巡检郭缵化率军阵战,全军覆没。 陈奇瑜拿着这些战报递给任权儿,说:“任将军看见了,延安营务必夺回兰州城挡住刘承宗,歼灭群贼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任权儿将脊梁骨挺得笔直:“请长官放心,卑职必不会辜负长官的期望!” 陈奇瑜彻底放心了,眼前的年轻人是个非常传统的封建将领,跟营兵将官不一样,世袭制度下的卫所将官是真正的封建将领。 一手是加官进爵的利益,一手是保家卫国的理想,多少将领抛头洒血都求不到这样的机会,就没有将领不吃这一套。 “战报你拿回去,也让杨将军看看,国家安危,皆系于你二人之手,任指挥使。”陈奇瑜看着任权儿刚蓄出一点胡子的脸,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时运到了。” 看着任权儿告退离去的背影,练国事问道:“军门真要让延安营做督标营?” 他仿佛看见一支可能被收敛在麾下的精锐营兵离他远去。 “他们难道配不上本督的标营吗?” 陈奇瑜心情大好,笑得玩味,末了收敛笑容道:“是半个延安营,我也答应了参将杨彦昌,只要夺回兰州城,我就为他保举个临洮总兵。” 直到这时候,练国事才惊讶道:“军门是要把延安营拆解?” “不然呢,看着他们铁板一块,战后再回不受管控的延安府,动不动自己跟自己打一仗,听调不听宣?” 陈奇瑜的脸上很冷,语调也很低:“君豫兄可别忘了,去年闹了蝗,各地忙着打仗都没灭蝗,地里的蝗卵今年夏天成了虫子,能从太原飞到嘉峪关,北方今年要人相食了。” 练国事很想说去年他让人灭蝗了,但这事说与不说意义都不大,去年各地军队云集山西都打烂了,灭蝗这种事,任何一个单一地块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更何况,连年征战,没人的地方太多了。 这种局面让身为巡抚的练国事像个田间最愚昧的农夫般发出感慨:“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他已经不相信这场战争能依靠他们的材力终结,最终一定是人死的够多够数,祸患才会平息。 “人定胜天。” 陈奇瑜斩钉截铁说出一句,随后言归正传,道:“延安营回去,也不免落草做贼,不如就地拆了,趁这些军士还能打,多为朝廷和百姓做点事。” 他看向练国事,道:“因此收复兰州这一仗,还是要依靠君豫兄的两营军队作为支援,拿出本事,让被推到前线的杨彦昌知道,落草为寇投奔刘贼,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刘承宗给不了他临洮总兵,既有威逼也有利诱,双管齐下,让他为朝廷尽心效力。” 陈奇瑜不再与练国事对话,转身出帐,仰首看向天边低垂的火烧云久久不语。 上天分明有好生之德,偏偏人需要的一切都会变质。 任权儿回到延安军在安定县的大营,营内诸将都聚在参将帐中,人们刚从杨彦昌口中得知,守住兰州城就能被五省总督保举临洮总兵的消息,兴奋之情俱是无以言表。 不论是石万钟、陈汝吉还是刘向善,他们从来都没想过杨彦昌能做到总兵官,如果这位自动将军都能做总兵官,那是否说明他们这些人也会有担任总兵官的一天? 人们热切讨论着将来,却因指挥使任权儿的到来戛然而止,人们的笑容尴尬凝固,看着任权儿不敢说话。 辈分最高、富有威望的千总刘向善问道:“任指挥使,总督召见,出了啥事?” “善爷,战报是总督给杨将军看的,流贼强者在前面横行,弱者在后边填沟,已经死近万人了。” 任权儿将战报放下,环视众人道:“夺回兰州,他想让我做督标营副将。” 众人当即叫好,兴高采烈的恭喜声响彻营帐。 只不过在任权儿摆手作罢,他说:“这一仗,我已经找来三个替死鬼,练国事、贺人龙和张应昌会带兵协助我们攻城,延安营城下倒戈,能把他们都杀了。” 这话一出,人们都愣住了,营帐内气氛肉眼可见的凝固起来。 时过境迁,当年的陕北穷汉们如今个个封妻荫子,成了跺上一脚整个延安府就要震三震的大人物,让他们击贼容易,通贼也容易,可是投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刘向善看向杨彦昌,他们在勤王路上培养出深厚的袍泽情谊,更是军中刘氏宗亲的主心骨,此时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刀柄上,只等杨彦昌一句话。 石万钟倒是没想拔刀,但脸上也浮现出愠怒之色,临洮镇几乎被打空了,有总兵的缺也有副总兵的缺,更有参将的缺,他们这些人轮也能轮得到一个。 “你们敢杀我吗?” 面对剑拔弩张,任权儿笑得轻松,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刀,抬手轻轻指向刘向善:“善爷爷把手松了吧,且不说杀我没那么容易,杀我,就绝了将来穷途末路投奔长官的路。” “更何况,五省总督信我,是因为不信你们。” 杨彦昌没见过营中出现这种情况,连忙跳出来打圆场:“诶,不至于,刘兄,还没走到这一步啊,听我说,我们为何放着大好官位不要,非要倒戈呢,依我看不如跟大帅商议,把兰州让给咱们。” “朝廷待咱们不薄,待你任指挥使也不薄啊。”杨彦昌先安抚了刘向善,又回头对任权儿道:“跟大帅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没办法商量啊。”任权儿看着杨彦昌笑眯眯道:“我跟你之间,只能有一个总兵官,有两个,我就没办法看住你了。” “你倒戈投帅爷,我把家眷给你送过去,我看善爷爷也能当临洮总兵;要做朝廷忠臣,我今天就要你人头。” 杨彦昌脑子都蒙了:“这,为啥啊,任权儿,你为啥就跟我过不去?” “这世上张辇待任百户不错,杨鹤待塞门任千户不薄,陈奇瑜也待任指挥使甚厚,只有你对我有所亏欠,你使唤了我整整十四年,我才软禁你四年,杨彦昌,你还欠我十年!” 杨彦昌从来没发现任权儿这么记仇,他摊手道:“不是,我也没害过你啊,我们都去当总兵,弟兄们都有出路,不好吗?” 任权儿突然哼笑一声,目光先扫过杨彦昌,又看向帐中的刘向善、石万钟、陈汝吉,道:“人们待任百户好,待任千户好,待任指挥使更好,可任权儿呢?” “只有刘长官待任权儿好,给任权儿医伤,给任权儿饭吃,他只让我看住杨彦昌,看不住我就杀了你。” 言毕,哚地一声,短刀甩在桌案上,任权儿猛然暴起迸足上前将杨彦昌按着脑袋凑到刀刃上:“我只问你一句,倒戈不倒戈!” 第四百四十九章 进军 崇祯七年的二月,刘承宗已亲率五营大军自西宁启程。 相较于祁连山南麓的进攻路线,他这支主力中军的进军路线要更加遥远,他们要先从西宁南下河卡草原,再经茶卡盐池、乌兰山西进至德令哈,再转头北进至瓜州,全长两千二百里。 这条路是刘狮子选的,比沿祁连山南麓行军经哈拉湖至玉门那条路远了近八百里路,而且沿途的水源地更少。 但这条路线胜在人口承载力强,在河卡、乌兰、都兰、德令哈、格尔木、大小揣旦全是元帅府的屯牧营与土司驻地,水源地虽然少了些,但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尽管因为地势环境条件极端,需要以五十日推算的行军时间,却有更强的保障。 起初刘承宗的进军速度很慢,是因为东边兰州方向朝廷的反击很慢,让他难以放心,但随着任权儿一封书信送来,他心里轻松了。 刘承宗在心里从来没有把留在延安府的首领、同族,看做是自己的部下。 他们曾经是艰难时刻搏击风浪的朋友,有时候人们离得近,有时候人们离得远,近的像上天猴,志趣相投同舟共济;远的像闯王高迎祥,能容得下他但他不愿居人之下,那就联营。 反正在那个时候,别管是刘将军还是高闯王,谁也没有推翻大明成事儿的希望,大家的包容度都很高。 但还有些特别的时候,人们的志向并不相同。 即使都姓刘,也不是每个人在吃饱饭以后还愿意铁了心造反,甚至因为是同族,这个是叔叔、那个是兄弟,本来就不愿意造反,反而更不易管理。 说句难听话硬要破家舍业都是你害的,你当了大首领不该养着我? 为避免矛盾升级,就有了很多人都姓刘的延安卫。 延安卫本质上是刘承宗丢掉矛盾的蓄水池,早年间父亲刘向禹的禹字营,也是这个作用。 本来就是三类人,刘承宗的狮子营,是他的部下,可以随着心意指挥;禹字营是心意上没问题但指挥比较费劲的人;而延安卫,则是指挥可能不费劲,但跟造反是情势所迫的一批人。 老家能称得上是部下的人,只有任权儿,但刘承宗同样也不敢在心里把他当作部下,毕竟时过境迁,当初的穷小子在朝廷那成了掌握实权的指挥使,还能听从他的号令? 是不是部下,他说了不算,任权儿把他当长官,那才算数。 任权儿的信有三页,第一页是告诉他朝廷至少出动三个营在临桃方向进攻兰州,还把三个营的将领情况说得一清二楚。 这让刘承宗很疑惑,因为元帅府在兰州黄河两岸的守备力量非常充足,而且因为招降旧明军的声势浩大,几乎明牌,他们有多少兵力,朝廷应该是知道的。 兰州有大将旅帅王文秀亲率一个营镇守,还有罗汝才、李万庆、杨承祖三个接近满编的营,这就已经是一万多元帅府的嫡系军队。 临桃府周边几个县,还有师襄、李祖德、张云起三名降将麾下由旧明军组成的临桃旅,刘承宗授予他们副将、参将官职时就把话挑明了,要他们的投名状。 因此三人在招降营兵旗军时对周边几个县打得很凶,况且开城献降就是三人的责任,所率军队也被元帅府关饷,有一定的忠诚度。 面对这支军队,朝廷的五省总督就拿出三个营万余人马,未免显得过于寒酸,攻城战还想以一敌二,他们都是天兵天将? 不过任权儿在第二页详细说明了中原、湖广、四川的大混战,朝廷的天罗地网、官军的连战连捷、农民军的长驱直入,一切就说得通了。 刘承宗相信朝廷的战报,因为他有过合营作战的经历,也知道在纵横几百里的大战场上协同作战的指挥难度。 明军战报中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明军将领谎报战功,而是十几万农民军在突围。 这十几万农民军有一些首领的嫡系老营拥有跟官军正面作战的能力,但他们依然不是正规军,而且拥有强悍老营的首领往往是相对独立的首领。 经历四年的战争,刘承宗建立了元帅府,拥有了自己的政治构架;留在中原的农民军尽管没有这套东西,但他们也在战争中丢掉了天真,学会了残忍。 他们在突围,没有人会手握强军给别人殿后,留下自己的嫡系人马被官军包围。 任权儿对这种情况,在信中总结一针见血:强壮横行,弱者填沟。 有能力急行军的在前面破军杀将毁城掠地,没能力的老弱就在路上被官军截杀、追杀,留下一地无头尸身,成为官军的战功。 刘承宗有点失落。 他本以为元帅府攻取兰州,能让他成为陕西的头号大敌,减轻农民军的威胁,却没想到如今他在陈奇瑜眼中,反倒因此成为朝廷次要讨伐的目标。 至于任权儿信里的第三页,是他对延安营战场倒戈的部署,这些事刘承宗就不操心了,让人发给王文秀,前线战场的事,还是得前线大将拿主意。 刘承宗只是将中原农民军的情况通报全军,告诉将士们抓紧赶路,只有速战速决拿下甘肃,才能让农民军少死些人。 他统率的五营军兵,走到德令哈就已经变成九个营了。 不过这多出来的四个营,都只是跟他同路而已,一个营是卫拉特诸部贵族及护兵,巴图尔珲台吉等蒙古贵族走得是兴高采烈,但不少部众离开西宁都哭了。 他们浩浩荡荡的大军离开天山,回来就剩下三千多人,还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军营,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 巴图尔珲台吉等人高兴,一来是能回家了,二来刘承宗送了他们不少礼物,还约定了毛皮、军火、生活物资等全方位的贸易协议。 尽管打了一仗损失掉不少人,但贵族们都更富有了,并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会随着贸易路线更加富有。 巴图尔珲台吉是行军中最认真的人,这不单单因为卫拉特负责给元帅府的军队引路,更是因为他在跟元帅府学习行军,主要是牵引重炮在沙地、戈壁行军。 他自从战败投降,就被扔到元帅府的学校里去了,学汉人言语,在元帅府这种穷兵黩武的地方,学汉话也会一不小心学到些军事知识,还真学着不少东西。 就这会儿,三万多人沿雪顶高山脚下的戈壁大漠,三路并行拖出逶迤的长蛇阵,巴图尔珲台吉就跟着高地放哨的塘骑在小山头上端着笔记,记录军队的行营规模。 在元帅府这半年多,巴图尔珲台吉的收获不仅仅是熟悉了元帅府各式火器,更重要的是学到了不少历史,武装了自己的头脑。 他的教书先生是个崇古的老学究,总把孔夫子甚至五帝挂在嘴边,教的也是春秋,这些历史对指导元帅府诸学员没有太大实际意义,所以在新城书院不受待见,才被打发到别院教一帮蒙古贵族言语。 但这些东西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就不一样了,在他看来中原这块天下沃土成为汉人的中原,就奠基于那个时期。 人们修建起坚固的城池,在各地分封诸侯,用道路相连隔断一片片广袤区域,用血统分出国野,制定尊王攘夷的礼制,对蛮族进行没完没了的战争,使中原成为固若金汤的万代江山。 这对部落形态的准噶尔有很强的指导意义,这充分说明了发展的意义,三千年前一颗种子在镐京种下,汉人悉心浇灌开枝散叶就有了如今的大明。 他在今天回天山建立一座城池,分封贵族于关口重地,依据河流山脉修建官道,把看见的所有蛮族都锁在里面,派遣精锐马队往来掠夺,三千年后就能在广袤的西伯利亚出现一个蒙古强权,到时候成吉思汗将成为黄帝一样的人物,他将被人冠以周文……不,蒙古文王的称谓。 他已经准备好回天山大干一场了,两个蒙古营常备军,只要今年把毛皮、绒毛运过来,买上两个营的武器装备。 等明年就拉上三十三门轻重火炮跟罗刹人谈谈西伯利亚自由贸易的问题。 其实三万多人的正常行军,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除了重炮输送需要学习之外,没什么特别的,直到刘承宗传令全军需要加快速度,所有的卫拉特贵族都被吓着了。 急行军他们不是没见过,蒙古马队本身就是急行军的行家,但是向着‘胡人到此下马’的嘉峪关,那座从未被人攻破的雄关急行军,士兵们却无比兴高采烈……谁也没见过。 元帅府的嫡系五营近两万军队,在这条路上过得可谓是吃好喝好,一趟行军路走下来,沿途几个屯牧营的牲畜,除了留着下崽子的,几乎都快被他们吃光了,要不是高山融雪,就连河水也要被他们喝断。 巴图尔珲台吉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军队放着如此的神仙日子不过,却火急火燎的要往嘉峪关赴死,如果元帅府的军队有这么高的战斗热情,他们为啥要到青海这个来呢? 其实不光巴图尔珲台吉不明白,就连刘承宗也不太明白,他下令速进是为了不耽搁时间,庄浪河正在对峙,临桃府的会战也即将展开,他越早抵达嘉峪关,张天琳部就能越早行动,分散敌人在两处战场的注意力。 元帅府的军队并不是总有这么高的战斗热情。 就在军队从西宁、新城开拔的时候,刘承宗还专门召集军中掌令官,让他们注意军中士兵的心态,要告诉他们此行的正义性。 开始慢慢走的时候军队的士气不低不高,唯独下令急行军,人们反倒都振奋起来了。 刘承宗也是召集部下询问之后才知道咋回事,其实说起来原因挺好笑,就是因为士兵终于离开了河湟。 不是为了打回家乡,而是随着离开河湟,他们作为元帅府士兵那种人上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河湟挺好,但河湟均田丰收之后的几个月,元帅府的士兵除了河湟本地人,都活得很憋屈。 均田之前,河湟的老百姓既患寡也患不均,元帅府士兵尽管没啥军饷,但每人手上都有够好几口子活命的粮,哪怕没仗打,他们都能靠口粮养活全家人还能接济别人。 大元帅府的士兵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军人,哪怕降兵走在路上都挺胸抬头。 但均田丰收以后,心理上的落差就来了,人人都过得好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几乎吃不完的粮,拿着余粮卖给元帅府,又有了花不完的银子。 元帅府的士兵们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粮食好像也没那么多,银子就更少了,抛头洒血不如在家种几亩地。 人们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可是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他们造反就是因为自己活不下去,如今看见元帅治下百姓活得高兴,他们也打心眼里高兴,但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亏了。 他们不怪大帅,大帅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不论任何时候,士兵的粮饷从来没断过,但确实不少人都产生了解甲归田的想法。 好在时间没有长到让他们下定解甲归田的决心,毕竟这帮外乡厮杀汉确实不太会种地。 这种落差直到进入屯牧营和土司的领地,才终于消失,这边人虽说日子过得也不错,但畜牧业为主,粮食在这儿依然是稀缺的硬通货,他们固定的身价再次倍增。 人们这才勐然惊觉,天底下不是哪儿都像大帅治下的河湟一样,他们要去甘肃,甘肃还没有均田,那里的百姓依然在刁民的统治下活得很苦,他们将再一次在翻云覆雨间改变一切,享受人们的爱戴。 攻破嘉峪关,他们依然是受人尊敬且骄傲的战士。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与小心思,元帅府前往嘉峪关的五营军士无比振奋,人们在烟尘纷起的戈壁行军中干劲十足。 当人们抵达肃北,刘承宗终于下达命令,数以千计的塘骑在戈壁山谷间交替穿梭。 简单口令随塘骑的黄色令旗与赤色棉甲在马背上奔驰,它们带着戈壁沙丘的扬尘,在消融的雪山峡谷回荡,穿过一望无际的盐湖和奔腾的融雪河畔,最终清楚地传进张天琳的耳朵里。 口令只有四个字:“进军甘肃!” 第四百五十章 紫金梁 白岭山的凝冰化作瀑布,从山巅奔腾而下冲击成河,浩浩荡荡奔向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 在日照雪山与雄浑绮丽的赤壁丹霞之间,张掖西南的八字墩草原上,梨园河蜿蜒向东,河畔立着一座明军堡垒,它叫梨园堡。 这座堡垒修建于崇祯元年,是甘肃镇边军管辖八字墩五部黄番的中枢。 黄番既为过去的河西黄头回鹘,他们在正德、嘉靖年间东迁入关,在很长时间里都被朝廷称作西番、属夷,跟本地番民没有区别。 直到万历末年,因为蒙古人在西北大兴,火落赤部窜入海上称王称霸,朝廷为将祁连山南北属夷和海贼有所区分,才开始将他们称作熟达。 在这一阶段,其实番民跟蒙古在西北朝廷看来没啥显着区别,山区种地的就叫番、草原牧羊的就叫达,再加上服装不同,就有了诸多名目,比如红帽番、黄头番。 熟达,意思就是听话的牧民部。 不过由于八字墩位于祁连山南北沟通的高山垭口北段,就注定了他们会受到朝廷和海贼的双向压迫。 居住在这里,自然每年要给梨园堡的坐营都司纳马交粮,过去小拉尊在北麓也设立了几个输税官,每年找他们要一成添巴。 五部头人虽苦不堪言,却也别无他法,反正甘肃边军惹不起海贼,海贼也惹不起甘肃边军,但甘肃和海贼都能欺负他们。 后来元帅府赶走了小拉尊,五部黄番过了一段舒服日子,但很快流窜到山里的火落赤溃军、甘肃镇逃兵又在祁连山反复横跳,甘肃边军懒得搜山,五部黄番只能勉强抵挡。 直到海西知县陈钦岱的剿匪部队开进山中,他们彻底挡不住了。 因为陈钦岱的剿匪部队可不是积德行善来了,海西县有明确的界碑,就以祁连山最高处的垭口为界,垭口以北,是甘肃镇的地界,陈钦岱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所以只要山中逃兵匪徒翻越雪山进入甘肃,陈钦岱就不追了。 这里的匪患直到三劫会在甘肃铺开才稍有改善。 王自用的履历复杂,沿着长城哪儿都有他的足迹,在延安府和宁夏都拉过队伍造反,以武官身份进京勤王,在滦州城下跟东虏拼过刀子,在皇帝老爷眼皮子底下拉出八个营烧香拜佛,在山西是最积极的剿匪将领,到甘肃摇身一变,又成了三劫会的王会首。 祁连北麓的匪徒绝大多数都是勤王回还当的逃兵,这批人对率领白莲教徒高唱好事不远的王提调印象深刻,不少人听见王自用的名字就慕名投奔,匪患自然迎刃而解。 从那时起,王自用就是八字墩五部黄番最好的朋友,三劫会弄来的战马驴骡都寄养在八字墩草原上。 五部黄番的大首领叫塔合智克,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虎子,黄番部众经常称他为安章,因为人们认为每一代大头目都是北元安定王或罕东左卫创立者奄章的后裔。 他生着一脸黄色胡须,是个红脸大块头,脖子上挂着蜜蜡佛珠,总戴着硕大的银耳环,在阳光里闪烁光芒。 每年这个时候,塔合智克都会率领部众为山神献上贡品,祈求将来水草丰茂、粮食丰收、部落多生男丁。 每当献上祭品,就会有成群的白头秃鹰盘旋在上空,部落里的老人说,秃鹰是山神派来接收贡品的使者,秃鹰飞来的越多,那一年的人和牲畜就越平安健康。 但是崇祯七年的肃南八字墩,天空没有秃鹰。 塔合智克仰着那张红脸,直到脖颈僵硬酸疼,都没能看见秃鹰盘旋在天空的情景,他的视野里只有低低的白云和毒辣太阳形成一圈圈的光晕,还有被八字墩西斜的风吹乱的发辫。 人们的神情从喜悦到虔诚,从虔诚到惊恐,最后由惊恐到绝望。 直到有人沿着山梁快步跑来,在他耳边小声通报:“安章,王官人来了!” 塔合智克的脸上还带着没有秃鹰的忧心忡忡,转过头愣了愣神,摇头道:“不要把他带进部落,带到鹿场。” 鹿场是塔合智克的猎场,那里人烟稀少。 没过多久,塔合智克坐着榆木磨制的马鞍、骑着马儿像一尊神明般出现在鹿场。 在遍地砍伐结束留下的树桩林里,他见到了坐在树桩上风尘仆仆的王自用。 他从马背上翻下来,扬着马鞭道:“王会首,你还敢来找我,前些时候官军进了八字墩,要我们见到你,格杀勿论。” 王自用笑了笑,并不当回事,只是向身旁的树桩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笑道:“我的马儿都在你这,我怎么能不来呢?” 塔合智克也坐在树桩上,自顾自道:“天上没有秃鹰,喇嘛说这是要打仗的征兆,你也是得道高僧,怎么看?” 王自用听着得到高僧这个称呼,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道:“你知道在陕北,虽然早年有人叫我王和尚,但更多人都叫我紫金梁,紫金梁是道冠,所以我不是得道高僧。” “但你问是不是要打仗,对,要打仗了,我要起兵了。” 王自用看着眼前的红脸大块头道:“这次过来,我就是来邀请你的,人们说你的祖先是罕东左卫的奄章,跟我起兵吧。” “我和你说过了,官军进了八字墩,要我见你就杀。” 王自用胸有成竹:“那你要杀我吗?” 塔合智克摇头道:“你有九百七十匹马儿都在我手里,这比我们五部的战马都多,那些马儿很好,只是今年草长得不好,瘦了许多。” “你要是把我杀了,这些马儿就都是你的了。” 塔合智克执拗地摇头:“你是帮助过我们的朋友,朋友的情义胜过一千匹马,我不会因为这些外物害你,你可以随时把它们带走……你怎么会被朝廷追捕?” 王自用叹了口气:“从军堡往外捣腾战马兵甲的事,事发了。” 他摇头道:“本来没事的,上欺下瞒谁都不会说出去,偏偏三边总督派来了白广恩。” “白广恩?进八字墩的就是他。” “对,他是陕北造反叛军出身又投降朝廷的叛徒,做起事来比谁都尽心,军官给他账目他不看,一心要钻进粥房里看士兵吃什么。” 王自用摇摇头,对付白广恩这种人,他是一点招儿都没有。 本来嘛,三劫会的会众分散在各个军堡卫所,借着抵御元帅府的东风,各地卫官营官都要让军士严加操练,操练这事营操是少的,撑死三日操练一次,主要还是低级军官甚至士兵自己磨练技艺。 有这个路子,一个总旗或管队带兵,上个月多打坏两壶箭、这个月报两副铠甲报废、下个月跑死两匹马,都是很正常的事。 甚至报上去高级军官看着也舒心,营造出一种士兵们都在勤学苦练的假象。 偏偏白广恩不信这套,他钻进粥房一看军队给士兵煮的饭,比他刚投降时蹲大牢那几天喝的粥还稀,啥都明白了。 吃的像喂兔子一样,连弓都得往轻了拉,根本就不可能把弓拉坏、箭打烂,倒是战马倒死还有点可能,毕竟有骑兵的优越性在这摆着,饿急眼的饥军会想法设法把战马弄死。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王自用还是安全的,可惜为了策应元帅府进军,三劫会也在短时间内广招信众,加入了不少中级军官和富户。 三劫会对这些人没有多少牵制作用,很多人只是因为底下的士兵、佃农、村民进了三劫会,他们捐点钱买个身份,好让自己不被架空了而已。 三劫会不起事对他们有好处,他们就是三劫会的郎头土地,临着感觉到三劫会要起事,他们自然也会卖掉三劫会来立功受赏。 王自用本身也只是想冒个险,左右就这几天时间,不出事等张天琳打过来,他们就举旗反叛了,到时候这些人想跳也没啥用,他还能尽快筹集到起事的资金。 可惜事情被提前察觉,白广恩横插一脚,导致其暴露只能提前起事。 想到这,王自用也只能遗憾地朝天上看看,人生岂能事事如意,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大贤良师的魂魄正在天上看着他呢。 “那起兵呢,跟我起兵,大元帅能给你比祖先罕东卫指挥使更高的官职。” “我们不会帮你。” 塔合智克同样拒绝得坚定,他看着王自用道:“我的祖先世代居住在关外很远的地方,风灾刮死牲畜,黄沙掩埋帐房,他们走过千佛洞,穿过万佛峡,进到了汉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大明皇上也是我们的恩人,我不能为了富贵让族人跟你起兵。” 虽然被拒绝了,王自用却并不意外,他只是点点头,起身道:“既然如此,马儿我就带走了,如果后面有南边的军队过来,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故交好友,他们不会难为你。” 塔合智克点头应下,也同样叮嘱道:“小心了,他们征召了高台的黑黄番,虎狼哥出兵了。” “知道了。” 王自用知道,虎狼哥是高台那边一个黑黄番部落的头人,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明代,所有内附的番夷蒙鞑,统统没有强大的势力,他真正要小心的依然是甘肃的明军。 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突然被塔合智克叫住,转过头,就见塔合智克摘下自己戴了一辈子的佛珠,亲吻了一下珠子,戴在了他的头上。 《剑来》 “我一辈子念佛的功德都在这里,希望它能保佑你,活下去。” 王自用起初还想躲开,听了这话,乖乖抻着脖子任由塔合智克给他挂上佛珠,这才重重抱拳,道了声保重,洒然笑道:“你放心,虽然我这辈子跟官军打仗从没赢过,但是被官军追击,也从来没死过。” 看着王自用离去的背影,塔合智克像突然苍老了许多,缓缓坐回树桩,静待良久又抬头望向天空,最终才失望地长长叹了口气:“秃鹰都死了,战争要来了。” 王自用离开八字墩没几日,梨园河畔的梨园堡就在军队哗变中失守。 那天上午,梨园营原本营按计划举行营操,但军队才刚出堡,就有人在行军中闹饷,随后愈演愈烈。 带兵出堡的守备马聘被闹饷军士当场杀死,随即叛军高举火把向梨园堡冲去,都司魏应麟下令闭锁城堡死守,却不料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造反,城堡西墙被提前埋下火药。 一声突兀的巨响中堡墙轰然坍塌,饥军们高举火把在烟尘中穿梭,枪炮齐鸣,转眼熊熊烈火就在官署营房燃起,黑烟直冲云霄。 消息传至甘州城,总兵杨嘉谟勃然大怒,当即点起一营兵马,由游击李云率领,与白广恩共同领兵讨伐叛军。 白广恩行军中规中矩,游击李云急于求成,将千余步兵押后,单领三百骑向梨园堡疾驰而出,谁知道当日仅离城五十里,就被王自用亲率千余马队伏击,将骑兵冲散追杀,游击李云亦陷于阵被杀。 王自用的计划很简单,北边官军本来的步骑配置就是三马七步,甘肃是盛产战马的地方,但是有他在这里一番搅合,官军就连抽调出二马八步都费劲。 他的计划就是借梨园堡哗变引甘州官军出城,把他们的马队报销掉,接下来的战斗他们就能掌握机动,轻松许多。 得知自己打掉了游击将军,令王自用万分兴奋。 这位起于崇祯二年的起义首领,这辈子打过的胜仗都在山西,追击山西草寇给朝廷平叛,以防他们被后边的曹文诏杀了,除此之外对付官军从来没赢过。 这次一赢,热血上头,当即决定领兵向北继续挑战官军,结果就撞到了兵精粮足马肥膘壮的白广恩脸上。 别看他造反的辈分高,可他只有一千人,人家白广恩本来就领了一个满编营,又临时接管了甘州出兵的千余步兵,四千多人马浩浩荡荡朝他碾过来,吓得王自用像见了天敌一样往南窜。 就在这节骨眼上,率领三千轻装步兵瑟瑟发抖的张天琳终于翻过了祁连山,捧着大火箭向写满未知的甘肃露出好奇的双眼。 /71/71041/29690112.html 第四百五十一章 火箭,火箭! 白广恩追得很凶。 他一介小贼卒子,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跟官军拼杀,拼成了小头目,又押上全部身家当叛徒,有了今日督标参将的官职,靠的就是超乎常人的果敢。 往好听了说,是果断勇敢,难听了说,就是赌性极大。 起初他缓进兵、中规中矩,是因为不知道敌人在哪,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 此时游击李云已用生命做代价为他探明敌情,白广恩不担心了,非常果断地下达了两道命令。 第一是派人告诉洪承畴,刘承宗的军队很可能要翻山过来了;第二道命令则是传令全军分作三阵。 以游击将军李云残存一千三百步兵为第二阵,押运战车;以督标两千五百步兵为三阵,作为主力;以一千三百马兵为先锋头阵,由白广恩亲率头,直冲王自用。 白广恩的骑兵不多,但王自用底气不足,根本不敢接战,转头就玩了命的跑,而且边跑边在心里念叨,这次多半要把命搭在这儿了。 因为他对这种战法很熟悉,这是西北明军常见战法。 尽管王自用不是科班出身的传统将领,但战法这种东西,挨顿揍活下来,基本上就学会了。 从前他在宁夏起事,就被官军用这样的战法打得满地找牙,他甚至都知道自己停下脚步会发生什么。 只要被追上,这支骑兵就会彻底黏住他、缠住他,不让他吃、不让他喝、不让他睡、不让他下马格斗,也不会跟他硬拼,直到后面两阵完成合围,到那时候想硬拼也没机会了,只有格斗中落败随后被击溃一途。 这就是个以多打少、以强击弱的富裕仗打法,是西北明军跟蒙古人磨练出来的作战技巧,对将领才华要求极低、士兵素质要求较高,拼的是骑兵的韧性、装备和素质。 而白广恩手下精骑,一部分是洪承畴执掌延绥镇时的老兵,另一部分则是跟随他投降、后面招降的老贼,都有很强的韧性。 王自用不敢跟白广恩对拼,只能撒丫子就跑,像见着天敌一样,边跑边骂街:“看道爷找个杀才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 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跑,三劫会在甘肃数以万计的会众在这种时候救不了他,而张天琳……张天琳需要的武器装备都在他们身上穿着呢。 因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朝梨园堡的方向逃窜。 那里有三劫会的小十六法师,还有梨园堡被扇动哗变的几百名营兵。 王自用心目中的杀才张天琳正在气头上呢。 祁连山上的垭口把他冻坏了,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才知道王自用带着兵器打仗去了,把他气得浑身发抖。 张天琳将这次翻过祁连山的使命,视为证明自己的机会。 俗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他跟王自用一样,造反的时间都比刘承宗要早,但是跟王自用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王自用没军事背景。 而过天星张五是正经边军管队出身,而且就是在鱼河堡当的兵,是刘承祖那个管队位子的前任。 那是个骑兵队。 合营后的硬仗都被刘承宗本部狮子营打了,张天琳的本部一直跟着刘承祖敲敲边鼓,直到进青海,他才随军南征,却始终没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 为这个机会,他甚至愿意让刘承宗把他打发到天山去。 翻过祁连山作战,是张天琳在元帅府第一次独领一军独自作战。 在抵达北麓之前,他给自己做了很多计划,从野战击败敌军到攻城略地横兵甘肃截断河西走廊,万万没想到第一步还没开始,就要赤手空拳面对敌军。 但这事他也确实怪得不王自用,在八字墩修整的张天琳只能气得无能狂怒,直呼三劫会暴露得不是时候。 早暴露几天,刘承宗的元帅府主力还没启程,计划还能变更;晚暴露几天,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军事行动。 偏偏就这个时间,元帅府大军已开向嘉峪关,张天琳赤手空拳翻过了祁连山,睁眼就是绝境。 没有武器装备和战马其实是小事,张天琳做过首领,他明显能感觉到,真正的大问题是在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绝境之下,营中气氛不好。 士兵对前途绝望且迷茫,这种时候他敢让军队赤手空拳向北进军,士兵就敢哗变。 他召集部下军官在野地议事,开口就是:“这时顾不得别人了,军法诸位都知道,这会是死局,也顾不得许多,我只说一条规矩,不能杀人。” 议事的军官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曾在河湟大战率马队正面击穿董学礼部骑兵的千总冯大奎劝阻道:“将军,黄番恐怕不会将兵甲交给我们,硬抢只怕事后大帅不会责怪下来……” 冯大奎摇摇头,后面的话不需要说,在场都是带兵将领,清楚违背军法的下场,保障一支军队战斗力,只有赏罚。 作为元帅府最精锐的嫡系四营之一,营内士兵最低勋位是一等材官,他们拥有元帅府十三营最优厚的待遇,与之相对的也执行着最严格的军法。 元帅府的军法在各营没有区别,但施行时总会因人而异。 就比如在行军中随意说话,尽管军法不允许,但如果是屯牧营的蒙古兵,这就不算个事;若是河湟五镇的乡兵,也只是会被长官呵斥而已。 但是在野战营,一名士兵在行军中未得长官准许随意开口,就要被打军棍了;如果什长不打,全什都会被打。 随意开口尚且如此,更别说明目张胆的抢劫了。 元帅府的士兵一般不抢劫,因为抢劫必死,所以伴随抢劫的通常是更严重的逃兵,逃兵的处罚办法是半队人留守、半队人去捉,捉回来全队挨揍、逃兵斩首;没捉回来队长什长记过、全队挨揍罚饷一年。 如今张天琳几乎明目张胆的说出要抢,部下军官们可不想跟着送命。 张天琳却非常果断,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去借兵器,黄番未必会给,万一不允,对我等起了提防之心,我们没兵器就抢不下来了。” “没兵甲战马,我们根本活不到帅爷破嘉峪关进甘肃那天,我下令,尔等执行,事后帅爷追究,一切归咎于我,与尔等无关。” 有了他这句保证,麾下将领稍稍放心,这才各自琢磨起怎么抢劫兵甲的事。 最后定下计划,张天琳才再度对众人叮嘱道:“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万一事情变坏,老子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张天琳也怕控制不住局面,他的想法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事后刘承宗明面上肯定会惩罚他,不罚不足以服众,但只要仗打好了,又没有杀人造成太恶劣的后果,那对他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 有了这个决定,张天琳旋即将凶恶目光望向八字墩草原驻帐的五部黄番,他们要重拾老本行儿——抢。 张天琳做了两手准备,他先是单骑见了塔合智克会面,连哄带骗,告诉塔合智克山那边还有七千军队和武器装备正在运送,要五部黄番暂借给他六百副弓箭和六百匹战马,以防官军杀过来。 塔合智克不想给,但又不敢不给,最后没办法,跟他商量到三百六十匹马、五十套铠甲、三百六十张弓和一万支箭。 一商量,张天琳就知道这事没办法好好解决。 因此塔合智克前脚让部众把东西送来,张天琳后脚就变了脸,武装起三个百人队,挟持塔合智克,以不伤一人为条件,取了黄番五部所有的兵器战马。 看着八百多匹战马和能武装起一个千人队的武器装备,张天琳满意的很,对塔合智克也心有愧疚,道:“张某出此下策是别无他法,还望大首领大人不记小人过,待战事结束,我要是还活着,一定给你个说法。” 塔合智克被一群骄兵悍将围着,这老实人对张天琳的表态面无表情,实际上心里把张天琳祖宗十八代骂个干净。 这帮人一看就是专门干抢劫的,还给个说法,五个部落连一口炒菜的锅都没剩下,饭都没法做了,还说你妈呢。 塔合智克心说还不如跟王自用起兵呢。 实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塔合智克无奈道:“那我也只能希望张将军能活下来了,如果你们赢了,张将军封候拜将,还希望能给我们修座寺庙。” 修寺庙? 听见这要求,张天琳整个人直接石化,身后一群骄兵悍将更是憋不住笑。 塔合智克这要求算是专业对口,人啊,多多少少有个爱好,就比如杨鼎瑞喜欢爬山、阿六最喜欢跟残疾人做游戏、杨耀看见啥都想种个天花痘苗、李万庆喜欢逮小动物,过天星张天琳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拆庙。 庙宇这玩意对很多人来说是精神寄托,但是对以张天琳为代表的一票陕北杀出来的流寇来说,甭管拜的是啥,他们啥也不信。 他们就不相信这个世间有神明,如果举头三尺真有那么个玩意,他们甚至想把神明揪下来捶一顿,让它看看陕北人吃人的样子。 张天琳够不着举头三尺的神明,所以他的人生乐趣就是拆庙,走哪儿拆哪儿,如果刘承宗让他去天山,那敦煌什么千佛洞万佛峡,啥也剩不下。 他这辈子就没听这么奇怪的要求,塔合智克居然想让他修个庙。 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张天琳对五部黄番有愧,从某种角度上说,看着被黄番兵甲武装起来的军队,他认为眼前这红脸黄胡子的番民首领对他有救命之恩,让他收起了嘲讽的念头。 不过他也没答应这要求,只是叹了口气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从北往南,我过天星拆毁庙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这些兵甲牲口……你对我们有恩。” 他仔细看了看塔合智克,道:“我看你是礼佛的,不拆庙做报恩,从今往后我看见的每座庙宇,留存于世都算你功德。” 没等张天琳再说,就听刚骑上马被分配作侦骑的马兵回来报告,有一支五百多人的明军正在向这边移动。 张天琳摩拳擦掌,却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过来的不是明军,是收到黄番求援报信的三劫会法师十六。 十六是带着梨园堡哗变军队过来劝架的,接过也是肉包子打狗,刚过来还没接触,就被张天琳手下凶神恶煞的军兵围了。 当场缴械还不算,这支部队随后又开向梨园堡,接收了三劫会在梨园堡哗变的全部收获。 手上有了刀枪甲械,还骑上了战马,张天琳心里头踏实了。 正赶上十六告诉他,王自用正在北边被官军兵分三阵追击,张天琳乐了,当即下令全营,向北方急行开进,还洒出侦骑寻找王自用的位置,告诉他:“黏住这支官军,我马上就到。” 王自用在遍地黄沙里玩了命的跑,终于得到张天琳的回应,继续向南跑出二十里地,临近黄昏再也跑不动了,转头就朝穷追不舍的白广恩杀了回去。 王自用总打败仗的原因就在这了,并不是因为强弱有别,而是他在带兵打仗这方面,想的是啥,敌人完全可以从他的行为上猜出来。 他不回头渐渐放慢速度,白广恩自己就追上来了,但他冷不丁回头杀过去,白广恩一看就知道是元帅府的援军到了,根本不接战,转头领着一千三百骑兵往回跑。 王自用还没明白咋回事呢,光想叉会腰儿,寻思道爷真厉害,就没见过这么怂的官军。 追着追着,赶在日落前他就瞧见了官军的第二阵,那是被他干掉的游击将军李云残部步兵,负责押运战车辎重。 白广恩转头往回跑根本没跟他们打招呼,导致这支步兵还在哼哧哼哧往前行军呢,直接暴露在王自用面前,眼看着要被骑兵践踏,这才勉强结出车阵,仍然被王自用率领骑兵冲进豁口。 但这就是白广恩的目的,他就在不远处的山坡后头歇马,派人联系上第三阵的本部两千余步兵,跟先锋军一东一西,趁车营迟滞王自用骑兵的机会,两面包抄,截住了王自用的退路。 等王自用想把部下从车营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外围数百骑兵直接被白广恩亲率马队冲散,横拦在溃军面前的,是白广恩麾下的两千余步兵组成的大横队,以迭阵将他们向北驱赶。 看着战场上这样的态势,刚刚率领骑兵冲阵的白广恩稳操胜券,志得意满地下令全军向北,把这支骑兵杀散击溃,还要把溃兵撵到甘州去,跟杨嘉谟完成合围彻底歼灭。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部下发出惊呼,转过头就看见亲随家丁骑兵的童孔映出慑人心魄的美景。 那是一望无际的沙丘之上,升起一道道腾空的焰火,每一道焰火都曳着丈长的尾焰与硝烟,在尚明将暗的天空中划出数不清的纷乱轨迹,覆盖他身前的整个横阵。 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火箭,火箭!” /71/71041/29722432.html 第四百五十二章 鹞子 白朝宰趴在地上,吃了满嘴的沙子。 他是陕北的农家子弟出身,跟白广恩同族,这年月当个人身不由己,崇祯三年白广恩打了败仗回乡招兵,他跟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为了吃粮,扛着锄头稀里湖涂的做了贼,后来又跟着白广恩稀里湖涂的当了官。 这名字也是当官之后起的,招安的时候兄弟六个还剩下仨,小人物嘛,本名说出来也没人知道,诨号又太过随意,是三只鹞、五只鹞和六只鹞。 鹞子是种凶勐的小鸟儿,经常鼓动双翅在空中滑行,发现猎物一击致命。 用鹞子当诨号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擅长骑术的万人敌,驾驭战马手持长兵驰来荡去,在他们面前任何人都只是被捕猎的小鸡仔子;还有一种没什么本事,只能捕猎比他们更小的小鸡仔子,靠着拼命斗狠活了下来,也成了鹞子。 因为鹞子的另一个特点,是破壳之后只需二十日,就能成为独自捕猎的凶勐掠食者。 他们是后者,拼命向来不是农家子弟的家传本领,但确实是一无所有之人的一技之长,靠着能卖命,白家六个兄弟剩下三只以勇勐称名的鹞子。 招安之后有了官身,封妻荫子的百户,不能再叫这种名字,弟兄仨就请先生给自己重新起名儿,叫白朝宰、白朝相和白朝臣。 听着就像有身份的好汉。 如今白朝宰是洪承畴的督标营把总,统率马步兵四百四十,两个弟弟朝相和朝臣在他麾下做百总,陕西四年战争打下来,见惯了拼斗厮杀、乡党相残,也算久经沙场。 可是当白朝宰从来没见过这种声势,震天动地。 前一刻他还率领严整的军阵前进,麾下诸队以横队迭阵向前,士兵们头戴扎翎羽的乌笠盔,身穿土黄铜钉棉甲,腰间挂一圈预装子药筒、斜跨锡鳖、握紧擎电铳,意气风发。 这都是配发总督标营的崭新装备,擎电铳上的油味还没散呢。 白朝宰在那一刻清楚地看见威风凛凛的同族将军白广恩,骑大马肩靠官造工部刀,突然回过头看向他们的方向,露出惊骇神色。 他也听见身后百鬼哀嚎般的尖啸,六百个大号刘国能带着怒吼从天而降。 下一刻地动山摇,严整阵线被灌满火药的铁柱子干个稀碎,四面八方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箭壳破片和铸铁弹扯破甲胃砸碎骨骼,团团血雾在硝烟中绽开盛放的花。 白朝宰终于清醒过来,吐出口中带有血味的沙子,跌跌撞撞推开迎面而来的仓皇部下,在遍地蠕动的伤兵间穿行,翻动一具又一具僵卧尸首,开口自己都没察觉到嗓音颤抖:“朝相……朝臣?” 没有人能回应他的呼唤,当穿过戈壁的风驱散硝烟,整片沙地被染成赤色,像被不精农事的老兵潦草犁过,七百步宽的战线雨露均沾,四十五个小横队被炸残了四十个,数不清的痛苦哀嚎汇成巨大声浪贯穿云霄。 地狱就在这。 越来越多衣甲不整的士兵从地上爬起,不论有没有伤,只要还能动弹,他们就脱离战线向北奔逃。 每个人的耳朵都被接连不断的爆炸震得耳鸣,但绝大多数人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他们能看见战线前沿的将军身影。 白广恩正高举战旗驰马从阵前掠过,人们不知道他在面目狰狞地喊着什么,但知道他军旗所指的方向是北方,那是甘州的方向。 白广恩悔得肠子都青了,他知道元帅府的援军就在路上,但依然没在南边布置塘骑,因为他不信元帅府能把重炮隔着祁连山运过来。 在他的意识里没有重炮,就没有能隔着一二里地发动攻击的能力,即使是骑兵突击,他的军阵也有足够时间转向列阵。 这会儿想啥都晚了,白广恩心里就一个字:跑。 他眼睁睁看看那些铁壳火箭从天而降坠在军阵里,对麾下步兵横阵的伤亡有所估计,尽管看着惨烈,但其实军阵的伤亡并没有大得离谱,最多死了两成士兵。 如果是在堂堂之阵的肉搏战中,白广恩相信他的士兵能顶住这样的伤亡,毕竟早年做流贼时他们经常一个百人队死伤四五个就崩溃了要逃跑,被杀了一半才跑出去。 死人对他们的军官和士兵来说太正常了,理论上来说他麾下每一名军官都能战至最后一名士兵死掉。 但这种操蛋攻击不讲道理,有几个横队反复被火箭炸了好几遍,一个活人都没剩下;还有五个横队在遍地起伏不定的爆炸里毫发无损,连根毛都没掉,二百多人像大傻子一样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剩下绝大多数横队,军官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在每一个五十多人的小横队里,队长、队副这样的军官和乘旗、副旗、抱鼓、吹角、司兵、司仓等士官是站在一起的,一颗火箭砸下来,整队人的主心骨全没了。 再加上混乱之中几个像白朝宰这样的军官添乱,原本同乡、同族、父子、兄弟这种增强士兵奋战之心的亲族纽带在无差别伤亡中成了维持组织的绊脚石,白广恩很清楚,这仗他妈的打不了了。 打不了就跑。 在面对流贼以及流贼转型的元帅府时,白广恩的逃跑欲望比任何明军军官都强得多,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兵没了再招、甲没了再要,反正绝对不能被活捉。 活着就是一切。 毕竟白广恩已经看见,在战场另一边的沙丘,摩拳擦掌的元帅府骑兵已经挺着长矛挎着弓箭在马背起伏中驰骋而来。 张天琳在笑,笑得肆意极了,膝盖蹬得很直,整个人在马背上向前伏着立起,手上的黄番造直刀在头顶甩出刀花,旋即向外翻着手腕将刀身指向前方。 在他身后,席卷沙尘的六百马队驰骋前驱,分作十队卷着土龙自沙丘奔驰而下,向纷乱的步兵阵突击践踏。 像朔风卷地,如烈火烧荒,撞进残敌阵线的马队砍倒刺翻面前所有会动的玩意,一刻不停地穿阵而出,继续向北突击,一直杀进追杀王自用的骑兵阵后。 那些骑兵哪儿还敢跟他们搏杀,他们的战马早就在追击中累得口喷白沫,眼下纷纷跟着白广恩狼狈逃窜。 张天琳没打算把白广恩两千多号人追死,毕竟他后头也还扔着两千多号缺兵短甲的步兵呢。 因此只是撵出去五六里地,就打着呼哨让各个马队停止追击,放出侦骑吊在白广恩屁股后头,打马转头回去准备收拾军械战利,却惊喜得发现战场上还有一群小可爱。 那是白广恩三阵士兵的第二阵,原隶属于游击将军李云的残部步兵,如今由把总刘灿率领。 《大明第一臣》 刘灿是甘州卫的世袭武官,父亲是刘国栋在万历末年就做参将了,不过因为生过一场大病回卫修养了几年,如今还是参将。 崇祯年间甘肃在北方相对来说是太平地方,刘灿也没打过几场仗,长官阵亡后不光他有点慌,这一千多号人都笼罩在长官阵亡的惊惧之中。 本来他们押着战车哼哧哼哧跑过来想完成合围,转眼就被王自用率骑兵冲进阵地。 短暂厮杀,王自用来得快也去得快,被白广恩撵着往北边跑,他们又推着小车往北边追。 还没追上,身后像过年一样,轰轰烈烈响个不停,转头就看见漫天刘国能把友军砸翻炸死,再往前看,英勇的白广恩将军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 张天琳驰骋的马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搭理他们;后头那些收拾发射架的步兵,也只顾着在被火箭炸过的战场上收拾军械,同样没人搭理他们。 刘灿也不敢动,周围还有四五百骑兵虎视眈眈呢,不敢撤车阵;但不撤车阵,看上去那些大火箭又似乎专砸车阵。 别无他法的刘灿率领这支军队像受了惊的小兔子,推着小车车在战场中间瑟瑟发抖,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异常尴尬。 推着车跑吧,跑不过马;不推车跑吧,跑回去得挨揍;不跑吧,看白老爷那个顺滑的跑法,也够呛还能回来救他们。 留给刘灿迟疑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张天琳很快就带着马队回来了。 刘灿在车营里扫眼一看,就觉得自个半条命已经不在了,奶奶的,张天琳分明是六百骑杀出去的,怎么回来就将近两千骑了? 他鬼精鬼精的,在车城里端着望远镜衡量敌我实力,北边是两千敌骑携手而还,身边有四五百骑环伺,不远处还有两三千步兵正在穿戴甲械。 刘灿很想拼一把。 如果是正常的流贼,这个四五千的规模,他认为己方千余步卒,是有一拼之力的,毕竟流贼只有马队才是精锐。 但不端望远镜还好,端着仔细一看,他发现敌人在后头的步兵非常不一般,穿戴甲胃、端起兵器都有模有样,就连打扫战场都结着军阵,而且对甲胃这种高价值战利都没有哄抢,让他又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时,有部下百总报告道:“小刘爷,贼首进炮兵射程了。” 刘灿一看可不是嘛,俩贼首,一个是早前带骑兵突进他们阵地的家伙、另一个是刚才带骑兵像撵兔子一样撵走白广恩的骑将,俩人打马被十余骑护着进了他们车阵一里之内。 而且似乎看上去,俩人正吵架呢,还时不时往这边指指,不知在说什么。 百总问:“要不……调几门炮把他们轰死?” 刘灿看了一眼百总,心说你把这事说得挺容易:“打不准咋办嘛?” 这世上就不存在能在一里之外准确命中一个人的炮,打准了好说,跟四五千失去指挥的军队拼一把没准能赢;打不准他们这一千多人铁定就没了。 他把望远镜递给百总,朝南边一指:“你看看,那些木头架子和铁管子,打准打不准,那些玩意坠下来砸都把咱砸死了。” 南边的步兵已经往地上铺了几百个发射架了。 “那……把总的意思是要投降?” 刘灿摇摇头道:“我看他们是想招降,伪降吧,他们要打甘州,我们回去倒戈,我说什么也要告白广恩这贼子一状,他妈的一场仗,卖了老子两次!” 他是万万没想到,张天琳跟王自用拌嘴的源头就是他们。 王自用说这些人都是好兵,招降了有大用,三劫会有三万会众,只要有老兵加入,立刻就能拉出军队。 张天琳对这话一个字都不信:“你别跟我说那么多,就你这个打法,给你三万老兵也白搭,说得就好像招了这一千多人你养得起一样。” 说罢,他挥手叫来个人,指着车阵道:“去问问他们降不降,愿降就把兵器甲胃都解了,带到一边站着去。” 刘灿当然愿降,没过多久一千二百多名士兵就脱了甲胃放下兵器,被带到一边,但接下来的事跟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 兵甲器械,张天琳的人一件都没剩下,全拿走了,然后就让他们去把伤兵抬到战车上。 刘灿是心花怒放,心说这帮贼子确实缺少兵员,就连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都不落下,说实话这会就连他自己都有点想真投降。 毕竟这帮元帅府的军队看着对士兵是真好,不光收拾伤兵管包扎,甚至还拿着大锅煮了粥让他们吃,粥还很稠,看着就特别傻大方。 但刘灿万万没想到,吃过了饭,张天琳骑着马到他们阵前,把军官都喊过去,抬手往外摆了摆:“饭也吃了,伤也治了,你们回吧。” “啊?” “啊啥,从哪来回哪儿去,把车推走,回甘州。” 张天琳看上去还有几份歉意:“我是大元帅府的参将张天琳,按我们大帅的规矩,是该给你们几钱银子当路费,但奈何爷爷囊中羞涩,只能给你们点口粮,回吧。” 刘灿心里很慌,连忙道:“我们是真投降,将军带我们打甘州去吧。” “也没人说你们是假投降啊。” 张天琳面上狐疑,朝刘灿看了又看,最后摆摆手,反正真投降假投降都无所谓,这连降兵带伤兵两三千张嘴他也养不起,放回去还能占甘州个好兵照顾伤员。 他安慰道:“没事啊,来日方长,没准下次再见就是在凉州卫了,到时候爷爷兴许手头宽裕,再投降就能领银子了。” 张天琳摆摆手,刘灿带着满腹狐疑的降兵推小车载着伤兵缓缓离去,消失在戈壁尽头。 王自用问道:“怎么,休息休息打凉州卫?” “你看看,说啥信啥,几万精兵也不够死的啊。” 张天琳笑得快意,开口对左近传令,粗粝嗓音就像大漠里的沙:“传令各部开拔,目标,肃州!” /71/71041/29754594.html 第四百五十三章 五烽五炮 明代的甘肃是个简单又复杂的的地方,它不是行政上的一个省级区划,也不是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而是一个军事概念,一个镇。 这里是中原王朝掌控西域的重镇,河西的一切都围绕着军事活动展开,自汉代张骞凿空西域以来,一代又一代中原军人的后裔扎根于此,他们受皇命为战争而来,也终将为战争而死。 而在明代,人们最重要的使命不是战争,而是繁衍,不计代价地繁衍。 从五万繁衍到十万,十万繁衍到二十万,二十万繁衍到五十万,五十万繁衍到一百万。 在西汉帝国灭亡的一千五百年后,河西人口终于重新回到赵充国屯田时代的盛况。 经历宋元时代国土破碎、人丁凋敝,失而复得的河西故地与燕云十六州,终于在明代同中原王朝再续前缘,对百里无人烟的华北再开发和针对辽东、云贵、河西的开拓,是有明一代在疆域上最大的功绩。 但凡事有得有失,任凭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不能估量百年之后的变化,明初的河西没人,为安置移民,洪武元年下诏招民屯田,一人给粮田十五亩、菜地两亩,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顷亩。 在河西这种明初人烟稀少汉番杂居之地,想要屯垦,宗族的武装开拓必不可少,这便在甘肃创造出一大批与国同休戚的强宗大族军事地主。 明代影响最为深远的哗变,嘉靖年间的甘州兵变,应运而生。 在甘州兵变以前,北方恶劣的自然环境与持续不断的军事压力导致欠饷、闹饷、哗变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但哗变只不过是士兵寻求解决问题的方式。 在正德朝之前,兵变发生的并不多,而整个正德朝兵变也不过仅发生了三次。 直到甘州兵变的出现,是第一次由镇守甘肃总兵官李隆主导,借由士兵的不满,将甘肃巡抚许铭挫骨扬灰,朝廷处置失当,导致杀巡抚、掠百姓成为后来兵变的常例。 在那之后的嘉靖、万历、天启直到如今,兵变数量急剧上升,各类兵变超过了一百次。 张掖城的甘肃总兵府,大将杨嘉谟坐在堂上,背靠悬挂整面墙壁的河西舆图,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在他手边,有一封前线传回的急报,白广恩兵败的消息已经为他所知。 杨氏在甘肃世代为将,在戈壁荒沙的甘肃,战争打得就是情报,因此杨嘉谟节制军队在军法之外,有他自己的规矩。 以他行营驻节之地为中心的方圆一百五十里范围内,所有军队移防抵达目的地或遭遇敌情,都要在第一时间向总兵驻地传递消息,换马不换人,两个时辰送到总兵驻地,六个时辰批复送抵前线。 之所以是方圆一百五十里,是因为祁连山到阿拉善沙漠的最远距离是三百里。 情报一封接一封地送回来,从前线遇敌、李云败亡、白广恩初胜到元帅府援军抵达,直至最终被打得溃败而还,刘灿的降兵还在回还甘州的路上,整场战役过程就尽在杨嘉谟掌握之中了。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杨嘉谟手里没兵,他的标营在庄浪河,驻军营也被白广恩送了。 甘肃有兵,张掖是河西的戈壁明珠,周围甘州五卫遍地军人,但杨嘉谟没有办法调动军队,因为这是个春天。 春天不应该打仗,尤其在这个河西旱灾已显露征兆的旱年,更不应该打仗。 农事令甘肃诸多屯卫军户束手束脚,杨嘉谟拿着前线打了败仗的千总刘灿急信,心中思忖着张天琳那句下次相见在凉州,对着身后河西地形图苦思良久,有点举棋不定。 杨嘉谟没有动作,除了没兵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跟甘肃的地理有关。 被沙漠和山脉夹住的狭长河西走廊,这里从西到东肃州酒泉、高台骆驼城、甘州张掖城、山丹卫城、永昌卫城、凉州武威城、古浪千户所,一条路可谓处处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哪座城丢了都要紧,但反过来说,除了武威和张掖,哪座城丢了又都不是那么地要命。 毕竟终明一代步步紧逼的大沙漠,让酒泉到高台已经渐渐失去自给自足的能力,真正的戈壁绿洲只剩下凉州武威和甘州张掖了。 这是整个甘肃人口最密集的两个地方。 在空荡荡的总兵衙门里,杨嘉谟像抱着一堆拼图,一张张拼凑刘承宗的战略意图与张天琳的战术目的,没能找到张天琳撒谎的理由。 若以正规军队看待,这支总兵力五千人的叛军,尽管夺取了官军装备,但缴获尽为明军野战装备的轻型火炮。 何况兵力不足,虽然战报中出现千箭齐发的铁筒大箭给杨嘉谟留下深刻印象,但他们没有补给线,这种武器用一个少一个,也很难在攻城中取得优势。 等待他们的只有化整为零就地哗变落草为寇。 但张天琳是农民军首领,农民军的作战特点就是边跑、边抢、边裹挟,因此杨嘉谟判断此时甘肃只有张掖和武威能满足他的需求。 通过在郊外抢劫、裹挟,快速扩张到两三万人,再进行围城,攻打张掖或武威。 而在这两个选择里,攻打张掖的意义不大,因为张掖的驻军多,而且对元帅府的整个战场没有帮助,确实凉州的武威城才是更好的选择。 拿下武威,就能让元帅府直接威胁庄浪河战场的后方。 至于甘州再往西,沙漠化的高台骆驼城或只剩下小绿洲的酒泉,杨嘉谟倒也不是没想,他想了,想不通再往西跑的意义。 往哪边走,就只能往关外去了,关外是真的没有补给的地方,嘉峪关北边是黑河和沙漠,南边是祁连山,那条路出关直通吐鲁番。 这么看来,张天琳说得挺像实话。 偏偏戎马倥偬三十年,老将的敏锐直觉让杨嘉谟不信,心中怀疑所谓的凉州,只不过是粗浅的声东击西。 哪里会有真正的将军会暴露真实意图给敌人呢? 除了没啥脑子的农民军,没人会这么打仗……偏偏根据张天琳的自报家门,这个鸟人匪号过天星,好像真的是农民军。 杨嘉谟死死盯着舆图,换位思考琢磨元帅府的意图,先是扔出一堆蒙古鞑子和朵康番子堵塞庄浪河,又隔着祁连山把一个挺能打的农民军头子和他的孤军投掷过来。 甘肃大帅在心里头寻思,元帅府该不会内乱了吧,刘承宗在这儿借边军之手铲除异己呢?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脑海里浮现这个可能,杨嘉谟自己都摇头。 但凡刘承宗没有元帅府绝对的权力,不会有二傻子翻越祁连山来打仗的。 杨嘉谟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洪承畴猜错了,兵法说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翻越祁连山而来的军队依然是试探性进攻,刘承宗真正的主力还在祁连山另一边,而且很有可能,会在甘肃边军被张天琳扰乱从祁连山撤防之后,再大举翻山而来。 这样一来张天琳所说的凉州,是声东击西,就说得通了。 大概为这件事想明白一个思路,令杨嘉谟心情好了许多,他要着手解决第一个问题了,既为手上没有兵的问题。 他派家丁在张掖城里请来一对兄弟,这对兄弟俩叫赵宗礼和赵宗祝。 赵氏兄弟是张掖城德高望重的士绅,兄长赵宗礼今年七十有二,曾任洪水营游击将军;弟弟赵宗祝今年七十一,万历年间是甘州卫指挥使。 两个甘肃老头儿进了总兵衙门,五十多岁的杨嘉谟也得行礼喊叔叔。 三个老人在总兵衙门商议过后,前线战败的消息才在甘州诸卫传开,等开回来残兵败将进城,杨嘉谟派人在戈壁与荒漠中转了三天,依然没能找到当时的战场,战死士兵的尸首一具都没运回去。 他们说是风吹砂砾将一切掩埋,没有人能找到黄沙之下的血迹斑斑。 杨嘉谟深知甘肃强宗大族军事地主众多的情况,毕竟杨家就是其中之一,即使是他也没有办法调动别人的家将。 但百姓的愤怒与羞恼情绪,可以人为调动。 随后几日甘州哭声震天全城激愤,六百余户家家缟素,全城内外遍地纸钱,人们将阵亡士兵穿过的衣裳用过的器具装进棺材、没有棺材就卷张草席,一排排停在张掖城外。 甘州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了,人们安于戈壁绿洲的生计,但似乎就在一瞬间,所有居住在沙漠绿洲里的男人都被城门口的棺材与草席点燃怒火,这里又变成了烽火连天张国臂掖的张掖城。 城门口的老弱妇孺说要报仇。 甘州士绅应总兵官杨嘉谟之邀齐聚于城皇庙,将甘肃总兵标营被调往庄浪河战场,他手中无兵可用的情况告知众人,他解下乌纱对人们拜了又拜。 甘州士绅们坐在太师椅上铁青着脸,对总兵官的拜礼安然接受,因为他们要出兵了,就算是古代帝王,大将出征时也要这么拜。 这就是杨嘉谟故意让士兵找不到阵亡袍泽尸首的原因,上层对下层的人身依附,让他无法直接请甘州士绅出兵,多一个人出兵,就少一个人种地,谁还能没有点私心呢? 但当下层把出兵复仇当作正义与期待,上层顺水推舟也能收获人心与声望,拒绝不了了。 七十二岁的老将军赵宗礼起身写了一封告甘州战守书,告示上号召吏民自负粮草甲械投军、生员登府衙献计献策、工匠人等赶制军械药物、富户士绅踊跃捐粮捐钱,鼓励家将从军。 随后一个又一个甘州士绅起身向城皇爷纪信行礼。 只有一条胳膊的指挥使葛永、赵宗礼的儿子指挥使赵寀、满脸天花麻子在职养病的都司高国恩、即将上任的临桃副总兵欧阳衮、一辈子没落得实缺的指挥使王嘉官。 还有广宁之战西平堡自刎副总兵罗一贵的两个儿子,都督佥事罗俊杰、指挥使罗俊士等人,一连串的甘州将军于战守书签字画押,对着城皇爷起誓,捐钱捐粮,派兵从征。 一日之间,张之衡、保献书、张圣翼、蒋明理、康国新等甘州贡生、生员联袂叩响总兵衙门,献平寇之策。 众多锦帽貂裘的士绅为朝廷捐钱捐粮,纷纷派遣亲兵家将投军应募,带动更多甘州吏民自负粮草甲械投军。 总兵官杨嘉谟命塘骑向凉州方向探查敌情,不过两日,甘州就登记了整整五千余名士兵,甘州五卫的军器局也将去年的制造任务交上兵器库,那是盔、甲、刀、弓、箭、盾、枪、炮,三千二百副。 这几乎是甘州五卫和在城将官在不影响春耕的前提下,能拿出来所有的军户与家将了。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军情被递送到杨嘉谟的桉头,几个在嘉峪关外放牧的蒙古赤金部达兵逃回关内,他们说蒙古大汗回来了。 赤金部首领都督被肃州参将赵之瑞派兵直送张掖,面见杨嘉谟。 赤金都督说这一切千真万确,他们曾在林丹大汗南下青海时收留了一些不愿追随大汗南下的贵族,人们对察哈尔部非常了解。 他们说,每个人都听说过林丹大汗已经死了。 但是有一支七百余骑的蒙古精骑出现在嘉峪关外的玉门,他们军容严整甲械明亮,高举象征察哈尔汗庭的白纛出现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熠熠生辉如同神迹。 他们首领是林丹大汗的弟弟、先锋官粆图台吉,以全蒙古大汗的名义征走当地赤金部牧民二百骑、羊三百只,留下大汗赏赐的铁锅十二口。 随后被台吉领着向嘉峪关北部的黑河前进,直到消失在大漠边缘。 杨嘉谟看着赤金部的首领,满心疑惑多到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第一是他十分确信林丹大汗已经死了,现在不存在全蒙古的大汗。 第二则是这个赤金部,是元末丞相苦术的儿子塔力尼的部众,永乐二年就是大明的降夷了,那会他们叫赤斤卫,关西八卫之一,后来明军在关外收缩,赤斤卫内迁到肃南,跟汉人、番人通婚,如今也就剩一两千号人了,地方将领都闹不清他们该算番还是该算夷。 随便一个千户都能征他们的兵,但蒙古大汗就算活过来,也征不了他们的兵啊! 杨嘉谟心说,这他奶奶的,刘承宗扔到庄浪河奋战的那帮鞑子都比赤金部在蒙古属性上纯多了。 刚想到这,杨嘉谟心里一咯噔,坏了。 他瞪大眼睛对赤金首领问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全蒙古的大汗是谁?” 赤金都督对这个问题一脸迷湖,全蒙古的大汗就是全蒙古大汗,这个名号不存在是谁。 杨嘉谟根本就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靠在太师椅上咬紧牙关,他想,人不会死而复生,这个全蒙古的大汗,恐怕是青海元帅府的大元帅,刘承宗。 与此同时,战马铁蹄踏过张掖长街,城内正中钟鼓楼勐然长鸣,钟声回荡在战马嘶鸣声里,本该在城头职守的家丁跑过长廊,在官署正厅轰然拜倒,连头盔都忘了摘下。 他返身西指:“大帅,西边烽燧烧的不是平安火,出事了,要报京。” 杨嘉谟死死闭目叹了口气:“几烽几炮?” 边疆烽燧规定,跟狼烟一起的还有烽炮,同时燃放两道烽燧以上,报告京城。 家丁还没来得及答话,这就已经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张掖城头的大将军炮响了,轰,轰,轰,轰,轰,一连五炮,每一炮都重重轰在杨嘉谟的胸口。 外面的张掖城已经因烽炮声乱了,马蹄声惊叫声,喧闹震天。 而且他知道很快,武威城也会乱,这股骚乱会随着烽燧狼烟烽炮轰隆,以昼夜七千里的速度横扫波及半个天下,直抵京师。 炮声令杨嘉谟感到天旋地转,恍忽间仿佛回到年少时跟随父亲巡边的日子。 那时他把烽燧燃放章程背得滚瓜烂熟,即使如今年过五旬,依然清楚:见敌一二百人,举放一烽一炮,千人以上三烽三炮,五千人以上四烽四炮,万人以上五烽五炮。 父亲说过,五道烽燧齐燃,五位烽炮齐放,并不意味着一万敌军,只不过是那墩台修得就有五道烽燧,墩军的佛朗机炮也只能连放五次罢了。 回忆里父亲正值壮年的面孔已经模湖,但奇怪的是他还清楚记得自己成婚那天,父亲饮多了酒,严肃面容出现少见的骄傲与笃定,说他们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大明武功,此代盛极。 说嘉峪关外从今往后,没有能让墩军同时燃放五道烽燧的蒙番鞑夷,儿孙无忧。 杨嘉谟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勐地抬起手臂,父亲没有说谎,嘉峪关外确实没有能让墩军烧起五道烽燧的蒙番鞑夷了。 可是活在万历年的父亲不会知道,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战争要打,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自己。 “刘承宗……”杨嘉谟把手臂轻轻放在茶桉上:“刘承宗要入关了。” /71/71041/29777145.html 第四百五十四章 欢声笑语嘉峪关 嘉峪关道道烽燧冒起狼烟直冲云霄,烽火相连沿着河西走廊向东方延伸。 关上最先察觉到异常的守军将领叫火者哈只,是个年轻的肃州卫百户,祖上是哈密地方的贵族,嘉靖年间跟着牙木兰内附,因为当时得病没能跟着走,就留在肃州。 牙木兰被朝廷安置于湖广,买田置地家道殷富,成了东南有名的大贾胡,火者哈只的祖先比较惨,病刚好还没得及往湖广跑,就赶上肃州卫勾军,稀里湖涂成了军户。 火者哈只这百户官职靠的是爷爷拼命,如今他已经继承官职好几年了,可惜嘉峪关太平,一仗都没打过,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守关时仰着脖子看鸟。 嘉峪关的鸟多,比旗军活得自在,火者哈只看了几年鸟,对这里天上飞的,别管是金凋、白肩凋、海凋,还是白胡子秃鹫和大鵟,他都认识,只要远远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什么鸟。 但是崇祯七年的三月初七,肃州卫百户火者哈只照例率二十四名旗军登至关上,却发现嘉峪关来了新客人,天空中盘旋的大鸟两翼金光灿灿,他不认识。 嘉峪关的勐禽,通常都不大不小,火者哈只见过最大的金凋也就才十二斤重,但此时天空成群结队盘旋的金翅大鸟显然不止这个重量,它们借助气流在高空中展翅翱翔,飞得极高,无端令火者哈只从心底感到担忧。 他用目光在关外讨赖河到黑山之间巡回,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当砂砾被狂风吹起打着旋席卷过去,火者哈只感到恐惧。 他在关城内的戏台上找到自己的长官千户黑承印,上前行礼后打了个招呼:「将军,你那书翻多少遍了,还看书呢。」 黑承印正在戏台上看书呢,三国演义,攥着毛笔边看边批注,被打搅了心有不快,闻言抬头挑眼看向火者哈只,皱眉道:「黄河断了,也没个出关的商队,不看这书我干啥……你不在关上待着,下来干啥?」 黑承印口中的黄河断了,就是元帅府截断了黄河两岸,导致没有内地商贾出关,甘肃本地的商贾也不往嘉峪关这个犄角旮旯来,想买个啥东西都买不到。 火者哈只道:「将军你别看书了,到关上看鸟吧,天上的鸟有点不对……得报告丁将军。」 「天上的鸟不对?」黑承印对部下这种奇怪的要求感到诧异,撂下书皱眉道:「我看是你裤裆里的鸟不对,你不知道丁将军这几日忙着给甘州的掌教们写信,让他们帮忙说服杨大帅,把肃州卫的兵拉到甘州去参战?」 不过说归说,黑承印还是起身看了一眼扣在戏台桌桉上的旧书,带火者哈只往关上走去,边走边报怨:「你是真想在这看一辈子鸟儿啊!」 嘉峪关承平日久,这鬼地方安稳到驻军喜好不是看旧书就是看飞鸟,任凭人是庸碌之辈还是有识之士,在这片只有白天黑夜却没有今天明天的荒漠绿洲都只能过着一眼看到头的人生。 如今关中陕北打得血水没腕,凉州甘州陆续参战,只剩下肃州倚着柱子观望。 他们可以在这里看一辈子荒漠飞鸟和古董旧书……只要兄弟卫所的旗军不升官。 所以黑承印很清楚,嘉峪关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遇事,但只要遇事,就是名震天下的机会。 当然他从戏台上下来,并不是认为名震天下的机会来了,他只是想看看,毕竟这段时间确实敏感,蒙古大汗的幽灵刚刚钻进北边的大沙漠里,他想看看戈壁滩上还能爬出来什么鬼东西。 黑承印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是仰头登上马道,余光看向天空盘旋的金翅勐禽,就让脸上的汗毛根根扎起:「快,快去告诉丁将军,出事了!」 因为天空中盘旋的勐禽不是鹰,是鹫。 小鸟叫鹞子,不大不小是鹰,真正的大玩意才叫凋或鹫,黑承印曾跟游击将军丁国栋去过西宁,见过祁连山另一边巨大的秃鹫。 火者哈只不懂他的震惊,问道:「那是什么鸟?」 「秃鹫,青海人来了。」 黑承印死死盯着天空盘旋的巨大阴影,他了解秃鹫,并不是像火者哈只那样对鸟类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种会飞的秃子太神奇了,在天上地下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 它在天空展翅翱翔,就像神话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扶摇而上,就算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都拦不住它;可当它落地,又丑得无以言语,活像大号的秃毛野鸡。 除非嘉峪关外发生大战,遍地腐烂尸首才会吸引到这么多秃鹫,否则正常情况下,这种鸟绝对不会出现在嘉峪关,因为它们很容易吃胖。 秃鹫的体形巨大,一旦吃胖,在平地上就很难飞起来,像野鸡一样扑扇翅膀跳跃,只有在山峰崖壁借助风力才能起飞。 嘉峪关外漫漫黄沙,没有能让它们起飞的地方。 游击将军丁国栋收到消息时,正在关城内的官署给甘州的掌教们写信。 丁国栋其实没有太多立功的心思,反正都已经是游击将军了,可实在是部下士兵都想着到东边报效朝廷,这才想尽办法让人帮忙递话,看看能不能把军队拉到东边从征。 突然听说关外出现秃鹫,连忙率几名家丁策马奔至关上,满心疑惑。 秃鹫是可以被驯养的,但一般没人养秃鹫,那为啥会有这么多秃鹫飞到嘉峪关来呢?嘉峪关又没腐烂尸首让它们吃。 但是很快,丁国栋就明白了。 在讨赖河峡谷的绝壁上的墩台燃起五道烽烟,烽炮紧随其后连放五响,炮声在峡谷中回荡,与此同时,黑山与讨赖河峡谷相夹的戈壁远方,沙尘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起初只有风声,直到烟尘渐散,遥远的沙尘里突出三四十个小黑影,丁国栋端起望远镜看去,是骑兵。 隔着八九里的戈壁滩,先是细犬猎狗在烟尘中乱窜,随后骑兵挎着额头生白章的河西大马,出现在望远镜里。 他们戴着令人熟悉的钵胃,头盔眉庇的阴影压住眼睛,顶着高高的红缨盔枪,身着明军经典配色的赤色棉甲,背后插着属于明军塘兵的靠旗。 人人左手持缰,肘部斜挎一杆长长的骑矛,矛尾用绳子勾在直缝牛皮靴的脚尖;右手倒提一杆三眼铳。 有些人提起左手吹着缠在手臂上的火绳,还有些人从马背上拿着什么东西倒进口中咀嚼,更多人毫无动作,只是身体随着马背在戈壁滩起伏,目视关城按辔徐行。 数十名塘兵拉开三十里宽度,向关城缓缓逼近,宽度渐渐因南北山势河流变得狭窄,人们间隔一里,有意绕过立在戈壁滩上的墩台,就像没看见墩上的守军一般,越过他们重新铺开,直到将前线推进至关城外二里,一骑又一骑缓缓站定,将长矛扎在地上,兜转战马,默不作声。 旗军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关上守军窃窃私语:「怎么关外来了塘兵?」 随后更多烟尘散去,丁国栋用舌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吞咽口水,缓缓放下望远镜,已经不需要这种器具才能观敌了,一支经历漫长行军的庞大军团正在他们面前展开。 一路路塘兵将戈壁滩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绕过墩台占领了嘉峪关外的高地与崖壁、低谷与沙地,随后沙尘中一支支全副武装的马队缓缓前行,在间隔关城三里的位置构成反冲击的第一道阵线。 紧随其后的车队驼队一个个进入关外的戈壁滩,还有更多步行牵马的士兵抵达前线,围住一座座被分割的墩台,其他人开始在北边山地构置营盘、向南边讨赖河峡谷绝壁运送木料。 后方更多军队逶迤而行,当前线结阵的小骑兵队之后出现步骑分列的严整方阵,越来越多的勐禽盘旋于天际,关上守军也终于在愈演愈烈的压迫中大乱。 各式各样的喊声充斥游击将军丁国栋的耳朵,集结军队的号角声在关城响个不停,战鼓隆隆,城关两侧的士兵在城墙上飞奔,向他带来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没有人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黑山湖被敌军占领、讨赖河峡谷也有敌骑飞奔,烽火烽炮连成一串向东传去,关内守军尽数登城严阵以待,却没能给这支轻松薄城的军团带来任何紧张感。 他们气定神闲地在城外列阵,旌旗遮蔽日光,军乐响彻戈壁,直到曾属于固原总兵官的仪仗推到前线,丁国栋通过望远镜看见敌军阵前有人登上土山,轻轻抬起手臂。 鼓乐变调的声音仿佛波浪,戈壁滩上所过之处,喧闹乐曲与喊声戛然而止。 片刻,数骑负旗出阵驰行城下,对关上守军喊话道:「传大元帅令,晓谕嘉峪关军民人等:大元帅深知边军苦劳,我中土边防已至天山,怜尔等性命不愿同室操戈,限一个时辰缴械开城,各官俱升一级留待听用,军兵各给赏银三月行粮,肃州军民事一切照旧!」 关上官兵面面相觑,黑承印闻言心中大喜,对丁国栋道:「将军,一个时辰,肃州卫,新城儿、沙河两堡,还有两山口营的援军都能赶到!」 不过他话音刚落,就发现丁绍胤端着望远镜脸色发白,赶忙向薄城大军的前线看去。 就见那些在重火力射程范围之外的军阵缝隙里,一队队来自目力尽头的骆驼车驴车正穿营而过,还有牧民赶着大量牲畜进入军阵。 车有两种,一种载满了沙土,另一种大车用靛蓝染的大布蒙着,谁也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只能瞧见轮子很大,在戈壁上压出很深的辙子,有时走上沙地,还要军兵跑前跑后,用门板铺在沙地才能通过。 待车至阵前,军士将门板横放,另一边载满沙土的小车将沙子倾倒,还用黑山湖打来的水倒在沙子上,随后大车至于其后,丁国栋已经猜出车上载的是炮了,他一一数过,这些间隔不远的炮车一共有三十六辆。 他松了口气,对黑承印道:「就说嘛,能把几万军队从青海远调关外已经够吓人了,还好他们炮不多。」 黑承印也不担心,点头道:「将军,看这架势,车上应该是野战使的千斤神器,三十六位,应是挡得住。」 千斤重炮他们在关城上也有十六位,仗着城墙高度,即使少了点,对射也未必落下风,敌军占个马多,但没啥攻城器械,只要不去野战,就算兵力占据劣势也不怕。 关上军队的骚动也随着这三十六辆炮车揭开而振奋起来。 话音刚落,后边又推来七十二辆辆蒙着蓝布的大车,丁国栋和黑承印二人脸上有点不好看了,关上守军又再度屏住呼吸。 谁知道这次蓝布掀开,万万没想到,那车上居然载的是三腿儿大铁锅,军兵铆足了力气把铁锅卸下来,摆在炮车后头,一门炮两口锅,谁也不知道这是要干啥。 上千名陆续登上城头的旗军笑成一团,守军们的笑声贯云霄,嘉峪关充满了欢快气氛。 因为他们的大元帅在阵前摆铁锅的模样有点像番子做法,让元帅府这几万军队都看起来不太聪明,使守军的士气得到极大提升。 但很快笑声就停了,嘉峪关上静得落针可闻。 因为跟着铁锅一起过来的,是赶着牲畜队的牧民,他们在阵前杀羊宰牛,拆解好的肉片扔进锅里,就这么架火炖了起来,拆碎的骨头扔到关前空地,顿时空中一片秃鹫冲刺而下,一片沸腾黑影只消片刻就将骨头上的碎肉啄食干净。 紧跟着是有大喉咙的胡兀鹫飞过来,衔起牛骨羊骨飞离战场,肃州卫旗军纷纷推着自己的笠盔帽檐儿,仰头用渴望目光看向勐禽消失在空中的影子,每个人都能听见身侧袍泽吞咽口水的声音。 丁国栋揉了揉发僵的脸皮,口中难以置信的语气打破沉寂,他对黑承印小声问道:「秃鹫,是跟他们一路从青海吃肉吃过来的?」 那些骑兵又来了,策马关前再度喊话:「传大元帅府右旅左营参将高应登之令,现在投降开关还来得及,若不投降,等爷爷吃饱饭,送你们上天!」 为您提供大神夺鹿侯的《顽贼》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五十四章欢声笑语嘉峪关免费阅读. /71/71041/29812417.html 第四百五十五章 援军 炮声轰隆。 刘承宗看着自己的炮弹轰在嘉峪关城头,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他对关上守军的招降只是例行公事,关前杀羊宰牛也只是为了削弱守军士气,其实心底比谁都清楚,嘉峪关守军不会投降。 大明九边至今,确实输过不少大的战役,但是还没有出现过不战而降的文官,而不战而降的边将也只有抚顺游击李永芳一人。 嘉峪关拥有建成至今从未被攻破过的光环,这里的守军不可能轻易向他投降,边军出身的刘承宗,相信这些旧同行儿的职业操守。 但他确实没想到,嘉峪关上的守将也是个头铁的,元帅军在关外炖肉,有炫耀财富待遇的心思,结果嘉峪关守将也在关上支起了大锅,把羊吊在城门楼上现杀现宰。 两边都吃了顿饱饭,一个兴师动众,一个士气如虹,恶战不可避免,只能依靠火炮沟通了。 双方互放几轮重炮,土山上的刘承宗端着望远镜看了片刻,转头对曹耀道:“看来肃州确实不缺火药,嘉峪关的炮兵打得很准很快,他们训练充足,倒是都有好手艺在身。” 同样端着望远镜的曹耀应了一声,随后点头道:“他们的炮差了点,朝廷对西北攻守铳不重视,关上能跟我们对放的只有四位无敌大将军和十二位大将军,压住它们,就能发轻炮去拆羊马墙了。” 明代的火炮一直有各类名目,但是在崇祯年间,对各式大炮在用途上分为三类,分别为战铳、攻铳以及守铳。 战铳即为野炮,大多比较轻便;攻铳的倍径较小,分直射曲射,是攻城炮;守铳的重量较大,且从火门到炮耳的距离,仅有炮耳到炮口的一半,炮身向下俯斜,用于城上俯击。 但拥有这种明确分类的火炮大多都应用于军事压力较大的辽东战场、宣大防线,嘉峪关的火炮都是戚继光时代的老物件儿。 那个时代的明军没有攻城需求,最大的野炮不过是戚继光的无敌大将军和叶梦熊的大将军炮,前者正常规格为一千零五十斤的佛朗机炮,后者为一千斤的锻造炮。 这两种老炮,是嘉峪关的重炮主力,刘承宗对它们也并不陌生,李卑在延安府就用小一号的这些玩意儿跟他打过。 不过刘承宗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一里距离的关外炮战占据优势,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元帅府在火炮方面有完善的生产能力,攻打绰克兔台吉占据的八角城时甚至在城外现场铸炮,还有出身明军的老练炮手,更有自给自足的火药产地。 先进装备、充足火药、完善训练、专业人员,元帅府没理由输在炮兵对轰阶段。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攻城,因为嘉峪关对他来说是一座需要速破的雄关,他没办法在这围上几个月。 攻打嘉峪关不仅仅是对甘肃的震慑,同时也是对巴图尔珲台吉等瓦剌贵族耀武扬威的手段,刘承祖所率四个营,两个营的天山卫和两个营的蒙古人,只能在嘉峪关留驻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们必须开赴天山,否则天山四营自身携带的粮草就不够了,就必须开始吃刘承宗主力五营的粮草。 这些人开始吃主力营的粮,也就宣告刘狮子的甘肃攻略计划彻底失败,他们就只能原路返回青海了。 因此刘承宗的忧虑,主要来源于嘉峪关的援军规模。 元帅府在炮战中占据优势,长时间炮战能最大程度上削弱城防工事,为下一阶段的强攻取得优势。 但同时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依靠炮击削弱城防需要很长时间,嘉峪关以东的援军会陆续赶到,又会给攻城带来麻烦。 不过至少目前看来,情况还不算坏。 刘承宗给曹耀打了个招呼,道:“下去吧,守军的炮够不着我们,一会儿该急眼了,强装药能把炮子打过来。” 跟明军打过多了,刘狮子对明军炮手的习惯也有了了解,这帮人动不动就来了倍装药,有时候还挺吓人的。 曹耀是从善如流,边跟着刘狮子下城,边问道:“你打算怎么破关?” “老样子呗,先把羊马墙扒了,再用炮弹把关城、悬墙的城垛都敲掉,能靠强攻夺下关城最好,夺不下来……夺不下来就只能强攻悬墙了,先进去再说。” 刘承宗口中的悬墙,是嘉峪关南北两侧连接悬崖峭壁与高山沙漠的长城,从长城越关而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但依然不能避免对嘉峪关关城的围困。 因此刘承宗打算先用火炮对轰一天,明天派人攻破悬墙,以马兵突进肃州,阻拦东边的援军。 说罢,刘承宗走下土山,对身侧传令兵下令道:“给天山卫与准噶尔营传令,命其开至阵前,在距城六百步处,自南向北间隔一里,修造十座四丈土山。” 嘉峪关的城墙高三丈,刘承宗需要在城外修造四丈高的土山,才能看见城墙另一侧的马道,马道外侧的城垛,是炮兵需要集火摧毁的位置。 至于让兄长和瓦剌那四个营来做土工,则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参战,出现在战场上不过是捧个人场,留着体力也没啥用,修土工挖壕沟,也算不浪费粮食。 元帅府第一大美德,就是只要人活着,万万不能浪费粮食,因为这个人吃的每一口粮,都是这个世界上有人替他饿死了,才省出来的。 不过实际上这个真理在此时此刻,倒是嘉峪关另一边的丁国栋感受更深。 元帅军开炮前在关外宰了七十二头羊,不痛不痒,因为这本身就是刘承宗给元帅府军队准备的行粮,他们从几个屯牧营驻地一路走来都是这么吃的。 实际上因为出了屯牧营的草场,他们的牲畜供应已经变少了,行军的时候是谁都能吃活牲畜,但是在嘉峪关外,只有准备作战的军队才能吃上鲜肉。 为这次长途行军保障士气,刘狮子下了血本儿,青海八个屯牧营往后两年放牧都青黄不接。 但是对嘉峪关游击将军丁国栋来说,不是这么回事,敌军在关外杀羊宰牛那么明显的挑衅侮辱,他也不能示弱,当场派人在附近的牧民那牵了三十多头羊过来宰了。 买的,花钱了,只不过他想买,牧民不想卖,还指望着这帮牲畜下羊羔子呢,所以是强买来的。 丁国栋也没别的办法,嘉峪关的守城器械非常充足,最大的漏洞就是人,一旦兵没了士气,那就啥也没了。 他倒是能从肃州卫调牲口,但那边过来得半天,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在嘉峪关买三十头牲口,他出得起钱,但从肃州卫调牲口,就不是他能出得起的价钱了。 这些羊羔子按市价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可是等各路援军过来,他再调牲口,那需要的就不是这个数了。 眼看元帅府火炮把城上守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就连炮兵还手都慢了半拍,快把丁国栋急死了。 守关千户黑承印也急得不行,弓着腰从城垛后一路跑过来,道:“将军,憨汗的炮厉害得很,再这么对放下去,关上的炮早晚要被打烂,我率轻骑出城毁他几门炮!” “可不敢逞那匹夫之勇!” 丁国栋一听就急了,指着黑承印道:“你好好在关上呆着,可不敢出城,他们马队就等着你出城呢!” 他能认出来,城外的炮兵阵地就是个阳谋全套,那一水的黄铜炮,摆明了就是性能比城上的老古董炮好,就是要引诱他们出城毁炮。 这是明军武人的一贯作风,爷爷脑袋就在这,有本事你就来拿。 “那,将军,就看着他们把我们炮都轰碎?”黑承印急道:“得想个办法啊!” 关上的炮都是能打一里地甚至二里地的好炮,但是想精确射击,也就一百、二百、三百步,超过这个距离就打不准。 何况敌军在炮位前堆了土,黑承印也不知道那些土是啥材料,即使瞎猫碰上死耗子,炮弹打上去也根本打不穿。 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城外那些千斤大铳,在五百步距离一次齐放,就至少能敲掉他们两块城垛,城垛碎了炮位就得挪,这么挪下去早晚有炮要被炮弹打坏。 更别说他们这些炮确实都上了岁数,这种以少敌多的炮战,对关上十六位老将军来说过热的压力太大了。 “想个办法,有啥办法,援军迟迟不至。” 丁国栋暗骂一句,几个援军驻地离嘉峪关就他妈三四十里地,两军对峙放炮半天,他爷爷要是还在人世,拄着拐都跑到了。 “撑着吧,撑到他们攻城,靠短兵相接杀杀他们锐气。”丁国栋对黑承印道:“别叫元帅府小瞧了咱边关守军。” 炮战他们不占优势,但是在城头的短兵相接,至少在三日之内,丁国栋有充足自信,能让元帅府铩羽而归。 黑承印也认为这事可行,招手叫来百户火者哈只,道:“让你的人去取火油,城门不落千斤闸,等他们几百人攻进瓮城,放火烧死他们!” 这是个办法。 丁国栋心想敌军新至,眼下正是士气如虹,如果能在瓮城取得一场胜利,杀杀敌军锐气,最合适的就是火攻。 因为酒泉这地方储量最大的特产,是石油,在这个时代叫石脑油。 酒泉是古中国第一座将石油应用于守城战争的城池,于北周武帝宣政元年,酒泉军民以石油焚毁突厥大军攻城器械,从而化险为夷。 在明代,因为深井的存在,有了更好的石油开采能力,酒泉有一系列因石油而产生的特产,诸如石油燃烧后的膏墨、用于照明的油料、防水防腐油漆、沥青、车辆轮轴的润滑油,以及用于战场的猛火油。 火攻,是嘉峪关守军的优势。 丁国栋没有拒绝把攻城军队烧死在瓮城的提议,但他非常明确的给黑承印下了一道令人迷糊的命令:“援军不至,不能纵火。” 但黑承印听懂了,非常严肃地行军礼道:“将军放心,卑职明白,可以不用,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有火油。” 实际上嘉峪关守军根本就不想跟元帅府打,他们确实训练有素,但城头守军除了军官,没几个人亲身经历过战争,战争对守军来说只是浪漫化的边塞诗。 甘肃边军确实吃苦,这里粮草供应不及时,经常要饿肚子,但河西只有沙漠化没有大旱,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延绥、宣大边军在天启年间的待遇,问题不大。 这里也不存在陕北那几年旱灾里,不论是军还是贼,必须杀人才能活下去的铁石心肠。 在他们看来,边军跟青海元帅府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军人攻城守城是各为其主没办法,但说到底,两边的军人都是陕西人,往前推到天启年,没准秋防还在花马池一个军阵里站过呢。 将军一声令下,小兵儿攻城拔寨,立功了算运气好,死了算运气不好,战争总要死人,当兵吃粮就有这心理准备,但他们至少能选择让敌人怎么死。 黑承印能理解,他提出使用猛火油,是因为紧要关头,他不能让自己的兵死,但将心比心,刀砍矛刺、铳打炮轰,都无所谓,他唯独不愿意自己被毒死、烧死……都是死,死得不痛快。 所以他可以把猛火油当作城破前的最后一道防御措施,这场战争本来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同室操戈的悲剧。 但丁国栋是老兵出身的将领了,想法没那么多同情,他非常理智,这只是一笔需要打算盘的帐罢了。 援军到了嘉峪关能守住,该放火烧的烧、该毒烟炸的炸,怎么打都没关系,立了战功,自己能升官发财,弟兄们也能吃点好的。 官军打叛军,天经地义嘛。 他拒绝使用猛火油的原因只有一个,援军没到,他们用所有兵器往狠了招呼,把本是同根生的情分一把火烧没了,最后嘉峪关还是没守住,叛军上下满腔怒火往哪儿泄? 要屠城的。 现在问题就在这儿了,援军呢? 城上的炮声依旧轰隆,自肃州方向驰来几匹背旗快马,奔至关城寻着丁国栋便拜,报告道:“丁将军,援军……援军来不了了。” “他们?” 丁国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就听传令骑兵道:“数千敌军冲进甘州,过高台掠马营堡,兵锋直指肃州,赵参将今早集兵驰援东边金佛寺,北边关外的金塔寺堡也被鞑军围了,肃州仅有军兵七百,他们说三五日,没有援军了。”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829380.html 第四百五十六章 骑矛 肃州参将赵之瑞率军赶到金佛寺堡那天,雪山上的水汽终于蒸腾成一场小雨洒向绿洲。 边关寒风还未退去,流沙河两岸已是处处烟雨杏花,固若金汤的金佛寺堡并没有遭受狠攻的模样,只是流沙河采金沙的矿工没了踪影,使金佛寺不似往日热闹。 这里没有江南烟雨,就连种在边关的杏儿,名子都叫李广。 稀稀拉拉的小雨里,两千六百名急行八十里的肃州边军站在沙漠绿洲中的杏林花海,身上寒冷衣甲令他们抖个不停,军旗大纛也被雨水打湿,在阴天里重重耷拉下来。 赵之瑞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参将是明军高级将领的中坚力量,拥有完善的升迁体系。 一般来说知县和守备,是正常人在文武仕途上能达到的理想官职,拼的是能耐;但再往高了走,有功绩也未必上得去,拼的是运气。 毕竟中华大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一个沛县就支撑起庞大的汉帝国,谁家办个丧事儿摆上五桌,那赶马的、宰猪的、吹丧的、看监狱的、当小贩儿的该吃吃该喝喝,谁也想不到跟自己吹牛的傻小子会成为乱世军神。 人最缺少的是得到锻炼的机会。 赵之瑞是幸运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得到足够多的锻炼机会,在陕西做过守备,到山西的宣大防线任职游击将军,屡立战功,最终得到肃州参将这一高级武职。 作为一名合格的高级将领,他清楚眼下肃州面临的局面有多棘手。 其实西边的嘉峪关、东边的金佛寺堡,求援消息是同时送到赵之瑞面前的,他之所以选择驰援金佛寺,就是为免除里应外合的后顾之忧。 他期望速战速决平定关内贼乱,再挥师西进援助嘉峪关,以免军队被堵在嘉峪关内,进退两难。 金佛寺堡的守备出城打马面前,滚鞍落马报告道:“将军,三个时辰前敌军以二百骑骗开红寺堡,而后步骑五六千跨流沙河而来,卑职匆匆燃起烽火,敌军围堡劝降半个时辰,在周遭大掠一阵,正值下了小雨,便掳了采金沙的工人,引军向北走了。” 流贼跟他流动作战,这是赵之瑞最不愿看见的情形:“他们兵力、武器、阵型、纪律如何?” “有千余精骑和数百劲卒,军阵严整有序,武器装备都是好东西,马兵端着一水的擎电铳,步军的衣甲也看着特吓人,满身血还都是窟窿眼儿,像是从死人身上扒的,纪律……卑职不好说。” 赵之瑞缓缓颔首,这基本上在他意料之中,早在前日,东边军情就通过塘报已为其所知,青海叛军伪将张天琳击溃白广恩的事不是秘密。 白广恩那支标营的装备俱为上佳,任谁见了嘴角都馋的掉泪,谁知道在流贼跟前一个回合都没走下来,就被人用火箭炸得屁滚尿流。 他问道:“纪律不好说,什么意思?” “他们军纪好像随心所欲,说他们军纪好吧,沿途看见大户人家就往里钻,不辨善恶,走的时候拿得干干净净,连个面口袋都不给人剩下,端不走的水缸也要砸烂。” 守备说着,眼前浮现出张天琳走后大户人家排着队到堡里借水缸的场景,随后又摇头道:“但说他们军纪不好,这些兵行军所过之处不入寻常百姓家,流沙河东岸有仨叛军被扒光衣裳斩首示众,身上都写了罪责。” “逃兵?” 守备摇头道:“不是逃兵,有一个是管辎重的百总,买好墨十斤,该给五两,只给了一两银子,因强买处死;另外两个是兵,一个杀了百姓耕牛、另一个抢了百姓一只金耳环,都被斩首示众。” 赵之瑞向后退了一步,皱眉半晌,义愤填膺:“他们买东西居然给钱,蛊惑人心!” 将心比心,赵之瑞的军队买东西也给钱,谁敢杀别人耕牛也得处死,他们是本地驻军嘛,但如果他们打进青海可就不一样了,进了敌境谁还讲究这些? 显而易见,这次青海元帅府大举来袭,目的不是抢掠,他们是要在这儿扎根。 单冲这个,他估摸着关外至少两万军队。 敌军在关外兵力众多,是坏事也是好事,若是一万军队,弄不好肃州要打成持久战,因为元帅府有给一万军队长久提供辎重的能力。 但如果兵力超过两万,就不需要担心战事会持续一年半载了,以青海元帅府的体量,没能力支撑两万军队千里战线的庞大补给,守住两三个月,待其师老财竭自会罢兵。 相应的是兵力越多、时间越短,嘉峪关守军的压力越大。 他一面吩咐塘骑向北摆开,一面对金佛寺守备道:“那些尸首呢,还在流沙河东边挂着?赶紧让人取下来,这是能让百姓瞧见的?” 看着守备派兵去流沙河东岸掩埋尸首的背影,赵之瑞在心底叹了口气,贼人这样的军纪,还会灵活作战,恐怕很难对付。 他暗骂道:“妈的这帮贼子,跑到老子的防区当王师来了。” 说罢,赵之瑞所率的肃州营边军转而北上,通过塘骑和肃州防区五里一墩、十里一烽、三十里一堡的防线,追踪张天琳的身影。 其实事情并不像赵之瑞想的那么复杂,张天琳部的军纪确实很好,但他的道德水平和政治意识并没有那么高,处死士兵并非处于蛊惑人心的目的。 只是单纯因为那仨人违反了军令。 他手下只有一个营的兵力,身入敌境,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身边还带着王自用的人,那些人没多少职业士兵,必须严格执行军令,才能保证军队组织完好。 三个被处斩的军官士兵,第一个完全是因为贪污,他需要给甘肃写告示,派人采购笔墨,给五两贪四两,气得张天琳肝儿疼。 另外俩人,抢耳环那个,死因不是抢劫百姓,而是擅自抢劫;杀耕牛那个,死因也不是杀耕牛。 军法不让杀耕牛是一回事,那么大一头牛叫他偷偷杀了,他吃不完也不敢跟别人说,就自个拿刀子从牛腿剌了五斤半牛肉,不跟袍泽分享,浪费粮食是另一回事了。 说句难听话,军队在刘承宗手里,各种物资供应得上,当个仁义之师没问题;张天琳知道自己深陷敌境没那么大本事,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为了完成使命让军队野蛮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就算残暴野蛮,也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残暴野蛮,不能是无序的军纪败坏,那就打不了仗了。 张天琳并不是在躲赵之瑞,他只是看见北边的两道烽火在求援,便领兵自告奋勇当援军去了。 都是边军,谁还看不懂个烽燧了。 北边两道烽火,显然是五百以上、一千以下的军队正在攻堡,甭管是谁在北方边墙攻打堡垒,都是张天琳的友军嘛。 张天琳和王自用在三月初八下午出发,两夜一昼连抢带走,穿越一百二十里路,在西店子堡附近洗劫了肃州卫的牧场、又一把火烧了两山口营,初十午后,赶着成群牛羊出现在求援的金塔寺堡附近。 金塔寺这个地方,在肃州北部的边墙外。 边墙内就是两山口营,肃州参将赵之瑞,就是领兵从这出去一路往南走,再向东抵达八十里外的金佛寺堡。 而张天琳是从金佛寺堡一路往北,再向西走到两山口营,看见营地空荡荡,拿走能拿走的东西,放一把火烧个干净,往北出边墙去了金塔寺。 这段边墙因为沿途缺口太多,只是名义上的边墙,长城本身穿过了北大河与鸳鸯湖,就有缺口,大河西段的长城内外都是荒漠,虽说地势不算平坦,但沙窝太多,关外的风一吹,沙子经常会把某段长城埋了。 张天琳率军出关都没打扰别人,百十个沙袋往城墙根儿一铺,连人带马拉着车,就连小羊羔子都能蹦着登上城墙。 金塔寺堡外面围攻堡垒的人是粆图台吉,全心全意、一意孤行,搞了个混成骑兵千人队,从刘承宗那领了自北路突进肃州的命令,到了金塔寺傻眼了。 他这七百余骑,由一百二十具装骑兵、二百四十中装骑兵以及四百轻骑组成,有一千五百匹战马,冲击冲撞能力极强,仗着自己认路,端着蒙古大汗的白纛,在关外行走非常猖狂。 说起来也是他倒霉,他确实认路,但没有靠近过金塔寺这边的边墙。 沙漠分为两种,一种叫戈壁、一种叫沙窝,前者是接近硬质路面的粗砂砾,骑兵通行无往不利,嘉峪关外很多地方就是这种路面。 而后者沙窝,是细沙,地质松软而高低起伏,人马在沙窝上头都不太好走。 临着肃州北部边墙七八十里地,是戈壁,但靠近边墙的三四十里地,大部分都是沙窝。 粆图台吉的具装骑兵在这种地形,他冲不起来啦! 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想办法打边墙外的金塔寺堡,粆图台吉有精兵七百,堡里边军只有二百三,但这事它有血脉压制,大明边军对蒙古骑兵,蒙古兵在心理上就先矮了半截。 而金塔寺堡的守军非但不慌,还有点跃跃欲试。 七百多个蒙古兵、一千五百多匹战马,反正周围都是沙窝子,打起来谁他妈也别想跑,这对过惯苦日子的甘肃边军意味着啥? 过年了! 堡子里弟兄都板着手指头算开了,按炮弹打完火药用光,肉搏战己方死一半对方全灭算,活下来人均六个头、十二匹马。 粆图台吉还没近堡五里,堡子里一帮莽夫就群起响应,纷纷向金塔寺堡守备李君恩表达自己的创业渴望。 也就李君恩是个稳重人,顾虑到屁股后头参将领军出征边墙守卫空虚,才制止了手下健卒想扛着小炮儿出城野战的想法。 李君恩也有创业热情啊,他的想法,是先引诱蒙古兵攻堡,等他们攻不下来再杀出去,稳妥。 但这就让粆图台吉很不快乐。 别说攻堡了,刚走到堡外二里,先被俩伏在沙丘后的小兵点地雷炸上天好几个,十余轻骑去追那俩小兵,临近堡子又被佛朗机炮轰轰打。 等到军队在堡外一里地摆开,士兵下马打算把壕沟填平,又被石砲、火炮轰了一阵,更是惊了战马,硬生生有个兵被踩死了。 粆图台吉放弃了,领兵撤围,转而利诱,告诉守军我这有羊羔子,投降一起吃啊。 守军都不搭理他,心说弄死你个小鞑子,啥东西不是我们的? 这么硬挺着围了两天,两边心里都打鼓,粆图台吉想的是再不出来跟我野战,就要耽误军情了;堡子里李君恩想的是,参将去南边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边内出啥事了吧? 就在这节骨眼上张天琳来了。 浩浩荡荡的五千多人越长城而来,把粆图台吉吓得要收拾细软逃跑,堡垒守军士气大振,一股脑的杀了出来。 二百三十个人,只留了一个看门儿的。 李君恩被俘的时候满脸晦气,谁能想到长城里边杀出来的居然会是敌人呢? 粆图台吉领军回来时,只见到金塔寺堡的守军被下了军械,还没高兴呢,就发现张天琳的兵不仅仅要下掉金塔寺守军的兵甲,一群如狼似虎的元帅府老兵把他的人军械也下了。 就见张天琳张开胳膊搂着他,不住感慨:“大元帅真是神机妙算,我就知道大帅一定会派人到这边来接应我,战马兵甲我收下了,你告诉大帅,张天琳必不辱使命。” 粆图台吉的汉人言语很好,字正腔圆,但这会一急就结巴,整个一阿旺附体,张嘴就是:“阿巴阿巴。” 顿了好半天,粆图台吉才道:“不是,大帅是让我率军踏沙进肃……” 话没说完,就被张天琳要杀人似的目光瞪了过来,不过只是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变得柔和而恬静,充满佛光,边笑边摇头,边往一边走:“不行,台吉这个汉话还得练练,俺过天星是个粗人,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塘骑在后边被追上了,我先不陪你了,打完仗请你喝酒。” 说罢张天琳就翻身跨上战马,对左右下令道:“野战左旅左营,牵马披甲!” 随着军令,乱糟糟的沙窝子里,三千余骑纷纷穿着别人的铠甲、牵起别人的战马寻找站位。 就听张天琳道:“都有马了,拿好你们的骑矛,跟我收拾屁股后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肃州参将!” 他们来得快去的更快,渐行渐远的队列里,粆图台吉在金塔寺堡外,左看看、右看看,就看到了旁边站着的王自用,他的兵跟自己的兵差不多,身上都没啥像样的装备。 “王会首,这……” 王自用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他这支军队除了兵,所有东西都是抢来的,台吉放宽心,等他赢了我们就有装备了,没事,过天星能打,我们宰只羊吃吧。” 粆图台吉摘了头盔,懵懵懂懂的挠挠脑袋,又问道:“可我看他们没有骑矛啊,我的具装马队,骑矛都留着呢,他们没拿。” 王自用找羊的动作顿住,返身看向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摇头道:“拿着呢,过天星说火枪就是他的骑矛,张益德有丈八蛇矛,张天琳有十八丈蛇矛。”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867108.html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举一反三 肃州北部边墙之内,有条北大河,河北守着座低矮平山的地方叫马莲滩,土地板结遍地盐碱。 马莲也叫马蔺,是一种耐盐碱的植物,常生于过度放牧的盐碱草场,叶子可以做牛羊骆驼的饲料、还能造纸和编织工艺,根能做刷子,花入药能利尿通便,种子入药能除湿热、止血、解毒、退烧、驱虫,一身是宝。 但是在崇祯七年的三月初十傍晚,对马莲滩上大片刚刚从枯黄返青的马蔺草来说,它们唯一有用的特性是不惧践踏。 因为西北的两支塘骑正在这片盐碱滩上厮杀游斗。 塘骑见塘骑,同样装束同样出身,谈不上新仇旧恨,双方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作战的目的也只是遮蔽战场,因此往往以弓箭、火枪互射,不约而同的拒绝近身格斗。 肃州参将赵之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平山,看着山下塘骑交锋的马莲滩,目光冰冷。 两个昼夜,跟在张天琳屁股后头吃沙子,在防区兜了二百里地的大圈子,丢掉两座堡垒一个牧场,两山口营地也被焚成废墟,如今青烟就在他们身后飘着,让他们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撒。 赵之瑞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因为战场情况不对劲。 他的塘兵是前出大队二十里地追着敌军殿后塘兵打过来的,元帅府的殿后塘兵一直且战且退,他的塘兵一直穷追猛打,直到进入马莲滩,那些殿后塘兵的战线稳住了,转头跟他们厮杀起来。 在一个退一个进的过程中想要僵持,退后的军队需要付出多倍代价,因为他铺开二十里的塘兵会陆续增援进来,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他们本该占据上风,战线已逐步铺开,双方近二百名塘骑在戈壁上组成互相挤压的战线,仍旧未能冲破敌骑在马莲滩上的封锁,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敌军主力回头了。 这种场面对异族将军来说可能会被挤压的战线吓住不敢乱动,但是对赵之瑞来说,就差把动向写封信贴脸上了,等于明牌。 敌军的来路,他已经通过边墙传来的塘报有所了解,领兵将领叫张天琳,是个从前在陕北落草为寇的边兵管队,诨号过天星,从前榆林镇鱼河堡的,如今是憨汗刘承宗麾下参将。 鱼河堡这个鬼地方出能人,赵之瑞看见这出身就对张天琳心有轻视,心说鱼河堡出来的,肯定是刘承宗嫡系,多半没啥大本事,靠关系上来的。 想想也是,鱼河堡出来的,就这资历,肯定是陪刘承宗打满全场了,有真本事,怎么着也得占个帅府五虎的位子吧? 甘肃将领对元帅府了解不多,他们认识的大将只有河湟大战中一展身手的杨耀和王文秀,这俩人都是固原哗变逃兵,按理说不是嫡系,战后都封了旅帅,元帅府一共有五个旅帅,分别是杨耀、王文秀、巴桑、谢二虎、莫与京。 赵之瑞听说过杨耀和王文秀,他还知道莫与京,那以前就是朝廷的参将,至于谢二虎、巴桑有什么能耐他不知道,却也知道来路。 这五个人在赵之瑞心里,就分别代表着元帅府的老流寇、鞑子、番子、降军。 打满全场的张天琳若真有能耐,能叫别处来的外人骑在头上?显然鱼河堡那帮人都没大本事。 赵之瑞的判断其实没啥问题,只不过一开始的条件错了,张天琳不是刘承宗嫡系,甚至如果这家伙晚点落草,很有可能刘承宗会是张天琳的嫡系。 尽管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元帅府的编制,张天琳这个参将怎么就领了五千多人马,但至少这五千多人的塘骑规格跟官军一个营没啥不一样,都是一路二十四塘、每塘五骑。 这里的路,是兵分两路的路。 张天琳有两路塘骑,马莲滩及北部边墙这片区域没有道路,都是戈壁和沙漠,没有必要分兵,除非为了快速行进步骑分开。 塘骑两骑之间的正常间隔是一里地,眼下十里宽度的马莲滩上有百余名敌方塘骑,这些人本该在十里范围内展开。 所以这幅画面对赵之瑞来说,就是张天琳非常直白的向他传递军情:敌军主力已回头十里,而且步骑在行军中脱节了。 他们的间距本就只有四五十里路,张天琳回头走了一段,赵之瑞判断,他和张天琳的距离应该在三十里左右。 赵之瑞是主场作战,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马莲滩再往北穿过漫长沙地就是长城边墙,东边有延伸到长城外金塔寺堡的北大河,周围适合作为战场的地带只有马莲滩到黄土崖子之间这十几里地。 他的战线继续向前推进也没有意义,看日头已经西落,估摸着战斗应当在明早打响,便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赵之瑞在平山上招来麾下千总米剌印,在脚下用树枝画出草图,将自己的分析全盘托出,随后道:“你率本部九百骑驻扎平山,拖住贼军塘兵,收集木柴,明早在山上升起炊烟后撤向北大河东岸的临水驿。” 他指着草图上的马莲滩北侧道:“贼子的步骑脱节,我率骑兵自西边向北绕过马莲滩,今夜踹了他们的步营,明早若敌军不追你,你我便在临水驿城汇合;若贼军追你更好,我会在他们身后,待其渡河两岸邀击。” 千总米剌印对这命令没有任何异议,抱拳领命便去安排。 随后没过多久,赵之瑞就引千五百骑自平山南边绕行照壁山向北行走,他们倒是不担心会被发现,因为西边出了照壁山就是沙漠,别说大海捞针了,就算有意往里钻都容易迷路。 唯独往北走不怕迷路,因为北边有长城这个指示物。 赵之瑞的计划很简单,往北走个二三十里到长城,然后出现在张天琳身后,把步兵营地踹掉。 计划非常周密,他不愿从西边派遣侦骑打草惊蛇,因此专门在照壁山找驻牧番民弄了几头骆驼,准备命传令兵骑着直奔边外金塔寺堡,看金塔寺堡的情况如何。 但他的传令兵还没上路,金塔寺堡那边的驿卒就已经拿着守备李君恩的书信跑过来了。 赵之瑞本来还挺纳闷,边墙外头咋还有驿卒呢,便截下驿卒叫到跟前,还把信拆了。 驿卒叫索康,确实对驿站业务非常熟悉,说他是临水驿的驿卒,弟弟在金塔寺堡当兵,眼看开春了,要帮弟弟把冬衣拿到肃州当了,这才领到一封顺路的军信。 赵之瑞对这事倒也能理解,欠饷有些日子了,反正冬衣夏天也穿不着,先当了换钱,等朝廷发饷再添点钱赎回来也合适。 展开书信,确实是金塔寺守备李君恩的笔迹与印信,请求肃州给调拨兵甲战马,说边外有几百鞑子在堡子外溜达,兵甲不足没法灭了他们。 这个做不了假。 赵之瑞心说这事稳了! 金塔寺堡的守备还给肃州要军械呢,铁定是没看见贼子步军出边墙,再一问面前的中年驿卒,确实如此,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领兵埋头向着边墙走。 他却不知道,面前年近五旬低眉顺眼的黄头回鹘,是三劫会有名的郎头索康。 在这个黄头回鹘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大半辈子都是驿卒,但他不是临水驿的,而是高台千户所那边黑泉马驿的驿卒,而且崇祯爷精简驿站的时候,把他裁了。 但索康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其实离开驿站才算真正活着,四十多岁加入三劫会,虽说一身早年奔波的暗伤,体力也大不如前,却架不住三劫会求贤若渴,成了王自用身边最能干的大将。 对陕北出身的会道门头目来说,在甘肃见多识广、熟悉路途的索康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才。 索康也没有辜负王自用的信任。 他建立起三劫会在甘肃的地下驿站、是肃州张掖和武威的典当大亨,为边防军人低价当掉他们不需要的兵甲器械,拉动甘肃镇军马走私贸易和殡葬礼仪的内需,关爱留守乡里孤寡老人和妇女儿童的身心健康,使成千上百的下岗同事和驿站子弟重新走上就业岗位,凭一己之力降低走递甲卒失业率三十四个百分点。 他是甘肃镇的大英雄。 索康这趟是受了王自用的命令,前往肃州联系城内的会徒,交给他们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谶言,却没想到半道上在大沙漠里能撞见官军,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好在算是有惊无险,离了赵之瑞的官军,索康又朝着肃州跑出去二里地,这才反应过来,赵之瑞这支官军是在往北走……那不出了边墙就把他们的军队一锅端了? 他去肃州,就是因为三劫会的武装都被张天琳夺了,王自用寻思闲着也不是个事,这才做出下一步计划是抢夺肃州城,让他去报信。 就他们那三千多人,全靠长短兵器和几门炮,既没有马也没弓箭,撞上赵之瑞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想到这,索康连忙调转马头,在夜幕下的沙漠中玩命向北狂奔,赶在赵之瑞抵达边墙之前先一步跑到金塔寺,向王自用汇报了这个消息。 王自用也被这情报吓了一跳,金塔寺堡都不敢要了,赶紧招呼粆图台吉收拾收拾往北跑。 粆图台吉是一脸蒙圈啊,问道:“我们跑什么?” 王自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粆图台吉:“官军来了不跑?” 实际上认为对方是傻子这件事,往往是相互的。 粆图台吉其实非常佩服王自用,他们在甘肃相处不过短短半日,来自察哈尔的粆图台吉就已经认识到这个说道士不道士、说和尚不和尚的家伙身上的可怕才能。 他能把所有人都团结在身边,三言两语就把誓死要跟他们蒙古人干一仗的金塔寺守军招降,甚至还向降兵保证,他们在高台、肃州之间各地的亲人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若这是吹牛倒无所谓,偏偏王自用真的对部下传达了这样的命令,他的那些部下还真的有人跑出去执行这样的命令,去传信。 粆图台吉心里就想啊,但凡他哥哥忽悠人的才能有王自用一半本事,这北元汗庭它就散不了架。 但是该鄙视的,粆图台吉也非常鄙视,这打仗的事儿,王自用除了对辎重门儿清,战略战术上的事他是一窍不通啊! 粆图台吉道:“王会首,这会该担心不是你和我,是那个马匪,这是兵分五哨。” “兵分五哨?” 王自用的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口中‘嘶’地一声,眯着眼看向粆图台吉,满脸难以置信:“索康也没说官军分了五个部分啊!” 粆图台吉急得光想蹦跶,心想我这土生土长的蒙古人,叫你们天军揍得都懂行儿了,他两手向前空抓,一手五指张开道:“兵分五哨,是分成五个部分把敌人攥住……” 他又用张开的手包住王自用的胳膊,另一只手用拳头从另一边打过去:“两个部分,不也是为了把敌人顶死?举一反三啊汉人!” 粆图台吉这么一说,王自用就懂了,朝他竖起大拇指道:“台吉高啊,又懂兵法还会说成语,你不该当台吉,该在甘肃给小孩开蒙。” 粆图台吉心说小看谁呢,咱可是新城书院蒙古一期生。 不过他可没功夫在这跟王自用耍贫嘴,催促道:“给小孩开蒙的事不急,王会首是赶紧跟那马匪说,官军要抄他屁股。” “心胸开阔!” 王自用又夸了一句,这才赶紧点派人手,命人分多条路线,快马向张天琳传报消息。 粆图台吉并不是心胸开阔,张天琳抢了他的武器装备和坐骑,天上地下,他最讨厌的汉人就是张天琳。 换个情况,他迷迷糊糊就把这个事儿略了,但这会不行,张天琳拿着他的马呢,这个马匪如果被灭了,他就得灰头土脸的回去找刘承宗了。 张天琳收到消息都凌晨了,蜷在沙地里矮帐靠着战马肚子上睡得正美呢,突然收到这样一条军情,整个人直接吓得万分精神,眼睛瞪得像铜铃,思索战策到天明,决定先不管前边,把后头的追兵收拾掉。 他中午从背后俘虏的金塔寺堡守备李君恩,要是被官军前后夹击,那真是现世报了。 崇祯七年的三月十一清晨,天才刚蒙蒙亮,马莲滩和平山上就出现格外诡异的一幕,沙漠远方黑乎乎的营帐里升起炊烟,平山顶上也同样升起炊烟,但两支军队看都没看对方,一南一北撤离了自己的营地。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872479.html 第四百五十八章 散阵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886391.html 第四百五十九章 赤斤卫 刘承宗对嘉峪关的围攻进行到第三天,关外的准备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在三十六门千斤火炮的保护下,天山军在关外六百步进行大规模土工作业,修出长达十里的壕沟,并在关键节点堆出十座四丈土山,借助比城墙更好的优势,挥舞旗帜的了望手将守军调度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地上三十条交错壕沟向嘉峪关的关城、悬墙蔓延而去。 这是因为守军装备有速射能力的大口径佛朗机炮,这东西在发射实心铁弹时较之红夷炮稍弱,但打放散子能给推进至二百步的攻城士兵带来灭顶之灾。 挖掘地道在这个地方不好用,一方面嘉峪关的关城本身地势较高,外面还有条丈深的倒三角城壕,沟边沟底都是卵石,在下面挖掘地道难度较大,进的兵少是送人头,要进的兵多,则土工作业难度太大。 而塞火药炸城墙,在嘉峪关也行不通,关城只是一座周七百多步的小城,却有三道城墙,周围到处是防御工事和军营,把外墙炸开,里头还有两道城墙,意义不大。 把内墙炸了,里外也有两道城墙,毫无意义。 至于同时爆破三道城墙,刘承宗认为那属于给自己找活儿干,他一没有那个技术,二也没有那个心思,炸毁了回头还得他自己修。 他只是希望创造出强攻嘉峪关城的样子,其实他的真正的小心思就在三十道壕沟里,右翼有五条壕沟比其他壕沟更宽,能走板车。 至于这座固若金汤的关城,刘承宗不打算强攻,攻城是高风险高收益的事儿,这座小小的嘉峪关城里财富少得可怜,并不值得强攻。 所以只是让高应登羊攻了几次,给守军一点压力,真正目的是把南边的悬墙拆个窟窿,让军队通过嘉峪关就行了。 毕竟这关城与悬墙修得缺德,绿洲和湖泊都在另一边,到时只需留少量部队围困到投降就行……反正刘承宗也看出来了,守军没事儿就拿火油罐子在城下放点火,意思特别明显,就是给他上眼药呢。 就是要告诉他,别强攻,强攻我们就纵火烧人了。 在三天的火炮对射中,元帅府打出三千多颗炮弹,在关城与悬墙打掉成片的城垛,击毁八门守炮。 代价是三十六门重野炮里一门被炮弹直接命中打坏,还有三门变形,此时关上火炮已经统统哑火,剩下几门炮都被藏了起来,想来是打算在短兵相接时作为杀手锏。 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想把炮弹还给刘承宗。 毕竟炮弹是消耗品,元帅军远道而来,这种占用辎重的消耗品打没了,后续补充在理论上问题很大。 可凡事都有但是。 嘉峪关往西一点是过去的玉门关,那个地方如今是蒙古赤金部的牧地,当地有座城叫骟马城,缩边之前是朝廷指定茶马互市的地方。 … 赤金部的头目在粆图台吉经过的时候,就被肃州参将赵之瑞拎到甘州给总兵杨嘉谟汇报工作去了。 部落里剩下的人本来就不多,作为内迁的蒙古部,他们即没战斗力、也没战斗欲望,看见浩浩荡荡的元帅府大军过来,想当然的以为是汉人掐架,几个德高望重的赤金指挥使心想,这也没咱的事儿,上个贡算了。 赤金部来的是个指挥使,姓康,叫康良辅,自称会稽人,说是指挥使,其实手底下男女老少加一块就二百来号人,算是个牧马放羊的大地主,上贡的贡品是六口做工精细的铁锅,锅底儿都打着元帅府百工局的印儿呢。 刘狮子在大营里差点笑吐,这个会稽人居然拿他赏的铁锅给他进贡。 后来仔细追问,才弄明白康良辅口中的会稽,不是江南那个会稽。 玉门在晋代分置骍马、会稽二县,西凉政权又改会稽县为会稽郡,到唐代统称胡人,为避免胡人这个称呼,就改了汉姓,自称会稽人,蒙古人来的时候大家又都是色目人了。 在当时,他们是出伯的后裔,出伯一系本为察合台诸王,海都之乱时率马军一万投奔忽必烈,后家族世镇河西,明代关外七卫除了罕东卫之外,六个卫都跟元代察合台诸王有关。 赤斤卫的祖上塔里尼投降明朝时,自称是豳王丞相苦术的儿子。 他们曾为明朝立下汗马功劳,后来遭受吐鲁番重创,请求内迁到肃州,再捡回汉姓。 这会是康良辅想说点好听话,拉进双方的距离,因为他怕刘承宗,特别害怕。 对久居关外的康良辅来说,刘承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特别熟。 从哈密到肃州这片区域,在明代一直是块夹缝里的无主之地,尤其在大明缩边之后,成了缓冲区。 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文化上地位尴尬,东边的汉子认为他们是鞑子,西边的鞑子认为他们是汉子。 无主之地,这块地方人少,旁边又守着个大怪物,自身难以割据,就造成谁来都是主的结果,戎马一生未尝一胜的绰克图台吉就做过这儿的主。 台吉做主那会,康良辅的大爷管事儿,带着绰克图台吉去嘉峪关找甘肃总兵武装索赏,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后来甘肃总兵徐家寿拍了拍他的大炮,台吉不敢在这儿做主了。 在大爷忧愁的叹息中,康良辅第一次听见刘承宗的名字。 他弓着身子微微抬头,看向帅帐外坐着交椅的刘承宗,小心地说道:“大爷说青海进了大明的叛军头目,占了青海,又率领军队去乌斯藏烧香拜佛了,台吉想登门拜访,我们家得出人。” “四十个,让我大爷领着跟台吉走了。”说着,他抬起一根手指:“就回来一个。” “喔。”刘承宗恍然大悟,拍拍手坐直了身子:“这么说,你们赤金部跟我有仇?” … “没仇!” 康良辅摇头答得斩钉截铁:“就……汗王热情好客,把他们留那了,福气!” 刘承宗听岔了,很高兴,就连本身过于谄媚惹他不喜的后半句都选择性忽略,笑道:“汉王,你很会说话……整个赤金部有多少户?” “回大王,五百余户。” 刘承宗抬手招护兵取来纸笔,挥笔写了几句,头也不抬问道:“你叫康什么?” “小人康良辅。” 他点点头,写下一封委任状,命随军匠人刻一方铜印,抬手递出道:“康良辅,任你为元帅府赤斤卫指挥使,辖玉门、瓜州、敦煌三处,收拢部众招携关外诸胡,拱卫辎重,敢不敢做?” 康良辅是做梦都没想到,刘承宗会这么简单就要封他为赤斤卫指挥使。 尽管他现在就是大明天子颁给敕书的赤斤指挥使,但是在一样的名头之下,显然刘承宗话里的意思,要给他的不仅仅只是指挥使的名头,而是真的要给他指挥使的权力。 而且是在玉门、瓜州、敦煌三地的权力,这几乎是明初赤斤卫和沙洲卫的地盘总和。 赤斤卫早在内迁肃州时就已名存实亡,他们这些指挥使甚至都督,既没有武力也没有权力,只是一群戈壁滩上养骆驼的游牧民罢了。 虽说这仨地儿,确实不是啥好地方,玉门到瓜州沿途都是定居点,说好听点叫小绿洲,往难听了说就是几个勉强活着的大庄子大寨子。 基本上是沙子比田地多,田地比马匪多,马匪比百姓多,百姓比羊羔子多,羊羔子比马多,马比贵族老爷多,贵族老爷比河流多,河流比商队多这么一个状态。 敦煌,敦煌得单拎出来,这个地方古代非常辉煌,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战略要地和商贸集镇,但安史之乱后,天灾人祸和环境巨变使敦煌地位一落千丈。 阳关在敦煌西南,王维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到这个时代阳关往西已经不是能否碰见故人的问题了,是根本遇不见人。 没有人,没有牲畜,没有道路,没有河流……西出阳关,是起伏绵延一千里的大沙漠。 它不再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中原通西域要从玉门经瓜州向西北,经哈密与吐鲁番,而被遗忘在角落的敦煌,只是一块荒草茂盛遍地遗迹的苍凉之地。 康良辅从没去过敦煌,他只从部落中从青海逃回来的幸运儿口中听说过敦煌的样子,那里荒草茂盛,荒地里长出大树,水渠被雪山融水冲成河道又再度干涸,树倒房塌闾里化成繁华废墟,到处是几百年没有人的荒凉景象。 敦煌的环境不坏,要水草有水草、要荒地有荒地,就是没人,太破败,人在那没有意义。 这仨地方所有人加到一块,都没有一个哈密人多,而哈密只有一万多人。 权力是个好东西,尽管它本身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恰恰相反,取得权力的过程还往往让人不快乐,但只要拥有了权力,就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让他快乐。 … 康良辅赶紧跪拜谢恩接过委任状,他已经做起扼断丝绸之路抽商税的美梦了。 突然帅帐前一个搁在蒙古人里头都算南腔北调的奇怪口音唤醒了他:“大汗,让他把治所迁到敦煌去吧。” 康良辅抬起头,就瞧见刘承宗身边有个穿素缎曳撒袍的蒙古贵族,腰间右插燧发铳,左挂银皮柄雁翎刀,双手环胸拿着只大貂皮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和天灵盖上六七寸长的独辫,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硬要说的话,康良辅觉得这个人其实比刘承宗更像个大汗,但那也只是矮子里拔高个儿,其实这俩人看着都不像大汗。 一身赤棉甲的刘承宗坐在那就杀气腾腾,手上还把玩着一只流星锤,一看就是个战阵间隙补充体力的叛军头子;那蒙古人的衣裳装饰倒是有些贵气,但架势活像他妈一头老虎。 叫这俩人盯着,康良辅这辈子该发的抖都算抖完了。 他不是没见过汉人武将或蒙古贵族,但那些人都有坐天下高高在上的疏离感,这俩不一样,满身都是争天下的杀人不眨眼。 没等他疑惑这人是谁,刘承宗已经介绍道:“元帅府伯爵、准噶尔拔都。” 巴图尔珲台吉将右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绰罗斯·和多和沁。” 康良辅连忙回礼,心说怪不得,怪不得这个站在刘承宗身边的蒙古头目满身杀气,这家伙不姓孛儿只斤。 上次听见这个名字,准噶尔珲台吉还是领兵入侵青海的首领之一呢,这会俩人倒像好得穿一条裤子一样。 他解释道:“大王,迁往敦煌,敦煌没人,这沙洲瓜州都不是能自给自足的地方,没有商队,除了游荡的牧民,没人会到那去。” “我知道,我就是从那边领兵过来的,但他说得对,赤斤卫应该到敦煌去,把那复兴起来,以后每年都会有商队路过,规模很大的商队。” 刘承宗说着,用大拇指朝巴图尔珲台吉指去,道:“他是商队的大股东,你的职责是保护沿线安全。” 康良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心说我,保护他? 准噶尔珲台吉能动员上万瓦剌鞑子,我就算接手整个赤斤蒙古,撑死能凑出八百个牧民和三百匹战马,勉强骑上驴跟骡子,也没个趁手兵器。 拿啥保护他啊? 敦煌、瓜州、沙洲但凡能有上千号善战之兵,早他娘在关西建国了,还至于在上百年岁月里,谁来了都挨顿欺负? 刘承宗看出他脸上为难之色,便笑道:“也不难为你,哪都是后面的事,眼下有件事需要你这赤斤卫指挥使来办,办得好,我给你拨三百人马,帮你招携关外诸胡壮壮声势。” 康良辅一听眼睛就亮了,连忙道:“大王请说,小人一定办到。” “我的军队需要铜矿铁矿,哪里有?” 元帅府的军队需要熔铸炮弹,如果进入关内的战时情况陷入对峙,他们可能还需要在嘉峪关另铸几门火炮补充军需。 “赤金,赤金部的驻地就有,铜矿、铁矿、金矿,都有。” 刘承宗皱起眉头,他觉得康良辅可能对军队需要的量有什么误解:“你们守着铁矿山,却连铁锅都稀缺?” “朝廷只准我们放贷收租,不让开山采矿,肃州是天上人间般的地方,谁也不想因为些蝇头小利就被赶到关外去。” 啪。 刘承宗拍起手来,军需辎重的问题迎刃而解,他高兴地笑道:“很好,现在开始,你们不需要听东边的话了……我就是朝廷。” 顽贼 wap. /71/71041/29910852.html 第四百六十章 土地 三月十二日正午,嘉峪关游击将军府上,丁国栋聆听部下的军情报告。 来的是驻守在悬墙东侧鳖盖山上的士兵,报告称元帅府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通过壕沟抵近城墙,他们开始凿墙了。 听见这个消息,丁国栋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恰恰相反,心态极为平和,他只是端着茶碗道:“知道了,回去继续盯着,告诉你们百总,依令撤回便是,关上备了好酒好肉。” 报告的士兵也不见慌乱,一脸的理所应当,行礼后欢天喜地的退去。 关外的炮声依旧轰隆,待士兵走后,丁国栋又抿了口茶,轻轻叹气,起身在游击将军府缓缓踱步。 所有部下都被他派了出去,这座府邸太空旷了。 嘉峪关被围的几日,对丁国栋来说比三百年还长,他的心态也变了又变,从一开始的急于求战,到后来寄望于固守待援,几乎一天一个样儿。 刚踱出两步,府衙堂外又传来蹚蹚蹚的脚步声,这沉重声响一听就是肃州卫千户黑承印。 丁国栋刚回头,果然就见黑承印抱着有缨枪的钵胄入堂,刚要行礼就被他制止:“免了,说事。” 黑承印夹着头盔抱拳道:“将军,赵之瑞败了。” 嘉峪关守军对肃州参将赵之瑞心存怨愤,甘肃的军人都是边防军,而在赤金堡到嘉峪关的军人,是边防军里的边防军。 在战略上,每一名边防军都知道自己承担的职责并非取得胜利,其肩上神圣的使命,是在战时用生命迟滞敌军进攻腹地,拖延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日、两日……直到后方做好准备迎敌。 大战来临,边防军看不见胜利那天,人们世世代代驻守此地,祖祖辈辈每一个男丁都知道,他们终归要变成史书上的一行字:崇祯七年春,贼大军薄城,嘉峪关破,游击丁国栋以下俱死国难。 守军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觉得这事它有什么问题。 但你赵之瑞作为长官,嘉峪关被围攻,你总得来援吧?人呢! “不要直呼其名。” 丁国栋对顶头上司还是心存尊敬,听到这消息脸上依然没有太大波动,问道:“怎么败的?” “不知道,塘报上只说他分兵了,肃州营的马队在马莲滩大漠里被打垮,打败他的贼子叫张天琳。” 黑承印顿了顿,道:“眼下除了肃州城的军户,只剩千总米剌印被围在临水驿城……没援军了。” “没有就没有吧。”丁国栋微微咬牙,转眼又问道:“坚壁清野怎么样了?” 刘承宗在关外的攻城准备并没有吓住丁国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嘉峪关是大概率逃不过援绝城陷的结果,所以他干脆没有对围攻军队做出任何骚扰,只是趁敌军攻城准备的时间,全心全意坚壁清野。 他清的不是关外,嘉峪关外除了赤金堡和骟马城啥也没有,丁国栋清的是关内,他命令军队把周围所有能吃的东西、能拆的东西、能用的东西统统运入关内。 关内放不下就运到肃州城,总之,什么都不给城外军队留下。 就连丁国栋自己也说不清下达这样的命令时,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说他想死守吧,他其实也没有一定要死守的坚定;若是说想投敌,也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是大明的嘉峪关游击将军。 关上地窖前所未有的堆满粮食,城关内放满守城器械,想方设法让这样一座小小孤城里头八百个兵,头上都顶着晃晃悠悠的朙字旗,是职责所在。 “还要半日。”黑承印深吸口气,絮絮叨叨对丁国栋道:“憨汗又派人到关下劝降了,还是那套硬话软说,说他出兵是图谋整个河西,要是连嘉峪关都打不下来就不出兵了,让将军好好考虑。” 说罢,黑承印扭头小声骂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想骂谁。 都是成日里打熬力气满身筋肉的武将,没有哪个脾气好的,被人堵在关城里整天听劝降,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骂罢了,他才抱拳对丁国栋道:“将军还是去肃州吧,悬墙说破就破,我等无力阻止,只能据关上死守,肃州还有机会。” 丁国栋平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他嗤笑道:“我是嘉峪关守将,又不是肃州守将……我们有粮食了,让弟兄们吃好喝好,关在人在,其他事情就利钝听天了。” 黑承印见劝不住,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游击将军府正堂上铺的舆图,叹息告退。 那图上被丁国栋根据塘报用木人儿摆得到处都是,还用短绳绘出敌我行军路线,整个甘肃东西南北叫敌军进进出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们的主力军队却像活王八一样缩在八百里外的凉州。 对丁国栋和黑承印来说,他们在塘报上不止一次看见其他将领称刘承宗用兵常常以势压人的说法,但过去谁都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认为是元帅府军队勇武威猛。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理解元帅府军队对付明军时经常取胜,不是因为元帅府的军队精明节制,而是因为刘承宗善于打仗。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元帅府用兵没有惊奇之处,将领也没有料敌制胜的奇谋,只是在合适的时机打击合适的对手,一步步把对手推向绝望,出兵,就是在必胜的基础上战胜早已处于失败地位的对手。 游击将军丁国栋其实已经有一些领悟了,在这场持续几天的战场上,尽管没有实实在在的短兵相接,但他能明确地感受到刘承宗在进攻。 关外的营盘是进攻,轰鸣的大炮是进攻,掘开的壕沟也是进攻,还有在关内肆无忌惮破军毁营的张天琳,也是刘承宗的进攻。 这些不动声色的进攻夺走了战场上全部的主动权,让他的军队被限制在关上,无法进一步行动。 换句话说,直到嘉峪关守军已经没有任何还手机会,丁国栋才恍然大悟,刘承宗的进攻目标,不是这座嘉峪关,一切有形的的行为,目标都是他的意志。 从他决定留一条后路,不使用肃州最大优势的火油开始,就中了兵法上围三阙一的计策,只不过这次被围的不是三座城门,而是他自己。 后知后觉,嘉峪关守军已是钉在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当天夜里,两支围绕嘉峪关的攻守军队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守军将城关东边白鹿仓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城内,骑兵随后四出,向嘉峪关边墙内的百姓告知城墙即将被攻破的提醒,沿途僧人、百姓纷纷赶车驾携行李向肃州城与野外举家逃难。 随后南边悬墙上的守军收缩防线,拔了城墙上的明军军旗,放弃对漫长城墙的防御,扛旗列队举着火把由悬墙回到城关。 元帅府围困嘉峪关的军队则对此熟视无睹,并未借此时机向悬墙的行军士兵进行炮击。 土山之上,刘承宗也和壕沟里背靠抬枪大铳的士兵一样吃着腌菜肉干炒面,静静看着明字军旗撤离防线。 待那些旗帜彻底进入嘉峪关,刘承宗的脸上露出笑容,守将的作战意志被摧垮了,从明军撤离悬墙这一刻起,意味着守军将领默许元帅府军队入关。 他走下土山,边向帅帐走去,边让护兵召集麾下九营将校议事。 围城的九个营属刘承宗本部的只有五个营,另外有四个营是即将开赴卫拉特的天山军。 “战事比我们的准备顺利,帅府五营即将入关。” 待诸营将领齐齐赶到帅帐,刘承宗开门见山说出一句,随后道:“右旅诸将听令。” “末将在!” 杨耀率高应登、魏迁儿出列行礼,就听刘承宗道:“命你部左营参将高应登今夜将鳖盖山以南悬墙炸开,由天山军配合清理碎砖、运送沙土,先驱入关进围肃州。” 杨耀当即抱拳领命,带两名部下立回一旁。 刘承宗又道:“材官右营参将冯瓤,命你部为先锋第二批入关,向东扫清肃州卫外诸堡寨,寻找张天琳部,配合其将战线向东推进至高台千户所。” 冯瓤同样领命,站在不远处的黄胜宵左顾右盼,看向刘承宗,那模样再明显不过,显然是急于知晓自己的职责。 就见刘承宗笑出一声,道:“材官左营参将黄胜宵,你部殿后,继续围困嘉峪关守军,于赤斤卫铸造炮弹,待前军攻取肃州城,即移入卫城赶铸火炮。” 黄胜宵上前抱拳领命,头一次懊悔自家的多才多艺,比起作为殿后军在肃州铸炮,他更希望自己能率军当先锋。 但偏偏帅府诸多参将,会铸炮的只有他,这个使命就算想推卸给别人都不行。 刘承宗看出黄小的失望,叮嘱道:“你部的责任比别人只大不小,你是卫军出身,肃州卫的降军、军户要尽快重编为我所用,一旦大军前进,后方不能出乱子。” 黄胜宵连忙行礼:“大帅放心,我会看好肃州!” 中军虎贲营的将领不用多说,他们都要跟着刘承宗前进,倒是准噶尔的巴图尔珲台吉问道:“大汗,那我们这四个营?” 巴图尔珲台吉口中四个营,是刘承祖率领的两个元帅府新编天山营,以及卫拉特贵族残部整编的两个营。 其实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这场元帅府的入关之战,是一场他必须要看的战争,对卫拉特或者说准噶尔意义重大。 随着这场和硕特主导的入侵青海战争失败,以准噶尔占据的伊犁与和硕特占据的乌鲁木齐为中心的卫拉特联盟遭受重大冲击,过去的平衡被打破,四部联军回还卫拉特的贵族以准噶尔居多,巴图尔珲台吉是那场战争中最大的赢家。 准噶尔部在天山北麓的崛起已势不可挡。 但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回到天山后的身份,究竟是卫拉特的盟主巴图尔珲台吉,还是元帅府的拔都伯爵。 元帅府当然声势浩大,但毕竟山高皇帝远,从西宁经过格尔木到肃州是两千里;从肃州经哈密到乌鲁木齐也是两千里。 世界是讲究实力的,巴图尔珲台吉在元帅府受到很多礼遇,可说到底身份也不过是阶下囚,在任何事情的谈判上都缺少筹码,所以对刘承宗提出的要求一概同意,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些东西等他回到天山还算不算数——就看嘉峪关之战。 如果刘承宗能顺利进入嘉峪关,那么几年后元帅府的军队一样能从嘉峪关出发攻克乌鲁木齐,那不论巴图尔想不想,他都得是元帅府的拔都伯爵。 反过来,若元帅府无法从外线拿下嘉峪关,那么从西宁到天山北麓可就有整整四千里路程,那么元帅府能给他提供的也只不过是贸易换来的武器装备,不论他想不想,终究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卫拉特盟主。 现在局面已经明朗,巴图尔珲台吉心里也吃了一颗定心丸,没有什么能让他瞻前顾后的了,自然要问问刘大汗,打算让他们何时启程。 刘承宗对此心知肚明,笑道:“别着急,等我进了关内,你们再准备开拔。” 当天夜里没过多久,土山下的元帅府士兵点起火把,挥舞令旗不过片刻,嘉峪关外三支起火升至夜空。 一刻之后,几声爆破巨响从鳖盖山以南的悬墙响起,巨大亮光在夜幕下一闪而逝,三丈宽的城墙像地龙翻身般被狠狠顶起,碎砖硬泥飞洒而下。 在铺天盖地的呐喊欢呼里,元帅府远征大军通往甘肃的大道,轰然炸开。 高应登部齐齐下马,披甲持兵攀登缺口,抢先跃入甘肃境内分作小股防备明军突袭,歇了一白天的天山军在夜晚再度忙碌起来。 在刘承祖部天山卫军的保护下,准噶尔营三千瓦剌兵连夜清理碎砖、运送沙土,干个热火朝天。 待到天明,嘉峪关外的大营号角声起起伏伏,鳖盖山下被炸个稀烂的三丈缺口已经填出一条路能跑马的坡道,元帅府诸营纷纷卷旗出营。 土山下,一列列军士高举军旗越过长城开进甘肃,刘承宗端着酒碗与刘承祖、巴图尔珲台吉等人祝酒相碰,依依惜别。 刘承宗叮嘱道:“入关在即,诸位远赴天山又都是我的兄长,珍重吧;那些小儿女话就不说了,既然我们已经站在一起,农民和牧民在世上活得太苦,诸位都是大丈夫,想必都知道是为什么。” “天冷了,我们需要更多土地养羊种地,不论那些土地是是唐朝的还是元朝的,是皇帝的还是可汗的,把祖宗的地都拿回来。”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915258.html 第四百六十一章 识时务 三月十三,肃州城。 赶鸭子上架的世袭指挥使胡志深立在城头六神无主,望向西方一脸忧虑。 肃州卫的军人一辈子看不见战事,都有股闻战则喜的劲头儿,但胡志深没有这种劲头。 从他十八岁继承世袭指挥使这一官职,十二年来没有落得实授差遣,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定乾坤,却练就一双能够发现美的眼睛,简单来说——看谁都比自己厉害。 他相信一个道理,在有数千户人家的肃州卫,一定会有几个赵之瑞、丁国栋那样的盖世大英雄,也一定该有几个没啥用的废物小点心。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在肃州卫发现废物小点心,那么很可能……这个小废物就是他自己。 毕竟肃州城最后一场战役是隆庆四年,作为世袭指挥使,胡志深父亲在职时就没打过仗,到他这,名字是起岔了,别说志深了,那完全是胸无志向沉迷生活,每天观花种树喂猫养兔,有用的东西一窍不通。 从嘉峪关升起第一股烽烟算起,已经满打满算五天了。 在这五天时间里,肃州的第一号人物,参将赵之瑞的军队被叛将张天琳击败;肃州卫的掌印指挥使没于阵中,据说是被战马一蹄子踹死了;最有本事的千总,黑承印和米剌印,一个在嘉峪关协助守城、一个被张天琳围在临水驿城。 大明的幸运数字是三和七,北边明军的马步装备,是三马七步;卫所的轮流耕战,也同样是三守七耕。 肃州卫最野的那帮人,都跟着黑承印与米剌印出城了,留在城里的都是老实、本分、乖巧的好人。 但是在大明打仗,胡志深觉得这事儿还得坏人来,好人不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比如他身边,眼下就有仨好人非常积极,都跑到城头要在叛军围城时为守城出一份力,全是肃州名人。 其中他最熟悉的人叫董矩,是肃州桃李满卫所的教谕,非常博学,孙子兵法倒背如流,执教三十八载,一个考出去的学生都没有,这会要以五十九岁高龄赴国难,腰悬雁翎刀、肩扛三眼铳,老当益壮。 第二个年轻一点,名叫颜秩,四十六岁的英俊老先生,这是位富有声望的肃州乡绅,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地没地,当上乡绅一靠婆姨、二靠自己。 十六年前,婆姨病死,颜老爷立誓终身不再娶妻,独自一人抚养抚养子女,虽然朝廷没有修座牌坊表示表示,但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敬其情深,称其为义丈夫,有什么大事都要请过来,可惜十六年了,从没在大事上发表过啥有用的建议。 这二位在人品道德上都无懈可击,但对守城真的没有太大帮助。 所幸还有最后一位,是跟胡志深一样没有实授的世袭指挥使王彦明,这老兄有十二个家丁,是位熟悉操典的光杆将军。 再加上啥也不会的胡志深,肃州的四大狠人就算凑齐了。 其实胡志深也不算一无是处,他有认识自家短处的自知之明,也有看出旁人长处的识人之智,所以在他看来,依靠这几块材料,击退来犯之敌很难,但据守坚城几日,却也不是不可能。 指挥使王彦明熟悉操典,会排兵布阵;老教谕董矩知晓兵法,可任军师;义丈夫颜秩广富声望,可招募乡勇。 肃州又是卫城,招募野战之军很难,但男女老少俱可担当守城之职,易如反掌。 如今只剩一个难点……他们四个是穷光蛋,尽管都在肃州有远超常人的地位,却都没钱没粮也没权,招兵要钱、守城要粮,没有这两样东西,恐怕人们不愿登城作战。 “挨家挨户让人捐!”指挥使王彦明气愤道:“城都没了,他们还要钱要粮?” “万万不可。” 义丈夫颜秩似乎本不愿说话,只是这会听说王彦明打算让人捐钱粮,这才急忙道:“王指挥使有所不知,那刘元帅能成气候,一靠善战,二靠人心,那叛军都不会让百姓捐钱粮,若我们让百姓捐钱粮,这城恐怕也不必守了。” “颜丈夫说的这叫什么话!” 王彦明顶了一句,却也没坚持,只是气呼呼地走到一旁:“那你们说怎么办?” 几人看向老教谕,董矩沉吟片刻道:“颜丈夫说得多,依老夫之见,钱粮还是要寻富户出捐。” “老先生,这事可不好办。” 胡志深摇摇头,看着几人叹了口气,道:“肃州城的有钱有粮的就那么几个,最有可能捐钱粮的是赵将军家,眼下将军新败,人还没回来,我们能再上门逼捐?” 赵将军说的是肃州参将赵之瑞,这事肯定不妥。 却听董矩道:“肃州城有钱粮的可不仅赵将军一个,咱们城里那位豪侠也能出钱粮,我教过他,知道他不坏,真诚坦荡,应是愿意出力。” 三个人听见豪侠二字,面上表情都有些古怪。 因为这个词在肃州贬义居多,城里只有一个人有这称号,名叫宋贤,乳名小狸。 这人是贫家农户出身,十四岁丧父,又遭逢母亲病重,尽心服侍母亲,以孝顺闻名,无法维持学业,家中田地也无人操持不免荒废,母亲病逝后,就将田地都卖给乡邻换了本金,家道中落,成了坐贾行商之辈,没赚着什么钱,却也多少算个有营生的正经人。 五年前,宋贤干了票大的,他卖尽家当,换了一批西域买来的玩意儿去了江南,一去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人们都以为这孤儿客死他乡,他却带着千两之财与仆从伴当衣锦还乡。 仆从伴当凶狠矫健,听说都是旱灾里被收留的乱兵饥贼,个个儿都是狠角色,宋贤也性情大变,在城内开起米行当铺、城外修起赌档青楼,倒卖劣酒,以放贷为生。 人们称他做豪侠,全是因为其虚伪做派。 所谓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最低,因为士是官员,农家小户可能不会大富,但读得起书,总有科举转运大贵那天;工匠的手艺精湛,照样也能当官;商贾不一样,这辈子撑死就只能有俩臭钱儿了,谁都瞧不起。 当然,士农工商里的工,指的不是力夫,而是有手艺在人的匠人,宣德年有雕虫小技的无锡石匠陆祥、永乐年设计承天门也就是后来天安门的吴县木匠蒯祥,都靠技艺官拜工部侍郎,主持大型工程;嘉靖年修三大殿的扬州木匠徐杲更是做了工部尚书,空前绝后。 士农工商里的农,指的也不是佃户帮佣,而是有地的自耕农和地主。 四民制度是国之柱石,明代在朝廷层面上没人头税,佃户帮佣一不给国家交税、二不给国家服役,所以他们不是农,甚至不属于民,有工作、有地佃的时候还勉强算个民。 没工作、没地佃的时候就叫人瞧不起,站着不动叫氓,动起来叫流氓。 社会地位仅高于世代为奴、为娼、为乐、为渔、为疍、为堕的贱籍。 而四民里面,社会地位最低的是商贾,以放贷生息为业的商贾,又是各行各业最没面子的,当然这是官本位思想的世界观。 实际上官员并不是厚此薄彼,单单瞧不起商贾;官员是非常单纯的雨露均沾,瞧不起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在指挥使胡志深眼中,宋贤是个不是东西的聪明人。 他倒卖劣酒,让不得意之辈喝个晕乎乎不能操持正事,不干正事没有收入就得把东西当进他家典当铺子,拿了钱再去他家米行铺子买粮吃。 吃完了穷得不行还得找他借钱,借来钱更发愁怎么来钱,更要跑到他的酒铺子喝个晕乎乎,喝多了妄想靠运气一把翻身进了赌档,输光了无力回天只能到他家青楼卖儿鬻女。 有本事、有运气的能来钱,也了不得要到他家青楼快活一番……总之,这王八蛋要把钱儿都搂到自己手里。 胡志深心里想着宋贤这个名字,暗自颔首。 若能说动宋贤为出钱出力,也许守城能事半功倍,不过他是否愿意出钱出力,胡志深心里也拿不准。 肃州有身份的人是瞧不起宋贤,但在穷家小户的普通人里头,这家伙还挺得人心。 因为每个月初三,宋贤都会站在肃州酒泉城的十字街口钟鼓楼下面,让仆役搬一箱子借条,由卫里的小娃娃随手摸出一张,当众宣读焚烧,不论欠款多少,本息全消。 这世上谁都不需要运气,只有绝望之人例外。 肃州卫往外借贷的富家有不少,但是这帮军户、农户、小商贩借贷,就喜欢找宋贤借,他除了常常指使那些被消债的人在城外组局聚赌之外,称得上是遵纪守法的好商贾。 但胡志深只觉得这个人奇怪。 大明律很多条格在这一时期已经失去效力,就比如典卖田宅,依律俱应由买主履行报验、缴纳契税、加盖官印,契税是总价的三分。 而民间田宅典卖的流转非常复杂,通常都不是立契后立即交割,钻空子的方式是先以低价签订契约,缴纳较低的契税,然后田地原主再以‘找价’的方式,向买主索要符合市价的余钱。 这种行为本多发于房价地价上涨的万历年间,本质上是一种欺负人的无赖行为,但官府官员在审案中经常以儒学饰吏术,尽量怜贫、倾向从俗,对卖田、卖宅的弱势方找价要钱报以同情,绝卖之后找价三次以内,通常会给予支持,比较离谱的找价十几次,也有不被处罚的。 而找价的契税,一般官府都给予豁免。 到如今房产田宅的市价上不去,一般不存在卖家耍无赖找价,但民间约定成俗,用较低的价格来逃避契税,通常不是极为华贵的庭院,官府也都民不举官不究。 但宋贤这两年经手的所有田宅,统统依律一口定价、足额缴纳契税。 放贷也是一样,大明律规定最高月息为三分,哪怕年月久远,放贷的收益律法只保护到一本一息,超额的部分律法支持借贷者不还。 但律法规定是一回事,民间执行上又是另一回事,正经良家百姓谁也架不住讨债的天天闹,寻常淳朴的农家百姓又没那个时间精力去学大明律跟人打官司,这律法条文大多数时候就像一纸空文。 偏偏宋贤就按这个来,放贷利息就是金口玉言的每月三分,从不利滚利,也从不超过一本一息,实际上他这两年根本就没滚到本息对等那么多过,经常息子到本金的六七成,看人还不起,能减的减一点,把人婆姨孩子买了,要么就干脆当众把欠条烧了,落个人情。 胡志深就因为这个,认为宋贤很怪,说他掉进钱眼儿里吧,还挺讲究人情世故;可要说他不图赚钱,这王八蛋在肃州都他妈商业闭环了,费这么大劲,却赚不到大钱,这人图什么? 胡志深让王彦明留了几个家丁在城上盯着,四人当即联袂前往宋贤的三进宅子求捐,他们都知道说动宋贤不太容易,却万万想不到宋贤的态度格外强硬。 穿着棉布青袍的宋老爷把他们请进厅里,听明来意,先定定给四人行了礼:“老师、两位将军,还有义丈夫,你们不要生气,小人是对事不对人,只求个道理。” 这家伙不急不躁地皱眉道:“宋贤为人奉公行事遵守法令,给朝廷的赋税分文不差,打仗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绅士让我这小小商贾捐粮捐钱,总该有个说法,没有卫所大印,大明律哪里有这样的条文?” 教谕董矩道:“狸哥儿不能这么说,从小老夫都教你大义为先,如今贼寇不日兵临城下,难道不正是读书人仗义死节的时候?” “老师,不是这样的道理,死节没问题,出钱出粮不行啊。” 宋贤拱着手露出些许为难,两眼一翻道:“元帅府的叛军打进城来,也就是让我捐粮捐钱了,合着城守得住,宋贤出钱粮;守不住,宋贤还要出钱粮……我又不是肃州的县太爷。” 胡志深没说什么,但脾气火爆的王彦明受不了宋贤事不关己的态度,怒道:“好你个放印子的,给脸不要,城破了你王爷爷是一定要死在城头的,你真当我能让你活着见着叛军?” 老好人颜秩一听这话赶忙拦架,却不料宋贤突然笑了,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王将军这话有道理,早这么说,我就识时务了,既然如此,小弟这两箱子借条,一张条子出一个人,就能出一千个兵,咱们这就去鼓楼烧欠条招兵!” 几人大为惊异,倒是王彦明没好气地笑道:“算你识时务,走吧,这就叫旗军放兵器。” 一时间宋贤十几个伴当,赶着粮车簇拥着四人朝鼓楼走去,路上敲锣打鼓呼朋引伴,成群的百姓听说要焚烧欠条招兵,都浩浩荡荡的跟随而去。 人群是越聚越多,欠了钱的、看热闹的、借放粮来蹭饭的、卫所旗军过来运兵器的,人们愈加激动,兴高采烈。 宋贤在鼓楼下抽着一张张欠条,喊着名字当面扔进燃起的火堆里,穷困潦倒的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握住一杆杆兵器,看着囚禁生活的枷锁在跳跃的火光中化为灰烬。 拿到兵器的人们越来越多,肃州卫旗军将他们整编成伍,在十字街头列出一个个小方阵。 当欠条快被烧完,城墙上传来烽炮告警,接连响了四声,烽火也冲天而起,十字穿心楼的钟鼓紧跟着响个不停,宋贤脸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身后的伴当借着人群惊慌,分成两股,一股走入人群,一股将他护了起来。 就在这时,宋贤抓起最后一把欠条丢进火中,张开双臂高呼道:“弥勒下生,汉王出世,共渡三劫,同往富贵,反了!反了!”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29929174.html 第四百六十二章 肃州参将胡志深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23xstxt.m.23xstxt. /71/71041/30205324.html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天敌 王自用带着索康等人,在三月十五日跟随失去武装的粆图台吉回到肃州城。 这座雄伟巨城的百姓还是百姓,街市照开;旗军还是旗军,会操照练。 除了城头插着元帅府的五方旗,十字街头站岗的元帅军小队,以及街巷在混乱里被拆毁的屋舍之外,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他根本找不到三劫会在这座大城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这让王自用既恼怒又泄气,其实在长城外的金塔寺,他就在心里暗自想过,刘承宗的大军入关,会不会吞掉他的三劫会。 但是想归想,王自用很清楚这事的决定权在刘承宗手里,元帅府骁勇善战的大军进入关内,孱弱的三劫会没有对抗他们的本事;而元帅府不入关内,三劫会被甘肃官军收拾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能相信的只有刘承宗的德行。 但现在看来,王自用认为恐怕自己对刘承宗的道德标准存在一点小误解。 不过很快,迎接他进城的元帅府肃州卫指挥同知宋贤,就用行动澄清了这点小误解。 三劫会还在肃州城,刘承宗给他们安排的营地在肃州鼓楼东边,肃州鼓楼是古代酒泉城的东城门,因此鼓楼以东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叫发放十字,自古以来,这个十字路口就是发放刑满释放人员的地方。 发放十字南北两侧的巷子,都有烧酒作坊,所以叫南、北烧酒巷子,北巷尽头通往文昌庙,所以叫文昌小十字;南巷尽头通往陕西会馆,叫会馆巷子。 王自用跟着宋贤一路埋头往会馆巷子走,他走得很不服气。 这个宋贤不是三劫会的人,只是利用肃州的三劫会众,把他们起事当作自己的晋身之资。 现在好了,三劫会在肃州没了,宋贤却成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 三劫会的营地就在秦商修建的陕西会馆,走到陕西会馆,王自用傻了眼,偌大会馆里堆满了白莲北斗旗,却只有寥寥可数十几个人唉声叹气。 扫眼一看,有几个是三劫会的郎头、土地,还有几个王自用也没见过,只知道一共只有十八个人。 宋贤招呼着自家掌柜,道:“杜掌柜,你给王会首讲讲是怎么回事。” 杜掌柜一脸晦气,对王自用行礼后说道:“会首,本来肃州城的会众有好好几千人,可这大元帅进了肃州城,先是发安民告示,抢劫剁手、杀人斩首;又建了肃州营,招兵买马;后头要挨家挨户分田……会众就进营的进营、回家的回家。” 王自用面色复杂地愣了片刻,叹出口气,这令他想起许多年前延长县淅沥沥的小雨,那场小雨里,向下一座县城前进的义军停下脚步,人们背着他抢来的粮食,朝他叩头说要回家种地。 杜掌柜看上去对这样的变故手足无措,但王自用是过来人了,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结果,甚至还扯动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对杜掌柜笑道:“你们跟我走吧。” 没过多久,王自用跟随宋贤去了鼓楼南大街的第一个大十字,因为明代兵备道校阅军士就在这个十字路口,所以叫阅武十字。 阅武十字往西的巷子叫卫门巷子,是肃州卫指挥使的衙门所在,如今是刘承宗的驻地。 王自用踏进卫衙,粆图台吉正在衙门正堂跟刘承宗报怨张天琳的土匪行径:“大汗来评评理,我的汉话很难听懂吗?他个大明队长出身的军官,居然说自己是个粗人,听不懂我在说啥!” 刘承宗坐在椅子上,听着察哈尔台吉报怨,等他抱怨完了,这才轻轻摇头笑道:“过天星这件事做的不好,台吉今天这么跟我说,还是心胸开阔。” 粆图台吉鬼精鬼精的,从头到尾报怨的都不是张天琳抢劫友军,而是报怨张天琳侮辱他的汉语水平。 这件事可大可小,粆图台吉在报怨里没有给张天琳的行为定性,刘承宗自然不会给前线作战的将领脑门子上安个大罪,其实张天琳已经从临水驿城把情况写信跟他说过了。 粆图台吉听懂了刘狮子的弦外之音,轻轻点头。 刘承宗说的是张天琳把事情做的不好,而不是说他做的不对,一字之差,让粆图心里失望的联想可太多了。 他道:“大汗都这么说了,我心胸不开阔又能怎么办呢?马和兵器我都不要了。” 刘承宗一听这话,眉头拧了起来,摆手道:“战马兵器,待仗打完,他都要给你,而且打了胜仗,要双倍奉还……我说他做的不好,是事出有因,主因在我,军械钱粮都是外物,人没大损失,已是万幸,我不能再苛责他了。” 听到刘承宗这么说,倒是让粆图台吉心里舒服不少,但还是非常窝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自从兄长林丹汗死于八角城,察哈尔一系人马被元帅府兼并,但其实很难融入进去,因为元帅府的蒙古人太多了,而且都是过去脑子里就没有蒙古大汗那回事儿的蒙古人。 火落赤往上数是俺答汗的人,永谢布的谢二虎更是揣旦荒漠窜出来的野人,绰克兔台吉的喀尔喀残部,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卫拉特蒙古……说句难听话,元帅府的蒙古人,比元帅府的汉人还不爱搭理察哈尔人。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对当惯了闲散王爷的粆图来说,他是察哈尔部如今众望所归的首领,所以他才一定要组建一支具装甲骑。 粆图知道他养不起甲骑,甲骑动起来刘承宗都养不起,但他组建这支甲骑不是为了打仗,内心驱动他这么做的原因,是要向元帅府的蒙古野人彰显察哈尔汗庭正统威仪,为察哈尔残部赢得尊重。 这打算并不聪明,属于兔子进狼窝里显摆自己白,炫耀的方向错了。 但粆图台吉也没别的办法,他很清楚整个元帅府只认实力,能打的才是祖宗,但察哈尔如今是真打不起硬仗了。 察哈尔人挺多,总人口五万出头,可里头光小孩和娘们儿就三万多,一万多的男丁,里头还有一半做了娘娘们的嫁妆,成了大元帅的私产。 最离奇的是剩下几千个男人,硬是能凑出个完整汗庭,汗庭的各路贵族官员都不缺……也就是说目前察哈尔部的真正的实力,就是一千多号战兵。 这一千多个男人如果死在战争里,察哈尔部,就会成为一个冷冰冰的历史名词。 察哈尔没有务实的能力,粆图台吉只能务虚,组个具装甲骑军,给这一千多个男人壮壮声势,省得老婆都跟着有单身补贴的汉人跑了。 结果甲骑第一次出门遛弯儿就被张天琳抢了。 但他心里其实不怪张天琳,他都知道,张天琳抢劫就一个原因,祁连山这边接应的王自用没办好自己的事。 可是刘承宗可以怪张天琳,张天琳可以怪王自用,王自用可以怪洪承畴……风雨飘摇的察哈尔,满腹牢骚的粆图,又能怪谁呢? 王自用进了卫衙正堂,听见粆图台吉跟刘承宗聊的事,硬是被臊得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刘承宗先起身抱了抱拳,笑道:“王兄怎么才来,三劫会的弟兄立了夺取肃州第一功,我正要找你聊后面的事呢。” 王自用闻言先抱拳回礼,这才摆手在堂上兜了几步,叹息一声才道:“大帅想必是比我清楚,肃州哪儿还有什么三劫会啊!” 没等刘承宗开口,王自用已经道:“大帅,恐怕天山我去不了了,那里也不需要我去,元帅府收取河西,自然有能力向天山移民,不必三劫会多此一举了。” 刘承宗摆手道:“王兄不要垂头丧气,先请坐,这次肃州城的事,给我带来许多启发,我认为咱们应该仔细聊聊……其实三劫会还在肃州。” “就十八个人了。” 王自用的笑容很累,却还谈不上苦笑,反倒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大帅不必劝我,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求啥得啥,我以衣食无着聚人,他们衣食有着自然就会离我而去。” 刘承宗闻言轻轻颔首:“你能想开就好。” 他最怕的就是王自用想不开,或者是对元帅府产生误会。 肃州的事挺让人尴尬,若不明其中原因,外人看来都像是元帅府利用三劫会,又在夺取城池后卸磨杀驴。 但实情根本不是这回事。 王自用似乎对原因并不想深究,他落座后说道:“大帅放心,我想得开,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了,三年前我一行七人进凉州卫,如今一座肃州城就给我留下十八个人……等这边的仗打完,我打算去宁夏。” 他抬起一根手指:“这次人手肯定充足了,一年,让宁夏天翻地覆!” 说实话,刘承宗很钦佩王自用这股屡败屡战的心气,不论军事上的败绩,还是造反上的散伙,他就从没见过王自用气馁。 不过刘承宗对他想要去宁夏的想法不置可否,他稍加思虑,开口道:“王兄,这次肃州的事,我看出些东西,听我聊聊?” 王自用抱拳道:“大帅请说。” “这次帅府军进肃州,开始那半日军队跟三劫会处的关系不太好,这是友军协同的问题,问题不光在我这,也在你这。” 刘承宗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掌放在身侧茶案上,看着王自用道:“我想了想,还是要给兄长封个官职,你既然不愿去天山,去不去宁夏暂且不论,三等昭毅将军,领个三劫营参将;再有个三劫卫指挥使给小十六。” 王自用在沉思,他是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昭毅将军他知道,明军武散阶里第十二阶、元帅府散阶第八阶,他主要沉思昭毅将军这个毅,认为刘大帅可能是在内涵他屡战屡败。 刘承宗则把这理解为王自用对官职不太满意,因为他一直没把独立首领当部下,便解释道:“兄长领不领官职,都有兄弟全力支持,但领受官职最大的好处是将来协同便利,人员组织上有了保障,将来不会再出现肃州这样的情况。” 说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兄长去宁夏,难免重蹈覆辙。” 王自用皱眉道:“这是为何?” 刘承宗有几分自得之色地笑了笑,抬手在他们二人之间巡回,道:“兄长,你我二人,都是天底下造反的佼佼者,在这个行当里,干得比咱俩好的不多,我就不藏着掖着,开诚布公的说了。” 王自用心说论造反,谁能比开创元帅府的刘狮子强啊? 他果断点头,等着刘承宗的高论。 就听刘狮子道:“你我路数不同,我是叛军,能有今日全靠军事;你是农民起义,走的是民间结社的路数,几年前我在延安府借宿过一座三教庵,三劫会就是穷苦人家心里的那座三教庵。” 其实王自用的行为模式,就是白莲教的底层逻辑,它没有严密的组织、强力的政权支持,只是依靠没几个人懂、但大概听着都迷糊的说法,把社会最底层的衣食无着的人拢到一起。 所有一切都围绕两个字,吃和活。 给与他们活的希望,平日有人帮扶农事、调解矛盾,灾年有人组织吃大户、讨饭,再来一点巫医和丧葬……归根结底,王自用做第一个奉献的人,有需要的人越多,三劫会的力量就越大。 最理想的情况,是民间秘密结社把朝廷和地方势力完全踢出去,穷苦人自己做自己的主,某种意义上,刘承宗认为三劫会是个庙会。 百姓挑着农产品互通有无,拜拜漫天神佛,劳苦大众的力量被聚集在一个点,他们比庙里的神明更加灵验。 “但这不能成事。” 刘承宗把话说得很残忍:“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里面一定有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的人才,偏偏民间结社很难给这些人带来升迁机会,而更多人能力有限,他们在有规则的时候过不好,没规则时更是优胜劣败……所以大多数起事都是暴动,而且像个孩子。” “只是感觉不舒服,说不出话,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哭喊打闹,闹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肃州城的情况。” 王自用的脸上有点难为情,辩驳道:“那有入关的帅府军队,他们也不用管闹完了怎么办啊。”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没有元帅府的军队,官军开到,三劫会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就要把身体填壕,脑袋挂在功勋簿,几百个人逃出去,得到历练加以成长。” 刘承宗摊手道:“而元帅府来了,情况更糟,因为三劫会能在大明朝廷长出来,大明朝廷就不是它的天敌,三劫会的天敌是元帅府……三劫会为造反而生,元帅府也为造反而生,三劫会知道如何动员百姓暴动,而元帅府知道如何组织百姓。” “民间结社能办的事,官府都能办,只看想不想办,元帅府对这些事都包办,三劫会自然冰消瓦解。” 王自用叹了口气,他确实也没想到三劫会在面对元帅府时,会悄无声息的被嚼碎骨头连着筋被吞掉,而且看起来随着元帅府在河西进军,大概要走到哪吞到哪儿了。 这不怪三劫会发育不良,民间结社和新兴霸府对地方的掌控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他问道:“那大帅心里想必对这事有解决办法,就是我和十六领受帅府官职?” “我的想法,是在河西将三劫会分为两部,善战者募入三劫营从征;寻常人家并入三劫卫,去开拓安西移民实边;擅长动员百姓的,各领官职潜入宁夏,做你想做的事。” 刘承宗说罢,看着王自用道:“不过在我心里,三劫会最好潜入的地方不该是宁夏,那里都是边军,该跑的也跑得差不多了,三劫会不便发展……中原才是兄长的用武之地,西安、洛阳和开封。” 晚上好! (本章完) wap. /71/71041/30709212.html 第四百六十四章 伯仲之间 有个人叫李鸿嗣。 他官拜甘肃副总兵,职责是分守肃州防区,但他手下没有肃州兵,因为这人是个劳碌命。 李鸿嗣早年军事生涯还挺正常,十七岁募兵入营、搏战攻坚擢为队长、战场功勋授试百户,历次升迁副千户等一系列官职,然后在延绥镇得了堡垒守备的差遣。 天启年他已经是延绥镇的游击将军了,延绥镇有四名游击将军,依例要轮流带兵拱卫京畿,分做春秋两班倒,因此这一官职也被称作延绥入卫游击。 李鸿嗣领延绥兵入卫,赶上了一件大事,叫宁远之战,当年冬天人还没调回延绥镇就升了本镇的宁塞营参将。 宁塞营英雄辈出,李鸿嗣的前任参将名叫贺虎臣,营内后来在崇祯二年、三年比较出名的军官有虏化叛军神一元、神一魁、红军友、茹成明、杜三、杨老柴等人,还有现在的元帅府右旅左营参将高应登。 不过李鸿嗣并没有在宁塞营履职,在天启七年回到陕西时,他的官职依然是参将,但驻地被朝廷更改,派到另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固原营。 他在任的时候固原营顺风顺水,他前脚升到甘肃做副总兵,后脚那些老部下就哗变了,涌现出一大批元帅府杰出人才,如旅帅杨耀、王文秀,参将胡三槐、吴养臣,千总韩世盘、韩世友等人。 在崇祯年间席卷半个天下的陕西起义里,骨干力量分为两批,一批是叛军、一批是民军。 叛军里又分为三股,都从延绥镇起家,一支是以固原宁夏边军为骨干力量的刘承宗,一股是延绥镇西路与宁夏东路为主的神一元,另一股是延绥镇东路与山西河曲为主的王嘉胤。 可以说在李鸿嗣任职分守肃州副总兵之前的军事生涯里,叛军里后来崭露头角的人物基本上都有在他麾下任职的经历。 而在他升任肃州副总兵之后,李鸿嗣又奉皇命在陕西打遍了起义军里的另一拨人。 实际上自从崇祯二年任职肃州副总兵以来,五年间李鸿嗣驻扎在甘肃的时间只有五个月,而且这五个月还没去肃州,是被洪承畴调到古浪峡督军,剩下四年半他都在陕西转战平叛。 按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鸿嗣早该得个总兵官的头衔,但他倒霉就倒霉在只得了领兵平叛的天时,却没有地利与人和。 他奉命协讨叛军时还是刚从固原升职,人还没到肃州,又是固原兵变的老长官,所以朝廷派他领兵戡乱;但当时谁都没想到固原兵变只是个开始,这场叛乱没完了。 相较于其他陕西本地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官职决定了他只是个来帮忙的客军,尽管李鸿嗣像只大耗子撵着农民军满地跑,但没人承他的情,甚至还觉得他是在抢功劳。 偏偏李鸿嗣认为自己是陕西本地将官,从来没有作为客军的觉悟——他虽然是肃州副总兵,可手底别说肃州兵了,连肃州的马都没有,清一色全是陕西血统。 至于没有人和,则是因为这些督抚大员都有自己的部将,唯一一个当时没有自己部将的大员是洪承畴,李鸿嗣又曾在军事会议上反驳过杀降决议,以至于上头没人,不好说话。 但李鸿嗣标下的奇兵营很能打。 在明代的镇营兵系统里,将分四位、兵分四种,分别是总兵官的五千正兵营、副总兵的三千奇兵营、参将的三千援兵营和游击的三千游兵营。 在此基础之上,每镇一名总兵官,每路一名副总兵、一名参将。同时一镇一般有四到五名游击将军,分别为左营游击、右营游击、入卫游击、标下游击。 左右游击是率领游兵往来防御的,领兵三千;入卫游击是每年跟领班都司一道进京入卫的,领兵三千,领班都司率领的卫所军,构成明代的班军;标下游 击是隶属总督或巡抚的,这个兵力比较少,一般也就领个千把号人。 李鸿嗣的奇兵营比较特殊,原本他的部下应该是肃州军,但得到调令时人还没到肃州,因此有一半是在甘州、凉州一带就地征调的游兵,另外一半则是固原军。 这里面兵力又以固原兵为优,尽管这帮固原兵当年都快吃不上饭了,但确确实实都是老兵,因此在早期平叛时非常好用。 但随着战争进程,五年的战争打下来,当年的老兵十不存一……并不是都死了,并没有死多少人,有的是溃了、有的是跑了。 如今他的奇兵营有战兵两千零七十九名,战马一千五百二十四匹、骡子五百五十四头,虽然人比较少,但相较各地新募军队经验丰富,装备也堪称豪华。 从人马配置上就能看出来这个奇兵营它不正经。 因为正经北边明军的配置是三马七步,李鸿嗣这都七马三步了,都是摆烂讹来的。 其实最早参与平叛的时候李鸿嗣的军队人多,但穷得很,他还任劳任怨、循规蹈矩,但是循规蹈矩没啥用,自己总受窝囊气就算了,跟着自己打仗的老兄弟还死的死残的残,活下来还得流泪。 李鸿嗣心想,循规蹈矩不应该是个贬义词。 如果这样做了,却没有得到好结果,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规矩变了。 想通了这件事,李副总兵逐渐放飞自我,跟同僚吵架再也没输过,试探性私藏战利、抢夺战马,发现确实像他想的那样,没人会告他的黑状,因为那帮人还需要他接着打仗。 最后他发现制约他的关键点,就是那些人真的认为拿总兵官的官职当个吊在眼前的红萝卜,就能把他捏住。 李鸿嗣就成了摆烂的老油子,直呼老祖宗不骗人,啥叫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就是只要他不想当总兵官,手上攥着这个挺能打的奇兵营,每天都能活得很快乐,在心态上就比总兵官还牛逼。 剿贼战争打下来,战利品赚得盆满钵满,跟随他征战的士兵也舒服了,武器装备一个赛着一个好,打一仗下来就能往老家寄钱,偶尔还能从流贼手里头解救点小寡妇,快活得很。 他以为自己能永远快乐下去,直到今年三月初七傍晚,李鸿嗣遭受晴天霹雳——嘉峪关的烽火传到了古浪峡。 五年了,李鸿嗣刚想起来自己的官职全称是分守肃州副总兵。 苍天在上啊,他带兵在古浪峡枕戈待旦等着刘承宗,这家伙怎么去攻打嘉峪关啦? 奇兵营初七夜里整装待发,李鸿嗣见了洪承畴一面,初八早上向西开拔,途中经过甘州,跟甘肃总兵杨嘉谟商议驰援嘉峪关,随后紧赶慢赶,八日行军七百六十里,三月十五抵达距肃州二百五十里的高台千户所。 走到高台,他不敢再往西走了。 因为他紧赶慢赶,终于在一片荒漠化的高台骆驼城见到了来自嘉峪关的逃民,人们争相向他传达嘉峪关游击将军丁国栋的训话,劝百姓往东走,嘉峪关守不住了。 「嘉峪关怎么会守不住呢?」 在李鸿嗣发出这句灵魂拷问之后,从甘州方向赶来的总兵标下传令骑兵才给他带来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叛军已攻破嘉峪关边墙,肃州参将赵之瑞兵败马莲滩。 这消息让李鸿嗣一个头两个大,他两千号人是来驰援嘉峪关的,可不是跑过来跟刘承宗大军野战的。 况且,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赵之瑞败了,而是他不认路。 过高台再往西走一步,就是他的防区,偏偏履职五年,他从未踏进肃州一步,刘承宗没攻破嘉峪关,李鸿嗣还可以说他们俩对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在伯仲之间。 现 在刘承宗破关而入,战马的铁蹄已经踏在肃州的土地上,那么就只剩他一个人对这片沙漠人地两生了。 他连哪儿有水都不知道,这还打个屁,就算杨嘉谟、洪承畴让他进军,他都不会再往西走一步,当即就派人就地搜寻适合安营扎寨的位置,派兵联络周围堡寨,准备挖掘壕沟了。 好在总兵杨嘉谟非常了解他的情况,派传令兵过来的意思也是停止进军,就地修造攻势,准备跟元帅府围绕黑河打一场步步为营的阵地战。 李鸿嗣一听心里就犯滴咕,倒不是他觉得阵地战不行,实际上明军原本最大的优势就是阵地战,总副参游这套军事体系就是专门为阵地战正合奇胜准备的。 他只是认为自己不行,因为一来肃州防区的军队已经被元帅府报销,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不满员的奇兵营。 二来嘛,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五年了,他手下的兵换了不止一茬,仅在三年前打过一场阵地战,剩下的时间都在穷追流贼勐追勐打,没有时间整训,对付水平较差的流贼是手到擒来,但是与相对正规的元帅府作战,恐怕正面作战会吃亏。 但是从后方增援而来的甘肃大帅杨嘉谟身佩平羌将军印,对时局判断非常清晰,在第一次向李鸿嗣传报书信时,既发两个新募甘州营开向西边,自己沿途换马日行三百里冲到古浪峡面见洪承畴。 他的态度格外坚决,对洪承畴直言:甘军务必于高台跟刘承宗打一场阵地战。 在洪承畴的总督行帐前,两腿被马鞍磨得血肉模湖的杨嘉谟抱拳告罪,让亲兵抬着坐榻搬到铺展在地的甘肃舆图前,以木鞭指着说道:「此战取胜不在甘军,而在军门,甘凉两地仓促集兵不过万余,叩关叛军数万之众,一旦教其越过高台,则河西全境沦陷在即。」 说实话洪承畴这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前些时日他可是志得意满的很,对庄浪河谷横冲直撞的蒙番联军视若无睹,满心想的都是自家智珠在握,元帅府大军迟早要从祁连山上冻成冰熘子翻过来。 万万没想到,猜对了开头,没猜对结尾。 这仨月对他来说太刺激了,一会兰州丢了,一会成群结队的番子***从庄浪河窜出来,一会刘承宗的帅帐旗纛出现在庄浪卫,一会又有一支军队从祁连山翻过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敌人的谋划完全按照自己的剧本来更有成就感吗?没有了。 直到嘉峪关传来烽火的前一刻,洪承畴都认为自己是诸葛在世。 万万没想到刘承宗居然暗度陈仓,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了一场两千余里的大范围机动,说是破釜沉舟也不为过,多大的魄力啊。 从前洪承畴一直以为刘承宗能有今天,靠的是其他首领个性中不存在的稳扎稳打,却没想到刘狮子是个比任何人赌性都大的家伙。 只要帅府精锐之师顿兵关外,河湟谷地必然被朝廷收复,他们就真得去当野人了。 当然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太影响洪承畴的情绪,因为也没时间让他沉浸在羞恼之中,比刘承宗绕过嘉峪关更离谱的事是嘉峪关被攻破了。 但凡嘉峪关再多三千兵将,或者张天琳没从祁连山出去,那座雄关就丢不了。 偏偏事已至此,原本他的想法是借由古浪峡复杂地形阻断元帅府大军,将其耗到束手无策,使甘肃与兰州对元帅府形成夹击。 此时整个战场局势随着刘承宗出现在嘉峪关而发生逆转,曾经对他们有利的古浪峡,反而成为阻拦他们南下的天险。 这一切让洪承畴收起了全部骄傲,虚心向杨嘉谟询问道:「杨大帅的意思是,在下再拨与你一万精兵,与刘贼对垒?」 杨嘉谟见他能听得进去建议,心中急切稍 缓,先摇摇头,旋即指向舆图中肃州与高台一线边墙,道:「末将之所以说务必将敌军阻于高台,就因为这里是二百里大漠,能满足大军取用之水源尽在高台一线边墙的黑河。」 「而那一线边墙又是防御堡垒的重中之重,有十坝墩堡连环,我军死守,叛军必难速胜。」杨嘉谟说罢,话锋一转:「然其部蒙番夷种甚多,如今天军优势只在军门节制有度、将校老练,而贼寇之弊亦在南北分隔甚远,易于逐个击破。」 杨嘉谟抱拳道:「军门,末将必死守高台三月,请军门速发曹文诏白广恩南下古浪峡,南攻北守,歼灭蒙番群丑,横扫河湟,迫其塞外流亡!」 wap. /61/61358/20718489.html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亲田法 刘承宗没打算在肃州城待太久。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远征而来的军队需要几天时间来休息,肃州又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与此同时还能通过查看肃州卫历年公文,来熟悉这片土地。 后者对刘承宗来说最为重要,因为打仗打得就是兵马钱粮,元帅府的远征军队有兵马,但钱粮和武器装备都是吃一口少一口、用一个坏一个的消耗品。 肃州所在的酒泉绿洲,既有军事生产力、又有大量灌既农业,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据点。 只不过刘承宗才在城里头钻了两天,把卫所衙门那些陈年文书拿出来晒了晒,粗略瞧了几眼,就放弃了看公文的打算。 不靠谱。 人口、田地各项数据,没一个靠谱的。 这也在刘承宗意料之中,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府和百姓始终处于动态博弈,明代早前重视人口,民间就努力隐匿人口;明代中后期将赋税重头转向田地,民间就努力隐藏田亩。 这一变化就导致刘承宗想知道准确的人口数,但近百年来朝廷和官府都不想知道准确的人口数;他想知道准确的田亩数,但近百年来民间百姓都不希望朝廷和官府知道准确的田亩数。 因此刘承宗干脆召来了目前的肃州卫指挥同知宋贤,开门见山问道:“肃州卫有多少人多少户?” 宋贤低头道:“回大帅,这几日卑职也正在整理人口屯田事宜。” 刘承宗点点头:“怎么样,办事可有难处?你的钱都快赔光了。” 肃州卫不设州县,军政合署,因此一样的官职,与内地又有些分别,主要体现在权力更大了点,监管民政。 因此掌管政务是他的本职工作,不过宋贤商贾出身并非老练胥吏,刘承宗担心他做起事来会比较费劲。 刘承宗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他从虎贲营选了几名精于辎重的军官去查过宋贤的账目。 这家伙确实生财有道,两年间财产从千余两现银挣到了万余两,但这体现在账目上,刘承宗觉得他挣到钱跟能力没有太大关系,反倒是跟运气有很大关系。 最近一年其经手各行各业,在酒水、麻绳能维持个不赔不赚,放贷、田宅、典当则是亏损状态,尤其是典当行,账目造假,库房不少东西都被三劫会掌柜掏了,账本就是个大坑,根本填不平。 而在烧毁欠条起事之后,他的财产已经严重缩水,即使算上店铺田地、车马船磨,也不过三千两白银而已……这又赶上元帅府的国策是均田,宋贤作为肃州长官又以身作则把田地都充公了。 他的财产还要再打个对折。 刘承宗待见他,原意给他高官厚职,是因为宋贤做商贾遵守律法且很有人情味;但话又说回来,在商言商,人情味重了,也做不好商贾。 衡量一个人的能力,得看这人从事什么行业,不同行业有不同的价值观,而商行,就得看能赚到多少钱。 因此在刘狮子看来,这个肃州大善人的钱更像是凭运气拼命拼来的,正在凭本事慢慢亏掉。 当刘承宗提出这样的担心,宋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拳说出自己对财富的不同看法,他道:“回大帅,卑职没什么本事,靠着读过几年书,捣鼓些西域玩意贩去东南,行程万里几经生死,家乡遍地黄沙,东南遍地黄金。” “归途正逢陕西闹旱,三十文铜钱就是一条命。”宋贤摇摇头:“天下乱了,钱财也不过身外之物。” “但是在肃州卫,到底有点人望,不会耽误大帅的事。” 刘承宗点点头,宋贤这才说起正题:“肃州卫户口依例是十年登记一次,但往上可以追朔至嘉靖年间的肃州卫八千七百六十二户、一万零八百三十口,从那以后就没变更过。” “卑职估计,肃州的人应该比这个多,尽管历年卫所都是缺兵少额,但逃军隐籍也没离开绿洲,依然在本地生齿日繁。” “如今帅府入主肃州,遭受些许战乱,倒是有百姓逃离绿洲,另外大帅也要将军籍纳入民籍,大量户籍改动之下,过去的文书不能参考。” “田地需重新丈量、户籍需重新登记,都不是短时间就能干完的事。”宋贤说罢,拱手道:“还望大帅给卑职两月时日,才能将此时办好。” 两个月。 刘承宗在心里沉吟着这个时间,不置可否,道:“两月时日,丈田亩、登户籍、分田地,肃州一口人能分多少地?” 明代的地方官大多不重视人口准确数目,而重视田地数目,刘承宗也一样,毕竟他也不收人头税。 统计只是刘承宗掌握地方情况的手段,一切手段都指向一个目的,酒泉绿洲的夏粮。 土地制度变革,几乎贯穿古中国每一次改朝换代与内部改革,记口授田也从来不是新概念,宋贤作为肃州掌管政事的官员,第一时间就了解到均田制度是元帅府的基本政策。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胸有成竹:“回大帅,肃州卫均田,应在每口二十到四十亩之间。” 巨大的数字把刘承宗惊了,脱口而出道:“这么多?” 其实这个数字本身并不大,只是刘承宗最熟悉的地方是河湟,那里地窄人稠,均田下去每口六七亩、一户人家也就二十亩地而已。 酒泉倒好,一口人就能授二十亩地。 他问道:“算下来,酒泉有二三十万亩地?” “不止。” 宋贤解释道:“黑河流域历来是国朝……” 他话说一半,瞪着眼睛非常害怕地看向刘承宗,却见刘承宗无所谓地笑笑,摆手道:“接着说。” “自明初起就在黑水灌既屯田,酒泉绿洲最早计田有近三十万亩,这还不算关外金塔寺的牧地。” 宋贤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不过田地变化主要在两个方面,第一个好办,是卫官、内监侵占良田的事,卑职已经抓了十几户侵占田地的旧朝故官,只等大帅发落。” 刘承宗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是整个河西的天时变化,酒泉一直在开垦田地,能用于耕种的土地应不少于五十万亩,但早几十年缺水风沙,良田又被侵占,水利不行,灾害频繁多发,军户们每遇灾荒束手无策,只能广种薄收。” 宋贤摊开手道:“数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种,酒泉绿洲的田地越种越是瘠薄,即使有些地方被开垦出来,如今也成了沙地,因此如今能用于耕作的田地,也就二十万亩而已。” 说明了河西屯田的难处,宋贤这才小心地看了刘承宗一眼,道:“卑职知道河湟亩产百余斤籽粒,酒泉记口授田虽然亩多,百姓收成却想必难望河湟项背。” 刘承宗摇摇头,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同的地方面临不同的环境,河湟土壤肥沃,只要他有人,只要人有地,均田就能解决元帅府所有问题。 但河西不同河湟,贫者无立锥之地在这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是环境被几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种破坏,缺少肥力带来的亩产下降,甚至土壤沙漠化。 这个问题元帅府的均田买赋解决不了,均田买赋要建立在百姓能靠半数粮产自给自足的基础上,酒泉的粗放耕种,二十亩未必比得上河湟五亩,改良土地对一穷二白的百姓来说也是痴心妄想。 毕竟在地广人稀的范围上,每一亩地都精耕细作,远超常人的能力。 摆在宋贤面前的问题,是元帅府进入河西的六营兵马等着酒泉的夏粮补给,而这六营兵马又携带马骡,实际上虎贲营的辎重军官已经告诉他需要的数字了。 要维持战斗力,这两万出头的军队,不算马草,每月需要麦豆一万九千五百八十三石。 整个酒泉绿洲的夏粮收成,在不饿死本地人的条件下,只够元帅府六营吃仨月。 刘承宗的失望并不来源于酒泉绿洲的低产量,主要是因为河西的情况,酒泉如此,凉州不知道如何,但甘州肯定也是这个德行。 他还有俩月的粮,这意味着五月之前酒泉就得把夏粮征收到位,而且六月之前战线需要推进至甘州与凉州之间。 因为保守估计,更大的甘州张掖绿洲均田也需要两个月,否则他过不去这个冬天。 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刘承宗手指轻轻在茶桉上叩动,双目失神地望向天花思虑问题。 而在这段时间里,宋贤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胆,所谓伴君如虎,就在于他不知道面前这头老虎在下一刻会说出什么。 直到刘承宗用手指叩动茶桉的声音停了,他抬眼看向宋贤,严肃道:“你只要办好三件事,其他事情就与你无关,不必忐忑,第一。” 刘承宗抬手对宋贤道:“那些因侵占军田被抓的官员,不要关押,也无需遴选,没收家产后统统发往海西县采石场,那边会检验他们的真才实学。” “第二,是均田与夏粮征收,肃州卫抄没的钱粮不少,征收麦豆能解决三分之一,剩下的就用抄没银钱去买,总之,五月之前六万石军粮定死了。” 宋贤严肃应下,他很清楚这件事办不好,他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不过好在他本身就涉足酒泉的烧酒行当,调动抄没的钱财买粮算本职工作,只不过经此一事,恐怕烧酒行也得关张大吉……资产再度萎缩,已成定局。 “至于第三嘛,不能光让你做得罪人的事,这是件好事。” 刘承宗说到这,终于笑了一下,道:“我在陕西时,宁州的周知州送给我一本书,叫《图脉民天》,是天启年间进士耿荫楼写的,三千多字,这人在山东当知县。” 宁州知州就是周日强,他在山东利津当过知县,而写《图脉民天》的耿荫楼则是临淄知县。 “耿知县治下跟酒泉的情况略有相似,也是地多人少,百姓广种薄收,这种条件想普遍实行精耕细作,势无可能,而广种薄收又会让土地变坏,所以他发明了亲田法,记在书里。” “书里说之所以将这一方法叫做亲田,就是把地偏爱偏重,一切俱偏,如人之有私,而比别人加倍亲厚。” 刘承宗摊开手道:“具体如一家五口,分田百亩,即将百亩分成五区,八十亩依然广种薄收,唯独选出一区二十亩,耕、种、耙、粪俱加数倍,旱则用水浇灌,没水也要比旁地照料更胜。” “如此,则遇到丰年,所收较另外八十亩,能多数倍;就算遇到旱涝,也能有另外八十亩丰收的收成;若遇蝗灾,则合家守这二十亩,既能捕救,又能免蝗。” “第二年另拣一区,仍照前法亲田,则五年将百亩田地轮亲一遍,都能养成膏腴之地;这事不限于亩数,有二十亩地,就每区五亩;有二百亩地,就每区四十亩。” 刘承宗说罢,对宋贤问道:“这个亲田法,我说明白了?” 宋贤接连点头,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对这个浅显而简单的方法只需要听一遍就非常理解,当即抱拳喜道:“卑职多谢大帅传授亲田法,如此一来,五年之后,肃州卫就遍地膏腴之地了!” 亲田法的方法很简单,但这类农业方法最难的地方不在创新,而在推广,没有掌权者的推广,则没有大面积实行的可能,一家一户使用,便没有太大意义。 刘承宗倒没有宋贤那么乐观,他只是道:“以酒泉绿洲的情况,数十年广种薄收,未必是五年就能扭转地力,不过按照亲田法来做,一定是每轮地力更胜过去,一轮不行就两轮,两轮不行就三轮,总能让酒泉遍地膏腴。” 随着刘承宗话音落下,堂外有护兵持信入堂。 刘承宗拆开书信,便看见是高应登的笔迹,信上称有一支两千余人的明军在高台边缘停驻,他在大漠里布下了口袋阵,却没能等到敌军上钩。 此时这支军队已经在高台设寨挖壕建立防线,后续两支两千余人的明军也加入防线,高应登推测,明军的策略是打算死守。 因此他派遣塘骑交锋,双方互有胜败,从俘虏口中得知,带兵的是肃州副总兵李鸿嗣,两路援军分别为甘州路参将、西安府咸宁出身的武举人林成栋,凉州卫世袭百户出身的镇夷游击唐明世。 刘承宗看过书信,显得分外高兴,他站起身拍拍宋贤的肩膀,笑道:“好啦,你去忙你的事,他们总是这样,见着我就摆出个挨揍的架势。” “我给你一年时间,在酒泉绿洲施行亲田法,若战事顺利,你把这三件事办好,明后两年,也许需要你去推广亲田法的就是整个河西了。” wap. /72/72040/28507235.html 第四百六十六章 发现美的眼睛 崇祯七年三月十七,肃州卫城东南方向的清水堡旌旗招展,堡外人马往来络绎不绝。 清水堡是酒泉绿洲向东的突出部,南、北、东三面都被沙漠戈壁包裹,与高台骆驼城间隔一百五十里沙漠遥遥相望。 元帅府六营兵马驻军酒泉绿洲各处,刘承宗选择在距前线较近的清水堡召集将领议事只有一个原因,这地方没百姓。 这个时节酒泉绿洲上乱跑的百姓太多了,元帅府分田在即,夏粮也即将成熟,百姓都忙着赶在分田之前收掉自家地里的豆子,朝廷眼线也很容易隐匿其间,向东边通报他们的情报。 清水堡好就好在荒凉,周围的军屯田已经全部沙漠化,当兵的都不愿在这儿待,更别说百姓了。 刘承宗带着护兵队抵达清水堡时,这座年久失修的黄土堡垒已经聚了二百多护兵,元帅军的高级将领已尽数抵达,在堡门外迎接他的到来。 众人随即进了堡内的守备官署,人们都知道大元帅召集议事是为了接下来的战役部署,因此个个面容严肃,早在官署衙门内准备好了舆图等一应军事器具,只等刘承宗开议了。 参加议事的不仅有杨耀、莫与京、高应登、魏迁儿、张天琳、冯瓤和塘兵千总马祥,也有虎贲营做参谋的贺虎臣、杨麒、王承恩、李卑。 以及三劫会首王自用、肃州营降将胡志深、肃州卫同知宋贤、察哈尔营参将粆图,还有留守围困嘉峪关的黄胜宵。 「诸位过来一路劳顿,战事当前一切从简,各营人马物资有什么短缺都报上来。」 刘承宗理了理摆在舆图上的木俑,就听部将们一个个汇报起来,里边有采纳意义的只有马祥和张天琳。 塘骑千总马祥说他们缺茶、糖、盐,这是塘兵的必备物资,所幸缺得并不多,刘承宗便让胡志深和宋贤加以解决。 张天琳则更干脆,拿出提前写好的单子念了起来,营帐毛毡、斧头铁铲、绳索麻袋、火炮弹药……引得刘狮子侧目,摆手道:「你别念了,缺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下去找韩世盘给你调,肃州都有。」 最离谱的是魏迁儿,他说他缺少武器装备和粮食,刘狮子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是来秀优越的。 他受命收降肃州诸堡,收编了一个千总部,三千六百人的标准营成了四千八百人的加强营,人多了自然就缺少粮草,但武器装备这事刘狮子不能理解,按理说降兵是自带武器装备的。 魏迁儿笑眯眯地解释道:「大帅,降兵是有兵甲,但那也太次了,我缺四百八十杆重铳、一百一十杆抬枪,要能让黄参将再给我铸一门千斤红夷炮就更好了。」 这不白日做梦么? 在肃州这地方,刘承宗去哪儿变出成套的新制军械。 他没好气道:「重铳抬枪你就别指望了,千斤炮还有点可能,不过你最好用不上。」…. 众将哄堂大笑,眼下围困嘉峪关的黄胜宵奉命铸造的是炮弹,铸炮的目的只是弥补旧炮在使用中的损坏,如果他们用上了新铸重炮,那只能说明攻势被明军遏制了。 说完这些,刘承宗转身看向高应登,道:「高将军应当已经把前线情况跟你们说了,诸位对接下来战事有什么看法,尽管说出来。」 这是军议的正题。 刘承宗说话时,高应登部下几名护兵正趴在舆图上摆设木俑,一道防线已经在高台千户所的位置被摆设出来。 旅帅杨耀盯着舆图,沉吟片刻问道:「大帅,敌军主将李鸿嗣曾在陕西任职,要不要遣人沟通,尝试将其招降?」 刘承宗知道,杨耀这话其实问的是赏格。 意思是如果李鸿嗣愿降,元帅府能拿出什么职位来安置他,毕竟李 鸿嗣这个人,对元帅府很多将领来说并不陌生。 「他若愿降,帅府可授其旅帅之职,仍领原兵。」刘承宗说罢,笑道:「有人能把他招降么?」 刘承宗并不看好招降李鸿嗣的想法,因为这人对元帅府诸将来说确实不陌生,但问题出在杨耀、高应登等人认识李鸿嗣,李鸿嗣却未必认识他们。 更何况曾经的下属去劝降长官,本来难度就比较大。 不过谁都没料到,杨麒突然发话了,这家伙抱拳道:「大帅!」 「喔?」刘承宗喜道:「杨将军能去劝降?」 杨麒脑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末将举荐,请贺将军前去劝降李鸿嗣。」 贺虎臣正在边上瞅着舆图出神儿呢,非常认真地研究军事问题,眉头都皱到一起,感慨于杨嘉谟眼光毒辣。 突然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一脸蒙圈的抬头,就见整个官署的将官都把同情的目光看向了他:「啊?」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拳头张口就来:「大帅,杨嘉谟用兵老道不好对付,末将以为此战宜速战速决。」 说完,贺虎臣才觉得气氛有点奇怪,这帮人怎么还看着自己? 就见身侧的杨麒用胳膊肘碰碰他,小声道:「贺将军,大帅问的不是这个,招降李鸿嗣,你跟他熟。」 贺虎臣寻思我跟李鸿嗣不熟啊! 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闹半天自己被举荐了。 尽管早就知道身边这个杨麒不是个东西,但贺虎臣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不是东西的程度,贺虎臣抱拳道:「大帅,末将跟李鸿嗣就是一起议过事的关系,谈不上熟,而且末将与杨麒将军是真的不熟,只是凑巧成为同僚,他不了解我。」 说罢,又自觉说话有点僵硬,便抱拳道:「若大帅需要,末将可以写封劝降书给李鸿嗣,不过他那人脾气很臭,跟谁都吵架,未必愿降。」 一边的王承恩看着俩人闹笑话,这会才开口道:「李鸿嗣确实脾性怪异,但对朝廷调令任劳任怨,恐怕难以劝降,末将以为还是兵贵神速,迅速击垮他的防线,以防杨嘉谟与其汇合。」…. 刘承宗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能看出来,三个总兵官,杨麒的表现欲望最为强烈,可以尽快带兵,但他不太可靠。 至于贺虎臣和王承恩,才是真正的可靠之人,不过刘承宗更愿意找机会让王承恩领兵,贺虎臣则更倾向于培训军官和练兵。 毕竟贺虎臣除了儿子在青海,家卷都在保定,刘承宗也不知道崇祯皇帝对其家卷是个什么待遇,估计在牢里关着呢,要是满门抄斩,贺虎臣就可以带兵了。 战事宜速战速决,几乎是他们的共识,高应登、魏迁儿、张天琳、冯瓤等人则是看法一致,这帮人并不在乎怎么打,只在乎让不让他们打。 因为某种程度上明军将领和元帅府将领对战略选择有相同见解,但凡有机会,都会选择速战速决。 在这种情况下,李鸿嗣急吼吼跑过来,勐地刹车就地修造防御工事的架势,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取胜信念,这才转向被动防守。 只不过刘承宗暂时还不知道李鸿嗣转向守势的原因,因为原因太多了,兵力不足、兵甲不整、军心不振?都有可能。 这个时代缺少谋而后动的客观条件。 就在刘承宗打算下达攻坚命令时,他注意到官署正堂末座站着的降将胡志深跃跃欲试。 说实话,刘承宗对肃州降将,没有报以任何期待,肃州留守将领里唯一一个有军事才能的指挥使王彦明在起事中被杀了,而世袭指挥使出身的胡志深没有任何领兵经验。 军事上的问题指望他, 基本上属于奢望了。 不过刘狮子觉得既然叫人家过来了,看这跃跃欲试的劲头儿,他还挺想让胡志深说点什么,增加一点归属感,便道:「胡将军有话要说?畅所欲言。」 胡志深是想说,但真让他说,周围帅府诸将的眼神一过去,肃州卫的废物小点心又紧张起来了,往前上了两步,硬是组织了半天语言。 刘承宗心说这个模样怎么当营参将啊? 他安慰道:「胡将军,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太多,有啥说啥嘛,说得不好也无妨。」 得了刘承宗的保证,胡志深接连点头,这才说道:「大帅,诸位将军,小人也不知这事该不该说,好像跟战事没啥关系……就是李鸿嗣这个肃州副总兵啊,自打任职就没来过肃州,我估计他不认路。」 刘承宗傻眼了,跟左右部将对视一眼,人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人家是肃州副总兵,你说他不认识肃州的路,这不上坟烧报纸湖弄鬼呢? 这事儿谁能信啊? 魏迁儿已经阴恻恻地看向胡志深,寻思这人是个反贼了。 在元帅府众将纷纷神色不善地看向胡志深时,再一次跳出来为降将解围的又是王承恩。 尽管王承恩也觉得这事有点扯蛋,不过经过深思熟虑,还是拧着眉头道:「大帅,李鸿嗣任上直到我等奉命调入河湟,他一直在陕西平叛,确实有没来过肃州的可能。」…. 得了王承恩的印证,人们看向胡志深的眼神不再那么奇怪,但这事在人们眼中似乎比胡志深是个反贼还***。 刘承宗笑眯眯地朝胡志深竖了个大拇指:「胡将军厉害,这些消息确实是我等短处,这事非常有用,还有别的消息么?」 其实李鸿嗣不认路的消息,他也不知道目前有啥用,但他对胡志深不吝夸奖……这世上太多看起来强大的人,栽在人畜无害的小人物手里了。 更何况这样的消息,没准后面的战事能用的上呢。 偏偏,刘承宗的夸奖对胡志深来说意义非凡,作为世袭指挥使,下边的军户不配、上面的长官懒得搭理,以至于这辈子没啥人夸奖过他。 更别说刘承宗还是当着一群骄兵悍将的面夸他,让肃州卫的废物小点心有点飘飘然,特别在意刘承宗的鼓励,他是真心想再说个有用的消息,但他自己都不确定啥消息有用。 绞尽脑汁,胡志深细细斟酌了半天,这才面露怯色地问道:「大帅,有个事可能不该我说,要是说的不对,还望大帅大人大量,别跟卑职一般见识。」 刘承宗点点头,他估摸着胡志深可能要说跟军事有关的事了,他道:「但说无妨。」 胡志深小心翼翼地看了杨耀、王承恩等人一眼,随后对刘承宗拱手道:「卑职以为,此时不宜速战速决,尤其不应冲击高台守军以攻坚取胜。」 刘承宗对此不置可否,并未第一时间开口,倒是一旁的宋贤急了:「不宜速胜,你胡将军给两万大军弄军粮?」 再没有人比宋贤更希望刘承宗赶紧打到甘州去了。 整个肃州也就户不过万、口不过两万,元帅府两万军队和战马牲畜在这驻扎,他们的兵粮吃完,元帅府的军队不一定崩溃,但肃州卫肯定会崩溃,到时候就不是强征给养的问题了,要死人的。 胡志深到底是个世袭指挥使,心智不同旁人,经历最开始的紧张,这会儿被宋贤呵斥倒是自在起来了,非常镇定地摇头道:「我弄不来军粮,可是大帅,边墙长城的墩堡在别的地方都叫墩堡,只有高台的墩堡叫坝,因为高台种的是水田,特产是稻米。」 「高台周围河流纵横,湖泊众多,有七条河,三十多条主渠,支渠不可胜数,大帅人马 众多,那地方跑不开。」 何止是跑不开! 元帅府两三万人的大军摆开了冲过去,没打起来就要被水渠干渠分割,到时候别说速胜,轻则被少量官军打个平手伤了锐气,重则被击退恐怕连火炮都得丢在那边。 胡志深给刘承宗带来太多惊喜,他先是转头看了高应登和马祥一眼,虽未明言,但二将立即会意,立刻无声抱拳转身出了官署,吩咐塘兵潜入高台探查地理。 刘承宗这才重新看向胡志深,问道:「既然胡将军知晓这里的地理,可有破敌之策?」 「大帅太高看卑职了。」胡志深一脸抱歉地抱拳道:「卑职不学无术,只有些本地土人的见识,对了大帅,镇夷游击唐明世,他抢我官职。」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安装最新版。】 正当刘承宗纳闷儿这家伙怎么突然说起抢官职的事时,胡志深解释道:「镇夷孤悬要冲,过去套贼常自镇夷穿越,尤为凶险,如今套虏已除、海贼不现,那年镇夷守将出缺,卑职有志于此,朝廷却守着老路,说镇夷守将必为勇勐骁健之人,选了凉州百户出身的唐明世。」 胡志深的意思很明显:朝廷骂我怂,大帅要给我出口气。 「够了!」 刘承宗鼓掌道:「胡将军已经把我军取胜的秘诀都说出来了,若高台地理、守将心性确如胡将军所言,此战得胜,该着你是首功。」 说罢,刘承宗伏身按着舆图,对众人道:「孙子兵法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诸位,调动他们,让他们从地洞里出来跟我打!」. 夺鹿侯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72/72040/28507236.html 第四百六十七章 平贼小将军 刘承宗为甘州之役下达的第一道命令,是发兵向北。 屯田中旅帅莫与京,率和硕特、察哈尔二营四千余蒙兵奔赴北方,在距离镇夷千户所仅有五十里地的盐池驿安营扎寨,先后在戈壁中攻陷八里墩、三十里墩,将黑水西北的明军据点尽数拔除。 然后和硕特营的骑兵下马,拿出携带的工具开始拆除边墙。 这一幕被冒险渡过黑水探查情报的镇夷旗军亲眼目睹,消息很快送至镇夷千户所,转而沿黑水飘向东南,进入李鸿嗣精心营造的防御阵地。 他们为何要拆毁边墙? 一个可怕的念头萦绕在李鸿嗣的脑海中:难道元帅军打算再一次进入荒凉戈壁,长途奔袭绕过他? 刘承宗擅长千里奔袭,这事儿它对谁来说不算秘密。 毕竟奔袭算是个明末流寇的公共技能,有能耐的叫奔袭,没能耐的叫流窜,反正没有一双铁腿的人活不到崇祯七年。 但李鸿嗣觉得这事儿不对,都是外乡人,凭啥他不认路,刘承宗却敢蒙头在戈壁荒漠到处乱窜? 李鸿嗣不认路,但他手下和身边的友军将领有认路的,镇夷游击唐明世就是个认路的,对镇夷旗军的报告嗤之以鼻:“他们就算脚力好,在大漠里撑死一天走三十里,绕到甘州北边五百里路,半个月肃州早没了。” 唐明世断然摇头道:“副帅放心,叛贼绝不会从大漠绕路,倒是要小心他们在黑水上游拦河筑坝。” 李鸿嗣将信将疑地点头,内心不太认可唐明世的想法。 倒不是他对唐明世有什么看法,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这位唐将军在忠诚勇敢方面过人的天赋,只不过他是凉州卫基层世袭武官出身,功勋跟李鸿嗣一样,全是在陕西得的。 任职镇夷游击以来,唐明世跟甘肃众多将军一样,都拥有在宁夏、延绥等地丰富的作战经验,偏偏就是没在甘肃打过仗。 他抬手对家丁下令道:“把林参将请来。” 甘州路参将林成栋,是李鸿嗣身边最有经验的人,一方面此人是西安府武举人出身,另一方面林成栋参加过截击察哈尔部的战役,确实在甘肃打过仗。 不同地域有不同的环境,总有些地利是直到打完仗才能为将领所知道,因此李鸿嗣更重视林成栋对军事上的建议。 近日以来,林成栋吃住都扎在最前线被干渠、壕沟包裹的营地里,忙着检验这支军团的火器装备,情况谈不上太好。 火箭老旧失效、重炮车辆老化、轻炮粗制滥造、火药调配不均、炮弹大小不一……军备几近废弛。 三个营的司兵官被林成栋砍了十八个,无头尸身推到营外,脑袋全血淋淋地挂在辕门上。 司兵官是队级士兵官,跟管旗鼓、号角的一样,每队都有一个,负责掌管军械。 林成栋知道,军备废弛是整个明军都有毛病,大环境如此,那些司兵官虽然身兼职责,却也束手无策,按律当斩,但有情可原,罪不至死。 但这支由三地征调来的军团军纪松垮,士兵军官都普遍有一股子骄兵悍将的情绪,实在是带兵官不能杀,林成栋才把司兵官当作整肃军纪的口子。 啥叫骄兵悍将,就是求速胜,人们渴望去前线冲锋杀敌,但渴望来源不是胜利,而是这帮人没打过仗,吃不了等待战争的苦。 不愿日复一日挖壕筑垒,不愿做所有疲惫、重复而为取胜所做的准备,就想简简单单冲上去打。 林成栋知道这种情况,真让他们冲上去打那就是送菜,稍稍遇挫就会迎来一场大溃……更何况,他们这支凑出来的军团在将校层面互不同属。 李鸿嗣是肃州路守将,镇夷游击唐明世是肃州路的游击,俩人是一个防区但此前素未谋面;林成栋则是甘州路的参将,他的主帅杨嘉谟正在张掖统筹各项军备物资、为前线筹谋预备兵力。 这种配置,就算都是精锐军队,有十成本领恐怕配合起来也就只能发挥八成,更别说绝大多数士兵都没有参战经验了。 收到李鸿嗣找他的消息时,林成栋正在接收一批从甘州诸卫运来的火炮,用三位新铸的大将军、二十二门小灭虏炮,换下了不堪使用的两门大佛朗机和十二门涌珠炮。 将新旧火炮完成交替,派遣亲信跟随甘州过来的民夫队送回甘州,林成栋这才翻身上马,去往中军营寻李鸿嗣等人。 到了中军营听镇夷所旗军说明情况,林成栋连考虑都没有,就对李鸿嗣、唐明世抱拳说道:“大帅、唐将军,恕在下直言,两军虽未正面交战,但我军三部塘骑已与敌军塘骑在大漠里交锋数日,具体战况如何,大帅与将军必然知晓。” 林成栋两手一拍,向着二人掀开,道:“我军塘马无力,敌军塘马肥壮;我塘兵一日两餐各半张麦面饼,敌塘兵马背上既有炒面还有肉干,累了吃糖乏了饮茶,就连三眼神铳,我铳长一尺,敌铳长一尺三。” 说起这些,林成栋太窝火了,官马不如贼马、官甲不如贼甲、官粮不如贼粮,就连官兵都不如贼兵,打起来是稳稳的吃亏,他的塘兵射中敌骑一箭,敌骑活蹦乱跳,甚至还敢笑;敌骑奔马窜过来放上一箭,他的塘兵就得落马。 他们平均要付出三倍死伤,才能打死一名敌军塘骑,至于活捉,已经完全没有比例了,从交锋至今,伤、死、被擒七十六骑,才擒住一个活口。 就这一名敌骑,还啥也拷问出来,本来拷打都受不住了,说自己从前也是官军,给吃顿饭就降了,问啥说啥。 结果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原本水泡饼吃得好好的,也套出了几句情报,突然就趁人不注意摔碗抹脖子了。 这事发生在两天前,林成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昨天看见有个立了功的塘兵在帐子外烧了个他没见过的简易小铁炉,上边用卷边打的小铁壶热着茶。 小炉做得挺简单,三根上细下粗的铁棍,一块有三个眼儿的空心圆铁板,往上一搭就卡住了,林成栋看得新奇,寻思这东西在战场上挺好用,挖个坑就能往上架,他就多了句嘴。 一问哪儿来的,敌军塘骑什长那来的,缴获没上报。 牛皮马臀囊里几十个小草纸包,放着分成小份的茶叶、黑糖或白糖块、盐块,林成栋看见这玩意愣了愣,没当回事,还寻思这个敌骑什长挺贪图享受。 然后看到叠在一起的十二个小薄铁杯,差点脑溢血。 他妈的元帅府制式配装?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浮现出敌军塘兵经过一天的对峙,各有斩获,轮换收兵后高兴地骑马跑到距前线的小沙丘后边,小锅一架,围坐烤火喝茶,还往嘴里塞炒面和肉干的画面了。 补给物资对比差到这个份儿上,两边还都算边兵,孰强孰弱已经很明显了。 他却不知道,那个被擒的元帅府塘兵是延安驿卒出身,随刘承宗转战西北六年了,没立下什么功劳,这次被俘先受了拷打,挨不过便打定主意投降。 偏偏吃饭时给上的是硬得能砍人的干饼,配菜居然是水,凉水。 回想这些年,刘大帅最窘迫的时候也没喂他吃过这玩意儿,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实在想不明白凭啥不能给人喝口热的,想不开就把就自己干掉了。 而对林成栋来说,他只认一个死理,没有塘兵的优势,就没有真正的情报,所以对外面报来的消息一概认做假消息,道:“我等探查到的一切,都是憨贼想让我等看见的。” “依我愚见,与其偏听偏信风声鹤唳,不如啥也不信,只管堵住高台,做好我们的防务。” 林成栋摊手道:“他来便来,走就走,只要我们不动,他们炮少,堂堂之阵赢不了。了不起让他绕去甘州,只要他走,大队塘兵也要跟着走,等我们塘兵占优,再说出战的事也不迟。” 他说了一堆,李鸿嗣就记住一个词儿:“炮少?” 李大帅心说你给我扯蛋呢,别的东西他对刘承宗是一无所知,唯独这个炮,李鸿嗣是行家。 那他妈陕北群贼动不动就拉出一位三百斤西洋小炮,那炮叫什么?叫狮子炮,刘承宗造的!你说造火炮出身的西北绿林总瓢把子炮少? 李鸿嗣现在就能让家丁队拉出十门狮子炮碾在林成栋脸上,两年前他在陕西缴获了一门,后来自己用了用感觉不错,又陆续仿制了二十门,历年征战中炸了十门,还剩下十门。 当然,这玩意在他手里不叫狮子炮,他起了个威风的名字,叫三百斤平贼小将军。 他手里最早的狮子炮是神一魁占领保安营后的老乡造,眼下在陕西,最多的就是这种仿版早期狮子炮。 这种炮是高迎祥和师成我最早在山西造的,后来交货时刘承宗不满意,他要二百斤的,还让高迎祥也用二百斤的。 高迎祥能听进去人劝,就也用了二百斤的规制,三百斤的炮后来就都送人了,诸多关系没那么近的首领们都认为大就是好、重就是狠,所以陕西的老乡造红夷炮基本上就俩规制,铜炮三百斤、铁炮四百斤。 连着炮车六七百斤。 说起来也怪,刘承宗在设计上主要考虑运力,二百斤炮车就有四百斤重,用骡马算重役,好路一头骡子能拉动、烂地两头骡子能拉走。 但到六七百斤这个重量,两头骡子就够戗了,偏偏这个问题对别的流寇来说,无所谓。 因为别人不像他,敢带兵白天满地窜,别的流寇都是昼伏夜出,所以人家拉炮用的都是牛,一头就行。 牛特别怕热,白天最热的时候不走路,绝大多数流寇也害怕光天化日,用牛拉炮正好,不过是走得慢点罢了。 神一魁是个特例,他不怕白天,但同样也不怕官军,行军不急着走,用牛拉炮也不是问题。 以至于三百斤的狮子炮对流寇们来说特别好,这个问题直到狮子炮被官军缴获,经验老到的将领们才觉得这炮在设计上有点脑残,定位非常尴尬。 它这个大小,理论上承担的是涌珠、虎蹲、旧威远、旧灭虏这种小型战铳的工作,负责一百到二百步距离,打的是无甲或着甲的人,增重和口径带来的杀伤力完全溢出,没有意义。 像将军、佛朗机、新威远、新灭虏这种大型战铳,在威力上又比它强。 而炮轰工事、进行城防,那是人家攻铳和守铳的工作,它也干不了。 不过尽管发现了这样的问题,平贼小将军在李鸿嗣眼里,因为做工精良、用料扎实、设计合理,依然是一款非常优秀的火炮。 而至于弊端,对他来说不存在。 因为他对这门炮的使用方式跟刘承宗不一样,正常打法是打三斤弹,平放一百九十步,非常耐用,快速装填七八次进行轮射。 李鸿嗣是双倍装填,先装实心弹再装散铅子,马兵迂回、步兵在前,小战铳的定位跟三眼铳、鸟铳是一样的,打得就是个冲锋炮。 正面宽度上十几门炮分几个批次起掩护作用协助步兵推进,贴近了只放一次,散子扫一片、实心弹碾一路,步兵推进至二三十步,由三眼铳和鸟铳构成的两条火枪线进行轮射,基本上一轮就破阵格斗了。 火炮对射?不存在的,剿贼战争官军也没辎重队,根本没法携带那么多炮弹。 这样的经历,令李鸿嗣非常骄傲地对林成栋等人道:“叛军火炮虽少,但他们的火炮很好。” 而林成栋道:“大帅,我得到的情报,是敌军千总有千斤炮,百总有二百斤小炮,而我们千总也有千斤炮,管队有百斤炮,只要放近了,一门炮压不住两门。” 他们俩是各有各的情报来源,基于掌握的信息进行推测,唯独镇夷游击唐明世没有任何情报来源,根本插不上嘴,只能站在一边旁听。 不过唐明世倒是把元帅府的军械情况掌握得挺好,他终于找到一个己方占据优势的地方,叛军一个百总队只有一门炮,而官军一个百总队有两门炮,虽然这两门炮威力稍小,但放近了就能压制敌军火炮。 他记住了。 就在这时,有塘兵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向李鸿嗣报告道:“大帅,前线塘兵打旗了,有千余骑的敌军近五十里,未修营寨,在挖厕坑,很多厕坑!” 三名将军一听就知道,这个情报的意思,似乎是敌军准备突袭。 大规模挖掘厕坑,和提前吃饭一样,是进行突袭的必要准备,士兵们先解决了个人问题,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就不耽误事了。 林成栋道:“假的假的,不要管他。” 李鸿嗣却没这么笃定,皱眉道:“即使是假的,也不能不防啊,万一他们从南边山脚绕至我军身后,截断粮道呢?北边可以暂且不管,南边却不能不管了。” 唐明世稍加思索,便道:“大帅,那我去阻拦他们,在沟渠遍布之地与之交战,将其火炮放近了再打。” 林成栋一听就觉得不妥,但他和唐明世既没有统属关系,也不在一个防区,偏偏李鸿嗣还对南边有所担忧,因此只能劝说道:“唐将军,我们看见的都是他们想让我们看的,你……你若一定要去,多带兵马,敌骑未必仅有千余。” 李鸿嗣也叮嘱道:“林将军说得对,你要多带兵马,若敌众我寡,就快些撤回,再想别的办法。” 唐明世重重抱拳:“将军放心,卑职心里有数!” wap. /71/71041/31221598.html 第四百六十八章 诱敌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61/61358/20867928.html 第四百六十九章 求援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61/61358/20867929.html 第四百七十章 压制 当张掖戈壁的古老河床被明军纷踏的脚步碾过,黄沙被扬到上空,遮天蔽日。 两千余人的镇夷游兵营,兵分四司五路,三个步兵把总司各自以四步宽度的纵队,间隔十步,组成三十二步宽度的战线,余下一个披挂铠甲的骑兵把总司兵分两路,在左右翼进行掩护。 一列列军士在沙尘中埋头南进,身处军阵之中的士兵除了管队身后飘扬的背旗,视野完全被黄沙遮蔽,什么都看不见。 严阵以待的元帅军阵前令旗招展,炮兵引燃药线,被丝绸包裹的颗粒状黑火药在铜铸炮膛中勐烈燃烧,光芒与炮弹冲破硝烟,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低掠战场。 明军纵队中大多数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耳边传过破裂的风声,七斤铁弹已穿过纵队间隙,在身后更远的地方砸落,随即继续跃进,最终砸落在前线五百步外,嵌进一匹粟色军马雄壮的胸口。 战马在悲鸣中倒地,四蹄不住地扑腾,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人们无暇顾虑,元帅军阵前令旗招展,清洗炮膛、更换绸布弹药一气呵成;镇夷军阵仍在前进,两侧的步兵纵队各分出一名神器管队,将两位搭载佛朗机式无敌大将军的战车推至间隙。 营地内没有堆垒土山,元帅府千总唐通踩马鞍立在坐骑背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烟尘中逶迤而来的明军纵队,口中正喃喃自语:「你们的选锋在哪?」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他也说不准谁的援军先来。 所以唐通心里有两手准备,固守待援自然是没办法的办法,固守不了就只能跑,跑不掉就是个死,但是进取一点,这终究是一场属于他的战役。 唐通心里没有太多扭捏。 一方面他已经发现自己是元帅府最舒服的那批人,他们严重缺乏中枢官僚,整个体制几乎是五代翻版,流贼追随首领、首领追随军头、军头推举将军、将军认可元帅。 元帅府的权力核心就是刘承宗的小圈子,几乎不存在文官,刘向禹身上太上皇的属性可比文官首脑重多了。 他们跟武人当政的差别仅在于刘承宗本身是秀才,比起匹夫之勇更推崇儒将,哪怕是管队,不识字就不能做。 刘承宗在河湟办了一堆乡学、书院,战场立功就送去读书,在元帅府越往高处走越没有目不识丁的莽夫。 严格来讲,元帅府只需要一种人,就两个条件,第一有文化、第二会打仗,唐通就是这种人。 而另一方面,刘承宗一不是率兽食人之辈、二不是异族世仇的蛮子,无非是说出去不太好听的叛贼,叛乱需要本钱,在唐通的角度上,刘承宗的本钱已经很足了。 他率领的这支元帅府野战千总部在装备、补给、辎重和来自上级支持上,远远超过他为朝廷领兵时的待遇。 剩下的最后一点小别扭,只不过是在元帅府的旗帜下跟老东家作战,道德上的抵触罢了,但在这沧海横流玉石俱碎之时候,何来对错? 李斯有云: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所以此时此刻,唐通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单打独斗,取得胜利。 唐通对进击而来的明军编制一览无余,敌军显然是四个完整的把总司,每个把总司都有五个百总局。 他要找的选锋不是家丁,有些地方把家丁称作选锋,但是在编制上家丁属于杂流,跟塘骑、架梁、开路所在工兵局是平级,用时髦的话说,这俩都属于编外的支援单位。 他找的则是正规军里每部第一司。 依照明军传统的选锋法,每部第一司为选锋、每司第一局为选锋、每局第一队为选锋,他们素质最优、士气最盛、装备倾斜最重,同样也在战争中担负风险最大的 使命。 唐通认为,在这种攻坚阵战中,敌军主将一定会把选锋派上用场,这正合他的心意,毕竟直接击溃两千余敌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战争要义是摧坚夺气,集中优势力量击溃一个五六百人的选锋司,却不是不可能。 他的目标就藏在五路并进的大纵队里,只是沙尘遮蔽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清楚看见每个纵队最前的小横队,而在那些小横队里,持盾前行的士兵无疑都是各司的选锋队。 而真正的选锋司,就藏在里面。 他本以为敌军选锋会携带重炮,万万没想到官军只是在鼓角争鸣中交迭前进,隐隐约约能看见左右两翼的步兵纵队外侧士兵都带了拒马,随后就看见两翼各推出一门重炮。 两门无敌大将军出现在百步之外,这一幕把唐通看得亡魂大冒,以至于顾不得让旗手打旗,直接从马背上跃下高呼道:「敌炮速放三次,躲避炮子!」 他对无敌大将军在野战中的应用非常熟悉,这是戚继光在蓟镇当总理时对旧制前膛大将军的佛朗机改良,属于蒙古***版本。 过去佛朗机的构造,最大优势是射速快、最大劣势不是漏气,而是造不大。 即使是西洋炮,本身也有大概十五分之一的游隙,这个时代大部分火炮都会漏气,甚至只要漏气在可控范围内,在这个时代的材料学技术水平下不全是坏事,它能有效减少炮膛内部压力、增加填入弹药的速度。 火炮没有游隙,士兵的常备装备就要有铁锤一项,来把炮弹砸进炮膛。 佛朗机造不大,是因为它的构造并不是以炮膛来承受膛压,而是把子铳当作炮膛,射速快也是因此。 以往的大将军炮,因为使不上力气,需要几名甚至十几名士兵把炮身倾斜才能装弹,而无敌大将军的子铳比整个火炮轻多了,但问题出在它是需要人力提起来换弹的。 口径越大、装药越多,子铳的压力越大,就需要做得越大,即使最大的子铳,也就只能有个二百斤就顶天了,再重人很难提起来,射速快的优势便不复存在。 所以叶梦熊对这炮不太满意,进一步改良了子铳,启发了后人,在总重量定死的条件下,用更能忍耐高膛压的材料来制作子铳,那么显而易见,铜比生铁好,熟铁甚至钢比铜好。 因此明后期的无敌大将军,子铳基本上都是锻造,作为野战炮轻便耐用、杀伤力足,因此在红夷炮普及的条件下,它依然活跃于各地战场。 而这种炮因为是蒙古***,所以其基本用法除了打放实心弹,就是一门母铳配三门子铳,每门子铳装载五百颗散子,二十息内完成三轮速射。 在唐通的叫喊声里,身边旗手、抱鼓也连忙打旗的打旗、击鼓的击鼓,还有更多人跟着一起喊了起来,声音直接传至阵前。 但实际上阵前士兵有土垒保护根本不慌,阵前把总歪梁子的双眼在钵胃眉庇阴影下显得目光深邃,回头望了一眼中军,直挺着身子沉着地命士兵打旗。 前线五名百总指挥八个狮子炮什,对明军重炮队进行射击;与此同时,其余士兵快速在土垒的保护下矮身蹲伏,后排士兵将齐胸的盾牌顶上。 随后在轰隆的炮声中,各级管队、百总才依次蹲伏,歪梁子也在部下都做好防务后才单膝蹲下,不过还是扬着脖子试图观察敌军动向。 八颗一斤炮弹向明军炮手轰去,几枚炮弹擦着无敌将军炮的炮身掠过,将几名明军炮兵砸翻在地,只有一颗炮弹砸在右侧的炮车上,不过也没能将炮车摧毁,只是嵌了进去而已。 火炮进行精确射击,本身就是一种有机会命中目标的行为,它在构造上与鸟铳没有任何差别,都是一根管子,但倍径比却低得多、瞄准也更困难。 即使是最老练的铳手,在百步距离用鸟铳也很难准确命中一门火炮,更不必说炮兵了。 明军的压制射击只是被稍稍迟滞,尽管被击伤的炮兵倒地呻吟叫得厉害,也很快就被轰鸣的炮声压住。 最先轰击的是左翼未受影响的无敌大将军,硝烟激荡下数百颗散子如霰喷薄而出,在百步外散布六十步宽度,如同狂风骤雨,在整个元帅军正面战线的土垒上打出噗噗的声响。 还有更多弹丸越过半人高的土垒向后飞洒,如同几百支鸟铳齐射,打在那些被后方士兵架起的长盾上,有些嵌在盾牌上、有些则穿盾而过,伤害其后的士兵。 中弹的闷哼声在阵中接连响起,歪梁子没有回头,也能听见负伤士兵被人拖拽离开前线的声音。 他又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才刚看见明军三路纵队继续前进的轮廓,余光就看见右翼重炮的位置同样喷出闪光,连忙低头,就在这一瞬间,又是数百颗散子喷至。 在两门大将军炮的轮流压制射击下,元帅府前线士兵只能躲在土垒听着脑袋上接连不断的铅子破空声,被压得不敢抬头。 明军三路步兵纵队则借此时机向前交迭行进,整支军队像个大螃蟹,左翼的无敌大将军装弹,左路步兵就向前压迫;右翼的无敌大将军装弹,右路步兵就向前压迫,中军则在两门炮的射击间隙向前快步行进。 接连不断的射击声里,唐通在相对安全的后方看见,明军三路步兵外侧的骑兵队也没闲着,借此时机向营垒两翼包抄而来,连忙点派把总李八两率部至左翼防备骑兵。 至于右翼的骑兵,唐通并不担心,营垒右侧是河道,骑兵冲不过来,到那边去只是环伺着防备他们被击溃后从那边逃跑罢了。 这不禁令他在紧张中流露笑意:敌将看上去稳操胜券,以至于有些托大——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冲至近前就赢定了? 歪梁子被没完没了的炮击打得窝火,转关键的是他还很难还手,这个千总部唯一一门千斤重炮就在他身边,旁边的炮兵却无法为其装弹。 明军重炮难以翘起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不存在,因为元帅府的弹药是丝绸定装的弹药包,就算炮口朝下也能把弹药塞进去。 他们无法装弹的问题也是因为弹药包,装药的时候如果被散子打中,包裹严实的火药很可能会爆炸,那里头七百颗散子很可能会把周围十步内的士兵打成筛子。 眼看两门将军炮不断喷射出致命的弹丸,把土垒外侧固定湿沙的车板打得粉碎,就连内侧木板都被多次打穿,伤及前线士兵,令歪梁子恼怒不已。 以前在宁夏秋防,看友军用这玩意儿轰蒙古人没啥感觉,这会散子弹雨喷到自己头上,气得他破口大骂。 两门交替轮射的大将军炮近距离压制能力太强了,哪怕有土垒保护,士兵为了躲避炮子还是一个劲往前压,人挤人得,阵形都坏了,什么抬枪重铳挤成一团,根本没法还击。 再这样下去,等敌军贴上来阵战,别看他们没多少伤亡,打起来就是溃败。 因为打仗死伤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能还手站着挨打。 就在这时,歪梁子明显听见左翼的将军炮放完之后,右翼的炮很快也跟着放了,两门炮的射击间隙有点短,令他喜上眉梢,站起身喊出几声鼓舞士气:「给狮子炮灌散子,把那两门炮打哑了!」 整整六轮死一般沉寂的炮击里,歪梁子是第一个站起身来的人,被打蒙了的百总们闻言也回过神来,个个起身鼓舞士气,呼喝着让士兵别靠太近、维持阵型。 很快炮身更矮的二百斤狮子炮被士兵冒险灌入散子包,调整角度,不过还没等他们进行射击,又是一声闷响,敌军的佛朗机式的大将 军炮已经完成装填,重新将成片散子喷在阵前,刹那间就有一名炮兵什长与数名士兵倒地。 但他们终于还上手了,右翼的一门狮子炮向敌阵轰了出去,不过似乎是炮兵紧张的缘故没有听清军令,朝着正前方推进的军阵来了一炮。 没有碾出血路的震撼,双方相距仅四十步,敌阵最前十余名举着盾牌安置灭虏炮的士兵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紧随其后,数门完成装填的狮子炮同时打放,伴着沉闷的炮声,到处是散子划破硝烟的轻响,铅丸带着硝烟在两支军队中间的战场画出密集线条,最终交汇在两门无敌大将军炮左右。 如狂风骤雨,把两支炮队掀翻。 压制他们的火炮不复存在,趁此时机,阵地前沿每一个百总都几乎在同时发出命令,一杆杆抬枪的脚架被打开、一杆杆重铳架在土垒上,在他们身侧,长矛与腰刀组成的步兵阵线也随时准备防御冲击。 一面面象征射击的旗帜被百总握在手中举过头顶,歪梁子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手臂缓缓落下,高亢的唢呐声在他身后响起,旋即被一杆杆大口径火枪打放的闷声掩盖。 /71/71041/31433541.html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多打几个人 镇夷游击唐明世发现,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的军队冒着被炮击的风险,千辛万苦走到敌人面前四十步,以为能依靠数量众多的轻型火炮击溃敌军,敌人却从土丘后面抬出密密麻麻的鹰铳? 早知道他就不来了啊! 明代的单兵火枪科技树有一条清晰的主线,是从最早的火门铳,到嘉靖年彷制万历年列装的鸟铳、再到崇祯元年彷制并直接列装的鹰铳。 火门铳的发展较为漫长,自主创新了多短管火门三眼铳、带刺刀的快枪。 鸟铳的原型是葡萄牙轻火绳枪、跟它一起彷制的还有佛朗机,在这一基础上,以戚继光、赵士桢为代表创新了多长管火枪迅雷铳、佛朗机式擎电铳、引进了奥斯曼式火绳枪鲁密铳。 在这里,戚继光起到的作用是改良颗粒火药并进行大面积推广,增加了火药威力。 在戚继光以后,颗粒火药的燃速更慢、且更可控,同样的装药量,同一时间里铳管承受的膛压比粉末火药更小,为更高的装药和更强的威力创造了可能。 同一时间,西洋诸国火枪装药均在弹重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明朝火枪装药为弹药等重。 在这一基础上,做工更为精细的鲁密铳,就有了最远最毒的称号,因为它打造更精细,而外形、口径与鸟铳并无差别,区别仅在于其铳管更长,所以打得更远、威力更足。 代价是鸟铳的价格是七钱到一两银子,鲁密铳的价格更高,要一两二钱银子。 以上是截止至万历年间的火枪技术进步。 斑鸠铳或鹰铳,对明军来说是新东西,最大的差别在于其口径改变了,这是对西班牙重火枪的代称,到天启末、崇祯初年才开始装备的新东西。 唐明世对重型火枪的了解,来自崇祯三年带兵入卫,当时正赶上登来巡抚孙元化装备新军,跟着红夷炮,从广东调了二百杆彷制的西班牙重火枪。 斑鸠和鹰铳是一种铳的两种叫法,鹰铳源于徐光启的直译,斑鸠铳源于两广总督王尊德对雀鹰的意译,不通西洋言语的士兵或官员俗称大号鸟铳。 还有招安了郑芝龙的福建巡抚熊文灿,他管这个叫斑鸠脚铳,因为斑鸠的爪子有三根脚趾,中间那根爪子特别长,跟西班牙重火枪的叉架子一样。 总之这些名词,指的都是以西班牙重火枪为原型的重型火枪,主要区别于口径较小的鸟铳。 当时斑鸠铳在京师已经成规模彷制,作为新练军队的单兵火力补充,跟鸟铳按照一比五的比例列装军队,朝廷指望拿这玩意儿复辽呢。 尽管当时他认为这种大口径火枪对付西北防区主要对手蒙古人可能不太好使,但观看士兵用斑鸠铳操练,其大口径、大装药带来的巨大威力,还是让斑鸠铳给唐明世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时唐明世就在心里想,如果这东西对付后金有效,那以后可能他到蓟辽任职的时候,军队就已经大规模装备了。 可惜斑鸠铳在大明出师不利,孙元化辛辛苦苦练出的新军,在河间府景州吴桥因为一只鸡成了叛军,一手缔造的东陲之西学堡垒,在战乱中被打得稀碎,第一支大量列装斑鸠铳的部队,被己方军队几乎歼灭,仅剩万余残兵败将渡海投了后金。 此等渊源之下,唐明世的潜意识里,鹰铳与山东叛军是划等号的。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甘肃看见成建制使用重铳的叛军,这重铳的装备率看上去可比登来叛军高多了! 不过七八十步宽的战线上,半人高的土垒上,单是正面架设了近二百杆重铳,后头还明显有两排等待轮射的士兵,唐明世根本来不及分辨跟重铳摆在一起的抬枪,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 实际上他并不是战场上最慌的人,镇夷游兵营左部千总叫曹应选,也是个见识过鹰铳的将领,正率左翼把总向前推进,勐地看见元帅军重铳,当即催马奔往中军。 只是人还未到,元帅军的第一轮重铳齐射就已经来了。 在重铳齐射的一瞬间,中军骑在马上的唐明世只觉得疑惑……喷出的枪火与硝烟比他想象中要少得多,二百杆重铳,不该只有这个动静。 但下一刻就由不得他疑惑了,一两五钱重的大铅丸喷射而出,在空气中划着吓人的尖啸,转眼喷洒在镇夷军阵前,带来大片木板支离破碎的声音。 盾牌与铠甲在这东西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只一个瞬间,唐明世就看见数十名士兵倒地,不同于被鸟铳击中后响起的大片哀嚎与哭喊,被这玩意击中的士兵绝大多数根本无法发出叫喊。 千总曹应选是扑进中军的,他坐骑的脑袋被一颗铅弹贯穿,战马沉重身体前驱的惯性把他往前带了几步,仆倒的瞬间曹千总打着滚儿就进了中军。 「将军,快撤啊!」 「撤个屁!」 唐明世怒道:「后撤一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他最清楚军队此时面临的并非最危险的情况,最危险的情况是他们开始后撤。 他不知道元帅军重铳的参数,但是鹰铳稍稍抬高铳口,就能把铅弹打到二百步外,尽管在那个距离不存在什么准头,但他的军队会在后撤中面临死亡的威胁,很难维持阵型。 这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 维持阵型,二百步足够敌军把三排轮射打完,他们得付出接近二百人的伤亡,即使军阵没散,士兵们也不会愿意再重新逼近敌军,只能撤退。 维持不住阵型,一样要承受三排轮射,付出一百五十人以上的伤亡,并且失去军阵保护,被敌骑践踏驱赶,一旦溃势形成,再聚兵就难了。 因此唐明世判断,此时最好的选择,是与敌军展开对射,依靠近距离条件下的射速优势压制敌军,尽量不让敌军射击、影响敌军装弹。 他们无法防御铳子,但可以用进攻来削弱敌军的进攻。 他的视线扫过己方军阵,承受第一轮射击的镇夷军并未军心大动,在他下令变阵之后,三路纵队军旗招展,纵队后各有百总带队出列,以百人横队填补纵队间隙,使纵队变为横阵。 唐明世把计算题做得挺好,得出了现有条件下的正确答桉。 问题出在他的已知条件是错的。 元帅军阵前第一排有二百杆火枪,齐射仅击中三四十人,为什么呢? 因为唐通率领的是元帅府野战营标准的千总部,最小编制不是什,而是什下面四个非常有狮子营特色的一战二辅三人小组。 在狮子营时代,农民军出身的辅兵大多没有玩强弓的身体素质,往往装备三眼铳、鸟铳,只有战兵才用战弓。 而在野战营时代,元帅府有了自己的兵工厂,能够成规模地生产火器,辅兵在服役数年后也有了战兵的能力,如今辅兵用的是冷兵器和战弓,战兵用的反倒是大口径的火器了。 因为元帅府的自造火器,突出一个沉,重铳十五斤、抬枪三十斤。 因此他们的火器装备率只有三成,也就是说整个千总部只有四百杆火枪,一个什配备一杆抬枪、三杆重铳。 三百杆重铳组成较为松散的三排齐射阵型,意味着同一时间只有一百杆重铳开火。 唐明世看见的二百杆重铳,里面有一百杆没有在第一时间开火的抬枪,因为这玩意装填弹药太慢,所以用的不是齐射而是轮射。 在重铳齐齐开火之后,前排的重铳兵向后退去,让二排铳兵补上,才 能发现元帅军的重铳横队是破缝站立,每名重铳手身边都隔着一名抬枪手。 因为元帅府的重铳依然是火绳铳机,队形密集不太安全,而抬枪用的是燧发铳机,何况本身还有装在车上的三脚架,能够在横阵中很好的隔开火绳。 在重铳手换列的过程中,从左到右的抬枪手次第射击,一杆接一杆的抬枪隔着将散未散的硝烟,将巨大铳子打向敌阵。 这使得单听声音,显得元帅军火枪打得散乱,就好像士兵的训练很差一样。 但实际上这恰恰是他们训练程度极高的结果,才能将排射与轮射良好结合。 另一边承受伤亡的镇夷军也没站着不动挨打,三路纵队很快展开成为五路,以比元帅军更大的宽度,同样排出三列纵深的横队,以火枪进行还击。 不得不说他们在齐射的声势上,可比元帅军强多了。 镇夷军是以拒马搭放长牌,构成基本的防御设施,前排铳手使用三眼铳,后排使用鲁密、擎电等小口径鸟铳,并以四十门涌珠、灭虏进行近距离轰击。 涌珠炮数十颗弹丸喷向阵前,即使隔着土垒,也总能伤及甚至打死几名士兵;小推车上三门灭虏炮轮流打放轰击不停,次第将一斤铅弹轰向土垒,轻而易举击穿木板,把填满湿沙的土垒轰得摇摇欲坠。 与之相对,是八门狮子炮以散子向一个又一个轻型炮组近距离喷出密密麻麻的铅丸铁弹。 每隔一段时间,镇夷军的两位无敌将军炮就喷射出五百颗散子;元帅军阵中千斤重炮也发出轰鸣,用一千三百颗铁弹以牙还牙,把整个炮组扫射一空。 双方巨大的火力给战场中间蒙上散不开的硝烟,仅是几次对射,就谁都无法瞄准了,人们只能机械地重复一次又一次相同的动作,向硝烟中射击,并被冲破硝烟的流弹击中。 在接连不断的枪炮轰鸣中,镇夷军右路三百马兵试图向唐通军阵侧翼发动冲击,以协助中军将敌军冲垮,却没想到元帅军侧翼百余名士兵持枪矛强弓严阵以待,不但没能冲动军阵,反而还丢了个大人。 马军只是想发起冲击,而不是真的敢冲撞上来,他们怕的不是林立枪矛,而是己方交替打放一刻不停的枪炮。 那些流弹几乎构成绵密的枪线,把元帅军阵左翼之外紧紧包裹,何况还有一道战马无法跨越的壕沟。 但是镇夷骑兵害怕的火枪线,对元帅军士兵来说却好像就那么回事。 在顶住前几轮射击之后,歪梁子勐然发现,明军用三眼铳和鸟铳组成的火力持续永不停歇,但军阵前列也已被硝烟遮蔽,射向他们的铅子好像……好像越来越少了。 他壮着胆子起身,看向两军阵前的战场,敌阵中传出的枪声并未减弱,但似乎是因为硝烟遮蔽,明军铳手只能凭感觉射击。 当然还有不少铅子是朝他们阵前射来的,但同样也有不少铅子打在地上、打在天上、打在军阵左边右边。 而元帅军因为火力持续很弱,他们几乎是打出三轮齐射,就停顿一会,只有零零散散的抬枪射击,然后又是三轮齐射。 但他们打得很准,甚至士兵们在排射中也有意识的瞄准,除了抬枪手,士兵们几乎都不太紧张。 毕竟在轮射过程中,士兵们其实只需要上前放一铳,就只有放铳的时候危险的,但抬枪手因为一直在阵前,反倒比使用重铳的普通铳手更紧张。 在不间断的枪火中,歪梁子察觉到敌人的枪火越来越零星,每次齐射的火枪似乎越来越少,而两门无敌大将军也渐渐没了声响,兴奋地跑回中军,对唐通道:「将军,敌人好像没火药了,冲他们一阵,击溃他们?」 却不料正捧着个绸布炮弹包的唐通反应非常镇定, 摇头道:「他们骗你呢,接着打,打到他们撤退,不要冲击。」 唐通对这招儿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等他们冲击过去,到脸上明军那两门无敌大将军就该轰他们了。 这是发现对射占不到优势,黔驴技穷试图翻盘的表现。 说着,唐通把手上的绸布药包在地上摊开,一千三百颗小铅丸洒在素色丝绸上,他指着小铅丸道:「拆五颗炮弹,把散子给铳手发下去,每次放铳塞三粒进去。」 歪梁子不解道:「那弹重可就二两四了!」 「没事,他们离得近,不影响射程。」唐通摇头抓了一把散子递给歪梁子:「多打几个人!」 免费阅读. wap. /71/71041/31485144.html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有情有义 无敌大将军在沉寂中引诱,偏偏属于战法的唐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反倒又吃了两次重炮轰击,一个精锐的炮兵小队在一千三百颗散子喷射中躺倒在戈壁,死者枕藉。 正面火器压制不住的颓势愈显,侧翼身披赤色布面铁甲的边军马兵则游曳愈急,骑兵的马臀双插塞满了超过一米的长箭,三个锋阵从各个方向,试图在管队的率领下驰射冲阵。 甚至有散骑下马绕至阵后山地,或投射或冲阵。 但几支杆子比手指还粗的大箭、几个技艺精湛勇武超群的士兵,仍旧对战局无济于事,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刚从田间地头放下锄头的草寇,而是跟他们一样以杀戮为业的职业士兵。 一次次勇猛冲阵被击退,满腔勇气退化成对长官申明撤退的规劝,士兵的心声最终被层层转达到唐明世耳中,他只能无奈接受失败。 不是因为元帅军的阵地牢不可破,他始终坚信都是军人,没有谁就一定比谁强这回事,而他们多,对手少,元帅军一定撑不住太久。 但散布在战场外围的塘骑正在汇报,一支支从远方奔赴而来的元帅军塘军小队正包抄过来,让它无奈下达准备撤退的命令。 若再不撤退,很快战场局势就会变成他们少、对手多。。 唐通在这场战役中惜字如金,并未插手对千总部之下队总、百总两级军官的临阵指挥,下达的命令也仅有两条,一是让重铳手向铳管内填入几颗三钱小子儿,二是制止了歪梁子想要出击的愿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唐通沉着冷静,他钵胄下瞪大的眼睛显得非常神经质,从头到脚都透露出强烈的不安,时不时抽动的嘴角和无处安放的手指却又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 只有唐通自己知道……他赢了,他就要赢了! 在某一时刻,战场对面硝烟里零落的铳声再度猛烈起来,无敌大将军突然像疯了一样两门连续开火,甚至连一直都没用上的百虎齐奔车都摇摇晃晃地发出尖啸射出火箭。 唐通突然跳了起来,口中大喊道:“歪梁子!李八两!” 用盾牌遮蔽火箭铺天盖地的歪梁子听见呼唤,他觉得自己的千总就是个疯子,别人兴奋的时候,他怂得无动于衷;别人害怕的时候,他却又兴奋的跳起来了。 歪梁子一路盯着盾牌猫着腰儿,听着自己身上叮叮当当,时不时还要被没跑完硝的火箭刺透甲叶子的箭锋扎上一下,跑到唐通身边问道:“将军,啥事?” “传,准备追击敌军!” 歪梁子心说我追你奶奶个腿,这明显是敌军准备冲击殊死一搏了啊:“将军?” 远处传来一声炮击,成片散子扫过阵地,大多数士兵都保持着矮身躲在遮蔽物后,阵中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士兵中弹发出惊呼,唐通并未理会歪梁子的疑惑,只是口中说出似乎毫无意义的:“六!” 同时他人已经去返身牵马了,在炮击中扑倒在地的李八两姗姗来迟,疑惑地看向一脸蒙圈的歪梁子,俩人面面相觑,就见唐通牵马回来看见二人还没动,急道:“歪梁子率左司追击敌军,李八两率右司上马阻拦敌骑与之缠斗!” 见二人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唐通揪住歪梁子赤色布面铁甲的对襟,几乎脸贴着脸:“要么你看护伤兵,我去建功立业!” 两个把总并非有意违抗军令,只因为唐通是个降将,正常情况下,唐通下达的命令本身是他们想做的事,就不会出现问题;但当唐通的命令与他们的意见相左,二人潜意识里就不会把这些话当作军令。 后知后觉,军人的本能才回到歪梁子的脑子里,与李八两对视一眼,连忙抱拳领命。 两个把总出身截然相反,一个是宁夏边民投军,一个是延安货郎做贼,二人文化有限,却都知道军令如山。 因为他们吃过亏。 这个道理单单打败仗是学不到的,那些违抗军令率先逃跑并活下来的人,以后遇上难打的仗依然还会逃跑。 而歪梁子和李八两,恰好就是两个被率先逃跑的人害了,丢在后面并活下来的人。 歪梁子在黄龙山一战时还是贺虎臣的兵,撤退中游击将军神光显的溃兵冲垮了二道防线,害得他被俘,跟着长官戴道子一起投了刘承宗。 李八两则是投了罗汝才,那些事对他来说连记忆都模糊不清,他只记得那天还没来得及吃饭,艾穆的马队就在呼啸之间把他们的营地踹个干净,一支羽箭飞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颠簸的驴车上,罗汝才派人把他救了回来,没有医疗手段,再不醒就只能找个山沟扔了,所幸他命大,醒过来就接着跟罗汝才干。 其实还是货郎的身份救了他,周游乡里卖货进货,他知道哪里有大户好家。 他们不知道在战场上怎么做一定能活下去,但他们都知道,战场上怎么做能害死更多人。 左把总司的士兵在阵前土垒后整装待发,终于,在敌阵最后一声炮击结束的短暂停顿后,嘹亮高亢的唢呐声在元帅军中军响起。 敌军阵前尚未散去的硝烟中依旧传出零星铳响,一颗颗盲射而来的铅丸把硝烟打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炮兵百总从运载炮弹火药的辎重车上摸出自己的对襟布面铁甲,赤色布面早就被火药染成黑色,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罩在锁子甲外,系紧了每一个甲扣,回头看向穿戴重甲的士兵,下达这场战斗的最后一次打放命令。 尘埃在千斤重炮施放中震荡而起,紧随在铅丸铁弹穿破硝烟之后,一块块木板搭在壕沟,一名又一名身着赤甲、头顶缨枪钵胄的管队登上土垒。 一柄柄属于元帅军管队的雪亮雁翎刀在土垒上直指向前,清亮刀身映出硝烟里完成最后一次打放的重铳手丢下火器,挺起丈五大矛。 旌旗招展,终于到了元帅府铳炮手最擅长的战斗环节,十个纵队以刀牌手在前、枪矛在后、战弓手于两翼的结构,向仍旧被硝烟遮蔽的明军阵线发起冲锋。 出乎歪梁子的预料,就好像唐通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一般,他的部下在挺进中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铅丸箭雨攻击。 盾牌翻涌着冲破硝烟,人们眼前豁然开朗,却发现迎接他们的并非是枪矛如林,而是镇夷军奔踏打马的背影。 明军跑了,在火炮最后一次开始轰鸣,他们就把伤兵放在战车上、战马背上,载着尽可能多的尸首向北次第撤退。 只有两翼的马队作为殿军,迟滞可能出现的追兵,但显然他们现在顾不上追兵,因为李八两的马队已经奔着他们去了。 在张掖绿洲西南的茫茫戈壁中,两支军队分作两路四股,翻动滚滚沙尘逃亡追击。 而在更远的战场外围,高应登正率领军队奔赴战场。 就在一刻之前,稳操胜券的高应登惊喜于唐通拖住了两倍敌军,为一场完美的歼灭创造战机。 唐通把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援军是什么样的战斗力都没关系,这支明军已经输了。 因为政治是博弈,战争是工具,使用一件工具是行为,行为就有其目的,因此战争的胜利就只有一种方式——达成目的。 至于伤亡、损失、杀敌,一切的数目,都只是把战争结果量化以供直观参考的表象。 在这场战斗中,高应登不知道镇夷军发兵南下的目的是什么,但总归镇夷军的目的绝不是跑不过挨顿锤退回去。 现在唐通没被歼灭、没有撤退、成功引诱敌人来战,那毫无疑问冲突的胜利者就是唐通。 就算唐通的千总部只剩下一个人,明军这支军队只死了一个人,输掉战斗的也是明军。 既然他们输了,士气就必然受到影响,更何况在正面以双倍兵力都没能达成目的,他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只要他们看见元帅府援军抵达战场——高应登心想,大元帅交给他的命令,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达成了。 偏偏就在此时,散布在外围的塘骑带来局势有变的消息:“将军,高台敌军兵分两路倾巢而出,一路在南,一路在西。” 靠塘兵旗帜交替传回的一捷没有两路分兵的具体数目,但高应登对高台敌军数量心里有数,那有六千到一万明军,绝不是他能独立对付的数目。 即使在刘承宗的诱敌之策里,也没有把那支军团倾巢而出计入考虑……这本身就是非常离谱的事,敌军费尽心机修建营垒,怎么可能全数从工事中出来呢? 塘兵的一捷不会出错。 一捷确实准确率不高,但那是针对长距离的复杂情报,这种仅有敌军动向不包含准确数量的简单情报,而且传递距离还近,出错很难。 两路敌军,自北向南的是想接应战败的镇夷军,这个高应登很容易推测;而自东向西那路,看上去是试图封锁高应登的退路,也很容易理解。 但这事不对。 高应登进军的脚步停住了,他一面让塘兵把情报给后方的刘承宗送过去,一面暗自思虑敌军倾巢而出的原因。 他是诱敌的,本身唐通就是在塘骑遮蔽外行军,双方开战后他的位置也为敌军塘骑探明,李鸿嗣试图集结兵力消灭他,似乎可以理解。 可问题出在,明军掌握的元帅军动向,不应该只有他,还应该有统率蒙古兵在黑河上游筑坝的莫与京。 高应登心想,他们把自己围个水泄不通,却把高台修筑的工事扔给莫与京?这解释不通。 想到这,他对塘兵下令道:“把消息告诉唐千总,并向东铺开,观望高台,他们应该有援军过来了。” 如今的战场形势,成了几个以唐通部为中心的半圆,唐通北边是撤退的镇夷军,镇夷军北边是试图截击的高应登,而高应登实际上也被李鸿嗣包围了。 好在有塘骑料敌于先的帮助,让高应登对自身所处的条件有充分了解。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有限的时间内,从歼灭镇夷军、汇合唐通、逃出包围圈等几个选择中,挑选到最优解。 他首先放弃的就是歼灭镇夷军,没有时间让他收降、打扫战场或把近两千军队彻底杀死,否则就会失去逃出包围圈的机会。 而逃出包围圈的机会有两个,第一是舍弃唐通部,转头向西,则有可能会跟那支西进明军撞上,有很大机会能跑到跟刘承宗汇合。 第二则是汇合唐通,但那样再向西就晚了一步,必须强冲明军,或者从包围圈唯一没有闭合的方向,东边跑,而那边则可能撞上正从甘州诸卫赶来的敌军。 没有万全之策。 就在这节骨眼上,收到情报的唐通居然给高应登传信,让他别管自己,直接往西撤。 高应登攥着书信愣了片刻,他头一次觉得这个从官军那边过来的降将,居然不单仗打得好,还非常有情有义。 不过其实这并不是唐通为友军考虑,恰恰相反,他是怕等待高应登救援,拖了他的后腿。 面对这种局势,唐通和高应登一样,表面上有很多选择,实际上最优解只有一个。 他想过投降,不过尽管身处包围圈最内侧,己方包括高应登营内的军队都是凶多吉少,可是在大战场范围,他们被包围恰恰说明了大元帅的诱敌成功。 明军会这么做,唐通认为肯定是东边的援军过来了,高台骆驼城很快就会有新的守军进驻,才能让李鸿嗣腾出手来倾巢而出。 而李鸿嗣没有等待两军汇合就率先南下,显然是刘承宗诱敌计划收获颇丰的巨大成功……本来就想引诱一部,削弱工事防守兵力,现在上万军队倾巢而出,甘肃势均力敌的局面很快就会随着一场战斗被打破。 这意味着投降明军不是明智之选,那么剩下的选择就是伪降、汇合高应登突围以及独自突围。 一方面唐通并不认为高应登一定会来救自己,另一方面,就算高应登来救,在唐通看来也是耽误时间,到时候合兵一处谁都跑不出去。 其实是唐通想丢下高应登,因为高应登的目标更大、兵力更多,行军速度显然更慢。 他们两支军队都往西走,唐通不用比明军跑得快,只要比高应登快就行了,被明军截住的肯定是高应登,而他可以率军和刘承宗顺利汇合,甚至还能转头参与解救高应登的战役。 万万没想到,高应登对他的书信十分感动,直接放弃了向西撤退的选择,打定主意,先汇合唐通,再向包围圈东边的缺口突围。 传令兵在戈壁上骑着快马哒哒哒就过来了:“唐千总,高将军命你速速收拢兵马,向西北进军,他让伱放心,元帅府不会丢下任何部下。” 唐通光想抽自己俩大嘴巴子。 不传信高应登没准还真不来救他,传封信倒好,命令来了,他自己带兵跑去找刘承宗属于抗命。 半个时辰后,收拢兵马向西北进军的唐通就看见了有情有义的高应登。 高应登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见面就递给了唐通,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来自中军的情报:塘骑部已经探明,高台骆驼城一个明军满编四千人车营正在西进,企图抄掉你营后路。 高应登笑眯眯对唐通道:“走吧,西边是啃不下来的车营,我们东进……接下来战场是大帅的了。” 中午好! (本章完) wap. /61/61358/2118420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