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荐樱辰》 一、社畜县主与快乐家族(01) “啪”,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响动惊到守夜人,裙裾窸窸窣窣摩挲,昏寐的内殿倏然亮起点点的微光。 李令之被困意拢个满头满脸,模糊听来低语,裹起被子,往床榻里侧翻过去。她浑身暖融融似浸透澄澈汤泉,魂灵荡出酥软躯壳,默念着要睡,却怎么也沉不进梦里,不得不认命地撑开眼皮,手背搭额,额角微微抽痛。 屏风后款款走来一列宫人,当先的绯衣女史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积威亦重,美目横一道淡淡眼风向掌灯宫人,小宫女便乖巧地退却半步。 秦女史捡起床榻边散落的折页书,轻道:“县主今日不当值,可要再睡会儿?” 碎光透过指缝钻进眼里,细、薄,却刺目,李令之迟钝须臾,支起身,哑声道:“睡不实了,起罢。” 宫人上前侍奉梳洗,到打点停当,残存的困倦已完全消散。 李令之叁两口吞完一碗蜜水,屏风后走来捧衣宫人,她想要起身去选,被丹蔻嫣红的两指按住,定在妆匣前。 “县主且慢,妆还未上。” 秦女史态度强硬,眼神柔软,关爱掺拌忧郁,李令之无法拒绝。 她半合眸假寐,只当自己是个任人妆点的瓷娃娃,过了会儿,才悠悠转醒。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看起来和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镜里人面色沉静,坦诚地进行自我点评,李令之舔了舔嘴唇,“葡萄味做的不错。” “好县主,有没有区别是一回事,画不画是另一回事。”秦女史叹了口气,“来挑衣服吧。” 李令之随意扫一眼,无视备选衣服里的裙襦,点中最末一人手托的洒金月白宝相花袍子。 秦女史又想叹气了——男装,一成不变的男装。 她自家孤女入宫服役,一辈子与儿女无缘,断断续续看顾服侍这位县主十几年,僭越地说,难免养出一颗慈母心。 钟离县主李令之幼时孱弱多病,随族伯靖王修道养心,十二岁一场大病垂危,又由亲哥哥淮南郡王做主,真正入了道门。如今将满十八岁,倒真的变康健了,面容白净妍丽,一双杏眼清泠泠,眼角微红的小痣柔去天生叁分冷,脾性也随和,笑得多更显温软,透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 兄妹俩原籍淮南,李令之生就江左女子与上京闺秀颇为不同的秀巧婉转,貌美毋庸置疑,却因深居简出而默默无闻。 同龄小娘子哪个不是叁五不时与密友出游,恣意快活地度日!偏靖王为人放诞,淮南郡王也不逞多让,都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小娘子,成日一袭男装乃至道袍来去,活脱脱靖王府第二个小郎君。 秦女史不敢怪她族伯与亲哥哥,只能默默腹诽。 屋外大风带动簌簌叶声,仿佛群鸟嬉闹着穿林而过。天外浓云画扇般一迭一迭,沉冷的灰透着茵茵的蓝,将明未明。 李令之活动着僵硬一夜的四肢,初时没当回事,忽然回过味来。 近来秋风渐起,不时落一阵雨,天色一直不大好。阴天总会比天晴显得更昏沉,那这会儿不算晚但也绝对……不早了! “现在什么时辰,哥哥去上朝没有?”李令之大惊。 昨日无朝,大公主玉华入宫彩衣娱亲,席间随女皇一起探了把平安脉,竟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女皇大喜过望,派李令之跑腿,先去御史台宣女婿裴中丞,再从隔壁抓她哥哥,正做着宗正的淮南郡王。 裴中丞近来忙案子,脚不沾地,以为要回公事,听女皇对正事只字不提,反而通知“你要当爹了”,好好一个稳重青年愣在当场喜形于色。女皇欢喜宗室添丁进口,看女婿无比顺眼,打发他去和女儿交流,捞来一旁想跑路的年轻宗正,关怀与威胁交织着催了一顿婚。 做完这些,女皇意犹未尽,当下拍板,晚上办宫宴庆祝! 公主有妊,毕竟是外姓,大开宫宴难免惹人微词,然而考虑到先帝与今上连续两代女帝传国,女皇为膝下头一个孙辈欣喜若狂似乎也情有可原—— 皇室子息实在单薄的可怜。 说来凄凉,大周李氏至今立朝四百年,国祚一度倾覆,皇裔差点死绝过。 彼时是当今女皇的祖父僖皇帝在朝,国朝内忧外患,外有边疆连年交战,内有乱军声势浩大,数度攻破京城。 僖皇帝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思只在马球场,一生叁次奔逃,年纪轻轻死于堕马。此后幼子继位,是为愍帝。 后世以愍帝天祐叁年,乱军四度攻陷上京,斩天子并悬首于丹凤门,称为“己亥之乱”,天下自此陷入动荡。 二十余年后,僖帝叁子淮南郡王与四女静乐公主率军光复上京。静乐公主李玄静登基,便是先皇明帝,淮南郡王李还真晋封摄政镇国靖王,这才正式续上了大周李氏的国运。 明帝早年出降河西节度使,育有叁子,长子战乱时失踪,长女、次子争斗储位两败俱伤,最后禅位生父不详的幺女,便是今上。 而今上膝下,至今不过一对儿女。 皇帝改性别是一件不太好适应的事,即便复国四十年后的当下仍然如此。 对上男皇帝,群臣能上书充实后宫,赶紧开枝散叶,打点送人入宫的小九九。对上女皇帝,那真是不提也罢,什么建议都让人纠结。 复国初年,因是女子登基御宇,朝廷闹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议礼,尘埃落定已是数年后,其中一条限制卡的极死—— 女王之夫可任实职,一旦女王继位,王夫即刻去职,若否,便须义绝。即便皇夫安居后宫,在世之时,同祖兄弟也不得为中枢主官。 想以子孙攀附女王,得连带牺牲自家一茬苗子的前程,怎么看都不划算。何况即便纳人,孩子依然得皇帝自己生,万一为了生孩子丢了命,大家都得傻眼。 所以为了外孙高兴就高兴吧!哪怕不姓李。 群臣十分给女皇面子,但凡级别够,下值后成群结队来蹭饭,不论内心如何,面上个个喜气洋洋。 女皇席上坐过一会儿,领着女儿,招些生育过的女官伴驾,亲密叙话去也。 宴上老的小的没了拘束,喝个仰倒。 李成平也是其中一员。他的酒品倒一如既往不错,也是太不错了,喝上头犯困,就想寻熟悉的床睡觉,还得由李令之架回宫休息。 两人住的地方叫渡月桥,位置不前不后,离明帝晚年燕居的清思殿很近。原是几处残破宫室,被明帝一并圈来整修,大方划给了靖王做别宫。新皇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靖王同时辞任摄政,几年后外出云游偶尔回京,别宫就留给兄妹俩。 住那么近还迟到,被御史记名字很不好看。 ———— 本文属性:【公务员慢热恋爱小品+作者解压摸鱼】 考据|文笔|逻辑全部稀巴烂,虽然我摸的挺开心,已经预感没什么人会看() 总之有缘相遇,希望路过的你也会开心~ 感谢阅读,喜欢您来! 喜欢就请多夸夸我吧,比心? 二、社畜县主与快乐家族(02) 李成平其人,随性懒散,一身零碎毛病。他做宗正时才十八,少年气性正旺,被参多了难免心情不好,坏就坏在没憋住,当庭和御史吵架。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御史的嘴刻薄起来铜皮铁骨也扛不住,李宗正上任才半月险些就给撸了。 女皇忍住没亲自上阵骂御史,只回政事堂抱怨,中心思想:撸掉淮南郡王,年纪轻、肯卖力又办得了事的宗室哪里找? 大公主已出降,太子半大不大,尽管女皇成熟美丽,鲜妍宛如盛放的牡丹,不论哪朝哪代,也已经半只脚加入了让人头疼的中年妇女群体。 相公们在家不一定有耐性听夫人唠叨家务事,在政事堂却不得不听——谁叫唠叨的这位是大伙最大的上司呢?纵然相公们平时说起小话来也是个个嘴碎,依然被叨叨得头疼,不就是宗正,反正都是你们李家人,爱谁用谁好啦! 李成平全身而退,风评却更差。 自他随靖王上京,暗里不少人翻白眼——不过是个将出五服只剩姓氏的远支宗室,落魄得且不如白丁。要不是天上掉馅饼,靖王大笔一挥将他选做嗣子,一跃成为女皇亲表弟,这等破落户还能来京城作威作福? 捎带将他妹妹也骂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拖油瓶居然搬进靖王府出入宫廷,直呼天子作姐姐了! 李令之不在乎被骂,但极讨厌别人拿她哥刷官声,当谁不知道一个个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似的——宗室、冤大头、直言进谏我来了! 御史也就罢了,本职就是闻风而起纠察百官,不是御史还凑来上本,简直沽名钓誉! 秦女史了然她的担忧,笑道:“奴婢先送过郡王才来看县主,郡王还嘱咐不要惊扰。” 李令之不放心,没迟到不会被参,但失仪也同样不行,又问:“哥哥昨夜喝了不少酒,应该头疼了吧?他倒是肯起?” 李成平酒品不错,喝多只一个劲犯困,执着地要睡熟悉的床,一找到就会很安生,唯独一项不配合,不爱喝醒酒汤,哪怕醉死了,捉到一丝药味儿也能挣扎起来逃跑。放任他不喝,次日必要头疼欲裂,一张脸刷了新漆似的,雪雪白没点血色,可怜巴巴得让人心生不忍。 昨天李成平回屋直扑睡榻,李令之捏鼻子揉脸十八般武艺用上死活叫不醒,只得放弃喂醒酒汤,悻悻回房去,还以为他就此睡死了呢。 秦女史见惯兄妹拉扯的热闹,安慰道:“郡王很好,精神抖擞。” 李令之诧异,他什么时候那么乖了? 秦女史微微一笑:“郡王喝过醒酒汤啊。” 李令之心软,总要磨到她哥哥自愿喝才行,每次大晚上折腾的鸡飞狗跳。换秦女史,压根不觉得不肯喝是个问题——醒酒汤么,强行灌就行了,一力降十会呀。 李令之想象她哥哥的郁闷,没良心地笑出声,眉眼飞扬的快活,是只有亲兄妹才能有幸感受的冷酷无情。 对秦女史,她就娇软的多,央道:“阿秦,陪我下会儿棋嘛。” 秦女史提醒先吃朝食,李令之拍了拍肚皮,兴致缺缺,“方才蜜水喝够了,没胃口,过会儿再说。” 秦女史拗不过,只得叫人拿棋盘来。她棋力本就不如,心思又不在经纬之间,很快就败下阵。李令之不强留人作陪,回想睡前看的棋谱,排开一局残棋专心琢磨。 她自幼常伴靖王左右,听道藏之余学了些杂艺。下棋是项安静的玩乐,允许她独自一人也能寻到乐趣,卧床休养不至于太无聊,尽管自觉没什么天赋,依然很喜欢。 一局来回许久,李令之还没想出尽善尽美的解法,肚子先按耐不住叫了一声。 一旁秦女史开腔:“县主,现在算‘过会儿’了吗?” 李令之只得点头。 原本,她打算下朝后去宗正寺找哥哥,两人一起去蹭御史台的公厨。那见鬼地方官署肃杀、官员冷硬,无一处不让人避退叁尺,厨子可能觉得要想留住人得先留住胃,反而格外地招人喜欢,水平无限拉踩光禄寺的廊下餐。 李令之和李成平约了好几天他才有空,这下却吃不成,郁闷让她意兴阑珊,等宫人奉来完整的朝食,心情又是一变。 托盘上蒸饼、油饼各有一碟,粥与腌菜与樱桃酪浆俱全。热腾腾的蒸饼上扫厚厚一层黄灿灿的蜜,沁透白软的孔洞,氤氲郁郁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好似个逆刺的钩子,惊醒了沉睡整夜的馋虫,一时争相奔窜。 李令之喜甜,兴冲冲拿来蒸饼,一口又一口吃得欢,稍没注意就吃得有点多,还坚持吃完樱桃,撑得默默揉起了肚子。 秦女史好气又好笑,推她去花园散步消食。 因勾连数座旧宫室,渡月桥的花园极大,其中一处地势略有起伏,形成一道浅谷,四周栽种无数枫树,低洼引水成湖,一道九曲石桥通往湖心,湖心茕茕独立一座叁开间山亭,自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郁郁葱葱的枫林中,碧翠的尖尖角忽然随风而起,李令之踮起脚,去捏高处一片叶,指尖刮蹭齿棱,她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唱喏。 早朝结束了。 今上年号顺和,至今十八年,早朝的风格与其母明帝一脉相承,四字足以概括:速战速决。 每逢朔望大朝,百官清早入殿,往往照面打完招呼至多说一两件大事就各奔东西,接下来开小会的开小会,吃饭的吃饭。常参只留高官,会略晚一些,拖到日头高升却也少见。 李令之以前不解,觉得早会除了装腔作势开不出什么结果,最后还不是得去延英殿?这两年参与多了,觉出点不一样的味道,虽然没拗过印象,到底没在外面说些傻话。 倒是太子李慈,打小实诚过头,成长到产生和她一样的不解,居然敢开口和女皇提,结果当然是舍身就义,被亲妈一巴掌糊后脑勺:“为了体现君王勤政和忠臣为国呀!” 重点在那个“体现”的仪式感,懂? 为了加深体会,女皇火速提溜了太子去朝上站班——真正的站,一句话都不用说。小孩子家家真的造孽,每天起得比鸡还早,就为露那么一会儿脸。 李令之一点也不同情。她十二岁入道门,有礼部认证的度牒、师承和道场。若非女皇因为拎太子入朝,想起她辞学后无所事事,下诏入宫当差,现在说不定还是逍遥的女冠。 做女冠多自由,想出游就出游,想静修就静修,可比起早摸黑的官员悠闲多了。 李令之长吁短叹,一算时间,又快到移宫的日子,越发心痒难耐。 女皇做公主时出了名的热衷招猫逗狗,做了皇帝也喜欢热闹。每年会早早带半个朝廷移驾城外熙山别宫,待天气转凉,快乐地享受汤泉,一气住到次年开春也是常事。 上京久为都城,如今的一百零八坊与皇城始修于前朝,光复时重修,宫宇巍峨肃穆,气势磅礴,来往官员无数,规矩颇为繁杂。 熙山别宫同样占地广阔,生活却自在的多,李令之喜欢泡温泉,夏风还燥热就盼望搬去别宫。不止她,同僚们碰头时的笑容也会更实在,可见个个被京城庄严的氛围捆绑得够呛。 李令之刚走回寝殿,就见秦女史迎来,“舍人,圣人传您去政事堂。” 前朝有召,换了正式的称呼,李令之不知出什么事,纳闷地点了点头。 宫女上前重新梳洗,拆去莲花冠,改以严整的软巾幞头,李令之解下月白圆领换上官服,深深吸入一口沉水香熟悉的凉意。 内六局女官当差,除却男式官服还有裙衫可选,外朝女官可怜,只有官服能穿。一女有心为寡淡绿衣点缀,见缝插针往幞头背面插上了两支桃花小簪。 李令之难得急了,“不好叫圣人等的!” 早起天际还漏几缕薄光,这会儿云层仿佛吸饱水的团絮,鼓动间可见阴翳墨色侵染万里。昨日和暖的风一夜寒凉,卷起官袍衣摆,冷意如片片的冰削入宽袖,刮得李令之不太自在。她摸摸胳膊,加快脚步,循着长廊,很快来到富丽堂皇的中书省正殿。 李令之麻利地褪去鞋履,只着白袜前行。 政事堂起伏的话声短暂一默。 正经的参政现有崔、赵、陈叁位,老头们的年龄依次递减,年纪一把还在替女皇操心家业。另有御史大夫与礼部尚书两名同平章事,因资历较浅,有事打杂,无事安静。宰辅们此时一应齐全,附带一位编外的户部尚书。 诸人分坐两列,本是方便与上首的女皇议事,却苦了李令之。她往常跟随女皇经阁门入政事堂,叁年来头一次独自走前门,只觉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撇来,轻巧如飘摇鸿羽,压在肩头却沉重的不可思议。 小官做久了都架子十足,何况紫袍玉带位极人臣,仅是端坐就气度非凡,面上慈祥或冷峻倒看性情。 李令之挺直脊背,暗暗吸了口气。 目之所及,高阔的十二迭屏风绘满上京盛景,紫檀骨幽深如墨,缀饰珠玉琳琅,随微风隐隐流转碎光。 屏风正前宽大的坐床上,女皇李忆穿一件镶红玄黑飞龙纹锦袍,梳飞凤高髻,佐金镶红蓝宝簪饰,雪肤鸦发尊贵明艳。她歪靠檀木凭几,半支一条腿,姿势颇为随意,手指随把玩一柄轻容团扇,偶尔摇一摇,浑身搭配好看是好看,有点不伦不类的,不过也没人敢指摘。 女皇少女时以活泼貌美闻名上京,岁月待她宽仁,如今美艳不减,更大气雍容,比寻常贵妇多一股罕有的蓬勃活力。 下首,太子李慈正襟危坐。绛红罩纱袍服与闪闪金冠衬得他一张小脸格外俊俏,眉清目秀,精神头很足,娇贵但并不柔弱。 十五岁的少年长得晚,半年前还为矮个儿烦恼,最近却长得太快,仿佛沐浴春雨萌芽的柳枝,突兀地窜高一大截,衣服全是新赶制的。据说现在每天吃六顿,整个人还是瘦的像只猴,比较好看的那种。 一见李令之,李慈便扬起嘴角,喜悦快从桃花眼里满溢出来。 堂下哪个不是人精,也就小太子喜形于色,还以为没人发现。 李令之不忍直视,索性眼不见为净,站定后俯身叩拜。 “臣,内舍人李恭请圣人、太子万福金安。” —————— 李令之:我只想当一条咸鱼。 李成平:我也是啊! 李慈:那个,我…… 女皇:不,你们不想。 万恶的大家长啊! 三、兵乱中的贵公子(01) 政事堂里气氛和谐,没有被早朝影响半分。 相公们同在朝堂几十年,如非必要矛盾绝不上脸,平日相处熟稔随意,话题一路从沉闷的天气跑回中老年人在意的养生,又滑到家里刚会走的小曾孙。女皇最年轻,新晋也升了辈分,参与讨论兴致勃勃。 唯一的年轻人小太子在朝会憋了一早上,回政事堂和老人家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百无聊赖中见到亲切的小姨妈如蒙大赦,赶紧招呼到手边的桌案来。 桌上笔墨齐全,李令之顺手取来备用,低声问:“今日早朝好久,很多事吗?” 李慈不着痕迹瞥了眼右首下饮茶的赵相公,小声道:“沧州事吵得厉害,殉职那位赵刺史的谥号拉扯老半天,定完阿娘直接叫退了。” 赵氏名门、一方知州、死的勉强光荣,还是相公族侄,不吵谥号才怪。 “定的什么?”李令之好奇道。 李慈几个月来很知道殉职知州的过往事迹,不以为然道:“礼部拟了几个,阿娘选的‘渊’。” 两人对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未尽之言:谥还不错,女皇对这倒霉刺史挺客气。 李令之问:“今天合该柳钦当值,他怎么没来?这叁年我没见过他无故迟到呢。” 李慈道:“陈相帮忙带了告假折子来,说是母亲重病,留下看顾。” 难怪。李令之心下了然。 她这位柳同僚乃是魏国公留在上京的幼子。他祖父母随明帝远嫁,几十年忠心耿耿,他爹他哥长年镇守西北吃沙子打番人,他为侍疾缺勤,女皇即便不想批也应该批。 那头,相公们与女皇结束闲聊,转而开始议事,小辈们也识趣地收声。 屋外的雨星星点点,湿润了沉绿的琉璃瓦,小股成溪,愈演愈烈,渐次奔流淌落屋廊窗棱,淅淅沥沥地织出一张绵密的雨幕。 礼部尚书卫恪先报,未来有数场节庆和祭礼接踵而至,即便移居熙山别宫也不能马虎。他是个斯文有礼、风度翩翩的慢郎中,一把好嗓子低缓醇和,悠悠枚举着安排,听得在座早起的中老年人昏昏欲睡。 女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团扇,突然一合掌,“啪”地拍飞袭来的瞌睡虫,笑道:“文柏先等等,这些还远,不如还是继续说沧州事,早讨论完早翻篇嘛。” 卫恪承爵怀宁侯,先父卫琅是靖王表兄,因救驾受过重伤,去世很早。他和姐姐湖陵郡主自幼养在宫中,兼做齐国公主伴读,习惯了替小公主收烂摊子和做场子,前两年补入政事堂,一贯低调。女皇点宰相的主要也是杵个“自己人”,方便做托和拉人投票。 今天的卫尚书也从善如流:“圣人说的是,自然是沧州事更急。” 祭祀有成例可以遵循,反而沧州事一堆抚恤丧仪定谥需要讨论,其他应对还没定的时候,礼部还真不急。 李令之直起腰,打上十二分精神。 沧州兵乱,听名字就很不愉快,从爆发到失控到目前收尾,发展相当魔幻。 起初,沧州只是遭受了旱灾,酷烈但相对常见,同附近的瀛、深等州一样,近些年年景不大好。天扛着不下雨,想爱民如子没那个条件,各县各州能撑就撑,不能撑还是得硬撑。 今年的老天还算给面子,全境零星下了几场小雨,勉强播种了下去。 缺水就要争水,北地民风彪悍,械斗闹的凶起来人命案子频发。沧州治下盐池县令因为调解械斗不慎重伤,正在巡视全境的知州得到消息后去主持,哪想到才改道没走多少,给不长眼的山匪扣了! 知州随从奔回州府向通判求救,抽空给驻守的偏将报了信。 偏将是个新贬来调防的小将,出身不错,脾气很坏,脑子还热。年轻人心气盛,点一拨兵就去剿匪,没成想被打个落花流水,自己也受了伤,回营高烧不退。 山匪打败朝廷小将胆气大盛,乘夜摸进驻地抢粮,带不走的就烧。 能拿来装贬官的驻地原本就不是个好地方,定员两千,实际可能不满一半,除几个小校,大多是刚放下锄头的新兵。山匪进来大闹一通,再嚎一嗓子“将军死了”,兵营直接大乱! 混乱中,亲兵果断背着偏将跑路,新兵六神无主,胆子吓破了,倒有好些被自己人砍死踩死。营盘闹哄哄一夜,一片狼藉,胆大的混人投了宼,胆子小点的逃了。 而另一边,知州随从的运气不好,没到州府就坠马死了。通判留守州府,好几日没收到知州消息,着人去寻,半道遇到病恹恹的偏将及其亲兵急急赶回,州府这才知道出事。 通判问明始末,赶去营盘,残兵收整后只余百多人,派人出去打探,回报的消息却更坏—— 那伙山匪一不做二不休,砍了知州,拉拔起队伍造反了! 大周复国四十年,先帝励精图治,交给女儿一片生机勃勃的天下。今上治下堪称海清河晏,如此穷凶极恶的乱祸实在罕见。 女皇当庭摔了笔,这是明晃晃地打她的脸! 接下来的事就比较超出朝廷想象了。 山匪里有高人,抢占一县只杀主官,又开仓放粮,又打土豪分田地,一时间声望大涨,名声居然还不坏。 而境内另一处营盘,上下级的勾心斗角穷图匕现,下级一不做二不休,砍死上级带士卒哗变,火速打下邻近的县城。 民乱正式升级成为兵变。 天下大乱前百多年,河北藩镇早已尾大不掉,名义上还奉天子为正朔,实际是节度使的国中之国,和上京朝廷极少甜蜜相处。 百姓见惯战乱,对伸手只会要钱的中央极其缺乏尊重。复国至今,北地勉强长出两代人,情况也只略好一些,血液里一言不合拉反旗是有传承的,十分的顺手。 沧州目前归属河北道,算是中州,被占的则是个中县。兵乱的消息一开始压着,反军胆大,借县令名义办鸿门宴,邀请通判来主持。谁知道耍刀的手狠,握笔的心狠,通判胆子更大,领一队仆役前来,酒过叁巡,突然发难重伤反军头领,仆役一拥而上乱拳伺候,当场控制了形势。 原来,通判赴宴前发信定州,就近向负责防卫河北道的宁边军借了人,仆役便是副统军的僮仆假扮。官军无令不可调动,情况太紧急,副统军借家僮救命也算是从权。 头领既死,无主乱兵奔逃投向山匪。山匪——现在叫义军了——获得了补充力量,连下沧州叁县、临近瀛州一县,更有开县“弃暗投明”的,一时造反事业搞的如火如荼。 通判退守州府,几道折子连发,因道路偶有不通和遗失,最后是堆在一起送上的京城御案。 女皇大发雷霆。 才免过税赋的地方,出现什么义军,义个头啊? 当即敕命宁边军就地组建剿匪幕府,沧州通判权任安抚使总领民事,又遣禁军前往。 总之,尽快把事态给平了! 宁边军刚开始布兵,时有不巧,突然天降暴雨。匪军正冒出个会打的能将,携甘霖气势大盛,一放晴就压着官军狂揍。 官军承平多年,本就散漫,宁边军正副统军的关系还十分恶劣。初时,双方摩擦互有胜负,经过一次次决策失误,官军大败溃散,不仅统军阵亡,幕府都给一锅端了。 消息传到京城,一片哗然! 幸有副统军重整余部,小胜一场挽回颜面,之后却由于独断专行,被御史隔空参个狗血淋头。 禁军先遣此时终于赶到,一个月后,乱局渐渐有了起色。十日前,匪首被擒,至此,在大多数人心里,沧州兵乱便差不多结束了。 匪军的首恶、从犯那是要抓回京城等枭首示众的,匪兵无知从逆,死罪可免,发回原籍既往不咎。官员军士死了的要抚恤,有功的要嘉奖,有罪的要问罪。另外还有旱灾、水灾造成的饥荒、溃堤、赈灾、疾病,战后还需要重新恢复生气等……全是乱哄哄的官司。 宰相和钱袋子凑齐,忙的就是这些事儿,地方具体执行有安抚使,政事堂得定个调子。 李令之下笔如飞,许久没有起身。 诏令自有格式,生搬硬套很方便,取人名、事迹、处理等塞进框架即可,但今天工作量难得的大,李令之虽然很会背书,一时要从繁杂记忆里择出最合适的言辞,就有点卡壳。 她正经读书只读到十二岁,因为重病就辞学了,之后一直休养。即便上学的时候,伴读不论在弘文馆还是崇文馆,从来不是学士的重点。 李令之那会儿仗着记性好,想着学的差不多一辈子够用了,离开也不觉得可惜。当差以后有两个束发读诗书的同僚做对比,就算不愿意,也得承认的确比不过。 她是将将蓄满的一汪池,不断竭泽而渔,同僚却好似江河湖海,信手拈来就是字字精准。 李令之越写越烦恼。 总得寻个法弥补。 ———— 男主还没有姓名。 之后会有附加章随便解释一下本文风俗设定,有兴趣可以看,不看也不影响剧情啦。 四、兵乱中的贵公子(02) 一上午过去,诸人面上浮起淡淡的疲倦,户部陆尚书例外。 陆尚书昔年曾是京城闻名的清雅郎君,主事户部十年,给大染缸污染成一个说钱粮事就刹不住的俗人,感情还异常丰富,上头起来要哭。 李令之在御前几年,不是第一次被这位政事堂编外人员的滔滔不绝祸害。见陆尚书又在烦恼掏不出钱,渐渐泪湿眼眶,有不可收拾的趋势,她当机立断招来一个宫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吩咐:“去给陆尚书添茶。” 女皇大喜!她早不耐烦了,真是想打瞌睡立刻有人送枕头。 其余人的头痛也稍稍缓解,明里暗里送去赞许的目光。 卫尚书顺手搭台,从手边的乌木红漆食盒里抽出一格,推到陆尚书面前,温声道:“家里新做的,来尝尝。” 陆尚书其实也说的口干舌燥,有个台阶下正好,毫不客气接了,“你们家的方子总是比旁人味道特别。” 嘴占着,世界安静。 李令之抛砖引玉,深藏功与名,低头检查起手边两迭纸。 一份薄,已拟完定稿,等待女皇签敕。另一份厚,留中待议,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定下来。 沧州兵乱波及数州,延宕大半年,官军虽大捷,惠安侯现在依然坐镇幕府,还有数地在对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着实不小。风波里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初两叁月已清算过一波,眼下更忙碌,磨墨险些赶不上写,而这些,肯定不是最后因为沧州命运波折的人。 李令之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身边李慈忽然倾过身,沾水在案上写下两个字。 沧。崔。 李令之抬眼,对上少年满脸无法宣之于口的疑惑。 沧州通判就姓崔,单名昭。 其人表字廷玉,与中书舍人柳钦柳季合是制科同年。崔昭授太史局正字,柳钦转司经局校书,同僚闲得发慌,拿二人来类比,所谓“春坊有季郎,秘书有玉郎”是也。 不动脑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太子想问的。 沧州乱七八糟的前期,这位崔通判着实红了一把。红也难怪,谁叫他做的事又离谱又刺激——刺杀、聚兵、安抚,文武一把抓,谁没梦过?官学里就有不少热血士子给他叫好。 朝上正常人比较多,御史冷血无心,蜂拥而弹,天天将人骂个体无完肤。 说有功,主动或被迫干预武事,是文官大忌。说有过,动手当机立断,后来权代安抚使,庶务做的很好。 其实功过相抵,应该还是功大一点儿。 前几个月崔通判明明常被拉出来讲,为什么今天没一个人主动提? 简直仿佛沧州没这个人似的! 李令之挨不过李慈频频示意,实在怕他眼抽筋,拉来一张白纸唰唰解答完递了过去。 「通判崔昭,参政之孙,怀宁之甥。」 李令之写完都忍不住感慨,崔君两边祖上可真够显赫的——那可是清河崔氏与京兆卫氏!回溯五六百年,在前朝、前前朝肯定也做过同僚呢。 李慈则大吃一惊,目光逡巡女皇左首的崔相与卫尚书,瞪大眼睛还要强装镇定,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秘密。 李令之怜爱地打量他,肚里差点笑翻。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些人尽皆知,但近年很少被提起的旧事罢了。御史参崔昭最频繁那阵子居然没拉扯过家庭关系,属实怪哉。 李慈长在内宫,专心学习,吃了年纪小的亏,自然没机会知道曾经名动京城的大八卦。 八卦的中心就是崔昭,一个公认命不好的家伙。 这人的出身其实很好,当今世道已经很罕见的那种“上数十八代都很好”的好。 崔氏曾是天下士族甲等,崔昭的祖父崔隽出身旁支,祖上出过郡守,随着他宣麻拜相重新变得显赫。父亲崔攸之是家中嫡长,少有慧名,累官至御史大夫。母亲卫氏是明帝养女、新皇近臣。他还有个亲哥崔昉,上京知名神童,十七岁登科,前途璀璨到闪瞎人眼。 世事如果能尽如期望当然是好的,坏就坏在不能。 崔攸之夫妇外放途中遇险身亡,崔昉奔去扶灵,染时疫病逝,妻哀痛而终。丧讯堆迭之中,半大少年崔昭没有轮上做丧主。 丧主并不仅仅主丧,更代表一家权威,有父兄在的时候,崔昭是长房七郎,父兄不在,他便只是七郎。 据说,崔昭当时就一病不起,母舅卫恪上门将人接回府疗养。 私下流传的版本则道,崔昭灵前与祖父、叔父起了争执,甚至动上刀剑,小孩子冲动起来要和崔家决裂。他哪是病了,是给关起来了,怀宁侯火急火燎去救他呢! 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反正添油加醋,越传越有鼻子有眼。 原本的崔昭,爹是高官,娘是郡主,上头有长兄顶门户。幼子天生就是给人爱的,随他恣意妄为,没出息别人不怪他,有出息谁都夸。 谁知道一朝天塌地陷,顶梁柱会全没了? 还有一桩后续,崔昭后来考中制科,被参不孝之人应剥夺功名。众所周知的好脾气怀宁侯难得震怒,直斥重孝七年仍为不孝,天下不知孝行也。御史不多时被贬出京,崔昭则很快外任沧州。 官至通判,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遥远中州的通判。对比御前两位不到而立的舍人,尤其一时并称的柳钦,崔昭与他们的前程不可同日而语。 上京城何其繁华,上京人又何其健忘,科考叁年一次,足够新鲜才俊换一拨姓名,贵胄更是不缺,相府乃至崔家子弟同样一抓一把。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官,谁会记得? 这回倒真是趁乱一鸣惊人。 李令之第一次听闻崔通判的英勇事迹,就同情起了女皇日后可能到来的一脑门官司。 他鹣鲽情深的爹娘是她亲妈精挑细选绑定的红线。 他护短的母舅是她一同长大亲如手足的发小。 他不近人情的祖父是她用起来很顺手的丞相。 崔昭也许和女皇无关,崔昭的一堆亲戚真的和她息息相关。 所有人仿佛说累了,集体迷上听雨,室内陷入温吞的宁静,偶尔响起御史大夫低低的咳嗽。 李令之与李慈笔谈半晌,膝行凑近女皇,小声道:“圣人,该用午食了,就算您不饿,也不能让相公们挨着呀。” 女皇摇了摇扇,叹气道:“瞧瞧,小希真都来做谏臣了,倒是朕的不是。” 得到零散几声笑,女皇点御史大夫,问:“近来东都留台的缺员似乎有些多?” 现任兰台主姓宋,是个病病歪歪的书生,几十年如一日面色惨白,奇怪地是竟在御史大夫任上异常生龙活虎,怎么也不像会早早断过气去的样子。碍于身体原因,女皇使唤他很谨慎,他在政事堂的存在与卫尚书异曲同工——充个人场。 病殃殃的宋台主回答倒很迅速:“侍御史丁忧一,殿中急病缺一,监察调任缺一。” 李令之无语望天,东都官署一共才几个人?这不是有些多,是快空了吧! 女皇显然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皱眉道:“沧州通判崔昭补东都侍御,其他缺员让吏部拟单子。之后不定怎么忙,东都也别闲着,尽快补齐。” 要清算一大堆人,人手当然不能少啦! 但让一个战时权任安抚使的通判去补东都侍御史,到底是想罚他,还是想赏他呢? 女皇又道:“宁边军副统军卫骁与崔昭一并回京述职,惠安侯监督武备,职缺候选由吏部拟单子,尽快交来。”顿了顿,恢复一贯的轻快,“众卿且散了罢。” 诸人皆起身相送,女皇伸手与太子,母子说笑着相携离去。 李令之收拾完笔墨麻纸,礼貌地与相公们辞别。行几步,她在殿宇交接的阁门顿住,于阴影中回望,清凌凌的杏眼沉静如湖。 卫尚书又打开了他的宝贝食盒,大方与陆尚书与宋台主分食,眉梢扬着浅淡的笑意。 崔昭明降实升,是赏。 —————— 妹是一个理智吃瓜美少女和老实公务员。 太子是中二病年纪乖小孩。 五、不相干的人(01) 午后雨落个不停,天像破了个口子缝不上,水泽瓢泼而落。 殿中偶有来人,奏对完又离去,桌案前的女皇处理政事,下首李令之拟诏、等签敕,偶尔需要丞相署名,还要往政事堂跑个来回。 原本这并不是一个忙碌的日子,因为落雨才颇多麻烦。 李令之去户部跑了一回,官服下摆氤氲大片的深色。她连打几个喷嚏,忍耐地咳了几声,到偏殿将衣物烘到半干才重新回到御前。 积压的折子已换了位置,女皇并不在御座,而是在一旁宽大的坐床上,歪靠凭几,由着宫女捏肩揉臂。 “樱时呐,回来的正好。”女皇含笑招呼,以扇柄指向一旁的檀木小几,“偷会儿闲,煎茶去。” 李令之小字樱时,及笄入仕,得女皇赐字希真,每换称呼,就代表在说家常话。 论辈分,李令之是妹妹,论年纪,比大公主玉华少几岁,是女皇看着长大。她一点也不客气,大方坐下,一边检查几案一边问:“阿姐,楚主判外出,柳钦又告假,晚上要我值夜吗?” 女皇道:“已叫赵先来替了,等会儿你交过班就回去罢。” 李令之点点头,不再出声。 罗筛略沾深绿色粉末,先时侍茶的宫女已烘过茶饼、滤过茶粉,装进了一旁莹白的玉匣。 风炉已起微火,李令之取银瓶,往白瓷茶鍑倒入清冽的寒泉水,静静等水沸叁回,以匙舀末茶投入,又取来竹策,重复环击茶汤。不多会儿,小小一方天地里碧波涌动,沫香漂浮,恰似诸仙琼蕊浆。 邢窑碗形如白梅,李令之稳稳倒入茶汤,湍急的浮沫波涛渐平,透过薄薄水雾,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 女皇旋了两下润白的牙骨扇柄,饶有兴致道:“阿南那皮猴只喜欢跑马围猎,总算还有你得舅舅几分真传。” 李令之一手功夫行云流水,不如寻常女子优雅纤巧,却自有一股疏朗的赏心悦目。 前摄政王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投身叁五门前也是精通玩乐的上京王孙,唇红齿白,俊俏风流,乖张的脾性比惑人的皮相还历久弥坚,朝堂上下除亲妹妹明帝外无人不头疼。 许是发妻早逝、一生无子的缘故,靖王待孩童倒格外慈祥,对自家孩子更是娇惯至极。 彼时明帝早已禅位做了上皇,靖王也卸了摄政王,住在渡月桥养孩子,闲来无事就领去清思殿找上皇串门。 李成平从没落宗室一跃成为亲王嗣子,要学、要补的太多,上京后直入弘文馆,课业忙得团团转,于是陪伴靖王身侧的反而是李令之更多。她幼时出门甚至不需要走路,因为总坐在靖王臂弯里。 靖王与上皇小聚,李令之坐两人之间打盹。靖王寻人玩乐,她也在一旁玩儿弹子。他与人斗棋兴头上来,专问她怎么落子,依言照办指哪儿打哪儿,输得一败涂地也乐不可支。李令之就是这么学棋的,从实战开始,路子野到翰林待诏跟前去,人家还不能对个懵懂小娘子吹胡子瞪眼,显得太没品。 钟离县主不曾入继,更甚入继,随靖王修道,道经没通几本,风雅四艺倒各有小成,惜乎容貌不类,脾性也绵软的多,不然真要被怀疑是亲生的。 李令之听女皇夸了句,推辞道:“我比靖伯伯可差远啦。”嘴上腼腆,脸上的笑努力收敛,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里得意。 女皇看破并不说破,瞧着她柔和的面容微微出神。 两人对坐饮茶,浸润天地雨气,都有些懒洋洋。 闲谈间,女皇想起太子早上的表现,忍不住拎出来数落:“瞧长龄那毛毛躁躁的样子,坐都坐不住!” 嫌弃,倒没什么气性。 女皇统共一儿一女,小心呵护还来不及,平日里时常带在身边,对太子比寻常人家主母与孩子还亲近。 李慈小时候有点天真的呆气,长大看得出心地不错,人很实诚。实诚人没什么不好,精心呵护还养出个心眼比针小的女皇才更要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孩子经的事还少,傻点就傻点吧,以后不傻就行。 李令之心道,长龄着实不傻,不过是没想到——他平时读书,身边环绕的都是正经人,正经人才不会给他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就算不正经……也不会当他面前啊。 东宫附学的伴读和太子年纪相仿,要么不知道旧事,要么知道但没兴趣多嘴多舌,伴读去岁还新补入崔相公家一个小郎,当面嚼人家家事的口舌真真是发昏。 那头女皇想沧州事,估摸着离宫前能定下大半处置,转念就有了主意,“这次移宫,太子留守。” 李令之一愣,“殿下没做过主,您放心吗?” 太子说是列朝叁年,其实纯站班,带耳朵就行,每日正事还是读书,也就沧州兵乱热闹起来,女皇才过问几句。 留守不是普通的听,保不齐遇到事要拿主意的。 女皇浑然不觉得是个问题,“没做过,这不就让他做了?正好练练。熙山与京城不远,诸事照旧隔日送来,叫长龄叁五日一报心得也就罢了。他要是乐意,天天报也行。” 只是做母亲的也会嫌烦,女皇默默腹诽一句。 虽然知道要过几日再拟诏,李令之还是问:“太子留守,舍人如何?” “留‘天生一对’,年轻人一起好相处嘛。”女皇毫不犹豫,表情透着遗憾。 当下叁位中书舍人,为首之主判姓楚,系寒门进士,在女皇身边数年,眼看将要高升。柳为勋贵叁代,赵是书香名门,一样出身尊贵且模样出众。 女皇觉得他俩站一起养眼,带出去很长脸,特地嘱咐要搭档排班,因此大多成双成对出现,就算不同时当值,也要轮替。 李令之初时还很诧异:“阿姐没觉得他俩一见面,那火花烧的房里都暖和了些吗?” 女皇神秘地笑了笑,“你懂什么?他俩分开你可就没番邦孔雀看了,所谓分则黯淡无光,合则天下无双,柳钦和赵先这叫天生一对啊。” “天生一对”从此成为私下对二人的指代,还别有乐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皇尤甚。李令之受其熏陶,同样也不例外,想到一去别宫,得有两叁个月见不着同僚,也和女皇一样遗憾了。 即将随行的楚主判其实也挺齐整,只是中年文士对比长身玉立一双青年,养眼程度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嘛。 李令之又问留京的主心骨,女皇的答案不出意外,“宋、卫两位同平章事足矣。” 一下子把人全带走,女皇也担心儿子遇到麻烦手忙脚乱,索性能做到的先做了,有帮手在,他上手只要按部就班就出不了茬子。 顺和十八年还剩叁四个月,沧州事够大了,要再有人能捅出更大的篓子,女皇觉得她可能得去太庙上上香,和先帝吐吐苦水。 不会那么倒霉吧?! 李令之看出她的郁闷,道:“说不定殿下到时候没事做,还没京兆忙呢。” 女皇道:“没事是挺好,有事也不怕,找事才坏了。” “殿下有分寸的。”李令之捡好话说。 女皇摸了摸下巴,想的很开,“小鬼当家难免自以为是,惹点小麻烦无妨,兜得住。万一有事儿,宋台主帮着看看,叫他多使唤使唤卫文柏。”说着,毫不客气地祸水东引,还要自吹自擂,“细算来我也叫卫文柏一声表哥,现下他照顾外甥理所应当。我对他多够意思,儿子外甥一起拉回京过年,这就是四十年的老交情呐!” 崔昭与卫骁说功过,那是一笔烂账,不提也罢。 战时,女皇的耳朵可没少听到怨言。 崔昭庶务做得不错,与同侪关系却很堪忧!此人十分光棍,别人报喜不报忧,恨不能只上表自己的英明果断,他倒好,上书要先写表,之后才是事无巨细的离谱操作。折子回京,女皇又欣慰又头大,斟酌须臾,还是反手按下参他的弹章。 卫骁更可气,自视甚高,明着与上官不合,活该被闲置,一有机会掌军堪称任人唯亲。朝廷遣派的惠安侯倒与他配合的不错,但有多少是因为卫骁的确收敛了少爷脾气,有多少是因为别人担心惹毛安抚使的表兄导致后勤被穿小鞋,只有天知道。 无论如何也是一家团圆,那就别懒了,老实过来给她儿子拉犁! 女皇选择性忽视崔昭不姓卫,不住感慨,她可真是个难得的厚道皇帝。 李令之想起卫尚书浑身洋溢的喜悦,憋笑道:“今日最高兴的就是怀宁侯呢。” 政事堂几位,李令之和卫恪最熟悉。 老怀宁侯与靖王一对表兄弟,一同护送明帝出降,又一同投军,几十年出生入死。两府上代亲密无间,顺理成章交往频繁,靖王还在上京时,卫恪父子常入渡月桥拜访。怀宁侯府同样招待靖王,上下待过继来的嗣王与拖油瓶县主也十分亲切。 李令之刚当差时正沉迷志怪故事,听多了上头,有些怵晚间来往宫城,觉得中书省官署魅影幢幢,高阔如翠微山脊,阴森如寒潭冥狱,相公个个年纪一把,看起来深不可测。 卫恪那会儿甫入政事堂,资历最浅,人最年轻,时常轮到值夜。李令之十回去政事堂,能有叁四回遇上卫恪在摸鱼,一手卷折子似是认真在读,另一手执竹签,抵着炭盆在烘茶果。有时他还索性折子一推,笑眯眯地招呼她一起吃。 崔昭在沧州多年,卫骁先去西北、又往河北,卫恪长久不见儿子和外甥,这回一定很高兴,不知道收到留守的命令后能剩下几分? “且让他先得意着!”女皇笑盈盈啜一口茶,“对了,你写了什么长龄看完僵得像根木头?崔昭祖父某某,舅舅某某?” 李令之夸张地竖起拇指,“阿姐英明呀!” 女皇反而嫌弃起来,“笨小子啊,都大半年了居然还不知道,真是读书读傻了!你要是不回,他怕是能憋不住问我!” “长龄与您亲厚,真开口也不坏。”李令之忍不住笑的同时还很费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她人还不到二十岁呢,“不过阿姐没想过,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吗?” “是谁以前专门躲太常去玩儿啊?”女皇一挑细眉,似笑非笑,“你记性好,一向爱听故事,上京旧事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多,是不是?” “……还好啦。”李令之讪讪一笑,没好意思坦白。 托辞前朝风流公主实际明显影射女皇本人的轶事,她可真听过一箩筐。 皇帝的舌根都有人敢嚼,自然因为世上爱闲聊的人总是比口风紧的人多,内宫、朝堂更是集合了无数消息灵通热衷杜撰的碎嘴。 一等名门崔氏风云流散,不复曾经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还有人能活着、能站上朝堂,就不算绝境。崔隽为相多年,次子崔敬之经略一方,他这一脉现在炙手可热。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当然不缺人八卦。 女皇当仁不让,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关心的地方更细枝末节:“你小时候应当见过崔昭,还记得他吗?” ———— 女皇:这是一根红线,这又是一根红线,系在一起,就是一对新人哦。 李令之:……?我谢谢您嘞= = * 另,本文中书舍人处在一个不比前朝重要、但还没被翰林学士偷家、算是不错的位置的状态。 柳赵年纪在二十六七八,女皇喜欢漂亮小年轻,秘书当然优先选顺眼的,帅哥在身言书判第一项就占大便宜,值得开挂。 关于工作模式一时没找到具体的制度说明,此处私设排班制,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值夜可换可不换,总之要保证皇帝身边不断人。 六、不相干的人(02) 举凡官宦子弟,如果是在京城长大且从未离开,大半彼此都打过照面,见面的机会简直多如牛毛:直接或转层的亲戚、同学、朋友、偶遇…… 譬如“天生一对”,别看现在皆是遇事面不改色的青年才俊,李令之犹记得二人少年时跟着父兄遇到靖王,见礼不得不开口,暴露支离破碎的公鸭嗓,脸能憋得通红。也因此,多年后再见,她也完全生不出紧张。 崔昭因母亲湖陵郡主的缘故,懵懂时就来往宫廷,常坐明帝怀里玩儿。李令之上京后,虽常住渡月桥,不时随靖王去上皇的清思殿,彼时的男孩子们已经到猫嫌狗厌的年纪,有空就去跑马踢球,不爱到长辈跟前卖乖。 崔昭不是她应该有印象的人。 李令之面露为难,只道:“崔通判纯孝。” “没见过?可惜了,崔攸之当年很喜欢你呢。”女皇一眼看穿她的装模作样,感慨顿生,“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见过你一回,直说有女当如是,听说还问舅舅收不收阿昭做婿,舅舅似乎没不乐意。照这么算来,你同崔昭还有个婚约呢。” 越说越不着调,李令之喉咙里一口茶实在咽不下去,险些被呛死。 靖王明明对崔台主说的是,婚事他不算正经长辈管不着,得去寻她哥哥。怎么到女皇嘴里就成有婚约了? 女皇品鉴才俊的标准向来简单粗暴,她自己是个艳光四射的美人,于是首要看重外在,得是金玉,才能有幸得她打量几眼内里。崔昭的皮相远超女皇的基准,又是熟悉的小辈,理所当然得到了她热情的垂青。 “不考虑一下吗?阿昭很会长的,小时候模样就一等一,长大一点没歪,同他父亲还有几分像呢。” 女皇忆起往事,笑容略黯,眼底流露淡淡的惆怅。 “那小子小时候活蹦乱跳得像只猢狲,成天嚷嚷要做大将军,湖陵总担忧他一言不合要往西北或辽东跑,一定想不到长大还是从了文。不过我算算,阿昭得有二十多了罢,好像大你有点多——” 女皇的念叨戛然而止,因为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老崔给他订过婚吗?” “……应该没有?” 李令之抹了把咳出的眼泪,不知道该无语女皇的后知后觉,还是她对崔相公的随意。 崔昭要是有好婚约,也不会独个漂泊在沧州那么些年。看在女儿面上,未来岳丈也会尽力捞一把。 崔家当初似乎的确有意给他订门亲,可他别居守孝,之后直奔制科考场,顺利考中成了官身,即便崔相公位高权重也不好强硬地管了。 李令之其实挺佩服崔昭。 人果然还是得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当个小官,也比做相府的富贵闲人好。 她暗暗惭愧自己不求上进的女冠理想,不知一旁的女皇心思早飘远了。 中年人有一项特征,不分男女,显着非常:热衷搞拉郎配。 女皇做公主的驸马是亲娘选的,做皇帝的皇夫是自己挑的;女儿女婿青梅竹马,过程一点儿没让她操心;儿子还小,未来的国母需要慎重,儿媳妇八字目前还没一个撇。 年纪渐长,女皇一颗大家长的关怀之心日益泛滥,本朝宗室近支唯有靖王府值得她上心,热情于是全投射给了兄妹俩,这几年对各家闺秀与年轻才俊越发地关切。 李成平订过两次婚,两个未婚妻都在交换庚帖后不久病死了,后来就有点不好办——给传成了“淮南王克妻”。京城闺秀避之不及,他本人于是也意兴阑珊。 李令之乖巧和顺,却缺根筋,毫无女儿家的旖旎心思,入道至今不提还俗,大有效仿靖王余生修仙问道的意思。 女皇深深为兄妹俩的不着调糟心,忍不住道:“平日不当值多出去玩儿玩儿,别老闷在洞玄观里。” 李令之身为观主,在自家地盘别提过得多舒服了,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庶务自有执事打理,闲来住回去,曲江风流任意赏玩,入夏时时能泛舟垂钓,入冬也能信步浏览梅林胜景。 在女皇跟前,她自然不能太向往悠闲,只诚恳地道:“阿姐,您知道我性子喜静,平日给您当差之余也会与朋友相约小聚,日子过得挺好。” 女皇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好什么,过得好还整天往道观钻?入道不过是显示诚心,身体既然大好做什么女冠,难道叫我看你失却人伦?” 齐国公主李忆生于安逸,见证失地收复,国力蒸蒸日上,身为幺女,她自幼受尽宠爱,一向无拘无束,养成了活泼开朗,热爱生活的性子,对佛道之流这辈子受苦下辈子再来的叽歪理论十分不耐烦。 由于本朝自诩老聃后裔,亲舅舅出了名的沉迷修仙,女皇继位后只敲打了一轮天下庙观,吐出不少田产才作罢,内心还是颇为惋惜的。那么多不事生产的男男女女,统统都该发回原籍生孩子种地嘛。 见李令之欲言又止,女皇摆了摆手,“也罢,你是年纪尚小,现在还没动心思,以后看上谁直接报来。母亲当年就能给湖陵定来崔攸之,你可是靖王府的县主,谁也别想越过你去。” 皇帝要胡搅蛮缠,天下谁也比不过,李令之头大如斗,只得道:“有需要一定找您。” 抢婚免了,真的。 明帝就给养女抢过一次,至今还为人诟病,成为人生的一道污点,即便那对强扭的瓜很甜也没能挽救。 又听女皇道:“你哥哥也不像话,世上哪有什么克妻,不过是那两个小娘子没福分做王妃!他以后要继承靖王府的,在犟什么?让他坐下来和人喝个茶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李成平就是那不在场的大高个,李令之左耳听右耳出,只管点头。 不久,窗外雨势略缓,李令之心中直道天助我也,捞起麻纸草稿,正色道:“阿姐,我该去交班了。” 女皇意犹未尽地停口,嘴累心更累,挥手赶人:“去去去!” —— 中书省,舍人厅,该当值的不在,来接班的还没到,里厢冷冷清清。为了通风,南窗习惯留半掌宽一道缝隙,李令之一拉开门,内外气流交汇贯通,阴冷寒湿的濛濛雨气扑面而来,暗沉沉的室内又添几分凄怆。 李令之匆匆合起窗,抹了把面上的湿气,点上灯,这才去翻轮值册。 记录尚且停在昨日,李令之略一思索,磨墨落笔,在今天的一栏写明柳钦告假,自述白日代班,又挥笔一页当日节略夹了进去。她将带回来的麻纸放在一旁,几张需要同僚署名才能发下去就压在最上面。 门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公房前。 走入的青年面容端肃,一身宫城常见的绿官服,高挑修长的身姿格外优雅,正是“天生一对”其中之一的赵先。 自科举大行其道,士族有兴有衰,赵氏百年不入上京,已然是寥落了。谁想因祸得福,本家远离罹遭兵乱的上京城,子弟起于幕府,之后投对恩主,家族逆大流蒸蒸日上。 赵先是赵相公亲侄,同辈里颇出色的一个,少时眼高于顶,孤傲自持。这位公子哥儿入仕以后倒圆滑许多,李令之一个摆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头一日去中书舍人厅报道,他一点惊讶也没有,还能主动领她出入,先认省里同僚,又手把手带着熟悉日常庶务。 赵先本不必做这些,但他自然地做了,李令之就承了情,心里始终存着一分感激,平日相处颇为融洽。 也是赵先貌似清高,实则随和,对比成日冷着脸讲话也寒飕飕的柳钦,是个正常人都会更乐意与赵先交往。 赵先走入公房,刚与李令之打照面就吃了一惊:“希真,不舒服么?” 李令之不自觉摸了摸脸,“脸色很差?” “苍白的很。”赵先走近端详她须臾,微微蹙眉,“许是房里昏沉,看着就像累坏了。趁雨势和缓,你尽快回去吧。” “是得走了。”李令之揉了揉额际,指桌上的麻纸,“这里有几项我拟好了,政事堂在斟酌,圣人也没签,你看完赶紧去御前。” 节略一如既往清楚细致,很快就能补上白日的进程,赵先粗略扫过,笑道:“有心了。” 李令之道:“别谢,今晚你说不定歇不了。” “分内事。”赵先微微颔首,又道,“我来时带了家里新制的伞,便是外头乌木的那柄。你一会儿拿去用,能挡些风雨。” 他现身时仪表端正,只衣摆溅几滴深深的水渍,泼墨似的散乱不羁,看来新伞就是大功臣。 李令之拱手一笑,转身踱入阴沉的回廊,裹挟湿润的风,消失于赵先不曾移开的视线。 ———— 社畜令:办公室只有熟人,ok? 七、不相干的人(03) 宗正寺值房里,不当差的庶仆们正吃茶打盹,交流无伤大雅的皇城八卦。 这个绘声绘色说某家小郎君与京城才子因为一个胡姬大打出手,那个含沙射影提起某郎官被小舅子从平康坊抓出胖揍一顿羞愤告病。 气氛正酣时,门突然被拉开,众人一惊,不约而同扭过头。 黑洞洞的走廊里,飘出了一张女子雪白的脸。 实在是吓人! 一个年轻仆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惨叫,“鬼啊!” “咳咳,是我——” 绿色官袍连里衣湿得半透,女官纤秀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哆嗦,显得越发弱不胜衣。她随手拨了把黏在面上的湿发,手比脸更白,白的发青,指甲盖不见半点健康的粉色,泛紫的筋络因为受凉隐隐凸起。 庶仆们认出人,尽皆惊骇:“县主!” 李令之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你们随便哪个去叫哥哥下来,说回家去了。” 早年还是宜昌县公做宗正的时候,靖王来串门就常抱着这位小县主,宗正寺资历老的庶仆都认识她。打前两年她入宫当差,下值不时来找郡王同行,又成了诸人最熟悉的编外面孔。 庶仆们分头行动,七嘴八舌引李令之去空置的公房暂歇,有人上楼去通报,有人忙活递干净的巾帕,有人去公厨取姜茶,生怕给她淋出个好歹——钟离县主的体弱多病是出了名的。 李令之也的确不大舒服,擦完脸和头发,没忍住连打一串喷嚏。火盆一搬来,她差点直接扑过去,庶仆们被吓了一跳,赶紧加上木格细密的罩子。 李令之烤了会儿火,发出畅快的喟叹。 赵家伞的确好用,阔如屋脊,稳如磐石,奈何天公不作美,半路微风变妖风,直接给她刮个满头满脸啊! 风发疯一样地猛刮,打伞和没打伞的区别也不大了,乌木伞又沉,抗在肩上久了还很痛。 衣服湿湿冷冷贴着皮肤,李令之很不自在,又打多了喷嚏,控制不住感到头晕,先前喝下的半碗姜茶渐渐涌上热意,五脏六腑像是在温水里泡了一回,暖热从腹里融融地扩散到四肢百骸,倒是舒服了好些。 李令之将手覆在罩子上,苦中作乐地盯着袖子,试图捕捉几缕水渍干涸升起的青烟,半晌也没看出来,头反而更晕了。 有主簿等结伴离开,从窗里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县主到的早啦,郡王还睡着呢!” 李令之还未笑,一道懒洋洋的嗓音接口:“本王在此,看谁再胡说?” 诸人嬉笑着掩面疾走:“大王来也,我等且避!” 淮南郡王悠悠走来,紫绫官袍与同色罩纱飘然欲飞,玉带上半旧不新的金鱼袋隐隐晃荡。 李成平天生一双冶艳含情的桃花眸,长眉张扬地斜飞,为昳丽的容貌添上凛凛英气。兄妹俩生的并不相似,眉目间若有似无的一股冷清倒如出一辙。 于娇柔的少女,冷意如晨曦薄雾,沁凉入脾,只觉如水般的沉静。于逐渐褪去生涩的青年,便成了十足的冷峻。幸而他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平日吊儿郎当,勾一抹笑,无情也似含情,自成漫不经心的风流倜傥。 这风流相在看到妹妹的第一眼就碎成了渣渣,李成平做哥哥不算靠谱,但打小对妹妹实打实的溺爱,一见人习惯性地担忧上了:“怎么又冒雨来?” “刚才雨小了点,只是风太大了——”李令之遥指天外,发现风势偏在她想表演的时候突然温吞,不远处御史台的松柏都不摇了,顿时哽住。见李成平眉头蹙起,她立刻恶人先告状,“哥哥果然一直在睡吧!” 李成平一腔柔情喂了狗,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过来,上楼换一身衣服,你当现在什么时节?仔细又生病!” 李令之很不乐意:“不要,你的衣服太大,我早点回去梳洗就好了。” “不换不回家。”李成平转身就走。 李令之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李氏皇族兴于关陇,兄妹俩祖上是一位出镇光州的皇子,到任刺史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北方。 李成平乍看妖娆俊丽,其实少时先捧御剑,大点儿正经混过羽林卫,清瘦高个不是摆样子,每年春猎成果都名列前茅。李令之因先天体弱,生就纤细窈窕的单薄之态,这会儿换上她哥的衣服,袖子得打卷才能伸出手,袍子在腰上迭两层,束紧勉强不拖地,还不保证走动起来不露相。 李令之别扭极了,捏着腰带磨磨蹭蹭走出里间,恨恨伸手,向李成平展示宽泛的衣袖,“哥哥你看!” 李成平倒很满意,递过去一杯温度正好的姜茶,“换好就行,我们回家。快喝了,不喝不走。” 李令之忍住没翻白眼,一口气喝光,为难道:“我怎么走?” 李成平转过身,拍了拍肩,两手背后,懒懒道:“哥背你啊,快过来,再磨蹭就自己走。” “哎!”李令之咧开笑,喜滋滋地往他背上扑。 李成平胳膊用力,稳稳当当地托住人,咋舌道:“平日吃的什么,重死——”被怒然锤一下肩,他差点咬到舌头,只得忍气吞声,“趴稳了,等会儿你打伞。” 李令之环紧他的脖子,又有点担心,“哥哥慢点,楼梯陡。”细声细气的,仿佛刚才锤李成平害他打了个踉跄的人不是她似的。 李成平满不在乎,下楼如履平地,“我多稳啊。” 门口角落安置一个竹筐,底下溢出反光的水渍,李成平扫一眼剩余的伞,拍拍李令之的小腿:“挑柄顺眼的。” “拿那把,赵先借我的。”李令之探出脑袋,指桶里较同侪长出一截的乌木伞,“赵家内坊的伞做的可真好,面格外白,图样绣得和鲜花似的,我都想问他要过来了。” 李成平顺手拎起,发觉有些分量。 伞柄清漆簇新,镂空雕花精致反复,雪白伞面层层交迭,隙间可见深浅不一的绯红绣纹,似是花枝舒卷延展的模样。 李成平瞬间一点也不想用,嫌弃地叫来庶仆,命拿到后面单独晾干存放,自个儿随手提了把就往身后一递,无畏地走入浩浩风雨中。 李令之忙乱地撑开伞,不解道:“干嘛不用赵先的啊?” 李成平不知该欣喜还是该烦恼妹妹不开窍,好好的人家借伞做什么?只闷声道:“那伞太沉不好打,咱们换把轻的,能挡头脸就行了。” 李令之一想也是,那把伞的确沉,风一刮大支起来就不大方便,她肩膀还酸着呢。 于是背人的疾走,被背的打伞,赶路分工分配得宜。 才没几步,李成平脸上就飞到了些雨沫,恨恨道:“这风也太会吹了!” 李令之袖子伸过去擦了擦,掩起鼻子按下打喷嚏的冲动,瓮声瓮气地催促:“走快点啦,我好冷。” 不远处,叁两行人提着衣摆直冲御史台官署,李成平看个正着,乐得吹了声口哨:“樱时你看,那边几个好像不是御史啊?去御史台躲雨也不怕沾霉运,聪明点该多跑几步来我们宗正寺嘛!” “等闲谁去御史台?我看是有事。”李令之伏到他背上就懒得动了,她脑袋沉沉的,感受隔着衣物渡来的体温,视野隐隐模糊,忽然开口道:“哥哥,那个崔昭要回来了。” 李成平走了几步,才回:“沧州事闹那么久,是该回来了。怎么说?”声音很稳,风里雨里穿过,沾着湿漉漉的冷。 “年后转东都侍御。”敕命虽然没正式出,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李令之自觉不算泄露禁中事。 “便宜崔七了,直入御史台。这回六部九寺空出不少缺,估计他没几个月还能再升一次。”李成平哼了一声,“回来要是犯我跟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令之有些意外李成平话声里的不友好,“你们有过节啊?” 李成平冷冷道:“崔七让我妹妹伤心过,没过节也看不顺眼。” 李令之一愣,想扶额,无奈动作受限,只能环紧李成平的脖子,好气又好笑,“什么呀?一个不相干的人,被哥哥说的倒好像有什么首尾。” 李成平向来脑回路清奇,闻言莫名大怒:“他敢!你那时才十二岁,他都十八了!敢拐带幼女,找死!” 兄长脖子上顶了一颗恋爱脑,李令之只觉完全说不通,叹气道:“我不过惋惜,他入秘书时多得意,哪晓得一任正字没做满就离了京。崔台主若还在……” 李成平打断她,“别提崔攸之,那也不是个好人!你才多大一点儿,就来问我崔七做妹婿如何,能如何?崔七比我还长一岁!”他顿了顿,面上凛凛寒气略消,声里讥诮不改,“崔七那人目下无尘,赶上崔家要给他教训,怀宁侯在外又顾不得,被踢出京是自作自受。你看,现在一有机会他不是又能回来了?那人轮不到你惋惜的。” 李成平看不上的人不少,往往嘲讽两句便罢,难得将厌烦摆上脸。李令之有些纳闷他不知来由的深重敌意,索性埋进他温暖的颈窝 ,不再说话了。 ———— 漂亮小郡王出场,显而易见的资深妹控,真正的男二、文案里的隐性男主(开玩笑的 八、不相干的人(04) 李令之恍惚回到了某个雨天。 老宗正宜昌县公在值房里间呼呼大睡,她挂在西窗上,仰头望忽急忽缓的雨,不时伸手捉一把,又甩出去玩闹。 对面一扇紧闭的窗忽然被拉开,李令之吓了一跳,脚一软滑倒在地。她不哭也不闹,慢吞吞起身,踩着矮凳努力地爬上窗棱。 窗口有一青衣人探头探脑,不过十八九年纪,眉目朗然,英气逼人。打上照面,他面露惭愧,柔声道:“方才吓到小郎君了吧?” 李令之揉着胳膊,顾不得疼,反而很好奇地打量他——这是一个见过的人。 “探花使……”她想了想,“……崔昉?” 旧年杏园关宴,玉华带了一群同学去围观新进士,席上见到探花使折花归来,当场兴奋地说要招做驸马。李成平泼冷水道,等你长大他都是个老头子啦,气得玉华差点撸袖子。两人吵起来,还是裴珣跑来拉的架。 寻常公主和郡王吵架,同学们还能凑个热闹充人阵,皇帝的亲女儿和嗣表弟对上,就很为难了——凑上去吧,等他们和好,保不齐反过来被一起锤,真是两边不是人——索性全体装鹌鹑,等正主分出胜负。 李令之只要能出门走动就开心,玉华和哥哥吵架虽然让人为难,但可以不管嘛!桌上樱桃被遗忘,全便宜了她,是大好事。 “崔郎君现在是崔校书。”做官也是后来玉华叽叽喳喳说的,李令之数着指头盘算,更觉得困惑,“可对面是御史台不是弘文馆呀?” 崔昉闻言,惊异地对身后道:“阿爷,这小郎认得我啊!” “认得你算什么稀奇,这孩子四五岁就分得清官署才更稀奇。”屋里走来另一人,紫绫袍鲜亮华丽,有一张年长许多也更文秀的脸,“叫小郎君见笑了。” 他从容的浅笑倏忽迭上李令之记忆里一人,她一时竟看呆了,回过神,蓦地跳下坐墩,溜出值房就往楼下跑。 李令之来过好多回宗正寺,靖王和宜昌县公玩儿?蒲,她就东走西顾看新鲜。宗正寺平日就清闲,别提下雨天,主簿录事扎堆喝茶吹牛,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跑了出去。 到御史台短短的路,李令之的外衣已半湿了。御史台等闲无外官敢来,何况是懵懂幼童,庶仆赶紧上前,以为是弘文馆迷路的贵胄子弟。 李令之左看右看,口齿清晰地提要求:“我来找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庶仆面面相觑,“莫不是台主家小郎君?” 有人赶紧上楼通报,不多会儿,一人随庶仆匆匆赶来,正是方才的崔昉。 李令之全场只认得他,高兴地叫了声崔校书就跑过去,没几步就被他抱了起来,一口气突然呛住,不停地咳嗽。 崔昉帮忙拍背顺气,哭笑不得,“幸好最近暖和,淋雨若着了风寒怎么办啊?”又拿袖子给她擦头发,显然是习惯照顾人的。 昔年国难时,乱军搜刮后火烧皇城,御史台台狱倾塌,官署得以幸存大半,经修葺沿用至今。上百年历史的殿宇十分陈旧,一向以阴森肃穆闻名。 幽暗的楼道里,李令之觉得有点冷,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崔昉以为她是害怕楼梯的吱吱呀呀,连声安慰:“不怕不怕,上月将作才来修缮过,不会塌的。” 李令之道:“我不怕的。” 崔昉诧异道:“看来小郎天生胆大啊,我弟弟小时候在中丞公房留过半宿,往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他开门进屋,见崔攸之已坐回桌后,笑道:“阿爷,对面那小郎与你一见如故,自个儿跑来啦。” “奇了,竟有这等事。”崔攸之失笑,待二人近前,随口问:“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李令之仰起脸,一瞬不瞬盯着崔攸之,久到他眼里透出诧异,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说:“我叫樱时,在等哥哥下学。靖伯伯有事出去了,将我托给宜昌翁翁照看。” 崔昉已反应了过来,“咦,那这是……” “失礼,原来不是小郎君,是靖王府的钟离县主。”崔攸之也有些惊讶,又觉得小孩子家一本正经的模样格外有趣,有样学样点了点自己,笑道:“臣崔攸之,现任御史大夫。至于犬子崔昉,县主已认识了。” 李令之点点头,记住但并不关心,伸出两条胳膊,朗声道:“要抱。” 崔氏父子俱是一愣,崔昉忍不住道:“阿爷,这真是县主,不是我哪位不为人知的妹妹吗?” “胡说八道,小心被你娘听见回去吃一顿家法。”崔攸之云淡风轻一笑,接过李令之,欣慰地捋了捋她柔软的额发,“阿昉你看,还是女孩儿好对吧?男孩子越大越不可爱,你当初就够我头痛,阿昭也闹腾得要命,哪能这般乖巧!” “阿爷,嫌弃小七别捎上我,我小时候明明很乖。”崔昉抗议完,想到了绝妙的好主意,“反正我们家没女孩儿,不如小县主来给我做妹妹嘛。” 崔攸之好笑道:“县主虽年幼,却是圣人族妹,同你娘一个辈分。你想占谁的便宜?” 崔昉装耳聋,微微欠身,与李令之视线齐平,笑道:“县主,叫声哥哥来听听?” 李令之有些犹豫,“可我有哥哥呀。” 崔昉卖力道:“多一个哥哥也不错嘛。嗣王殿下正是读书的年纪,课业重,平时不大有空对吧?我在弘文馆可自由了,县主想玩儿什么都能陪。” 李令之好奇道:“靖伯伯在教我下棋,崔校书比靖伯伯厉害吗?比王待诏厉害吗?” “……”崔昉一时无语,面色讪讪,“王待诏是国手,殿下也不遑多让,我还差一些。” 李令之拖长音“哦”了一声,不再感兴趣。 崔攸之乐不可支,取笑崔昉道:“以前徽仪在内学堂教书时可最受小宫人喜欢,你不如她太多了。” “回家去一定同娘子请教。”崔昉悻悻应了声,从袖里摸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彩色珠子,一下捉住李令之的注意,这才感觉找回点面子。 “这是新弄来的番邦琉璃珠,县主来玩会儿弹子吗?”崔昉将珠子放她手心,“我已遣人去宗正寺了,等宗正公醒了,就送县主回去。” 她接住了,还是没接住? 琉璃珠四散滚落,重重的,仿佛砸在身上。 李令之越想,头越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凿着,怀疑已经出现裂缝了,疼痛四下流窜。 眼前一阵阵发黑,难耐地蜷起身呻吟,昏昏沉沉间,好像听到李成平的声音在暴走:“怎么一直退不了烧,都干什么吃的!” 额上凉,人很热,病的很重。 一病起来天翻地覆。 —— 裴珣接连几日来淮南王府探病,遇到李令之有精神起身,终于能坐到榻前。 他代妻子玉华公主慰问好一会儿,才告知正事:“昨日圣人已移驾熙山,令东宫留京,宋台主与卫尚书两位值守。” 安排与知道的没区别,李令之耐心等他继续,却没想到对上裴珣为难的眼神,不由疑惑道:“那我呢?” 裴珣的嗓音一如既往温和,可惜内容不是很动听:“圣人吩咐,这次你不用去,且要罚叁个月俸禄,补一份告罪,写完交御史台。” 李令之用力拧了拧鼻梁,想让初醒不久的脑子更清醒一些。 为什么完全听不懂这乱七八糟的? 李令之并不怀疑裴珣会诓她,只是有点不敢置信。 比起汲汲营营的官员,裴珣更像求学时人人喜爱的同侪,面貌谦和,嘴角天生微勾,和煦的神容与世无争,交谈寥寥数语便能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心生信赖。 裴珣年纪轻轻做到御史中丞,堪称“年少有为”四个字最标准的模板,并不是只靠一张正直的脸。除了能力过硬,官品上佳,还有一点,后台特别的硬——他是皇夫裴愈唯一的侄子、女皇爱女的夫婿、东宫正经的堂兄。 裴家早没落的不像样子,到了裴愈这儿,五服基本死绝,拖个侄子一手带大,分量同亲儿子没有区别。女子封后例行推恩祖上,女皇册立皇夫一样照搬,鉴于再追封皇夫祖上叁代,地下也享受不到,就给裴珣封了乐陵侯带进宫里养,一应待遇比照亲女玉华公主。 裴愈寿年不永,早早薨逝,女皇却挺长情,爱屋及乌一向照顾裴珣。裴珣本人也争气,十五岁起奉旨办差,近年升任御史中丞,人缘居然保持的非常不错,获赠雅号“御史台青天明日”。 李令之一直怀疑,女皇就是看裴珣太出息了,才对李成平和她抱上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哪知道他们一个两个的确那么不求上进呢? 目光逡巡二人之间,李令之的心情有些复杂。 裴珣黻头严谨,绯色官服一丝不苟,鱼袋系在腰带右侧,除了外面天色太亮让人望而生疑——毕竟御史台那黑心地方一向是临近击钲才放人的——正是典型的刚离开官署就直奔淮南王府而来的做派。 旁边的李成平就随便多了,钴蓝袍子领口豁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袖子半卷,胳膊绑着皮护臂,指头套着一枚不大常用的粗戒指。他明显闲得无聊,在自家射靶子玩儿。 姿态端的是生气勃勃风流倜傥,但落在李令之眼里,就是无故旷工! 她没对噩耗有太大反应,反而盯住李成平,质问道:“今天不是休沐,哥哥没去宫里?” 李成平闻言“哼”了一声,比她还不满意,“对啊!” 裴珣见李令之表情顿变,赶紧道:“从南需闭门思过一月,过了就会回去当值。” 闭门思过,他做什么了? 李令之眼前一黑,怒极连着咳嗽,好似一柄脆纸扇子,被那日的大雨噼里啪啦砸穿无数个窟窿,这会儿争先恐后地漏穿堂风。本就高烧数日才能起身,咳嗽一阵折腾完了初醒的气力,她头晕目眩,疲惫道:“怎么回事?” “从南也是为你好。”裴珣含蓄地为好友遮掩。 李成平气咻咻道:“我已经很克制了!” 李令之的头又开始疼了。 —————— 裴珣:欢迎来到干白工的世界。 李成平:本王没错。 李令之:??? 可有可无之瞳孔地震,不相干之念经 震撼,北极小透明也会被盗文网抓取Σ(⊙▽⊙a 一起来念段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叁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哈啰陌生人,本章于2022年4月27日首发粉po,地址:叁w点po一八点tw斜杠books斜杠764590 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叁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老君曰: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九、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1) 上京提到淮南郡王,无论再怎么看不上他一步登天,也得承认一句友爱手足。 李成平长李令之五岁,来到上京时不过髫龄,除了格外漂亮的脸没有半点过人之处。据说,靖王当年就是看重他不肯抛下妹妹一个人去享荣华富贵,才真正下决心定他做嗣子。 这回就是“友爱”弄出的事儿。 李令之长大越发康健,看不出幼时的孱弱,一到季节交接还是容易着风,当日虽然换过衣服喝了姜汤,入夜就起了烧。 务本坊横街宽阔,北面由国子监与淮南王府平分,南面一座占地颇广的景云观,其余多是一些寻常人家与邸店茶肆等。国子学舍里学生众多,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左近少不了药铺,入夜坊门已闭,王府执事便投帖去请郎中。 奈何好大夫抵不过病灶猖狂,一帖药下去病人脑门依旧烫得仿佛能煮鸡蛋,被家属一张黑如锅底的脸吓得够呛。 李成平心烦意乱,没兴趣摆谱,久久不见退烧,索性打马入宫,去尚药局捉来了奉御,次日大朝直接没去。 殿中御史将缺勤交到中丞手里,裴珣一看,头就大了:李成平没来,李令之也没来,还都没请假! 裴珣下值直奔淮南王府,见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一个靠在榻边打瞌睡,吞了来时的话,叫来王府文书吩咐:“补两份告假折子我带走,再给你们郡王找卷道经看。” 念念经,修身养性。 等着被参。 李成平人不去朝会,不妨碍被糊一脸弹章。 御史向来闻风而动,这回抓到现行哪能忍住不参他个满头包:宗正卿推搡武侯、宫城纵马、挟持天子医师、无故缺席常参…… 李成平做宗正,全凭入嗣靖王府,一称为今上嫡亲表弟。他有资本张狂,也的确疏懒随意,宗正险些被撸以后收敛了不少,这回是时隔许久被当面骂,业务已然生疏,却是意外的心平气和。 “奇了,妹妹急病,本王居然寻不得尚药局医官?”他甚至像被逗笑了。 李成平身负王爵,大朝会没和宗正寺的人站一起,位在太子之下、所有朝臣之前。一旁李慈原本叉手而立,耳朵漫不经心听热闹,见他走向参人的白侍御,一并开始卷袖子,眼神立刻变了:“快、快拦淮南王!” 从宫城掳走——呸,请走——医官的问题可没有当庭揍御史大! 李成平出手促及不妨,连被打的都没反应过来,还恶声恶气道:“蒋奉御人呢?让他来给白御史看看!” 殿中静默须臾,陡然炸开了锅,起伏声浪能将宽阔房宇掀开来去,有人假意劝架顺势帮忙,也不乏人真心上前阻拦。 武将一边,众勋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不着调的年轻爵主起哄:“殿下抬左脚!喂,那边的谁啊?打黑拳!”——多是与他一道混过禁军的,或是素日嬉游玩闹的酒肉朋友。 文官一侧,外围的伸长脖子,中段乱成一团,越往前排越风平浪静。 宋台主闷头咳嗽,像架残破的风箱,一阵一阵,凄凄惨惨戚戚。陈相公为他抚背,崔相公搭手搀扶,窃窃交流关心。赵相公与临近的尚书主官乃至九卿等皆回头看热闹,偶尔交头接耳,紫袍大人领域的气氛十分和谐,不时响起几句感慨,追忆当年青春年少。 混乱中,只有裴中丞兢兢业业在维持秩序:“快把淮南王和白侍御分开,像什么样子!” 大周朝会闹腾起来动起手不算稀罕,罚也罚,偶尔参与人甚众,只得一把子抹过。前几月,因沧州兵乱引起的纠纷闹过一次当庭互殴,数人停职留看,因此许久没人动手,女皇这会儿理当叫停,却支着下巴,一脸津津有味。 高处一览无余,视野格外好呢。 太子列朝旁听叁年,不说话,但也长了见识。第一次见打架事故时李慈还不知所措,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觉得这回小舅舅挑头略难为情。 见裴珣冲锋在前,他心中竖起拇指,难得出声打圆场:“宗正卿爱护手足,一时举止失当,请圣人罚俸叁月!” 白侍御却大声道:“既是宗正,理当恭俭温良,勤勉奉公,淮南王累犯如此,怎堪为宗枝擢秀靖王后嗣、又如何为群臣表率?!” 李慈顿时无语。什么毛病啊,孤都给台阶了还不下? 紫袍大人们也无语。除却神态自若的卫尚书,不约而同清了清嗓子,一口老牙或多或少隐隐作痛。相比那位没谱的殿下,淮南郡王算不错了好吧?! ——能公然跳出来弹劾李成平,实在也是没什么眼色。 自两百年前玄皇帝一朝,大周皇子一向封王但不出阁,连繁衍出的子孙一并世代居住宫城南苑二坊,起居游乐乃至婚丧嫁娶都无需与外界沟通。 “己亥之乱”前,上京已遭多次兵祸,僖皇帝奔逃,能跟上的宗室还好,落下的由于住的密,几乎被一锅端,寥落得相当凄惨。 上京光复次年,静乐公主登基为帝,诏命靖王主持宗室甄别,重叙枝属以定恩封。如此数十年,人口又蓬勃发展。 人一多,奇葩恶棍随之激增。昔日受制于家奴的囚徒尚且放浪形骸,如今一些有钱有闲,更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享乐,堪称无所不为。 李氏宗族之中,靖王府尊贵仅在帝室之下,李成平身为嗣王,对欺男霸女没兴趣,吃喝玩乐里只格外爱好射御,在上京贵胄中也算寻常。他坐镇宗正寺,能做成上下称赞的吉祥物,属实称不上纨绔子弟。 上疏弹劾淮南郡王,那是浪费文墨,柿子挑软的捏,只能体现行文水平,成就不了一弹一个倒的业绩,并不划算不说,还很像在找找裴中丞乃至女皇陛下的麻烦——精力过剩算不来账的愣头青除外。 不巧,白御史正是那罕见的愣头青,听出包庇就犯了犟,张口就想再“谏”。 李成平冷不丁截住他:“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不满意太子啊?” 别说正在拉架的,就是看热闹的,闻言也噎得不行。高阔的大殿中声息渐弱,衬得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极是清晰。 “阿姐手把手教的太子,白侍御不满,想当庭教太子怎么给我定罪?嫌没当成太傅,拿我当筏子说怀才不遇?”李成平挑眉一笑,“做梦呐!” 对上不满,也就是所谓怨望,是比莫须有还莫名其妙、谁都不想招惹的指责。 莫须有叁字,往往伴随着众所周知的冤屈,还有洗刷的希望。怨望从心判罪,偏偏出口的人正是个郡王——近支宗室于君是臣,于臣却是君。 东拉西扯怀才不遇,本意就不是为君分忧而是私心作祟,连直言进谏的名声都捞不到。 李成平这话简直损到家了。 “殿中将今日失仪之人一一记下!”裴珣打破诡异的寂静,“淮南王挂第一个!” 女皇这才清了清嗓子,含笑扬声:“行啦,差不多得了,大家火气都别那么大。” 两边各打一顿,全场只有她快乐看戏,明媚心情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裴珣转而欠身,沉声道:“陛下,侍御白选之语信直,是淮南王无状。” 裴君之号“青天明日”,既取他年轻俊朗,性情和煦,与御史台冷硬肃杀的气质南辕北辙,又取他担着女皇爱婿的便宜,频频出门为同僚顶缸,简直是个圣人。 哪怕全京城都知道乐陵侯和淮南王是从小混到大的好朋友,这会儿朝上众人也忍不住松一口气,看他的目光更加和善。 今天,又是裴君舍身为人拯救尴尬的一天。 白侍御伏地请罪,腹里大骂一个阴损无赖一个假正经,脸色铁青地悻悻退回原位。 李成平冷笑一声,被女皇不轻不重斥一句,敷衍地拱手告罪。 有天家母子和稀泥,御史中丞拉偏架,结果不出所料,对李成平的惩罚雷声大雨点小: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年。 至于李令之,念在病中,一并罚俸半年,熙山度假本次免谈。 ———— 朝会打架这边算是脑洞的起点,最早写的片段之一了。 一段快乐的Neta 大周下议院院长裴中丞:orrrrrrder! 樱妹:……唯有无语,我真的会谢。 十、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2) 李令之消沉了好一阵子,外表看不大出来。 她算是大病一场,断断续续躺了小半月,近来眉目隐约拢薄薄叁分倦怠的烟岚。 听闻李成平帮忙告了假,李令之安心休养,仿佛回到幼时不时卧床的日子,在家过得十分规律,乏善可陈—— 晨起早课诵经,一并练字,左右互搏研究残棋,如此上午便很快打发了。午后,等太阳不那么烈,多在府里散步,回来与侍女们玩游戏。 李令之有时走得远,绕回堂屋会撞见她哥哥回家,不知道偷溜出去见谁坏了心情,蹙着眉,似乎在想事,修长手指把玩腰里莹白的环佩,一路心不在焉。 打上照面,李令之打哈欠说困,扭头回房,几次叁番,就没正经搭理过李成平。 于王府诸人,县主与往日一样温和可亲,从来不摆脸色,也无甚脾气,再好伺候也没有。 只有李成平头大如斗,笃定他妹妹是生气了。 李令之自幼文静,小时候在弘文馆被人推了都不晓得哭,可见天生就呆。做女道士长大,平日说好听说是淡泊脱俗,说难听不就是爱答不理,十回置气,九回他都摸不着头脑,真是很麻烦! 李成平的闭门思过,有起码一半时间在思考如何与妹妹和解。这日与裴珣喝酒,原本叫了伎乐在旁弹琵琶,凡拨弦重一点,都让李成平心惊肉跳,只得烦躁地令人退了。 “宗彦,要不我打个折子,直接送樱时去找玉华?你也知道,她就盼着这时候去玩儿呢。”李成平左右琢磨。 裴珣头也不抬,专注守候泥炉,只顾温酒的火候,“樱时遭了连坐一时心气不顺,过阵子就好,你要自作聪明来这一出,她说不定更不高兴。” 李成平头疼道:“不能去当差而已,平时也没见她多积极啊?” 裴珣反问:“你看看自己,不积极和不能去能一样?” 李成平想了想,他不乐意去宗正寺没错,现下在家照样呆得憋闷,也是这么个理!过了会儿,又闷闷道:“最近连着落雨,眼看就要冷,没好全又病了怎么办?前些年她落水那一回躺足半年,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怎么突然咬牙切齿的?”裴珣觉得好笑,给他倒上一杯刚热好的酒,“担心的话,多歇一阵再回舍人厅也无妨啊。” 李成平悻悻道:“圣人不在,她才不肯去舍人厅坐监。” 裴珣道:“也未必要去舍人厅,太子今日还问过我樱时如何呢。” 李成平与他碰杯,挑眉道:“只怕有人不乐意樱时去东宫。” 裴珣微微一笑,“太子乐意就好办。” 二人对饮,在王府东北一座临湖山亭。山亭正屋南北贯通,悬细纱,不时被微风撩起,露一角近岸景致。月上中天,水边间隔不远处渐次亮起灯火,湖面波光粼粼,清亮如镜的明月碎成红尘里百千万块。 静夜天阔云闲,有洞箫声起,清润悠扬,似远在深山,似没入幽谷,乘风而来如在耳畔低低浅语。 李令之燕居看书,听了一阵婉转起伏,索性循声而去。 湖心灯火通明,廊下一道人影执箫,长身而立,另一人隐约可见安坐榻上,背靠凭几,曲起一条腿,似乎陷入了难得的沉思。 裴珣遥遥见一列灯火飘来,放下箫,勾起轻纱帘,须臾后看清来人,倒不觉得意外,“樱时来了。” 李令之点点头,将手里风灯交予身后侍婢,一路行来指尖染了霜似的发凉。“哥哥还醒着吗?”她问, 里间李成平一跃而下,略有点不稳,桃花眼倒还清明,急道:“身体还没好,怎么就穿那么一点?” 裴珣这才笑道:“你看。” 李令之却道:“哥哥,走直线过来。” 李成平脚步一顿,连连摆手:“我没醉,我不走。” 靖王昔年延请当世名医洞玄观观主梅凌寒为李令之调养,后来她出家也是拜在梅观主座下。人常说久病成医,李令之对学医不感兴趣,倒也用心琢磨过一阵药经,特地为好酒的哥哥研制出了独家醒酒秘方。 别人修道,钻丹房炼长生药,李令之修道,钻丹房专煎醒酒汤。平心而论,她亲手出品的醒酒汤的确格外有效,来过淮南王府喝酒的都说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将一切平平无奇的材料炖出刷锅水的味道,再多橘皮甘草也无法拯救,简直匪夷所思! 出乎意料,李令之十分轻易地放过了他,“看来还挺清醒的,过会儿再喝好了。” 哪怕再讨厌醒酒汤,这会儿哪儿有不依的,李成平忍痛应声,内心喜出望外,自觉得罪他妹妹一事就此翻篇了——还能想着送醒酒汤,显然没气到无可救药嘛。 裴珣的辈分落了兄妹俩一截,其实还年长些许,从小看惯二人你来我往,依然会被愉悦到,招呼李令之:“过去坐,风口入夜有些冷了。” 喝酒的人不在乎吃食,就些小菜能消磨良久,此时不适合招待病人,尤其还是个挑嘴的病人,裴珣想到此节,留下多嘱咐侍婢一番。 李令之一坐定,就从食盘里挑了块桃脯吃,甜津津的味道融在口腔里,蜜似的往心里流,眼角微红的小痣飞起愉快的神光。 李成平向来不碰果脯,嫌弃齁甜,被李令之一脸心满意足腻歪得牙疼,又焦虑她只着燕居白衫,从旁取来外衣,恨铁不成钢地盖她一脑袋:“披上,别又冻着。” 李令之原本无可无不可,为了安抚她哥哥那颗脆弱的心才默默整束起衣襟,卷着过长的袖子问:“刚才那是教坊新制的曲子吗?” 裴珣正好回转,答道:“善慧信里捎来的,只完成半阕,谱完还早呢。” 李成平立刻道:“那先说好啊,等玉华这曲作完了,可得请我们去府里听,也不枉我将别人送的名箫给你了。” 裴珣莞尔,“那是自然。” 叁人围坐一桌,裴珣特地多打量李令之两眼,颇有些欣慰,“看起来不错,比前两日好,善慧可以放心了。” 李令之勾起嘴角,复又压下去,嗔道:“玉华肯定玩儿的很开心,哪儿还会记挂我?” 裴珣倒一杯蜜水推到她面前,叹气道:“驸马在京,殿下一点不想,县主不去,殿下已经无聊到想回来了。县主不要拿乔,显得我好可怜。” “不要嫉妒我啦!”李令之没忍住大笑,抿了两口,好奇道,“先时同哥哥在聊什么,喝这么晚?” 裴珣顺口就卖朋友,“不过是从南忧心你生气,愁得要抓头发。” 李成平恼羞成怒,“裴宗彦!” “不怪哥哥。”话虽如此,李令之依然不解气似的白了李成平一眼,让她哥哥敢怒不敢言,对上裴珣戏谑的目光,却难免纠结,“宗彦,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圣人不是夸过你‘惠心有孚,柔范端庄’?”裴珣道,“其余嘛……不可说,不可说。” 李成平咳了一声,嘴角要弯不弯。 “如此。”李令之面不改色,像失了兴趣,须臾,清清脆脆下逐客令,“烦请裴侯收拾行礼回自家去,淮南王府不招待啦。” 裴珣一点也没有要被扫地出门的自觉,还认真和她打商量:“今年不给,明年如何?” 李令之比他还一本正经,语重心长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裴侯现在快去收拾吧。” 李成平乐得笑个不停,“宗彦,六月债还的快啊!” 自圣驾移宫,太子监国,京中再无朝会,各官署逐渐松懈,即便最严苛的御史台也不例外。裴珣手头的事是永远办不完的,至少还能自主选择下班,第二天继续,晚间于是空闲不少,不时来淮南王府陪闭门思过的李成平喝酒,喝多了理所当然地留宿,空荡的客院只他一位,仿佛王府第叁个正经郎君。 裴珣原本就有爵、有赐宅,自打尚主,侯府与敕造公主府联通,可占一坊之半,家令、执事、书令、侍婢无数,大多原是宫人,并无人敢短驸马的用度。 玉华公主是否去熙山,府里只一点不同,便截然不同了——家里没个挂心的人在,日子怪没滋没味的。 这话很难和不解风情的兄妹俩说清楚,裴珣摇了摇头,“你们不懂。” 当年裴珣南下办了次差,回来就求娶玉华,最震惊的不是公主的亲妈而是小舅李成平。对端方青年一颗装满女霸王的心,李成平至今无法理解,何况人不在还要听表白。 李成平有点被恶心到,“我其实不是很想懂。” 裴珣觑他一眼,凉凉道:“郡王年二十有叁,最好快点懂,别叫人恨郡王是根木头。” 李成平素日被催婚催烦了,提不起兴致,懒洋洋往后一靠,敷衍道:“这种事谁说的准,没准下回我出门一转,就遇到合心的了呢?天赐良缘嘛!” 裴珣“哦”了声,像笑又没笑,意思不言而喻:出门要么马场,要么校场,或许还有酒楼,你能遇到什么人? 此时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李成平可谓妥帖至极,李令之倒全无所谓,毕竟世间从没有妹妹强押兄长成婚的道理。 她的想法与裴珣不谋而合,幸灾乐祸起来:“那劝哥哥动作快些,圣人可是摩拳擦掌,要一边相看太子妃,一边给你挑个好王妃呢。” “看着,长龄才几岁,选叁五年妃都有可能,不急!”李成平大方一挥手,堪称豪气干云。 兄妹说话时,裴珣在旁边布棋盘,收拾好了趁间隙问:“樱时,来一局吗?” 难得有同好相邀,李令之兴致勃勃点头,“手下留情啊。” 裴珣失笑,“明明该我说这话才是。” 裴珣执墨,李令之执白,李成平不擅棋道但爱凑热闹。他偏帮妹妹,殷勤与好友添酒,一张嘴闲不下来,泄洪似的倾倒不知道哪儿听来的八卦,还踊跃争当狗头军师,烦得好修养的裴珣也想踢过去一脚。 时间流逝,裴珣落子越来越慢,李成平则支着脑袋犯困,醉意上头且有六七分。 李令之知这一局差不多了,招来仆婢,道:“去厨下端醒酒汤来。” 裴珣指间黑子滚落在地,弯下腰去捡,不着痕迹推了把李成平。李成平蓦地回神叁分,正要开口,忽闻一句惋惜。 李令之道:“可惜我没力气,只能叫人代煎,味道是差了些。” 二人对视,郁色一扫而空。 那可太好了! 李成平一听不是妹妹亲自动手,顿时喜出望外,连带看递来的一碗漆黑汤药都顺眼了不少。他假意推叁阻四,转头关切同样劫后余生的裴珣:“宗彦,快点喝啊。” 裴珣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一饮而尽,翻手向李令之展示:“费心了。” “和我客气什么?”李令之对他好声好气,温柔如细雨和风,扭头就瞪李成平,风雨即刻暴烈,“哥哥少磨蹭,赶紧喝了!” “唉!”李成平大声叹气,脸上写满不情不愿的痛苦。他拿腔拿调地表演艰难吞咽,在喝下之前一再重申:“醒酒汤真的很讨厌!” ———— 樱妹,钓鱼执法惯犯,不自知的厨房美少女杀手 哥哥,钓鱼执法最大受害人,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原谅她 裴君,辈分吃亏,形象算得上兄长,因此此处大舅子+1 十一、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3) 需要去官署时,每日叁四个时辰煎熬无比,一旦回家浪荡,时间如指间流沙,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李成平的闭门思过即将结束,李令之的风寒也完全大好。 熙山没有召唤的意思,舍人厅同僚们没动静,李令之回过玉华的信,开始担忧自己在哪儿都多余,赌气时甚至想,干脆告假说病重,一气挨到女皇回銮。 天幕四合,阴霾沉沉地吞噬泛紫的晚霞,绵连的鼓声浪潮般由承天门向外奔涌,四通八达,响彻上京一百零八坊,流向十二座城门外广阔的天地寰宇。 李成平与李令之兄妹在家无所事事,率侍婢等玩儿了一下午叶子戏。 裴珣赶在闭坊前踏入淮南王府,二人方才偃旗息鼓,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庆幸——还好没叫御史抓现行! 李令之叫人搬来晚食,见裴珣略带倦色,下筷如有神助,难免有些同情。 目下御史台除却台主,基本没有年高的,实在是干这行平时忙,遇到事更忙,太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中老年栋梁经不起摧残,万一忙到春蚕到死丝方尽,没人干活不说还得抚恤,不如从选官上就尽量避免意外。 李成平随口问:“怎么忙到吃口饭都来不及?” “沧州罪官押解入京,有两个分在御史台狱,明天还接着问。”裴珣简短地说。 李成平有些遗憾,“那今晚不能喝酒啦。” 裴珣淡淡反问:“本来就不能喝,明天什么日子?” 一时之间,先明皇帝、先皇夫、靖王元妃等祖宗的生卒年月涌入李成平脑中,可没一个冥诞将近啊? 还是李令之先反应过来,“哥哥的思过期满了。” 裴珣点了点头,“不错,淮南王殿下该去当值了。” 李成平意兴阑珊道:“宗正寺又不缺我一个,便是我不在,少卿依然做的挺好啊。” 身为御史台官,裴珣的消息极其灵通,张嘴就报出两桩在京宗室的新状况:“康王府嗣王妃今晨过身,弋阳县公婚期将近,你身为宗室长者,出面操劳是分内事。” 李成平一下子就头大了,不高兴地嘀咕:“什么长者?年纪不长,辈分也不长,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贼个个想我没脸!” 在京的亲戚,过继前早出五服,过继后也不过同样系出高祖,他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郡王,成日奔波琐事,性子都婆妈不少,做宗正委实没意思。 李成平越想越悲从中来,闷闷不乐饮苦茶两杯。 裴珣的提醒又轮到李令之,“善慧捎来圣人口风,道是回銮前,你要么去东宫侍笔,要么来御史台兼做令史,反正不许回洞玄观修仙。” 乍看给了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谁会想去御史台打下手啊? 没俸禄纯白干,还要忍受压抑的工作环境。 “我去东宫。”李令之忍痛说道,“可那边有天生一对在了呀。” 李成平和正经才俊们无甚交情,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乐得喷笑,“别说,他俩积怨那么深还天天一块儿当值,涵养不一般,真正是天生一对。” 裴珣制止他将要出口的嘲弄,无奈道:“从南离得远,你平日还是当心些,别太顺口了。” 见她应了声,依然若有所思,李成平问:“怎么啦?实在不想去,就请假算了。” 李令之摇了摇头,踟蹰道:“倒不是不想去,只是头一回留京,东宫连长龄都清闲,想不出要做什么。” 御史台公务繁忙,主官是个病秧子,常年留守,两位中丞里裴珣相对年轻,也就更多费心主持细务,他不用找事做,事会找上他。 至于李成平,他是个逍遥自在的吉祥物,宗正寺去熙山的代表有少卿之一,另一人正好留下处理琐事。 两人没想过李令之的烦恼,不由对视一眼。 李成平拍了拍她后背,满不在乎道:“别多想,时常去长龄那儿转转就好。”他扭头问裴珣,“宗彦,柳叁和赵九最近在干嘛?” 裴珣回道:“陪太子读书。” 李成平摊手,“樱时你看,人家做侍讲多自在,你又不自在什么?真要寻事做,要不你索性认真去读一阵书?前段时间不是还苦恼行文不行?” 裴珣赞同道:“可行,挂进弘文馆就好。” “好什么呀?”李令之却更发愁,“弘文馆生多半一起去了熙山,留下些较真的直讲学士。我只读叁两个月,怕人要说我不尊师重道。” 李成平难得出个正经好主意,兴冲冲指点迷津:“你去挖长龄的角嘛!以本官充经筵的好几位,哪里个个天天给太子讲课?不定是谁,就说趁休养请教一段时日,用不着扣头拜师。” 裴珣也帮忙拎出来一位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弘文馆总领学士就不错,那位年纪大,一向留京,平日就在馆里。你若能得他指教,即便没有师徒之名,日后也大有好处。” 李令之吃了一惊,“杨学士?” 李成平不知想到什么,皱眉道:“我还以为杨老已经荣养了。” 裴珣哑然一笑,“学士潜心治学,每旬会给东宫讲一次课。” 杨学士名茁,乃是一位知名老神仙,少年时姿若濯濯春柳,年过古稀依然以清古风仪着称。 动荡年间,即便皇族性命也不过草芥,无数馆藏亦随宫城付之一炬,上京初光复,明帝即下旨,征召天下士人修书。人的记忆只一代便灰飞烟灭,文字若能幸存,则于王朝崩溃后百世流芳,即便不能留名,参与也是一件幸事。 杨茁经举荐入宫,却进的国子监,以本职兼入史馆。原因无他,只因年未不惑的杨先生,硬是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中混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士,以教书出名。 杨氏曾是一方望族,出过紫袍玉带的高官。昔年温齐乱军造反如火如荼,其中的“齐”碾过杨氏本家,杀鸡儆猴,族人差不多就此死绝。在京本家不幸也幸运,留下一根光杆儿,就是杨茁。 他幼年显贵,有敏慧之名,迁居时历经离丧,长大没出仕,开馆收些学生而已。最早只有孩童,渐渐也有成人,东南偏安一隅,还算安稳,偶尔还有来踢馆的。 乱世士子几乎无人淡泊名利,四散求官,反而打响老师盛名,杨茁人在江左坐,名士招牌从天上来,入国子监后做得是讲经老本行,教了一辈子书,名声很好。 也是老神仙年高,国子监里年轻人热血方刚,女皇唯恐有不着调的将人气出个好歹,正好太子这两年加经筵,索性调去弘文馆,以太傅总领。 世上有些人光杵在那儿就让人向往,杨茁身为国朝士子典范就是其中之一。若无裴珣提议,李令之压根没想过这个人选——实在不敢高攀。 裴珣见她迟疑,意有所指道:“你哥哥同学士相熟,请他去说情,不怕学士不收。” 李令之恍然道:“听说你们去国子监那两年,哥哥很受了点关照?” 李成平脑瓜子都被调侃得抽疼起来,作势要捂耳朵,“放过我,一想到杨老我就腿软。” 明帝元曜十年,贡举开女士子参考先河,官学由此改制,一并加收女学生。各官学之间连接加深,太学、国子学中的上生可入显贵云集的弘文、崇文两馆旁听,两馆生也需定期入国子学交换,以此作为鞭策。 彼时无忧无虑的齐国公主被亲妈扔去国子监做了叁年女学生,后来对小辈也如法炮制。 裴珣无论到哪里都适应良好,门门优等。玉华公主无心向学,没读多久直接跑路,回宫中由皇夫开小灶。最倒霉还是李成平,他已挂在宿卫轮值,快快乐乐去做武夫,没想到又给抓回来读书,还因为靖王和杨博士打过招呼,得到了根本不想要的特别关照。 封王时听说敕造王府选址在务本坊,李成平差点直接跪女皇跟前,只求换个地方。 裴珣劝道:“从南,你替妹妹请托,可比太子去说情合理。” 李令之也凑近去抱他的衣袖,“哥哥,帮帮忙嘛。” 李成平不大见她卖乖,受的少,于是毫无抵抗力,自然满口答应,“好好好,我这两日就上杨府一次。” 转念回过味,从昏昏然清醒,只怪一旁有裴珣施压,此人天生善人相,不笑而笑,审犯官也能保持和风细雨,是他道行不够,违抗不得。 李成平拧眉道:“别抱太大希望,杨老自关门弟子去后,就不大露面了。” “弘文馆前月失火,最近从各署叫了不少书令史去,正是缺人的时候。”裴珣却不担心,转而嘱咐李令之,“别小瞧整理旧档,迂的人真能当成去抄书,你正做着舍人,多看看能学到不少,以前没做过正字和校书的人可进不得政事堂呢。” 李成平嘲道:“宗彦,要教她学出宰相才,你先做宰相再说啊。” 裴珣不急不恼,大方道:“借淮南王吉言。” “能身体无恙,少点心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李成平不耐烦地挥挥手,“樱时,别管他那些,就一句话,全听圣人的。” 李令之点了点头,叫人去拿投壶与细箭来,正色道:“明日就要去坐监,今晚不喝酒,索性多玩会儿。” “叶子戏我算不过你,投壶可就看我的了。”李成平也笑了。 ———— 裴与李,宝与黛 樱妹:谢邀,本人已出家,请祝我成仙。 裴宝钗和李黛玉是身份决定的认知不同,没有高低区别~ 十二、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4) 翻过数日,执事来报,郡王已与杨学士说定,县主可自去弘文馆寻人。 李令之懒散大半月,想到要出门现眼,心中忍不住打鼓,从裴珣那儿要来两卷文集临渴掘井。次日,她撑着眼皮,试图与家里的当值官一同出门,不成想一个都没见着。 一问,才知时下城里出了一桩闹得风风雨雨的艳情命案,由于死伤涉及宗室,李宗正一早赶去了长安县。至于裴珣,台官勤勉,与他同时出的门。 李令之拍拍一身久违的深绿公服,只叹无人欣赏。顶着越来越迟的朝阳入宫,至踏入清静的中书舍人厅,木棱窗未合的缝隙才斜斜透入一抹薄明。 轮值册上,柳赵二人并行,李令之在最新一页末添上姓名,径直走向东宫显德殿。 算来与太子有月余未见,期间倒也有书信来往。李慈初次监国,对一切兴致盎然,信里连临时侍讲都飞了几笔,看得出对之前半生不熟的两人印象不错。 世上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交情,只有相处才会产生情谊。李成平的意思简单明了,裴珣也一早清晰地传达了选择——御史台、东宫,区分只有偏好,其实是相似又不同的圣眷。 李慈是宫里最小的孩子,李令之年长叁岁,算得上一同长大。他懂事坚持前唤她作姊姊,被亲姐玉华笑到十岁上才不提。她与东宫不需要刻意的亲近,却永远不会不需要亲近。 李令之经过一道洞门,恰好东宫执事宦官刘升在外,上前相迎。这时间太子正在上课,便引她至偏殿稍等。 檀木屏风高阔宽大,分隔内外,薄薄的黄纱阻隔对门中景象的探视,截不断直讲端严的话声。偶尔有问有答,来自两位熟悉的同僚,直讲再以此为太子讲解。 李氏皇族于作妖一项天赋异禀,男女老少各有各的作法。朝臣们神经饱受折磨,对难得不怎么爱折腾的太子,寄予了成为下一代明君的厚望。 良久,待直讲离去,李令之才入内。 李慈一身鲜亮的蓝绫窄袖袍,正在上首喝茶,见她来,欣喜地起身,“你回来啦?” 李令之规规矩矩行过礼,才笑道:“臣将往弘文馆,先来见殿下。”又向下首的同僚微微颔首,得赵先友好示意不意外,意外的是柳钦居然也挺和气,惊得她愣了一瞬。 “坐久了累得很,陪我出去走走。” 李慈招招手,嘴角笑意独属于少年,单薄、飞扬,精致眉眼初受成长的凿刻,刮起一股不驯的锐利之风。 一则陈年轶闻突兀地闯入李令之脑中,她忍不住多看李慈两眼。 今上生于复国次年,父不详,私下里备选亲爹无数,说得最有鼻子有眼的乃是早逝的怀宁侯,理由有二: 一是怀宁侯风流蕴藉,红颜知己不绝,与明帝兄妹亲厚,最离谱的断袖都传过了,再多传一段似乎也顺理成章;二是卫恪养在宫中十几年深得宠爱,居然不入驸马之选,实在令人生疑。 明帝将秘密永远地带到了身后,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李令之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去。 妄议君上,她可担不起。 李慈绕过屏风,离开外人顿觉浑身轻松,随口问:“阿娘明明说将你留给我,怎么突然就去弘文馆?” 李令之可不想掺和同僚之间的暗潮汹涌,只认真敷衍道:“我去查缺补漏。” 李慈忍不住抱怨:“即便要读书,也可以和我一起啊,你看这显德殿,那么大!” 李令之觑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哥哥为我去托了杨学士,学士也应下了,殿下若是乐意,不如一起来?” 李慈面皮要抽不抽,像是犯了牙疼,憋了半天,悻悻道:“太傅是好,天天见还是免了。” 李令之习惯性地要拍他肩膀,刚比划,才意识到少年个头又比先前高出两寸,惊讶道:“最近长得好快!” 李慈得意地挠了挠头,还是谦逊道:“和阿兄还差好些呢。” 太子与玉华公主同母异父,相差近十岁,姐弟感情倒好。奈何玉华公主叫上弟弟联络感情,不是吃喝就是玩乐,朝臣心惊胆战,上疏猛参,唯恐不学无术的姐姐耽误了圣君苗子。 裴珣于太子,既是姐夫也是堂兄,是先皇夫视若亲子当作家族未来一手教养,身上有太多属于裴愈的烙印,足以承载李慈因生父早逝无处安放的孺慕之情。何况裴珣模样俊雅,少年持重,本也是卓越郎君。 虽说亲哥哥千金不换,李令之也得承认,相比经常不着调的李成平,裴珣的确更接近理想中的长兄,因此很能理解李慈的向往。 二人走出一段,李慈顿足,又劝:“读一阵子,就回东宫吧?” 李令之好笑道:“正经议事有宋台主和卫尚书,读书有好些伴读和侍讲陪,你哪儿缺人啦?” 李慈道:“多添一位侍讲又无妨。” “我做舍人已经是勉强支应,做侍讲还不得更丢人现眼?”李令之毫不犹豫转走话题,“听说弘文馆的饭菜比廊下餐还差劲,殿下要不要送送饭——最好连学士的一块儿送了?” “过来吃不就好了?又不远!”李慈被抛弃的心简直在抽痛,见李令之不为所动,只得妥协,临别前还念叨,“经常来显德殿看看。” 李令之往弘文馆去,莫名有些想笑。 若卸任舍人,专去做太子伴读,一定会有人称赞钟离县主深明大义。 谁叫她是女官呢? —— 说明: 本文没有政斗,只有琐碎上班/出差日常,整体很阳光的。 作者的智力不允许政斗╮(╯—╰)╭ 可有可无之设定章,不看无所谓 调休,没有修文热情,趁第五章男主出来,补充一些背景说明 相信大家早就看出来了各种离谱の魔改(忏悔),本文/史盲随便说一下设定时候的想法 - - 【中枢】 从唐,参考唐后期与宋叁省状态,名义仍存,实际混同一省。 一旦提拔叁省长官,并加参知政事,默认踏入宰相阵营,不加就是荣养。资历不够但被拉来干活or充数的,加同平章事是正式工,不到四十岁别想打杂。 【地方】 从宋,偶尔提一嘴,不会有啥戏份,本文纯上层路线 地方军队实际比文中复杂n次方,没事我们极简一下,简单当成中央禁军+地方驻守禁军+地方厢军+可能有、可能没、反正我懒得写的团练民兵etc 军队系统全国最高头头是枢密使,虽然不一定提,但枢府可能有宦官监军or将领。有参考宋代宦官一旦升高尤其掌军后会“移出内侍省、列入吏部朝臣系统”的做法,以此作为对内侍省的压制(毕竟唐中后期那么惨烈的宦祸不远对吧 【风俗】 中晚唐→宋初大杂烩 科举录取提高至百多人,九品中正/士族门阀达咩哟。 荫任比例大幅减少,当然拼爹还是很多,哪代都不能禁止,不然干嘛拼死拼活考上来呢。。 士人偏爱清要官观念不改,流外不体面,达咩。 总之,从开文到之后Bug都会无敌多,一切为社畜剧情服务 都搞女帝背景了,不要太纠结细节 摆烂.jpg - - 用男主崔昭、女主同事柳同僚并称对比的例子,解释一点风俗相关设定: 首先,【几年前并称】 (1)两人年岁相近,长得好看,同僚很碎嘴。 dbq啊,这条主要是因为作者本人喜欢美青年扎推,没什么实际意义…… (2)出身显赫,家中少子,通过制科成为清要官。 崔:宰相之孙,已故高官amp;郡主幼子→太史局正字 中唐以后,参加制科的主要前资官amp;新科/往届及第举子,白身有,相对较少。虽然一直很想给崔安个散官,奈何找不到地方说明,就当爹妈没来得及给小儿子打申请他是个白身算了。 给崔君开个读书能力的挂,一考就过,男主角怎么可以不会读书对吧。 白身,考中释褐正字,纯上升。一般讲正字即秘书省正字,品阶貌似比校书低,其实区别不严格,提起来是差不多的,且活儿和性质也类似,是很好的起家官。 柳:开国功臣之孙,国公叁子→司经局校书。 默认带荫任散官出身,做校书并不亏,因为是做清流职官啦√ 这边有两个非常重大的魔改 一、中晚唐到宋初时,科举实际上是每年一考,到北宋中期才改为叁年一次,这边按习惯用叁年制了。 二、明经/进士及第后释褐正字、校书很寻常,制科后授官一般会更高,直接七八品都有可能。 由于增加女官入朝设定,这些与机要不相关的文字类职官重要性被降。 又有,【当下的对比】和设定魔改: 崔,地方官,通判。 沧州治所清池县,产粮且产盐,按唐朝七等考评,有记载是紧县,即挂在上州吊车尾。 文中艺术加工变很勉强的中州,就当是战乱和天灾后遗症。看天吃饭的年代,天(上帝本人)要你发展不佳就是不佳……………… 通判,官职从宋,为本文地方二把手,品级随州的规模对标唐中/下州司马,模糊品级反正不高。 京官系统默认比外官高半阶,从通判调任东都的侍御史,崔君在搞过事的基础上,虽然品阶降但入了御史台,谁看了不说天马行空得到好结果的前提是老板也脑回路神奇。 柳,中枢官,中书舍人。 早期这位子常出当前/未来重臣,毕竟离得近容易和老板混熟,即便升了,皇帝也更乐意找靠谱老下属办事。 本文如前章附言所说,重要程度较前朝有大幅削弱,但还没被翰林学士取代,因此参考宋以后官品下调。 人员同样年轻化,毕竟主要作用是秘书而不是政见参考讨论的人。任何“知制诰”本质都在削弱这个固定位子,只是翰林学士最典型。 - - 【附,本文卷王标杆】 崔昉(已逝):身份高、脑子好,进士及第,校书入仕。 裴珣:后台硬,本人上进,老婆娶得好,十五岁做童工,现任御史中丞。 由于京城大官王公遍地走,四五品看起来不算啥,服绯事实上已经是大多数人一生遥不可及的终点。不到叁十岁已经成家立业,几位男青年绝对算窜的飞快,都很年少有为。 只有崔君还没有老婆。 —— 李成平:?好像我也没有? 十三、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1) 虔北门不远处,雪白夯台上可见连片的门下官署,李令之有时随女皇去东宫,下值回舍人厅是同一条路,倒不觉得远。 弘文馆门前栏杆平日专挂偷懒的生徒,此时空无一人,白的晃眼。廊上琉璃瓦碧翠通透,红漆细微的裂痕无声诉说岁月流逝。 馆内少人,偶尔自公房敞开的门里传出声响。青衣小官有男有女,桌案上各自摊开残页,围坐着说笑,不时随意记两笔妙语。 早前听说杨学士痛快应了,李令之就有些惴惴。 她的求学之路几乎可说混乱,板上钉钉要丢脸,只希望别吓到老学士,别的是管不了了。 靖王对孩子极尽溺爱,从来不是称职的启蒙师傅,闲来领着遛弯儿是比读书更重要的大事。李令之初入弘文馆,同学一个不认识,诗文从来没学过,每天坐牢一般听直讲说天书,只能伏在桌子上,且听着,囫囵背,总是闷闷不乐。 幸而时逢玉华公主伙同竹马与小舅横行霸道,常拎她出去玩儿, 这才有点高兴的盼头。到他们被打包去国子监,太子出阁,新选的崇文馆陪读谁都不如她与太子熟,日子反而自在的多。 故地重游,经过一间课室,前排某张小案桌脚有墨色的花蜿蜒舒展,胖鼓鼓的花骨朵画工拙劣,和绽开的蒸饼似的。李令之记性好,一眼就认出是十岁时用过的桌子,听课无聊,瞎画一气。 虽然时常烦恼记住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小事,现下倒觉得不坏,李令之四下怀念一把,随意拦下个送书的庶仆,说是来寻总领杨学士,日后协同勘误校对。 前月一场祝融之灾损毁部分书库,近来馆里多有别处抓来的抄书工,尽是绿衣、青衣的生面孔。 庶仆见怪不怪,热心道:“令史那儿都有名单,官人若要录名,随意寻一位就好。学士今日休沐不在,平时也不管这些小事。” 李令之有些奇怪:“休沐?” 庶仆无意扫见她行止间腰侧露出的金鱼袋,先是一愣,顿时心底大呼倒霉,硬着头皮答:“回舍人,学士年高,圣人特批五日一休,一向如此的。” 弘文馆是皇城里的清净衙门,连带仆役也懒散,却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是客气且有眼色的,毕竟官署里来往的依然是官,听课的生徒们个个显贵。 时下贡举叁年一科,每科有百多人之众。及第后须静待数月,或在家温习,或入学馆研修、做些杂活,通过吏部关试后再行授官。 春闱与官员们的吏部考评几乎同时进行,关试正在考评尘埃落定之后,欢欣失意,新旧各有来去。 年轻人大多将弘文馆任职视作跳板,年纪大还不挪窝的,也许是真正与世无争,更多却是争抢不如。 庶仆被拦下时还好笑,哪儿来的愣头青,报道做小工还来寻太傅!一见鱼袋就悟了——难怪,是明晃晃的关系户。 两代女帝造就不少行走内外廷的女官,宗女只钟离县主一位。上京谁不知道淮南王恣意妄为,妹妹倒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嘛! 当然,说出的话不是很通情达理:人既然不在,就先去公房看看。 庶仆为难须臾,只得应下。 李令之一头雾水,走好一会儿到地方才终于拨云见日。 书库虽属弘文馆,却是独立殿宇,有如副馆。小学生入弘文馆,首重帖经、墨义,无需踏足书库寻书看。她还真没来过,简直大开眼界了。 殿中横梁粗硕,高阔幽深,木栅房门一扇又一扇几无二致,幽沉里绵延一条仿佛永无止境的长路,仅有中段两迭门敞开。截断的光如有实形,流淌细细微尘,封存若有若无弥散的焦灰气息。听说是几个学生偷摸来书库打叶子戏发现起火,扑灭还算早,没酿成大祸,学生功过相抵,停学了事。 敞开的藏书房里,书架连绵铺展如海潮,一格一格,堆满古书旧藏,看不尽时光的去处。 窗下两张矮榻比邻,一张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脚边摞数卷旧书,还算齐整。另一张又破又旧,四条腿里有叁条摇摇欲坠。 李令之回看房门,发现也是乍看完好,细看一棱棱积满灰,只一块地方格外干净。 上下加起来五个指印,正合手形,当值官懒的课够可以,开门只掰固定的一块。 门下、弘文馆、藏书房,拼起来听着多高深,谁想到会看到个杂乱的仓库? “怎么能脏成这样?”李令之很是无语。 庶仆因一室不堪入目曝露人前尴尬的要死:“库中专存旧档,除我等洒扫也就前头偶尔来人,往日一般就地点齐再挪到外面用。学士一贯有张桌能做事就行,索性直接留在书库……咳咳,就成了这样。” 读书人钻研学问,不拘小节也是有的,杨学士的随遇而安出乎意料,也未免太随遇而安了! 李令之自问在道观清修也是亲力亲为,不算挑剔——但看这飞灰!看这蛛网!她头皮发麻。 世事不如意,只能靠自己,李令之将叹气的冲动憋了又憋,对庶仆一笑:“去显德殿找刘升,让他派人来稍作打理。” 庶仆巴不得赶紧落跑,立刻就走。 不多会儿,泱泱一列宫人到来,打头的年轻内官容长脸上表情严肃,正是不多久前才与李令之打过照面的东宫执事刘升。 李令之立在阴影中,漫不经心打量柱上雕花,见他来,下巴一点藏书房,道:“去看看。” 一室凄凉,冷宫也没如此残破的,刘升只探个脑袋就缩回来,凉凉眼风刮过招来的弘文馆仆役:“你们当的好差。” 他因家人连坐没入宫,年方弱冠,从小就跟太子,早年只显得机灵,近来越发沉稳,有心为难人时气势十足,虽稍显用力,不够浑然天成,已经足够威慑。 当下诸人各司其职,藏书室展开热火朝天的大扫除。 杨学士不在,李令之并不准备留下吃灰,正好回家偷懒,临走前与刘升道:“天下馆藏破败如此,叫旁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更别提叫正经太傅在这环境里吃灰了。 习以为常的疏漏此时翻出来只能是太子的错处,能避则避的好。 刘升是李慈身边人,天然且铁杆的心腹,最懂太子好他也好的道理,低声称是。 次日,藏书房焕然一新。 四壁重新粉饰,陈旧的木梁上漆痕隐约,显出几分古朴拙雅。两排书架被腾走,窗下留置宽大的矮木榻,席面簇新,软垫厚实,两张一模一样的檀木新桌,靠椅还圈着隐囊,保证写累了往后一歪就有柔软的依靠。 书架被打扫干净,书爱莫能助,李令之穿行其中,随意就能见到破损的绢帛,随手捞一卷,居然还是十分少见的藏本。 学馆书库好东西太多,每年不一定能保证晒过一遍,大多只能像这样放任蠹虫啃噬,着实暴殄天物。 转了一圈,李令之小心捧着几个惨不忍睹程度不相上下的卷轴回到座位。 先看再抄,就当做功德。 ———— 填了一点前文忘记守选的bug 隔离忙碌揾食,lay 十四、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2) 李令之放下笔,拧了拧有些僵硬的手腕,将一卷又黄又脆的丝帛小心翼翼地卷回原样,桌案上只留墨迹未干的长长折页。 隐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深吸了口气,拍拍衣摆起身。 门外一道清癯人影飘然现身,紫袍老者鹤骨松姿,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圈。 杨学士年纪一把,无灾无病身骨硬朗,自觉还能发挥余热,虽然日上叁竿才来,但的确兢兢业业,除休沐外每日准时报到。 未料只缺席一日,熟悉的环境就大变样,房门上积年尘灰一扫而空。屋内布置齐全,一人静立,白净清秀仿佛十四五少年,却是首服严整的官员装扮,腰间悬突兀的金鱼袋。 有淮南王亲自打过招呼,杨学士心中有底,开口果不其然听出女声,“下官内舍人李令之,见过太傅,往后叨扰了。” 倒是出乎意料的柔润平和,泠泠如流水,看来不仅模样不像,与她哥哥的作派也不太像。 杨学士爽快地摆摆手,“县主客气,若在意清静我也不必应承郡王了。书库可说人迹罕至,多点人气热闹热闹也好。” 他早看中一侧茶桌上准备好的山泉水与茶叶,几步上前,兴致勃勃取茶饼来碾磨,一边道:“这地方变化太大,险些没认出来,县主叫人打扫可真是帮了大忙啦。倒想起昔日在国子监时,我公房里也是这般布置,郡王就如县主此时一样坐附近写功课。” 杨学士是不是真的怀念不好说,只看李成平一回忆就头疼的样,显然没过什么好日子。 李令之既没去过国子监交换,也没蹭过太子旬日一次的经筵,心里忍不住纳闷,凭这兴高采烈的口气,怎么也不像能忍耐雪洞的人,国士居然是这般的国士,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哎呀这鬼地方,桌子不行,茶水不行,叫他们煮乱七八糟加料的茶我还不如就凉水。你这茶就不错,我的手艺配得上,稍等会儿一起喝。”杨学士噼噼啪啪地说,清癯面容明明应该显得仙风道骨,却明摆着只有纯然的喜气洋洋。待茶汤完备,一人倒一杯,又笑问:“县主盯我做什么?” 杨学士斯文随和,教书治学几十年,观之不自觉心生信赖,可惜李令之不好意思说幻想破灭,只得道:“太傅待人好亲切啊。” 杨学士摸了把脸,叹气道:“从前明明许多人爱围着我说博士这、博士那,不知为何,近年渐渐就少了,话也不敢同我搭一句。既不再招人欢喜,就只能悬车告老,闲心静居了。” 李令之被逗笑了,“太傅风采招人,该多往正馆走走。” 杨学士微微一笑,大方领受,“县主有表字否,我仿佛记得靖王殿下唤过樱时?” 李令之不由惊奇道:“太傅与靖伯伯相熟吗?” 她自诩长在靖王膝下,浑然不知二人有旧,难怪靖王会为李成平读书去打招呼,杨学士还贯彻得挺彻底,给他留下沉重阴影。 杨学士却哼了一声,“殿下那人,就差没嚷嚷自家侄女上京第一乖巧可爱,我家小五娘明明也很可爱啊。” 李令之有些讪讪,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我有道号冲盈,樱时是小字,又蒙圣人赐字希真,太傅唤任意都好。” 身为一个品味优良的传统士子,杨学士还是有所喜好的。 小字娇柔,做官行走确实不大合适,然而另两个……半斤八两,根本没差啊!道号不提,表字也贴叁清,早听说靖王领小侄女修仙,这是要一起飞升不成? 杨学士腹诽她顶上两重不靠谱的长辈,看她芳华年纪,青春不知愁,不由问:“还俗了吗?” 李令之笑笑道:“得空便在洞玄观修行。” 贵族女儿向来风行度作女冠,出家入世不过一张度牒的变化,从此出入交游,天地远比闺中广阔。 杨学士明了此节,不再多言,只打趣道:“自今日起,望希真尽心,不然出了弘文馆可别说老朽教过你啦。” “不敢令老师蒙羞。”李令之顺口换了称呼,为难地坦白,“我少时在学里只能说过得去……” “无妨,知不足方能自反,知困方能自强,是好事嘛。”杨学士一早注意到她桌上的折页,“之前都在抄书?” 李令之递过去,道:“来得早,闲逛见一些破得不成样子就想着随意抄一份,说不定以后勘校用得上。” 杨学士略翻了翻,纸上字迹骨骼端秀,看足前后十几页,皆是不疾不徐,清清爽爽,一处别字涂改也无,若非内容有顺序,落笔全无先后迹象,沉稳可见一斑。 杨学士惊讶道:“写这么多,一处没错,抄道藏练出来的?” 李令之有些得意,“不是托大,我还能抓不同版本的错字呢。” 弘文馆馆藏众多,勘误校对永远有活做,又逢祝融之灾损毁部分,近来缺抄书工到要从其他官署借人。 杨学士见她记性不得了,恰好要留下学习,闻言大喜,“你倒是适合来做校理!” 说罢,他高高兴兴出门,过半晌带回数卷旧书。 其中有李令之学过的,有没学过的,集册众多,饶是她也不敢说全部记住。 李令之眼前一黑,追悔莫及。 “这两本先自己看,有不懂来问,过段时日要出题。”杨学士将破烂与齐整的卷轴分开放,“馆里有意重印一批旧书,需勘校后交予将作雕版,你闲来无事时誊抄便罢,左右外面有人在,不用着急赶。“ 遇到老师,最好也最怕遇上殷殷又随和的,会让人发自内心惭愧怠惰是无可饶恕的过错。 李令之松了口气,点点头,心中一动,“哥哥在国子监时如何?” “希真以为如何?”杨学士反问。 李令之含糊道:“哥哥提起时略有忧愁。” 杨学士捋一把长须,终于表现出符合外貌的高深莫测,“别的不说,郡王的确很上心。” 要夸不夸,要贬不贬,叫人听得糊涂。 李令之动手抄书,总是先细细读过,再展开排在面前做样子,不用过脑,下笔如有神,于是特地放慢速度,显得郑重其事。 半途,她还偷偷瞟一旁桌案。 杨学士面前厚厚一迭纸,简单装册,但并未成书,隔开几页字迹就有不同。他聚精会神,逐字研读,不时落笔圈涂,朱笔与墨色间杂,偶尔有大段需要修改。 从一页辨出“徽柔懿恭,怀保小民”几句,李令之想起来是无逸篇,顿觉头疼。难怪短短一行,要斟酌附带不少注解,不注谁看得明白,幸好学士没拿书给她做课本。 也因此,她从记忆的角落挖出了杨学士身上的兼职——官学五经重新考订的总领之一。 另一位总领也熟悉,就是靖王,近年都不在京城,上回淮南王府收到家信,说是追忆往昔,在遥远的沙洲乐不思蜀。 看的出来,活儿全是杨学士领人在干。 李令之心生同情,只能祈祷靖王和杨学士的交情能撑过他做那么久的甩手掌柜。 ———— 未来长辈助攻+1 眼镜坏了,叶黄素吃完,生产力为0了简直…… 叹气 相逢千秋夜(01) 千秋当日,尽管正主远在熙山,城中依然气氛浓厚,因为临近年节,更加喜气洋洋。只有光禄寺上下紧张又暴躁,还要被远在好几条街外的宗正卿隔空埋怨厨子不行、食材不行、配饭越来越难吃,吃力还不讨好。 杨学士轮到了五日一回的休沐,李令之以往多顺势在家闷头大睡,千秋前夜宿在了渡月桥。 渡月桥执事秦女史本职尚仪,平日宫中事务繁忙,近晚才来,次日笑盈盈将她唤起,絮絮说着话,亲自为她上时妆。 略挑柳眉,眉心覆上绯红花钿,中央贴小小一粒圆润贝母片,杏眼下晕一抹胭脂,眼尾痣似羞怯,似盈泪,沐浴朱色荡漾靡靡的艳,越发衬的肌肤瓷白。薄红口脂是桃子味,一样柔润又好吃。 李令之觉得满意,难得不想穿官服,由着秦女史挑来一身鲜亮的石榴红,半敞衣襟截然不同的松绿里面,束腰革带晃荡特赐的金鱼袋,纤秀风流的身形像一朵灿烂的火烧云,喜滋滋地往东宫飘。 一抓到太子,她兴冲冲问:“长龄,你看我怎么样?” 李慈近来发育迅捷,比小姨妈高出不少,看她得微微屈起单薄的脊背,个头长了,奈何芯子还是愣头青,一颗心只装了读书和骑射。 见李令之眼周红红,李慈大惊失色:“小姨你怎么了?策论写不好被杨学士骂哭了?” “……” 十分诡异地,李令之与秦女史在埋怨小孩子不解风情一事上居然产生刹那的共鸣,愤愤否认,“没有,吃饭。” 两人年岁相近,自幼相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窜个头狠的少年饿得也狠,李慈面前一桌餐碗装的满满当当,他面不改色扫空大半,拿起蒸糖糕招呼李令之,“给你。” “多好吃啊,不懂欣赏。”李令之嘴上嘀咕,手伸的飞快,回敬自己桌上觉得太腻的烙饼,“给你,多吃点,脸上长点肉。看你现在这模样可真不习惯。” 李慈摸了摸脸,“我觉得挺好啊。” 李令之道:“一点也不威武,你想想文皇帝的画像,腰带十围呢!” 说的是一位脚踩大哥小弟、赶跑老爹的英明祖宗,据说早年征战四方也是俊俏儿郎,然身份一变就要寻求尊贵稳重,传世的画像只见“沉”、“稳”。 李慈有个热爱美丽皮相的亲妈,又跟在姐姐身后听了一耳朵对青年才俊的点评,自诩十分了解真正的女性审美,一点也不肯掉入她挖的坑,“那是做不了俏郎君才退而求其次!不然杨学士怎么那么大年纪,还那么受小宫女欢迎?学士每次来东宫,她们都扎堆来看啊。” 李慈振振有词,接连举出熟悉的例子,“卫尚书大家也很喜欢看,近来柳钦和赵先走动频繁了,我看她们当差都更带劲啦。” 闲聊并吃差不多了,李慈热情邀请李令之一起去听课。李令之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太子会来劝学,莫名觉得可乐,“今天是哪位直讲?” “卫尚书。”李慈回。 李令之见过卫恪在靖王跟前做小辈的敬仰,见过他同女皇东拉西扯聊家常,见过他在政事堂摸鱼在礼部笑眯眯广结良缘,就是没见过他讲课。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给我加个座。” ———— 太子慈:你们女孩子根本不会喜欢大胖子的,周围帅哥浓度太高,我绝对不会自甘堕落! 十五、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3) 近午,东宫来人送吃食,除了李令之的,也有太傅一份,得知杨学士去了前面正馆视察,便追过去。 弘文馆一贯清闲,每逢移宫,连讲学也不再办,不到中午就跑路的大有人在。从窗口探出身去,能看见不远处路上,小官叁叁两两结伴归去。 李令之吃完也没见杨学士回来,她十分想走,顾虑初见面得留个好印象,还是老实坐定。 杨学士翩翩归来时堪称满面春风,优雅如仰首仙鹤,每一步都走得仙风道骨,仿佛不是去视察,而是去踏青,心满意足地回来干活,过了许久也没有半分疲惫之态。 李令之心生惭愧,正发愁怎么开口跑路,廊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杨学士,杨学士?今日在哪一间?我的好学士啊,到回家的点儿啦——” 李令之辨出趋近的嗓音,惊讶道:“是小杨正字?” 杨学士的独孙杨舟前科及第,授集贤正字,因同僚中有一位年长的杨正字,便自动矮下一辈。 李令之曾代女皇前往吏部,向通过关试的举子传达勉励。杨舟年方十七,在一干新官中显得稚气未脱,欣喜外露但也还算稳重。不想之后李令之与朋友小聚,他一同来,相熟才发现性子意外的活泼促狭。 杨学士习惯了孙子的不着调,只问:“之前认识?” 李令之道:“与士安兄前两年还算常见。” 话音刚落,门口窜出一道绿影,懒洋洋没个正形,眼风一扫发现屋里除了祖父还有别人,泥水倏忽被女娲娘娘捏出型,生生直起一把瘫软的骨头,成了个颇能看的俊朗少年。 杨舟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当先拱手:“集贤校书杨舟,见过舍人。” 李令之一本正经颔首,“杨正字。” 杨舟又恭敬地请杨学士,“阿翁门口等,我来收拾。” 杨学士仪态万方地起身,经过他时施舍一眼,淡淡道:“叫人看笑话了吧?” 杨舟清了清嗓子,讪讪也只须臾,他火速理清笔墨纸砚,对李令之挤眉弄眼,“钟离,弘文馆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壮丁还能从舍人厅抓?” 李令之被他的怪样逗笑了,“我是来随学士读书的。“ “难怪郡王先时上我家,原来是替你来说项?阿翁可有好些年没带学生了。”杨舟恍然一拍手,“对啦,近来收到徽融姐姐的信了吗?” 说的是一位女官沉犀沉徽融,曾与杨舟一同在史馆打杂,闲聊颇为投契,挖掘出九拐十八弯的上代亲缘,顺势叙了年齿。 李令之认识沉犀则更早。 彼时她养病清修,懒散度日,做完早课就去观里闲逛。沉犀供奉完长明灯路过,看她年纪小小,孤身游荡,病殃殃且衣着朴素,热心带到前殿寻人,才知闹了乌龙,一抓就套牢小观主。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某日沉犀见李令之白身出门,回来就换绿绫官袍,这才知道小观主还是位皇亲国戚,震惊后倒也态度如常。 沉犀十来岁即得明经出身,一直没轮上官职,直到去岁制科,去了东都将作监做主簿。女官初次任官大多在学馆,两京畿下的文书也是常见的去处。 李令之闻言点头,“听说年后因公务能回京一次,叫我先看着准备酒。” 杨舟兴致勃勃,“那我可等着啦。” 二人一同出门,廊下已不见杨学士,李令之莫名松一口气,小声问:“杨士安,听你来时的意思,是每日都会来叫学士吗?”她斟酌须臾说辞,才道,“我观学士……格外勤勤恳恳?” “不如直说废寝忘食!不然我也不能每天早早下值来弘文馆请人,若是放任阿翁,能大晚上才归家,父亲回京知道要骂死我的!”杨舟夸张地叹气,痛心疾首道,“天天这么孝顺……哎,钟离你懂的,没朋友了啊!” 李令之没见他眼里有怨怼,就知是唱作俱佳的表演,只差没敷粉描画一张花脸粉墨登台,故意道:“我不懂。我一向下值就回王府,不回王府便回洞玄观的。” 杨舟头痛道:“淮南王府的宴饮伎乐上京出名,只会有人求着去郡王与县主跟前,二位哪需要费劲去认识什么人?” 除了御史台,大多官署天光尚早就散了,官员多的是时间结伴出游,无论去何处,上流或下流,大家都认可多多交游混个脸熟是正道。 年纪轻轻却得天天护送祖父,回家想来也不大好出门,李令之忍不住有些同情,永远缺席聚会的人真的很容易没朋友。 如杨舟自述,除却休沐,他仿佛李令之外另一个混在弘文馆的编外人员。学士是真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沉迷修书容光焕发,李令之侍奉在侧,杨舟每日来迎,倒好像一双孝顺儿女。 李慈听得有趣,一天午间招李令之共食,随口问杨舟如何。 李令之说人挺活泼,处得高兴。 李慈扭过脸就将人叫去陪读,过两天和李令之直夸他有意思,一点也不拘束,原就是东宫的人,他居然完全不知道,琢磨着要换个岗位,先放在身边再说。 从此,杨舟就不太能来了,李令之一人二职,很快彻底取代。 杨学士对新学生的观感很不错,老少相处甚欢,这回难得不赞同,“阿舟登科太年轻,合该再学几年洗一洗轻浮。” 李令之本就是长辈膝下长大的,与杨学士相熟后胆子大起来,说话也理直气壮的多,自觉十分无辜,“老师,殿下听闻士安孝顺才召见他,可不敢说是因为我随口一句,以裙带仕进。” “先帝与今上皆是女子,天下谁人不是天子门生,谁人不依附裙带?倒也不用这么谨慎。”杨学士慢悠悠说道,“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阿周年少,本就跳脱,我也是恐他骄狂。” 李令之忍不住道:“您可真严格,士安初授官时已经比很多人稳重了。“ 杨学士捋了捋飘逸的长胡子,道:“我看希真,也是一样的呀。” 李令之一愣,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弘文馆的日子一晃两月,杨学士早摸清李令之的底。 学的不能说坏,但以他的标准,的确夸不了。 记性好,书背得好,重点出乎意料抓得也准,写策文却很生疏。因早早入仕,公文驾轻就熟,透着熟练的冠冕堂皇。真让她下场,明经大约还使得,勇闯进士科怕是到红颜白头也没可能出人头地。 不过一想到她是从靖王与淮南王溺爱中长出,就觉得能有心向学已经谢天谢地——有了对比,底线就是这么容易被打破。 杨学士是清明的人,罕有地感到困惑。 他从这位年轻县主身上捉到一缕与逝者隐约的相似,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由人不动声色培养。 * 自半个朝廷移居熙山,天像破了个缝不上的豁口,开始变着法儿的下雨。 或细细靡靡,或阴沉绵绵,或迅疾爆裂,将燥热夏季拖欠的雨水一气泄落,冲坏上京城好几处沟渠,似要将整座城泡发。 待雨势终于停歇,日拨云开,用尽力气,于是一气冷下去。 暗淡与消沉席卷宫城,绿叶染黄,嫩枝枯焦,花草树木褪去鲜亮的颜色,凋谢的凋谢,零落的零落,委顿在地的被风无情刮擦,发出脆脆惨惨的哀叫,某种萧条的凄冷回荡所有听者心头。 秋冬交接时的冷毫无道理,风霜刀剑般片人筋骨。李成平常年因李令之的单薄焦虑,见秋风越来越烈,勒令她外出必须加夹棉里衣,又趁和太子吃饭,卖惨说弘文馆年久失修,将作消极怠工,藏书房雪洞一般,怕你小姨冻坏云云。 念叨得李慈也开始担忧,早早命人搬去炭火,幸而杨学士是老人家,这行为才没显得太夸张。 李令之自拜师,就渐渐与杨家人相熟。 杨氏本家硕果仅存老、中、青各一对,杨学士上京后才成婚,夫人姓窦,长子携妻正在外任上,次女早逝,留下一女,如今面前尽孝的便是杨舟与外孙女钟五娘。 窦夫人好玄学,钟五娘天真活泼,李令之虽然不管洞玄观,毕竟是她的道场,索性投人所好,相约去观里听俗讲。与窦夫人听听故事,聊聊道,领钟五娘去包木樨花瓣酿蜜,不几回已然仿佛亲如一家。 李令之做惯小辈,听钟五娘甜甜唤姐姐,心中十分柔软。她自己最常穿官服,日常也朴素,就从妆匣里挑了几枝小钗送她,见五娘下一回见面戴着,李令之终于理解了秦宫人打扮她时候的快乐。 一日休沐,李令之又去杨府,与钟五娘一同向窦夫人学合香,杨学士则在旁边点评。 场面无比和谐,谁也没觉得缺了什么,直到杨舟现身。 钟五娘先瞧见的她哥哥,豆蔻少女,天真水灵惹人欢喜,稚嫩的嗓音直往他胸口插刀:“阿兄,你怎么回来了啊?” 全场目光加在杨舟身上,个个仿佛在问:“你谁?”他被表妹一问,茫茫然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姓不姓杨——难道他不该回来? 李令之衣袖掩面,努力闷笑。 窦夫人令他坐到祖父身边,自顾自上课。 杨舟到送李令之离去,才郁闷道:“钟离,不厚道啊,怎么阿翁阿婆妹妹全给我抢了?” 李令之好脾气地笑:“士安兄真觉得我不厚道,可以改口叫师叔嘛。” 杨舟登时闭了嘴。 —— 辈分比樱妹能打的没几个。 时间线轻松一拉,明天阿昭出场√ (终于到这儿了_(:з」∠)_ 十六、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4) 一年即将走尽,冬至大祭后不到一月,又近女皇千秋。 圣驾远在熙山,上京多年不做主场,宫中循例有光禄寺承办赐宴。城中平日叁鼓起开始夜禁,每逢节日特许彻夜不休,东西市办起夜会,街坊越北越灯火通明,从上至下洋溢欢腾的气息。 上京城始建迄今千年,皇城比最初延展数十倍有余,内城外廓更不提。无数人走过漫长的旅途,穿过巍峨城门散入烟波浩荡的人潮,也许扎根,也许飘然而去,成就一段烟花般灿烂却易逝的繁华。 春明门下,一队车马经过核检款款入城,直向西面的街坊。 成群结队的车马出行并不罕见,这家只几辆车,算得上简朴。四下仆役行止利落,姿态训练有素,打头马上两人着寻常布衣,神态精明,佩刀凛凛泛霜,透着见过饱饮血气才会有的冷肃。 其中最宽大的一辆马车,里间别有洞天。两侧布置软塌,四壁上镶软垫,角落靠窗一处摆放小小的暖炉。两榻之间有一张小桌,桌上清茶悠悠,漆红食盒微敞,露出的分格已经空了。 最后的茶果在一个小少年手中,他叁两口吃下肚,捞起茶杯喝个精光,心虚地往身后榻上一瞟。 一人懒懒靠着两重软垫,身量是个高瘦的青年男子,面上盖一本翻开的书,纸页将均匀的呼吸压的极轻,似睡的魂梦不知,又假作要在梦里用功,车厢总是局促,他一条长腿委屈地支起,将发白的旧青衫压出了细碎的褶皱。 “七叔,对不住。谁让你睡着了呢?”小少年忏悔完,仍趴在窗上朝外看。 坊门下武侯执守,偶尔有面朝大街开的朱色大门,初见还试图辨别门户,见多也大差不差,小少年心生无趣,索性缩回脖子。 “怎么不看了?”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和缓的腔调,朗朗带磁,震在耳畔回响多情的尾音。榻上青年不知何时已醒转,修长两指挑开书,先露微勾的嘴角,再是一张斯文雅致的脸。 他撇开一角帘,日光披身,高挺的鼻分割昏寐,眼皮薄薄,扫长长一道凤目,睑间横陈暧昧的影。文秀的面容白皙冷淡,清寡不似世人,好似玉雕一般。 正是自沧州归京的通判崔昭。 年纪轻轻已是通判,路上住驿站核验身份驿丞总要多看两眼,才确认这领个十岁出头小少年的崔官人的确差一步就能服绯。 不过理论上差一步,仕途说不定就得走上十年,越近上京城,驿丞就越平淡。崔昭不在意琐事,反倒是小少年崔逊松一口气——曾有驿丞有眼色过头,见他与崔昭年岁有差便当是小郎,崔昭懒得解释,没良心地大笑,窘得崔逊小脸通红,赶紧叫“七叔”表明身份。 崔逊自幼长在深宅,前两年随崔昭去了沧州,分辨不出相似的上京坊市,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崔昭慢条斯理喝过茶,拉开食盒,择一块糖渍环饼放嘴里,一点不觉得有损他丰神俊秀的形象,吃完,清清朗朗又甜蜜地笑,“当然是崔相公府上,你还想去哪儿?” 他看崔逊的眼光很温柔,温柔的让崔逊觉得自己梦回叁岁。 崔逊心中默念孝亲尊师、孝亲尊师,眼前既是他嫡亲的七叔,也是他开蒙的老师,这才端住天真烂漫。 “我们不先回舅公那儿吗?”他问。 崔昭随意往后一靠,阴暗覆上面,语气依然轻松:“阿逊呐,你我姓崔,表面功夫不能偷懒,多年未归理应先回本家。何况现在宫里还没下值,先休整会儿再去侯府更好。” 崔逊见他气定神闲,仿佛还要睡,不自觉说出心里话,“七叔,你这看起来也不大像要做表面功夫啊?” “谁说的?那是相公不在府里,等过几日去熙山,教你看什么叫情感丰富的唱念做打。保证你没见过。” 崔昭冲崔逊眨了眨眼,又谆谆嘱咐,殷切得仿佛在教亲生儿子,眼里怎么看却都是戏谑,“到时候见到人,记得乖一点、嘴甜一点,找到合适的老师之前你得在族学里磨一阵。” 崔逊一想到要应付女眷,就头大如斗了,“知道啦,不就是太婆等面前要老老实实吗?七叔要是早点娶个娘子操持家事,这些就不用我上阵了,每次扮小孩儿都要表演写字行礼作诗,实在是很讨厌。” 崔昭失笑,“扮什么小孩儿,你才几岁啊?真那么想当大人我就找舅舅给你定个亲,他想必乐意的很,也省的年年催我。” 崔逊刚喝一口茶,急得咳了个惊天动地,“定亲什么的,七叔您年纪大您先请,我完全不急啊!” 崔昭欣慰地点头,柔声道:“阿逊放心,就冲你这句话,七叔一定给你说上京言辞最妥帖的名门淑女。” 崔逊:“……” 车马忽然停下,执事与门房细语,窸窸窣窣一阵,高声迎接七郎与小大郎。 朱门高阔,石阶雪白。 相府已至。 崔逊有些惊讶:“居然开中门啊?” 崔昭没有搭腔,经过门槛、照壁,向居处一路,见湖对岸驻足叁两少年少女,对崔逊道:“那边就是族学所在了,你以前还去过的。” 崔逊孩子心性,兴致勃勃道:“一会儿我能先去看看吗?” “带个人一起去,先看看老师。”崔昭随口应下。 崔相公崔隽初擢为九卿时,举家迁居入京,明帝赐官宅,随高升逐渐并入近旁私宅,由此越发广阔。 长房在崔府中轴之西,圈入曲水与小丘,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原本是一座独立府邸,系明帝为湖陵郡主与崔攸之赐婚时一并赐下。二人去后,官府并未收回,因维护耗费甚巨,便落了锁。 崔昭守孝时别居南城庄园,再未回过西院,即便前两年回京拜见祖父,也只是露个脸,多待一会儿都烦,宁可去住邸店。 因此,跟随仆婢向熟悉的路,崔昭先是吃惊,见沿路洒扫一新,趋近的宅院比记忆中略显陈旧,几乎没有太大区别,只觉索然无味。 先时与京中通信,舅舅没有明说他未来如何,但显然毫无忧虑。 这会儿看崔府的安排,崔昭可以确定,他的确是要升了。 ———— 李成平:这种自带拖油瓶的人完全不在妹婿考虑之列好吧? 李令之:你想的好多哦。 李成平:你想的太少了哇(抓狂) 崔昭:你真的想的好多。 十七、回京奔波忙(01) 01 崔府规矩森严,凡有仆婢,遇崔昭叔侄,皆是伏身行礼,再继续职事,少有交头接耳。 崔昭外任时,天大地大,知州在治所,本地数他说了最算,即便升入州府,他监修疏浚,常要在外行走,拘束也不算多。 做惯地方官的人,回京往往既激动又遗憾,崔昭亦然,对回本家更是意兴阑珊。幸而府里官身或在外,或在熙山,他只需要应付留京的叁叔,还是愿意回来做个姿态。 崔昭是西院长大的,看惯地势起伏与亭台楼阁,走得心不在焉,耐不住侄子明明是正经的长房小郎,却比客人来得还少,就绕路逛了一圈。 见低处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崔逊有些好奇:“那边怎么空荡荡的,损毁了吗?” 引路的仆役答道:“那边是马球场,浇油压平,就不大容易长草,新晋也修整过,七郎随时可以用。” “我初回京,且不说能不能凑齐人打球,多年不碰杆早就手生了。”崔昭失笑,拍了拍崔逊肩头,“阿娘少时喜欢打马球,后来玩儿的少了,这地方就给了卫兵平日操练,表哥早年也常来。你要是喜欢,不如改个靶场?” 宁边军治所在定州,辖区内有多处分散的营盘,卫骁是空降来的副统军,和上官八字不合,被踢得远远的,驻地距离崔昭不过半日路程。崔昭可怜表兄孤身在外,逢年过节好心收留来个一家团聚,倒方便了崔逊发梦。 小少年十二叁,心里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文的学了几年,武的也想染指一把。卫骁见他跃跃欲试,崔昭也赞同成日坐桌子跟前看书人会呆,便主动请缨教他射御。 果然,崔逊连连点头,与崔昭一同受过仆婢拜见,就回房休息去了。 崔昭决定,在崔逊对文武双全失去兴趣之前,坚决不告诉他真相——卫骁最初试图教他学剑,没两天就很想跑路,直言再把崔逊当徒弟看,他恐怕能气得英年早逝。崔昭好说歹说,才转而学射,如此卫骁轻松,崔逊高兴,可说皆大欢喜。 琐事劳顿许久,崔昭总算能坐下。他展开纸铺在面前,亲自磨了墨,思索须臾写就数封拜帖与简信,令人分别送了出去。 宫中还未下值,回信恐怕得等晚间或是明日,崔昭骤然无所事事,随意眯了会儿,索性搬来棋盘,左手执墨,右手执白,专心致志地杀时间。 这是他的旧棋具,多年安然地沉睡在他的旧院落。屋前一方小池,池畔是父亲领着他亲手种的柳树,昔年还是柔嫩的小苗,如今树皮纵横交错仿佛干燥的鳞片,剥脱褪去颜色,已经需要他仰头看了。 光照亮面前的棋盘,为每一粒棋子镀上莹润的轮廓,干净的好像没有一点瑕疵。时光在似乎指间凝滞,棋子鲜亮如新,但崔昭的确摸到了旧有的、浅浅的伤痕。 崔昭拂乱胶着的棋局,换了身家常青衣,准备去看看崔逊。听说崔逊醒来就兴冲冲去探学堂,他忍不住皱眉,便也跟过去。 战乱年间四境割据,小朝廷不少,有的是藩镇自立,也有的是旧臣拥立宗王为正朔,明帝复国后十几年,若非主动归附,就是被铁蹄碾过彻底灰飞烟灭。 崔氏数百年士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崔相公,年轻时先入荆湘萧氏幕府,随节度使归降上京女帝,他重新以科考仕进,几十年稳步上升,位列九卿后再次举家迁入京城。 相公有叁子二女,孙辈更多,不是个个能入官学,家中于是设了学堂,由一位博学的远方族亲主持,还有分时授课的先生。学里本家子弟之外,也有投奔的族亲,人数众多,索性特辟出一处院落。 崔昭小时候满脑子舞刀弄剑,要做神气的大将军,墨水全是他爹他舅舅按着脑袋灌的,没去过一天学堂。他对学堂的印象也可以说十分恶劣,但为着崔逊日后需要留京,且家学近些年新出过进士,寻到合适的老师之前,捏着鼻子也得让崔逊多读一阵书。 学堂在湖边一处叁开间高屋,此时结了课,一些孩子在屋前宽敞的砖石空地玩闹。男孩子分两队拔河,廊下立高矮不一的女孩子,周围一圈随从婢女摇旗助威。 崔昭远远听到喧嚣震天,好奇是什么样的热闹,过去一打眼,惊奇地看见崔逊在一边队里,奋力抓着绳往后扯,白净小脸憋得通红。 在沧州时,崔昭嫌州学博士死脑筋,崔逊便没出去上学,又担忧他没朋友养出腼腆性子,这会儿不由得看乐了,停步好整以暇欣赏。 算上守孝,崔昭离府好有十来年,至多逢年过节回府拜见祖父母。他粗略扫众人一圈,只认得一个及笄模样的少女,应是叁房的八娘。 时下各家女儿颇有人立志出头,不提每科进士,内宫六局也是出路,脾性也多效仿女帝与大公主,以华贵明艳、活泼爽利为上。 崔昭前两年来过学堂,原本想说领崔逊来探探路,却正好撞见隔房兄长欺负手足的闹剧。当时这位妹妹挺身而出,为幼弟出头,后来又说起未来要做宫教博士,崔昭对她的印象就格外深刻。 不多会儿,男孩子们分出胜负,赢了的蹦蹦跳跳,输了的坐地上耍赖,一时沸反盈天。崔八娘面露不耐,叫人掀开帘,拔高声音道:“都起来,要闹也进屋里去!” 她最年长,长凤眼一挑,气势凌人。仆婢们一拥而上,赶紧拉小郎们进屋喝茶暖身去,显然习惯了听她的话。 崔八娘满意一笑,瞧见随人流走近来的崔昭,愣了须臾认出人,喜道:“七郎?先时阿逊过来,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找他呢。” 崔昭微笑颔首,“好久不见,都长那么高了。” 崔八娘眉眼含笑,亲自引他入内,“七郎进来坐,等会儿他们要斗棋,我怕吵闹不服,正好邀你坐个镇。” 室内孩子们正胡混闲聊,见八娘叫来个生脸,都有些莫名其妙。只崔逊一口茶呛住,咳了好几声,崔昭好笑地挥了挥手,才安抚下去。 一个小郎捧着脸,眼儿左瞧右瞧,怪声怪气道:“哎哟,八姐,这是哪位,竟然能得您的笑脸啊?” 崔八娘瞪他一眼,“正是做沧州通判的七哥,先时不还直说想见人,怎么见到了却如此无礼?” 那小郎讪讪起身,和一众人与崔昭见礼,多是叁房的弟妹,也有辈分高低的族亲,不免好奇打量。 崔昭面不改色,客气地谢他们领崔逊玩儿。他一贯笑得多,天生冷淡的模样也看起来亲切,在外为官多年,又曾是一时的话题中心,人人都对他好奇。才说没几句,男孩子们已经拍着胸脯保证日后会多照顾侄子,崔昭这才与八娘一旁落座。 崔昭问:“叁叔平日什么时候下值?许久未归,我该先拜见。” 崔八娘道:“说不准,阿爷时时有朋友叫了出去,阿婆都不过问的。” 崔昭父亲早逝,两个叔父一母同胞,长名敬之,做着经略,前途无量,少名怡之,在礼部,差做的怎么样不好说,吃酒玩乐样样热衷,日子混得潇洒。 崔昭同崔怡之不熟,本也不耐烦见,嘴上顺口惋惜两句,就转而问八娘学里素日的安排,渐渐有些意外,心中略有了底。 除却读书,学堂里其他课居然也不少,游戏也多,比投壶、比拔河,天热了还有比划船,没想象中的古板。只是看情形,临近年节难免松懈,不然也不会大白天聚在一起玩儿,果然崔八娘就说起,近来课虽然减了一些,年后上来有小考,以崔逊往日的进度应该不成问题。 崔昭思索须臾,还是介意学堂风纪,问:“前回来学里见人推搡,十二去太学之后过得还好么?” 崔八娘笑道:“何止是好?阿春一直在等七哥回来,必要当面道谢。要我说,他是得好好地谢你,若非你帮他去了太学旁听,就没有年初走了运,被选入东宫做伴读啦。” 官学生若考学上等,且保持叁个月,就能选去两馆读书,崔昭却惊讶道:“旁听生也能考崇文馆交换么?” “不是考上的,不然怎么算走了运?他做伴读,是一位女官人来府里宣,说是贵人微服见他好就选了去。”崔八娘摇摇头,一脸神秘兮兮,“原本要去的是十郎呢,得意好一阵子,当日大发脾气,被阿婆训了好一顿。” 崔昭正在想要不要给崔逊换地方,闻言遗憾地打消念头,见八娘口齿伶俐又喜形于色,不由心道这妹妹恐怕不太适宜入宫。 崔八娘浑然不知,又向往地道:“那位女官人好有意思,穿绿衣,却悬金鱼袋,阿翁待她和善,阿婆竟要我等出列与她行礼。后来才听说,人家是靖王府的县主娘娘,圣人跟前的女舍人,难怪那么客气了!” 崔昭平淡的目光略略一闪,笑道:“你知道的倒多。” 崔八娘正待开口,被身后的哄闹打断,“八姐,我们准备好啦!” 正中一张桌案改为横置,两个对局的男孩相对而坐,同里叁层、外叁圈的观众一起,眼巴巴地守着紫檀木棋盘和玉石棋。 崔八娘邀崔昭一同坐到上首,对众人笑道:“今次我不做主裁了,你们不是老嫌我解说不清楚吗,这就给你们找一个说得清楚的。七哥少时师承国手王待诏,一会儿点评,你们可要好好听。” 崔昭莞尔道:“一家之言,诸君莫怪。” 仆婢上前,取计时用的盘香,点燃后嵌入一盏梅花铜盘,崔昭抿了口茶,安然旁观起来。 ———— 好久不见~ 解封后诸事忙乱,加班到眼睛疼_(:з」∠)_ 前文族学修改为家学,不影响阅读~ 十八、回京奔波忙(02) 崔昭的官运福祸无常,颇有些难以言表。 登科自然光耀,结果不到半年就离京去做了县令。旧年沧州通判病故,好一番暗潮汹涌,正式补上的却是资历最浅的崔昭,背地不知道被嘲讽多少次高门出身就是不一样。崔昭只当一无所知,主动分管监修沟渠,有空就在外跑。 因赵知州意外亡歿,崔昭从权领安抚使,随着战事趋稳,渐渐不能服众。若非表兄卫骁冒了头,是现掌幕府的副统军,他恐怕落不到什么好。 崔昭深知自己头顶一摞弹章,处境尴尬,早早就开始准备交割,只等朝廷论定接任人选。待新知州终于到了地界,他按下手头事,亲自往驿馆迎,可惜对方应对颇为矜持。 兵乱方过,境内数县狼藉一片,旧人撸掉大半,后继正可从头发挥,稍用心些就不难做出成绩。 卫骁嘲他,“何必多事?你自诩清正,爽快脱手,旁人看来必有妖异,免不了疑心挖了坑。“ 崔昭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笑道:“衙里待几日,知州就会知道我是最没心眼的好人,后悔没与我长谈一番。” 不出意外,得了卫骁好大一个白眼,“后悔又如何,人家又不会领情!” 上京相府论来是本家,崔昭别府而居十几年,只逢年过节踏足小住而已。他与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不熟,在学堂稍坐了会儿就托辞离开。 西院杂务交由常年随侍的执事,仆婢来往,无需崔昭费心。他随行带回书画数箱,原封不动放在书房,一应等他亲手整理。 日头微垂,云海荡出红灿灿的波澜,向天空尽头漾开褪色的余韵。一封信送到崔昭案头,自制的洒金笺,角落绘一枝梅,小小叁两朵,清淡灵巧,是他舅舅近些年格外顺手的风雅习惯。 卫恪的字迹优雅飘逸,语气一如既往轻快,闲闲几笔说了近况,又提卫骁在熙山,催崔昭面圣,千秋回侯府过节。 此时鼓声还未响起,城门离关闭还早,出发去熙山,赶着些,入夜也到了。崔昭略一掂量,从卷轴堆里抽出一本簇新的折页,叫人与官服等打包,再去牵马。 刚走出院门,崔昭就遇上了崔逊,见他眉眼欢快,显然一下午玩儿的顺心,“八娘没留你用饭?” “十二叔刚从宫里回来,姑姑让我来请七叔一起。”崔逊看出他整装待发,有些惊讶,“七叔要往熙山? “你明日也去,赶上哪顿就到祖父跟前蹭哪顿,千秋我们回侯府过。” 崔昭简单交代完就要走,被崔逊拦下来。千秋节不过叁四日间,入城时经过主街,远远就能看见天际巨大的灯轮。崔逊虽然心痒,不愿错过节日的繁华,但又忍不住为难,“是不是有点赶?” 崔昭偏过脸,长眉微挑,凤目笑意淡淡,不紧不慢道:“觉得太赶,也可以留下,晚些时候再随祖父回京,至于千秋家宴,我替你向舅舅告罪罢。” 他顿了顿,话声陡然透出几分萧索来,“你大病初愈就与我去了沧州,再没回过京,舅舅和舅母一向记挂得很。这会儿都长成小儿郎,还不得让他们看看?” 当初长房连遭不幸,叔侄二人被接去怀宁侯府抚养,崔昭坚持别府守孝,独居城南,崔逊年纪太小,留在家里照顾。卫恪夫妇膝下空虚,怜他身世不幸,可说千娇百宠,一时连崔昭也要靠边站。 崔逊依稀记得幼时在侯府众星捧月的日子,不免心生愧疚,“熙山不远,一日来回也够,我再不娇气了。” 崔昭这才满意,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嘱咐道:“八娘好心招待,席上说不定要喝酒,你记着分寸,别闹太晚。” 崔逊忙不迭点头。 熙山在上京东北,古来即是达官显贵的逍遥所在,先祖皇帝大修温泉离宫,常携宫嫔、朝臣来往,离宫之外宅邸林立,之后国朝式微,温泉宫便也衰落了。 先帝有腿疾,不耐寒凉,入秋往往就来熙山长住。今上常伴母亲左右,学得一样喜好,她从小是无拘无束的闲人公主,继承大统后脾性不改,发自内心热衷享乐,熙山于是再度兴盛起来,一路行来所见庄园,精致华美、古朴典雅各有不同。 月上中天,苍冷如冰,上京入冬狂风大作,熙山已落了两回雪,地上薄薄一层,映着光滢滢发蓝。 门房正烤火闲聊,听得有人拍门,赶紧去迎。见是一个年轻官人,有人正待问,旁边年长些的已认出来人身份,一迭声唤着七郎,引崔昭往一处堂屋去。 沿路游廊灯火通明,远处笙歌鼓乐大作,吵得崔昭一贯不耐烦听曲的耳膜隐隐作痛。幸而不多会儿,乐声就渐渐弱下去,待他推开门时,里厢已然恢复平静。 堂下坐墩尚在,屏风后隐隐有细碎的脚步远去, 乐伎的背影模糊不清,鲜亮的裙衫影影绰绰。 上首歪坐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一袭半旧松绿袍,挽起袖,面上淡淡,眼里漫不经心,一身随性不羁的落拓,身边酒碗、酒杯、牌戏等一应俱全。 崔昭路上以为他有客,环顾不见旁人,随口问:“一个人还那么大阵仗?” 卫骁恍若未闻,自顾自倒一杯酒,屈指敲了敲桌面,冷冷扬声:“阿昭,我可等你有半个月了,得先罚过。” 卫恪只一根独苗,模样肖似乃父,性子和斯文浑不相干,从小一看书就头痛,除了追着靖王学武和做将军梦没别的爱好。 卫骁有梦想,倒也有行动,十来岁偷跑去西北,卫恪大发雷霆却无可奈何,深感儿子无药可救,不能再放任外甥,从此对崔昭严加管教,终于成功将人领回文官之路。 表兄弟二人虽然相隔甚远,文武有别,但多年信件不绝,再见叙话喝酒,一如少时亲厚。 卫骁常年在军中,得上司魏国公与柳小将军的照顾,年纪一到牵线搭桥,连成婚都没耽误。调任宁边军后,和统军不对付,统军却也奈何不了他,只能远远打发了,求个眼不见为净。他性子一点没改,处得来的喜欢潇洒,处不来的大多反感傲慢。 崔昭从小与卫骁相处却十分舒心。卫骁是独子,对表弟怀揣无来由的责任感,面对他表现出了传承自父亲的好耐性。一个人两副脸孔,周围人啧啧称奇,到二人长大了,多的是人怀疑卫骁有大把柄落在崔昭手里。 崔昭顶着卫骁的冷脸,不慌不忙接过杯,一饮而尽后翻过手,“卫统军,如何?” 卫骁招人换席面,长眼愉悦地弯了弯,“还算痛快,坐吧。”又不甘心道,“知道你是空着肚子来,不然定要叫你喝叁海碗。” 崔昭见他又要续酒,出声制止,“今晚算了,明天还要面圣。” 卫骁嗤了一声,倒满推过去,满不在乎道:“休沐日请见,晚些也不打紧,你最好晚一些,去得太早,圣人还要烦不得清净呢。” 崔昭却有他的缘由,“早去早回,还要见阿翁。” 卫骁知道他不爱在崔府停留,心领神会不再劝,顺口道:“我近来留心了,明日政事堂轮到赵公留值,崔公在家。” “圣人问你什么了?”崔昭问。 “先时上过一打折子,能说的早写完了,政事堂也定好处置,哪需要我多言?不过走个过场,轮到你估计也差不多。”卫骁懒洋洋说道,“对了,你来怎么不带阿逊?他多年未归,拖着不见太翁不大好。” 崔昭笑道:“表哥既忧我所忧,劳烦明日去接阿逊。我若中午还没回来,就领他往本家。” 卫骁一愣,顿时被他气乐了,“好啊,在这儿等我?你入宫回话,我做小侄车马,安排的挺明白!” 崔昭理所当然点了点头,对使唤卫骁没有一点愧疚,认真道:“表哥出面我才放心。” “罢了,毕竟姻亲,我也该拜会崔公,府上总不至于吝啬我一口饭。”卫骁过了会儿,阴阳怪气地感慨,“好久不见崔氏大家风范,甚为想念啊。” 崔昭随意拂袖,掸开不存在的灰,“面前不就是,还没看厌烦?” 卫骁的桃花眼细细打量一圈文秀俊雅的崔昭,忽地笑了,“要不是你亲娘就是我亲姑母,我们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凭现在说一句吞叁句叫人猜的做派,我就不喜欢。” 崔氏的过往溯源悠久,相府的如今煊赫炀炀,子弟生与斯、长于斯,难免自矜,即便是不太成器的,外表也是风雅出众的金玉,很能糊弄人。 卫骁之卫是昔时京兆着姓,败落到只剩他祖父卫琅一个微末旁支。他最烦人卖弄什么门楣,在崔隽等长辈跟前还愿意卖乖,对同龄人的做作深恶痛绝。 崔昭只笑笑,不再多言。 人人会变,十几年早面目全非,少时彼此看不惯的堂兄弟,前两年回京述职,照样能安坐一张席上平和言语。也就是卫骁打小横着走,从来不低头,事事却皆如所愿,因此永远无所顾忌。 是很好的。 席间有个箱子,崔昭一来就好奇,这会儿掀开,发现里面装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博具与小玩意儿,材质各异,玉石居多,也有五颜六色的琉璃。他捡了几粒珠子随手把玩,随意翻拣,卫骁凑近脑袋,“玉华新送的,我还没看过呢,你见着什么有趣的了?” “正好有飞花令筹,不如我们来对诗……”崔昭话音未落,手就被卫骁拍走了。 卫骁捞起一盅象牙骰子,与崔昭一人一半,不容拒绝拍了板,“玩儿点直接的。” 崔昭手上功夫比不过,纯粹扔骰子向来输多赢少,对卫骁的阳谋有些好笑,“索性直说要我多喝几杯不就行了?” 卫骁得意道:“既能光明正大地赢你,又能罚你喝酒,才更有趣啊。” 崔昭道:“明日我若起迟了,你帮忙写份告罪折子?” “你哥哥是莽夫,不识几个字,别为难我。”卫骁一口拒绝,“再说浊酒不过酪浆而已,哪能喝懵了?要写就自己爬起来写。” 这话给卫恪听见,能将个斯文人气得抄起牙笏去抽人,崔昭忍不住笑出声,“我记下了啊。” 卫骁啧了一声,扯下腰间一块花鸟玉佩扔过去:“陪我又不亏你,喏,拿去给阿逊玩儿。” 崔昭大方收下封口费,又嘲他:“是谁信里说回家过得惨绝人寰?我看你比在河北还逍遥。” 卫骁娶妻萧氏,也是上京人,彼时随兄在任上。他调去宁边军时,萧氏有孕在身,回上京后得了一个女儿,阖家爱若珍宝,取小字幺幺。 崔昭还没机会见侄女,已经从卫骁处知道了她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会说话,这次回京,因崔逊半路水土不服,崔昭耽搁了行程,卫骁归心似箭,便先行了。崔昭才到下一座驿馆,就收到了他的诉苦。 一家团聚仿佛是比宁边军更深不见底的大坑,只新鲜了卫骁几日,卫恪就开始哪儿哪儿都看儿子不顺眼,还义正言辞叫他“给女儿做个好榜样”。 “所以是躲出来了,还是被赶出来了?”崔昭笑问。 卫骁面不改色,“放松一阵,正好面圣嘛!” “不带阿嫂与幺幺?” “这可不怪我!萧娘一位族姑在东都,少时照顾过他们兄妹,近来那位姑姑做生日,萧娘就带幺幺去了。”卫骁饮下一杯,畅快感慨,“终于不用带幺幺玩儿了,这几天真是神仙日子呐!” 他舒舒服服向身后一靠,越说越眉飞色舞,显然发自内心高兴极了,却莫名让崔昭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卫骁在沧州时,因错过女儿的成长,每收到家信必要长嘘短吁,崔昭听得耳朵生茧,这会儿难免惊奇:“回来才多久,就不耐烦做慈父了?” 卫骁翻下一截衣领,露出几条新结痂的抓痕,抱怨道:“还能怎么慈?我太难了!” “……表哥,大可不必。”崔昭刚抿一口酒,差点呛到,咳嗽着连连摆手。 “想哪儿去了?是和幺幺玩儿伤的。”卫骁没好气瞪他一眼,“别看小孩子才那么丁点,力气居然挺大,说句不客气的,学武估计比阿逊有天赋。”说着,居然还认真盘算起来,“以后可以试试学剑。” “阿逊听见可要伤心了。”崔昭嘴上同情,却没良心地笑个不停,又道:“你还是省省,当初舅舅发觉你不是在我家躲懒,而是追着魏国公跑了,先上柳家找老夫人理论,回来差点打我一顿。你要教女儿学剑,恐怕先得过他那一关。” “小娘子活泼些不是挺好?”卫骁眼珠子一转,拉来绝妙的背书,“冬至过节,玉华殿下专招各家女孩子玩儿,有舞文弄墨的,也有爱跑马打球的,我看都很出风头。” 其实玉华公主是天子之女,她的席面哪是随便去的?能做陪客的,至少也是朝中书香门第。一如所有女眷聚会,勋贵人家无时无刻不借机相看,在玉华这儿成几桩好事,还能请公主添妆,多一分喜气。在太子日渐长大的当下,大家心思更是活络。 卫骁只看到玩乐,小娘子们可不一定,真是美好的误会。 二人闲聊半晌,各饮不少。崔昭酒量寻常,只红耳朵不上脸,乍一看倒端正,凤目含水,七分醉意烟消无痕,气性却渐渐冒出来。他输太多,再不肯当冤大头,卫骁便改玩儿弹棋,既不用动脑,还安抚冤大头的情绪,两全其美。 卫骁调防宁边军没两年,现下算是赋闲在家。他的迁转还压在中书,卫恪私下透过意思,以后当是留京,不知御前哪一军。 卫骁有了着落,就开始好奇崔昭,卫恪又闭口不言了。看亲爹悠闲如故,崔昭不像要获罪,前途却未可知——他升通判已是捡了漏,为沧州事顶上一脑门弹劾,不适合破格擢升。 “这回空出不少位置,前科进士摩拳擦掌,吏部提前办了考评,就等开年放人。不知你之后会去哪里,要再是地方,又得好久不见。”卫骁把自己说焦虑了,“你二哥崔昶现管外官考评,他会不会卡你啊?” 崔昭有些无语表哥的异想天开,“他怎么敢?” 卫骁如释重负,却和崔昭的意思风马不接,“也是,你在圣人那儿挂了号的。”又忍不住道:“我说你当初别扭什么,非要去沧州,要是留在京城,现在也是圣人近臣了,哪让崔昶那眼睛长脑门上的小舅子凑近去。” 崔昭喝多了有点犯困,反应比平日慢了须臾,心不在焉道:“我那会儿才多大,给人指着鼻子骂,当然不高兴,去沧州又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就是哪儿哪儿都耽搁了——别瞪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之外人人都说。”卫骁笑道,“我面圣出来正好碰上玉华,就聊了一会儿。听她话头,圣人摩拳擦掌要给你做媒,崔公似乎也不反对。阿爷更别提了,刚回家我就被审到大半夜,从孩子问到红颜知己,说你一个没有还一脸失望。” 崔昭简直头大如斗,“舅舅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放几年前,逍遥自在的卫骁当然不会明白卫恪的郁闷,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妻有女,身上有差使,边关地方转过一圈,鬼使神差就顿悟了卫恪的遗憾。 “你现在也算立了业,可不就轮到成家了?” 崔昭不堪忍受地扭过脸,一听婚事就开始装耳聋,仿佛万事与他无关。 卫骁闲闲数起了指头,“萧娘与我提了嘴,她也常随阿娘出门,有幺幺在,又年轻,与夫人小姐都说的开,见过不少小娘子呢。阿爷若认真要给你订一门亲,光躲是不行的,躲到他急了,联合崔公直接敲定哪位小姐,你应还是不应?” 崔昭浑然油盐不进,“舅舅成日在宫里,哪能想到什么人选?” 卫骁其实也没头绪,只是他毕竟早回家半月,四处串门吃酒,密集地经受了几年份八卦的洗礼,在崔昭跟前胡扯底气十足。 “谁家没个女儿妹子?宫里也多的是女官嘛。“卫骁张口就来,“远的不提,你记不记得淮南王那妹妹?如今就在中书当差。我在京城与李从南喝过一次酒,她还来席上坐了会儿,居然没半点小时候动不动就病的样子了。” 崔昭眼皮一跳,指上不当心太用力,飞出的路径偏离目标,从桌缘滑了下去,原本大好的局势瞬间扭转,又被卫骁占了先。 卫骁高高兴兴收拢他的战利品,许久没听崔昭搭腔,正疑心他睡着了,崔昭忽然低叹一声,起身要走,“这事哪是我选人,人选我还差不多。” 崔昭胸口闭闷,一盏烛入目能晕出几个分身,凝神去看又渐渐糊开柔暖的光圈,实在是难受,修长的身躯不由得晃了晃。卫骁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 卫骁本来不耐烦鸡毛蒜皮,奈何被卫恪推来敲边鼓,耐着性子一番说道,也觉得崔昭难缠,“要不你说个喜欢的模样,叫阿娘与萧娘比照着留心。” 崔昭拧了拧鼻梁,小声道:“随便谁,话少一些,别聒噪就行。” 卫骁被他的指桑骂槐气笑了,“我看泥塑菩萨配你正好!” “泥塑真人也不错。”崔昭嗓音平平,敷衍得毫不掩饰。 夜间风大,呜呜呼啸好似无言的哀哭,若有若无刮起细雪。 卫骁从一旁抓起自己的袍子就往崔昭身上招呼,冷笑道:“发什么脾气,不就是吃定阿爷与我放纵?我等着了,就看以后是哪位女侠教训你。” ———— 卫骁:呵,我是冤种哥哥。 李成平:好巧,你也是哦。 十九、回京奔波忙(03) 03 熙山无早朝,办公时间一向晚,休沐日的清晨四下静悄悄,檐上薄薄积一层雪,四下只有风,比夜间和缓的多。 崔昭早起洗去一身酒气,束发宽衣,又是一个举止秀峙的斯文士子。 他酒量一般,却有两点天赋异禀,一是不上脸,二是无宿醉。 不上脸说不出好坏,好处是体面,喝的再多也不会失态,他只会犯困,困到极处自然睡下去,乖巧的不可思议。坏处是看起来太镇定,局上保持置身事外的模样,总免不了被灌酒。不宿醉却是真正的好处了,第二天从来不会耽误事。 崔昭念着卫骁的话,不愿赶早进宫,索性坐在桌案前抄经。 这是守孝苦读时养成的习惯,后来倒也坚持下来了。 他母亲湖陵郡主对佛道并无偏好,只因有个热衷修道梦想成仙的表叔,她给靖王面子,对道门中人还算客气,闲来也会抄几本经,供奉早早去世的生父,就安置在南城庄园不远处的洞玄观。 崔昭自告奋勇跑过几次腿,有时遇上义诊归来的梅观主,还能蹭几块她亲手做的饴糖吃。旁边小女冠不忿,说观主极少动手,崔郎独得一份偏心,他便得意自己人见人爱。 朝阳升起,渐渐洒满一室,为屋内专注的剪影镀上一轮细密的金边,崔昭放下笔,不着痕迹拧了拧手腕,回房换过官服,就准备出门。 前夜小雪细细,檐角、树梢累上糖霜似的莹白,冷风凛然,吸入一口,仿佛能荡满五脏六腑。 经过厅堂,崔昭与操练回来的卫骁打了个照面。 卫骁脸皮薄,风刃刮脸的天气,练完热得满脸通红,这会儿才退去一些,梳洗过难得换了身士子襕袍。乍见他面泛桃花的模样,居然有几分无来由的腼腆,当然,一开口全是幻觉。 “这就要走啦?”卫骁更惊讶。 崔昭点了点头,好奇他手里陌生的刀,“好像不是先前用的那柄?” “新得来的,练练手培养感情。”卫骁顺手塞给他,“想不想要?” 漆黑的刀鞘上布满菱纹,丝缑赤红,环首灿然,其余半点装饰也无,随意抽出一截,刀身寒锋冽冽,光可鉴人。 外表虽然素净了些,倒的的确确是把好刀,崔昭也不由心动。 卫骁得意洋洋道:“李从南输我的,你要喜欢就送你。” 一听来处,崔昭歇了心思,毫无留恋地收刀入鞘。 卫骁习惯他张口就抢,被拒绝居然还不习惯了,诧异得合不拢嘴,“嚯,那么客气?” 崔昭挥挥手,“看过了,我走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若真开口拿了,被那位殿下知道恐怕要倒大霉。 没必要的麻烦少招惹为妙。 卫家别业是先帝所赐,地段十分优越,距离宫门不远。崔昭打马前行,不多会儿就到了,在宫门口仔细核验身份。 温泉宫依山而建,地势多有起伏,各官署人丁寥落,只有值官在办事而已,廊道上偶尔有青衣小官匆匆走过,待沉默守在宫门各处的渐渐从内侍变为宫女,便走过了宫城内外无形的界限。 再往前,于寻常臣子是殊荣,宫人见多官员来往,心下也将诸官划分叁六九等,见一个绿袍官人孤身而来,左右张望,也无人上去问询,心里只笑话这人容色出挑,却是个眼皮子浅的,还没到里面花园,就走不动道儿了呢。 皇城里泼盆水,能打湿一圈绿皮官,衣服不起眼,年纪又轻,谁晓得是哪个官署的哦! 女皇与皇夫成婚之初,专门依温泉眼的方位,整修出一座飞霜殿,至今燕居时仍颇多停留。连片宫宇隐入苍翠山林,日头下的琉璃瓦灿灿烁烁,夯台上的朱墙玉栏既艳且清,无一处不精美绝伦。 自打朝廷搬来了熙山,世上再没有扰人清梦的早朝,女皇简直乐不思蜀,尤其休沐日,批完几张折子,就享受起天伦之乐。 暖房中和煦如春,隐隐飘扬淡淡的香气,叁两宫人朗朗念着书稿,是城里近来最红火的传奇本子。故事里既无呆郎君,也无慧娇娘,却是一个蛰伏二十年,一朝报仇雪恨便潇洒离去的侠义女,由稚嫩柔脆的女童嗓音说来,别有一番情趣。 女皇一袭单薄衫裙,歪坐榻上听书,寻常的装扮由她穿来依然雍容如常,眉心一粒米珠坠红,眼角一尾胭脂抹过,舒展薄薄绯色,挑眸间美艳不可方物。 下首坐着一个黄衣绿裙的女子,面前桌案上铺开丝绢,正细心勾勒着画中人的轮廓。即便宫女经通报,引来外官入内,她也恍若未闻。 内六局宫女众多,女皇身边从不缺使唤的女子,能在御前那么自在的却少。 崔昭以为是当值的舍人,不由自主扫去一眼。 那女子直起身,秾艳的眉目与女皇五分肖似,明丽中更多妩媚之态。她的身份不言而喻,自然是大公主,封号玉华的王清宁。 女皇初封齐国公主,待一对兄姊为储位争斗得两败俱伤,相继被废,又从公主改封为齐王。明帝同时昭告天下,预备次年禅位幼女,即便没走封太女的流程,齐王也成为了事实上的储君。 驸马、王夫可以为官参政,皇夫及其家族子弟却要处处受限,王家尚主的公子也是家中新星,尚主是锦上添花,赔上自己的兄弟一辈子前途却极不划算。 皇家也光棍,你想摇摆,我替你做决定,靖王直接带宗正宜昌县公上门,收婚书、办和离,一气呵成,又为王家牵引另一门婚事,也是上京品貌皆有声名的淑女。 面上看,很过得去了。即便王家也觉得不错,这是圣人要接着用王公子的意思嘛。说句实话,公主做媳妇,心不大的都吃不消。 可惜,王公子不怎么领情,好好一个青年才俊,从此消极怠工,叁十出头活活把自己闷死了。 因是前夫之女,政事堂不允玉华公主改姓,彻底断绝了她继承帝国的资格。按说玉华公主的身份有些尴尬:是王氏女,却与本家疏远,由皇夫裴彧一手教养;是天子女、东宫姊,深得圣宠,却不姓李。当下后宫无主,东宫无妇,内眷朝觐便以公主为首,不少守旧老臣颇有微词。 玉华公主背了弹章满身,一贯不当回事,甩一甩只当不存在,再不济就入宫找母亲哭诉。女皇别的方面毫无疑问是合格的守成之君,唯独护短一点像极以不讲理闻名的舅舅,谁触女儿的霉头她就找谁的麻烦。 公主不是软柿子,尾风便狂扫驸马裴珣,只是裴中丞的人品着实不错,私下里无数人惋惜,裴珣尚主固然妻贵夫荣,但更像是来还上辈子命里欠的债。 崔昭远在千里之外,自然不清楚那么多,他一看清脸就遗憾地收回目光,躬身向天家母女行礼。 “臣崔昭,请圣人安、殿下安。” 玉华公主矜持地并不言语,女皇待人一向和颜悦色,对熟悉的小辈更加亲切,招了招手道:“延泽,正好有盘残棋,你过来看看怎么解。” “是。”崔昭依言上前,跪坐女皇身边。 君心从来难测,寻常官员面圣,即便胸有成竹,也难免存着一丝扎战战兢兢。年轻官员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君王跟前表演年少气盛的却也不多,但凡能做到沉稳如常的,不是有大出息,就是能捅出大篓子。 来人若不是崔昭,凭那恭敬而无拘束的姿态,玉华公主会立刻把他归入“也许会有出息”的类型。但一想到是崔昭,只看他温文尔雅的模样,她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难以言表的怪异。 玉华公主眉心微蹙,仿佛遇上了无法理解的难题,打量许久也没看出个究竟,倒是把女皇看笑了。 “善慧,不认识七郎了?”女皇道,“说来你们同一日生,还一起办过生辰,母亲那阵子身体不好,还是特地来看过一回。” 二十多年前的事,路都不会走,哪能记得?不提那回合宴的后果,差点叫人以为崔、王定了娃娃亲,略长大一些玉华就为此气恼得要命,单方面看崔昭不顺眼。这会儿讨厌的家伙人模狗样地回京来,亲妈却在缅怀亲外婆,千万不能没眼色,玉华公主郁闷地忍了。 “阿娘,我是吓了一跳。”她轻抚胸口,娇声道,“先时还不高兴,大好的休沐日,一个又一个要来烦扰,如今见七郎一表人才,倒也不算亏。这幸而是在阿娘宫里,出去遇上,我怕还认不得,要问是哪位官人呢。” 女皇指一旁自来了人就不再开口的说书小宫女,好笑道:“你一人,可抵她们叁个。” “我是个最没用的闲人,只能陪阿娘说笑玩乐。”玉华公主叹了口气,“阿娘有正事,儿先出去走走,闷得很。” 女皇嘱咐道:“不许贪凉,小心地滑。” “儿晓得。” 玉华公主由人扶起,轻薄裙衫显露了微隆的小腹,孕期进入五个月,纤细的腰身逐渐显怀,她小心翼翼,旁人更不敢懈怠。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于屏风后,崔昭闭了闭眼睛,视野里漫漫的血色一闪而逝。 女皇没注意他须臾的不自在,见棋盘上不知何时多一粒子,盘活了死局,顿时来了兴致。她棋力寻常,杀时间而已,过一会儿便扔开了,说起召见的本意,“这回做得不错。” 崔昭道:“文渊公总领有方。” 女皇乐了,“你倒是会说话。” 已故知州赵甫平生最怕折腾,在沧州多年没什么建树,维持正常运作而已,只求考评中等,平安调任。说无能有点过,算是鸡肋,但能在河北道混日子也不容易,可能聪明才智全用在了和稀泥上。 要不是赵甫意外早死,崔昭好好一个通判,也不会冒险刺杀。宁边军有州府消息打前阵,未必有胆子冒进,也许根本不用拖那么久,能早早掐灭苗头。一切没有如果,现在的发展也过得去,女皇赐哀荣的时候便没吝啬。 身后虚名而已,要多少有多少,收回也是一句话的事——天恩浩荡呗。 崔昭从袖里摸出一本自制的折页,交由宫女呈了上去。 女皇略翻了翻,秀眉微挑,“修渠疏浚可是大工程,没个几年做不完,前两年将你打回去,又来?” 这是一本手记,主记崔昭曾经主管的饶县,与州府所在清池县,风土人情只部分,大半本在梳理境内河脉与码头港口。 崔昭道:“圣人容禀。重修南北航道永济渠一段,疏通无棣河与阳通河,引河道通海水,恢复海港口,有百利而无一害。” “乱局才过,这会儿又加徭役,朕令惠安侯去驰援,倒好像叫他去做厢军了。” 女皇话声带笑,似乎并不放在上心,崔昭却感受到隐隐的压力。 崔昭斟酌道:“臣以为,正是此时才好。” 女皇挑眉,让他继续说。 “我朝立国叁百余年,河北一向富庶,早年即便东南诸镇也不如多矣。沧州临海,舟航甚甚,更是其中佼佼者。” 河北曾有天下北库之城,依托前朝修成的永济渠,位于终段的沧州一度无比风光,境内航道繁忙,南来丝织、茶叶、粮草、奇货乃至军械都要在此转运。 自打国朝不稳,节度使挟兵割据,永济渠频繁成为战场,商贾趋利避害,不再继续在此中转,渐渐难免衰落了。 上京光复时,天下皆以为昙花一现,毕竟这龙庭已经转手不知多少回,谁知道一双李氏儿女能坐多久?四境节度使割据,河北彼时在成德军王氏手中,至明帝登基数年才正式归降,数支迁入上京,倒没怎么伤筋动骨,沧州随同改旗换帜,却再不复昔年的昌盛了。 “沧州经此一乱流民无数,平日清查土地困难重重,此时知州新去,州县缺员众多待补,有惠南侯坐镇,自然容易得多。年关将至,朝廷刚发了赈济,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备耕还要一段日子,可征发民夫修永济渠,方便之后江淮米粮的调运。疏浚首重永济渠,两河在后,海港修复乃至架设市舶司不过锦上添花。” 崔昭顿了顿,“圣人,旱了几年,也该下雨了,只是不知这雨什么时候真的会落。” 女皇反复把玩小巧的折页书,却不置可否,“众所周知的好事,你在饶县试过,别人为什么不做?” 崔昭垂眸不语。 做成了不一定留名,做不成一定吃挂落,赵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久就要就要调走,肯动才怪。女皇会问,是因为这条被挂在崔昭的弹章上,是他折腾百姓的铁罪状。 天晓得同样服徭役,怎么修县衙、修城墙、乃至修私宅理所应当,旱天挖河道就罪大恶极了。 女皇一点也不在意崔昭的沉默,收下书却没再议,饮一口茶,笑盈盈换了话题,“先时令你与卫修齐同行,你好得很,晚他足足半月?” 上本也是尽人事,之后沧州如何,已离任也是鞭长莫及,崔昭对女皇的避而不谈知趣地没有纠缠,只道:“小侄偶感风寒,臣心中担忧,就耽搁了几日。” “阿逊也有十二叁了吧?”女皇算了算,“早年仿佛常见你舅舅请医官,现在怎么样?” “小时候是有些娇惯,后来常在外行走就好多了,这两年随表哥学骑射很上心。” “年节带他进宫来罢,长龄那儿同学不少,年岁相仿正好一起玩儿。”女皇道,“回来可拜过父母了?” “赶着来熙山,预备年前去一次。” “是得去一回,年后又要离京了。”女皇温柔地笑了笑,“文柏那时为你改字,不知有没有想到有一天能见你戴獬豸冠。” 崔昭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赶紧谢恩。 他虽然自觉能升官,却没想过能留京,估摸着升去做某个下州知州,入御史台却是意料之外了。 女皇叫人拿来一个食盒,笑道:“这是新做的梨糖,替朕带去给崔相公。” “臣领命。” 崔昭起身告退,一字不提原本的计划,挺拔的背影消失于帘后。 女皇抚摸案上簇新的折页,面上笑意淡去,终是幽幽一叹。 湖陵郡主昔年十分得宠,即便她的长姐襄王亦多有不如。母亲当年指婚崔氏嫡长子,固然是宠爱养女,后来发觉,未必没有着意为她铺路的意思,就如同将小小年纪的她提出弘文馆,扔进国子监与诸多官家子弟一同读书一样。 可惜,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崔攸之出镇蜀中遇到山洪,夫妇罹难,时疫搭上了年未弱冠的崔昉,无论什么安排,都化为乌有了。 “阿娘。” 唤声打破女皇的惆怅,玉华公主含笑走来,不带一丝霜寒之气,没继续去画画,而是挨到了女皇身边,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 女皇道:“听全了?” 玉华公主道:“没听,儿就顾着看崔七呢。怪了,他可真像个文官。” 女皇屈指敲她的脑门,无语道:“什么叫像个文官,人家就是,入仕都六七年了。” “上回见他都多少年之前了,听闻登科也改不了印象啊。”玉华公主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记仇,“以前舅公明明要教我吹笛,却被他和小卫拉去对剑,就记得是两个讨厌鬼。” 女皇被她逗笑了,“难怪提崔延泽与樱时,你要不高兴。我说呢,难道你牵成的亲都是好亲,我要牵的红线就是乱点鸳鸯谱?” 玉华公主倒是想应声。 女皇再和蔼亲切也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看人登对与否,首先家世能力,其次才是脾性容貌,条件好就可以搭对了。她的前驸马是从先帝给的选择里挑的,婚前不怎么熟,婚后不说多如胶似漆,至少不算坏,饶是如此,和离的时候女皇也没有半分犹豫,对王家倒是和颜悦色。 女皇不在乎和谁成婚,她天生就不在意这些。玉华公主却见过太多上京内眷,过得好与不好,不看风不风光,看模样就知道,寻常女子既然躲不开这一遭,姻缘还是要看重脾性相合。 李令之名义上是女冠,但一圈长辈——靖王、淮南王乃至女皇——都不太可能坐视她清修终老。玉华公主辈分差一截,心里也是将她当妹妹,平时留心着人选,左不满意、右不满意,更别提一个她本来就看不顺眼的人。 实话不好实说,玉华公主便只哼哼:“卫修齐那混人在崔七跟前都得好声好气,我才不要樱时受委屈。” 女皇并不以为意,以为玉华是小女儿心性,看人全凭好恶,一朝不喜一辈子反感。她就觉得崔昭很不错,身份不高不低,如今为人也温文沉稳。这年纪的郎君鲜有没成婚没订亲的,她总不能选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白身给皇家县主吧? 玉华公主又劝,“阿娘其实不必担忧,那是靖王府的掌珠、淮南王的亲妹妹,模样脾性都很好,也有问到我这里的。” 女皇饶有兴致道:“怎么不与从南提?” 玉华公主笑道:“小舅那脾气,您还不不晓得?他总当妹妹还小,八字没一撇一听话头就暴跳如雷,谁敢去触霉头?” “问到你这里不算,问去他那里才算有行动。”女皇摇了摇头,“还是合适的太少。” 玉华公主想到前两日与李令之的通信,略一思索,又道:“合适与不合适,其实还是看阿娘。身份、年龄、模样,再挑剔,哪挑不出合适的?儿不懂前朝事,却也听过不少女官的流言,婚事上难免坎坷,什么考中进士被退亲的,什么成婚后不辞官被休弃的,做外室、当情人的事儿更多了……” 她适时流露几分为难的表情,女皇也忍不住皱眉。 女官入朝二叁十年,前所未料的伦理问题已经一大摞,隔两年就要下一道令找补,限制乃至废除女子入仕的声浪从来没停过。 “樱时如今是阿娘身边的舍人,若成了婚,是继续在舍人厅,还是回家做夫人?夫君外任又如何?”玉华公主说得自己也头大,真心实意道,“她也没什么想法,何必勉强呢?” 女皇无言挥了挥手。 玉华公主退回了桌案后,心不在焉地捏起笔,默默舒一口气。 她可只能帮到这里了。 ———— 崔兄,前路坎坷,烟.jpg 顺便给文改了个新名字哈,封面图等我宝写完再更新~ 二十、相逢千秋夜(01) 01 女皇千秋的正日子到了,尽管正主远在熙山,城中依然气氛浓厚,因为临近年节,更加喜气洋洋。 只有光禄寺上下既紧张又暴躁,还要被好几条街外的年轻宗正隔空埋怨厨子不行、食材不行、配饭越来越难吃。光禄寺卿吃力不讨好,却也懒得管了——虱多不愁咯。 杨学士轮到了五日一回的休沐,在家休息,李令之平日随心而动,昨天李成平特地递话来说千秋夜要出去玩儿,她便宿在了渡月桥。 秦女史本职内学堂司业,兼作渡月桥执事,这一日近晚方归,如常侍奉李令之做晚课,次日将人唤起,亲自为她上时妆。 秦女史将李令之柳眉间覆上绯红花钿,中央贴小小一粒圆润贝母片,杏眼下晕一抹胭脂,眼尾痣沐浴朱色荡漾靡靡的艳,越发衬的肌肤瓷白。口脂是桃子味,淡淡的水红让她看起来气色极好。 “今日可不用穿官服了。” 秦女史满意无比,挑来一身鲜亮的团花石榴红袍子,衣襟是截然不同的松绿里面,束腰革带系上特赐的金鱼袋。 李令之揽镜自照,也觉得不错,纤秀的身形像一抹灿烂的火烧云,喜滋滋地往东宫飘。 遇上太子,她兴冲冲问:“长龄,你看我怎么样?” 李慈今年发育迅捷,已经比小姨妈高出一头,看她得微微屈起单薄的脊背。个头长了,奈何芯子不开窍,见她眼周红红,李慈大惊失色:“怎么,策论写不好被杨学士骂哭了?” “……” 十分诡异地,李令之与秦女史在埋怨小孩子不解风情一事上居然产生了刹那的共鸣。 “没有!”她愤愤否认,“吃饭!” 两人年岁相近,自幼相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李慈面前一桌餐碗装的满满当当,窜个头狠的少年饿得也狠,干脆利落地扫空大半。他抬起眼,见李令之正在吃第二份酪浆蜜梨,桌上没怎么动,只少了一块桂花蒸饼,忍不住开口:“今天的菜式不喜欢?” “有更喜欢的。”李令之面不改色回道,隐去没说是早上又吃撑了,实在败坏她温柔亲切的形象。 李慈却觉得是东宫紧着他口味,扬手就要叫人换。 “别别,我不用!”李令之指桌上她碰也没碰的几个菜,“还不如你多吃点,脸上长点肉。现在这瘦了许多的模样,可真让人不习惯。” 李慈摸了摸他越发俊俏的小脸,颇有几分志得意满,“我就觉得挺好啊。” 李令之认真道:“一点也不威武,你想想文皇帝的画像,腰带十围呢!” 说的是一位脚踩大哥小弟、赶跑老爹的英明祖宗,据说早年征战四方也是俊俏儿郎,然身份一变就要寻求尊贵稳重,传世的画像只见“沉”、“稳”。 有个热爱美丽皮相的亲妈,又跟在姐姐身后听了一耳朵对青年才俊的犀利点评,李慈自诩十分了解真正的女性审美,一点也不肯掉入她挖的坑。 “那是做不了俏郎君的男子才退而求其次,为此还贬斥秀士!你看,杨学士那么大年纪了,每次来东宫,宫人都扎堆来看,不是照样很受欢迎吗?卫尚书大家也都很喜欢啊。” 李慈接连举出熟悉的例子,振振有词,“近来柳钦等走动得频繁,我看她们当差都更带劲啦。” 闲聊并吃差不多了,李慈热情邀请李令之一起去听课,“晚间有宴,今日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了,你公服都没穿,正好回去逛逛。” 之所以用“回去”,是因为李令之的确在崇文馆读过小半年书,后来她因重病辞学,自然就再也没去过。旧时的同学,说不定她现在和他们的长辈倒更熟悉一些。 李令之倒是没想到,有一天太子会来劝学,莫名觉得可乐。 “今天是哪位直讲?”她问。 李慈笑道:“是卫相公,他一向宽松的。” 李令之见过卫恪在靖王跟前做小辈的敬仰,见过他同女皇东拉西扯聊家常,见过他在政事堂摸鱼、在礼部笑眯眯广结良缘,就是没见过他讲课。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给我加个座。” ———— 太子慈:你们小娘子根本不会喜欢大胖子的,周围帅哥浓度太高,我绝对不会自甘堕落!!! 作者:抱歉是俺喜欢小白脸带歪了一众的妹。。 二十一、相逢千秋夜(02) 02 太子初次监国,附学东宫的一众显贵子弟也留在了京城,十几个少年早早齐聚崇文馆,或交情好的叁两说着话,或独自温习功课。 弘文馆里还会有人脑壳铁硬,上课闷头大睡到人事不知,崇文馆学子是陪太子读书,无论在家如何,在学馆里都算是老实,最多犯困或是神游天外。 廊下唱喏渐起,蓝绫袍戴玉冠的太子走来,爽快抬手令人起身。 太子一入内,众人便看见身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绯衣艳丽,面容秀雅,时妆娇柔却无俗媚,淡淡望过众人,微微一笑,仿佛错时盛放的花,即便格格不入也无人会去指摘。 自春时太子年满十五岁,便有消息说宫里有意为东宫择妇。各家勋贵高官都有女儿,难免有些意动,碍于如今是奇葩的女帝当朝,皇夫还早逝,后宫没个主事的可以探消息,便只见内眷与玉华公主交游频繁。 伴读好奇最后是谁家胭脂虎姊妹中选,却不知太子从哪儿领来个女子。 有人连眼神都欠奉,有人看清鱼袋微微皱眉,也有人好奇地打量,还有笑嘻嘻咧开嘴,很有将要不着调地调笑两句的意思。 李慈心道不妙,抢先咳了一声,朗声道:“这是淮南王府的钟离县主,来听一堂课。” “小姨妈来啦!”有人怪腔怪调接了一句,引得一圈哄笑。 先前跃跃欲试的大多偃旗息鼓,百无聊赖的反而客气地拱手。这位县主可是御前舍人之一。 崇文馆学子幼者不过十二叁,最年长也不足弱冠,还不算成熟的年纪,已然通晓未来畅行人间的法则。 伴读相比数年前有增有减,剔出已入仕的人,大半还是李令之略有印象的旧时面孔。 李令之看向先时接话的少年,认出是惠南侯陈幸的幺子,与太子差不多年纪,浓眉大眼,英俊又活泼的模样。他叁哥和李成平有点交情,来府里喝过酒,偶尔聊些家事,说起幺弟捣乱,亲爹管不到,长兄几个打字决在手万事不愁。 “陈六是吧?”李令之见少年满脸诧异,温和一笑,“过会儿就好好听课,叫我看到你不用功,就告诉你哥哥们去。” 陈六顿时变了脸色,“小姨您也太狠了!” 李慈忍无可忍翻个白眼,“哪个是你小姨?叫小姨还不让管了?” 陈六也不怕他,吐着舌头跑了。 李慈叫人给李令之加座,在一屋左列的最后,前桌还是她引来崇文馆的崔春,一见她就打招呼,倒把他周围的同学吓了一跳。 崔家二房、叁房一母同胞,二房目下做经略使,叁房就差远了,挂在太常混日子,即便列名上京亲贵册属于崔家的一页,嫡亲兄弟已经有了天堑之别。 崔春出自叁房,在太学旁听,原本轮不到做伴读。也是女皇一时兴起,微服去了太学,路过公房,听到一人对同僚大夸特夸喜爱的学生,同僚却反感那学生阴沉,两人就好学生标准展开争辩,斗起嘴叽叽喳喳。 谁说聒噪的女子是五百只鸭子,中年男人喋喋不休是更残酷难听的折磨。女皇却被勾出好奇,让李令之去经义斋唤来那名为崔春的学子。 一堂课刚放,学生们的喧闹如蜂巢炸开嗡嗡大作,见来了个女官,有大胆的学生踊跃搭话:“官人何事?”听说找崔春,百转千回地“哦”一声,朝后面叫“十二郎”,拿腔拿调的戏谑。 来人连称为少年都勉强,不过是半大的男孩,苍白瘦弱,身形单薄,仿佛压上一座看不见的大山,还未长成便要倾塌,沉默寡言一望可知。崔相公府上居然有这样瘦弱的孩子。 李令之客气地唤他离去,转过一道廊才微微一笑,“上官想见崔小郎,不好久等,打扰小郎进学还请见谅。” 崔春却很冷淡:“不谅解又如何?还不是我不识趣。” 亢越的声里似有尖刀,寒锐刮骨,扎不疼阅尽上京少年的李令之。她自问年长几岁,对刺头小孩儿充满包容,好脾气道:“一会儿只当与博士聊功课,不拘道理,认真答就好。我知小郎是相公之孙、奉祀之子,忘了那些,只做学子。” 崔春低下头,仿佛尖硬的外壳碎裂一道缝,习惯恶意却在善意下无所适从,低声道:“学生没什么能还您的。” 李令之笑道:“原本就没想放债,居然还有人上赶着要来欠。” 崔春笑了一下,又陷入沉默,到女皇跟前答话,苍白的脸浮起惴惴的红,偶尔声音有些抖,倒还算是平稳,对这年纪不错了。 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无法压抑的兴奋,李令之正想着崔家叁房看来也不是那么黯淡。女皇拍板将人调入东宫,令她亲自去宣,说要让懒散的小孩子们有点压力。 距离上次见面过了快一年,崔春长高不少,虽然还是很单薄,显然气色好多了,眉眼不见郁郁不乐。 李令之点了点头,“看来你过的不错。” 崔春腼腆地道:“还要谢县主提点。” 也是他品貌皆宜,女皇才会临时起意,哪是她一句话的作用。李令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好奇道:“崔氏家学多的是人想塞子弟进去,怎么你宁可去太学旁听?” 崔春道:“族学里我学不了,是七哥前两年回京见我,说要是愿意,能帮我去太学。我就去了。”寥寥数语掠过仓皇的童年,面上不见一丝惶恐与记恨。 听到意外的人出现,李令之难得一愣。 崔春以为她久在中枢,不熟悉外官,小声道:“沧州兵乱时那位崔通判就是我七哥。七哥不怎么在府里,为人很和气,真的不是外面说得那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李令之啼笑皆非,不久前还是她提点李慈呢,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崔春这什么眼光,崔昭那张冷脸与和气两个字有关系吗? 直讲到来前,崇文馆众人例行自修,李令之不知道先前什么课程,索性提笔练字。 因缘经流畅地默出,熟悉到不需要过脑,李令之录完最后一遍出家科戒,正好紫袍玉带的卫尚书施施然到来。 自古皇帝与东宫关系总是不伦不类,既是生身血亲,又争权不休,扯下天伦的幕布,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东宫常有,坐稳却难,春坊小朝廷明明是皇帝为爱子之心挑选,最后亦往往覆灭于亲情的消亡。由此,春坊僚属逐渐由朝官兼任,太傅亦在学馆,不过定期讲学而已。 先帝令宰相充学士,排班轮番前往,随意讲个把时辰。御史大夫宋持身体不好,因此留守至今,来上课的一向是卫恪。 卫尚书的和气人尽皆知,大约儿子外甥一起回京了的缘故,他的心情也很好,闲聊着就说到了沧州兵乱。 这是今年的大事,众学子也感兴趣,屋里气氛随讨论渐渐高涨,不知不觉分拨两派。吵嚷的模样很是眼熟,也许过二叁十年立在太极殿上也差不离。 零星如太子,管听不管聊,他站习惯朝堂,正经见过大打出手的世面,甚至还觉得同学们不够吵。 李令之支着脸,津津有味看新鲜。 她长那么大,头一次认识既然不是“靖王表侄”、也不是“女皇养兄”的卫尚书。 卫恪一生背靠帝室,早年为齐国公主陪读,离馆即外放,刷足资历后回归中枢,他清贵又随和,一生顺风顺水,多的是人觉得卫侯是不晓事的书生,拜相时争议极大,连岳父一同被参了好一阵子,也没让女皇改主意,到底塞进政事堂做了背景板,外人看来就是凑数的。 崇文馆学子也许比外头的书生懂得多些,到底年少,哪个没有指手画脚的一腔热血,如陈六亲爹还在沧州,自己也跃跃欲试,还妄图身先士卒,擒贼先擒王,被卫恪拉来崔通判前例,不大赞成地说了几句。 真正与世无争的人哪会随手拿外甥深陷过尚留余温的热灶做文章,给他刷存在感。 ———— 一些学生范围粗略设定(瞎编的) 弘文馆:收太子以外皇帝的娃,宗亲权贵的娃。 崇文馆:仅限太子+太子伴读 太学:收中低层官员的娃+社会面学生,分叁舍=上、中、下叁等,下分某斋=学某某的班级,譬如经义斋就是比较专攻这个的。 国子监:收中高级官员的娃,存在权贵进修班。 二十二、相逢千秋夜(03) 03 卫尚书之后,有一位学士来教经义,又回归了严整的课堂。也许是刚刚经历一场争论的缘故,一群少年都有几分心不在焉,倒显得格外安分。 李令之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半途听得无聊,随手画起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间下学的时候。 少年们个别饿得饥肠辘辘,学士一走直奔偏殿,崇文馆读书的待遇很不差,小厨房管好吃管饱,回去晚了还包护送。 “县主,呃……”崔春转过头,只见满桌鬼画符,张嘴就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李令之身为在职官员,听课开小差还被小学生抓个正着,心里尴尬得要死,努力假装若无其事,抽几张折叁折塞过去。 “正宗洞玄观出品平安符,送十二郎了。” 洞玄观的名号崔春一早听说过,却不知和李令之有关,听她笑道:“贫道冲盈子,往后来观里报我名号,好处不少哦。” 崔春愣了一下,点点头,小心翼翼收起了平安符,斟酌道:“多谢练师。” 李令之顿时看他十分顺眼了,真是上道啊。 那头李慈与同学说完话,过来热情相邀小姨妈一起吃饭。李令之毫不犹豫推拒了,转身直奔兰台,在门口遇上了从隔壁信步走来的李成平。 庶仆正好迎上来,“宗正公、李舍人,中丞在楼上等。” 裴珣良心发现,来还收留之恩,兄妹俩是相约来蹭饭的。 御史中丞公房摆开席面,桌上布满琳琅满目的食盒。裴珣做东,矜持地炫耀本部厨子,“我也不多说了,你们来熟了的,今日还有新做法的炒菜……” 他筷子还没捏平直,外间又有人找。仆役在御史台熏陶日久,也学惯简单明了的风格,叁言两语,道是某道监察派庶仆临时赶回,有要事相报。 公房现下有外人,裴珣只得肚腹空空地出去了,背影十分萧索。 李令之摸了摸鼻子:“哥哥,我们算不算鸠占鹊巢?” 李成平毫不留情一筷子夹走裴珣离去前看中的炙羊肉,得意地笑道:“饭都吃不好,难怪御史台从来不要老头,青年才俊可真不是人当的。” 圣人千秋年年有,正主可以不在,上京城假公济私的庆贺绝不缺席。宫门前宽阔的大街与广场一扫往日肃穆,十步一灯,灯火辉煌。无论华丽高耸的花萼相辉楼,还是千百步宽的汉白玉广场,金乌将落未落时即被璀璨的波涛席卷淹没,成为煊赫的背景,人声的放纵喧闹如浮沤四散奔逸,无处不是,无处不在。 往年节庆,赐宴的重头在熙山,光禄寺招待留京同僚们,肉是熟的,鱼是鲜的,腌菜没有怪味道,仅此而已。今年太子留守,众人才惊觉每到庆典,午食丰盛异常,而且不仅能吃得饱,还能吃得好,顿时将光禄寺从上到下问候个底朝天。 有比部小官因此大骂蠹虫寺,碍于正值年关,度支比部疯了一样在核算总账,地位直逼政事堂,各部夹紧尾巴就怕被记黑账直送御史台,一时居然无人管他。小官爽快发泄一通还没有代价,志得意满审账去也,效率奇高。 千秋晚间亦有赐宴,就在勤政务本楼。深居简出的小太子登上宫门,引得四下轰动,纷纷涌来广场仰望。 李慈从高处俯视,心中的震动不比仰望他的人少。 灯火汇成纷乱斑斓的海,完全无法看清任何一张脸上确切的表情,人缩的比米粒还小,模糊了对一个个活生生的小民的认知。 困惑闪过李慈心头,瞬间被喜悦的浪潮冲碎,明明欢呼此起彼伏,他却无来由感到失落,心事重重地由人簇拥着,走回明亮如昼的殿堂。 立柱旁,淮南王兄妹正在说话,乍看仿佛倒影。 李成平背靠廊柱,桃花眼里兴致盎然,暖黄灯光勾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艳,昳丽的容貌神采奕奕。腰间灿灿烁烁,挂好几样金铁小物,预留空白悬剑,黑靴隐隐泛着暗纹。他懒洋洋抱着胳膊,为迁就妹妹而略屈身的姿态并不挺拔,仍将寻常的靛青袍穿出一股风流矜贵。 李令之洗净胭脂,点缀只眉心花钿与杏眼下圆润的珍珠。今春开始流行上京的时妆雅名梨花泪,她浅红的唇含着笑,换了一身与兄长同样低调的袍子,将将过膝,露一截红白间色宽口袴,牛皮靴系带绣满了碧翠葡萄枝。 打扮一旦趋向雷同,即便容貌不类,也有隐约的相似,一分作叁分,叁分成五分,言笑晏晏间无限拔高。 李慈无端一愣,唤道:“小舅,小姨。” 两人齐齐转过目光,李成平直起腰,舒展一下身体,热情地招呼他:“总算等到你来,我带樱时出宫吃饭,一起去吗?” 殿内乐声已起,热热闹闹的闲聊嗡嗡不断,透过人群,能看到裴珣与某位紫袍大人对话的身影。 李慈有些惊讶,“这都快开宴了,还要出去?” 李成平道:“那哪儿一样,宫宴这么多年还没吃腻?你们——主要是你——往年这时候都和阿姐在熙山,没出去逛过吧?就不想自己去城里看看?” 女皇与先皇夫成婚多年只一个小郎,从小看得眼珠子一般,未曾宣之于口的话无人不知——男孩子原就不好养,深宫里养孩子更难,父亲还身体不好,就怕早夭。 李慈用茁壮的成长证明了自己,所有人都欣慰于国朝有后、储君康健。他懵懂的幼时还能与长姐一同去街市上逛,自开蒙读书,尤其入了崇文馆,课业日渐繁重,连踏出皇城也难。 上京城真论起来,除却官署,叁分之一都是属于皇家的宫城,叁大宫、禁苑、庄园,山水绵延仿佛无穷无尽。从前的王孙一辈子安居远不如宫城宽阔的十六宅,一样过得醉生梦死。 生气勃勃的街市毕竟不同,李慈才十五岁,也是爱玩儿的年纪,心动不已仍有些犹豫:“可我得留下招待……” 李成平不以为意道:“往年千秋节大家也都这么过了,不会有什么的。” 李令之心道,有太子在说不定大家才拘束呢。 “阿娘不在,既然留京,今日理当我出面。”李慈还是放弃了。 李成平说不动他懒得再劝,准备告辞,李令之还给他补上一个饼,“以后得空和我们一起出去。” 李慈挥手与二人道别,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期待中又有些羡慕。 裴珣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不远处,李慈收回目光,唤了声大哥,裴珣微微颔首,低声道:“元宵东西市都有灯会,殿下要是想出宫,就与圣人说一声,也替你姐姐带些小玩意儿回来。殿下送的,总是与旁人不同。” 其实玉华公主没想到的东西,也多的是人主动奉上,不过是给他一个由头罢了。 李慈心中一热,点了点头,与裴珣一同入内,眉眼再不见片刻前隐隐的郁郁。 ———— 和谐快乐小家庭( 和太子搞好关系对所有人都没坏处嗯 二十三、相逢千秋夜(04) 04 东市临近宫城,商人打招牌强调一个“奇”,越罕有价格越高,不求最好只求最贵。西市同样买卖兴隆,高低贵贱齐备,更接地气也更热闹,到节日尤其明显。 宽阔的街市上人来人往,自发形成来去两道鲜明的人流,遇到热闹的摊位,周围更加水泄不通,往日引人艳羡的高头大马此时只能收获不满的嘘声。 李成平早早做了计划,因此一过西市坊门,就领妹妹往后面小曲抄近路,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座叁层楼酒肆前,李令之抬头一看招牌,正是他预定的那家。 早年李成平挂在羽林卫,不时替女皇跑腿。靖王外出云游,他封王,开府别居,日子有钱有闲,上京少年里头一等的自在。李令之养病那几年,李成平得空就叫她出门,或与朋友一起,或兄妹二人,将东西市名楼名铺吃个遍,沿曲水随意散散步,赶在坊门彻底关闭前回府。 今次来的酒楼,叁层是包厢,一二楼中央敞开,底层有一方高台,每日安排不同的演出,有琵琶女联袂登台,出名的却是说书。说书人不仅在台上,还时常与堂客有互动,声音朗朗回响,带动一片叫好。 这地方不一定多高雅,但一定够热闹,一篇传奇扩成你来我往的独角戏,能连演半个月。红火的戏稿价值不菲,崇文坊的落魄书生不时也有寄名来写的,比辛苦抄书赚多了。 李成平解马交给迎来的跑堂,说明定了雅间,走进大门的功夫,扭头冲李令之得意地笑:“好久不来了吧?是不是没有哥哥就没有享乐啊?” 李令之嘀咕道:“我也会出来玩儿的啊。”话虽如此,比起和朋友寻个清雅处小酌,像这样的热闹确实去得少了。 她伸长脖子正待多看,被李成平揽住肩往楼上带,催促道:“快快,上面风景好,外面再过会儿说不定有放烟花的呢!” 推推搡搡间,李令之险些打个踉跄,人快被他提起来了,一边挣扎一边忍不住怀疑道:“其实是顺便带我来的吧?” 李成平桃花眼一勾,笑得很不怀好意:“这都被你发现啦?” 李令之觉得他烦死了,“放开我啦!” 李成平道:“好好看路!你这裤腿阔的和裙子似的,没我提着行吗?真吓人。” 李令之提着她的衣摆,愤愤地跑开几步。李成平也不追她,冷冷瞥一眼大堂,被李令之催促两声扭过头,又是没心没肺的笑脸。 上京以宫城为尊,城中高塔修建不得超过禁苑小山的最高处,因此纵观上京城,除却佛塔、权贵人家台阁,叁层已算高楼。 雅间的视野很好,有赖地势平坦,远景一览无余,数条小渠蜿蜒汇出中央一处小湖,街市沿渠边四通八达地铺展,热闹非比寻常。 屋里提前备好了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李令之走上来发了一脑门的汗,背心闷的难受。她解开一粒纽,衣襟微荡,雪雪白的里衣与一截脆生生的骨,坐在席上支起一条腿,若非画了典型的女子时妆,姿态倒真像惯于寻欢作乐的小公子。 李成平随手扔开来时的披衣,随意坐到一旁,笑道:“一会儿别敞开吃,留着点肚子,陪我喝两杯。” 李令之羞恼道:“喝酒就喝酒,前面多嘴什么?” 李成平懒洋洋道,“留把柄的是谁啊?秦司业舍不得说你,还得我来做坏人。” 李令之横他一眼,到底理亏,敷衍地应了。 李成平还要开口,见有来人,就不再说了。 门外走来两个年龄不一的女伎,怀抱琵琶,裙衫一色,眉目颇为相似。年长者口称“郎君”、“娘子”,自称二人姓虞,恭敬地行礼,一同坐到角落帘后。 李成平待女伎调完音,扬声道:“虞娘子可会水间小调?” 上京城南音风行,女伎无论本贯何处,不会弹唱南曲简直不配出门行走,指名要听水间小调的却少,因小调活泼热烈,缺乏寻常印象里吴音的缠绵勾人,不大有人特地练。 虞娘子却笑道:“郎君问对人了,我本越女,自然是会的,小女也会唱几句。” “巧了,竟是同乡。”李成平失笑,“今天过节,我妹妹又年少,两位娘子尽弹些轻快的就好。” 乐声渐起,楼下送来叁两水晶瓶,李成平选其中一瓶倒了一杯,推给李令之,“以前总说我不让你喝清酒,喏,自己试试。” 并不满,浅浅一沤澄澈如水,入口略温,却辣得李令之忍不住咳嗽。 “那么冲的吗?”她有些不可置信。 李成平一下子笑出来,“行不行啊?清酒受不了的话,还是喝葡萄酒吧?” “谁受不了了?”李令之不服气,伸手就想再添一杯。 李成平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清酒上头快,不能多饮,这杯就是给你尝个鲜。”他推去装葡萄酒的水晶瓶,心疼得要命,“你这喝水似的灌喉咙里能尝出什么,暴殄天物啊!” 李令之哼了一声,“清酒哪儿那么金贵,宫里不是常有?” 明帝年间,江南道上贡新法酿造的清酒,其色澄澈如水,醇香甘洌,仿佛不含一丝杂质,又以香气浓淡、口感轻重分叁等,最上等者雅称“澄酿”。 上贡不久,清酒就获得了上京文武一致的喜爱,文人爱其色清味冽,武人爱其入口辛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江南道赚得盆满钵满,还不得不严令限制产量,以防新粮全被拿去酿了酒。 清酒后劲大又浓烈,因此城里还是更流行浊酒,李令之酒量不行,又容易上脸,不论李成平还是沉犀都顾忌她身体一向拦着,她的确没怎么喝过。 李成平大为肉痛,“有是有,但没这个好!上京酒坊制的清酒以薛家内坊为最,青出于蓝,比江南上贡的还好,一个月才出两批,这就是薛家酒!” “原来我只是喝酒附带的?”李令之气咻咻蹬他一脚,“琵琶娘子,换破阵曲!” 旁听只言片语,虞娘子已知二人不仅富,还出身显贵。见女儿面露惶惶,她略一思索,起手便按那妹妹所说奏起激越的边塞曲,果然不见兄长有反应,心中松了一口气。 李令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饮下几杯,头虽然有些晕,又高兴起来,喜滋滋地吃了两块酥酪,与她哥哥玩儿起投壶。 李成平担心她再多喝要不好,不着痕迹叫人换了葡萄浆,一样的颜色,还更甜,李令之完全没发现,只顾埋怨投壶一次没赢。 兄妹俩于是转战叶子戏,觉得两个人太无趣,索性叫女伎来陪。 虞娘子母女出门行走数年,这一晚的酬劳拿得最简单舒心。客人兄妹漂亮矜贵,听曲纯粹图个乐,当说话的背景音,之后被招去打牌,输赢各挂兄妹俩身上,离别时那哥哥从袖里摸了个锦囊塞给小女娘,笑眯眯说小娘子拿去买糖吃,窸窸窣窣,叮叮咣咣,铜钱与碎银齐备,还有个素净但质地极好的小玉牌。 虞小娘子抱着琵琶,懵懵又震惊地问她母亲:“阿娘,我今日不是在做梦吧?”开张一回,省俭点半年不用出门了。 虞娘子心里也在谢好客,只道:“别嚷嚷。” 至于兄妹二人,喝到微醺,洗了把脸略醒过酒,一起快乐地去街上了。 —— 亲哥就是又讨打又亲近的存在啦。 二十四、相逢千秋夜(05) 05 先帝朝太初十年,夜禁延迟至叁鼓,节庆额外开放宵禁。自此,上京城愈加繁荣,东西市坊夜市小贩众多,吃食小物十八般杂货,想得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李令之逛街兴致很好,没多久手里就抱了不少东西,多是蜜饯、酥糖之类的小吃。路过街角的旧书摊,她眼睛一亮,毫不在意形象,蹲下仔细挑,很快翻出几卷棋谱,手上一下子就占满了。 李成平腰里解出根皮绳,把油纸包和书捆一起,见她还有要再买的意思,无语道:“挑那么认真,好像真会钻研似的,家里藏书阁里的你看完了?” 李令之连分个眼神都懒得,只道:“收藏是乐趣,莽夫不懂啦。” “我是莽夫,你是莽夫的妹妹,一辈子攀扯不清哦!” 李成平冷笑一声,恶意地去揉她的脑袋,不当心快把发髻揉散了,顿时心道不妙,连忙道:“看你还要买不少东西,我去牵马来,你就在这儿别动,老实等我啊。” 李令之心里骂了李成平八百回,不耐烦地推开他,“知道啦!” 她摸出一根桃木簪,走到渠边的阴影里拆下被祸害的头发,准备重新挽。将要固定好的瞬间,不远处骤然爆发一阵哄闹,接连的音浪撞的她手一抖,顿时长发披散,木钗委地,坠入幽夜深沉的沟壑里,李令之蹲在地上摸了须臾才找到。 挽好发,李令之气势汹汹地钻出阴影,差点撞到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人。 “哎哟看路呀!”妇人嘴里抱怨,拍了拍咿咿呀呀的娇儿,眼儿还黏着对面,灯下闪闪发亮,“又中了!” “看什么呢?”李令之好奇地顺她目光望去。 投圈的摊子占了寻常两叁倍的面积,地上高低错落许多奖励,不少套中的竹圈,仿佛比婴孩手掌大不了多少。摊子里外一大圈人,随着竹圈落地又有叫好,正是吓到她的源头。 李令之也有些好奇,伸长脖子想看,奈何她个子不高,人头攒动又太挡视野,“高手年年有,今年又是谁啊?”她忍不住嘀咕。 先时那妇人一心二用,扫见她身上是深色的襕袍,笑道:“女官人到我这儿阶上看,是个可俊可厉害的书生呢。” “可惜英年早婚,老大一个拖油瓶!”旁边又有一女接口,同行的小娘子也掩嘴嬉笑起来。 远处的摊主焦躁地挠头搓手,玩儿过好几轮,被赢得有点挂不住脸。一只竹圈又稳稳套中临水一排最远的锦囊,四下静默一瞬,雷动般的惊叫此起彼伏,密密的人群分拨开一道缝隙,终于露出执圈的人来。 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面容清隽文秀,淬白如玉,凤目愉悦地微微弯起,神采飞扬,似乎比四下如昼的灯火更明亮。 那人笑问一旁的半大少年:“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卫叔叔也不差了?” 少年兴奋得满脸通红,差点没蹦起来,“七叔,再来一个!” “知道的我是你七叔,不知道的好像你是我七叔,说来我就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士子悠闲的话招来一片哄笑,小少年拉不下脸撒娇,便自己试了两把。 一片欢腾中只有摊主不合时宜,不时抹一把额头,显然赔本太多。那士子到底没狮子大开口扫空摊上奖品,只要了中排一个小匣子,打开是只精巧的木鸟,笑道:“小孩子顽皮,取一项便好。” 摊主精神一振,殷勤地奉上,待叔侄二人消失于人流,又大声吆喝起来。这回是拿前人的记录做招牌,问有挑战否,也算脑筋灵活,物尽其用,很快又有新人来玩儿,气氛更加热闹非凡。 没有了风景看,娘子们无情走人,自有下一场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闹。 冷风刮回已略有消退的酒意,李令之拧了拧鼻梁,头晕得有些难受,见一旁树下有个石墩子,随意地坐了过去,开始为不合时宜的好记性烦恼。 刚才那个人…… 不就是崔昭。 这么闲适自在的模样,和印象里也太不一样了。 李令之难得感到茫然。 她其实见过崔昭几次。卫家有座别院在洞玄观附近,随湖陵郡主陪嫁,后来归了崔昭。她少时隔一阵要找梅观主看诊,遇到过崔昭来为家人上香,向来深居简出的梅观主总会亲自招待。李令之偷偷跟过去,莫名觉得观主与崔昭说话的时候,明明和往日一样温柔,温柔里却有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至于崔昭,她就没见这人笑过,总是冷着一张脸,好似个玉雕出来的假人死气沉沉的,也就偶尔与卫骁一同出现,怀里抱着个小孩子,表情才缓和些。 最后一次见到的崔昭,容色冷白,忧心忡忡。瘦削的肩透过湿透的衣袍渡来稀薄的暖意,他似乎在说话,悦耳的嗓音隐隐颤抖,指尖也能触到他身上细微的震动。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话语钻不进湿漉漉的鼓膜,她跌落深层的云雾,包裹全身的冰冷不知何时变得烫极,八热地狱的磋磨也不过如此。她仿佛回到孱弱的童年,在梦里反刍短暂的人生,也许会醒,也许不会。真正睁开眼,恍如隔世,又一次的幸存让世间一切显得无比可爱。 李成平不去羽林卫,每天只来守着说话,她静静听,一日随口问崔昭,听说外放去了河北,就有些难过。 她从崔攸之身上看到了与生父隐约的相似,一样亲切,一样爱子,一样早逝,她便天真地祈祷他留下的孩子能有顺遂的人生,可惜落了空。 李令之恍然,原来她心中有一份无来由的耿耿于怀,此前一直深埋,因为崔通判今年冒了头才又被翻了出来。 一定是场合不对的缘故,喝多了酒,容易多愁善感。 李令之托着下颌,怔怔地望街边的花灯,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天际烟花璀璨夺目,光芒漂浮浓白的烟,一时亮,一时暗,易逝的美好获得最多的赞美,人群的喧嚣让即将过去的千秋夜攀上新的巅峰。李令之在人声鼎沸中收获孤独的寂静,美目半阖,几乎趴在膝上睡着。 李成平回来不见妹妹,险些吓得肝胆俱裂,耐着性子附近走一圈,才在树下阴影里看见打瞌睡的李令之。 他又气又后怕,不大客气地钳住她后颈,吓了李令之一大跳。 她这会儿倒没气性了,声音软绵绵的,“唔,哥哥你回来啦?” 李成平压着怒意,冷声道:“在外面还敢睡,也不怕被拐子拖走?” 李令之迷迷糊糊间看清他手里的糖人,强打精神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排了八百年的队!”李成平心气不顺,也有点后悔扔下她一个。 李令之的回应是一口咬下糖人的脑袋,嘎吱嘎吱嚼,动作残暴,表情懵懂,喃喃似的道:“好吃。” 李成平顿时没了脾气,“回家吧。” 幼时在水边背书,他将妹妹放身边,她从来不跑不闹,只一个人揪些身边的花啊叶啊的取乐,得到注意就咯咯笑。多病的孩子往往会养成古怪的脾性,李令之倒安静温顺,平时还会耍点性子,一困就格外地呆,说什么信什么,真是让做哥哥的无比焦虑:太好骗了! 李成平一人牵了两匹马来,看李令之困得不行,索性让她坐自己身前,缰绳塞手里,走了几步又道:“糖人吃不完就扔掉,当心签子戳眼睛。” 李令之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胸口,眼皮黏黏糊糊睁不开,还记得要兴师问罪:“哥哥去做什么啦,那么久不回来找我?” “前头有个幻术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买糖人了。”李成平看那签子心惊,还是给拿走了,“你呢?” “看到一个人玩套圈好厉害,十投九中的……”李令之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下回元宵我们还来,哥哥给我赢盏花灯。” “好啊,我先练练。”李成平笑着应了。 他的表情与努力温和的话语截然相反,覆满夜的幽影,从眼里烧出无处发泄的邪火。 出来玩儿遇见谁不好,居然遇见崔七——还是两次! 偏崔昭像瞎了眼,对他的厌烦若无所觉,打招呼十分和气,“从南,好久不见。” 身边的半大少年五官与他略有相似,不知怎么教养出来的,神气透出截然不同的端方板正。 这等人李成平这辈子大约只能容忍一个裴珣,他不得不勉强承认,崔昭虽然脸皮比城墙厚,比呆头鹅小少年还是顺眼一点。 “哎呀,巧了,这不是崔廷玉吗?”李成平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脸惊奇道,“几年不见,儿子都长那么大了啊?” 崔昭面不改色,仿佛被挤兑的人不是他一般。倒是那少年浑身写满尴尬,局促地出声:“郎君,这是我叔叔。” 李成平笑道:“我知道啊,开个玩笑而已,你是阿逊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沉得像怀宁侯府门前的石狮子,又皮得要命,一刻不停总要乱动,现在长大了倒是挺老实的。” 崔逊的小脸腾地烧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崔昭这才笑了笑,“阿逊脸皮薄,别逗他。”又好言提醒,“从南,轮到你了。” 李成平从摊上接过一对糖人,顺手就往崔逊手里塞一个,冲他眨了眨眼,附赠和善的微笑,“小阿逊,别记恨我,方才是你七叔的原话哦。” ———— 李成平:心烦,好日子还碰上这人,啧。 二十五、便宜师兄妹(01) 01 千秋方过,熙山忽然来报,圣人预备回銮过年。宫城上下除了度支比部,大多已提前进入安适的年节气氛,此时又手忙脚乱起来。 一切忙乱打搅不到弘文馆,学馆一向是皇城里的清静地。 女皇在京城的时候,这地方没多少人要去朝参,别人天不亮就起,从各个坊里游鱼追海似的涌向宫门,卡点列班还得忍着哈欠——怕被御史记名字。弘文馆众人能笃悠悠多睡一个时辰,再不慌不忙来官署,做些事、喝喝茶、闲磕牙,午食想吃就留下,不想吃的直接下值也无人在意,反正人在和不在都差不多。 冬日太阳升的晚,天际薄明,沉沉的蓝越往边界越是浅淡,霜风凛冽如刀,冰锥般密密麻麻地往脸上扎。 李令之乐不思蜀数月,女皇回宫,她也即将回归中书舍人厅,很是不舍。 她早早来到弘文馆藏书房,书页绢纸发黄还算里面保存好的,被烧焦、被蛀出大洞的比比皆是,她用袖里多带的攀膊松松捆起,取回了一些旧诏书看。 从渡月桥一路顶风走来,即便官服里穿了厚厚的夹衣,李令之还是手脚冰凉,一回公房就黏上炭盆烤火。 冷风犹如群鬼呜咽,凄厉尖啸,木窗可怜兮兮地瑟瑟狂抖。室内炭火融融,李令之深绿色的官服映着微火,暗纹盈盈泛光。她下巴抵着笔管,杏眸微凝,盯着被蠹虫蚕食小半的黄绢静静出神,险些没听见杨学士入内的动静。 幸而杨学士也没发现她在走神,只道:“希真来得可真早啊。” “老师。” 李令之拨开散落的犀轴撇到一旁,起身虚扶杨学士一把,见他一脸喜气洋洋,忍不住好奇:“近来家中有喜事吗?” 杨学士含笑解惑,“郊迎我不必去,之后弘文馆就放假了,年前最后一日当值合该来看看。倒是你,怎么不早些回舍人厅准备?” 李令之头一次知道弘文馆比别人放假早,既诧异又羡慕,“那我也最后蹭老师一天茶,别急着要赶我啦。” 杨学士惋惜道:“若能留在弘文馆就来吧,很适合你啊。” “我都听阿姐的。”李令之一如既往回道。 窗外北风无情呼啸,室内小炉滚水沸腾,杨学士煮好茶,与李令之一人一杯,随口道:“这些年冬天真是暖和,腊月只风刮得烈,城里都不太落雪了。” 李令之抚摸着温热的杯缘,有点怀疑她的耳朵,“暖和吗?明明那么冷!” 杨学士挑眉道:“这算什么?我幼时在京城的时候,冬月落的雪就能没过膝啦。” 一句话的功夫,杨学士的思绪回溯暌违已久的岁月。 “从前学馆后殿可是很热闹的,大半都是该去上课却不去的学生,也有我这般,随家人一起混进来的,我阿爷那时是直讲。” 杨学士兴致勃勃地指身边的窗,说喜欢这一处公房看出去的风景,外面就是廊道,彼时台阶新修葺,每天总有学生和小官挂在外面偷懒。 又说室内往往安置宽榻,小郎们午睡起来,见落雪积厚厚一层,猴急起来门都懒得走,直接翻窗就跳出去玩儿。 殿宇廊檐窄小,白皑皑的雪落在白玉台上,分不清哪里松软,哪里坚硬。一个个跳下去,活似被扔进滚水的鱼,扑通一声摔雪里,滚半身的白,起身抓一个雪球直扔同伴的脸,尖叫此起彼伏。 神童竟也如此顽皮,李令之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我人小,个头矮,翻不了窗得走门,总跟不上索性也不去了……” 李令之忍不住点头。 这才对嘛,传说中的上京神童,还是一直看书比较符合想象。 杨学士却得意地笑了,“但我是站的高可以看得远,谁挨打谁没挨他们在底下不一定看得清,大家都要我提示啊。” “……” 想到北上多年,久未露面的靖王,李令之心中一动,问:“您与靖伯伯在上京就认识吗?” 杨学士难得愣住了,叹息道:“希真,那可是叁皇子,我不过直讲之子,何以识得?” 李令之有些失望,靖王少年事京中少有人知,他也不爱提,不由道:“若无己亥之乱……” 杨学士想的却是,若无京城动乱,叁皇子不定埋骨何处,哪有后来与先帝趁势而起? 现时的御座甚至不知会改哪个姓呢。 官可以换朝廷做,命一定要留才好守住家族的荣光,世家子身体里流着冷酷的血。身为一个标准世家子,没有人比杨学士更清楚,天下人——即便是附逆的家族——都可能有退路,唯独失却江山的皇族没有。 眼前毕竟是李家县主,显而易见对族伯满心崇拜,杨学士便不多话,只道:“我那会儿没机会认识殿下,倒是认识老怀宁侯。” 怀宁侯卫琅去的早,湮没于上京百废待兴时的纷乱过往,偶尔有人论及,也是怀念他的居中持重、严明端庄,惋惜没了他劝诫,靖王越发无法无天。 李令之一听罕有的旧闻轶事,顿时来了精神:“卫尚书说他被人批过轻佻浮躁,不似乃父君子清正,年少时神伤许久,这是真的吗?” 杨学士莞尔道:“卫文柏是被谁诓了?我倒觉得他们父子挺像,反倒是他姐姐湖陵,当年恣意张扬,不知道是随了谁。” 他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我认识怀宁侯那会儿,他还没你大呢,人称小卫太医,尤擅针灸,每月会来给几个老学士扎一顿,天冷来的更勤。馆里年轻人多,还有如我这样来混的小孩子,难免有些磕碰,不想家里烦人就会去找太医署找他。小卫太医还是个吃家,身上总带些零嘴,有些他自己做的味道比市集卖的还好,常有人去找他专门就是蹭吃的。” 李令之听他熟门熟路的口气,怀疑道:“老师蹭过多少?” “一点点而已啦。”杨学士含蓄道,“我见阿爷伏案久了脖颈有点毛病,寻他想学推拿,他说我学了也使不上劲,就缝了些药包说回去熏,直到他随殿下离京我们还常来往的。” 李令之越发好奇,“那您和靖伯伯怎么认识的?我小时候常跟他一块儿,都不知道你们那么熟啊。” “我不喜欢出门,他不耐烦坐书房,自然就见的少了。”杨学士笑道,“相识说来还是桩乌龙。我才上京时暂住学舍,有一回遇靖王微服出行,错认是小卫太医,上去与他叙旧相谈甚欢。也是那日凑巧,怀宁侯恰与祭酒见面,与我们遇上,一边唤殿下,一边唤叁郎,我这才知身边人竟是摄政王。” 李令之却很迷惑,“这还能认错啊?” “他二人是表兄弟,眉眼尤其像,你若与我一隔几十年再见,定然分不清。”杨学士回想起来也好笑,“幼时就听说叁殿下骄纵,后来又知淮南王勇武名震天下,哪能想到性子会这般促狭?” 稚龄经历己亥之乱,如今一晃已过古稀,同龄人硕果难存,年轻人并不爱听旧事。杨学士难得遇上热心听众李令之,控制不住谈性大发。 李令之竖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等被一阵寒意冻回过神,才发现炭盆不知何时已灭了。她赶紧叫人换新的来,烤着火嘀咕,“这儿也太破了,炭都废得多,我要参将作去。” “他们一贯怠惰,参容易,改难。”杨学士倒是随遇而安,并不放在心上。 将作和户部是经年的老对头,一个骂满屋财迷死抠门,一个骂大老粗狮子大开口。两部扯皮尾风乱扫,不管别人死活,官署修缮一向能拖就拖,养护得过且过。将作监挨骂就将手一摊:没钱怎么干活,要修大家都等着咯。 前头的公房人来人往,算是弘文馆的脸面,能轮上定期更换窗纸和修缮,深处藏书房那是不提也罢。不止弘文馆,其余官署境况也是如此。 将作监被参惯了,脸皮比城墙厚,又识时务的让各大官署头疼:他们给参人大本营干活可是一向尽心尽力。 御史台屋舍古旧,门前两排高大柏树,夏日凉凉还可,入冬阴冷肃杀,最愁烧不起火,永远在为保暖犯愁,因此和将作的关系十分密切。如果说御史台对别人是冷酷无情如秋风卷落叶,那对将作监的态度就是春风化雨温润无声,明目张胆的投桃报李。 李令之改变思路,惦记上了裴珣,笑道:“那我请御史去参啊。” 杨学士被她的口气逗乐了,“可以试试!” ———— 让我们记起樱妹的本职:吃瓜路。 二十六、便宜师兄妹(02) 02 饭毕,李令之将上午看的旧黄绢塞回原处,坐回桌案前。她抻平白纸,凝神思索,久久落不下笔。一点墨坠落,氤氲一团犹豫的乌云。她拟诏令在行,写弹章却磕磕绊绊,细细斟酌,好半天才勉强琢磨出一份文稿。 李令之认真念了一遍,誊抄一份揣进兜里。天色还早,她可以去御史台找一趟裴珣,让他帮忙修改,能更铿锵有力。 杨学士人不在,估计还在巡视,李令之大步往前殿去,想打个招呼再走。 已过午时许久,疏懒的弘文馆官员们人心浮动,叁叁两两大方下值。 自科举准许女士子参与,因世人认为女人细心的缘故,官学与书馆逐渐成为女进士最常见的去处。李令之一身微末的绿衣,混在其中并不打眼,随手捉了个中年人问学士何在。 “学士有学生来拜访,两人聊好久啦。”那人不耐烦地一指走廊尽头的公房,扯回袖子就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次从别处借来多少人,尽是些生面孔!” 公房内隐约传出绵密的话声,师生交谈十分愉快,应当是杨学士钟爱的学生。 杨茁一生学生无数,入室弟子却不多,成为国子监博士后只收过一人,便是国朝至今最年轻的御史大夫崔攸之。他叁年前调任弘文馆总领,兼任崇文馆直讲,每旬讲一堂课。太子和伴读们虽也算是学生,分量多少却很难说。 李令之自觉狠狠沾了靖王的光,她深知自己四处漏风的水平,属实不太行,放太学能不能进上舍还是未知,难为杨学士批阅她艰难凑字的策论还这么宽容。 木棱切分日光,交错照亮苍白的手背,她犹豫地敲了敲门,还在想里面是谁。 无论如何,大约算是位师兄吧? 里间话声一默,杨学士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进来吧。” 李令之推开门,准备好的话全堵喉咙里。 窗畔矮榻上,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各一杯绿莹莹的清茶。 清癯出尘、白须飘飘的一位自然是杨学士。另一人温雅俊秀,要年轻得多,将寻常的绿衣穿出低调的矜贵,不得不说,衣品的完成还是靠脸。 前不久才见过,想忘记也难。 李令之很想回家去翻黄历,今天是不是写着不宜出门,为什么崔昭会出现在她混惯了的地盘? 看卫尚书最近的好心情,这人回京估计得有一阵了,怎么还没去东都啊。 杨学士见是她,有些意外,“那么早就要回去了?” 李令之满心愁肠,又在为一会儿见裴珣打腹稿,脱口道:“去找宗彦参考参考。” 杨学士闻言眼睛一亮,起劲道:“真要参将作啊?拿来我看看。” 李令之此刻只想走,哪想到反而因一句话被留下,说完简直后悔至极。她不情不愿地跪坐到杨学士身边,摸出草稿递过去,紧张兮兮道:“老师快点看,万一他们今天下值早了呢?” “御史台再过两个时辰也肯定全员在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杨学士悠悠然一笑,半点没能感知李令之的煎熬。他垂眸浏览弹章,眼也不抬,手势向她示意身边的年轻人,“希真,这是崔昭崔延泽,你应该听过这名字吧?” 李令之有了数,貌似嫌弃实则得意的口吻,看来觉得崔通判行事离谱的人里没有他的恩师——或者是认可离谱,但并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气。自然,一定要自然,与过往的耿耿于怀和解。 “不止听过,还挺熟的。”实话实说。 沧州事态延宕大半年,朝上相关姓名被反复提及。她就写过几十次,连权任安抚使的命令都是从她手上核发出去的,足以说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再熟悉事迹,实际依然陌生。 想通此节,李令之终于端正心态,看向对坐的年轻官人,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百闻不如一见,崔通判,某为内舍人李令之。” 崔昭微微颔首,笑道:“我与淮南王相熟,舍人可随兄长唤我延泽。” 的确是好嗓子。沉且清,既无金铁一般的冷峭,也无流水似的阴柔,纯粹如泠泠美玉,轻撞作响,入耳不自觉让人心神一震,要追觅余韵而去。 李令之不自觉揉了揉耳根。 既然敢说出口,与她哥哥大约是真相熟。李成平貌似疏懒,骨子里十足傲慢,看不上眼的人绝不勉强搭理,反正他有充分的底气。可惜李成平现在提起他,烦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明显做不成朋友,当仇人还差不多。 他们捉摸不透的交情与她无关,崔昭的话实打实让她为难。 “延泽……”李令之忍不住问,“不是廷玉吗?” “我离开上京时,舅舅说旧字有冲克,便另取了一个。” 崔昭双凤眼稍眯,笑意淡淡,清秀的眉目越发显得温柔。被这样专注的目光凝视,谁都会发自内心满足,你能感觉他不止将你看进了眼里,也将你放进了心里。 本能的欣赏后,李令之却视若无睹。 她此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崔昭的印象不过是一截突兀独立的吉光片羽,既无法承前,也不适宜启后,除了一张脸与记忆里相似,崔昭与想象完全不同,于是平静地在看新鲜。 李令之听完,只感慨卫恪真是大周好舅舅标杆,“尚书待通判可谓拳拳之心,殷殷之望啊。” 崔昭看了眼杨学士,却道:“小师妹怎么还叫通判?” 李令之踟蹰道:“我毕竟少通判几岁,也并不熟悉……” 崔昭温和道:“师妹,你我既是同门,以后自然还会常见。” 这人将要去东都,哪儿来的常见? 李令之疑心他还没收到谕旨,也懒得主动提起,索性大方点头:“延泽师兄。” 以往遇到年长几岁的如裴珣,李令之都无所顾忌,实在是她辈分高,和她论年龄谈称呼不当心就容易扫到淮南王与女皇,很不合算,索性面上全模糊过去。 师兄二字出口,李令之还觉得很新奇,默默回味了一把,笑道:“我字希真,师兄要是乐意,唤冲盈也可。” 崔昭点了点头,认真道:“老师没与我说多了个师妹,这次拜访没带见面礼,希真见谅。” 杨学士从手上弹章回过神,满脑子批改意见。他没跟上崔昭的思路,欣慰于两个学生刚见面似乎就处得不错,随口道:“要送见面礼还不简单?先欠着,下回带家里来嘛。” “也好。”崔昭从善如流,像忽然想到什么,莞尔道,“从前我是小弟子,想要什么应有尽有,现下轮到师妹了,还有点不习惯。” 杨学士好笑道:“怎么,眼红吗?” “是在发愁,不知道该送什么。”崔昭顺口就数上了,“文墨好像太普通了,孤本?道经?棋谱?” 李令之呆了须臾,终于跟上崔昭过分自然的反应,急得连连摆手,“等,等等!” “都不喜欢吗?”崔昭轻轻一叹,有些苦恼的样子,“不过是师兄的心意。” 李令之顿时语塞。 杨学士忽然道:“底稿我看过了,写的还不错。你不是还要去御史台?” 李令之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老师、师兄,我先告辞了。” 等门合上,崔昭才笑了笑。 还是个小姑娘啊。 ———— 崔师兄,吸引美少女注意的错误方法(?) 樱妹:体会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分裂。虽然不社恐但你这么自来熟我很不知所措啊!! 二十七、便宜师兄妹(03) 03 屋里不再有年轻的女舍人,杨学士的和气也一扫而空。 “长远不见,还学会招小娘子了?以后来往庄重一些,有点师兄的样子!” 崔昭一点也没有被斥责的惶恐,悠然笑道:“老师,我待阿逊如何,自然会待这位师妹如何。钟离一看就是娴雅的淑女,初识我若端着架子拿腔拿调,往后可别想自在地说话了。” 杨学士与李令之相处几个月,发觉她为人温和,有时还挺活泼,半生不熟的时候反而最腼腆,心里倒对崔昭有几分赞同,却道:“你十几岁时话少得可怜,这些年怎么反而歪理越来越多?” “在家蒙长辈看顾才任性妄为,出去就发现装模作样没什么用。”崔昭为杨学士添上半杯茶,“不过老师,方才开玩笑也就罢了,钟离都不在了还这么说,莫非真是喜新厌旧么?” 杨学士淡定地抚摸长胡子,“人家一心向学,态度的确比你好啊。” 崔昭沉默须臾,大方一笑,“我是不如师妹。” 初开蒙的稚子都学过读书便是仕身宝,高官卿相在朝廷。如今早不是凭一个好姓就能前途光明的时代,不仅想要一朝登入天子堂的平民百姓,名门世家子弟更热衷下场应试——束发读诗书,还能比别人差了?荫任出仕,总不如进士及第光鲜,大周士子无数,狭窄的通天路拥挤非常。 他是做官,又不做府学博士,学识够用挨骂能还嘴就行,真要让他一边操心琐事一边治学,敬谢不敏。 杨学士看崔昭长大,又收做入门弟子带在身边教养,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多少有些惋惜。 崔昭幼时喜武不喜文,连崔攸之也头疼怎么生出个上天窜地的小儿子,若非家里强押着灌墨水,恐怕早早要同他表哥一道跑去京营混。是家中生变,他才转而苦读。 父兄不在,一个小郎想支撑门户没有什么不对,反而可说有大志向。及至应制科试,崔昭身为罕有的白身,不仅去考,还考中了,名次也不错,列在了叁等上。 即便天分比不得兄长,也是聪敏灵活的少年人,可惜心思不纯。 李令之几乎是崔昭的反面。她是宗女,还有度牒,是正经的女冠子,做着御前近臣,仕途上无欲无求。或说,一切荣辱皆牵系女皇,钻营也无意义,于是反而少了挂碍。这回来弘文馆研修,杨学士最初受托难免忧虑,见她素日认真,策论一份份有条不紊地进步,心里很是喜欢,这才顺水推舟认下了师生之谊。 于杨学士,二人其实并无高低优劣,只是不同罢了。 崔昭复又开口:“我今日遇到士安,他下午有事走不开,一会儿我送您回府吧。” 崔昭是与卫骁一同来觐见东宫,太子从未出巡地方,与卫尚书关系不错,想起他两个小辈刚回京,就召来问问。杨周随侍太子,两人相识多年,关系很不错,寻个间隙说话,有交托也平常。 杨学士不客气道:“他能有什么事,去哪儿鬼混了?” 崔昭笑道:“老师,下值以后与同僚稍交际几回,对士安也是不错的。” “看来是崔正字经验谈了?”杨学士没好气道,“心思不在正途,阿逊怕不是要给你教坏了。” 崔昭道:“老师,阿逊如今可比从前懂事多了,我算是还挺会教孩子呢。” “哪有人这般自吹自擂的?” 杨学士难得无语,从前担忧崔昭遭逢家变心性走了岔子,现在一看和预想不同但果真不妙。怎么就不能表里如一一点,像个正经的读书人呢? 崔昭恍若不觉,认真道:“实事求是就不叫自吹自擂。” 他捡着父母的好处长,端秀又无丝毫羸弱,在外数年越发沉稳,正起容色甚至有几分义正言辞。 杨学士只觉眼睛疼,不想再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行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风撩动窗纸,发出沉闷的哀啸。清灰的天还亮着,衰败的迹象已自边际蔓延,崔昭久不在京城,还记得冬日午后的太阳撑不了多久,不过会儿大约就要狂风大作、阴云压顶,当值官格外辛苦。 幼时有一回,他从宫里跑去御史台官署找父亲,崔攸之年方而立,新提中丞,一时要与上官谈事,就把他安置在了值房。 窗外大风呼啸,鬼哭狼嚎似有无数凄苦要诉说,无穷无尽让他厌烦。他不喜欢御史台的阴森,只因为父亲在才愿意来,一个人窝在值房的被褥里,蒙住脸,怎么也睡不着,甚至会因为灯花爆开细微的响动心里发毛。 挨到眼睛发红,崔攸之才回来。他跳下床,不管不顾扑进父亲怀里,崔攸之笑得不行,说我们昭昭都多大啦,怎么还那么黏糊啊? 他又羞又气又怕,怒道不要学阿娘叫昭昭,像叫小娘子一样。崔攸之连声应下,从此只叫小七,后来被哥哥学了去。 以为早已忘记了,却历历在目,如今再没有会这样叫他的人了。 崔昭低头喝茶,不想老师看见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表情。 对一个真正关心他的老人,无论引他想起早逝的父亲,还是被他发现自己对过去难以释怀,崔昭以为都是一种不孝的残忍。 杯中茶水饮尽,崔昭见大风没有减弱的迹象,劝杨学士:“老师,我们早些回去吧。” 杨学士无可无不可,二人一同离开,絮絮说起要崔昭晚间留下吃饭,他主意打的很好,“索性别走了,家里住一晚。” 崔昭摇了摇头,“阿逊还在家等呢。” “递个话去就行了,你舅舅哪能不管他?” 杨学士以为他刚回京,不是住怀宁侯府,就是仍在南城别业,至于本家,倒不是杨学士失礼,实在是崔昭从前和客人似的,顶多拜访而已,几乎不会留宿。 崔昭解释道:“我们现下住的本家。年后学生要去东都,先让他在家里读一阵,无论住南城还是舅舅那儿,他上学都不方便。” 杨学士若有所思,“之后要带阿逊去东都?” 崔昭大龄单身青年一枚,风华正茂的年纪提前体会到了儿女债的无解。他难得有些头疼,“阿逊想一直跟着我,我更愿意他留下,原想着寻位老师,现在倒是觉得该在学里读几年书,之后想法子再去官学。” 杨学士笑道:“那你这官儿可得升的再快些,不然万一没人推荐,阿逊都不够格进国子啊。” 崔昭拍了拍身上绿衣,悻悻道:“这不是正在努力吗?总不能一步登天穿紫袍。” 杨学士毫不客气道:“想多了,起码二叁十年,不要看你舅舅。”除却圣人一力保荐,还携了靖王兄妹的余阴。 崔昭自然明白,也不放在心上。他又不姓李,那才是生来紫袍玉带的,即便如李令之本官舍人,绿衣还有特赐的金鱼袋配。 杨学士又问:“怎么没想着把阿逊送我这儿来?” 崔昭自知当年他一个顽童能拜在大家门下,大半是因杨学士为小弟子的早逝伤怀,只笑道:“我已经够老师头疼,不想您太累,想年节再带他去拜访。先前是我想左了,以为府学人才平平,送他去读没什么意思,回来看与学堂里弟妹相处,到底有些腼腆了。” 杨学士不置可否,走了几步拍板道:“择日不如撞日,晚上把阿逊也接来,一起住下。” 崔昭点头称是。 走出弘文馆大门,衣摆被风刮起,喇喇作响,空气凉而清冽,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香料味道。 小时候被押着学过所谓世家子弟必学的合香,如何分辨已然全忘记了,只觉得香气幽微,像无形无踪的勾子,狰狞地要将魂魄牵拉出躯壳。 崔昭深吸一口气,冷意直冲后颈,喃喃道:“原来京城不怎么冷……上次回来还是夏天,只记得热了。” 杨学士听得好笑,“巧了,上午我才同希真这样说,她还不信。” 崔昭失笑,“我没离京的时候也嫌冬天冷,倒不独她这反应。” “沧州近海,冬天不好过吧?” “风大一些,其他也差不多,海边格外冷。” 上京城连过年都可能无雪,沧州这会儿已然多少能积一层了,崔逊喜欢堆雪人,崔昭也喜欢,不过是心中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水。 杨学士拍了拍他的肩,“往后去东都有你烦的,这个年少想点事儿。” 崔昭微笑颔首,一如所有恭敬受教的子弟。 其实做御史,还是让别人烦的比较多。 ———— 昭昭在此 崔昭:迭字,禁! 又是崔昭:打工狗天天在想打工,什么是社畜的自我修养,看我。 二十八、圣驾回銮时(01) 01 圣驾回銮,东宫携留守百官出城相迎。自消息发出到仪仗齐备,短短时日,天气已冷得不像话。 李令之也在郊迎行列,与平时差不多时间起了床,顺便将前一晚不知从哪里吃多了酒回家的李成平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李成平洗沐后恢复清醒,第一件事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第二件事勒令李令之回屋,往官服底下多加一层。 “今天要吹好久冷风,脸皮能刮掉一层!” 李成平语气夸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看到妹妹在寒风里冻毙,说着啧了一声,按住额角。宿醉后睡眠不足,不时的抽疼实在烦人。 李令之努力反抗,“腰都粗了两寸,再不加了!” 裴珣前日与李成平同出同归,过来探他死活,正撞见兄妹争执,连忙上前将人分开。 李成平身体不舒服,心气就不大顺,“玉华都要回京了,你怎么还在?” 裴珣还没反应,李令之先冷笑出声,“没宗彦带你回来,哥哥还知道自家大门怎么走吗?” 裴珣不由分说先打发李成平,“从南,先喝药,路上休息会儿。”又挥手招来门外提着药桶的仆役。 李成平也知道好歹,认命地端过碗,叁两口将药灌下去,眉头紧蹙一脸难以忍受,幸好不是他妹妹熬的醒酒汤,不然真能当场吐个干净。 李令之又忍不住同情他了,“难受还老喝那么多?” 李成平按了按胸口,压下反上来的苦涩,恹恹道:“让我缓一会儿。” 见两人都老实了,裴珣才道:“过两日就是宫宴,希真晚间替我留心着善慧,她如今身子重,刚回来就要招待内眷,我不太放心。” “不说我也会顾着她的。”李令之笑道,“算来是不是要六个月啦?” 皇夫去后,裴珣就成了裴家一根独苗,他成婚数年才将要有第一个孩子,自然看得极重,可惜公务繁忙,只能过节往返探望,信件倒是一直没断过。 裴珣道:“善慧叫人算了好几回日子,说正在叁月里。” 身后李成平插来一句,“岂不是要与樱时差不多时候生辰了?” 李令之又惊又喜,“那我现在准备的不够,礼得再重一些。” 裴珣笑道:“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送,善慧可不会客气呢。” “她好东西多的是,别心疼啦。”李成平道。 过不多久,叁人一同出发,裴珣骑马,兄妹俩坐车。李成平早起只喝了药,路上匆匆吃了点茶果,骑马倒不是不能吃,而是被御史记名字弹劾实在不划算,李令之怕他噎着,还热心倒茶。 宫门口队伍排了长长两列,都是等待入宫的各署官员,裴珣将马交给兵卒,兄妹俩才下车来,加入核验鱼袋的队伍。 李成平仔细整理过仪容,又是一位金玉其外的王孙,雍容的紫绫袍反衬面容异常苍白。 李令之落后几步,着意去寻裴珣:“宗彦,哥哥心情不好吗?” 裴珣道:“不会,应是公务太忙,累着了。” 李令之眼里写满“你在胡说”:宗正寺是着名的闲散衙门,近期没什么好日子婚嫁、也没老人出意外吊丧,他哪来什么需要出面的公务? 裴珣道:“前阵子显国公奉广安郡王回京,人在熙山行宫,迎他们的就是从南。” 李令之愣了一下,“哥哥没提过,我还以为他只是宿在外面呢。” 裴珣笑道:“你近来窝在弘文馆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他是真的忙,熙山京城来回跑。用他的话说,宗正就是劳碌命,天生的冤大头啊。” 不远处监察百官的御史顺风听到一嘴,努力克制才没翻个白眼。裴中丞是顶头上司,妄言宗室记还是不记啊?毕竟是驸马,宗室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李令之担忧地看了眼她哥哥,走过龙首道,小跑着往舍人厅去。 李成平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路上问:“宗彦,你与樱时说什么了?” “当然是殿下的是非。”裴珣温言笑语,态度理所当然,十分光风霁月的模样。 “别吓她,左不过几句酸话,难道我这些年听得少了?” 李成平挥挥手,却忍不住皱眉,眼底透着不耐。 裴珣也不多言,左右倒霉亲戚折腾的不是他,折腾太过他出力敲打便是。 当下宗室以靖王府威名最盛,近支便仿佛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其实不然,有更近的。 先帝与驸马所生的子女,复国后尊位从母,皆易乔姓为李。长子李忱,战时失落,追谥庄惠太子。长女李恒,封襄王,次子李慎,封秦王。这对孪生子少时一同在军中听事,复国后征剿平叛各有功劳,对储位都势在必得,乃至在先帝病中犯了大忌,一并被废庶人,又先后死于流放地。 今上顺和叁年诞下太子,大赦天下,追封庶人恒为临郡王,庶人慎为息郡王。两府皇裔重定封爵,经过穷山恶水数年磋磨,一朝回京迅速沉迷享乐。女皇只在御史参狠了的时候处理,其余并不怎么理会,要处置也是派宗正去。 显国公李修齐是息王叁子,弱冠出仕,人品官声都还不错。广安郡王乔维是先帝继子,乔家没几口人,他算硕果仅存的长辈,抚养过几年初回京的临、息二府子弟,与显国公最亲密,前些年去了蜀地休养。 李成平和两位没什么交集,不巧他收拾过的亲戚和这两位有关,显国公还算温文,广安郡王年纪一把,身体不好,脾性也怪,出口挤兑李成平他不好还嘴,怕真把病号给气出大毛病,难得憋得不行。 * 东宫显德殿里和暖如春,李慈一早起来心事重重。 没几天就是年节,出了正月又是大考,他堂堂太子,可以不拔尖,但若是混成末流,可要羞死人了。去年才加入的崔春年纪小众人几岁,文章写得很不坏,李慈为此颇看不顺眼崔相公,这一家做什么那么会读书啊? 外间报钟离县主到,李慈没多想就出去了,见到人有些傻眼。 自天气转凉,寒风让所有人变得怠惰,宁可窝在炭盆边磕牙,也不乐意多外出走动,是以太子殿下已经有一阵没招他亲爱的小姨聚餐了。 这会儿看李令之,脸色红润,精神也不错,但是…… “不过就是小半月没见,怎么、怎么宽那么多?” 李慈眼前一黑,只觉日日往弘文馆送美食的自己罪大恶极,痛心疾首到就差没猛拍胸膛。 李令之掐了把腰,镇定地道:“衣服穿得多罢了。” 李慈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相携来到偏殿,李慈坐下改新做的文章,渐渐苦了脸。李令之近来受足知识的苦,虽然颇有长进,但欣赏别人受苦更加快乐,她手里拿了本游记,到午间李成平过来聚餐,都没记住几段,光顾着打瞌睡和看戏了。 郊迎时太子自有舆驾,淮南王兄妹要与其他四五位宗亲一处。李成平大约在宗正寺又补过觉,脸色红润许多,熟门熟路打了一圈招呼,李令之也跟着他见礼,都是熟人,一团和气。 在列宗亲多是侯、伯,身着官服,有紫有绯。如今的宗室大多祖上在己亥之乱前已四散各地,名字上了玉牒,说多金尊玉贵就难了。有爵者中的高位如徐郡王、宁郡王,是作为一方国主或主将归降得来的,也要降等而袭,其他要么搏来了军功,要么一如常人通过科举入仕。 宗室倒也占个巧,皇家需要宗亲的场合不多也绝对不少,多露脸让老板眼熟了,对晋升的确有益。 帝支与旁支血缘之远,可以说只是同姓,客客气气最好。 入朝几年,李令之从不缺席郊迎,却是第一次站在迎接的一方,觉得很是新鲜。 李成平道:“再伸脖子也没用,还要等好一会儿呢。站近些。”他个高腿长,略挡风口,好歹能阻一丝寒意,熟练地从袖子里摸出个以丝绵包裹只巴掌大的东西,“喏,拿去。” 东西入手略有重量,融融暖意洋洋渡来,居然是个小小的铜手炉,李令之欣喜道:“什么时候准备的那么齐全?” 李成平道:“早叫人准备的。” 李令之看了眼左右,“是不是太随意啦?” 做祠部郎中的一位族兄笑道:“钟离第一次来没经验,喏,看看周边。” 四周人一站定,纷纷和李成平一样从袖子里摸出手炉,更有甚者,你带果脯、我带糕团,组团开始分享交流。 郊迎仪仗由宫人与内侍先行,士卒环卫,百官分批于午后抵达,按官署之别各入道旁两列。叁省六部在宗亲之侧,同平章事在队列第一,各部主官紧随其后,再是余下诸官。 卫恪茕然独立,垂目养神,好似一尊休养生息的神像,细看薄唇不时翕动,吐出什么“马八进七”、“车一平二”,原来在和近旁合眸假寐的工部侍郎下盲棋。 吏部和刑部近期劳心劳力,大部分脸色都上都带了点疲色。 御史大夫身体不适,御史台惯例由中丞裴珣领头,他与户部陆尚书站的近,两人平淡低语,表情颇为严肃,公案临近年节也让人不得闲。 李成平伸手将她的脖子拧回来,嫌弃道:“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令之嘀咕:“就是没见过,怎么了?” 她往年大多与玉华同乘,路上犯困补觉,到地方面对泱泱百官,一向觉得郊迎是件严肃的大事,没想到真正置身其中,仿佛是场大型踏青! 李令之简直不敢置信:“以前都这样吗?” 李成平觑她一眼,笑道:“难道还真能正经站这儿几个时辰?太无聊啦!你不知道,出发前各种出状况告假都有,只要没人上告,御史都不会管的。” 李令之莫名被逗乐了,“偷懒还拼人缘呀?” 李成平心有戚戚焉,“可不是!” 过了会儿,李令之又忍不住道:“别人都有吃有喝,哥哥怎么不带?” 李成平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本来是带了啊,早上吃光了。” 李令之:“……” 早上看他吃的急,李令之还殷勤照顾,没想到就是夺的现在的口粮。她倒也不生气,只是无语地盯着李成平,看得李成平十分心虚。 “钟离,借你哥哥聊聊?到时候办喜事请你们来吃酒啊。”祠部郎中笑眯眯道,“不用担心,咱们日落前就能回去啦。司天台那边说今天天气不错,风不大,冷点也不难熬!” 李令之乖巧点头,忍耐着嗡嗡的低语神游天外去也。 ———— 补一些亲戚。 秦王是男的,从封号赢面就比襄王大,大家也没想到最后全压错咯。 被废又恢复的封号不加谥了,懒。 宗室封号忘记前面有没有写过,有冲突以新的为准,但以后可能还改,就当几个八百里外的背景板就行了。 二十九、圣驾回銮时(02) 02 圣驾还隔了好有两里地,周围人已熟门熟路地藏起糕点杂记,直起腰板,捋捋衣冠,恢复成庄严的官员模样。 遥远天际清灰的云一层又一层,仿佛波澜不息的海,晴朗中透出近乎永恒的孤寂。萧瑟天地间,李令之深吸一口气,冷意涌入胸腔,蛛网一般笼络心脏,袖里的手指不自觉绞起,将渐凉的手炉当作救命稻草。 之前还觉得吵得人头晕,现在的安静反倒不习惯了。 也许是出发早,日头还未坠下,行驾已浩浩荡荡到来。太子当先相迎,与女皇表演过一场母慈子孝,很快善解人意地回到车舆之上,大队人马转头向宫城进发。 显然,无论女皇、太子还是百官,都想速战速决。 天冷啊! 各衙基本封印,即便度支比部也趋向平静,所有人的心都在等放假,女皇身为官僚头领,自然也是一样。 皇帝可说天下最没意思的行当,寻常官员十日一休,皇帝得时时刻刻待命,想随意做点啥都要被参。 索性做昏君倒还算了,比如女皇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祖父僖皇帝,十岁上由大宦官拥立上位,朝廷内忧外患他不管,奔逃离京他只哭一哭,用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马球事业,直到叁十来岁落马摔断脖子一命呜呼。 想做明君的才会痛苦呢。 所幸从先帝开始,皇帝改了性别,将手下女官拉上朝堂,摄政王也乖张,唯恐天下不乱,弹章越多的事他支持的越起劲,这是个就差没把“没规矩”刻在御座上的朝廷。 一干朝臣的底线被折腾得无限降低,新女皇继位数年后甚至还松了口气——这位好歹平时挺给人面子,纳不纳谏看心情,态度至少还是很不错的。 女皇离宫数月,像不认识李慈似的,抓着儿子看了一圈才拉着他坐下,“长龄又长高了,来同阿娘说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京中事务叁日一交熙山处理,太子这几个月过得的确有些像京兆,一堆鸡毛蒜皮。毕竟是头回主事,他正在兴头上,高高兴兴地和女皇回顾,一点小事说得津津有味,初初显露锐气的眉眼又显得稚嫩起来,真是个孩子。 女皇笑道:“过节开宵禁,有没有出去转一圈?” 李慈道:“千秋时小舅带小姨出去了,也问我来着,儿想着偷偷出宫累人担心,大张旗鼓更没意思,就看了会儿底下的傩戏和走绳。” “也太乖啦。”女皇心生同情。 放她做公主那会儿,遇到宫宴,露个脸就大摇大摆和卫氏姐弟跑出去玩儿了。 长女姓了王,李慈便是帝支的独子,承载无数人的希望,过得其实远不如她幼时自在。她上头有年长的兄姊,母亲只管询问课业,一日功课完成以后,无所谓她跑去马场还是渡月桥,缠着舅舅出宫玩儿更是寻常,侯府、街市、道观……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 李慈生来是太子,活得更像个太子,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女皇爱怜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平时也不用这么拘着,自己想出门就找从南,他对京城熟。” 身为太子,还想着玩儿,李慈其实有些不好意思,憋了一会儿,还是欣喜道:“小舅说元宵外头有灯会,叫我一起呢。” “对嘛,宫里灯节你也看惯了,与他出去逛逛也好,外头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女皇很高兴,“记得叫亲军的卫骁点一两队人跟在左近,外头不比宫里,热闹是真热闹,乱也是真乱,显贵人家都丢过孩子呢。” 李慈无语,“我都那么大个人啦!” 女皇道:“那也要当心,推推搡搡也难免出事的。” 母子俩说了会儿话,李慈频频瞧门口,忍不住问:“阿姐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你姐姐身子重,先回她宫里休息了,明天还要应付好多人。”女皇莞尔道,“善慧总说累得很,等你娶了妻,她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少年即便无心情爱,偶尔也会想个吉光片羽,不提还有同学打趣了,李慈顿时窘迫起来,“阿娘,我还小呢。” “刚才说自己长大了的是谁啊?”女皇笑得不行,捏了一把他俊俏的小脸,“哎哟,我儿知道害羞了,看来得尽快定下娘子来了。” 李慈头大如斗,果断祸水东引:“阿娘有功夫念我,还不如催催小舅。” “他呀,过段时间会上心的。”女皇一反常态毫不暴躁,笑容十分舒畅。 母子二人重又说笑起来,一室和乐融融。 * 各官署年前最后一次全员聚齐,闲聊的闲聊,回家的回家,郁闷的值守官提前去铺被子,宫城慵懒又安逸。 中书省里,叁位年轻舍人面面相觑。 时下中书令和尚书令一样,打从有皇帝的亲儿子担过职,就一直空置着。中书省主官原是一位老侍郎,年纪一把没能混进政事堂,回京前摔断了腿,索性上表致仕了,这会儿闻讯主判升官,一时居然群龙无首。 沧州的清算临到年关暂时停滞,乱起至今,河北从上到下贬的贬、调的调,空缺没急着塞满人,先让留下的官员权且兼任,又缓步抽调其他地方官员赴任。吏部正值考评,挑选继任十分谨慎,免得刚出名单其中就有人出事,那是拿自己的仕途去替人冒险,因此人选迟迟未定。 不止舍人厅,其他官署也一样少了人,不定往北,哪里都需要人手。 赵先打破沉默,温声道:“一起来拟明年的轮值罢。” 柳钦无可无不可,李令之也老实坐到下首。 舍人厅满员当有六人,一人主判,兼与另五人分掌六曹,舍人最初因拟旨、咨询颇得看重,常有转一两任直入政事堂,只是随着时间,除主判地位特殊一些,六曹之说尘封,所有人不过是按排班轮值搭档,确保女皇跟前不会缺人,依然是近臣,却更像一个锻炼年轻人的位子了。 叁人很快协调好日程,好消息,由于缺人,柳钦与赵先联袂当值的日子相应减少。坏消息,每人的值宿平白多出许多。 柳钦要值年前最后一班,不急着回去,最是安逸。他起身去次间煮茶,淡淡对二人道:“主判离京,继任未定,上面暂时没有加人的意思,便先按只有我们叁人算,往后大家多担待。” 赵先也道:“我来抄一份,希真入档。” 李令之点了点头,等茶水沸腾,便走过去。 柳钦推给她一杯,“当心烫。” 他其实不算难相处,只是天生冷峻,说话又没点热络。他勋贵出身,过年随柳家人上门时礼节周详,因此李令之虽对他敬而远之,见惯倒不怎么怕。 李令之随口问:“吴兴茶?” 柳钦道:“赵兄新拿来的,说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好像香气是有些特别……”李令之含混一句,想起先时魏国公夫人重病,之后便一直不大好,淮南王府也去过问候,转而问:“夫人近来如何了?” “母亲精神好许多,只是不大能见风,年节拜访恐要祖母出面了。” 柳钦官职清贵,但品阶不高,又非嫡长,还不够格代表一家人。而魏国公府太夫人是先帝心腹女官,柳家一度吃挂落,也没影响到她的优待。 李令之笑道:“太夫人高寿,怎么好劳动?王府大门每年开,不差这一年。” 柳钦微微颔首,李令之没指望他能给个笑脸。 一旁赵先誊抄完毕,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扬声道:“希真,你和郡王过年时有空过府一趟吗?” “相公那边?”李令之有些惊讶,“我们得看宫里安排。” 赵先解释道:“不是叔父那儿,是显国公家要请人,正叫我参考。他是郡王的晚辈,同府兄弟虽然不大来往,毕竟是兄弟,对怎么请你们就犹豫了。”说着给她一个你懂的眼神,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柳钦居然笑了一下。 李令之忍不住摸摸胳膊,她还是尽快走的好。 息王初封秦王,曾是上京最尊贵的少年。尽管御座上是他的母亲,姊姊封襄王,彼时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并且期待着——皇位最终将归于一位皇子。 无他,以史为鉴罢了。当年天后杀子、废子、登临为帝,晚年还不是自废帝号还政李氏,只为日后永享祭祀? 女帝也许可成,却难以为继。 先帝是时也命也,还有个一力拱她上位的奇葩哥哥,襄王没有愿意主动让贤的老实弟弟,朝臣也并不乐见再来一位女主。齐国公主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她是公主。 秦王因此结姻颇多,元妃赵氏,又有魏国公幺女柳氏特封昭训。赵先与赵王妃一房又最年幼,很得长姐疼爱,秦王府煊赫炀炀时正是显国公的玩伴。 之后秦王流放,赵家牵连贬官,柳家一度削爵。赵妃没活到回京,但留下了显国公,柳妃却是直接病死了。 正经、不正经的岳家本就有些龃龉,牵涉到家族荣辱和人命矛盾就更无解,即便赦还后也是一样。李令之置身事外的时候只当听八卦,初到舍人厅,沉浸阴阳怪气的气氛一时也是吃不消,从适应到纯看脸用了好一阵子。 可惜啊,先帝与息王没法责怪,不然她早让这两人冤有头债有主去了。 显国公在外多年,肯定要趁着过节连办宴会,推得过一场,推不过之后二叁四场,所以最好还是去。说请他们兄妹,李成平身为靖王嗣子才是重头。 李令之笑道:“哥哥是宗正,探望宗亲理所应当,显国公奉广安王新归,府上必要去的。” 显国公和淮南王不熟,留京的兄弟不是与李成平呛过就是看不顺眼,小叔新晋还挤兑过他,无奈之下才问到赵先一处。 从李令之入手,果然没什么障碍,赵先满意地笑了笑:“多谢。” 李令之见他说着折起轮值表,主动道:“你们先喝茶,我去找位相公对一对表,怕他们走光啦。” 等人离开好一会儿,柳钦又出声:“转告显国公,请人记得下帖。” 赵先不意他开口,蹙眉道:“那是自然。” 柳钦道:“开年十五日,嗣王惯例回靖王府主持细务,不知显国公将帖子送去靖王府,会是什么心情?” 赵先面色微变,却没说话。 靖王发妻早逝,膝下无子,他沉迷修道几十年,晚年松了口,上皇才开始挑选嗣子。数名候选中,李澹最有希望,谁知靖王从江左带回一对宗室兄妹,不由分说直接敲定嗣王,其他人自然失之交臂。 息王府一脉先失大位,又失靖王府承继,若李成平品貌人才无可挑剔也就罢了,偏他的漏洞堪称五花八门,不是没有人感到遗憾的。 这话当然不能公开说。 柳钦似无所觉,做了个手势,“不说那些,喝茶。” 赵先摩挲着温热杯缘,嫌弃道:“柳兄这手艺实是糟蹋紫笋了,难为希真还喝的下去。” 柳钦也不在乎,随口道:“那就期待以后你的茶能换个人来煮吧。” 赵先反而笑了,“不如我还是换个地方?” “那也不错,提前恭喜。”柳钦不置可否。 赵先还待说话,外间庶仆匆匆走来,“延嘉殿宋宫人来传话。” 女官若有品级,大多通过内六局挂在某处宫殿,并不一定实际当班,颇有几分朝臣头上兼领学馆学士的意思,这位宋女史就是在御前伺候笔墨的。 柳钦有些意外,道:“引人来吧。” 赵先一同起身,心中不免好奇。 都这时候了,还能有什么事? ———— 这是个阳光日常社畜故事。 生活太苦了,向往唐代(模拟)(上层)公务员的待遇,铁饭碗真的好啊。。 显国公名字改过几次设定,差点和卫表哥重了,如果后面还有重那就是草稿bug,哥们定名叫澹。 三十、圣驾回銮时(03) 03 对表不需要舍人,但李令之需要跑路,果断拿来当了个话头。 她顶着风来到政事堂,就很无语——这儿人也太多了! 尚书基本在列,还来了好几个副官,一对人坐在榻上下棋,棋盘方寸之地上的厮杀显然很是胶着,周边人也是一脸凝重。 议事时可能都没那么认真,一个个不肯回家。 李令之大方地走进去,与众人见礼,下棋的暂时偃旗息鼓,原来是崔相公与赵相公。 赵相公白面微胖,又是个笑眼笑脸,很慈祥的模样,崔相公年过古稀,清癯肃然,略有几分不近人情之感。 选官遵循身言书判四项,官员打底也得是无缺无损,越往上平头正脸的越多,大部分都很看得过去。年纪大了要不是越来越和气,难免好作个高深莫测,他俩就挺典型。 游乐的场合,李令之成为目光的焦点压力倒不大,只道:“相公不必顾我,下官是来报舍人厅轮值,交人看一眼就行了。” 赵相公笑道:“定是九郎偷懒,叫你亲自跑这一趟,得让他多顶两次值夜。” 他能念叨自家侄孙,李令之不能说同僚小话,只道:“子望与季黎论茶呢,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的。他轻易不肯动,之前正好说要露两手请我们喝。” 赵相公更乐了,“九郎功夫是不错,你们赚啦。” 崔相公好笑地看过去一眼,那两个不对盘人尽皆知,这位却是张口就来粉饰太平呢。他摇摇头,点着棋盘道:“再不落子算我的了?”又问周围,“下一位?” 几个黏在棋盘边的中老年跃跃欲试,也催:“不下就当投降了啊?” 赵相公拍腿不服:“我还没输呢!” 两人回头又战。 一堆人里总算还有卫恪挺身而出,“希真,跟我过来。” 卫恪在棋道水平只能说一般,偶尔琢磨一阵附庸风雅而已,对下场斗棋完全不感兴趣,这会儿纯粹在等围观的陆尚书过完干瘾一起去吃饭。他到窗边说话、呼吸新鲜空气,也有那么点自矜老头中唯一年轻人的身份。 看了眼轮值表,卫恪小声道:“刚才看局面没有,换你多快能赢?” 李令之踟蹰须臾,更小声:“替崔公快些,替赵公慢些。” 卫恪吃了一惊,“崔公以前能在王待诏那儿走六百手,你这么厉害?” 李令之嘀咕,“我也不算差呀!” 卫恪被她一脸隐忍的傲气逗笑了,不知想到什么,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希真啊,改天给你寻个对手来。” 李令之好奇地问:“什么来路啊?” “我听说你下棋慢悠悠的,这人可是很凶的。”卫恪却卖起关子,笑而不语。 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心情好,显得格外神光焕发,签完了名,顺口提醒李令之与兄长记得年节过府玩儿。 怀宁侯府与靖王府是表亲,原本每年也要走动,李令之还抱过他的小孙女。这次特地拎出来,实是中间还要给夫人钟氏办一回生日。这岁数上下不靠,显然是为一家团圆才着意大办,淮南王府之前就收到帖子,李令之当然点头。 风渐渐又起了。 公房外,几个宫女垂眸敛目守在廊下,里间静立一个青衣女官,明丽姣好,二十许年纪。 “有差使,怎么不找人办?”李令之见到宋女史有些意外,左右一看,更是奇怪,要找名册来看,“他们俩这就回去了?” 宋女史笑道:“那两位已面圣去了,我等县主呢。快来,趁没封印赶紧办了。” 女皇半月前降了封敕命,今日想改,要重拟一份。草稿签敕回来叫了两人去面圣,宋女史留下来,等人做核对。 李令之随口问:“谁临时变动了?” 她做找补不是头一回,算驾轻就熟。女皇对走流程没有意见,但她是皇帝,心随意动,流程到底是要跟着她走,稍作更改无伤大雅。 宋女史道:“新上任的崔七侍御,东都御史改成暂调东都。” 不升,也和升差不多了。 李令之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哥哥的嘲讽,忍不住咋舌,“岂不是过阵子他就能回来?” 宋女史倒是见怪不怪,“那位是湖陵殿下家的小七,圣人当亲外甥看的,就算他想在东都养老,圣人也不肯呐。” 李令之心道,只要他回来,就能时来运转,偏在沧州活活耗了六年,这人看来有点别扭劲呢。 她利索地提出旧档,添上标注与姓名,盖上印,红泥里透着即将放假的快活。 宋女史比她还高兴,笑道:“圣人说了,写完就请县主去宣,臣可以回去复命啦。” “……” 李令之深觉上了贼船。 顶着风走到御史台门口,她依然悻悻的。 作为一条横街上挨着的邻居,早年成套营建,御史台与宗正寺官署自然大致模样差不离,日子久了,气质却变得截然不同。 宗正寺是个清闲的衙门,装饰多花草,春夏一派惬意自得,入冬是寻常的冷清景象,这会儿差不多走空了。 御史台一圈松柏高耸,走近一股阴冷的压迫感袭来,伴着呼呼的穿堂风,吹得人心头发冷。 这地方格外古旧,或曰,有几分邪性。国难时近旁官署或损或毁,御史台只有后方台狱倾塌,正堂连火都没能烧起来,一时引为奇谈,催生无数故事。 外面人看历史悠久,威严天成,里面做御史的都咬牙切齿——房子太老,阴寒、破旧,反复的修缮补出了寒碜的气质,搭配常年加班加点、气色心肠一起稀巴烂的属官,四下萧索得堪称人鬼不共。 裴珣很是唏嘘,前辈倒是想申请重建或者移址呢,将作说太费钱死活不批,只能修,这才不得不对将作监保持一定程度的客气。 正堂还算和暖,李令之从外面来,鼻子一冷一热难免不适,猛打了一串喷嚏,为了避免失仪,不得不找间静室休整。 值班的主簿等已经公然围炉喝茶了,御史还在楼上开全体大会。庶仆卡着时间出去通报,很快就折返请人。 “裴中丞留了崔侍御说话,请舍人上去。” 御史散会下楼,官署里一时回荡台阶遭受的折磨,吱吱嘎嘎,吵得人心底发毛。 阴影中,李令之仰起脸,莫名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梦,一步步上行,走过遥远的时光。 —— 女皇:朕为拉郎配做的努力你们懂了吗:) 三十一、圣驾回銮时(04) 04 新香刚刚燃起,裴珣与对面的崔昭话也没讲两句,就得一同起身迎接将要来的舍人,还指明是来找崔昭的。 裴珣道:“延泽,别是你刚来就要走了吧?” 崔昭故意叹了口气,“正月过得是好是坏,就看一会儿的消息了。” 裴珣笑笑没再打趣。 单只派一位舍人来传话,结果不是显而易见吗? 庶仆敲过门并不入内,欠身通报:“中丞,李舍人来了。”又让出身后的人来。 在朝女官有两套制服,一套是同品诰命的花钗翟衣,一套是和男同僚一模一样的袍服,只是不仅外朝女官,即便内六局女官也大多以男装示人。 李令之生得纤秀雅致,与帝支的秾丽浑然不同,着男装比实际年龄还显小一些。她在杨学士跟前的活泼收整的很好,看不见一丝痕迹,任谁头一次见,都只觉得是个行止有度、沉默恭谨的少女。 倒是很会装模作样,像前几日没见过似的。崔昭心中好笑。 裴珣见她两手空空,道:“难得见你来我这儿办差,这位就是崔侍御,百闻不如一见对吧?” “何止百闻,录名都不止一次了。”李令之的态度有礼而生疏,“崔侍御,有好消息呢。” 侍御的变动下文书也寻常,两回都令人亲自来传,崔昭听完旨,不是没有惊讶的。 李令之一脸与有荣焉:“恭喜侍御啦。” 崔昭微微一笑,“劳烦舍人走一趟。” 眼看着李令之点点头果断告辞,笑容比来时鲜明的多,几乎有几分喜气洋洋,离去的脚步称得上轻快。崔昭莫名有些纳闷,怎么感觉像在躲他? 外间接上一个庶仆,向裴珣问过好,道:“郡王去了圣人跟前,说与中丞改日再约。” 裴珣原要嘱咐崔昭些许东都事宜,闻言若有所思,“这下恐怕没空喝茶了,延泽,一起走吧。” 果不其然,御史台等闲没有人来,一来就赶了巧,两人才下楼就与宫使遇上——圣人来传女婿了。 裴珣打发走人,对崔昭道:“你在地方做久了的,细务不用多说,也许我还不如你。但从前你是在秘书省那个安乐窝,御史台又不大一样,不如先多看看。” “我也是这般想。”崔昭应了声。 御史是风闻纠察不错,崔昭打定主意先安稳一段时间,行事就与希望靠参人出挑的人有所区别。御史台也查案,他可以只管审手头案子,新案子没有了,库房里旧档无数,足够用。 裴珣忽然感慨,“昔年我蒙崔校书指点,听他偶尔提起你,说的都是以后也许能做大将,不意能有今日。” 崔昭笑道:“我有今日还得多谢裴兄。” 两人相识数年,裴珣只略长两岁,在崔昭心里却与父兄是一类。 当年他闭门守孝,不见外人,有一年却收到乐陵侯府的节礼,多是文章集册,并一封乐陵侯的亲笔信。裴侯自言,幼时初入弘文馆读书受过崔校叔照顾,在外未能吊唁,听闻七郎有心进学,聊作慰问。来往通信,见面不多,倒是一桩君子之交。 裴珣失笑,“被连骂几个月也谢我吗?” 崔昭道:“不是御史时,当然觉得他们多管闲事。是御史时,同僚人人尽职尽责。今天开会见留下的诸位都挺客气的。” 当然啦,一脑门官司的人反而进了御史台,能不客气吗? 裴珣打头做和气人:“大家好好相处,一起进步,圣人看了也高兴。” 裴珣自然和气,崔昭说的是“留下的”,这回他趁乱捡出几个热衷夸大又格外上蹿下跳的踢走,实在也是身心舒畅。 崔昭又问:“年节时能不能来看看台里的旧档?” 裴珣反问:“我听说卫世子那事了,你官印拿到没有?” 崔昭皱了下眉,“怕要年后。” “那我与你写道手令,找值守官就好。”裴珣半路找人要了纸笔,“有事可以来我府上。” 日落西山,已是掌灯时分,崔昭在宫门牵回马,不紧不慢往崔府去。 自女皇发话回京过年,各家有条不紊地回迁,主院近来忙忙碌碌,挟着年节的喜气,一贯的庄重里多了难得的热闹。西府就冷清多了,崔昭要拜访师友,崔逊每日要过去学里,都不怎么着家。 近随薛凭上前侍奉梳洗,崔昭换了身半旧的青衣,虽然不怎么有胃口,还是叫人摆了饭,见只有一份,随口道:“阿逊又在叁房那边吃?” 崔逊自入学,和小姑小叔的关系突飞猛进,每日乐不思蜀。崔八娘喜欢他温和乖巧,在他跟前格外有做姑姑的快乐,崔春是男孩,又略年长,既是投桃报李,又更合得来。 薛凭道:“今日是在正房那边,郎君回来前叫人来说过的。” 崔昭不咸不淡笑了一下,“噢,祖母那里呀。” 薛凭之父原是湖陵郡主的卫士,他从小就被选来跟崔昭,敏锐地察觉一丝冷淡,崔昭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转而问:“太府送东西来了吗?” 薛凭道:“世子走后再没来过,听说在赶过年用的器物,郎君且等等。” 新得官职,要等冠服、印鉴等齐全才能赴任,太府那边开始拿来件压箱底的旧衣想蒙混过关,正好卫骁过府,火冒叁丈地抓起衣服往来人脸上拍,好险没惹出什么事。 有了这等插曲,现做就拖了起来,谁都有脾气嘛。 崔昭动了几筷子,懒洋洋道:“罢了,总不会真敢拖过年,照样准备就是。再出问题我正好开工,交同僚去参,送他们一个开门红。” 新年挨参倒霉一年,要遭人记恨的……薛凭忧郁地咽下话,续道:“君侯那里来请郎君祭礼后过府小住。” “只有我?”崔昭诧异地看他一眼。 “郎君将往东都,相公有意带大郎在身边教养。”薛凭解释道,“话是午后传过来的。” “好事啊。”崔昭点了点头,像笑又没笑地感慨起来,“只是为难他了,恐怕要天天听训。不过能被阿翁训是一般人求不来的看重,我就没那个福气啦。” 薛凭没敢接,太阴阳怪气了。 “对了,再给阿逊选几个人,身边不要有空缺,当年落水的事没有第二次,他不当心你们要更当心。”崔昭面露苦恼,“淮南王为这事到现在还看我不顺眼。” 薛凭羞愧道:“是我等疏忽连累郎君。” 崔昭摆了摆手,吃了几口又嘱咐,“收拾东西,一会儿去卫府,阿逊问就说我会友宿外边了。” 竟是一晚也不想多留。 此刻崔昭不会想到,大过年的他宁可跑去冷清的别庄,也不想继续留在舅家了。 早年因崔相公指定次子主丧,卫恪很有意见,硬是将崔昭乃至崔逊一并留在了自家养,提到崔家就挂起一张脸。 崔昭对他舅舅的记仇能力很放心,却忘了一旦有共同的目标,两相和解根本不需要打招呼。 卫恪眼睛将崔昭一看,欣慰过后就有些急,大好青年光杆一根,算什么样子?再过两年崔逊都能订亲了!他立刻和崔相公通信,叁言两语,一拍即合,又是好亲家了,转头安排起来——初叁到十五排满,他怀宁侯府要广开大门。 开玩笑,老崔孙子一把,能有个态度就不错了,外甥还是得靠他! ———— 卫舅舅:诚招淑女……嗯?这边来了一位,快请! 崔小七:相亲宴,告辞。 卫表哥:弟你娱乐到了我。 樱时妹妹:看我大、杀、四、方。 小郡王:为我家状况外的白菜痛心疾首。 三十二、忙碌的新年(01) 01 淮南王府前院两排高阔的公房里,人员穿梭,入夜不散。 李令之一回家,就被长史请进书房,正主不在,但李成平叫人传了话回家,堆积的事务一应交由妹妹处置,放权痛快到像甩掉了早就不想要的包袱。 各项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贴上红色或白色的竹签,红签倒不多,毕竟属官为了过年也忙好一阵了,小事却也装满两叁个匣子。 李成平看着不着调,王府的往来着实不少。 早年他在禁军仪仗司,周围尽是些高官勋贵子弟乃至爵主,交了一班朋友,后来各转各职也没断联系。 本朝王爵裂土而不临民,实职看皇帝差遣,大多荣养而已。李成平十六岁封王开府,属官虽是由吏部选派,他动动嘴皮子,一句话也能轻松将关系户塞进候选。 勋贵自家是富贵有爵,子弟一多,实在难个个安排妥当。李成平与帝支亲近,愿意开口拉人,一塞一个准,能走他这一路出仕都是承了情,是以他在勋贵里的名声还真不坏。 各项事务零零碎碎,及至月上中天才收尾,公房里紧张的气氛终于安闲下来,住得远的人告辞赶路,近些的还有闲情雅致留下喝杯茶。 李令之一晚上忙得头昏脑涨,十分地纳闷,“平日也不见哥哥挑灯秉笔,怎么轮到我就那么手忙脚乱?” 王府长史姓程,是个温厚的中年人,打开府就兢兢业业为这一对兄妹俩操心,闻言解惑道:“实是郡王没来得及看,两府的事不巧压到了一起。县主往年将自个儿安排的井井有条,这会儿临时来补缺,自然觉得忙啦。” 他面上略带歉疚,李令之顿时悟了。 这不就是委婉地在说,她哥哥偷懒了,本打算卡着日子一鼓作气解决,结果出了岔子,正好她来顶包吗? 是夜,凛凛寒风夹杂细碎的雪花席卷市坊,不过一夜,至晨光升起,天地已于前一日截然不同。 晴空澄澈如洗,遍洒耀眼的辉光,银装素裹的上京城闪闪发亮。 李令之一夜无梦,早起情绪不高,知道下雪了倒活泛起来。 庭中积起厚厚一层,松软如云,她许久不见雪,兴致勃勃地捞起一把,坐在廊下,一口气捏几个物事放身边,因为天寒,一时之间没融化。 “大早上挺开心?”李成平诧异的声音由远及近,顿在头顶,“这是什么?” 李令之举起手上除却长条形毫无其他特色的雪团,“轻舟呀。” “不错。”李成平面不改色夸了句,“去喝杯茶?手都冻红了。” 李令之拍拍衣摆,从侍婢手里接过披衣,跟着他走几步,犹豫地开口:“哥哥,等天热些去观里玩儿吗?我坐东,叫两个人撑船,摘新鲜莲蓬去……” 李成平觑她一眼,“更想一个人去是不是?” 李令之闷闷道:“这都五六年了,也该松松管束啦。” 李成平的脸被光照得雪白,一双桃花眼眸光微妙,冷淡道:“还不是因为某人当年吓破了我的胆。” 李令之讪讪的,再不吭声了。 李成平到底见不得她无精打采,屈指敲她脑门,“坐船可以,不准自己撑,再出事我要跳曲江喂鱼了。”顿了顿,又悻悻地补充,“不主动跳会被父亲扔进去的。” 李令之好笑道:“靖伯伯才没有那么凶。” 李成平一脸一言难尽:“那只是对你。” 李令之认真道:“哥哥和我不一样,是嗣王呀。” 面对妹妹的善解人意,李成平难得欲言又止,索性不提了,“一起去书房,我有事办,你帮忙写几封回信,人在外的问候一下就行,要回京的人约个时间见面。” “……这是把我当秉笔用?”李令之到门口才反应过来。 李成平亲自撩开厚厚的门帘,回身笑道:“舍人帮小王这一回,过年会多包压岁钱。” 李令之没忍住笑了,“我才不稀罕。” 一室和暖,隐约萦绕书页的墨香,主位是书桌与圈椅,不远处琴案、棋盘一应俱全,角落摆温泉暖房才养得出的鲜花,一架七迭屏风隔开次间。 窗下是一方宽大的矮榻,紧邻的镂空架上,高处安放鎏金茶具和几卷道经,低处的敞口木匣垫着厚厚的宝蓝锦缎,几块略经打磨的璞玉不过孩童巴掌大,色泽不一,绘着不同的图案。 李令之捡来拿一块,差点抹掉上面精巧的朱笔纹路,做贼心虚地放下了。 雕玉算是李成平的爱好,据说能练目力和手劲,李令之不懂,只管问他收礼物。李成平腰里时常带一块新品,他的玉好,雕工也不错,没表记的东西偶尔拿出去赏人很安全。 侍婢为李令之搬小案、准备纸笔的功夫,李成平已经老实坐进圈椅,一脸愁苦地翻起了桌上嵌着红白签的文书,说有事真不是虚的。 李令之一边磨墨一边问:“笔迹留谁的?” 李成平只道:“是我回的信。” 李令之得了准话,下笔如飞,拟稿时偶尔出声问李成平的安排,不多久就抄录完毕,几张落款一蹴而就,盖上李成平的私印。 房里此时若有还有第叁人,一定会惊讶,这匀整沉着的笔迹与李成平亲书不说一模一样,少说有九分相似。也许灵之秀略有区别,骨之秀却能掩盖太半不同,李成平性情跳脱,字却写得很不错——他被按着苦练过的。 解决掉分配的任务,李令之成了个闲人。她摸摸角落的软枕,欣喜地抽出一本不知哪回过来落下的闲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明媚的日光透过薄薄窗纱将书页照得雪亮,渐渐迷了她的眼,字落在眼里,开始不像字了,变成歪歪扭扭无穷无尽的催眠符箓。李令之不自觉抬手,宽袖掩起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李成平办完事,去前面公房找过程长史交代,回来见她还在睡,心中不由好笑。 他携着室外冷意的手指点了点李令之的鼻子,凉得她不自在地皱眉,倒是没醒,拉来软枕将脸埋了进去。要不是怕真把人吵醒了发起床气,李成平能当场笑出来。 手欠一把,活动过筋骨,李成平享受起近来难得的安闲。他从架子底下摸来一块一半花满云纹的玉,端详了会儿,觉得不太顺眼,就着小案写剩的墨,琢磨起了花样细节。 好半晌,李成平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李令之揉着眼睛,慢吞吞支起身,面上依然是浓浓的困相。 “再睡会儿?”李成平还算有几分良心,“昨天忙坏了吧?” 李令之幽幽盯着他,良久才道:“还以为哥哥会宿在宫里。” 李成平道:“午后移府总要我主持的。” 李令之纳闷:“过年宫宴扎堆,昨天又是什么由头?” 李成平一回想就感觉额角抽痛,“圣人这不是才回来,就招了长龄那些伴读的父祖。没意思透顶,还要写诗,早知道是这出我就不去了!幸好阿姐没凑热闹叫我写,宗彦被叫去作裁判了,可顾不上我!” 李令之也不知想到什么,躲在软枕后,肩膀一抽一抽的。 李成平挑眉道:“说说,编排我什么呢?” 李令之笑道:“我就是想起小时候,人家行令续诗,哥哥一遇到就躲,跑花丛里打瞌睡。” 李成平不着痕迹皱了下眉,惊讶道:“八百年前的事了,还记得啊?” 那时节上皇仍在,太子初生,临、息两府王孙赦免归京,重获尊荣。上京城繁华安乐,游宴格外地多。 兄妹二人初离江左,李成平艰难适应京城的新生活,李令之时常卧床休养,略好一些,靖王就带人出去遛弯儿,说还是得晒晒太阳。也许是因为王府清冷了几十年,他养孩子的瘾头很大,走哪儿抱那儿,显而易见乐在其中。 李成平怕李令之着风,想劝别带了,看她高兴又好奇地左张右望,觉得说不出口。过几次,发觉没出过问题,他也不再提心吊胆。 太久远,李成平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只模糊记得一些,靖伯伯不也提过吗?”李令之忽而奇怪地看他,“哥哥以前仿佛总在背书,还笑别人太贪玩儿,现在这叫物极必反吗?” “总背还背不出来,可不就不背了?文曲星没摸过你哥哥的头啊。”李成平回答得懒洋洋,“其实父亲若有心,早找代笔写两首叫我去露一把,他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强求呢?咱们靖王府从大王到嗣王一家子的莽夫,你就做唯一的斯文人嘛。” 亲哥的歪理和脑回路一样神奇,李令之正无言以对,李成平又开口了:“昨日我见杨家那小郎也在,你都拜师了,过年记得要去拜访,节礼备好了吧?” 李令之道:“早准备啦,还想着晚间回那边库房看能不能再添几样,算是我们俩一起。” 李成平大方挥手,“应该的,随便拿!” 李成平与玉华公主年岁相仿,生辰差半个月,女皇对这个过继来的小表弟很关照,吃喝玩乐都想得到他,淮南王的库房从不缺好东西。靖王做过二十年摄政王,库房底蕴自然更深厚。这一切都归了李成平,他坐拥两府,阔气得让人眼红,往外抛好东西半点不心疼。 外间来人提醒备饭,两人一同起身,李成平见李令之的衣摆皱巴巴的,问:“要不要换一身?” 李令之摇摇头,打理好一会儿,将褶皱抚平了大半。原就是深色的外袍,折痕不明显,见人也不算失礼了。 李成平忽然想起一事,“晚上你穿官服?” 李令之一脸理所当然,“对啊。” 县主自有华丽的礼服,不过自从入仕,李令之和几乎所有外朝女官一样,出入往来皆是一身官服。她又疏懒,闲暇时也是着方便行动的道袍或男装,针线房也做裙子,穿的却是屈指可数。 “玉华前阵子是不是送来几套衣服?” “哪儿是几套?那是两大箱裙子,连头面、带佩环,鞋也有,齐全得很。” “那就是了。”李成平一拍手,“她昨日说,过年必要见你穿,见着才肯演新曲子,听懂了没?” 李令之不由失笑,“我记住啦。” ———— 天还没冷就写过年,总有点不得劲儿哇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