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如火》 一、二 一 赵小姐打来问我看不看电影。 我正好没什么事,于是就赴约了。 看得是刚上档的武侠片,主演是张震,刘诗诗。 印象里,赵小姐一贯浪漫,我以为该看得是一部爱情片,例如失恋三十三天那一类的。 问赵小姐,她坦荡荡的答:因为我喜欢张震。 我说:我记得张震结婚了。 赵小姐难得没形象的给了我一个白眼。 她说:那又不妨碍我喜欢。 我懂了。我看电影。 电影比我预期来的好看。我挺喜欢武侠片的,这一部里头的招式打得漂亮,张震演技也不错。 倒是,刘诗诗美则美矣,可整个人彷彿没有灵魂。戏中她苦恋一个陶公子,可爱得似乎也不怎么深切。 看得我烟癮都犯了。 一出电影院,顾不了还在公共空间,我即刻点了一支菸。 赵小姐也是抽菸的人,并不在意,但周围时有白眼飘来,这个她可受不了,板着脸让我把菸灭了。 我向来有绅士风度,只得惋惜的把菸按熄了。 「我去化妆室。」 赵小姐拋下这句,转身就踩着高跟鞋走掉。 我两手插在大衣口袋,左右看了一看,视线落在前头的一个电影海报前。 那里站了个人,也是男人,略长的头发往后梳,正微低头,按着手机看。 男人比我高。 比我…帅。 用帅这个字比较通俗了点,在我心里,其实一直觉着那一张脸该以美来形容,所谓眉目如画,就是这样吧。 但这样,有点肉麻。对方也不喜欢。 今日天气冷,他套着一件长毛呢大衣,里头搭了件中领针织上衣,合身的休间西裤下是johnlobb的男鞋。 不愧是赵宽宜,就算是看个电影,都一样讲究衣着。我欣赏了会儿才走过去,和他打声招呼。 赵宽宜抬起头,要意外不意外的抬了下眉。 「程景诚?」 我笑,「你也来看电影?」 「嗯。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了。」我轻松的说。 他不语。这时有个人喊了他,是一个打扮翩翩的美女。 「宽宜,我好了。」 美女穿着长大衣,底下是套着牛仔裤的长腿。她一手拿了个爆米花,手指间夹着电影票。 「走了。」赵宽宜未向我介绍,手一挥,挽了美女走人。 我望着他的背影,看他和美女走入其中一间影厅。 「看什么?」 背后传来赵小姐的声音。 我转头,对她笑了笑。 「刚才碰到你的儿子。」 赵小姐朝我睇来一眼。 我自然而然的道:「他看见我了,不过没问我跟谁来。」 「都看见是你了,还要问吗?」赵小姐不豫道:「你为何不要装作没看见他?」 我想了想,笑了一笑,对她耸一耸肩。 赵小姐那片擦着珊瑚色口红的唇瓣抿了一抿,,道:「走吧。我约了人在晶华下午茶,你送我过去。」 我立即去挽她的手臂,笑道:「乐意之至。」 说起来,我跟赵宽宜的相识,是因为赵小姐。 但曾经的失和,也是因为赵小姐。 赵小姐家世很了不得,据说她的爷爷跟老蒋总统是过过命的兄弟,作个高阶将领在党内可说呼风唤雨,就算退役下来,势力仍是摆在那里。 赵将军娶了个英国太太,生下一双儿女,女的留法学艺术,男的留美学商。 赵小姐的姑姑后来嫁在了法国,而父亲虽弃武从商,但仍娶了个将门之女,在军政方面的关係一直未断,甚至更好用。 赵家可说是一门权贵。 因为这样,养成了赵小姐的不知世事,以及骄纵傲慢的性子。 但她的男人运不太好。 第一任男友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起出国留美,可惜才出国门三个月,赵小姐就被甩了。 按着时下的流行话,对方劈腿,劈得是个金发妞。赵小姐气不过,也去勾了一个洋男人。 不过,说得精准点,对方是个混血。中法混血——当时赵小姐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淡淡的说了这四个字。 而这个中法混血男人威廉先生,就是赵宽宜的父亲。 是的,赵小姐跟他上了一次床就怀了。 当时未婚怀孕可是一桩大的事情,赵小姐的父亲知情后气坏了,与妻子火速赶到美国,把她痛骂一顿,要她打掉。 赵小姐原来也不想留下孩子,但她一向吃软不吃硬,中间闹了好一阵,便拉着男人跑到法国,找好公证人就註册结婚。 事以至此,赵小姐的父母便不管了。 威廉先生由于只差一步就要毕业,于是赵小姐跟他又回了美国,两人过了一段美好的小日子,可惜贫贱夫妻百日恩,两人价值观以及各种方面差得太多,鸿沟在孩子生下来后,越加深得无以挽回。 赵小姐想带孩子回国,她父亲的条件是要离婚;她不犹豫的签字,给了前夫一笔钱就此断了关係。 所以,赵宽宜在二十岁前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赵小姐把赵宽宜留在台湾,一个人去美国完成学业,中间经过赵父的朋友认识了个在美的台湾商人谈先生。 这一次,赵小姐跟对方是正正经经的谈恋爱,两方家庭商量后,等赵小姐一毕业,两人就在当地宴客结婚。 那时赵宽宜五岁,他被接去美国跟两夫妻一块儿生活。 只可惜,此段婚姻生活只维持了两年。 其实生意人也不是不懂浪漫,但放在实际利益前,浪漫都是个屁。 再说赵小姐的性子,又作不惯家庭主妇,时常要往外交际,活动排场比谈先生还多。 当然,花边新闻也比谈先生多得多。谈先生受不了,加上婆媳关係不睦,两方谈了离婚。 赵小姐狠要了一笔赡养费,用那一笔钱作投资,倒也赚了不少。 她回国,在台北租了间高级公寓,一个人养儿子,一个人在社会拼搏,然后不久,赵宽宜又有了第三个父亲萧先生。 萧先生是赵宽宜的法文家教。 虽然赵宽宜没有说过,但我觉得赵宽宜一定不喜欢他第三个老爸,因为比起来,他的法文说得比较没那么好。 而即使已经是第三段婚姻,赵小姐一点也不将就,她请在了圆山饭店。 到这里,就得讲讲我父亲了。 我父亲叫程方,他祖籍在上海,不过他不会说半句上海话,我当然也不会了。我的母亲则生长在台湾,不过不是台北人,而是高雄人。 父亲算是白手起家,事业做得也不错,娶了高雄望族的母亲,更发展的如鱼得水。 我出生时,按族谱是诚字辈,所以按惯例该叫程诚,但母亲嫌喊两个字不亲切,外公也不喜欢,于是就加了个字,变成了程景诚。 父亲无奈,随母亲的意思走,但他是想以后还会有孩子,到时再按族谱来取,哪知道母亲再无所出。 不过父亲终究是遂了心愿的。 总之,父亲跟萧先生是大学同学,两人关係很好,因此收到了喜帖。 我便是在那场婚宴上认识了赵小姐,以及赵宽宜。 我以为父亲的朋友娶得老婆,应该年纪也差不多的,没想到那样年轻,而且居然有个跟我同岁的儿子。 十岁的赵宽宜,模样已经很好看。 我这人从小就不怕生,在无聊的筵席上看到同龄的人又长得好看,立刻凑了过去。 那时的赵宽宜啊,想起来,我真的怀念。 虽然赵小姐在感情上有些不羈,但其馀方面可是一板一眼的,因次赵宽宜有良好的家教,说什么都是客气有礼,脸上掛着笑。 不像现在,要理不理,冷冰冰的。 那次认识后,我才发现和赵宽宜读得同一个小学,我俩功课都不错,很自然的玩在一起,后来也读了同个国中。 直到高中的时候,赵小姐让赵宽宜去读美国学校。 我进了当时的第二志愿,学校里男多女少,不过校风开放,倒也没什么不能玩的。 不过比起来,美国学校才是真正的开放。 去读了一个学期,撇去了传统教条的束缚,赵宽宜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印象里那样的规规矩矩了。 赵宽宜让我看他的女朋友,是个中俄混血,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说,跟她已经进展到b。 我问他什么是b? 他俩笑成了一团。 笑什么?我当时恼了。 你以后就知道,他说。 为何要以后?我现在不能知道吗?我瞪他。 他女友跟他说了句悄悄话,他看着我,挑了一下眉,笑得不怀好意,忽然一把勾过我。 他的唇擦过我的唇,快得我几乎没有感觉。 他说:你不是想知道吗?这就是b。 后面又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我早忘了,但就记得,那次回去后,我脑中不停浮现赵宽宜凑近过来的那一刻。 他的皮肤很白,睫毛很长,他的唇… 我没有感觉,但光是想像心跳就快的不像话。 二 近到圣诞节的週末,赵小姐按惯例在家里办聚会。 她早不住在市里的公寓,搬去阳明山上的别墅区。到那里必须开车,但我的车正好送厂维修,便打算到时叫车去。 那天下午,我先去了仁爱路上的一家红酒坊。 这里时常举办小型品酒会,气氛高雅,我陪赵小姐来过,她平时也很喜欢这里进的几款酒。 我在这里订了一瓶二零零五年份的chateauducedregcmarc。这是一款口味稍烈,不是酿製,而是蒸馏的葡萄酒。 离开时,我正要叫车,一辆车子朝我按了按喇叭。 我转头看去,那一辆车速度慢放,停到我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了张熟悉的脸孔,是叶文礼。 我感到意外。 「真巧。」 「不巧,是赵小姐给我打了电话,要我载你一程。」叶文礼一笑,「我打你手机,你没接,正苦恼,才想到你可能会上酒坊来。」 原来如此。我不客气的上车。 车里播着歌,爱黛儿的don'tyouremember。 路上,叶文礼跟我聊公司里的事。 我们是同事,但不在同一个部门。 是我介绍他和赵小姐认识的。我猜过,今日赵小姐会邀请他,但不肯定,没想到真的请了。 在看见叶文礼时,我就知道赵小姐一定会喜欢他。叶文礼长相帅气,但不粗旷,带着一点阴鬱的气质。 赵小姐喜欢的都是这个类型。比如张震。 跟以往的选择没太大不同,就是年纪越找越年轻。 赵小姐与第三任丈夫是在赵宽宜出国读大学的第二年分的。对方劈腿,对象是他任教大学校里的助教。 赵小姐伤心了好一阵,赵宽宜跟学校请假,回来陪了好几天。 那时,赵宽宜跟赵小姐感情还好,至少不像现在,如履薄冰。 去到别墅,里头已经开始热闹。 平时算宽敞的客厅挤满了人。男人们抽菸饮酒,高谈阔论,满口财经政经,女人们佔据了沙发,端着微笑,聊着近来的消遣。 来的都是赵小姐亲近的朋友。 我看到几个眼熟的,上前打了声招呼,才去找赵小姐。 厨房里,不知在煮什么,一股子香,霞姐一边忙碌,一边看火,而赵小姐里边讲着电话。 她挽着头发,穿了针织衫搭毛呢宽裤,很是休间,一手挟了菸,随着话题上下舞动。她脸上带着笑,似乎聊得很愉快。 我站在一边等她讲完。 好不容易,她终于掛了电话。 「来啦。拿了什么给我?」 「你最爱的。」我把装酒的袋子递过去。 「gcmarc!」赵小姐把酒盒从袋子取出,惊呼了声,模样有些少女的娇俏。 我不禁一笑。我挺喜欢看她这样的。 赵小姐凑上来,用一手抱了抱我。 「好了,去外边玩。」放开我后,她说:「我得去打扮了。」 我端了酒,加入男仕的圈子。 叶文礼也在其中。 而我们都认识的一家公司董事也在场。叶文礼跟对方有过合作,我听他俩间聊,偶尔插上几句。 一会儿,楼梯那里传来骚动。 我望了过去,赵小姐翩翩的下楼来,穿着一袭宝石蓝的合身小礼服,头发放了下来,鬈发松散在半露的肩上。 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齐声讚美。 赵小姐优雅的与每个人问候过,招呼大家上餐桌。 饭席上,少不了一番恭维,连霞姐煮得饭菜也被夸了。赵小姐让霞姐开了我带来的酒,好心情的与大家敬了又敬。 叶文礼的位子在赵小姐旁边,两人时不时交换眼神。 坐在我右侧的两个不知哪家的太太,相互的咬着耳朵。我听到了一点熟悉的字词,倒了一杯酒,与她们相敬。 两人面露微笑,自然不过的举酒。 三、四 三 夜幕已渐深,气氛仍热络,一群人再聚到客厅里,个个酒酣耳热。 几家太太小姐围坐在沙发上,讲一些时髦的事。 男人们插不上那些明星电影、衣服与发型,名牌到还能认得几个,乾脆另开话题,谈起了棒球与高尔夫。 赵小姐周旋在这两个圈子里,尽善尽美。叶文礼则专注的照料她一个人,一会儿端酒,一会儿送披肩。 客厅中放了一套高级音响,不知是谁按了播放键,乐音悠悠,是首英文慢歌,thejets的makeitreal。 赵小姐乐了,拉起身边的人慢舞。倒不是叶文礼,他两手都端了酒,没工夫浪漫一场。 叶文礼是个有风度的人,微笑的看着赵小姐开心。 我想抽菸,于是去外头的小花园里。 别墅位在半山腰,远远的底下可见星星点点,是繁华的台北夜景。 可惜,山路两边停满了车子,有些破坏景緻。 外边不时有车来去,在往上还有一排的跟这里一模一样的房子。 我抽掉了两根菸,这中间陆续有人出来,跟我道别离开。 等一辆辆的车开走得差不多了,我才再进到客厅里。 音乐仍播着,但换了另一首,赵小姐坐在沙发上,叶文礼陪着她,两人靠得很近,似在说悄悄话。 这时才正准备走的客人凑上去话别,他俩的位子挪也未挪。 我喊霞姐出来收拾,帮忙送馀下的几个朋友出去。 等最后一个朋友的车开走,我正要回到房子里,看见有车子开上来,还以为会继续往上开去,却停在了大门口。 那辆车,我并不陌生。 黑色宾利,新款的飞驰v8,是赵宽宜近来在开的车。 倒是稀罕。我忽然好想再抽根菸。 下车的果然是赵宽宜,头发后梳,一身长大衣,里头穿了合身的西装。他手上提了一个纸袋。 我朝他招手。 赵宽宜点了下头,表示看见我了。他脚步停也不停,穿过小花园,往房子里进去。 我将双手插进裤袋里。 等了一会儿,有人从房子里走来。叶文礼依然西装笔挺,整整齐齐。他看见我,脸上掛起笑。 「我以为你坐谁的车先走了。」 「本来是这样想,但没跟你说一声,好像不太礼貌。」我说。 叶文礼掏出车钥匙,「哦,那一起吗?」 我笑了笑。 深夜的山里,静得不像话。 路灯黯淡,打在无人通行的山道上。 叶文礼把他那辆丰田停在阳明山的第二停车场里。他将椅座放低,拉开裤鍊,掏出腿间已高高翘起的东西。 我挪了一挪位子。 这种时候,排档桿有点碍事。 我低下脸,一手握住他的那根,伸出舌头从冠部往下舔弄,浓郁的荷尔蒙气味縈绕在口鼻。 叶文礼发出叹息声,他挺了挺胯部,我张嘴含住。那东西直往喉咙里顶,弄得我很不舒服。 我只好更卖力的舔,手上也不间着。 他的吐息逐渐的深,发出低沉的呻吟。 好久,我才感觉口中的东西微微颤动,便吐了出来,拇指滑过顶端,湿黏的体液立刻沾了满手。 叶文礼大口的喘着气。 我也喘了口气,坐了回去,看到他一脸靨足的疲态。 「这就不行了?」我笑,找出湿纸巾擦手。 「是你不行了吧?这么急着让我出来。」 叶文礼睨来一眼,一手夺过我手中的溼纸巾,把下体擦了一擦。他穿好裤子,仰靠在驾座上,不着急发动车子。 我翻了翻副驾周围,找到了一瓶水,没过保存期限。我打开漱口,然后开了车门,把水往外吐。 叶文礼默然的看着我做这一切。 我觉得嘴巴乾净了,才把门关上,将瓶子里剩馀的水喝光。 叶文礼发动车子,忽然开口:「他就是claire的儿子?」 「什么?谁?」我愣住,片刻才记起来claire是赵小姐的英文名。不能怪我忘记,我已经很久不这样喊她。 她的英文名,只会出现在某些时候、某些人的口中。 比如,此刻的叶文礼。 「我见过他,在联天集团的董事会上。没想到他是claire的儿子。」叶文礼道,语气好似悵然若失。 我看他一眼,笑了笑,「那又怎么样?你因此就不敢跟claire当朋友?」 叶文礼也笑,把车开了出去。 他回答:「有什么好不敢的,儿子凭什么阻止妈妈交朋友。」 四 週日一大早的,陈立敏小姐就打来电话扰我清梦。 她说:程景诚,出来饮茶。 我还迷迷糊糊的,她就掛了电话。 通常假日时,我起得比较晚,因为这个临时约会,只得不过九点就起来。我梳洗整装好出房门时,父母都还在餐厅里。 母亲看见我,语出诧异:「这么早?」 「有约吃饭。」我说。 父亲瞧来一眼,继续翻杂志,母亲倒是起身,跟着我走到门口,「打算几点回来?你爸临时有个朋友晚上要来家里吃饭,但我跟你大阿姨早约了要去你三阿姨家,你早点回来帮忙招呼。」 我敷衍的应了好,套上鞋,朝母亲挥了挥手即出门。 我高中时的朋友不多,目前还联系的,待在台湾的旧友,只有陈立敏一个。 陈立敏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对象。 在高中三年里,我们从没有看对眼过,甚至交集寥寥,但毕业当晚,出乎意料的迅速发展,彼此交换了b.b.call号码,还交换了一个吻。 那天晚上,我们班在兄弟饭店举办谢师宴。 兄弟饭店我跟父母以往时常来,都是去二楼的梅花厅吃饮茶,第一次来吃宴会料理,坦白说,有点失望。 而一样失望的,还有陈立敏。她大喇喇的,把才吃到口里的蒸鱼吐在小碟子上,很诚实的嫌弃。 周围有人面露不悦,但我深表赞同。 她朝我看来,微微一抬眉,要笑不笑的。 这样的表情动作,让我想到赵宽宜。 赵宽宜比我早了一星期毕业。他申请到了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距离开学虽然还早,但赵家在水牛城有亲属,赵小姐一家人都飞到那里渡假。 赵宽宜离开前,一声也没有通知我。 我会知道,是赵小姐告诉我的。 赵小姐跟着萧先生来家里作客,说起了这一个事。 好歹以前也玩得很好,不过关係疏远了一年,赵宽宜居然就不来跟我道别了。 我跟赵宽宜不同,唸得是传统体制,以升学为主的高中。赵宽宜不用考虑全国模拟考排行,我得錙銖必较。 高一高二还能放纵,到了高三真不得不认真。 因为这样,我跟他逐渐联络的少了。 但中间并不曾少听了他的事情。 赵宽宜跟赵小姐都是混血,不过血统更复杂,他发色一直是黑的,长相小时候比较西洋,但越大,亚洲血统反而显了出来。 彷彿一汪碧池,风吹生涟漪。 当年,在台北车站前赶早搭公车上学的学生,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 那些事情,让我想不清以往和自己交好的他。 可以说,十五岁前的赵宽宜,行规蹈举,十五岁后的他,眼里彷彿没规矩可言,他抽菸喝酒也打架,女友一个换过一个。 然而,这样的赵宽宜还是申请到大学,出国去了。 其实说不上喜不喜欢陈立敏,但我们有很多方面一直都谈得来。 在我之前,陈立敏和一个大学生交往过。或许如此,她的吻技嫻熟,毫无少女的生涩。 我们在饭店的女厕里接吻。 感觉上发生的很快,但似乎也正正好。 之前赵宽宜跟我说过,谈恋爱有三个步骤,所谓的abc。我和陈立敏第一天就进展到了b。 但跟她慢慢接吻,却比当初赵宽宜的蜻蜓点水要冷静得多。 当时,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那段时间,我想起从前跟赵宽宜一起功课玩耍,都觉得难受。 我比陈立敏要早到。 假日时,梅花厅不能预约,我规矩的排了一阵子,熟识的经理先看到我,过来让我稍等等,不多时就有人领我去位子。 我要了香片,从推车上拿了一碟肠粉,一笼叉烧包。我想了想,又要了萝卜糕。 没坐一阵,有个人过来了。 我看了一眼戴着大墨镜,长发散下的陈立敏。她脱下外套,里头一如昨日穿得花枝招展。 她脸上那一副大墨镜,引来不少注意。 不过我想,更多人是在瞄她短裙下的好风光。 「把墨镜摘了吧。」我说:「很怪。」 「这里灯光刺得我眼睛难受。」陈立敏坐下,淡淡地道。 我饮了口茶。 「是不是又跟matt吵架,气哭了一晚上,然后眼睛肿了起来?」 陈立敏没回话,但我感觉墨镜下的视线朝我瞪来。 matt是陈立敏交往三年的男朋友,是个马来西亚华侨,在大学里当助理讲师。 我笑笑,把一双筷子放到她面前。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吵翻天,猜到也没什么。好了,吃东西吧,给你拿好萝卜糕了。」 陈立敏撇了撇嘴,才好似不甘不愿的摘下墨镜。 果然,一对双眼皮要肿成了单眼皮。 陈立敏对我向来没什么好遮掩的,把matt抱怨了一通,末了说了这次一定要和matt分手。 这种话,陈立敏说得太多了。 我轻轻松松,一样当作听故事。 在梅花厅坐了快两小时半,matt打来电话道歉。 陈立敏终于才心情恢復,她迫不期待要走,我也觉得待够了。这一顿早茶,总共吃了两千多块钱。 我特意外带了一盒五香咸水饺。 「你还饿啊?」陈立敏咋舌的看来。 我说:「给人带的。」 五、六 五 赵宽宜好似每一段时间都要来个改变。 赵小姐跟第三任丈夫萧先生离婚后,消沉不少,赵宽宜和学校请假,回台陪她。 虽然高三那一年我和赵宽宜关係淡了,甚至他出国也没说,但再度遇见时,我感觉他整个人变了不少。 我大学是在台湾唸的,学校在大安区那一带。我一直都不习惯坐家里的车上学,到大学当然一样搭公车或捷运。 那时是七月底,台北的夏季,热又闷, 本来搭捷运转线路不必出站的,但我想到诚品买本杂志,于是出了站。 地下商街里人来人往,我和赵宽宜就这么巧的迎面碰上。 我一眼没认出来,是他喊住我。 看到赵宽宜,真的不敢相信那是他。 从国中开始,赵宽宜的个子就高过我了,加上模样好看,在路上时常招来目光,不过他不喜欢太受到注意,总只穿黑或灰的调子。 虽然他高中时处事不重规矩,但整体仍算低调。 但那时,我看到的他除又高了点,居然染了一头金发,至于穿着,有模有样,但说不上清爽。 赵宽宜对着我要笑不笑的,他说:程景诚,你怎么都没变。 我连反驳都没有。我不知道为何要变。 我跟赵宽宜在十岁认识,国小国中虽同校,但从未同班过。他有自己的朋友圈,我也是。 不过我和他住得近,除非放学不直接回家,不然一定会同路,有时就约了一起写作业,打电动游戏。 坦白来说,我们的对话都很琐碎,没聊过什么人生抱负那一类的话,彼此只去过彼此家里几次,甚至都不过夜。 我唸普通高中,他去美国学校,除了跟女朋友,星期六日他会问我出不出去玩。 我们的友情不过如此。 可好多时候好多事,我会不觉顾及到他,我想,他应该也是的。 升高三的暑假,我要课辅,家里也开始紧盯功课,难得几次才能和他出去。 赵宽宜那时交了一个美泰混血女友,非常的黏他,不到十分鐘b.b.call就响一次,弄得我们没说几句,逛不到一条路,他就要找电话打。 我有点烦这一回事,加上那一阵考题作得不顺,于是跟赵宽宜说,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出门,太浪费时间。 赵宽宜安静不语,我连忙又解释顾虑升学,可能很难再跟他出来玩。 我知道,他说,这没什么。 于是我们一年里都没怎么联络。我有时打去他家里,都是家政阿姨接的,偶尔才是赵小姐。 他说也不与我说,申请了学校出国,我以为想起来,最多就是难受,但见到面时,他那样的无所谓,好似我们从未疏远过,我才发觉何止难受。 原来,我心里其实怪他得很。 但我从未和他讲分明。 赵宽宜是回来陪赵小姐。是他和我说,我才知道萧先生外头有对象。 他在台湾待了十多天,跟我讲在美国的事情。 当时我有机会能申请交换学生的计画,本来不怎么积极,因为赵宽宜一改态度。 申请很顺利,我跟赵宽宜的学校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在同一个州。 我去了一年多,班上同学各种人都有,都是有趣的人。 班上有两个台湾人,一男一女。 男的那一个,是同志,叫邱亦森。 很久的以后,我看到他,总不禁要喊他歌神。 张学友确实是歌神的,但还有个厉害如easonchen。 邱亦森和我处得来,他带我上酒吧,教我识得另一个世界。 我和陈立敏没有在一起很久,差不多在大一上学期中分开,而离开台湾时,有个学姐正与我关係不错,本来顺理成章,应该是能交往的。 邱亦森问我,和那个学姐曖昧到哪一步? 曖昧还有步骤的?我笑。 曖昧当然也有abc,他说,不说开也能到c。 那种关係叫什么?我问。 他说,砲友囉,他补了句,像是我跟oliver那样。 他不讲,我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的,因为他对oliver很好,有求必应。 那么,难怪oliver去酒吧,老是在钓人。 oliver甚至问过我,要不要试试跟他接吻。 我不知道其他男人被这么问,会不会反感,甚至揍人的,但我却丝毫不排斥。 很奇怪,我喜欢女人,但不抗拒跟一个男人。 一个星期五晚上,邱亦森带我到酒吧。他去找乐子,留我一个人在吧台喝。 有个外国人过来,请我喝了一杯。 我没有拒绝。 我跟那个人试了一个吻。并不噁心,和女人接吻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不禁想到赵宽宜。 对方想上床,但我没准备到那一步,幸好他没翻脸,还留了电话给我。 圣诞节假期,赵宽宜不回台,和一个男同学开车到纽约,说好一起出游。他们理所当然没订酒店,住我的地方。 我已经来了要半年,一直只在网路上和赵宽宜聊话,不禁特别期待。 加上,自从真正的和一个男人接吻后,我总不时要想,假如是和赵宽宜,感觉会不会比较不一样。 但那天,赵宽宜一来就倒头大睡,没和我多聊。 赵宽宜的同学和他睡一间。 那天晚些,当我上楼看他们情况时,门打开,赵宽宜仍在睡,他那同学俯下身,吻在他的唇边。 被我发现,对方毫不惊慌,也不尷尬。 那个巴西裔男人用英文对我讲:让我们再待一会儿。 我礼貌的关上门,心中不知能作何滋味。。 邱亦森后来和我说,赵宽宜的同学一定是同志。 如果对方是,赵宽宜知道吗?我只想到这个。 如果赵宽宜知道,那他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问。 后头出游,赵宽宜和对方相处,并无特别亲密。相反地,大约和我久不见,跟我说的比较多点。 结束游玩,在赵宽宜要回学校的前一日,邱亦森找藉口带了他巴西裔同学出门,只我和他独处。 我们坐在客厅羊毛地毯上喝啤酒,随意的聊。 赵宽宜忽然对我讲了一件事。 他在节日前收到了一张卡片,寄自法国,上头署名guillaumechevalier。 guillaumechevalier。赵宽宜的生父。 赵小姐和他离婚,再不曾见面,亦从不知他过得如何。 若不是当年和这个人珠胎暗结,赵小姐的日后便不可能是如今光景。 但坦白说,赵小姐的日子比起许多失婚者过得好太多,但人就是这样,对遗憾总特别的惋惜。 假若mr.chevalier当初能多点包容,不那么轻易放手,赵小姐就不必再经几次的坎苛恋情。 当然,我猜不到她心中怎么想的,可她连当年正甜蜜时拍得照片都扔了,大约是很有埋怨。 我问赵宽宜,他母亲是否知道卡片的事? 卡片是转寄来的,赵宽宜只说。 他身体半仰,靠着沙发座,稍长的前发掩住了他眼睛一半。他这次还染金色,但发旋处已有些褪掉,显出丁点黑色。 他似一直望着前方墙壁上的某点。 威廉先生住在rivières,寄过来的卡片里,还附了一张照片。 我后来看过那中法的混血男人,对方又高又瘦,笑起来的脸上满是皱纹。 不得不说,赵宽宜比较像赵小姐一些。 赵宽宜对父母离婚这件事没有太大感觉,他那时太小。他对生父没有过印象,当然更没有所谓的伤心。 他说,我一直以来都不觉得需要一个父亲。 或者说,他母亲的婚姻,从来不是建立在一个组织美满家庭的目的上。他母亲,恋爱或结婚,从来只为满足个人在爱情上的安全感与独占欲。 我第一次听赵宽宜讲了这许多。 漫漫言谈,好似平常聊话,但字里行间藏抑了情绪。 我想,他母亲三次婚姻失败,于他必然也有一些打击。他心里并非真的是一直以来所表现的无所谓。 后来的赵宽宜再不曾讲过这一些。他比年少时更冷淡,旁观他母亲周旋在几段的情爱里;他漠然理智,他亦谈情说爱,但从不陷入。 但大学的赵宽宜仍是青春疯狂的年纪。 他说着,不停的喝酒。 我看不出他有没有醉。他曾跟我说,和他的同学们拼酒,没有一个人喝得过他。 聊到夜深,赵宽宜的手机响起来。 他英文说得飞快,但语气温柔,我听了一会儿才猜出可能是谁打的。 应该是女朋友。 或者,男朋友? 我不知道他在美国有交往对象,他没有说过。前两日所见的画面跃上心间,等他掛了电话,我不禁问了他。 女朋友?我谨慎的问。 赵宽宜笑。他讲,上过床而已。 他忽然起身上楼,一会儿又下来,掌心对着我摊开,上头躺了两颗药粒。他说,试试,会很开心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已经吞了一颗。 门口有动静,邱亦森和那巴西裔男同学回来了。 赵宽宜好似很开心,凑上去跟他同学勾肩搭背,问一起去附近的酒吧。邱亦森不明所以,而我看着赵宽宜和那巴西裔男人的亲近,驀然浮躁。 我们仍是去了酒吧。 我以为赵宽宜不过只外表的改变。高中时他已算不上规矩,但其实他在大学才真的叫放纵;我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隅。 他喝酒,嗑药,一夜情。他的对象,我从不敢猜是否有过男人,虽然那一天,我确实看到他在酒吧中和一个男人拥吻。 我不晓得在心中起伏的情绪要怎么归类。我后来喝得很醉,我管不上赵宽宜和他同学或者谁去了哪个角落。 那一天的隔日,赵宽宜和他同学回了学校,我宿醉的起不来送他。 邱亦森来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默然无语。 我和赵宽宜一样在网上聊天,我甚至还排过假去找他。他从没有提过半分那晚的后来,但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对生活的狂放。 但有一天,他忽然收束了一切疯狂的行止。 二十五岁时,赵宽宜拿了硕士回台,他跟几个拍档,用赵小姐父亲给他的毕业奖金开了一家公司。 他稳扎稳打,生意慢慢的扩展,恍然回神,他已经成了好几家企业的股东,所有资產粗估超过了好几百亿美元。 赵宽宜变得低调,变得好似对什么都波澜不惊。 我捎着外带的五香咸水饺,去中山北路上的一家发型沙龙。 週末假日,生意正好,几个设计师快转不过台来,助手小弟小妹更手脚忙乱。我早熟门熟路,和几个人打过招呼,上了二楼后的办公室。 雾面玻璃后的大办公桌边,一个有型有款的男人穿得花枝招展,屁股倚在桌缘,正乐滋滋的掛掉电话。 我结束交换学生计画,仍然和邱亦森保持良好的友谊。 邱亦森唸完了大学后,弃商从设计去,他跑到英国学发艺,倒还学得不错,得了几个奖。 他回台开店,问我意思。我也想尝尝当股东的滋味,于是投资了一笔。 我推门进去,对他笑道:「歌神这么欢喜可是要开演唱会?」 邱亦森白了我一眼。 「给你带的。」我把食盒放他桌上,逕自坐到一旁的大沙发。 邱亦森坐到我身边,「哎,你去饮茶啊?这么早,真难得。」 「被挖起来的。」我说:「我想洗个头,修个发。」 「你也太会选时候来,e.j休假去了,不然找iris吧。」邱亦森说。 「我上来时,看到iris手上还有两组客人在护发。」我懒洋洋的翘起腿,睇了邱亦森:「你去乔一下吧。」 邱亦森第二次给我一记白眼。 「今天是大日哪老闆,你要让我得罪谁啊?」 我大笑,「你都叫我老闆,难道你不怕得罪我?」 「怕了你啦,我亲自帮你洗剪。」邱亦森站起来,拉了我一把:「快点快点,我三点有个约。」 哎,邱亦森从来就是重色轻友。我道:「你可别给我来什么快速剪发。」 「我砸过招牌吗?」邱亦森大挑眉,只差没一手插腰,一手指尖点我,「放一百个心吧,快速也都让你有型有靚。」 我好笑,跟他走出去寻位子,便舒舒服服的躺在冲洗台作了一个精油按摩洗发。 助理帮我吹乾头发,邱亦森来和我讲发型,我搁在玻璃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邱亦森看了一眼,将手机递给我。 我接起,温言讲了几句掛掉。 「那赵小姐连假日都不放过你呀?」邱亦森说。 「这什么话。」我笑。 邱亦森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不是那种感情,还是赶紧提出态度来,别让人纠纠缠缠。」 我默然,才道:「她一个长辈疼爱后辈,哪里是纠缠。」 邱亦森嗤了一声,再不讲这个。 我知他很不以为然,我和赵小姐的关係。 可其实,真如我所讲那样,不过长辈和后辈。 我和赵小姐,如何越得了这一条线。我诚实的说,确实是不敢。 但人都是这样,越是不敢的,越要去做。 情爱可以无关对一个人喜不喜欢,可以分得那样清清楚楚。 真是很奇妙,当动情的时候,从来预期不到。 我迷恋这样的感觉,不能自拔。 六 傍晚到家,客人已经来了。 是父亲的长年旧友,也是从前事业的伙伴,我喊他陈伯伯。 陈伯伯在两年前退休,偕同太太在世界各地旅游,加上儿女都在国外,一年难得回台几趟。 这时父亲与他两人在客厅里,好似谈兴正浓。看我过来,父亲的话音一顿,口吻严肃的问:「这时才回来?」 「路上车多。」我道,对着陈伯伯问候:「陈伯伯,好久不见。」 陈伯伯笑,「我才和你爸爸说你呢。」 我亦笑,未去看父亲一眼,「是吗?」 父亲接口:「应该能开饭了。」 「我去问问。」我便道。 厨房里,徐姐早已张罗的差不多,就等父亲一声命令。 饭菜一样样的摆到餐厅去,四菜一汤,都是传统简单,但其实讲功力的闽南菜。 我陪他们吃饭。 席间,多是父亲和陈伯伯间话,我偶尔插上几句。 陈伯伯是开车来的,这一顿便不饮酒了,着实可惜,桌上几道菜式除了下饭,配点三十八度高粱亦是不错。 吃完了饭,喝过茶消食,父亲和陈伯伯移驾书房,把门一关,不许人打搅,似要谋画大秘密。 徐姐来告知我母亲打过电话,今天不返家,要留在大阿姨那里过夜。我点头表示明白,让她若无事就去休息。 我拿了烟灰缸,至小阳台上抽菸,静望远处晶亮的大楼。 不知多久,身后的玻璃门被敲响,我转头,拉开门,「陈伯伯。」 陈伯伯指了指我手上的菸,「少抽点,我都戒了。」 我笑了笑,把菸按熄,走进屋里搁下烟灰缸,看只有他一人,便问:「您要回去了。」 「是,我让你爸爸不用送。」陈伯伯道:「想找你讲几句话。」 我领他往门口走,「您尽管说。」 「你爸爸疼你不好讲,但我却是要说的,你在外玩得也够了,是时候进你爸爸公司磨练。」 我笑,「我在外一向是认真工作,从来不玩。」 陈伯伯伸手拍我的肩。 「你爸爸公司终要给你管的。」 「也不只我能管。」我说:「公司里人才济济,他从高阶主管里头挑一个,都比我好。」 陈伯伯不笑了,严正道:「你不一样,你是你爸爸的儿子。」 我一笑,心中有话。 陈伯伯继续耳提面命:「想一想我说的。」 我只得点头,恭恭敬敬的,「我会,您慢走。」 好容易送走了对方,我关上门,衣袋的手机正好响了。我接起,对里头的提议表示附和,掛断后回房取衣。 再出来时,父亲人又坐在客厅沙发,我道:「出去一趟。」 父亲从书中抬头看来,微微皱眉,但未说什么,逕自端起茶喝。 我走了两步,想了想,回头道:「妈今晚不回来。」 父亲平淡回应:「我知道。」 我便不再说什么,逕自换鞋出门。 在我因为交换学生计画去美时,家里起了一桩风波。 母亲终于查到父亲外遇的证据。 对方被父亲安排住在南京西路的一处大楼。那里是热闹的商业圈,开有百货餐厅,父亲时常去消遣应酬,一点也不显突兀。 我从未想过父亲会有外遇,更不知母亲是从哪时生出怀疑的念头。 母亲出身望族,但和赵小姐不一样,性格朴直,而且传统,除了当初为我取名有些争取,其馀时候都以父亲唯命是从。 她确实温顺,却从不迟钝。她敏锐的察觉丈夫情感的不忠,或许一天,又或许已是许多年。 那天,母亲一人在家,她未哭未闹,只打了通电话给父亲,让他回来把事情解决。 任一个人平时处事杀伐决断,但在感情面前亦要优柔不堪。父亲解决不了,因为对方有他的孩子。 孩子跟女人姓,叫许程诚,是个儿子,小我九岁。 母亲索性帮父亲决定,让女人领孩子去国外,生活杂费不必担忧,只要父亲不再见对方,亦不见孩子。 父亲当然不同意,和母亲吵起来,甚至提到离婚。 离婚是母亲的底线,她不同意,再綳不住情绪。 两人闹翻天,夫妻关係随便一个搧风都要点火,父亲甩头去了那女人家,母亲亦离家,找她的姊妹们哭诉。 那时我在美国,只要打电话回去,母亲总是未语先泪流,哭得我无话可讲。 坦白说,对父亲的背叛,我茫茫不知该何所觉。 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好似隔着千重山,一直是模糊的严肃。 我和他从不亲近。 他不和我讲亲密话,鼓励也少,只会搬出父亲架子对我训几句,尤其在升学考试那段时日。 可我知道了,父亲还有另一个儿子。 我只能不去想父亲和对方如何相处,免得噁心了自己。 等我结束美国的学业,回到台湾,父母仍未谈拢。 幸好他们没让我选边站,我好似无关係的旁观者,冷眼看待事情发展。 如此几年,有一天一切忽地平静,父亲回家的次数慢慢增多,母亲也不再一天到晚哭丧个脸,两人再谈笑如昔。 但我听到母亲和阿姨们讲电话,语气中充斥无奈。母亲终是妥协,让那女人存在她和父亲之间。 或许父亲也有让步,未坚持让另一个儿子认祖归宗。 我只觉得两方都可笑。 我去到安和路上常去的shaka酒吧。 这个时候,吧台前早已无空位,我和店长打了声招呼,逕自下楼。 楼下划分了三处半开放式的包厢,用乌甘纱帘隔开,我进到一处,那头沙发上坐了六、七个人,都是熟面孔。 这会儿几上摆了各种各样的酒杯,以及开过瓶的12年份格兰利威,还有一盒punch雪茄。 看到我来了,几人和我点了点头。 我随意的招了招手,便坐到王子洋身旁的空位。 王子洋是一家上市金控公司的总经理,他父亲正是该公司的董事长。他这人交友广阔,时常约一堆人泡酒吧抽雪茄,顺便钓人。 不过,王子洋上月底结婚了。他请了差不多两百来桌,完毕飞去欧洲渡蜜月,直到三天前才结束休假回台上工。 还以为日后再也无他组织的局,谁想即刻接到他的来电。他递给我一根雪茄,我接过,是superselectionno.1。 「从英国带回来的。」 我点火,问他:「蜜月怎么样?」 王子洋呵笑一声,「能怎么样,比上班还累。娶老婆真的麻烦,你以为婚礼完了就不必哄,可不是这样一回事,蜜月还一样要尽心尽力。」 说到最末两字,他和我眨眨眼,我笑了笑。 「去了哪些地方?」 「米兰,伦敦,巴黎…哈,都是卖名牌的地方。」王子洋用力抽了一口雪茄,「但讲真的,我觉得,法国还是不错的地方,你去过没有?」 「去过。」我说。 王子洋还要说什么,旁边的人插了一句,两人讲起了别的。 我独自抽着雪茄,时不时和人碰杯饮酒。 不知又是谁问起了蜜月经过,王子洋便再讲起来。我听他说去巴黎街角咖啡馆,看见一个女明星的事。 那个女明星挺有名气的,曾当过赵宽宜的女伴。 之所以只讲当过,而不用交往两字,因为赵宽宜未曾认过两人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和赵宽宜的关係尚好。 我大学毕业后,再申请了美国的学校唸mba,和赵宽宜不仅不在同一个城市,也不在一个州。 当时是感恩节,赵宽宜排了假去看他生父,他回巴黎时,打了通电话给我。 他问我过不过去找他。 节日后我有一个重要的考试,但我毫不犹豫,想尽办法订到机票,飞到巴黎去见他一面。 在机场,赵宽宜一看到我,什么也没说,一上来便与我拥抱。 我当时已有半年未见到他。我其实心中激动无比,可双手环到他身上,忽然平静了下来。 在他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的东方混血女人。 那是赵宽宜的硕士同学,是华裔法国人,住在巴黎。 本来他们说好,一起去rivières,但对方父母不同意,于是赵宽宜一人上路,等回到巴黎再到她家拜访。 但赵宽宜回来后,跟她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 于是,便没有去她家里,赵宽宜和我一起住当地的酒店。那个晚上,赵宽宜的手机响个不停。 赵宽宜接了两次,后面再不理。 我跟他一起上酒吧,他被一个法国女人搭訕,当着我的面和对方接吻。 隔日,赵宽宜的那个女同学一早即找来酒店,看他脖子上有吻痕,哭得唏哩哗啦,满口质问。 赵宽宜只冷漠以对。 他们是什么样的同学关係,我不必猜,也不用问。 自大二那时期开始,我们的关係就不曾再疏远。赵宽宜会告诉我关于他的生活,一如既往,都是很琐碎的事,而我亦然。 话题里,不乏男女交往的情事。 赵宽宜对性事向来坦荡荡,我虽做不到如他一样侃侃而谈,但也不是没有过。 我第一个上床对象是女的。 有了第一次,很快再有第二次,然后再不顾忌男与女。 我不知道赵宽宜和人上床是怀着什么心情,但我觉得自己对每个都是动了心而后有情。 虽然我和他们都不交往。 关于这部份,我从未和赵宽宜说。我想,他肯定要不以为然,但如今,大约只认为我不懂得约束。 记得,我和他闹不合后的第一次说话。他讲,程景诚,你什么时候才要改变。 我无言以对。我不懂,为何要变。 王子洋喝得醉醺醺,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一个朋友只好摸出他的手机,拨电话给他的司机,让对方把车开到酒吧门口。 我和一个人一起将王子洋搀上楼。他对婚姻满口埋怨,说失去了生活的自由,怕连对体重的自持也给丢了。 「真沉!」另一人说,将王子洋拋进车里。 我和对方及另外的朋友道别,准备往另一条路走,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眼来电,是赵小姐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 「是我。」那头是意外,却熟悉不过的男人声音:「你若方便,来一下振兴医院急诊,我妈妈在这里。」 七、八 七 赵小姐结束第三段婚姻后,为了忘却情伤,在姊妹的邀约下,参加了一家私人画廊所办的艺术聚会。 出自家庭的影响,赵小姐长期于艺术上有所投资,她所收藏的艺术品,包含画作,换算成币值,已超过了好几千万美元。 她品鑑的眼光,任谁都不会怀疑。 在那一场聚会上,赵小姐识得几位美术系的大学生,便因缘际会的学起了西画。 只是,画画这种事情,要讲究一点天份。 偏就这么巧,赵小姐不仅具备天份,还学出了兴趣。她一学便是好几年,后来还开了几场个展。 这一件事,我是听赵宽宜说的。他似有感而发,对他母亲从男女之情抽身,改热衷于绘画,有点安慰。 坦白说,赵宽宜向来少谈起赵小姐。 在一些事情之前,母子之间的感情其实扑朔迷离,只勉强能说好,加上作个男人本就不怎么会在外谈及母亲私事。 在赵小姐努力学作画家时,我仍在美国唸mba。 她和簫先生离婚,再不曾来过家里作过客,若不是赵宽宜讲,否则我半点不能知她近况。 母亲和赵小姐,从未因彼此丈夫交好便亲密的如姊妹。两个女人出身都不差,可根本上却有很大的不同。 总之,赵小姐在绘画方面热情不减,感情似也少谈了几场。 赵宽宜返台创业,初时仍和赵小姐住一起,在公司逐步上轨道后,便另觅了一处当住所。 而我晚了赵宽宜一年毕业。 回来的当时,父母关係依然不和谐。 之前我在电话里听母亲讲述点滴,好多时候已觉得厌烦。母亲期望我能做些什么,我只能辜负。 父亲未明确表态要我进公司,但我也意兴阑珊。 我寄了两三份履歷,很快去面试,可惜总有条件谈不拢。国内就业环境不如预期,过度剥削,劳资比不相符。 几个走相同专业的旧友都知赵宽宜的成功,亦晓得我们有交情,便问我何不去他那里。 我曾生过念头,可在未想明朗时即打消。 说不清原由,我不想倚赖他——即使,我从未倚赖过他什么。 在这个时候,陈立敏找到我。 分手时我们未成怨侣,一直有联系。她哥哥公司里需要一些能做事的,她晓得我已回国,要我去试一试。 陈立敏的哥哥——陈立人,他的公司在南京西路上,规模不小,佔了一整座商业大楼。 那里原是陈家企业的总公司,陈立人经过一番争斗接手上任,正要一番釜底抽薪。 我去的很是时候,当他的革命军。 但工作报酬确实好,底薪高,又加分红,当真要两手数不来钞票。 陈立人是个好老闆,公私分明,严格但不苛刻。除了他父亲过往抽惯油水的老部下,大多员工都爱戴他。 公司里经过了好几次的董事改组,但从没有人够资本拉陈立人下台。 不过,初时去和陈立人谈完后,我去上工的意愿并不高。 台北就这样大,如何可能不往南京西路走,我以为自己没那么矫情,却原来心底不全然无动于衷。 那女人的住所,我只记得大概,便凭着印象摸索的走。 而附近有一家画廊,正是赵小姐学画的地方。 非常的巧,那一日赵宽宜和赵小姐有约,他开车过来接她,于是看见了我。 赵宽宜问我原故。 我答以后在附近上班,不过随意的转转。赵宽宜听了默然,倒是赵小姐和我久不见,好一番间话。 我便真的去了陈立人公司。 后来赵宽宜才问我,为何要到陈立人那里上班? 我理不分明他背后有否别的意思,仅说是陈立敏的缘故。赵宽宜知道我和陈立敏交往过,他听后一阵若有所思,但不再说及相关话题。 因公司距离赵小姐学画的地方近,我时常碰见她,偶尔会和她单独吃饭。 赵小姐都是让我喊她的英文名。 我总是照办,不觉得吃亏。 我和赵小姐处得投机,赵宽宜似觉得意外。 他未表疑义。我和他一些朋友不同,往来的开始在于他母亲的婚礼,而在他初出国的很多时候,我对赵小姐讲得话怕比他多得多。 从前我看赵小姐便不觉她的年纪足以当个母亲,先不论保养,她的心境是年轻的,穿着谈吐嗜好更一直维持在一个好的状态上。 重要的是,赵小姐未曾停过对爱情的渴求。 结束第三段婚姻,不到一个月,她身边其实便有追求者,但她却反常,好似一个兴趣都无。 那些男人条件非不好,无论社经地位年纪都和她般配。 后来,我才知她不接受那些人的原因。 一日我未开车出门,又下班迟了,走到另一个路口招车,迎面看她亲密的挽着一个男人走来。 那个男人很年轻,还带着学生朝气。 赵小姐毫不尷尬,她爽快的和我打招呼,还介绍对方给我认识。那人是艺术大学的研究生,跟着老师在画廊里帮忙,因此认识了赵小姐。 在撞见的隔日,赵小姐约了我喝咖啡。 我故作客气的问:「阿姨想跟我聊什么?」 赵小姐不满:「叫什么阿姨。我看起来像你的阿姨吗?」 我笑,「坦白说,像个姊姊。」 赵小姐也笑。 「别跟宽宜讲。」 「嗯?」我佯作不明。 赵小姐瞋了我一眼,又叹口气。 「他知道这一个人,他不喜欢。但我没办法呀,如果爱情能忍,那就不是爱情了。」她说,神情彷如少女对爱的憧憬。 我未觉得赵小姐可笑。我心里对这句话感到震动。我想到从前及如今,和赵宽宜有关的事情,只有慌张茫然。 那么,我必不是爱他。 我只记得自己问:「所以你瞒着他?」 「是。」 所以我也瞒了赵宽宜。 我帮赵小姐谈这一段恋爱,她时常藉口约我,但实际是和那大学生碰面,甚至在他们结束约会,开车送她返家。 一直以来,我未特意瞒过赵宽宜什么,即便说得不甚清楚,但在他面前,一丝也未遮掩。 我感觉心情矛盾。 后来邱亦森给我一句当头棒喝:你瞒他最深的,不是他母亲的事,而是你爱他。 不,我不爱,我否认。 不然,我如何忍耐得住。 邱亦森每每讲及这个,最末总要给一个白眼。他说:是,你不爱,你只是深深的喜欢他。 同样的,每每讲及这个,我便要觉得消沉。 消沉到最末,总是混乱。 我流连酒吧,寻一个不用教我忍耐顾虑的人。方才知,原来有时候只要一个吻,人便会动心,而有情。 至于情真情深,留待清醒再说。 而我未得及清醒,赵小姐已将梦碎。 之前几次失败的婚姻,其实并未伤得她心。她好似花蝴蝶,一直是眾星拱月,无论爱情与婚姻,都是被付出的那一方。 她却在一个年轻人那里跌跤,第一次真正的深爱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旦决定付出,即使是生命,都是愿意给予的。她为爱盲目,对流言蜚语视而不见。 交际圈里的人传着小道八卦:赵小姐交了个小男人。 但那个大学生何止是小男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小白脸,他和赵小姐拿钱吃喝玩乐,去交另一个对象。 两人一旦争吵,都是天翻地覆,但一句甜言蜜语,又哄得赵小姐甘之如飴。 我明知该劝阻,却什么也没做。 当赵小姐和对方吵嘴伤心,往我这里打电话寻安慰,我只能尽己所能的给予。 我不知道赵小姐如何瞒过赵宽宜的,但他事业正忙,加上不同住,的确无从详知许多事情。 初时有风声时,我和赵宽宜仍然有碰面。 他再一次难得的提了他母亲。他问我,是否帮他母亲瞒了什么? 我笑,和他虚应过去。 但慢慢的,流言不知如何传的,我变成了话题中心的人。 连陈立人都来问我,是否正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交往;我简直啼笑皆非,但顾及赵小姐隐私,乾脆模糊了焦点。 有一天,赵宽宜打了电话给我。 其实平常我们也有互通电话的,他亦知道我和他母亲时常碰面,但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深想朋友和母亲会有何关係。 他在电话里说,程景诚,我知道你不会。 他的信任,却教我无所适从。我跟他道,你并不知道,其实我会。 我不是开玩笑,他讲。 我答,我也是。 赵宽宜直接掛了电话。 我本来要回拨,但赵小姐来了插播。我接起,但那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男人声音。 赵小姐进了医院。 对方和赵小姐在路边吵架,愤怒至极的推了她一把,她忽然歇斯底里,喘不来气,被人叫了救护车送医院。 在我赶到医院时,那个男人已经跑了。 赵小姐一身狼狈的躺在急诊室的病床,神色空茫。 医院人员来问我身份及解释情况,我虚应了一番,快快办好出院手续,带她返回公寓。 一进去,门都未关,赵小姐即抱着我大哭。她吼叫不平,她说了很多连我也被瞒着的事情。 我拥着她,无言以对。 直至,不知何时来的赵宽宜把他的母亲拉开。 赵宽宜生气时,从不多话。 当他对一个人厌恶时也是。 其实,他早知道和他母亲交往的人是谁。他亦知情我帮忙掩护,打给我电话,只不过是给我一个坦白的机会。 我始终记得他当时对我讲一句。 他说,你的话,我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信。 我去到医院。 已届深夜,急诊室里仍旧忙乱。 我到前台掛号处问了,即逕自往病床区找去。浅蓝色帷帘排排落下,偶尔能听里头病人的呻吟。 我寻到了床号,默然站定,才伸手拉开帷帘。 里头除了病人,再无旁的谁。 病床上的人用被子从头蒙住,只露出一点额头,头发乱蓬蓬的,右脚打了石膏,下头垫了颗枕头。 我走近,看了一眼床头的病人名条,确实是赵小姐。 「她刚刚才睡了。」 我转头,赵宽宜一身周整,神情平淡。他随手将帷帘拉上,走上前一步,看了眼掛在床头的点滴,便往旁的一张塑胶凳坐下。 我站着未动,「怎么回事?」 赵宽宜指了指他身边另一张塑胶凳。 「坐下吧。」 我从善如流,坐到他旁边。 「十二点的时候霞姐打给我,说发现她倒在楼梯边,怎么喊也不行,所以叫了救护车送到这里。」赵宽宜说。 我一愣,「她摔下楼梯?」 「是吧。」赵宽宜看了我一眼,「我来时,她已经醒了,她说自己踩空了几阶,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我感到一点疑惑,想了想只问:「她情形如何?医师怎么说的?」 赵宽宜道:「她摔下来时,大约下意识的护住了头,倒没有撞破,不过脸有点破皮,手腕和大腿都有瘀青,右脚踝肿了,照过x光片和电脑断层,没有内出血,骨头也没有断,只有右脚踝骨挫伤,所以打石膏固定。」他停了停,「医师说,需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我点头,还是问了:「你…怎么会打给我?」 赵宽宜看来一眼,面色未改。 「我今天要去美国,这个行程是半年前定下的,我没有办法取消。」 我一怔,「所以?」 「所以你能照顾她吗?」赵宽宜便再讲:「若你没有空,我只好再找下一个人,或许请个临时看护。」 若请个陌生看护来,赵小姐一定不肯,她最受不了在外人面前狼狈。我说:「我当然可以。」 「麻烦你了。」赵宽宜道。 我微笑,「不麻烦,我来照顾也算应当。」 赵宽宜不语,只看了下手錶。 「你几点的飞机?」我问。 赵宽宜说:「八点,我最多待到五点半就要离开。」 我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时却无话。我只好看着病床上,教被子捂住头脸的赵小姐。 不得不说,知道详情后,我略微松口气。 白日通电话人还好好的,不过一晚上就出事,刚才的路上,我真忍不住作了好些坏的猜想。 「对了。」 我看向赵宽宜。 他说:「我让霞姐先回家里了。我跟她交待过,有事可以直接找你谈。」 我点头,但听他提霞姐,又生出疑惑。 「你说,是霞姐发现她晕倒在楼梯边的?」我问。 「嗯。」 我迟疑,「十二点的时候?」 霞姐住在一楼后的房间,若无事,她总九点便进房睡,如果赵小姐摔下来,不可能没听到声响,如何用发现两个字? 这一点,赵宽宜不可能不知道的。 赵宽宜对着手机,头也未抬的讲:「你觉得呢?她自己也说是踩空楼梯,难道会有别人推她下楼?」 我不讲话。 「她近来和谁约会吗?」赵宽宜彷彿随口问起。 我想了想,说:「我不清楚。」 赵宽宜这才往我看来。 我微扯嘴角,「真的,她最近认识很多人,我…」 「你没必要和我解释。」赵宽宜淡道,他忽地起身,接起画面闪烁不停的手机,一手揭开帷帘便往外出去。 八 清晨五点半,急诊室慢慢的平静下来。 赵宽宜已离开。 他待着的短短几小时里,出去讲了好几回电话。这大半夜的,若他非因故在急诊里,看是连一觉都不能好好的睡。 谁想得到眼前睡得最好的,便是赵小姐。 而讲完电话回来的赵宽宜便默然不语,和我一句都不多聊。 我并非无话和他讲,但好久未跟他间话家常,一时也不知怎么起头,何况此刻看来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似不会答腔。 我只能拿手机打发时间,抵抗睡意。 在溟溟濛濛间,我感到肩膊被轻推了下,恍惚抬脸,一杯热咖啡递在我面前。 赵宽宜一脸精神,发丝都未乱,他问我喝吗? 我当然欣悦道谢。 可咖啡还没喝过一半,赵宽宜早前联系好送他去机场的人就来了。我想想,便跟他一起走到急诊室门口,他没有异议。 大门前侧临停了一辆银灰色的喜美。驾驶没有下车,赵宽宜朝我挥了下手,走上去拉开副驾的门上车。 我从后望去,只依稀瞧得驾驶背影,但应该是个女人。我不期然的想及那日在电影院的巧遇。 车子很快开得远了。 我转身进入急诊,想了想便去地下一楼的超商买些吃的东西,才回赵小姐的床位。 天光渐渐地亮,急诊再次热闹,我连打盹都困难。 中间医师来看过,再让人换过赵小姐点滴,但直到八点,赵小姐才终于醒了。她小声闷哼,把被子扯下来,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只是憔悴,但并不朴素。赵小姐人前人后,都是打扮端庄的,只有进房睡觉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邋遢。 不过,闷头睡了一半夜,再美好的妆都要不美好了。 我微笑,「嗨。」 赵小姐好似茫茫,片刻才皱起眉。 「你——宽宜叫你来的?」 我不怪赵小姐要狐疑,连我都怀疑是否真的接过电话。 不过我确确实实的在这里了。我点头,「他要我来照顾你。」 「那他人呢?」 「他去机场了,到美国。他说是推不掉的行程。」我答。 赵小姐叹了口气。 我问:「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没事。帮我办出院吧。」她说。 我告知事实:「医师说,你得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赵小姐再皱了皱眉,她没说话,目光似落到了垫着枕头的右脚。她开口:「这下好了,我有一个月都不能上舞蹈课。」 我好笑,「有什么好担心,你原来又不是不会跳,何况老师是你请的,难道还会记你缺席?」 赵小姐不以为然,「不和你说过,我们跳舞是有固定搭档啊,才好讲默契,我一个月不去上课,到时hanley该找谁跳。」 我记得上一回听她说时,舞伴是叫palmer的。我笑,「你的舞伴改名叫hanley了?」 赵小姐哼了哼。 我叹口气,「你最近在和他约会?」 赵小姐睇来,笑笑,「我还没同意和他约。」 我再问:「那你昨晚约得是谁?」 赵小姐抿住唇,沉声:「宽宜要你问的?」 「不是。」我说:「都不用我问啊,他要想知道就会知道了。」 「我是他妈妈!」赵小姐声音提高了一下,又即刻压低,脸上有隐忍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我爱他,尊重他,如果不是这样,我为何要努力维系母子关係,但他也要尊重我,我和谁约会,都是我的自由。」 我平静的看着她,「你知道,他不会喜欢你太自由,你有时候会失控。」 赵小姐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 我默然,才说:「我去问问你能不能喝水吃东西。」 「你用什么立场为他说话?朋友吗?他早不当你是!」身后丢来这一句。我停也未停,拉开帷帘走了出去。 转出病床区,我沉了一口气。 我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去公司请假。 掛断后,我想了想又拨出一通。 那头很快接了——叶文礼声音沉稳又轻快,「什么事?怎么不打分机?」 「我不在公司。」我说。 叶文礼在那头笑,「你特地打来,和我说你翘班吗?」 我只问他:「你昨晚在哪里?」 叶文礼呵了声,「原来是要查我班。」 「我没打算和你说笑。」我稍扬了声音讲。一个医院人员朝我注目,我只得往外另一条无人的走廊走去。 叶文礼静了片刻。 「昨晚我不在家里。」 我问:「你去哪里?」 叶文礼似笑了下,「你是认真要问的吗?」 我平声静气:「到底去哪里?」 「我回爸妈家里。」叶文礼很快回答:「通常星期日晚上,我会去看他们。」 我其实狐疑,但想他应不会拿父母来说谎,便说:「没事了,打扰你上班。」 「等等!」他阻止我掛电话,笑笑问:「不需要解释吗?」 「很复杂,你最好别知道。」我说,按掉通话。 走回急诊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讯息,叶文礼传来的。 我看了看,在回覆框里写出一句晚上不方便,但想了想又改掉。我将晚上再约这句发送出去。 九、十 九 在急诊待到第八个小时,赵小姐再耐不住,坚持出院。 我无奈何,问过医师办妥手续,送她返家。 台北的冬日总湿又冷,今日尤最,阳明山上温度更低。在路上时,我联络霞姐,要她把房子里的暖气开起来。 本来,还要霞姐将楼下的另一个小房间整理出来,以作赵小姐的临时睡房。她右脚打石膏,实在不好上下楼。 但赵小姐怎么都不肯委屈。早上我多嘴,好半天才哄她脸色稍霽,再讲多怕她又不快,只好顺她的意思。 穿过小花园,霞姐已在房子门前等着,我搀赵小姐进去,她在后关门。 好不容易,我带着赵小姐爬上阶,进到她在二楼的睡房。 我扶她坐到贵妃椅上。 直起身时,我注意到旁边矮柜,搁了一只方形的伯爵錶盒。其实没什么,赵小姐最爱的錶款,一直是伯爵。 可此刻,盒子是打开的,里头空无一物。 赵小姐是紧急被送医院,衣装完整,但手上并无戴錶。 一只白皙的手伸来将盒子盖好。 赵小姐的声音响起:「好了,我没事,你可以回去。」 我站着没动,「你想吃什么吗?或者需要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赵小姐闭目,倚在柔软的靠垫。 「我没什么要的,有霞姐在,她会处理好一切。」她语调冷淡,好似疲累得很。 我想了想,仍又囉唆一句。 「你看个时间,记得打电话给宽宜。」 赵小姐哼哼两声。 「我走了。」我说,走出房间,顺便带上门。 下楼时,霞姐迎面过来。 「程先生要离开了?」 我点头,「你仔细照顾,有事儘管联络我。」 「是。」 走了两步,我想到一事又回头喊霞姐,问她:「昨晚你何时去休息的?」 霞姐答:「和平时差不多,一样九点多鐘。」 我微微犹豫,终把一句疑问吞回肚里。再多问,即有探人隐私之嫌——赵小姐最忌这个。 而且,论过问资格,我也没有。我是程先生,而非赵先生。 我只再叮嘱:「记得有事能打给我。」 「好的,程先生。」 七年前那桩事情,一直是赵小姐心头疙瘩。 她和那大学生谈情谈得疯狂。她第一次为爱委屈,将对方视作生命的第一位,奉献出一切美好的事物,包含她自己。 纵情贪欢所付出的代价,没人比赵小姐更清楚。想当初,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了赵宽宜。 倘若,我是赵宽宜,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太过出格的母亲。我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心无芥蒂的面对这一个母亲。 可我终究不是赵宽宜。我只有懊悔当初不曾阻止。 那大学生吃穿花用,全有赵小姐,还用她的珠宝现金,去和另个女人谈真情。 风声逐渐传到赵小姐耳中,她原来不信,可证据确凿。 赵小姐无从接受,和对方吵,甚至动手,那大学生不堪忍受,索性切断关係,她便寻去学校。 闹了好一场的结果,是赵小姐失去爱情,失去一个未及成形的孩子。 丑事传千里,此事交际圈中亦有耳闻,不过赵小姐很幸运,她的事很快地给别桩更风流的八卦抹去。 而那日,我从赵小姐公寓离开,再无从和她联系。 我始终未拨通赵宽宜的电话,后来才知道,他带他母亲去了瑞士。 赵小姐去了瑞士住了一段时日,回来后又是容光焕发。 我和她再见,是在五年前的一场珠宝鑑赏会上,她来打招呼,亲切的问我近况。正好逢圣诞节前,我受邀去她办得聚会,那时她便住到了阳明山的别墅。 我和赵小姐如常往来,谁都不去提那一段。 赵小姐和赵宽宜之间,关係不如从前,我也是。 赵宽宜有公司要主持,不能在瑞士多待,当初便先回台。 当然,他的手机再能通了,可我拨过几次,总响了两声转语音。 一次赵小姐再和我抱怨赵宽宜,无意中讲出他晓得我们再有往来,似有不快。我自此不再要打他电话。 偶尔在交际的场合碰上,他当我是陌生人。 我想过主动。毕竟是我不对,无论他从前心里是否当我为知交,但我终究背叛他的信任。 可面对他的冷漠,我不由退却。 陈立人和赵宽宜在公事上有交集,亦知我俩有交情,来问我是否和他闹翻? 我笑笑,赵宽宜都未和我闹过,我如何跟他翻脸? 后来在一次由王子洋主导的派对上,我在一圈朋友间,有个人初和他熟识,将经过的他拉来讲话。 赵宽宜手中端酒,和我对上一眼。我以为他会掉头走,但他没有。 旁人说喝酒,他应和,跟每个人包括我都喝了一杯。 我着实不敢奢望太多——我试着和他说话。 或许有旁人的缘故,他答了我,虽然语气疏离。 我恍恍惚惚,觉得不可思议,但想及从前来,心中更感戚然。 回头和赵小姐讲起,她似好意外。 她说,前日知我出门和你喝茶,只讲两句就掛了电话。她低叹,一句不懂他想些什么。 是呀,我不也是,这样多年未曾摸懂过赵宽宜如何想法。 当我不闪不避上前招呼,赵宽宜是有问有答,只偶尔才主动问我一句,久了,我对他除了寒暄,再多的也不知怎么讲。 陈立人又来问我们是否和好。 我抽着菸,只有苦笑。 我进家门时,只有母亲一人。 如此情形不稀罕,平日白天父亲自当在公司,母亲虽不一定在家,但她和赵小姐不同样,无非去姊妹们那里坐一坐,又或者上沙龙美发美容。 母亲在客厅里讲电话,见我走过,匆忙的掛了。 她追来,「怎么这时回来?」看了看我又问:「你穿这样去公司?」 平常去上班,我会穿着西装,但昨晚未归,仍旧一身随兴。 我不想解释太多,乾脆撒谎,「今天我休假,昨晚睡在朋友那里。我有点累,要睡一下,有话晚点讲。」 母亲停步,仍旧开口:「晚上我要和你爸去应酬,所以…」 「知道了。」我打断,未多看她一眼,即把房门一关上锁。 我进浴厕清洁,过后窝上床蒙被就睡。 这一觉直睡到天晚,我让一通来电给吵醒。赵小姐打来,要我下回去,带上一盒艾瑟伦樱桃酒口味的菸丝。 这是气消的表示,我哪敢不从,和她讲明天即送到府。 掛掉通话,我才发现有则讯息。 是叶文礼的回覆,问我打算约在几点。 我想了想,传了时间和地点过,起身换衣出门。 去往whotel的途中,我接到叶文礼电话,他已经到了。 我停好车,直上十楼酒吧。 正是灯红酒绿的时刻,即使是星期一夜晚,酒吧里一样人满为患。服务人员领我到叶文礼坐的那张沙发。 叶文礼似离开公司便直接来的,仍然一身西装,他已先开了瓶白酒,还点了盘蕃茄乳酪。 「想喝什么?」他递给我酒单。 我坐下翻了翻,招来服务人员点了一杯ciroc。 酒很快送来,我端起来饮, 叶文礼却是放下酒杯,「早上是什么意思?」 他直接了当,我便不迂回,「赵小姐跌伤了。」 叶文礼微微抬眉。 「claire?怎么跌的?」 「踩空楼梯,她晕过去,霞姐发现后喊不醒,所以叫了救护车送医院。」我说。 叶文礼重新举起酒杯,不语。 「幸好,去了医院她就清醒,检查后情形也不严重。」我继续说:「只一脚要打石膏,已经返家休息。」 叶文礼说:「倒是幸运。」 「是啊。」我喝了口酒。 「然后呢?」叶文礼看着我,「为何打电话问我那些?」 「你去过她家,应该记得霞姐睡一楼房间。」我道:「如果她摔下来,不可能没听到动静,但霞姐却讲是发现,才知道她晕倒在楼梯边。」 叶文礼沉默,过会儿一笑。 「我懂得意思了。你以为claire根本没有踩空,其实是有谁推她一把,然后还买通霞姐不说,而你怀疑,那个谁是我。」 我看着他,不讲话。 叶文礼呵了声,「claire自己怎么讲的?」 我平淡的答:「她说是踩空楼梯。」 「那就是了。」叶文礼道。 我不语。 叶文礼喝了口酒,申明:「我昨晚在我爸妈家里。」 「嗯,你早上说过了。」我道。 「可你不信。」叶文礼说。 我道:「你非要知道原因,所以我只能讲出怀疑。」 叶文礼沉出一口气。 「不是我。」叶文礼又说:「到目前为止,我去claire家里,都不是单独的,碰面也是在公眾场合,我不可能动手,也不会。」 我默然点头,表示信了。我没有理由不信,叶文礼不是会动手的人,只不过他是我 目前所知的可能名单。 今天听赵小姐多讲了一个hanley,或许是这个? 我和赵宽宜讲不清楚她约会对象是真的。 这几年我非特意不问,但确实少去瞭解赵小姐精彩生活。除了叶文礼,赵小姐对手人物大多不是我的朋友。 而叶文礼也只是她近约会对象的其中一个。 叶文礼为人,我是不讨厌,但其实未想过介绍给赵小姐。只不过路上和赵小姐巧遇,正好我旁边有叶文礼。 第一次看见叶文礼,我脑中只浮现,若赵小姐见到肯定要喜欢这一型。我喝了口酒,忽听叶文礼问话。 「对了,你怎知claire进医院的?是霞姐通知你?还是…」 「她儿子打给我说的。」我答:「他要飞美国,没办法在医院里照看。」 叶文礼看来。 「你们熟识?」他说。 熟识?如今或许只能说认识,我想,睇了叶文礼:「我没说过?」 叶文礼往我靠近了一些,带着酒香的气息喷在我的脸庞。他讲:「至少上回在停车场时,你没说。」 我笑,「我那天有点醉。」 叶文礼抿着嘴,他也笑。 「今天呢?」 我想了想,「不太醉。」 叶文礼一人租在大安路上的大楼里。 我去了好几次,总是在深夜,只进他的房间。 好比现在。 只亮着立灯的房中,叶文礼拉松领带,仰靠在床头。 他两腿分开,下身光裸,不久前才洩过的那根东西,被我以口和手戴上套子,又捂得湿亮挺立。 我抹开嘴角的残存体液,上身早衣衫凌乱,这时再将外裤连内裤脱去,两腿分跨在他身体两边。 他伸手,往我腿间摸了一把。 「帮你舔?」他问,拇指轻画前端。 我未表示意见,他已上身微挺,然后张口含住。我吸口气,感受着他灵巧的舌头,将润滑液沾满整只手。 我闭起眼,将手指往身后探,先用一根,慢慢的再增加。 有只手摸来扣在我的手腕,促使我加快手指的抽插。我不堪忍受,推了推埋首腿间的头颅。 叶文礼松口,我扶住他的东西坐下。 即使已扩张过,异物进去的瞬间,仍有点不适。 性事上叶文礼向来不躁进,但也不是可以忍得的,他支起上身,自力的将性器推深。 我吐息微乱,叶文礼亦是。 他挺了挺胯部,我轻哼出声,不得不动作。后方被来回充实,有一种无从形容的满足感,教全身都滚烫。 在体内作孽的那根毫无消停跡象,似比初进入勃大。 叶文礼对着我,吐息渐深。 他一手搭在我的腰,另一手来捋住我的性器,快感前后夹击,我差点腿软,两手撑在他肩头,奋力不懈。 这样弄了一会儿,他目光越渐朦胧,发出低吟。我亦哼哼出声,疲累的往前倒在他身上。 不过只一下,我又撑了身体坐到一边。 叶文礼仍躺着,性器疲软在腿间,他取下保险套丢弃。 我平缓了气息,站起身:「都是汗,我要冲个澡。」 叶文礼抬了两手搁到脑后,懒洋洋的看来。 「要一起吗?」 我也看他,一笑,逕直将浴室门关上。 「claire近来和谁约会,我好像知道。」 我冲好澡,正穿回衣物时,仍躺在床上的叶文礼忽然讲。我转头看向他。 「什么?」 叶文礼点起一根菸,「claire办圣诞聚会那天,有个人也有去,两人还舞了一曲。」 我皱眉,那时我也在场,但不觉得两人有些什么。当日赵小姐对那人,亦无特别殷勤照应。 而且,那个人是有家室。 我想了想,仍是问:「你怎么知道?」 叶文礼笑,「我在claire旁边,她时时分心看着谁,我当然会知道。」 十 赵宽宜在美国的行程不到一星期便结束。 回台后,他打了通电话给我,用他自己的手机拨来的。 当时我在公司,正和部门的人协调一件事,没有第一时间接起,后来才知道是他来电。 赵宽宜会打来,我并未意外,只有些微讶异他没删掉我的号码。至于我,从来也不可能把他的号码删了的。 我回电,他很快接了,口吻平淡,和我约时间碰面。 择期不如撞日,我笑笑的讲。 可以,他没有犹豫,报了一个时间及地点。 于是晚上七点,我依约去至中山北路六条通内的青叶。 青叶于我和赵宽宜都不陌生,从前我时常跟他约到这里吃饭,疏远后,除了应酬,便是和赵小姐约了,我才会特意绕过来。 他俩母子都喜欢青叶的口味,或者说,整个赵家人都喜欢,尤其过世的老将军,听闻他最爱吃青叶的嚕肉。 嚕肉就是红烧肉,传统的台湾家常菜,母亲都会做,但青叶作法复杂些,不那么油腻。 不过再不油腻,都不合适一个老人家吃。老将军除了年纪大,健康数值亦不好,被忌口,一年难能吃上一次。 赵宽宜曾讲,从前老将军还在,每次过年前,他外公会亲自来青叶订菜拿菜,好让老将军能在除夕当夜吃到心心念念的嚕肉。 餐厅里客人颇多,服务人员简单询问后,带我去到一张圆桌位。 赵宽宜已在座,他衣装工整,发丝不紊。他正喝茶,看我过来了,示意我坐,对那服务人员吩咐上菜。 比起我,赵宽宜当然更懂得吃这里的菜,以往来时,我从不争取点菜,全凭作主,但今日关係已不比从前,似该客套点的,他却行止仍旧。 可也许只是习惯——我想,无论他和谁来,对要揽起点菜工作。 赵宽宜为我倒了杯茶,讲着:「几年没来,这一带变了不少,连青叶都搬了位址,幸好还在一条路上。」 我一怔,「你很久没过来这里吃饭吗?」 赵宽宜答:「嗯,有六、七年吧。」 「这样…可久的。」我说。 那就难怪了——每回来应酬,我总想会不会刚巧碰着他,但一次也未有。原来是他根本许久不光顾。 菜陆续上了齐全,差不多有七、八道。 我问:「点这么多?还有人要过来?」 赵宽宜只道:「先吃吧。」 看他动起筷子,我微笑,「好。」 吃饭时谁都没开口。我忙过一天,中午只随意吃点,坦白说是饿的,这一顿着实比平时吃得多,也吃得专注。 到吃完甜品,喝茶消食之际,赵宽宜总算说话。他从旁的椅子上提了个纸袋,往我一递。 「我拿到不错的绿翡翠,记得阿姨很喜欢。」 我接过,直接取出里头的纸匣子,打开一看,丝绒盒面上躺了一组翡翠首饰,耳环项鍊胸针,一概俱全。 绿翡翠的色泽光度,何止不错而已。 比起鑽石宝石,母亲确实更喜欢玉,以前赵小姐未和萧先生离婚,到家中拜访,偶尔会捎带礼物给母亲,多是翡翠。 没想到,赵宽宜会知晓。 我笑了笑,盖好盒子,看他,「这样好的真要给我妈?为什么?」 赵宽宜也看来,「阿姨合适,而且感谢你的帮忙。」 我一愣,才笑:「那样的话,礼物怎么也该是送我才对吧。」 「我手上正好没有合适给你的,先请你吃饭充数,之后再补。」赵宽宜便道。 我猜不着他前一句是否认真的,但连忙讲:「我说笑的,请吃饭就够的,帮我妈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赵宽宜说,转开目光喝茶。 我一时无话,只好也端茶饮。 茶才换过,但这时喝到口里却觉得涩,我跟赵宽宜之间着实再不能如从前,隔阂得太深,只能客套。 从前和他对坐间聊,总无止无尽,时间再久都不够,哪如现在,心中忐忐忑忑,脑中要努力寻思讲点什么才合适。 我不得已,和他问赵小姐状况。连几日忙上班,我未去探她只讲电话,但打五次总有三次是通话状态。 「这几日还好,后天会到医院回诊,再看医师怎么说。」赵宽宜道。 「她怎么去?」 「她找了朋友接送。」 「谁?」我一听,即问。 对那日摔下楼的事,赵小姐三缄其口。 她不讲,我便没立场问。 我也清楚,叶文礼确实不会是她约会的唯一对象,她口袋名单从来不会少,或许正包括了叶文礼口中的已婚人物。 此刻,赵宽宜只平淡的答我:「当然是她眾多朋友里的一个。」 我哑然,一时不知能应什么。 赵宽宜看了錶,「差不多该走了,买单吧。」 我低声答好。 来时,我开了车,赵宽宜似也是,出了餐厅后,他和我往同个方向走。 我走在他右侧,默然掏菸。 赵宽宜看来,「你还抽长寿。」 我一愣,笑:「习惯了。」点了菸,又说:「要换也不知换什么。」 「试试这个。」赵宽宜忽道,便拿出菸来。 是手捲菸,我失笑,不由讲:「你也时兴起来?你放弃最爱的justblack啦?」 赵宽宜睇了我一眼,点起菸。 「菸草的味道更棒。」他往我递来,「试试。」 我不动,片刻才将脸凑去。 街灯映下,赵宽宜挟菸的指,骨节深刻,泛着一圈雾白的光晕。我藉着他的手,抽上一口。 混杂的不熟悉气味猛地衝进肺腔,我一时受不住,转开脸便咳了几声。赵宽宜似意外的扬了扬眉。 「有点…呛。」我其实讲得尷尬,说来都是老菸枪了。 「哦,那你得再习惯一下。」 赵宽宜平淡无波的脸上浮现笑意,他抽了口剩馀的菸,彷彿从前故意闹我,将烟徐徐向我吐来。 燃烧的尼古丁中有缕香草的焦味,以及淡淡的似蜂蜜甜香,白烟繚绕,似要迷燻我的自持。 十一、十二 十一 赵小姐的右脚石膏,半个月后终于拆了,她的日程表再度密密麻麻。 我给她打电话时,她在舞蹈教室里。 那家舞蹈教室是赵小姐两年前开设的,她一直都喜欢跳,也跳得好,但嫌弃外头环境设备差,以及上课学生的资质,于是拿钱和朋友开了一家。 赵小姐虽然是老闆,但她不管事。 舞蹈教室于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消磨的地方。 电话里,她问我有没有事,若无,送她过去沙龙美甲。 我再有事都说没事,开车即去。 多日不见,赵小姐容光焕发。她休息的半月里,我去探望的次数不多,反正她也不会缺人探望的。 「你这样快就能跳舞了?」我问。 赵小姐坐上车,「还不行,医师要我恢復得更好时再进行。」 我看她一眼,故作感叹:「这么说,你那个hanley再次没有舞伴了。」 赵小姐睇来,「我才发现,原来你嘴巴很讨人厌。」 我很识趣的闭嘴。 赵小姐却似没要轻饶,她道:「听说,你前一阵子和宽宜吃饭?」 我好笑,「不用听说,我来跟你讲,是真的。」 赵小姐哼哼两声 「你倒好呀,我受伤,让你赚了一顿友情饭。」 我哑然失笑。 假若是真的,那便好了,但我未敢想。我只说:「别酸溜溜,好似我乐意你受伤。他找我吃饭,原因还是你。」 赵小姐轻呵,「是吗?原来他是看重我这个妈妈的。」 我讲:「他当然是。」 赵小姐未接腔。 不用看,我知她此刻神情必定不好。 都讲亲情问题最无解,赵家母子之间的事,谁也无权利多置喙,尤其是我,更没有立场。 赵宽宜约我吃的那顿便饭,仅是一场交际。 那晚自停车场分别,一如过往再无交集。 我早明白,赵宽宜从来不喜麻烦人,可有去必有往,但再怎么样,他都不会要把事情託付一个关係不好的人,只不过因为不得已。 我见过赵小姐曾经的不堪,某种程度上,赵小姐会信赖我,能够放松的面对我。赵宽宜还是理解他母亲的。 而我理解赵宽宜。 但我忘不掉,那一日他微笑抽菸的模样。 我将礼物带回去给母亲,她喜出望外,在知道是赵宽宜送的,好似不讶异。 问她才知,两人前月在一场珠宝拍卖会上见到过。 母亲不曾知道我俩关係差了,她对赵宽宜印象一直都好。她陪父亲去,正无聊,看见赵宽宜,亲切的似个邻居。 拍卖会上展示了一套翡翠首饰,母亲挺喜欢,但父亲没意思拍下,她忍不住对赵宽宜惋惜了两句。 他真有心,居然记下了——母亲讲,看来的目光,倒有点埋怨我是她儿子却未留心过她的话。 我佯作未见,回头想了想,给邱亦森打电话。 夜正深,邱亦森似正和谁亲热,语气中多有不豫。他匆匆讲,一个礼物而已,没什么意思,而且是送得你妈又没送你。 我道,你说得对,他为何不送我? 对了,赵宽宜说过,没有合适我的礼物。他说来日再补,我有点后悔充面子,也不是没厚过脸皮。 这次邱亦森没答我腔,直接掛掉电话。 过了两条路,赵小姐才再开口和我间话。 好容易将她送到地点,我便开车回家。 下午在公司,陈立人临时派我任务,让我晚上一起参加一场精品珠宝錶展。他迫我后半段的时数休假,回去整装。 我上班都着西装,发型也妥当,着实能够直接上阵,何况男人再怎么装扮,也不过一套西装。 我有把衣服从一个牌子换成另个牌子,最多补戴了支积家的腕錶。 回去时还早,幸好母亲不在,不然看见肯定要问东问西。往常我去应酬,多不会如此特意换装,和朋友有约,也多轻装便行的。 我收拾好,旋即出门。 会场在台北101四楼广场。 剪綵已过,开幕酒会正开始,男仕们皆着正装,女士模样则个个比隆重,此刻手中都端香檳,或单独或结伴,穿梭在各个展示柜间。 这样的场合,亦不乏明星。 我瞧过几个眼熟的,终于才寻到了陈立人,他正在接受一个记者访问。 陈立人以眼神示意我稍等。 我便先去欣赏此回各家品牌所展示的腕錶。对于珠宝錶,我未特别喜爱什么品牌,选择时主要看其设计以及功能性。 我所有的积家reversoduoface,年份已久,是去美国唸mba时,父亲难得送一次的生日礼。 「rogerdubuis是值得投资。」 身后传来陈立人的声音。 我转头,却见不只他一人,还有两个女伴。 一个我见得不能再熟了,是陈立人的名模女友lily.s,另一是个陌生美女。但说是陌生,我又感觉眼熟。 陈立人一抬手,讲:「lily不用我介绍了吧,这位是王子迎小姐。」 我微笑,「你好,我是——」 「程景诚。」那位王子迎抢先一步,「我知道。」 我一怔,看向陈立人。 陈立人还未开口,王子迎又说了句:「我哥哥是王子洋,他结婚时,为我们介绍过。」 我恍然大悟,莫怪眼熟。 「抱歉,我居然没想起来。」我道。 王子迎对我笑笑。 我也微笑,再看了眼陈立人。 陈立人似尷尬的一咳,lily.s即为他帮腔:「我和子迎是好朋友,她收有几款伯爵鑽錶,这次伯爵也有展示,所以捎她一起来。」 我表示理解,「这样子啊。」 「是的。」陈立人终于说了一句:「这边有不少记者,lily时常得受访,怕王小姐没人讲话,不如你在旁作个陪。」 我笑笑,对上王子迎殷切的目光,「当然好。」 平白多了个女伴,场中有不少熟面孔见到,寒暄之馀不免多问几句。我皆诚实稟告,她为王子洋的妹妹。 王子洋花名在外,放荡不羈,居然妹妹模样静美,眾人纷纷称奇,加上王家背景,引来不少搭訕。 我一一为王子迎介绍。她对那些人翩翩有礼,神情未显过不豫。 周旋了一会儿打发了些人,我陪王子迎重新看起展示的錶。 我想了想,问她:「王子洋没收到邀请吗?」 即使王子洋没收到,他太太是个名媛,公关公司怎么也不该漏掉名单。 王子迎答:「哥哥去美国出差,大嫂也一起去。」又说:「我哥哥时常讲到你。」 我笑,「讲我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王子迎微笑,似要细说。 不知是否投影灯光的关係,她打上腮红的脸颊似醉酒醺红。我心中清明,装不经意的转开视线,却和另一双目光对上。 那一双眼睛,似深黑,透着一点淡漠的灰,是赵宽宜。 赵宽宜未挪开视线,我亦无闪避。 耳畔王子迎的话音一顿,似感到奇怪,「——怎么了?」 「看见了朋友。」 我说,弃她朝赵宽宜走去。 「好巧。」 我大方招呼。 赵宽宜手端香檳,看来的目光似越过我。 「你朋友?」 我一怔,转头,见王子迎仍在原地。她正看来,但我不能明辨她眼中意思。我回头答赵宽宜:「她是王子洋的妹妹。」 赵宽宜微抬了眉,「哦,但我记得没看到王子洋。」 我解释:「她不是跟王子洋来的,是和陈立人的女友,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一起来看展。」 赵宽宜不语,饮了口香檳。 我笑,「我今日来,主要是作陪客。」 赵宽宜淡道:「看得出来。」 我一怔。 赵宽宜未多言,只去看面前展示的錶,是伯爵limelightjazzparty系列的一款手鐲腕錶。 这支錶为一体设计,镶满了细小圆鑽。我去读介绍卡,算一算共用了五十一点多克拉的鑽,但价格未标示。 「宽宜,能走了。」 忽然有个人喊。我循声看去,是个打扮优雅的女人。 我看过她。 是曾和赵宽宜一起去看电影的美女。 此刻,赵宽宜的目光亦在她身上,他问一句:「讲好了?」 「嗯,差不多。」女人微微一笑,似才注意到我,「这位是?」 「他是程景诚。」赵宽宜平淡的介绍。 我面上如常,心中其实意外。 关係疏远前,赵宽宜的歷任女伴,我都见过,但他从不正经和她们介绍过我。我一时不知要作何心情。 对方已大方的和我握手,「程先生,我是林珞苇。」 「你好。」我道。 叫做林珞苇的女人问我:「你和宽宜是朋友?」 「是啊。」我笑笑,未去看赵宽宜。 林珞苇倒是去看了赵宽宜,那一眼着实温情脉脉,她道:「宽宜,fred在三十六楼订了位子,不如问程先生一起去?」 赵宽宜朝我看来。 我从来知趣。 可自下台阶的话未托出,他却先说:「也好,你愿意的话。」 十二 酒吧内,光影微醺。 一边沙发座上坐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华人及洋人,于我多面生,只一个认识的金棕发,鼻子特别高挺的英国人fred.hughes。 fred和陈立人有合作,几日前我们才打过照面。 但在此之前,我早早知道他。 他是赵宽宜在nyu读mba的校友,两人当时便认识。他毕业后吃银行饭,在世界各地转调,现在到了香港分部任大中华区执行长。 赵宽宜以前提过他几次,我很有印象,因业务接触便有联想。当然,他不知我和赵宽宜是旧关係。 而原来,赵宽宜跟他一直有往来。 此刻,fred见到我来,神情免不了意外,我上前和他握了下手。 「hughes先生。」 「程先生。」fred字正腔圆,瞧了眼赵宽宜又看我:「你们也认识?」 赵宽宜只答:「原来你们也认识。」 fred一笑。 「我和程先生公司有业务往来,前几日才见过。」 「这样巧。」 答腔的是林珞苇,她笑睇了眼赵宽宜。 我未及看清赵宽宜神情,fred已一把揽住我肩头,「kuan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我为你介绍。」 我笑,随他和座上几人一一致意。 除了fred,原来几人和赵宽宜都是nyu校友及同学,包含林珞苇。 听他们讲述,我才晓得,他们这些人近年都在中华两岸进行事业,每几个月都会约到一个城市聚聚。 赵宽宜在nyu的期间,我正在加州史丹佛。那时他另租公寓独住,所以我好几次假期去找他,只听他提,那些同学或校友的一面都未曾见。 这会儿的聚会气氛,和去王子洋那一掛的不大同样,他们饮红酒,是正经的品滋味,话题多文雅,比如讲生活,不论政事,若说几句生意经,好似要被笑粗俗。 而王子洋组织的局上,酒不停如饮水,点上一支雪茄,谈财政论价格,评人事物,语多讥誚。 用一句歌词形容,即是我们之间两个世界。倘若王子洋在这里,必要感到败兴归家。 这时想到了王子洋,我便记起来王子迎。 陈立人把她交给了我,我却将之撇下,回头不知如何解释。我感到头痛,隐隐去瞧席间一侧。 从坐下到现在,赵宽宜总是在听,只偶尔搭几句。他身边的林珞苇倒是侃侃而谈,间中从未冷落过谁。 她时时注意谈论的内容,谁稍有迟疑,旋即转开话题,只教人心头温和自在,感到无比熨贴。 坐在这里的都有些来头,林珞苇亦是良好出身,方才听一人讲,她在台北市府秘书处做事。 我心中叹,莫怪处处周到。 其实,林珞苇早早显现了独特,只不过我未去注意。 她必然记得,这是我们第二次打照面。 坐到半途,我的手机响了。 我看一眼来电人物,抱歉离席。去到外头才接起,即听陈立人连发讯问,我如实以告。 陈立人听到赵宽宜名字,哎哎两声,倒没说什么了。他讲,会和他女友将王子迎送返家去。 我无比感谢,真心实意的。 好容易掛了电话,我进去,却见赵宽宜不知何时坐去吧台前。fred也在,但站着,一手扶在他坐得椅子的椅背,微倾身,和他在说悄悄话。 我站着未动。 fred忽地直起身,好似悻悻的一摊手,掉头回到沙发那头。 我想了想,走向吧台。 「嗨。」 赵宽宜正喝口酒,闻声看来一眼,倒是示意我坐。 我当然乐意,坐到他旁边。 「怎么一个坐到这里喝酒?」 「想喝点不一样的。」赵宽宜答,朝酒保招手:「给他来杯一样的。」 我微怔,便笑:「你请我?」 「嗯。」 一杯ciroc很快送来面前,我端起但未喝,只是瞧一眼赵宽宜。我问:「上次在电影院碰见的,就是那林小姐吧?」 赵宽宜饮着酒,平淡道:「你不是记得?还要问。」 我笑,「就想确定一下。」 赵宽宜未答腔。 我把酒喝了一口,喉头热辣,着实藏不住话:「那次在急诊,来接你去机场的人也是她吧。」 赵宽宜睇来,瞧得我心中突地发虚,但他没否认。 「你看见她了?」 我笑,「我其实只瞧出影子,可感觉上是她。」想了想,便补一句:「林小姐很不错啊。」 赵宽宜不语,片刻说:「她是不错。」 我看他似有聊的意思,打蛇随棍上:「你是要把女伴换成她了?」 赵宽宜一直不缺女伴,从前是女明星,或者名媛,前一阵子是和一个同lily.s一家公司的女模特儿。 若林珞苇成为他的女伴,显然是其中最有能为的。 此刻,赵宽宜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心中意外,笑说:「为何不?以她条件,比其他女伴更和你相称。」 赵宽宜静默,似想了想。 「我觉得,她是个可以谈的对象。」 没料他这样说,我愣住,更茫然:「谈?」 赵宽宜默然,片刻道:「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总是换女伴,我也有些厌烦,不如找个人正经谈,或许定下来。」 这么多年来,和赵宽宜往来亲密的女人有不少,但这些人于他不过玩伴一场,未到谈情说爱。 或者说,我从不曾听赵宽宜认真的谈谁为女友, 从前我以为跟对象发展,便该如赵宽宜所讲的恋爱abc,但后来才明白,不认真谈亦可以成abc关係。 这一点,赵宽宜明白的比我早。 他在美国学校时,带给我看过的几个女孩子,他总道这是penny,或说marian,从不介绍她们叫女朋友。 在赵小姐和第三任丈夫分了后,赵宽宜曾讲,认真和不认真总是会分开,当初不如别认真。 如今他却说,心中已考虑了一个人。 我不知怎么答腔,才不教复杂情绪流露。我以沉默掩饰茫然,任话题中断,任赵宽宜起身走向风姿端雅的林珞苇。 头一回在这样的场合感到侷促,再待不住,我寻了藉口提早离开。回去后,终究失措的一晚上都睡不好。 梦境不断,到醒时又什么都未记住。 早晨例会结束,眾人散了后,陈立人独留我说话。 他仍坐在会议桌前,一脸高深莫测,不过却还是笑的,「你是怎么回事啊?看到旧友即丢下女伴,一去还不回头?」 我故作凝重:「只因重色轻友从来非我所为。」 陈立人嗤了声,好似不以为然。 「得了吧。」他起身,走来一掌拍到我肩头,「你我都是男人,有时应酬不得已,但女人也得照顾,你冷落她,比不让她买名牌还严重。女人可从来不管那是什么场合。」 我好笑的睇他。 「看来陈董体会很深。」 陈立人咳了声,续道:「王小姐人品好,不生气,但她是lily的好朋友,你懂吧?」 我叹气,「懂。」 陈立人终于是满意了,递上一张便条,我只得接过。 便条上写了支手机号码,不用问也知是谁的。我回办公室,思悔一番昨晚的不对,拨电话去致歉。 在风度的这一点上,王子迎确实比王子洋好。倘若昨日我撇下王子洋,他必然披头一顿冷水。 可这样的情况倒也不曾发生,因为王子洋是男人,往昔去酒吧,每每是他为激情忘朋友。 王子迎欣然接受我的道歉。 为表示我着实是有诚意,我邀她共进晚餐。她毫无矫情,未一句待看schedule,只问我吃中餐或西餐。 日式料理,我给她第三个选择。 她在电话另一头呵呵的笑。 晚上,我准时去接。 王子迎和父母住,王家在东区的一处名流社区,她大哥大嫂也住在那里,但不同一栋大楼。 到时,王子迎已等在路口。 我们去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店。那家店只採预约制,我临时起意,照理是不可能有位置,只好报上名姓,用了一点法子。 店面在楼下,经理亲自来带位。 这里是无菜单,选定要得套餐,里中食材全看当日採买了什么料理,我几次来,从未失望过。 先上来的是一道丰盛的季节鱼生。 王子迎优雅举筷,挟了一片白肉鱼片到小碟子。她弄了许多芥末,看来一眼,似不好意思。 「你不怕味道太呛?」我问。 她摇头,「我吃生鱼片时,喜欢沾一堆芥末。」 我笑,「印象里很多女孩子都不敢吃的。」 她亦是笑,神情带着一丝俏皮。 「那我正好不是你印象里的女孩子啦。」 昨晚寥寥几句,只觉得王子迎端庄,但性情略拘谨,原来亦能开玩笑的,我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印象。 席间多有聊话,算得上相处愉快。 我送王子迎返家,贯彻绅士精神,陪她走一段,临别前更有风度的率先表达联系的意愿。 王子迎面带笑意,极给面子。 看她走进社区里到不见影子后,我回到停车的地方。 正要发动,手机便响了,我看一眼接起。 叶文礼在另一头笑,问我:「和美女约会,饭是不是比平常好吃?」 我意外,但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叶文礼却道:「你往左边看。」 我放下车窗,依言看去。 左边马路口有一家7-11,面对马路的咖啡座上有个男人,他一手拿咖啡,一手朝我挥了挥。 看模样,真是叶文礼不错。 我着实诧异:「你好兴致啊,特地跑到这里喝咖啡?」 叶文礼佯作失意,「还不是你,我也不必到这里喝。」 我微笑,「哦,那真的是我的罪过了。」 叶文礼亦一笑。 「不和你扯。」他说:「你赶回家吗?」 我故作不明,「有事啊?」 「我的车今天进保养厂。」他在那头低声:「你知道,比起付计程车资,付夜渡资当然更划算点。」 我哈哈一笑,假意正经:「至少还得再加一杯咖啡钱。」 「那有什么,你想两杯都请。」 电话里,听叶文礼讲,眼中的身影举起手中的咖啡,好似致敬。 十五、十六 十五 7-11外头排有露天椅座,我们一人抱着两罐啤酒,不管此刻是寒冬深夜,走出去就到那里坐。 赵宽宜开了一罐酒,先递给我,又开了一罐。 我捧酒喝,歪坐在椅子里,仰头望天。 7-11的招牌灯明晃刺眼,昏黑的天乍似深蓝,高楼华夏梭立其中,亦是黯淡。街道几无声,除了这里,商店都关了铁门,看去皆是濛濛黑灰。 远远地,忽有五彩烟花窜上夜幕,剎那绽放,寥若晨星。台北早禁烟火,不知哪家偷放,还挑这种时候,一会儿必得要挨附近一顿咒骂。 一件往昔浮上脑海,我便问赵宽宜:「你记不记得?刚好也是过年,我们去中国城,被推销一大包烟火鞭炮,结果那一批烟火是潮的,怎么都点不着。」 那年春节,我跟赵宽宜都不回来,我去找他,晚上两人去中国城过过节日气氛,却被强迫推销一包烟火。 赵宽宜递来目光,他说:「我记得,那包烟火还要十块美金,差不多是我们之前吃得一顿晚餐钱。」 我轻拍手掌,「没错,我们那时吃什么?」 赵宽宜一面点菸,一面答:「广东菜,太甜又油腻。」 我好笑道:「对,还记得那家店不是华人开的,老闆是英国人,厨工则是印尼来的。我们怎么就去那家店吃饭了?明明鹿鸣春几步就到。」 赵宽宜微扬眉,指控我:「忘了?是你说新开的餐厅,要去试试,还讲敢开在中国城里的绝不会太差。」 我忍不住哈哈笑。 赵宽宜拿酒饮一口,睇着我,脸上亦是有笑。 那总敛在眉眼的冷驀然淡去,更见风月无边,我感觉胸中似有火苗灼灼,在撩拨着,鼓噪着。 笑容犹深,我微别开脸,就怕被瞧出什么。 他未觉奇怪,只讲我:「还笑?」 我当然要笑,才能掩饰忽然而来的失措。我早明白的,非是不爱,所有慌张茫然,都不过怕沉湎太深。 我百感交集,一口喝尽啤酒。热辣直衝脑门,未有难受,反而是清清醒醒,更见挣扎惘然。 但这些,都不用和他讲,不能的。 我只说:「那家店客人很多啊,谁知道那么不好吃,你一进那店里,声也不吭的,弄得店员来整理时好紧张,桌边一块老污渍,你非要他擦好,处处挑剔,都不知你能这么故意。」 赵宽宜一手挟菸,一手递来新开的酒,「你喝酒吧,就记这个。」 我哈哈笑,伸手接来喝过两口,心情大感舒畅,想了想问:「喂,西风圈时,你真的是帮我作牌?」 赵宽宜徐徐吐烟,看来一眼,「你猜?」 我笑了下。 不必问,不必猜,我早知道是不是。 在外间话至夜更深,我们终于知返。 同样一条巷子,回头比去时要慢吞吞——实在快不了,所视物事,好似融于夜色里,不着边际。 埋佈血液里一晚上的酒精,到此刻发挥了最大效力。我慢慢步伐,虽不至于摇摇晃晃,但头重脚轻,踩得不踏实。 赵宽宜在一侧,他身上酒气亦重,还能伸手来扶我一把。 他笑我酒量差,我不予置评。若只两罐啤酒哪能要我醉,反而他,多年未有显着醉意,可见真是喝多了。 但看他稳当的掏锁匙开门,我又不那么确定他是否有醉。 门厅后静悄无声,水晶大灯已关,只馀廊灯,客餐厅都收拾乾净,两老似早早上楼休息。 赵宽宜作手势要我噤声。我点头,和他一起摸黑穿过客厅。楼道亮有小灯,我们躡着手脚上去。 过道后是个小客厅,右侧有间书房,往里的走廊有三至四间房。 赵宽宜领我进到最前头的那间。他按开壁灯,照明亮起,房间不算大,中央一张床,衣橱贴着墙,窗前放了书桌,百叶窗帘是拉下的。 房间非空置,处处是有人住着的痕跡。我站在靠门的墙旁,看赵宽宜脱去外套丢了钥匙,逕自走向床去。 我开口:「喂,让我睡哪里啊?」 赵宽宜已往床上一倒,也不管外衣未换。他一手拍了拍床侧,说:「你今天将就吧,和我睡一间。」 我从未想多,但不由也要一怔,才笑:「好吧,我只好委屈一下。」 赵宽宜睞来,嘴角有朦胧笑意。 「睡觉,那么多话。」 今晚见多他愜意模样,我心中自如,走向床要躺,才想起来说:「等等,浑身酒味。」 「没力气,明天再洗吧。」 赵宽宜说着,略往里挪了位置,他扯起平铺在床尾的被子。我亦不想动,一沾床才知是真累。 反正赵宽宜也不计较,我有什么好在意。 「就一件被子啊?我们两个大男人哪里够?」 「嗯?你也知道你是男人,那么囉唆。」 赵宽宜答话的声调含混,不同平常的冷锐,调侃口气有那么些柔软。我不禁微笑,心中舒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关灯吗?」 「…随你。」 「我不想动。」 「——你好烦。」 我侧头去看赵宽宜,他仰卧在被子里,总是梳整齐的头发垂下一綹,盖在额角。他眼睛似半闭,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的肌肤上。 「今年…你怎么没去瑞士?」 我鬼使神差问出口,那一双眼就抬了起来。 赵宽宜未看来,答道:「唔,每年去有点倦,也好久不在台湾过年。」 印象里,他在瑞士的亲戚要算萧先生那边的,当初赵小姐和对方投缘,被认作乾女儿,后来跟萧先生虽然分手,仍持续往来。 当初事后,赵小姐去往瑞士也有那边的意思——赵宽宜并未讲过,是赵小姐无意透露出来的。 赵小姐对那往事当然再不提,可偶尔被触动便要讲感慨。不过,此时此刻,我不愿往这个方向聊,也没有想。 我只话家常。 而大概是心情放松,或者醉意使然,赵宽宜亦侃侃聊来,和我说起许多旧事。都是琐碎的,讲至深处,我俩都要会心一笑。 东说西扯,慢慢也提到现在。 赵宽宜公司年前和陈立人再次谈合作,商议仍在进行。这一部份非我负责,而是叶文礼。 讲至他,我略清醒几分。去年底赵小姐的圣诞聚会,最后赵宽宜来了,叶文礼当时还在客厅里,两人打过照面。 但我没料想,赵宽宜会有印象却不是那次,是我原来曾和他讲到过。 「我说过?什么时候?」 赵宽宜想了想说:「你才开始上班那时吧。」 我低道:「是吗?我都忘了。」 赵宽宜未答腔。 我笑了一下,道:「说起来,和fred合作前,我也是早有印象。」 「哦?」 「你讲过他几件事——不过我也没有一下就联想起来,看了他背景经歷才对上。」我说:「你们那一期的,关係很好啊,还能定期聚会不容易。」 「倒也不算关係好,主要是fred有心组织。」赵宽宜讲。 我呵呵地笑——frde确实是有心啊。 「笑什么?」 我看他,提起另一桩:「那林小姐呢?以前都没听你讲过,你们也是同学。」 赵宽宜瞧来,神态慵懒。 「以前不太亲近。」 我管不住嘴巴:「所以现在亲近了?」 赵宽宜转开目光,但讲:「还可以。」 我静默,心中做好准备,问:「上回你说考虑找人谈,那你和林小姐…」 赵宽宜道:「没有。」 我一愣。 「为什么不在一起?」 赵宽宜好似笑了一下,他看我,「我有说立即要和她谈吗?」 我再愣住。 赵宽宜淡道:「何况,可能合适的对象不一定是她。」 我不禁问:「还有谁?」 「唔,你猜。」 我苦笑,「我哪里能猜到。」 赵宽宜便一静,片刻说:「交际圈中好条件的不少,哪个不能考虑?但那些,也总是我要顾虑的。目前nova合适,是她家中简单,父母当教授都在国外,假如在一起,很多事情单纯点。」 我怔了怔,原来,他考量了这些。 但想想,可以理解,从前他曾说,他和赵小姐和家中一部份亲属,不是太亲近。他在赵家,立场有时不是那么容易。 赵宽宜创业时,确实有赖赵老,可多年功绩全是本事,进入联天是他好能为。在公事上,他向来和赵家分得清楚,但想藉他攀搭的人始终未少过。 甚至,有的还要质疑他。 我只有说:「既然这样,你当心考虑太久,林小姐条件好,想必不是没人追的。」 赵宽宜扬眉,「别光担心我,那你呢?」 我不明就理,「我?」 「那日的王小姐。」 我一怔,笑道:「才相识,八字根本没一撇。」 赵宽宜回敬我:「王小姐条件好,你得把握,她想必不是没人追的。」 我喟然无话,只有一笑。 赵宽宜侧过头来看我,神情也有笑意,目光显得温顺。 我有些百感交集,不禁说:「好久没这么和你聊话。」 似乎明白我话意,赵宽宜默了一下说:「是很久了。」 我转过头,不觉悵惘,「为什么会这样?」 赵宽宜默了一下,开口:「是啊,你说为什么呢?」 我说——我又能怎么说。我盯着日光灯座,感觉头晕目眩。气氛沉默,半晌忽听赵宽宜似叹气。 他讲:「程景诚,你真是…怎么都不变的。」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什么?」 「你怎么都不肯变。」赵宽宜说,翻身向我。他神情平静,好似醉意消退,可眼中神采仍有一分朦胧。 我仍愣着,想要笑,但怎么也动不了嘴角。胸中忽起浓浓的不平,我忍不住回他:「我要怎么变?你总这样说,但我不知道啊。」 赵宽宜沉默,一会儿他讲:「程景诚,你真奇怪,亲人都要吵架,何况朋友,你当初帮妈妈瞒骗我,我难道要高兴?」 我张口,但半点都不能驳他。 他续道:「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想过坦白,你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讲,但你仍然选择顾全妈妈,想也不想我这边,可能我和你有许多事没有说,可交情这么多年总也有不是?」 我心头惘惘,纠结成一团。 「赵宽宜,我…」 「事情都过了,何况,那不是你的责任,我怎么都不能怪到你头上。」赵宽宜打断道:「只是朋友吵架,后来讲和不也常有?但好像我不理你,你就不敢理我。」 我哑然。我不是没想过主动,但每次面对他眼中的淡漠,总要想起他说的那句,然后再有千言万语也要没有了。 可确实的,多年来我是欠他一句。 我释然的讲:「对不起。」 赵宽宜未接腔,看我一眼,他忽一笑,伸出手捂了一把我的头。我愣住,看他微笑,不禁也笑了,就翻过身,一样弄乱他的头发。 以前在美国,相见玩笑时偶尔也会这么闹彼此,我和赵宽宜对视,看对方模样都一笑,再对视,无话却是欢喜的。 我胸中怦然,情思涌动,念头朦胧滋生,口中问他:「记不记得零三年看得电影?」 赵宽宜微笑答我:「jeuxd'enfants?」 「对。」 坦白说,我们从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但那一年感恩节,我到巴黎找他,和他为打发时间而去看了一部。 对电影内容,我其实未多期待,可看完直到现在,却一直能清楚忆出来情节。我以为自己不该是浪漫的。 我问赵宽宜:「capoupascap?」 他先一怔,才好似反应过来。 「cap,biens?r。」 我毫无迟疑,再问他:「embrasse-moi,cap?」 赵宽宜一笑。 「哦,我该要说cap?」 我看着他,情绪澎湃,「capoupascap?」 赵宽宜亦看我,眼中暖意不减。 「怎么不敢?」他说,一手即刻来勾我的脖子。 我微微张眼,迎接赵宽宜欺上的目光——他的唇轻擦过我的唇,很快,几乎只一下,但分开却未离得远。 赵宽宜和我对望,一会儿目光稍低,睫毛便轻垂。 「嗯,酒味好重。」 他道着,笑了笑,头低下偎靠入我的颈窝。我怔怔未动,一会儿才轻喊他一声,他只含糊应声,似已睡意迷濛。 我心头怦然,但脑中却清明许多。我不禁苦笑。赵宽宜当是很醉又累的,如今的他,假若清醒,必不会应承这样的玩笑。 可我怎么也不能够将他推开。 情绪翻涌,我感到心慌意乱,抬手又放下,不敢将他环住。我闭起眼,忍了忍,喃喃地脱口:「赵宽宜,你考虑了很多人,就没想到考虑——假如你不讨厌和男人,能不能考虑我?」 「考虑你什么?」 陡然听见这一声,我霎时僵住。 我睁开眼睛,不等去推开赵宽宜,他已往后退了些,淡淡的神情上隐有一丝迷茫。 「你说…」 我心中发颤,佯作镇定解释:「我没什么意思,胡言乱语而已,已经很晚——」话未完,手臂忽然被按住, 赵宽宜和我对视,「程景诚,我听得很清楚。」 我闭口。 按在我手臂的温度未收回,赵宽宜问我:「你让我考虑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感到难堪,可不禁想乾脆豁出去,也许得一个解脱。我道:「意思就是和我谈。你过去确实从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我们认识多久了?我晓得,你未必不能接受是不是?」 赵宽宜没作声。 我苦笑,动了一下手臂,但再被按得牢牢。我怔了怔,看着赵宽宜,他神情若有所思。 他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得对,我未必不能接受,而实际上,我不是不接受一个男人,只是未曾考虑到这一面。」 我讶了一下,扯动嘴角,「你冷静想仔细再说。」 赵宽宜覷着我:「我很冷静,是你不冷静。」 我哑然。 赵宽宜沉默了下,缓缓的道:「我确实从没有想过要把你当对象,不过,那不是不喜欢你。」 我怔住,随即了然意思。他当然要喜欢我,否则我们如何长久作朋友,但这不是我要的。 我想和他说,我理解,但一点也开不了口。 赵宽宜似再想了想,续道:「但我觉得,你讲得也对,我们认识很久,假如我和一个男人谈,你的确最合适。」 我愣住:「什么?」 赵宽宜皱起眉,低声:「我跟你是可以试试的。」 我怔住,只一下就涌上各种情绪,但未有一丝开怀。我不知用什么表情对他,勉强扯开嘴角:「太晚了,我们都累,这些话你要想仔细再说。」 赵宽宜静静看我,忽然抬手按在我后脑。我的头抵在他一侧肩上,听他语气好似感叹:「那好吧,我明天仔细和你说。」 十六 后来我和赵宽宜谁都没说话。 我感觉恍惚,不知何时睡着的,未觉得有作梦,隔日很早就醒来。说是早,其实已八点多鐘,这个时间,对老人家是很晚了。 假日我向来起得晚,但到人家中作客多少要拘谨,本来我打算更早起的,无奈昨夜晚睡,又喝酒。 我翻过身,床的一侧已无人。 赵宽宜何时起床离开,我一点都没发觉。我盯着无人的床侧,脑海浮现夜半最后的情景,着实后悔。 太衝动,我不该坦白。 赵宽宜对我心中有情,但非我期望,从前还能故意猜想,这一下实实在在,连佯作糊涂都无法。 可赵宽宜的答话,却又是未预料。 我抬手捂脸。我不能期望太多,当时他可能未想得清楚,就算他不抗拒男性示爱,但必然不会接受,多年来,在他身边来去的,都是一个美过一个的女性。 许多年前在酒吧里,他和陌生男人的那一吻,其实没多少清醒。我早该想清楚,不该有希冀。 我期望他能忘记了我的话,因为这样的企盼太可笑。 我起来才发现,行李已被拿进房里。 昨晚进来没有看到,应该是放到另一间去,这里不少客房,本不用我和赵宽宜挤一间的,昨晚纯粹不得而为之。 房内有卫浴,我取衣物换洗,打理整齐后才出去。 外头小客厅有人,是赵宽宜,他模样精神,坐在沙发一侧,笔电搁在腿上用着。这样快就见到他,我一时无以反应,站着不动。 而大约闻到声响,赵宽宜抬头看来。 「起来了?」 我试着笑了一下,「嗯,太不好意思,睡晚了。」想想又说:「老先生老太太早起了吧?」 赵宽宜道:「外公外婆也才起来,还在楼下吃早点,你也下去用吧。」 我答一声好,走了两步,看他再用起笔电,停了停问他:「你吃过了?」 赵宽宜头也未抬,「嗯。」 我欲言又止,自顾地点了点头,便下楼。 底下餐厅里有交谈声,两个老人家各自坐桌子的一边。赵老一面翻报纸,一面和老太太搭话。 赵老瞥到我来了,声音停了停。老太太目光也递过来,抢先发话:「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点?」 我笑了笑,很不好意思,「该起的,睡得太多了。」 「哎呀,过节,睡晚点有什么关係。」老太太说:「过来坐吧,看看想吃什么?」 餐桌上有麵包捲、培根,炒蛋和咖啡,亦有馒头及豆浆。从前就听赵宽宜讲,因为老将军夫人是英国人,赵家早点向来准备中西两种。 「你是喝咖啡吧?」老太太问,一面要起身。 我忙阻止:「您坐吧,我自己来就好。」 老太太就不动,只喊阿姨来重新加热牛奶。她说:「咖啡豆是新磨的,宽宜从英国拿回来的,其实不加牛奶也不苦,不过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喝黑咖啡。」 我微笑,未及答话,赵老已开口:「你自己也不喝,刚才没牛奶,又劳宽宜下楼去买来。」 老太太便睨他,「要你多嘴,宽宜他就乐意去给我买,看不惯不要看。」 赵老呵一声,「他能不去买?就看你在那里发小姐脾气。」 老太太哼了哼。 我笑,不禁道:「您老感情真是好。」 「这能是好?」老太太即刻说:「只不过是对着看太久,习惯了,总归还要习惯几个来年。」 赵老未吭声,抬起报纸再看。 我总算知道,赵小姐那样伶牙俐齿的是遗传了谁。 后头赵老插话不多,只我和老太太聊。间事讲了一会儿,赵宽宜也下楼,过来倒咖啡喝,他坐到我旁边的位置。 老太太问:「你一会儿打通电话,问问heather她们飞机能飞了没有?」 「问过了,得再等一等,可能傍晚吧。」赵宽宜道。 「哦。」 我默默吃咖啡,听赵老或老太太问赵宽宜话。两老问得方向不一样,老太太是家常事,赵老则多谈正经。 不过两人都未讲到赵小姐,好似赵小姐过年不在这个家中已是常事。 至于我和赵宽宜,一直没怎么搭到话,倒是帮彼此拿了几次咖啡。 在餐厅坐了半天,老太太便谋算打牌,她没少讲赵宽宜拉我出去就不回来的事。我不好发话,但想起昨晚点滴,心中就有百感交集,可忆到最末只剩忐忑。我怎么都不敢看赵宽宜一眼。 赵宽宜几句打发他外婆,但牌局是推託不了。 老太太喜孜孜的,就去喊阿姨来张罗,赵老招呼我先到客厅,而赵宽宜起身时,几上电话正好响了,他去接,不过没讲太久,很快掛掉。 赵宽宜来客厅,赵老便问谁打的。 「是叔叔,说可能晚点过来。」 赵老听后皱了一下眉,但没针对这个说什么,只讲别的。 我未多问,赵家亲属看似简单,实则庞杂,老将军虽只有一双儿女,但一干兄姐弟妹广开枝叶,一堆姪子姪女,到如今,算一算也要有几十口人。 而这些赵氏子孙,有几个亦在联天内佔有地位。我和其中曾有过机会接触,但后来因缘巧合,合作转到叶文礼手上。 为此,陈立人还和我抱歉,但我其实不在意,反倒庆幸,赵家人都不好应付。 阿姨请我们去打牌间。 这次,赵宽宜是我对家。 我专注凑对子,少往他看去,只几回也是匆匆别过。而他似不觉有异,言谈皆如昨日。 看他如此,我不禁侥倖,或许他一觉睡醒真是忘了。 那也好,忘了很好——若是这样,我也不该彆扭。这么想后,我忽感轻松,但每次和他说上话,又总要有一丝惘惘。 四圈玩下来已过午,老太太终于尽兴。 牌局结束,几人却都不太饿,老太太让阿姨只煮一些咸点,吃过后,大约精神乏,在客厅中待一会儿就上楼。 赵老亦有倦意,这时却有来电,一会儿便有客要到。 我不好再打扰,趁机告辞,当然还由赵宽宜送一程。 赵老道:「有空再来玩。」 「好的。」我说,不敢让他多送。 大门关上,进到电梯里赵宽宜问我:「有东西落下吗?」 我道:「没有,哦不对,倒是有的,都在你外婆皮包里了。」 赵宽宜默然,才讲:「还真不知道你对输钱很在意。」 我解释:「不是的,输多少钱不是问题,只是输这种事滋味太不好,尤其输给长辈,要想拼命又难为。」 赵宽宜听着看来,好似不以为然。 几句话间,我们到了停车场。 放妥行李,我开门上车,已先上驾座的赵宽宜却递来一个纸袋。 「给你的。」 我愣了一下,看一眼袋上品牌,是loewe。不管里头放了什么,都是不便宜。我勉强一笑。 「什么意思?」我不去猜,直接问。 看我不接,赵宽宜无不耐,只淡淡答:「上回妈妈的事,说好补给的礼物。」 我一怔,片刻才反应——原来是为了那时。我暗暗松口气,但又惆悵,就伸手拿过来。 「其实你请过吃饭,不用再给我,你知道,我说说而已。」 赵宽宜发动车子,对我讲:「我也说过要补给。」 我无奈何,只有接受了。 车子开上道路,我拿出袋子里的匣子,打开来看,里面躺着一隻深蓝皮革的皮夹。我一笑。 「怎么想到送我皮夹?」 我现在的皮夹是montblanc,已用多年,是我二十岁生日母亲送的,她说,成年了要用好一点。 对皮夹,我没什么要求,有一个堪用的便好,但近来发现皮革磨损得厉害,才打算要换。 偏正好,赵宽宜送来一个。 此刻,赵宽宜开着车,答我:「正好有合适的。」 我不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收起皮夹和他道谢。赵宽宜分心瞥来,只淡淡的回一句不客气。 车内安静下来。 比起昨日,心情可真谓跌宕起伏,本来我和赵宽宜说开了,应该再无忐忑,但又因一个衝动,再导致如今局面。 「听歌如何?」我问。 「随便。」 我正要按开音响,听赵宽宜平淡语气,驀地一停。 「算了。」 我说,匆匆别开脸,不去看赵宽宜有何神情。 一如以往,心中挣扎的只有我。 我一面想对赵宽宜问究竟,一面又希望他忘了——或许没忘,但顾全我们之间的情谊,佯作没事。 假若这样,也好不是? 我心情反覆,发现车子已来到復兴南路段。再往前开一小段,便要到我家所在的社区大楼。 赵宽宜忽问:「你饿不饿?」 我怔了一下,「还好,不怎么觉得。」 赵宽宜默然,但车子却放慢速度,转瞬开入右侧的巷子里,这里是住家,而且是单行道。 我愣住,车子已经停在其中一户的墙下。 「你怎么…」 赵宽宜看来,打断我,「程景诚,我已仔细想过。」 我再一愣,才牵嘴角:「想什么?」 「你说的事。你没忘,我也没忘。」赵宽宜淡道。 我闭口,不觉别开眼,心如擂鼓。 赵宽宜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来:「我必须说,我从未将你看作一个对象,但对你,是喜欢的,在所有的朋友里,你最不一样,假如今天是别人来和我说那些话,我一定不能这么犹豫。」 我苦笑在心,定了定神,看向他,开口:「其实你也不用犹豫,我…」 「能让我犹豫的人,没有很多。」赵宽宜未让我说下去,只继续:「我确实是不抗拒和同性有点关係,但我从未接受,是因为和同性谈情,一直不在我考虑的范围,那不是我该走的路,也不合适。」 我默然,却可以理解,这个社会对同性恋仍然苛刻,即使我可以不管周身一切,但赵宽宜如何能不顾。 若当年他愿意一直放纵,不会有如今。 我便道:「我都懂的,不说你,我也有考虑,你就当我是醉了,所以胡言乱语——」 赵宽宜听着,看来,眼中似有深意。 我驀地一顿,便闭口,半句都说不出来。 赵宽宜亦静下,一会儿声音低低的说:「我们认识很久,我以前如何,也未瞒你,你都看出来不是?而我再怎么,都不会考虑和同性,只走得这一条所谓成功的路,还是最简单的一条,但是,不表示是正确的路,人生里没有正确和不正确,不过是个选择。」 「可是——」他看着我,「你让我犹豫。所以,我忍不住就考虑,假如要和一个男人谈,你确实是合适。」 我胸中五味杂陈,一时恍惚又一时酸惻。我道出事实:「可是你对我,却不是我对你的那样。」 赵宽宜神情平静。 「我不否认。」他说:「但你知道,我不会再有考虑任一个同性的情况,只有你,你想得话,我就和你试,和你谈。」 我感觉亦悲亦喜,低声:「我怎么不想?」 赵宽宜默然看我。 「但是我…」 赵宽宜驀地打断:「程景诚,你敢讨,却不敢要吗?」 我一顿,忽然就满面狼狈,心中彷彿破开一个口子,空荡荡的,再想不了许多——我不敢吗?我不想要吗? 我咬咬牙,再难忍的瞪了赵宽宜,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就往前凑向他的唇。这个吻,毫无温存,连触碰都不是,我收不住力道,几乎是撞上去。 赵宽宜皱起眉,我亦是,但不禁笑了。 「好,就试试吧。」我说。 假若到头仍只有梦一场,也好过从未拥有。 十七、十八(限) 十七 星期五晚上,我才下飞机,手机一开,即接到邱亦森来电。 年前两天,他就找到了新店面,在松德路上,预计下週一动工。这一次,我还是股东,但投资的数目没有前回多,有邱亦森另一个朋友入股。 对方看过店面情况,邱亦森便要我也去瞧一眼。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去的,邱亦森有权自主一切,但拗不过,讨价还价后,只好答应隔日下午碰面。 台北初春,气候总不定,一会儿风雨一会儿晴,时常清早见有雨,直到午后,阴霾才真正散去,完全的露出阳光。 隔天好容易的我才起来,时差让我一整晚不好睡——这次临时到纽约,只三天,刚刚作好调适又得重来。 到出门时,仍旧下雨。週末里就算天气不好,闹区也有大把人潮。路上车流亦大,我在车阵挣扎,终于到目的地。 这时,雨正好停了。 我看太阳露脸,就不带伞。邱亦森和我约在附近的星巴客前碰头,过去时,他已在那里。 他递给我咖啡。 「喝不喝?」 「正需要。」我道,坦然接来喝一口,和他往前步行,「你真是会选,偏要今天,我时差都没转好。」 邱亦森回敬我:「初二和你通电话,已告诉你看店面,年后开工也有讯息提醒,但你总说回电,哪次回了?」 我佯作苦恼:「你知道,我总看不好时间打,就怕你在忙。」 邱亦森面上好气又好笑,扎实的白我一眼。 再走一小段,他一指前头街角,「到了,在那里。」 我往前看,那店面地点确实很好,在转角,过路都能看见。 周围开有两三家精品服饰店,听邱亦森讲这家本也是,因年前租约到期搬迁。它一空置,仲介即通知他来看。 邱亦森当然看得满意,迅速找房东签约。 店面状况仍不错,不过之前是服饰店,向着马路的两侧全无遮掩,整面落地玻璃,此刻无摆饰,阳光正好大喇喇地照进来, 里头没有空调,我觉得热,就脱掉外套,掛在手臂上,随邱亦森把各处看过。 「——如何?」 我笑,「你已签约,我说不好又怎样?」 邱亦森看我,两手环抱在胸前,「有想法尽管说。」 我想了想问:「这个地点不觉得太安静?」 邱亦森答:「安静是安静,但处处有商机,你看,星巴客都开到这里来了。」 我便说:「好吧,你心中有评估就好。」 邱亦森要再讲,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看他接起,神情乐滋滋,我有自知之明,站得远些,不打扰他情话绵绵。 我走到落地窗前,想了想拿出手机,没有新讯息。已下午四点多鐘,假如飞机未延迟,赵宽宜能在七点多鐘返抵台北。 我到纽约是临时任务,他去北京则是早早有安排。 之前我没有和他说接机,因不能确定能否赶得及回来,但他也未透露想我去接机的意思。 我琢磨一会儿,仍拿不定主意去不去接机。 从有默契一起,只不到两星期,想着这个事实都恍惚,别说要为对方做些什么,好似更不切实际。 在一起后,一样事情都没有改变,赵宽宜仍旧忙事业,我也有工作。 假如非要讲一个,是特意的约了两次吃饭,手边各有一份彼此的半年份行程表。除了这些,我和他相处仍同以前,通话时口气也未有缠绵。 虽曾疏远,但有长年情谊,彼此的默契很快寻回,可这份默契,放到彼此新身份,就显得不够亲密。 过往谈情说爱这一层,我从未要细想,男欢女爱,全凭情感直觉。可对象换成赵宽宜,我便踌躇,有许多不确定。 因他看我,非我看他的那样。 「怎么了?」 身后传来邱亦森的询问。 「没事。」我道,回过身,就看他满面春风,不禁调侃:「终于捨得掛电话?」 邱亦森咳了声,佯一下正经。 「没别的问题了吧?总算能如期开工。」 我笑,「就算我不来看,你也可以如期开工。」 邱亦森哎了声,「没得老闆批示,我哪里敢。」又说:「好了好了,走吧,你送我到whotel那边,我有约要赴。」 我笑道:「还喊我老闆,支使得真顺口,都不管我顺不顺路。」 邱亦森睨着我问:「那行不行呀?」 「能不行吗?」我好笑,就往外走:「好了,快吧,不然要堵车。」 「等等,我锁门。」邱亦森掏出钥匙,弄着,彷彿忽然记起,问:「啊对了,初二听你电话里说的,不是去他家里吗?还没听你说情形。」 我霎时一愣。 邱亦森讲得他,我当然知道是问谁——除夕当日,我接完赵宽宜电话,就忐忐忑忑,正好初二邱亦森打来,忍不住和他说了一通,感觉才舒坦。 倒没想邱亦森心思掛住了。 此桩过程弯弯绕绕,再想起,我胸中惘惘,不知从何诉说。邱亦森已往我看,眉毛轻挑。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没如何。」我道,忙要走。 邱亦森一步拉住我。 「哎,你跟我装傻啊?」 「哪里有。」 我否认,不知是否错觉,声音听在耳里有一些乾巴巴。但对感情,我从来在邱亦森面前不隐瞒,难怪他要猜疑。 邱亦森瞇起眼,果然一语中的:「有问题,你和他发生什么事?」 那双探量的目光让我窘迫。 我站立不安,两手插放在裤袋,低声:「也没什么事,只不过——」顿了一下,看他一眼,坦白:「我跟他,算在一起了吧。」 「哦——」邱亦森一下瞪大了眼,「什么?」 我扯了嘴角,感到尷尬爬满了脸。我看了看左右,幸好无人,但仍对他说:「你小声点。」 邱亦森却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音量再扬高几分:「你说真的?」 我默然,点了点头。 「哦,天啊,感谢上帝!」邱亦森口气夸张,彷彿就要痛哭淋涕,「实在太好了。」 我微微困窘,才呵一声,「得了吧,你心中从不这么想。」 邱亦森沉默,开口即和我正经了:「好吧——对,我必须承认,我从没有觉得你们能在一起,我一直想,你们根本不合适啊,你和他的感情丝毫不对等。」 我未言语。我无从反驳,真正的,打从心里。 邱亦森不看好我和赵宽宜,我隐约有明白,他鼓励,全因和我交情深不忍道破,如今,他揭穿了那已然的事实,又听进耳朵,着实要再消沉。 大约我脸色不好,邱亦森默了一下,叹口气,伸手拍我的肩。 「但看你得偿所愿,我还是激动啊,程景诚,想不到你终于能对他说喜欢。」 我勉强一笑,睇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和他说喜欢?」 邱亦森耸耸肩。 我沉了口气,想了想,终究和他讲来龙去脉。 听完,邱亦森安静很久,才发表一句不知算不算感想的话:「酒果然误事。」看我一眼问:「那你们进展到哪里了?」 我沉默,不由就顾左右而言他,一面要走:「你不是赶时间?」 邱亦森再拉住我,笑得兴致昂然,「哪有什么赶的——你快说!」 我叹气道:「先生,我们在一起还没超过两星期。」 邱亦森好似受不了,白我一眼,「去酒吧十分鐘都能发生点什么了。」又说:「何况对你,我还不瞭解?」 我默然,想了想,只好一句:「他是不一样的。」 十八 七点多鐘的时候,我人已在机场入境大厅。赵宽宜所乘的班机才降落,等他出关要点时间,我买好咖啡,到一侧座椅区寻了椅子坐。 这个位子能见入境口,只看人流来去好一会儿,始终未有熟悉身影。 我慢慢喝咖啡,心中略忐忑。来之前怕唐突,我传了讯息给赵宽宜,他一开手机就能见。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通常他出境时到机场不开车,回来联系司机来接,或者,有别的安排。 我丢开咖啡,拿出手机,有讯息显示,都非关重要的——正看着,来电铃声乍响,我忙接起,一面就起身,但那头却掛掉了。 我未反应过来,前头已走来个人,正是赵宽宜。 他衣着周整,未有丝毫风尘僕僕,一手拎着提包,对我开口:「你来接机,却要我自己寻人。」 看他自然神态,我不禁笑,心中再无焦躁,只有不好意思。 我收起手机,忍不住跟他玩笑:「抱歉,我以为你还和谁一道,万一打扰你们话别就不好,所以站远点等你。」 赵宽宜淡淡答我:「放心,再怎样都不会让你尷尬。」 什么叫自作孽,这就是——我后悔嘴贫,当假或较真都不是。 心情一时不上不下,我又说不得什么,只好佯咳一声,和他道:「车放停车场,走吧。」 赵宽宜应了声,跟我走一起。 乘电扶梯下停车场时,看他手中提包,我问:「你不是去一个星期,行李就只有这个?」 赵宽宜答:「我在北京有房子,东西都有。」 我才想起来,他几年前就在那里置了屋。 「那房子平常空着,你一去,不是要整理过才好住?」 「用不着,请了长期家政,平日有人会去打扫。」赵宽宜说。 我笑了笑,本来一句对方有他钥匙的话要调侃,但临到嘴边又忍住。刚才和他玩笑,这时又说这样的,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他必不会多想,我只有难受,乾脆不要讲。 等坐到车里,我才想起来问他:「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飞机餐再精緻好吃,总不是现做,二次加热感觉便差了一点,赵宽宜对吃算得上挑剔,大约没用几口。 赵宽宜未答覆,只问:「你不累吗?」 我一怔,笑道:「我有什么累的?」 赵宽宜看我,「你昨天才回来,时差已转好?」 我道:「总是还行,我不都能开车出门了。」 赵宽宜似想了想,说:「不如我开?」 我好笑道:「我精神比你想得好,就这一段路,来回两趟都可以。」 赵宽宜未评论,系起安全带才说:「随你吧。」 我笑了笑,发动车子。 假日高速公路不太堵,很快就下了交流道进台北。赵宽宜的住家位信义区,在松仁路的一条巷子里,是有二十四小时保全看顾的大楼社区,环境清幽,对面还有绿草青青的公园。 那边交通往来很便利,外围有百货商场,食衣住行育乐一件都不缺。唯独房价居高不下,但也不算问题,因为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里头的一间。 赵宽宜看中的本来不是那里,是另一条路上刚能交屋的大楼,正巧,他一个住那里的朋友要去上海长住,打算脱手,问到他,因而改了主意。 赵宽宜买下后,花了点工夫装修,他将客餐厅以及厨房打通成一个空间,弄了个中岛,正对阳台的落地窗。 当时我和他未疏远,却也只到过他家中两次,印象里没有太多装饰,都是基本的,一般常见的掛画或盆花摆饰,全没有。 赵宽宜喜欢简单的东西。 坦白说,我很庆幸他搬家时自己仍在美国,不必苦恼贺礼。因往往越简单的东西,越不容易找得好。 而此刻,说了吃饭,我便开车到附近的一家餐厅,是吃中菜,最不麻烦的选择,西餐有时太讲究,而日式料理要重师傅功力,挑得不好便要难吃,何况,赵宽宜对生食不是那么喜欢。 週末夜晚,餐厅里位子必定要满,于是我打了一通电话,解决这个困难。 赵宽宜也曾来这里吃过饭,但他不知我和老闆是旧相识。坐在位子上,他讲:「倒不知你有手段。」 我略扬眉,笑道:「没有你厉害,我听说,你到staybyyannickalléno吃饭从不预约?」 赵宽宜睇我一眼。 「哦?怎么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 他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我胸中悸动,不由遐想。 这时上了菜来。 我趁机别开目光,装作渴了拿茶来喝,温烫的茶水入喉,心中许多勾勒才得缓归于无。 这一些,赵宽宜都是一无所知。 我感到惘然,若今日为别人,看对眼,一拍即合,又何须犹豫,气氛总会教彼此生出些些情热。 但赵宽宜不能够,不仅在于我对他,亦有他对我的不同。我心中挣扎,既想要他,又不愿他因那一小段片刻而生情。 一顿饭吃过,时间也晚,我送赵宽宜回去。 车子停在社区大楼前,赵宽宜往我看来,开口:「今天麻烦你了。」 我微微一笑,亦看他,「你我之间不讲客气。」 「说得也是。」赵宽宜转开脸,「再见。」 我低声:「再见。」 赵宽宜便打开了车门,但他似要下车,又一顿,再转头看来。 我奇怪:「怎么了?」 赵宽宜道:「想想,应该还要和你说晚安。」 我愣了一下,不禁笑。 「就这个?好,晚安。」 赵宽宜默然,道:「你似乎不满意。」 我笑得含蓄:「这话是你说的。」 赵宽宜未言一语,但忽然抬手,就勾到我的脖子上。我怔了,抿住嘴,差点要闭上眼,但终究没有,张着眼看他欺近。 他的唇很轻地触过我的脸颊。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明明热切,却是如此近,又如此远。 他往后退了,问我:「这样可好?」 我默缓情绪,扯开嘴角,假意自然地和他调笑:「这样?当然不好,至少得来个法式舌吻是不是?」 赵宽宜不语,微别开目光。 我自知玩笑太过,咳了声,「我说笑的,别当真。」 赵宽宜看来一眼,忽问:「要不要上楼喝茶?」 我愣了一下。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赵宽宜道,将车门关上。 的确没什么不好,我于是开了车,直接停到大楼地下的停车场。 赵宽宜住在七楼,我跟他乘电梯上去。他开门,点亮了灯,眼前未隔有门厅,直接便是空广的客餐厅。 他对我说:「坐一下吧。」 我点头,看他往中岛后去。我左右瞧,走到落地窗前。外头有阳台,角落的地上放了两三个盆栽,我有些意外,拉开门过去看。 盆栽里绿叶横生,朝气勃勃的往上爬了一面的墙围。身后有动静,我回头,见赵宽宜站在落地窗门边。 见他手上端了一杯水,我笑了笑,走过去:「不是说喝茶?怎么只有水?」 「水没有烧热,先喝水吧。」赵宽宜道。 我笑,伸手要拿,他却似没有给的意思。我便再看他,见他一双眼亦是瞅着我。他未说话,将空的手搭到我肩上。 我定定不动,而赵宽宜挨近前,我们之间几无空隙。他的脸微一偏,目光略垂,睫毛密密长长的。 我听见他问了一句,声音很低。 「是不是…太快?」 我未答,但不由自主地抿住唇,才轻吸一口气,未缓过,另一份热气就贴近。赵宽宜的唇慢慢地吮住我的。 舌尖抵进口中,我半闭眼,被动的回应着这份溼润的柔软,胸中似有火灼,不烫,可让心中好容易积蓄的平静终要闹的慌。 原来,吻的滋味可以这样轻,这么的恍恍惚惚。 我不及伸手拥住赵宽宜,他的手已从我的肩落下。我抬起眼,唇已分开,面前那双如墨似灰的眸目清亮,没有一丝尷尬,但也未有迷茫。 我既庆幸又落寞。 赵宽宜把水杯往我递了递,「喝不喝?」 我无声去接,但拿着没有喝。 赵宽宜走开了一步,他站在墙围前,面着外头夜色。风吹涌不停,拂开他梳理整齐的发丝,他毫无在意。 他从衣袋掏出菸,一面道:「进去吧,等水烧热,别说不请你喝茶,喝过再回去。」 我看他点菸,那冉冉烟雾一缕一缕的,不断侵蚀我心中濒临坍倒的意念。我感觉口乾舌燥,几近慌张的将杯中水饮尽。 水是冰凉的,我霎时激灵,但可惜,思路仍未能清明。我低声问他:「假如喝过茶,我也不回去呢?」 赵宽宜转头看来。 我走上前,伸手抽开他嘴边的菸。当他皱起眉,我凑上去亲了他,不是飘忽的吻,是带着近乎决然的激动。 赵宽宜未推开我。 他终是吻得热烈,教我得偿夙愿。 水早已烧热许久。 但我没有工夫去喝茶,何况赵宽宜也未曾泡过那一杯。 房中未点灯,我躺在一张床上,上身衣物将脱未脱,而下身早除个精光。我丝毫未难堪,只管敞开两腿。 赵宽宜支在我身上,衣着再未工整,衬衫开了大半,身体线条若隐若现。他背微弓起,唇贴在我的颈窝,将我射了他一手的体液,用手指抹进我的股间。 我拥住赵宽宜,催促他动作。 赵宽宜往我脖子囓了一口,我低哼,但即刻变了一个调子,身后被进入到很深的地步。 他拉开我的手,直起身,将我牢实按住,挺动腰胯。 在暗夜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乾脆闭眼,听一声又一声低浅的喘息,不知是他的或我自己的。 我放纵呻吟,沉湎欲望的热河,载浮载沉,任之折磨,分不清是快活或痛苦——但必然是,必然要。 总不是无情,却连快活也要失去。 十九、二十 十九 小时的那年代,有外国人在路上走都要稀罕,更别讲一个小学里有所谓的混血儿。他们外貌的与眾不同,吸引到的往往不只喜爱,许多是窃窃议论及笑话。 我以前是就读学区里的一间公立小学,因父亲和外公都认为,无论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读好书,不必要特别去私立贵族学校。 父亲小时日子也有苦过,他觉得这样的经歷是好的,就不愿自己的孩子生活太矜贵,在我小时,有段时间家事只有母亲操办,没有请阿姨。 而对此,母亲不以为意,她虽出身望族,但外公规矩严,从不准许家里孩子有一分少爷或小姐脾气,她早习于事事亲来。 这是我家,各种合情合宜,但放到赵家,那样自小骄矜惯的赵小姐,却居然也让赵宽宜来读公立小学。 赵宽宜是转学生,但不在我们班级,但来时,班上同学都在谈论他,他们嘴中掛着转学生三个字,尤其是女孩子。 课后休息时,同学们组织成群,佔据走廊墙围前,望对面教室最末的半开的窗能露出身影。 我也被拉上去围观,就听周围激动起来,原来那扇窗里有一手横出来,把窗户关了,一声砰地! 砰地——我睁开眼。 室内掛了窗帘,外头的日光隐约穿透,照得到处灰白,地上衣物狼藉,彷若掖了一层冰凉。 这不是我在家中的房间。 昨晚——对的,昨晚。我抬手捂了把脸,身体分外疲惫,感受鲜明至极要忽略太难。脑中画面飞快掠过,一幕一幕的,真寧愿醒不来。 我暗叹,轻翻过身。 被子另一端,赵宽宜仍熟睡,微侧卧,裸着上身,发丝凌乱的盖住眼睛,只显露直挺鼻樑,以及闔住的嘴唇。 因为血统,赵宽宜的肤色稍白,轮廓深刻,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为墨灰色,小时样子,活脱一个洋娃娃,但他越大,亚洲血统反而明显一些,模样如静夜春山,幽邃清泠。 我少能这么无顾忌的打量他,一时出神,看得胸中攒动。 忽然,一声清楚但不响的动静从外传来,我一顿,随即又听第二声,恍惚就想起了梦境。 但此刻非作梦,确实有声音,外头有人。 来人我猜不到,但不觉要紧张。我赶紧坐起,一面去推赵宽宜,「喂,醒醒,你约了谁是不是?有人来了。」 赵宽宜含糊应我一声,他躺平身体,手抬起,把手背盖住了眼睛,静一静说:「今天星期日,那是请得阿姨来了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霎时松口气。 「哦,那我们要出去吗?万一她进来整理…」 「不会的,我们不出去,她不会进来。」 赵宽宜道,一面挪开手背,往我一睇。 那眼神朦胧,好似透着一点意思,我莫名心虚,心头直跳得仓皇,昨晚放纵情景再不能不回忆,清清楚楚的。 我非柳下惠,对赵宽宜,当然不只心理层面的渴望,可企盼是企盼,哪里敢想能成。 赵宽宜对同性不抗拒,程度从来是我疑猜,事实上,他是滴水不露,只大学那次在酒吧,可能因醉意或药物作用,而和陌生人来了个意外的吻。 他能和同性之间亲密,但我无从预料他曾否和谁越过界。 在情慾里,我向来实诚,可面对的是赵宽宜不由就思量很多。赵宽宜能试试和一个男人一起,但不一定可以和一个男人上床。 不过,事实再度证明,始终非他不能,而在于他肯不肯、要不要。 想得清楚,我心中不知该复杂或感慨,他是应承我到这样的地步。事至此,假若不坦然,就实在矫作了。 我故作轻松,和他说:「昨晚——我知道是有点快了,不好意思,下回,唔,假如有,你不想,大可把我推开,真的,这种事,是要讲你情我愿。」 赵宽宜未语,不过支身坐起了,他身上被子往下一溜,正好掖住腰以下。我略挪开眼,努力不走神。 「我知道了,但我觉得,昨晚你我都是很情愿。」 听到这句,我朝赵宽宜看去,他亦看我。我笑:「我当然再情愿不过。」停了下,「好吧,我不隐瞒,你没有把我推开,我其实有点意外。你说和我试试,没想也能试到这地步。」 赵宽宜扬眉,好似不以为然。 「程景诚,你是个大人了,难道还以为谈情说爱是家家酒?」 我愣了一下,略肃然:「你知道我的意思。」顿一顿道:「和你,我是没讲得仔细,但我对男或女,不是那么介意,但是你…我不确定你可以。」 赵宽宜神情仍平静,他随即讲:「你还不能确定?我以为你不能更确定了。」 我不说话,只觉有热度爬在脸上,差点不能自持。 「这不是显而易见了?假如你还不能明白,现在还早,倒可以再试一试。」 赵宽宜说着,彷彿愜意的往后靠到床头。他似笑非笑的睨来,声音轻飘飘的,彷彿正说得不是中文,而是富含情调的法文。 我再不能看他,别开脸,近乎仓皇的,就下床去拾地上衣物。身后几声窸窣,我站立不定,心慌意乱仍回头去。 赵宽宜果然再躺下,他被子拉了高,侧着身,任凌乱头发。那一双朝我瞅来的眼中似有笑意,看得我心猿意马。 他道,语气已正经:「还早的,反正星期日没事做,不多睡一会儿?」 我哭笑不得,这样哪里还能睡了?我忍了忍,生生的转开,只咬牙丢他一句:「不睡了,我要冲澡!」 二十 赵宽宜倒真的再睡下。我走出浴室,看他睡得熟,放缓动静离开房间。 我飞纽约三天,不比他在北京一星期要累。我至多时差负担,一切都有人,只走过场,也不用决定什么,而他则天天会议,要决策要批示,更少不得见人应酬,十足费神。 整理的阿姨还在,有点年纪的一个妇人,站过道微弯腰,手里拿吸尘器吸地板。她见到非老闆的人出现,神情未有变化,仅和我点个头,又继续做事。 我没好意思打搅她,就到客厅去。 客厅里,从地板到沙发以及玻璃茶几,全整齐洁净,不见一分混乱,昨晚脱起来丢沙发的外套早妥当地掛在大门边的衣架上。 我过去翻口袋,寻到菸,亦找着手机。 幸好改成静音,未接来电就有十数通,我坐到沙发,拣着纪录看,筛掉不重要的,依序回电。 我最后才打回家。徐姐接的,我请她传达,没直接和母亲讲到话。但母亲大约也不在家;星期日早上,她通常和大阿姨一起在佛寺当一日志工。大阿姨是虔诚的佛教徒,在母亲婚姻最难捱时,领她信仰,从此离不开宗教的安慰。 我搁开电话,耳边尽是吸尘器运作地嗡响。我动也不想动,连心思都是懒散的,不愿想太多的事情——想了也无用。 因赵宽宜坦荡荡,我要介怀都不能,反而嫌矫作。况且,是我心中所求,无论他有情无情,我都不变心意。 所以多想有何益? 邱亦森确实讲我最对,谈情说爱,我哪曾瞻前顾后,一向凭你情我愿。而不只欲欢情,有意正经关係的,话我一句不推拒,到结束亦然,未曾拖拖拉拉。 可赵宽宜不同,他非旁人,他不求我感情,是我执意纠缠;我担心太随意,可谁知,难得我一次游移不决,却不知他心中有数。 我想一想,翻出菸,起身去拉开落地窗门。阳台前一地色泽明媚,高楼上的风带有一股凛冽的劲头,但好在已入春,溶溶晴日,削去几分冷意。我点菸叼到嘴边,双臂伏在墙头。 我静望底下,遥看公园茵茵绿草。 无论哪里的星期日早上,公园模样都一派欣欣向荣,就看好几家子欢欢乐乐,画面美满。孩子们毫无顾忌嘻笑,四处乱窜;小一点的,母亲跟前跟后,大一点的,偶尔一两个视线,提醒提醒,继续和别家太太话间事。 我不自禁神思迷濛。 小时的我,在假日时常只能见母亲。和几个阿姨比较,母亲过得十足朴素,也是认命,她不似大阿姨多主见,亦不同三阿姨四阿姨瀟洒任性;她是规矩,以成就旁人的方圆。 这样的女人,说得好听是温婉,直白点就是无趣。父亲总藉口忙事业,想想,或许早早就开始闢造另一方温柔乡。 而母亲在那时还浑然未知。 我默默在外抽了一会儿菸,忽听有来电铃响。我一怔,略微迟疑,因非我手机,想了想,还是回到客厅。 我看了一圈,才见中岛台上搁有另一支手机,随着铃声萤幕不停闪烁。我走过去,一面考虑接不接。 目光方触及来电者名姓时,忽有手伸来,把电话接了。我怔了一下,看去,是赵宽宜,他瞧我一眼,讲着话,走向位在另一侧的书房。 他只是进去,靠在书柜旁,未关上门, 我默看他讲电话的身影,他又是模样清爽,装扮周整,不復见慵懒随兴。我别开目光。 这个距离听不清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什么,但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是fred,那英国人,他和我讲的那些再浮现脑中,差点都要忘了,他对赵宽宜抱有情思。对比当日他和我,今日感觉难能不复杂。 他指出赵宽宜对我的不同,坦白说我非无感,但始终不敢多猜,只是,那时衝动对赵宽宜剖白,我亦不能否认,是隐有一丝凭藉的念头。 可虽是赌,仍旧怕,而结果如此,我如何多喜跃,明知深陷泥泞,却甘之如飴,未要挣脱。 赵宽宜掛下电话回来,我正好问阿姨泡好两杯咖啡。我对他指指冒着热气的杯子,「喝杯咖啡,醒醒神。」 赵宽宜看我一眼,眉心微皱一下,「一早就抽这么多菸。」 我一怔,抬手臂闻了一下,是真的烟味浓重。我不好意思笑笑,和他佯可怜:「还不是你,只管睡回笼觉,晾着我这个客人,也不供餐,我只能抽菸当饭吃。」 赵宽宜神情淡淡,「哦,我都不知道你是把自己当客人,那昨晚早该让你睡客房。」 他讲时,那阿姨就在一边的冰箱前整理东西,我胸中有鬼,略彆扭,心底似有什么在挠挠,一时接不住这一句。 我忙端咖啡,掩一掩神情,又喝一口定定神,心中叹,从来该知道和他玩笑,一点便宜都别想佔到。 正正好,阿姨开口讲话。 「先生,我走了。」 赵宽宜闻声,点了头,她亦是,也对我点一点,提了收拾好的东西离去。我见大门关好了,回头聊话。 「这个阿姨不太爱说话啊。」 赵宽宜淡道:「这样很好。」 我想到霞姐,以及赵老家的阿姨,对比徐姐,真是天差地别。当然,徐姐不会在我面前多嘴,但她很爱跟母亲聊东说西的。 「你们家里都到哪里去请来这样子的?」我笑:「也给我介绍一个,未来我搬出去,好有人做事,也能有清静。」 赵宽宜看我一眼,忽说:「她以前在外公家做事,后来结婚辞职,嫁得算不错,但过个好几年又出来找事情做,问到外婆那里,才知道她夫家不好了,小孩还要唸大学,就出来帮忙赚一点。」 我怔了一下,微笑:「所以你外婆自作主张,没问过你,就帮你请她来的」 赵宽宜道:「外婆就是这样。」停了停又问:「有点晚了,出门去吃东西吧。」 我点头,「哦,好啊,吃什么?」 赵宽宜似想了想,平淡道:「就吃staybyyannickalléno。」 我正喝最后一口咖啡,差点没呛了。 「你哪时候预约的?」 赵宽宜道:「不是有人讲我从不用预约?就去试试,看我到底用不用预约。」 我哭笑不得,但不由要调侃:「昨天说你一句,你就惦记上,这是我不对,你千万别要强,那到现场被赶,很难看的——」 赵宽宜不答腔,就任我讲。他一面收拾咖啡杯,稍睇我一眼。那目光底下隐有笑意,看得我心头浮躁,只想和他说天气热,或者不要出门吃饭了。 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自工作后,我忙,而赵宽宜更是,以往感情联络不外聊电话或用一顿饭,不像学生时代特地找去处消磨;就算有,碰面也少在假日里。 今日着实难得,可惜到处都人多,只吃饭时感受一丝寧静。 赵宽宜非玩笑,确实去了staybyyannickalléno吃饭;身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餐点已不必论好不好吃,更在于气氛美不美好。那里一般不预约难有位子——当然,显而易见的,这一般之内未含括到赵宽宜。 因天气好,吃过饭,我提议走走,赵宽宜无意见,索性就开车到木栅,这个时节杏花开,正好赏花;路上我想了想,返程再看一回晚场电影,假日约会当算美好告终。 谁想,要看的电影未寻到,先有电话找上赵宽宜,听话意似来临时约。无论谁约,从他语气,我猜不好推託,等他掛下通话,就主动把约会作结。 对此,赵宽宜未说什么,我也无所谓计较,他不比我,人事应付复杂,多方要慎重。 送他回去,我驾车返家,已过晚上九点鐘,停车场里不见父亲那辆黑色凌志。平常他出门用宾士,有司机接送,为方便,车子直接交给司机。 父亲只到一个目的地会驾凌志。 我心中有底,进家门果然见鞋柜中少了双男仕皮鞋。 客厅的灯亮着,有说话声,我过去,只见母亲一人,原来她正看新闻节目。 母亲似看得专注,她坐在沙发里,沐在晕黄灯影下,样子更显瘦。她身材一直都瘦的,但非穠纤合度,这样的以标准来看不能算好,仔细可以说乏善可陈。 不和别家太太们比,就跟她的姊妹相较,她打扮朴素,只陪父亲应酬时,衣装顏色会穿得亮些,平常——如现在,她穿一套深蓝裙装,又盘发,浑身就馀庄严肃穆,未有一分女人娇艳。 我过了一下才喊她。 「妈。」 母亲好似一惊,她看来,匆匆站起身,又彷彿才记起来,寻了遥控器关电视,嘴中忙不迭道:「饿不饿?叫徐姐把菜再热一热,徐姐、徐——」 我赶紧阻止:「不用了,我已经吃过。」 母亲一停,「哦。」顿了顿,像自顾自的:「那我也是要喊徐姐过来,都晚了,该收拾。」 我正走开,闻声,经过餐厅就不禁往里瞥一眼。餐桌上摆有饭菜,看起来动都未曾动,我犹豫一下,就看徐姐已过来。 母亲跟在后吩咐她:「饭菜都收了吧。」 「好的。」 我于是什么也未讲,倒是要开门进房间时,她来喊住我。 「昨天要住朋友家怎么不先讲?我以为你过晚饭就回来,昨晚你爸爸有两个朋友来,你却不在家。」 听她隐有责怪,我耐住性子道:「我在不在家都没影响。」 母亲沉默下来。对她,我总不欲多言语,可这一下,气氛陡然地静了,就彷彿走开要太绝情。 我往餐厅里看一眼,徐姐不在,大约走进厨房去了。我开口:「那是爸的朋友,我也不认识。」 母亲看我,说:「你爸会给你介绍的。」 我不予置评,别开脸道:「我有点累。」 话完,我直接进房间,回身仍见母亲佇立在外。我把门关上锁住,将自己隔绝在安静里。 我脱去外套掛衣架上,进浴室洗澡。到洗好出来,总觉得房中更静了。我找出手机,未有来电和讯息。 我躺到床上,看一眼墙壁掛鐘,已十点多。我再看手机一眼,想了想,决定睡觉养精神,好应付明天会议。 不知谁讲过的一句,进会议室前,精神堪比上战场,兢兢业业,大感前路未卜,到中途,只觉挨骂找刮都是家常便饭,那叫主管心情好,褒扬奖励为难得,要感激,出会议室又一条好汉,没有闯不过的坎。 这些,在陈立人面前都不作数。和他开会,一路到出会议室后,都要坐如针毡,虽未数十年也仍如一日,我从不敢侥倖。 但总有想马虎的人,尤其位子高的,忘记摔下来会多惨烈。 此次纽约项目有异,在人为疏失,那非我部门负责,本不该到我出面,但陈立人已对负责团队失信心,便派我去一趟。 会议里,那一整个团队被狠狠检讨,尤其主要负责的。 负责人是陈立人一个子姪,私下常持身份,推卸事情独揽功劳样样来,早声名狼藉。常言讲,肥水不落外人田,陈立人其实乐于给机会,可底下后生不争气,也莫怪他不顾叔伯面子。 一场会议进行整三小时结束,精神太耗损,眾人全似久未见青天,个个都着急要呼吸新鲜空气,一窝锋地走散。 叶文礼和我走一起,他说:「我猜,人事命令不用一星期就下来,加赠一个——外调。」 我看看周围道:「你千万小声说,万一不是,当心留话柄。」 叶文礼笑了笑,问我:「赌一赌?」 看他自信,我来了兴趣:「哦,赌什么?」 叶文礼一手插放在裤袋,悠悠地讲:「一支dompérignon。」 我笑了一下,睇他,「叶总,好大手笔。」 叶文礼耸肩,「要你破费些,真不好意思。」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输赢如何,到时即知。」 叶文礼笑了笑。 我和他部门不属于同个楼层,他在八楼,我在六楼。从十二楼往下,他的部门先到,电梯门开,他走出去,忽然停了停,转身过来。 叶文礼一手按住电梯键道:「晚上方便吃顿饭?」 我略怔,犹豫一下和他说:「我可能有约。」 叶文礼未说话,只轻笑,就点点头,松开手让电梯门关上。 电梯门在六楼重新开啟,我走出去,穿过部门办公区,进办公室一会儿,秘书elin就端来咖啡,顺带稟告事情。 最末,她讲:「——对了,有一位女士可能打您手机未接,直接拨到办公室找您。」 女士?我心中略有数,等elin出去,就拿手机看。 未免麻烦,只要上十二楼开会,我都把手机直接静音,反正公事方面总在处理着,而私事,应当也没有急切到要联络我的程度。 此刻我看到来电,不禁一怔。 没有想到是母亲,拨了至少七、八通。除了她,还有别人,也有讯息,但我不及看那些,只先回电。 那头响了很久仍未接,我想了想,改拨回家。 接电话的是徐姐。她告诉我,父亲的秘书打来通知,讲他身体忽不适送台大医院,母亲听完电话就赶去。 我表示知道了。 掛掉电话,我拿过菸,但一时找不到打火机,只得作罢。我做一会儿事,心神仍不寧,乾脆收拾。 出去前,我拨分机给elin作简单交待。 她贴心建议:「不如帮您下午请假?」 我道:「看看情形再说吧。」 二十二 进医院大厅,我打出一通电话,和那头问两句就掛下。等了一会儿,远远地见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从另一端穿过人群走来。 刚才和我通话的,正是此人,在父亲身边多年的张秘书。我此刻看他,面色寻常,仍似不苟言笑,而脚下一如平常稳当。 我率先朝他走近,「张秘书。」 张秘书对我点一点头,「程先生,病房从后头电梯上去。」一面说,一面领着我走,「在十五楼,c栋。」 我跟他进电梯,后头还有别的人。电梯缓缓上升,始终无人作声,只陆续进出,到五楼后就剩我和张秘书。 我考虑后,决定先问过情形。母亲有时太情绪,若碰面,只怕她激动的讲不清。我看一眼张秘书,问:「怎么回事?」 张秘书开口:「董事长上午开完会忽然晕眩,又说胸闷,大家都很紧张,怕有些什么,就赶紧送他来医院。初步检查后无大碍,医生说,可能天气变化大,加上董事长这两天有小感冒,闷在会议室一上午才造成不舒服。至于住院,是医师建议,乾脆做一做全身检查。」 我消化他一番话,心中无想法,只问:「只有我母亲来陪着?」 张秘书很快答我:「夫人当然陪着,除了我,公司的一个总经理也在。」 我无声看他。 张秘书神色平平,闔了嘴。他分明清楚我要问什么,却佯作不明白,但由态度,答案亦不言而喻。 那一边也知情父亲状况,是意料之内,我要问,其实无关在意,只怕多尷尬。 到十五楼,电梯门开,张秘书率先出去。 我慢慢在后。 护理站内有人出声询问,张秘书和对方讲过,才得以再进前。此处不同于别处,病房走廊敞亮,气味乾净,安静有隐私。 父亲的病房位于右侧走廊最末间。 病房内再分作两间,一作病人休息,另一为会客室,两边门都紧闭。张秘书一个箭步去敲左边的门。 有人从里把门打开,是个斯文模样的男人。我听张秘书喊曹总,往他看,彼此都礼貌地点了头。 那姓曹的男人往外走,对我让了让,跟张秘书待在外头。我进去,目光扫过周围,除了公共设备,一边长桌上放了两台笔电,大约是张秘书和曹姓男人带来的。 母亲坐在病床边,神情沉沉,反而父亲坐卧病床上,比她脸色好看很多。 看到我来,母亲似喜出望外。 我不理她,只望父亲情形,倒如张秘书话中所讲,无大碍。 「爸。」 父亲皱眉,瞧母亲一眼,才看我,「怎么来了?公司里不用忙?」 我道:「要忙,一会儿回去。」补一句:「是妈打电话通知我。」 父亲默然,说:「你母亲太大惊小怪。」 我看一眼母亲,她神情有动,但未言语。我道:「她也是太担心。我听张秘书说过情况了。」 父亲道:「他们都反应过度。」 我不予置评,只讲:「爸住院做做检查好,当作一个休息的机会也不差。」 父亲眉头微动,但无话。我不知他意思,但亦说不下去,本来和他就没多少父子情深。 我指称花瓶无花不好看,装不见母亲巴望似的眼光,转身出去。 门外,张秘书和曹姓男人仍站过道等待,看我很快出来,都似一愣。我和他们说去买花,就大步出病房。 我站医院大门外抽掉半支菸,才去花店。 花店距医院不远,来时我曾看到,门口有大把的百合、剑兰,亦有娇艷的玫瑰。工读生非常热心介绍,问我探望对象。 我想了想,讲要送一个多年不见怕生疏的长辈。 对方推荐送红月季,好看又大方,于是我捧了一束回去。我乘电梯上病房,在走廊这一端,就见父亲病房门打了开。 出来的人先是张秘书,后头则是一个瘦小的穿套装的女士身影。 该女士当然非是母亲,可于我也不陌生。她姓许,我不晓得名字。两人出来,仍站在原地讲话,都未注意到我。 我想想,转身再进电梯,直接下到一楼。我一时无目的,只有去大厅,因手捧一大束花,惹来不少注意。 之中却有个女性熟面孔,我讶异,对方亦是。 她喊我,一面走近:「程总。」 对方姓范,名月娇,我和她招呼:「范大姐。」 喊声大姐倒非客气,论年纪阅歷,范月娇都十足十够份量。以她年纪,早能回归家庭享清福,却忘情工作又兼具实力,所以仍待赵宽宜身边当特助。 我和赵宽宜交情深,范月娇当然知道。不过如今,不晓得赵宽宜让她明瞭到哪个程度。 我问:「大姐怎么在这里?」 范月娇道:「我陪董事长来探病。」 董事长指得当然是赵宽宜,我怔了一下,这样巧,他也在医院里,不禁问:「谁病了吗?」 范月娇道:「是公司一个老董事,早上心脏病发住院,董事长来探望。但怪我做事粗心,忘了买花,进电梯才想起,所以让董事长先上病房,我出来买。」 我衷心讲:「假如大姐做事粗心,那可没人敢居细心了。」 范月娇笑了笑,就来瞧我手里的花,「程总也来探病吗?」 我点了头。 她又问一句:「我来时没注意花店位置,您这束花去哪里买的?倒是好看。」 我笑了笑,便把花朝她递了递:「大姐先拿去吧,我才买好而已。」 范月娇怔了一下,略有迟疑。 「不要紧,我现在想起来,对方有花粉过敏症。」我道。 范月娇一笑,总算伸手接了去。 「多谢您。」 「不用客气。」我道,一面陪她走到电梯前,按了键:「大姐快上去吧。」 范月娇问:「您呢?到哪一楼病房?」 我微笑,道:「我已上去过,不急着看第二次。」 父亲当然没有花粉过敏症,可我想,花是没必要了。我打消主意,不欲再进到那病房里头,直接上停车场取车。 途中,母亲来电话,那头听来很安静,但似乎仍在医院的一角。她有些埋怨我说走便走,我拿公事推託,很快掛掉电话。 我开车门坐上去,手机又响。 这次,是赵宽宜打的。 我不意外,范月娇必然会告诉他。我很快接起来,听他平静的声音,心中就驀地安寧。 他问:「在医院里?」 我答:「刚才是,现在准备开车走了。」 赵宽宜那边默了一下,才问:「你来医院探望谁?」 「一个长辈,不太熟的。」我想了想说。 「哦。」 他口气好似不信,我也未想解释,和他言笑别的:「我听大姐说,你是来看公司的一个董事。你这个老闆真有心,几乎能算第一时间啊,人家早上住院,你下午就来看。」 赵宽宜淡然曰:「因无事忙,只好来做义务,应付应付。」 我好笑,「你至少也讲,是因为对方德高望重吧。」 赵宽宜回我:「花言巧语动听,但终究谎言。」 我微怔,才笑了一下,心中忽五味杂陈,不由道:「有时出于善意,说点谎至少不伤人。」 那头赵宽宜沉默,片刻听他说:「有道理,至少他生病期间,我会让他这么想。」 我愣了一下,顿时失笑。 「你开车吧。」赵宽宜说。 听他要掛掉的意思,我喊住:「既然赵董无事忙,我也是,不知好不好赏脸一起吃饭?」 说完,我才记起,他给我的行程表里,今晚好似有个饭局。我想了想,公司里亦有事等处理,赶晚饭前结束其实略吃力。 不过,把那些排开也非不行的事。 赵宽宜静了一静,才回答,声音似有笑意:「可以,时间地点由你定。」 我一怔,但即刻讲:「一会儿传你讯息。」想想补了句:「绝不让你感到应付潦草。」 赵宽宜未答腔,可当真是一笑,就断了通话。 我将手机放下,心中有感慨,约会和工作要求平衡太不易了。我发动车子,要赶紧回公司。 手机忽又响,有讯息。 我趁停红灯时拿来看,不禁就乐了。 是赵宽宜传的,上头讲:约会尽义务,但和你,心中程度必不同。 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 其实和赵宽宜吃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其母必有其子——赵小姐嘴挑,赵宽宜亦不遑多让。不过比起赵小姐当面的冷漠批判,他还能容忍,便过后留心再不驻足。 此次临时,能尽得努力有限,我不好说绞尽脑汁,可总归不太差,若他不满意,只能望海涵。 定下地点后,我答覆赵宽宜讯息,告诉他晚间七点鐘,角字号私厨餐馆,双人位子,有鲜花蜡烛兼醇酒,重要是佳人作伴。 不过半分鐘,赵宽宜就回我,他讲:佳人有约,定欣然赴会。 我看了这句,不禁对着手机感叹,要佔他便宜果然不容易。想了想,我拨过电话,等一等后,那头接了起来。 我率先开口:「你该知道吧,司机也当有私人时间。」 「然后?」 听赵宽宜口吻似愜意,我打蛇随棍上:「未免延误员工下班,就由我身兼司机,亲自接你。」 赵宽宜那边静了一下,隐约能听有某人和他稟告事情,片刻才听他接话道:「可以。」 我便说:「六点十分,在你公司楼下见。」 赵宽宜道:「下班时段路上容易堵,不要迟到。」 「好的,老闆。」 我讲,听那头似笑一声,通话即中断。我掛好电话,不禁失笑,这样可当真要像是一回事了——如时下情侣,相约吃饭,车接车送。 若要足礼数,或许再送一束玫瑰花。 假如真奉上鲜花,赵宽宜神情不知要如何,但不管有不有趣,我都不敢领教,和他之间情趣要适可而止。 馀下事情,我迅速处理,看时间差不多就提早离开。 秘书elin上工至下午五点半,通常她比我早走,难得我提前,她好似不太意外,甚至问我明日会否进公司。 我先一愣,才想起上午和她讲过家中有事。 父亲仍在医院,作儿子的下班不去探望,却要和情人约会,假如传出去,必然不好听。 但我怎么想,始终想不到哪里不妥当,更别说要惭愧。 在家务事上,若要论有愧,怎么都不该到我。 「我明天一样进公司。」我道。 elin从来不是花瓶,不多问细节只再请示:「对了,是否要呈请董事长,以公司名义送一束花去?」 我笑,「这是小事情,不必要了,再说,我父亲病房里的花,已多到无处放。」想想道:「家花和野花,一个都未缺席。」 elin被逗乐了,呵呵地笑,却不晓得我言真。 「下班吧。」 我对她说,出了部门去取车。 所幸提早出门,未遇堵车,赵宽宜公司位在内湖,傍晚时段常见车潮多,我到达时正正六点十分。 我去电告知,赵宽宜只答我好就掛掉。 贵人事忙,我有心理准备多等等,倒不想他很快从公司里出来,而且一个人。这个时候,大门口许多人出入,员工陆续下班,全大眼睁睁看他们董事长坐上我的车。 我道:「他们一定都在想,老闆怎么会随便的就上了一台车。」 赵宽宜关车门,状似随意的问:「你是随便的人吗?」 我看他,「别的不说,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随便了点。」 赵宽宜默然,微睇来一眼。 他忽道:「我不觉得,坦白说,在很多事情上,你远比我要认真得多。」 我怔住。 他未多解释,只示意:「该要开车了。」 我回神,想想一笑,道了是,往前驶离。 晚餐约会十足愉快,彷彿不知岁月。 避过那些不该提不好提的,以往默契发挥得恰好,我和赵宽宜之间不会因此缺了话题,到分开,气氛犹在,有所谓饱暖思淫慾——但凡事情一来二往,熟能生巧,已过了尷尬,没什么放不开。 在赵宽宜家中,卧室里只点亮夜灯,衣物潦草散一地。我躺在床上,抱住他亲吻,手摸在他光裸的略有汗意的背脊。 春日夜晚,空气分明凉,但这时,我却浑身燥热。 赵宽宜推我一下,按着我,手往我腿间摸,拇指划过前端。我低哼声,任他服务,心中舒爽却也有几分微妙。 都是男人,理当知道怎么弄,但帮别人就是另一番道理了,而显然,赵宽宜对这一方面通达很多。 我释放在他手上,低喘气,抬起眼看他。 赵宽宜亦看我,眼里浓浓情慾,又似有一分复杂的不分明的情绪。此刻我分不了心思,只不由说:「我很好奇,你——我以为,唔,你在男人方面的经验应该不太多。」 赵宽宜按住我的一条大腿,将满手指的精液往我皮肤抹开,一面往股沟划去。他覷起目光,「你想现在讨论?嗯?」 我咬了下唇,忍住一口呻吟,勉强答他:「我想——我们先继续好了。」 「附议。」 耳里听赵宽宜道,就感觉在身后进出的手指似多一根,我呼口气,缓慢适应逐步递增的快感。 对象是男人,于我来说,谁上谁下这个问题,从始至今心理方面未曾挣扎过。我不觉得有所谓拋弃自尊的意思,妥协非委屈。 性爱为人生乐事,要讲究舒服,即使男人和男人也一样。 赵宽宜有耐性,做足准备,到进入时反而不太温存。 他将性器往我体内推深,手指带着力度扳在我的腰胯。我低呻吟,只觉得浑身都是汗,而他亦然,但谁也没嫌弃谁,谁都不推开谁。 我微撑起身,一手揽住他,去吻他的唇。他半闔目光,不知眼神,任我侵门踏户,和我舌尖交缠,却细緻地,犹似有情繾綣。 到高潮,我再难克制,紧抱住他。一瞬间只有恍惚,整个人如被抽空,精疲力尽,再不能动半分。 不知过多久,可能只有一下,赵宽宜从我身上抽开。我仍未动,看他取掉套子,坐在床的另一侧,拿菸抽。 濛黄的光影下,他的轮廓不再透着凉薄,彷彿流露温柔。我抬手,捂了一把脸,静了静道:「也给我一支。」 赵宽宜不语,只直接把手上的菸给我,又递来烟灰缸。他躺到床上,拉被子,只稍掖住下半身。 我徐徐吐烟,或许有乏的因故,胸中忽沉沉,眼前团团白雾好似搅住许多压抑,怎么也散不尽。 我寻思话题,念头纷纷浮上脑海,一个未想清楚就贸然问出口。 「其实,我是真的好奇。」 赵宽宜看我一眼,「什么?」 我婉转道:「先说明白,我真的是好奇,你——因为我以前听你说的,在这方面的经验,对象都是女人。」 赵宽宜未作声,只是看我。 我却反而不敢望他眼神,心中忐忑。他如今把这方面看成极隐私的事情,近年和我玩笑亦不谈论,我想,他必然很不太高兴被问。 片刻,我已受不了这份静默,先认输:「是我问得不对,你当没听到吧。」 赵宽宜却开了口:「我以为你应该早知道。」 我一顿,想了想,乾脆说明瞭:「我其实都是猜的,我跟你,从没有把性向这种事提到明面上来聊。我始终理解这是很隐私的,当然——我现在能肯定了。」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是男是女对我来说,的确没有差别,只要能喜欢就好。」 我没料他剖白,一时无从分明心中滋味。我佯作轻松,耸肩道:「那我也说吧,我也是。」 「哦。」 我睇他,「别好像才明白。」 赵宽宜微扬眉,「好,不要说你好奇,我也有。」 我霎时好笑,「哦,现在要认真来讲彼此的第一次?」 赵宽宜讲:「是你先起头。」 「我可没什么不能说的。」我道。 「姑且听听。」 我笑了一下,反问:「我说了,那你也说吗?」 赵宽宜拿我话堵:「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说时,神情作认真模样,我一时怔住,脑中才乍似清明。深夜话题太危险,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混成一团。 我张了张口,说:「其实我主张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觉得呢?」 赵宽宜看着我,未语,似想了一下才附和我:「有理,往事是不可追。」 彷彿达成协议——我略感轻松,点头,「对的。」 赵宽宜看我一眼,嘴角微动,但终究没讲什么。我佯作不见,亦不敢问,便把菸抽尽,按熄在烟灰缸里,和他借浴室冲澡。 出来时,房间光线大亮,未见赵宽宜,而先前脱下的衣物都折放在床边。 我穿好衣物,一面扣衬衫袖釦,一面走到房外,转过道,就看到他单套了件浴袍,坐中岛前,方结束通话。 我和他说:「我先回去了。」 赵宽宜点头,便起身,送我到门口,「晚了,小心开车。」 我笑了一下,打开门,忽起念头又回身,趁其不备,凑上前,和赵宽宜的唇快速擦过。 「晚安。」 二十四 父亲总共留院三天,大小检查全做过一遍,大致无恙,只有血压高一点。医师开了药,叮嘱平日饮食多注意。 母亲一件一件记住,回家后对徐姐千万嘱咐做菜少油盐。 她总如此,明知如今多方退让,付出关心,父亲已不往心上放,何苦再扮夫妻美满。 当日,那一位女士大方出现在病房,如何让她不知情,想必又是一次的妥协,或许因父亲病得突然,她一时慌了手脚,让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不意地见上面。 不过,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我从未理解过他们,又何来妥协。 更别谈争取——即使能够,我亦无心。 这次作儿子的,仍未和母亲佔一阵线同仇敌愾,她心中气怨大约很深了,不同平常见到我总要欲言又止,是实实在在的有近半个月无话和我讲。 一开始,我本有点于心不安,如此过了两三天,细想,耳根能清净倒也好。 四月初,好一阵子未联系的赵小姐打来电话。 她过年前飞去瑞士,后转道南欧几个国家,游玩了近一月终尽兴返台。回来后,她亦不寂寞,正值春日,各方交谊都少不得她出场。 往日里,我和赵小姐其实非日日联系,想和她约会的有太多,今日寻这个,明日是那个,后日——那要待看心情。 而今好容易想起我了。 看到手机上头闪烁的名字,我却犹豫。 从前我和赵宽宜各种疏远,赵小姐始终参与其中,某种程度上,她选择站我这边,不过母子天性,她再怨,总也是赵宽宜的母亲。 哪个母亲能接受儿子的朋友变成儿子的恋爱对象,即使是赵小姐,我都无从想像她能坦然承受。 我几番挣扎,做好心理准备才接电话。 拖延太久,赵小姐略为不满,讲几句,给我机会陪她喝咖啡。 时逢常日午后,犹要办公——但那些事说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我便却之不恭,驱车至她私人画室。 依惯例,赵小姐每年到四月中都会开一场画展,现正是筹备最忙的时期,画室里外都是人,或搬东挪西或谈事,没有一会儿是安静的。 我一眼找到助理小林,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处在一干老练的社会人士中,应对有进退,气势毫不居于下。 谁能想到她去年才从艺术大学毕业。 正常来讲,和她一样的毕业生都会出国,她却反其道进职场,辗转介绍后,到赵小姐画室打工。 此际,小林亦瞧见我了,抽身来和我打招呼。 「程总。」 我看她眼底下难得的黑眼圈,便讲:「这一阵子该忙累了吧?」 小林神情彷若甘之如飴,「忙一点很好。」指了一指后边的办公间道:「claire正为选出最后一幅展览的画伤神,您来了刚好帮忙作决定。」 我一手插放到裤袋,笑了笑。 「怎么也不能轮到我帮忙决定,艺术这一门很高深,我可不懂的。」 小林微微一笑,「您过谦了,而且,艺术随处在,人人皆能轻易欣赏。」 我不禁莞尔,不和她再多说,挥了一下手,走往她指引的办公间。 办公间的门只半闔,我敲了一下顺势推开。 果然赵小姐是在里头,她今日衣着轻便,米色的轻软上衣搭同色宽裤,一把头发斜挽在脖子旁,显得朝气, 她站在桌前,对着两幅画沉思,闻声才似回神,往我看来。 「来了呀。」 我笑了一下,走上前,望向那两幅画,都是画瓶中玫瑰,一幅红玫瑰,热烈盛开,另一则是白玫瑰,娇艷欲滴。 赵小姐问:「你觉得哪一幅好?」 我往前一步,抱手臂很仔细的看了又看,才佯作慎重的指了那幅红玫瑰,「这个。」 赵小姐扬起眉。 「哦?为什么?」 其实没有原因道理,不过看红色喜气,但这样的理由不能说,我想了想,笑道:「红色代表热情啊,正好如你。」 赵小姐睇我一眼,哼了哼,神色却是愉悦。 「好吧,就这一幅。」她道,拿电话拨分机,喊小林找人进来搬画。 小林有效率,只一下就领来两人。 他们小心翼翼的挪位置搬画走,赵小姐则拿外套和皮包,朝我伸出手:「走吧,喝咖啡去。」 我一笑,挽住她的手,「乐意之至。」 画室附近就有一家咖啡馆,开在巷弄里,没有醒目的招牌,入口摆放的绿叶盆栽生得茂盛,几乎要把门面遮住,经过时一不注意就会错失。 一进去,就闻咖啡香。老闆在吧台后安静地煮咖啡,店中空间小,桌位相邻得近,不过平日客人少,坐起来还算自在。 赵小姐习惯喝手冲咖啡,咖啡粉和水必须一定的比例,她说,这样的咖啡煮出来,口感清爽。 我一直不懂得她的讲究,在我来看,咖啡不管怎么煮,糖怎么放,依然去不掉那一点苦。 赵小姐是咖啡馆的长年主顾,老闆见到她,冷脸消散,亲切的问候,又亲手将煮好的咖啡送过来。 赵小姐优雅道谢,举杯,啜了两口,待老闆走开和我聊了要展出的画。此次,她游玩南欧,收穫颇丰,尤其在义大利,展出的十幅画中有三幅都在那里完成。 讲了一会儿,她停下来,就对我看着,眼珠子滴溜地一转,忽说:「你和宽宜这一阵子似乎很亲近。」 我不防备,心中突地吓一下,不禁闪烁其词:「唔,就一般一般吧。」 赵小姐抬起眉,很似不以为然,「老实讲不要紧的,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会生气?」 我定了定神道:「不是的,我没这么以为。」 赵小姐似笑非笑的说:「哦,那你紧张什么?」 缘故哪里能提——赵小姐再开明,事实都不好轻易话明白。我假意笑了下,端咖啡,口里说:「我哪里有紧张。」 赵小姐定定地看我。 她道:「你真的不必紧张,你跟宽宜关係再如故,我为什么要生气?没有理由的。」又笑了笑,「说坦白的,你们后来疏远,我一直看了都很难受。」 她娓娓诉来,我听在耳里,胸中似有团团丝线,又杂又乱。我无从答腔,才想到,该猜她怎么知情我和赵宽宜关係变化。 一定不会是赵宽宜和她说的。对赵宽宜,我只最篤定这一件——他不喜欢谈赵小姐,亦不会和赵小姐多讲他自己。 看我沉默,赵小姐亦不奇怪,也不恼。 她道:「你一直晓得,我和宽宜之间不是太紧密,但我怎么都是他妈妈,关心他的生活,我也会的。」 我尊重她的这句话。我必得要的。 基本上,我仍相信母子天性。 我记起了一件事。去年赵小姐家中圣诞聚会,到尾声时,赵宽宜出现了,当时感到稀罕,但想一想,似乎不该这么的理解。 再如何,他们母子终会有和解。 她是他母亲,他不透露,她总也有法子和权利知悉他的事。 但我想,她也和全世界的母亲一样——世上的每个母亲时常看不明白孩子们的感情状态;她们自己都快弄不清楚自己的。 我斟酌道:「我和宽宜的确把话讲开了。」 「我就知道!」赵小姐即刻道,她看我,「上个週末夜,你们是不是约了碰面吃饭?你还到他家里对不对?我打电话去,隐约感觉有别的人,又似你的声音,我才觉得奇怪。」 上个週末夜晚——是那个时候。 週末夜晚在一起,除了吃饭,能做许多事。我暗自尷尬,忙喝咖啡,但确实记起来那之前是有电话。 赵宽宜一个大忙人,就算星期假日,或半夜,手机响了都不算什么稀奇,那次却是他家中电话座机响了。 他接电话时,出于礼貌,我不会去听他的谈话内容,但也没道理该默默无声,况且,我的手机正好响起来。 我便好奇的问:「你怎么不打他手机?」 话一出口,我即后知后觉,心叹失言。 赵小姐维持住了涵养,她端咖啡,神色泰然,「原因随你猜吧。」 我咳了声,再笨的都该听得出意思。 此非能延续的话题,我寻思转移注意,就看她露出一截的右手腕上所戴的珠宝錶。 錶款的样式于脑海有印象,但又不全相似。 于是,我没有忍住早该问但始终未问的别句话。 「年底时,在你家中聚会里,和你跳舞的那一个,东方建设小开是你请的?」 赵小姐朝我望,扬起眉:「那当然了。」 我不想问他们如何认识,太多管道了,太容易了,她非一般家务女子。我知道她听了要不开心,仍要一句多嘴。 「他很年轻。」 赵小姐目光未从我脸上移开。 那一对总明亮的眼里,隐有凌厉。在以为她要拉下脸来了时,不料她扬嘴角,悠悠地道:「我和他父亲是老知交,你说,我会把他当什么人来看?」 我静了一下,只有说:「也是。」 也是——最好如此。 话题只能点到为止。再深的意思说出来,再有道理,都要尷尬或难堪,不如交由沉默来验证。 赵小姐非笨人,亦不肯吃亏的,从前爱情上失利是意外。总不会、也不该再有第二次的意外。 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五 约会不算不欢而散,至少,赵小姐仍愿意由我买单。 陪她回画室,里头依然忙碌,许多安排都在等她决定,我未多待,开车回公司。 车子是停在地下三楼的停车场,我乘电梯,到一楼时停住,门打开,外面站的人是叶文礼。 见到我在电梯里,他很明显地一怔。 我笑,「这么意外?」 叶文礼也一笑,走进来,「刚才开车出去?」 我道:「是啊。你呢?」 叶文礼道:「上午跟齐东文一起到兆美开会到现在,我先下车,东文自己停下去了。」 他口中的齐东文是他部门里最得力的,很认真做项目,歷来成果皆有目共睹。 而兆美,是赵宽宜的公司,陈立人多年后再找他合作,年后有共识,细节交由叶文礼去谈。 跟赵宽宜作生意,轻易难应付,我由衷道:「辛苦了。」 叶文礼笑了笑,未再聊下去。 忽然就沉默了。 气氛上并不感到有尷尬。在公司,相处起来一直都是这样的,话不讲了也不影响什么。 说起来,我和叶文礼虽在一个公司上班,早晨例会也要见到,但私下要碰面或说话的机会却不太多。 最近——这一阵子,我屡屡婉拒他的约。 其实仔细算算,近来他找我的次数不能算多。从上床开始,我跟他之间就走默契,非固定;他未说过分明,对女性对象的结交也不曾中断。 对这些,我完全能明白。社会多数只接受男女关係,玩玩可以,男人和男人若要正经,不能不顾虑现实。 就如赵宽宜一直的选择,他可以接受男人,但不会要。 不过如今,他却打破自己的原则。 坦白讲,和他之间能到多远,某一部份的我从来悲观,对他轻易的拋去现实顾虑,心中总想他太矛盾。 另一部份的我却理解他,以他性格,难坏原则,决定必不轻易。我亦信他所讲,换作别人,他丝毫不用犹豫。 因而要讲矛盾,我也差不了多少。明知山有虎,偏要往山行便是形容我。 到现在,我和他在一起要近二个月,除了不容易,更感到没有实在感。但这些,便都是现实。 电梯在五楼停住,进来两个另个部门的职员,我跟叶文礼更没有说话。 到六楼,我出去了,走两步,就觉得后头有人。 我转过去,看是叶文礼,他神态自如,一点都不困窘。 公司大楼是一层一个部门,我扬了一下眉,「有事找我吗?」 叶文礼一笑,单手插放在裤袋。 「想到找你要债。」 我笑了,即道:「dompérignon,我记得,酒早已经订好,这一阵子忙,一直没去拿,明天一定给你。」 是当初讲好的——人事命令的确一星期下来,该项目负责人撤换,并且外调至东南亚分部。 叶文礼点点头,但没有走的意思。 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着急——都这样久了,给不给也无所谓。」 我笑道:「既然这样,你不如跟我一起去酒坊,由你付钱。」 叶文礼微微一笑。 「可以,就今天晚上吧。」 我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哪可能要你付钱,我可不会赖帐。」 叶文礼似沉思的道:「那么明天吧,或者——算了,不管哪一天,你大概都要看一看。」 我霎时无话。 叶文礼看来,脸上带着一种模糊的近乎曖昧的笑意。他条件不差,气质略微阴鬱,这么的神态,就隐约动人。 他平声静气地讲:「程总,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的拒绝可以直接点,不用总找藉口,我可没有逼你什么。」 我心中叹,感到一丝为难。 考虑的不仅在于同事关係——其实这是一件很私人的,说不说分明都该无所谓的事。都不算有过开始,何须讲了断。 何况,拒绝的话怎么讲都是伤人心。 彼此作为同事,更不好讲。 也许开始就不对,不该因欢愉而忘原则——第一次我和他都喝醉酒,情有可原,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太多了,数不清,就这么放任。 这一会儿过道上竟然都无人走动,只有我和叶文礼,相互地乾瞪眼。这么静了一下,我开口:「抱歉。」 叶文礼实实在在的笑了一下。 「道什么歉,太怪了,都是成年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想,你以后大可乾脆点。」 我道:「我懂了,是我的思虑不周。」 叶文礼点点头,忽问:「是什么样的人?」 我愣了一下。 叶文礼面带微笑,「不是吗?我猜,你应该是有对象。」 我顿一顿,微有彆扭,含糊地应他一声是。 叶文礼盯着我,安静一下就抬手看錶,「——都这个时候了。」再瞧来,「出去一上午,都不知堆了多少文件,要上去了。」 他对我挥手,转过身,去按电梯。 在和叶文礼的事情上,我确实做得不妥切。叶文礼在这方面是很爽快的,思绪亦清楚。 他本就不求我什么。 回到办公室,我深想一会儿,看了看分机,最后还是没有拨过去。如他所说,都是成年人,多解释,反而显矫情。 我便办公,直到分机响起来;那时已要五点半鐘,秘书elin才进来对事项作最后确认准备下班。 elin尽最后一秒鐘的责任,帮忙接电话。 「是董事长。」 都这个时候了——我感到意外,接过电话,一面挥手让她能离开了。 陈立人对我讲:「今晚有临时任务。」 我心中无奈,「又需要我去当陪客?」 那头陈立人笑声訕訕,「你懂得的。」 陈立人于公雷厉风行,于私,得看是什么事,至少在爱情面前,他可以很愿意当个忠诚奉献的僕人。 我摇头叹,道:「好说。董事长,给个时间地点吧。」 他说:「七点半鐘,有音乐会,在台北国家音乐厅演出,但这之前要由你去接个人。」 我听他讲了地址和人名,心中有叹。 因何始终有人热衷于拉红线?这件事的投资报酬率一点都不好。 「记得不要迟到,回头见。」 「是。」 我掛电话,看了一下錶,时间太赶,已来不及回去换衣服。但身上的西装穿一天,沾了不少烟味,还是该换掉。 我赶紧收拾离开,先去附近的三越百货,直接上亚曼尼专柜,终于一身崭新才驱车去接人。 车开到约定的街口,王子迎已在那里等待。她穿一套削肩紫罗兰短连身裙,盘了头发,模样脱俗。 看是我来,她似乎不觉得讶异,微笑道:「程大哥,真麻烦你了。」 我笑了笑,示意她上车。 自上一次吃过饭,王子迎和我就有通讯往来,回回由她主动。聊话内容很家常,举凡近期看的电影或吃到的东西,都能提一提。 去的路上有点堵,车内音乐初时放得小声,这节骨眼调转音量太明显,我只得和王子迎聊话。 我并不对她感到不耐烦,比起别的女人,她可太好相处。但她不一样,不能够轻易说玩笑话。 况且,她是王子洋的妹妹。 我和王子洋的交情,说实话深也不深,浅也不浅。一直以来,大家都在一个圈子的,但谈到正经,总也分得清楚。 前次一个酒局,王子洋也在,到离开,他又醉得很,扶他上车时,他对我讲他妹妹应该找一个比我好的对象。 我心中复杂,但更多是哭笑不得。 此时,王子迎说到了一部新电影,再慢慢地谈到她自己。我始终拿捏寸度,维持平常心,有些话,不当轻易应,但也不好被她察觉。 无论女人是不是主动,都要维护住她们的自尊。 王子迎顺便和我说了一件事,原来,这一场音乐会是市府主办,再拉拢几家企业赞助,邀请到柏林广播交响乐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演出。 今日是首场,门票有管控,来的嘉宾多为金贵人物。 因早早地宣传出去,一到现场,各方媒体都已就位。除了该到的贵宾,也请来不少男女明星,大门前白灯闪个不停。 陈立人和我相约在贵宾室,算时间,他应该带着女友进去了。 我自觉非大人物,就算被拍,大约也上不了版,挽了王子迎,快快地穿过道,进到大厅里。 工作人员即来引导,我便带王子迎走往楼道。 此刻,门外有大动静,似来一个什么人物。我不由望去,正好见赵宽宜一手挽住风姿典雅的林珞苇款款走进。 二十六 我不意外看见林珞苇。 音乐会主办单位为市府,她于新闻处任要职免不了露面。况且近一阵子,她因职务缘故受到很多好的方面的注意;无论如何,今天这样的场合,市府公关总也要请她到场走走。 不过,我没想到赵宽宜会和她一起现身,印象里,今晚他该在别处有饭局。 对媒体记者们来说,眾多有为的青年企业家里,最具神秘色彩的无疑是赵宽宜。不仅在于他成功早,还有他的身世背景,以及那雾里看花数不清的緋闻。 歷来,赵宽宜女伴多为演艺红星或社交名媛,动輒被拍,时常在报纸或杂志本上见到哪个谁又和他约了会。 每次被拍了,赵宽宜都一贯态度,不遮掩,不解释,不承认。 可他并不对应付媒体觉得棘手的。一次,当时正火红的女影星和他接连三天共进晚餐,被拍后,照片刊出来,那一阵他受採访总会被纠缠着问,有时夹杂挖苦;他始终不见怒,功底深,四两拨千斤。 若干採访过他的记者,对他看法总复杂,又爱又恨。 今天他和林珞苇公开出席,能够想见,又要在明日的娱乐消息上佔尽锋头。 工作人员一样将他们引了过来。 楼道前就几人,赵宽宜当然能看到我。我不及看他神色有无变化,已率先迎上了一抹彷彿很熟络的笑意。 「咦?好巧,是不是?」林珞苇道,一面去看赵宽宜。未得他回应,她似不以为意,就再和我说话:「好久不见。」 我笑道:「是,好一阵子不见。」停了停,去瞧赵宽宜,「——没听说你要来,早知道,就好约一起了。」 赵宽宜亦看我,淡道:「临时决定的。」 林珞苇接腔:「是啊,他本来讲不到了,我好说歹磨,才终于愿意赏脸。」 我不语,再瞥一眼赵宽宜,就笑一笑。 林珞苇倒把注意力转至王子迎身上。 「这一位是?」 王子迎含蓄的往我看,我领会,便为她们相互介绍。 「这位是王小姐,王子迎小姐,庆洋王董事长的千金。这一位是林珞苇,林小姐,在市府新闻处服务。」 两个女人都客气,对彼此微笑当打过招呼。 我又给王子迎介绍:「这一位则是兆美的赵董事长,赵宽宜。」 赵宽宜闻言,仅平淡地点了头。 几句工夫,工作人员二度来请上楼。后头还有两对宾客至,面孔都熟,不过于我算不上认识,可和赵宽宜则熟稔。 趁他们寒暄,我挽了王子迎先一步往上走。她一面走,一面和我低声:「其实,我和赵董事长前日才在一个酒会上打过照面,但没人给我们介绍就是了。」 她又讲几句关于林珞苇的。女人之间总存有微妙的敌意,她倒没有,对林珞苇,从容貌到谈吐和打扮多有讚美。 「——她和赵董事长看来很相配。」 我仅默默的笑。 开场前,宾客们全聚在贵宾室中。里面备了香檳点心,眾人分聚成几个小圈子,脸上都掛着笑,眼神也似精彩,聊天的口气彷彿很随意,即使正批评着什么。 陈立人看我带王子迎来了,和他的名模女友lily.s笑意都深。我装不明白,幸而王子迎也未作娇羞,大大方方,问了lily.s一起去拿香檳。 陈立人对我调侃,「你俩看上去不错。」 我道:「没有的事。」 陈立人终究男人,红娘工作非他本分,话就点到此。自家女人好容易走了开,他和我大谈别家的风花雪月。 今日有几位明星在场,都能喊得出名号,男明星主要陪着贵太太,女明星则作男士花瓶,分工合作。 其中哪家为戏假情真,还待品鑑。 不过两句话,刚才在后的赵宽宜等人都进了来。 赵宽宜一到,很快给另一拨人绊住。我注意到,林珞苇不知去何处,未在他身边。 陈立人也早早地看到他,过去寒暄。 我未跟上,留在原地和另外认识的人打招呼。 说着,再多了别的人,话题走至国际股盘趋势。我略略分心,观向另一端,赵宽宜和陈立人正兀自交头接耳。 不知谈什么,就看陈立人扬起眉,笑意明显,抬手拍了拍赵宽宜肩膀。 有人问我喝不喝香檳,我方回神。 已近开场,工作人员来请,眾人陆续入场。 座次早有安排,王子迎被排坐在我的右侧,她的另一侧是lily.s跟陈立人。我越过她俩,望见陈立人似算计的神情,只能好气又好笑。 此会非临时,是上了当——我心中叹。 王子迎看来一眼,略有羞赧,递给我一本节目介绍本。 「今晚表演曲目,有布拉姆斯第三号交响曲,我最喜欢第二乐章那一段。」 我接过,笑了笑,「我会仔细听。」 我翻开节目介绍本,但未及读,就看前排坐下一个女影星。她穿杏色露肩洋装,裸露出的臂膀很自然不彰显地紧贴她右侧男士的胳膊。 那位男士——我有半晌才记起是谁。 感觉左侧有人入座,我瞧一眼,是赵宽宜。 他自如地坐下,似看来,但我只注意去瞥他的另一边坐了谁。 多看,只多惹烦恼。男人应酬,不外如此。 我不正是了,实不好双重标准。 灯光微暗,舞台布幕升起来了。波兰籍指挥缓步上台,再来是在欧陆有名声的小提琴独奏者。 掌声乍响,再倏忽而静。 第一首演奏曲目为西贝流士的小提琴协奏曲。 清亮的琴音拉开序幕,缓缓叙说一段压抑的哀戚的心情,伴奏沉沉缓缓,逐步磅礡,彷彿要掀起一场风暴,相互在对立,那份孤高犹然,不愿妥协,不被理解。 我浑身都难安适。 弦音一声一声划过心间,就如惊涛骇浪。我在这里坐着,猝不及防,回避不能,只任大浪翻腾。始终在深处的复杂的,那一些始终不肯理得清的情绪,变得分明,变得深刻的,变得——不再模模糊糊。 一层层的,太多东西,要将我湮灭了。 进第二乐章时,我终于坐不住。 顾不得礼貌,我骤然起身,低道抱歉,几乎仓皇的往外出去。 出了音乐厅,拉住一个人问了洗手间方位,我默数着步伐走,心思依然不寧。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一面墙上掛了好几张画或者照片,我一点都无心赏析。 洗手间在尽头后过转角的地方。 我推开门,入眼就是一面镜子,里头的人好似犯了事,气色差,形容惊慌。幸好里头无人,不然该被我的样子吓一跳。 我深吸了口气,空调中那分明不讨喜的柠檬芳香灌入鼻息,霎时,感觉好一些——只是好一些。 我两手支撑在洗手台面,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足足——不知多久,或许很有一会儿,方才缓神。 我开水洗手,水流花哗地,水珠子喷溅起来。袖口被沾湿,我并不介意,更再了些掬水抹一抹脸,感受终于好很多。 曲子的前段太抑鬱了,太听不得。 但我一直不以为情绪会那么容易被勾动。虽然,我总也不觉得坚强。 台子上搁了面纸盒,我抽了几张,擦乾脸和手中的水珠。 又对镜子看了看,我才转身推门离开。 方出去,就见赵宽宜抱着手臂站在门前的墙下,我怔了一下,门在身后甩上。 闻声,赵宽宜放下手,对我看来。 我略恍惚,不觉往左右瞧了瞧,才确定了只他一人。 赵宽宜打破沉默,问:「你不舒服?」 听他声音平和,感觉霎时不再飘忽,我镇定下来,扯了一下嘴角,「没事。」 赵宽宜不语,仍端量着我。 我轻沉口气,「可能我一个俗人,听不了这么有气质的音乐。」末了,低声:「我看,不如我回去了。」 赵宽宜开口:「要走也得等中场休息,你再把王小姐丢下不太好。」 我一怔,听出关键——再? 赵宽宜又问:「你还可不可以?」 我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赵宽宜道:「先到贵宾室里坐一坐吧,离中场休息应该只剩几分鐘。」 我未答腔,只是望他看錶。 他今日穿一套深黑灰直纹西装,衣料笔挺合身,更衬他的好身段。我伸手,盖住他的錶面。 赵宽宜便看来。我扣住他手腕,一拉,就把自己欺到他身前。我把头一低,抵在他一侧肩上。 赵宽宜不作声,但亦不动。他没有把我推开。 我闭上眼。他身上有烟味,不太重,但隐隐地夹杂一丝很淡的几乎闻不见的香水味。我不想多猜,可心思一起就止不住,因大起胆子,把另一手揽到他腰际。 到这地步——出格了,我心里有数,但不由自主,只想挑战他的底线。我抬头看他,他亦看来,就一下子的工夫。 我掌住他脸颊,吻住他的唇。 隐约地,看不见的那端走廊传出人说话的吵杂声,又似有谁,正踩着细碎的步伐而来。 听来,已是届中场休息时刻。 二十七、二十八 二十七 接连一个星期,天气都不稳定,前一阵子才温暖起来又变得冷了,午后更时常阴雨绵绵,出门得要留神多带一把伞。然而,台北人早习以为常天候不好,无论何时总有携上的伞,下雨或不下雨,似乎都影响不大。 邱亦森当然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但他一到咖啡馆,就和我抱怨一通关于雨天中所遇的不方便的事。主要是,他新近追求的对象为从加州返台的华侨,因不习惯下雨出门,取消了他们在週末的计画。 我一面听,一面出神,偶尔才回他几句。 邱亦森何许人物——他了解我,总会以为奇怪。他终于结束他的恋爱烦恼,开始关切我。 前一日他来电,问我今天能否空出来。当然能的,我答他——因的确再能够不过。两日前,赵宽宜再飞往北京,要两三天才会回来,我们见不了面。 但这之前,我和赵宽宜就未有太多见面的工夫,电话讲了几通,亦不久长。他的口吻更比往常都来得淡。 箇中原故,不用他话详细,我有明白。 赵宽宜待友一向都宽容,有时彷彿未有底线,但他心中当然有一把尺。他决意冷起来时,就不管那太多的交情。 若有谁放弃转圜,要远走,他只请自便。 我非第一回领教他这一面的残酷,心情上说难受也还好,但绝不会习惯。总之一句话,全我的不对。 公眾场合当知行止的,尤其都已为成年人。管不住自己,那后果难担负;我非故意,但确实有意,他怎么看不出。 那一吻太禁忌,好在无人发现。 又好在,赵宽宜还愿意接我的电话——多少能让我感到安慰,他待我,仍和旁的人不相同。 听罢,邱亦森看着我道:「有个形容太好——自作自受,粗俗点来讲就是犯贱。别怪我直接,实在好得不能反驳。」 我两手抱在胸前,沉默着,但非是感到不快。我很彻底地思考了一下,但一点都不能找到一个更合宜的解释。 是犯贱,必须承认——本来也是如此,我摊开手,点头道:「所以我要努力想一个能弥补的办法。」 邱亦森好似听到个笑话,「你还要努力啊?程老闆,你第一次交对象吗?以前怎么哄,现在也就一样去哄了。」 正因为比较过以前,我的办法更不是办法了。况且,以往的都不必我开口去哄,更不会让我甘心犯贱。 我道:「假如他很好哄,我当然不烦恼。」 邱亦森叹气,指给我一条明路:「花言巧语哄不来,就用实际的东西去哄吧,这个总不会不行吧。」 我想了想,感到有理——因也没有更容易的。 咖啡馆附近就是忠孝东路三段,这里百货公司林立,于是喝完咖啡讲过是非,邱亦森拉我到其中的一间。 他有一样东西要看,我正好可以买一买礼物。 但要送赵宽宜礼物,得要有比道歉更好的名目,单独为道歉,他不见得乐意收下,送得不好,等于逼他承认了他的不高兴——从来他都未言明过。所以说,送礼是个学问,如何送得巧,送得对方心无芥蒂又开怀,着实不容易。 其实也非完全没有别的由头,刚好,快近到他生日了,四月十五。 但我更有犹豫。 过往我也送过他几回生日礼物,最有印象的是在认识他的第二年。当时,赵小姐和萧先生仍新婚燕尔,为他办生日宴,邀请他班上的同学,以及他们各自的朋友。 那时我和赵宽宜在不同班级,但萧先生请了父母,于是就一起去了。宴会地点在萧先生位在外双溪的别墅,去时,里外人都多,但小孩子们被聚到一间房间玩游戏,客厅和花园都被大人们佔去了。 我拿着礼物四处找寿星,终于在二楼主卧室的阳台找到了赵宽宜;他穿着一套小西装,半躺在凉椅上,正在用随身听听音乐,看见我时,神情有讶异。 我把礼物给他,跟他说生日快乐。谢谢,他那时回我,笑了笑,拉我一起躺到凉椅看天上难得一见的星星。我只问他为什么不到楼下去,他答非所问,他说,他不喜欢过生日。 但到隔年,赵小姐仍为他办了生日宴,那次父亲未前去,我便也没到,事后才给他生日礼物。 有一个热衷举办宴会的母亲,实在不容易。年年如此,直至他去美国才中止;到现在,他再不曾过生日。 和他交好的都知道他不庆祝,连礼物也不太收,而不知缘故的人们,他不至于拒绝,但亦不见得太欣喜。 最后,我还是在百货一楼的爱马仕店内看了一条领带。窄版,深蓝色丝绸料子,可休间或正式;赵宽宜的西装有订製,亦有品牌成衣,无论哪一种都合适搭配。 专柜小姐打包好了,才得知我要送人,便贴心地重新包装,又拿来一张小卡片,让我在里头写些特别的祝福。 我一时无头绪,就写了一句很俗气的生日快乐。 在另一边,邱亦森考虑着下订一件提包,那价格达六位数字,预计最快要两年后才能到手;他向来喜新厌旧,即使是这个牌子的经典,怕到时又有别的最爱了。 不过想要一件东西,总不是只有一个途径。他的犹豫,只因未那样喜爱而已。我并不催促他作决定,反正整天的时间都给了他。 专柜小姐将包装好的领带拿过来给我,忽问我一句。 「先生,冒昧请问,您是不是认识那边的一位女士?她似乎在看您。」 我顺了指引望去,确实,另一头的丝巾柜位有位女人在隐约地往我看。 对方略有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很得宜,手中挽了一只小巧的迪奥提包。和我对到目光,她微露尷尬,低下眼挪了开,专注地听服务的人员介绍。 我心有计较,别开眼,道:「我不认识。」 专柜小姐好似意外,抱歉了句,未再多问。 好容易等邱亦森下了决定订购,我们才离开了。走出去不到一会儿,就听身后有几声急促的高跟鞋音,伴随着一句呼喊。 「不好意思——」 闻声,邱亦森先止步,我便也停了回头,是刚才那位女士——该当称她作许女士。我望她不语,邱亦森瞥了我一下,开口询问。 「有什么事吗?」 她两手紧拽着提包,隐隐地看了我一眼,开口:「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一下话?」 邱亦森似一怔,口吻讶异:「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她脸上便有点尷尬,伸出手指了指我,「不,不是的,我是指他。」 邱亦森便看我,耸了耸肩,我只好耐烦地开口:「我跟你不认识,没什么能说的。」 她仍不死心,「的确,我跟你不能算认识——我不该找上你,但是,能不能就谈一会儿?」 我不想答她。 而她,便抿住了唇,依然看着我。 这里非无人之境,往来有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在望我们之间的僵持。我不觉得该有尷尬,无论如何,要尷尬的都不能是我。 倒是,应该置身事外的邱亦森扛不住,示意我一眼。我想一想,只好不再坚持,「好吧,你有话就说。」 她道:「站着有点不好说话,我有预约楼上的kaffeeamadeus,能不能到那里去?」 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不能同意。 kaffeeamadeus在十楼。 此间採半开放式,十足的欧风装潢,顶上吊了一盏盏的水晶灯,华丽且古典。坐在我对面的她——许女士,大概很时常来,熟练地点了一杯法兰斯卡娜。 我翻了翻,只要了最简单的黑咖啡。 待侍应一走开,气氛比尷尬还尷尬。我暗怨邱亦森未尽义气,他一早脱身,丢我一人应付。 我一手往外套口袋掏了掏,才想到室内不可抽菸。 许女士一直不说话,只盯着杯水,神色似凝重。在周围,都是一对一或多对多人正和谐用餐,就除了我和她,坐在这里,比较谁更能维持住沉默。 终于有了输赢。侍应两手送上咖啡,盛了咖啡壶的银盘子放到桌上,轻砰地一声,许女士彷彿大梦初醒;她抬了眼,幽幽地朝我一望。 「抱歉,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姓许,你可以称我——」 我打断:「许女士,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许女士默然低眼,才说:「我一直就在猜——你认得我。」 我不作声。 许女士则续道:「是在三年前吧,在立生的黄董事长家中茶会上,我跟你打到了照面,不过我那时候不太留神,过后才想,可能是你。」停了停,对我看来,「早该要认出来的,其实,你、你们很像。」 像谁?像父亲?又或者——我扯了一下嘴角,抱起手臂,看她,「这一些就不必讲了吧。」 许女士望我不语,一双眼神似有说不尽的意思。 我视而不见,松开手,看了一下錶道:「我还有事情,假如你只是要跟我说这一些,那我知道了。对,你没猜错,我是认得你,但我们没有必要熟悉。」 许女士神色似迟疑了一下,但我一点都不准备让她开口,只管讲自己的:「我必须走了,再说,你应该是另有约人到这里吧。」 许女士立即道:「对的,我约了人,假如你愿意,或许可以——」 「我没兴趣。」 我讲完,站起身,看也不看她神情,提了买的东西就走出去。身后根本无人,但我止不住加快的脚步,经过的什么半点都不看。 电梯上来的太慢,我只好乘手扶梯。 周围都是实实在在的热闹,但始终感染不到我。 二十八 外头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四处堵车,我无心游荡便返家。 近傍晚六点鐘,门厅的灯亮着,可家中一人也无。 父亲公司的一个总经理嫁女儿,请晚宴,这时他早该在会场,母亲则从星期一开始便和大阿姨到佛寺打禪七。 而徐姐,家中白事,到星期一才会回来。 我按开里头的灯,客厅霎时通亮,白光打在那张保养得当的义大利进口的皮革沙发上,光泽一圈一圈的彷若明镜。 长几上的报纸摆得整整齐齐,压在上头的烟灰缸内乾净的连一点渣灰都无。我把它取起来,坐到沙发中,点了菸。 父亲从前也抽菸,近年来戒了,平日我在家有自觉,犯烟癮就上阳台,尽可能不把烟味带进屋子。 不过我现在管不了。 想想,父亲其实很看不过我一年比一年重的烟癮,但不曾囉嗦过;一如我看不惯他的许多,却也不曾怨与他明白。 我不懂,那许女士究竟想如何。 最初,我曾要找上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一个行规蹈举甚至严谨的男人甘愿犯错。 但后来,我就打消念头,因实在无意义。 见到了又怎么样?母亲心里难道就会好受了点?父亲能因此而回头?母亲闹了几年终究妥协,又怎么可能因我一人而力挽狂澜。 在父亲心中,儿子不一定重于妻子。况且,他不只有一个儿子。 许女士的儿子——我从来未见到过,可想着她今天说的话,就要浑身不对,感觉心口好似被什么糊住了,沉沉地,情绪走脱不出来。 像谁——我又能像谁?我怎会不知道,许女士又怎么不知道——这样的话,只有在比较过一个身边同样相似她的男人的人,才讲得了。 许女士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 三年前立生黄董事长太太办茶会,美其名说喝茶,其实为他们女儿相亲事。本来我已想好藉口不到,但前一晚喝多,不意就和叶文礼廝混了一晚,隔日陈立人来电,打得是他的电话,被我阴错阳差的接了;匆忙间,我找理由搪塞陈立人,只能一同赴会。 到现在,陈立人都以为那次是叶文礼情场失利买醉,被我送返家。 而到那茶会上周旋,几家太太小姐,身世背景很快地谈了开,有人指给我知道一位许女士。 比起周遭的相同年纪稍有打扮的,许女士不算特别的出眾,可姿态怡人,有她年纪独独的美感,又是和赵小姐的不同。 赵小姐是万眾瞩目的花蝴蝶,许女士则是静的,如待在花瓶里的那一朵供观赏的白百合;白而清雅,绝对联想不到坏。 在场的多识得许女士,她是一眾太太们的最佳密友,婚前做珠宝设计,多有造诣,之后步入家庭,于业内销声匿跡,直至孩子大了的这几年才又有作品,但也只有私下帮朋友们服务的。 因为姓许,再看年纪,又想条件差不多,我当时心里就隐约地有数。 很奇怪,当时跟我介绍她的事的人,在我的脑海已面目模糊;我记忆并不差劲,可怎么都记不起对方。 我只记住了是这个瘦小的女人,是她,甘愿作小,好似委屈,缚住父亲心思多年的另一个家的女主人。 母亲比她,只好过身家,到处都显得不得当,莫怪成了被那朵被嫌弃的白玫瑰。 这次赵宽宜回来,我仍去接机,事前正正经经地约好,不来临时那套。他出机场大厅,非单独一人,身边跟了范月娇。 看到我来,范月娇似乎不感到奇怪。我和她亦熟悉,倒也不太彆扭,和她道:「辛苦了,范大姐。」 「哪里的话。」范月娇笑道,微看了看赵宽宜,「不比董事长应酬的累。」 我笑了一下。赵宽宜倒没变什么表情,逕自吩咐:「范大姐,你坐公司的车吧,跟司机讲一声,明早一样时间来接我。」 范月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再瞧我,提好手中公事包,「程总,改日见吧。」 我笑了笑,对她挥了一下手,看她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坐上一辆黑色宝马。到车子走了,我才拉开身后的车门。 「好了,该到我,赵董事长请赏脸上车,我保证,这辆奥迪一定不比你的宝马差。」 赵宽宜很似不以为然,「试试路上较量了再说。」 我失笑,「可不敢和你私人的那一辆车比。好了,请上车吧。」 赵宽宜不语,就坐上了车。 我换到另一边,一上去便看他,指一指他面前的纸袋,「看看,给你的。」 赵宽宜看来,微挑眉,才伸手去拿了来。 我发动车子,开上公路。 不到一下,赵宽宜已抽出纸袋里的爱马仕包装盒。我略瞥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立即打开,反而又往袋子里掏出一张卡片。 分明我非寿星,可此刻,我却比他更感到侷促。 赵宽宜已打开来,平淡地唸出卡片上的字:「生日快乐。」一顿,似笑了笑,「生日礼物?」 我佯咳一下,没好意思去看他,「也算一个赔不是。」 「哦。」 听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实在揣摩不到意味,但感觉气氛未有转坏的趋势。 可能和他心情不错很有缘故。昨日便有察觉,这许多日都由我主动去电,他却难得地拨过来。我于是把握机会,和他约了今日接机。 待车子下交流道,走在市区里,到等红灯的工夫,我趁机把歉意道分明。 「那次,的确是我做得太过。」 赵宽宜微看来,又别开,淡道:「没有什么。」 我已有很深的自知之明,过后想想,到底知晓是衝动,早非不懂人情道义的年纪,引来的后果,不说他,可能连我都无能担负。 话点到即止,相互都心知肚明——此次,便算揭过一页。 我改而讲:「你——不拆开看看?」 赵宽宜应声好,便将包装盒打开,随即望来,那双的眼波流动,在灰暗不明的车厢内荧荧闪烁。 正好绿灯,我略松口气又略遗憾——不然,该能亲上去的。都在车里,我篤定他不会计较。 我佯专注开车,就听他问一句。 「领带?你挑的?」 我不禁笑了一下,说:「以前人讲的,女人送男人领带,是想要绑住那个男人,但谁想得到,在现代,也可以有男人送男人领带的情况,这意思可就不能一样了吧。」 赵宽宜默了默,片刻,这么地道:「这意思,也不太算有两样,反过来仍可以很有点情趣。」 稍晚,在床上,消弭情慾时刻,当意乱情迷,体热逐渐高升,两手腕不防地被反绑住,我霎时才通晓那所谓另一种情趣的意思。 我缓了缓气息,半回头,看那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束在腕间,系结的尾端搭在一侧的臀部皮肤上,那感觉略有点说不上的奇异。 我没想到挣开,倒也不觉得羞耻,只问他。 「唔,喜欢我挑的礼物?」 赵宽宜略提了提我的腰,一手扣在我的手腕,一面压低身体进入我,一面道:「喜欢绑在你身上。」 后方陡然地充实,我不觉吸一口气。 脸颊贴在柔软的真丝质料的枕面,随着背后的一推一进在摩挲,并不觉到痛,只有臊意,烘烘地,热不住蔓延,满身的潮湿。 我闭上眼,听到几声的呼吸凌乱,有赵宽宜的,亦有我的。 赵宽宜的手来握住我刚才洩过又再起反应的前头,他的身体再俯得更低,在我体内的东西也埋得更深,肆意妄为,仍不见消停。 做一次爱,彷彿是要拼尽全力去挽留住什么——但我已顾不了要去看那个什么——假如真能有什么的话。 冲澡出来时,地上的衣物未分仔细,全被潦草地拾放在窗下的小沙发上,我捡着自己的,看到披在椅背的那一条已变得皱烂的领带。 刚才不觉如何,这一下,我不由惋惜,好歹一条精品领带,未曾上过场面,就沦为情趣用具。 想一想,我不禁道:「糟蹋了。」 床的那一端,赵宽宜套着睡袍,半躺着,一面抽菸,一面看手机。闻言,他望了来;他的头发尾端仍略湿,既凌乱又松软地散着。 他神情微有疑问,我佯咳了声,指一指领带。他便把菸按熄到烟灰缸里,道:「送乾洗吧。」 我这才想到不好沾了什么,不然送乾洗该要尷尬,连忙拿来看了看,所幸,算是没有。 二十九、三十 二十九 赵小姐画展日子定下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为期两週,倒是这一次不办在旧场地新艺廊,而是在开业才半年的明珠艺廊。 开幕茶会选在这一週末先行举办。似乎一切都要不同往日,赵小姐的邀请函未当面给我,而是寄到公司。 邀请函是用米白珍珠卡纸裁剪,设计高雅,展开先见艺廊标志图才见字,除了制式印刷的,还有赵小姐亲笔。 写着,尽可邀友参加,尤其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可算讶异的,想了一想,拿手机拨电话。赵小姐很快接起,不紧不慢地说话:「收到了?」 我说:「是,多谢你邀请,我一定到的,但我朋友多,不一定能带谁去,又怕请不好,要惹你烦。」 赵小姐在另一端笑了,语调悠悠地讲:「我帮你省时间,不用再问vince,我已有邀请,你看看问另一个。」 vince是叶文礼的英文名,我不太意外赵小姐会邀请他。我好笑道:「可以请问一下是哪一个吗?麻烦你,乾脆就指个名字,我好问一问对方有空没空。」 赵小姐似惊讶,「哎,你自己女朋友名字,你不知道吗?」 我犹自镇定,和她笑,「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 赵小姐笑声开怀,从听筒传渡过来,「少佔我便宜。」 我道:「哪里敢。」 赵小姐哼了哼,说:「少给我假装——算了,不勉强你。不过,有对象又不是坏事,那样的场合也适合把她正式地介绍出来。」 有对象,当然不是坏事,坏在对象非女性,更坏在,所谓的对象的母亲正和我说电话。 我口不对心地讲:「假如有,当然好介绍。」顿一顿,直白地问她:「到底谁给你错误消息的?」 赵小姐款款地答:「我可不觉得消息有误的。好了,你不肯坦白,我也不怪你,不带就不带,你一个人来。哦或者,就带别的朋友。」 她说得好自然,我差点没听出弦外之音。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另一个最最在意我跟赵宽宜有无和好的也只她而已。 我心中叹,「我问问宽宜去不去吧。」 赵小姐果然道:「好,你问问他。」 他俩母子的事,我其实不想搅和进去。已吃过教训,我一点都无能为作他们之间桥樑;而且,从来赵宽宜都不会因我缘故,而顺从他母亲。他若来满足她,是一如他应我,只因想了肯了——全由他。 不晓得赵小姐为何要错想,一直的总要拉拢我。 但我其实也不怪恨她。我心中敬她为长,始终珍惜这样的难得情谊。从前站她立场想,因心中感触,为得还是自己,不是为她,而如今,更不能轻易帮腔。 我只能和她道明白:「我会问的,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到场。」又婉转补一句:「你晓得,他事情忙。」 赵小姐静默,片刻才说:「我如何不知道。」 上一回赵小姐受伤,我不曾再了解后面详情。我一直未多问赵宽宜,一方面没什么立场,另一方面,他不会太高兴多讲。 又多个方面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向很明白吃力不讨好的滋味。 但我有察觉,在那之前,他们母子互动似乎比前半年要多得多。 除了通电话,年末赵小姐在家办的聚会,未曾出现过的赵宽宜到了,虽然已晚,但已算是一个表示。 可在她一摔后,又一点火花都没有了。 我便想不明白赵小姐,既掛记拉近母子关係,就不该挪展览场地。新艺廊的投资人之一正是赵宽宜,在自家地方,又是母亲办的展,他总也会到场。 于是就苦了我。 距週末的馀下三天里,我一直等待一个良好机会问赵宽宜去画展的事。好容易星期四晚上,离开餐厅,气氛犹不错,想可以开口时,他忽而讲他週末有临时计画。 大部分时候,赵宽宜的週末假日都能有空,他不很喜欢在假日应酬,而今日他的成功也并不必要刻意去寻谁应酬。 我便有意外。 赵宽宜淡道:「外务协商。」 他公司近来动作频频,我自有了然,不琢磨其中详情,也不好提本来的话。我一面开动车子,随口问道:「几点的约?」 赵宽宜答我七点鐘,我不禁一怔,看他,「晚上?」 「早上。」 我怔了一下,「难道打高尔夫?」 「是约在台北球场,不过,下不下场到时再说吧。」赵宽宜道着,看我一眼:「绿灯了。」 我赶紧往前开。心中实在地松口气,感叹人算不如天算——莫怪上帝要讲有安排;祂关了赵小姐那头企望的窗,而来抚平我多日的终归平白了的一场苦恼。 我终究是没对赵宽宜问起。 週末的开幕茶会在下午一点半鐘开始,我看准时间,驱车赴会。 明珠艺廊位在福州街,装整得有模有样,且摩登,门面大片的能透出光的玻璃映出流动的文雅气氛,夹杂在几排的旧公寓之间非常的显目。 入口摆有不少祝贺的花篮,贺词各自精彩,争相较量,左一句亲爱的,右一句最爱,或者美丽的优雅的——不外是这些。每年这时,都似赵小姐对友谊的验收。但赶上总不如赶巧的,时机再好,佳人心中早有计较。 我未从花海之中找到她心中所属,但注意到了旁边米色墙面的艺廊标志图,在底下,又有个小巧的压克力浮雕,是一朵海棠红。 我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 场内早到着很多人,各聚一处,赏着画或用点心,时不时地交换心得。小林在接待处,我把带来的一个礼物交由她。 「还忙得过来吧?」 「可以。反正再忙,也只有这时候了。」小林笑答,接了东西,给我指了赵小姐的位置。 赵小姐站在一幅盛开的红玫瑰画前,一袭印花丝质披肩和白色连身裤,很招目光。她今日挽了头发,露出一小截细白的颈子。 她被一拨人围住,脸上笑意洋溢,看来正受恭维。我不着急上前打扰,倒是一别开眼,就在另一群人中见到相熟的。 叶文礼亦看到我,眉一扬,从其中抽了身往我走来。 自从说开话,我和他平日处事仍旧一样,倒未曾尷尬。不过,我欠着他的那一支酒到如今都没拿给他,而他也从未提起来过。 叶文礼经过长桌,顺手端了两杯香檳。他把一杯递给我,看看周围,问:「你一个人来吗?」 我一顿,笑了一笑,「我当然是一个人来的。」 叶文礼也是笑了一下,好似不在意我敷衍。他说起别的:「你太迟来了,错过一场好戏。」 我问:「哦,什么好戏?」 「曹竞谦也到了,当眾给claire献了一束花,红玫瑰,九百九十九朵。」叶文礼道。 曹竞谦?我当然知道是谁,东方建设的董事长。 前次见面,赵小姐答我的话犹在耳。 或许,实情一直是如她所讲的,非我错想——我但愿是错想。 我便道:「这哪有什么?曹董一直和她是朋友,受邀请前来,送她一束花也不稀罕。」 叶文礼似不以为然,神秘地一笑。 「你忘了,他太太去年初才走,但听说,从去年底开始,他就一直猛力地追求claire,看来是真的了。」他说,微指了一个方向,「从刚才到现在,还始终坚持护花使者的岗位。」 我看了去,才发现赵小姐无论走到哪里,确实是有曹竞谦,他每次佔的位置都巧妙,谁也难靠近到赵小姐左右。 但赵小姐似未奇怪,也不像困扰,笑靨依然,很从容又热情地迎上一个又一个来道贺的宾客。 叶文礼道:「追求claire的人太多了,他这么死守着,可是最笨的。」 我未答腔,感觉很听不惯这一句。 叶文礼则兀自问了句:「知道claire为何换展览场地吗?」 对这一事,我一直也有好奇,看他一眼,「你知道原故?」 「明珠艺廊主要投资方是东方建设。」 我一怔,霎时就想起来,难怪刚才对那标志图下的浮雕熟悉。东方建设的标志就正是一朵海棠红。 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我有联想,便道:「那么,或许你要猜错,他们之间不是单方面。」 叶文礼笑了笑。 「你忘记去年底的聚会,claire是请了谁。」 我默了一下,低道:「假如他们之间有意,请一请他的儿子来,也不怎么样。」 叶文礼已饮一口香檳,眼神略有深意地讲:「但是,这里的负责人不是曹竞谦,而是他儿子曹宗庆。」 未得及就这一事多讨论,旁边便靠来了人,我和叶文礼有默契地打住,而后头也未再讲起来。 等赵小姐身边稍空了,又看曹竞谦被旁的朋友绊住,我才去和她致意。她看到我,热情地张开手。 我和她轻拥,道:「恭喜开展。」 赵小姐笑道:「谢谢,看过你的礼物,很喜欢,劳你破费了。」 我送她的是一件卡地亚鑽鍊,「前一阵子看到的,感觉很合适你。」又调侃:「不过,最合适美女的,还是当数红玫瑰,还得要九百九十九朵。」 赵小姐笑意未减,实在地睨我一眼,「你若也送来,我当然开怀地收下。」 我笑,「我可不敢抢人锋头。」 赵小姐轻哼一声,抬手掠了掠发丝。我注意到她右食指戴了一颗鑽戒。察觉我的视线,她便把手往我递来。 「好不好看?是找人设计的。」 戒指是玫瑰金,中间主鑽切割得彷如一朵花,周围有碎鑽排列,样子极精巧。我由衷讚美两句,她便滔滔地讲明找到谁设计的。 不意地听见名字,我心中陡然一堵,面上依然好风度,答的话却不免敷衍。好在男人是可以不懂得女人在服装饰品的兴致。 看我略应付,赵小姐便不再多讲了。 我和她聊些对她作品的心得。她一直未问赵宽宜到不到场的事。 正想主动提时,又有人来。 我让出说话的空间,在旁听了片刻,和赵小姐打过招呼就走出艺廊。 站在门口,我刚要掏菸,见一辆车停了过来。 上面的人下车,我一看不禁意外。 范月娇亦瞧到我,笑着喊:「程总。」 我犹自讶着,「范大姐,你——」 「董事长让我过来的。」不等问完,范月娇即全数交待:「本来董事长也想到场,不过实在抽不开身。」 我一时谈不上心中想法,不由问:「他那一头事情还没完?」 范月娇似不意外我知道。她一笑,好似要答,手机忽然响了。她即接起,很熟练地回话,彷彿在讲一套公式——无可奉告,不予置评,不会回应。 我一听,便猜打来的那方可能是记者。 近日赵宽宜公司着实动静多,但应不到公佈消息的时候。待她掛下,我笑问:「怎么了?週末还有媒体要应付?」 范月娇叹道:「还不都怪昨日出刊的杂志,我一早可接够了电话。」 我不禁好奇:「什么杂志?」 「不入流的杂志。」范月娇道,似想到什么,「哦,正好有。」就从她随身的文件包中翻出了一本,往我递来,「都写些乱七八糟的,根本也不关董事长的事情。」 我接过,一眼就见封面大标题:女星狠甩三年情丢开穷男。 底下又一个副标题,叫一夜谋嫁豪门。我一顿,看了看封面上被拍到的女星,倒不陌生,是两岸三地都红的。 我翻开来看。 内容没什么好讲,不外嘲讽及詆毁这一位女星为嫁入豪门的努力。 被拍的地点为北京,在一家高档会所,一桌人吃饭,全为两岸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赵宽宜。 照片中,女星打扮入时,笑意盈盈,满场周旋,一下子靠在一名男士怀里,一下又换到别的人身上。 因为是偷拍的,照片清晰度不是很好。 有一张的周围画面几近黑掉,不很分明,只看这位女星半弯腰,一手搭在赵宽宜肩上,两人的半边脸状似重叠。 能猜的原因便有两个了,或者她要跌倒,而借赵宽宜扶了一把,又或者,其实亲吻。 还有许多张——换到别的地点——走在路上的,都是这一群人。女星被红圈画起来,手中挽的则为饭席上的另一人。 难怪週刊要下这样的标题。 确实是如范月娇所讲,一点都不关赵宽宜的事。大概出席的所有男士们都要被问一回。 我其实感到没什么。 只不过,在这些照片里的一群人间,却有张熟悉的面孔,再熟悉不过的举止神态。那人走在后头,走在赵宽宜的身后。 是林珞苇。 连续的几张走在路上的照片都有她。有一张是他俩靠了近。 偷拍的记者大概把焦点都着重在那女星身上。她跟谁,便拍谁,周围其实详细不多,能看的不能太清楚。 「——是不是很无聊?」 听到范月娇下得总结,我定定神,默然地点头,把杂志递还。我感觉也必须讲个结论。 我道:「是太无聊了。」 三十 在王子洋组织的酒局上,时常会碰到的朋友要结婚,就在週日。 婚宴请在君悦酒店,我本就要到场,昨日忽听范月娇讲起,才知赵宽宜亦有受邀。原来新娘父亲和他有业务来往,关係甚密切,当要奉他为座上嘉宾。 双方喜帖早在半月前寄发,赵宽宜从未提过,我也不曾讲。是小事,也没什么。他并不一定清楚我和新郎有交情。 和王子洋有掛勾的朋友太多。一个牵一个的,甲乙丙丁混到一起都不一定认识,大家就认准一个王子洋。 王子洋这人厉害,从不搞混,不同掛的朋友不会约在一起。假如我一早不认识赵宽宜,大概很难得在王子洋的场子上见到他。 昨日我跟赵宽宜没有碰面,电话也未曾讲。 一日未见,不讲电话都不算稀罕。再怎么喜欢,也不必总要时时腻在一起。 范月娇向来称职,必会和赵宽宜讲出席茶会的详细;他应知道了,週日婚宴我亦会出席。 我没想到要和他相约出门。以前未约定,却恰巧在一个饭局碰到也不是没有过。 临出门前,赵宽宜忽打了电话来。 他说:「你别开车了,一起去吧,我有司机。」 我笑笑,道了好。 新郎身家不比新娘,但也不浅,双方亲友加总要六十席位。宾客们都有来头,冤亲债主不免齐聚一堂,得赖婚顾公司规划得宜;看得出,位置排佈下过工夫,场内外气氛皆一派和美。 我跟赵宽宜一起到,不过桌位并不在一起。 一进宴客厅,赵宽宜就被一个熟人拦去说话。我一人先随招待入座,刚坐下,正和同桌的人寒暄,就看王子洋夫妇也到了。 他们和我同桌。或许闹了彆扭,两人的神情不太好,在这派喜气之中略突兀。我和王太太不熟,在他们婚前,只在杂志或名人报导上看过模样。 这时她理也不理同桌的人,一屁股坐下了,自顾地拿手机看。王子洋似不快地瞥一眼,但未讲什么,只来和我们几人打招呼。他一早忘了上回酒醉的话。 随着婚礼进行,气氛越喜乐,酒也喝得更尽兴。 我没想过借酒浇愁,因也完全地谈不上。是很好的酒,不多喝点,总觉得可惜了。 一直到离场,我才在酒店外和赵宽宜碰头。 从来他应酬喝酒,都不会喝得过,今日亦然,面上不见半分酒意。反倒我,让风一吹,更感到脸臊烘烘的。 我眼前隐约一眩,忙借了赵宽宜的手臂来扶。 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来搀了我一把,嘴上问:「喝了多少杯?」 我耸肩,嘻皮笑脸着:「哪里数得清啊?」 赵宽宜微皱一下眉,看着我,未语。 所幸他的司机很快把车开来了。 坐上车,我靠倒在车椅背上,歪斜着脑袋,望车窗外一幕一幕急闪的景物。 车子里在播放音乐,纯音乐,不知是什么曲子。大概是司机在听的。我转过脸,坐一侧的赵宽宜正在看手机。 他目光微低,昏暗不明的车内,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感觉是很专注的。我忽然不想让他这么地专注。 我伸出手,按了他的手臂一下。 赵宽宜即看来。 我说:「週刊的内容太乱七八糟了。」 赵宽宜默了一会儿才答腔,他别开脸,「还不就是那样。」 我静望着他。我并不期望他能有一个解释。他从不解释,不会承认,不会回应。 难道对我也是这样?我挣扎着去试探,可开不了口。我发觉,我一点都拿不出一丝一毫底气。 关于照片上的详情问或不问,其实不是一个问题。 事到如今,我如何拿得出推开他的勇气。 我低下目光,「是,都是那样,乱写,乱七八糟啊。」顿一顿,一笑,朝他看,「喂,我走不动了,先到你家坐一下吧。」 赵宽宜亦看来,挑了眉,未置可否。 隔日,是在他家醒来。 除了头痛,我还能感到那深深地酒后乱性的疲惫感。前夜一时纵情,忘了分寸——忘了今日为bluemonday得上班。 我对赵宽宜叹自己年纪大,请他以后尽量别在星期日晚上玩花样。他并不理会我,从容地收拾,穿整衣装,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好在,他愿容留我在他家赖床一小会儿。 我挣扎半天,最后顺从了惰性,请了半天假。 赵宽宜让司机再把车开回来,我大方地奴役那位老实的年轻司机,按照我惯走的路开。 因已请假,我便返家。 路上,我要和司机聊,可他非常地惜话如金,兢兢业业。我不禁要感叹,难怪赵宽宜平时出门,行程可以这么的保密。 进家门时,就隐隐地听到谈话声。是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大概听到门开,徐姐从门厅后出来,见是我没什么意外,只讲我母亲在昨晚就回来了。 我听了,去到客厅。 母亲挨在长沙发的边上,倒没有在看节目,只顾聊电话。或许去打了禪七,她心灵方面对平静有一定的收穫,神情不再鬱鬱的;望到我,还似有两分的欣喜。 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转小。 母亲已掛掉通话。她拿开手机,站起来,看一看我道:「昨晚回来时看到你的车,结果你不在家,问你爸爸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怎么一晚上没回来?」 我不意外父亲答不出我去处,因我未曾讲过。昨日出门时,他人并不在家中。我毫无兴趣管他人在何方。 我道:「昨晚去喝喜酒了,我搭朋友的车,后来直接住朋友家了。」 母亲蹙了眉讲:「那一定喝多了吧,头会不会痛?我叫徐姐去冲蜂蜜水,你喝一点,再去公司。」 我阻止她,「不用了,我不喝,我早上也请假了,下午才去公司。」 母亲便不讲了,可还站着,两隻手相互地握在肚子前,似拿不定主意坐不坐下。 我本要走开,但瞧了眼,才注意到她今日穿了件顏色稍浅的有花样的上衣,不像平素一贯的深色。 此一桩发现,我说不上想法,只随口问:「不是说要今晚才能到家,怎么赶昨晚就回来了?」 母亲彷彿才回神,可又愣愣地看来,「哦,山上天气不是很好。」 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我不太在意。母亲心上时常盘着事情,恍恍惚惚的,说不定也没听清我的问题。 反正也是随便问的。我转开身。 母亲倒来拦住我了,可问的话让我一愣。 「你最近跟宽宜有没有见面?」 我看她,她神情又是寻常的总有一丝的忧愁。我开口:「问这个做什么?」 母亲略略一顿,「就问一问——那你有没有和他见面,最近这一阵?」 我猜着她的意思。 不过,她从来要有机会认得我周围的朋友的一个,想起来都会问。她对赵宽宜一直好印象,不知我俩关係数度地变化。 如今当是。我便一如既往和她敷衍:「最近当然有。」 母亲倒追着问了:「昨天有没有?」 我耐烦地反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母亲对着我,张了张口,但有一下才讲出声音,缓缓地:「没什么事——没事,哦,我是想到了,他上回送礼物给我,那…是不是也该回给个礼物给他妈妈?」顿一下,忽欢快起来,「我最近看到一件珠宝,也许可以——」 我打断:「不用了,他妈妈很挑剔,送不好不如不送。」 母亲默了一下,道:「那请他来家吃个饭?怎么样?他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吧?」 我真觉得烦躁。 「请他来做什么?他没有空的。」 母亲沉默了。 我亦安静,看她鬱闷似的脸色,缓缓情绪,开口:「他有公司要管,应酬多,我有时都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知道,我也是提议,我没有一定要约到他来。好了,你要休息吧,我不跟你多讲了。」母亲叹道,就走了开。 我的情绪被仓促地推到了无奈。 胸中一团乌烟瘴气,但不能发作。要再回应没完没了。但有时不回应,又显得我的没耐性。对着这样一个母亲,儿子怎么做都不能算对。 这一想,实在该要佩服赵宽宜。他的母亲比我母亲,更更难应付。 下午销假,进办公室,一堆事情等着办。我紧守岗位,不敢稍离办公室一步。 秘书elin进进出出许多次。她穿一双高的细跟皮鞋,大概走得很累,端咖啡来,对我暗示请勿要拿星期一休假,别说半天,一个小时都不应该。 我笑:「万一有不得已的事也不能请?」 她露出专业笑容,临出去时道:「但今时今日还未到不得已。」 我望她背影叹气。都怪早上太难清醒,不慎说出了请假的真正理由。宿醉,在男人身上为一个很罪不可赦的理由。 距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多,假若我拖延未做完,妨碍自己下班不要紧,妨碍到旁人,可能明日就无一杯咖啡好喝。 我继续翻看文件。翻过一页就停住,因驀然想到上午和母亲的谈话。 心思一时不能在专注回去,我乾脆拿一根菸抽。 坦白说,我其实不太担心。母亲应不至于想到深的一层。况且,很多年了,赵宽宜不曾到过家里。 有时一些应酬场合,母亲陪父亲去,偶尔会碰到赵宽宜。不管我那时和他关係差不差,他跟母亲至多客套,谈不了两句,说不准,和父亲聊得要多些。 我想了想,拿手机。 另一端响了好一下才接起。赵宽宜很平平静静地问我有何贵事。 我道:「想请你吃饭——不过不是我,是我妈。」 赵宽宜默然未语。我补一句:「她早上跟我提的,要谢谢你上回送的那套首饰。她很中意你的眼光。」 赵宽宜才吭声:「是一点意思而已,不用了。况且,那本来也是一个谢礼。」 我笑了笑,说:「假如她坚持一定要谢谢你呢?她说,要请你到家里来吃饭。」 赵宽宜淡道:「你替我感激她的好意吧。」 我笑,「那这样吧,不用跟我妈吃饭了,跟她的儿子吃晚餐吧。」 赵宽宜很直接地道:「今晚不行。」 我呵了声,道:「哦,那太可惜了,我刚好也不行。」 「我必须掛电话了。」赵宽宜只说。 「嗯,你掛吧。」我讲。 很快地,那一头毫无犹豫的断了线。 我把菸抽尽,一时摸不清心中滋味,可大概刚刚把菸抽得猛了,略有点窒息感。我沉出一口气。 看着满桌文件,我想,还是不要拖延人家下班时刻的好。 三十一、三十二 三十一 今期的时报周刊中,有一小则谈珠宝设计的报导,除了作品的照片,还有受採访的人物照。 我翻过去,后头没什么能看的,便起身去换一本杂志。 此刻在发廊中,人声鼎沸,而且忙。设计师一人至少兼顾三组客人,就别提助理们了,一副恨不得能变化出许多个分身。 今日我是陪客。陈立敏来公司找她哥哥,说完了事来看我,更拉我陪她去洗发。她下週要出国,跟她那当助理讲师的男朋友matt一起回马来西亚。 两人过两天订婚。很小型的,只请亲近的几个朋友。她的父母以及家中长辈都不会到场,只有陈立人出面。 因临时,她一向用惯的发型设计师无档期,便找我情商邱亦森店里的人。 邱亦森开了两家店,人手亦吃紧,但好在他很给我这个老闆面子,二话不说,指了店里最大牌的设计师给她用。 「——虽然不请你,不过你礼金还是要到啊。」 在我换完杂志回来,陈立敏对我说。 我失笑,道:「这样像话吗?」 陈立敏只续讲:「你也快点吧,到时候换我包给你。」 我微微一笑,不语。 陈立敏看我一眼。 「我听说你有对象了,是不是?」 我仍不作声,望向前面。 镜子中,陈立敏披头散发,围了一件黑斗篷端坐,一侧的助理在给她的头发抹护发素。 没听到我回音,她把目光睨来。 「喂?」 我笑笑,问她:「你听谁说的?」 陈立敏道:「假如没有,你怎么不和王子迎在一起?」 我佯作一讶,看她,「我怎么要和她在一起?连追求的事都没有。」 「你快追啊。她对你有意思的。」 我叹口气。 「谁对我有意思,难道我就一定要追求谁?」 在陈立敏面前,我从不必说场面话。即使说了也无用,她始终听得出来。她看来一眼。 助理给她弄上了蒸气头罩,对话暂到此为止。 我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中间去楼上办公间,找邱亦森间话两句。他自从跟那加州华侨在一起后,很少有时间能分给我。 上回一起遇见许女士,邱亦森从没来问详细,我心中感激。不过他非不知原故。父母的事,从前我曾和他讲及。他能够理解。他的父母亲便因一方外遇而离婚。 邱亦森从办公桌前走开,和我一起坐到沙发上。 他抽一口菸,问我近来如何? 我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件事。我亦抽着菸,道:「不好不坏。」 邱亦森忽说:「现在的报导都追求腥羶色,週刊上写得那些,太乱七八糟了。」 我笑了笑。 邱亦森看来,问:「他有没有讲什么?」 我道:「他一贯不会理睬这种报导。」 邱亦森扬起眉,伸手指一指我,「我是说——他有没有和你解释?」 我不语,对他喷了两口烟。他用手挥了挥,似恼地瞪我一眼。我笑了笑,默了一下道:「要解释什么?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赵宽宜和那个女星,一点都算不了一回事。他甚至都没有对方的电话。他有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号码,大概——假如,还可能有点什么。 邱亦森给我一记白眼。 「管它是不是真的,又管你知不知道,作一个男朋友,解释一下很正常好不好。」 我不语,只抽着菸,犹豫了一下后,和邱亦森说了压在心中多日的事——关于赵宽宜对林珞苇曾有的考虑,以及週刊照片,一丝一毫都不遗漏。 听后,邱亦森道:「程景诚,你是白痴吗?」 我没说话。 邱亦森站起来,拿烟灰缸按熄了菸,一脸正色地道:「这种事,你应该和他说。」 我不禁苦笑,「我试过,但我说不出口。」顿一顿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和我,感情出发点不一样。」 邱亦森好似难以理解。他坐回沙发上。 「那又怎么样?程景诚,他终究愿意跟你在一起,不是吗?去跟他说,去问他吧。」 我没答腔。我试着想像那个画面,试着想赵宽宜会是什么神情,什么说法。可无论怎么想,都只想到他的冷漠。 越想,便感觉胸中好似堵住一口气。 不用等到答案,我可能已忍不住逃跑。我怕他喊停,怕他说,你不信我,那何必要继续。 千丝万缕,我什么都讲不出来。 邱亦森叹了口气,拍我的肩,「只要有关他的事,你总是鑽牛角尖。听我的,去问他,虽然我和他不怎么熟,但我感觉他不像是会回避的人——至少,他没有逃避掉你说喜欢他的事情。」 我仍旧沉默,抽着菸,最后才点一点头。 陈立敏弄好头发,邱亦森送我跟她一起出来。他和陈立敏客套两句,看了我,拍拍我的肩,转身进店里。 陈立敏和男朋友约在前头的咖啡店等。我陪她走过去。她来挽住我的手臂,嘴里嫌弃:「一身烟味。」 我挑了一下眉,睇她,「不喜欢可以走开点。」 陈立敏哼哼两声,但把手挽得紧一些。 我玩笑道:「喂,你都要当人家的太太了,注意检点。」 陈立敏很理直气壮:「他知道也不要紧,谁不晓得,你是我最爱的那一个。」 我笑了一下。这一句,其实有因由,她未遇到matt前,每逢亲友问婚事,总要拿我出来搪塞。 彼时我在大西洋的一端唸书,只能由她随便去说。 我静了片刻,和她道:「最爱这种话,只能放在心里想的。」 陈立敏看来一眼,「哦,那你心里是有一个了?」 我笑而未语。 陈立敏未追问,只道:「我让matt戒菸,好几次了,他一直都戒不掉,还说,若要我不买衣服,看我怎么办,哪有这么比喻的!」 我道:「说得太好,我实在要站到他那一边。」 陈立敏便睨我。 几句话间,已走至路口,过了马路,便是她和情郎相约的咖啡店。 此刻红灯,她松开我的手臂,说:「我自己过去吧。」 我点头,仍旧站着,和她都沉默。 「我其实有点怕。马来西亚那边都没有熟悉的人。」 她忽说。声量很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搂了她一下,松开手,「但你有matt,他不是在吗?」 她对我笑了一下。 「是,我有他,他也有我。」 我轻道:「这就对了。」 她无声,但神情再飞扬起来了。她看一眼已变换顏色的号志,道「你也快点吧,早点找到你的最爱。」 我笑了笑,未答,只对她指了指对向的路口。一个不算高的男人已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目光正直直地望来。 那是matt。 陈立敏便回头,即三步併作两步地奔过去了。 大阿姨最小的女儿要嫁了,母亲陪她去看珠宝。她在mikimoto专柜,买了一套珍珠首饰。 她要我转送赵小姐。她固执要送,我其实有奇怪,但前次谈不愉快,这次我索性也不细究名目;反正是接了,到时再说。 况且,赵小姐不一定能给我见面的工夫。 画展早结束,她应要有空间,但几次电话过去,都挪不出空。 我猜得到她在约会。也不用猜,圈子里早有人说起来了,她到任一个地方,都有曹竞谦接送,两人出双入对,毫无遮掩。 我以为是一个好事,至少,一个丧妻,一个离婚。只年龄方面,男的大了女的十岁,但可以接受。 那套首饰我收在办公室有好几天。母亲时不时问起,我总推託,大概看我实在很烦了,后头终于没再提。 这一天,我看到首饰盒子,想一想,拨电话给赵小姐。 不想她在机场,正预备去澳洲玩几天。我听她周围隐有人在问她一句什么,就没和她多讲。 掛掉电话,我再把盒子收好了。 我没有想过转託赵宽宜。 比起来,我可能见到赵小姐的时候要比他多得多。他们母子的感情太难说,我管不了,最好也不要多嘴。 我该想一想自己。 听过邱亦森的劝,我心有定夺。我不应自顾地将把赵宽宜想得差了。长年情谊,我当要理解他多一些。 早上的时候,我问过赵宽宜今天一起晚餐。 对他上一回的推拒,我并不那么感到在意,后头亦未多问。他抽不出空,时有的,不能比我,有些邀约无法轻易推掉。 这也不能说我日日有空间,只不过有的场子不到,不会有大损失。但那次吃喜酒,王子洋没少抱怨我很久不到聚会。 刚到五点半鐘,我即收拾离开。 乘电梯时,碰到叶文礼。周围有别人,他只和我聊一些公事,未讲多馀的间话。到地下室取车,我和他如常地分别。 坐上车时,手机忽响了,有讯息。 我拿起来看,是叶文礼传来的,他问,去约会? 想了想,我答覆一个字,是。他没有再传过来,我发动车子;刚要开出格子,就看他的车子开了过去。 我说不上心中想法,但等了等,才开了出去。 吃饭的地方在君品酒店的颐宫,我和赵宽宜约在那里碰头。路上不堵,我很快到了,而他还在路上。 想了想,我先上楼,问服务人员先进包厢。 餐厅内除了包厢,还有一些散座,都有客人。我瞥到一头的一拨人,那一桌子的其中一个也正好望来。 我别了开,进了包厢。赵宽宜一会儿便来了。他看我只点了茶,翻开菜单,很随意地点了几样。 我全由他作主。 一餐饭吃下来,我和他没谈几句话。他一直有电话来,我并不觉得介意。我甚至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到喝饭后茶时,赵宽宜问:「你今天公司里事情很多?」 我不解地看他,答:「还好,跟平常没两样。」 赵宽宜道:「是吗?」又补了句:「你今天话却没有几句。」 我怔了一下。我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 「大概是…这里空间太闷了。」我说。 赵宽宜便讲:「那走吧。」 我恨不得立刻走,当即点头。 一出包厢,有个人——彷彿等待许久,终于逮住机会。那身影忽然靠过来,我一时不及避开。 「好巧。」 赵宽宜看了去。我未开口,他已先说话。 「您好,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您。」 我怔了一下,看许女士端着高雅和他问候:「是啊,我也想不到。」看了我一眼,「您和朋友来吃饭吗?」 赵宽宜对她略微客气,简单地答了两句,但未特地介绍我。我无比地感激。不过,也不必要他来介绍,许女士早知道我。 我没料到她和赵宽宜有认识。 他们谈什么,我不很认真的听,甚至无法耐烦,很侷促地站着。许女士有几次似想将话题带到我,但赵宽宜却始终没有那意思。 许女士如何看不出来,再三言两语便走开了。 出了店门外,我犹豫了一下,问赵宽宜:「你认识她?」 赵宽宜按了电梯,道:「是外婆的朋友,在家里看过。」 我无话能对。 但其实不意外,和许女士往来的朋友都差不多在一个圈子,关係拉拉扯扯,很容易有重叠;我不由生出一丝嘲讽,不知她那些朋友们知不知道她的所谓婚姻,从来不存在法律上。 忽然地,听到了一句话。 我回了神,略迟疑地朝赵宽宜望去。 「什么?」 赵宽宜看我一眼,再说了一次:「她的儿子在美国也是读nyu,前阵子回来了,透过别人给我看了履歷,还不错,但不太合适待我那里,我把他转给一个朋友,听说已经开始上班了。」 我听着,感到胸中茫茫然。是想该发表点意见的,但什么都讲不出,只有静默。而赵宽宜讲完后,却也安静,没再说了。 到上了车,他忽开口:「上次去医院探望董事,我也碰到她。她说是家里人生病。」停一停,「对了,你那次也去医院,你去探望谁?」 我愣住,过一下才记了起来。我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家中的事,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讲。 并非以为他不能理解,正因为他可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不愿意说。我一样道:「没看谁,就一个长辈。」 赵宽宜没讲话,似看了我一下,但应该是我错觉,他连应一声也无,凭空地,就结束了这段交谈。 我不太在意,只开动车子。因突来的这一个原故,我感到一种说不上的厌烦,还有一些无奈。 那一直在意要问的事,忽然好像不重要了。 三十二 对许女士那头是如何的生活情景,我并不完全地不知晓;母亲和父亲吵时,没少嚷嚷过。她控诉所有的不是,比较这边的和那一边。 她最常讲,她自己如何如何都不要紧,但父亲对孩子不该偏心。 父亲有没有偏心,让我来想,不太感觉到分别。跟他,我一直不亲近。即使大了出社会,面对一些事情,可以感同深受了,可彼此间仍有一层深的隔膜。 坦白说,对那个该叫做弟弟的人,我未有半分喜恶。我厌恶的是父亲,厌恶他背着母亲和另一个女人大谈齷齪,噁心他在这一段婚姻的虚偽造作。 我总也气恨母亲。 她的争,到最末也只一个妥协来掩饰不堪,又因不甘心,时常想把我拖下水。可对她,我仍旧无奈得多。 无论如何,这个家里,该有一个人要在她的那边。 一次两次地不成功,可终究让许女士找了机会。 永福董事长在他的私人招待所办酒会,她亦有受邀。因宾客多,我起先没有留神,后来才看见。 许女士身边有立生的黄董事长太太,以及其他的两位太太。黄太太和我有两分熟,过来打招呼,她便随着一起。 在这样的场合,我不至于走掉,客套两句,假一个藉口脱身。 连通阳台的长玻璃门向着两方开敞,可以看见几个男人和女人,分别靠在栏杆前抽菸或喝酒;我踏进去,打一两声招呼,站到一块没人的位置。 我把背靠上栏杆,面朝里,拿菸点了。 菸刚抽了两口,便看到许女士身影。她一面和阳台上的其他人搭訕,一面往我这一侧过来。 我跟她实在无话。我不可能对她亲切,甚至看到她,心里要不舒适——她是得意的,一遍遍地对我昭示母亲的失败,父亲的无耻。 许女士却彷彿没有察觉我的不愉快。 「你好。」 我不语,克制着神情,稍瞥了一眼远点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头。 许女士把踩着高跟鞋的脚挪了一挪,半个身体就朝了阳台外。一侧的柱灯把她的人影打得朦胧,彷彿必须予她几分哀怜。 我冷漠地看待,无声抽着菸。 许女士朝我望来,大概装不住镇定了,扯开的一抹笑里略有尷尬。她开了口:「我讲几句话,给点时间听一听好吗?」 我没答腔,可也没走开。 许女士捏着她自己的一隻手腕,低低地道:「你不愿看见我,我都能理解,我早早地有心理准备,若不是为了程诚——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和——是我的儿子,假如不是这样,我一直也不准备打扰你们。」 说这样的话都不过徒然,所谓的打扰又岂能被轻易的提过,我默想着,可心情却意料外地平定。总以为,听到那不知能不能说熟悉的名字,我怎么都该要难堪,或无措,或者一些更难以描述的情绪,但此时完全都没有。 看我不说话,许女士却好似得到授权,再讲了下去,低而温婉地:「上一次他——你父亲住院,张秘书通知我,我心中着急就赶去了。」顿了顿,看一看我,「我和你母亲碰到面,我们…说了几句,这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 我依旧是贯彻沉默主义。 许女士便自顾地道:「你母亲说的,我都承认,我都觉得对,但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都是事实,别误会,都到这如今,我没打算求什么,一直也没有。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母亲,是我欠的,我没有二话。但我们父母辈的恩恩怨怨,不该牵累孩子。」 我掸了一下烟灰。不愿再听她讲这些似是而非,我看着她,开口:「你这是在对我控诉我妈的不对?不管那天她讲什么,假如她要刁难你们母子,不都是你自找吗?我不觉得她做错,我也不会管她要拿什么手段。」 许女士脸上似掠过一丝窘意,「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就叹了一口气,很轻地,忽道:「程诚他从美国唸完书回来了,在找事情。」 这件事,前一次赵宽宜曾提到。想了起来,我心中不该该作何感觉。我一句话也未讲,只管吞云吐雾。 坦白说,我一直以为父亲会要她的儿子进他的公司里,没想到,竟把履歷介绍到赵宽宜那边。 许女士又讲着:「我没什么意思,他已经进一家企业做了。不过,也不在你父亲那边。」又停了一下,彷彿踌躇,「我只是想,你做事得早,很多方面都比他懂。」 原来——我想懂了。我总也不会白费这出来奋斗的多年啊。我的一句话,要决定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太看得起我。 我扯了一下嘴角,「假如他有本事,谁都不会刁难到他。」 许女士没作声。 而我手上的菸已经抽尽了。 会散后,我和另两位朋友不打算直接归家,讲定另一处地方坐坐。我跟那两人和主人道别后,走出门口,到一侧等待其中一人的司机把车开来。 门前许多车停停走走。携家眷的男人们一时还不能脱身,几家太太话别总不轻易作结。 我们的车来了。后面还有车停下。是黑色福斯,驾驶的男人正下了车来。夜色不算明朗,只依稀见人的轮廓。 后方有人在夸一句。我瞥到那男人迎上许女士。我坐进朋友的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彷彿就作过了预示,后面的许多场合里,时常能见到许女士。多年来,为我父亲为她儿子藏声匿跡,如今也许是父亲默许,又可能感到儿子大了,出来做事了,可以得一个出头。 她不一定来和我招呼。她一直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相比赵小姐的又不同。她是一种脉脉地无形的婉约,人要捨不得对她说一句心伤的话。 难怪父亲当初会着了她的道。 不过,我一向都倾向他们的关係为愿打愿挨,最可笑的烂俗的剧。 我未问过母亲到底和许女士说了什么。必不是好话。可母亲其实做不出手段的,要有,当年早早地使出来了。 赵宽宜近日来忙得很。和别家的投资合作消息出来了,他的公司迎来许多注目,各种消息在业内频频流传,都在猜他的下一步。 他抽不出空和我见面,我说不上要失落,但心底很有一丝惘惘。是之前的一次分别开始,彼时我没心思,回过头再想他的话,好似有几分别的意思。 谈电话时,一下的工夫也讲不回去,气氛亦不对,他不至于太敷衍,但忙时也顾不到口气。 总也不只他如此,我也是。 最近的一次到他家中,已间隔了一星期。自说在一起后,除非他出国,不然至多两到三天都会碰一次面。 对这情况,我略微地木然,讲不出情绪,就任了忙碌把疲惫湮灭。 这一天,我无应酬,赵宽宜要和他外公外婆吃饭,问我一起。面对两老,我怕装不了和他的寻常,暂不想面对。 赵宽宜便不勉强。 我于是早返家。父亲倒先回来了,看到我,仍是一张严肃近乎木木地表情。 母亲意外我这样早回来,因我大多不在家吃晚饭,赶紧喊徐姐在多做两道菜。我想着不必,她却匆匆地吩咐好了。 一家三人同时上桌子吃饭,相对无语。饭桌上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我记不起这样的上一回是何时了,但气氛大概也一样很窒息。 饭菜如蜡似的无滋味,我潦草地吃过,就搁下碗筷端茶来喝。 坐上首的父亲也放下碗筷了。 我注意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有察觉,一顿后再默默地吃着,神情隐隐地,彷彿蒙有一抹模糊的了然意味。 父亲脸上却有着不太协调的侷促。我驀地有种直觉,就听他问了一句。 「你待在新亚,一向都还可以吧?」 新亚是陈立人的公司。应了心中念头,我不太讶异,只感到讽刺。作为父亲,此刻问这个稍嫌晚了,似乎根本不应被提起来。 我道:「还可以。」 父亲彷彿下评论:「新亚有陈立人,近几年是很有发展。」顿了顿,「你在那里累积的经验,正好可以拿回来公司应用。」 我怔了一下,不知何故想到要看去母亲。她果然殷切地望来。 父亲则语调平平地又道:「开始时,我没有和你说直接进公司做,是觉得你先去外面磨练过也好,等有歷练,再进公司来比较合适。」 我未料有此桩,霎时愣住。 但不过一下,就產生另一种更浓烈地情绪,我一时理不清详细,但实在地悲凉的。我克制住,不答也不应。 父亲没催促我,兀自端茶喝。他彷彿是把台词唸完,完了任务,变成一个局外人。 母亲倒是急了,开口:「你是该考虑辞掉那一边的事了。」 我便忍不住讲:「我在的位子是不太高,但学了经验就说走,对不起人家的重用。」 母亲又说:「你在那里都做好几年了,那陈董事长也知道你爸爸的,甚至有一点合作,早该明白你随时要回你爸爸公司的。」 我看她一眼,「早该知道——那他早该不要录用我才对,我早应该积极争取进爸的公司里。」 母亲吶吶地说不出话。父亲是听不得这样的顶撞,他皱了皱眉,叱我:「怎么这样说话!」 我看他,只问:「爸是不是真要我进公司做?」 父亲沉声:「那你当我刚才和你在说的什么?」 我乾脆打开天窗,挑了明白。 「假如我进去,你准备对另一边怎么解释?」 父亲一顿,母亲则脸色一沉。 我道:「我不想说太明白,但我都这么大了,该知道不该知道,全都要知道的。一个儿子是儿子,两个儿子也是儿子,但到底看重谁,爸的心中该有数。」 父亲皱起眉来,「你不想进公司做?」 我默然,过一下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刚想起来有点事,我出门一趟。」 父亲没答腔。母亲却站起来,在我身后追来。 「你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说——」 「妈!」我喊一声打断了她,往她看,「爸是真的想要我进公司吗?」 母亲愣了一下,「那当然。」 我未言语,只盯着她,她彷彿很难安。 「妈。」我苦笑,低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进爸的公司,根本不能表示什么。你…不要总来寄望我,他跟你——你们反正是有法律关係,他在这部份不能亏待你的。」 母亲对我看来,目光里竟有一分恨恨的。 「你们父子都一个样,全为自己想!」她扔下话,扭过身就往回走。 我佇立原地。徐姐忽从里走出来,脸上略有点小心翼翼,「太太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 我没有搭理,自顾地换鞋子出门。其实我也不知要到哪里。我没想到买醉,但亦耐不住心里烦乱。 我拿出手机。看着前一则通话的号码,我略犹豫,缓缓地按了拨出去。有一会儿,那一头才接起。 那一头有些热闹,隐有谈笑,以及杯盘轻碰。我心情慢慢地缓下。不等赵宽宜询问,我先说:「没什么事,找个人的号码,不小心按到了你的。」 赵宽宜在那一端默了一下,说:「那不多讲了。」 我应一声好,让他掛掉通话。我握住手机,心里早已平心静气,对刚才打电话过去的行为感到恍惚。 我不知道能对赵宽宜讲什么。我本就说不出口的。 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 父亲提过一次,后面就彷彿没有了这回事。他大概在等我开口。可我不会。非在和他呕气,更不是衝动——我很早地想过这件事。 父亲的不曾表态,开始时,我也有不平。我是不愿去和谁比较,比不得,倒要徒惘然。因在社会上做事,久了,见得人多,眼界便广阔,心中通达更多。 父亲可以说白手起家,今日一切为他苦心打拼。他大半辈子的事业成果,别说外人,就算是儿子,都不一定能够轻易交付。 即使他愿意,他亦习惯了人去求他,而不是他来主动。他今天开了口,母亲必定下了法子,可能又单方面地妥协了什么。 母亲总这样子,以为要换得我好,她就能在这一桩失败的婚姻中得救。可我从来都救不了。 她是禁闭了自己,任自己慢慢地苍白。 上次父亲住院,母亲恼我的表现不佳,足有半月不对我搭理。这回,更要失望,隔日即往我身上实行视而不见的那一套功夫。 我知是把话讲得重,心中也有不过意,便耐了烦应付。母亲因又提父亲公司的事。讲来讲去,再绕回不愉快。 我索性随便她了。是都该静一静。 部门的一个人月底要结婚,婚宴办在台北晶华。我收了帖子,记起很久不到兰亭吃饭了。 兰亭是吃中菜,採会员制,算得上隐密。菜色味道也好,我去几次都很满意,重要的是,赵宽宜亦喜欢。 我想一想,拨了电话。 过一下子接通,即听赵宽宜很平淡地问我什么事。他一贯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在一起,我当习惯的,可一时忽有一点没意思。 连带想到,那晚衝动地打电话给他,过后碰面,他亦平平静静,好似不记得了。总之是不曾问起来。 那端他在说话,是在吩咐着谁什么。 我回神问:「在忙?」 「还可以。」赵宽宜回来讲:「说吧,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问你晚点一起吃饭,到兰亭吃,好久没去了。」 赵宽宜在那头默了一下,方道:「我这边有几个远来的朋友,一会儿要陪他们午茶。」 我看了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鐘。本要说算了,可想想,我不禁问:「你们到哪里吃?」 赵宽宜答:「在文华东方订了位子。」 他口中讲朋友,但料想应非为私人的那一种。几个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只有可惜:「那改天吧,两边的方向不同,太赶了。」 赵宽宜却讲:「或者约晚点,七点半鐘?」 我倒意外他的不拒,可就同意了。总是能一起吃顿饭。 因下班在五点半鐘,我逕自在公司里多待一阵,到差不多时间,才收拾离开。 开车去台北晶华花不了太久,我停妥车子,乘电梯上二十一楼。 刚出电梯,手机就响,是一组不能讲陌生的电话,范月娇的号码。一接起来,即听她说:「程总,打扰了。董事长让我来通知,可能要您稍等一等了。」 她大概到外头打的,话筒的另一头不太安静,带有朦胧地彷彿有车开过的动静。我看了錶,差两分七点半鐘。他们的这一顿午茶可吃了不只有一会儿。 我道:「慢慢来吧。你们到现在才散?」 「不是的,午茶早早地结束,有个人想看点艺品,董事长领他们来榆苑。」 榆苑是专製琉璃艺品的店,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我不禁问:「哪里的客人?」 范月娇答:「是北京来的。」 我便不多问了。 后面其实未等得太久,在翻过两遍菜单后,赵宽宜就来了。 服务人员才来问点菜。我点了两三样,其他看赵宽宜意思。他大概下午用了茶点,只看了汤品,要了一样四宝汤。 在服务人员出去后,我问:「怎么样?在榆苑看东西顺利吗?」 赵宽宜似不意外我知道,喝了口茶答:「他们没有下手。但不要紧,他们要待到这个週末。」 我猜他是要买单了,当作赠别礼。我问:「什么样的东西?」 「是一组酒杯。」 赵宽宜道着,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讲两句,看我一眼,便起身出去听了。 我倒不太在意。是时有的事情。过一会儿,菜陆续地上来了,因实在地感到饿,我未等赵宽宜,率先吃起来。 赵宽宜后面便回来了。他其实出去也不算久。他坐回位子,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擦手,才动筷子。 吃好饭,问买单时,赵宽宜先递了信用卡出去。 我晚一步,但并不感到扼腕。签好单子,看时间不早,我和他拿了外衣出包厢。一出去,他的手机再响起来。 我走快两步,他在后面讲起来。隐约听他回一句话,口气微冷,似乎和对方说得不和谐。 我按下电梯,转过头,他已经掛掉通话。难得地,他神情有几分的不定。可假如我非足够地理解他,根本也看不出。 我感到奇异,问他:「怎么了?」 赵宽宜彷彿一怔,「没什么。」一顿,似下了决定,看着我说:「我看,今天先这样吧,有点事去办。」 我怔了一下,联想到刚才的电话,便问他:「那样是不是很急?不然我送你过去?等司机开车来要一阵子吧。」 赵宽宜似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我便开了车,送赵宽宜去到华国大饭店。赵宽宜让我停在对侧路口,他便下车,徒步走过去。 我没有立即走,待车子里,看赵宽宜迎向饭店门口的一拨人。里面好像有个人喝醉,被搀住了,又被挡住,模样看不太明显。可旁边的另外来挽住赵宽宜手臂的身影,我并不感到陌生。 我想,没什么可问的。也不知从哪里问起。可疙瘩凭空生在那里了,深深地积沉着,似乎要到一个不能忽视的地步。 今日是星期五,已过两天了,我未给赵宽宜打上一通电话。我并不感到是生气。在往常,不见面,也不一定要和他聊到电话, 况且,赵宽宜大概不很有空间。他对打电话,也不能算很热衷的。从前便是他想起来,可能日日都有主动的一通,不然多由我打过去的。他的这一点,以往我不多在意,可近两日里想着,倒有一点的埋怨。 我倒也没在那逕自的委屈。当王子迎发来讯息,问看电影时,我就答应了。她大概没预料,有一下才回覆。 不怪她意外,她约过我好几次出去,总也没答应她。我非在抬身价,因她不当为应酬的对象。 这时,她已在问着约哪日哪时了。 我想一想,答覆过去,讲现在,翘班去。 因王子迎跟朋友正好在欣欣影城附近,于是就约在那里。到时,我只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穿一身青春洋溢,看到我,笑了开来。 我走近,笑问:「等很久了?」看她摇头,又问:「怎么会剩下你一个?不是说有个朋友一起吗?」 王子迎微微地笑,很有几分的靦腆。 「她先走了,她说——有一点事情。」 我笑了笑,不多追究,「好吧。那先看看有什么电影?」 「我看好了,快到开演的有两部。」 王子迎一面说,一面偕我走向卖票口。她倒没有来挽我的手臂。我跟着看一看,两部都是美国片,一部文艺,另一部纯粹卖特效,具体毫无情节。 我问她:「你比较想看哪一部?」 王子迎一怔,可很快答了特效的那部。她笑道:「具我知道的,通常男人看文艺片,十个有十个都睡着了。」 「很有理。」 我笑道,一面掏出皮夹,对售票人员要了两张另一部的票。王子迎在一边很不明白的看我。 「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不太讨厌看文艺片。」我说着,佯作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应该能接受吧?」 王子迎笑意开怀。她便故作地想了一下道:「应该能接受。」 我笑了下,晃一晃手中的电影票,「那么上楼进影厅?」 王子迎点头,「好。」 看完从影厅出来下楼,天还亮的,正不到两点半鐘,时间很不上不下。许多的人从里头走道出来,一面研论情节。 王子迎在旁边说着,我不很专注地搭理。 电影其实精彩,也非不感人,但本该有一个结果,无论悲喜,却一大段的留白,突兀了所有人。 我不免想到和赵宽宜。这段关係,到处是留白,或者,只有我连篇的臆想。为真亦为假。 王子迎正在问我去附近的晶华午茶。我才想到,附近是有台北晶华。又想及两日前,不免要欷歔。 因此便去了。在中庭咖啡厅里消磨了足有一个鐘头。喝完了茶,王子迎似乎不捨得归家,提议下楼去精品店逛逛。 我未推拒,今天索性是把时间给了她的。 倒不想,在格拉夫珠宝店内碰到了大阿姨。 几个阿姨里面,大阿姨嫁得最好。母亲和其他阿姨都陪丈夫苦过一小段,可大阿姨从头至尾的未歷波折。 上次,我和大阿姨碰到面是在过年,相隔不算太久,可今日她看到我,彷彿久久不见,频频地打量我,又望一望在另一端看珠宝的王子迎,好似探到了大秘密。 她倒又不给我机会介绍。逕自地讲她的——这一点和母亲很不一样,母亲在应酬上,始终做不到这一份自然。 想到母亲,我随口道:「这一阵子,阿姨忙表姐婚事,还累吧?星期日还去佛寺,精神和体力也太好了。」 大阿姨却道:「哎,哪里还要去啊?我早早都不去了,差不多一年了,一去就是一整天,家里都要放着不管,老的小的都不高兴。」 我愣住,就觉得了疑困。 「你妈还去啊?她上回也跟我讲不去了。」大阿姨一面看珠宝,一面又讲,「不过也好的,你妈该多出去走动,一直待家里太闷了。好吧,等我忙完家薇的婚事,也跟她去一趟好了。」 我看她挑珠宝,问:「那大阿姨这一阵也不打禪七了?」 她即道:「当然啊,哎,那好费神,况且,我现在哪有工夫清净,谁找都不去了。」 我点了点头,再没有问题了。 我对王子迎称有临时要事,约会中止。 在送她返家后,我亦回去。 近五点半鐘,家中冷清清。父亲当然是在公司里,可能晚上也不准备回来了。徐姐出门买东西,刚和我在门口打了照面。 最可能在家的母亲并不在。 我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徐姐没有说,她匆忙地走掉。我一人待客厅,在沙发里坐了快半个鐘头,没见到谁回来,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我忽想起,有几次回来,母亲都在聊电话。可不奇怪,她有姊妹,感情又好,或者是闺房密友,那也算正常。可能就是正和他们出去了。我翻起茶几上的报纸,一页一页的翻。 彷彿凭空地,门厅那头传出一声,开门和关门。 等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看到我,似乎很讶异。母亲的声音响起,在问:「你回来了?这么早?」 她倒忘记不和我说话的事。我停下翻报纸,向她看去。 近来慢慢要到六七点才见天灰,这时客厅里不开灯,也瞧得清楚母亲模样。她把头发盘起来了,脸上似乎还上了点妆。 我略恍惚又奇异,她在我面前都是朴素的,偶尔一点花俏,都因父亲在的缘故。但又似乎不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扶了扶手臂挽着的提袋,神情有不定,但掩饰不住才经歷了什么的愉快。我不愿深想,但感到一股悲凉。 我开口:「妈,你刚才到哪里去?」 母亲似一愣。 我望着她的脸色。她变也不变。都不知道她也有这么镇定的时候。 母亲道:「逛一逛,买点东西,你忘了,你家薇表姐要结婚了,我这边礼物还没有准备好。」 我问:「那买了什么?」 「哦,没有,看不到好的。」母亲讲着,不知因何,就把提袋改抓到手头,一面又喊起徐姐。 我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妈——我有事情问你。」 母亲望来,神情依然密不透风。她站在很近过道的那头,从进客厅到现在,她一直也不往沙发过来。 「什么事?」 我尽力不用太盘问的口气:「你星期日都出门和大阿姨去佛寺,是真的吗?」 母亲还看着我,但眼睛睁大起来,彷彿很受侮辱。我忽觉得不该这样对她。她在婚姻中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多吗? 可她的脸色很快地彷彿被抽空了,乾涸着,连沉沉的白都不剩。她的提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却质问:「——宽宜和你讲的?」 我没料到她要扯到了赵宽宜,一时满头雾水,答不了话。 母亲彷彿就认定是了。 她忽地一通激动:「他怎么说的?你不能信,他胡说八道——他这么说,还有没有把你当朋友?景诚?你不相信是不是?我晓得,你一直都和他妈妈关係好,你更愿意相信他是不是?那你都不知道吧,赵家跟许家关係也很好,他在为他们帮腔啊——要抓我的把柄!他凭什么!他也不先想想他妈妈那德性!」 我说不了话。 母亲驀然停住,看着我,好一会儿,整个人彷若洩了气。她抬手遮着脸,含糊的声音里有哽咽。 她在那里一逕地陷入歇斯底里:「我们没什么——真的——真的!」 我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母亲有一日外遇。她什么都讲了。可知晓是因大阿姨无心透露了蹊蹺时,她脸上有那么点恍惚。 母亲气愤时,把赵宽宜说得很坏,连带骂上赵小姐。我该感到不过意,可其实心中一片空白。 母亲在低泣着来龙去脉。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认识的,到听她说,打禪七那次是藉口,她和那人一直在一起,直至星期六晚上,两人从山上下来住酒店,竟在大厅和赵宽宜打上照面。 难怪,那天母亲回来,忽然问起赵宽宜——原来是这样。我想到,她拿来送赵小姐的首饰,想到在隔日,赵宽宜在电话里面的静默不言。 我坐在那里听,然而终究坐不住。 拋下母亲,我开车,一直往公路上开,但不知道该到何处才好。最后,我回了市区,行至赵宽宜的公司附近。 远远地,能看到那栋高楼,时候晚了,还有几层楼的灯亮着。我往最上一层望,好似亮了灯,又似没有。 我不确定他还在不在。我停着车,坐在驾驶座内,抽掉了两根菸,便拿手机,拨通赵宽宜的号码。 好一会儿后,赵宽宜接了起来。那一端在闹哄哄地,气氛感觉很热闹,我率先开口:「有空说话吗?」 赵宽宜低应了声,即听那堆声响逐步地远了,他道:「你说吧。」 我问:「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妈的事?」 那头,赵宽宜静默着,过一下道:「你知道了?」 我低声:「对,我知道了,可让我更讶异的,是你真的早知情。」 赵宽宜没说话。 我无暇管顾他在想什么,逕自道:「我当初瞒着你妈妈的事,你心里还是记恨对不对?你是要报復回来?也要我妈出轨的事情,到人尽皆知。」 「报復?」赵宽宜开口,微沉声:「程景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续道:「可能你根本也知道了,我妈不是我家的第一个,你和许家的人都熟悉,你哪可能不知道。」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喝醉了是不是?」 我呵了声,「我是寧愿喝醉!别装傻,你我心知肚明。你不是看了那份履歷吗?难道没有联想了什么?我可不信没有。」 赵宽宜并不作声。 我亦是。刚才徨徨一口气地把话吐乾净,一时都空了,不知能讲什么。我想,好在是打电话,要当着面,这样的沉默太难堪。 这场通话,再讲也无意义。是可以结束。我却不想先表示。只不过克制着不要开口,仍然没有忍住。 我受不了的问他:「你也说句话?」 赵宽宜道:「你说的那些,我有一半都不清楚。」 短短的,平铺直述,几乎不能算解释。但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一句话。我期望他反驳我,期望他是恼怒我。 然而,我感到更失望的是我自己,我还是在怀疑。深深地疲乏堵在了胸口,一再反覆,要没完没了的。 我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却不太相信。」 今天的事,只是其中之一,归咎起来我和他之间,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因素,而又主要在于我和他感情的不对等。 仅仅这样虚浮的一层关係,我不能轻易依靠他。我不知他心里感觉怎么样,但我觉得疲惫。 我低道:「算了——赵宽宜,算了,我和你,我们之间就算了吧。我们,根本不能算在一起。不只因我妈的事,还有别的,週刊的,我不是指报导,你可能不当一回事,但我很希望你能当一回事。说起来,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事,你不告诉我。」 赵宽宜在那里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出于莫名,我仍不愿意先掛掉了电话。 这之后,他道:「我明白了。」 三十四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将近五点半鐘。 外头的办公区位子不很空,还有人,气氛愜意,差不多在预备下班了。不过没有谁在急急地收拾。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到两天前才放晴。太阳出来,温度跟着升高,在外头简直待不住一时半刻。平日早上刚进公司,就恨不得下班的眾人,到鐘点了仍旧赖着;免费空调当吹一次是一次。 「总经理要回去了?」 走过去时,部门里有人问。我微一点头,笑一笑,逕自往前走。身后隐约有动静,似听有谁喊elin问一句什么。 我已经走得远了。 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有来电。我空出一手去接,一面变换车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在报出一个地点,问去不去。 「去啊。」我笑答:「不如搭我的车,总要一个安全驾驶。」 叶文礼在那也笑着,「就预备拿我挡酒了?我本来还指望你——好吧,等你了。」 「等等见。」 掛下通话,我继续开了一段路,到熟识的酒坊拿一支格兰菲迪二十六年份的。又驱车,往大安路的方向,很快到了一栋大楼前。 叶文礼已等在楼下。他上了车,先递给我一只提袋。 我接过,不想有点重量,笑问:「是什么?」 叶文礼一面系安全带,一面讲:「油渍蕃茄。」 我讶异,不禁好笑道:「你弄的?真不晓得你这样贤慧啊。」 叶文礼咳了一声,道:「是我母亲和我大嫂弄的。她们做了太多,我週末回家,硬拿了给我,拜託你解决吧,我受够蕃茄了。」 我失笑,只好道谢了。 将纸袋往后座搁,我往前开去。叶文礼一面问我听音乐,一面转开了,就听音箱里的女声唱出了一段词——whenwasthelasttimeyouthoughtofme? orhaveyoucompletelyerasedmefromyourmemories? 有整整两个星期——整整的,我不太有想过赵宽宜的事。在相互结束那通话后,这两个星期之中,未接到过他的来电;我亦不曾拨他的号码。 我并不感到不好受,反而有轻松。可更长时候感觉恍惚。彷彿,和他不曾有过开始,所以也不能说结束。 本也不一定要一个结果。那太难了,我想。 反而是母亲的事,让我记掛很多。那对象非在社交圈里的,是中学美术老师。因信仰缘故,时常在家附近的佛寺走动。大阿姨以前也常去那里,后来带着母亲,又后来,是母亲自己去,就这么慢慢地结交上。 方知道,那次母亲和那人在一起,非为第一回给赵宽宜撞见。许多次——母亲说,但情形曖昧,总找得到理由。 第一次被看到,则在一家很小的画廊里,很巧不巧,赵宽宜和画廊老闆相熟。他一直有艺术投资,会出现在那里不奇怪。 可那时,在酒店大厅,母亲和那人手挽手,是尷尬,更无从开脱。 我当然不能知道,赵宽宜那当场究竟怎么想。倒看母亲低泣懺悔,我仅能无语相对;一个两个都这样,父亲母亲,谁又是真正的在意。 母亲保证一定和那人断了关係。是她一时没想好。她说,早一直都有打算要断的。但我想,那是谈何容易。 今天是鑫宝董事何荣保的场子。在他的私人地方,位于敦化北路一处巷子里的新豫元社区,整体格局经过设计,出入很隐密。 不只他本人,和他关係好的,都时常借用这一处地方,举行小宴会,或者招待一些特别的宾客,什么名目都可以。 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客人,但能够进来的,个个都为座上宾。 方进主客厅就闻乐声不断,谈笑亦正盛,来客们坐或站,有各自的周旋。作主人当然有主场的优势,满场问候,谁都不遗漏。 何荣保看我和叶文礼来了,几步来致意。我把拿的酒给他,他乐着。又讲上两句,把我和叶文礼拉至另一个谈话圈。都熟识的,寒暄不必太热切,很快手上是一杯酒,一支玻利瓦尔雪茄。 烟酒不断,一派纸醉金迷。 受邀的女星站在客厅献唱,一个男士上去,手一揽,状似亲亲密密。也少不了名媛淑女,喁喁说笑,有几分意思在眉眼之间流转。 我不总和叶文礼待一起。他在某几位太太心中有好风评,被绊住去了。我跟一拨人坐一张沙发,话题正走至国际时事。 我听着,一面饮酒,不很专注,目光望向远远的对侧。是另一间客室,本来隔门是拉起来的,有服务的人送酒进去,这时便打开了。 那端的沙发坐了些人。有男士女士,有赵宽宜。 我不曾料到在这里看到他。他独坐一张沙发,西装笔挺,半侧着身。他一面谈话,一面在打火,点燃手中的雪茄。 他可能很早就在了。我感觉脑中什么也不想,可一时半刻移不开目光;有人凑过去,好似喊了他,他便偏过脸来。 「——这是第几杯了?」 不意地身侧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又问一声。是叶文礼,我转过头,望他脸上微醺笑意。 我定定神道:「可能两杯吧。」 「可能?」叶文礼扬起眉,拿过我手中的酒杯,倒一饮而尽,「我可很爱惜性命,驾驶先生。」 我耸了耸肩,微一犹豫就转了回头。 对侧的那客室隔门又掩好了。我胸中茫茫然,不知可以有什么情绪。叶文礼在旁低声说一句。 「听说,鑫宝的董事长近来很积极地在拉拢赵宽宜,要是知道,他今天来赴何荣保的场,大概要急了。」 我看他一眼。 叶文礼续道,一样压了声:「他们董事会下半年内要改选。赵宽宜手头持有鑫宝百分之五的股,是不多,但有影响,主要是后面的投资。」 我表示理解,可未说意见。 叶文礼似随口道:「对了,记得你跟他是朋友,不去打招呼吗?」 我扯了笑,和他道:「听你一讲,那里头可能在风云际会,倒不要过去才好。」 叶文礼看来,好似欲言又止。旁座的一人忽来问他一句话,两人即逕自讲去了。 从新豫元出来,要近凌晨一点鐘。 我开车送叶文礼返家。他后面再多喝了,难得地显出醉意;不过还能走,说话仍有两分条理。 不过他下车时,步伐又似不稳。 「明天也没什么事,我看,你不如请休在家。」我诚心建议。陈立人前两日飞马来西亚,看陈立敏去了,并不用早晨例会。 叶文礼回过来,微低下身来,「我哪有那么不济?」 我摊开手,朝他挥一挥,「快上去吧。」 叶文礼笑一笑,对我指指出放后座脚踏下的纸袋,提醒:「记得解决。」 我叹笑,便应了遵命。 叶文礼笑着,仍未走开,似犹豫什么忽问:「要请你上去坐会儿吗?」 我微笑,看着他,「太晚了。」 「好吧。」 叶文礼道,一面点一点头,为我把车门关上。我看他转身走,直至看不见后,才开车离去。 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五 陈立人在两日后回来。头天早晨例会开得冗长,好容易散了,眾人三三两两出会议室,他把我留住,交待我,今晚一同赴饭局。 东道主是长乐谢老闆。跟这一位谢老闆,我本不熟,去年公司进行一个项目,他得知消息,对陈立人表达有投资的兴趣,因而接触。他是性情中人,想起谁,就要请客,还喜欢把不同路的人凑在一起请。 看来他又想到了谁,包含了陈立人。 请客的地方在海峡会,在宏国大楼地下一楼。一入吊掛了方形水晶灯的大厅,即有人来问,带位至包厢。 包厢内已有先到的别人。好在这一回的都熟悉。问候过后,眾人坐位子上互相搭訕两三句,不多时,谢老闆就到了。 谢老闆挽了一个女士进来。对方言笑晏晏,并不侷促,和大家一一致意。在场的都见过他太太,但不是这一个;谁也未多嘴问,因不重要。 今天吃復合料理,套餐形式。谢老闆开了两瓶酒,诗贝威士忌十八年份。 席间话题不缺,可少谈及生意,话题多绕于菸酒和女人。在评论到一个花名昭彰的女星时,我有来电,便一抱歉,出包厢外接听。 打来的是一个久未见的朋友。我站在走廊上听。 不太远的另一头包厢,门忽打开,隐约听得里头不断的谈笑,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穿一身西装,也是接电话。 我本要别开眼了,瞧到对方样子,顿了一顿才不看。我往大厅走。柜台边有座仿英国电话亭的水族箱,我在那看鱼群游水,好一下才掛了通话。走回去时,那人已不在走廊上。 復又进包厢,谢老闆看我久久才归,和我大调侃,眾人也起鬨,都以为刚才来电者为我曖昧对象。 陈立人时常是帮忙他的女友为我撮合姻缘。他更不怀好意地瞥我,我很不好接话,只好说罚喝三杯酒。 吃好饭出来,另一间包厢也开了门。两拨人不期然地遇到,有陌生和熟识,都客客气气;谢老闆交游广,在里面亦能见朋友,好一阵寒暄。 我再看到了刚才的那人。跟着的同伴,我倒认得,是华缘新上任的总经理。两人和那边的东道主话别走了。 陈立人的司机把车开来。坐上车时,他谈起华缘的事。华缘是家族企业,自分派系,本来的总经理是大伯那房的,前一阵因丑闻被拉下台。 他忽讲:「对了,刚才那年轻人,猛一看,跟你有两分像。」 「是吗?」 我倒不感到相似——我一直是像母亲多一点。都讲儿子肖似母亲,看来对方亦应了这个道理。 应酬场合太多,我早想过终有一日会遇上。倒意外了我自己,心中竟一点起伏也无,纯粹地回避,尷尬事小,主要没什么可谈。 不知道对方怎么想?可能刚才也看到了我。 陈立人还在那说:「下次遇到,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好了。」 这一天,在公司里碰到齐东文。他是叶文礼的得力下属,一直在跟进和兆美的合作项目,近一阵忙里忙外。 他不经意地讲,双方本定明日会议,忽然改期。 我犹豫一下,多嘴问了句,但齐东文也不知原故。我走回办公室,看一眼桌历,算了算,距那日已过半月。 都这么久了——我其实不想要太静下心来。一静下来,难免要多想。我早在心里承认,那天话说得不太好。 报復两个字,想想都可笑,我心知肚明,赵小姐的事情是真正地过了。假如赵宽宜依然不高兴,他当不会轻易理我。 比如现在的情况,我想,要我也不高兴。 若早点一通电话过去,该很容易解释。但想得清楚是一回事,介怀的又是另一回事。我和他,问题依旧在。 也有我的问题。 那次在何荣保的招待所,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我却走不过去,比之前疏远时要更感到畏怯。 我非是怕他要不理。我是对要和他作无事的自己感到虚偽。 邱亦森在知道我和赵宽宜断了时,倒没讲什么。他只说,过两天喝杯酒。这个过两天倒等了半个月。 下午他打来,讲定约在shake。那边有一会儿不去了,王子洋他们也少去。其他人我不明瞭,王子洋倒是太太的缘故。他近来少有机会组织一个会。 去之前我还有场饭局,免不了喝几杯,可不至于感到酒意。酒吧内光影濛濛,我和熟识的酒保打招呼,要下楼去包厢,不意和坐吧台的一个人对上眼。 我一时不知情绪。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林珞苇。 她当然看到我了。似乎喝了不少,两颊很酡红,神情隐有恍惚,她直对我怔着,我只能停住不走。 我看了看,坐她周围的都为男客人,看是非她同伴。我犹豫一下,问:「你没有朋友一起来吗?」 「哦,alison去取车。」 林珞苇道,别开脸,盯着面前的酒杯。我想一想,和她身边的一个男客说一声,对方欣然地让开位子。 我要了一杯ciroc。 林珞苇忽看来,说:「你们真是很好的朋友,酒都喝一样。」 自我识得她,从没听过她用这样的可以说直接的口气。若在平常,她可能要先微笑,佯作才发现,温婉地问一问。 我当不用答她原故,只道:「凑巧而已。」 林珞苇彷彿来了谈兴,问:「都不知道你们多久以前认识的?他身边很多朋友,我差不多见过了,只有你很少看到。」 我暗自叹气,不该一念之差坐在这里。我不想和她多聊这个。我问:「你那朋友是不是去太久了?」 林珞苇不答,盯着我好一下,才别了开。 她两手握着喝剩一半的酒杯,逕自道:「我以为他跟你不太熟——不知道你记得吗?在电影院,你和他说话,我感觉,他对你有点冷淡。」又看我一眼,「所以后来再碰到,我假装没看过你,真不好意思。」 我没作声。 林珞苇好似也不在意,又喃喃地讲:「其实他真是很奇怪的人——不,不是,不仅奇怪,还自私,冷漠,不把别人的感情当一回事,呵,但我还是喜欢了。还在学校时,我就注意到他了。你可能知道,他那时身边就很多女伴,我其实不想当那些人之一。我第一次约他,是在一次和fred他们一起聚会后,那时他很常跟一个女明星约会,我问他,那个是女朋友吗?他说他没有女朋友,我说要和他约会,跟男女朋友那样的,他没说话,可他还是和我约会了。」 我饮着酒,始终沉默。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其实不该和我说的,我一点都不愿意听见。我并不感到关心。 可我一直想着週刊上的照片。 而她仍在讲着:「好几次,他都说没有。他没拒绝过和我约会。我感觉得出,他有一些意思,我只在等他开口。」停了停,便把酒饮尽,忽看向我,「你们男人是不是其实都反感主动的女人?」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答她。 她道:「他忽然冷淡了,到上个月,我忍不住问了,和他一直算不算在一起,没想到他否认,还说,他早有一个对象,呵,好像开玩笑一样,把我当什么了。」 她叨叨絮絮,讲述她怀疑的可能的名单,控诉赵宽宜的不是。我全无安慰,心情兀自在那起起伏伏。 我很克制着不要探究她也去北京的事。她一丝一毫都不提那一回。直到听她又要一杯酒,我才出声去阻止。 未再听她说下去,一个女人来了。 大概是她的那个朋友。对方搂住她的肩,很防备地看我。她毫无所觉,逕自对我扯了扯嘴角,两手搭着台面微晃地站起来,好在有人扶住。 她们走了。 我怔了一会儿,才把手上那一杯酒喝完。 在邱亦森来时,我正好开了第三瓶红酒。 我坐在包厢内的沙发,对着一面墙,一杯又一杯,未知时间流动。我已反芻了不知几回刚才听来的话。 原来,赵宽宜已有明确拒绝过。他不曾讲起,因我也没有问。是没想到,也不以为能相信他可以对这段关係诚心实意。 有时想,寧可他当初骗我,不要和我说真话。做梦总好过清醒。我不必要把自己的心情认得太清楚。 执着太深,在得到了后反而不能相信。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的怕,怕的很多,所以不感到真切,又因太真实,而信不了他。 但我又爱他。我恨这样的无力。 看我情状,邱亦森大有惊讶。 「那天听你说跟他分手了,口气不是很洒脱,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 邱亦森似无语。他是最知道前因后果的,对我的任何事情。他一向不评判。他坐到我身边,几次要拿开我的酒杯,我都不让。 他彷彿没辙,便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什么了?幸好,我跟你作不了情人。」他拿着酒杯,实在地叹道:「你晓得吗?你每次来讲只跟我提的事,我听了,都不知该不该高兴。我很希望你还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亲近的人,不然,要没了我,该怎么办?你在感情方面,又要鑽牛角尖,尤其对他,你不想想,跟他以往也有多年情谊,难道是假的?不说他,那你又怎么看他母亲的事?」 我没作声。 邱亦森又说:「你不要怪我说得直接,但你不知道吗?在爱情面前,只有爱情本身是美好的,一切都该丑陋,你的那些事,说出来难堪又怎么样?反正都是事实。」 我缓缓地道:「正因为事实。我本来就不够好,又更不好了。而他太好,他对我的喜欢并不一定能包容这些事——不对,是一定不能,他本来也只对我是朋友的喜欢。」 邱亦森道:「就算这样,你也该和他说,打电话给他吧。」 打电话?他应不会接,我不答腔,只再喝酒。 邱亦森也不吭声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冒了句:「受不了你们!」看向我,「那现在呢?你怎么回去?我以为你还能开车,所以让milton把车开走了。」 我继续倒酒。 「别喝了!回去吧。」邱亦森过来阻止,伸出手,「车钥匙给我吧,你的车停在哪里?」 我说了一个地方,可未拿出钥匙。他似无奈,逕自拿过我丢在一边的外衣,看一看后,一掀门帘,竟走出去,不知到哪里了。 我毫不在意,只想喝着酒。我不想管此刻心中为何会空洞洞的。这半个月里,分明一切都很好。 我想,酒精是太好的一个东西。可我以前分明对失意买醉不以为然。我一口饮尽,再倒酒,一次一次的,直到酒瓶又空了。 有人掀开门帘。 我开口:「你先走吧,搭计程车,车资算我的。」 「还能说话?看来不算太醉。」 我顿了一下,抬头望,并不见邱亦森,是赵宽宜。他仍一套西装,头发不怎么紊乱,一手插放在裤袋里,就站着打量我。 我讶然不已,好容易才定神,张嘴问:「你是…怎么会…」 「我接到电话。」 赵宽宜说着,一面走来,坐到我身边的位子。我闻见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大概本来不知在谁家的场子里应酬。 我茫茫地问:「什么电话?」 赵宽宜伸出手来,掌面上躺了一支手机,是我的。我怔了一下,拿过来看通话纪录,竟是半小时前打的。 我只有望他问:「邱亦森人呢?」 「他说先开你的车回去,可能走远了吧。」赵宽宜道,还看着我,忽讲:「我想过你的话,你说得没有错。」 我怔怔地看他。 赵宽宜续道:「有些事,我是没想过说。没一定不能说的,因你也没有问。但我以为,我们之间还足够默契。」 我苦笑一下,不语。 赵宽宜说:「我妈妈的事,我说过了,已没什么好讲,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但可以理解,不讲阿姨的事情,也有这个缘故,我不知道能怎么说?当时想一想你从前,因此清楚你的为难。」 我才开口:「我懂的,这种事很难开口。我一时是把话讲得差了。」 赵宽宜倒默了一默,復又说:「那天你问我的,有一部份,我真的不很清楚。」看着我,「你说我不坦白,其实你也是。你去医院里,又看得是什么人?你不肯说,我也不想太逼问。」 我对着他好一阵哑然。想一想,我道:「我不是不肯说,我是——我是不知道怎么说,不能否认,我跟你疏远很久,是有点影响。」 赵宽宜再度沉默,有一会儿才开口,却是道:「我不太喜欢半途而废。」 我愣住。 赵宽宜看来,「况且,情形不是糟糕到不能收拾。我跟你,或许该要有一个公平的机会。」 我不言语,只感到心在突突地跳,只在想着他的话。我心里在动摇,可本也就不坚固。因也不曾想到过,他要接了电话,为了我到这来一趟。 一时各种感受,每一个都在让我别说不。 赵宽宜一声也未催促。 我终究屈服的。我开口:「你说得对,也许,我们都该试试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赵宽宜望着我,过一下点了头,又看一看,「你倒能喝。还站得起来吗?」 我汗顏地朝他伸出手,「是要劳烦你拉我一把了。」 赵宽宜没讲话,只扶住我的手,带了我起身。我靠着他走,感到一种很实实在在的心情。我其实最该和他坦白一句。 我开口:「赵宽宜,在我心中一直有你。你不必说什么,你只要晓得,我是爱你。」 赵宽宜看了来,我未曾挪开眼。 而他,并不是什么都不说,他讲:「我知道。」 三十六 因喝醉了,又太晚,我于是待到赵宽宜那里。没想到做什么,酒的后劲太强烈,在一则为突如地言归于好;彷彿假的。我在那恍恍惚惚,就连何时睡着也没印象,等再醒来,已青天白日。 正对床的窗,总放下的窗帘有一半被掛起来,太阳照进来,揉了遍地的光;我回避不能,好容易才完全地睁开眼。 这宿醉,程度简直要和年纪成比例,一回比一回难扛住,我好一阵挣扎,终能从床被脱身。 房内开了空调,在静静地响。其实安静,只有我一个;这是主卧室,看不出赵宽宜昨晚在不在这里睡,可此刻是不在。 錶还戴着的,我抬手看时间,更感到头疼。已九点半鐘,今早有部门会议,我没有出现,elin必找得要捉狂。 当有一阵要没一杯好咖啡喝了,我哀叹着,掌心用力抹一抹脸,好让精神快振作。 我在一侧的桌台上望见手机,拿过来,发现已没电,自动关机。我又捂一把脸,总是这样了,烦恼亦无用。又满身狼狈,衬衫西裤穿着睡一夜,皱得不能看,索性进浴室冲澡。 出来时,我随手拿里头一件浴袍套上。开房门时,听到动静,我微一顿,兀自意外,以为要看到赵宽宜,不料,见到了一个别人。可也是,都这种时候,赵宽宜应在公司里。他不可能不去。 来人于我不算陌生,是一向来整理的阿姨。可她当在星期日早上才要出现。我未问原故;总不会她自己说来的。 阿姨拖着一隻大篮子,看到我在,仍没变化表情,一点头走过。我站原地,望她去开主卧室的门,似要收拾起来,才回身走开。 阳台那边的窗帘拉了开,日光晒着满屋子,空气里还有咖啡的香味。在餐厅看见吃的,西式含中式,似乎才弄的,我一时说不了什么感觉,可情绪是很好。我无声笑一笑,拉了椅子坐下来。 过中午时,赵宽宜回来。 阿姨正要离开。这之前,她打扫过主卧室,还清洗和熨烫了一堆衣物,包括我的。赵宽宜进来,我是穿戴妥当,坐在客厅那张宽敞的沙发翻一本杂志看。 阿姨和赵宽宜打过招呼,就走了。 门开又关,我把杂志放到玻璃茶几,往赵宽宜望。他亦看来。我一时想着昨晚情形。自己一个在那想时,多半恍惚,在他面前,是定下神,可情绪有喜有忧,竟不知怎么搭訕。 我最后开口,问了一句不算话的话。 「你怎么回来了?」 赵宽宜眉一扬,可还不说话。他走过来,在我一侧的空位坐下。 我太想把舌头咬掉——都几岁人,也见过场面,什么话不会说。这是他家,他什么时候要回来都可以。 我佯一咳,掩掉尷尬,忙再说:「正好你回来——我刚好想打电话给你,我差不多要离开,公司那边只拿了半天假。」又补一句,看他,「对了,我的手机没电,是借用你家话机拨打过去。」 赵宽宜微一点头,忽伸手,拾过了茶几上的杂志,是本週刊。在封面的标题,不陌生,我非在刚刚才看过。 上头大大的字写着,女星狠甩三年情丢开穷男。 当在茶几上看见这一本娱乐週刊,我很有意外。赵宽宜不喜欢读这一类的报导,他并不太关心他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新闻,或者称緋闻。 不过,这一本杂志的确在这里了。 我想一想,问他:「你何时也要买这种杂志看了?」 赵宽宜看我一眼,开了口:「是因为你那么说才看的。」 我未料到他的直接,心里一时不知作什么滋味。我静了静,笑道:「我是一时衝口而出,这种——这种,报导内容,哪里有什么。」 赵宽宜道:「内容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过,那时你也讲很明白,不是因为内容。」顿了顿,往我望来,「是因为照片?我都看了。和她是巧遇,在机场碰上。」就说了一个名字,「她和对方有私交,所以那天一起吃饭,不过是这样。至于其他,我去北京,主要因公事,娱乐当其次的,或者不谈。」 我没说话。可奇怪的,被戳穿,我并不感到尷尬,反而坦荡荡。我忽猜想,他的这句后面或许还要有一句。 赵宽宜是在讲了下去:「在这之前,我是考虑过她——我明白讲了吧,就差问一句,不过终究没有问,因由也不用再说,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因为我。这样想时,我无一分迟疑,倒在开怀。我竟不由想怪起我自己,何故曾埋怨他,不能信他。 开始赵宽宜便坦白,他对我非情爱。可他给了一个机会。他一直是这样子,不拒人在他身上讨取,把利弊明白地展示。是给一个甜头,也有苦果。是他的好,也是他的冷酷。 是我心甘情愿。我怎么能够不对他信赖。 谈何容易——我总可以在最末清醒了回来。但非不愿意试试,我便打岔:「昨晚,在那之前,我有碰见了她——林小姐。」 赵宽宜便静了,又问:「是吗?她讲什么了?」 我睇他一眼,笑了笑,好隐晦地讲:「在一个女孩子的立场来看,你这样子的男人,好可恨可恶,被骂一顿,你都要当还好。」 赵宽宜对我注视了好一下,却一笑的。可笑得明媚,都不见一丝的窘,乍一晃眼,要似有两分的温柔。 他彷彿认真地说:「我的确可恨又可恶。」 我望着他,当一点都不听进去了。我没忍住,手便去扯他一把,欺身压上去。唇对着唇,我不顾忌地吻他。 而他将我搂住。 接吻在我和赵宽宜之间,彷彿作功课,一直都有点敷衍,总很潦草,要亟欲完了这一章节进到下一段。 这时候也是,未能繾捲。可我并不感到很在意,也想不到。不过是吻。久旱逢甘霖,待紓解的渴欲比这个要重要得多;要的是一整个人。 赵宽宜的外衣掉在客厅的地上,啪地,似乎在口袋里放的什么碰到了。我并不感到迟疑,他似也是。他的一手揽在我的脖子,另一手从我被扯出的衬衫下摆摸索了进去。 不当在客厅里。是过了一点。也停不住,我不会要停。在这一张宽敞又彷彿仅剩方寸的沙发,我和赵宽宜在这里,衣衫半褪。熨得笔挺的衬衫,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失了形,尤其我,可惜了那阿姨一早上是白作工。 赵宽宜一向穿着衣服看着瘦。是瘦,但不显得弱,脱下就显出其实。若讲我自己只好称可以,不似他身是身,腿是腿,线条细緻,举手投足都彷彿是一张画。我是能任意地描摹了这一幅画。我低伏下来,用舌头舔弄他的性器前端,又含住了。他的手按在我的后颈,指尖下的力气不很重,但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威压,可不会畏惧,心头在蠢动,想着挑战。 我更费劲地吞吐,终算听他吐息微沉。 有声音远远地在那响着,是电话铃,先打了手机,而后话机,逕自在那响过一遍又一遍,好似不被接起不甘心。 当然这时候是无暇去管了。 还在白天午后,床被已翻得凌乱。窗帘全掛下了,是掩住明亮,抵不住春光。我躺在床里,难能自持的打开腿。赵宽宜支身在上,他的发丝微乱,几缕落到了他的目光前。我能感受到他的注视,那情慾分明。 他扣在我腰间的手,温热非常。他将性器推进来,又低倾身体,一面把我的一条腿往外扳得再开了些。身后的地方被反覆进出,鼓胀胀的,而后只有了渴取,想要更多点,更被用力的碾压。 他来摸我的腿间,在那的东西早高高昂起。是恨不得一个解脱。 身体汗涔涔的,热意在心中煎熬,我拿手捂住眼——还是太亮了。可放开了声音呻吟,这一向感到快活就不该隐忍,也忍不得的。我释放在他手中,他则在一会儿才终于结束。 不知在何时,那电话不再响了。 我还动不了,赵宽宜则抽身起来。他坐在我这一面的床边。他取下套子,两腿放在床下,就把手横了来,从靠床的矮柜抽屉里取菸抽。 我撑坐起来,也要一支。 赵宽宜把抽过两口的菸递给我。我笑了,接过来。烟的气味在我和他之间縈绕,我和他沉默了有好一下。 我觉得差不多该说点话了。也当要说的。我开了口:「那次在兰亭碰到的那位——许女士,是我爸的外室。」 赵宽宜看来,神情彷彿一动,可未言语。 「他们很久了,是我妈发现的。」我道:「我爸和那一位,有一个儿子。那个人——你看过他的履歷,我想你知道名字。那名字…严格来说,不算很平常。很巧是不是?跟我的有一样的两个字。那天在兰亭,我才知道你外婆和那位认识。又说后面那样的话,我以为你知道——」 后面的话,未说下去。因也不用说。 赵宽宜还静着,又点菸。 片刻他道:「外公外婆的朋友,不等于和我有往来。我不会要每个都记住。」停一停又说:「在兰亭时,她来打招呼,我本来不觉得什么。是忽然的,把一两件事联想到一起。在看到那名字,当下都不及那个时候想得深。」 我默然,才说:「你要想到,我其实也不能意外,本来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末了那句一讲,我兀自感到了不妥。那彷彿也在指我跟赵宽宜之间的隐密。 我不由留心赵宽宜表情。他彷彿没有领会,还是那么平淡的样子。 他在道着:「对医院那次,是先在楼下碰到那位,后来要离开,又看到,好像在跟人说话,没想到是阿姨。她们在说话,我没有走过去。」看我一眼,「也是后来范大姐说看到了你。我才猜,除了你父亲,大概不会有别的缘故。」 我苦笑一下,「你倒猜得准。」 赵宽宜看我一眼,「但问你,你倒不说。」 我霎时哑然,感到一丝不过意。当时也无心,几乎下意识的不愿讲到。多说一句,要多一个解释,多生一个缘故。 但终究得讲。何苦来哉。是有我的不对。我有心虚,不觉地道:「我想过什么时候跟你说才好。」 赵宽宜道:「不讲也没什么,不用勉强。」停一停,忽低了声:「其实,关于那名字, 也不至于因这个,要特地留神。」 我困惑地望他。 他则说下去:「我是记起来,以前你告诉过我,你本来该要单名,是阿姨和你外公不喜欢,才改了。」 我愣住。是意外那样小的一件事情。他竟记得,都多久以前说的? 赵宽宜续道:「看到时,觉得很巧,又知道他母亲是哪个,以及这一两件事,不是联想不到。」 我默然,过一下开口:「这么容易联想?」 倒换赵宽宜不作声。大概意外我的不知道。 也不全都不知道,那难得很。总不愿意去听,可总有人要说。好在还不当人面的说,因也一直低调。 如今,倒不太好说。可这时想着,我就只有想着,满心平静。我还坐在这,侃侃而谈,甚至不感到难堪。 赵宽宜这时说:「的确不少风声。」 我想想,笑了一笑,竟有几分感慨:「原来好多人都知道。」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也没有,大多数人是猜的,不很清楚。」又补一句:「本来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怔了一下。忽有明白,因他才说一半都不清楚。可更在意,是他说的刚才我的话,不过一时迷糊着,想不了太深,只在说:「那也没有差别了,光是想想,就很要紧,也不知道人在背后怎么说。」 赵宽宜却道:「别人怎么想,或者说什么,本也管不住。假如都要在意,可没完没了了。」 我望着他,怔住。 赵宽宜亦看来,又讲:「当然,我并不觉得你父亲可以多坦然。可我也不会多去评论,也不全因是你父亲的缘故。」 我没答腔,可把菸抽着。 原来他这么想。他不维护父亲,我倒感到高兴。可一直也不算料错,他当理解,他保持沉默,或者近乎淡漠。可谁看这世上的许多,不都在维持着一层冷淡。 他说这样的话了,我仍在猜他真正的会是怎么想?会否和我一样,要怪恨,还作太平模样? 比如——不能比如,我几乎在同时遏止念头。 有些话,一出口,可能会要碰碎了。 我抽了一口菸。我是不打算和他提母亲的那部份,这时又更确定。母亲已说得够多,问题本也不在赵宽宜身上。 我便道:「我和你说,不是要你对我爸的作为表示什么,就只是和你说而已。」 听了,赵宽宜不言也不应,就衔着菸抽着,神情若有所思。 沉默有一会儿,他拿过烟灰缸,将菸按熄了。他起身,拿一边的浴袍套上,一面系带子,似漫不经心地在问:「对了,你说几点鐘去公司?」 「一点半鐘——」 我答着,即顿了一顿,可完全地忘了有这一回事。我赶紧看时间,快近下午两点鐘。本来早上会议,因我不到,已挪至下午。 正正要两点半鐘开始。 这一时可是任一藉口都无从开脱——美色当前,哪能抵挡。我是从善如流,又什么都讲不得。我几乎能想像elin跳脚怒目的样子。那可不太容易。 我很恼地去横了赵宽宜一眼,他可事不关己了。 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七 最后是没有去公司。时间上赶一赶,大概勉强能及时,但这样大好晴日,我感到提不起劲。当然这不是全部的藉口;那主要的,当然不能说。 我收拾整齐,去一通电话到办公室。 对公事,我其实少反覆,一天内改掉两次会议时间,elin应有奇怪,可没有多问,仅表示微词,她今日工作多负担。 我一向识趣,不敢再多託付事情。 在我用好电话,赵宽宜也打算出门了。我才想到,他应当有事,才在中午时离开公司,难怪电话响不停,手机不接,又打到家里。 或许不是小事,可他并不紧张,还跟我在这里消磨。能打到他家里的,我猜不到几个,只又记起,昨日齐东文曾说和兆美的会议改了期。 对他公司的事,我无意多问;别的事,他又不着急,想一想后,就都不问了。 司机把车子开到楼下等。我跟赵宽宜一起出门,上车后,他问我去不去公司,我婉转讲因事延误,已去不成。 听了,赵宽宜看来,倒隐隐地一笑。 我佯咳一声,别开眼。若不是在他车上,就该把他按住亲吻了。 又听赵宽宜问我:「那你回家去吗?」 我想一想,逕自和司机报了一个地址,才对赵宽宜道:「倒忘记,是反方向,会不会延误你回公司?」 赵宽宜道:「我还不回去。」停了一下,似想一想,「外婆和她的一个朋友在家里,本来等我吃中饭,大概要陪她们吃一顿晚饭了。」 我怔了一下,不禁一笑。心中很不由自主地开怀,为了什么,想得不太清楚,但又觉得是明白的。 我佯作同情,和他讲:「老太太那里,可能不只一顿晚饭能赔罪。」 赵宽宜默默地看来一眼。 我忍不住又笑了。 到目的,我下车后,看赵宽宜的车子扬尘离去,才转身进了后面的发廊。和几个熟面孔打过招呼,我到了楼上办公间。 里面不只有邱亦森在,还有他那加州华侨男朋友milton。我第一次见本人,倒有意外,是一个样子斯文,仅能说高的年轻人,并不是邱亦森一贯喜欢的类型。 看到我来,邱亦森只介绍两句,就要他出去。大概很不情愿,他走前,有意无意地望了我两眼。 我等门关了,开口:「他几岁了?」 「二十五。你也觉得他看来更小一点是吗?」 邱亦森说着,一面把菸递给我。我接过,但没有点上,只对他说:「倒还好,我才在猜大学刚毕业,没差多少。」 邱亦森逕自点菸,道:「他回来一阵子了,还在找事情做。可能是这样,压力大,在一起后,比不在一起要会发脾气。」 我微微地笑,看他,「其实你不用要他出去,我拿了车钥匙就走。」 邱亦森在抽着菸,睇来,可不太有好气,「少来,别把话题放我身上——怎么样了?你们和好了?」 我含糊地道:「算是吧。」 邱亦森挑起眉,靠在桌边,一逕地打量起我。 「看你神清气爽,用膝盖想都知道是和好了。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 我摊一摊手,并不感到尷尬。多解释亦无用。 邱亦森低嘖一声,他从桌上摸了摸,拿到一把车钥匙丢来,「在后面巷子那里,放心,完好无恙,一角都不缺。」 我笑,「你要撞了,我也不叫你赔,谢谢了。」停一停,「还有昨天的事。」 「再有下一回,我可不会多管,就算是朋友,这种事都一样吃力不讨好。」邱亦森道,盯着我:「况且,我其实觉得你们不合适。」 我静默,过一下笑了笑。 「还是谢谢你要多管。」我说。 邱亦森哼哼两声,只抽着菸。 我才把菸点上了,一面道:「你一直说得对,有些事,我也应该要和他讲。我不能想要他坦白,自己一样都没做到。我想,我是要公平一点。」 邱亦森呵了声,未多表示。 我明白他,他始终这样来劝我,亦始终不对我和赵宽宜之间乐观。我也不多讲了。和他随意地聊一些别的,到要走,忽记起一件事。 我回身去问:「对了,你打给他时,是怎么说的?」 邱亦森站门边,一怔,彷彿才想起来,可不太好口气地道:「我讲你为情伤心,喝到烂醉,地址如下——说得我都想翻白眼,又不是第一天情伤,你要买醉也太晚。」 我忍不住笑了。 「哦,那他怎么说?」 邱亦森一呵,道:「他太了不起,二话都不说,把我电话掛了。」 我一怔,倒还一样要笑。是一时不知要作何想法。倒有庆幸,邱亦森没有迁怒,还能好好地保管我的车。 我不禁要为赵宽宜帮腔:「他大概以为你也喝醉了,拿我的电话玩笑。」 邱亦森似乎受不了,很实在地白我一眼。可他又说:「不过我没想到他来了,坦白说,看到他,的确吓一跳。」 我只微笑着。 邱亦森耸耸肩,看着我道:「我跟他不熟,他什么心思,你都猜不到,我更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说不爱你,却对你又不同,可见心中还是有你。」 赵宽宜心中有没有我,我自己想,并不感到太期望。可我心里是实在地明白了自己。因曾有迷惘,心里当然一直有他的位置,可有时候从爱情方面来想,总觉得很薄弱,彷彿不想着他,就能够忘掉了。 但无论答应了谁在一起,我都要想到他。假如,这个谁是他,一切要更好了。总这样想,可真的得到,却要不置信,患得患失。我没有自己想的坦然。明知他不爱,明知我是无法随意待他好像过往的任一个谁。 我想,爱那一字不能轻易地在我和他之间提起。但我很清楚,在爱情上,我早就输了一步。 可也还想要得到。我只有说爱他。 王子迎在电话里问我看画展。 自上一回一起看过电影,她开始给我打电话。不很时常,可一个礼拜里,总会有两至三通是她打来的。 我本想对她冷淡一些,至少电话不当接,一来就要二往了。可也想,只是一通电话,或者本来没有什么,倒要变成有什么。 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我保持平常,不使她有错想。可她其实从没有和我提过太亲近的话,连挽手,不过是那次音乐会很正式的场合才有。也是我去挽她的。 画展是在市立美术馆办的,是两个新生代画家的联展。我对任何的画都抱持欣赏。王子迎倒似很有理解。 观赏完后,去附近的欧华酒店坐下吃茶,她滔滔聊心得。话到兴致,样子很显少女的可爱。本也就很可爱的;她性情更好,有气质,举止优雅不造作。 可我从来少把她看作一个女人。 王子迎说到一段落,停了停,好似不好意思。她道:「都是我在说话。」 我笑道:「有什么要紧,就怕你口渴。」 王子迎笑了笑,端起茶。喝时一直看着我,我装作未察,倒看了錶。下午三点多鐘,倒还早,和赵宽宜是约今天晚饭。 又在了一起,我和赵宽宜仍旧相处。是都在尽心尽力。我倾尽全心,他在尽力做到相互的公平。可也不是全无变化。始终不能否认,曾经疏远,虽默契犹在,但隔阂是在那里了,到现在才彷彿真的彻底消弭。亲近好似甚以往,就连从前不觉得要说的事,都能侃侃而聊。 有一次,我和赵宽宜谈到许女士。是突然想起来了。近一阵她很活跃,多数场合都能看到。偶尔,会要看到她的儿子,许程诚;在会后,他来接她离开。他在华缘的那份事似乎做得不错,几次场合上都能听有人提起。 他应当知道我的,比如我也清楚他的存在。可从来也不会有机会招呼。彷彿所有人都看穿了这之间的不妥当。 我说:「不知道我爸要怎么想?她一直都那么安静,在儿子回来后,好像再也待不住家里。」 当时赵宽宜听了,静一下后开口:「或许是没有那么爱了。」 不预料是这样的答案,那一时,我有些说不上话。 因更讶异,赵宽宜用到了爱这一字。 出酒店时,望见了一个该算熟的面孔,是林珞苇。她朝大厅的另一侧走,未往这一头看来,似很专注在听身边男人说话。 男人条件和她看着般配,可不认识的。 王子迎忽出了声:「咦,是珞苇姐。」就一站,倒没有叫住林珞苇。 听她口气彷彿嫻熟,我奇怪道:「上回还很客气地喊林小姐,现在却叫姐姐了。」 王子迎看来,笑一下,很有两分靦腆。她解释:「我们在别的场合又碰到过,聊了天后,发现我们之间有好多话题,就熟悉了,还一起出去过几回。」 我问:「那你刚才怎么不喊她?」 王子迎笑一下,道:「我看她在约会,不好意思喊她。」顿了顿,补充:「不过,我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之前见过面的赵董事长。」 我笑了笑,并不答腔。 那次醉酒过不到两天,在一场市府主办的交流酒会,我遇到了林珞苇。她当然亮丽大方,端着自信,不有半分懊丧。 林珞苇见到我,似不復那晚记忆。可在气氛微醺,很热闹的时分,她端一杯酒,朝我走来。 「今天人来得多,若招呼有不周,要多包涵了。」 我笑了笑,和她碰杯,一面道:「有你这一句,哪里还能觉得不周到。」 林珞苇亦笑,「程总好客气。」顿一顿,似乎望了周围一眼,低声:「那天晚上太失礼了,希望你别介意。」 没料到她要提起,我有意外,可还笑道:「不会的。」 林珞苇微笑着。 过一下,她开口,语调平稳:「那时很醉,说话颠三倒四,好像也没想清楚,不过,清楚地想一想,是真该怪恨他。一个女人能有多少好年华,在他身上,我投注很多,以为能够收穫,却什么也没有。」 我未作声。 林珞苇看我一眼,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该不该要告诉他?」不等我回答,又讲:「那也没有关係。」 我笑一笑,对她看,犹豫着仍出了声:「你很希望我去讲吗?」 林珞苇不语,过一下道:「我不否认。我觉得,你要告诉他也好,不然,在他面前,刚才的话,我一句都说不出来,何况对他发脾气,跟他什么也不是。」 我不说话。我亦不究问她来讲这些的因由。反正,刚才的任一句,我全不会对赵宽宜透露,因没有意思。 因我的私心。 而她在说着了:「所以,我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到他身上。」 三十八 一过五月,天气真正地热起来了。台北一整天里始终艳阳高掛,可不见晴空万里,是层层的阴云,几乎没有一点风,有也是烫的,又潮湿的气味。 而越往南,越热,不过和台北全是两样。可老人家比较受不了,都怕热,也因年纪,底子不比从前,一沾暑气就病了。 外公外婆精神虽好,可近两年,身体情况却跟不上。外公偶尔还能出远门,外婆则一点都不行;她时常一个小处不妥,动輒要变大毛病。这次也是。白天说了一句凉,到晚上就高烧不退,送到医院里。 母亲接到通知后,拨电话到父亲公司商量一起回去探望。 两人那一阵子几乎不说话,亦无太多机会,父亲很常不在,回来也都晚了。而母亲,大概是要显示和那人断了的决心,很少出门,也不陪父亲应酬。她和徐姐关係紧密起来。有一次下午,我突然回去,听到她正对徐姐抱怨父亲,以及我;当时我装作没听见。 她来和我说话,有着一种小心翼翼。我感到很厌烦,当下回了两句,转过眼,她便在那兀自地鬱鬱。 总一直这样的情况,我便在想搬出家里。以前不是没有过念头,因各种犹豫,一直也没有积极的去做这件事。 而这时候,高雄那边来通知外婆住院的消息。 父亲在不喜欢回去,这种节骨眼下,他不会要落人口实。他向来在意名声。但和许女士在一起时,就彷彿规矩都可以不算数了。 或者,真是爱的。可我想到赵宽宜的话。许女士倒真的不太在意起来,她从前丢下的事业又重新拾回去,珠宝活动都少不得要邀请她。她可能要忙得没功夫应付父亲了。 父亲也还是去她那里。 我想,在某些方面,我们真是父子。 父母去高雄不到两天,外婆病况就变化了,急转直下,不到一星期就走了。 外公一家在当地有名望,除了亲友,往来结交的不少,丧事当不能草率。父母都留在那里未走,在台北的大阿姨和三阿姨则偕了丈夫赶回去。 几个孙辈都做事了,有的在国外,长辈们衡量后,讲定不必都回去。只除了大舅的儿子,从入殮开始就在场。 我是外孙,很多规矩更免了。到家祭那天白日,我才前往。是驾车,因方便往回,近期要盯一个项目,只能待到隔日清早公祭结束。 灵堂是直接搭在房子外头,那一条路的前后都封住了。我到时,大舅小舅都在。我上过香,和他们问候过就进去。 客厅中好多人,我看到父母亲。并不站在一起的,父亲和两位姨丈在应酬来吊丧的来客,母亲则在另一头和姊妹说话。 母亲看到我,抽身走来。她眼皮有点泡,似乎反覆地哭过,神情极疲惫。我一时讲不出宽慰,也无从有情绪表示;和赵宽宜不同,对外公外婆,我是多敬重少亲近。 母亲敦促我去看外公。 外公在后面的房间休息。门半关着,隐约能听得音乐,我走近后,才发现是开着广播。我望里头一眼,见外公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任日光照晒。他掛着老花眼镜,微拱了背,低下头,手里在翻一本相册。 我轻叩门,喊一声。 「外公。」 外公顿一顿,往这边看。我走进去。他已闔上相册。广播开得很响,女声在幽幽地唱,双人相爱要相见,思君在床边。 主持人用闽南话介绍歌曲,是春花望露。 「关掉好了,不听了。」外公开口,一面巍巍地站起来。我忙去扶,让他坐到沙发,才去把广播关了。 外公一面摘下眼镜,一面问:「什么时候到的?」 「在刚才。」 我说,逕自坐到沙发另一端。 外公咳了两声。我便拿茶几上的温水倒了一杯。递给他时,他说:「听你妈在讲,你不要进你爸公司。」 我一怔,随即坦白:「目前是没有打算的。」。 外公点点头,喝一口水就放下,两手交叠到腿上。一隻拇指在他自己手背皮肤摩挲着,他慢慢地说:「你这样要白白便宜了别人。」 我不说话。 外公道:「男人在外头,又有点钱,有几个女人也不意外。你爸就一个纠缠,还算好了,都不看看你那三个舅舅——唉,我也管不了。总之,你自己出去做事,看得一定不会少。有时要劝劝你妈,看开点也好过。」 我无声微笑。 外公静了片刻又说:「你不能太篤定,要多争取,多为你妈想。」 我只有应道:「我会晓得。」 外公頷首,又浅浅地咳起来。我再给他倒水。他接过去喝,说一句:「你年纪都不小了,跟你同年的文伟都结婚快一年,大一岁的家薇也办好喜酒,接下来,可要到你才对。」 我笑一笑,并不往下接,只帮他拿开杯子。 外公大概也很倦了,说着想睡一下。这里面还有一间房,有一张小床,我搀他过去。他走得很不稳。在以往,他步履稳当,更不会要人来搀,总说,还能走时当要珍惜去走。 我帮外公脱下外衣。空调是开着的,他躺下后,我为他盖一件薄被,注意到有阳光照进来,就去拉窗帘。 我拉着,看一眼床的那头。外公陷在床被里,闭着眼,微微地日光映出他满佈皱纹的面庞。并不曾见外公模样这样的显老,可他确实很大年纪的。 再强势的一个人,这样的时候,情绪亦要坍崩离析。 那一整天,母亲在跟着姊妹妯娌忙进忙出,父亲那头情形也不差。除了必要,两人几乎不曾谈话,不过谁都在那操心着事,不具间话心思,倒不太引人奇怪。能得清间的只有年纪小的。我虽不用太做什么,可也算一个人手;出出入入的,时不时搬东西,好容易才间下来。 正值夕阳斜下,屋子里一堆人,我走到屋外透气,和一对表兄妹错身,就搭訕两句话,一面拿出菸来点。父亲从灵堂里走出来,是送着两位亲友,经过时,似一点也未看到我。 可回头时,父亲却在我面前站定了。 我一顿,没有出声,想了想,菸仍然点着在抽。 父亲衣装不若平时,当然穿一身白衣白裤,脸容也并不太悲切,但还一样严肃。大概看我不吭声,兀自吞云吐雾,他皱了一下眉。 不过他是先开了口:「明天公祭完就回去吗?」 我低应一声,想想,补了句:「手上一个项目很要紧,必须回去盯着。」 父亲点了点头,面向灵堂那方看,忽说:「你外婆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 我抽了口菸,道:「是啊。」 父亲不再说话了。沉默在我和他之间展开。我本心中无鬼,感觉不太有尷尬的,可非因为父子,而是的确无话。 我不是母亲,对父亲并不要怀有什么期望。 后头屋里有人在喊吃饭了,我转头,招一下手当回应。父亲亦转去望一眼,便往我看来。 他忽说:「你妈前两天和我讲,等你外婆丧事办过,也还要待在这里住,短时间不会回去。」 我愣了一下,片刻才有了然。可又有联想,原来外公说那些话的意思,是因这样的缘故。这一时,心里竟没有太大的情绪。 我只问:「爸答应了?」 父亲似欲言又止,过一下只道:「我跟你妈关係僵了很久,不只那样的缘故。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我冷笑在心里,把菸往地下一丢,踩熄了。 「那很好啊。」我说。 父亲彷彿一顿,才开口:「你外公和你讲了什么吧。」 我不言语,只作势想进去的模样。 可父亲一样讲了下去:「我的意思和上一次说得一样,能在外累积经验是很好的。」顿一顿,「不管对你,还是——」 「爸。」我打断他,道:「有句话讲,鱼跟熊掌不能兼得。你对那边怎么样,是不是有差别,意思全在你心中。我都不小了,我可以明白,进不进公司做,不用爸来决定。」 父亲不说话。 我续道:「我的意思也和上次一样,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跟妈…或者妈和你要求什么都不算数。」 说完这句,我便真的转身进去屋子里了。 很晚的时候,我去睡了一下,并不好睡,天才见光,就听外头动静大起来。我稍微收拾过,又去帮忙。 谁都不太能休息,直到公祭结束。 后面送殯,三个舅舅都跟上了,四个女儿女婿亦是。外公倒没有,他自己讲不去。大家在那商量了一下,最后留下三个媳妇陪着。 至于孙辈这一方面,也只最大的两个表兄表姐去送,后面的几个都留下。 我早打过了招呼先走。正收拾着,四阿姨最小的那在台北唸大学的女儿,来问可否带她一程。 她说:「我明天一早有考试,等晚点搭车回台北,都不知道几点了。」 我并不太当真,只问:「你妈同意吗?」 她顿了一顿道:「我会打电话跟她说。」 我微扬眉,讲:「那你先打好电话吧。」 小表妹不作声,鼓着脸颊走开了,一面是真的拿出手机来拨号码。 二舅妈从里面出来,对我说:「要走啦?」看一看时间,「还是等等你妈回来?或者吃过饭再走吧,正在煮着了。」 我笑笑,道:「那太晚了。」 二舅妈便也笑了一笑,倒不再讲什么了。 我又去看过外公。这次他在睡着,我们没有说到话。我託在里面照顾的小舅妈提醒一声。 出了屋子,搭设的灵堂已经在拆起来。 我看一眼,往停车的地方走。刚开车门,后面有人忽喊着等等。我回头,不禁一叹。小表妹提着行李,忙不迭地追上来。 「等等啊!我跟我妈说好了!」 我停了停,看她,「真的?」 她用力点点头,「当然当然。」 我无奈,只有说:「行李放到后面去吧。」 她一愣,就笑嘻嘻地往车厢后去。我再叹了口气,上车发动,过一下她坐上来,砰地一声,关门关得极响。 我无语地看她。 她哈哈笑了声,逕自地在不停探看,又摸又翻的。 我把车往外开出去,瞥一眼,忍不住开口:「在做什么?」 她往我看来,睁大眼说:「你车上怎么都没别的东西?」 我只有好笑地问她:「请问我应该要放什么东西?」 「你女朋友的东西啊。我妈说你一定有女朋友,我早这样猜的。哎,连一隻布偶都没有摆,她不喜欢吗?咦?」 她说着,已不顾我的阻止,逕自打开置物箱。她彷彿讶异,拿出一个皮革製的烟盒,哇啦啦地又问:「这烟盒好特别。」似打开来,抽出里头的菸,「哇,好香的味道,是什么牌子的?我没有看过。喂,她抽菸啊?真想不到,像我哥,自己抽菸,但要是他女朋友抽,就要——」 我可一句都不理。绝对不。 三十九、四十 三十九 车还没有开到台北,我就接到了赵小姐的电话。 不知道她何时旅游回来,可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赵宽宜在我面前,几乎是不会提到她的事情。 赵小姐问我吃不吃茶。我再没空都答好。 小表妹在那表现了好奇。我耐烦地和她敷衍,很快将她送返租住的地方,即驱车赴会。 是约在文华东方,赵小姐已先到了。 她坐在位子里,很优雅地喝她的茶。她气色很不错,可以说精神奕奕的。看到我,她对我打量了一遍。 「你这是从哪里来呀?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我坐下来,只道:「这阵子是睡得不很好。」 赵小姐表露同情,道:「睡不好觉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 我笑一笑,和侍者要了咖啡。 赵小姐逕自讲起旅游的事,我听着,不曾打岔。好一阵子,她停了停,彷彿试探地望我。 我察觉,笑问:「怎么了?」 赵小姐默然,才说:「我看你样子还可以,倒没有太难受。」 我一怔,好笑地问:「什么意思?」 赵小姐抿了抿唇,道:「那许璧君的事情。」 我好一下子才反应那是谁的名字。许璧君,许女士。我静了静,笑了一笑,看着她道:「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瞒得住了。」 或许以前能够,是她刻意而为。因她愿意。如今,我倒也不能说她是不愿意了。女人要求全,总不只能够委屈。 赵小姐沉默着。 我道:「不提她了吧。」 赵小姐忽说:「我自己是没立场讲什么的。」 我一顿,很迟疑地看她。 赵小姐也似一顿,低声:「还不都从前那些。」 我默然,过一下说:「都过去了。」 赵小姐不语,只再拿茶喝。 我看着,忽想起前一期週刊的报导,那东方建设的曹竞谦有新欢。是裕富王董事长的妹妹,年纪只比赵小姐大了一点,曾离过一次婚。 报导绘声绘影,更有照片为证,两人亲密依偎,似乎好事已不远。 想了想,我开口:「曹董他——」 赵小姐呵呵一笑,即打断:「我看到报导了,真要恭喜他,王小姐是很不错的。」 我问:「你不在意?」 赵小姐彷彿讶异,「我为什么要在意?」又一笑,「你好像误会很大啊,我跟他,从来都是朋友,现在当然还是的。」 我表示明白了。心中不是没有另一个疑问,可我不想管得太多,于是就不提了。赵小姐当有分寸。 讲过这一桩,赵小姐大概很有感触,说起近日里参加了不少场喜宴。 「——都在这一阵子结婚。」她说:「那排场都大,真够折腾人的,当宾客也不轻松。」 我没有表示,自顾地端咖啡饮。 赵小姐看来一眼,彷彿随口问起:「最近宽宜说过认识了谁吗?近一阵倒不见他的緋闻了。」 我一顿,放下杯子,对她笑了笑。 「你该自己去问他才好。」 赵小姐睨了来,似不悦地道:「他哪里要对我说。」又补了句:「我只知道他跟几家小姐吃过饭,都是——他外婆安排的。」 我笑了笑道:「你可算清楚啊,那还要问我。」 赵小姐哼哼两声。 我微微地笑,不说话。是有猜过,赵宽宜近来应老太太安排的饭局,当不纯粹。对老太太的要求,他从来也没有拒绝。不然可要奇怪。 我非不知情,他每次都不曾隐瞒,不过是未讲到仔细。可也好。比如我自己,今天若跟哪个女孩子吃饭,也不会要跟他多说细节。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你可别跟他提,我问过这些事。」赵小姐在那提醒我。 我笑一笑,举了咖啡杯,绝对保证:「当然,我不会。」 在丧事办完后,母亲真在高雄待住了。 可她到四阿姨那里,不住在娘家。因除了外公,还有大舅二舅两家人,她在那不免就要感到自己的突兀;即使外公不曾开过口,两个舅舅舅妈也毫无异议,她还是去了四阿姨家。 四姨丈因工作缘故,时常在美国,独栋的房子里,平日只住了四阿姨和一对儿子儿媳,留个人住些日子,也不太佔到空间,况且是自己的姊姊。 外公在这件事上其实反对的。之前他跟我讲了那些话,要我对母亲劝解。可我未提隻字,因认为母亲离父亲远了,应更好冷静地想她跟父亲的关係。 至于父亲,在那次彷彿就表示过想法了。他当然地沉默,照样不常在家。我并不感到在意,是无所谓,坦白说也忙,回到家总已晚了。 可一面,我真是託起朋友留意好的住处。 有一天晚上,在赵宽宜家中,我想着,就讲起来了,包括搬出家里的事情。 对这两件事,赵宽宜并无多的表示。 他是看着我,一手压住我的一腿膝弯,一面压低身体进入我。我再不说间话了,可并不顾忌呻吟,很尽心尽力和他对付。 到结束时,差点要吃不消,我好容易平復,可还动不了,半撑住起身,已不禁要揉腰。见赵宽宜看来,我正色对他说:「最近比较忙。」 赵宽宜微扬眉,似不太以为然。我对自己调侃道:「我看,过些时候去上一上健身房好了。」 赵宽宜点起菸,开口:「你需要的应该是休假。」 我也要了一根菸来抽,一面点着,一面感叹:「我想,我该休的是长假。」想一想,和他玩笑:「不如一起来休个长假?好久没去什么地方玩了。」 本以为赵宽宜要不搭理,不想他说:「八月中时,我打算去一趟rivières。」 我怔了一下。 赵宽宜续道:「guillaume的女儿结婚,希望我到场。」 我已反应过来。赵宽宜的生父,威廉先生是住rivières,在很多年前再婚了,因对象亦离过婚有孩子,只有简单仪式。 印象里,以往每隔一段时间,赵宽宜都要去看他的生父,会在那里住上几天。但前些年,我和他疏远,倒不那么清楚了。 我想一想问:「那你这一趟打算去多久?」 赵宽宜未答,看了来,忽问:「不然一起去?反正,你刚才说想休长假,况且marina跟vonnie你也认得。」 我一时愣了,是还想不太清楚,嘴上却应了他:「也好啊。」 赵宽宜点一点头,兀自又讲着:「不过marina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她变胖很多。」 我定一定神,犹豫一下出了声:「你真的——认真问的?」 赵宽宜默然,往我看。 「刚才你不是说了好吗?」 我怔怔地点头,「对…」 「那就这么讲定了。」 赵宽宜道,一面拿烟灰缸按熄了菸。 四十 于是就安排了起来。 可我这里,突然地不容易起来。一直跟进的项目未达预期,跟陈立人不知开过几次检讨会;到月底即将收尾,主要负责的一个人住了院,是车祸,因疲劳驾驶。我去看过,好在伤得不重,可要待家中休养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本来三人的团队变成了两人,工作量一时大增。另一个是女孩子,始终家庭事业两头忙,为了改进项目已加班一个月,眼见要再加重负担,婉转诉我为难。我当然体恤,多的部份都揽过来做了。 在最后一次的检讨,陈立人终于肯满意。我一直都能领略他在公事方面的折磨,可这回当真体认地更深刻。 至于赵宽宜,他那边要忙起来不会比我来得轻松。不过他终究老闆,多数时只要过目下决定就好。 但出发日程仍旧拖延了,因法国从六月底开始陆续地罢工,逐渐变成全面性的,到处是抗议游行。威廉先生的那继女儿为婚礼找的安排全受到影响,不得已只好挪去了九月。 这之间,我去看过几处房子。是中意了一处,位于基湖路的巷子里,屋龄不过两三年,邻近河滨公园,联通交通要道,周围生活机能也好。 屋主打算出售,可我未到想买的地步。就一面看物件,一面让房仲去交涉了。 母亲在七月中回到台北。她到时是傍晚。当时父亲在家。我回去时,看两人之间彷若无事就如以往。 那天晚上,父亲一样开车出去。母亲似乎不太在意,倒问起我话,主要谈我要搬出家里的事。她的态度很平常,没有了以往讲到这方面都会的激动。以前要提起,她总不要听,很反对这件事的。 我一直都猜得出她为什么反对。这个家里太冷清了,再少一个人,就分外彰显她的那份孤单。她亦有寄望,望我在这个家中娶妻生子,届时好用那份和乐融融,来填补生活里太过的冷清。她太会设想,可并不知觉,她在婚姻里苦心汲汲一个完整,却下意地排除了父亲存在于她的往后。 而这一次,母亲却在讲:「你搬出去也好,以后你跟你的老婆就自己住了吧。我在你四阿姨家里,看她媳妇那样子,也要为你四阿姨头痛,我想着以后的情况,是忍不住要担心。」 我未有表示,因感到她后面还有话。 母亲安静好一阵子。她坐在沙发的一角,直挺着背脊,那姿势并不自然,彷彿是坐得很不舒适,可她坚持不动。 她忽说了,字句不很连贯:「我准备,要和你爸提分开。」 我一时愣住。是不意她要有这样的意思,这一下说不上什么心情。我看着母亲,她彷彿很紧张,又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脸上有轻松亦有激动。 「妈。」我出了声:「你是说真的吗?」 母亲不说话,只是将两手抱在了胸前。她低下脸来,好似已不能抑制,传出断续地哽咽。她逕自说着:「等你爸回来,我会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了!他一直就在盼望我自己提出来!这些,都能算不要紧,但是我对不起你了,我当一个妈的太没用,不能帮你挣取到更多——」 我望她,始终不语,好一下子才起身,坐到她身边。她一直都没把头抬起来,更放开胸前的两手去捂住了脸。 我喊她两声,可她并不理,自顾地陷入心伤,有怪恨父亲,有埋怨我的不体谅。 「妈——」我终究扬了声,看她一顿便道:「你不要这样想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是我不想要爸的东西——根本不要他给,因为不是我要的。」 母亲哭声停了一停。 她抬起了脸,往我望,那一双眼里通红,垂着泪。她一脸的似茫茫不能知所以。我不讲了,就抽出茶几上的纸巾给她。 母亲张开手接,拿了只管往脸上捂去,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一样坐着。可依旧没能伸出手去揽过她的肩膀。 出乎意料的,父亲并不答应。 从前父亲提过离婚,母亲怎么也不愿意,现在倒反过来了。可母亲彷彿是真的下好决心,豁了出去,竟托出她在婚姻中的那段不忠。是给了父亲一顿难堪;男人都双重标准,自己可以怎么胡来,太太或情人要这样做,那一定是不可以。父亲总一向都是多重的标准。 两人争骂不休。有一天,都找了律师到家里。他们之间共有几份财產,可一时很难理清,或者也有律师在的缘故,倒能静下心来谈了。也不知如何谈的——母亲当然还要离这个婚,但最后仅仅协议好分居。 我在当天就晓得了。三个人,又好久违地坐下来一起晚饭。是没有话讲的,只有这一件事。 我不作表示——也当作一种表示了。 在那之后,谁都沉默。母亲好像有话讲,可最后也没有开口;至于父亲,始终皱眉,兀自端着他那一份派头,又彷彿受了挫折不好欲人知。也不知是不是看我默默无声,神情不很好。他们往我望着时,都似在期待我讲些什么。 可能够讲的——又哪里有什么好讲。 在过后,正好星期天,早上十点多鐘时,大阿姨到了家里来。 母亲和父亲分居协议并不久,还一样都住在这处地方。不过父亲年后以来,时常去另一边,到晚了就住下,尤其近一阵。一星期里,能有三天在家,都要算多。这样一来,也似乎有打算把这里让给母亲住的意思。 我这天晚点是要出门的,可还在家就碰到面了,不免要坐下寒暄。我跟大阿姨关係无所谓好不好;亲戚都是一样的。 大阿姨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端茶喝了口,彷彿想起来,对母亲道:「你记不记得那个俐华表姊?跟女儿住在英国的那个?」 母亲似一怔,随即笑道:「怎么不记得,到两年前还通过电话…哎,这想起来,她都在做什么?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大阿姨笑笑,又说:「她差不多那时候加入妇女会,现在忙得可快乐了。以前女儿还在唸书,现在也去做事了,她更放心,是时常跟着会里的人到处活动。」 母亲点点头。大阿姨便紧接着问一句:「不如这样吧,你到她那里住一段时间?」就瞥了我一眼,可很仓促,还是对着母亲的。 我感到奇怪,望一眼母亲,她听后,脸上彷彿若有所思。 大阿姨惇惇地又道:「你不要怪我多嘴。我都跟俐华说了,她听了之后——你也知道,她很理解你的心情。她想打电话关心你,又怕你奇怪,先託我来问问,看看你要不要过去住些日子,怎么样?我可觉得好的,反正目前是这样子了,分开远一点更好,就到她那里去,当渡假也好。」 在这一句话完,母亲一直也没有表示。大阿姨大概要留给她考虑的时间,说完便说完了,话锋一转就聊了旁的。 母亲开始讲过留人吃中饭,看看时间,搭訕两句,就起身去厨房吩咐徐姐要买哪些菜回来。 客厅里,剩下了我和大阿姨。 本来我早该走开的,可不意听见话,就一直坐着。到母亲一走,大阿姨便对我望,笑了笑。 「我跟你妈的这个表姊啊,已经离了婚,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候别说一个女人,况且在国外,那个婚啊,离得很不容易。」她说:「在你妈和你爸之间,我还是外人,说不得什么,但你妈今天这个决定不很轻易了,虽然不是一下子就离得了,可也在协议上了,这分居是要分得远一点才好。」 我微微地笑,不说话, 大阿姨面上仍旧从容,亦是笑笑。 她道:「你妈一向做决定都不乾脆,我觉得啊,你最好能跟你妈劝劝,她可会听的。哎,你不要觉得不会,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心里当然看重你,现在又只能依靠你了,那个——唉,你爸那里就不说了。总之,你想想,跟你妈说说吧。」 倒不想,母亲却讲不去。 在吃过午饭,她答覆了大阿姨。因出去是好,可住得终究不是习惯的地方,况且,她很久不说英文了;出境不是问题,到当地后,在出机场前免不了有一段要她自己应付。 大阿姨倒笑了笑,彷彿不觉得是一个问题。 她朝我望,那眼神很有鼓励的意思在。我微感到烦,可想及她的殷劝,并不是不动摇。对着母亲,我有时是没办法不觉得无奈。 我开了口:「妈,你就去吧——」看她即望来,顿一顿,「看什么时候出发,我可能要飞伦敦一趟,是公司的事情,应该能一起去。」 母亲未语,就在那愣住了。大阿姨则顺势地鼓吹她:「对呀,去吧,你怕讲英文,可有你儿子啊,出机场后还有俐华…」 母亲又望一望我,神情仍似犹豫,但嘴上却说了好。 我心里倒迟疑了。可好便好吧。 公司里当然没什么事要我到英国去。我本也不预备去。可话是这么说了。回过头,我向陈立人报备要假。 因要了一个月份的假期,陈立人坐在办公桌前,对我皱起眉。 不用他问,我即坦白道:「跟朋友出门玩一趟。」想想,婉转地补一句:「我也大概有两年没有大休了。」 陈立人才笑了,打量我,「跟女朋友出门可以直说的,不用拐弯抹角。」 我佯一叹道:「是倒好了,只是个男的朋友。」 陈立人这时又不笑了,神情再严正,忽问:「该不会是赵宽宜?」 我怔了一下,便笑一笑。 「陈董,倒不知道您会凭空算命啊。」 陈立人不接这句,却问:「我可知道你近一阵子跟他往来很勤快,不总在一起晚饭吗?」 我心中一顿,面上仍笑。 「哪里总是。」我道:「朋友私下吃顿饭,联络感情,不为过吧?」 陈立人注视着我,「是不为过,但连续吃好几晚,那感情可太好了。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还没那样好。」 我不语,可望他脸色,忽有了联想。我笑一笑,和他道破:「我们就是朋友,跟他,是从不讲公事的,我并没有意思离开公司,况且,您这边福利可好了,我怎么捨得走。假如您不放心,那我也就——」 陈立人当即打断我,讲:「好了好了,哪有这么严重!」一顿,笑了笑,正色地看我,「我没有怀疑你什么。我只是——当他在挖你过去为他做事。要知道,公司一向是没了你不行。」 我睇他,笑道:「哦,可承蒙您看得起啊。」 陈立人轻咳了声。 我再和他表明清楚:「我是真不可能到他公司去的。」想了想道:「他当朋友是很好,可当老闆,却不是那么好。」 陈立人一听,扬起眉,只看我不讲话。 我当知要恭维:「那当然了,不用讲的,您不管当朋友或老闆都是很好。」 听罢,陈立人才算笑意开怀。他抬手来,摆了一摆,低头继续办公,一面道:「行了,准假准假,去吧,」 四十一、四十二 四十一 父母协议分居这一件事,我并不瞒住赵宽宜。可这一趟临时英国行,我却有种彷彿不足以去道之的为难,也不知道赵宽宜有没有听出来。他是未表露奇怪。他反正本来都这样的。因预定有变,商量后,我便要先跟母亲到伦敦,再和赵宽宜在巴黎会合。 只是法国罢工到八月底才算告终,威廉先生继女儿的婚礼最后定在九月中的一个日子。 赵宽宜却在那之前要去一趟纽约。不得已,行程再改,好容易终定下。我依然先带母亲飞往伦敦。这之前,母亲已透过张秘书告诉过父亲。自定下协议后,她须得找到父亲的事情,全託了张秘书。 到出发时,欧洲那里天气可算凉了。 台北总不时有雨,伦敦亦是,却又很不同。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即明显得感受到气候变化,飞机外的天,雾灰灰地一片。 是傍晚了。 飞了近十几个鐘头,母亲看来很疲倦。在飞机上,她没睡得太好,时常醒着。可能紧张,或者对往后的安排不安;飞行中,她向空服员要了两次红酒。 我跟母亲在机场附近的阿罗拉酒店住了一晚。隔日九点多鐘时,来接的人已等在大厅了。是一位女士,轻便衣装,灰白的头发随兴挽在肩上,很有青春的情怀。正是母亲那位表姊。 她看到母亲,好亲切地来拉手,热烈问候。母亲脸上有笑,又彷彿百感交集。大概从前两人很好,寒暄过两句,已很熟悉地交谈起来。 两人逕自在那叙旧,好片刻终于静下,又似忆起什么往昔,都对彼此笑了笑。表姨这时才往我看来。 我客气问候:「您好。」 表姨一笑,对母亲道:「都这样大了,可长得好啊。上次看见,记得还在学走路——时间真过得太快了。」 母亲瞥我一眼,亦笑一笑,对表姨附和:「是啊,是过得太快了。」 表姨又来拉了拉母亲的手。她道:「以后会过得更快,但要更好。」 母亲未作声。我看见她的另一隻手也去握住了表姨的手。我不禁望她的脸,一时心中不知能怎么感慨。 表姨在说着:「好了,我们快去我那里吧,车子停在外面了。」 酒店外停有一辆灰色休旅车。驾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是西方面孔,高头大马的,穿着随兴;他朝我们望,很开怀地打招呼。 表姨介绍了他,名字是叫ronnie。他跟表姨是一条路上的邻居。表姨车子前日送保养厂,本要和他商借车子,他却更热心,自愿当司机。 表姨家是在距离伦敦不远的肯郡内的坎特伯雷。比起伦敦,那里天气好很多。又是出名的观光地,商店不少,各方面都便利。 表姨的房子离市中心远一些。是拥有绿色草皮的两层楼。周围全是一样的房子,可都自有特色。而那位ronnie先生就住在表姨家对门。 表姨的家里,现在除了她自己,还住了两个女孩子,都是学生,欧洲人。她的女儿平常在曼彻斯特,只有假日才回来。 我将行李都提去楼上的房间。下楼时,表姨在厨房张罗吃的,母亲和那两位女学生都在客厅,搭訕的话说得不太连贯;可并不拘谨,倒像不习惯,是很难得才用上了英文。 傍晚时,表姨请来朋友以及邻居,在她的房子里为母亲办了一场欢迎会。 来的人有很多,东或西方面孔,年轻的或者在母亲表姨这个年纪的。母亲在应酬方面当不及赵小姐或者许女士,可也不生疏,还能应付好。我未时常伴在她身边,总有表姨,以及那ronnie;他可实实在在是一个热心人。 差不多到九点鐘,客人就陆续地走了,最后客厅那里只剩下母亲和表姨。 我上楼了一趟,又走下来,在楼梯口即听到她们的几句谈话。想一想后,我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人。是住这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她还穿着今晚为欢迎会换上的碎花洋装。她在泡茶,看到我,笑了一笑,逕自给了我一杯。 我道谢,坐到餐桌的另一角。她也坐过来,端着茶,介绍她自己。我才知道她来自荷兰。 我跟她就坐在这里随意地聊起来,直到表姨进来,看时间很晚才散了。 上楼时,经过母亲住的那间房,我停了停,走近前敲一敲门就推开。里头只点了一盏桌灯,不很亮。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行李箱摊开在床上,正把里头的衣物取了出来。 她看是我,手上也不停,可开了口:「你表姨有几个朋友倒跟我有话讲,他们说明天带我去看教堂。」 我出声:「是吗?」 母亲沉默着,只点了点头,过一下又说:「住在这里,应该会真的很不错。」 我不作声,可还站在门边。到把房内都看遍后,我才道:「今天也累了,早点睡。」 母亲停下了整理,往我望来。 她的半张脸被灯影蒙了层柔黄,整个人的神气隐约地似有点不一样。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我在坎特伯雷待了近一星期,到参加婚礼的前一日才走。离开时,表姨的邻居ronnie再度发挥热心,送我去机场。一进伦敦,天气又变了,在飘着细雨,比几日前又感到凉得多。也是太习惯了台北温暖的气候。 我搭机到巴黎时,只早上八点多鐘,机场外的地面还湿泞未乾,是也才下过雨;机场内还算温暖,可通过空桥时,却实在的冷。 因各种考虑,我和赵宽宜之前已讲好,他要早我两天去到rivières。因离马赛仅两小时车程,他会在今天到马赛来接我。我在机场内买了咖啡和报纸,去候机室,等到时间就乘上飞往马赛的班机。 一个多鐘头后,飞机降落在马赛机场。 比起伦敦和巴黎,马赛天气可要好太多。是晴日,风光正好。我拖着行李箱出机场,尚未打电话,就望见了赵宽宜。 他衣装休间,可也有讲究的地方,头发仍旧梳理得很妥切。他靠着一辆白色沃尔沃,一面在点菸。那辆车子设计老,尾短头长,看来很笨又重,不过可不破烂,是保养得很好。 我喊了他,他即望来。我几步走近,笑问他:「哪来这么拉风的车?」 赵宽宜开口:「和guillaume借来的。」就去开了车门,示意我,「行李放到后头吧。」 我便照办,之后上了车。 「这里天气真好。」我说:「巴黎可真冷,不是才九月吗?」 赵宽宜将车子驶出机场,一面道:「这两天巴黎天气是不很好,正常来讲,要到十月以后才算是冷。」 听他说,我忽忆起一件往昔。也是从前那次感恩节假期,我在巴黎,并不觉得这座城市如何风情万种,只有瀟瀟地冷,才出门,就想着要回去。我当然没有回去,还跟着他四处晃,随便地走,上酒吧喝酒。又明知下雨,非要赶去看在两条街外的影厅上映的电影,弄得全身衣服都湿了,差点被剪票的人挡在外头,想起来,都要好笑。 当时可很埋怨赵宽宜。我现在倒怀念了。可我并不打算对他讲起来。 我还是开口,只问:「明天就是婚礼了,那vonnie也回去rivières了吧?」 赵宽宜摇头道:「她一直住附近的saint-ambroix,明天先在市政厅登记了才回来,婚宴是办在guillaume的果园。」停一停,「也不用我们忙的。」 「那我可放心的当客人了。」我说着,一望窗外的蓝天,不禁又讲:「天气这样好,直接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赵宽宜看来一眼,似也想了想便道:「到旧港去吧,可以在那里吃点东西。」 于是去了旧港。 赵宽宜将车子停到码头附近,那里泊了满满的游艇渔船,不少人在那拍照。已不算早了,另一边的鱼市,只看见两三个摊子还卖着烤鱼。买的人用纸盘子端着,站在路边就吃起来。 赵宽宜和我倒往另一头的路走,那一带开了不少餐馆,也有咖啡店,许多人坐在露天座位,正愜意间聊,或什么也不做。 我跟他就在这里信步地走,后来进一家餐馆吃饭。今日推荐当为鱼汤。我不很饿,又从前在诺曼第喝过一次,并不感到喜欢。 赵宽宜听了,好似不以为然。他说,是那厨师做不好。我姑且信之了。 鱼汤端上来后,麵包跟着放满桌,份量都惊人。我忘记还有这样配餐,一时无语地瞧向赵宽宜,他毫不理我,就逕自喝他的水。 好在汤的味道很不错,至少推翻了印象。 侍者还向我们推荐了bandol產的一款白酒。酒的滋味很好,假如不在白天,可能够再要一杯。 吃好饭后,我们便往停车的地方走,也不急,可到处都是观光客,愜意便少了一点。我还是进一家店看了东西,打算送marina,主要还要选给vonnie的结婚礼。 marina是威廉先生再娶的太太。算一算,婚是在赵宽宜十五岁结的。也因marina的鼓励和影响,威廉先生后来才寄了明信片给赵宽宜。 坦白说,直到现在,我还未能清楚赵宽宜是不是接受了他的生父。从前他给我看那张明信片,一面讲给我听时,感觉彷彿不很愿意见面。 可在那不久,我跟他以网路通讯,忘了说什么,他忽讲,他和他生父已碰过面的事,是很平淡地口气。 我则在过了好久,很偶然地见到了威廉先生跟marina。那时marina的女儿vonnie在纽约唸书,两人来探望。 当然赵宽宜一直是在纽约。我去找他,那之前他不曾提起来,可也不避忌我,带我一起和他们见面。 「你不送礼也不要紧,vonnie不会在意。」 走出店里,赵宽宜对我说。我只笑一笑。 取了车子,再重新上路。一出市区,建筑物慢慢地少了,路面越渐宽阔,两面都是田园。天气还一样的好。 我问:「把窗户打开怎么样?」 赵宽宜仍望着前方道路,可一面就关了空调。我将车窗放下。暖风正轻吹,蓝天绿地,彷彿世上一切都可以不要管。 我开了音乐来听。里面有唱盘,是轻快的一首老歌,唱出一句saladedefruits…我挪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对着窗外。 我忍不住闭上眼。那歌词不停地在耳边绕,onadonnéchacundetoutsoncoeur,cequ'ilyavaitennousdemeilleur。 彼此都能知晓对方的心意,还有,那优点与喜好——在这么地唱。我不禁想,或许,假如有一天能够。 车子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rivières。 rivières是个不很大的村庄,以村政厅为中心往外延伸,不用太多工夫就走得完。这里有两座古堡,以及一座哥德式教堂,可不太多观光客。附近城市的人则会在这里置產渡假,尤其夏天时。 威廉先生的家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附近果园多为他们一家所有。威廉先生的房子就盖在果园前面,佔地亦广,为两层楼高的房子。这里的建物多为石造,全具歷史性,新建的房子倒很少。 赵宽宜把车开进小花园里。 屋子前有露台,一隻黄金猎犬躺在那里,大概听见汽车声,倏地站起来,吠了几声,不过在赵宽宜下车后就停了。 本来紧闭的屋门忽打开来,走出一个身材略丰满的中年妇人,是西方面孔。她一脸欢欣,在用法文说话。可说得快,我一时不能听清。 那隻狗在她腿边不停地转,她分心去喊一句,狗便回到刚才的地方伏下。她朝我和赵宽宜看来,张开手,先迎向我。 「cheng,哦,好久不见。」 我打招呼:「marina。」 她笑嚷了两句,对我施行起法国人的那套——脸贴脸,可好几次。我无从避开,也不应当,是同礼问候。 放开我后,marina也去拥了赵宽宜,一样地碰脸。她才道:「这一路可累了,我们快进去,刚好到时间喝茶。」 我应了好,并不让她拖行李。在这之间,狗也要进来,不过门很快关上,牠在外头吠,赵宽宜便又回去开门。 进屋即为客厅,不算小,但也不至于空广。和门正对着的是阳台,一面的墙则有壁炉。这里到处都收拾了整齐,充斥香气,又彷彿糖果一般的甜味。 marina朝里喊了两声,过一下,一个人从另一端的门廊进来了。是男人,高高瘦瘦的,白头发,有点年纪,看来倒不显老。他面孔很深刻,五官却又略有东方人的细緻。 可假如和赵宽宜站到一起,那东方血统就不能算明显了。赵宽宜一直都和赵小姐要肖似得多。 我出声问候:「您好。」 威廉先生微笑,来和我握一握手,也免不了脸贴脸好几下。他对赵宽宜说话,一面拥住他。两人仅意思地碰了两下脸。 marina在旁道:「先上楼放行李吧,然后我们在这里喝茶。」 「我带你上去。」赵宽宜开口。 我便拖了行李,跟赵宽宜往门廊后走。后面有一条长廊,靠外的窗全推了开,阳光晒进来,一路通亮。 赵宽宜带我上楼。上面有三间房,他打开中间的那间。 房中一切可看出是精心佈置。有一扇窗正对着门口,正开着,窗框的木条有着斑驳的痕跡,却更增添一丝温暖。我到处看了看,书桌上有一本小说集,当然是法文的。我伸手翻了翻,发觉有一页折角。 我回头笑道:「这里本来是谁的房间吗?」 赵宽宜彷彿不解,他道:「应该没人住的,vonnie搬出去很久了,原来也不住这一间。」 我点点头,睇着他,含蓄地说:「哦,我还以为是你在住的。」 赵宽宜似笑了一下,讲:「我就住隔壁,」 我佯咳一声,别开眼,又看一眼那本书,便拿来递给他,「那这不知道谁在看的?还特意折了起来。」 赵宽宜接了,只翻了翻又放回去。他说:「你先收拾一下吧。等等我过来喊你一起下楼。」 「好。」我说。 赵宽宜便走了出去。我脱下外衣,披到一张椅子上,走到窗前。我两手撑在木框上,往外张望。 外面的墙面爬满了树藤。我看不出那会是什么树种。再往外望,可见层层的挨着一起的各色房子,又远一点,满目都是锦簇的充斥了新鲜的绿意。我不由得心情放了轻松,什么都不想。 也确实不当在这时候想些没意思的,太煞风景。 我在那看了好一下,没有忍住呵欠,就走了开到床上。一坐下,才真感到了疲困,一大清早即出门,是有些撑不住。 躺一会儿就好,我想,又闭一闭眼。 等我张开眼时,房内已不再明亮。也不完全暗,彷彿晕开的溟濛的光掖满四处,凉风在那徐吹。我的面正朝着窗口,望见那暗蓝夜空,心里还迷迷糊糊,好一下才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捂一把脸,坐起来,一件外衣从身上往下滑去。 是我的。可本来该掛在了椅背。我往门口看,门已闔上。我看一看时间,已要八点鐘。 我赶紧起来,整理好穿着。开门出去到楼下时,隐约听到谈话声。我循声去。走廊后有餐厅,marina就在那,站一张桌子前讲个不停。威廉先生则背对我这一面。狗伏在他脚边。他时不时好似附和地点头。marina当在对他说话。 而赵宽宜坐在另一面,他似要起身,头一抬,朝我望来。 他一顿,出声:「过来吧。」 marina声音这才停了,对我看来。和她对坐的威廉先生亦回身。两人都对我笑了一笑。 marina笑道:「可刚好,正要喊你来的,差不多吃饭了。」 我可很不好意思,走进去,开口:「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marina笑了笑,「没什么,kuan说你一大早出门,那一定很累的,就怕你睡不好。来吧,快来这里坐,先喝一点东西。」 我便到赵宽宜旁边的空位坐下。 桌子上已搁了酒,和搭配起士的咸饼乾。食物按照次序地上桌。法国人吃饭是一道道上来的,也一向慢,就算在自己家里,仍不急不徐。又爱说话,好像吃饭是为了要间聊的,要问一下家常,讲一讲亲友的间事。全是必须。 marina性格开朗,她当不会少过话题。威廉先生显得话少,可不算沉默,时时招呼我吃这个,试试那个,又注意提醒marina吃饭。 比起这两人,我跟赵宽宜实在说得少。 marina法文说得很快,偶尔我听得不及,好在有赵宽宜,他有时解释给我听,有时则帮我回答了。 后面还要喝茶。我在那时将买的礼物送给marina。她很高兴,抱住我亲了又亲,简直要招架不住。 等吃完了茶已经很晚。威廉先生和marina明天要先前往saint-ambroix,我本打算帮忙收拾散后,marina却不愿意了,她执意我和赵宽宜上楼去休息。 我只好对他们道晚安。当然又好一阵亲吻才算结束。我跟赵宽宜上楼,忍不住针对这个bisous说了一点想法。 「我一直也弄不清楚该亲几下才对。」我说。 赵宽宜一面点菸,彷彿想了想说:「反正对marina亲多一点是不会有错。」 我忍不住笑了。到房门前,我忽起念头,拉住他说晚安,佯作苦恼道:「倒不知和你该亲几下?」 赵宽宜挑了一下眉。他抽一口菸,把烟吐在我脸上。带着香草或者蜂蜜的烟雾繚绕在我和他之间。 他靠近过来,我不觉屏息。他的唇在我脸颊碰了一下。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还在突突地跳。 他说:「晚安,祝好梦。」 四十二 隔天就是婚礼。一大清早,威廉先生家族中的几位亲友,以及marina那边的两个亲属先到这里帮忙,将包装好的要分发给宾客的小糖果和礼物,放到礼物篮里。他们一面忙,一面聊个不停。可不争吵,每个人都神情欢欣。 看他们在那忙,我感到很不过意,但marina有坚持,只要我当宾客。可也走不开身,我被拉住聊话。来的亲友都是有年纪的,年轻的一辈则在新人那里帮忙。他们什么都和我谈,包括他们自己的事,却不来问我的方面。也不冷淡,可亲切。法国人向来是很知道怎么客套又不失热情。 可他们对赵宽宜不来打招呼似乎不以为奇怪。 我在那时候也还不能跟赵宽宜说到话。只在下楼时,从窗口看见他在花园。外头有凉意,他只单穿了一件深色的针织上衣,一手插放在裤袋,稍长的头发未梳得仔细,松软的覆在额际,在那被风吹了开。他似乎喊了什么。我看到那隻黄金猎犬即刻从玫瑰花丛里绕回来。 我本要走出去找他,不想被能算他的亲友之一望见,一时走不得,便没有过去。后来我能到外头时,便没有见到他了。 当然也不见狗。 在十一点鐘时,负责晚宴的人上门来。白色帐篷在后面的果园里张扬起来,晴光晒在那一大一小的尖顶上,彷彿一颗亮丽的星。 房子外正要忙起来了,房子里的人们则收拾妥当,一群人各自驱车前往saint-ambroix。新人要在那里的市政厅先登记,晚上便会一起回来rivières办晚宴。新人一家跟威廉先生夫妇都不是教徒,便免去了教堂仪式。 至于赵宽宜,他终于出现,可没有跟着去,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他在那些人准备出门时现身了。对那些人,他并不冷淡,他们亦不和他疏离,相互地贴面拥抱了好一下。我在客厅的窗口望见了,注意到狗也在,那蓬松的尾巴在后不停地摇动。狗的脚后跟沾了些泥土。 赵宽宜不让那隻狗进到房子里。 我开门出来,笑道:「你可会躲,到现在才出现。」 赵宽宜看来,微扬了眉讲:「要有想躲,就更晚进来了。」手指一指那隻狗,「牠跑到旁边别人家的花园里,我上门去喊牠回来。」 我亦扬眉。可非不信,当没有理由不信。这不是台湾,亦不在巴黎。上门去可不能只招呼一声。旁边的是住什么人家,我不能清楚,可想必对方能认得赵宽宜。一阵问候,或者留下喝杯茶都要可以理解。 我看向那隻狗,牠耷了两隻耳朵,伏在门前的石阶上,模样可无辜。我走过去,坐到一侧,逕自地伸手去抚摸狗的背;牠并不惊吓,动都不动,露出舒服的表情。 「牠叫什么?」 「dominique。」赵宽宜答。 那隻狗即刻竖起耳朵,抬头望向他,可不见再有指示,就蔫蔫地垂下了脑袋。我不禁要笑,用手揉了揉牠的头。 「我小时候想过养狗。」我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当时养了一隻柴犬,很乖巧,也不怕生人,谁都可以抱一抱,摸一摸。我去那里时,都不管我妈阻止,一直要把牠抱着不放。」 赵宽宜没说话。 我续道:「我说要养,我妈当然不答应。因为养起来很麻烦,我爸也不太喜欢狗。他每次看到那隻狗,脸色都不很好看。」停了停,忍不住要补一句,「很难想像他以后能跟狗亲近的样子。」 因当时不能让父亲答应,我便养不得。不过,许女士家中是有一隻玩具贵宾。我在后来很无意中知道的。可我早已经不再有要养狗的念头。 「养狗是很麻烦。」在静了片刻,赵宽宜开口:「不仅要养要教,还要管。是要负责任的。」停了停,忽讲:「就比如养孩子,也该一样。」 我一怔,不禁看他。他倒没有讲下去的意思了,只道:「先进去吧,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不然到晚上要撑不住。」 下午近五点鐘时,之前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又更多的人。除了新人,以及本来的亲友,还有新郎那方面的,和更多的年轻人。一大群人聚集起来,不能说小的果园,竟也觉得了拥挤。还只是前来赴宴的一小部份的人。 晚宴前有一场鸡尾酒会,因都设在果园里,眾人是不经过威廉先生的房子,从另一面的入口过来的。在新人座车到达时,亲友们围在车门前,对着下车的新人洒玫瑰花瓣。新娘子vonnie穿一身纯白蕾丝製的婚纱,很端庄美丽,比我从前见到的样子成熟多了。早不见了青涩。 此刻她手拿捧花,脸上笑意不停,挽着高大的新郎,一面走上草皮,一面接受眾人祝贺。 陆续再有客人来到了。酒会并不等人,早已开始。今天有乐团到场,奏起了轻快的音乐。在场全为至亲好友,盛装却愜意又随兴,手端香檳,或用点心,自在地搭訕,并不太顾忌或要过份客套。 场中最炙手可热当为新人。vonnie和她的丈夫nicolas周围的亲友一拨换过一拨,谈天说笑或拍照。也另有安排摄影师,照下今日欢乐情景。 我跟赵宽宜一起去和vonnie道贺。vonnie看到我,露出惊喜,喊道:「哦,cheng!想不到你能来。」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亦拥一拥她。即使她今日是新娘子——也一样好一阵脸碰脸。新郎当不在意,也在一旁跟赵宽宜来了一场贴面礼。这一直就是风俗了。 vonnie放开我,转而去拥抱她名义上的哥哥。她和赵宽宜碰了两下脸后,向她的丈夫nicolas介绍起来。 nicolas则多看了一眼赵宽宜,可不太有意外,彷彿早已知情。 又聊了几句——vonnie和赵宽宜说得多点。不知何故,谈论到了我和赵宽宜之后的行程安排,才知道他们夫妻后两天也会在巴黎。 vonnie很兴致勃勃,问nicolas一句,不过说得很含糊。我未能听清,不禁望向赵宽宜,他有察觉,在我耳边解释;原来vonnie想到时在巴黎挪出时间一起吃饭。 在这时,别的几个亲友笑闹着过来了。因喊了摄影师,vonnie也拉了我和赵宽宜跟着一堆人入了镜。 到天暗的时候,眾人慢慢地挪到了白色大的帐篷内。里面早摆好桌椅,都採用白色的佈置。桌子中央放了红玫瑰花。还有银製的烛台,场中侍者点着蜡烛,火光摇曳下,气氛更浪漫了几分。 每一个位子前都有一张小卡片,写了每一个客人的名字。可好容易等到宾客来齐,则要八点半鐘了。 开席前,新人双亲轮流致词。marina不免提到了vonnie已过世的生父。并不伤感,是温馨怀念的。到了威廉先生,他感性地诉说有这一个女儿的好。谁都感动,新娘子亦是掉了泪。 我当也有触动,可不由得要往旁瞥一眼赵宽宜。他似乎听得入神,目光却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又把头发全往后梳上去,跟他一身黑的西装,有几分冷峻。而前面的致词正完了。在威廉先生主持下,大家一起向新人举杯祝酒。 筵席当然为西式,一道道照次序地上。杯觥交错中,穿插了亲友为新人准备的节目,或唱歌或跳舞,十足热络。又不停敬酒,桌上红酒及香檳都不是最初的那一瓶了。 同桌的多为威廉先生家族的人。女多男少,年纪都长一些。其中一个大概要算威廉先生的姊妹,对赵宽宜很有关心。我不能太注意他们说什么,因也在搭訕着,实在很巧,旁座的女士竟是我一个高中同学法籍妻子的母亲。 这次来,我本有计画见见那老同学。这位女士彷彿很为女婿高兴,倒也算一种他乡遇故知。 在夜渐渐地深之后,乐团再度奏起曲子。威廉先生起身,带着vonnie到舞池中间跳开场舞。vonnie笑得开怀,手提着蕾丝裙摆转圈。 新郎已在旁预备,从威廉先生手里接过他的新娘。 新人一面跳,一面笑,周围很多人在起鬨。他们跳完一曲,相互交换了一个吻。又换了一支曲子,更轻快的,客人们全一副跃跃欲试,纷纷往舞池走。倒不跳双人舞,像是方块舞的那一种。 在场不分男女老幼,全跳得尽兴。我一时不防,被那位女士带着下去跳了一场。倒没有注意到赵宽宜。等回头,他的外衣仍披在椅背上,可人并不在位子。 我想了想,当透口气,就走到了外面。夜色清亮,还能看得到路;我绕到帐篷的另一边,在那里的大树下看见赵宽宜。 并不是一眼就清楚的看见人。他在抽着菸,有火星明灭。我走过去,一面喊他,他彷彿望了过来。 一过去,赵宽宜倒先开口:「跳舞好玩吗?」 我耸一耸肩,道:「要跳一次还行,再多一回可能要散了骨头。」 赵宽宜低呵了声,没答腔,再把菸凑近嘴边去抽。 我亦不说话。看一看錶,竟已过午夜十二点鐘了。帐篷那一边忽爆出欢呼,我望去,见到场中点起了烟花,一个台子被推了出来,是一个大的蛋糕。新人手拉手的站到了台子的前面。 我不禁感慨:「结婚总还是很好的事。」 赵宽宜不语。过了好一下,他忽出了声:「但婚姻不只是双方面的,要顾虑太多了。总也免不了争吵,好像不这样,感情就再也没有火花。」停了停,「像我妈妈。她算是我见过最热爱和自己丈夫争吵的人吧,有时候简直是为了吵而吵。她可厉害的,无论错在不在她,总一下子就能把眼泪挤出来,让对方再怪不了她。」 没料到他要谈起了赵小姐,我一时怔住。也是不知能讲什么。 赵宽宜逕自又道:「可能看她哭得太多次了,每次看到女人掉眼泪,我其实都不太觉得可怜,也不会想安慰。」 我不由得浮现一些印象,他以前的几个对象,那些分别的眼泪,而他的冷淡。想着,我看向他说:「你可真是太不绅士了。」 赵宽宜看来,却笑了一下。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可恨又可恶的男人吧。」 我注视着他,不禁也笑。心中却有一丝惘惘;当很明白他的可恨又可恶。但我怪恨不了,因是爱极了。 在帐篷那里面又响起了音乐,不那么轻快,是慢调子。我跟赵宽宜都往那头望。舞池里不知何时成双成对起来,却并不成舞步,都是依偎着摇摆身体。 我心中触动,念头一起,已站到他前面伸出手。 「shallwe——」 赵宽宜似一怔,倒笑了。他道:「whynot?」就伸了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被他拉到面前,他的另一手搭在我的腰后。我也环住了他,跟他一起随那隐约的音乐摇动。我和他对视。不知何故并不想说话,心里却寧静平和。我突然就想到了地老天荒。 赵宽宜也静默。我不知道他现在想着什么。我想,我只有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就可以了。 一曲舞到底,我们竟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先放开了手,还望着他,这时才感到了心慌。他倒先别开眼,抽了两口仍挟在指间的菸。 我静望着,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才笑了调侃他:「我看,你是因为不太会跳舞,才躲到这里吧。」 赵宽宜看来,面上有隐微笑意。 「随便你讲吧。」他淡道,就一面迈开步伐。 我却还站着,望他背影。他走了几步,忽在前面一停,回过身来。我一怔,即微笑便快步上前,和他并着肩,走向那不到天明当不停歇的欢乐之中。 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三 婚宴一直进行到清晨四点多鐘才告终。隔日近午时,还有一场小聚会,要来的人也有几十个;亲属居多,少部份为新人密友。 虽很晚才睡下,我仍在十点多鐘就起来。下楼前,我想了想,去敲隔壁的房门,不想没有回应。或许还在睡,想了想,我于是走开了。 去到楼下,客厅那里有人说话。是威廉先生和marina,以及早到的客人们在喝茶。我打了招呼,还搭訕着,赵宽宜就从门廊那边走进来。他竟更早起来。他手里握了几枝玫瑰,marina即站起来,很开心地和他道谢,把花接去,又称讚花选得美,一面将花一朵一朵折下,放到一隻白瓷盘子里当装饰。 赵宽宜和在座的亲友互相问安,之后到我旁边的沙发坐下。看我看他,他瞧了来。我只微笑,他也不作声,可非冷淡的。过一下子,新人夫妻来了;婚宴结束后,他们到威廉先生在附近的另一幢房子休息。 后面客人都到了。到处谈笑。玫瑰花香在那安静地飘散,粉的或红的大把地在透明的瓶子里绽放,放了各处,鲜嫩欲滴。 餐会设在后园里。眾人往那里去。那时就不见了赵宽宜,可人太多,我一时也不能找得清楚。一位老先生可能也不太饿,端一杯酒,和我大谈这里的天气;我不好走开,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在对方走开去拿酒时,我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转过头,看是赵宽宜。他示意我往另一边走。 我感到奇怪,可跟了他过去。穿过花丛后,到一间小木屋前,大概是仓库一样的地方。他去打开门,里头放有两辆的自行车。其中一辆的篮子里,放了一份用纸袋包装起来的东西。 我诧异地看赵宽宜。他则牵起了那一辆自行车,一面道:「不要待在这里吧,出去绕一绕。」 我还回不过神,「现在?」 赵宽宜望来,扬一下眉,「当然了。」一面就扶了车走,一面脚蹬着跨坐上去,一下子就往外去了。 我连忙去牵起另一辆车,一样骑出去。赵宽宜骑得不快,很快追上。这里路不宽,只能一前一后地走。我在专心跟着他,不太注意周围,过一下才发现到了果园附近。 慢慢地,路面宽阔不少,两边全为绿草田园,大大小小的房子都在很远的那端。我和赵宽宜并行骑着,一路迎风,可不太感到凉。 又行了一段,我开口:「就这么骑?有没有一个目的地?」 赵宽宜倒是说:「前面岔路往左,可以看到城堡。」 我笑了笑,「看城堡?这是要认真当一回观光客啊。」 赵宽宜笑了一下,可不多说话了。 前面果然有岔路。这里路又变窄,是石子路,不过有了树荫。我们骑得不很快,总之也无事。后面遇到一座小桥,桥下河水粼粼,可清澈。岸边有两三人,在面前垂着一支钓竿。他们静静地待着,十足耐烦。 我们不过桥,亦安静地从旁边的森林进去。走在林荫间,四处见果实累累,那些种类,我大部份不能辨认。赵宽宜也是生长在大都市的人,但一路问他,他竟几乎都够认出来。 走在森林一侧的河水逐渐广阔,到大的弯处有一片碎石滩。有人在这一边戏水,看见我们,还抬了手招呼。 我们一面和对方搭訕着走开了。等到出了森林后,到了一处草坡前,隔着一层矮的树海,就望见远处有一座城堡。 赵宽宜停了下来,指着那城堡说:「看吧,那是chateaudetheyrargues。」 我望一望,见他下了车来,便问:「咦?不过去?」 赵宽宜看了来,笑道:「不是让你看了吗?」 我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可好气又好笑,「喂,车骑了大半天,结果你是要我这样看城堡啊?」 赵宽宜笑了两声,一面就扶了车往草坡上的大树下去。我哪里说得什么,只能横他一眼,还跟了过去。 上到草坡上,望下去,可以看到一座村庄。 大概看我在看,赵宽宜开口:「那里是rochegude。」 我瞧他,「哦?」一笑,「也是观光地?」 「算是吧,不过平常很少有人去。在这里休息吧。」他说。 我们便将车放妥。赵宽宜拿下车篮里的纸袋,对我道:「吃点东西。」 我可惊讶,简直不能相信。看他从纸袋里取出食物,是餐会上也有的三明治,水果,竟还有一小瓶酒,两隻小酒杯。 赵宽宜逕自坐下了,大概见我不动,挑了一下眉头。 我笑了笑,忙坐到一边。我不禁要调侃:「原来你这么贤慧。」 赵宽宜看来一眼,淡道:「作为绅士,为淑女服务是应该的。」 我在拿酒瓶,手一抖,差点要摔了。我定定神,笑一笑,把酒拿到他面前晃,假作正经,发难道:「你带了酒来,这样哪里是绅士了?」 赵宽宜拿过了酒瓶,一面打开,一面讲:「我并不当你是淑女。」就倒了一杯递来,似笑非笑,「至少关灯的时候。」 我感觉脸很热起来,是牙痒痒地接了那杯酒。 赵宽宜倒笑了。 我兀自怔怔着,又在心中叹,要佔到他便宜果然太难。他或许玩笑,我却时常太当真。我不是总故意泼自己冷水,可不会一直这样的。因此刻不在台北,不在那些使人烦心的事情里。 在一顿简便的午饭后,我们没有立刻离开。都躺在了树荫下,枕着两手,望着蓝如海水的天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大多在聊昨日的婚礼。讲到了marina以及vonnie。对这两个人,从前以来,赵宽宜一直很愿意谈及,可也不能算多,因实在很少想到问起来。 他难得说了很多,我却想到明天要离开rivières的事。是很有不捨,因由各种,说也说不清。 在这里,我彷彿不是我,而赵宽宜也不同平常的他。想了想,我坐起来,半侧身去望赵宽宜。他声音便停了,看了来。 我笑一笑,开口:「通常电影里面,两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聊天到这个程度,都该做点什么了。」 赵宽宜默然,才轻呵一声,「哦?该要做什么?」 我一翻身,半个身体撑在他身上,笑着望他,故作含蓄道:「至少该接个吻。」 赵宽宜未作声,只对着我注视了好一会儿。他眼角眉梢还带了笑意,那目光里却彷彿有迷惘,可稍纵即逝,好似我错觉。 我感到一丝奇异,还在怔着,他的一手抬了起来,就把我揽着低下身。我回了神,望着他微笑,跟他实在地接了吻。 四十四 过了傍晚,我们才回去。白天出去从后门,回来则没有绕路,走了前面进来。客人们似乎都走了,花园里只停着一辆粗笨的白色沃尔沃。伏在露台的dominique一看到我们,立即站起来,吠了两声。 客厅那面通往外的落地玻璃窗是推开的,有人从那里走出来,是vonnie。她站在门框边,笑望着我。 「回来了。怎么样?cheng,看了什么好玩的?」 我笑答她:「看了城堡。」 赵宽宜彷彿看来一眼,可没说话。vonnie的丈夫nicolas这时走到她身后,和我们扬手招呼。我们一面搭訕,一面进到房子里。客厅这边除了vonnie和nicolas,威廉先生夫妇也在。 marina喊我们喝茶。倒不怪我们溜出门。她道:「天气很好,当然应该去野餐。」就望一眼威廉先生,「我们也有好久不去野餐了。」 威廉先生坐在一张单人的沙发,手里捧了书,对她微笑,并不说什么。marina似乎不在意,逕自和她的女儿聊了往昔一起野餐的事;那也是和威廉先生相遇的开始。nicolas在一边,似乎很感到兴趣,频频地问。 marina和威廉先生结婚时,vonnie刚过十岁。她小了赵宽宜近五岁。可能不住在一起,或者别的缘故,他们并不有兄妹之间的亲暱,可也不疏离;三个人相处自有一种近靠的客气。 这样的话题里不免要提到了赵宽宜。他毫不接腔。我第一次当他的面听旁人讲他,心里倒感到了奇妙,更有触动。从前的他,没有现在的各种克制,总是放肆,想什么就做什么。想了无数,我不由得去望他一眼。大概察觉,他的目光也放了过来。 也不知能怎么形容那眼神,我不禁想要对他微笑。他并没有改变神色,还那样平平静静,可似乎——说不出来,彷彿有什么两样了。 用过晚餐后,vonnie和nicolas再待一阵便道别了,他们散着步,回另一幢房子;两人明天要先返回saint-ambroix,后天才出发蜜月旅行。因要先到巴黎。vonnie问赵宽宜留时间碰面。 赵宽宜不答应也不拒绝,两三句推拖了。他们离开后,我们四人还待客厅,忽有来电,是赵宽宜的手机在响。他接起来,起身往连通露台的玻璃门出去。我望他走开,兀自怔忡,因也才觉察,到这里后,竟一次也没有想到查看手机。彷彿没有这样的必要。 marina这时起身收拾茶几,我见到,回过神连忙帮忙。她笑笑婉拒,我还是将杯盘都端去了厨房,她在后头进来,连声赶我。 「厨房是我的地盘。」她笑,「况且,你是客人。好了,出去吧,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可以去露台那里坐,今天天气好,我想可以看见星星。」 我笑着说好,走了开。经过一间房前,那门半敞着,突然听到几下东西掉落的声响,我一顿,推开门去望。 这一间大概是书房,满墙的书,而威廉先生正要蹲到其中一面书墙下,地上散落了三大本书。我两步过去,一弯身捡起来。威廉先生倒怔了一下,便一笑,对我道了谢。 我将那三本大书放到了该去的位置。 威廉先生在后道:「不好意思。」 我笑道:「没什么。」逐一看了看,「您这里的书真是多啊,英法文都有——咦?也有中文的。」 威廉先生看一眼我指的夹杂在英文书堆的两本,道:「噢,那是属于我母亲的。去年整理别处的房子,在阁楼找到,因想到纪念,就没有处理掉。」就上前来抽出一本。 那书封很旧,几乎看不清名称。威廉先生在那翻了一翻,好似不过意地道:「太久不读中文字,意思都读不通了。其实这本我看过两遍,还不知道这里面讲些什么。」 我便问:「能借我看一看吗?」 威廉先生把书递来,「当然。」 我拿来看,内页印刷很旧,纸又脆又黄,一面挤了好几行的小字。故事内容倒是熟悉的,我一下子就有了印象,因曾看过翻拍的电影。 我向威廉先生将情节大概一说,「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不过我是看电影的,可能细节不太一样。」 威廉先生点着头,脸上倒有两分怔怔地。我把书还给他,他拿过去。我不再打扰,说了一声,离开他的书房。 我直接上楼,要收拾一下行李。在房间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我连忙去开门,可意外了,是威廉先生。 威廉先生站着看我,好似侷促。他道:「方便说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一面让了道。 威廉先生便进来。他关了门,可不说话,就将房间各处看了一看,突然两步走去桌子前。他拿起那本我再没有碰过的小说。他翻起来,又一停,低语:「原来是放到这里来了。」 我望着他,疑惑不解。威廉先生向我看来,逕自到床边坐下,开口:「你看了这本小说吗?」 我答道:「没有。」 威廉先生翻开了一页,竟抽出了一张照片。大概在书里夹得太深,我最开始翻得粗心,才没有发现。 「这是他妈妈。」威廉先生说,一面递来让我看。 我一顿,接过又怔了。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打扮也朴素,可看得出是谁。是赵小姐。黑白照片里,她坐在一面窗前,脸上掛有笑,两手搭在明显隆起的肚腹前。 我抬头,正好对上了房里的那扇窗。是在这里拍的。 威廉先生又开了口:「你也坐吧。」 我看了看,坐到他的旁边。 威廉先生对我道:「我们就在这里结婚的。以前村里教堂还有神父在,我们请朋友一大早过来——办得非常草率,不过,都很快乐。回来时,她说要在房子里拍张照片,千挑万挑,选在这里拍,那是下午了,阳光晒进来,她却讲,这样的光线很有气氛。我真不懂,在花园里的光线才更好。她偏不要。为了拍这张照片,我们还吵了一架,虽然看照片,她样子是很开心的,但其实在发脾气。」 我不知接什么话,只好再看手里的照片。对着照片里的年轻容顏,我不由得想,赵小姐那样情绪化,而威廉先生有脾气,可温和多些,怎么就生出了赵宽宜这样子太冷静的个性? 威廉先生则沉默着一会儿,向我要回照片。他道:「我们个性太不合了,开始的时候不够了解——也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一段开始,好混乱,所以离婚时,我没有多犹豫。我还年轻哪,学业也未完——太多的事要做。我觉得小孩子给她也好。但是,我母亲对这一点很介怀,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都不理我,后来,不停地劝我要回小孩子。我当时想法不好,不很积极,更感到害怕跟愧疚。小孩子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他那时大了,可能要觉得我很无情,一点点都没有争取过他。我简直不敢到他面前,承认自己是他父亲。在以后,遇到marina母女,那是在我人生里的一个改变。我想,我可以当一个好父亲的。我写明信片去,对他们母子表达抱歉,以及表达想见他的意思。我又怕又期待,可一直得不到回音…到有一天,终于接到电话,是想不到,他打来的,他竟一个人到了巴黎。他打电话来,要问我该怎么才能到这里来。」 我听得无从言语。因怎么都料不到,赵宽宜对他和他生父的关係上会主动。更想不到,威廉先生要对我诉说这些往事。 威廉先生续道:「我好感谢他要给我弥补的机会。虽然这些年来,我也还不能算一个好父亲。因我亏欠在先,就算做了很多都不够的。我想,他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接受了我,所以不喊我叫爸爸。我感到遗憾,可那样都不会影响我爱他。」停了停,往我看来,「你是他唯一认真介绍我认识的朋友。我想让你知道,这意义对我多重要。他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我不语,只望着他。他也看我,神情平静。他还在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你们在外头,你们在…跳舞。我晓得,你们时常玩笑,但是请原谅我多想——你们那样子搂在一起,在闹着玩的,是不是?」 我一时作不了声。我感到窒息,感到迟疑,更茫茫然的。那一时本也有想闹着玩,我当能答是,可又清楚,他在问的是什么。这一份情感更从来都不作玩笑。唯有这个,我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我挣扎着。我开了口:「不是——那不是在闹着玩。」 威廉先生无话望我。他抿紧嘴,可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始终盯着我。我逼自己不移开眼,过片刻他却先挪开了。 他望向手里的照片,彷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隐微。一会儿后又望我,他开口:「我不知道能怎么说——因我竟只敢问你。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也说不了什么。我爱他,我只能尽力爱他所爱。」 一阵子后,威廉先生走开了,我还是收拾了一遍行李,之后到楼下去。客厅的灯还亮着,一个人也无。通往露台的一片玻璃门未关上,我走过去,在那里看到了赵宽宜。他不再通电话,坐在露台的地板抽着菸。dominique伏在他的一侧。 大概听到声音,dominique把头抬起来。赵宽宜似一顿,半回身看来。我走两步上前,坐到dominique的另一侧。 我亦掏出一根菸点上,抽了一口,沉出一团白雾。我用手摸了摸狗的脑袋,向赵宽宜看去,笑道:「我才听说啊,原来牠是你的狗。难怪,我一直觉得牠好听你的话,看到你就不吠了。」 赵宽宜似一顿,默了一下道:「也不算我的,一直也是guillaume和marina在照顾。」 我笑一笑,看了看狗,问:「你在巴黎北站附近捡到牠时,牠应该还很小吧?」 赵宽宜抽着菸,才道:「大概三个多月吧。」顿一顿,看了一眼狗,「牠现在很老了。」 我望着狗,低声:「是啊,看牠总懒洋洋的。」 赵宽宜默然,过一下忽问:「他们什么时候跟你说起来的?」 「唔,刚才吧。」 我答着,一面往后躺了下去,打算他要追究也不理会。可他也没有。我仰望夜空那几颗微亮的在一闪一闪的星子,再想到威廉先生那段剖白。最后那句,不知当感慨或惆悵。或者,该要觉得凄凉。 我朝赵宽宜望。威廉先生愿意爱他所爱,因出于父子天性。那样的话,或者不应要告诉我。 他所爱的会是谁?能是谁?我一点都不能料到。我在这里维持沉默,他亦是。谁都安静无声。 我慢慢地把菸抽完了。 隔天午后,威廉先生驾车送我们到马赛机场。又好一阵的道别。我跟marina拥抱,到威廉先生时,他望我,依旧如来时那样的亲切。我碰一碰他的两边脸颊,从来没有像此刻的实心实意。 两人离开后,我跟赵宽宜办好机票,到候机室去。在这之间,赵宽宜讲了至少两三通的电话。接下来,他在巴黎的几天,公私方面都有几个人要碰面。至于我,纯粹太多,除了约会老同学,尽可以很随兴。 一小时后登机,到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要近傍晚。天气非常凉,天色灰雾雾的,彷彿就要下雨了。好在,虽然入关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雨一直也没下下来。赵宽宜拨了电话,叫车子来接我们到酒店。 酒店是我请秘书elin订的。在罗浮宫附近,门面比起同等级不算很大。内里装潢典雅復古,有螺旋楼道,和旧模样的铁笼电梯。不过因各项服务好,更在于地利,不管往哪里都方便。 办好入住手续,行李员帮忙提了行李,我们乘了那台旧式电梯到三楼,在最后数来的第三道门前停下。赵宽宜付给那行李员一些小费,对方鞠一鞠躬,说了两句客套话走开了。 房内很宽敞,前面有客厅,后为卧室。卧室里放了一张床——那上面用了鲜红的玫瑰花铺成了一个大的爱心。法国人对情调向来在行,可也不当错用,或者订房当初有特别附註。 我不无困窘,忙道:「我的秘书好像搞错了,都怪我说不清楚。」 赵宽宜微扬起眉,倒不讲什么。他看一看錶,道:「过七点鐘了,今天到外面吃饭好了。不过,先打电话叫酒店的人来收拾吧,不然晚上不用睡了。」 我可不敢耽搁,即去拨了电话。 酒店的人连连保证会在我们回来之前整理好。我们才出去了。一出去,我不由得拢了一拢外衣;秋日时节,巴黎的晚上的凉,简直可以说太冷。 我们走了一小段,即见前方那耸立在柔黄灯影下的广阔建筑。是以前去过一次的罗浮宫。早过了开放时间,可广场前还有很多人,大多在拍照。拍并立在这里的新和旧;立在喷泉中间的玻璃金字塔,在夜晚,更似飘摇在水面。 我们未在这里逗留,走向旁边的一条巷子里。那一带有几家餐馆,我们随意地看中了一家进去,好在还有空位。 等待上菜时,我和赵宽宜对了对彼此明天的行程。他的方面,当比我不容易。他上午跟人的会面可算公事,晚上则和他那住在巴黎的姑婆一家子吃饭。那一顿晚饭可真要吃到很晚了。 至于我,目前只安排了一场老友饭局。 赵宽宜举起酒杯,一面打量杯缘,一面问我:「那之后你做什么?」 我笑一笑道:「总很多地方可以逛的,比如罗浮宫吧。我可不无聊。」 赵宽宜再没有说什么了。 到吃好饭出来,夜更深。路上当然还有人,在巴黎,就算到凌晨也总不用担心看不见人。我们在这散步了一段路,沿着塞那河畔而行。一排的树在灯下化成了一条一条的黑色,河面也是黑的。全部的黑,彷彿都在摇曳,晃成了右岸模糊的曖昧风光。 河堤上有各种人,牵着狗的,依偎的情侣,或者单独的男与女,老或少。有人直接坐在了堤道旁,在喁喁交谈,或眺望对面的那一层层覆了濛黄色泽的公寓楼房。 这里尤其能看见一座一座的桥。在水色光影中,不远前的桥,拥有优美弧形的桥拱。在中央隐约能见一座人形骑马的雕像。 我跟赵宽宜步上了这一座桥。 桥上不时有车子开过去。我们走在桥边,望河的另一面,远处夜中两对双塔矗立,又后一些,是在发亮的铁塔尖角。 走到一半时,桥下传来波波地大动静。我们都停步,靠墙围往下望,这时水上竟还有游船。从桥下通过去时,船上面的人对我们挥了挥手。 我笑一笑,开口:「夜晚坐船,真不知道看什么,要在白日来,风景才好。」 赵宽宜在点起了菸,一面说:「河还是河,白天跟夜晚哪里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向他看去,笑道:「你这么说,可太不浪漫了。大家到这里乘游船,要看的不是河,是看在两岸的物景,要看一看这个城市的样子。」 赵宽宜默默地抽着菸,过一下忽说:「——浪漫是离不开钱的。」 我一怔,一时无从回应。可在心中却感到了违和,更有触动,我不由疑猜,他说的是什么样的浪漫?难道真的在和我谈浪漫? 而望着河面,站在这一座桥上,不能不记起了一部电影。我开了口:「你说得对,或许真离不开,但我也觉得,钱总要扼杀了浪漫,在lesamentsdupout-neuf里,男女主角的感情不就体现了这一点?又或者,钱可以买到一段浪漫,却成就不了之中的快乐。」 赵宽宜抽了两口菸,仍望着河面,过一下子道:「再快乐,总也要痛苦。记得吗?电影里,那老人明明再度得到快乐,还是选择投河。因为失去过,更不能再失去,他很清楚,女主角是不能来拉他上岸的人。」停了停,忽讲:「假如是我——大概也要这么选择。」 我不料他说这样的话,霎时一震,心中竟有些急。我听到自己在说:「假如是你,假如有我,我都会去拉你。」 赵宽宜彷彿一顿,看了来,可不答腔。我亦望他,却怔怔着。而他的目光,不曾有一丝的不明白,也无波动。 他的神情却很柔软。好一下,他开了口:「是在讲电影——」 我一愣,才回过了神,不禁訕笑两声。我佯咳一下,低声:「那当然。」 赵宽宜则一静后,又道:「不过,假如还有你,我大概——能够做出别的选择。」 我怔了一下,疑困地看他。可什么也看不出。他只笑了一下,一面回身迈开了步伐,一面道:「很晚了,我们走回去吧。」 四十五(限)、四十六 四十五 电视机在客厅里播着新闻,一则换过一则。那报导的人嘴巴彷彿蒙了一层布,说的字句朦胧,我不能听清楚。也不管了,本就不太重要。因在卧室,我一手揽到赵宽宜的脖子,一面吻他的唇,一面扯开我身上浴袍的系带。他则把手搂在我的腰间,带着我躺上床。 嵌在壁面的光投向天花板上又照下来,一室昏黄,气氛在蒸腾。我将赵宽宜按在身下,俯视他的面庞,望他的目光,那里有情慾的火苗,窜进了我的心口,整个人要从里到外烫成了一片黏糊。 我不作声,赵宽宜亦是。此种情景,最合用身体语言。身体总比心实诚。他把我勾下身,又接吻。他的舌头探到我的嘴里去勾我的舌头。他的手一面在我身体游动,热的是他的气息,或我的气息,要逐渐分不清,是急迫,那么地湿热。在嘴唇,在胸口,在紧实的凝聚成优美线条的肚腹;要吻上百遍千次。还都不够。 假如没有爱,性仍该快乐——我从来都信奉,也放纵,更乐意使另一方先快活。要单方面的进一步,才有双方配合。性的发生,总是两个人的事。我伏下脑袋,亲吻面前挺昂的性器。我伸出舌头,从根部舔上前端,一面去看赵宽宜情状。 赵宽宜几缕头发盖在了额前,我不能分明他的眼神。 他的喘息渐沉着。可他对自己的克制,还表现在性爱上,总也有一点冷静。我不免要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手段是不是仍旧太少。我含住手里的性器。脑后即被一隻手按住,力道微沉,我并不感到难受,嘴里更卖力。 赵宽宜突然把我拉起来。他把我按躺在床上。我望向他,他的目光微闔,是低下身来跟我接吻。他一面来摸我的腿间,手指圈着我的性器抚慰。我不禁呻吟,可早有感觉,耐不了太久,就宣洩在他手里了。 我再次被他拉起身。他看我一眼,我仍怔怔地,还没明白,就被压着趴在床上。他低伏在我身后,体温同样的高热。 他吻着我的背,逐一向下,彷彿风拂过,轻得我要颤抖。我将脸埋到臂弯里,股间被探进了东西,是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地增加。我饱受折磨,要求解脱,又似觉得不太够。我恳求出声。 赵宽宜并不说话,只略提起我的腰。他的手扳在我的腰胯,身体向下压了更低。他进到里面,我终于才满足。 他的每一下都进到深处。我拱着背,口里肆意呻吟。我望向前,只见昏黄一片,片片都溼热。我的手用力摜住床单,床单皱起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我彷彿也被那漩涡绕了进去,在载浮载沉。 又被翻过身,我自发分开两腿。赵宽宜掐住我一腿的膝弯,再挺进来。我哼着,把另一条腿缠到他腰后。他彷彿觉得碍事,扶了开又按住。他进入更深。我半撑起上身,一手把他揽近亲吻。舌头交缠之间,分不清谁的吐息;是一样热。 一次又一次的,当以为将至终点,都不过才开始。 最后一次,前头在赵宽宜的抚弄下,我又射一次精。过一下子,赵宽宜低哼着,也射了精。这时感觉好像在沙漠里看见了湖,终能舒口气,疲倦又满足。我已连呻吟的气力都要没有了。 我一身的汗,犹在平息。他低着脸,气也在轻轻喘。我和他对到眼,都不说话。可心头在一突一突地跳,忽有奇异,彷彿什么正豁然开朗。可是太疲困了,什么也想不动。 赵宽宜这时抽开了身。他坐在床的一侧,胸膛缓缓起伏。我慢慢沉出一口气,要忍不住闭眼。 我翻过身,过一下,耳边彷彿听到赵宽宜低声说话。是听不清,也睁不动眼皮,他似乎在躺下来。同样溼热的温度贴过来,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就这样地睡着了。 我睁开眼时,卧室里外都安静。不再听到那喋喋地在报新闻的声音。不知是到停播时间,或者关掉了电视机。 面前的窗没有拉上窗帘,外面的楼房好像罩了一层纱,望着灰濛濛的。天似乎快亮了,到晚一点,太阳升起,日光就要晒进来。要把窗帘拉起来才好,但我怎么都不想动。 不久前的纵情狂欢,记忆犹新,我这时有心思,可迷茫。和赵宽宜之间,性事发生从不拖泥带水,我并不掩饰对他的情慾渴望,一直明明白白,况且,求欢何须多想。他当不曾矫作,可情慾于他,情总要少一些。 我不禁翻过身,望在另一侧的赵宽宜。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侧着身,仍在睡着,被子只掖了一半,露出的手臂伏在枕边。我静静地看他。再看,还一样猜不懂他。可怎么也不能不爱。 我望了一阵,生起一个念头来,就把手心盖在了他的一隻手背。后来,我又一次地睡过去。 早上醒时,外面正下雨。 下得大,雨水大把地泼到窗面,景物全糊成一片。并不觉得冷,卧室里有暖气,简直要太热,我本想多在床上赖一阵子,但冒了汗,才慢吞吞起身去冲澡。 那时是九点多鐘,赵宽宜早起来了,更梳洗过换好衣。他在客厅,似乎在跟晚点要碰面的人通电话,当然说法文。 我还在浴室里时,门铃响了,隐约听到对话,来的好像是酒店的人。到我套了浴袍出来,又安安静静。我一面系浴袍带子,走到了客厅。 阳台前的圆桌上摆了一客早点及咖啡。赵宽宜对着坐在一张椅子,正翻报纸,似有察觉,望来了一眼。 我微笑,坐到另一张椅子。我逕自倒咖啡,一看面前那客早点,不禁问:「怎么只叫一客?」 赵宽宜开口:「我不太饿,再十分多鐘也要出门,接的车子在路上了。」停一停,忽一转口:「你跟朋友几点鐘碰面?」 我道:「是约十一点半鐘,但晚到也不要紧。」 赵宽宜略一点头,不作声了。我还看着他,他头发梳得整齐,穿一件中领的黑色针织衣,折成一面的报纸靠在他交叠起来的腿上,他一面读着,一面又端咖啡喝。他的姿态,他的神情,仍如昨日,那样清清冷冷。 可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两样了。 大概有察觉,他目光一抬,望了来。 我笑一笑,摇了摇头。应当是多想,人在异乡,撇开杂事,心境多少不太一样,好像看什么都新鲜,连讨厌的人都可能要觉得不讨厌。 若要错觉也没什么,可错想就不能够了。 赵宽宜倒不对我细究,他彷彿想起什么,问着我:「你那边结束后,还准备到什么地方吗?」 我道:「随便走一走吧,那附近有几家书店,可能去看看,不过,等吃好午饭,大概也不算早了,今天天气又不很好,或许就直接回来了。」 赵宽宜听了,看一看錶道:「我那里也要很晚才结束,不过大概能回来一趟。」 我笑道:「咦?晚上你不是还有饭局吗?这样不赶?乾脆你就直接过去。你们约在哪里吃饭?」 赵宽宜淡道:「在附近。」 「哦?是吗?」我不禁说笑:「那还真有时间跟我喝茶了。」 赵宽宜折起了报纸放到桌上,嘴里一面应道:「可以。」 我一笑,可连忙讲:「我随口——」 话未完,赵宽宜放在桌边的手机霎时响了。他接起来,讲着两句,就站起来一面拿掛在一侧衣架的外衣。 他很快结束通话,对我说:「接的车子到了。」 我点一点头。 他便走向门口,突然又回头过来,「刚才说的晚一点——」 我未料他竟掛记,一怔,打断他:「我真是说笑,你不必赶。」 赵宽宜闔着嘴,只看着我。他又看一下錶,开了口道:「就那样吧。」便回过身,开了门出去。 我于是怔着。可到咖啡都冷了,也没想到明白。 四十六 雨在不久后就停了。地面仍旧湿答答,路上积着大小的水汪,不知道从哪里被丢弃的纸杯整隻泡烂在里头。因下过雨,除了潮湿,街上还充斥着不太好的气味。巴黎是一座老城市,有它的浪漫,有它的美,更如别的城市一样,总也有不好的一面。 而看雨停了,我便提早出了门。 我的那位高中老友黄士鸣和他太太,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我和黄士鸣在高中交情很算不错,不过他出国唸书后,逐渐少联络就没了消息,直到我去史丹佛唸mba,在加州重新碰上。他亦在史丹佛,可做政治研究。 那时,他的女友即为现在的太太,他毕业后,两人就结婚,定居巴黎。他到巴黎第一大学继续读博士,之后留任教书。 他们结婚时,我并没有到场。还好不到,法国人办婚礼的那阵仗,见识过一次,不敢领教第二次。我光是回想起前日情景,都要觉得累。 这一回,不在他家里碰面,在ruemouffetard那条路上的餐馆。那一地区离圣母院算得近,反正没事,走一走路,随便看看当作打发时间。 雨后空气冰凉,路上的每个人都把外衣拢了紧,两手牢实地插在衣袋,彷彿不能够拿出来。可我反而热;或许是地铁里人多的缘故。车厢里满满的人,各种气味,天气凉还好些,在夏天时,要恨不得到哪里都用走路的。 我搭十号线,在cite出站,一路散步,在路上的一家咖啡店买了咖啡。到处都有咖啡店,露天座位上的人兀自看书,或发呆,或望路上的一切在发生的情景。我又沿了河岸走。不多时,看见了伟岸的双塔建物,是圣母院。广场那里人不少,欲参观内部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我只在外头。本想一面喝咖啡,在门前的阶梯坐一阵的,可不知是否周围人多的缘故,兴致不高,更在于一直都感到热,有些透不了气。我于是喝完咖啡就走了,步上桥向左岸那一头去。那一路有很多书报摊,亦有书店,而举世闻名的莎士比亚书店也在那里。 莎士比亚书店里店外除了人,最多当为书了。木头的架子上直立或横放,层层叠叠,可要找到想要的书并不花力气,店员总有办法迅速找来。我在这里买了两本书。一本法文电影杂志,一本则为里尔克的玫瑰集;我非忠实读者,因买而买的。 离开书店,差不多十二点多鐘了,我慢慢去到约定的地点。ruemouffetard是巴黎一条很古旧的道路,还是石板路;这里很热闹,有市集,两面更店家林立。我按照黄士鸣给的餐馆名字找去。 没找太久,因和黄士鸣在半道碰上了。 很久不见,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靠上来,给我一次法式问候。倒不太尷尬,我来的几天已经习惯,而他几乎能说是个老巴黎——巴黎人在这一层是真正的客套,一如蜻蜓点水。 黄士鸣太太也在。我亦礼貌问候。他太太和我搭訕过,又对他说两句,对我一点头后走了开。 看我疑惑,黄士鸣苦笑道:「corrine跟她的朋友之前就约了今天出去。她本来不陪我走过来了,我说一定要让你们见一下,她勉强说好。」 我笑了笑道:「是我要不好意思了。不过,法国女人不就这一点好吗?总也能自己打发时间,不用我们男人操心。」 黄士鸣倒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有时候是太独立了。」 我不禁笑,拍一拍他的肩,一起推开餐馆的门进去。一进去,都是人,不过侍者即来询问,因有预约,很快去到了位置坐下。 里面暖气开得很足,我脱下外衣,坐不了多久就冒起汗。不等点餐,我先要了一杯水。 侍者很快送来。我喝着水,黄士诚在那彷彿好笑道:「今天天气很凉的,怎么你热成这样?脸都红了。」 我笑一笑,不太在意,「可能穿得太多了。」 黄士鸣也不细究,翻餐本,热切地跟我推荐这里的烤蜗牛,因肉质好,价钱上比另一家专卖烤蜗牛的店还实惠。正好旁桌有人在吃着,我望一眼,该很美味,可食慾一点也不被勾引。也不是不饿的。 碍于老友盛情,我还是点了那道烤蜗牛。 上主菜之前,侍者来推荐了一款酒,黄士鸣要了。酒和烤蜗牛味道很合衬。我自认一向酒力不差,这时只啜两口,竟觉得微醺了。我后来就不太喝,一整瓶都下了黄士鸣的肚子。他也是一个海量的。 至于那道烤蜗牛,当然味鲜,可我没吃几口就感到腻,怎么也吞不进去。侍者来倒酒时,屡屡盯着我那盘几乎完整的烤蜗牛。 好在黄士鸣胃口好,他义不容辞地解决了。 我跟他在这里聊了很多日常。他一年里只回台湾两次,大罢工和国历新年,每次都匆匆,要见面的人总也见不完。我亦很偶尔才能在他行程里出现。主要我也忙,时间对不上。 不知怎么地,谈到了婚姻事。 「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忽然被问,我一愣,笑了笑道:「那也要有对象吧。」 黄士鸣瞪大眼,好似不信道:「你之前那些女朋友呢?总可以找一个来结婚。」 我笑道:「我那些女朋友?说得我好像交过很多人。」停一停,「会分的就是不合适了,我也没有特意在找。」 黄士鸣问:「你家里人不急吗?」 我微微一笑,「他们不管的。」 黄士鸣便大叹一口气,他一手拄着一面脸颊,道:「真好啊。想当初我一毕业,家人一直催促我结婚,他们对我娶外国人没意见,就是希望早点有孩子。corrine又正好有了,不然,要我自己打算,不要那么早结婚。」 我道:「法国人不是很多有孩子也不结婚的?」 「是啊。」黄士鸣说,睇着我说:「corrine本来也觉得不必结。但我家里面哪可能让我们不要结婚,他们还很古板的,觉得都有孩子了,不结婚算什么样子。」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道:「我这次来不是去参加一个婚礼吗?在那里,竟遇到了你的岳母。」 黄士鸣霎时瞪大眼,「不是吧?这样巧?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可很多——那老太太不很满意这位华人女婿的工作。我当然给老友留面子,仅笑一笑道:「没说什么,婚礼上人很多,我们就搭訕两句。」 黄士鸣彷彿松一口气。他静了一下,又讲:「今天我们夫妻都出门,小孩子去corrine妈妈那里,其实我不太喜欢小孩子去她妈妈家里,她妈妈每次都要在小孩子面前批评我的事。她哪里懂得我在学校的事——」便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包括对他太太的不满,以及孩子的问题。 因不很了解,我浮面上地劝慰几句。黄士鸣似乎也察觉到,又彷彿是不好意思,之后就转口说起别的。 当喝过咖啡后,黄士鸣忽问:「陈立敏怎么样了?」 我一愣,道:「哦,她结婚了。」 黄士鸣露出了可惜的表情,他喝一口咖啡说:「刚才,你说没有合适结婚的人,我想一想,就想到她。你们高中毕业后不是曾经在一起吗?本来想,你乾脆把她追回来,也在一起过,都有了解。」 我实在要好笑,「真谢谢你,这样关心我的婚姻大事。」 黄士鸣笑了笑,「这不就是因为见不得你自由吗?不能只有我在婚姻里水深火热。」 我笑一笑,可也正色了:「就算我愿意好了,陈立敏也一直都有男朋友,又结婚了。况且,我不是说了,会分手一定有哪里不合适的。」 方说完,我兀自就愣了。第一次说不曾联想,这时说,才要想及我和赵宽宜。那回亦算分手,现在又该怎么算? 可要严格想,我跟他的一开始就不合适。不说个性,还有很多方面。 不过,这样的问题要一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我想,假如真要算,谁跟谁都不会有合适的。 又坐一阵子后,我去一回洗手间。是有些难受,总一直热;我开了水,泼一泼脸,抽纸巾擦脸时,一望镜子,才发觉脸的红。 我一回到位子,黄士鸣便关切地望来。 「你还好吧?我看你不是穿太多了,是不是感冒?」 我没有说话,是摸一摸脸,并不算烫。 「我想你该回去休息。」黄士鸣道,一面就扬手示意付帐,又望我,「你要在巴黎待几天?」 我想了想道:「总还有三天吧。」 黄士鸣点一点头,说:「你离开前,看还有没有时间,不如再出来一次?或者到我家吃饭?你可以叫上这次一起来的朋友,大家认识认识。」 我随意地点头,和他说着两句之间,侍者已经将帐单拿来了。黄士鸣坚持请客。在付过帐后,他跟我一起走到了地铁站。 「小心啊,回到酒店给我一个电话。」他说。 我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这时才觉得你像一个爸爸了。」 黄士鸣嗔笑一声,亦拍一拍我的肩,挥挥手走了。 我搭了地铁返回palais-royal–muséedulouvre站。出站没多久,再下起雨来,好在不大。我赶路回酒店,一路紧拢住外衣;这时终于觉得冷。 进到大厅,暖气扑面,应当要舒适,我却哆嗦,回到房间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竟也要筋疲力尽。我脱去外衣,随手一丢,恍恍惚惚地进到卧室,看见床立刻躺上去,拖过被子盖,眼皮就撑不住了。 也弄不清有没有睡。人彷彿是在飘,像在空中,像在水里,一直浮浮沉沉。又似乎有声音在那喋喋不休,还以为电视机开着,下一刻就记起根本没打开,可我怎么都不能睁开眼去究竟。不知多久,周围突然变安静,我才感到放松了,意识兀自地沉过去。 突然——或许其实过了很久,靠近我这边的床一沉。 有什么碰在额头,那有点凉。我一下睁开眼睛,溟濛中对上熟悉的眉眼,可那目光好似不很高兴。我不禁眨一眨眼,还是迷迷糊糊,心里却在诧异着。 赵宽宜忽然打开了床旁的灯。 橙黄色的光亮了一亮,我瞇了瞇眼,再一看他,当还是平常的眼神。或许是卧室里没点灯的缘故,单靠窗外的天光,还不够。因才错觉。 我一时还沉默,他倒先开了口。 「你不舒服?」 我顿一顿道:「大概出门吹了点风——没什么的。」 赵宽宜还注视着我,说:「但你有点发烧。」 我抬手碰一碰脸,有些微热。不过出了汗,感觉比之前好很多,我便说:「也不太烫,躺一躺就好。」停一停,看他还套着外衣,「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宽宜默了默,才讲:「都要六点鐘了。」 我怔一怔,「噢,那…」 「要喝水吗?」赵宽宜打断,一面站起身,就往外走开,过一下才回来。他手里有一杯水。 我愣了一下,便撑起来坐。他把水给我,又靠近一些,帮忙将枕头调整过,让我靠着坐着。 我怔怔地望他。他好似奇怪,看来一眼,问:「水太冷了吗?我叫酒店的人煮热水送过来。」 我忙说不是,一摇头,赶紧把水喝掉。他拿开我的杯子放去一边,又向我伸出手,摸在我的额头。 我当不想躲,但莫名所以的彆扭,一时不太看他。 赵宽宜在说着话,一面收手:「我觉得还很烫,应该去看医生。」 我才看他,忙道:「不用了,也没什么。」 赵宽宜并不说话。不过有手机铃响,是他的。我记起他晚上还有饭局。而那铃响了好几下,他彷彿很犹豫地才接起来。 他站起身,可没有走开,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我。我当听得清楚他讲话,似乎有意思不去赴约。 不过那一边像是不很好打发,他掛了电话,神情更明显地犹豫。我能看得明白,心中诧讶,亦觉得了难得。 我更感到新奇。 赵宽宜倒不提电话的事情,只对我讲:「不看医生,那买些药吃好了,总不能一直让它烧。」 我忙讲:「也不用。」笑一下,「你大概不知道,我就算只有头痛都要发烧。烧过去就好,真的不要紧。」看他沉默,又说:「你不是还有约,差不多时间了吧?」 赵宽宜淡道:「迟到一会儿也没关係。」 我笑了笑,逕自扶了枕头往下躺,实在坐不住。看他还站着,我想想,开口:「我就在这里睡,真的不要紧,你快出门吧。」 赵宽宜在静着,过一下似叹了口气,他看一看錶,说:「你有什么事再打我的电话。」 我笑一笑,道:「你以为我不会吗?」 赵宽宜似一怔,便微微地笑。 「你当然儘管打来。」 卧室里再次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还躺在床上,捲住被子盖,面朝窗,窗帘是拉开的。因在里头开了灯,看外面都是黑的一片,除非要靠近去看。 我摸一摸额头,还在低烧。身体流了汗,衬衫湿黏黏的,我盘算等一等去冲澡,但又躺了一阵,还是没起来。不过,现在这一张床怎么都躺不舒适了。 我挪一挪枕头位置,便想及刚才。 在赵宽宜靠近时,他身上有一丝菸味,是很淡,可身体不舒适,对什么味道都敏感。但我并不反感,却不因为我自己也抽菸的缘故。是为什么,我当然知道,那时我甚至想要抱住他。彷彿才能得一个安稳。 我翻身躺平。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我不曾做梦,睡睡醒醒,周围都一直安静。到一次醒来,客厅里竟有声响。我兀自怔着,已有人走进来。 是赵宽宜,他这次脱掉了外衣,看模样,彷彿回来有一下子了。他向我望来,似一怔,开口:「醒了?」 我也愣着,嘴里含糊一应,翻过身,想看一看时间,不过找不到錶。赵宽宜走了来,在我这边一坐,逕自来摸我的额头。 「热度好像退了一些。」 我松口气道:「那太好了。」又问:「什么时候了?」 赵宽宜收回手,只道:「还是吃个药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问:「饿不饿?」 我想了想说:「是有一点。」停一停,「不过更想冲一下澡。」 赵宽宜便站起身,一面说:「那起来吧,你先进浴室去洗。我带了吃的回来,你吃一些,然后吃药。」 我正坐起来,是一怔,不禁望他。他并不察觉,向着客厅走开了。我不知怎么想才好,便自自然然,听了他的,冲好澡,吃了东西,亦服药。 倒没想到,赵宽宜竟去买到了粥。是很清淡的一碗粥,只有葱花和蛋。口味不太像中式。问他,他一面倒水给我,一面道:「在ruesainte-anne那里。」 那里的确很多日本餐馆,我还好奇:「你怎么知道去哪一家买?」 赵宽宜看我一眼,平淡地讲:「这是很简单的东西,问一问就有了。」 我喝着水,看着他,却忍不住要微笑。他不再多讲话,只把药片递过来。这次我不多问了。 因仍旧低烧,加上药的作用,我在客厅跟他说话,频频在打哈欠。于是再到卧室里睡了。睡得之间,再发了汗,我感到很热,恍恍惚惚的,醒不太过来,可一直感觉有人靠近。 到后面,又能睡得安稳了。 因感到非常的口渴,我醒过来。 卧室里的灯已经关了,不过窗帘未拉下,夜光照进来,还算看得清楚。卧室里只有我一个。 我下床去,望见床边的桌子放了一杯水。不多想,我去拿了喝。水很凉,可不觉得难入口。我站在桌前,呆了一下,才望一望客厅,那里倒有光,不过也很安静。 我想一想,过去,看见侧睡在沙发的身影,不觉哂笑。当要累的,赵宽宜早晚都应酬,休息的时间并不比我多得多。 沙发不很大,赵宽宜睡在那里,应不太舒适。我想着喊他,忽看到茶几上一本打开的杂志。一块手錶压在那一面。 正要拿,我才看见时间,刚过凌晨十二点鐘。 我一顿,不禁去望闭目在睡的赵宽宜。记得,听他说电话,他和他姑婆一家约在七点鐘。前往总要花一点时间。吃饭更花时间。 他提早离开了吗?想着,我看向打开的杂志,是早上买的那本电影杂志。这本为二手杂志,因一篇影评,我才买了,当时对其他并不太细看。 没想到,里面还讲及了lesamentsdupout-neuf这部电影。那一块手錶压住的地方写着quelqu'unvousaime——有个某人爱你。 我看着那字句,微微恍惚。心里是驀地洋溢起飘忽的快乐。是太莫名。他这么做,这并不真的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又大可盖起杂志。他也不能想到我要看见。 我放下杂志,定定神,去拿衣架上的外衣盖到赵宽宜身上。我则回卧室,躺上床,始终在想事情。有一些地方,竟到现在才想得动。我一向顺应直觉,只对赵宽宜,总不能有把握。这时候,怎么都不禁要微笑。我想不到自己可以这样煽情;可还是忍不住。 四十七、四十八 四十七 经过长的休息,到隔天早上,我便完全好了。总是这样子,不时常生病,可只要小病小痛,都要发烧,不过烧过去就能好的。 起来时,窗外天光大亮,天气晴朗,日光晒在酒店房间,一室明媚。只有我一个人,可不完全安静,客厅那里有声音,似乎在说电话。 门铃又正好响起来。 我在里面向过道望一眼,赵宽宜大概要去开门,经过去。他并不穿昨晚那一身衣服,单套一件浴袍,头发随性的乱,那发尾隐约还湿着。 他不察觉到我,未往这里看。我并不感到怎么样,心情一直在愜意。我逕自进浴室,里头水气方散不久,有使用的痕跡,但不见各处湿淋淋。 我冲过澡,套上浴袍去到客厅。那里更明亮,连通阳台的那面玻璃门大拉了开,一旁的圆桌上则摆好两客早点及咖啡。可不见赵宽宜,是在阳台。他背对我,一手伏在雕花栏杆,一面在抽菸。 我走进去,他即看来,隐约地皱一下眉。 「外面太凉了。」 听他说,我微微地笑,讲:「我好很多了,没事,一直都这样,稍微着凉就发烧,可过了就好,一点症状也不会有。」 赵宽宜挑起眉,睇着我,彷彿不信,不过并不说什么。 他别过头,我笑一笑,过去他旁边。问他要菸,他默然睇来,但把手上抽一半的菸给了我。我拿来抽了两口,问:「今天你那里什么安排?」 记得他仍有几个朋友要见。 这次出门,我这里除了特地约过黄士鸣,其他随兴,亦不预期要待几天。全视赵宽宜而定。至于,昨日黄士鸣临别所讲,我当不掛住,想两句客套算的,因不舒适,随口答应,他应也不作一回事。 这时,赵宽宜并不立即回答。 他过一下才出声:「是约了一个朋友,很久不见到的。」顿一顿,往我看来,「你应该也看过——nyla,冯闻君,记不记得?」 我一怔,但是记得的。 赵宽宜在nyu的期间,一直租住外面的公寓,冯闻君是他的房东。她是台湾人,在小学一年级随家人移民到美国,中文都忘了也说不好。她比我们大了两岁不止,在纽约时报当摄影记者,时常到处跑,因而找房客帮忙看房子。 可在最初,赵宽宜看的是另一间公寓,阴错阳差才租了她那里。因我去过,和她当然碰过面。也很难得,她并不常在家。后来她离开纽约时报,当自由摄影师,到一个地方,一去都是半年以上。 想不到赵宽宜和她还有联系。我问:「她在巴黎?」 「嗯,她知道我要来,所以约一天见面。」赵宽宜道。 我微一点头,不答腔,只抽着菸。 赵宽宜则又说:「她约十二点半鐘,假如你没有事,那一起去吧。」 我愣了一下,看他:「这样好吗?」 赵宽宜亦看来,淡道:「怎么不好?nyla也不是不知道你。」 我怔怔地点头,可心里是在快乐着;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能这样快乐。我不禁笑一笑,赵宽宜又看来,那眉目在暖日下是那样地柔软,我不能忍住。 我凑近去,他并不躲——实在地跟我接了一次吻。我微笑着,一面揽住他,一面含糊地问:「喂,我在感冒,不怕被传染啊?」 他并不避开,还吻上来,在低声:「哪里会那么容易传染。」 早点和咖啡就摆在那里了。这一时,我跟赵宽宜在床上,抱住彼此亲吻。只穿的那一件浴袍早不知道脱到哪里去了;都大方敞开了身体。 他按住我,嘴对嘴地吻,又到胸口,逐一向下。我阻止不了,可更打开腿。他的唇舌贴在我的性器,慢慢舔湿了,又含住。被那满腔温热包裹,我放声低吟,手不自禁按住他的脑后。他毫不以为忤。 我被逼得受不了,在他嘴里到了高潮。我喘一口气,他抬起脸,那样平淡,可眼角眉梢全是春情;他用舌头舔掉沾在嘴角的体液,我感觉全身无一处不热。 我拉他起来接吻,他便一手环住我。我顺势将他按在床上,分开自己的腿,跨到他身体两边。他静望着我,我亦望他,又伏下身去亲吻他。他一面撑坐起身,一手来摸我的脸,我拿了开,可去亲他的这一隻手,从掌心到指尖,一遍遍的。 他用了那手帮我扩张。 我拿套子帮他戴上,是用嘴,然后一手搭住他的肩,扶住他的性器坐下。上下动不到一会儿,他的一手搭在我的臀上,一面将性器推得更深。 我吐息不由要乱,他彷彿也是。他始终望住我,那视线似很烫。火焰在我心中灼灼地烧起来。 我不禁去吻他的眼睛。他半闔下来,我的唇落在他轻颤着的睫毛。我微退开,他便来亲我的嘴,很缓慢地亲,一遍一遍碾揉着我的嘴。他的手来捋住我腿间的东西,我的呻吟全淹没在他的吻里了。 我在之后射了,他亦是。 可做了这样一次,彷彿都不饜足,一直就在床上消磨,好像不知时间流逝。就好像很年轻的人那样,做什么都只想着让对方快乐。 一次两次后还不够,到进浴室,又用手跟嘴相互解决了一遍。 好容易才收拾了出门,搭到地铁时,当已过约定时间。 真好在法国人对吃饭一向都不准时。虽然碰面的对象并不是法国人,可谁在这里不是入乡随俗呢。 约定的地方在市政厅附近,走快些过去也要几十分鐘,反正都已经迟到,我们索性慢了脚步;对方亦不曾来电催促。 穿过ruevieilledutemple不远,即看见餐厅,沿着店周排了一圈的露天座上,几乎满座,里面的位子亦是,在门口还排有队伍。赵宽宜上前,和在外的侍者说了两句,对方进去确认过,回头就领我们去位子。 那位子已有人在,是两个人,桌侧还收放了一辆小的幼儿推车。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独坐在木头椅子上,可坐得稳,在玩一个玩具,而另一张椅子,是穿紫罗兰色衣衫的盘头发女人,微低了脸,正一面翻菜单,一面伸手对那孩子逗弄。 大概闻声,她抬头望了来,先一笑,在望到我时怔了一怔,而赵宽宜见着那辆幼儿车,彷彿也有一愣。两人都静了一下子。 对方先回过神,还露出笑,张开手迎上赵宽宜,给他热切拥抱。她回头对我说嗨,也给了我一个拥抱。 她放开我,看一看赵宽宜,笑了笑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又往我看,我正要开口,她已先一步。 「我记得你,cheng?对不对?」她说英文。 我并不料到她要记得,可笑道:「对的,而你是nyla。」 nyla,也是冯闻君亦笑了,她向赵宽宜看一眼,又对我说:「想不到kuan要带朋友来,一时心里没有准备,刚刚是吓一跳。」 我笑一笑。赵宽宜是出了声,他道:「我也想不到你——」顿一顿,彷彿瞧了一眼那孩子,「你会带了一个孩子。」 冯闻君对赵宽宜注视了一眼,微微一笑,便去望那孩子。她说:「这是一个意外,不过是一个很好的意外。」 侍者来点过餐,在等上菜时,冯闻君让那男孩对我们打招呼。是叫arthur,非常乖巧,不哭不闹,亦不怕生,对我和赵宽宜看了又看,一逗就笑,一直在玩他手上的长颈鹿娃娃。 arthur是混血,眉目极深刻。 冯闻君说了她的这一段故事。她一直到怀了arthur之前还是自由摄影师,跑遍世界各地,在约旦边境一个叫鲁韦什德的小镇,遇到arthur的父亲,对方是约旦人,当医生,就在当地医院服务。 冯闻君说:「他现在还在那里。他在那里出生的,一直想对家乡有贡献。他并不期望要娶一个外国人,我们之间是意外。」笑了一下,看一看我和赵宽宜,「酒可真是害人不浅。」 我无声微笑,赵宽宜也不作声。 冯闻君又兀自一笑,续道:「我也不打算结婚的。跟他还是维持很好的关係,本来要在那里生產,但我怀孕五个月时,家里知道了,骂我一顿,只好飞回美国生。前一阵子才带了arthur去看他爸爸,顺便到这里看朋友,然后有一个机会——哦,我又回去纽约时报了,不过是在这里当驻地摄影记者。」 讲到这里,arthur突然去抓她搁在桌边的手机,她不很在意地递过去,对他笑一笑后,之后话锋便一转了。 她很是健谈,从时事到日常小事都能聊。问着赵宽宜近几年的情形,她才说了自己的感情事,却并不问他那些。也不总和他说,跟我亦谈了很多。 我一来到这里,便知道了原来他们也不时常联系,不然,赵宽宜不会要讶异她有一个孩子的事情。 arthur那孩子一直都乖巧,当也有一点小牢骚,可并不影响谁。我一向不能够知道孩子是该怎样的,可也听闻很多父母带孩子的难处。我看arthur是很可爱,活泼得刚好。 冯闻君笑说:「他性情不像我,也不像他爸爸,倒像是带他的保姆——法国人带小孩子真是很有办法,我爸妈来看孩子时,都吓一跳,以为小孩子怎么了。」 我笑了笑,不禁讲:「那法国的保姆假如到台湾,一定很有成就感的,太多小孩子要好好教一教。」 冯闻君哈哈一笑,arthur似乎吓一跳,睁大眼望他的母亲,像是要哭。她赶紧去哄,玩手机的拍照功能给他看。 arthur将手机拿到手上,好一阵乱按,拍了一堆。冯闻君抢过来看,一阵地笑,得意地讲她的儿子比她更会拍照,都是艺术。 她递过来,我跟赵宽宜一起看了那照片,倒也一笑,难怪是艺术,只有光和影。 一下午便在这里说说笑笑,几个鐘头很快过去,外面的天变成了橘黄色,行人的影子在地上拖成长的一片。 arthur已累了,早在冯闻君怀抱中睡去。 走时,我协助冯闻君将他放到推车里。一到外面,她看见夕阳,却突然说拍照。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她已拿出手机,一面敦促我们站去位置。 我看一眼赵宽宜,他彷彿无奈。我只好跟他一起站好了,很难得像是观光客一样地拍了一张。 冯闻君又看一看,似乎很满意。她终于跟我们道别。拥住我时,偷偷递给我电话号码,眨着眼,低声告诉我别给赵宽宜知道。 我心中诧异,笑一笑,是有疑困,但未细究原故。 她去和赵宽宜拥抱,两人低低地说话。我不曾听见,只望着他们,在心里很突然地浮现一种感觉。 那是一个猜想,我并不感到怎么样,当然不会要问赵宽宜了。其实猜这个很没有意思,在他们来说,以及我——无论是如何,全是一段过去。 冯闻君推着幼儿车往另一条路走了。 我望一望,向着赵宽宜看去,他有察觉,便看了过来。我笑一笑道:「真想不到nyla已经当了妈妈。」 赵宽宜静默,别开了眼,他掏出了菸点上,才低声:「是啊。」 我看一看天色,「走一走吧。」 一面说,我一面就往前走,赵宽宜并不答腔,不过两步走近了。我便看向他,他当也看来,都不说什么,都不会要感到奇怪。 便循着原路走的,现在已不必赶。这一带的建物都旧,很多人在这里散步,不分老少,男跟男,女跟女,一对一对的,都那么顺其自然,那样子愉快,那么愜意。我当也是,不觉要轻松,心里一直要洋溢着高兴。 「笑什么?」 忽听赵宽宜问,我向他看去,是要正一正脸色,可摇一摇头,又不禁笑了。他不说什么,可在夕阳下,眼神那么地柔和。 四十八 接着下来,在巴黎剩馀的日子,我跟赵宽宜都不特地要做什么,好像真正的渡假,漫无目的,并不无聊,很愜意地去过。 中间的一天,vonnie打电话给赵宽宜。他们夫妻之前便到了巴黎,过两天要飞往伦敦了,一定要碰面午饭。约在丽池酒店,他们住那里。到的却不只有我们四人,还有两位面生的女孩子,都为vonnie的丈夫nicolas那边的亲友。 意思昭然若揭,我并不感到介意,反而有趣。赵宽宜并不讲什么,神色很淡。席间,那两位女孩子非常积极,可和我谈天的时候要比赵宽宜多得多。 别后,我不禁要说感想:「看来,我的行情还是很不错的。」 赵宽宜微扬起眉,彷彿不以为然。我微笑着,并不感到不服气。只是,假如不在外面,真要揽住他亲吻。 当然回去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温存。 因随兴,每天都不一定去哪里。我们总在午饭后才出门。有一次讲定看电影,都对新上映的并不感兴趣,便到五区的ruechampollio,那里有几家电影院;其中一家梅迪西正在播映罗马假期,虽然已经开演,还买票进去。 影厅里人不多,大概是平日的缘故。剪票的人指点我们到一个好位置,确实是好,赵宽宜付了对方两欧元。 看好出来,时间都不早了,我们往圣折曼大道走,并不进在观光客间闻名遐邇的两家咖啡店,而是去丽普酒馆,在那里喝啤酒,叫一盘什锦拼盘,一面聊刚才的电影,可好消磨。 巴黎的天气是一直变的,雨时下时停,好在下得都不大。一次从奥赛美术馆出来,却下得磅礡起来,哗啦啦地彷彿没完,虽有撑伞,仍旧要淋湿。 眼看一时走不回酒店,又正好看见一家餐馆,我提议到那里晚饭。之前经过了它几次,总见满座,不过,大概下雨的缘故,今日客人并不太多,等了一等,侍者便带我们到位子。并不靠窗,还隔了两张桌子。 这里面不很宽敞,每张桌位几乎要挨在一起。可不觉得紧迫,气氛愜意,在播着一段乐曲。谁都慢条斯理,一面用餐,一面聊话。侍者们看准时机过去服务,也不催促。 我们各自点了一份餐,当然要了酒。到法国来之后,吃饭时不喝酒,彷彿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吃到咖啡时,外面还在下雨。在我们隔壁才坐下一对老夫妇,老太太不着急点菜,先埋怨下雨,让她赶不上电影,老先生在很好脾气的开导。因离得近,我听得清楚,不禁浮现从前的一桩印象,兀自要笑。 我不由得向赵宽宜看一眼, 赵宽宜亦望来,彷彿也想到了,忽道:「记不记得以前?也是下雨,我们赶一场电影看,结果淋湿,影厅的人一脸嫌弃,还不想让我们进去。」 我怔怔地望他,过一下子笑一笑,才说:「当然记得。」 真奇妙,这一次刚到法国,我曾经也想起;总以为他不要怀念往昔,况且,小事并不足以道之。是说不出因何,不想让他知道彼时便对他的在意,可是,这时却恨不得要谈起来。 还是在法国,那时和现在,心情竟已经如此大的不同。 我不禁道:「那时候比现在冷,又下雨,简直受不了,你却说去看电影。」看一看他,「我本来决定好怎么样都不要出去。」 为何反悔,原因在如今,不言而喻了。 赵宽宜对着我注视,那神色依稀淡然,他并不说话,可是要说的彷彿都在眉目里流洩,是难得露骨。 我不无悸动。心在慌着,可又更快乐。这样的快乐太不知所措,但挪不开视线,要讲点什么,可总是笑。 赵宽宜在说着一句,顿一顿,又说一次,这一下我听得清楚了。他道:「——你的电话在响。」 我一顿一惊,搁在桌边的手机果然在响。大概响了好几遍,周围的人都望过来,我匆忙接起,对上赵宽宜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实在要窘,慌慌张张地别开了眼。 电话那头已在说着,我听过两句,才听出是秘书elin。她一向识趣,假如不很急,不会在我休假时打扰,况且出国。 因里头吵,我只好到外头听。 她跟进的项目有状况,我定一定神,好在事情好解决。我一面指点,一面看变小的雨势,不禁再想了刚才,是暗自好笑——都几岁了。 我还听着电话,不觉回身,望向餐馆里头。赵宽宜当然还在,不知为何,他拿出一枝笔,好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怔怔地看,又讲两句,便结束通话。 回到里面,赵宽宜已收起了笔,在撕下餐纸的一角。看到我,他并不匆忙,自然地把那纸片对折,放进衣袋。 不等我问,他先开了口:「说完了?」 我点头,笑一笑,可有一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事吧?」他问。 我略一怔,是意外他问,嘴里道:「没有。」 他微微一笑,望一望窗外,说:「趁着雨小了,我们快回去吧。」 我应了好,便要侍者来结帐了。 后来回到酒店,始终也没有想起要问他的什么事。 无论在巴黎过得有多么美好,总也要回去。 想到归期,我有时要感到恍惚。在巴黎所经歷的这一些快乐,回去后,会不会要变作一场梦?可待了几日,总还是到了整理行李的时候。 我们在早上出发到戴高乐机场,准备搭乘十一点多鐘的班机。登机之前,在英国的母亲给我打了电话。 在巴黎的期间,我们曾短短地通过一次话。母亲在那里似乎很习惯了。这一时,我和母亲也说不多;跟前一次一样,她并不曾提到父亲。 在我通电话时,赵宽宜也一样在讲着。 在登机前一刻,他才关了手机。走在空桥上,彷彿想起来什么,他问我:「对了,你看好房子搬出去了吗?」 我怔了一下,道:「哦,在基湖路那边是看到不错的,不过屋龄有两三年了,屋主主张要卖,我不很想买下来,还在考虑,但是一直也没有看到满意的地方。」 赵宽宜好似想了一想,道:「我觉得不要买吧,毕竟不是新房子。」 我不禁笑,说:「你这么讲,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你那里也不算新房子。」想一想,补了句:「不过你那里,各方面真的不错。」 赵宽宜便道:「那你就搬过来好了。」 我一顿,一时是反应不能。他则好平常,并不以为说了什么惊人的话,已在空服员的引导下,先一步往舱位过去了。 四十九、五十 四十九 昨晚气象新闻发布豪雨特报。是难得的准,雨在夜半就下了起来,哗啦啦的,不曾停过。早上车子一开出去,迎面都是雨水,景物一片模糊;雨刷才将水抹掉,又上来新的,简直来不及。车速一直都快不了,在常日早上的七点到八点鐘,一向是高速道路最壅塞的时候,下雨又逢星期一,谁也没耐心,喇叭一声鸣过一声,在磅礡的雨里,彷彿合音。 这样的雨天里,有一辆车子开,即使堵车也该庆幸。并不乏要搭乘公车或捷运赶上班的人,即使撑伞,光一小段路,样子都要狼狈;男人还好,女人一早的精心打扮要毁在这一场雨里,一整天上班情绪都不好。遭殃的仍旧是周围男性。 真好在秘书elin早早晋升有车一族。 早晨例会在八点十分开始,星期一会议总冗长,过程并不愉快,公司跟长乐合作的项目当在上週三提呈进度,因故延迟,到今天,负责的部门仍旧交不出东西。 陈立人发了一顿脾气,气势可比外面的雨还要大。不过,他还是给负责部门的团队再宽延两天时间。 这一部门现今负责人为钟文琪,女人一向是不容易,又年轻,升任近半年,因之前的人并不仔细,心力全花在整顿。长乐后来的项目,一直由他们部门负责,先前她亦有经手,陈立人便仍旧交给他们负责。 对钟文琪,我并不那么熟悉,况且事关责任,谁都不好说话。一向会缓颊的老李亦不开口。 会后气氛犹差,陈立人甩头离开。眾人静了一下子才慢慢散了,我跟叶文礼一面说话,一面要出去,那钟文琪匆促收了东西,从旁快步越过。我瞥一眼,她是低着头,可看得出神情差。 后面老李在说:「她逼自己太紧了。不放心交给下面的人,样样承包,那下面的人也当她想自己出头,谁有干劲去做。」 我跟叶文礼都回过头。 老李一面走来,看了我和叶文礼,续道:「还有应酬这种事,坦白讲,太认真的话,反而让客户有压力。」 我未答腔。长乐谢老闆那人,其实不难应对,他一向爱说笑,有时并不注意分寸。假如太在意,反而要不好应付。 叶文礼这时道:「不如老李你去指点一下吧。」 老李瞥他一眼,笑得曖昧:「人家一个年轻女孩子啊——我去算什么。」 叶文礼也笑一笑,但不说什么。 后面话题转开来了,走在过道上,老李讲起他的家务事。那太琐碎,我不很仔细听,由叶文礼去答腔。一起乘电梯下楼,老李先到楼层。 电梯门又关上,叶文礼即往我看来。 「老李真的老了啊,要在以前,他八成看不过去,早在会议上出来说话了。」 我笑一笑,睇向他,开口:「他说钟文琪年轻,你讲他老,我们在这中间可要怎么办?」 叶文礼亦笑,道:「不上不下,所以眼不见为净。」 我笑了笑,不说话。 叶文礼又道:「不过,谢老闆向来都乐意帮助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要是钟文琪想得通,并不难——是不是?」 我看他一眼,「大概吧。」想想又说:「谢老闆为人怎样,另当别论,长乐这一块,我并不好多讲什么。」 叶文礼微一扬眉,笑问:「你还在意长乐的项目被她部门拿走的事吗?那也是在钟文琪之前的事了。」 我笑了笑,睇他,「是啊,所以刚才在会议上,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落井下石。」 叶文礼哈哈一笑,看着我说:「你可不会。」 我笑了,耸一耸肩。电梯门又开了,叶文礼挥一挥手,走了出去。 回到部门办公室,门推开,即见一面窗,外面的景色彷彿浸在水里,朦朦胧胧。台北十月总是这样的天气,可届中旬,天气还一样热。 我坐到椅子,过一下子,秘书elin端一杯咖啡进来。她跟我核对过事情,最后说:「楼下的钟总经理打过电话来。」 我一怔,表示了解,在elin出去后,想一想,拨了内线电话。那一方在通话,我掛掉,逕自办公了,后头并不曾掛记。 在晚一点时,话机响了。 我接起,那头是陈立人。他讲:「晚上谢老闆作东,你也一起来,钟文琪还是太年轻,我怕她应付不好。」 我不禁一笑,意有所指:「我当年也很年轻啊。」 陈立人在那哼了哼,说:「你是男人,我担心什么。」 我道:「您这是性别歧视。」 陈立人嗤地一笑,只又道:「好了好了,晚上七点鐘在山海楼,还有,让钟文琪搭你的车去吧。」 我无奈应了是。掛下电话后,又想了想,我拿出手机拨电话,那一边响过一阵子才接起来。 赵宽宜的声音在问:「怎么了?」 他口吻还是那样淡,我并不感到奇怪,可对预备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一想却不觉彆扭,总不习惯。 可住在一起,当要打一声招呼。这阵子以来,他也是会说的。我便道:「没什么事,今天要晚一点回去。」 赵宽宜并不作声,隐约能听到有谁在对他说话。他好一下才答腔:「早上没有听你提过。」 我佯叹一声,道:「临危受命啊。」 赵宽宜问:「去哪里?」 我答:「山海楼,长乐谢老闆作东。」 又听他问一句:「你自己开车吗?」 我如实讲:「嗯,还有一位同事。」想一想,补了句:「女的。」 赵宽宜淡道:「既然要开车,那就不会喝多了,可要将人好好送到家。」 我不由得笑了,可悠悠地答:「那是当然,我一直是专业接送户。」 赵宽宜似也笑了一下,他说:「要是看情形——假如真的不好开车回来,你用我的司机吧。」 我笑一笑,道着好。 又说两句才掛电话,elin正好敲门进来,她彷彿讶异,一脸疑猜,问我有什么开心事;我才发觉原来笑意仍在嘴角。 我稍敛一敛,不过无用功,还是要微笑,索性算了——本来开心都是这样一件很小又容易的事。 搬家可以很容易也不容易,九月底从法国回来后,我便开始着手,但一切底定还不过两个礼拜的事情。 这之中,我不曾特别知会父亲,因和母亲协议分居,他便渐渐不住在家里了,偶尔还和许女士一同进出公开场合。那之间的关係,明眼人都是可以看出来。 母亲在短时间内也不回来,我也不住,徐姐当不必天天在家里做事。商量后,她往后一个礼拜里只固定来一天整理;来日母亲返家,家里还是乾乾净净,不必操心。 自住到赵宽宜那里后,日子当然一样的过,但彷彿很有不同。当不是不曾到过那里,每一处地方都熟悉,可这一时,不论做什么或看什么,都不由得要感到新鲜。 我并不和赵宽宜共用一间书房,因业务缘故该避嫌,况且办公当讲效率;待在一起,即使不做什么,都要遐想。或者他不会,但是我很难保证我自己。 谢老闆要请客,就不会只请一两位;他在山海楼定了八人包厢。 山海楼是吃中菜,位在中山北路的一条巷子里。不同于一般的店,是一幢独栋的日式花园洋房,因为隐密,不注意就要错过。 我来过很多次,钟文琪则是第一回。她虽年轻,可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不感到新奇;或者,是紧张的缘故。 来的路上,我跟钟文琪的谈话仅在于工作方面。对于她这个人,在她升职以前,我早有注意,她工作能力好,对事业抱有衝劲,假如不在被调职的那位底下做事,可能更早机会出头。幸而陈立人用人一向看能力,不然,在她的部门里,比她资深的也有,照理不会轮到她。 至于跟长乐的合作上,在最早,项目一直是我的部门负责,但钟文琪前面的那位,凭着和陈立人近亲的关係,非要为难,到处抢着做。因之前一直也没抓住错处,陈立人难以说话,我亦厌烦,乾脆放手。 这中间的争论,钟文琪都是知道的。她升职后,跟我只在会议桌上有交谈,公司里碰到,不过点一点头,私下毫无交情。 她一路上,感觉非常拘谨,不免要提到长乐那项目,彷彿有什么为难,口气不很好。我并不以为是针对我的,反正是不这么想。也没有必要。接管一整个部门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应酬,在我来看,她的确年轻,不然该知道一个女人最好的利器就是她自己。 陈立人一向惜才,才有今天的安排。 东道主谢老闆早已经到了,陈立人亦是。服务人员领我和钟文琪上二楼包厢时,两人就在门口说话,热络得很。 看到我来,谢老闆堆着笑,扬一扬手。我一步上前,和他致意,再领钟文琪过来。其实要多此一举,谢老闆和她早有过接触。 在应酬场上,男人对女人,又是一个美女,有的要说一两个荤笑话——谢老闆也对她讲。她或者笑一笑回击,都好过板着脸不说话。 大概看在陈立人的面子,谢老闆倒不冷待钟文琪,便笑一笑,握过手,讲上不只两句,还在进包厢时,将她介绍给在座的其他人。 一顿饭吃下来,总要两三个小时。可谈正事的时候少,说笑多,酒当不会少喝,谁都躲不掉。 谢老闆频频支使钟文琪来倒酒,因算辈份,她是最小。又要她喝。她面色不很好,推託着,仍旧得喝。 陈立人并不太拦阻。应酬就是这样了。 喝过三巡,我的手机响起来。我一面接,一面打招呼就往外走。来电的是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外面有一处客厅,我在那里讲,忽看见钟文琪从过道快步走开。掛掉电话后,我想一想,往她去的方向,那里是洗手间。 我等了一下,她从里面出来,望见我,是顿了一顿。 「你还好吧?」我问。 钟文琪不说话,微低下脸。 我看一看,说:「你越是想躲酒,谢老闆就越要你喝,他一直是这样子——尤其,你是女的,他大概觉得有趣。」 钟文琪便抬起脸,往我望,那脸色很差,怒火分明。她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我又倒酒,又陪笑,简直不是来谈生意的!」 我平淡道:「像你一样这么年轻,做到这个位置的女孩子并不多,看你来谈事情,不免都要觉得新鲜,调侃两句,这种场合,大家有时是注意不了分寸——假如你不能接受,不拿办法周旋,根本也不要出来做事了。」 钟文琪不语,脸在灯光映下,更显出那妆容的白。 我本不欲说太多的,但一时不忍,又道:「要我说,谢老闆还算好的,至少,在你几次给他脸色看时,他并不发火,也不曾要董事长换负责人。假如不是相信你有能力,他早可以冷落你,」 钟文琪动了动嘴巴,过一下子出了声:「我当然知道。」 在九点多鐘时,终于席散。谢老闆跟每个人握手话别,到钟文琪时,问她看一个时间,带上她的人和项目细节,去他公司谈一谈。 钟文琪微微地笑,她和谢老闆握手,表示感谢。 陈立人也笑,彷彿终于满意。他拍一拍我的肩,对钟文琪点一点头,乘上座车,便瀟洒离去。 来时,我将车子停在另一边的路上。我请钟文琪在原地等,可她非要跟着一起。她后来又喝不少,这一时走得并不很稳。 我看她好似要跌倒,连忙去搀了一把。 她倒推开我,一面说:「我可以——你反正走慢一点。」 我当然随了她的意。 她一面走,时不时地向我望。 「——你还能开车吗?你也喝不少吧。」 我笑了一下,看向她,只道:「你的脸可是比我还红。」 钟文琪一张脸都红着,她似顿一顿,低声讲:「谁喝酒不脸红。」 我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当然是安全将她送到家的。好在星期一,路上不见临检。我慢慢地开回去,进大楼地下停车场时,正好十点半鐘。 我上楼进门,客餐厅的灯都亮着,不过没有人待在这里。书房的门半掩住,隐约有说话的声音。 我走过去,轻敲一下门,往里面看,赵宽宜当在里头,他套一件睡袍,坐桌子前,靠在高背的单人皮椅上,在一面说电话。 闻声,他便看来了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打扰他谈事情,走了开,逕自进房间。洗过澡后,我又出来,他那里已经安静下来。 我冲着两杯茶时,赵宽宜从书房里出来。 「把人送回家了?」 他似随口地问,我笑了笑,将其中一杯茶给他。我说:「当然,赶紧送回去,太麻烦了。」 赵宽宜微扬起眉,「哦?」 我大概说了一下那钟文琪的事,后面不禁感叹一句:「让我想起自己才出来做事时的样子。」 「年轻的时候出来做事,都是难免被刁难。」赵宽宜这时说,看我一眼:「不过,她跟你一点都不能比。」 我一顿,可实在要不好意思了。 五十 年少出来做事的辛苦,赵宽宜当然要比我有更深刻的领略。他一开始当不是那么地顺利。他不能算是完全依靠了他外公,除了初始的资金,后面一切都是他自己。这不很容易。很多人在最初是不晓得他的背景。 他的成功不会是侥倖。他心里是总有一份一切的蓝图。他做事时,更冷静,又严峻,是很一丝不苟。彼时,我还在美国,他和我通话并不太讲到工作,彷彿很轻松。可在美国的那一时刻总是台湾的夜半。 在一场酣畅情事后,卧室内独亮了一盏床头灯,我先冲过澡,坐在床上抽菸,突然就想着这一些事。 我也想到我自己。倒不想到赵宽宜心中对我有过评价。他跟陈立人在最早合作的项目,我经过手;在会议桌上,他不曾因交情而妥协条件。 他当然公私分明。是太分明,不曾留情,我有一度不想继续,可更不想被小瞧。男人如何不固执于事业成就。现在来想,都要笑。是真的做不好,也料不到他这样严厉。 赵宽宜才从浴室里出来,发稍还有湿意。他走到床的另一侧,我将抽到一半的菸递向他。他摇头。 我于是拿烟灰缸,将菸按熄了。他上了床,一面要躺下来。 「睡了吧。」 我便将床头灯关了,拉被子睡进去。安静了好一下,我很快有睡意,忽听到赵宽宜说话。 「对了,有一件事——外婆问我过几天去家里吃饭,到时候一起去吧。」 我正迷迷糊糊,不觉应了好,才突地愣了好一下。我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一时适应不了,看不清楚他是不是也睁着眼睛,只听沉缓的吐息;可能他的,或者我的。 我在心里慢慢回味他的话,感到情绪两样,一则是犹豫,因感觉不很好面对;另一则实在理不清,彷彿跃跃欲试。去就去,哪里要怎么样?他们不见得要看出什么。我也不会要表现出什么。赵宽宜当然也是。 我一顿,突然要感到好笑——想得太深了。不过吃顿饭,是本来就不怎样严重的事情。我便一闭眼,并不去开口问什么。 每年十月份开始,赵小姐便少旅游,专心经营她的社交圈子,今天约谁谁吃茶,明日跟某某看电影,还要跳舞,一天里至少有三家场子要她挑选出席;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从法国回来已经一阵子,赵小姐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是茶会邀请。因手头忙,我只能推託不到。又总在週末假日,我也是总走不开身。 虽跟赵宽宜每天都能碰到面,可是能放轻松一起做什么的时候不很多,只有假日能够多点。也不一定是出门,时常在家里,两人在一起说说话,放影碟看,喝一杯茶,或小酌都很好。 那两次,赵小姐难得不有抱怨。 可推掉的倒不只有她那边,除非必要的应酬,朋友私下的饭局,我近一阵也少去,更别说临时约。那难免喝酒,实在耗时,非因为谁而戒。我并不对赵宽宜也有这样的要求。他本也不是要夜夜笙歌的人。 这天下午邱亦森来电。 我跟他有好一段时间不碰面,从法国回来曾讲上电话,他曾问我会面,但我在忙搬家的事,实在抽不出空;可才知道,他和他男友之间出了点问题。他那男友在台湾的事始终做不顺利,决定回美国。 两人最初未谈分手,拖拖拉拉的,异地恋爱一个月还是散了。邱亦森在电话里问我週末出来,这次,我怎么样都排开了事情。 约定的地方在兄弟饭店梅花厅,是上午九点鐘,喝早茶。简直难得,邱亦森向来不睡过午不起来。都说失恋要转性,看来话不差。 到达时,邱亦森已经在位子了。他的精神可很好——食慾似乎更好;在他面前放了好几碟的点心。 我坐下,逕自倒了一杯茶,看一看他,道:「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邱亦森扬起眉,「那是一定的。」顿一顿,讲:「不然能怎么办?」 对感情,邱亦森一向比我看得开,他说这种话,大概很受到这一段的打击。不过我知道他并不爱听安慰的话。 我便附和他:「你说得对。」 邱亦森看来一眼,一笑又一叹道:「在这时候收场其实也好——我后来发觉我跟他不很合适。」 我不禁要打趣他:「当初不知道是谁讲非他不可,还追得很厉害的?」 邱亦森毫不窘促,还笑笑道:「陷入热恋的人谁不是看谁好——不讲我,你看他一直是最好,我就看他不合适你。」 我实在地咳一声,忙讨饶:「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 邱亦森笑得亲切,不过道:「总之,就算milton继续留下来,我们早晚要分,不谈生长环境,主要是个性,尤其年纪。」一叹,「下一回真的要找差不多年纪的。」 我笑道:「那人选可不太多,现在谁不是找比自己年纪小的。」 邱亦森挑一挑眉道:「不要说没有——我在同年纪之中还是很有行情。」 我笑笑:「哦。」 邱亦森横我一眼,就安静了一下才道:「我说真的,我不想总是要照顾对方,但每次碰到的,都是很需要被照顾的人。」 我望着他微笑,悠悠地指出癥结:「因为你总是很独立。」 邱亦森似一怔,彷彿自嘲道:「是啊。可是,难道一个人独立,就不需要被照顾了吗?简直好像我的原罪。」 「那也不是。」我斟酌道:「因为独立,所以时常忍不住要在主导的位置。」 邱亦森不说话,可脸上倒不是不开心。过一下,他开口:「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点这样子的,并不喜欢别人不照着我的步调来。我这样是不太好,难怪总跟谁都不长久。」 我道:「也不该是完全你的不好,讲分开,总是两个人的事。」 邱亦森似若有所思,过一下向我盯来,话锋忽转:「不要只讲我,该到你了!你现在是怎么样啊?约都约不动。」 我霎时咳一声,端茶喝。 邱亦森在那彷彿感叹:「真想不到啊,你们住到一起,进度真是大飞越啊——」又盯着我问:「你们这是要认真了?」 我顿一顿,笑道:「说什么认不认真。」 邱亦森打断:「你们在法国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他怎么就突然转性了?」 我道:「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邱亦森扬起眉,「那为什么?」 我默了默,只能耸一耸肩道:「不知道。」 邱亦森一愣,「什么?」 我于是把在法国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大概他很有感触,所以觉得可以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向上提昇一些。」 邱亦森挑起眉,「你其实可以讲,是他大老闆终于决定爱你。」 我笑了笑,不说话。可心里不是不为这一句触动。 邱亦森看了看我,叹道:「看来真要恭喜你,媳妇熬成婆。」 我不禁好笑。可在他面前,一直有的犹疑是忍不住要冒出来。我看他,开了口:「所以你也觉得是了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他是像你说的那样?」 邱亦森已又拿筷子夹点心,听见手似一抖,那饺子掉回盘子里。他彷彿受不了的一翻白眼,才深深地叹一口气,正经地望我。 他道:「你要是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我默然,过一下道:「你说得对。」 我当然一直都这么想。不然,根本理解不了赵宽宜近一阵的态度。可心中还是要不定。也是没办法,爱有时候是太飘忽。 分别时,邱亦森向我埋怨,明明失恋是他,却要他来开导我。我只笑着,随便他调侃;他好似受不了,叹一口气,手一挥,坐上计程车远去。 接下来,我还不回去,开了车往圆山方向。 今天早上,赵宽宜在那附近的acc俱乐部有一场面会。acc俱乐部最早为隶属于美军的俱乐部,后来美军撤离,改为美侨俱乐部;以往加入条件严苛,不过重新装修后,服务对象不在限于美商及美侨。 赵宽宜是和谁面会,我未多问。可让他同意在週末见面,亦不会是等间人物。 在路上时,我算好时间打了电话,那一端没有接起,在掛掉后过一子,即接到另一通来电,是范月娇,果然赵宽宜仍在谈话。因俱乐部为会员制,若不是,一般难进入,他让范月娇到大门口等我。 到达后停妥车子,我走向门口,范月娇即带着笑迎上来,「程总,好久不见。」 我笑道:「辛苦范大姐了,週末还要加班。」 范月娇亦笑,「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请这边走,董事长那里还没有结束,要请您稍等一等。」 我点一点头,随着范月娇进到俱乐部。俱乐部里不少设施,有宴会厅,吃饭喝咖啡的地方亦少不了,还有网球场、游泳池那样好消磨的地方。当然,更有隐密的方便谈话的会客室。 范月娇带我走过大厅,往里进到一条穿廊,绕了一圈去到咖啡厅。 咖啡厅的另一面是落地玻璃窗,和游泳池相邻,因天气还热,池边的一排凉椅上都不见空,一个个男人女人仅着清凉,在那里做日光浴;也是风景。再过去,是刚才走过的穿廊,跟咖啡厅遥遥相望。 「您请在这里坐一会儿。」范月娇对我道,一面向侍者招手。 侍者过来递上餐本,我翻一翻,要一杯美式咖啡。范月娇并不坐下,跟我客套两句后走了开。 咖啡很快送来。我端着喝,一面望窗外,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对面穿廊走上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是范月娇,而走在前面的也不算陌生,是鑫宝董事何荣保。 我不感到太意外。鑫宝的董事会下个月改选,何荣保跟现今的董事长这一年多来不停角力;两边都在积极拉拢赵宽宜。因他的一票可能要影响结果。 又过一下子,赵宽宜才出现。他跟我走一起,而范月娇则已搭他公司的车离开。我开动车子,想一想,跟他讲:「我看见了何荣保。」 赵宽宜看来,淡道:「这个月他约了我三次,总要见一次。」 我问:「你打算把票投给他了?」 赵宽宜只答:「我的一票其实无足轻重,还有别人。」 我想起上次叶文礼的话,便道:「他们看得是长远的投资。」 赵宽宜静了一下,才说:「他们想得太远了。」 我失笑。那里的两边都在精打细算,全设法要在赵宽宜这里寻好处。可谁也没想过,或许赵宽宜要有另一种打算。 我便转开话题。说一些无所谓的小事。 车子是开到猫空了。那里有一家农庄,只作几个人家的私人招待。赵宽宜的外公外婆今天在那里请吃饭。 我上一次恍惚地答应后,不曾掛住,但昨日,赵宽宜再突然提起来,一时也婉拒不得。可也没有理由要推掉,我当然应下。 车子停在农庄的停车场,从这里到宴客厅还要走上一小段路。停车场内停满了各种来头的车。似乎到了不少人;隐约能听到前方红色房顶的屋子里的热闹。 我暗自讶异,脱口:「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外公外婆请来的?」 赵宽宜看来一眼,似笑非笑,可不说话。 我略微地窘——这里是私人地方,当然不会再有别的请客的人了。我佯咳一声,改口:「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宽宜静一下,答:「外婆在这里办生日酒会。」 我一顿,可很吃惊,望着他问:「你是说真的?」 赵宽宜看我一眼,要笑不笑的。他道:「这种事还能有假的?」 我无语,佯作埋怨地横他一眼,他倒是装不看见。 这一时,我在心里简直要紧张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场合,可今天对象却不是别的人,那是赵宽宜的外婆;彼时面对,并不要彆扭,但如今情景已经两样。可还有别种的心情,要说高兴也不是,总之复杂,是难以怪责赵宽宜事先不说清楚。 正走到了宴会厅前,我望见里头的阵仗,不禁叹气,开了口:「你事先告诉我就好了,我还可以准备好礼物。」 赵宽宜淡道:「你的那一份,早就送了。」 我愣住,还没答腔,他已经先一步进到里头。 老太太过生日,来的宾客多是她那一边的亲友。赵家人只有几个,都是赵小姐的堂兄弟姊妹。这些人对赵老及老太太,表现亲近,跟赵宽宜则不冷不热。 赵小姐当然要在的。我一眼看到她,她那时倒不看到我。 生日酒会上,眾人各自聚成一圈谈笑,并不乏话题,也不只说那些家常事。尤其围在赵老及老太太身边的。 赵小姐也在她母亲旁边。同在一边的赵老,却不搭理她,绷着一张脸,跟一个人说话;等见到赵宽宜,神色才好很多。 赵老及老太太看到我来,彷彿不意外,而赵小姐是什么神情,我一时忽心虚,不怎么往她看。 赵宽宜却也不看她,逕自跟两老说话。两老向我看来,赵老对我点一点头,老太太则开了口。 她笑道:「哎呀,好一阵子不见到,还要你破费买礼物。」 我忍着不去看赵宽宜,只笑笑,说:「哪里,不会破费。在年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再去拜访,实在很不好意思。」 赵老开口:「年轻人事业重,抽不出空是一定的,不要紧。」 老太太在旁一笑,道:「所以说,像是你一样老了也很好,都不用做事,每天醒来喝茶看报,打一打牌,一天就过,都不用太烦恼。」 周围的人都笑了。 赵老彷彿也忍俊不住,两老相互调侃了几句。之后,话便转开,赵老和我谈了几句,都是正经,对赵宽宜则话寻常,老太太时不时在一边抢话。赵小姐偶尔会答腔。那时候,他们母子目光才有对上了。两人面色全无波澜。 我在这里陪了有一下子。赵老先走开,跟一个熟人打招呼,老太太不知道看见谁,要赵宽宜一起去说话。 赵宽宜彷彿望了我一眼,可未说什么,跟他外婆过去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我跟赵小姐。我才看了她,她也看我,倒笑了笑,向走过的侍者要两杯酒。 她把一杯递向我,「你怎么好像很紧张?看都不看我。」 我接过,笑了一下,当然对着她讲:「怎么会。」 赵小姐呵了声,「我倒是没想到看见你。」 我拿话搪塞:「宽宜临时向我提,我也没有事,就来了。」 赵小姐一笑,「你却还记着送礼,可见不是临时跟你讲。」忽一叹,「每次他的话,你总是往心上放。」 赵小姐当然说得无心,可听着,我心头却实在要突地一跳。我还是笑,并不说话,她也不再讲,因有人过来。是她一个表亲的女儿,大概跟她关係很好,语气亲近。 两人说上两句,对方看我一眼,即当着我的面,向她问起我。 赵小姐抬起眉,看一看我,便介绍。我礼貌性的握一握手,跟对方间谈。赵小姐在一边端着酒饮,带着笑,和我夸讚她的这一位表外甥女。 等对方走了,她脸上不无曖昧地向我看来。 「又骗了一个女孩子了。」 我实在好笑,喊冤道:「我什么都没做。」 赵小姐呵呵一笑,喝了口酒,「好看的男人当然不用做什么,总是有女孩子自己上门。」指了一指另一边,「不过,换成是自己的儿子,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便望过去,在那一边,赵宽宜正跟一位女孩子说话。那气氛彷彿很融洽。我别开眼,喝一口酒。 我并不感到怎么样。因这种场合,总也会有这样的事情。是无可避免,不管是他,或者我。 侍者将蛋糕推了出来,足足有三层,用了鲜奶油玫瑰花及珍珠装饰,华丽非凡。老太太站在中间,有赵老,以及赵小姐和赵宽宜伴着,一脸的笑。眾人为她唱起生日快乐歌;唱完了,另一个侍者送上一束九十九朵红玫瑰,赵老接过,献给她,并亲吻了老太太面颊,迎来鼓舞的掌声。 我在一边,一样地鼓掌,望见赵小姐向赵宽宜低语。两人眼神并不回避。我想,我可能始终看不明白他们之间。 后面分蛋糕,我也拿到一块,内层的蛋糕是巧克力口味。有个不知道谁的男孩子手里捧着一块蛋糕,很急匆匆地跑,在我脚边摔了,蛋糕砸在地上,全毁了。看是要哭,我乾脆把蛋糕给他,他很开怀。大概是他母亲的女人跑过来,对他唬一唬,很不好意思地对我道谢。 刚多说上了两句时,赵宽宜走了来。对方一下子闭住嘴,可笑着,对我及赵宽宜点一点头,扯着孩子走开了。 我望那对母子走远,才看向赵宽宜,笑道:「怎么你一来,人家就要跑,都才认识而已。」 赵宽宜面色平静,可不很诚意地道:「哦,那太不好意思了,坏你的好事。」 我一笑,看了看他问:「你不拿蛋糕吃?」 赵宽宜道:「我不很喜欢巧克力。」 我倒不知道,挑了一下眉,笑道:「那太好了,以后节日都不用送你巧克力。」 赵宽宜睇向我,道:「假如你要送,我会很乐意收。」 我不禁微笑。此刻在这里,当然人不少,可我望他,感觉好似只有彼此。我开口:「你这么说——看来,我是非要送不可了。」 赵宽宜似也一笑,他道:「到时就看你的诚意。」 我笑了两声,「诚意当然一直有。」忽有一样念头,转身对着他,佯作正经:「不知道您明天有没有空?」 赵宽宜对着我注视,问:「有的话要怎么样?」 我一笑,道:「要请您看电影。」 五十一、五十二 五十一 隔天,在午后时分,我带着赵宽宜去看电影。因天光正好,我提议不开车,赵宽宜未反对;都很难得一次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我们乘捷运,在中山站下车,往中山北路走。电影院其实不远,却突然下雨了,下得很大,要淋湿,路上行人全匆匆走避,往骑楼下去。 我们也去躲。后面是一家彩卷行,大概今天有什么奖要开了,好多人排队在买。我看雨一时不能停,就去排了,另外又买了刮奖卷。总共买五张,刮完了,连一百块钱也没得到。 我鼓吹赵宽宜也去买。他单买一样种类的刮奖卷,也是五张,可竟然刮出了一千块钱。 我故意挤兑:「那剩下的要不是我不买,也不会让你刮中。」 赵宽宜微扬眉,似不以为然,可道:「那好吧,你请我看电影,我就用这一千块钱请你吃饭。」 我笑道:「就请一千块钱?」 赵宽宜便睇来,道:「多一个人养了,要节省家用。」 我作悻悻地横了他一眼。转过头,见雨势小了,我开口:「咦,雨变小了,趁现在赶过去。」就不等他答腔,拉着他往外跑。 电影院在前面,乍一看,好像是谁家的别墅。那非一般大眾影城,只一间影厅,独映一部片;通常不热门,有时还是怀旧片。可在这里,不只能看电影,还有别的消磨。因佔地广,分成两幢建筑;主建物是两层楼洋房,在里面能吃饭喝咖啡,更设有文艺展览跟书店。 而另一幢,旧日用途为车库,正是今天的电影院。 我们赶到电影院,早开演了十分多鐘。问售票员还有位子,不及看是放映什么片子,买票就进去了。位子在最后一排,是双人座位。走道另一侧为八人座,同样的一排,只在最里面的两个位子有坐人。 整间影厅里只有影片的音效声,在哗哗地风声里,一个男人拄着拐杖,慢吞吞走向桥边用毯子蒙头而睡的人。那毯子在动,猛地一揭开,原来还藏有一隻猫。画面又向下,是露在毯子外的一双骨感细腻的女人的脚。 这么单调的一幕,我不禁一顿。是跟赵宽宜都不会陌生的。正放映的片子是lesamentsdupout-neuf。 我一时有触动,尤其记起跟赵宽宜在新桥上的谈话,还有,生病的那晚。我不觉要向他望,他亦正好望了来。 萤幕上的光影映在他半面的脸,那望来的目光彷彿朦胧,又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气。我不知道能怎么感觉,可心在紧促地跳,只听电影里,男主角向着女主角问话,他在问,真的是我吗? 不过普通的一问一答,可男女主角还不知道将要带出彼此往后怎么地纠葛。 oui——女主角在回答。 而赵宽宜握住了我的手。 电影看完了出来,雨已经不下,房子外的地面都是乾的。天色很暗了,不过还有不少人在这里遛达,尤其一楼咖啡厅的露天座上,都在谈谈笑笑。 我们一时想不到去别的哪里,也不饿,乾脆到咖啡厅里坐。 十月的台北夜晚,要比夏夜舒适,并不太冷,露天座大受欢迎,在室内的空位反而很多。是两样气氛,在里头,顶上柱状的小圆灯,犹如倒掛的烛火,一排一排,有别于外,很有一丝幻丽。 服务生给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我跟赵宽宜都只要了美式咖啡,一份餐也不用,在随意地谈天,即使讲的是很浮面的事,也不无趣,都好像是听到了如何了不得的事。 不过,我跟他,谁也不讲到刚才的电影。非要避忌,那电影于彼此之间,在过往到如今,感觉变了好几变,触动太深,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从前跟别的人交往,不能避免要说几句亲密的几乎肉麻的话,而对赵宽宜,我不是说不出来,但那样子,彷彿要把他当成跟从前的别人一样了。 至于赵宽宜,他应不会不通情话。他过去有女伴,如何不哄上两句?但我们在一起,他是并不对我说的。男人跟男人之间是不讲究,我也不感到需要,可在我身后的位子,那一对情侣在情话喁喁,忍不住有点心猿意马。 到付帐,那一对小情侣抢在我们面前递出帐单,还在不停说情话喊宝贝。那气氛黏黏糊糊,服务生一脸不敢恭维,眼睛都不看他们,半天才找好零钱。 终于他们走开了,到我们结帐,我忍不住要表示感想,「难道他们不觉得肉麻?」 赵宽宜看来,彷彿好笑,竟反问:「难道你没有听过情话?」 我一顿,佯咳了声,笑一笑,「大概我总是说的人,感觉不出来。」 服务生毫不作声,但递上了签单和笔。 赵宽宜拿过笔,在单子底下签名字,一面讲:「那你很需要感受一下,宝贝,今天谢谢你陪我,你真是太好了,没有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当时可不敢看那服务生一眼。 赵宽宜倒是又看我。那神态似笑非笑的,我实在想把他拉过来亲吻。 晚点到家终如愿,是彷彿等不及了,我抱住赵宽宜,嘴对着嘴地吻,一遍都还不够。情慾的火苗很快窜升,在秋日的夜里燃烧。 衣物散乱一地,可床上更混乱,我趴跪着,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任他进入。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背脊,吐息溼热,拂在我耳朵。 彷彿玩笑,赵宽宜低讲了一些话,可不只是肉麻。我都不知能怎样回应,只有迎合着,是耐不住满身的燥热,放肆呻吟。 赵宽宜的一手伸过来,按住我的唇。我不禁张开口,含住他的手指,又去舔。身后的进出更重,而腿间勃发的性器被摸住了,一遍一遍地抚慰,没过多久,我射在他的手心。 可还不到消停,他按住我的背脊,彷彿才不保留了,是狠狠地弄。高潮的快感还在,在我腿间,刚发洩的东西被弄得很快有反应。 我伸手去摸,一面在配合着他。他的手来覆到我的手上,掌心无比温热。不多时,我又射精。这一次他也到了。 我不觉闭眼,沉出了一口气,感到两腿发软。 身后,赵宽宜抽身离开。他拉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看他,他却半闔下目光,来吻住了我的嘴。 周围在静着,气氛那样地好。我伸手环住他,慢慢和他亲吻。 五十二 赵宽宜外婆的生日酒会过后几天,在晚上六点鐘,我收拾好离开办公室。车子刚从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开出去,忽有来电,是赵小姐。我并不意外,一早猜到她一定要打来。 电话里,她问我得不得空。 我笑了笑,敷衍道:「是你的话,当然都有空。」 赵小姐哼哼两声,在那一端笑骂:「你说得好听,之前请你两次,两次都不来。」 我告饶,「那时候真的是忙,吃人一口饭可不很容易。」 赵小姐笑了一笑,下一刻话锋立转:「我听说,宽宜让你住到他那里?这真是…你们关係现在竟然这样子地好了啊。」 我不料她知情,愣了一下,才想到讲:「是因为我要搬出家里,一直找不到好的地方,他那里也不错,所以住过去。」停一下,是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 赵小姐在低笑,似神神秘秘地讲:「我怎么不知道。」 我迟疑了一下,即使感到不可能仍旧问:「他告诉你的?」 赵小姐呵了声,叹道:「你这样子问,要我怎么回答?」 我一时不好接什么。 赵小姐倒说下去:「哎,说起来——总是这样子,他的一些事,时常要经过他外公外婆才知道。」停了停,笑忽一声,「别以为我不问他,但每次问,他是不见得要讲。小时候还可以逼一逼,现在可不行,我了解他,他要不高兴的。」 我想了想,「你当然是了解他。」犹豫一下,终究意有所指,可婉转:「不过,总要互相,你似乎也不太和他讲事情。」 坦白说,他们母子之间,我不当多置喙,尤其讲这种的话。我心中忐忑,怕赵小姐要不高兴;年前她摔伤——姑且认定,因多嘴一句,是半天才哄好。不过,她应心知肚明,假如没有那次意外,她跟赵宽宜,关係大概要更好转一些。 赵小姐并不沉默,反而笑,款款地道:「要讲心里话,是看机会,还有环境,也不只是我配合——我是一定配合。」 我大可装作听不明白,敷衍两句,但太难做到。我讲:「你可以拨电话给他。」 赵小姐笑道:「今天拨过了,是拨他手机号码,打三次,才接通一次,那时他说忙,简直说不到两句,至于回头打家里——」笑一笑,「现在不一定他接到了,很可能要你为难。」 现在才真的为难——我在心中叹。 可不禁有一件联想,那位何荣保要见赵宽宜,是三次才成功一次。同样标准,不同人,一个是母亲。不过我不以为不乐观,是还存有机会。我开口:「你有道理,出来吃顿饭,碰一面是再好不过的。」 赵小姐笑了笑,彷彿感叹:「不怪我一向这么喜欢你。」 我苦笑,即正经讲:「我并不一定能说动他什么。」 赵小姐道:「总是开过口。」 到家中,我打开了客餐厅的灯。光线大亮,更彰显出一室的空荡。当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摆放,彷彿是一种气氛。 我脱下外衣,随意丢在客厅沙发上,向面前的墙望去。上面掛了画,是大幅的素描,不知道画哪里的海上景緻,可应是在国外。 这是赵小姐画的,本来都不知道,也是一直不去注意。近一阵才发现,可很意外,因不是赵小姐一般有的风格。要那一贯样子的,赵宽宜大概都不会摆上来;他一向不挑选太鲜明色系的东西。 我感觉到一种为难。跟以前又两样。以前是担心赵宽宜要不高兴,现在是要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本来都不要管的。 我坐到沙发里,拿出菸抽。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静静抽着一阵子。再要打火点第二或第三根菸时,才注意到满室的烟气,我便去打开阳台的落地窗门,又乾脆拿烟灰缸,站阳台上抽。 这一阵,可以感觉得到天气的变化,白天已经不很热了,一入夜,出门都要加一件稍厚的外衣。 我慢慢抽着菸,一手伏在墙台上,望底下风景。 不知过多久,听到了一声动静,是门开了又关。我转过身,见到赵宽宜。他进到客厅,亦向着这里看。 他走过来,一面问:「刚回来?」 我将手上的菸按熄,「不是,已经一阵子了。」又问:「对了,你吃过了吗?假如没有,一起吃?」 赵宽宜看了錶,又去瞥墙台上的烟灰缸,要笑不笑地道:「已经七点多鐘了,现在才想到吃饭,以为光抽菸就能饱?」 我微窘,一笑道:「别只讲我,你吃不吃?」 赵宽宜道:「那叫彭园送外卖?」 我当然随意,「你决定。」 赵宽宜点头,便转过身了,大概要进去打电话。望着他,我突然觉得应该现在开口才对。再等一等,说不定更开不了口。 我喊住他:「宽宜。」 赵宽宜回身,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一时,我反而又犹豫。可终究是不能不开口,我佯着咳,才道:「今天我接到一通来电,你应该也接到了,是相同号码打的,不过,你不太够时间听完它。」 赵宽宜微皱了眉,他抱住两手臂,并不吭一句。他必然联想到是什么事了。 我一顿,还是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假如不是受请託,不会和你提这个。」 赵宽宜还默着,过一下放开手,问:「她说什么?」 我不好照搬,只道:「阿姨希望你能拨空一起吃顿便饭。」想想,补一句:「当然决定在你。」 赵宽宜不答腔,好一下后看来,开了口:「你何必一定要提,当不知道这一件事不很好。」 我一怔,沉默下来,他也不说话。 不过一下子,我先受不了,开口:「坦白说,我是很为难,不管在你,或者——我知道,你听了不会太高兴,因为之前那件事——」 「已经过了的事情,说它干什么。」赵宽宜打岔道,又静下,看了我一眼,「不用你管这个事。」 他说着这句,口吻彷彿冷淡,但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毫不觉得忌惮,倒有一种彷彿轻松似的快意;心里就有一句话很想即刻说出来。 我道:「因为是你的事。」 赵宽宜对着我注视,那目光更暖。他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地想一想。」 五十三、五十四 五十三 他们母子的事情,我其实不很有立场说话。赵宽宜听了不高兴也在意料中,不料他算平心静气;我是很意外。 劝解的话,我就提了一次,后面不再说了。虽然还有几句话,不想日后赵宽宜要有什么遗憾,可这种话,更不能由我来讲,又本来在亲情两字上的决定都是难。 在七年前的事前,赵宽宜若谈到赵小姐,都好像不经意,又像不小心,而在之后,就彷彿更厌烦话里提到他妈妈。在法国的时候,他突然要谈起,简直是不可思议。 好似默契,以往我也不多跟他提家庭事。我多少理解他那样子地矛盾;是爱又恨。有个只求自己的快乐的母亲,作子女的还能怎么样子地体谅? 坦白说,赵宽宜并不真的对他妈妈心狠。赵小姐摔伤前,两人关係似有转好。是她并不把握;那摔伤太古怪,我都有疑猜,更不提赵宽宜。她一逕敷衍,因又疏远也怪不得什么。 在那之后又过几天,赵小姐又致电。那是早上的时候,她打我的手机号码,我没有接到。是一直在公司,因早上预定的一个会取消,忘记开机。 我到下午三点多鐘才想起来,一开机,不少未接来电和讯息。我看一看,选了重要的逐一回覆后,犹豫一下才拨了她的号码,不想她正好在附近,说出来喝咖啡。 我大概猜到她的目的,便不推託,约到附近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总共两层楼。我到时,赵小姐是早一步,选了二楼临窗的一张位子。服务生很快送来了两杯咖啡。 赵小姐讲起到附近的原因,她来看一个朋友。又说两句无关紧要,外面突然下起雨了,哗啦啦的。 她望见道:「哎呀,下雨了,可没带伞,等等怎么走。」 我也望一眼,道:「应该很快就停了,这几天下雨都是一阵子而已。」 赵小姐向我看,笑了一笑,开口:「你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我端起咖啡,微笑道:「不是喝咖啡吗?」 赵小姐笑着睨我一眼。 我不说话,逕自喝起咖啡,只等着。 赵小姐也不藏神秘了,即娓娓道起经过。他们母子已吃过饭了,在前日的中午。那时间是赵宽宜定的。我想一想,不难明白,中午不同于晚上,他亦非间人,便没有久坐的尷尬。 至于地点,是赵小姐所选,在圆山圆苑。那里今年才重新装修过,改到一楼,有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比之前开阔不少,气氛又佳,是好谈话的地方。不过只一个半小时,大概一时也谈不很多。 赵小姐果然道:「那种时间根本聊不到什么,不过也很好了,至少他不敷衍。每次他敷衍,我就一点都没有办法了。」 我笑道:「你也有对谁没办法的时候?」 赵小姐横来一眼,又一笑,彷彿叹道:「在这个世上,我只拿他没办法。」 我不觉莞尔。也是感慨,因我自己也有一些这样子的。对别人应付,都可以蛮不在乎,只有赵宽宜,时时要无所适从。 赵小姐又道:「哦,对了,他答应了我一件事,下週末我在舞蹈教室办的成果会,他要到场。」 我一怔,可没想到,笑了笑道:「那很好啊。」 赵小姐笑了笑,向我看,「是要谢谢你。」 我一顿,说:「我也没有讲了什么。」 赵小姐往我睇来,似含蓄地笑道:「你只要提过就够了。」 我默然,才说:「可说不定要反效果。」 赵小姐把眼眉一抬。她应该明白我的话。她是一笑,道:「我毕竟是他妈妈,还够了解他,假如他心里还介意,不会跟你和好。况且,他有哪个朋友曾跟我一起坐下喝咖啡的?我可不见得愿意。」 我一时是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叹息又说:「不过,朋友讲一句就往心里去,我多少有点失落。」 我便一笑。 她亦笑,说:「下週末成果会,你看看时间也来吧。」 我道:「好。」 后面,话便岔了开。没有再说得太久,赵小姐大概仍有别的事,我也还要回公司。因雨还下不停,她打电话让助理小林开车来接。 约十分鐘,小林开车到了,我送她上车。看车子开远后,想一想,拿出手机拨号码。那一边很快接了,我率先讲:「馥园换了新菜单,要不要去试试?」 赵宽宜问:「什么时候?」 我笑道:「择期不如撞日。」 他未犹豫:「可以。」 我一笑,道:「那你能订位子了。」 他便说:「是你约会我,怎么不是你去订位?」 我佯作无奈道:「在外办公务,时间很宝贵,有时间打给你,就没有时间订位了。」 他在那笑了笑。 我正要再说一句,可被抢了一步,他讲:「那好吧,不过你记得留时间回家梳妆,六点半鐘到家接你。」 我只有笑,完全地说不过他。 两日前,跟长乐的合作项目评估终告一段落,两方如期签了约。这一天,星期五早晨例会上,陈立人把钟文琪表扬一番。他一向是赏罚分明。当时老李坐在我的对向,我正好跟他对到眼,那里面的神气很有点意思。 散会后,跟叶文礼一起走,在电梯里,他突然说老李将在明年七月退休。 我感到意外,疑惑:「记得他还要几年才到退休吧?」 叶文礼说:「老李是提前退的。去年他因为高血压住院,他太太又抱怨他应酬太多,况且子女都在做事了,也不需要他劳碌。」 我静默,可想到刚才会议上的事。我问:「他部门的谁要上来?」 叶文礼笑了一下,可神秘,他讲:「没有人。」 我愣住,「什么意思?」 叶文礼低声:「董事长想整顿,要找另外的人去管。」看我看他,又说:「不怪你不知道,我也是上次跟老李吃饭,因为他醉了说溜嘴才知道。」 我不说话。这意思很明显——是要从其馀部门拉人去兼管, 他睇着我笑,意有所指:「我这里业务重,不会是我了。」 我睇他一眼,笑道:「好像我的业务也不轻。」 叶文礼笑了笑,讲:「但是你有经验。我知道你刚接手时,一派乱七八糟,而钟文琪才刚经歷过一遭。」 我突然明白那时老李的眼神了。再回忆当年,简直要头疼,我不禁敷衍:「到时再说吧。」 叶文礼便笑一笑。 电梯正好到楼层,门打开时,我提醒一句:「不要忘了晚上。」 他站住脚,按住电梯门,回头道:「我当然不忘记,不如到时候一辆车一起去?」 我道:「也好,你看今天好不好早点走,我差不多六点半鐘到你那里。」 叶文礼笑道:「别忘了,还有钟文琪。」 我顿一顿,说:「我以为她更愿意自己开车。」 叶文礼便提醒:「董事长讲过要多关照她。」 我不语。陈立人的确讲过,他并不掩饰对钟文琪工作能力的欣赏。在一次私下的饭局里,更对我及叶文礼耳提面命,千万好好帮助她。 不过,钟文琪也是努力的不辜负。 想一想,我说:「那你问一问她吧。」 叶文礼道:「还是你问好了,我怕招架不了。」 我感到好笑,「你有招架不了的人吗?」 叶文礼似怔了一下,即又一笑。他松开按住门的手,丢一句拜拜,徒留我乾瞪眼,看着门闔上了。 晚上的场子在新豫元,陈立人在那里帮女友lily.s办生日会。请的客人除了他的这一方面社交对象,还有女方的朋友,以及合作公司公关,更不乏一些漂亮的女模特儿,或者女明星。也还是一场应酬。 我当然问了钟文琪一起去。倒意外她的不婉拒。也不知哪里惹了她,那次饭局后,公司里碰见,她的神色都不很好。好在业务上交集不太多,除了开会,我很少需要跟她谈到话。 钟文琪因为白天开了车到公司,便随她回一趟家,然后才接了叶文礼。一路上都沉默。叶文礼在后座,后照镜照出他彷彿玩味的眼神,我尽管作不看见。 去到,已经热闹起来。都是人,全在谈笑,乐团伴奏在这里显得不成调子。也没有谁在仔细地听着,男士们并不关注,女士们更关心行头被比较了下去,可最受注目仍为今日的男主人女主人。陈立人站在前头,一身西服笔挺,一手搭在穿了大露背连身长裙的lily腰间,陪她和她的女朋友们谈天。 看见我们,陈立人抽身来说话。端酒盘的侍者迎过来,我们一人拿一杯香檳,跟他去和寿星祝贺。 除了钟文琪,我跟叶文礼和lily都熟悉,聊了两句,陈立人向自己女友介绍她。她毫不讲那些浮面的话,不冷不热地问候。lily还含着笑,似不以为意,表现出亲近,带她认识其他的女朋友们。 剩下我们三位男士,各自发展。 今天王子洋也到了,他是代替他父亲——富裕的王董事长来的。他太太亦在场,但是两人不站在一起,都逕自找着朋友。 可开始,我倒没有注意到王子洋,反而看到了王子迎。她跟lily是好友,当然会到场。 王子迎也看到了我,几步走来,「程大哥。」 大概喝了酒,她脸上红通通的。印象里,她曾说过酒量不好,看她手里还端了一杯,我笑道:「小心不要过量。」 王子迎笑着,吐了吐舌头,很有一丝小女孩的淘气。本来也还是。我亦是这样子来看她。 「不会,况且大哥在,我也不敢喝太多。」 我才四处看了看,果然见到王子洋,他似乎也注意了过来,向我扬一扬手。我向王子迎笑道:「你大哥在看了,我可要去解释一下,以免他以为是我拿酒给你。」 王子迎呵呵地笑,还一样红着脸。 去和王子洋他们几个朋友说话,少不得被调侃,尤其讲我重色轻友。可算事实,也辩不了什么;但要承认是也不能够。 有人问:「怎么不带女朋友来?」 我笑一笑道:「我都想带来,可惜没有。」 「神神秘秘!」 我一笑,并不接腔,和王子洋对到目光。他这一时没讲什么。 在后面,几人话题从女人身上换到了财经,王子洋从走过的侍者手上换了两杯酒,他把一杯递给我。 他彷彿随兴地讲:「我太太近来很热衷找配对的活动,哎,女人是不是自己结婚受苦不够,不拉上一个作陪不甘心。」 我笑道:「你怎么不想或者是觉得结婚太好,所以要推广。」 王子洋向我看,说:「她才不这么觉得。一天到晚跟我抱怨,好像都是结婚害了她。」 我笑了笑。 王子洋喝了口酒,又道:「她打别家女孩子的主意就算了,念头动到我妹身上!我爸妈竟然还乐见其成。」 我道:「假如对方条件不错,有你爸妈看着,其实也很好。」 王子洋盯着我,「你真的这么想?」 我亦望他,可好笑着:「我当然这么想。」 「你——」王子洋道,又一顿。 我看他奇奇怪怪,先不明白,但一想,即了然过来。我道:「我只把她当作妹妹。」 王子洋看着我,似有犹疑,「你是因为我——」 我亦看他,正色地道:「不是,我对她从来没有另外别的想法。」 王子洋沉默下来,他喝着酒,过一下子才彷彿理解了,点了好几下头。可不知想到什么,又问:「真的没有?」 我郑重否认:「当然。」 王子洋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以为你们在一起了。」 我简直讶异,问他:「谁说的?」 王子洋并不答,只讲:「我也不相信,她也是说没有。」一顿,看向我,「那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我顿一顿,装作不听见,只喝起酒。 王子洋似不以为意,兀自讲:「你也谈地下情那一套啊。」 我哭笑不得。简直否认也不是,承认更不妥。 酒过三巡,一室纸醉金迷,男士不顾忌地吞云吐雾,尼古丁燃烧的气味混杂在女人们的香水间,是最好的寻欢作乐催化剂。是都清醒,但也不清醒。 中间再来了更多人,简直找不到谁和谁。我并不太注意叶文礼的去向,更别说钟文琪,但总也是在这里。 气氛热起来,感觉倒闷了,我跟另几个朋友聊了一阵子,逕自点着雪茄到阳台上抽。这里也有人,都搭訕两句也不多聊。 里面有人在唱起了歌。我靠着栏杆,面朝里,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看錶,才要八点鐘。 有人迎面过来,是钟文琪。大概喝多了酒,她脸色很红。她见到我,彷彿一愣,可披头道:「帮一个忙。」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人追在她后面来,是一个男人。对方见到我一顿,我一时说不上情绪,当然还作无事。 在这里见到许程诚,也是合情合理。他在华缘做事,而陈立人一向跟华缘关係又不错。不过我倒想不到他跟钟文琪有什么关係。 钟文琪这时来挽住我的手。她难得和气:「程总,我感到不太舒服,能麻烦你先送我回去吗?」 旁边彷彿有人看来。面前的许程诚脸色不很好看,对着我僵住了,一声也不吭,又去望钟文琪,就这么地站着。 钟文琪并不理他,只看我,眼里有一种不算客气的恳请。 我把手抽开,佯作不过意地道:「但是我和叶总讲好,不能先走,既然钟总不很舒服,那这样,先帮你叫一辆车来好了?」 钟文琪彷彿一愣。 许程诚匆匆地望来一眼,开了口:「文琪,我送你回去。」 钟文琪还看着我,脸色不很好看。她稍退了一步,讲:「好,麻烦程总。」 「不客气。」我道,逕自进去找人叫车子来。 再回到阳台,两人都还在,不过离得稍远一些。都不说话,一个看錶,一个看看錶的人。 我咳一声,两人都看了来。我和跟着一起来的一位小姐说:「是这位女士要的车子,麻烦你带她下楼。」 「好的。」那位小姐笑道,向钟文琪示意:「请跟我来。」 钟文琪一眼也不看那许程诚,亦不看我,逕自随着走开了。我微沉口气,两手插进裤袋里,也要走开。 阳台上的许程诚开口:「等等。」 我停一停,回过身看他,才发现他似乎和我差不多高。他的样子,并不太像父亲,不过也可能是我一时看得差了。那眉目是有那么一些形似。 他在讲:「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仍旧不开口。他皱着眉,一步走近,向我盯着看。我并不躲避,他彷彿忿忿,可什么也不说,越过我走向屋里头。 我望了一眼,反而再走进阳台。一边有个人这时看来,大概以为刚才我们三人有什么感情纠纷。其实也是,可不是那一种。 对方把才点火的雪茄递给我,拍一拍我的肩,往里面进去了。我怔了一怔,兀自一笑,将雪茄凑近嘴边抽。 手机这时候响起来。 我看一看,愣了一下才接起。报了位置,过一下子,即见到赵宽宜过来了。我笑道:「不是不能够来吗?」 陈立人当然邀请了赵宽宜,不过赵宽宜在今天有另一场饭局,况且,这样单纯饮酒作乐的场合,他不见得喜欢来。 赵宽宜淡道:「总要来露一露面。」 我不由得微笑,总是这样子,一见到他,心里烦乱的情绪突然地一下就抚平了。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做。 五十四 周围没有别的人了,我把雪茄递向赵宽宜,笑问:「抽不抽?」 赵宽宜并不说好或不好,逕自把脸凑近,借着我的手,抽上一口。我怔怔地望他低垂的眼睫。我的心当然在跳,但太快了。其实发生只有一下子,他抬眼看来,往后退,背靠在栏杆上,轻烟徐吐。 他在说:「味道像是panalito。」 我微笑,和他并肩而站,一面答:「是吧。」 突然屋里在唱歌的换成一个沙哑的声线,我们都不由得注意。穿着绿色晚装的始终在一线的中年女歌手唱得自信轻快,她唱着一首英文流行歌……i'mtryin'sohardnottogetcaughtupnow,butyou'rejustsocool。 这时,陈立人跟女友lily被拱着站到场中央。女歌手对他们微笑,往下唱着。我静听着那一字一句,心在振动,是不由得要,如此轻易。 她唱:causeidon'tknowhowitgetsbetterthanthis,youtakemyhandanddragmeheadfirst。andidon'tknowwhy,butwithyoui'ddanceinastorminmybestdress,fearless。 fearless。无所畏惧。 爱一个人,是应无所畏惧。我当然能够——怎么不能够?那现在的所有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早先和王子洋的谈话在脑海中来来回回,我不觉向着赵宽宜看。 赵宽宜似不察觉。阳台上未开照明,对比里头的灯光强烈,大束的光线照进来,打在他的半边脸上,映出那一半的眼眉鼻子,和闔住的半片唇。我有些恍恍惚惚,可知道他所给出的都是全部了。 他始终不对我看。可肩靠着肩,连同这一侧的手指也触碰在了一起。 歌声停了,可音乐还不停,是奏起生日歌,女歌手领着一眾宾客唱起来。 屋里的灯光配合地暗下来。放着蛋糕的台子被缓缓推出,圆而大的蛋糕上插了满满的螺旋蜡烛;数不清的火光摇曳,映在陈立人和lily带笑的脸上。 唱完了歌,大家鼓吹寿星许愿。lily娇笑着,闭上眼彷彿诚心地默许着。在她张开眼时,陈立人已抱来一大束玫瑰。是演了一场求婚戏码——献花,单膝下跪,奉上一颗不知道几克拉的闪亮鑽戒。 事前,我可不知道,实在意外。因不预料他们能到结婚的一步。我笑着向赵宽宜讲:「你正好赶上见证这歷史性的一幕。」 赵宽宜睇来,要笑不笑,彷彿以为夸张。他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之间恋爱的波折。他们这几年跌跌绊绊,歷经分合,才成今日的和美。他们两人已经抱在一起亲吻。一起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灭。 我一面望着,一面对赵宽宜讲改天一定跟他说说这一段故事。 生日会的气氛在这里到达最高点,欢乐正盛,又因一场求婚,女士们——尤其年轻的,情绪彷彿都受到感染,绕着说个没完。 男人们都对陈立人恭喜,更熟的就调侃两句。不过三言两语都离不开事情。看赵宽宜来到,陈立人是要拉住他密谈一阵。 过午夜后才见散会跡象。这之中,我并不太和叶文礼说上话;他的应酬不会少过我。有时在朋友间周旋,有时被太太小姐们围住说笑。我抽空注意,正看到他被一家娱乐公司的女公关绊住,可一过眼,就不见他踪影。 因一起来,当然要一起回去。不过本来的钟文琪要换成赵宽宜。赵宽宜已让司机先开车走了。叶文礼先已晓得了我跟他认识,朋友间接送哪有什么。可出于一种很模糊的因由,我心中一时不很坦然。 还在琢磨说法,叶文礼电话倒先来了。 我率先说:「正在找你——」 叶文礼笑着打断:「哦,我在外面了——」就说了一个女的英文名字,隐约还听到对方在低咕咕地笑,「艾墨迪公司的,听过吗?还有她的两个朋友,我们换另一个……」 那一头突然地响起吵杂的轰轰声,彷彿是在大马路,有车子开了过去,我一时不能听得清楚。 他在那里笑着说拜拜,即把通话切断。我一愣,可不感到生气。哪有什么能生气的。他还要寻乐子,难道还能逼他回家? 到下一个上班日,我和叶文礼才有碰面。在早上的会议桌上,谁都不免要有星期一症候,都像没休息好,他倒神采奕奕着。 身为公司领导,陈立人当然更精神。他并不因求婚成功的快乐而放过大家。董事会即将在下月召开,各方面的要求都比平常要多得多。 好容易才到散会了。要离开时,陈立人喊了叶文礼谈话,我则先走,跟老李其他人一起,钟文琪也在,走最后面,并不去和谁说话。 早先进会议室,我和她打上照面,是不曾尷尬过;她也彷彿没有,好像不曾有星期五晚上的事,仍如平常——还是那一张彷彿很不高兴的脸。 我和老李逕自搭訕。后面他接了一通电话,步伐逐渐地慢,被钟文琪赶过。电梯已经叫上来了,老李还讲着,朝我们挥挥手,表示这次并不坐。 我和钟文琪一起进电梯。她的楼层在我以下,我顺便按了。她向我看来一眼。我佯作不见,兀自看跳动着的楼层数字,可听她开了口,那语气有点生硬。 「那一天,真不好意思。」 我向她看去,笑了一下道:「哦,不要紧的。」 钟文琪倒不向我看着,一逕对着电梯门,彷彿那有什么可以探究的。我看起时间,她才又出了声:「还是谢谢你。」 我一顿,只嘴里讲:「真的没什么。」 之后都不说话了,等到楼层,我直接走了出去,不曾要看她的情形。 进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秘书elin敲门进来。她端来咖啡,可不是公司咖啡机冲的那种,而是咖啡店外卖的杯装。 她把咖啡放到我的桌前,一面彷彿刻意地讲:「总经理,请喝咖啡。」 我笑着睇她一眼,问:「怎么要花钱买?」 elin答:「楼下部门的crystal带来给您的。」 我一怔。crystal是钟文琪的秘书,我想一想,问:「怎么回事?」 elin看了来,笑容举止都不失分寸,「我并不清楚。可是听说是钟总吩咐的,或者您知道原因。」 她的目光很有一丝意思,我实在啼笑皆非。并不多聊,三言两语把她打发后,我向后倚在办公椅背上,对着桌边的咖啡看了看,不知该作何想法。 碰过的女人不少,当然有过钟文琪这种样子的——她不是第一个要摆脸色给我看的女人。不过总哄一哄也能过去,她倒难缠。 我不很清楚她到底是讨厌或喜欢我了。我并不是想男女的那种喜欢。我自己是很明白的。 中午的时候,在公司附近的天厨菜馆办一张桌子吃饭。是老李、我及叶文礼,跟别的部门的几个人在之前讲定的,专请人事部门的一位主任;是老大姐,将在年底退休。 这一位在老董事长的年代就来做事了。因能力也好,公司改革时期,都不曾受撼动;即使在部门里职位不很高,但比主管更要像一位主管。 她一直不能说和蔼可亲,今天在座吃饭的,没有谁从前不曾从她那里吃过排头,可只能敬重又敬重。不过多年下来,当培养不少感情,老大姐当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吃饭到一半,讲起了旧事,她充满感慨。 她把每个人的旧事都谈了一遍,包括我的部份。 那是回忆起来都要累的事,我在平时也不太要讲。因被重用,很快升职,又年轻,时时受到老旧部或明或暗的刁难,针锋相对是习以为常。也是年轻气盛,总气冲冲,连面对陈立人都不例外。那些人如今是已不在公司里做了。 被调侃当年,我只有笑。不免要跟人对到目光,钟文琪彷彿不置信。不怪她,近年我在会议桌上不曾有过脾气;即使当初她部门的前一任来抢长乐的项目,我亦不纠缠,轻易拱手。 其他人都是看过的。老李才彷彿想起来,笑道:「咦,说起来,是好久不曾看小程在会议上跟董事长吵架了。」 大家都笑了,我亦是。 后面付过帐,女性同事们走在前,几个男人在后面纷纷点了菸。我看叶文礼在那摸不到打火机,便将自己的递了出去。 「拿去吧。」 叶文礼似一怔,才笑了笑接过。他点好菸,再还了回来,笑道:「谢了。」 我笑一笑,跟他走一道。 叶文礼抽了两口菸,开口:「刚才他们在说从前,我就想起来了,记不记得?你曾经跟我拍过桌子。」 我一愣,可很讶异地看他,笑道:「真的?我不记得了。」 叶文礼笑了笑,只讲:「想到那时候,真觉得不容易,内外环境都艰难,每个项目都要在那样重的压力下完成。」 我笑了笑,不作声。他亦安静下来。前面一群人在加快脚步,赶着过马路。我跟他不及赶上,只好等着下一次号志变换。 眼前车流轰隆隆地不停,我听到叶文礼说了一句。 「我过不久——大概得要结婚了。」 我一愣,看向他,他还掛着笑,可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正经。我顿一顿,开口问:「什么时候?」 叶文礼抽了口菸,说:「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但是要的。」停了停,「况且算是有一个对象了。」 我略诧异,笑问:「你有对象了?竟然这么保密,我认识吗?」 叶文礼笑了一下,道:「clair有一个朋友谭女士,是她的女儿,cherry,你应该看过。」 我问:「开画廊的那位谭女士?」 「嗯。」 我想了想问:「clair知道吗?」 叶文礼笑,说:「我们就是透过clair介绍认识的。」 我点头,「哦。」又一笑,「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文礼未答。因号志也换了,我跟他都不说话,只赶紧走着。到对向后,他亦不讲话,可走得慢。我当他是想把菸抽完。反正距离公司也不远,况且在这职位上,晚进去又怎么样。 「从今年开始,我家里就一直催着结婚的事情。」叶文礼突然说:「cherry是很好的结婚对象——各方面都好,符合我所想,我一直也在找这样子的,现在跟她不能说在一起了,但也不算不是,反正要谈到结婚,大概能很快吧。」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说话只看向他。他逕自又讲:「我不知道你家里是怎么样子,不过,我是一定要结婚的。」 我仍不语,这次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叶文礼道:「我父亲年纪比较大,身体毛病不少,他怕看不到我办婚礼。我母亲一向都顺从我父亲,况且我大哥娶了很久,妹妹也早早嫁了,就剩下我。」静了一下,看向我,一笑,「好像没和你讲过我家里的情形。」 我只有笑一下,未答腔。 叶文礼自顾再道:「他们不可能想像到我的对象不是女人。其实有时候我也不能。可是,我更不能想跟一个男人正经地谈。」就停了下来,往我看,「你能吗?」 我也停住,和他相望。周围当然人来人往,隐约似有视线看过来,可彷彿都不能感觉到。 他微一笑,低声:「我是没有立场问你什么,本来也不过是——」停一停,又笑了笑,竟不说下去了,就迈开脚步一逕地往前走了。 ………………………………………………………………………… 考虑后,文中还是直接用了英文。翻译是在网上找的,有很多,比较喜欢这一个翻译。 causeidon'tknowhowitgetsbetterthanthis, 没有什么事能胜过此刻 youtakemyhandanddragmeheadfirst 你不假思索的牵起我的双手 andidon'tknowwhybutwithyoui'ddanceinastorminmybestdress 跟你在一起,就算穿着最棒的礼服我也愿意在风暴中跳舞 fearless 无所畏惧 五十五、五十六 五十五 叶文礼打算结婚,其实我并不真正的意外;他终究是要。或者说,普遍的谁和谁在一起,最终目的不外乎婚姻。跟我的一段,他从来都明明白白。因像是我和他这样子的,无非要宣洩;于大眾来说,男人和女人的一起才是正经。今天他要说这样的话,原何我是听得懂。大概他是察觉到了什么。 一个两个都逕自认定我有对象,可也不因此就要跟谁交待感情事。我不觉得表现出了什么特别,但恋爱本身如何收敛快乐?光是只想恋爱两个字,就要忍不住笑起来。况且是真,只不过是说不得的。 他问我的那句,并不问错。可是,我一时是以为不必想到那样远的地方。 週末的时候,赵小姐的舞蹈教室年度成果发表,因办了茶会。请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在那里的学员本身也不能用一般而论。 赵宽宜早早答应要到场,而我当然有空,这天就一起去了。是他开车;难得地挑了很久不开的那辆黑色辉腾。 一路上,赵宽宜不太说话,彷彿很专注在开车上。 那次他跟赵小姐吃饭的情形,他只略提过。在这一方面,我本也不想多问。后来还是知道了,也才有这次的同行。 之前和他提今天的事,知道我跟赵小姐碰过面,他不曾说什么,过后彷彿才有点意见;是若有所思,指我跟他母亲交情太好。 那口吻复杂,又似不是责怪什么的意思。我想一想,当时和他道:「假如你不喜欢,我就不私下跟阿姨见面了。」 他一时不答腔,之后问:「真的?」 我是怔了一下,笑道:「当然。」 他向着我注视一阵子,嘴角掛起笑意,道:「因为我的不喜欢,你就不去做什么事,那样不是很好,不过,听了又感到高兴。」 不料他要直白起来,我怔住,可即满心都在飘然着。是一时略不置信,因感到兴奋,简直要沉不住气。 我说:「或者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你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或我喜欢,你不喜欢的,我们都一起做,大概都能更喜欢了一点。」 当时他笑一下,倒靠上来,揽住我亲吻,一面低语:「我觉得,先来做我们都喜欢的事情好了。」 赵小姐的舞蹈教室开在中山北路上的一栋大楼内。在七楼,搭乘电梯上去就是两面大片的玻璃门;今天都打开来了。门口摆有祝贺的花篮,上面的插牌彰示着赵小姐在朋友间的好人缘。 今天赵小姐并不下场跳,由其他学员,以及一向在这里教舞的两位男女老师示范两支慢舞。她跟那两位老师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因又她自己爱跳舞,才出钱投资,在三年前开了这一间教室。 我跟赵宽宜到时,场上刚结束了一支舞,一面在进行茶会了。来的人不少,闹哄哄的,少了平日的幽静。前面接待的空间加了张摆茶点的长桌子,那里站着一些人,兀自取食谈笑,其馀的则自成圈圈,端着茶点,对这地方品头论足,更多在谈论我们刚才错过的双人舞。 靠落地玻璃窗那里的沙发,坐着几家太太小姐,姿态端丽。赵小姐也在其中,还是漂亮。不等打招呼,她先望见了我们,笑容不歇。旁边的女仕们注意到,亦看来,神气都含蓄,一面微笑,一面轻声细语。 赵宽宜一向少出现在他母亲的场子,难免受注目。我倒算是一个熟面孔。 赵小姐已款款走来,笑意愉快又自在。我并不朝赵宽宜看,不知道他此时用着什么样的神情。不过他们母子一向对表情工作掌握得宜,大概是无风无浪。 赵小姐看我一眼,便向着赵宽宜笑道:「还以为你不要来了。」 赵宽宜开口:「路上有点堵车。」 赵小姐笑道:「今天星期六,天气好,外面车子一定要多,也没什么,就可惜你们错过一场好表演。」 赵宽宜道:「的确太可惜了。」 赵小姐微微地笑,往我看了看,「你们两个是凑巧碰上,还是说好一起来的?」 我还没说话,赵宽宜已接腔:「先说好的,等一下也要一起走。」 赵小姐一抬眉,还笑着,向我望来,那眼里彷彿在询问真假。我只能对她一笑,表示默认。 赵小姐未多细究。本来也不是什么可以在意的事,在场的人,几乎都是结伴一起来的。 后面,他们母子逕自地说话。因赵宽宜以往少到这里,大概地问了问。他要问,赵小姐当然很乐意回答。不过母子谈天,风是风,云是云,似乎在近靠,一下子又离得很远,有种难以言说的气氛;不像彆扭,至少两人脸上都不曾表露过。 我不太打岔。本来想走开,但是赵小姐说上两句,话锋也要朝我来。在赵宽宜面前,她并不像平常那样子地和我说笑,亲切并不亲暱,真正的如一位长辈。 一边有几个太太伺机着过来搭訕。 这些太太,都是时常和赵小姐消遣的。我差不多认得,赵宽宜应也是。谈天到一半,赵小姐彷彿看见一个谁,喊了一声,一个较高瘦的面生的女士就过来了。 赵小姐很亲切地拉住对方的手。 我不禁好奇这位是什么人物。经介绍,原来是何晓麟的太太。何晓麟是一个出名的投资人,身家不浅。他早年把公司迁往美国旧金山,举家搬迁,只有每年的这时候回来探望亲友。 何太太今日是跟她的女儿一起来的。因赵小姐问起,于是别过头,向沙发那一端喊了一个英文名字。那里现在只坐了一个女孩子了,正低头翻一份报刊,一听就抬头,向这里望一望。样子不差,是二十几岁,气质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那何小姐站起来,向她的妈妈走来。 何太太向她的女儿道:「看你在那里无聊,到现在也没跟谁说上一句话。」 她并不看我们,只跟何太太道:「唔,你们谈得那些,我又不懂。」 何太太笑,「好,嫌我们说话无趣吧,那叫阿姨现在给你介绍一下朋友。」 她这才向我跟赵宽宜看了,可匆匆,即一低脸,挽着何太太的手。 赵小姐笑一笑,便把我们彼此都介绍了,笑着讲:「都是年轻人,要多多认识才好。」 就在原地聊了一会儿的话。赵小姐妙语如珠,何太太亦不差,可怎么都要带向了她们的子女。方知道,何小姐原来的名字叫何宝玲。 不过,她彷彿不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母亲说起来时,那神态似有几分的彆扭;除此,并不太开口,在她母亲身边,视话题微笑。直到听见赵宽宜曾待过纽约,她才突然感到兴趣。 赵宽宜当然不是不会应酬话的人,不曾沉默;或者要作面子给他的母亲。 他们一来一往,总要热络。谈的话题慢慢跟我们这一边分开了。因有意和无意,我并不陌生这样的氛围。本来也是避不掉的事情。我又待一下子,就拿藉口走开。即使明白不得已,一时还是没办法冷静的当个旁观者。 也并不无聊,场上还有面熟的人;有几位都是时常周旋的对象。学舞都要一对一对,不少是夫妻;当然也有不是的。不过在这种场合,非名正言顺的不是皆不会看见,或要装作不认识。 我听着一对夫妻谈跳舞的心得,突然就瞥见一个人,不禁一愣。 前面不远,站着四个人在间聊,其中一个是东方建设小开曹宗庆。他身边有一个女人,挽着他的手,大概就是他的太太了。关于她,我听过不少。是姓张,家里几个长辈都是政界人物,背景雄厚。嫁到曹家多年,带旺曹家很多;一向是受到夫家那里的疼爱,也一向比较跋扈。 「——是不是?」 在一起谈话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突向我徵询,我忙回神,还敷衍过去。 在过后,我不曾对赵小姐问什么。因不该多管,况且人家夫妻一起出现在这里,并不会平白无故。或者就是一直以来,赵小姐和曹家小开熟稔起来的缘故。 在最后一支舞蹈表演开始前,那何宝玲便随着她的母亲离开了。这之前,她和赵宽宜聊了有一阵子。周围一起谈话的当然还有别人,包括她的母亲和赵小姐,也有几位男士。 那时我逕自借了后面办公室抽菸。 赵宽宜进来时,我已抽了好一下子了。因满室烟味,他彷彿皱了眉。本来我想好要调侃他和那何小姐两句,可一时就作了无事。他也是不提。 办公室内掛着一幅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幕男女拥舞的姿态。男人的两手圈在女人的腰,女人的一条腿揽在男人的腰后,单腿站着,身体向后弯出一线弧度。我拿这张照片画东拉西扯,可怎么说,都感到无滋无味。 我一顿,仍旧忍不住问:「何小姐她——人怎么样?」 赵宽宜向我看,看得我几乎要感到心虚。他道:「你有兴趣?不早说,刚才该给你介绍。」 我佯咳了声,可望着他声明:「我一向只对你有兴趣。」 赵宽宜彷彿不信,「哦?」 我笑道:「天地可证。」 他才似笑了,说:「用不着天地,用身体就能证明了。」 这一下子,我可实在地被菸呛了一口。 那日的成果会,在赵小姐为两位男女老师献上花后圆满结束。至于她和赵宽宜的亲子互动,则在一场气氛尚佳的晚饭下告终。 那时本来要离去,赵小姐笑着问一起晚饭。大概认为在朋友面前,儿子不至于不给她这个母亲面子。 当然赵宽宜是答应了。也不只这一次,在之后,他还赴约过几次。有时我会一起,有时则不。 一次,赵小姐当着我们的面讲:你们感情好像是越来越好了。 赵宽宜不曾说什么,我则是只有笑一笑。 有几次赵小姐单独约会我。我并不像以往总答应。她有点微词,不过不算太在意,大概近一阵母子关係缓和了,不用非要我传话。我是乐见其成。 早上开完会出来,跟叶文礼走一起,他向我提了一件事。 在社交圈里的一位有名的廖女士,今天要在私人别墅办酒会,因得到不错的珠宝,迫不及待要展示于人前。 我和这位廖女士算得上有点渊源,她是大姨丈的一位堂姊。因而曾有接触,可一向不算亲近,偶尔在一些场合碰上,寒暄便算。不过叶文礼倒很时常。前因不提,反正廖女士很喜欢他;只要受邀请,他总要去,这次却不打算到。 他笑说:「其实她老人家对你印象也很好,你要去一次的话,她一定高兴。」 我睇他一眼,笑一笑道:「也还比上你去的好。」 他笑了一下,才讲:「你是知道的,我当初转到这里做事,全多亏她的帮忙,所以往后也不很好推拒,但是今天晚上太不行了,又不好说。」 他的话到这样的份上,已不很轻易。谁都有说不得的为难,原因我也不详问。本来对这种的邀请都不太去了,只能要去一趟,好帮忙他说项。 反正今天赵宽宜也有应酬。他的那边一向不会很早结束。我打了电话说一说,到晚上就去了廖女士那里, 这种场子总是女人多男人少。男人大多是陪太太来的,或者不是,或要藉机认识一些名媛淑女。因在这里看见了王子迎,并不稀罕。 王子迎倒彷彿很意外,那神情藏不住,她朝我过来,问:「程大哥,你怎么会来?」 我笑道:「我不能来吗?」 王子迎笑了一下,讲:「不是的。不过,好像从来都很少和你在这样子的地方碰到过。」 我笑了笑,跟她又寒暄几句,知道她和她母亲以及大嫂一起来的。我并不特地过去打招呼,只先去向廖女士问候。 我来还为了帮叶文礼向她陪礼,好在她很愿意卖一个面子。拉着我谈天,因是知道我家底的,便问一问父母亲的近况。 坦白说,我不很喜欢在外面提起父亲。不全是那样子的缘故。本来出来做事一直也不曾倚靠过他。 大概听出我的敷衍,廖女士主动地把话题带开了。之后又有别的人来打招呼,我趁机脱身。 到一边拿香檳时,跟一位算得上熟悉的黄小姐打上了照面。不免要聊一会儿。她端着香檳,评论起廖女士一贯的太过奢华的品味,彷彿很不以为然。 「珠宝不是戴上去了人就会好看了,不能不搭配,还要看合适,主要是年纪,那些设计花俏的,是比较年轻人一点的。」 我笑一笑,便顺着她的话恭维她。她呵呵笑个不停。这个话题也没有说得太久;有别的人来了,又周旋着。都是来来去去,讲着一些漫不经心的话。后来我去露台那里,并不为了抽菸,纯粹透一透气。 露台上当然有人,全是男士。相互搭訕着话,一个人递来一支菸。我接了过来,逕自无声,只听着旁人聊天,到后来也都是沉默。 过一下子,那几人看一看时间,走进屋里。 我还待着,望着远处。这座房子的位置不是很好,望出去也都是房子,层层叠叠的,看不到什么好风光。 身后突然有动静,我转过头。来的人大概没有料到,脚步一顿,不过即刻又走进灯影底下,映出那张年轻的依稀眼熟的面貌。 我转回头,并不去理。那许程诚倒是要走过来。他站在一侧的栏杆前,但一言不发,彷彿也只是想看一看外面。 我可感觉待在这里没有意思的,于是要走。他却出了声,我停一停,看向他。他又说一次:「你跟文琪有什么关係?」 我不禁想笑,不过还是没有,只开口:「不是显而易见吗?」 许程诚一顿,看一看我,讲:「我知道你的一些事,不要以为每个女人都会喜欢你,文琪不是你可以玩的对象。」 我不说话,望了一眼手上剩馀不多的菸,抽了一口,道:「你是不是没有搞清楚状况?我跟钟文琪?不要说开玩笑,我根本不可能看上她,况且在公司,我还是她的前辈,你要是为了她的前途好,就不要说这种话。」 许程诚一样站着不动,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道:「你不过是在那一间公司里做得久一点,没什么了不起。」 我不作声。 他盯着我,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说:「你就在那里得意吧,最多也只有现在的好了,尽管拿翘。不要以为只有你有权利,我也有,而我会争取,跟你不一样!」 我呵一声,看他,「你当然是跟我不一样,你永远也不可能跟我一样。」 他霎时脸色不很看。 我说:「不过有衝劲很好,你要是想就去拿,但要拿好了,本来在这社会上做事就没有那样容易,况且在商场又总是风云变幻,不是光有背景就能成功。」 他瞪着我看,不发一语。我于是不相理了,迈步要进到里头,又听他开了口。他彷彿忿忿:「你就这样放弃?你会要后悔的!」 我一停,只讲:「我跟你已经再没有什么好说。」 那之后,新一期的商业週刊出版,里面访问了一家在北投,隶属于父亲公司旗下的一家温泉酒店,又大篇幅地讲那新上任的经理。记者侃侃写了该位经理的资歷,因之前在华缘,也做过这一面的事,但更多的是涉及背景的猜测。文中有很多暗示。本来父亲有外室的事情,在频繁地和许女士同出同入后,便已不仅仅算是一个风声而已。 我看完,是只有嗤地一笑。 五十六 进入十一月,天气真正的冷下来了。更常下雨,台北的天空整日只见阴霾,一点阳光都不见。不过每个人的精神都彷彿振奋着,或许是近年底。节庆的气氛从十月底就开始了,是万圣节,接下来感恩节,最后圣诞节;西方节日在不知不觉间也变成东方人的重要日子,尤其年轻人,吃饭和送礼一样都少不得。 这种时候,应酬也特别多。公私方面都要应接不暇。 陈立人在十月底和女友lily.s登记结婚,正式婚宴预计在来年。日期全视lily產后身材恢復进度。陈立敏为此飞回来一趟,只有她自己。那样子还好看的,生活得似乎不错。我和她只在订婚宴上聊了两句,过后不及约碰面,她又回马来西亚了。 而十一月中旬时,鑫宝召开董事会。本来的董事长以些微的票数饮恨。何荣保赢得不漂亮,可终究上了位。在一日,他请不少人到他的私人招待所新豫元去玩,几个当初重点笼络的人都是坐上宾;是当然有赵宽宜。 不过赵宽宜未去,因要往北京一趟。我并不问为的什么事情。跟他之间有种默契,一向不太去谈到彼此的业务的方面。 而那次,因lily身体不舒适,陈立人也不克前往,由我替他。钟文琪亦同行。这次,我跟她是各自开车。 钟文琪的确努力,也聪明,差不多能够应付各种场面了。不过酒量还是不行,因躲酒功夫差,一被劝,要喝得满脸通红。我注意到她时,她正坐在一张沙发上。周围还有人在谈天,只有她自顾皱着眉,不说话,一隻手在上腹的地方捂了又捂。 我想了想,走过去,和一旁的人搭訕着坐下。钟文琪当然察觉,往我看来,又别开脸,兀自向前望。 这一向在公司里,我跟她平常仍旧无话可聊,而公事的交集,也不比她和叶文礼来得多。我逕自点起雪茄,她又看来。其实周围的人谁不正吞云吐雾。 我把雪茄往她递一递,「抽吗?」 钟文琪不语,沉着脸摇头。 我就自顾地抽起来,才开口:「喝酒前最好先吃点东西。」 钟文琪似愣了,过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我耸耸肩,讲:「大概因为我是过来人。」 钟文琪不说话。 「要是不舒服,你就先走吧。」我说:「我可以帮你向何董说一声。」 钟文琪低声:「也没有那么不舒服。」 我并不接腔,只抽着雪茄。钟文琪也不作声。旁边的人来和我说话,我应和着,过一下子,坐着的几个人都起身走了开。 彷彿等到时机,钟文琪开口:「你这个人并不坏。」 我是讶异地看她,好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让你这么想?」 钟文琪向我看,说:「许程诚说的。」 我一顿,便呵一声,道:「那我这个人的确是很坏。」 钟文琪默然,才讲:「开始时,我并不很清楚他跟你之间什么事。是知道要升职,正好许程诚跟我谈了他家里的事——听了很多,我很讶异。我一直都不很关注这一方面,也就是讶异过去了,看到你也不觉得如何。因进公司做事,一直是靠我自己。我知道你们都在看我的笑话,反正事做不好,就要怪我是女人。」 我顿一顿,开口:「也许你不信,不过我是不会这么想。」 钟文琪静了一下,又说:「我倒是信。」看着我,「程总,你也不很容易吧?不进你父亲公司,要出来闯,一定也有人要看好戏。」 我略沉了口气。可钟文琪彷彿觉不出我的不耐烦,还继续下去。 她讲:「之前我就跟许程诚在一起过,是大学的时候。后来他出国,但不是因为这个分开。主要是他妈妈,说白了就是看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不见得非要跟他在一起。」就停了好一阵,才说:「上个月,我跟他復合了。结果一直在吵架。男人真奇怪,自己应酬,怎么样都可以,女人应酬,好像怎么样都是过了一点。」 「还要我离你远一点。我觉得很好笑,也不很开心,他管太多,真幼稚!难道我做事会不知道分寸?况且又不可能。」 我不说话,只抽雪茄。这之间谁都不吭声,只有周围在一派地笑闹。不过这样的沉默在这里又是一件奇怪的事,不免要受注意。 我站起身,对她说:「真的不舒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钟文琪彷彿错愕地望来,大概以为我要说更多的至少不是这一种话。她怔怔着,我已经走了开。 我并不把这段插曲往心上去,就当钟文琪喝醉。可能她也感到不妥当,在之后,公司里见到也一如平常。 不过,很偶尔的时候,只有我和她,她要提起许程诚。她彷彿很嫌弃他,总不见好话。我当然不会答腔。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从来也没有明白她这一个人。可至少是知道,她大概不算讨厌我。 这一天午后,我跟一个朋友谈完事,分头走时,接到王子迎电话。她问我有空一起看展览,正好有两张票快到期。 反正我是不打算回公司,想一想,就答应了。其实她并不算常打来,发讯息多一点。我一直把她看成一个妹妹的。是从来也都没有什么,不用自顾把人家想成了怎样一回事。 展出的地方在歷史博物馆。我驱车在附近停了,徒步走过去。王子迎已经在那里等着,一身轻装,外加一件浅色的呢料大衣。 她对我扬手挥舞,「程大哥!」 我走上前,一面笑道:「等很久了?」 「我也才到。」她笑,拿出了票,「怪我记性差,忘记了,一时约不到其他朋友,就想起你了。好在你愿意来,不然要浪费了。」 我笑了笑,说:「偶尔是应该来培养一点文艺气质,不然,身上就要剩下铜臭味了。」 她亦是笑。 于是就一起进去了。是看明清花鸟画展,主要展示徐悲鸿及张大千的作品。虽然平日,不过来的人不少。因而竟闹哄哄的,每人都抢站在画的最前头,彷彿百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糊里糊涂就算。 一趟走马看花,我谈不了什么感想,王子迎彷彿也懊恼。从博物馆出来时,她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失望。」 我笑了笑,说:「人多就是这样了。我倒不算上失望,至少看了一场很好的展览。」 王子迎看来,微微地笑,「你要不怪我拉你来人挤人就好啦。」 我失笑,「怎么会?也是我自己答应要来。」 王子迎彷彿靦腆地一笑。 我看着,讲:「走吧,请你喝茶。」 王子迎一愣,「咦?」 我便道:「答谢你请我看展览。」 王子迎说:「不用客气的,我是…」 我笑着打断她:「我反正是不打算回公司,也要找时间打发,或者你当作陪我吧。」 王子迎似怔怔着,过一下才点头,并不说话。 我不以为意,只一笑,就偕她往停车的地方走。 因停得远一些,要走一段。这一时刻,人行道上只有我跟她两个。车子在路中间跑,隆隆作响,并不有气氛。我当也不往多的方面去想。 王子迎今天穿了一双高的鞋子,走得不很快,我便也慢了。不过她还是落后我一小步。 她突然喊住我。 我回过头,停了一停,转身向着她,笑问:「我走太快了是不是?我再慢一些。」 她定定地站住了,一双眼都看着我,开口:「程大哥,我一路在想,能够当你的女朋友的人一定会很幸福。」 我一怔,便笑了一下说:「其实你想错了,正好相反。」 她似不信,又讲:「一定会的,我就…总是这样觉得。」 我不作声。 她也沉默。相互对着,过一下子,她彷彿深吸了口气,开口:「我喜欢你。」 我静看她,她眼中有一抹荡漾的神气,脸颊浮着两陀的红,彷彿因为热,可明明是这样冷。我微一笑,出了声:「我知道啊,我也很喜欢你,就好像是我的一个妹妹。」 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笑容彷彿勉强起来。 「我…不是这种意思。」 我默然,过一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很感激。」 她似呆呆地望我,好一阵都不说话。 我忽地有种不忍心,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我不合适你。」 她轻声问:「是因为——你已经有交往的人了?」 我一顿,还看着她,心中在挣扎着,嘴里便坦白了:「对。」 「我不相信。」她即刻道,又一停,彷彿凄然:「但是大哥也这么和我讲。」 我微一愣,可说:「你大哥并没有讲错。」 她抿一抿唇,看着我问:「是谁呢?」 我沉默一下,才答:「你不认识的。」 她却追着:「我有没有看过?」 我并不理了,只道:「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喜欢我太浪费了。」 她张了张嘴,终究沉默,忽地转开了身。我还在原地,望着她急步离去,就是不曾要去追。 五十七、五十八(限) 五十七 在那一天后,王子迎不曾再打过电话来,讯息当然也不发了。我并不感到可惜,可心中却一直有着不过意。因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去拒绝一个人:在以前的,也不是不认真——那每一时都是真的。可中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有谁像是和她这样子地关係纯粹。 我拒绝了王子迎,刚晋升成太太身份的lily.s为她好友,应也知道。lily当时没有来向我说过什么。是往后见到,不曾再听她要谈起王子迎的事。 至于王子洋,私下或应酬当然还见到。他不提,我亦不说,都自自然然,跟平常一样。 赵宽宜去北京七天,在星期三晚上回来。因讲好去接,我准点到机场,等不很久,就见到他走出机场大厅。他后面还有一个人,是范月娇。 看见我,范月娇不曾露出讶异,和我打过招呼,向赵宽宜点一下头,就坐了他们公司的车子走了。 我朝赵宽宜笑道:「上车吧,老闆。」 赵宽宜只看来,一面就拉开了副驾车门坐上去。我一笑,也上了车。开动车子,我决定先吃饭,他不反对,就驱车回市区,到好一阵子又不去的兰亭。 今日小週末,客人多,外面的位子坐得很满,不过我一早预约好包厢。服务生领我们去,为我们说明菜单调整的部分。新加了一道鲜汤,于是尝试了一下,还叫上一瓶白酒。 吃到半饱,我问:「北京现在天气很冷了吧?」 赵宽宜端起酒,道:「是冷,但反正室内都有暖气,也不太感觉到。」 我笑道:「咦,怎么没有出去?」 赵宽宜饮一口酒,淡道:「当然有,不过很快坐车又很快进到房子里——那些地方不必暖气都热。」 这一句,我可有领会,不由笑。因他去北京,本就不为游玩,都是应酬,来来去去那几个地方——又哪里不会灯红酒绿。也没什么。 突然就好奇了一件事,我又问:「总有私人时间,不四处看看?」 赵宽宜道:「还要去哪里?我住的那附近绕一绕就很够了。」 记忆中,他那房子是买在北京二环内,还是现房。我说:「你的那地方——现在真是随便绕都有地方消磨。当初怎么找到买下的?我有个朋友总往那里看房子,消息很多,可是一直也不能谈好条件。」 赵宽宜仅说:「门路找不对,有钱也是没办法。」 知道他大概不要说,我带开话:「想了起来,我可很久不到北京去,上一次——都是四、五年前,现在变化一定更大了。」 忆起当时,不禁要唏嘘,哪想得到今时今日,能够和赵宽宜再对坐着吃饭,甚至还进阶成为情人了。 赵宽宜手举着酒杯,在向里端详,听见了,就隔着那透明的金黄酒液望来,那双眼波彷彿蒙上了一层柔光。他彷彿也想着了什么事。 他道:「变化是很大,一切都不一样——」一顿,笑了一下,「你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或者一起去,不用你住酒店。」 我笑了,和他答着好。 后面吃好付过帐,我们便走了。 叫着电梯上来,门打开,里面大概有四或五个人,鱼贯地走出。我不意地愣了,走在最后的叶文礼亦是。他的目光移动,当然要看见赵宽宜。他很快掛起笑脸,率先招呼。 「赵董事长?好巧。」他说,一面和赵宽宜握一握手。又寒暄两句,他向我们看一看,「你们二位是一起的?」 赵宽宜略点了头,望向刚才先走出来的还等在餐厅门口的四人。我也看去。那四人两两成对,两个年纪大,两个年轻些;都逕自在说话,不往这里注意。 这时听赵宽宜问一句:「你跟家人一起来吗?」 「是啊。」叶文礼笑道,隐约对我看一眼:「因为跟程总一起来过,印象很好,今天特地带家人来试试。」 赵宽宜道:「哦。」 我跟叶文礼对上眼,笑一下,道:「是吗?我们一起来过?我怎么不记得。」 叶文礼微笑,讲:「也不怪你不记得,我们时常一起吃饭,台北也就这些餐厅。」 我还笑着,未答腔。 叶文礼毫无尷尬,望一眼他家的人说:「不多聊了,我进去了,明天公司见——赵董事长,下次见。」就又朝赵宽宜伸手。 赵宽宜一样和他握了一下。 车子开在马路上,四平八稳。因已晚了,也不堵,车速可以很快,我却不禁要慢。心中兀自七上八下,好像做什么都不对。更别提说话,从上车到现在,沉默一直持续。 赵宽宜倒不在出神,始终看手机。车内光线不很好,我又开车,很难看清他神色。跟他比较,我一向是很难沉住气。 我佯着轻松,开口:「我怎么想,印象中都不曾和叶文礼去过兰亭吃饭。他这个人,什么没有,朋友最多,一定是记错。」 赵宽宜彷彿心不在焉,只搭了一句:「叶总经理确实看起来朋友很多。」 我张张嘴,一时实在訕訕然,只有讲:「是啊。」 赵宽宜才看来一眼,又说话:「我倒是意外你跟他交情不错,记得你以前说过看不惯他的一些行为。」 我一顿,曾经是有这样的事——那也是以前了。以前也非看不惯,有点是要说服我自己该避开叶文礼。因他看得出我的内里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知道他。他不会要和我认真,他可以是很好的一个床伴。事实也是如此。 想一想,我又后悔一次酒后乱性。不过后来都是怪我自己的不坚持了。 我并不愿对赵宽宜敷衍,可一时也只有敷衍:「其实彼此当同事久了,以前看不惯的也会顺眼,大概他看我也一样吧。」 赵宽宜却突兀地说:「这里可以开快些,也没有什么车。」 我顿了一下,是正走到平日常堵车的路段。确实是没车,我便加快车速。本来还要讲的话,乾脆不讲。因实在太拿不清赵宽宜此刻什么情绪。 他反而又说了话:「下个週末,外公在文华东方请客。」 我愣住,先不答腔,才笑了一下问:「怎么想到要请客?」 赵宽宜道:「是家里的人要给外公做寿。因八十岁,会办得比较热闹一点。到时候一起去。」 我望着前方,略一点头,「哦。」 赵宽宜似看了来,问:「你不愿意去?」 我即说:「怎么会?」顿一顿才讲;「不过,是你家里的人给你外公做寿,我要去了,会不会很奇怪?」 赵宽宜默了一下,道:「为什么会奇怪?况且外公是什么人,你觉得他做寿会是很简单的事吗?」 我觉得有一点心烦,因这件事情的本身。跟赵小姐的交情是一直有的,应付还从容,但在那两老面前,尤其赵老,彷彿不很能够把握住我自己的镇定。也不是说怕,也都是在这个年纪了。 可是怎么都压制不住心中要生出不安来。 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寿宴不会随便办,所以才想不要去比较好——是不是?上次你外婆生日,我去过,这次又去,来的人更多,那些人可能有很多都认识,万一他们做不好的联想——」 赵宽宜打断我:「他们要做什么不好的联想?」 这一句,我说得是不很好,耐烦解释:「我是指像是上次一样的事。」 上次陈立人误以为我要换到赵宽宜公司的事,我当作玩笑说给他听过。大概他也有联想,一时并不作声。 过一下,赵宽宜问:「你在怕什么?」 我当然不说自己怕,因在心里抗拒他的论断,嘴里道:「我怎么要怕?」 赵宽宜即道:「所以我问你。」 我突然不很愉快他的口气,分明还是一样,可不觉要负气:「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那好啊,去就去!」 赵宽宜静了一下,沉声:「你要是感到勉强,乾脆不要去!」 我真要好笑,回道:「不是你一直要我去?」 赵宽宜道:「我是出于邀请,难道是在逼你?你既然感到不得已就算了。」 我辩解:「我不是说好了吗?我也并没有不愿意,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麻烦。」 赵宽宜便问:「你觉得是什么事情会变得麻烦?」 我张口,话却仍旧忍住了。我不作声,可他不应该不明白我的意思。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不能不更考虑多些。 我真是很不明白,他应该一向要比我想得更全面才对。 于是都不说话了。接下来的一路都是这样地安静,气氛很压迫。我从来都是先受不了,这次不知何故能够忍耐。 到接近住的社区路口时,刚巧碰到红灯,我停下车。望着前方灰黑濛濛的街景,一直在浮躁的情绪慢慢淀下。算了——根本没什么,我忽然想。假如把经过说给邱亦森知道,我都能想见,他要指着我的脸,骂我又犯鑽牛角尖。 我承认,我心中是牴触着一些事。我有时还是怕。怕跟赵宽宜的亲近太明朗反而会失去。 我开了口:「刚才我是一时说得不好。我只是——」叹了口气,「我真的说不好为什么犹豫。」 赵宽宜亦出声,语气平静:「你并不用想太多,本来就是很单纯的事。」 我叹气,呵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时常是想得太多。」 赵宽宜静了一下,彷彿斟酌着说:「我只是觉得,你也一起去的话,那会很好。虽然住在一起了,但好像有时也不能是一直在一起。」 我怔怔着,霎时好像有什么在心里溢出来,把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向他望,因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神气,可好像不用看也知道的。我不觉微笑。 此刻,号志换了绿灯。我又开车,一面讲:「那么,这次送你外公的礼物,我自己来准备。」 赵宽宜似一笑,他说,这是当然了。 五十八 因争论,碰到叶文礼的事就被揭过。也无心要想。在隔天进公司,碰到他,当然不忘记的,我只假作没有过一回事。 倒是叶文礼自己提了。走在过道,他笑问:「昨天我没有说错什么吧?」 我作不明白,一笑,反问他:「怎么会?就打个招呼能说错什么。」 叶文礼微笑,便彷彿感叹:「还以为这么说,他至少要有点变了脸色。看来,他并不吃醋是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一顿,霎时是心惊。定一定神,才望向他,我笑一下,装糊涂:「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叶文礼看来,也是笑。他那神情有点可恨,彷彿在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感到狼狈,又无以反驳。讲什么都不对,更不可能问他怎么会猜出来。 其实敷衍过去就好了,当时我却一点都办不到。 叶文礼也不说什么。于是都静默走着,分别回了办公室。而过后,他不曾再向我提过这样的话题了。 在一天里,我找了邱亦森,一起去熟悉的茶庄买茶,为送礼,因有耳闻赵老能算是爱茶的人。也年纪大了,送茶当合宜。 那间茶庄在金山。这一天很冷,店里摆出暖炉来,邱亦森一进去,便在它面前的一张椅子坐下,一点都不要移开,丢我一人周旋。老闆拿出最上等的茶叶泡了给我们试试,一面介绍。他可喝得有滋有味。 趁着老闆到后面取东西,邱亦森调侃了我两句。我并不驳他,只有笑。可几分是无奈,我自己心里明明白白。 邱亦森倒不问太多。他近来很享受在被追求的快乐里,看不到别的。他拿对方的照片给我看,又是一个小年轻。是他一向要钟意的类型,高大身材,蓄很短的发,晒过阳光的肤色。 上次他那作信誓旦旦说的话还依稀在耳。我并不揶揄他,本也就听听便算。因在爱情面前,原则或立场一直都是不堪用。 很快到了另一个週末晚上,我准备好,和赵宽宜同去赴宴。因他公司事情拖延,我先开车返家,等他来接了才过去。 宴会採鸡尾酒会形式,办在文华东方的八楼。赵老在业界一向有声望,和军政界的关係亦良好,请的客人全有来头。 这一场生日宴,主要由赵老的几个姪子姪女儿筹划。他虽在五年前就从联天退下位子,不过威势犹在;他不说接班,底下就无人敢出头。都在观望,一个个比殷勤,尤其赵家自己人,嘘寒问暖不曾少,几乎每日都在排着队等孝敬。 不过做尽总总,就怕抵不过一个变数。 我们到的时候,场内已经很热闹。在外当招待的是赵宽宜的一个表叔,我以往是见过的,对方亦为联天的一个董事。 对方笑着迎来,跟我匆匆一握手。赵宽宜向他问候一声。他点着头,一面将我们向里头请,并不多说就走开。 赵宽宜似不以为意,只领我去向他外公祝贺。两老都坐在前面一张特地佈置过餐食的桌子前,正受恭维。大多是赵家人。 赵小姐亦伺候在一边,大概望见我和赵宽宜,点了两老一句。老太太先看来,招手要他快过来说话。 赵宽宜便和我过去了。老太太要他坐下,他是听从。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一位女孩子,是那日见过的何宝铃。 我一时谈不上情绪。也并不好坐下,还站着。我先向两老问候,把礼物给了寿星。 赵老看一看,讚了两句,又咳一声说:「其实要来玩就好了,破费做什么。」 我道:「这是应当的。」 老太太在旁笑道:「小程送礼送的最钟人意。我们到这个年纪啊,也不追求什么了,就剩一点在吃的方面的小爱好——吃的东西最踏实。好像金银珠宝看一看,回头都要忘记放哪里了!」 周围的人都还掛着笑,不过眼神各异。我犹自镇定,只笑道:「这也没什么好,是您不嫌弃。」 赵老道:「你上次送的那盒松露巧克力,全给她吃光了,都忘记怕胖。」 我一怔,只有微笑。上次的礼,是赵宽宜代送的,过后我也不曾问。原来是巧克力。 两老又说笑了两句,旁人应和着。我一样陪着笑,隐约感受到赵小姐视线,只当不看见。 之后换到赵宽宜开口了。 他一说话,两老就不太理旁人了,尤其老太太。几人聊起一些家常事。老太太的手挽了一挽坐隔壁的何宝铃,彷彿亲热。何宝铃喊她婆婆。赵小姐便讲:「我把chana当作女儿一样的。她喊妈妈外婆,也是过得去。」 有人起鬨乾脆收起来当乾孙女。老太太笑着向赵老讲:「哎呀,这样就不能喊外婆了,该喊奶奶了——可要怎么算?」 大家彷彿都有领会,全在笑。 何宝铃似乎很窘,脸上都是红的。我并不去看赵宽宜神气。正好有别的人上前来祝贺赵老,我便趁着退一步,走了开。 因办得盛大,各路人马纷沓而至,冤亲债主不免集中一起。都看赵老面子,今天好像不要计较,好比在政界站敌对的两方,相互看不顺眼的某太太和某女士,以及利益不相掛勾的各家企业领导。在杯斛交错间,是都笑着,好似看彼此都可爱可亲。 父亲也来了。 我事前不知道他会来,可非猜不到。他带了谁一起,亦不用猜。许女士一向和赵家走得勤,当要出席。也没什么,不是第一次。反正在这里的全是装糊涂的好手。况且许女士早和父亲半公开于各个场合。在一些精品展示会上,有司仪甚至是喊她为程太太。 当时我站在一圈人里聊话,望见了,一时不如何。可见父亲陪同许女士周旋,驀地感到厌烦。我向人略一敷衍,兀自走开,到空中花园那里。 那里当然不少人待着谈谈笑笑,一面饮酒,又吞云吐雾。我亦点起菸。 突然地被几个人撞了肩膀。我并不在意。那几人倒停步,身上酒气都浓。其中一人是拉住我,恶人先告状。 「喂!撞到人了。」 我一看,倒是认得。 这是叫赵思均的,赵家的一个小辈,跟我有过公事方面的交集。他说话总彷彿挟枪带棍,笑得怪里怪气,一向跟我话不投机。 我开了口:「哦。」 赵思均眉毛抬了抬,还抓住我,凑上脸:「咦?是你啊——」 那手一伸,横在我肩膀。我手上的菸掉在地上。 他对旁边的朋友讲起来:「喂喂,这是程景诚,你们都知道吧?他啊——他真了不起!有个董事长老爸,还到外面做事——做得可好了——我爸每次就是这种口气。」就向我笑,怪腔怪调,「拿你来励志我,我要荣幸是不是?」 我甩掉他的手,不太耐烦:「走开点!」 他并不愣住,还嘻嘻地笑,又拉住我,「喂!你那个董事长老爸也来了啊,有没有去问爸爸好?那女人是谁啊?总不是你妈——」 我一把推开他。他差点要摔倒,幸亏旁边的人扶了一把。他先愣着,才笑两声,便骂咧着,一面上来跟我推搡。 我本也非打骂不还手的人,况且心里烦,并不太留手劲。他更加恼怒,还扑上来。眼看要大闹了,忽然有人横出一手,把他推开两步。 另还有一个人则拉住了我。我一看,是陈立人。 而隔开赵思均的则是一个女的。也曾见过,是赵婉妮。她暍住赵思均几人:「你们以为在做什么——还要闹!」 赵思均顿一顿,似恨恨地收了拳头。 赵婉妮向我望来。我不作声。陈立人倒看我一眼,松开我的手臂。 他替我开口:「赵总经理,真是抱歉。」 赵婉妮笑道:「陈董事长客气。也没有事,你们还是客人,怎么都是我们不对。」 赵思均在那嚷:「婉妮姊!」 「闭嘴。」赵婉妮沉声,斥责:「你是不是要闹到叔叔伯伯那里?或者让堂叔公都知道?」停了停,大概看赵思均僵着脸了,便向周围的人一笑,「没什么事的,全是误会——」 大家当然是明白人——即散了。谈笑又起,彷彿不曾见到刚才情况。赵婉妮向我和陈立人笑一笑,就赶了赵思均那几人走开。 我仍旧沉默。陈立人看了来,他皱起眉。 「怎么回事?」 我扯一扯领带,低道:「没什么。」 陈立人盯着我,说:「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容易受挑衅的人。」 我呵一声,回道:「我怎么不是了。」 陈立人彷彿一噎,脸色略不好。他看着我,过一下子似叹了气:「我也不多问你那些什么。不过,倒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事前一点没有听你提过。」 我顿一顿,不知怎么讲。 陈立人又说:「你跟赵宽宜一起来吗?」 我不答腔,只略一点头。 陈立人微皱眉,低声讲:「其实我也看到了你们一起进来。坦白说,来这里的都是为了向赵老祝贺,老人家客套功夫深,也不一定谁的面子都卖。不是谁都和你一样能够到他面前聊上两句。」 我扯开嘴角:「那也是因为赵宽宜的缘故。」 陈立人便说:「所以你更要注意。」大概看我奇怪,一顿才道:「你也清楚吧?赵家里头多的是对他看不过去。因为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刚才那些人是故意针对你,也要衝着他。」 我感到不解,道:「假如闹出什么来,那也是我,关他什么事?」 陈立人一默,便压低音量:「有传闻,可能要由他接管联天。」 我一愣,才说:「我并不知道。」 陈立人道:「有的人不这么想。况且,你跟他近来走很近。他进去后,是要一个近靠的可以相信的人手。」看向我,「假如你之前不曾和我澄清,我也要疑心你准备帮忙他。」 我万万是没想过,也不会去的。我只道:「我当然——总是不可能。」 陈立人拍了拍我的肩,彷彿理解。 后面便不讲这个了。有对都认识的夫妻来跟我和陈立人攀谈。 我先还陪着,后来去拿酒,逕自地喝。一杯又一杯,酒香扑鼻,湮盖掉情绪里那些无缘无故的负累。说什么笑什么,似轻飘飘,彷彿不知所谓,可脑筋又很清楚自己在做着什么。是醉都不能够。 我并不注意过去了多久时间。 突然地宴会厅中的灯光调暗了,乐队奏出熟悉的生日曲。推出了插上蜡烛的三层生日蛋糕,还有香檳塔。在掌声及唱和的伴随下,赵老被簇拥到最中间的位置,老太太在一边,接着赵小姐及……反正都是赵家的人。 两老联手开了香檳——啵地!汽泡一冲而出。在场的人脸上都掛起笑。看那晶亮的香檳塔逐渐透出金黄光泽,后寿星许愿,吹蜡烛。灯又亮了,亦不催促切蛋糕,先听一段感性的致词。 我手里擎一杯酒,站在那扇连通花园的敞开的门旁,遥望着,彷彿并不置身在这里。又见鼓掌起来,掌声阵阵如雷,要震得我恍惚。当望见正走来的赵宽宜,一时更出了神。 赵宽宜站定了,先皱了一下眉,彷彿望向我手中的酒杯,说:「喝了几杯?」 我呵呵一笑,「怎么可能数啊?」 赵宽宜伸手来,逕自把我的酒杯拿走。不等我抗议,他倒一口喝完了,把酒杯随意往旁边放花的台子上搁了。 我哭笑不得,「喂!」 赵宽宜睇来,淡道:「你今天喝够了,看你的脸已经红得不行。」 闻言,我摸了一把脸,笑了笑,「难怪,一直就觉得热——不过也就是红而已,也不醉。」 「反正我们先走吧。」赵宽宜只说。 我笑了笑,还靠在门框上,脸向前头略扬了扬,讲:「那里怎么办?你可以走?」 「怎么不行?」赵宽宜道,一面要托着我的手臂,「能不能走?」 我避开他的手,笑道:「怎么不能走?」 赵宽宜静了一下,看看我又道:「你能吗?」 我呵了声,可不答他,逕自就迈开脚。一走才感到晕,尤其满厅刺亮的水晶灯光要晃得我眼花。我扶住墙,赵宽宜的手已经托住了我一侧的手臂。这次我不避掉。也没有办法,真是喝多了。 我不曾开口,赵宽宜也没有。有些人见到,他便讲我喝醉,顺路送我。我并不去看旁人是什么神色,管不了了。 搭乘电梯下去时,因还有别的人,同样都不说话。走出酒店大厅,司机已经将车子开来了,正在等着。 我坐上车,赵宽宜随后也是。车子慢慢开动,我别过头,面向窗,一语不发。忽闻来电铃声,是他的。 我听他接了起来,便闭上眼。 这一闭起来,竟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直到被摇醒。我张开眼,愣愣地望赵宽宜,感觉到车子似乎已经停下了。 「到了。」赵宽宜讲,逕自推开车门下去。 我看了看周围,是在停车场里。我用手抹一下脸,向司机说谢,连忙下车。打盹一小会儿,精神是回来一些,整个人都感觉清楚起来。 我向前望,赵宽宜走得很前面了,不曾回头。 进家里后,我关好了门,先开口。 「下次这样子的场合,就不要问我去了。」 赵宽宜脱着大衣,似一顿,向我看过来。他淡道:「也对,假如你都像是今天一样不情愿,确实不要去比较好。」 我耐烦解释:「我怎么不情愿?不然之前要说好?我是说下次。」 赵宽宜一隻手臂仍掛着大衣,静着一下道:「你当然一直是——不讲这次,之前很多次,只要是跟外公外婆见面,你总有托词,你觉得我听不出来?」 我一愣,胸中一时情绪各种。是总是坏的。我维持平静地讲:「既然你听出来了,何必总问我?」 赵宽宜道:「现在是我的不应该了?我以为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顿了一下,突然记起上次在车里他说的那些。可糟透的情绪在驱使着我的脑子,驱使着我的说话,将心中那点不过意湮灭了。 我略扬了声音:「那就不管我的为难?到那种场合去——我并不很容易,当然都是你家里的人,可是和平常应酬没有两样的!况且以后又更私人的聚会,我又去吗?假如换成是你,你能怎么决定?你不为难?不要总逼我。」 赵宽宜看着我,说:「我并不两面标准。」 我并不信他,「到时谁知道。」 赵宽宜口气冷淡:「你开过口吗?这么久了,我见过谁了?」 我一顿,被堵得只有哑口无言。因他说得对。但是我的苦衷,他应有明白不是吗?我兀自纠葛,反而冷静一些。是也有我的不对。 我急切地道:「我……是我说不好,但是我只是没有准备好!」 赵宽宜呵了声,看来,「这种话——你的意思就是一直没有准备好要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愣住,随即反驳:「当然不是!」 赵宽宜并不说话,转开身,只向着房间进去。我便站在原地,看房门关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阳台抽了一阵子的菸,才后知后觉浑身的酒臭。好在另一套卫浴在房间外。洗好澡,已经过了凌晨。 这之间,我曾打算进房间,可站到门前,又莫名退却了。我还想不好怎么解释。想想,那样子的话,赵宽宜听了当然不高兴, 那时房间里不是静悄悄的。他似乎在说电话。是用英文。隔着门板,听不太清楚在说了些什么,以及可能和谁说。 我之后就一直待在我的这间书房。我只套浴袍坐在桌前,开了电脑。可对着萤幕发呆,隐约听见外面似有动静,才回了神。 我又点起菸抽,直到注意时间不早了。 终究去开了房门,可很意外,里面灯仍旧亮着。赵宽宜并不曾睡,他坐卧床上,也是洗过澡,头发略盖住他一点目光。他拿着手机,大概一直在看。我进来后,他便放下来。 他拉过被子躺下来,并不看我,只道:「睡了。」 我含糊地一应,先关了顶灯。走到床的另一侧,我坐下,要关上床头灯时,忽然又想起那次在车上的谈话。 我还是把灯关了,然后上床。可一丝睡意都无,平躺着,一直想不停。旁边的赵宽宜是背对我,当然一言不发,只有微沉的吐息声。 我知道他并未睡去。 我开了口:「我总也想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不然不会去。你总问我,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在你家里的人面前,尤其你的外公外婆,我总不能自在,好像他们随时要看穿,要怪我把你带坏,又好像周围的人都在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会想,会不会有谁看出了什么?我并不是怕,是这样的关係本来也不是光明正大,波折要更多……有些情况也不能避免。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可能你不会的,你说得对,我并不向你开口到我爸或者我妈的面前。」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并不感到轻松。赵宽宜依旧不言语。我兀自七上八下着,直到紧张都不紧张了。 赵宽宜这时才说了话:「谁跟谁在一起不是这样子的?就算是我们这种的关係。假如都要在意别人怎么想,根本不能够在一起。即使面对的是家人也一样,他们也并不一定这么想。况且,我也不过是想要他们多和你接触,不管之后怎么样。或者,你觉得这样就是在逼你?反正不管如何,你也总该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自己意见的人。」 我并不曾想到要听见了他这样的剖白。我不禁怔了,情绪在胸中涌动,是又甜又酸,但不以为苦。 他续道:「我理解你的为难,可是不应该鑽牛角尖。」 我仍不说话。因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的通病,我自己很清楚。确实也是时常要太鑽牛角尖。 「你说得对——」我叹气道:「这次是我的不对。」 赵宽宜静默不言,不过他翻过身来。黑暗中,我知道他是向着我看。我亦转过头,望着一双依稀的眉目。 他说:「当然是你的不对。」 我不由得笑了。他还静着,彷彿一直都在看着我。好一下子,他伸出手来,把我揽了过去,一面说:「都是烟味。」 我寻向他的唇,跟他接吻。他的一隻手滑进了我的浴袍内,指尖所探之处都是烫的,很快燄燄地烧起来。 当然是不睡觉了。不应白费週末夜,性爱于这种时刻是更值得琢磨。 我埋首在赵宽宜两腿间,手握住他那半勃起的性器,凑上唇舌,从根部开始舔至前端,稍含住,用着舌头弄着。那东西在我嘴里更硬实起来。我把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还捂又舔,弄得整根性器湿湿滑滑的,再含住了,往深处卖力地弄。 彷彿听赵宽宜低喘了气。他的一隻手摸在我的脖子后,指头拨过我的发稍,向上将整面的手掌压在我的脑后。并不用力,只在那搓揉着。 我稍抬眼,未再亮灯,望不明他的神色。可我知道他在看。我因此而整个的从心底在振动着。当他把我拉起来,我迫不及待和他对着嘴亲吻。 他的手指在我身后扩张。我把一手揽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扶住他的性器坐下。他配合着我,一次比一次进得深。 我忍不了呻吟。所有的声音都被他逐一吻去。他摸住我腿间早就抬头的东西。前后夹击,那热浪迎来,席捲着全身的每一处,灼了彼此仍不管不顾。 我们同时射精。我还抱住他不能动。他的背都是汗,我亦是,可谁都不嫌弃,只一遍遍地接吻,交融彼此同样湿糊了的热气。 五十九、六十 五十九 在十二月初的最冷的一天,我接到徐姐打来的电话。她竟是在医院。因三天前摔倒伤了腰。在她自己家里摔的,要有一阵子不能劳动,当然就不能替我整理房子。她不好意思拿钱不做事,家里人也劝她休息,才决定打电话来辞掉。 她在那道:「抱歉呀,程先生——」 我便说:「不要紧,我明白,好好疗养吧,这个月薪水我仍旧照算——应该的。对了,你住哪间医院病房?哦,那里……不用跟我客气,我是该谢谢你一直的帮忙。」 又讲过两句,电话便掛下了。我兀自发怔。 徐姐并不是第一个到家里做事的人,之前还有过一个老大姐。介绍到徐姐来做,一晃眼也过去了十年多。她在那个家里,当也见证不少次父母的争吵;在以往,母亲总要等门的日子里,亦作过陪伴。 该跟母亲说一声。不过现在这里才过早上十点鐘,英国还在夜半。想了想,看手上的事都不很急,我打了分机交待秘书elin出去一趟,便驱车去台大医院。 到时,停好车,我先到外面街上的花店买一束海芋,才照着电话里说的,到徐姐的病房楼层。她住在一间两人病房。 进去时,先看到最外的那张床,因遮帘没有拉起来,清楚看到有病人在那里睡觉,一侧陪床上放满东西,并不坐人。这一位不是徐姐。 我走到最里面,却不看到人,不过不像是出院。我放下花,去护理站问,知道徐姐是到一楼放射线科做检查。 我想了想,还是找过去,果然在放射线科前台那里看到了。 徐姐坐着轮椅,气色还好。旁边的排椅坐着一个抱着很小的孩子的年轻女人,和她在聊天,大概是她的家里人。 望见我时,徐姐哎呀着,好似惊讶。 「徐姐。」我唤道,一面走过去。 徐姐一笑,似不很过意:「没想到真的来看我。」又转头跟旁边的女人说:「这是程先生。」 那女人即站起来,向我点头。可抱住的孩子忽然闹起来,也不和我讲什么了,只管哄。我逕自向徐姐了解情形,又慰问几句,算是一尽长年主雇情谊。 过一下子,面前那间检查室的人走出来喊徐姐的名字。我就告辞了。 停车场是更靠近另一栋大楼,我便走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有一排的诊间,好些个人在前面的椅子坐着要等着看。经过时,其中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 中年男人跟我对上眼,都一愣。他先回神,两步朝我走来,喊道:「程先生。」 我站住,略点了头,「张秘书。」又问:「你来看病吗?」一面看一看那间门上掛的诊牌,是胸腔内科。 张秘书彷彿犹豫,才答:「不是我,我是陪人来的。」又补了句:「不是和董事长。」 我不说话,因没什么可以问了。立刻想走开,但一转念,还跟张秘书应付起来。否则好像我是站不住脚的。要掉头走人看也不用在他面前。 张秘书犹镇定,可一向也不太多表情。他问我怎么到这里来。 我装不经心地答。那诊间的门突然又打开来,出来的除了女护理师,还有一位当然认得的女人。是许女士,看她顰眉,闷闷的那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不舒服。 张秘书似即刻要上前去,又一顿,略向我看来。许女士亦望来,是怔住,手挽了一挽她的皮包,彷彿不自在。 「程太太,这些药单——」那女护理师对她说。 这里并不是没有别人,也不很安静,医院的白天向来嘈嘈杂杂的,偏就听清楚了这句——听人议论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我很感到刺耳,心中驀然地纠葛成一团。并不算无缘无故,可能为徐姐的辞去,又想着犹在英国的母亲。我一向不以为矫情,却也要在这个份上矫情。 张秘书已急慌慌地上去,接过女护理师手里的药单。许女士抬手掠了掠头发,好似要来说话。 我别开脸就走。走不到几步,竟也巧,迎面来了许程诚。我一时停住。他当然看到我,因也停了下来,那神色也不知道该怎么算。 他目光似越过我,便出声,彷彿要捍卫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答腔,只转头望在后面不远的张秘书和他的母亲。那女人似一副担心受怕,好像我是豺狼虎豹。简直可笑。 我回头,不言语只要走。许程诚却拦住我。 「你找我妈说什么是不是?」 我按住脾气,道:「怎么不见得是你妈要找我说什么?」 许程诚倒不跳脚,盯着我,忽讲:「告诉你,我已转做公司里更高的职务。」 我呵了声。我当然早听闻了。 许程诚才似不高兴,问:「这什么意思?」 我将一手插到裤袋,一面道:「什么意思?恭喜你有本事——说了你信吗?我自己都不信。」 许程诚看着我道:「用不着酸话,是你自己放弃。」 我不耐烦地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许程诚扬起眉,说:「那就尽管试试!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比不过你。」 我反而愣了。他这样子的自信勃勃,胸中的一团火气忽而消沉下来。在这跟他争论一点意思都没有,本也不执于从父亲那里争一口饭。我是一直并不要的。 况且,他能这样快升职,必定很受器重;当然他也非不肯做的。该要算皆大欢喜。 我扯一下嘴角,说:「何必说这个。你已经得到了,也不用和我比。我是不要。就算要,有人也不是很心甘情愿给。」 许程诚一言未发,可一脸若有所思。我并不管他听了要怎么想,亦不理会后面的两人,一逕地迈步走了。 第二次从公司里出来,天早已经暗下。冬天里差不多五点鐘,天就灰昏昏了。气温又低,从高楼望下去,路上延串了一排的闪烁的橙光,彷彿朦胧。 部门的几人晚上餐聚,问我一起,便去了。席间无人喝酒。说说笑笑吃过一顿。我要买单,他们倒不坚持不让。 各自分头,我开车走在松寿路,经过新光三越时,看到昨日还空荡荡的广场,已经立起了几十公尺高的佈满彩灯的圣诞树。 进到家,迎面不想是冷的空气。 客餐厅都亮着灯。沙发上丢了一隻公事包。连通阳台的门是开着的,风从那里灌进来不走了,简直要比外面冷。 我走过去,敲一敲玻璃门框。立在阳台上抽菸的赵宽宜转头看来。他还穿着大衣,菸似乎才点上,似乎进来不到一阵子。 今天赵家两老找他吃饭,倒想不到他早就回来。我看一下錶,说:「才八点多鐘。还以为你要更晚。」 赵宽宜道:「老人家今天吃得早,又前天旅游回来,到现在还没休息好,我也不多坐了。」 我笑了笑,站到他旁边。望底下那远远渺渺的灯影,我开口:「今天我去了一趟医院。」察觉他看来,亦看他,「是徐姐,我家里那位阿姨,她摔伤腰了,休养好要几个月。」 赵宽宜点点头,说:「那么她暂时不能做事了吧?」 我佯作烦恼:「是啊,所以我现在真不知道去哪里另找个好阿姨。」 赵宽宜彷彿想一想,讲:「也不用太苦恼。星期天这里的阿姨来,你可以问问她。她一直有意思要再接一个事做,正好她也不要全天候性质的。」 我笑着睇他,道:「你这么说了,我终于好放心问。」 赵宽宜微扬眉,看了来,「早知道你打她的主意。」 我低笑两声,把手伸到他大衣口袋里,拿出烟盒,逕自取出一根菸。他打火递来。我借着他的手点了菸。 我抽几口,沉出一团团白雾。望向前方黑的一片景,我说:「已经十二月了——好快,这一年。」 赵宽宜应道:「嗯。」 这一年——太多想不到的事。有好有坏,可生活一向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放在这一年里,无缘无故特别地有感触,是总觉得好的太多。我和他说,他看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觉得他也在这么想。 过一下,我说起别的:「对了,我们公司里今年竟然要办圣诞交换礼物。自从高中后,我再没有玩过这个。」 赵宽宜道:「哦?那时候你换到什么?」 我笑,「早忘了。」想想又问:「你们美国学校不是更时兴过圣诞,你们也玩交换礼物吧?」 赵宽宜道:「大概也有。」一停,看来一眼,「不如我们也来交换?」 我微怔,可即说好,笑了一下又讲:「你是当老闆的,那买的礼物价钱是不是该高一些?」 赵宽宜看来,说:「我当然——讲究公平。」 我咳了声,作退一步:「还是不要太破费好了。」 赵宽宜睇来,并不说话,还笑着。那是笑得我心头简直噗通乱跳。我把菸啣在嘴角,含糊讲着这里冷,一面拖了他的手进屋里。 过了些天,我回去在大安区那里的家一趟。因和那阿姨说好。便等她来,我大概讲一遍事情。她当然是做熟了这方面,很快了解。 我并不立刻走。很久一段时间不回来,从小住到大的家,竟也陌生起来。徐姐还做的时候,维持住这里一贯有的样子——好像母亲都在家的那时刻。 两天前,我打过电话给母亲。这之前其实也通过话,可次数少。通常是她打过来的。她不说自己好不好,但是从她的语调都能透露出来。每次我听电话,有时都要恍惚,好像那一端说话的女人不是惯于再三踌躇意见的母亲。 这次我打去,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跟表姨以及当地的几个朋友到利物浦去玩。知道徐姐不做,她静了一下子。大概也想起了以往的一些事。倒很快带过,末了,她问我的近况。这时候又是我熟悉的母亲。她道:「……知道你不爱听,但是也过三十岁的人,假如看到喜欢的,就定下来。」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衝动想向她表述心事。但是终究做不习惯。依然敷衍了。 之前要搬出去,我只带上重要的,好多书还丢着,这次便打算又拿一些走。 正在收拾,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并不陌生。我顿了顿,才走出房间——果然在过道上的是父亲。因不认得那阿姨,有些质问起来。 我出声喊:「爸,这位大姐是我请过来的。」 父亲和阿姨都向我望。父亲似皱了眉。我并不管,又说:「大姐,今天先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 那阿姨点点头,便把打扫的器具都放回去,拿了东西要走。我送她出门,告诉她那一位男人是我的父亲,以后再见到不必奇怪。 回头时,父亲已经坐在客厅里。刚才他一声不吭进书房,现在又出来了。看到我,他把张着看的报纸一收,彷彿准备说点什么。 我顿一顿,开口:「爸,怎么这时候回来?」 父亲便道:「有一封文件忘在书房,我来拿。等一下还要回公司。」看向我,问:「怎么换掉了徐姐?」 我还站在厅前,也不过去,答道:「徐姐伤了腰,趁机退休不做事了。」 父亲微皱起眉,道:「你妈知道这件事吗?」 我点头,「告诉过她了。」 父亲略一默,又问:「刚才的是从哪里请来?」 我道:「是朋友介绍,人很勤快,手脚也乾净。」 父亲点点头。又再度沉默。因想是没什么好说了,我就要走开,他倒又要说话,把手上的报纸一折,放在茶几。 「这些报纸都是好几个月前的。」 我不太经心地答:「是啊。」 父亲向我看,说:「看你是不住在家里了,怎么突然要搬出去?还不说一声。」 听到家这个字眼,特别是由他说,我感到烦起来。我道:「我一直都想过搬出去,趁着前面——妈那时候也要走。」 父亲皱起了眉,道:「你妈那时候到英国去,去多久也说不清楚,简直随便了。我就觉得不好。你现在住到外面,到时候她回来看你不住在家里,又要闹。」 我并不说话。 父亲看一看我,问:「你住到哪里去?」 我大概说了地方。他听后,说:「还以为你是搬到距离做事更近的地方,那不如住回来,况且还有你妈。」 我一时厌烦到极点,道:「妈也说不定要长住在那里。」 父亲一顿,问:「你妈这么说?」 我道:「说不说有差别吗?反正爸也不在这里,何必管妈如何。」 父亲皱了一下眉:「说什么——」 我逕自说下去:「爸,你以为妈到时要闹,是因为我搬出去的缘故?可是我们都很清楚,不会是这个原因。这个也不是不能解决,只要你签字离婚,谁都轻松了。」 父亲一时沉了脸,道:「我有分寸,不必你告诉我怎么做。」 我衝口而出:「假如爸知道分寸,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今天有谁不知道你跟别人公开起来——你还记得你跟妈才是有婚姻效力的夫妻吗?」 父亲一拍椅子扶手,叱道:「要你来教训!你先管好你自己。」 我一扯嘴角,道:「我怎么管不好我了?」 父亲冷冷地讲:「仔细算要很有多一堆能讲,你自己清楚!」 我不说话,但是很仔细地看他脸上。我不感到一丝不安。因所有的别的情绪都被愤怒湮盖了。可看出他是分明不清楚。大概也是那些男人都会有几件浑事。逢场作戏,本就应酬常事。 我说出口:「再怎么样都比不上你!你能管好你自己,也不会妈还在就有另一个程太太,另一个儿子喊你爸——我时常都要感到丢脸!」 父亲霎时站起来,那一向肃然到平板的神气,此刻清楚覆上一层怒意。他一手握起拳头,因瘦,手背的青筋浮着一抽一抽的,非常明显。他骂道:「混帐!这样子说话——这里还是我的地方,你给我出去!」 我道:「求之不得!」 于是忿忿转身。匆匆到门口,开门厅的柜门拿大衣穿了,我把衣袋的钥匙串掏出,将属于这里的扯出来,然后扔向地——鏗地! 我并不看它落在了哪个方向。 六十 跟父亲的关係是长期的冷淡,可不曾这样子地吵起来过。在静下心后,我不由得感到恍恍惚惚,后来要觉得松了口气。之后当然不曾回去了。 而雇请的那阿姨依然地去。父亲并不撵人。因没道理,其实几乎不碰到面;这之间只再有过一次。至于有没有别的人,阿姨向来守口。我也是不问那个。 整个十二月份不论是谁都沐浴在浓厚的圣诞氛围里,彷彿不寻欢作乐一场要对不起这一年以来的辛劳。各家应酬似接力,昨日的东道主在今天便是受邀的谁谁了。 这天,长乐谢老闆投资的艺文中心开幕,要在晚上办酒会。因交游广阔,请的客人四面八方。陈立人当然在列,还有我,以及钟文琪。可不稀奇,钟文琪各方面已在状态,尤其应对,不復当初的扭扭拧拧。谢老闆是最欣赏这样子的可造之材。 到晚上时,陈立人却临时不克前往。他太太的经纪人紧急致电,讲lily.s为活动拍照时突然下腹痛出血,已送医院。 于是只有我和钟文琪一起去了。 我到钟文琪家接人。车子刚进路口,便看她住的那栋公寓下停了一辆黑色的福斯。车牌号码于我不陌生。是在很多场合看过,亦曾在公司楼下看到钟文琪上过那一辆车。想了想,我打方向右转出去。 绕过两圈回来,黑色福斯已开走。钟文琪倒站在那里,表情隐约,好像有一丝仓皇却要故作无事;那挽在手臂的皮包不断从一手换到一手。我把车停过去。她坐上来后,一语不发,我亦是。 车子开过两条路口,她翻起皮包,一面叹气,彷彿已经憋够了心事。她道:「你知道吗?许程诚刚刚才走。简直特地来找我吵架,真不知道他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依旧沉默。可想问她才是怎么回事。明知许家母子跟我之间的详实,还不时要向我埋怨那两人。好像我应该最能够体会她,要跟她同出一气,站一阵线。实在好笑。假如她和许程诚在一起这样地痛苦,分手就算了,有什么好说。 况且,我跟她之间的交情,并不至于好到能谈天论地。 钟文琪还在那讲着:「像是去今天这样的场合——都吵了好几次!他不要我喝酒,但是他自己去不喝吗?最不可理喻是他疑心病,以为我常常出去应酬,是为了跟什么人见面方便,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子了!我的辛苦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竟也不能理解——怎么能那样子想?」 我可想,因为他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也是太好明白。 而讲了半天,看我一直不搭腔,钟文琪终于闔住嘴。过一下子,她从皮包翻出菸,逕自打火点起来。 那香菸的气味很冲,闻着不很好,我便将两面的窗都打开。她彷彿望来一眼,但是沉默。后面的一路,都不曾再听她开口。 酒会就在新的艺文中心大厅举行。这里的地板墙面都用了浅色大理石,灯一照,便光闪闪的犹如镶嵌了晶鑽,映出一片的声色繽纷。杯斛交错中,各方男女在这里谈天说地,笑意彷彿蒙住一层薄纱。是影影绰绰,又再没有比此刻更真实了。 我跟钟文琪一起向谢老闆问候,在过后,我并不管她去向。她反正已很适应在这样的场合周旋。 我跟几个人聊着两句,忽望见一个熟悉的美丽身影。是很久不见到的林珞苇。她穿一席连身裸背的白色晚宴服,夹在几个太太之间,分外受注意。我只注意了这一下子,很快转开。 刚好一个空档去拿酒,彷彿有默契,她走过来,看到我似乎不惊讶。可能在更早就已经看见到我。 林珞苇对我微微一笑,道:「你好,很久不见了。」 我笑了笑,把手中的酒先递给她,才又端了一杯。我道:「真稀奇,很少要在这样的场合看见你。」 林珞苇笑道:「今天我是来当陪客。」就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两个在谈话的男人,「高的那个,andrew,我的男朋友,在立生做事。可能你知道他。」 我点点头。那一位andrew陈,从国外回来的,半年前才进去立生,是黄董事长太太那边的亲戚。这并不是半年前我在欧华酒店的大厅看见过的人。 我道:「我知道他是谁。」想想,又补一句:「他看起来不错,你们很合适。」 林珞苇微笑,抿一口酒。她淡淡地讲:「其实我跟他年龄差了两岁,他比我小,不过他家里并不介意这一点。假如没有别的意外,我可能要和他结婚吧。」 我便笑道:「那要先恭喜你了。」 林珞苇呵呵一笑,道:「谢谢。」又彷彿才想起来,随口地问:「对了,你跟宽宜近来还见面吗?」 我一顿,微笑着答:「见面当然是能见到面的。」 林珞苇彷彿平常地道:「这一阵子都不见到关于他的緋闻,实在难得了。之前,他拒绝我,因为一直有一位对象——我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也很好奇。」 我佯作平常,讲:「哦,这个我不很清楚——不过,你们几个同学定期不是都有一个聚会,或者趁机问他。」 林珞苇笑了,道:「讲起这个——宽宜他好几次都不出现了。就连上回fred从英国特地飞过来,本来讲好大家都到,临时又不见他。」 我怔了一下,嘴里说:「或许……他有什么推不开的事。」 林珞苇还微笑着,「或许吧,又或许——友情比起爱情,爱情总要重要一些。」 我未搭腔。便都不说话了,只在喝着手里的酒。不过,谈到了fred,我不禁记起之前的一件事。那次跟我谈话后不久,frde便被调职回英国了。他见不到赵宽宜,必定很失望。或者更听说了什么,才要特意来一趟。 我没有和林珞苇多讲下去。她的男朋友走过来。对方也知道我是谁,很热情似的向我伸手来握一握,先是客套,逐渐高谈阔论。 我笑着听,偶尔搭腔。 从头到尾,林珞苇并不曾开口。她站在她的男朋友的左侧后一些,一手挽皮包,一手端着酒。始终掛住的微笑彷彿不为了此刻的话题,好像在遥想着什么。她的目光也不流连在身边的男人身上。可也不像在看着场内的谁。 因一些缘故,我依稀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不论她跟谁交往,或者以后结婚,随时随地都要这么地想起来。因曾经差点就能够得到。 在她面前,我当然不用感到不过意。可是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使我看着她的神气,心中却要惘惘起来。 夜幕渐深,酒会方散了。我才见到钟文琪,她喝得脸红通通的,好在不醉。不过一路上,她喳喳呼呼个不停,把听来的哪家太太小姐的秘辛一逕地说给我知道。 我并不答腔,只管将她送了回去。看她稳稳地走进公寓大门,我开动车子,从后照镜看到一辆车子好像要停过来。我别过眼,加快速度开远了。 接近圣诞节的那一週末,赵小姐在家里办聚会。每年这时候,她一向会请客。 她和赵宽宜关係近来好很多,两人吃饭并不限于哪个时候,不过总是她主动打电话。这次,她当然问了赵宽宜去。也有问了我。我总是会去的。 我向来认为她请客不过为了要热闹。有一次,不知和赵宽宜谈到什么,他说:「我妈妈的生日其实在这个月的二十五号。」 大概看我意外,那时他又讲:「外公也是十二月生日,好久前两人都一起办,她不很喜欢,以后就不一起办了,谁问都说不清楚,也不用这个名义办。」 我想了想,倒可以理解。赵小姐的父亲不是一般的父亲,两人一起办生日会,都是寿星,可情形是两样。以她的脾气,该当主角的日子又怎么要作配角。 我便说笑:「我现在知道了,岂不要另外准备生日礼物?」 赵宽宜当时并不搭腔。之后,话带开了,我也忘记。到今天出门,他开车,在后座放了一隻纸袋,上面有piaget的烫金字。 察觉我注意到了,他淡道:「要给我妈妈的。」 我怔怔地点头。可突然记起了去年的今天。赵宽宜很晚才到了,手上也提着纸袋。那时天色暗,我看不很清楚,可似乎就是这样子的。 想想,我不禁问:「你去年也送了一样品牌的錶是不是?」 赵宽宜似不经心地应了声。我并不多问下去。可想起,往年聚会一过,在赵小姐那里总能看到这时候最新款式的伯爵錶。 大概他向来都会准备。因他母亲是一直最爱这个品牌的设计。 赵小姐这次仍旧请了不少朋友。不过,今年不见叶文礼。事前他也不提,我当然更不问原因。 去到时,已经热闹起来。几个人看见赵宽宜,眼神彷彿都有一些意思。他们母子关係,各自的朋友间一向都有耳闻,当要觉得了稀罕。可难得要看到他出现,或者这样早就出现。 赵小姐尚未盛装,放任大家各自玩乐,进厨房里指挥。其实有霞姐,也不用她忙,不过她仍旧不放心,非要看看那个,确定一下这个。 有人绊住赵宽宜说话,我便去找她。 「……快把这个上炉子里燉,不然时间要不够。」她正吩咐着,看见了我,便一笑走来,「带什么来给我?」 我把装酒的袋子给她,「玩不出新花样,只有酒了。」 赵小姐接过,拿出酒盒,笑得似开心。她道:「照旧也很好,我一向乐于满足。」 我微笑,想一想说:「我跟宽宜一起来的。」 赵小姐似一怔,「哦。」又一笑,「你们之间能一直这样地好,我看见也很高兴。今天也来了很多年轻的朋友,你也一起认识认识。」 我笑一笑,不说话。 「好了,这里热,不要待在这里了。」赵小姐笑道,一面敦促我出去。 客厅里还谈笑不断。大部分的女士佔住一张沙发,聊一些时髦。男人点缀其中,讲上两句花言巧语,哄住一眾太太小姐。其馀的人也不差,各自风花雪月,大谈投资或政治方面。 赵小姐新近的朋友何太太也来了,带着她的女儿何宝玲。 那何宝玲比较文静,又有母亲在场,有意思的男人们不好多靠近。她自己倒好像一直要向赵宽宜看去。赵宽宜彷彿不知觉,坐在另一张沙发,抽着菸,听一家公司的董事说话。 我并不过去,拿一杯酒,逕自和几个面熟的朋友招呼。赵小姐才换过一套衣服出来了,翩翩周旋,不让谁要感到被冷落。 过不久,都入席吃饭。因赵宽宜在,眾人不好太开玩笑,一逕地恭维。赵小姐倒不绑手绑脚,兴致非常的好,开了两瓶酒,敬过一杯又一杯。 吃得酒酣耳热,大家下餐桌又到客厅去。不知是谁放了唱片,慢调子的音乐好像丝缎一样柔柔地滑开,气氛迷濛。赵小姐正在赵宽宜身边说话,一位男士倒敢站过去,向她邀舞。两人便跳起来。 我是站在远一点的位子。本来跟一个人说话,对方去拿酒,不曾回头。我逕自点起菸,肩上突然被拍一下。我看去,是赵宽宜。可不容易,他身边一空,即被何太太那几个人佔了去。 我不禁打趣他:「恭喜你脱身了。」 赵宽宜抬一下眉,只讲:「上楼去。」 我略一怔,尚未反应,他已转身向楼道去。我也不管太多了。我们很快上到二楼,他还不停,直上到天台去。 赵宽宜推开铁门,逕自走出去。我在后,迎面一阵冷风,不禁拉了拉外衣。他彷彿不觉得冷,走到墙台前。我站在他旁边,向外稍稍望去,底下山道一圈又一圈,星星点点,越远越亮。 隐约能听见楼下一阵笑闹,大概有些人走进小花园里。我抽一口菸,开口:「假如买上面一点的房子,风景要更好了。」 赵宽宜也向外看了看,说:「以前下面一个房子都没有盖起来,那时买,怎么想得到现在。」停了一下,「也不是妈妈看了买的,本来是uncle家的房子。」 他口中的uncle是赵小姐的第三任丈夫。也是父亲的一个朋友。不料他提起,他是从不太提那一个人的。 我只说:「好久不看过他了。」 赵宽宜点起菸,一面道:「我也好久不看见。总之他们离婚时,uncle把这边的房子给了我妈妈。」 我不由得讲:「这样子也不够合算。」看他一眼,笑了笑,「不是有人讲,女人一结婚就掉了行情。」 赵宽宜也笑了一下。他不答腔,突然地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一个很小的匣子。他道:「给你的。」 我一怔,笑了,也从外衣口袋摸出一个一样式的小匣子,「这么巧,我这里也有一个。」 赵宽宜望着我,微微地笑。 我把我手里的递给他。他拿了过去。我则拿过他的,都打开来。里面是一款白金的圆形雾面伯爵錶,錶带也为同色系金属。我并不陌生。因也挑了一款相同样式的。我向他看去,笑了笑。 赵宽宜不语,只把錶取下。他戴到手上,向我看,微笑道:「换礼物换到一样的,好像不很合算。」 我便笑了,心中动着念,向他凑去,他并不躲。我吻了他的唇,低道:「怎么样?这个吻可是无价。」 赵宽宜摸了一摸唇,说:「太快了,感觉不到。」就伸手揽住我,实在地跟我接了一次吻。 分开时,都有点气喘吁吁的。他道:「你也把手錶戴上。」 我点点头,取出手錶。他倒伸手过来,帮我戴到手腕。我看着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再不能更好。 又待了一会儿,我们便离开天台。下到二楼,不想碰到了一个人,是何宝玲。她彷彿要上楼,看到我们,样子好像吓了一跳。 她瞅着赵宽宜,「我从花园里向上望见你……」一顿,看一下我说:「你们。」 赵宽宜开口:「上面太冷了,到楼下吧,我们也要下去了。」 何宝玲点点头,但好像是很犹豫,才慢吞吞地转开身,先一步走下去。我不说话,赵宽宜亦是,也一同下楼了。 其实近午夜,差不多该要散,很多人陆续地话别;包括何太太母女。赵宽宜代他母亲送客人们出去,要很花些时间。 赵小姐喊了霞姐出来收拾。她彷彿累坏了,坐在沙发上抽菸,问我帮忙倒一杯水。我很快拿给她。 她喝了一口,好似感叹:「下礼拜要圣诞节了——好快,又一年了。这样年復一年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我坐在她旁边,道:「今年总有点不一样吧。」 赵小姐瞧我一眼,笑了笑。她说:「假如在半年前,我怎么都想不到宽宜要愿意来的。不过到现在,也没工夫说上几句,也还没看他带来的礼物,虽然不用看,我也猜到是什么。」 我笑道:「是啊,你又多一隻錶能收藏了。真是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个月二十五号生日。」 赵小姐似讶异,向我看,「咦?你知道?他告诉你的?真想不到。」 我一顿,仅是笑一笑了。 她则说下去:「他看我喜欢啊,从出去做事开始,一年送我一隻,到现在也有——反正好多隻錶。」 我敷衍道:「那很好。」 她彷彿不以为意,逕自抽了几口菸。过一下子,赵宽宜从外面进来。母子俩简单地说了一些话。 换到我们要告别,她好似想起来,向赵宽宜说:「对了,先和你说一下吧,元旦那时候我准备出去几天,可能要找不到我。回来后,我们再一起吃饭。」 赵宽宜只道:「你再打电话给我吧。」 赵小姐笑着答应,一路送了我们出门。 六十一、六十二 六十一 圣诞节当天,邱亦森打电话给我,问我有空帮忙选礼物。他过两天预备到他新的男朋友家里拜访,因从前未有过,不由慎重。正好我在外面,不准备回公司,便开车去到他的发廊接他,再一起去復兴南路上的百货公司。 邱亦森买东西向来挑挑拣拣,逛了一圈,终于在爱马仕内买下一条披肩。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很满意,可也真是没有看到更合宜的。 倒是我自己陪着他,本不欲买东西,准备离开,却突然看见一组新的银色袖釦,不多犹豫就买了。 邱亦森当时不说什么。之后到楼上wedgwood喝茶,等到茶点上齐全,他才问:「你不会就是选这个当圣诞礼物吧?」 我一怔,笑了一下,答:「哦,不是。」 想了想,我把之前交换礼物的事情告诉他。他听了,看着我直笑,笑得我简直是窘起来。 我端茶喝,掩盖脸上的侷促。邱亦森终于才笑够,彷彿感叹道:「没想到啊——这样也算是定下来了吧。」 我看他一眼,好笑道:「说什么定下不定下的,只是换个礼物,又不是谈结婚。」 邱亦森似不以为然,讲:「也说不定啊,况且怎么不能谈到?在这里是不合法,但是多的是能合法的地方。」 我笑了一下,不说什么。困难的不只他,也有我的这部份。但是走一步算一步,也不是全然不乐观。我不愿假如这样的情形,也是因为是太远的事。 看我不答,邱亦森也不深究,一转话题。 他谈起他的新男友,正是上次给我看过照片的人。对方追他追得很勤快,亦为同志,跟他一样都和家里人出柜了。他讲:「他向我提一起去他父母家里,我一口说好,不过立刻又想反悔不去,当然,我是没有说出来,今天才强迫自己来买礼物。买了也只能去了。」 我故意提醒:「买是买好了,但是送不送又是一回事。」 邱亦森横来一眼,又一叹,「反正一次拜访而已,又不表示什么,我不要往太深的方面想吧。」 他一向是想得开的,不比我。我也不多说了。后面聊了别的,过一下子看时间差不多,便买单走了。 搭乘手扶电梯时,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聊前天的一个新闻,是一位女明星的丑闻。因抽大麻被抓,过往事跡被翻了又翻,不论工作或感情方面。 她也是赵宽宜从前眾多女伴的其中一个;这件事被週刊及一些谈话节目提出来。那些自詡为新闻评论家的人,自顾自地议论女星和豪门失之交臂的原因。 赵宽宜从不理这样的新闻。还是不知道几年前的哪个月份的事了。听见那些猜议,我不由得好笑。 邱亦森倒是直接,嗤一声,骂这种新闻太没营养。 元旦那时候,赵小姐一如先前所说出去了。不知道到哪里玩,足足要一个礼拜才回来,还记得问赵宽宜一起吃饭。那次也问了我,我并不去。回过头,赵宽宜未说什么;他一向不讲及会面的情形。 之后的一天白日,赵小姐打电话来,专程找我喝茶。 因推託不开,我只好抽空赴约。方坐下,先听赵小姐来一句埋怨:「上次你不到,可惜我带了女孩子要认识你。」 我笑道:「哦?你不先说,那次我就去了。」 赵小姐似讶异地道:「我怎么没有说?我在电话里跟宽宜提了,还要他问你一起来的,原来他没有和你说?」 我顿一顿,道:「那大概他是说了,而我没有听进去。」 赵小姐笑了一下,调侃我:「或者你跟谁在交往了,所以才听不进去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在她面前否认也不是,承认了更不对。 赵小姐还是笑,睇着我道:「其实我听说很久了,不过一直不听你谈起来。」彷彿很仔细地看了看我,又问:「难道是不能公开的对象?」 我不禁苦笑,还是忍着不开口,不然要更招架不了。 大概当我默认,过一下子,她深切地叹了口气。她似感慨:「年轻人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 我含糊地应,拿咖啡喝。好在她不再说了,不过聊起那天他们母子吃饭的情形。喊上的那个女孩子是她舞蹈教室的学员,因我不到,坐不久就走了。 之后,她把何宝玲叫来。 那天是星期五,有一部电影新上映,她让赵宽宜买票,先说三个人看,后面她藉故有事,只有两个人进场去了。她笑道:「假如你去了,正好可以来一场双人约会了。」 我笑一笑,敷衍过去。 再坐一下子,我假借公司有事,她也不拖住我。回去公司里,我继续办公。可不很专注,总要想着那天的情形。那天赵宽宜的确晚了一些回来。 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无可避免的。当然不用追问赵宽宜。他当时不说,我也能猜到缘故,不过要平白无故地对这段关係烦恼起来而已。 过两天是星期日,下午时,赵老打电话给赵宽宜。 他们夫妇才从朋友家里离开,打算回头到他这里坐一坐。赵宽宜接电话时,我们正在外面。因而又改主意,要他到紫籐庐喝茶。 赵宽宜向我道:「去一趟好了。」 通常他是每半个月便回去看望两老。有时候也不这样长的频率,老太太想跟他吃饭,时常一个电话打来;假如没有要紧的,他会排开事情。之前他次次都问我,经过上回的争执,问得很少。可是他问,我当然总是答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问答后,都有一阵子的沉默,延续不了本来的话题。此刻,我答好后,果然赵宽宜也不说什么了。 我一时也只有无话。 紫籐庐为一幢有庭院的两层楼木造建筑,在新生南路上的一条巷子。这里自有一种悠悠然的愜意,即使假日人多也不改气氛。 赵宽宜将车子停到附近。我们走路过去。到时,两老已在里头了;桌上茶盘茶具摆了开,山泉水放在酒精灯炉上,煮得咕嘟咕嘟地响。 看见我,两老都似意外。 我笑一笑,问候:「两位好。」 老太太并不开口,是赵老:「你们刚好在一起吃饭吗?」 赵宽宜点点头,拉开椅子,先示意我坐,他自己才坐下。我不敢太随意,他当不用拘谨,逕自动手泡茶。 赵老问赵宽宜工作方面的情形。老太太彷彿才受不了,打断他:「哎,你会不会说话,今天是星期日呀,一看见人家,开口就是工作工作的,好扫兴。」 赵老扬起眉,道:「好,你会说话,你来说。」 老太太哼了哼,不过还是不说话。赵宽宜将泡好的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她看了他一眼。 赵宽宜淡道:「还很烫,等一等才喝。」 老太太说:「哦。」 赵老咳了一咳。赵宽宜便也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向我道:「这珠露泡起来又香又醇,只有手採茶才能维持这种风味,你倒会选。」 我笑道:「我其实不懂,有朋友认识茶庄老闆,他向我介绍的。」 赵老道:「那个老闆可很实在。在哪里?下次我去看看。」 我便向他说。他一听在金山,笑道:「巧了,我们一个朋友也住那里,刚才从那里拜访回来。」 我道:「哦?」 老太太饮了口茶,说:「他们孙媳妇生了儿子,今天满月,我们去看看。」停了停,看赵老,「方平那孙子跟他们差不多年纪是不是?」 赵老道:「记得他结婚,就是三十岁了,一结婚就有第一个孩子,现在两三岁,那是差不多。」 老太太点点头,彷彿看了一眼赵宽宜。 赵宽宜并不开口,逕自地喝茶。老太太似没趣,脸色略沉了沉。赵老倒是向我看,笑一笑。 「以前人讲成家立业,现在都是反过来了。也是顺应时代,然而成家这件事仍旧该要紧注意。」 我微微地笑,隐约看一眼赵宽宜,才附和:「您说得是。」 后头的话题一直向着这方面走,老太太几乎不开口,或者只跟我及赵老说话。我感到奇怪,可是不便问。 因隔壁地方有放一些展览的东西,老太太大概坐乏了说要去看,即起身。赵宽宜向他外婆背影望一望,忽推开椅子站起来。 他道:「我也去看看。」 我一怔,看他走开了,耳边听赵老彷彿叹了口气。想一想,我问:「老太太好像不怎么高兴。」 赵老呵呵地笑,道:「她不高兴的时候太多了——反正气不了多久。等等宽宜哄好她后,你看她高不高兴。」 我不禁笑了笑。 赵老一面冲茶,一面道:「在我们这个年纪,大部分的人都是望儿子女儿成家,有个孙子能抱一抱就很好了,要看见孙子结婚生子不很多的,所以不免期望。」 我笑道:「现在是大家都时兴晚婚,要看到孙子结婚太困难了。」 赵老一笑,道:「不错,所以老太太才在那里闹彆扭。上次她给宽宜介绍对象,结果宽宜当人面说,两三年内都不会考虑结婚。」 我不禁愣住。 赵老续道:「她回来不停问我,宽宜会不会其实跟谁交往了……这一阵子又不见他那些緋闻,怕他养着谁谈了起来。」停了停,一笑:「其实我也不是反对他跟一些娱乐圈的人交往,只要清清白白,没什么不好的。」 我点头,一时说不出话。因忽然就不知道要怎么说话。 「你有没有可能知道?」 我一顿,望着赵老那张严峻又隐约慈蔼的脸,略有挣扎。但最后,我还是推说不清楚。 赵老点点头。后面不曾再问起来。 大概真是被哄过了,老太太之后看着心情很好。又在这里用过晚饭,我跟赵宽宜陪着两老等司机开车过来,才走向停车的地方。 一路上,我几度想问赵宽宜关于结婚的事,但是犹豫过,终究未问。不过想起来,心里仍要受震动。我突然有了一种踏实,即使他仍不说爱或不爱。但是,那彷彿也不很要紧了。 六十二 过年前的那个礼拜六,母亲和表姨一起从英国回来了。 我还有大阿姨都去接机。班机到台北是晚上八点半鐘,等手续办好,接到两人都要九点多鐘。表姨的老家在台南,这天先住到大阿姨家里。也是因为理解母亲这方面的不便。 说好隔天大家一起吃饭,母亲上了我的车子,我便开向一直以来的那个家里。 母亲开口:「你今天回家住吧,我跟你商量一下过年回去高雄的事。」 我不作答,可有犹豫。一则因为事前没有过这样的打算。今天母亲回来,我告诉过赵宽宜,不过并不问他一起接机,因去的人还有大阿姨,一时不好解释。他当时倒也不问。 另外,则为父亲的缘故。 那次争吵后,一次和母亲通话时,我略略地提了,她似乎有劝解的意思,但是说上两句,大概也感到不起劲,再不说了。 至于当时,我因忿忿之下丢弃的钥匙,后来去打扫的阿姨却收了起来。回头她拿给我,我一时也解释不了,只能收下,但是一直放着不管。今天当然不带出来。 母亲回来前联系过张秘书,请他转答父亲,不过到今天,父亲仍未有特别的表示。我早预料到,母亲大概也是,都不期望他在家。 想了想,我仍未答应,可是陪了母亲上楼。 果然,父亲并不在。 而放下行李,母亲不着急整理,只把四处都看了看。可一阵子不回来,这个家仍似昨日般的冷清,感怀并不多。 母亲要我到客厅说话。这次她和表姨一起回来,到时也一起回去。她在英国的生活充实自在,那里有她的一些很谈得来的朋友。台湾这里当然也有她的朋友,可终究应酬的太多。况且,有的人不如不见。 正谈到一半,父亲突然回来了。我跟母亲一时都安静下来,久违的一家三口重聚,毫无一丝感人,只有深深地尷尬。 母亲抬手掠了掠头发,还不说话。父亲神情倒不太僵,犹自端着派头。他问母亲:「什么时候到的?」 母亲看他一眼,才答:「刚到。」 父亲沉默,才向我看了。那脸色略略地一沉,他见不得我,我也不待见他;反正他在这里,跟母亲是不好谈不下去的,便要走。 母亲站起来拦我,「不是说住下来吗?」 父亲便道:「他要走就让他走!留他做什么。」 母亲似一顿,朝他看。我已向外走了。开门时,隐约听到他们开始了争执,即使对母亲感到不过意,我还是走出去,将所有的对这个家的憎恶都甩在了门后。 那天晚上,母亲跟父亲又大吵了一次。他们之间都是陈腔滥调了,母亲当然还执意离婚,父亲倒质疑起她在英国认识了一些什么朋友。两人说不通,末了依然谈不到一个结果。 隔日,父亲气冲冲地走了,后面几天也没有回去。母亲于是喊了表姨过去住。 以往过年,母亲跟父亲都要一起回高雄,这次母亲一点也不提,彷彿不在意了,大概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亲戚之间隐瞒。父亲在母亲的那些亲戚面前始终好像格格不入,或者也感到轻松。 到了除夕,便只有我陪母亲去高雄,而表姨在前两天就先回去了台南。 今年赵宽宜仍不陪赵小姐去瑞士,还到他外公外婆那里过节。他问我几时回来,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却犹豫,一时说不清;他未多讲什么,面色还一样,可也不像高兴。 后面话题就扯开来了,直到除夕,谁也不曾再提起。 这次到高雄还是搭乘了高铁,也依然是二舅开车来接。因去年外婆才走,大家聚在一起不免要谈起来,气氛略感伤,不过很快聊了别的,又热热闹闹了;主要也是不想让外公听到又心生难过。 我跟母亲去问候外公。自从外婆走后,他精神有些不那么好了;可是有些事不太管,不表示不知情。 母亲在我面前向外公表态,「爸,我跟他的情形是不可能会好了。」 外公并不作声,向我看,才问:「你怎么想?」 我看一眼母亲,她脸上很坦然。我道:「妈决定了就好,我没有意见。」 外公便不说什么了。 到了晚上,一堆人围炉吃好饭,照例聚在客厅里说话。外公和舅舅及姨丈们谈论了一阵时局,就进房间休息了。 大家仍旧聊着,不过外公一离开,气氛随兴很多。长辈们听着我的这一辈年轻人谈话,适时表达意见。 小表妹这次不问我在美国唸书的事,不过还缠着我东拉西扯。她当眾问我:「你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笑笑,敷衍:「谁说我有女朋友了。」 「咦?你交了女朋友啦?」其他人当然听见了,跟着问。 几个结婚的表哥表姐抱着孩子,从刚才便不断地向尚未结婚的人鼓吹婚姻的好处,这时更热心,我全耐烦应付。 小表妹彷彿嫌不够热闹,逕自说出上次在我车上翻出烟盒的事情。她那已经结婚的一个哥哥便说:「哎,女孩子抽菸不太好。」 又有人讲:「也不一定吧,或许是朋友的——是不是?」 我任由他们七嘴八舌,并不去解释。我当然注意到母亲的目光,装作不见。正好手机响起来,大家又一阵鼓譟。 我一逕地从沙发起身,一面接起来,一面走向无人的过道。 「喂?」 那一端有些吵杂,不过赵宽宜的声音很清晰:「你那里好像很热闹。」 我笑道:「你那里也不差吧。」 赵宽宜笑了一下,「哦,外婆他们正准备打牌了,你等等——」 过一会儿,便觉得嘁杂的声音远去了,一阵安静后,突然听到很轻的一声喀啦,似乎推开了什么,隐约地就听到呼呼的彷彿风吹声。 我想起他外公家楼上的那片露台。我笑问:「你到二楼的露台去了?」 赵宽宜道:「嗯,楼下人太多了。」 我不禁也往客厅那里望,大家仍在那里谈笑,有几个人彷彿向着这里看。我背过身,再往里面走一些。 「我这里也是,不过这样子才叫做过年啊。」 赵宽宜笑了笑,在那安静了一下,忽说:「真奇怪,不过一天不到,可是好像已经很久不看见你。」停了一下,「我觉得,我有点想你。」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才传到耳朵里,好像被蒙住了有点含糊,可又清清楚楚。不曾想过他会向我说这么露骨的话,我先一怔,心中便一热。 我不由也吐露:「我也是,我也在想着你。」 赵宽宜笑了一下,道:「真的?」 我亦笑,说:「当然,我保证我想你要多过你想我。」 赵宽宜道:「但是现在开始不要太想我,不然,晚点你可能不好睡。」 我听了明白,兀自地热起脸,可低声说:「不要紧,我一个人睡,所以我尽管可以想着你——你知道的。」 赵宽宜轻呵,突然压低声音:「那这样吧,假如你还睡不着,你可以打给我,我有些办法可以让你睡得好一点。」 我可不问他那些是什么办法,只佯咳着,他倒是笑起来。过一下,他停了停,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大概初四吧。」 赵宽宜道:「到时候——」 话未完,就听那一头有谁在喊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便匆匆和我道别了。我并不奇怪或疑猜,他那些亲戚这样的多,总不可能没一个女人。 我转过身,不防地看见母亲。她不知何时过来的,过道上的灯照出她那一脸上的若有所思。 我仍镇定,问:「怎么了?」 母亲说:「哦,没有,我要去厨房里。」就往前面走了。 我望她背影一眼,便重新回到客厅。不免被揶揄,我只敷衍,这些表兄弟姊妹大概都感觉出来了,后面就带开了话题。 到很晚时,在客厅说话的人慢慢少了,我也上楼去。方进到房间,门突然被敲响,我去打开,是母亲。 她之前便说睏了,还以为她早早睡了。我要她进来,一面问:「什么事?」 母亲还站着,可往左右看了一看,才往前一步,将门微掩上。她问:「晚上那时候,打电话给你的是什么人?」 我一顿,并不作声,只看母亲。 母亲彷彿侷促,说:「哦,我走过去时,听到你——」 我咳了声,打断她,开口:「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母亲却笑了,道:「有哪个朋友会这样说话的?我感觉得出你们很亲近。今天大家在问你——是不是她?你阿姨都来问我,我也不清楚。」 我道:「妈,这个你不用管。」 母亲一顿,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问,你以前那些,都算了,可怎么也该让我看过一个了吧,假如这个是很好的女孩子,你也不用瞒住。」 我不语。心里在挣扎着,但看着母亲,她脸上似有一丝期盼。我几次话到嘴边都出不了口,只能道:「真的只是一个朋友。」 母亲便一叹气,最终放弃问了,到隔日也不再提起来。不过每当旁人起鬨着我时,我都不免向她看一看。 她总还是那样期待的神气。 初四的时候,我便回台北。只有我一个人,母亲还待在高雄,她准备住到年初六,再跟表姨会合飞英国,到时也不用我送机。 我今天回去,赵宽宜是知道的,不过他仍在他外公外婆家里。去年他在法国的姑婆因为暴雪延迟回台,这次如期的在今天飞回来,必定要好好聚一聚,他大概到明天才可能回来。 方整好行李,我接到了赵宽宜的电话。说了几句,他便问我过去。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是在这种时候,又突然地想起了跟母亲在除夕的谈话,以及很模糊的说不清的抗拒。 我道:「我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去拜访。」 的确本来有过这样的安排,不过因故早早地取消了。而那一头赵宽宜听见,淡道:「之前没有听你说过。」 我感到心虚,道:「也是昨天突然说好的。」 赵宽宜再度静默,才问:「不能拒绝掉?」 我未料他这样地要求,顿一顿,才说:「大概没有办法。」 赵宽宜不说话。 我试着解释:「是一个很久不见到的人,之前跟我约了几次,我一直没有时间,趁着过年这时候才能见面。」 赵宽宜开口:「你的意思就是那位朋友比较重要。」 我怔住,可听出他口气冷下来,忙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赵宽宜质问:「难道不是?现在这种时候——朋友什么时候不能见?」 我并不料他也会有不讲道理的时候,有点怔住。可因理亏在前,我耐烦地道:「刚才我不是说了,跟这个人平常凑不上时间,只有这个时候才好见面。」 赵宽宜道:「所以你还是觉得跟那个人见面比较重要。」 我哭笑不得,道:「你讲点道理。」 赵宽宜说:「是你先不讲道理!那也不是公事上的朋友——我的要求并不过份,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要求你这个?」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可更感到不快。因他一向知道我的为难,又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敏感的节日,他为什么不能多些考虑。 我道:「那之前不是说好了,尤其这种时候,不用总叫我去。我也不叫你来跟我家这里的人见面!」 赵宽宜呵了声:「现在你说这样的话?」 我按不住脾气了,回道:「不然要我怎么说?」 赵宽宜讲:「不用说了——」就掛了电话。 我愣住,望着手机呆了一下子,霎时满腔的气忿。 我把手机丢开,重新取大衣穿,拿了钥匙即出门去。便开了车,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穿梭,倒不那么生气了,是换成一种无奈何的烦躁。我并不想总是为了这种事和赵宽宜争执,却又无法避免。 我将车子停到路边,准备打电话,才想起根本没有带手机出来。我改而掏菸,也是摸不着,烟盒是放到茶几上了。 我叹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当赵宽宜开门进来,我正委顿地躺在沙发上翻杂志,一时吓了一跳。 我拿开杂志,坐起身,有点茫然地望他。下午回来,我先找了手机看,他是一个电话也没有再打过来。我想,他一定很不高兴,或许要到隔天甚至两三天后才气消。倒想不到他现在回来了。 赵宽宜面无表情,他一向也是这样,可这时看起来又特别的冷淡。他走过来,一面彷彿随口地问:「你不是说出去吗?」 我怔了一下,才恍然过来,支吾道:「哦,那个……是下午的事情了。」 赵宽宜站在沙发旁看着我,过一下子后才坐到旁边的空位。他似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烟灰缸,那上面是满满的烟蒂。 他又看我。 我不由要解释:「我没有注意到——」 赵宽宜打断:「我也不说戒菸,不过还是别抽太多了。」看了一下时间,又问:「吃了没有?」 我愣住,说:「哦,还没有。」 赵宽宜道:「我也没有。」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今天就回来,你外公那边不说什么吗?」 赵宽宜静默,才说:「反正我不管了。」 我一愣,不禁笑了,「说这样的话,真不像你。」 赵宽宜看着我,「那怎么才像是我?」 我不由说:「你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样子的。」 赵宽宜不语,过一下子,道:「我有时候也不见得知道。」 我怔怔地望着他。 「我讲过,我不会两面标准。」他又说:「我也明白,你家里那些事我插不上手,但我不觉得跟我是没什么关係的,好像外公外婆,或者其他的我想让你认识的人,我也是不想你在他们之间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还是看着他,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赵宽宜倒一笑了,彷彿也不用我说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站起来,「好了,去吃饭吧。」 我无声点了头,慢吞吞才站起来。他已经拿了我的大衣,朝我递来。我看向他,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臂,一把抱住他。 我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赵宽宜不说话,可两手也来抱住了我。好一下子,我跟他才相互地松开手,看着彼此都是一笑。 我拿过他手上的大衣穿,「走吧,吃饭去。」 赵宽宜向我看来,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吗?姑婆的厨艺很好,今晚是她下厨,为了弥补我的损失,你请客。」 我笑了笑,可不敢拒绝。 六十三、六十四 六十三 元宵节之后,出了一件谁都不曾去意料的事。 最新一期的八卦杂志出刊,本来那些都是很遥远的关于别人的娱乐,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话题人物会是赵小姐。 那标题下得耸动:曹姓小开爆婚外情,撇妻不顾密恋五十岁名媛。 我当时去到邱亦森的发廊,上二楼的办公室找他。看我来了,他即拿了那期杂志给我。并不为了这件事来一趟的,可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望了封面,愣着。 邱亦森道:「这位女士真是厉害啊。」 我不说话,快速地把整篇报导都看完了。除了和曹宗庆的这一桩,记者还写出赵小姐从前和曹宗庆父亲那些纠葛,形容她大小通吃,字句间不乏讽刺。我一时不知想法,只觉得满心乱糟糟。我猜不到赵宽宜看到要怎么想。 我一时有难辞其咎的无奈。因不能说不知道赵小姐身边有过曹宗庆这个人。虽然一点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程度。之前问了几次,赵小姐始终不认,甚至要生气。 我感到心烦意乱,找火点菸。 邱亦森道:「早上开电视看新闻,每一家新闻台都在报导这个。现在是十一点鐘,大概还要有新的消息。」 我问:「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都可以,记者一定早早就去拦住这两位男女主角,拦不到,问一问旁边随便的一个人都好,反正这么好的新闻放过的是傻子。」邱亦森道,一面把电视机打开。 画面一开,立刻爆出来了一连串的这方面的新闻。 也是因为曹太太家里的政治背景,又多亏各路媒体,闹的程度比预想得要剧烈。方知道,原来那记者最早拍的不是他们两人,而是一位男明星,元旦那时跟到马尔地夫去,只见到男明星和赵小姐及曹宗庆会合,再不见别的女人。记者把赵小姐当作男明星的新欢,把三个人或者赵小姐和曹宗庆单独的都拍了照片。 照片传回公司,倒想不到有人认出赵小姐,更知道那位曹宗庆,又往下去查去拍,拍了更多,追出了这一条更可惊的长达三年的婚外情。看着那女主播拿着一张画报,对着上面的人物关係图,自顾自地分析,简直头痛。 「不要看了。」我说,把电视机关掉。 邱亦森道:「反正都是这样子,闹一个星期,等别的更劲爆的新闻出来,很快把这个盖过去。」 我抽口菸,不无忧心:「假如这么容易就好了。」 邱亦森微挑起眉,说:「那也不关你的事情。」 我并不答腔。 经过一个下午,这一则新闻的进度远远超乎想像。今日媒体力量太无远弗届。虽然要知情赵小姐跟赵宽宜的关係一向不很困难;他们本来都不瞒着。 赵宽宜以往不少緋闻都是和当红女影星沾上边,记者们很快知道他是什么人。每家新闻电视台的主播报到这一则时,都要评议这对母子的好出身,甚至将兆美跟联天那些细微关联提出来说一遍。 还扯出一桩,曹宗庆一直有金钱上的困难。因公司方面不全由他作主,家里还有一位太太掌握着,他的一些私人投资週转不开,可能依靠了赵小姐援助。 我不免替赵小姐担忧她的那些珠宝手錶的下落。也不是不可能。去年她摔伤,原因不明不白,过后又疑似不见了一隻新錶。 我打了赵小姐的电话,始终拨不通,不论她的家里或者工作室,连舞蹈教室那里都是没人接听。想了想,我改而拨赵宽宜的号码。 那头响了很久才接通,倒不是他,是范月娇。她委婉地告知我,赵宽宜正在开会,大概两到三小时内不会结束。 掛掉通话,我点了一根菸抽。从知道新闻后,整天都是不禁这样子地心神不定,不能专注在一件事情。 总觉得现在情形已经很坏了,彷彿要有更坏的发生。 直到傍晚离开公司,赵宽宜一通电话都没有回覆。 我驱车回去,半途想一想,便绕道开往阳明山的方向。杂志里拍到的地点并不包括别墅那里,主要在赵小姐位于市区内的公寓。况且,别墅区外围有管制,记者应不至于埋伏在那里。 到了赵小姐住的那幢别墅前,周围静悄悄,这时候一辆车也没有。从外面的铁栅门看进去,只见房子那里一片黑。大概有窗户的地方都掛下了帘幕。 我下了车,上前按门铃。 对讲机发出呲呲地两声,才传出一个低微的妇人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其实这种对讲机对内是可以看见影像的,我略凑近,好让对方看清楚一些,一面开口:「霞姐吗?是我,程景诚。」 霞姐道:「哦,程先生。」 看她仍不开门,我先向左右望了望,说:「只有我,旁边也没有看到别的人。」 那头不吭声,不过铁栅门嗒地开了锁。我推门进去,又关好,房子那边的前门彷彿打了开,透出一丝光线。 我快步过去,霞姐让我进去,在后又赶紧地关好门。客厅里面还算整齐,不过平常在沙发上摆放整齐的靠垫乱丢了一地,沙发上也丢了一张薄毯。并不见赵小姐的人。 「程先生,那些事要不要紧啊?」 霞姐在后面问。她向来不是多嘴的人,大概也慌了。我只问:「太太呢?」 霞姐道:「太太在楼上,睡了一阵子。这之前都在楼下,一直说头痛,我给她找了药片,不过也没有剩下多少。」 我想了想问:「她早上出去过吗?」 霞姐点点头,说:「出去又很快回来,家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了,太太把线拔掉了,可是她的手机还响着,不知道跟什么人讲话,吵得好厉害。」 我不作声,突然地听见楼上发出噹啷的几声。我不多犹豫,连忙上楼,进到赵小姐的睡房,迎面是浓郁的充满各种甜味的花香。 赵小姐站在梳妆台前,两手按着桌角,垂着脸,披肩的头发整把散下来,双肩正一抖一抖的。她脚边不远的地下碎了几隻玻璃瓶,又摊着一大汪水,似乎是打翻了香水。 我走上前,喊她:「阿姨。」 赵小姐似乎受到惊吓,整个人一震,好似要跌坐下来。我赶紧去托住她的手臂。她向我看,脸色并不很好,眼中隐有水光。她彷彿茫茫然,任我带她去坐到贵妃椅上。我示意霞姐收拾地上。 等霞姐出去后,我向赵小姐看,她也望我,陡然才好像清醒起来。 她一抹眼角,怒道:「你都不知道那些记者多可恶!竟然偷拍,侵犯我的隐私,还守在舞蹈教室那里,一直拍个不停,一路都跟着——好在这里还有管制,不然都要跟到家门前,我可是一定要告他们这些人。」看一眼椅子旁的手机,「好多人一直打进来,不管认不认识,你知道都和我说些什么,简直不能听!」 我等她发洩完了,只问:「那篇报导说的是不是真的?」 赵小姐仍气冲冲的,有一丝敷衍:「真的假的又怎么样,现在那些人不经过我的同意——」 我不禁沉了声音,「所以是真的?」 赵小姐一时静下。 我感到一丝乏力。又想起从前的事情,突然有点气忿。我说:「你太糊涂了,不讲年纪,他有太太的。以前的事都算了,现在你怎么又——你也要为宽宜想一想。」 赵小姐当即坐直身,扬声道:「我怎样不为他想了?你用什么立场质问我?宽宜叫你来的是不是?好啊,我跟你说是!是真的,那报导写得都是真的,可以了吧?」 我不说话。 赵小姐喘了口气,还恨恨地看我,可脸色很快变了,彷彿惊慌。我一顿,转过身去便看见赵宽宜。他大衣并不曾脱,头发仍一丝不乱。那神气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霞姐也在,站在赵宽宜后侧,一脸无措。 赵宽宜偏头去吩咐:「霞姐,麻烦你帮我妈妈倒一杯水来。」 「好的,先生。」 霞姐匆匆走开了。赵宽宜逕自走进来,他彷彿不看见我。他只望向他的母亲,淡道:「看来什么都不用问了。」 赵小姐抿住唇,不发一语。 赵宽宜亦不作声,只彷彿看了看房间各处。他突然往床的方向走去,拿起床头柜上面放的一隻錶盒。 他把它打开,里面空无一物。他道:「卖掉了是不是?可能不只这一个,包括以前的那些,你手上还有几隻錶?或者珠宝……可能连外公公司的股票都转卖掉,换成现金给那个男人?」 赵小姐仍不语,转开脸。 赵宽宜将錶盒放下,看向他的母亲,皱着眉道:「从前是大学生,现在换成有妇之夫——真是厉害,还不觉得丢脸,在这里沾沾自喜。」 赵小姐好似呆住,颤道:「你说什么?你这么跟妈妈说话?」 赵宽宜呵了声,道:「你还记得你是一个妈妈?也对,你一直都是这样,不顾一切,不想负责任,做什么都随你高不高兴,高兴的时候是我的妈妈,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是,只想谈情说爱,惹一堆麻烦!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自私?」 赵小姐整张脸都白了,可更愤怒。她高了声音:「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当妈妈的!一直要看儿子脸色。」 赵宽宜道:「假如你不心虚,你也不用着看我脸色。」 赵小姐眼里都是恨恨的,她嚷道:「我知道!你一直是都恨有我这个妈妈。」 赵宽宜静默,过一下子才讲:「我只恨你当年任性生下我。」 赵小姐彷彿愣了,跟着身体好似抖了起来,彷彿是气的,「你竟然说这样的话——你给我出去——出去!」 「好啊,这件事我也不管了。」赵宽宜道,即走出了这个房间。 经过我身边,看到他紧皱着眉。他还是一眼也未看我。我心中僵着。我望向赵小姐,她脸上全是惊怒,用了两手抱住她自己,两隻眼圈彷彿红了起来。 「阿姨——」 「别跟我说话,你一直跟他是同出一气!」赵小姐道,似忿忿地转开脸:「你也出去,都出去!」 我不说话,还站着,看她慢慢低泣起来,又拿手捂住脸,整个人伏向靠垫,彷彿痛哭,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走到楼下,赵宽宜还在。 有一面落地窗的帘幕被拉了开,他便站在那里,对着那面映着夜色彷彿镜子的窗玻璃,一手的指间挟着菸。 大概察觉,他转身,向我这里看来一眼。 我不由要解释:「我并不很清楚这件事。」 他不说话,回过身。我走过去,他才开口:「有这样的一个妈妈,我也不比谁好。」 我一顿,只能道:「阿姨只是一时做错。」 赵宽宜抽着菸,道:「一时?你相信?」 我讲:「她的确是错了,可是——」 赵宽宜彷彿不耐烦地打断,「你不要帮她解释——」一顿,「我不想对你说重话。」 我一默,可隐约恼了起来。刚才开始,他便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我说:「我并不帮阿姨解释什么,但也不能真的放着不解决。」 赵宽宜看着我,道:「要不要解决是我的事情。反正你不要管。况且她自作自受,明知道不能够还去做,因为一时的快乐,不顾虑旁人,不考虑现实,只要谈情说爱,到头来白费时间,一堆麻烦。」 我怔住。简直不料到他要说这样的话。这是在说他的母亲,但何尝不是我跟他之间的情形。 这一时情绪很多,我呵了声,脱口:「我不是也是这样子——」, 赵宽宜彷彿一顿,转开了脸,语气稍缓:「我现在说得是我妈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我想。可还是沉默了。 赵宽宜也是不说话。 六十四 然而新闻的热劲并不轻易过去。彷彿一齣戏。也是太好的谈天材料,接连几天,打开电视,都可见几个节目在评论这一则,一逕挖掘着赵小姐的人生歷史。当然包括七年前那一段。主持人和来宾们七嘴八舌,全是嘲讽。 新闻甚至影响了其馀赵家人,尤其赵宽宜。记者找到他问,一路纠缠,他始终不理,只沉默。 我不知赵宽宜的打算,亦不问。那天谈话,末了可说不很愉快。可是过后到家,他跟我一切作息仍如平常,都不再提,彷彿就揭过了。可在心里总感觉好像缠住了一层网,越纠越紧。 对赵小姐之后的情形,我并不知道。因为不曾给赵小姐再打过电话,也不去看她。不是不关心,但总要感到为难。是一直有我自己,以及赵宽宜的缘故。况且,在从前是下好决定不管她的事情。虽然这样的决定一直彷彿也没什么作用。不然那天也不会担心地去看看她了。 新闻的另一位事主,在报导出来后便销声匿跡了。 媒体分别盘据在曹宗庆住家及任职的东方建设楼下打算堵人。东方建设在当天派公关发表一纸声明,解除曹宗庆在公司的总经理职务,划清界线。他的父亲曹竞谦身为赵小姐老友,友情亲情,两面皆无光。他不出面为儿子脱困。 年轻的曹太太倒在报导后三天召开记者会。 新闻画面上,她戴着一副大墨镜,由律师陪同,泣诉在婚姻上受到委屈,最末,话锋一转,温情呼唤丈夫归家,一切可谈。这是对她的丈夫。对赵小姐,态度便强硬,律师替她朗读声明,她坚决提告。 第一时间不看见记者会新闻的人,隔日都要看到,各家报纸的版头都是这个,彷彿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报导。 我便在报纸上读到的。赵宽宜早上一向也有读报的习惯,必然也要看见。 可或者,在昨晚他接的好几通电话里,便有谁通告了他。那之后他异常的沉默。今天早上出门,时间也比平日要早。 秘书elin送咖啡进来,大概描见摊开在桌上的报纸,笑说:「没想到总经理也关心这一类的新闻。」 我笑笑,不说什么,装不经意地折起报纸。 elin未以为意,向我汇报完,要出去。我又看到报纸,犹豫了一下喊住她:「这些报纸先收出去吧。」 elin道:「好的。」 过一下子玻璃门关上,办公室里再剩我一人。 我定定神,准备打开一份文件,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看,是陌生的号码,我迟疑了有一下子。它仍坚持地响着。 我还是接了,「喂?」 「程总——」是女孩子的声音,很耳熟。对方先自报名号:「我是小林。」 小林,赵小姐那位年轻的女助理。我一怔,问:「哦,有什么事?」 小林不知道在哪里,那边彷彿很吵,远远地好像有谁在嚷嚷。她压低声音:「claire在画室这里,有点麻烦——」 我默然,讲:「你怎么会打给我?」 小林似着急地说:「程总,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打给您。有人来这里吵闹,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男有女,女的那个非常兇,啊!天啊——」 突然听她惊呼,我忙问:「怎么了?」 那一头只听叩隆地两声,通话就被仓促掛掉了。 我愕然地望手机,一时不知怎么打算。想不管,可又感到心烦意乱。 最终我还是去了一趟。 还以为场面要凌乱,倒很平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玻璃门大大敞开,前台桌上的话机则翻倒下来。里头其他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孩子蹲在一张茶几边。我轻叩两下门玻璃,她好似吓住。调过来看的脸,那神气先有一丝警戒,才似乎松了口气。 「程总!」 小林喊着,站起身。这才发现她是拿报纸在捡着几片破碎的瓷片。又注意到,一汪水沿着茶几边缘流下,那块地板周围都湿漉漉的。 我不再看,问她:「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小林道:「您知道的,是因为——其实这几天大家都是不过来了,但是有份申请一定要在这星期处理好,claire才要过来——假如之前我早点把申请递出去就好了,她也不用受气。」 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林便讲:「刚才有几个人来这里要找claire,也不管我阻止,擅自就进来了。其中有个女的特别不客气,指着claire一阵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顿一顿,低声:「打了claire一巴掌。」 我不禁皱眉,问:「那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小林似想了想,道:「有点年纪的,不过打扮很时髦,但也不是年轻人的那种,反正不像clair这样的。」 那一定不是曹太太了。接近赵小姐这一个年纪的,大概是曹太太的亲友。我想了想,问:「claire呢?」 小林指一指办公间的方向。 我道:「我去看看她。」 小林点点头,又去收拾。我逕自走向办公间,抬手要敲门,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是忿忿着,连串的急促又尖锐的字句,依稀夹杂一丝哭音。 我站在门前,直到听不见动静才敲门。 等了等,始终不听见里面发话,我索性直接开门,一进去,只看中间的地板上摔了一隻手机,赵小姐则坐在沙发上。她微侧过身,看不见脸。可头发凌乱,抱着两手臂的样子,显露憔悴。 她彷彿入定,理也不理我。我走近,她还不动。我看到她那右侧的脸颊上红着一块印子。 她立刻把脸转开了,又拿手拨头发去遮住。 我问:「怎么回事?」 她仍不吭声。我也沉默。沉默得久了,更不知道能说什么。 办公间内有一扇窗,照进外面的明媚,可也散不去这里灰压压的气氛。我很觉得为难,但是能怎么办? 我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开了口:「你不说话,我怎么帮忙?」 她一样不理会,可是垂下脸,过一下子发出了抽泣。后来,她伏倒在沙发上,耸着背,哭得声嘶力竭。 赵小姐哭了好一阵子,就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睡得很沉,可辗转反侧,大概今天受的惊吓不小。或者更因为这阵子的精神压力。不用猜,赵家两老当气得不轻。他们不出面,赵宽宜更冷淡,大概她很感到一丝绝望。 我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将地上的手机捡起来。那萤幕摔裂了。想了想,我请小林去拨一通电话,不过还不走,仍旧留在这里。 小林倒露出为难,可依然去打赵宽宜的电话。本以为他不要理,但他却来了。看见我,他眉间隐约一皱。 他道:「你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道:「我本来也没想到过来。」 小林在一边,好似不过意,打岔:「赵董,是我打电话给程总的,因为——」就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听了,赵宽宜对她道:「麻烦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下。」 小林便闭了嘴,隐约看我一眼,似訕訕地往另一间房间去了。 我并不先开口。赵宽宜倒也不吭一句。相互就这么地沉默着,一室里只有鐘针滴滴答答地走着的声音。这已经是下午三点鐘。 在赵宽宜面前,我向来不够沉得住气。 我开口:「假如你先接到了电话,你也会来的。」 赵宽宜道:「但是我没有接到,根本都不曾打电话给我。」 我便讲:「也许小林是担心你不要接。」 赵宽宜呵了声,不语。 我叹气,劝道:「阿姨已经受到教训了。」 赵宽宜似不以为然,冷道:「她向来最会装可怜。」 我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妈妈。」 赵宽宜微扬了声:「不是说了吗?你不要管这件事!」 我亦不禁高了音量:「就算你还生气阿姨,事情也到了这样地步,难道你真的要看对方把阿姨告上法院?」 赵宽宜皱一皱眉,露出一丝不耐烦。他讲:「你怎么不先处理好你自己家里的事,一定来淌这个浑水?」 我不禁愕然。简直想不到他这么说,一时是狼狈又气忿,充满情绪的字句实在要脱口而出。 赵宽宜彷彿也察觉到说错了。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并不回避,可按住脾气。我道:「我想,我们还是别再谈下去了。」 他不作声,过一下子调过身,讲:「——我送妈妈回家去吧。」 我未答腔,只看他进去办公间。 这时候小林才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刚才我们并不刻意放低音量,隔着一层门,或者听不清意思,但总知道口气都不对。 她不安地看我。我只摇摇头。 终究,赵宽宜是不会不管他母亲。但是对于细节,我并不很关心了。也不是因为怪恨他那时口不择言。谁都有情绪。我自知多管间事;他和赵小姐之间的心结,非一天一日,如同我跟父亲。本来家务事一向是世上最难解的事情。 又过几天,赵小姐的新闻逐渐淡了。那些谈话节目总算放过她。不过,事情却已经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 新的一期八卦杂志,封面上的话题人物我也熟悉。是我自己和赵宽宜。 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五 最开始先来了一通电话。对方拨到我的办公室。我不多疑心,接了,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称我头衔,问我是不是认识赵宽宜。 我一顿,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对方笑笑,竟然就掛掉了电话。我感到不对劲,立刻按了分机。秘书elin接起来,经过询问,这通电话不是她转进来的。 当时我想不透对方有什么目的。到晚上,跟赵宽宜走出餐厅,准备开车离去,有两个人凑上来,很快表明杂志记者身份。 我一怔,而赵宽宜彷彿仍镇定。他面对记者一向沉默,尤其近日。这时也是,不等对方多说,便上车。 我也随即上车。车子方动一步,这两个人的一个突然衝上来,差点煞车不及。我按了喇叭,而对方似乎浑然不知危险,只举相机,对着车里的我们拍照。疾闪而过地似过曝的茫茫的白,好像是对往后一切发展的预兆。这一刻,我无缘无故明白过来,白天那莫名奇妙的电话是对方打来的。 可是即使晓得,也已经来不及做什么。 新出刊的杂志被包装好,快递寄到公司。夹在别的文件里,elin拿进来。我不多想拆开看,即呆住,等到读了,感觉更恍惚;好像正在做一场恶梦。 报导里描述曖昧,指赵宽宜跟我同住是因为不一般的交情。又附加照片,除了那天在车内的,还有之前一起进出其他的包括住的地方,亦有之前在赵小姐画室前的分别……许许多多。 放下杂志,我什么都没有办法想。也是绝对想不到要出这样的事。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先要慌,随即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空白,彷彿失去了所有能反应的反应。我不能说服自己这并不严重。 桌上的话机突然响起来,我仓皇接了。是elin,她问:「总经理,有一位称是週刊记者的张先生打进来,他坚持找到您说话。请问您要接听吗?」 我道:「告诉他,我正在忙。」 「好的。」 那一端掛掉了。我还握住话筒,到听见话筒发出嘟嘟的声音才回神过来。我放回去,向后倒在宽大的椅背,一时没有办法。 又来了电话,这次是手机。我直起身,无缘无故地小心翼翼,看到来电者是赵宽宜才接起来。可不开口。因可能开口就要洩漏了慌张的情绪。 他也不作声。沉默维持了有一阵子,他先出了声。他说:「我这里收到一本杂志。」 我道:「我也是。」 又都静默了。我望着自己的一隻手,看着手腕白金色的錶。心里随着指针走动数着格子。我找不到声音。真的找不到可以说的什么,好像所有的字句都不能表述出此时这样无以名状的汹涌。 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我想。可是我们都还没能准备好。 还是赵宽宜先开口:「不要去理会。」一顿,低了声:「会过去的。」 我点点头,又想到他是看不见的,讲:「好。」 他说:「不要去理会,晚上回去再说。」 我一样道:「好。」 当天在公司里,一切还平静,可回家时,已经有记者盘据在大楼下。看见我的车,几台相机对着一阵拍,闪光亮得刺眼。车子速度一慢下,就有人要衝上来。 保全已赶来拦阻,我趁机开进地下停车场。 不过赵宽宜没有那么好运。当晚他有应酬,电视台的记者守在吃饭的地方,在他出来时,一窝蜂涌上去。面对追问,他当如以往不回应。那群人似不放过,新闻画面上,他被纠纠缠缠,好容易才能上车子离去。 晚上十一点多鐘,赵宽宜才到家。 那时我在书房,听到动静出来,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在打火点菸。他朝我这里望一眼,一面抽起菸。 我坐到另一张沙发,拿起茶几上的杂志。我开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竟然都没有察觉。」 赵宽宜低道:「可能差不多在那时候被跟拍了吧。」 那时候——哪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我轻扯嘴角。本来这些人抓到一个错就要往四面八方挖掘出另一个,不弄到祸连九族不罢手。 我问:「现在呢?」 赵宽宜默然,才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用向谁交待。」 我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一直维持沉默吧,等到劲头过去……大概就好了。」 赵宽宜不语,似若有所思,过一下子向我看,忽道:「或者出来说明吧。」 我不禁怔住。又听他说:「反正不是假的,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我霎时心中澎湃。可理智要跳出来拉扯,我嘴里讲:「现在不是时候——我这里怎么样都好,但是你外公外婆那里不能不顾。」 赵宽宜默然,道:「老人家总会看开的。」 我道:「假如看不开呢?他们年纪也很大了。」 赵宽宜不说话。我捲住手中的杂志,低声:「先这样子吧,说越多,要越麻烦——就这样子决定好了。」 赵宽宜未答腔,只吞云吐雾。我知道,他一时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否决。 可是新闻带来的效应,始终不是能预期的。也许因为赵小姐的关係,或者赵宽宜,或者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非善意的原故。 记者们纠缠不休。早上出门,要拖延到不能再拖延,赶在最后一刻进公司。公司里谁不听过这个新闻,隐有些议论。那些异样眼光藏不住,我全装不见。平常走得近的人,一时都彷彿疏远。 去既定的应酬,不论谁面上仍是亲切,可是背过身或者嘲笑这是极度的羞耻。我极力不去猜臆,可身在其中,只觉得一切恍恍惚惚。彷彿踩进波涛不平的海里,浪潮滔滔也躲不得。 而谈话节目再得新题材,见猎心喜,大肆分析我这个人,我的出身。还论赵家,包括联天接班人的臆测,涉及广阔,相关和不相关的事情全搅混在一块儿。 赵小姐的事情在这之间,已像不足为道。 简直是应了邱亦森当初的话。 这天,陈立人把我找去。 他坐在办公桌前,抱住两手臂,看着我,「那报导太夸张了,曲解成这个地步——你还沉默?你也不是第一次应付记者,怎么不知道这种假的事,只要出来澄清很快就过去了。你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没有办法澄清。」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着瞒到底,向他否认,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立人一样看着我,眉头皱起来,「不是真的吧?」 我不觉苦笑。这一下他也沉默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彷彿才认真地打量我。他道:「你们真是——这上面说的——真的?」 我维持沉默。 陈立人脸上好似闪过一丝错愕。他一样皱眉,半天才沉口气道:「之前我还以为——原来是这样子。」停了停,「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我才开口:「抱歉。」 陈立人似一顿,看向我,说:「倒不用为这个对我抱歉。」 我道:「假如造成公司困扰,我可以——」 陈立人皱着眉打断:「你可以怎么样?我又不逼你什么。这种事,能怎么说,你……唉,你反正好好处理吧。」 我点头。临出去前,想一想,又抱歉一次。陈立人默然,过后沉出一口气,可不讲什么了。 重新回到部门,大家在里头不知道说什么,看见我,一时都静下来。我作无事状,一逕走进办公室。 刚坐回办公桌前,手机响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有好事者打来,这次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直接按掉通话。 又换话机响了。 我沉一口气,接起来。其实早告诉过秘书elin,任何不相关的人的电话都不接,可有时她彷彿忘记,不请示,一逕转进来。 果然,那头是一位女记者。 「请你说一说——」 我截断她:「抱歉,我很忙。」 女记者笑笑道:「程先生,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是面对吧,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你也不好过生活是不是?」 我未应,只把通话直接切断了。又想了想,拨出分机。那一端秘书elin很快接了。我道:「麻烦你送一杯咖啡进来。」 elin道:「哦,好的。」 不一会儿,门被敲了一下,elin端了一杯咖啡,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她一面把咖啡放在桌边,一面道:「总经理,您的咖啡。」 我对着文件点头,听她脚步似要调转,抬头道:「等一下。」 「是?」 我淡道:「我应该说过,不相干的电话不要转进来。」 elin似漫不经心地答:「哦,好的。」 我看着她道:「假如你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能应付,或者你自请调换位置,我也好换一个够称职的秘书。」 elin彷彿一僵,脸色不很好,可低下头来,她说:「我知道了,总经理。」 我道:「出去吧。」 她离开了。我心烦气躁地拿菸点,看着手机,想了想还是不拨赵宽宜号码了。他的处境,一向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一到时间,我即收拾离开。叫了电梯上来,门打开,里面有人,对方好像要走出来,看到我又一顿,倒不出来了。 我望着叶文礼,一时一怔。 叶文礼按住开门键,眉微一抬起。我连忙走进去。电梯门关了,他问我:「你准备走了吗?」 我点头,「嗯。」 叶文礼彷彿随口讲:「楼下门口好像有记者。大概停车场入口也有把守,你这时出去,一定要被拦住。」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叶文礼讲:「反正我有消息。」一顿,向我看,「你搭我的车一起走好了,他们绝对想不到。」 我还愣着,电梯已到达地下室。叶文礼先走出去,又一停,回身过来催促我。我忙出去,跟着他到车停的位子。 叶文礼道:「你到后座,稍微躺下来。」就丢来一件大衣,「盖住这个。」 我怔了一下,虽然感觉不可行,仍旧听他的到后座佈置。好了他才开车。车子开出去,速度平稳,大概真是没人料到,竟然顺顺利利地离开了。 我才坐起来。望外面的景况,已经离公司有一大段距离。是往叶文礼住处的方向行驶着。 叶文礼在前头说:「先到我那里去吧。」一顿,「记者问不到你话,交不了差,大概问到你从前一些朋友——新闻报导了一下午。他们等在公司门口,也一定会守住你住处那边。」 我默然。谁没有几段从前,那时你情我愿,并不认真。也是想不到今天。假如问我,也不能否认。 我看他,只问:「我到你那里,你不怕要上新闻?」 叶文礼不说话,从后照镜看来,笑了笑。 很快到他租住的公寓。客厅中堆了好几个纸箱,沙发茶几上还叠有书报。我很久不来这里,但是一向不在客厅多待,倒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叶文礼一面挪开沙发上的一叠书报,一面讲:「有点乱,这两天一直在整理,我过两天要搬回我父母那里了——坐吧。」 我便坐下,而他进厨房倒茶。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拿起来瞧,是赵宽宜。我顿一顿,不觉去望叶文礼位置,他犹在厨房。 我才接起,「喂?」 赵宽宜在另一头问:「还在公司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离开了,在一个朋友这里。」 赵宽宜未接腔。 我亦沉默。就这么静了有一下子。想他大概也要看到新的新闻,我开口:「今天你可能听到一些——」 「也没什么。」赵宽宜即打断,又一默,讲:「不如这样,你在朋友那里待一晚,或者过两天后,看看情况才回来。」 我愣住,可嘴里是答应了。 后面彷彿就无话可说。通话潦草地结束。我拿着手机,微发怔,到一隻水杯放到面前的茶几才回神。 我朝站着的叶文礼望去。他亦看来。 他微笑,道:「真想不到你能把我当作一个朋友。」 我不接腔,站起来,才道:「谢谢你帮忙,我该回去了。」 不料叶文礼来拦住我,「你要回去?不是告诉你可能有很多记者——」 我自嘲道:「这一阵子,我看到的记者还会少吗?不多他一个两个。」 叶文礼一顿,又说:「你现在也没有车子。」 我不禁好笑,道:「总叫得到计程车。」 叶文礼还看着我,忽讲:「我刚才听到你谈电话。」 我怔怔着,不语。 叶文礼逕自说下去:「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也要你不回去。」 我略沉了口气,只说:「我会住到一个朋友家里,暂时不回去。先这样吧,我走了。」 叶文突然一把拉住我。我怔住,他已将我拥住。我不禁僵住。 他在耳边讲:「放弃吧,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尤其跟他。」 我挣脱开来,皱着眉,说:「你在说什么?」 叶文礼面色平静,讲:「别人或许半信半疑,但是我知道那报导说得都是真的。你跟赵宽宜一直在一起。别傻了,就算今天没有这个报导,你跟他也不可能在这个社会继续下去。」 我心中沉沉,看向他,说:「总之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他喊:「程景诚!」 我只一逕走掉。 六十六 那天我到了邱亦森那里。因不便出现在发廊,车子又留在公司,于是讲定地点,他开车来接。路上,我一点都不想开口。他也是不讲什么。 他租住的大楼距离他的第一家发廊很近,都在中山北路上。他住七楼。我并不常过来,跟他见面都是在发廊里或者外头。 我佔住他客厅的一张沙发。开电视,正好播新闻,关于我和赵宽宜事情的最新进度。一如叶文礼所讲,从前我那似谈非谈的几段被挖掘出来。画面上,女主播言词犀利,把我从头到脚批评了一遍。 也不只有我的这部份。有个匿名的女人打电话到一家电视台,称和赵宽宜交往过,还为他拿掉孩子。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的人。这才明白,他要我不回去的原故,大概他也被记者纠缠得很紧了。或者还有两老的方面。 「这种新闻简直没有营养,不要看了。」邱亦森道,一面走过来把电视机关了。 我逕自在沙发躺下,说:「让我在这里睡一晚。」 邱亦森:「不要说一晚,你要住几天都可以。但是明天你有办法回去吗?还有公司……我看那些记者不会太快解散。」 我并不答腔。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便在这里静默了一下子,邱亦森忽道:「其实,只要你们出面澄清,这个新闻很快过去。」 「我是没有办法否认的。」我低道:「但是我更不能承认——不能在这种时候。」 我并不缺乏勇气,因而才要深远地考虑,不得不理智。我不顾虑我,也要顾虑赵宽宜。他讲向大家说明白,这样子的话听在心中怎会不受激动?可那是一时之念。我懂得,他也清楚。 邱亦森当然最明白出柜不易。他当初也不是一下子就顺顺利利。他不讲什么了。隔天,我直接到公司,晚上便回家去。 大概前一天记者来得太多,引发其馀住户抗议,这时被驱赶得一乾二净,而社区保全也增加很多。我顺利进到家门,里面一片黑。赵宽宜还未回来。印象里,他今天有个饭局。 我开了灯,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鐘。我拉开落地窗帘,推开玻璃门,靠在阳台的墙围前,望下方亮着街灯的昏暗风景。大概晚了,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久久才有一辆车子开过去。简直想像不到前面几天在那里守着一大批人,一大批的对准这里的相机镜头。 但是现在看不见,说不定是伺机在哪个附近。 我应该要进去,这样想,仍然不动。我拿出手机,传讯息问赵宽宜去向。他那里大概差不多要结束,很快回传。 我看了看,再传去一则,不等回应,拿了另外一副车钥匙出门。我开了赵宽宜那辆黑色辉腾,去到御品苑。今天他和谁在这里吃饭,我不清楚,总归为既定安排。也是向来不问。 去的一路顺顺利利。可担心记者埋伏,我在附近绕了两圈才停过去。 将近十点鐘,久久才见有车子和行人走过马路。御品苑也到打烊,大门开又关,陆续送走几个批客人便沉寂。我打电话给赵宽宜。他接起,那口吻似轻松。我不由也心情愜意。 我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了。」 他答了好。 我掛掉通话。等了一下子,餐厅的门再打开,走出几个男女,包括赵宽宜,我却一眼看向其中一个西方面孔。不陌生,是久违的fred。他走在最末,似有醉态,整张脸都红着。他并不和谁搭话。在前面的另几人和赵宽宜拥别,各自分头。他这时一步上前,拥住赵宽宜,可不放手,大有要吻上去的意思。 赵宽宜当然推阻起来。我不由急,开车门就下去了。彷彿看到我,fred用英文含糊不清地嚷嚷。餐厅里面在收拾的人都看了来,也有人走到外头。 赵宽宜将fred推开。他又凑过去,这次似乎使了力气拉扯。赵宽宜甩了开,挥出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朝后踉蹌,跌坐在地。 我不禁愣住。fred更似茫然,瞪大两眼望着赵宽宜。 赵宽宜用英文叱了一句,那口气略不近人情。他随即转身,看见我,两步走上来,拉住我就向车子过去。 赵宽宜上了驾座,将车子开上马路,一路都不说话。我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我是一时还缓不过神,简直不能想像他会揍人。 车子并不往回去的路开,中途拐进了滨江街,开进河滨公园。因为晚了,这时候公园内不见一个人影。赵宽宜将车子开进去,停在靠近大直桥下的车道。他熄了火,似一叹,便向我看。我也望他,相互静着,都无缘无故地笑了出来。 「下车吧。」他说,一面开车门。 我跟着下去,站去他身边。 远处灯影如星的大直桥,正投映在底下黑粼粼的河面。吹着的风有点冷,可彷彿把那些焦虑全驱散了,心中只感到清静。 我向赵宽宜看,开口:「真想不到你也会打人。」 赵宽宜彷彿轻哼,并不说话。 我一笑,「不知道他要不要紧?」 赵宽宜道:「总不会有事。」 我默了默,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fred喜欢你。他告诉我的,他早早以为我们关係不一样。那时候当然——」一顿,向他看,「总之我一直没有说,原因有点难讲……很狡猾是不是?」 赵宽宜亦看来,道:「不说又有什么关係,我当然不会是谁都要。」 我沉默,可不移开目光,感到一种情不自禁。我欺近,他便揽住了我。他的唇碰着我的唇,舌头鑽了进来,缠住我的舌头。彷彿比任何一次都要忘情,呼呼地风声里,依稀能听得见彼此那一阵一阵噗通噗通的心跳。 到分开,我跟他都抱着彼此不松手。 我感觉胸中爱意这样的浓烈,可不知因何情绪里的热却突然地冷着,彷彿被河风给吹灭了。 或者,是因为风太冷了。 风波不曾稍停,可应付久了彷彿麻木。打开电视听着那些批评议论,以及随时随地在周围那些不很善意的眼光,好像从前就存在了生活中。 也不是完全的不友善。总有对这件事看得开的,或者根本当作是炒作的人。一方面感到没什么,另一方则也不认为该要出面澄清。 叶文礼对我是不再提起那天那样的话。在公司里,除了公事,他跟我并不多谈。本来也一直是这样子,我不觉得悵惘。 老李要在七月退休,那部门确定由钟文琪兼管。不过陈立人仍要我视情况协助她。坦白说,我认为她是可以应付的。 她对我,还态度如故。只是不时常讲她和许程诚的一些事了。 有一天,我接到大阿姨的电话,不由意外。 问我碰面,理由诸多,其实不过藉口。因为母亲那方面的一些缘故,我不推辞。她约我到内湖的一家中式餐厅。是她丈夫的產业之一,位在隐密的巷子。 中午准十二点鐘,我到达,她已经等着了。 她笑道:「我看,我们坐后面的包厢吧。」 我微一笑,不说话,跟她进到一间五人的小包厢。圆桌上已经放了茶水,以及一些开胃小菜。 她招呼我坐,自己也坐下,似亲切地问:「最近跟你妈通过电话吗?」 我顿了顿,又听她说:「我跟你妈倒是两天前通过话,也没说什么,聊一点小事。你妈最牵掛就是你了,一直託我照顾你。」便看我,「哦,我没有向她提最近这些事,不过,不保证不会有人跟她讲,那边总也收得到台湾这里的消息。」 我维持沉默。 她再讲:「阿姨找你,也不是要责骂你什么,这是小事啊,澄清就好了。你不能因为顾虑到朋友,不想想你自己。」 我才开口:「阿姨,我知道的。」 她又劝了一阵,无非都是一样的话,让我和赵宽宜划清界线,解决事情,以免增添母亲的苦恼。或者因而加剧我跟父亲之间的裂痕。她指母亲做得不对,应为我和父亲周旋,不当不理睬。 我深深感到不以为然。 大概看我冷淡,大阿姨不再说了。话题带开,她要我坐着,亲自去叫上菜,出去了一直不回来。我想着走,包厢门又开,她是回来了,但是领着一个人。是父亲,看到我,那严峻的脸一沉。 大阿姨在旁陪着笑。因大姨丈和父亲有合作,父亲到这里合情合宜。但是我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凑巧。 我立刻站起来要走。 父亲喝道:「站住。」 我停住,并不转身。 大阿姨笑着缓颊:「哎,你们两个有话要好好讲。」 父亲扬声:「好好讲?还有什么好讲,看看那些新闻——乱七八糟!噁不噁心?」 我一顿,感到了满腔怒意。我转过身。大阿姨先一步来劝,她讲:「哎哎,都是捕风捉影——」 我衝口打断:「我是同性恋也不比你噁心——你不看看你自己!找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子,人尽皆知,你还洋洋得意,简直无耻!」 父亲先一愣,神色才变,彷彿也气极,他喘一口气,骂着混帐,手摸到圆桌边的一隻杯子就往地上砸,发出哐啷地一声。 大阿姨惊叫着,可去拦住似要衝上来的父亲。外面的人大概闻声,开了门进来,她忙把人赶开,一面向我示意:「不要说气话!」 我冷笑,道:「我就是同性恋了,又怎么样?」 大阿姨张着嘴,似呆住,迟迟没有说话。 父亲倒高了声音:「就让他说!以为自己在外面闯几年有本事了?搞同性恋,真不知道你妈这样教你的?教出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儿子!」 我一听,更气不过,大阿姨即刻拦住我。也不知道她哪来大的力气,我一时竟然挣脱不开。 她向我道:「少说两句,不要跟你爸吵了!」 我松开力气,往后站,看着那扶着一张椅子彷彿气得发抖的父亲。我道:「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开了门出去。 后头隐约听到怒骂,但也不去管了。我出了餐厅,外面庭园里,大姨丈和一个瘦小的妇人站在小池塘前说话。 看见我,都静默下来。大姨丈脸上彷彿訕訕,那许女士则一派小心翼翼似的。我只一逕地走。 我才开了车,手机便响起来。 一看,不想是赵小姐。她问我碰面,口吻比前时轻松多。她那方面之前经过了周旋,对方不告了,要私下和解。当然,曹宗庆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出面。 我心情还有些混乱,本要拒绝,想想仍旧答应了。 去到约定的地方,是一间不很起眼的咖啡厅,这一时除了赵小姐,只有一对老夫妻坐在里头。 赵小姐戴着墨镜坐在墙角的位子。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服务生来递上餐本,我并不看,直接点了一杯咖啡。 等服务生走开,她摘下墨镜,看一看我,笑道:「咦?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找我什么事?」 赵小姐道:「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停了停,看一看周围,「那个报导写得也太过份了。」 我不说话。 赵小姐道:「这种辛苦——哎,我也才受过。」又一叹,「其实本来也不用这么严重的,都怪那些记者,真可恶!追着我不放,弄到那样地步差点不能收拾,假如不是你们做出了新的新闻盖过去,现在还有得闹,根本不能谈和解。」 我一顿,问:「你说什么?」 赵小姐笑了笑,逕自说下去:「也不用瞒我。还以为宽宜真是气得不理我了,想不到他要用这种办法,可是,他现在什么事还让律师来告诉我,我没办法关心,心里总觉得很难过。」 我一时愕然,脱口:「你以为这件新闻是……他为了你去做出来的?」 赵小姐似乎还要讲什么又一顿,看着我问:「难道不是?」 我胸中不由堵了一口气,忍不住就要站起来走人。可一直起背脊,望住她的脸,一下子只感觉到疲倦。我道:「他为什么要伤害他自己来成全你?像是你这样的母亲,像是你这样——根本不值得!」 赵小姐彷彿呆住。她张口,可是一直没有出声。 我也是沉默。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这时候服务生过来送上咖啡。放下杯子的那一声动静,赵小姐才回神。 她变了脸色,瞪大两眼望着我,低问:「——怎么回事?既然是假的,他为什么不澄清?你也不澄清?」 我说不出话。 她仍看着我。静默了一下子,又问:「是真的?」也不等我答话,彷彿受了刺激,一逕道:「真是不敢相信——怎么能有这种事?宽宜不会这么糊涂,他一向是——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要害他啊?我这么相信你!」 她说到最末,声音隐约颤抖了起来:「不行啊,我怎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是乱七八糟了,但是他不行!你知不知道,他不行——」 我再不能看着她,不禁别开眼。可是她还在怪责着我,一点也不顾旁人眼光。我也彷彿不痛不痒,只由她骂。她骂到那声音似要哽咽起来。 到最后,她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她重新戴上墨镜,走了。 我一个人在咖啡厅又坐了一阵子。 走得时候下雨了,我还慢慢地走。等到停车的地方,全身都淋湿了。我直接回去。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隐隐听到外面雨下得淅沥淅沥的。 我冲了澡,换下衣物,便待到书房。我点着菸,看着墙上的鐘针一格一格地走。已经晚上九点多鐘。 两天前赵宽宜去了北京。是早在一个月前就排定的事情,不能取消。我本就不以为意,这时候更庆幸他不在,不然,现在不知道能用什么情绪面对他。我为我的坚持感到一阵无力。 但是我并不想放弃。也是不能够。 彷彿连锁效应,事情一件一件地来。 我接到一个推不掉的邀请,驱车至圆山饭店。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非常适合兜风,不过我一点也没有间情。 我到了饭店,进到大厅,朝位在右侧的圆苑去。 服务生领我进去,约我的人已经在位子,先叫上了一壶茶。看到我,那穿着体面的老人微扬起眉梢,又多倒了一杯茶。 我问候:「赵老。」 赵老点点头,示意我坐,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不过这里的普洱滋味还不错,嚐嚐。」 我道:「好的。」 服务生来问点菜,赵老翻起菜单,一面问我意见。我全凭他作主。他要了好几样招牌菜。 菜陆续地上来。赵老只向我一一介绍,劝我吃,并不说别的什么,气氛和乐。我就好像特地来陪着家中的一位很亲近的长者吃饭。 到上甜品,服务生送来两碗甜汤,以及这里向来出名的红豆松糕。 赵老道:「很多地方其实都做这个松糕,但是都没有这里的好吃。你要试试。」 我不敢让他服务,忙道:「我自己来。」 我们这一张桌子正好是面向窗的位子,望出去是一片明媚的河滨水色。赵老又向我说:「以前圆苑不是在这个地方,在楼上,可以说是阁楼,根本看不到外面。不过旁边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可以看到厨师们包饺子——呵,我就想起来了,以前宽宜小时候来,每次都要数那蒸笼能叠到多高。」 我只有微笑,不知能说什么。 赵老倒着茶,一面说:「宽宜的妈妈,你也知道吧,她以前没有什么时间照顾他,所以他大部份是和我们住。唉,我那个女儿一点都不了解他啊,他不喜欢的,偏偏都去做了。其实他很容易心软。不过有时倔起来,一点都听不进去别的,执意做他的,比如他开公司,这件事本来我不赞成,我是打算他那时候从美国回来,就让他进联天接一个职位。后来想想,那样是太急了,或者他先自己做出成绩也好。」 他向我看来,续道:「你也是不去你爸爸那里。这一点,我也觉得难得。」 我未接腔。 又听他说了:「几天前,我问他,他说新闻不是假的,他说,你们是在一起。」停了停,「其实,我想了想,感觉不是不能理解,你们之间一直很不错——记不记得?以前你到过我们那个老洋房吧?我印象很深,他第一次带朋友来跟我们认识,以后也没有特别在我们面前提到谁,只有你。」 我看向他。 他亦看着我,语气惇惇地讲:「小程,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难怪宽宜把你当朋友。你也很聪明的,你要想想,因为你们这件事,发生了很多情况。我想,你应该很多地方也不好应付,不只你自己,可能要让立人的公司,包括你爸爸那里,有一些不好的影响,看看,麻烦太多了。宽宜他自己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但是你不能不多考虑,不要到头来害了你自己——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是能够跟你久长的对象。」 我不言语,可是有种恍惚,彷彿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好像我早已经走了,不用听他编造这段外包了糖的规諫。 后面他再不说了。离开时,他坚持买单,我也没有心思争。接他的车子开到饭店门口,他拍拍我的肩,才上车。 六十七、六十八 六十七 可真的不料到赵宽宜要向赵老承认他和我。听见时,我只怔着。过后也不知情绪,赵老的一席话犹如春风似的吹进耳朵,可在心底慢慢刮着风暴,要浑浑噩噩,好像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听不见,不明白。当然是明白,无非要我先放弃。我该绝对的不肯,不然,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坚持就成枉然。但是,赵老所说的不是不成道理。现实的确是这样子。在这么下去,不只我,赵宽宜也要痛苦。 简直不能停止要这样想着,抗拒不了始终和意志拉锯着的无能为力。 今天晚上,赵宽宜便要从北京回来。 现在却还是早上。开着例行会议,我努力专注,实在恨不得时间快到晚上。 不过这次并不到机场去接了。我当然万分地想快点看见他,可是机场一向最是人多嘴杂,事情尚未平息,难保没有记者埋伏。不能不小心。况且到家里,才能好好地说上一番话。这几天通话都是短暂,说不多。因看不到人,更加寂寥。 我并不曾有机会提起和赵老碰面的事。也是不欲说。我不想使他们之间滋生嫌隙。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电话里,偶尔几句彷彿有一点安抚的意味。 这时候会议上,隐约有些争论起来。 陈立人准备在纽约那边发展新项目,他有意交给我的部门负责。还待商榷,有人提意见。表面上当然因为是要各方慎重的评估的缘故,实际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因意见相左,始终兜不到同样的结论,只有下回再议。 陈立人面色不算好,不过也是没有办法。或者一意孤行,但是他向来不这种作风。散了会,眾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他喊住我,「你还是先为这个项目做一点准备吧。」 我点头,可道:「假如那个谁有心,或许是不是——」 陈立人打断:「不行,经验太不足。」 我便道:「我其实经验也不很多。」 陈立人睨来,倒是笑,一掌拍到我的肩膀,一面讲:「好了,推三阻四不像你。」又叮嘱一次,就走了。 我也回到部门去。 进了办公室,我查看手机,发现有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打了十几通,是张秘书。还在疑惑,又打来了一通。 我犹豫后才接了。 那头张秘书的声音带着焦虑响起来:「总算接了啊——程先生!你赶快过来台大医院,董事长现在在这里的急诊。」 我不料到,先一愣,心中倒是钝钝的似冷漠。我道:「哦——是吗。」 张秘书还道:「程先生,你一定要快点过来!」 我默然,说:「也不见得一定要我去一趟。我要掛断了,我还有——」 「程先生!」张秘书口气急切地喊住我,又低声:「程先生,董事长情形真的不好,刚才是紧急叫救护车送来的,可能会——假如有点什么了,你不能不在场。」 我感到木然,彷彿不知所谓而恍恍惚惚的。我想着父亲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可是说不出口,心情陡然焦躁起来。 我听见自己问着:「你也打电话给我妈了吗?」 张秘书答:「没有。」 我匆促地讲:「不要打,我立刻过去。」就掛了电话。 我很快赶到医院。半路上,张秘书又打了电话,他到急诊的门口等我。去到急诊,那里还挤满了一堆的病人,医院的人员都忙着。到处吵吵闹闹,丝毫不像在医院。病床从里面排到过道又排到了门口。空气里充斥着奇异的冰冷,沉而衰败,又似生机勃勃。 这才看见张秘书从一拨人的中间挤出来,一隻手高高扬起,不停挥舞,那脸上的情绪明显,没有平常的镇定。 我向他走去,发现他额头和脸都是汗,大概一直跑来跑去的。我跟他一起穿过刚才的那一拨人,他一面向我说明经过。 「董事长这几天总是说头痛,今天早上好像又痛得很厉害。到开会,要站起来,那手脚好像没有力气,就摔倒了,还说不出话,吓了大家好大一跳,赶紧叫救护车,送上车时还很清醒,但是后来好像迷迷糊糊了。」 我一言不发。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总觉得这好像是假的。 说话的中间,张秘书已带我走到一间急救室前。门是开着的,不过遮帘拉了起来,只听见里面的监测仪器不停嗶嗶作响。 外面站了几个人。 上次看过的姓曹的男人这次也在,他身边站有一个面生的女人。除此,还有许女士及许程诚。当然是少不了。张秘书朝他们出了声:「程先生到了。」 全部的人立刻往看我来。我一时望不清他们都是什么神情,只注意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男医师。 「哪位是亲属?」 这一问,许女士和许程诚似要动作,可是终究没有上前去。大家也彷彿僵住,面面相覷。 我只有开口:「我是,我是他儿子。」 男医师点点头,向我道:「你父亲头痛剧烈,右手右脚没有力气,又说不了话,我们怀疑是中风,刚才进行过电脑断层检查,发现他的左大脑前面这一块……」指了一指他自己的,「有不算小的范围出血,是出血性的中风。我们给他测过昏迷指数,正常要达到十五分,你父亲现在分数不到十二。虽然他现在还叫得醒,但是情形只会越来越不好,必须快点手术,清除血块。」 我懵住,一时不语。一边的几个人都是面色凝重。那姓曹的男人和那个面生的女人交头接耳,女人就到一边去打起电话。我茫茫然地看,还来不及想明白,突然听见许女士带着紧张的声音。 她问:「这是要做什么样的手术?」 男医师隐约看了我一眼,才答:「开颅手术,从头部这里开刀,将里面的血块清除。」 许女士实在地深吸一口气。 换到许程诚问:「那有没有危险?」 男医师道:「手术难免风险,不过现在不做要更危险。」 姓曹的男人也说:「董事长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中风了?」 男医师这时又看了我一眼,一面讲:「造成中风的因素很多,不一定身体好就不会发生。年纪是一个原因,或者血压高,天气忽冷忽热,还有情绪起伏太大——」 许女士忽道:「啊,他前几天是发过一顿脾气,头痛也是从那天开始——」看我一眼,那脸色似徨徨,「是因为你跟你爸爸吵架,所以——」。 许程诚打断他母亲:「妈,那种事根本没有一点相关。」 许女士一时没了声音。我仍不说话。看着其他人都是脸色各异,我有些恍惚。依稀想起来那天父亲震怒的样子。那时他气得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从来也没有看过他情绪起伏这样大。 男医师这时道:「我看过病歷,之前因为血压方面的问题住过院吧,可能就是后续没有控制好。」 许女士还道:「但是——」 许程诚忽地一喝:「好了,妈!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我不禁望向他,他别开脸,一面扯着他母亲向后站去。许女士的脸色并不很好,隐隐有些悻悻然似的。 张秘书喊了我:「程先生,你必须作决定。」 我一顿,要费了劲才能够开口。我问:「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办好手续,立刻就送上去手术室。」 我略点了点头,嘴里道:「好,快点办吧。」 男医师便喊来一位女护理师。她拿来几张单子,向我说明手术的危险。我一一在上头签了字。这之间好像糊里糊涂,不管听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很清楚。所有的手续还是交给张秘书去办好了。 上手术室之前,男医师让我先到急救室里看父亲。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了进来。我并不管他们,只是望着小床上那个身上佈置了一些管路的男人。是父亲,又好像不是——非常憔悴,头发乱蓬蓬。没有了威势,此时此刻,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老男人。父亲有这样老了吗? 女护理师在喊着他。他过了好一下子才睁开眼。许女士挨在床边,去握住他的手。许程诚在旁边喊他。 我只是站着,走不近。看他彷彿向我看来,又彷彿不是。 过不久,父亲被送上四楼的手术室。 手术要长达四个小时,我未离开,等在手术室外头。许女士和许程诚亦在。倒不尷尬。在这里不只有我们三人,周围是那样多的等着亲属手术结束的人。 姓曹的男人后来先离开了。只剩下张秘书,以及那之后才知道是姓吴的女人。不过他们也不总是一起等在这里,时常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打电话。 吴小姐是父亲公司的公关,她递给我名片,告诉我,父亲病倒的消息在新闻报导出来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多讲了,又去打电话,后头也没有回来。 张秘书则来来回回几次,最后才坐下来。 在这里,时间流动似乎格外慢。 可是看了錶,时间又是快的,已经下午三点多鐘。我突然才记起赵宽宜回来的班机就是这个时间。我拿出手机,又想他大概已经登机了。我只有传讯息,这样他一下飞机就可以看见。 六十八 父亲生病的消息经过曝光,逐渐出现影响。首当其衝是股价表现。等候室内的电视机一整天都开着,而一整天的新闻都在报导这件事。 一群自以为是的名嘴,妄议父亲公司日后的情势,大论人事,讲父亲私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关係。当然不免要谈到我跟赵宽宜这一阵的緋闻,是方兴未艾。我在椅子上默默地看,感觉好像正在说的是别人的事。也在意不了这周围的人看见新闻要有什么样的目光,有什么样的联想。 许女士一直也不说话,彷彿那些和她是没有利害关係。许程诚倒好像看不下去了,他并不管别人,就将电视机关了。 张秘书途中再接起电话。那手机不曾一刻是不响起的。 而公关吴小姐又出现,她告诉我有记者过来,正被拦在医院门口。这些都不在许家母子面前说的。我感到茫然。因彷彿是需要我给下一步指示,可是我不知道能给怎样的回应。我也不以为有立场。 我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术是在晚上六点多鐘时结束。很成功。医师表示父亲醒来就不会大的问题,接下来两天还是关键,因而父亲一出恢復室,便被送往加护中心观察。我随着父亲的病床移动,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着。他们一路挨着病床走,都激动,情深切切。尤其许女士,好似恨不得马上低下身去伏着哭一场。 我一人在后,感觉极为麻木,好像一切都和我不相关。父亲的嘴巴插着呼吸管,整个头颅罩住了一层白纱网布,左侧接着一条流着红血的管子,身上还有一些别的管路……太怪异。假如不是确确实实知道是父亲,简直不认识。 到加护中心,我们一行人都被拦在外面。等做过整理,能进去探望,许女士比我要着急似的,先一步靠近病床边。 她瞅着父亲,突然就掉下眼泪。 我站在另一边,不说话。可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情绪。 许程诚倒是开了口:「妈,不要这样子。」 许女士一面低泣,一面讲:「我就是受不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许程诚默然,但彷彿是向我看了一眼。他的母亲仍自啜泣。他拿出手帕,递过去道:「好了,妈,先擦一擦眼泪吧。」 许女士接过手帕,微按眼角,又哽咽,但这次眼泪未落下。她伸手去摸父亲的脸,还握住父亲的手。许程诚伸出手,按一按他母亲的肩膀。 我别开眼,正好手机响了,便乾脆出去了。 一直在外面接着电话讲的张秘书看我出来,大概疑惑,好像就要走过来,我便晃一晃拿着的手机,一面去向另一头无人的过道。 打来的是赵宽宜。他在那一头问:「现在如何了?」 这一时听见他的声音,我忽有恍惚。总觉得是隔着了很久才又听见了。也才发现到心一直是提着。现在是立刻放下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向后靠在墙上,半晌才道:「手术结束了,送进加护中心观察。你……在机场吗?」 赵宽宜说:「我在回去的路上。」静了一下,忽道:「或者我去你那里。」 我一怔。心情突然有点激动,想说好,却一下子冷静回来。我拒绝:「不——」怕口气过冷,他要不快,又解释:「等一下我也要走了,加护中心不能留人。我……」 「我知道。」赵宽宜讲:「我只是——」一顿,只道:「等你回来再说好了。」 我只有答好,那头也不说了。可是谁也没有要掛掉电话的意思。我是捨不得把电话切断,虽然等一下回去就能立刻看见他。 最后我讲了:「我还要等医师过来。」 赵宽宜道:「嗯,你去吧。」 回到加护中心前,张秘书已结束通话。这时他身边站了两位穿西装的男士,都有年纪。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父亲多年旧友,亦为从前事业的伙伴。我喊他陈伯伯。他虽然在两年多前就退休了,仍为父亲公司的董事。 看到我,他们三人停下交谈。另一个人向我点点头,而陈伯伯则上前一步。他拍一拍我的肩膀。 「辛苦你了。」 我只道:「让您特地来一趟,不过还不能进去探望。」 陈伯伯道:「不要紧,知道手术成功,我就放心一半了。」又拍了拍我的肩。他为我介绍另一位,「这位也是公司里的董事,姓林。」 这位林姓的董事便对我点点头,道:「其实我们在一些场合看见过的。」 我仔细地看他,倒也有点印象了。我跟他握手致意,「抱歉,一时没有记起来。您好。」 林姓的董事微一笑,向陈伯伯看了一眼。 陈伯伯便讲:「今天过来,主要想和你说一下公司目前的情况。」 我不禁一愣。 陈伯伯又说:「你看过今天的新闻了吗?你爸爸病倒的事已经传了出去。」 我默然点头。 陈伯伯道:「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可说。是本来为了你爸爸休养好,所以不对外公佈,没想到就传了出去。今天终盘收跌,公司股价比昨天掉下近三成。」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因或者不应诉我知情,我始终不在父亲的公司里。可是股价竟然掉下这样多,实在又不能不感到诧异。父亲无预警倒下,新闻播一天,股东必然心徨徨,但一天之内也不至于坏到这地步。 我问:「怎么会呢?」 陈伯伯道:「收盘之前,有人将海外公司帐户不清的问题报给媒体。这件事,其实不能说严重,主要也有人事方面的难处,你爸爸一直在想着怎么处理能比较好,不是不管,新闻上却指你爸爸放任问题扩大……直到刚才,我们几个董事都在开会,有的董事不再倾向支持你爸爸。」 我不说话。 陈伯伯忽道:「你见过曹总经理吧,你爸爸不知道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你姑姑的儿子。」 我愣住,不由望向始终沉默的张秘书。他点了点头。 看我反应,陈伯伯又说:「我也是猜到你不知道。你爸爸也少跟你提吧?但是可能你知道,早年你爸爸创业,跟你伯父姑姑有点不愉快。后来关係不那么僵了,你爸爸又有心,让他们的子女进到公司,不论提拔擢升,都不曾亏待,不过表现比较争气的只有曹总经理。」 可难怪了,父亲信得过的属下那样多,两次他住院,那曹姓的男人都在一边。他倒不和我介绍他自己。我一时无从想法。 姓林的董事这时开口:「有的董事现在就是站到曹总经理那里了。不过很大部份,像是老陈跟我以及一些人,还是支持你爸爸,但是——总之,现在的情况不能没有人出来主持。」 我不语,但是心里忽有一种预感。 果然,陈伯伯接下来讲:「这是你爸爸的公司,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给外人,大家心里还是有这个共识,你这时候进公司,大家绝对不会说话。」 我维持沉默。否则还能怎么办? 陈伯伯也不讲话了。他彷彿跟旁边的两人都看了一眼,便示意我跟着他往过道的另一头去。 「伯伯跟你说几句。」在无人的过道上,陈伯伯说,彷彿语重心长:「这时候,我也只能摊开来说,你爸爸在家庭上的确做得不好,也不对,你怪他无可厚非,但是,他总是你爸爸。」 他续道:「有的话,其实不应该我来说,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再怎么样,他心里不可能不关心着你。你是长子,他当然期望多,难免要严厉。但是你爸爸这个人有时候真的不会说话,你有埋怨,我能够理解。不过,在我来看,你跟你爸爸是很相像,话都藏着。当初你毕业回来,他其实希望你主动来争取进公司,因为他一直都不曾看到你的意愿,他希望你积极一点,结果,你就去了新亚做事,他有些失望,不过后来是觉得你到外面累积一点经验也好,所以也不说什么。你不要不信,我跟你爸爸这么深的交情了,他好的坏的我都知道。」 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又劝:「再说吧,你年纪不小了,该知道分寸。你那新闻闹得夸张了,你爸爸生气也情有可原,因为对你期望深,你又不澄清,他心里急,就说的不好听。但是你想想,这种事……唉,为人父母当然不能接受,又是你爸爸这种固执的人。」 我不说话。可是不能阻止心头为他的这些话而受刺激。是进退维谷,但感觉更多的是难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陈伯伯再说下去:「况且现在,你的经验资歷人脉都比许家那个多得多,他虽然有心,但是实在太年轻,资歷又浅,况且没有你名正言顺。只是你那件新闻影响比较大,不过也不算问题,澄清一下就好了是不是?不用伯伯告诉你怎么做吧。」 我才看他,勉强出声:「我……」 陈伯伯截断我的话:「我就说到这里,你好好想。只是你要记得,这公司是你爸爸的心血,而你终究是他的儿子。」 我沉默下来。 后面陈伯伯真是不讲了。 再次回到加护中心前。张秘书和姓林的董事犹在那里。陈伯伯又慰问我几句,向我保证会先帮忙稳住公司情势,就跟姓林的董事走了。 张秘书送他们离开。我则进到加护中心。许家母子仍在病床前。医师已经在那里解释着,看见我,又从头说了一次。和之前在手术室外听的没有两样。 解释完毕,许女士问起一些事情。我并不能注意听。望着还醒不过来的父亲,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些规諫。 我当然是怪恨父亲,因为母亲,因为父亲始终的冷淡。不是我不能体会他的心情,是他也不曾让我体会。我当然有理由。我当然可以冷漠。可是这一时又是无比的不能忽视的难受。 那些话,我当然都听得懂。我有些心乱如麻。 不知道何时,许女士也静默了。几个人围在病床边,神色都彷彿消沉。 可能看气氛消沉,医师又道:「病人现在的生命徵象很稳定的,脑压虽然高一点,但是刚才手术完,最快两天三后应该就能醒来。」 许女士听见,又擦起眼泪。大概是高兴。 之后因为时间晚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便一齐出去。到外头,面面相覷,这时气氛隐约尷尬起来。 张秘书已经回来了。他并不提刚才有谁来过,只讲:「现在外面有记者,等等下楼,请你们一起跟我走。」 许程诚皱起眉道:「这也是早晚要被问了,避开也不是办法。」 张秘书说:「当然,不过该怎么说明,董事会那里还要经过讨论。总之,今天晚上先避开,明天或者也一起过来。」 许程诚不答腔。张秘书向我看,我并不开口。他于是去叫了电梯,一行人一起到了一楼,都跟了他往别的入口去。 通常侧门到晚上便关闭了,今天大概医院特别通融。而记者也似乎都在大门以及急诊那里,所以顺利地到达停车场。 许家母子先上车离开了。张秘书还跟着我。他说:「程先生,或者我没有立场向你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两位董事今天说的那些,我认为很对。」 我不语,只是拉开车门坐上去。 车子开出去时,张秘书依然站原地。 回去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鐘。本来不会这样晚,不过我发现似乎有车子跟着,又多绕了两圈。 赵宽宜当然回来了。他正在客厅,难得地打开电视看。只听到那些批判的言词,针对父亲,针对我,针对他的。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感受。我向来作无所谓,但这时好像有支针尖在心头一下一下地扎。痛也没有力气去抗拒。抗拒我的无能为力。 我关上门,站着。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是非常想见到赵宽宜。可理智却分分秒秒逼着我正视现实。 赵宽宜已经把电视机关了。他站起身,向我看来。不等他说话,我先微笑,开口:「吃过饭了没有?」 赵宽宜似一顿,说:「先在飞机上吃了。」停了一下,「倒是忘记你应该还没有吃吧,看看叫什么外卖。」 我还笑着,走过去,「这时候叫太晚了,我也不饿。」就往沙发一坐,「现在倒是想抽根菸。」 赵宽宜也坐了回去,不言语,可看着我。 我自顾自地掏出菸,才向他看去,佯叹:「一整天在医院里,忍得受不了。」 赵宽宜道:「少抽一点也好,最近你要比之前抽得多。」 我一顿,轻扯嘴角,还是打火点菸。 赵宽宜问了:「医师怎么说?」 我低道:「手术是成功了,目前没有大的问题,就等他醒来,最快两三天,最慢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没有一定。」 赵宽宜静默,之后讲:「我看了新闻。」 我不发一言。 赵宽宜彷彿斟酌过地道:「其实,你父亲公司的情形不难解套。」 我这才又向他看。赵宽宜亦看来。 他道:「我可以帮忙。」 我毫无犹豫地说:「不用——」望他神色,又讲:「你这时候帮忙不合适。」 赵宽宜不作声。他也拿了根菸点上。他开口:「生意场上相互帮忙也很寻常。」 我不语。听出他语气有点淡,我有些不过意,差点马上要赞同了。可是知道不能够,也最好是不要谈下去。但偏偏都是在这种时候最忍不住话。 我脱口:「那是一般情形下。因为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记者又要大作文章,现在新闻够多了。」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多也不多这一次。」 我道:「反正你不要插手。」 赵宽宜不吭声。 我向他看,犹豫着解释:「我有我的难处。」 赵宽宜很快答:「我明白。」 我倒认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到陈伯伯那些话。我道:「我在这之间真的很两难。」 赵宽宜默然,忽道:「在这世上谁都没有过两难?可是不能不去面对。」 我一默,突然就感到忿忿起来。我问:「我怎么不去面对了?」 赵宽宜抽着菸,说:「我不是要和你争论这个。要紧的是你父亲公司的事,海外的部份假如不处理好,可能也要拖累国内这里。况且,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把手里的菸用力按熄在烟灰缸,站起来,讲:「我当然知道!总是能想到办法,你就不要管了。」 赵宽宜向我看来,道:「你想好再说。」 我本要走开,便一停,道:「我当然想好了,刚才我都说过了——你当初也不要我管阿姨的事,现在不能在我的立场想想?」 赵宽宜呵了声,道:「难道那时候你在我的立场想了吗?说起来,我真的不懂,你还要护着我妈妈,还以为你其实早就知情。」 我感到芒刺在背,不禁高了音量:「你一直还记恨以前是不是?」 赵宽宜看来,「我并不这么说!况且是你要提起来。」 我道:「我看还是不要再谈下去了。」 赵宽宜先不作声,忽道:「每次说的不好你就不要谈了!总是这样,照这样下去,我们之间可以说的还有什么?」 我忍不住脱口:「无话可说,那乾脆不要在一起啊!」 说出来,我跟赵宽宜都是错愕,一时相顾无言。 我真不料到要谈得这样僵。说这样的气话,实在可笑。可是情绪沉淀下来,慢慢回过味,竟然觉得松一口气。我感到一阵恍惚。 我不是缺乏勇气。从来也没有爱一个人爱得这样长久,到现在,仍旧爱着。但是现实太汹涌,我再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意愿。如今这是一切波折最好的解套。我突然不再焦躁。可是心里的滋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苦。 赵宽宜这时出了声:「你可以不用说这种话。」 我在心里下了决定,开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最合适。」便向他看,「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继续下去只会更痛苦,在你周围,在我周围……每个人都是希望这样的结果。」 赵宽宜不答腔,过一下子,才讲:「这阵子事情多,都是压力大,你说得对,不要再谈下去——」 我道:「我们不能不顾虑到别人。」 赵宽宜还沉默。他抽了一口菸,就把菸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按。他突然站起来,彷彿想走开,可还是站着。 他说:「别人怎么想,那是他们的自由,每个都在意,根本没完没了。」 我不禁道:「可是这就是现实。」 赵宽宜看着我,说:「现实不外面对而已。」 我一默,还是忍着痛苦说出来:「我们,真的,不要继续下去了。况且,我们很多方面的想法都是不同,你想想,每次争吵都是为了什么?也没有一个结果。」 赵宽宜不说话。 我背过身,不敢望他目光。我狠了心讲:「我不是第一次这么想。我跟你,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我不应该勉强你,这是我的错,开始……就错了。」 赵宽宜在后道:「错了?你以为——我并不是——」停住,「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耗时间?」 我怔住,胸中情绪一时翻涌。可又不得不抑制着。我道:「你当然喜欢我,不然,我们怎么能当朋友?可是再好就是这样了,你不爱我。」 话才完,手臂突然被一扯。我只有回过身。和赵宽宜对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还拉着我的手,那力道有些重。 他道:「你无论如何都要听见才算数——我现在就说我爱你,你信不信?」 我愣住,一时恍惚。心中因这句话而震盪,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想笑,可是办不到,因为立刻又悲从中来。我怎么不相信。但是太晚了。 我甩开他的手。 他彷彿错愕,望着我,半晌都不说话。 我不禁别开眼,道:「知道吗?我不太相信。」 他道:「你看着我说。」 我只背过身去,避免他来拉我的手,只说:「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去朋友那里。」 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我不清楚,只听到他问:「你真的是认真的?」 我一顿,可答:「是。」 之后再不迟疑,我开了门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开车,最后真的是累得不行了,随便找到饭店住下。可躺在乾净舒适的床上,又睡不着。我想着刚才,简直恍如隔世。心头又似有针尖在扎着,可一下子直往肉里刺进去。 非常地痛。再痛还是要忍耐。 这之间,赵宽宜打过几次电话。我一次也不接,也不按掉。听着那手机铃声,好像可以更刺激着我自己。 后来,终于睡着了。 隔天,我先进公司。公司的人看见我,彷彿都是欲言又止,那眼色神气又好像具有一些意思。我只麻木地交办事情,又去医院。父亲情况比昨日好多了,一些测验的分数表现都好。可以说是清醒了。只不过时常仍昏昏沉沉,不能主动表达意思。 今天许女士不曾来,许程诚倒还是来了。他自顾自地说了句话,彷彿解释:「我妈身体不舒服。」 我当时不说什么。到走出加护中心,我喊住他,说:「我跟你谈一下吧。」 许程诚似一顿,僵着脸,「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谈的。」 我把两手放进裤袋,下巴向他一扬向另一头略偏了偏,「到那里说。」就不管他,逕自走过去。 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是许程诚跟过来了。我转身看他。他皱着眉,彷彿有些什么不满。 「你有话快说。我没什么时间,公司还很多事要处理。」 我道:「公司里现在的情况,我也知道。」 许程诚不语。 我道:「坦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原因就不用说了。」 许程诚轻嗤了声。 我逕自说下去:「你是一定不能理解的,我跟……爸的关係有多么糟。我不知道他跟你怎么相处,总不是像我这样子,从小到大,他对我表示的关心有限,唯一过问的只有成绩。」 许程诚不语,好似侷促地抱起两手臂。他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看向他,道:「我一直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也不是呕气,我很早就想清楚了,我并不要。」 许程诚扬起眉,讲:「在我来看,你只是怕,所以不敢来争。」 我一默,不由笑了一下。我道:「也许你说得对。」 许程诚不语,可似乎感到奇怪的一直盯着我。 我低道:「是因为我不认为我合适坐在父亲那样的位子上,做什么都不免拘束,我不很喜欢。到现在,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实情况已经不能由我决定。」 许程诚好像一愣,问:「什么意思?」 我并不答他,只说:「但是我需要你的协助。现在公司情形不好,假如我们不合作,公司最后就要落在别人的手中。」 话至此,许程诚当然要听得懂了。他沉下脸来。也不知道因为哪句话的缘故。他瞪着我看。 他开口:「凭什么我要帮你?何以见得不是你帮我?」 我道:「因为现在躺在里面的人也是你的父亲。况且形势很明显,你也清楚。你的资歷人脉依然太浅,董事会绝对不会支持你,假如我不表态,他们只有支持别人。」 许程诚皱起眉,那神气好似不服输,但又彷彿没有办法。他呵一声,忽道:「那别人就是曹总经理吧?」 我不答腔。 许程诚也沉默了,半晌开口,可脸色仍不好,「我也坦白说,我也不喜欢你。我不觉得自己比不上你,你不过是早几年出来做事而已。」 我仍旧不说话。 他又道:「但是,我可以答应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过一下子才略点了点头。 许程诚别开脸,低嗤一声,「我也是为了爸!你也不要忘了,我随时能把你拉下位子。」 我不语,可不由扯了一下嘴角。 后面无话再说了,便要走,忽又听他在后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讲,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爸告诉我,我还有哥哥,我其实……还是高兴过的。」 我停住。转过头去,他是背对着。 我道:「不论如何,谢谢。」 六十九、七十 六十九 在一次又被记者追问时,赵宽宜稀罕地回应了。 他认真否认我跟他的那桩报导,表明我们只是朋友,以后不再针对此类报导回应。对之前的任何猜测,他将保留法律责任。 这是在公司公佈父亲病况,以及公司情形的隔日。当时我在医院过道上的电视看见这节新闻,一时停下脚步。望着画面,我有些出神,可很快又往前走,赶回公司。 那天和许程诚谈过后,我打了电话给张秘书。经由安排,我加入董事会,在陈伯伯以及其他几位董事的周旋下,在最后的投票中胜出,担任董事长一职。 这之前,我已经向陈立人请辞了。陈立人当然脸色不很好,可不得不同意。 他道:「你的情况我可以理解,也不能不让你走。」 我无比感激他的谅解。又谢谢他多年重用。假如当年他不大胆用我,我也不能有今时今日。不过面对我的职位空缺,陈立人一时想不到谁合适,只好暂指另个部门的人去代管。 我想起向他推荐部门中的一个。那人跟我一起做过几件大的项目,对行政方面也熟悉,该能胜任。他表示考虑。 那时离开陈立人办公室,我乘电梯下楼。途中停住,门打开,外面是叶文礼。他彷彿一愣,才走进来。 电梯门关了,往下降,叶文礼忽问:「你准备不做了是不是?」 我不语,只有点头。他也沉默。过一下子,他说:「那另外一件事呢?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想,心中更苦涩。 直到他要去的楼层到了,我始终未开口。 离开的事在部门内宣佈开来,眾人面上都好像错愕,大概私下又谈论起来。我不多理会。是也没有心思,一面要交接,一面还要应付另一边公司的事。 最后一天去办公室收拾,部门的眾人来问一起午饭。因为要赶着走,我婉拒了,他们样子彷彿訕訕的。秘书elin还是将一束花献上,表示大家的不捨之情。 我笑一笑,接了。倒是没有觉得什么捨不得的。 父亲是在手术后第六天完全地清醒了。他还开不了口。又进行一次电脑断层检查,确认已无出血情形,于是将呼吸管移除。不过,医师表示脑组织还有小部份水肿,因而仍让他住在加护中心。 许女士这一向天天来,要过了访问时间才走。我因为忙,两三天才去一次,和她碰到的机会不比许程诚多得多。可就算碰到了,也没有什么可讲。跟父亲也是。即使他已能听懂,我也什么都不说。每次望着他那张因病苍老几乎要陌生的脸,总不免要生出一种凄凉的况味。我总是待不久。 这之间,我亲自飞去纽约一趟,为了釐清海外分公司的帐目。因牵扯深,不好解决,主要又有人事的问题。比起父亲,我没有旧谊方面的包袱,可以很大刀阔斧,但是也要花上一番工夫。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 时间在忙碌之中度过。 我始终住在酒店。我未去找邱亦森。他倒是打过电话来。他先晓得了我已接手父亲的事业,从前他是知道我在这方面的想法,电话里,是语多唏嘘。他或许是看过那则澄清的报导,可是一直也没有提到赵宽宜。我也是不说。 这一阵子,我一次也没有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亦是。从说分开那晚之后,再不曾打来。我想,他要澄清,大概还有失望的缘故;不来电话,也好。最好也不要见到面,不然,我怕要坚持不了决心。 但是当时因为离开的匆忙,未曾收拾,有些要紧的现在不能不拿。我犹豫两天,最后传出一则讯息给赵宽宜。 等了两天,赵宽宜始终未回覆。 我不感到意外,可是隐约悵惘。我当作他已经读过那条讯息。我想,他不会想看到我,于是选了一个常日的白天过去。这时候他必然在公司。 开门时,明知道他不会在,我仍不由小心翼翼。果然是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那个样子。其实也不过几天,可是彷彿很陌生了。我不禁要把四处都看一遍。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隻烟盒,烟灰缸内还有烟蒂。我走过去,低身去拿起烟盒。我拿在手里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滋味。 突然听到开门锁的声响。我一顿,回过头去。那门已经被推开,赵宽宜走进来。我愣住,简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因认为他一定要避而不见。 看到我,赵宽宜亦怔住似的,好像也不预料要看见我。谁都不说话。 但在他面前,我向来是不够沉得住气。 我仓皇把烟盒放回去,脱口:「你怎么会回来?」 这一问,赵宽宜略抬起眉来。我是感到一阵窘。这是问废话。他当然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可以的。 赵宽宜才道:「回来拿一份文件。」 看他看我,我忙讲:「我来收拾东西。」想想,又补充:「我传了讯息告诉过你。」 赵宽宜默然,才点点头。他回身关上门,一面道:「哦,想起来了。」 那口吻很淡,我只有满腔苦涩。在他转过身之前,我先背过去,讲:「我收拾了就走。」也不等他说话,急忙地去了卧房。 卧房的样子当然也不变,床是床,沙发是沙发,柜子依然是柜子。窗帘被整个掛起来,天光照进来,一室通亮。 我恐怕越待越恋恋不捨,仓促拖出大的行李箱,去置衣间捡着衣物,一口气全收进去。又出来,一逕走向书房。我收好一些重要的。翻到抽屉里一直收着的家中钥匙,想想,我拿了放到衣袋里。 外面一直安安静静,好像赵宽宜并不曾回来。可他是在的。我怎样慢吞吞,也要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赵宽宜站在茶几旁,手里拿着刚才那一隻烟盒看,彷彿出神。大概闻到动静,他一抬眼,看来,那神色很平淡。 我略低目光,停了一停,还是走过去。我摸出衣袋里的另一把钥匙。是这里的钥匙。我递向他,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低道:「该要还给你。」 赵宽宜不语,可伸出手来拿起钥匙。他握在手上,又向我看。我不敢望他,转身要走,突然被一把拉住。 我怔住不能动,赵宽宜已经欺上来把我抱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温度,我一时恍惚,实在不能不动摇;再忍不住,两手也去抱着他。他的手来摸住我的脸,亲着我的嘴。他的舌头探进来,缠住我的舌。我把他抱得更紧,和他吻着一遍又一遍。 好容易分开一些,都喘着气,他在我的嘴角低喃:「你可以不要这样做,我已经——」 我去吻住他,不让他说下去。他抱着我的力道有点重。我也不愿松开手,情绪在胸中激盪。马上想要回应他——假如可以不管一切的话。我感到悲从中来,因为现实如此教人无能为力。无论如何还是要分开。 我把他推开,哽着声音说不出话。 他也一言不发,只望我。我立刻转身。我不敢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神情,更怕让他看穿我的心慌。 我拖着行李,就此走了。 七十 母亲是在父亲转至普通病房后回来的。 我是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三天才打电话。那时她和表姨因为活动才去了威尔斯。听见消息,她有片刻的沉默。我并不劝说她立刻赶回来。反正父亲病情已经稳定,还有人照顾,用不着母亲劳累。 不过我告诉她,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 在以往,这一直是母亲心中最企盼的事情。可是那时她听了好像怔住,好片刻才答腔,但彷彿并不想对这话题多谈下去,很快说回她能返台的日子。在斟酌后,她还是等到那里活动结束才回来。 母亲下午下飞机,先到家放行李,就搭着车子到医院去了。 我开完会过去,她已经待在病房有一阵子。但是走进病房,里头只有她,整张病床连带父亲都不见,请来看护的阿姨也不在。 母亲正在把一隻水果篮里的水果拣出来,装进塑胶袋里。那水果篮是之前一个探病的人拿来的,但是父亲当时还吃不了这些东西,就这么堆着。阿姨大概不敢碰,许女士也是不可能拿回去。 看我进来,母亲道:「全都坏了。要是先放进冰箱里,还可以保存一阵子。」 我只问:「人去哪里了?」 母亲道:「到復健科去了。」 我点点头。是医师说,父亲越早开始復健,生理机能越能恢復得好。因虽然父亲还不太能够坐起来,这两天就开始进行了;每次都是看护陪同,推着整张床去。 父亲復健的状况,我并不曾问,也不去看。甚至要抽空才能到医院来一趟。只听说那復健大概是很辛苦,每次他总要满头大汗,好像歷经一次马拉松长跑一样。 许女士还是天天来的。这时并不看见她,大概是知道今天母亲要来。 我开口:「我还要回公司,先送你回家休息,反正有看护在这里。」 母亲先不说话,才讲:「等你爸结束復健回来才走。」 我不语,但是去坐在了沙发上,顺手拿起报纸看。 母亲则继续处置那一篮的水果。弄好了,也不间下,还在旁边翻翻看看,要将桌上柜子里的东西都巡察一遍才甘心似的。甚至掛在衣架上的两条毛巾,她也拿去洗浴间洗掉了。 过不了很久,父亲结束復健回来了。病房内的声音一下子多起来。人也是。除了看护,还有负责推送病人检查的护佐。还有许女士。原来她今天还是来了。 我放下报纸,还是坐着。母亲倒马上丢下手里的东西去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病床归位,挤着把父亲身上的管路看过挪过,好容易才都满意了。 父亲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显出疲倦的神气。那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沁着水光,好像刚才大汗淋漓过。 阿姨这时去拿出新的一套病人服,大概要帮父亲更换。 母亲彷彿想接手,但还是走开了。许女士也是站了出来,顺手拉起遮帘。一时之间病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窸窣地更换衣物的动静。 母亲和许女士都不坐下,向着病床的方向。她们站得有些近,看上去彷彿都是很坦然。分明是对立,现在却能够一副没事的样子。因为父亲,彼此仇恨的两个女人,现在还为了父亲,要演起一幕和平共处的戏码。女人向来比男人要会作镇定。可是显得我很不配合。好像我是凭空坐在这里的一个看客,这周围的一切人物都和我没有关係。 那遮帘突然刷地被拉了开。阿姨把换下的一堆衣物拿了出去。许女士先要动,突然地一顿,掛着笑,友好似的看了看母亲,走向床边桌去拿起温水瓶。 她兀自讲:「这个水要没有了,我去装一点过来。」 等许女士走出去,母亲便转身从沙发上拿起她的手提包,一面道:「我先回去了。」 我听见,便站起身。 父亲躺在床上,床头摇高起来,让他可以好像坐着一样,不过他两边腋下被塞了枕头,样子很萎顿。他睁着眼望母亲,张着口,很费劲地说话:「明天,什么时候来?」 母亲道:「早上吧。」 父亲略一点头,目光调向我,嘴巴微微地动。 我装不见,先道:「我送妈回去。」 父亲彷彿木木的,过一下子才慢慢点了头。 「我暂时就不到英国去了。」叫着电梯上来时,母亲讲。 我不搭腔。 母亲逕自说下去:「毕竟还是夫妻,不能放着你爸不管,至少这个时候不应该。」停了一下,又道:「等你爸出院,或者好了一点,我就找律师把离婚手续办一办。」 我一怔,向母亲看去。 母亲倒不看我,道:「我没有告诉你,其实你爸病倒前几天都跟我谈好了,他也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沉默。 母亲才向我看,忽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我一怔,可是突然之间就知道她是问什么。我不语。 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没有人。母亲先走进去,我跟在后。等到门关上,她又讲:「新闻闹得那么大,怎么不告诉我?」 我低道:「反正是胡说八道,说它做什么。」 母亲静了一下子,开口:「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我不作声。 母亲还自顾自地讲:「你跟你爸一样,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由得要朝母亲看。她面色和刚才没有两样,平平静静的。她道:「你外公以前常常讲,没有什么事情是空穴来风。在你小时候,我就听见过你爸另外有女人的事,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停了一下,低声:「后来是实在装不住了。」 她看来,突然讲:「过年那时候,跟你讲电话的人就是宽宜——是不是?」看我不说话,也沉默,才道:「我不是要怪你什么——唉,反正以后不管怎样,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仍然只有沉默。不料到母亲要说这样的话,可是思路和情绪都彷彿凝固了,转不动,也在抗拒。 因为那太痛苦了。 之后母亲就不开口了。我送她回家,又去了公司。直到很晚的时候才返家。现在我又搬回这个家里。 母亲已经休息。我收拾好,躺上床,翻来覆去的。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闭起眼睛,捱过去就能睡着了。但是我又起来,打火点菸。都怪母亲那些话。父亲竟然就同意了和母亲离婚,甚至签好名字。虽然最早开始就是他先提起的。好像母亲说的那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想,假如仍由父亲决定,我现在一定不会在这个位子上。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报復的快意。可是立刻感到一切很可笑。 因为睡得不很好,到隔天,我比平常还要早出门。 车到半路,我突然想到医院去。上病房时,阿姨并不在,可能去买早饭。父亲倒是醒了。大概才刚醒的。 我逕自在床旁椅上坐下。父亲微转头,看到我,神情一动,彷彿很讶异。他张了张嘴,费着力气说:「你,这么早。」 我点头,久久沉默才开口:「爸,我一直在想,当你手术后醒来,一定要很惊讶公司是我接手。你早决定好以后位子要给许程诚了吧,我想,你一定是觉得我不开口求你,凭什么该给我是不是?」 父亲眼睁睁地望我。 我道:「我不是不争取,我是因为不要。我说过了,你从来不听进去,当我在呕气——我有什么好呕气的?在你眼里,我这个儿子很不像样,但是在我眼里,你这个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根本不屑要你的东西。」 父亲喘了两口气,立刻面红耳赤起来。他使了劲说话:「我,你,胡说,不是你……」 我兀自说下去:「结果我还是得到了。」 父亲微皱眉,可是没了声音。 我道:「本来我不想要,当然可以不要管——我并不是为了你。」一顿,看着他,「这时候偏偏只能是我,你很不甘心吧。」 父亲不作声,可是突然好像想要坐起来。因腰部和右腿还不够力气,他试着几遍不成功,便彷彿生气一样,用着靠近我这一侧的手拍着床。 他始终看着我,好似着急。我不懂那眼神里的情绪。 可是我懂我自己的情绪。我寧可不要察觉。我不由道:「其实我也是啊,我也好不甘心——」 我低下头,目光里是父亲放在床侧的手。他现在已经不拍打着床了。那隻手上浮着一条条青影,显得狰狞,爬在瘦涸的薄弱的皮肤。 我感觉我整个人也彷彿慢慢在枯竭。 父亲在医院总共住了一个月。 母亲那时天天去医院里。虽然请了看护,她还是去。许女士当然也是。两个人彷彿有默契似的,一个在早上过去,另一个就会在下午的时候出现。因多少有些交谈,不过谈得也仅限于父亲的病况。 还在医院时,父亲已经能够坐得起来了。因恢復情形良好,再做一次脑部检查后,终于出院,以后只要每天回医院进行復健就可以。 出院后,父亲是住到许女士那里。但是为了父亲休养好,搬到位在淡水的别墅。那地点也不偏僻,往来市区非常方便,也很快能到医院。 不过父亲去復健时,许女士是不去的,只有请的看护,还有母亲作陪。 这之间父亲的情形,我都是听母亲诉说的。我很少去探望。因公司里事情多,人事也比以往复杂,佔去不少心神,不免还有些不能推的应酬。差不多天天到家都已近凌晨,有时一整个礼拜里面,连母亲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得不说,许程诚做事毫无马虎,也有手段,负责的几个项目推动得很快。有些事,不用我提,他倒是先想到了。跟他相处起来意外和睦。不过只限于公事上,其馀方面,我不觉得必要。他当也是。 在公司情形逐渐平稳下来后,我再去了纽约。因海外分公司的烂帐依然未清。这次一待就是半年多过去,等回到台湾时,天气已经转凉了。 父亲这时候已经可以使用助行器走路了。不过走不了很久,时常气喘吁吁,要坐下来休息。陈伯伯去看他时取笑了一下。他当时不说什么,可是好像对这一点很感到介怀,每天更加倍地练习走路。医院里的治疗师每次都劝他不要心急。 有一天,父亲又去公园散步,突然脚软,差点整个人摔到地上,好在看护的阿姨托住了他。当时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惊慌,送父亲到医院去。做过检查,医师表示没有什么问题,可讲他运动过度。因又住院三天观察。 我去探望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跟我一起去的。回程时,在车子里她向我道:「你爸就是爱逞强,其实他体力根本还没有恢復好,还要每天早上晚上都要去走一趟。」 固执如父亲,我敷衍两句,儘管让母亲去劝导父亲。我并不想对父亲嘮叨,太奇怪,况且他不一定听得进去。又在许家母子面前,更加不想多嘴。好像我多么操心。 经过这次,父亲当然乖乖按部就班。母亲依旧陪着去復健。慢慢的,许女士也会一起。等到父亲可以单拄着拐杖走路,母亲便渐渐不作陪了。 在不久以后,父亲跟母亲找来律师,正式离婚了。 进入十二月后,台北的天气是真正冷了。向来是不见萧索,到处洋溢着热闹。十二月一直是比正月更要合适红色的一个月份。 不过我是没什么时间感受那气氛。自从接手父亲的公司后,工作量大增,应酬也要比以往多得多,时常都是不容易推託掉的。虽然见的人还是从前熟悉的,形势却两样。 无可避免的,我跟赵宽宜要碰上面。因交友圈太多重叠。不料时常可能见到的场合只见范月娇。她替他出席不稀罕,在以前也有,但是现在每逢有我出现的时候,他便不出现。是慢慢才察觉,我好像钝钝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跟范月娇谈话,要问到赵宽宜其实容易,但是在她面前却莫名有些难以啟齿。因说不定要奇怪。也说不定不会,她是看惯了世面的。 有一天,永福的张董事在喆园请客。赵宽宜亦是座上宾。他跟张董事关係向来不错,又谈合作,应不会不到。我当天也去了,在那里是无缘无故地紧张。可是来的还是范月娇。 范月娇一来,先致歉:「董事长让来我向您说抱歉,因为北京那边班机延误了,赶不回来。」 那张董事笑道:「哦,我已经经知道了。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这么客气,还派范特助你来,诚意太够了,不要紧,班机延误也是没有办法。」 我在一旁,听得不知心头滋味。原来他还是不到。 整个晚上,我和范月娇少交集,到会散,在门口等着车子过来时才谈到话。我笑道:「说起来,最近时常碰见范大姐。」 范月娇笑道:「是啊,真巧,总是能看见程总——哦不对,现在该称您程董了。」 我笑了一下,讲:「称什么都好,只是一个职称。况且,以范大姐的资歷,要喊我一声小程,可是很过得去的。」 范月娇笑了笑,突然站向旁边的角落,让了路给后面的人。我跟着站过去。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接她的车子先开了过来。 范月娇笑道:「不好意思,程董,那我先走了。」 我点头,笑道:「下回见。」 范月娇走了两步,突然一停。我不明所以,看着她又回过身走来。她道:「想了想,我有几句话实在必须说。其实,我今天过来真是非常临时的。」 我一愣,便笑了一下,「我那时听到了,是因为你们董事长的飞机——」 范月娇截断我的话:「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看着她不作声。 范月娇彷彿语焉不详:「本来可以赶上了,是之前知道请了哪些人……还有您,临时打消主意,要我来,之前的每一次也是,特地要我代替。」 我愣了好一下子,勉强一笑,开口:「哦,我都不知道。」 范月娇默然,忽讲:「我知道那不是緋闻而已。」 我不言语,看着她。 范月娇道:「我跟着那么久,多少摸通脾气了,看见特地澄清还是第一次——也不只因为这个,之前很多方面,是小事,当然不会仔细向我讲,不过我看得懂。」因一笑,「好歹我是活到了这年纪。」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可是脸上还是不得不掛着笑。 范月娇又笑,点一点头道:「下次见了。」就转头上车走了。 到我的车子过来了。新请的司机匆忙下车,过来帮我开车门。我坐上去,那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彷彿才醒。可一望窗外川流不停的光影,还是恍惚。 脑中都是范月娇的话。我感到心里有些受刺激。 但是,都太迟了。我只有这样想。 邱亦森在隔天拨电话来。因好久不见,我刚好有时间,也是因为昨天的事感到烦心,两三句便说定出门。邱亦森想到美术馆看展览,于是约在那里。 我自己开车。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没有开车上路,现在去哪里都是有司机。本来不习惯,但是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我很快到达了。停好车过去,还不见邱亦森。这里风大,又冷,我乾脆先买票进到馆内。 上次到这里来,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我记起王子迎。好久都不听见她的消息,前几天到陈立人家里,他太太lily.s一面哄孩子,一面谈起她几个女朋友的事。其中也有王子迎的消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尷尬了,因为她就要准备结婚了。 我看着美术馆内近期的展览介绍,一面给邱亦森打电话,不防和一个也在打电话的人擦撞上。 「噢,真的对不起——」对方用不很标准的中文讲,是女的。 我没有仔细向她看,略一笑,抬抬手表示没关係。正要走开,突然听见对方换了英文喊着一句耳熟的称呼。 「cheng?」 我停下来,讶异地回头,又怔住。因见到一张洋溢笑意的女人的脸。那跟印象里的脸还一模一样,简直想不到会要在台北看见。 我开口:「nyla。」 nyla,中文名字叫冯闻君的女人又一笑。她轻松地以英文讲:「天呀,真的是你,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 我笑了笑,说:「我也想不到。」 冯闻君向我身后看一看,笑问:「你今天跟kuan一起来吗?」 我一顿,才微笑道:「不是的。」 冯闻君似怔了一下,彷彿打量了我,才笑道:「我还以为是呢。」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台北?」 冯闻君道:「哦,我陪父母回来探亲,好几十年没有回来,台北变化好大,都要不认得了。」 我笑一笑。记得她有一个孩子,可看她单独一人,我便问:「怎么没有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吗?」 冯闻君笑道:「怎么能把他丢下,当然有,是因为今天我想逛逛这里,拍些照片,又要找一个老朋友,孩子就不带了,给我父母照顾。」 我笑了笑。 冯闻君看着我,微一笑,忽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就打电话给我。」 我顿了一下,说:「坦白讲,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初见面道别时,她递了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想打过去,那写了号码的纸条也在后来丢掉了。因想着这一段,那时在法国的点滴一下子就浮上了心头。我非常极力去避免想着那一段。想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快乐还是难过。 冯闻君这时一笑,讲:「其实那时候没什么机会和你说一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但是一定不要在kuan的面前。」 我默然,没有忍住去问:「为什么?」 冯闻君笑道:「你跟kuan认识很久了,你应该知道他以前——那些真是荒唐,但是年轻人,谁不荒唐。反正我看不过去,跟他说,哪一天他想认真了,记得把对象带来给我看。」 我愣愣地看她,不言语。 冯闻君也看我,又道:「我那时那么惊讶,除了竟然是男人,主要是真的想不到他带来的是你。」 我仍然沉默。 冯闻君一顿,笑问:「咦,难道你们之间怎么了吗?」 我勉强笑道:「没什么。」 冯闻君又看了看我,彷彿想起来什么,「对了,那时拍得照片!还在我的手机里。」就拿出手机要找,「找到了!我发到你的手机里,你的号码多少?」 我没有阻止。因好像失去了反应,只有木然地拿出手机,报出号码。等冯闻君输入过后,手机发出提示声音。我没有看。 我只道:「谢谢。」 大概觉得我冷淡,冯闻君望着我问:「你不看看吗?」 我开口:「我回去看。」一顿,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打电话吗?是在找人吧?那我不要佔用你时间了。」 冯闻君彷彿反应不过来,望着我不语。 我顾不上礼貌,低声说一句下次见,回身便急急地走。也不知道方向,随便地绕,找了一个通向外的门就出去。 我仓皇地走去停车的地方,刚上车,手机就响起来,我拿出来看。是邱亦森,我才接了。 邱亦森在那头抱歉,他刚才发现弄错展览日期,是下个月才开始。他讲去吃便饭,因要补偿我白来一趟,打算请客。 我这时其实是很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道:「抱歉,吃饭改天好了,我突然有点事。」 邱亦森便问:「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望着不远处的美术馆建物,一面道:「不要紧,可以很快处理好——」犹豫了一下,补了句,「下次再跟你解释。」 邱亦森道:「那好吧。」 掛掉通话,我便开了车。但是一时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想回家,虽然那是最安静的地方。母亲在上星期又飞到英国去了。 我来到了敦化南路上。 正好路边空出一个停车位,我停了过去。然后便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到一条商家林立的巷弄里。这一带非常地热闹,放眼看去,路上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洋溢青春无敌的快乐。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前面过来一对年轻男女。那女孩子看见我,突然好像吓一跳。我只是奇怪,等对方带着男朋友走近,才认出来是小表妹。 小表妹彷彿很高兴遇上我,非常热情,甚至问我一起去吃饭。他们本来正要去附近的一家法式餐厅。 假如在平时,我一定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答应了。 转过路口,立刻看到那搭出一截蓝色雨棚的餐厅,玻璃门面里透出暖褐色的灯影。一进去,一侧有吧台,尽头是厨房。厨房开了一个窗口,可以望见里头的情况。厨师是外国人。 小表妹向我道:「听说是真正的法国人。对了,你去过法国,你有没有到过布列塔尼?」 我默然,才道:「没有。」 小表妹那男朋友这时讲:「我知道那里!」 小表妹不理会,又向我说:「哦,因为这里的菜色都是出自于布列塔尼。」 服务生过来问点菜。又推荐了產自布列塔尼的苹果酒。酒分成两种口感,甜和不甜的。小表妹作主叫上了一瓶,当然是甜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吃甜。 菜很快送上来。小表妹吃得连连惊叹,她那男朋友非常配合。两人在那一搭一唱,我却保持冷静,毫无亢奋,吃下去的东西彷彿一点滋味都没有。我觉得周围的谈笑声有些刺耳,简直逼得我太想抽菸。 到吃好甜点,我实在不想待下去,乾脆主动买单。小表妹可是乐不可支。她装模作样地笑道:「多谢表哥。」 我一顿,才拿出皮夹。 小表妹看见,笑嘻嘻地道:「咦,你这个皮夹真不错。」 我微怔,心头突然彷彿被什么抽了一下。这皮夹当然是之前赵宽宜送的那隻。我不禁看了一眼,才赶紧把钞票递给等待着的服务生。 小表妹忽说:「借我看看!」就伸手过来。 我一时不防,皮夹被整个拿了去。看她不客气地翻动,我皱起眉,可耐烦地讲:「没什么好看的,快还过来。」 小表妹并不依,还道:「这是什么?哦,又是信用卡——哦,是身份证,看看——咦?」 我只看见她抽出了身份证,立刻把皮夹连带身份证夺回来,一面讲:「好了!不要看了。」 小表妹似一顿,突然蹲下去,好像是在捡东西。她捡了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站她后面的男朋友凑上去看。 「这是什么?」 小表妹却把下巴向我一努,说:「喂,是从你皮夹里掉出来的。」就将那纸条摊开来看,「咦,写些什么?这是……不是英文。」 我未听清她说什么,可是一眼望到那纸片的模样。那纸片裁得非常不规则。或者因为是用撕的。那纸材也根本不能说是真正用来写字的纸。我一顿,驀然动念,立刻去一把夺了回来。 我怔怔地看。 纸的下缘有着被截断的绿色的线条。我知道这其实是什么。是一串字,是一家在法国的餐馆的店名。 这张纸片大概被折了很久,折线压得很深,有的字被压到模糊了,但是还能看得出来。 上面写得是法文。 quelqu'unvousaime. sivousaimezquelqu'un,vousluid?tesdemain:jet'aime. sic'estmoi,jeréponds:chéri,moiaussi,jet'aime. onsauracomme?aqu'ons'aime. 开头那句,我并不感到陌生。从来也不会忘记。是新桥恋人里亚力斯向女主角米雪儿告白词的开头。 但是现在这里写得有些不一样。 这里却说,有个某人爱你。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我爱你。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亲爱的,我也爱你。最后是……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我当然认得这是谁的字。我当然知道。 我看着的那一字一句,逐渐恍惚。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竟然越看越模糊。我感觉心好像在颤抖个不停。 那些点点滴滴,我一直避免去想,此刻再不能抑止,只能随它铺天盖地袭来,把我湮灭。所有的感觉都不见了,只有痛苦。 后悔吗?我当然后悔。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可是又能够怎么样呢? 已经都是来不及的事了。 ………………………………… 文中的留字是改编新桥恋人中的台词,原文如下: quelqu'unvousaime.有个某人爱你 sivousaimezquelqu'un,vousluid?tesdemain,“lecielestblanc”.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天空是白的” sic'estmoi,jeréponds,“maislesnuagessontnoirs”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但云是黑的” onsauracomme?aqu'ons'aime.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七十一(终) 七十一 赵小姐打电话来问我看不看电影。 我想了想,真是也没什么事,应约了。 好像今天这样的约会,都已经是两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到半路,电话又来,还是赵小姐。她讲:「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不然不看电影,去喝茶好吧。」 我从前面车窗玻璃望出去。天色灰濛濛,的确不很好,好像随时要下雨。冬天的天气时常是这样,不见得真的要下起来。不过我向来很好商量。 两下说定到晶华去,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鐘,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因而耽搁了一下才到达。我进去中庭,看到咖啡厅入口摆着一株高大的佈满彩灯的圣诞树,顶上也掛下一朵朵雪花的装饰,十足气氛。在前台的服务生甚至穿起圣诞老人装。这也不过才十一月。 我上去询问,服务生领我去到一张桌子。 赵小姐已在座。她装扮素净,坐在那里喝咖啡。闻声,她望过来。在褐黄色的灯影下,那神气彷彿柔软。她向我微笑。 我过去道:「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赵小姐放下咖啡,一面笑道:「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安静坐一会儿。」 我笑了笑,脱掉大衣坐了下来。服务生将餐本递上,便走开了。我兀自翻看,忽听见赵小姐讲:「没想到台北也这么冷。」 我向她看去,开口:「这几天好像有寒流。不过比起波士顿,台北简直可以说温暖了。」 赵小姐一笑,「也对。我听danny讲,近两天那里也下雪了。现在才十一月,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danny是赵小姐新近的未婚夫。却是一位旧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谈先生。两人在一年前重遇復合了。 我只稍敷衍。这时服务生来问点餐,我要了咖啡,赵小姐则又叫上一客点心。之后我和她谈天,谈的都是无关紧要;无非讲她这次回来所看到的情形。她叹台北彷彿又变了很多。 我听着望她,心中也有感慨。她也变得很多。当然样子还是很漂亮,更容光焕发。但是好像对什么都感到知足。她性情之中那些尖锐和不羈,彷彿已经消失殆尽。 简直想不到。然而这世上要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 半年前,我为会议到香港去,有一天晚上,当地认识的银行董事在四季酒店的龙景轩请吃饭,一群人都去了,我也去。散席离开,在门口跟人说话,突然听见搭訕。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赵小姐。 我感到实在陌生很多。 那天她非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位男士。两人看来亲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谈先生。当时是他们的朋友也在同个地方请客。 这可以说是他乡遇故知,可我不特别高兴,也不尷尬。实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犹记最后一次碰面,结束得不愉快。也是那次以后,从此都没有过联系。 当初赵小姐的那件事经过和解,就此了了。可她并没有好像以前重新活跃,很长时间都不见她身影。很久以后,我才听见说她离开了台湾。当下反应不过一瞬间的事,回过味,也不知情绪。只是当她去了瑞士,原来到美国。 在当时,稍寒暄之后都赶着走了。 我还待在香港。总共待了有一星期,那是第三天。准备离开的前一天白天,来了一通电话。是没见过的号码。接起来,那头是赵小姐的声音,问我隔天便饭。 以后她对我说:「没想到你的号码还是一样,竟然没有换掉。」 当时我并不说什么。那次本来不要应约,因太赶,中午前就要到机场。虽然早回去晚回去,也不影响公司什么事。这样想后,我让秘书去改了机票。 后来一起吃饭的还有谈先生。方知道,赵小姐跟他在波士顿重逢。两人身边正好没有伴,各有经歷,很快走回一起。 他们很快决定復婚。谈先生本身是香港人,小时候举家迁移美国。那次是回来探亲,拜访朋友,之后他们也还要一起到台湾去。 我向他们祝福,其他倒是没什么可谈。和谈先生不熟悉,跟赵小姐的交情是微妙,话题难交集。因故也隔着了一层,处处生疏。大概她也感觉到,并不用以前时常亲暱的口吻。 那回吃完饭,我未多耽搁就走了。 是绝对想不到还有下一回见面。那是在机场,只见到赵小姐。她为探亲回台,已经待了一个多月,那次是要飞回波士顿了。她在纽约转机。 那时我也是要到纽约去。近两年来,经常要这样子来回两地。每次去,差不多要待上一个月。是跟陈立人合作,主要针对海外的市场。因项目大,每个环节都求仔细。也是因为在利益条件皆錙銖必较,底下做事要掣肘,乾脆亲上火线。况且还要视察其馀地方分公司的情形。现在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太多。 那次因为搭乘同一架班机,不免多谈。赵小姐提及去美之后的情形,可是很轻描淡写。当然也谈近况。但是都好像怕停下来,口气仓促,有一搭没一搭的,突然就要跳了一个话题。真正没有谈什么。……之后,又遇见几次,都在机场,有时候还能见到谈先生。慢慢的,赵小姐之间好像又熟悉起来了。可是总不再是以往那样子的相处。她回台湾,有时要打电话来,假如问碰面,我向来都是推託掉。 只有今天。 咖啡和点心很快送来,服务生把东西一一摆上桌。不知道何故,我跟赵小姐一时就沉默了。其实刚才也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服务生走开后,赵小姐伸手,去拣白瓷盘里切得方块似的三明治。她拿着也不吃,端看着,向我笑道:「我现在时常做这个来吃,不这么花俏,用火腿片跟起士,夹在抹过奶油的白麵包,放烤箱哄一哄就好了。」 我微抬起眉。以前赵小姐进厨房不动手,只动嘴巴。她很可以说上一口好菜。简直不料到,因说:「真的?你能做?」 赵小姐笑道:「你好像不相信。」 我微一笑,讲:「不是不相信,只是好像很难想像你下厨。」 赵小姐不语,嘴角还有笑。她放下三明治,并不吃,轻声:「当时出去了,一个人要生活,没有阿姨保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的。」 我道:「为什么不请人帮忙?当地请帮佣也不难。」 赵小姐微笑,低下眼,才说:「我那时想,我不见得不能靠自己——真是有点负气的。我去美国,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在台湾待不下去。你不知道,虽然和解了,有的骚扰还不停……我自己算了,爸爸妈妈那边也不清净。再不走真的不是办法了。」 我并不说话。 赵小姐续道:「当时家里给了我一笔钱,那简直——我真是不想用。和解后,我手上存款就剩下一点,去美国又好像逃难,要紧的都没有带到,好在那边房子还有,真正是一个人重新开始。」一停,抬眼向我看,「现在想想,倒要感谢那些记者,不然也不会和danny重逢。」 又听她说下去:「虽然,好多人觉得我们又在一起太快了,我有时候想到以前跟他吵翻天的那些事,也觉得现在怎么可能不吵,就是以后也要吵。但是无论如何,可以有个人陪着还是很好,又是曾经了解过彼此的人。」 我向她看。她微微地笑。 「你一定以为我从来没下过厨,是不是?」她突然话锋一转:「猜错了,我很久以前下过厨,和第三位刚结婚那时候,还去学做中菜,但是学来学去,只有炒蛋做得好一点,可是其实也不怎么样,是因为天天做——」一顿,笑了笑说:「记起来了,宽宜那时候每天去上学之前都要吃。」 我无声,只端起咖啡饮。 她之后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你跟他——」一顿,问:「你知道最近那篇报导吗?」 我放下咖啡,未答腔。但是怎么会不知道?总可以听到赵宽宜的消息,况且週刊向来不会错放名人的八卦娱乐。关于他的事,从前不少,这两年来当然也时常要看见。每次上杂志的女伴都不同,直到上个月。 那新女伴并非陌生人物,是何宝玲,两人多次被记者拍到。以后好像固定下来了。 社交圈内到处在传着他们的婚期。我当然能听见。有一次王子洋喝醉,还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因他又吐得一塌糊涂。 这时赵小姐讲:「大概是真的吧。爸爸妈妈都在说这件事。不过我没有听见宽宜亲口说——可是他向来也只和他外公外婆说事情。」看我不说话,又讲:「坦白说,我不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很乖,可是太不懂说话了。」 我不由要调侃她:「咦,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她,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没有意思要撮合他们。」 赵小姐一默,才讲:「那现在不喜欢了。」 我无声一笑。 赵小姐睇来,便也笑了。她一时不作声,过一下子忽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 我向她看去,平淡讲:「我明白。」 赵小姐先不说什么,突然好像忍不住,又道:「我再不好,都是宽宜的妈妈,突然知道你们是那种关係,简直不能想像。你跟他总是亲近,我从不怀疑,根本也不觉得有那种可能,想不到你骗我这么久。」向我看,「我也不明白,宽宜一向懂事,他可不是可以被牵着鼻子走的人,怎么不知道你们那样子行不通。」 我唯有默默。 赵小姐也静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想,有的事都是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去闯,这样好像就可以明白了。」 那口吻彷彿悵惘,我不由很仔细去望她。她脸上神气还平淡。她在问着:「过了这么久了,你——你对他还是——那样子的吗?」 我仍不作声。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因为过于明白。每次想着那样的一份情感,情绪都要澎湃。心里总是非常的受刺激。 好久我道:「一直也没有变过。」 赵小姐不语,倒是彷彿怔住。她垂下眼,好像在看着桌子,突然拿起汤匙往咖啡里搅拌起来。动作仓促,急不可耐似的。汤匙一下又一下碰在杯缘发出喀喀声。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刺耳。 这一时,好像再无话可说了。 赵小姐先说要走。她还要在台湾几天,在门口分别,她道:「假如过两天还有时间,看看一起吃饭。」 我道:「到时再说了。」 赵小姐便搭上车子走了。我也去取车。 车子开上新生高架桥时,突然哗哗下起雨,本来一路通畅,速度逐渐慢下,甚至要停下来,排成了一串长长的车龙。我索性点起菸抽,顺手打开车上广播。正好是路况报导,说这里的桥上发生车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把手伏到方向盘上,从车窗玻璃望出去,雨势很大,所有的景物在水下都是模模糊糊。好像有时候记忆也是。真的寧可是。过去种种始终在心间,忘不掉。可是有多怀念,就有多么不敢去想。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或者赵小姐那些话,我回忆起很多;已经这么久了——从前那些,真的是从前。 现在想,真想不到当初能把话说的那么决然。那之后,我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一次也未接。后来我也不打扰。因怕说后悔。可这是不能对他说的话。我很明白,就算重来,也还是出同样的选择。我不认为我做得对,可是也不能说错。 两年的时间如此长,我跟赵宽宜是不可能不碰到面。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我先想过见到该怎么说话,但见到时,想好的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周围都有着很多人,真正可以讲的话很少。又绝对不会有单独的情形。 后来连应酬相见的机会也不很多,主要我时常到国外去,他也非清间,有的场合他也不去。上次看到他,都已经是九月份的事。 我有时候觉得好像要忘记他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能想起来。时间真是太快,又太慢。快得不愿去忘记,慢得还是只能爱着他。 这一天星期六,我在上午的时候到父亲那里去。 父亲还住在淡水。他跟许女士倒是没有结婚,只提许程诚认祖归宗。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復得很好,不用手杖,即使单独出门也不成问题。 在他刚好起来时,还说去公司看看,后来都不去了,连董事开会也很少到场。自那以后,他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或许真是认了老。 去到时,我刚从车上下来,突然有车子在后面按了按喇叭。我转头,一辆白色福斯已开近,慢下车速。 靠近我这面的车窗摇低下来。在驾座的是钟文琪,她喊:「等我一起进去。」就把车子往前面停下。 我等了一下子,钟文琪才抱着一个大袋子下车来。一看,都是婴儿用品,我不禁讲:「这些东西请阿姨去买来就好了,你何必自己跑一趟。」 钟文琪道:「我习惯自己挑,况且可以喘口气,你晓得,妈又搬回来了。」 末了那句隐约带着一丝受不了的意味。我未接腔。她口中的妈是许女士。她跟许程诚在半年前登记结婚了。因为有了小孩。可是两人毫无不得不结婚的无奈,反而许女士非常不情愿。她一直不要他们在一起。 至于父亲,并不反对,但是对他们先有后婚感到不高兴。因钟文琪肚子很大了,婚礼必须延后,这在他眼中很不成体统,可也只能要他们快办好登记。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女士跟父亲起争执。许女士更负气离开不回去。父亲当然发了脾气,过几天说不舒服又去了医院。之后不久,许程诚就带着钟文琪搬来跟父亲同住。 而钟文琪是在两个月前生下孩子。是女孩子。他们家里本来已经有一位阿姨,是专门照顾父亲的,可是多了小孩子,又请了一位保姆。在小孩子将要满月之前,许女士搬了回来。现在是时刻非常热闹。 从外走到房子的一路,钟文琪一面道:「从妈回来之后,每天都要插手小孩子的事,都已经请了保姆嘛,许程诚也跟她说过不要管了,但是要多说她一遍,她就要掉眼泪给许程诚看,简直受不了!」 我毫无表示。进去后,钟文琪终于不说了。父亲在客厅里,坐在单人沙发座上,看着一边的保姆抱着小孩子轻摇着哄。那小孩子刚满两个月,还很小,安安静静的不发一声,可是睁着眼,骨碌地看人。 父亲脸上平平淡淡,可是眉目间彷彿对此刻感到非常满足。看我跟钟文琪进来,好像才恋恋不捨地移开目光。 我一时谈不上什么感觉。 钟文琪先喊着他:「爸,我回来了。」 父亲低应了声,向我看来。 我开口:「爸。」 父亲点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沙发,一面道:「坐吧。」 我便去坐下。钟文琪倒不坐,抱着那隻大袋子,一面喊保姆,一面去逗孩子。两人一起往楼道过去,正好迎上下楼来的许女士。 钟文琪喊了一声妈。也没有听见许女士怎么答应,她是随即朝客厅这里看来。看见我,似一顿,略一点头。她放过钟文琪,快步下来,也不看父亲,喊着阿姨去厨房。 到看不见他们,父亲开口:「什么时候回来台湾的?」 我答:「星期一。」 父亲又道:「事情还顺利吗?」 我道:「都好。」 父亲彷彿才想起来道:「我听说你打算增加在西雅图的发展项目,全球市场还受到欧洲的影响,或者採保险作法。」 我道:「我是有打算,目前才开始做评估,到时再论定。」 父亲点点头,不说话。这时候许女士捧着一隻茶盘走过来。上面的两杯茶,大概刚冲好,都是直冒热气。她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请我喝,一面将另一杯递给父亲。 许女士道:「趁热喝才有效。」 父亲略皱了一下眉,脸上彷彿有些侷促。他还是接了过去。 许女士向我看,客气似的笑道:「你爸爸喝的这杯是药茶。是特别找中医配过的,对养身体很好。」 我默默无言,只端茶喝了一口。 父亲佯咳一声,放下杯子,说:「文琪带着孩子到楼上很久了,你看看去帮忙。」 许女士便说:「有保姆在啊。」可还是应了父亲,又对我笑一笑,问:「那等一下在这里吃饭吧。」 我放下茶,道:「我还有事,不用了。」 父亲朝我看一眼,可是没说话。许女士不再多问,走开上楼去。父亲才开口:「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你妈?」 我不料到他问,可是答:「下个月。」 父亲似有犹豫,才说:「前两天我跟你妈通过电话,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妈在英国那里交了朋友。」 我道:「哦,我早知道了,我觉得那样很好。」 父亲稍一沉默,又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了就好。」向我看,一顿后讲:「我另外想说,你也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打算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赶快定下来。」 我默了一下,开口:「我大概是不会结婚。」 父亲似反应不来,未作声。 关于结婚组建家庭这样的事,两年来我想过很多。以前真的不太要想,或者下意识地去避免。因所在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好的遥想模范。在赵宽宜之前的对象,有男有女,男人是不用说的,丝毫也不会往那一方面去想。可是女人,我好像一个也不曾考虑过。 跟赵宽宜在一起时,因为太多缘故,我不敢往深的方面去思考。也是不够篤定,又快乐的时间那样地短暂。而因始终深刻,现在我是更不能想像我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情形。 这时父亲大概回过神了,他出了声:「你怎么不结婚?」 我并不准备和他多解释,道:「反正目前没有打算。」 父亲皱起眉,看样子要大发作,楼道那边有动静。是钟文琪下楼来,手上抱着小孩子,后面还跟着保姆。孩子是在哇哇地哭。 父亲注意过去,皱眉问:「怎么哭成这样子?」 钟文琪笑说:「哄半天都不停,大概想找爷爷。爸,你抱抱她好了。」就走近来,将手上的孩子递出去。 父亲还沉着脸,可是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他抱着,眉头略一舒,手慢慢拍在孩子的背上。望这一幕,我并不感到怎样的心情,有些木然。 我看一下錶,说:「我必须走了。」 父亲听见,那脸上有些不快似的。大概是抱着孩子,不好发作,他道:「好吧,你先走,之后看看再过来。」 我站起来,一面道:「下週我要过去上海。」 父亲略一点头,不说什么。我于是就走了。钟文琪在后面赶上来,帮我开门,又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看她一眼,说:「你还要出门吗?」 钟文琪道:「哦,客人要走,我该送送的。」 我拿出菸,一面点火,一面道:「我的确是一个客人。」 钟文琪才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我道:「你只是很中肯。」 钟文琪看来,默了一下后说:「刚才我听见你跟爸说话,你真的不结婚?」 我在最外面的铁门前站定,向她看,「怎么样?这很好不是吗?少个人跟你的孩子分财產了。」 钟文琪彷彿不以为然,「就算不结婚,你也可以有小孩。」 我好笑道:「我去哪里生一个小孩?」一顿,突然想说出口,「我根本不想有孩子。」 钟文琪微抬眉,忽道:「假如我不是意外有了,可能也不会生。」 对此,我可不作评论。 钟文琪望一望我,忽说:「你不结婚,但是有人大概真的要结婚了。」 我看她一眼,不语。 钟文琪仍说下去:「我跟何宝玲有些往来,听说不少——」 我截断她的话:「那恭喜你多了知心好友——不讲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钟文琪似一顿,才道:「下次来,多留些时间吃饭,对了,你今天都没有看过小孩子,下次可就要比现在大了。」 我笑一笑,不说话,略一挥手,推开铁门就走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沉沉地关上,我走了两步,突然想回头去。钟文琪的身影已经走远。我过一下子才转回头,离开了。 离开淡水,我去到邱亦森那里。 他现在又开了第三家发廊,非常忙,有时候连十分鐘吃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今天见面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也不去远的地方,在同一条路上,他那位男友开的店。 他和我叙旧,又一面跟男友打情骂俏,毫不浪费时间。 我看不过去,埋怨他,他反而来怪我不应单身。他道:「说真的,你也该去找一个人交往了。反正都到这地步了」 我佯笑,问:「哦?什么地步?」 邱亦森倒是不说了,后面也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大概他也看见过週刊上对于赵宽宜婚期的猜测。况且这两年,他一次也不劝我主动。他始终是认为我跟赵宽宜不合适。 大概也真的是不合适。所以是这样的结局。是我不合适赵宽宜。他更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从前他又讲过,他并不是不会结婚的人。假如不是我,可能他很早就能选择好婚姻伴侣。 可能他真的是找到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刚进入十二月,已经冷得不行。又下雨,一天到晚都好像浸在冰的水里面,浑身都是溼透的气味。当然不管冷不冷,日子都要过。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天气好不好。 我早早排定时间去英国。这次去,除了看望母亲,也为了参加一场婚宴。新娘子是表姨的女儿。 这之前,我还去一趟上海。秘书也一起去了。飞机降落在蒲东机场,是下午三点多鐘。 通过关后,秘书打着电话联系上海方面的人,我走在前面,突然看见了赵宽宜。他在前面不很远的地方。他并不察觉。他身边有两个人,都很体面,一个正和他说话。三人走一路,向着一个方向去。 我怔住久久,简直以为看错。可确实是赵宽宜。 他当然还是那样子,始终好看,总是冷冷的。不知道他到上海做什么,我忍不住猜或许刚才搭乘了同一架班机,心中驀地震动。 但是我没有喊住他。 喊了又怎么样呢?这两来也不是没有努力说上话,情形如何,我怎么不清楚。现在他大概要装不听见。况且他走得很快。我想当作也不在这里看见他。可是后面的几天,总要分神,想他或许也正好在附近。 然而直到回去,一次也没有再看到过。 十二月中的时候,我照预定去英国。 接机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她的一位男朋友。是叫logan的英裔中年白人。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位律师,住在伦敦,是表姨女儿的一位长辈朋友。因一场活动和母亲认识。对于他们的交往,我最开始只有意外。因以为母亲至少短时间内不要谈感情。可总是乐见其成。 母亲仍旧和表姨一起住在坎特伯雷,她跟logan只在假日才见到面。这次婚礼,logan当然也受到邀请。前一天他先开车去母亲那里了,今天又来接我。 车子开出机场时,突然下起雨。雨不大,可是起雾了,放眼望去都是濛濛灰灰,有几分萧索。logan一面开车,一面讲:「咦,这两天天气都不错的。不过,我想差不多下十几分鐘就停了吧,都是这样的。」 母亲笑着附和。我没有作声,只是望着窗外一幕幕远去的光景。因时差,我感到疲倦,一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是母亲跟logan在谈天。过不久,这雨真的是停了。而车子也慢慢驶离了伦敦。 婚宴就在今晚,在表姨家里。可是比较好像一场鸡尾酒会。表姨的女儿跟她的太太早在十月份已经办好登记手续。因朋友太多,他们已经办过两次大的婚宴,这一次是为了表姨在这当地的朋友而办。 晚上差不多五点鐘开始,陆续到了很多客人。有的看过,有的是初次相见。大家聚在佈置过的客厅,端酒取食,听着音响里轮流播放的曲子,轻松谈笑。 住在表姨家还有两个女大学生,跟母亲一起帮忙表姨招呼客人。我陪logan说话。总可以见到的表姨邻居ronnie在之后也来了,他端来两杯酒,加入我们的话题。 过不久,两位新娘子出场了。都不穿婚纱,只穿白色的短洋装,脸上都是洋溢着新嫁的欢喜。她们挽手走向前方,大家便安静。 表姨的女儿领太太向眾人致词,语多感谢,尤其对表姨。表姨这一辈子不容易,远嫁英国,婚姻却不幸,花费很多力气才终于离婚。她独自扶养女儿长大,可是没有旧观念,採取包容,支持女儿一切选择,包括接受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听者皆动容。表姨上前拥抱了她们。 她向女儿的另一半讲:「我很开心,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大家纷纷拍起手。 三个人端起酒致意。大家也举起酒杯祝贺。音乐再次响起来,轻快的节奏,男人唱出一句ifeelitinmytoes,loveisallaroundme……。 两位新娘子带着表姨一起跳舞。眾人也纷纷拉伴相拥,随着曲子轻摆。有的倒不跳,可是都兴奋快乐着,十足热络。 logan拖着母亲也去跳。两人面对面,搭手揽腰。母亲样子彷彿有些侷促,但是慢慢地放松,让logan领着踩步子。 我在一边静望,一会儿去走到门口。房子前的草皮上停了好几辆车子,周围彷彿只有这一处亮着灯,都是暗沉沉,非常安静。显得这里分外的蓬勃气氛。 我掏出一根菸点上,往下坐在房子前的台阶。 身后传出笑闹,音乐换了一支更轻快的。过一下子,身后隐约有脚步,我回头去看,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来自荷兰的女孩子。 她逕自坐到我旁边,看来,「嗨。」 我只笑一笑。 她问:「能给我一根菸吗?」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根,又借火。她彷彿很馋似的狠抽了一口,可是一呛,用力地咳起来。 我不由笑,说:「小心抽。」 她问:「这是什么菸?」 我道:「自己捲的。」 她把那支菸拿在手上看了看,「你技术很好啊,简直看不出来。」 我微一笑,不说话。她还是把那根菸抽完了。她起身走开。我仍然坐着,听见屋里的歌曲又换回了原来的一首。 正在唱,youknowiloveyou,ialwayswill,mymind'smadeupbythewaythatifeel,there'snobeginning,there'llbenoend……。 我静静地听,慢慢抽菸。脑中要想起很久以前参加过的一场婚礼。我想着那时候的快乐,不由感到了甜。可是回过味,又酸又苦。世事难料,当时怎么能想到现在。又怎么想的到有那些变故。我亦未料到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时间还是太快,转眼两年。或者赵宽宜真的已经变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依旧爱着。不管如何都是。 我在英国待了一星期。这是两年来最长的一次假期。还是由logan开车,跟母亲一起送我去机场。 取了行李,logan回去车上,母亲却还站着,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事情多,不过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 我道:「我会注意的。」 母亲看我一眼,又讲:「菸也要少抽一些。」 我含糊地应了声。母亲稍稍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我听你爸说你不结婚。我没什么看法,他怎么说,都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结不结婚,或者找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决定。」 我向母亲看去,良久不语。她后面不再说了,上了车。我看着车子开远,才拖了行李走进机场大厅。 登机之前,我接到一通来电。是叶文礼。他结婚后,跟着太太一家人来了英国。我跟他始终保持联系。不过他结婚时,我倒是没有去。 他问我归期。我笑道:「你也太晚了吧,我等一下就要上飞机了。」 他便道:「我以为你还要待几天的,我太太说要请你吃饭。」 我笑笑,道:「下次吧,不然你回来,我请你们夫妻吃饭。」 他笑了一下,顿一顿,又问:「真的这么快回去?」 我笑道:「当然,不过我要先到纽约,预计在那里待上三天才回台湾。」 他笑道:「老闆果然不好当啊。」 我笑了笑。和他又说几句,就掛电话了。也是差不多到时间,我上了飞机,便将手机关掉了。 伦敦到纽约大概八小时的工夫,到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鐘。我打电话叫车子,去市区的房子。一路还联系几个人。隔天进公司,立刻开会。这次来,是因为临时出了一些问题,不算严重,但也要花费时间处理。 我本要改回去的机票,想一想又算了。或者不必。好在进展顺利,事情在预定的时间内得到解决。我还是在星期六早上去到机场。因为早到,办好手续,我乾脆进贵宾室休息。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鐘,贵宾室内只有零星几个人。各自四散,看报或休息。我望一望,往吧台那里去 吧台后的墙上架设了一排萤幕,在播新闻,男主播叨叨地讲,画面下横有一排字。我并不注意看,也彷彿听不见那正在说什么。是看到吧台前有个男人坐着,一时思绪好像凝住了,脚也停下。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赵宽宜。我先不能反应,回过神,不禁要怀疑所看见的或许是假的。或者察觉,他突然看过来。 他倒是神色淡淡,似乎不诧异。他又别开了脸。我依旧不动。吧台的侍应彷彿感到奇怪望了来。我这才走过去,可是恍惚,不知道坐在哪张位子好。太近,可是的确生疏,太远又显出故意。 我还是去坐下了,和赵宽宜隔着两张椅子。 侍应马上来问喝什么。我要一杯ciroc。对方便笑,「真巧,您和那位先生要了一样的。」 我一顿,向赵宽宜看去。他正好放下酒杯。他当有听见,但是也不看我。我感到无所适从,或者七上八下。 斟酌了一下,我开口:「有一阵子不见了。」 那侍应正把酒送上来,彷彿向我们望了望,但是很快走开。而以为赵宽宜不要回答,他出了声。 他淡道:「是有一阵子。」 我怔了一下,又道:「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赵宽宜不说话。 我停了一下,问:「你也准备回台湾吗?」 赵宽宜道:「我准备到上海。」 我慢慢点头,不说下去了。因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感到有些使不上力,万般无奈,可是想说想问的分明有很多。因又想,说了能怎么样?跟他之间都已经是这样疏离的局面。 我喝一口酒。真是满腔苦涩,但依然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正要开口,突然看见面前的电视换了节目,是一段访谈。一位白人女性在侃侃地聊。在她的脸旁边掛了一行字,写着她的名字juliettebinoche。女星笑谈她的成名作,之后接演哪些电影,尤其谈到新桥恋人。她更讲在巴黎的生活。那些地方,那些景物,我并非不熟悉。直到如今都是歷歷在目。那感情也是。 我不禁向赵宽宜望去。他也在看着节目。大概察觉我的注视,他看来。都不说话,可是不觉得这沉默太痛苦。突然心里又找回很亲近的感觉。 我问了他:「你向来都过得好不好?」 话出口,看赵宽宜脸色,我想他可能不理睬,不料听他说:「问这样子的话,好像我们几十年没见过似的。」 我一时欲言又止。跟他之间虽然并不真的久别重逢,但也是咫尺天涯。单独对着面,简直好像做梦。我感到心情很复杂。这两年间,有一段时期,想过很多要好好告诉他的话,终于现在可以尽情说了。可是时机总是好,又最坏。因为想到现实就是他要结婚了。 我只有一句:「听说你要结婚了。」 赵宽宜不答。他垂下眼,彷彿在那想些什么。他把手握在酒杯上,可是一直也没有端起来喝。我以为他这样是一种默认了。这一时,心头彷彿有张网在那紧紧地收束。逕自先做的很多心理准备,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言不由衷:「何小姐她看起来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她是很好的一个对象吧。」 赵宽宜抬眼,默默看来。 我亦朝他看,一时不能忍,衝口而出:「我真的想不到你要打算结婚。」 赵宽宜还望我。那眼底彷彿有情绪在流动。过了良久,他讲:「在这个年纪,假如没有什么苦衷,都是应该要结婚的。」 我怔怔不语。突然之间很想阻止他,要托出心里话。可是可恨的理智跳了出来。 当然知道,说出来要徒增他烦恼。或者困扰。我体会到这样的比分开那时候还痛苦的痛苦。是心乱如麻,好像天地都变色。表面上当然总是镇定的。至少不要那么狼狈。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还实在要说一声恭喜。」 赵宽宜不发一言,彷彿不听见。他终于把那杯酒端起来喝,向我看,忽道:「你只有这些话能说了吗?」 我愣住,和他相看。可是他很快转开眼,也并不问了。他看起錶。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差不多要到时间登机了。」 我是只看见他手腕上那支白金色的錶。因怔住,没想到他还戴着那支錶。也是因为一直不去特别注意。后来见面,总是非常疏远,又匆匆,根本不可能进一步的接触。 当初的分开,虽然不算撕破脸,可终究是我先辜负,他不要看见我,应也不会要我给的东西。 我一时感到迷惘,可是更慌张。 赵宽宜已经站起来要走了。我不禁心慌,立刻叫住他。他向我看。我这时是有很多的话,但是一句又说不出来。 赵宽宜并不催促我。 千丝万缕,我脱口:「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一直……都好不好?」 赵宽宜脸上一直都是平静。过一下子,他开口:「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样子。」 我怔住,他并不恋栈,转身便走了。 我还坐在位子上。看见面前的酒,我一口喝光,热辣的劲头直衝上脑门,晕晃晃,耳朵脸颊立刻热烘烘的,可是心思分外的冷。 大概好像这样的单独碰见,以后也不会有了。下次就算相见,只会是在眾多耳目之下。今天真是巧合。可是不能够把握机会,一丝情意都不能诉说。他现在或者也不要听了。他真是要结婚的。 以后跟他之间的关係比现在又两样。是真真正正的分别。 可是——我想到他刚才那句话。我立刻站起来,急忙出去。 赵宽宜当然已经走远。我情急地去拉住一个人问现在飞往上海班机的登机口,对方连连摇手,一面走开。又问上两三个人后,终于知道,我向着那方向跑,一路上引来注意也不管。 好容易去到登机口,已经有一些人正要进去。我顾不上喘口气,急步过去,一个个去看。那之中没有赵宽宜。 空服员过来问,我解释找人。对方并不愿意帮我查询,执意要我离开。我眼睁睁看在场所有的人通过进去了,心中无比绝望。 最后连这里的空服员也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终于只能离开。一转身,还走不远,看见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人,是赵宽宜。 我愣住,步伐就停了,只怔怔地望他,满心激动,好像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赵宽宜当然也看见我,那神气彷彿怔住。他朝我走近,也站住。 他开口:「你在这里做——」 我上前就去抱住他了。他停下声音。以为马上要被推开。是这样也不会松手,但是他却也搂住了我。他的气息和温度,那样的久违。可是我再也不要顾虑什么了,只觉得全部的一切都没有他重要。 我哽着声音道:「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让我再自私一次吧,你不要结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都不是刚才那些,我要说我爱你,你不要放弃我。」 赵宽宜未语,但是手上将我搂得更紧,彷彿受到刺激。好久,他沉一口气,说:「程景诚,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放手,我绝对不会要你了。」 我怔怔着,可是胸中情绪万分激盪。我紧抱住他,又向后让,要仔细看他。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非常依恋。 赵宽宜把我的手拉开又握住。他欺上来吻我的脸。在我的耳边说:「我也要告诉你,我爱你。」 我再拥住他。不禁想起某一天,在那个下雨的异国傍晚。还有更多从前的点点滴滴,终于想到时又能感到了甜蜜。是纯粹的快乐。 我轻声向他道:「我也是。」 到头来,这并不会是一场梦。我们知道我们相爱。 (全文完) 《番外》小日子 九月底,我跟赵宽宜再游巴黎。 到时是下午,酒店早订好,在蒙帕那斯街区。登记入住后,约定一会儿碰面的朋友忽来电致歉,临时有事要改期。因这一下,平白多出一天空档。 见天气好,又不太累,于是我提议出门走走。 酒店外就是蒙帕那斯大道,宽敞笔直,两边不少大小的咖啡馆,也有电影院。这时候人潮不多,我们沿着一路走。 经过书报摊,我买一本pariscop看电影资讯,但是不管哪部电影,附近有上映的电影院都已经开演,到下一场要等上两小时。 不过若换到别处去,还能赶一场,我便问:「这样看不看?」 赵宽宜道:「现在上映的都不特别有趣。」 听他口气,我知他没有看电影的兴致,乾脆作罢。附近有蒙帕那斯墓园,从前曾去过,于是再度重温。 倒是以前看沙特和西蒙波娃合葬墓,心情不曾触动,这一时却有点感慨。离开时,我对赵宽宜讲:「无论评论怎么怀疑他们的爱,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直到最后。」 赵宽宜看来一眼,问:「你指沙特和波娃?」 我点头,「嗯。」 赵宽宜默然,才道:「你相信他们之间有爱?」 我笑答:「我当然信——至少。但是这不重要,好像那时世人怎么想也不重要,对他们来说,只要相信彼此就够了。」 赵宽宜道:「相信或许是源自于一份协议,又或者两人之间非关爱情的瞭解。」 沙特将波娃引为知己,在一起时,未曾中止过和别人发生关係;一如波娃。但这些,他们彼此都约定坦承不讳。想了想,我道:「所以感情是复杂的,有时连我们自己的都不能理解,何况要去理解别人。」 赵宽宜不语,彷彿若有所思。片刻,他道:「你说的对。总之,他们直到最后都是在一起了。」 我笑了笑,后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出了墓园后,我们走向对面街道,这里新旧公寓交杂,颇具风格,据说早期曾住着很多艺术家。 在街的两边停满车辆,紧密排列,一丝空隙也不留。路人在这里悠哉行过,小咖啡店前露天座里,客人端咖啡,独享午后寧静。 这条街其实有名气,是曾当过一幕电影场景,男主角遭受警察射击,中枪后,未立即倒下,似踩着舞步到路底终于不支。我跟赵宽宜提起那部电影,聊到了导演,法国新浪潮,又讲艺术创作及投资。最近我才开始触及这一块,他已耕耘多年。 对我的工作,赵宽宜从不点划,即使跟他公司有合作,意见全在公开的会议上谈明白。我早习惯,遇到状况和他讲,其实抒发,不求解惑。来前,我有看中的作品,但是迟迟拿不定主意,对赵宽宜说了。他当时是听过去,今天或者气氛,难得要说想法。 边说话,我们已走出这一条街。 外头的路上人多了,商家亦是,但气氛仍旧愜意。忽听手机铃响,是赵宽宜的,他停下接起,站到一边的店前去讲。我站在旁,对着店橱窗随意地看,转过头,他依然在通话。 我注视着赵宽宜。他有些习惯,讲电话时假如皱眉,一定是公事,可是好像此刻嘴角略有点笑意,那么和电话里的人一定很亲近。他正说英文,我在脑中转了几个名字依然没把握,就不猜了。 我抬头,天边浮着厚厚的云层,不过天气很好,夕阳洒下,在街道上铺开成一片金橘色。突然就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可惜没带到相机。想了想,我拿出手机,大概取景后,勉强拍到一张算不错的。 我经过手机镜头向赵宽宜看去。他的头发及半边身体披了一袭鎏光,映得他那侧脸庞无暇金灿。他讲电话的神情,彷彿温柔。不知道他和我讲电话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心思朦胧,轻触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正好,赵宽宜掛下电话。他往我看,就走来。 「做什么?」 我收下手机,笑了笑,道:「没事。想到请你喝咖啡,怎么样?」 赵宽宜微一扬眉,可讲:「有何不好?」 于是就到咖啡馆去。 街角刚好有一家,店门敞开,不大,在店外摆了两张露天座。我们直接进去,入眼就是吧台,桌位是沿着吧台周围去摆。 里头有客人,都是成双成对。老先生和老太太对坐着,好像没有关係,各自看报。另一边的一对情侣,紧挨着坐着,男人环住女人,喁喁地说话。还有两个男人,跟我们一样坐一张桌子,但一个喝咖啡,一个看手机,神态都端正。 我拣了后方的一张位子。除了咖啡,这里也有供应食物,还有酒,不过我们各自只要了cafécrème。 侍者很快将咖啡送来,端着的两隻银盘子上面有杯盘,一小壶咖啡和牛奶。我倒着咖啡,忽有感触。 我讲:「咦,这是不是我们到巴黎来,真正的第一次进到咖啡馆?」 赵宽宜看来,似想一想,说:「大概是吧。」 我笑了笑道:「假如说出去,大家一定都不信,我们来过很多次了,也不是不喝咖啡,竟然没进过巴黎的咖啡馆。」 想想真的是奇趣,到巴黎好几次,去看过电影,走过那些大街小巷,甚至也像个观光客走访名胜,但一次也不在哪间咖啡馆停留过。 假如喝咖啡,通常是在酒店,在一大早,光线正好的阳台上享用。 赵宽宜道:「在巴黎,咖啡哪里喝不是喝,那些地方不说价位,就连平日人也多,坐不了很久。」 我一耸肩,说:「或许他们就是不要客人坐太久,要求翻桌率。」 赵宽宜略抬眉,似不以为然地讲:「你以为法国人真的会想得到这个?」 我笑了起来,知他仍不满今天在机场通关拖延的事。其实他拿法国护照会快得多,但为配合我,用了美国护照。 我懂得他用心,可是忍不住调侃:「差点忘了——是啊,这法国人!你一定比我要瞭解,你也算是半个法国人,哦不对,该要算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不是这样算?」 赵宽宜看我一眼,未露慍色,但不说话了,只端咖啡喝。我好心情的笑,但也不敢太过。况且,他从来不像是法国人,倒不如讲好像德国人。 我拿出折放在外套口袋的那本pariscop。翻了翻,我看看錶,一面道:「晚上也没有事,不如去看一场疯马秀?」 赵宽宜睇来,不语。 我笑道:「除了咖啡馆,法国出名的三大秀,我们只有看过红磨坊,说出去都不好意思。」 赵宽宜淡道:「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不好意思。」 我不禁哈哈笑,说:「你错了,我是真的不好意思。」 这时,在另一边的那对情侣不知说什么,女人声音突然高起来。 大家都往那里看。女人毫不在意,只瞪着男人,气咻咻地再丢了句话。男人面上有懊恼,急忙去搂住她。我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连哄了好几句,女人神气马上变得柔情蜜意似的。男人说很快,但是似乎都是同样的一句。因听不清,未想太多就问赵宽宜。 「他说什么?」 赵宽宜放下咖啡,看着我道:「oui,monchou,tuesmonpetitcoeur。」 我怔住,马上感觉心跳快了好几拍,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真的是我的心肝小宝贝——用中文讲,有这个意思。」 彷彿怕我不懂,赵宽宜又解释。我当然不会不懂。我很感到无所适从,忙端咖啡来掩饰。 赵宽宜倒是一副云淡风轻。他微笑着,一手支在脸畔,向我道:「唔,你现在看来,的确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番外》世上只有 (限) 下午四点多鐘,方宣佈会散,底下又一位部门经理手机响起来。对方尷尬又仓促地向我这里看,可是马上接起来,一面垂头低语,一面快步走到外头。其他人也走得匆忙。 我有些费解。这些人开会向来专心,不必交待,手机自动静音,好像今天这样频繁接电话都很少有过。因问:「今天什么日子吗?」 秘书张小姐在旁道:「今天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我恍然过来。原来都是要约会去。进到办公室,我看看时间,向年轻的张小姐讲:「剩下的事明天再做吧,早点走。」 张小姐含蓄地笑道:「谢谢董事长。」临走,又到我办公室敲门打招呼,说一句:「董事长今天也该早点走。」 我笑笑,只催促她快走。门再度关上。想了想,我打一通电话出去。那边没有接听,或者正在会议。赵宽宜比我一样的不清间。我掛下电话。 其实也很少要庆祝情人节。因为只去记得后面的二月十五日。是更重要的纪念日。结婚纪念日。 结婚本来不在预期之内。或者应在很久以后。不过復合的两个月后,我们便结婚了。是赵宽宜提出的。 谈復合后,因各方面的事,又忙碌,我还未搬去跟赵宽宜同住。到年后,正好有空,又冯闻君在纽约办摄影展,发出邀请,于是一起排开事情去了。 展览的地方在莱辛顿区,看完有时间,我们便乾脆乘缆车到罗斯福岛。 我们沿着河向着公园的方向去。相比对岸,岛上真正没有什么可看。可是清净,非常合适居住。假如有房子,时时来度假也很好。况且交通便利。赵宽宜在纽约是也有房子,在长岛。不过那次去不住他那里,而是住到我在市中心的房子。 回程时还是乘坐缆车。我随口问明天到什么地方去,他先不答。在缆车来时,他讲:「去结婚好了。」 简直未料到,我先一怔,马上答了好。晚上回去立刻查问办法,填好申请,隔天就去市政厅。办完相关手续,很快站在证婚台前。见证人方面是临时打电话给了冯闻君,请她来当。当时她还以为玩笑,匆忙才赶到。大概手忙脚乱,她竟然没有带到相机,只好用手机仓促地拍了几张。直到今天她还懊恼。 而因为一切都是临时,没有准备婚戒。是后来才去买。倒也没有太花时间挑选,先在卡地亚看看,便买下一对白金鑽戒。那戒指上的鑽是比较小的。之后又找人在戒指内围刻下结婚日期。 后来邱亦森问:「你们怎么不是刻名字?」 我含蓄地答:「名字当然是已经刻在心里了。」 邱亦森先不说话,之后彻底给我一记白眼。他讲:「够了——简直肉麻!」 回去的半路经过一家花店。我让司机回头,进去买五朵红玫瑰。 那里的女店员一再劝我买九十九朵,特别是穿插了金沙巧克力花的那种。大概看见我手指上的婚戒,还道:「今天情人节,送太太巧克力加鲜花,最好了。」 我不禁笑了,讲:「可惜我太太不很喜欢巧克力,也不爱花。」看她疑惑,补一句:「花要送别人的。」 她马上换过一副表情,彷彿了然,可是语气变得敷衍。我猜她一定是误会了,也不解释,付过钱,拿了花离开。 车子再开上路,往汐止去。现在是搬到那里了。房子是独栋三层楼,在半山腰,可是基座深,盖得高,很有遗世独立的气氛。那是外公过世,母亲分到很小部分的财產之一。她不曾住进去过,始终在英国。后来她再婚,就把房子过给我了。 到住处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鐘。我让司机星期一早上再过来,下车后并不上家里,先往前面差不多间隔五分鐘路程的一幢房子走。 我按了门铃,过一下子铁栅门开了,里面房子的门也打开,走出一位有年纪的女士。她脚边跟着一隻黄金猎犬。那狗看见我,连连叫着,一面跑来,蓬松的尾巴在后面摇荡。 我开口:「silence,no?lla。」 no?lla立刻安静,在我脚前站住。我蹲下来,伸手去揉牠的脑袋。牠便追着我的手,伸舌头来舔。发现我另一手上拿着花,立刻要咬。我连忙把手躲开。也不知道为什么,牠很喜欢玫瑰。 我站起来,向那位女士笑道:「洪太太,今天真打扰你们了。」 洪太太笑道:「不要紧,我跟老洪都好喜欢诺拉,牠好乖的。」 no?lla是法文,洪太太逕自改口诺拉。no?lla是我和赵宽宜从法国带回来的。牠那时暂住在威廉先生家里,刚满一岁,已经能听得懂话,非常乖巧。可是自dominique走了后,marina就不打算再养狗,不然一定养下牠。也是因为她跟威廉先生年纪大了,不够体力照顾这么小的狗。 在那期间,因为跟no?lla处得很好,我考虑后决定收养。经过一些手续,总算带回台湾。但是no?lla听不懂中文的意思,为了方便请来的阿姨照顾,还花费一些时间教牠听,可是牠最后也只听懂吃饭和散步。 今天是因为阿姨请假,只好拜託向来喜欢牠的邻居洪太太照顾一天。我把带来的玫瑰花送给她,她非常高兴,回头去拿了一盒巧克力糖送我。因推託不掉,只好收下。no?lla过来闻,马上把头转开。我不禁笑。这是牠最讨厌的东西。 又谢过后,我带了no?lla散步回去。到房子底下,no?lla飞快跑上石阶。我在后慢慢走,抬头看,位在高处的房子并未亮灯。今晚赵宽宜有应酬,不会比我早到家。 进屋后,我打开灯,no?lla自顾跑到沙发边。那里放了一张垫子,是牠向来喜欢待的位置。不过近来牠又长大一些,那张垫子快要容不下牠了。 我随手将那盒巧克力糖放到茶几。在客厅陪no?lla有一会儿后,我上楼进书房。在那忙了一阵子,来了电话。可是讲不到一下子,突然听见狗在叫。 我很快结束通话,走出去到楼下。是赵宽宜回来了。no?lla在他脚边打转,又叫着。他让牠安静,便看到我。 我笑道:「今天倒是很早。」 赵宽宜道:「应付的差不多就走了。」 这时no?lla还不停用鼻子去蹭他的腿,他走到沙发坐下,才伸手去揉了一下牠的脑袋。no?lla彷彿不满,抗议似的要去咬他的袖子。我笑笑,也坐到另一张沙发,喊no?lla过来。 我伸手去搔着no?lla的下巴,又问:「今天谁作东?」 赵宽宜一面点菸,一面道:「何荣保。」 我道:「咦,是他,他这么容易让你走?」 赵宽宜并不答,抽一口菸,目光好像一转。看他彷彿在看茶几上那盒巧克力糖,我笑道:「洪太太给的。去接no?lla,为了感谢,我送她一束花。」见他略抬起眉,又讲:「刚好今天是情人节。」 赵宽宜脸上似笑非笑,「哦。」 我把那盒巧克力糖拿来,打开看,盒子里放了十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我拣起一颗。大概闻见味道,no?lla立刻跑开。 我向赵宽宜看,递给他道:「正好,情人节礼物。」 赵宽宜没有接过去,微笑道:「就这个?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笑了,想一想,拆掉巧克力外层的包装。我将巧克力放进嘴里,站起来,坐到赵宽宜身边,向他凑去。他没有避开。 我含糊地说:「还有我。」 赵宽宜不说话,吻住我。 巧克力在口中慢慢融化,那滋味彷彿甜进心里,可是一点也不腻。我扯开赵宽宜的领带。他亲着我的嘴唇,一手抚在我的背上。他的菸挟在另一手指间。那菸头还在红红的烧着,升起裊裊白烟依稀氤氳了此间的曖昧。是潮而热的。 赵宽宜将我按倒在沙发。他将半截的菸啣在嘴上,动手脱掉外衣。他解起衬衫釦子。我看着他。他也望我,目光深而远。我支起身,抽走他嘴角的菸。我抽一口,白烟迷濛。他半闔了眼,那对长眼睫彷彿在颤着。我不禁亲上去,又去亲他的嘴。他把我手里的菸拿走。他的舌头探进我的嘴里。这一吻,急不可耐的,未细腻,可是缠绵。 很快都是衣衫半褪。赵宽宜将我按着躺回去。他的手在我身上游动。那掌心很热,身上也是。而吻更烫人。他解开我的裤子,一手扳在我的腿根,一手扶着我腿间的东西,先舔湿,又用嘴含住。那东西在他口中越加气燄高张。简直忍不住。我呻吟一声,手按在他的脑后。他吞吐得更深。我不久洩在他嘴里。 我喘口气,他把我拉起来。我望住他,那眉目旖旎。我凑上去吻他,嘴对嘴,亲了一遍又一遍。 烟灰缸之内馀烬未完,炙人的热在延烧,一发不可收拾。浴室内水雾蒸腾,浴缸内持续放着水,水声哗啦啦,向外溢流在地上,湿了遍地。可是都不管。我蹲下身,手圈住赵宽宜的性器,凑上去吻了吻,用舌头舔,又含住。他的手顺着我的脑后。我闭上眼,听着那沉沉的逐渐不稳的吐息。 赵宽宜突然把我拉起身,将我压着趴上壁砖。他的一手摸着我的嘴。我去握住,吻一吻,用舌头去舔他每隻指尖。我吻着那无名指上的戒指。紧贴在后的身体,温热非常。他亲吻我的脖子,肩膀,一隻手环在我身前,摸在我的腿间,抚慰那已经半硬的性器。我不禁呻吟。他抽出被我舔得湿淋淋的手指,探进我的股间。我忍不住发颤,感觉到那里被一根一根的手指撑开,是折磨,又似乎不够。 我不禁恳求。他终于放过,可是推进更热更硬的东西。他的手用力扳住我腰胯,一下子进到很深的地方。我呻吟出声,冒出汗,感到全身都在颤抖。彷彿马上要支撑不住。是煎熬,可更快乐。他贴着我的背,手又来摸我的性器,轻轻抚慰。我先在他手上到了高潮。他抱紧我。过一下子,他也射了精。 还是满室的热,这一时却是彷彿连吐息都汗涔涔的。 我转过头,赵宽宜便来吻住我。 我冲好澡,套了浴袍出去。先出去的赵宽宜不在卧室。音响里放着广播,深夜节目的女主持人,款款讲起一天的心情分享。床脚的地毯上,no?lla伏在那里,舒服似的摇着尾巴。连通阳台的玻璃门是打开的,我走过去。 赵宽宜是在阳台上。他单穿一件浴袍,背对门,两手伏在墙围,那脖子后的发稍还有湿意。他转头,看见我将菸递来。我接过,抽上一口。 此刻夜已深,向下望去,星星点点之间有着冷萧萧的寂静。我想到一件事,开口:「后天陈立人的小孩子双满月,他只办两桌酒,请几个朋友而已,也叫上我跟你一起去。」 赵宽宜向我看来,问:「几点鐘?」 「好像是晚上六点鐘,请在喜来登。」我想想说。 赵宽宜道:「这是他第几个孩子了?」 我将菸递回去,一面道:「第二个,是女孩子。这次很不容易才保住,差点流產,所以全家人都很宝贝。」笑一笑,「听说老大很吃醋,常常发脾气不去上学。」 赵宽宜说:「他那个儿子一向是被宠过头了。」 我不禁要笑。上次一起吃饭,陈立人那个儿子,坐不定性,身上好像住着跳蚤动个不停,差点打翻果汁,还非要陈立人太太餵东西吃。后来下桌子,又在包厢里四处跑,简直没有规矩。大概当天吃饭都是很近的朋友,陈立人夫妻不太注意,朋友们也让着,小孩子更恃宠而骄了。 那天回来的路上,赵宽宜便说养小孩不如养狗。我当时回他那不一样。况且是因为no?lla实在好教导。 这时我一样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要他们维持规规矩矩的,太勉强了。」 赵宽宜不语,向我看,忽道:「我总认为你可以当一个很好的爸爸。」 我一怔,想想后道:「我觉得正好相反。你忘了,我也并不想要有小孩。那跟养狗不一样,狗只要对牠好,牠会永远记得,对小孩子,要更费心,好要更好,但是他们看到别的好处,还是很快就跑得远远……以后长大,不见得留得住。」 我笑一笑,向赵宽宜说:「有你就好了。」 赵宽宜看着我,过一下子也笑了。他道:「嗯,我也是这么想。」 我不禁去拉他的手,凑近跟他亲吻。此刻卧室内开着的广播正报出时刻,已经是凌晨十二点鐘。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好好地一起过上一整天。随便做什么都行,没有工作,没有电话。谁都不会来打扰。 我道:「五週年快乐。」 赵宽宜微微地笑。他牵着我的手,轻轻地吻住无名指上的戒指。 《番外》有发生过 (有发生过) 门上贴了一张字条,很潦草地写着ihavemoved。末尾的签名是jaspe.reed。我狠狠地撕下那张字条。 我开门进去,马上看见客厅的墙架空出一格,茶几上除了堆着昨天的晚餐,还有一堆书报杂志,沙发上还丢了几件衣服,到处乱七八糟,好像经歷过一场混战似的。我把背包丢在地上,忙到房间去看。好在没有丢掉什么,除了一本讲社会学的书。真不知道jaspe为什么带走它。 「混蛋!该死的——」我骂道,倒上床去。 正要闭眼,有人在门外砰砰地敲。本不要理了,可是敲得太响,简直不能忽视。我很费劲才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典型的美国人老太太,骄傲又势利,爱找麻烦。这是我的房东,她住在一楼。我把门掩去一半,笑道:「longman太太,有什么事吗?怎么不打电话,还特地上楼来?」 longman太太用那对小眼睛穿过镜片打量我。她道:「我至少打过五通电话了!你和另一位先生一次也没有接起来。」 我道:「哦,我刚才去上课。是什么事?」 她讲:「我决定调涨房租。」 我愣住,立刻抗议:「但是合约上写了一年内都不——」 她截断我的话,拿出一张纸,「上面也写了,假如物价大幅上升,我有权调涨——」 我瞪大眼,看着纸上被红笔画着的一行英文字,一时无语。实在不得不更气恨jaspe。是他介绍,我才到这里住的。那时候找房子找得急,也没有考虑太多。 她略抿嘴,说:「我猜你是忘记了,不要紧,我不介意。」 耳边听她叨叨地讲起调涨的原因。我只敷衍,等她终于走了。我甩上门,立刻决定要搬家。 这之前,我先给jaspe打电话。 那边响了好两声也不接。我对着电话骂,可是也只能掛断。 那混蛋——jaspe是我在哥伦比亚的学生活动上认识的。他是同志,我也是。他是念医学的。坦白说,长相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可是身材真的好。那天大概喝酒,我反正意乱情迷,忘记他是一个很混蛋的人。 到美国之前,我已经非常认识过我自己。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男人。这件事,家中非常不谅解,父母兄姐个个怪罪我,又大环境各方面的不友善,乾脆出国。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学费不必愁,可是跟家里关係闹僵,生活费要很想办法。我从第一学期开始,一直都是同时做着三份的家教。 我找出皮夹翻看,里面没有多少钱。存在银行的也不多,jaspe未留他的那份房租,全要算到我头上了。现在搬家实在困难。可是不搬家,简直一天都不能忍受。隔天去学校上好课,我便到附近的公车站牌看租房的条子。 正看着,有人喊我:「ethan!」 我转头,是同个班上的一个美国人女孩honey。我道:「是你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honey一面指指后面的女朋友,一面笑道:「去吃饭,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摇手道:「再见。」 honey并不走,向站牌看,「咦,你要找房子吗?」 我还没说话,旁边走过一个女孩子很大声地喊着什么。因说中文,我不禁注意。是班上同样来自台湾的张海嫻。 在她前面有一个黑头发高瘦的男孩子回了头。是东方面孔,乾乾净净,很帅气。张海嫻走向他,递了一个什么东西。那男孩子接过去,露出笑。 honey在旁边说:「是那个交换学生。」 我茫然问:「什么交换学生?班上的吗?」 honey笑道:「你不知道啊?在前天就来啦,啊!好像跟你一样,都是从台湾来的。」 我愣住,看到张海嫻和那男孩子一道走了。我问:「halle跟他很熟悉吗?」 honey向我看,笑一笑道:「我怎么知道?那你跟halle熟悉吗?」 我不由要白眼。眾所皆知,张海嫻是很怪的人。不能说是特立独行,反正就是怪。我跟她同乡,但是同班到现在,谈话不超过一句。应该除了教授,没有人要特别和她说话。 honey是哈哈笑。又拖我一块吃饭,我还是婉拒。跟她一起的女朋友好像不高兴似的催促几下,她才走了。 我在这里又待了一下,撕下两三张条子也走了。我准备去吃点东西。附近有很多快餐车,有一个是卖墨西哥玉米饼,饼里面夹烤肉和蔬菜,浇着红红的辣酱,够味又好吃。主要也是非常便宜。 我向那台餐车走去。今天买的人不少,已经排起队伍。我看到排在我前面的人,怔了一下。是刚才那个男孩子。 大概察觉后面有人排上来,他转头看。我想,果然好合胃口。当然还因为看见家乡的人不免要有些亲切。 我马上用中文打起招呼:「哈囉。」 他先好像吓一跳,可是看看我,便笑道:「你好。」 我讲着,一面伸出手:「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从台湾来的,好巧啊,我也是,我叫邱亦森。」 他跟我握一下手,彷彿侷促地说:「我姓程,程景诚。」 我问他要怎么写,他似一怔,突然从外衣口袋拿出一张证件。想不到是他在国内学校的学生证。我望一眼上面的照片,点着头。再跟他讲:「对了,我的英文名字就叫ethan。」 我拼给他听。程景诚点头,笑一笑道:「哦。」 我也笑。可是以后都要时常感叹这一段,真是自作孽。 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不去搭訕程景诚。或者换个想法。他并不好像外表那样子的纯良。并非他多坏,他绝对是一个好人。可是难招惹。好像一块糖,吃了会上癮,要腻在其中,但是甜蜜的太短。跟他做朋友很好,当情人太累。好在从未发生过。 他跟我是不同的。但是在那时候,直觉彷彿无用。后来就知道了他不抗拒男人,而女人亦不断。两方面一个换一个,在我看,有的连感情都谈不上。 那天买着辣酱玉米饼,我有意思地绊住程景诚谈天。他跟我一起站在街边吃饼,非常随兴。他要在这里待上一年,问他选课,有的部份和我重叠。他在国内的学校系别排名都高。他的英文流利,非一般口语也应答得很好。我诧异道:「当初你就该直接申请来美国读大学吧。」 程景诚只是笑。我问他:「对了,你找到地方住了吧,室友人怎么样?」 程景诚道:「我目前自己住。」 我吃完最后一口饼,问:「那你找不找室友啊?」 程景诚似一怔,看着我笑了。 后来跟他一起回去。搭地铁,他不住在学校附近。在三十六街,靠近时代广场那里的公寓,最上打通的两层楼。楼下是客厅厨房,还有一间书房。楼上有三间房。主卧位在廊道最末端。我看看后,选择最近楼梯的第一间。 简直想不到能住到这样好的地方。交通也便利,地铁站就在附近,乘一号线就可以直达学校。 程景诚算我很少的租金。几乎只是水电费用。他道:「我不知道一般行情是多少。」 我告诉他。他点点头,但是也没有调价钱。他也不用签约。房子是他家里的,他说他自己也是借住,就免了。 我不免要问他家里,他说两句,可是很含糊。我也不多问,来日方长。总之我成为他的室友。 谈定那天,我先说回去收拾,到门口想一想,还是坦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同性恋。」 程景诚看着很镇定。他道:「好,我知道了。」 我不语。当时国内不像现在风气开放,对同志可以说非常恶意。虽然国外也非完全友善。可是不料他这种反应,几乎是冷淡。想想,我拿出公寓钥匙,「假如你现在反悔,我会接受,反正没有签约,我另外去找房子。」 程景诚这才好像讶异,他道:「不用这么严重。」顿一顿,「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会带人回来过夜吗?」 我当然说不会。况且有一个这样帅的房东,找人回去简直天理不容。不过后来我很明白跟他的不可能。不然一定天天生气。 搬过去后,相处上没有大的问题。只有一点,程景诚不会做饭。天天外食花销要很可惊,通常我一向有空会做,不然找便宜的餐车食物。我拖他一起上超市,在那里碰见张海嫻。 是张海嫻先过来打招呼。当然是对着程景诚。我第一次很仔细地看见张海嫻的样子,很普通,跟时下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不同。可是绝对不会想打交道。 张海嫻也不理我,跟程景诚说完话就走了。 我问程景诚和张海嫻的关係。他说透过台湾同学会认识的。我从不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他们当然很好,是我这个人太讨厌。 走回公寓时,我道:「我看halle老是找你,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程景诚哈哈笑,不搭腔。 我趁机问:「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程景诚彷彿心不在焉,嘴里道:「不知道,顺眼就好。」 我默然,又问:「你交过对象吗?」 程景诚呵一声点头。我想了想,说:「不要做饭了,今晚我不用家教,我们去酒吧玩。」 去的酒吧叫wiwi,在格林威治那里。酒吧里有男有女,异性恋和同性恋。看见男人和男人,程景诚好像也不感到奇怪。我叫了酒,随口地讲些圈内的事。后来又叫了一次酒。他的酒量不错。 过一下子有人来打招呼。是曾经好过的,叫做oliver的美国男孩子。他跟我们一起喝酒,那眼神越来越有点意思。美色当前,当然不拒绝。这里有舞池,oliver邀我下去跳,身体紧贴着,简直天雷勾动地火。 之后舞不也跳了,转移阵地。我向来都满意这里的洗手间,乾净,气味又好。只是隔间太少了。 重回到吧台,程景诚还在。不过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两人在搭话。看见我回来,那女人彷彿失落,又笑得曖昧。 等她走开,我问:「她在搭訕你吧,怎么就走了?」 程景诚笑道:「可能她以为我们是在一起的。」 我哈哈笑。他又说:「那个oliver呢?」 我道:「他有事先走了,我们也走吧。」 走出酒吧,他突然问:「你跟oliver刚才去做了吗?」 我差点没被口水噎住了。我看他,莫名地尷尬。他倒是笑起来。又走两步,我问:「你有没有跟男人接吻过?」 他不说话,还是笑。我没有抓住他吻下去。我想,他大概只喜欢女人。后来又晓得他在台湾有位关係曖昧的女性对象。我跟他玩笑,顺便澄清跟oliver的关係。他好像不意外。以后发现到我还是想错他了。 有一天正好星期五,再到wiwi。我下去舞池玩,留他在吧台。我拥住面前的一个男孩子,向他那里望去,他正跟一个白人男人接吻。 快到圣诞节时,程景诚告诉我,他有个朋友在节日期间要到纽约来,对方和一个同学准备住到他这里。我没有意见,可是很好奇他的那个朋友。 跟他同住一段时间,我注意到他时常在晚上用网路和一个人聊天。有一次一起在客厅写报告,他正好走开,我装不经意看他的电脑,画面上还留着对话框。交谈对象名字署名为宽宜。因问:「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道:「哦,赵宽宜。」 我本来还有话,想想先不说了。 圣诞节前两天,我看见到那位赵宽宜。是高高瘦瘦的,很漂亮。那五官不完全东方人的样子。又染金发,更显出那对眼珠子的顏色,不是完全的黑色。想不到是这样的类型。我一时不知道要惊艳或者什么样的心情。 他笑得懒洋洋似的,向程景诚打招呼,并不介绍一道的同学,也不向我看。跟程景诚一面说话,一起上楼。我向着被丢下的男孩子望去。那是个拉丁裔男孩。他彷彿不介意,笑一笑。可是笑里隐约有落寞。我看得懂。 上楼后,程景诚才向我介绍。赵宽宜对我点点头,神气淡淡的。他喊他的同学。同样介绍过,随便说两句,跟他的同学去楼上休息了。 我问程景诚:「你跟他认识很久了吗?」 程景诚道:「嗯,认识差不多要十年了。」 我默然,再问:「他是吗?」 程景诚不说话。他一定知道我的意思。他之后笑笑,道:「你不用打他主意,他不是,很多女朋友的。」 我未语。因其实更想问的是他——你是不是? 后来我向他说赵宽宜的同学应是同志。他好像不惊讶,可是沉默。 坦白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赵宽宜这个人。或者因为是谈不够深。他对不熟悉的人有些淡,可是我感觉,有时候他和他那同学也不很热络。但是跟程景诚则是一直很亲近。 有一天我用藉口拖住那拉丁男孩出门。我跟那叫做lucas的男孩子在超市外面喝掉半打的啤酒。他向我问程景诚。我笑笑,反过来打听赵宽宜。他哈哈笑。他说赵宽宜是个如何好的人。我想,那是因为喜欢了。我突然想知道程景诚究竟怎么想。 回到公寓,也不知道程景诚他们聊了什么,一个沉默,一个开怀。赵宽宜搂住lucas,说上酒吧。那笑意斑斕,简直不能注视。他到这里的几天,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笑。以后也不曾。我当时不由要去望程景诚。他只是看着赵宽宜。 后来都去了附近的酒吧。 大概假期,店里客人多,气氛高昂,大家都喝了不少。等到我注意到程景诚时,他已经伏在吧台上。我第一次看他喝醉。我把他搀起来,他走得很不稳,连带我也不能好好地走。有人扶我一把,顺手将程景诚带过去。是赵宽宜,他讲帮个忙,一面将程景诚背到身后。我好一下子才反应。 赵宽宜揹着程景诚走一路。酒吧距离公寓不远,也要走上几个街口。况且之前下过雪,走得更慢。我跟在后面,lucas亦是。我跟他都不说话。倒是赵宽宜一直不知道在哼着什么歌。 隔天,赵宽宜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 程景诚宿醉起来,前晚的事一句都不提。他不提,我也不说。那晚在酒吧,我是看到赵宽宜和一个男人接吻。 他还是在晚上以网路和那赵宽宜谈天。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他?」 他没有回答我。新年后有一天,在餐厅时,我听见honey跟旁人谈到了他。他在和张海嫻的室友约会。张海嫻的室友在新闻学院,名气不小,是很漂亮的美国人女孩子。 honey道:「好像halle本来不知道,昨天在宿舍楼下撞见他们接吻,听说尖叫的跑走了,不知道多晚才回去,今天早上眼睛那么红,该不会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 大家笑成一团。后面又说什么,我不再听,走出去。经过图书馆,正好看见他,只有他。我喊住他,作不经意地问。 他不问我怎么知道,可是不否认。我又问:「你怎么认识allison的?」 他道:「张海嫻介绍我们认识的。」 我默然,问:「你喜欢她吗?」 他彷彿怔了一下,笑一笑,说:「喜欢啊。」 我才知道,原来有的人连自己的感情都要欺骗。 一年以后程景诚就回去台湾。 他和allison的恋爱期只有一个月。分开是allison提的,在我们的公寓楼下。他未挽留。至于我,跟程景诚始终友好。他走后,我也未搬家。他在大学毕业后再次来了美国,而我则去到英国学美发。 拿到学位后,我回过一次台湾。四年前和四年后风气大不同。大概也因为时间久了,家里从不接受到眼不见为净,从而软化。甚至捨不得。以前在家,我是最得宠,从没有离家这样久,不用讲打工吃苦。我想,我多么幸运。圈内有的人花一辈子也得不到家人理解。 父母有兄姐照顾,我无牵掛,但是不想做制式的工作。当时我应约去伦敦,因缘际会对美发產生兴趣,便留下学艺,一面准备申请学校。而后拿了奖,我回台湾,那时程景诚已经拿到mba回去做事了。 我准备开店,问他意见,他什么也不说,是乾脆地投资一笔。在以后我的发廊好像成为他的恋爱告解室,跟某某或谁谁上床或分手总要来说。 他在男女之间周旋。在我认为他已经和谁都无所谓时,有一天他来,彷彿懊恼。他坐在我旁边,点着菸,一面道:「我们又上床了。」 我无语。可是知道对象,是讲过的叶文礼。对方和他是一路人,谁都不愿被看穿。况且又同公司。但是越要躲,越不能避。我抬起眉,道:「不要告诉我又是因为喝醉了。」 他不说话。我只能给他一记白眼。我看看他,手臂横过他肩膀,道:「算了,做都做了,他也不难看,你也不吃亏。」 程景诚哈哈笑。这时办公室门突然打开,来的是我的男友。大概看我们很亲近地坐在一起,当下走人。 因为跟程景诚的交情,导致的争吵已经不只一次。我什么办法都哄过,又拿这个吵,实在烦,索性说分手了。以往我交的对象,程景诚都见过,那之后,他彷彿有感觉,次次避开跟我的男友碰面的机会。 可是之后再交往的milton,不免又因为他而吵。坦白说,每次劝他该定下来,我也很想过。可是milton年纪轻,不懂我跟他之间的情份,每次计较,加上很多分歧,还是分了。 关于赵宽宜,程景诚很少主动去谈。通常是因为我问。我认为他不会不想说,因是太习惯讳莫如深。 我知道他们闹僵。原因跟一位赵小姐有关係,后来知道是赵宽宜的母亲。他说得含糊。我想他是同情。或者羡慕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 过了这样多年,我依旧记得当年圣诞假期的那一晚。我从不告诉他。我认为他们根本不合适。一个太优柔,一个太果断。 然而他们最后在一起了。非是顺顺利利,几经波折。 他们第二次分手,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时多风雨,看见赵宽宜澄清的报导,我不以为意。后来又知道程景诚接手他父亲的公司了。看他在记者会上如常谈话,以后他也彷彿不伤心,未有前次那样酒醉过。 可是如何不心伤?这次我没有问他了。因问不出口。我想,他们真是有太多的不合适,分开也好。痛苦只要一次就够。 我去买回来一束玫瑰花。 回到家,glenn笑道:「咦,怎么买花?」 我道:「看到就买了。」 glenn拿起大衣穿,一面道:「我都弄好了,差不多该出门,不然赶不上。」指一指一隻纸袋:「你拿好酒就可以了。」 我提了酒,glenn则提了另一隻袋子一起出门。我坐上驾座,看他系上安全带才开车。 glenn是我后来认识的最后一个男友,他是两家店的主厨。跟我交往几年,在上个月变成未婚夫。本来我是不婚主义,大概年纪长了,周围好多人也结婚,便心猿意马,被求婚就答应了。况且glenn很讲究,事先买好戒指,又在伦敦眼上求婚。谁能拒绝。 glenn这时道:「等一下你们先开酒喝,吃的交给我来处理。」 我道:「遵命。」 glenn向我笑了笑。 很快便去到目的,在阳明山竹子湖往上走一点,那里新近开了一家私房菜馆。老闆有四个,出地或出钱。其中之一是glenn的朋友,找glenn试菜,当顾问。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可是太多,老闆名单中也有赵宽宜。 当时我跟glenn到餐厅去,碰见程景诚和他在那里,简直吃惊。glenn和程景诚当然认识,但是两人也未在餐厅碰到过。 我想,果然是孽缘。 今天是其中一位老闆的太太生日,餐厅歇业一天,办生日宴。我跟glenn到达时,大家也差不多到了。glenn进厨房看看,我将带来的酒打开。我跟一个人对喝,谈着话,向外望出去便看见程景诚。 他在外面的庭园,两手插在大衣口袋,站在梅花树下,时时望向赵宽宜说话。我当然听不到他们说话。可无非是动听的情话,不然嘴角的笑不会都是那样柔软。 我突然感到他们其实非常合适。 他们一起向着这里走来。大概看见我,程景诚招起手。我将酒杯一举。我想,等等或许可以告诉他一件好久远的事情。 《番外》境外 上 电话滴铃滴铃地响了好几十声。我走出房间,接起来。还未开口,那头已经先哽咽出声。是laura。她用英文低语:「kuan,你终于接电话,我感到好对不起。」 我道:「没什么——你怎么知道这支电话?」 laura道:「我去问fred,他说假如是要紧的事情可以打这个号码……。因为你、你的手机号码总是不通。」 fred是我在nyusternmba的同学,上次为了报告,不得已留下公寓的电话。我不说话。 laura好像着急了,这次换成法文解释。 她是华裔法国人二代,法文是她的母语。中文当然一句都不会了。她在道:「你听我说,真的都怪我误会——昨晚我好好想过了,我想到当时态度不好,简直好羞愧。我不应该那样对你发脾气,我也要对von抱歉。」 von指的是冯闻君,可应该称nyla.fung,我的房东女士。还是很年轻的。昨天我向她介绍过nyla,大概情绪上头,一时记差。我往后靠到墙上,不答腔。可真是善变,她现在又相信了——明明是怎么都不要信。不过也无所谓,并不影响我跟她之间的关係。本来也没什么关係。就算亲过嘴上过床,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只是这次对nyla很不过意,平白被波及。 她这时说到啜泣起来。或许已经掉下眼泪。她长得漂亮,哭了应该也不太丑。听着那声声哭泣,我感到很冷静。 女人都是善用眼泪的,比如我的妈妈。妈妈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要最懂得哭泣,每次目中凝泪,就勾勾地望着,委屈尽在,嘴里还要说些恨恨的话,可是那痛彷彿要痛在心中,不怪她,只怪自己不该负气。那些爱她的人,没有一个躲得掉这样的指控。我大概是很免疫了。 话筒的另一边犹在泣诉。我开口:「laura,好了,没什么的,真的,你明白就好了,我会告诉nyla你的抱歉。」 laura的声音一停,说:「那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道:「我不是说没什么吗。」 laura道:「那你爱我吗?」 我不禁笑了,不答。laura马上转口:「那晚上我们还是照旧出门吗?」 我道:「哦,当然呀,这样好了到fatcat去,六点鐘在门口碰面。」想一想,改道:「等等,我还是先过去找你好了。」 laura笑道:「好。」 我掛掉电话。在另一头的房门这时打开,我那名闻遐邇的房东走出来。她盘头发,衬衫袖子挽起来,好像刚才在工作。 她道:「喂,我要做饭,想吃什么?」 我道:「你做什么我都吃,反正一定好吃。」 冯闻君笑道:「奉承。」又问:「刚才谁打电话过来?我刚才在暗房,实在抽不出空接电话。」 我道:「我的一个同学。」 冯闻君抬起眉,「女的是不是?你乾脆说女朋友吧。」 我笑道:「女性朋友。」 冯闻君呵一声,道:「你节制点吧,不要又来一个昨天那样子的女性朋友,我不想再被误会。」 我两手插进裤袋,道:「哦,就是她,她对你很抱歉。」 冯闻君本来要走开了,听见向我看。她摇头道:「我改变主意,你来帮忙,才不给你吃白食。」 我一笑,朝她走去,丢一句:「刻薄。」 冯闻君便瞪我,扬手过来。那手掌擦过我的发顶,十足用力。我拨开她的手,一手揽紧她的脖子,一面也弄乱她的头发。她先笑,又叫着不能呼吸。我松开力气,看看她,她把我推开。 她脸颊有点红,看来,笑骂我:「臭孩子。」 我不说话,望着她笑。 她把脸转开,一面说做饭,一面走开,又喊:「快来帮忙!」 吃过饭以后,冯闻君出门去了。她拖着行李,下週感恩节大概要在外面渡过。我站在阳台,望底下的她将车开远。 晚上我依约去找laura。她公寓里还有别人,一男一女都不面生,叫dylan和olga,都是nyu的学生。我向laura看去。 laura说:「olga他们晚上也打算去fatcat,我想可能要遇上,不如一起去。」 巧遇和说好是不一样的,我想,可是道:「那差不多出门了。」 dylan跟olga一起站起身,他道:「我开车来的,都坐我的车吧。」 我笑道:「好啊。」 dylan的车是一辆黑色雪佛兰。olga逕自坐到副驾。laura靠在我身边,挽住我的手,低讲:「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笑笑敷衍。laura大概心情好,一路上和olga说不停。dylan情绪似乎也不差,跟我搭訕,有时从后照镜望向我笑。 车子停在一条街外,我们四人走路过去fatcat。这是一间俱乐部,有很多娱乐,还有现场的爵士乐可以听。因花很少的钱,就可以待一整天,时时可见有人上门消磨。 我们先叫完吃的,dylan去拿扑克牌,玩吹牛。玩过两轮,我丢光手上的牌,不等他们结束,起身去吧台。 我要一杯ciroc。喝了两口,有人拍我的肩,是dylan。他对我笑一笑,「你怎么把我们丢下了。」 我道:「你还不是过来了。」 dylan笑,过一下说:「昨天olga说laura很伤心。她说我要是敢这么对她,她马上分手。」看看我,「可是坦白说,对女朋友就要这样兇一回,不能太宠,不然都爬到头上,我老妈都不这么管我。」 我道:「说两件事,我没有兇她,另外,都只是朋友。」 dylan睇来,只是一逕地笑。 我不理他。又一会儿,laura过来了。她一来,dylan只能去陪他的女朋友。我还是坐在吧台,laura靠着我站,头倾在我的臂上,一面听歌。大概看我始终不理,她抗议起来。 她彷彿要红眼睛,「我叫olga他们一起来,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我道:「你先告诉过我就好。」 她一默,说:「抱歉。」 我道:「没什么。」 她凑上来,我只好吻她。她的手要搂上我的脖子,我已经向后退。看她似不满,我用手擦了擦嘴唇。 我皱眉道:「口红涂太厚了。」 她不说话,可是眼神又恨又委屈似的。我站起身说:「我去洗手间。」 洗手间外的廊道上,有两个男人在抽菸,样子古怪。我装不见,推开洗手间的门。我用水洗掉嘴上沾到的口红。 又有人进来,好像是刚才外面的其中一个。他站在门边,在我经过时,拉了我一把。他道:「嘿,要不要到什么地方去玩玩?」 我无语,可是懂那是什么意思。这里非是随便的地方,竟然也有这种事。我不搭理,甩掉他的手。他又要拽我,还用力气。 推搡之间,我出了拳,重重地揍到他的肚子上。 他脸色一白,抱着肚子,好像腿软的站不住。我转身出去。外面的男人看我出来,彷彿意外,但是不动。 我去找到laura,「走了。」 laura似犹豫地道:「但是olga他们——」 「那我自己走了。」我说。 她马上拿大衣穿起来。 到外面去,夜已经很深,但是还很多人在街上游荡。她来挽我的手,说:「怎么了?突然说要走。」 我道:「人太多了。」 她不说话,过一下子笑起来。她道:「我也这样觉得。」 我抽开手,拿出菸点上。 过了街口,她忽道:「感恩节我要回家,你呢?准备在哪里过节?」 我道:「我要回法国,到rivières看我爸爸。」 我对我的血统从不隐晦,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在美国,在世界各地,多的是好像我一样的混血。之所以跟laura认识,也是因为我的一小部份法国血统的缘故。 她这时似一怔,接着彷彿很高兴。 「我没有到过rivières,听说那里很漂亮。」 我只是笑。她又道:「那下週我们一起回去——我是说一起回法国,好不好?」 我抽一口菸,道:「随便你。」 laura在过两天后便把机票订好。在她大谈旅游计画时,我只专注地写信。上午又去过一场徵才座谈会,跟对方代表谈得还愉快,我要写出一封感谢函。我很快写好了,开始收东西,穿回衣服。 laura这时停下说话。她从床上坐起来问:「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将床尾的衬衫丢向她,「穿上吧。」走两步,又回头道:「到假期前我有考试,回去当天我再来找你。」 laura马上从床上下来。她还光着上身,胸部紧贴在我的臂上。我只有吻她,之后她问:「这几天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随便。」我道,就推开她走了。 下午三点鐘有课,我走路回学校。在学院大楼下碰见fred。fred是英国人,高头大马,今天他穿着正式,是刚结束一场面谈。他向我讲过程。 我不很专心听,敷衍之间已经到教室。这堂是行销,教授点名同学问问题。今天叫到了一个印度人,腔调重,要费劲去听才清楚说什么。教授还是问了很多题目。 我随意地在书本上写字。课上完,fred来搭訕,问我:「看你好专心写东西,写什么?」 「没什么。」我道,一面收东西,「去不去吃饭?」 fred笑道:「去啊。」 我们到对街上一家常去的餐馆。叫好饭后,突然有两个男人走来打招呼。其中一个是dylan。他笑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笑一笑。fred也看他,又望我问:「这位是?」 我道:「他叫做dylan,也是本校的。」 fred马上起身,朝dylan笑一笑,伸出手。两人互握,介绍他们自己。dylan又向我们介绍他的朋友。 dylam问一起坐。fred看我一眼,我笑了笑道:「我们要谈些报告的事情,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dylam彷彿惋惜,但是也点点头,带着朋友走开了。 fred悄声问:「kuan,你跟他很熟悉吗?」 我道:「哦,你见过laura吧,他是laura的朋友。」 fred点点头。之后吃饭了,他跟我谈报告的进度。到吃好,喝过了一杯咖啡,我去洗手间。 推门进去,dylan在里面。他洗着手,从镜子里向我笑。 我也去洗手,随口道:「今天把olga丢下了?」 dylan道:「我跟她几乎天天见面,总要偶尔空窗,不然要腻了。她也需要跟女朋友们吃饭。」 我关上水,抬头看镜子。镜子里有我自己,以及dylan。他还是看我,只管笑。我最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他的这种笑,好像含着算计,又忐忑似的怕被看穿什么。 他突然不笑了。他上前,在我耳后说话:「kuan,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有好多女朋友,但是有没有试过跟男朋友?」 我从镜子看他,他跟我差不多高,整张脸和我非常地靠近。那两片嘴唇彷彿一颤一颤。我笑笑,掉转过身,抬起手拍一拍他的脸。 他好像茫然又错愕。我道:「我对你没有兴趣,下次见。」 他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好像僵住。我感到无趣,丢下他去到外面,向fred说离开。我要拿钱,fred便说付过了。 「你要回去了吗?」走出餐馆,fred问。 我道:「对,再见。」 fred低声:「好。」 我挥挥手,去地铁。刷票过站时手机响,是laura打来的。我并不想接,这时车轰隆轰隆地进站,正好盖掉铃声。不过上车又想打电话给她。我想要她退掉我的那张机票。或者独自啟程。 虽然答应爸爸到rivières过节,但是我仍时时要感到不确定。况且我从未想过带旅伴。 《番外》境外 中 然而还是照计画去了法国。 laura让她的父母开车到机场来接,他们是标准的中国夫妇,看见我跟他们的女儿在一起,意外但是客气,保持礼貌,脸上温温地笑。 本来我一直就打算住酒店了,在车上时,laura突然要我到他们家住一天,我婉言谢绝,仍到酒店去。laura又向她的父母讲要跟我去rivières。她的父亲对着我还有风度,转过身马上对laura拉下脸色。她闷不吭声,我也不说话。当然她终究随他们回去了,可是好像依依不捨。 我感到厌烦。在这么下去一点也不开心。 进酒店房间不久,laura来电:「kuan,我真想去找你。」 我道:「节日要跟家人一起过,你陪着你的爸爸妈妈吧。另外,我改变主意,今天就要搭夜车走,两天后回巴黎,你不用等我了,到时候各自回去吧。」 laura沉默久久,才说:「你生气了吗?」 我道:「我没有生气。」停一停,再讲:「laura,这段时间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她不语。我逕自说下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以后也尽可能不要碰面吧。」 那头一句都未说,咔地切掉通话。 我并不感到在乎。收拾简便的行李,将其馀留在酒店房间,晚上就去火车站,买票先到史特拉斯堡,再转车去马赛。 捱一整夜,到时是清晨六点鐘,天还没有亮。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已经营业,亮着暖褐色的灯影,那玻璃门上悬着铃鐺,门推开,叮叮咚咚地响,到处咖啡香。店内放着广播,歌曲轻快,可是坐在里面的客人们很沉默,暮气沉沉似的。 我找位子坐下,要一客餐。侍者很快送上,有些糟,炒蛋和培根混杂成团,薄麵包完全泡在盘底的煎油内;随餐附的咖啡是最普通的那种。我一口也不动,掏出菸,突然有个男人坐到面前。 「看起来不很可口,不过味道不错。」男人对我说。 我不语,犹自打火点菸。男人彷彿不在意,笑一笑,推高戴着的棒球帽沿,露出脸,又看一眼我身边的行李袋。 「是过来玩的吗?这个时间真是早。」男人说,向我睇来,「你从哪个地方来的?」 我道:「巴黎。」 男人似一怔,笑道:「哦,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会说更远的比如亚洲东方那里。」看看我,又笑:「不过你看起来也不太像我熟悉的东方人。」 我笑一笑。男人也笑,跟我四目相望,都不说话。有一下子后,男人问:「有菸的话,请我抽一根怎么样?」 我道:「这是最后的一根了。」 男人不说话,脸上彷彿惋惜,便摊摊手站起来走开了。 我并不注意对方到哪里去,等手上的菸烧完,又拿一根菸点上。好像这样的搭訕其实很常发生。男女皆有,男人有时不比女人少。我是不反感,看顺眼,发生关係又何妨。非是因为周围有这样性向的朋友,彷彿与生俱来。不过对女人的各方面也很喜爱。都是发自内心,从不应付。 可是跟女人能谈情说爱,男人则不行。我是绝对不会。 之后天亮,我看时间差不多,打出一通电话。到爸爸和他的太太marina开车过来,我已经非常睏,上车将手机静音,马上睡了。 爸爸和妈妈是在我还不满一岁时离婚。这之间,他们不曾联系,妈妈未留下爸爸的照片,我从不知道他的样子。我喊得爸爸一直是别人。我的妈妈结过三次婚,离婚也是三次。她的爱是热烈蓬勃,可是爸爸们和一些男朋友都是主动弃她而去。 或许正是因为太爱,所以承担不了。 妈妈一直不太管我,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想一想。不过我一向也不太想她。我小时候不一定和她住,时常跟着外公外婆。外公外婆会管教,做什么都讲规矩,有的事情永远也得不到答案;比如爸爸妈妈的事,我的出生。 他们绝对不会在我面前谈起我的亲生爸爸。可是妈妈正好相反,她并不对我避谈她的多段感情,尤其喝醉,说得更多。她最不爱的是爸爸。她这辈子不想再见他,见到面,就要记起当时那样地可笑的牺牲。 有一天,外公外婆收到一张明信片,是从rivières寄来的。是爸爸寄的,他希望能够见我。 那时我已经到美国唸书。外公外婆先告诉妈妈,她无表示。外婆主张不去向我提,外公倒是很犹豫。最后他让我决定,将明信片转寄给我。 看完明信片,我当时未想见到爸爸。那上面写着对我的抱歉,写他再婚……。他生活很好,我亦不差,好像没有见面的必要。 后来他还寄卡片。我一次也未回。 隔年,正好假期,我准备跟朋友去欧洲玩一趟,又看见明信片,莫名地改变念头。我单独去到了巴黎便给他打电话。 不过到马赛火车站,我又想作罢回去,可还是留住了。见面时也没有什么感人情形,好在不尷尬。或者多亏marina。 她真的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 到爸爸家后,我跟他们在客厅喝过茶,之后去睡了整天。在rivières,真正没事可做。和爸爸能谈的很少,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他问完我的学习生活,便彷彿没有话。 marina当然热切,可是这次来,出于莫名,我并不想跟她多说。 吃晚饭时,我才看见vonnie。她是marina的女儿。我未把她看作妹妹,她应也不将我当哥哥。她跟她的母亲一样,热情开朗。不过她跟我认识的一些女孩子仍有些不同。她对我的亲切是有些客气的。 vonnie小我五岁,正在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饭后在客厅喝茶,她问我意见。我看见她申请的名单之中有史丹佛。 晚上回房间,我看手机,有好几通来电。我逐一看过,一通也不回,可是找出一个号码,署名为程景诚。距上次真正打电话给他,好像已经有半年的时间。通常我们只会在网路上谈天。 我拨出去。 那一端过一下子才接了,那略低的声音带着笑问:「喂?怎么想到打给我?」 我突然感到一种怀念,道:「想到就打了。你在做什么?」 程景诚道:「没什么,看书。」 我道:「你在加州?没有回台湾吗?」 他答:「哦,是啊,我没有回去,你呢?在纽约?你没有出门过节吗?」 我道:「我在rivières,过两天回巴黎。」一顿,又改口:「不,我明天回巴黎,准备多待几天,唔,你要不要来找我?」 他好像愣住,「什么?」 我只问:「来不来啊?」 他默然,才笑一笑讲:「那你几点鐘回到巴黎?」 我道:「你告诉我你的班机,我去接你。」 提前离开,爸爸未说什么。他送我去马赛火车站,帮我买车票回巴黎。他跟marina一样抱一抱我,吻我面颊。每次他这么做,我总要想到妈妈。 到巴黎后,我先回酒店。进房间不久,手机响了,是laura。我接起来,谈不到两句,她马上说要来找我。 我道:「你不用来了,我晚一点要出去。」 她问:「你去哪里?」 我道:「去机场,我要接一位朋友。」 她沉默一下,问:「女的朋友是不是?」 我笑一笑,说:「我要掛掉了。」 她马上讲:「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我只是想跟你见面,我有些话要当面和你讲,况且我们说好一起来一起回去的,你不要把我丢下——」 听她好像要哭,我道:「好了,你要来就来吧。」 她在那笑起来。掛掉电话不久,她便到了酒店。我让她在大厅等,她对着我看了看,可是一句话都不说。 我道:「我要去接人了。」 她道:「我开车过来的,我送你去吧,好不好?我想你的朋友总有一些行李,拖着不好乘地铁。」 我不想当眾和她争执,随了她。到机场,她寸步不离,我逕自去找到程景诚。巴黎现在已经很冷了,他却穿不多,可能这样脸色很白。或者飞机上睡不好,我知道这次要他出门太仓促。我感到一点不过意。 他看到我,露出笑。我上前拥抱他。他当然看见laura。他低声问我,我当时没有说什么,回到酒店才解释。 程景诚向来很知道我跟几个女性的关係。他彷彿望一眼走远的laura,道:「我看她好像很伤心。」 我不说话,才说:「别管她了,晚上去喝酒。」 酒吧在酒店附近,我先跟程景诚在吧台说话,laura又打电话。我接了两次,真正感到不耐烦,之后再也不理了。也没有工夫,有个女人来向我搭訕。不过我只跟她接吻,什么也没做,晚上还是回酒店。 隔天laura又来了。她抱着我哭,又质问。她越掉泪,我越加无动于衷。她终究走了。 程景诚那时躺在沙发看报,看我走回来,坐起身。他彷彿叹气道:「哎,你真是个坏男人。」 我把衣架上掛着的一件大衣丢向他,一面笑道:「少多嘴,走吧,去吃饭。」 他拿过大衣,可是不穿,只望我。 我道:「先穿我的吧,不然你要冷死了,这里是巴黎,不是加州。」 他笑一笑,站起身穿了起来。 吃饭是附近随便找到的一家餐馆。吃好以后,我们沿路走,到河堤边经过书报摊,我买一本pariscope。付钱时,程景诚拿一本运动画报看。那封面上是一位穿着比基尼的黑皮肤女郎,搔首弄姿,胸脯好像要跳出来。 我凑近说:「原来你喜欢这种样子的。」 程景诚马上放回去。他倒不脸红,说:「美女我都很欣赏。」 我笑道:「那买回去欣赏更好。」 他咳一声讲:「太招摇了。」 我还笑着睇他,他推我一把,先往前走去。我在后面走,翻开手上的杂志,说:「罗浮宫那里人多不要去了,看看别的。」 程景诚偏过头来问:「看什么?」 我道:「唔,看电影好了。可以买套票,能在这些影厅随便看。」 他站到我身边,看看杂志,笑道:「喂,套票一次十张,我们在这里几天?能看得完?」 我道:「今天两部,明天三部不就看完了。」 他把杂志拿过去,翻一翻,「不行,这票种看不了新片,都是文艺片,看看就要睡着了。」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道:「放心,散戏我会记得叫醒你,不会丢下你一个。」 他偏头望我,笑得好像不怀好意,「谁要叫醒谁还不一定。」 我哈哈笑。 一路这么讨价还价,还是去买了电影套票。先去看的是爱情片,jeuxd'enfants。想不到很有趣,谁也没有睡着。 看完,我们谈着刚才的电影,一面向外出去。想不到外面下起雨。 因雨势小,路上没几个人撑伞。程景诚翻册子看,一面说:「还看吗?现在最近开演的……」 我拉了他,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好了,先走吧。」 到半路,雨突然下大起来,我们只好用跑的,到时已经淋得溼透。他好像埋怨地看来,我耸耸肩,可是要笑。他也一样笑。 电影票当然也淋湿了,剪票员把票反覆检查过才放行。进去时,电影已开演。想不到还是爱情片。lesamantsdupont-neuf。 假如事先知道是这部电影,我大概不要看。我很早便看过,说不上喜不喜欢,可是沉重。因为爱竟是那样美好又疯狂。 这次看好出来,我跟程景诚都沉默。他看完是什么样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并不去问。 再次走到街上,天已经暗了。还有丝丝细雨,可是街上并不冷清。到街口,突然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一束红白的爱心气球走来,他到一个女人面前停住,单脚跪下。周围的人发出惊叹,全驻足看去。 男人一手递出一个小盒子,激动地喊:「请嫁给我。」 女人摀住嘴巴,好像掉下泪,久久不语。身旁有人开始催促,她才似记起答应,去拿起戒指。男人马上起身,拥住她。 在场的人都为他们拍手。 程景诚忽问:「你以后会结婚吗?」 我一怔,想了想答他:「大概总有一天会的。」 他默然,道:「我想我也是。」一笑,「不过我绝对不要像这个人这样做,太糗了。」 我不禁笑,道:「到时你不要也要。」想想,又讲:「哦,也说不定是你的女朋友跟你求婚。」 他向我看,笑起来。 周围突然传出欢叫声,我向那对男女看去。 他们正抱在一起亲吻了。男人一面松开手,那一大束爱心气球向上飘散,红的白的在冷空气里摇摇欲坠似的。 可是越走越远。 《番外》境外 下 越走越远的,那些红的白的气球飘摇着,朝着灰雾的高空直去。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彷彿记忆中的画面,又两样。是从前和现在,巴黎和台北。那当时是怎么也料不到日后关係变化。 我掉开视线,手里点上菸。 对面沙发上的老蔡看来。老蔡是走财经的记者,可以说交情很熟的。几年来接受这方面的採访都是他做的。 这时他望着我手上的菸。我让了让。他笑笑,关掉录音,说最近在戒菸。我马上拿起烟灰缸将菸按熄了。 他好像不过意,笑着讲:「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道:「最近我也抽得少。」 老蔡略抬起眉,笑道:「哦,因为何小姐不喜欢吗?」 我道:「主要是跟年纪比较有关係,现在时常抽不动。」 老蔡笑道:「跟其他人比较,赵董还是很年轻。你们这个行业,谁不是活到老做到老,多少人赚钱都要仰赖你们。」停了停,「说起来,现在二十几岁可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真是没有几个。」 我微一笑。老蔡也笑,都不说话。他朝我刚才看的方向望去。 他道:「您这楼层高,竟然三面装玻璃,还好当会客室,假如是办公室,一定坐不住吧。唔,不过风景真正好。天气好的时候,能不能看见金面山?」 我亦望去一眼,道:「大概能吧,你倒是知道那是什么山。」 「我以前住在东湖那里,后来才搬到士林。」 老蔡说着转回头,顺势谈房市。我看看錶,他注意到,收起东西一面改口:「不好意思,多聊了,忘记您要赶飞机。」 我道:「还早的。你太客气了,可不像你。」 老蔡哈哈笑,揹起随身的袋子,站起来。我也起身,和他握一握手,跟他一起走出去。到外面,秘书起身先去叫电梯。 我仍陪着老蔡。他道:「赵董,真的,问一句私人的,您跟那位何小姐是不是……」 我拍拍他的肩,道:「你什么时候也要兼跑娱乐线了?」 老蔡笑笑,道:「八卦之心人人皆有。」 「电梯到了,我就不送你下去了。」我说,一指电梯,可是示意秘书一道。 老蔡跟我再握一握手,进了电梯。 我向办公室走去,范月娇已经站在门外等我。她是我的专属特助。她跟在后,一面跟我汇报。 她道:「关于上海的项目,进度报告已经寄到您的信箱,另外印出一份纸本,就在您桌上。还有这是财务部呈上来的。」 我坐到办公椅上,接来看,又听她问:「刚才富裕的李董事来电,问您有时间午饭一次。」 我道:「你看看下礼拜有没有时间给他。」 范月娇道:「明白了。」 我请她备车。她说好,临走提醒:「对了,您的班机是下午五点鐘,至少三点鐘前要到机场。」 我道:「你在两点鐘时打电话给我。」 范月娇应一声,将门关上。我放下报表,点菸抽。放在桌角的桌历,显示今时今日,可是我想到了某一年。都怪刚才看见的那些气球。 当时简直想不到,有一天因为妈妈和程景诚生疏。更不料到他的心思。因为从来都不去把他看作情爱对象。 我当然喜欢他,可是不会去爱。但他开口时,又不能不犹豫。假如拒绝,我感觉或许要真正的失去他。 那非是完全出于不过意。 分机响起来,我按下,范月娇告知我车子在楼下等了。我按熄菸,起身拿一旁衣架上的外衣穿,整了一整,出门去。 午餐约会在文华东方的雅阁,是包厢位。我来了一下子,何宝玲才到。她道:「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我道:「不要紧。」向尾随的侍者示意上菜,「我作主点好菜了,假如你不喜欢,看看要些别的。」 何宝玲微垂下脸,说:「可以的,我都喜欢吃。」 菜陆续地上来。何宝玲谈她一向沉迷的画画的事。我便也说我的。当然她是听不懂,不过尽力配合。我还是逐一解释。 吃到甜点,差不多要两点鐘。范月娇准时地拨过来。 看我应答,何宝玲在通话结束后说:「我吃饱了。」 我道:「那走吧。」 买好单离开,我送她去她要到的艺廊。在车上,她问时间看电影。在很久以前,我跟她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后来约会,一次都不曾有过。 我看着手机里的一份报告,说:「你先决定看什么片子好了,旧片或者新上映的。」 何宝玲道:「好。」 车到了艺廊门口,司机来开门。何宝玲下车,突然回头,低身探进车里。我便去吻她的脸颊。 她红了脸,微笑道:「给我电话好吗?」 我道:「好。」 她走开了。车门关上,过一下子重新上路。司机小李向我道:「董事长,那附近停着一台车,好像是跟拍的。」 我继续读报告,道:「随便他们。」 也不是第一次被拍。那些记者向来不会少跟拍我。或者另一方。反正怎么拍,也引不起怎么样的轩然大波。 妈妈和我关係一直不紧密。她的关心向来浮面,从来少为我的事花心思。明明她的爱那样热烈,可吝于分我。后来我想不需要了。在亲情的方面,或者跟她相像,一样淡薄。 可也有好像和解的时候。 当年回台湾,我先和妈妈住,那是几年下来相处最多的时候。后来搬出去,也时常回去看她,甚至特地在外碰面吃饭。她想到付出,我也愿意配合买帐。 这之间,妈妈跟程景诚关係也不错起来,我并不奇怪。她向来交朋友是不拘泥于辈份年纪。况且不只程景诚,她身边这样的年轻朋友有很多。 不过当时有不少流言蜚语。 妈妈生活如意,唯有爱情不和美,但是不气馁,越难得到越要得到。我当然不认为程景诚跟她真的有什么。他不至于。我不信任的是妈妈。后来竟是两人联手瞒我。可当时不高兴,后来也想明白。 不是他的错。我应知妈妈惯性。跟他却还是生疏了很久。 那大概是我们隔膜得最深的时候。然而,真是未料到以后的现在才是陌路。 第二次分开半年以后,我和程景诚才在一个场合碰到面。之前非是没有机会,是我刻意去避开。因太难面对,付出多少,伤心就有多少。真正想去忘掉他。 我想,忘掉一个人可不难。我是向来都可以把情绪收拾很好。 他接手他父亲的事业,比往日忙,太多场合不能不到。本来想,他要和从前疏远时躲开,竟一次都没有。他看着我,彷彿好多的话。 我只剩下平心静气,当作和他不曾有过一段。 从上海回来后,过两天何宝玲约会我。这之前一天至少通过一次话。我给她时间,一起去看电影。 去的电影院在松山。那一带经过整顿,是一座园区,到处能消磨。在星期五下午三点多鐘,很多不甘忍耐到週末的,先一步溜出来,放眼都是人。 我跟何宝玲直接到电影院去。电影院位在大楼内的地下一层,进去先见柜台,周围的展示和一般影厅很不同。 何宝玲道:「这里播放的都是比较不那么新的电影。」向我看,微笑,「我已经先买好票了。」 我说好,不问看什么。坐到影厅内,大萤幕上出现深夜的异国长街的画面,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路中央,突然趴倒在地,额头用力摩擦着柏油路面,一辆车子急驶而过……。 马上知道是什么电影了。是已经不能再熟悉的lesamantsdupont-neuf。我看着,看女主角米雪儿画了男主角亚力克作画,看亚力克为了留下米雪儿施的手段,在纸板上写下的告白,看老人安斯的同情;他们三人在爱之中挣扎,纠缠又分离,疯狂或绝望。 随着这些画面,跃然于脑海的印象却是别的。有往昔和现在,可是想得最多的是两年前在法国的每一时刻。在拋开犹豫的瞬间,在决定去爱的时候。 那次復合他向我表白,可在之前我就察觉了。我知道,他是真正地爱我。可是还要挣扎。因为怎么也不可能真正去回应他。我很早决定走什么路。但或者意识到时就已经动摇了。我想,我喜欢他,接受他,为什么偏偏不爱?没有道理。爱怎么可以有道理?我终究不能反驳我自己。现实也不能。 但是不料压力竟要接踵而来。 他的挣扎和取捨,我能理解,可是也非总是可以去面对。 真正分开那天以后,真是非常怪他,又无奈何,到最后还是无法恨他。爱实在可怕,美好又疯狂。得到后,简直不能想到失去。在电影里,米雪儿离开时,亚力克用枪打穿掌心,喊着没有人教他去遗忘。是爱最可怕的地方,因为难忘。怎么可能忘掉?每次想到他,那感受依然深刻。 时间快或慢,都不能够忘记去爱他。还是只有爱。 此刻前方萤幕上,米雪儿问着亚力克:你还爱我吗? 亚力克毫不犹豫地回答:爱。 我想,是当然爱,因为一旦爱了,也只能爱着了。 走出电影院,不过傍晚,冬天天色暗得早,已经是灰濛濛。 何宝玲走在我的一侧,诉说电影感想。到等着车子前,她道:「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尾声。他们真是不合适,可是又最合适。」 她偏过头,看我望她,掉转身来微笑,可笑得好像很紧张。她问:「怎么了?」 我该开口的,我讲:「以后我们不会见面了。」 她好似呆呆的,未出声。我续道:「你很好,可是应该跟全心全意爱你的人结婚,因为我做不到。」 她眼睁睁望我。那脸色彷彿白下来一点。她的声音彷彿在颤抖:「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道:「你会懂的,你是很聪明的女孩子。」 她默然,垂下脸,好像哽咽着低声:「既然我很好,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我不说话,可是想,因为那机会已经给了另一个他。 她也不问下去了。我让司机先送她回家去。她没有拒绝,上了车,木然似的坐着,那样子好像悵惘若失。 车子向前开,她突然偏过头来。只有瞬间的目光,可是看得懂,是伤心又恨的。我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 我并不感到内疚。 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他曾说我是可恨又可恶。我想,我从来都是。可是假如他现在来问我要一个机会,我还是会给他。 《番外》说三道四(2020) 目录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薪传媒记者蔡德新报导】 【大事件!综合报导】 【xx报记者王世刚报导】 【○週刊特辑报导王大维撰稿黄建成、许世林摄影】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薪传媒记者蔡德新报导】 【电视节目:今晚有道理/文字纪录,不全】 【xx报记者王世刚报导】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薪传媒记者刘瑞君报导】 【○○时报记者林眾利报导】 【○週刊追踪报导王大维撰稿许世林、陈茂信摄影】 【○○日报记者唐玉梅报导】 【xx报记者张芳汝报导】 【大事件!综合报导】 【○○日报记者唐玉梅报导】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昨晚九时二十分辞世,享寿九十四岁。联天集团也在稍早公开赵寓甫过世的消息。 赵寓甫退休之后,持续担任集团顾问,于五年前才不再续任顾问,并正式退出联天董事会,指定高东霖和赵婉妮分别接任董事长及总裁职位。据消息,今年初赵寓甫心脏病发,住进振兴医院施行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出院后待在天母霞园休养,上月中旬,因感冒不适再次送医,院方担忧发生其他方面感染,因此住院治疗,直至昨晚心肺衰竭逝世。 赵寓甫出身军政家庭,父亲是赵韜年将军,曾任陆军总司令,母亲玛德琳为英籍人士,赵将军夫妇生下一双子女赵寓甫、赵寓瓏,採取开明教育。赵寓甫高中毕业赴美,就读哈佛大学期间结识恆富证券千金郑学彤,两人学成归国结婚,婚后不久赵寓甫从事进出口贸易一年有成,趁机买入北市多笔土地,进入地產市场,创立联天集团,此后扩大事业版图,多角投资。赵寓甫任董事长期间,集团旗下共有华汛地產、环思酒店企业、连信金、时代电、立航等五家上市公司,身家高达二十二亿美元。 联天集团对外发言人唐在行今日表示,董事长已指示组成治丧委员会全力协助家属治丧事宜。 【薪传媒记者蔡德新报导】 联天集团今日上午九时发表声明,证实集团创办人赵寓甫在昨日晚间九时二十分逝世,当时赵寓甫的夫人与独生女以及外孙均陪伴在旁。赵寓甫上月传出身体不适住进振兴医院消息,在昨晚併发心肺衰竭不治。目前赵寓甫已移灵至慈恩园,集团发言人唐在行表示,遵照家属意愿,灵堂只开放亲属弔唁,葬礼仪式不会公开。 赵寓甫在○○年创立联天集团,经营有成,在任期间促使旗下五家公司上市,七十五岁退休,持续担任集团顾问,保有董事一席,对内部决策仍有巨大影响力。赵寓甫在五年前全面退任,正式交棒,由时任集团副董长高东霖接任董事长一位,时任管理部总经理赵婉妮担当总裁暨副董事长。 赵寓甫与夫人郑学彤育有一女,女儿赵亘筑不曾在联天入职,多年前远嫁美国,与夫婿谈家声定居波士顿。赵亘筑和前夫所生之子赵宽宜为兆美控股公司负责人。赵寓甫身家高达二十亿美元,据闻生前早已立下遗嘱,夫人郑学彤将继承一半產业,其馀由妹妹赵寓瓏与女儿赵亘筑及外孙赵宽宜均分。 【大事件!综合报导】 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逝世,享寿九十四岁。赵寓甫一手打造联天事业王国,纵横商场半世纪,军政关係良好,风光无人可比,这一生活得精彩!赵寓甫出生于19xx年,父亲赵韜年将军,母亲玛德琳是英国人,他出生不久,赵将军升任陆军总司令,一家仍旧住在圆山官舍,受外籍妻子影响,赵将军对一双子女採取开明教育,赵寓甫与妹妹赵寓瓏得以发展自身爱好,妹妹赵寓瓏对艺术舞蹈有兴趣,赵寓甫则从小喜好文学,原想往国学领域发展,在高中时期受到经济之父着作影响,转而对商学感兴趣。赵寓甫在美留学期间认识郑学彤,赵家亲友说:「他们不吵不相识。」两人不久交往,郑学彤父亲是当时恆富证券董事长郑崇文,郑崇文欣赏赵寓甫,同意两人结婚,也曾资助赵寓甫早年进出口贸易的事业。 赵寓甫与夫人郑学彤婚后生下一女,由赵将军命名为赵亘筑。赵亘筑出生后,郑学彤逐步退出集团核心。两人独生女赵亘筑读完中山女中赴美,期间结识外籍前夫,因而打算结婚,赵寓甫与夫人大力反对,赵亘筑毅然下嫁,随着夫婿返回法国,不久生下独子。好景不常,赵亘筑与前夫闹翻,签字离婚,携子返台。亲近赵寓甫夫妇的亲友私下表示:「当年没有尽全力阻止这段婚姻,一直是他们心头的不平,幸好外孙乖巧讨喜。」 赵亘筑在这段婚姻中所生的孩子如今正是兆美控股公司的董事长赵宽宜。传闻赵寓甫心中最属意接班人选正是他。 当年赵宽宜留学归来,没有遵从赵寓甫安排进联天就职,选择自行创业,据悉赵寓甫非常失望,不过兆美的创立,背后还是赵寓甫的支持。现今,兆美掌握联天百分之二十的股权,遗產继承之后,预计能够达到百分之五十。 相关人士指出,联天已经完成交棒,当年赵宽宜作为赵寓甫直系血亲继承人被排除在外,但透过股权配置,仍旧可以掌握核心权力。 集团现任总裁赵婉妮算是赵宽宜堂姐,届时恐怕堂姐弟相互争权角力。 【xx报记者王世刚报导】 联天创办人赵寓甫在前日晚间过世,灵堂设在慈恩园。此前灵堂不开放,仍有多方人士前往致意,赵寓甫生前乐于提携后进,各方敬重,治丧委员会与家属重新讨论,已开放弔唁。昨日上午九点赵家亲属的汽车开入园区,立刻出现数十个黑西装男性,应是赵家请的保镖,把媒体记者全数挡在大门之外。 昨日上午十点之后,赵家多位亲友前往灵堂,包含联天总裁赵婉妮父亲、环思酒店董事长赵志暉,华汛董事长赵志碁等等,赵家第二代都陆续现身,第三代则有赵思賾、赵元馥、赵元兰代表前去。 恆富证券总经理郑有南也到场。郑有南是郑家第三代,他是老夫人郑学彤外甥,他向记者表示:「非常难过,上週才去探病,姑丈当时气色很好,真的没想到。」 昨日富裕金控董事长王存胜、总经理王子洋父子、鑫宝实业董事长何荣保、以及东方建设董事长曹竞谦等人也前去慈恩园。新亚董事长陈立人在近午的时候进入,之后受访表示担忧老夫人身体状况。据闻,昨日上午老夫人坚持守在灵堂前,经女儿赵亘筑与眾人多次劝说,才稍作歇息。直到一点,兆美董事长赵宽宜座车出现,赵亘筑现在的夫婿、利雅国际董事谈家声与他同行。谈家声此前在波士顿,他待到下午两点,与妻子陪着岳母离去。下午三点十分,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座车现身,直到下午五点闭园,才与赵宽宜的座车一前一后离开。 今日上午九点,程景诚陪同赵老夫人前往灵堂,之后赵亘筑与赵宽宜来了,过了一小时,程景诚一人先离开。有媒体询问赵家与程景诚关係,赵亘筑表示与外人无关,其馀赵家人均不作表示。 【○週刊特辑报导王大维撰稿黄建成、许世林摄影】 本月三日晚间九时二十分,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于振兴医院逝世。赵寓甫上月住进振兴,这是他今年第二次入院。今年元旦过后不久,赵寓甫在家心脏病发作,紧急送医动手术,住院半个多月才返家。过后,赵寓甫不曾现身公开场合,直到上月感冒,服药后身体不适,低调入院,情形不明。不过,本刊收到消息,在三日之前院方就曾发过一次病危通知。 三日上午九时,赵寓甫外孙、兆美控股公司董事长赵宽宜来到振兴医院,直入特别病房。医院相关人员指称,这段时间赵宽宜天天来,通常在下午以后,这天意外早到。没有多久,他母亲赵亘筑也来了。母子两个在病房待了一会儿,主治医师就来说明病况。赵亘筑在医师离开后,走出病房,神情不好。赵宽宜出来安慰,就留下母亲离去,在二十几分鐘后,他再返回医院,座车停在门口,他下来之后,从后座扶出一个老太太,这是他外婆、赵寓甫的夫人郑学彤;郑学彤已八十七岁,此刻脚步更见蹣跚,或许是感受到丈夫即将离她远去。两人上楼进了病房,就没有再出来。 过了半小时,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的座车在医院大门现身。他下车后,脚步很快,搭电梯去病房,就没有离开。医院相关人员表示,近期他也几乎天天来,有时候他也会独自陪着老夫人前来。 从此可以看出,程景诚与赵宽宜情谊深厚,赵家人也接受了他的存在。多年前本刊曾爆出他们是同性情侣,引起眾多异议,两人陷入事业低潮;当年程景诚父亲、康匯创办人程方仍在世,父子为此动手,程方将程景诚赶出家族。据瞭解,赵家人同样大力阻挡。此事拖了很久,赵宽宜终于出来澄清,程景诚也撇清关係,接下父亲的事业,似乎两人恋爱是空穴来风。但是,现在来看,他们只是把恋情地下化,五年前程方病逝,赵宽宜便大方出入灵堂,陪同程景诚送完父亲最后一路。可见本刊极富洞见,当年爆料不假。 其实,现今风气开放也没什么,两人也像是想开了,毫无隐藏,相关人士透露:「两人早就出双入对,之前赵老住院,两人就是一起去照顾,一个不在国内,老夫人有什么事就会找另一个。」这回赵寓甫不适就医,赵宽宜母子都在国外,陪在郑学彤身边的正是程景诚,看来老人家早已认同两人的关係。 当日傍晚,赵家族中几位重要的人物陆续来了,包括赵寓甫两位姪子姪女,以及姪孙女联天总裁赵婉妮,在晚间七时,联天董事长高东霖也进入病房。在九时二十分的时候,赵寓甫嚥下最后一口气,心肺衰竭离世。 晚间九时四十分,在家属护送下,赵寓甫遗体离开病房,送往太平间。负责丧葬事宜的工作人员已来到振兴医院。过了没多久,陆续再有座车开至振兴医院,似乎都是来见赵寓甫最后一面。 凌晨一时三十分,灵车到达,慈恩园所派的数十名穿黑西服男性员工从医院出来,各站两旁护持,过了二十几分鐘,赵寓甫灵柩移入灵车。女儿赵亘筑与外孙赵宽宜一同坐上灵车,两人随着法师诵经,双手合十。老夫人郑学彤由程景诚搀扶着出来,坐上后方轿车。在场其馀赵家族人,也各自开车随行。 不久灵车抵达慈恩园区,大门口镇守了二三十个黑西装男性,拦住了闻讯而至的媒体记者。远远可见,赵寓甫灵柩被八名工作人员抬下车,法师走在前面,赵寓甫亲属陪在一旁,一路护送赵寓甫遗体入大殿暂放。 赵寓甫一生纵横商场,风光无数,然而难逃生老病死苦,本刊调查,年初赵寓甫心脏不适,诊断出冠状动脉一处狭窄,手术成功,但年岁已高,体力大不如前,近一年来无法长时间外出,上月中旬感冒不适,迅速送院仍旧引发合併症,于三日晚间九时二十分心肺衰竭过世,享寿九十四岁。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人生终场!今日赵家为赵寓甫举办告别式,仪式过程并不公开,军政商界诸多人士都到场参加。此前,赵寓甫灵堂设置在慈恩园,开放亲属弔唁至昨日下午五时。告别式后大体将进行火化,安置于家族墓地。 仪式结束,各方人士陆续离开,个个面容哀戚。老夫人由女儿赵亘筑陪同出来,外孙赵宽宜与康匯董事长程景诚在后。有电视台记者上前慰问老夫人心情,旁边立刻有人挡下,赵老夫人旋即与女儿上车,座车直接开回天母霞园。外孙赵宽宜与程景诚、赵亘筑夫婿谈家声,以及其他赵家人前往火化场地。 【薪传媒记者蔡德新报导】 本日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告别式举行,各界相关人士皆到场参加,仪式不公开,所有媒体记者被严格拦阻在外。赵寓甫远在法国的妹妹赵寓陇之女丽莲(翻译)在昨日晚间飞抵台湾,她在赵家人接应下,前往灵堂弔唁。丽莲在受访时表示母亲年事已高,不合适长途飞行,由她代表。丽莲此次前来,预计待到月底。赵寓甫生前立下遗嘱,妹妹赵寓瓏可分得部份產业,料想其女丽莲前来,一方面也是为了代母亲将获得的遗產进行处置。 【电视节目:今晚有道理/文字纪录,不全】 男主持人:「欢迎回到今晚有道理现场。今天聊的是前阵子去世的联天创办人赵寓甫的事蹟,还有赵家背后的秘辛,好!刚才我们聊到他的女儿,赵……这个字是?」 女主持人:「亘,同宣字。」 来宾一:「赵亘筑,她是独生女,她在名媛之间很出名。你们看,刚才新闻画面上带到她老公,其实那是她第二任老公。」 女主持人:「我记得她结过三次婚,这是第四任吧?」 来宾一:「是第二任,她跟这个谈家声早年离过婚,前几年……就是她那个事件,后来她在台湾待不下去,在美国波士顿和这个老公重逢,又復合了。」 女主持人:「哇!」 男主持人:「这么多年,那是难忘旧情啊,哈哈。」 来宾二:「刚才提到的那个事件真的厉害,她跟东方建设的小开……那时候她五十几岁了吧,小开比她那个董事长儿子才大几岁。」 女主持人:「那时候新闻闹得很大,她儿子情何以堪。」 来宾二:「她儿子自己的新闻也搞得很大。」 男主持人:「这就是我从刚刚一直想问的,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 女主持人:「我看的话,我觉得是真的。」 来宾二:「老蔡,你和赵董不是有点交情吗?你来说。」 男主持人:「前面我们看的几篇报导,有两篇就是老蔡写的。」 来宾一:「你们又说我和他有交情,还叫我讲?」 来宾二:「我讲也可以,反正也不算祕密,他们自己都公开了,就是真的。」 女主持人:「他们真的在一起?」 来宾一:「结婚了。」 男主持人、女主持人:「哇!」 来宾一:「在国外结婚的,家人都知道,好几年了。」 来宾二点头。女主持人:「他们家里都接受,真是太棒了。」 来宾二:「赵家人接受也是这一年的事,年初赵寓甫病倒,女儿不在身边,只有老夫人,老夫人年纪也大,除了赵宽宜,就是程景诚陪着他们。那个週刊上面说赵寓甫最后一次住院,送他去医院的是程景诚,是真的。」 来宾一:「你自己这么清楚,刚才还要我讲。」 女主持人:「再多说一点。」 来宾二:「其实程景诚家底完全不输赵家,五年前他老爸过世,场面也很大,那时赵宽宜就出出入入帮忙,就算是一种公开了吧,最后是顾虑赵家老人感受,告别式的时候才没有列席家属。」 男主持人:「他爸是程方,那我记得还有个儿子。」 来宾一:「二房生的。」 女主持人:「不算二房吧,程方离婚之后没有娶她。」 来宾一:「外室。」 来宾二:「对。付出这么多年,也没有扶正,公司最后也是元配儿子接班。」 女主持人:「介入人家家庭,还想要扶正。」 男主持人:「说到这个了,赵寓甫立了遗嘱,他把一半產业给他夫人,其他是妹妹、女儿、外孙均分。我看了报导,现在兆美拥有联天百分之二十股权?」 来宾一:「没错,但是这个数字应该没有计算赵宽宜私人的部份。」 来宾二:「算进去的话,其实他现在就拥有百分之三十?」 女主持人:「我觉得赵寓甫立了遗嘱,分配上会有些斟酌吧?联天已经完成交棒这么久了。」 来宾二:「赵宽宜是他唯一的孙子,又成材,他留给他,天经地义。」 男主持人:「还有女儿啊。」 来宾二;「女儿投资眼光不错,但那些前科……虽然现在回归家庭,生活低调。」 男主持人:「如果赵宽宜手上真的拥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股权,你们认为他会入主联天吗?」 来宾一:「我觉得他不会,现在这种状态是最好的,他不会打破平衡,而且他是自己放弃接任,就是他的那些事……不然,联天会更早几年完成交棒。」 来宾二:「我也觉得他不会,不然他出去做,他自己公司也很大了,如果他要进联天,联天要出多少钱併购?还是他併购联天?」 来宾一摇头。男、女主持人:「哈哈。」 来宾二:「我反而觉得赵宽宜要先思考他自己那边接班的问题。」 女主持人:「他才几岁?就考虑这个?」 来宾一:「为了企业长远发展,这是必要的。早点布局。」 男主持人:「我比较很好奇康匯那边,到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排?」 来宾二:「那边情形更复杂吧?」 男主持人:「一会儿我们好好瞭解,来,我们先进个广告。」 【xx报记者王世刚报导】 《今晚有道理》节目惊爆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与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真实关係。昨晚节目中,两位主持人与来宾大谈前阵子过世的联天创办人赵寓甫事蹟,讲及赵家秘辛,名嘴薛珊妮说出赵寓甫外孙赵宽宜与程景诚为同性恋人的事实,同在场的薪传媒财经记者蔡德新补充他二人早在国外登记结婚,主持人廖国滔、辛沛怡当时表示震撼,随后给予正面祝福。节目播出后,立刻引发讨论,前阵子联天创办人赵寓甫逝世,弔唁期间,除了赵家人身影,康匯董事长程景诚也天天现身,并常常陪同赵寓甫遗孀,据闻移灵当晚,他也随行,告别式上位列家属席。 记者电联康匯集团董事长办公室主任秘书张鈺涵,其表示:「董事长开会中,不便代答,稍后回覆。」之后电话就不通。记者另外联系康匯对外发言人,得到需要再瞭解的回答。 记者也电联兆美董事长办公室主任、暨对外发言人范月娇,她表示赵宽宜昨日前往上海开会,她会代转问题。直到发稿之前,记者没有收到任何回覆。 节目主持人廖国滔今日在录製另一节目现场接受记者访问,他表示《今晚有道理》不算正式新闻议论节目,节目里聊的内容性质都比较轻松,每次都会设定一些有趣的主题,大家针对题目间聊,他提出程景诚与赵宽宜两人关係讨论,就是出于之前一则报导,并没有任何针对性,他事前并不知道薛珊妮会爆料。他与程景诚、赵宽宜私下都不熟,只有几年前曾在名人访谈节目中访问过赵宽宜。 另一个主持人辛沛怡今日出席厨具发表会活动,也被现场记者问及此事,她说:「我之前没有听说过他们(程景诚和赵宽宜)的事,听他们(来宾)说起来,我当时很惊讶。不过这(指两人结婚)没什么吧。」 15:33补充报导: 康匯对外发言人曹雋亭表示:「这是董事长个人私事,与集团营运无关,此类问题不再理会。」 【○○日报记者康立苹报导】 名嘴薛珊妮与财经记者蔡德新爆出商界名人隐私,遭到网友挞伐。薛珊妮在週三晚上《今晚有道理》节目中,说出康匯董事长程景诚与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真实关係,财经记者蔡德新随后透露他们已婚的消息,引发各界讨论,这几日两人个人专页底下涌进大量留言,网友指称两人公然洩漏他人私密,实在没水准。网友更痛批财经记者蔡德新做为赵宽宜的朋友,没有保密,还在节目上说出来,非常不道德。 今日薛珊妮录影,休息的时候接受访问,她连连喊冤,她表示是配合製作单位要求内容要劲爆才说出来,她严正呼吁製作单位应该出来说明。对于指控,《今晚有道理》製作人简明易不予回应。 任职于薪传媒的蔡德新今天持续请假,对外失联。 【薪传媒记者刘瑞君报导】 日前被爆出已婚消息的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今日上午现身富裕艺术基金会主办的第五届回旋摄影展开幕记者会,并应邀致词。会后,程景诚在富裕艺术基金会执行长黄辰美陪同下参观展出的摄影作品,准备离去时,有媒体记者不顾基金会工作人员阻止上前提问。面对是否已婚的问题,程景诚回答:「是。」立刻在基金会工作人员带领下迅速离开。 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则在今日前往台北南港展览馆、参加国际產业政策发展与经济趋势论坛,这是他从上海返台后第一个公开活动,不过现场未开放媒体採访。座谈会进行到下午三时,赵宽宜就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提前离场。在外等候多时的媒体一涌而上,遭到现场维安人员阻挡,一家电视台记者在最后突破重围、告知稍早康匯董事长程景诚承认已婚的消息,并问他心情如何?他才做出表示:「很好。」随即坐上自家座车离去。 【○○时报记者林眾利报导】 谈话节目《今晚有道理》日前爆出商界名人私密,名嘴薛珊妮和财经记者蔡德新在节目中说出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与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同志关係,如今风波越演越盛。当事人之一、康匯董事长程景诚在昨日出席活动,在媒体询问有否结婚时,给予正面答覆。不过,他未说明结婚对象是谁。稍晚,兆美董事长赵宽宜对外现身,仅回应媒体关于心情好坏问题。从此推测,两人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几乎等于承认事实。记者深入探访,某企业高层人士表示:「不算公开,但是没有瞒,就是戒指,就是婚戒,有接触都知道,看得出来。你们媒体怎么可能现在才发现?没什么好说啊,他人隐私,就是尊重。」 亲近程、赵两家的关係人士也表示,之前两边的老人不能接受,两人都低调,不过赵家这边在赵寓甫生病后态度软化,亲友之间都清楚他们的关係。 近日受到各方砲轰名嘴薛珊妮今日前往电视台录影,现场媒体聚集,未免影响录製,製作人出面协调,她同意受访,她重申自己绝对不是蓄意,是配合製作单位要求爆料,她事前完全不知道蔡德新会讲出结婚的事。有记者问她自己是否知情程景诚与赵宽宜结婚的事?她没有正面回应,只又表示造成程景诚与赵宽宜困扰感到抱歉。 躲避数日的薪传媒财经记者蔡德新在今日也现身南港展览馆进行採访工作,目前南港展览馆内正在举办为期三日的国际產业政策发展与经济趋势论坛。蔡德新作为採访者,却被各家媒体包围,吸引与会来宾侧目。蔡德新之后在个人专页说明已亲自打电话向赵宽宜致歉,赵宽宜没有生气,还要他不用放在心上。 不过,今日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并未出席论坛。 【○週刊追踪报导王大维撰稿许世林、陈茂信摄影】 上月爆出结婚的康匯集团董事长程景诚与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引起各方热议,对此情景,本刊感觉似曾相似,过去本刊就曾揭开两人关係,当时也是议论纷纷,后来赵宽宜出面否认,不了了之。这次不知道他之后会不会出来澄清?以前本刊侧面瞭解,两人是商议分手,为了回归正常生活,那时本刊真的为他们可惜,其实他们家世相当,非常匹配,如果大方公开,也是一桩美事。 半年前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过世,赵宽宜是他唯一的孙子,为他守灵天经地义,但是,和赵家没关係的程景诚同样天天出入灵堂,在告别式后也随同家属前往火化场地,甚至本刊第一手拍摄移灵当晚的画面,也可以看到程景诚始终一路随行,赵家竟然没人奇怪,看来他们在赵家人面前一直都是公开的。 之前本刊以为从前赵宽宜出来澄清,是为了转移大眾注意力,把恋情地下化,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程景诚身边的好友告诉本刊,当初他们是真的分了,后来復合的,「分开至少有一年以上。程景诚提復合的,那阵子赵宽宜不是传出要结婚嘛,他就紧张了。」 经过查证,在○○年的时候,确实有消息传出赵宽宜与投资大亨何晓麟千金何宝玲论及婚嫁,当年多家媒体报导两人婚礼细节,以及爆出结婚地点,不过,双方从未出面证实,后来在一次公开活动时,何宝玲主动找媒体表明她与赵宽宜一直都是朋友,不可能结婚,还扬言要控告造谣的人,这之后,何宝玲就淡出社交圈,返回旧金山。据悉,她在十年前和华裔地產名人唐少宝结婚,两人育有一女二子。 本刊推测,这回赵宽宜与程景诚之间早已达成共识,对外虽没有正式表态,但也算是承认了,从这次各方讨论来看,外界反应不像以往那么大,可能风气影响,社会对于同性恋爱接受度增高的缘故。亲近赵、程两家的相关人士透露,此次新闻出来,双方家人反应都是比较乐观的,毕竟两人关係存在已久,老人也都接受了,对于各种报导,赵、程两人态度也非常轻松。 本月○日,週五夜晚,本刊接到消息,赵宽宜自行驾驶他那辆黑色宾利v8回到他外婆赵老夫人居住的天母霞园。本刊直击车子直接开往地下停车场,就没有再出来。之后陆续有住户的车子进入社区,其中有一辆白色富豪,本刊有印象这是属于赵宽宜母亲赵亘筑夫妇的座车。在父亲葬礼结束后,赵亘筑与夫婿仍旧待在台湾。这辆白色富豪进去后同样没有再开出来。 赵家一位亲友向本刊表示:「老太太喜欢打麻将,以前礼拜四就要赵老开始找人,礼拜六晚上聚在他们家里玩通霄。」赵老过世后,为了让老夫人恢復精神,大家都主动回去陪她玩。这次赵宽宜与赵亘筑夫妇在週五晚上都回天母霞园,似乎就是特地回去陪老夫人消遣。但本刊算了算人数,不算老夫人,总共也才三人,似乎凑不齐一桌?不过天色昏暗,可能本刊就漏看了车内坐着其他人。本刊向程景诚公司员工打听到,今日程景诚不到六点就离开办公室了,员工表示,週五他就会比平常提早走,但是今日真的提早很多。 程景诚身边一个朋友也透露,程景诚现在住在汐止,房子是程景诚从母亲那里接手过来的,本刊听说后,特别去查证,确实程景诚已搬到汐止居住,之前本刊没有特别注意他与赵宽宜关係变化,而且两人在台北也有房子,因此本刊推测,赵、程两人应该是一起住进汐止的房子。本刊私下到程景诚汐止豪宅周围探访,附近邻居表示在假日确实常看见两人一起进出,平日早上也会看见两人公司座车停在大门。可以想见,週五晚上赵宽宜与程景诚必定也同车回天母霞园。 週六中午的时候,赵宽宜与赵亘筑夫妇的车终于又从地下停车场出来。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社区,开往天母东路上的方家小馆,赵宽宜那辆黑色宾利停在店门口,副驾驶座下来的人就是程景诚,果然程景诚昨晚就在车上。程景诚从后座扶着赵老夫人下车,两人没有等赵宽宜就进入餐厅。赵宽宜把车开往旁边的停车场,不久他与母亲赵亘筑、继父谈家声一起走回来,三人同样进入餐厅。本刊在一楼没有看见他们几人,推测是在二楼包厢用餐。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而且多了三个人,本刊认出其中两人是老夫人外甥郑有南、太太林玉珍,还有之前从法国回来、赵寓甫亲生妹妹的女儿丽莲。郑有南夫妇走在前面,老夫人被女儿赵亘筑挽着手,赵亘筑丈夫和丽莲走在旁边交谈,而赵宽宜与程景诚在最后出来。 之前赵寓甫名下财產依据其生前订立的遗嘱进行分配,由老夫人继承一半,剩下是外孙赵宽宜、母亲赵亘筑、妹妹赵寓瓏平分,赵寓瓏久居法国不常回来,年事又高,委託女儿前来处置,据说,丽莲没有代母签署放弃继承声明。现在看来,他们之间似乎没有嫌隙,还一起出来吃饭。方家小馆主打上海菜,在天母营业多年,是一间老字号餐厅,很多人慕名前来,本刊打听到他们几个人在这里吃午餐就吃了七千多块台币,不知道谁买单。几人走到停车场,老夫人这次坐上赵亘筑夫妇的车,郑有南夫妇、丽莲似乎本来就是同坐一车来的,而程景诚坐上那辆宾利的驾驶座,赵宽宜自己上了副驾驶座。前面两辆车走原路回了赵老夫人住处。 赵、程两人则往市区驶去,他们来到罗斯福路四段才把车停在路边,两人走路到附近一间画廊咖啡馆。店里没有客人,他们一进去,一个看起来像老闆的中年男人就上前打招呼,三人就站在柜台边说笑,之后中年男人离开,赵、程两人便看起展览的画,之后在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服务生立刻送来咖啡。两人并没有聊天,各自翻杂志、看手机,这段时间也有别的客人进来,不过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两人还是没有走。中年男人在后来也从外面回来,又和赵宽宜说话。程景诚就在旁边打电话。 两人坐了三个多小时才走,结帐时程景诚买了一本画集,出去后他把画集递给赵宽宜,两人边走边讲话,看起来像是在商量什么。取车后,两人前往南京西路上的新光三越,停车后两人直上七楼,在大古铁器待了很久。专柜人员向本刊透露,两人买了一个铁铸壶,单价就要一万多元台币。 从新光三越出来,已经天黑,本刊记者跟随赵、程两人一路到达仁爱路台北福华,两人进了三楼江南春包厢。经由打听,今日在这边订位的是有名的装修设计师周方谚,据悉他是赵宽宜多年好友。本刊也打探到,包厢里至少有七八个人,有人还带太太和小孩来。一名服务人员透露,周方谚是这里的常客,并表示有很多大老闆也都喜欢在他们这里宴客,包括赵宽宜、程景诚,偶尔赵、程私下也会单独一起来吃,每次必点烤鸭、翡翠素蒸饺、砂锅醃篤鲜、枣泥锅饼。 他们一群人在江南春吃到接近九点才结束,几人在门口道别,赵、程和周方谚多聊了几句话才分开。这次回程是赵宽宜开车,果然两人一起回到汐止豪宅。之后两人没有再出门。 週日上午两人也都没有出门,在下午四点半本刊才见到两人出现,由赵宽宜开车再次前往天母,这回两人只待了几小时就离开,然后直接返回汐止。经过两天严密观察,似乎赵、程两人自从復合后就没有隐瞒关係,一直如常生活,因此本刊觉得薛珊妮其实不用道歉,反而是两人要对她感谢,能够趁机昭告大眾。 【○○日报记者唐玉梅报导】 今日传出消息,联天创办人赵寓甫遗孀郑学彤在日前过世,享耆寿九十七岁。面对询问,赵家人仅低调感谢关心回应。有亲友透露,郑学彤是在家中过世,家人均在旁陪伴。 赵寓甫过世后,郑学彤曾赴美与女儿女婿同住,后又返台,仍旧居住天母霞园。郑学彤外孙是兆美控股董事长赵宽宜,赵宽宜常常回去探望。本报之前曾拍摄到祖孙两人与康匯董事长程景诚在外用餐,赵家亲友表示老人开心最重要。据瞭解,郑学彤生前定下遗嘱,遗下财產一半由女儿、外孙均分,另一半全数捐入她生前以父母名义成立的慈善基金会。 【xx报记者张芳汝报导】 联天集团创办人赵寓甫遗孀郑学彤在本月二十日逝世,享耆寿九十七岁,在今日低调举行告别式,结束后大体将进行火化,埋于家族墓地。今日赵家各界友人都前往致意。 【大事件!综合报导】 程家第三代今日完婚!康匯集团程家第三代与夫婿今日在万豪酒店举办婚礼,席开逾百桌宴客,婚礼由双方家长主持,现场婉谢媒体採访。 上午八点新郎即前往程家完成迎娶仪式,十点半两位新人到达酒店进行婚宴彩排。新娘是程家第三代、集团旗下利思酒店执行副总程意蕎,母亲是康匯现任董事长鐘文琪,父亲是集团总裁许程诚。 新郎廖微洋出身也不差,父亲正是华缘集团董事长廖峰详,廖微洋现任职自家集团人管部总经理。新郎与新娘自小认识,久未联络,三年前在国外重逢,才正式相恋。今日两家结亲,实为一桩美事。 两位新人稍早现身,女方身穿白色蕾丝合身礼服,男方一身黑色西装,非常帅气,新郎很细心,下车时小心牵起新娘裙襬,以防跌倒。两人面对媒体拍摄,都是落落大方。双方家长在上午十一时一同现身,其馀受邀宾客也陆续前来。程家亲友全数到场,包括长居旧金山的新娘祖母,其今年已八十六岁。 年初移居美国的康匯前董事长程景诚也特地回来一趟,媒体捕捉到他与兆美控股董事赵宽宜一同前来,两人已有一段时间不曾公开露面,以前媒体爆出两人在国外结婚,从未得到正面回应,今日两人见到媒体非常低调,一前一后地进入婚礼会场。 【○○日报记者唐玉梅报导】 康匯集团董事长鐘文琪与集团总裁许程诚今日嫁女,在万豪酒店大开宴席,政商界各方人物齐聚一堂,场面非常热闹。两位新人都是企业第三代,新娘程意蕎出身康匯程家,新郎廖微洋则出自华缘廖家,这场婚礼倍受注目。 程家唯一千金出嫁,许久不见的康匯前董事长程景诚在今日也现身出席。程景诚在三年前退休,仍旧担任集团顾问,在一年前移往美国纽约居住。今日程景诚偕同兆美控股董事赵宽宜一起赴宴,赵宽宜是联天集团创办人外孙,两人交情数十年如一日。 本日座上嘉宾也有其他赵家人,包括赵宽宜母亲赵亘筑夫妇、联天集团董事长赵婉妮等等。 《番外》一个常日(2020) 大舅开刀,母亲託我去趟高雄探病。 我告诉赵宽宜。他说:「是该去一趟。」 他倒也要去,因公前往。是新项目,霖泰金老闆极力邀他往南看看。就一起去,乘高铁到高雄,金老闆派的人小邓已等在车站外。前往酒店稍歇,赵宽宜重搭上小邓的车赴会,我则另外叫车去医院探病。 病房内其他舅舅阿姨们都在,去前我联系过大舅妈,她看只有我一人前来,像是松了口气。其他人见到我,客气中彷彿有两分疏离。我和赵宽宜復合以来,他们便这样态度,本来我与他们关係也不算密切,全不放心上,不过,不免感到好笑,之前还那样亲亲热热。我看大舅病况稳定了,也算达成任务,就不久待。 小表妹也在场,她大学毕业后回来在二舅的公司做事,她也要走。她与我搭訕两句,忽道:「你结婚了吗?」 我笑了笑。戒指始终戴着。她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与赵宽宜会合,跟金老闆打了照面,他非常热情,非要请客。吃完饭,他送了两张票:「都来了,就再往南走走,海生馆去过没有?看看小白鲸,很可爱的。」 赵宽宜收了。金老闆走后,我道:「还以为你不会要。」 赵宽宜道:「要了也不一定去。」 我拿过来看:「去不去啊?」 赵宽宜淡道:「那就去。」 开车去,从高雄过去也要两三个小时,海生馆整体建筑比想像大,大概平日,没有多少游客。我们正好赶上一场餵食秀,许多大人小孩都聚集在这里。我和赵宽宜站在后面,靠着栏杆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感想。我往他望去,他也看来,无缘无故都笑了出来。 我们再往前走。我看看他,在幽暗的光影下,他彷彿不是真实的。可是知道,再没有更真实了——我确确实实得到了他。彷彿察觉,他也往我看来。突然我想要开口,就道:「外公告诉过我,你对他承认我们的事。」 赵宽宜道:「他找过你。」口气肯定。 我点头:「嗯。很久以前。」又好奇:「他告诉你的?」 赵宽宜摇头,过一下子他说:「我一直就有这种猜想。」 我道:「他没说什么重话。」 赵宽宜不作声。我看看他,又道:「那你在什么时候说的?」 赵宽宜开口:「外婆看到新闻,有人匿名通知媒体说为我堕过胎……又有记者打电话到家里,外婆气得头晕,外公叫我回去。」 我听着不免有点恍惚,就是那天,他打电话来,要我先别回去,当时他的口气怎样?现在彷彿想不起来了。 赵宽宜续道:「他要我必须澄清,不能不理会。我告诉他,这是真的,我和你的事是真的。以前他对我有时候也会严厉,从不像那次??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道:「他明白你,他劝不住你。」 赵宽宜看来,却莞尔。 在前面传来阵阵的欢笑声,我们就被打了岔。还以为没什么人,都聚在前面,大人小孩围在巨大玻璃罩外看里头的企鹅玩闹。企鹅跳下水,在水里翻跟头,又快速游到玻璃前,样子滑稽可爱。一堆人贴着玻璃拍照,我和赵宽宜也靠近过去;在另一边玻璃内的水鸭扑打着翅膀下水,慢慢滑行,也有几分可爱。 我看着那些小水鸭,叹道:「跑这么远,就看了企鹅和鸭子,好像不值得。」 赵宽宜看来,「刚才是谁拍照拍不停?」 我哈哈一笑。赵宽宜看着我,忽道:「那时我要走,外婆问我能不能改变?她听到了我和外公的谈话,我跟她说,我不能改变。」 我望进他的眼里,「那时候,你很恨我吧?」 赵宽宜道:「恨。」就又道:「又能怎么样?改不了。」 改不了什么?也不用问,怎样不晓得。我看着他脸上那柔软的笑意,也露出笑来。我隐约瞥了一眼水池里靠近玻璃墙的一隻小水鸭,他也像是去瞧了一眼。 「走吗?」 「走啊。」 在外面有商店,我们随便地逛了一圈,赵宽宜的手机响了。趁他讲电话,我去买了一个东西。在他掛电话后拿给他:「给你的。」 赵宽宜怔了一下,才好笑似的:「为什么?」 我笑道:「生日小礼物。」看他不语,就道:「生日快乐。」 赵宽宜看了看手里的企鹅布偶,又看我,他笑了笑,「谢谢。」 我一笑。 《番外》那些的……(2021) 我在距家里一小段路上的公车站牌处见到赵宽宜。 赵宽宜去读美国学校了,不需要穿制服,他的衣着打扮比他周围同校的朋友可算素净。也还是有点不同,他又长高了,倒彷彿再瘦一点,下巴尖尖的。他身边有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天气这么冷,她穿着一条很短的裙子。两人站着聊天。高中入学后,我跟赵宽宜在平日通常不会碰见,虽然住得近,几乎也不曾在路上巧遇,一时很惊喜,就出声喊他。 赵宽宜停下说话,转头看来:「程景诚?」 那女孩子也掉过了头。我才发现她五官有些深刻,透白的皮肤,气质成熟。她倒张着一双大眼睛,朝我打量。 我依旧上前,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赵宽宜道:「放学了。」 已过五点鐘了,我道:「你们不是三点半下课吗?」 赵宽宜不回答,他只是指一指身旁的女孩子,对我介绍:「natasha。」 natasha笑笑,道:「嗨。」 我也笑道:「嗨。」 她说英文:「你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我穿着高中的制服,明显不是。她又这样问。我道:「不是。」 赵宽宜道:「他是附中的。」 natasha点一点头,问我的名字:「认识一下,以后去你们学校找你玩。」 我还没回答,赵宽宜岔道:「不要去,他们学校很严格。」 我用中文反驳:「我们校风很自由的。」 赵宽宜道:「哦。」 我道:「你就要回家了吗?」 赵宽宜道:「差不多。」 natasha朝他看去,「你要回家了?」 赵宽宜道:「嗯。」 natasha微微地噘起嘴巴。她瞥了我一眼,又看看赵宽宜,道:「再见吧!」便转身走了。 我道:「她住附近吗?」 赵宽宜耸肩,他道:「你也要回去了吗?」 我点头。他迈开腿,我也跟着往前走。我道:「刚才那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是红色的。」 赵宽宜道:「她母亲是俄国人。」 我点了头,走了几步问他:「你们是同学?」 赵宽宜道:「嗯。」 我感觉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没有再问。我道:「我们快段考了。你们学校考试吗?」 赵宽宜道:「作业比较多。」 我道:「我们也有作业。」 赵宽宜道:「你什么时候段考?」 我道:「月底。怎么了?」 赵宽宜道:「我们学校週六有个活动,对外开放,你来吗?」 我想起放学时,社团二年级学长特地来提醒週六集体出游的事。我朝赵宽宜看去,他也看来,等着我回答。我道:「几点开始?」 赵宽宜道:「我再告诉你。」 我点头。 走到了他住的社区大楼。他道:「对了,不然你顺便带走,那本书我看完了。」 我有些记不得借了他哪本书。不过我很久不去他家里了。我想了想道:「好。」 赵宽宜家在十六楼。乘电梯上了楼,他自己开了屋门,里头静悄悄,没有光线。他把灯都打开了。他让我进去,在后面关门。 我道:「张阿姨不在?」 张阿姨是赵宽宜母亲请的帮佣。赵宽宜换掉了鞋子,找了一双拖鞋给我:「看起来不在。」 我换了上去,跟在他背后:「阿姨呢?」 赵宽宜道:「可能去打牌了。」 我犹豫一下还是没有问他继父的去向。他家中的佈置风格与我家里完全不同,各处讲究精緻,随便一个花瓶都有点来歷,都是他母亲的珍藏。他开了他房间的门,回头叫我:「进来。」 我走了过去。赵宽宜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红皮书,他递给我。我见到书名,也就记起来了,这本书他借了至少有一年了,推理小说。我道:「你现在才看完?你觉得怎样?」 赵宽宜道:「不怎样。」 他坐到电视机前,把它开了。电视画面是蓝色的,没有任何节目。前端接了一些线路,与一台电动游乐器相连。他拖来一个大盒子,低着头挑选游戏卡匣。我瞧着,便道:「你要打电动,那我走了。」 赵宽宜抬头看来,道:「不玩吗?」 我望着他一下子,片刻道:「我不能待太久。」 赵宽宜道:「我帮你打电话。」 我道:「我看我自己打好了。」 赵宽宜道:「电话改放到茶室了。」可是又站起来:「算了我带你去吧。」 他母亲在家里另一个房间设了茶室,小巧的一个房间,像是一间小客厅,但看起来又比客厅随意舒适。电话机放在一张高窄的雕花的桌上。我拿起话筒拨号码,那头迟迟没人来接听。我向赵宽宜看去,他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副扑克牌,随便地洗牌,反覆了好几次。他微低着眼,神气安静。他的头发有点长,他把几綹头发勾在耳朵后。 终于有人来接电话,是徐姐。她说父母亲在谈话,不方便过来听。我请她转达我会晚归的事,就切断了。我放下话筒,赵宽宜转头看来。他道:「本来我可以在房间装一台电话。」 我道:「为什么不装了?」 赵宽宜洗着牌,道:「uncle觉得不好。后来我也觉得不好,有人打来,我就不能假装不在家。」 我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指控他:「那我上次打来阿姨说你不在,你是装的。」 赵宽宜看来,抬起眉:「我有哪一次没有接你的电话?」 我耸了耸肩。他哼了一哼,继续玩着他手上的扑克牌。我看他一眼:「你还不剪头发?」 赵宽宜道:「下个礼拜才去。」 我道:「为什么要等到下礼拜?」 赵宽宜只道:「染发怎么样?」 我一愣,道:「你妈妈答应吗?」 赵宽宜似不以为然:「她自己也染发。」停了一下又说:「外公外婆可能不喜欢。下週末要回去吃饭,等去过了再染,他们之后要到法国探望姑婆。」 怪不得他要等到下个礼拜才剪头发。 我道:「如果我的头发像你这么长的话,早就被教官罚了。」 赵宽宜朝我看了一看,「你这样也不够短。」 我摸摸脑后,手指有些刺痒。道:「够短了。」 赵宽宜把扑克牌重新洗过,切了一半,凑到我面前:「抽一张,不要告诉我花色」 我照做了,看了一眼,方块七。他要我放回去,再次洗牌,将这半副牌放在桌上,揭开最上面的一张。我瞪大了眼,刚才的方块七。我道:「怎么做到的?」 赵宽宜笑着,怎样也不说。他伸手把扑克牌弄乱了,站起身:「去打电动。」 我也站起来,跟着他回到他的房间。我们玩了音速小子。这中间他母亲赵小姐打了通电话回来,她果然去打牌了,她讲张阿姨有事请假,他继父也有个应酬,晚上不会太早回去。 后来我实在不能不回家了。他道:「我跟你一起下楼。」 我想了想,道「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赵宽宜看着我,「你爸爸不在家?」 我道:「我想他现在应该出门了。」 赵宽宜道:「哦?」 我不想让他知道父母亲最近总是在吵架,父亲常常深夜了也没有回来。我道:「刚才打回去,我妈说他要去应酬。」 赵宽宜点头。我看他:「要不要来?」 赵宽宜道:「不然阿姨吓一跳,你先打电话回去说一下。」 我就又借了电话打回家。这次母亲亲自接了,知道赵宽宜要去,非常欢迎。至于父亲也真是又出门了。我向赵宽宜道:「好了,走吧。」 赵宽宜道:「嗯。」 回到我家里,母亲叫徐姐又多做了两道菜。在饭桌上,她频频与赵宽宜说话,问了他许多学校的事。赵宽宜看起来毫无不耐烦。母亲帮他夹了几次菜,我看看他的样子,出声阻止。这时候电话响了,一会儿徐姐来喊母亲去听。趁着母亲走开,赵宽宜马上把他碗里的两样菜夹到我的碗中。 他道:「你快吃掉。」 我道:「你不吃皮蛋?」 他摇头:「太臭了。」 我道:「炒鸡丁也不吃?」 他道:「老掉了。」 我道:「挑食鬼。」 他再次催促我吃掉。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他倒是笑了起来。我也没办法了,叹了口气,替他吃了。 隔了两週,週六出去见面,赵宽宜剪发了,但是顏色没变化。他上週日下午去了发廊,本来他也选好了顏色。他道:「差一点。」 我问他:「你选了什么顏色?」 赵宽宜似想想道:「亚麻绿。」 我想像不到那是什么样的顏色。也无法想像那个顏色在他的头上是什么样子。我道:「后来怎么没有染?」 他外婆陪他去,阻止了。他道:「外婆不答应。」还叫发型师把他的头发多修剪一些。他抬手抚摸已经没有发丝遮掩的脖子,「太短了,好冷。」 我瞧瞧他的样子,比起我周围同龄的人完全不算短。我道:「你之前留得太长了。」 赵宽宜将围巾围到脖子上:「冷死了。」 我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冷。」 赵宽宜便伸手过来,两掌贴在我的脸颊:「我的手这么冰。」 我顿住,只看着他。他笑了笑,又捂了一捂我的脸,便松开来。他道:「怎么样?凉不凉快?。」 我隐约别开眼,「吓我一跳,冷死了。」 他笑了起来。他道:「先不看电影了,我想买手套。」 我看着他把他的手放进了衣袋里。 《番外》平淡的一天(2022) 她开车平稳地走在公路上。车内开了广播,播送出来的只有音乐,这时间连晨间新闻都还没有开始。沿途的路灯尚未灭掉,在淡灰的天色里光影濛濛。周围始终同样整片绿茫茫的山色,过了一个弯,再走上一段,陡然出现一幢连接着一幢的房子,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远远的半山腰上有一幢白色房子,她就要去那里。她在那里长期帮佣,一个礼拜六天,一般她早上六点半开始做事,直到晚上六点半离开,只有礼拜六,上午十点半来打扫,下午两点回去。 她在车库前停住了车子,取遥控器开车库门,里面宽又深,放着几部汽车。她将她的车子停在最外面的空格上。车库是独立空间,跟房子内部没有连通,她拿好了东西,走了出去关上门。 房子与马路隔了一圈长长的灰石台阶,她走上去。最上面房子前面一道深灰铁栅门,旁边的信箱内放了报纸,她取出来,便解除电子门锁进去,穿过花园,在里面那幢三层楼房子一片灰暗,静悄悄的。她拉开屋门进去,把报纸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她按开餐厅的灯,到厨房去。她将她的东西放到一个小橱柜里,穿上工作围裙,洗洗手,开冰箱清点完了东西,开始煮咖啡做早餐。 七点的时候,她将两份早餐送上餐桌。 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清晨的云雾散去,阳光照在院子青绿的草地上。她又去厨房端出来一壶热咖啡,摆上杯盘。楼道那头突然传来几下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条狗就跑了过来,毛发蓬松的黄金猎犬,对着她不断摇动尾巴。牠的一个男主人在后面下楼来,穿着居家服,隐约打着呵欠。经过客厅,大概瞧见落地窗外面的景色,说了一句:「看起来今天不会下雨了。」 他走去把玻璃门拉开了一些。狗跑了过去,从门缝鑽出去,在草地上踩了好几脚。他喊着狗的名字,说着她听过不知道几回仍然听不懂的语言。倒是狗听见,慢慢地跑了回来。他等着狗进屋后,倒也没有关上玻璃门,拿起桌上的报纸,带着狗走向餐厅。 她道:「先生早安。」 他点头,「早安。」他在餐桌前一个位子坐下,执着咖啡壶倒咖啡,一面道:「对了陈姐,礼拜六忘了告诉你,今天早上九点半会有人来整理花园,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可能晚点再出门买东西。」 「好。」 「麻烦你了。」 「不会的。」 狗走到她旁边,用鼻头蹭了一蹭她的腿。她回厨房开罐头,倒在牠的餐碗,拿出去。狗已经在平常吃饭的位置等候,她把碗放了过去,牠马上吃起来。 楼道那头又一阵脚步声,她看去,另一个男主人下楼了,头发倒已经梳得整整齐齐,穿着衬衫西裤,手上拿了一件外衣和领带。 她道:「早安先生。」 这一位将外衣领带随便地往沙发上一放,看来一眼,「早安。」 他就去了餐厅。她回到厨房,经过餐厅时,此刻餐桌前坐了两个人,吃着早餐喝咖啡,一面翻报纸,一面说话。他们住在一起,一个程先生,一个赵先生。她在厨房整理东西,仍然可以听见外头交谈的声音。 「还是八点半开会?」 「延到九点了。」 「九点还是很早。开多久?」 「我很希望一个小时内结束,后面还要听财报。」 「今天礼拜一,我看有点难。」 「今天你不开会?」 「开呀,不过我们十点半才开始,最晚九点前进办公室就可以了。啊,油价又要上涨了。」 「多少?」 「至少两成。no?lla,non……」 她听见报纸翻动声哗啦哗啦的。她打开水,冲洗水槽内的锅盘,一时便听不到外头说话了。直到她关了水龙头,擦拭着台面,才又听到两人的声音。 「对,婚礼在五月底,在冲绳举行。」 「不在澳洲?」 「他(她)还是想去澳洲,但是很多问题,主要婚宴场地,喜来登要等到九月才有空档,还有宾客名单……」 他们正在谈着什么人,她不知道男女,也不认识。平日早餐他们通常不会吃得太久,她看时间差不多了,出去收拾餐桌,程先生已不在一楼,赵先生正对着客厅墙上的镜子打领带,那隻狗坐在他脚边,仰头望着,拖在地板上的尾巴扫来扫去。赵先生打好了领带,拿起沙发上的外衣穿起来,狗仍然看着他,他看了一眼,牠马上起身过去,他蹲下身来抚摸狗的背脊,狗倒又躺了下去,翻身露出肚皮。 赵先生搓揉几下狗的肚皮,便起身。狗翻了回来,伏在地上摇尾巴。程先生再次下楼来了,换上了西装。赵先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答了一声掛断。他道:「车来了,我先出门了。」 程先生道:「好。」 狗就要跟出去,程先生叫住牠。赵先生离开后没有多久,程先生吩咐她帮忙买些常备的胃药头痛药,跟她打了招呼,也就出门了,整个房子只剩下狗和她。这是她工作时候的常态。狗懒洋洋地伏到牠在客厅的小窝里,看着她打扫。她一般先整理完一楼,倒不必怎样大扫除,两位男士非常整洁,只是隔了一个週日,不免也有些混乱。她开吸尘器吸地板,狗听见机器嗡嗡的吵闹声爬了起来,跑到楼梯上。 她花了半小时吸完一楼的地板,看时间还没有九点,上了楼。两位先生没有特地吩咐她整理二楼的书房,她就不会进去,只打扫客房以及外面的走廊,不过她主要先上三楼,收拾需要换洗的衣物,或许还要清洗床单。她隔着两天替他们换洗一次床单,但有时候还是需要天天清洗。卧室里的落地窗帘没有收起来,昏黑一片,她将门打开,去收起窗帘,外头的阳光立刻照了进来,四处明亮。床上被子乱堆成一堆,还是她在週六换上的那套床组,她进来前也有些想到了,因为早上狗跟着程先生从三楼下来。 她清洗完卧房的浴室,收拾了一篮子的衣物离开,打开三楼另一个房间门,这是一间小客室,比起卧室更凌乱,茶几上放着一支空的红酒瓶,白盘子上还有没吃完的点心,两隻玻璃杯里还留有一些酒汁。在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皱巴巴的,靠枕、睡袍等等全都丢在了地板上。她检查了一下地上铺的毛毡,好在没有沾上任何的红酒和液体。她去关掉电视,将播完的影碟放回原位。一张完全的英语片,她看不懂,不过她知道应该放在哪里,这里有个柜子,上面排满书籍与各种语言的新旧影碟,还有唱片。这边放了一组復古音响,不过她在这里工作时不曾听见它播放过。她将需要清洗的衣物毯子塞进篮子里带下楼,分类后送进洗衣机。这时门铃响了,园艺公司的人来了。 她开门让他们进来做事,她自己去厨房洗碗盘。她没有注意狗跑到哪里去了,等到她出来,才看见狗待在露台上看着花匠们忙来忙去。她取出饮料,放在露台上,让花匠们随意饮用。她上三楼去吸走廊的地板,又到二楼清扫客房,接着吸走廊的地板,还有楼道。不知道多久,隐约听见狗吠声,她关掉吸尘器下楼,狗持续地叫着,一个园艺公司的人站在玻璃门外不知所措,见到她下楼,彷彿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们结束了,要跟你说一声,不过进不来。」 她忙道:「不好意思。」 她去帮他们开大门。狗看到了她,也就不叫了,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她关好大门,看看时间,进屋脱了围裙,取了钱包车钥匙,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狗知道她要出门,一直跟到了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关上门。 最近的超市都要开车至少二十分鐘的路程,汐止这边的生活机能不差,主要两位先生所居住的地段比较僻静,在他们还没养狗之前,附近根本没有一户邻居,前两年周围才陆续有房子盖起来,多了几户邻居,但是山路的缘故,走路去拜访也要花费五到十分鐘的时间。她在超市买了生鲜,还有一些日用品,半路上经过药局,又下去买了药。 她重新回到那座房子里,狗从露台上起来,跟着她进了屋子。她放下东西,洗了手,才注意到手机上有讯息,是程先生传来的,请她看一眼酒柜里存放的一瓶酒的年份,她连忙去看了,拍照回覆。她收拾了买回来的东西,把狗盆装满了水,给她自己做了些三明治,就在厨房吃着。狗来了,两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看一看牠,很快吃完了。她再次穿上围裙,清洗了餐盘,继续房子里的清扫工作。 三楼的部分总是需要费心一些。她叠好了枕头床被,将柜子上的灰尘扫乾净,放好了那些摆设与照片,那些照片上的背景,她不认识,人物倒是认识的,赵先生与程先生,比较年轻的,几年以前的,现在的。当然有些照片上的人她不知道是谁,平日也没有在房子里见过,他们不曾晚上在家请客,都是出去居多,可能他们有朋友在假日来访,她便不清楚了。她吸完了地板,将他们卧室的门关上,便去了另一间客室。 这期间狗一直待在一楼。不过偶尔在她打扫的时候会跑上来,至少今天没有。她将茶几上的杯盘和酒瓶收去了厨房,重新上楼回到客室吸地板,将柜子上的东西排放整齐。她将靠枕外罩拆掉了,换上新的,一一放在沙发上,打包好了垃圾才下楼。 上午清洗的衣物早已洗好了又烘乾完毕,她取出来,一团热烘烘地塞进篮子里,她又将毯子与靠枕外罩送进去清洗。折叠和归放那堆衣物花了她不少时间,有的又要熨烫,等到她从楼上衣物间下来,洗衣机里的东西早也好了。她抱出毯子和靠枕外罩,同样折好了收到它们该在地方。 天色有些变化了,灰白之间拖着一条橘色的尾巴,过了一会儿,又没人注意的时候,再悄悄换了一个昏暗的顏色。狗伏在玻璃门前瞌睡,她将客厅做了一些收拾,进了厨房。她清洗了水槽里的杯盘,看了看时间,确认两位先生没有传来不回家吃饭的讯息后,她重新洗了手,做起了晚饭。 她餵完狗一会儿,隔着花园那头的大门口有些动静,有人回来了。 有时候她心里会猜猜哪个人先回来,然而不论是谁,狗马上叫起来,通常玻璃门没有关上,牠就跑了出去。如果狗一下子不叫了,那就是赵先生,他总是第一时间阻止狗持续地叫下去。她并不曾见过两位先生处罚这隻狗,不过明显的,相比起来,狗比较怕赵先生,只是每次早上赵先生出门,若没有抚摸牠,牠便两眼睁睁地看着他,彷彿就要流下泪来。 此刻狗还在叫着,跟在一个身影旁边,他们一人一狗走进屋子里,她道:「晚安先生。」 程先生道:「晚安。」他回头看着蹭着他裤脚的狗,弯身摸了一摸牠的脑袋,「好了,安静。」 狗又叫了一声,才回到牠的狗盆前继续吃饭。 她道:「晚餐已经做好了,都在保温。」 程先生对她道:「今天辛苦了。」 她道:「应该的。」 「差不多时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谢先生。」 她进厨房正要脱围裙,又听见一阵狗叫,这次狗很快安静了下来。她想了想,便将保温的饭菜全都取出来,端上了餐桌。她跟赵先生打上照面。 「晚安先生。」 「晚安。」 赵先生便走上楼梯。她没有在一楼看见程先生。一会儿,听见两人一面说话,一块走下楼。 她去厨房脱掉围裙,取了她的东西,走出来道:「我先回去了。」 赵先生道:「辛苦了。」 程先生道:「路上小心,明天见。」 她道:「明天见。」 狗跟着她到了玻璃门前,听见牠的主人喊了一声,立刻调转回去。 她像早上来的时候那样穿过花园,不过现在她走向了大门。她走了出去,踩下石阶,从车库取出了她的车,迎着夜色,听着广播里的晚间整点新闻,平稳地开上了公路。 《番外》女人茶话会(2022) 贵宾室里也有别的客人。 有个相熟的何太太看见了她,跟她打招呼:「陈太太。」 她含笑点着头。何太太喊她过去一块坐,何太太算起来跟她婆家有些远亲关係,她不很想应付,但是一时又推不掉,只好去了那边的沙发坐下。服务生送上茶和点心,呈上菜单。她没有另外叫东西吃,点了一杯冰咖啡。 何太太笑道:「好久不见,都在干嘛呀?几次也没见你出来。」 她笑道:「还不是家里的事。」 「怎么了?我看你先生事业一向很好啊,你儿子不是上学了吗?」 「上学了,还找家教下课给他补习。最近在找新家教。」 她欲言又止,看看何太太。何太太怎样听不出来,倒是不问一句,或许根本听见说了,仍旧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亲切的样子。她霎时难堪,根本不该接着何太太的话头说下去,索性又觉得算了,社交圈内哪有秘密,她倒不如说个痛快。 「之前的家教手脚不乾净。」 她压低声音,语意含糊,不由得为自己丈夫遮掩。刚巧服务生送了咖啡来,她马上好像惊醒,闭上嘴。何太太也是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服务生走开了,她瞥一眼何太太,对方放下了杯子,便来握一握她的手。 「别说那些心里难受的事了。」 她悔恨不已,简直不该说。她极力不甩脱何太太的手,勉强露出微笑。何太太立刻松开了手,目光一撇,往她提进来的两三个纸袋看看。 「去买了什么?」 「随便逛逛,它们家sales一直给我推荐。」 「我看看,哟,鱷鱼皮,这蓝色的光泽好看,这种尺寸大小方便,我也有一个,就是不是鱷鱼皮的。还有耳环呀,这个珍珠真漂亮,我也想戴这样的。」 「你去看看吧。」 「还买了什么?」 「在四楼买了风衣。」 「你也看我买的。」 她看着何太太新买的一个手提包,突然何太太瞥见了什么人,抬手招呼:「张太太。」 陈太太抬头,前方来了一个年轻的太太,气质温婉文静,脸上带着微笑朝她们点头。她两隻手里各牵了一个孩子,一男一女。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是保母,手上提了好几个购物纸袋。 「何太太,陈太太。」 何太太笑道:「过来坐嘛?」 张太太看看她的两个孩子,笑道:「这两个吵着吃薯条,他们坐在椅子上又总是动来动去的,一会儿怕吵起来,我还是带他们去里面吧。」 服务生领了张太太一行人往里头的座位去了。何太太道:「她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六七岁了,是双胞胎吧。」 她道:「对,龙凤胎。」 她记得张太太娘家姓王,王子迎,父亲就是富裕的董事长,哥哥是总经理,母亲也是公司董事,还有个交际手腕厉害的嫂嫂。这样的女孩子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长大恋爱的对象也不会太差,丈夫就是永福张董事的儿子,两家门当户对,父母都是很熟的朋友,看着彼此的孩子长大,王家把女儿嫁过去,不担心婆媳相处不睦。 何太太道:「记得她先生自己创业,做什么的?我有些忘了。」 她道:「开渡假村,还有饭店。」说了名称,「这两年做得很好。」 「好命。」 她点头。张太太年轻,丈夫倒是比较年长,十分疼爱,又是独子,没有叔伯妯娌,生了一次孩子就解决了传宗接代的问题,婆媳融洽,娘家哥哥嫂嫂也爱护。她记起何太太娘家和张太太娘家也很熟悉,跟张太太以前还算常常见到。张太太婚前也会随着母亲嫂嫂在一些交际场合走动。 她小心地探问:「他们结婚前谈了多久?」 何太太笑道:「年轻女孩子恋爱都是悄悄来的,差不多了才会跟家里说。不过她是很乖的,真的谈起来的可能没有几个。」 她笑着点头,「哎。」 何太太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吧,其实当初听见说嫁给张董事的儿子,真是吓一跳。」 她道:「怎么说?」 「之前他们家跟我都以为她和程家那个在谈。」 她听见程家,简直有些下意识把目光往旁瞥了一瞥。都知道程家的事,老董事长有两个儿子,现今主导程家企业的是大儿子。小儿子同样在里面做事,几年前结婚了,没有办婚宴,不过太太也在他们家族公司里做一个总经理。两个儿子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老董事长好几年前才办离婚。这程家不管老的小的各自都有精彩的事。 她问:「是哪个?」 「大的。」 「怎么会?」 何太太笑得曖昧,「怎么不会?」 她沉默,道:「她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她心里实在痛恨何太太总是故意,不过表面微笑不接话。 何太太看看她,一笑,「不过以前实在看不出来,我有个外甥女当初也很喜欢他,你晓得他和黄太太家里有点关係吧,还要我去问问黄太太,请黄太太去探口风,看人家有没有女朋友。」 「哎。」 「长得很帅,可惜。」 她不认同,「其实,这也不能够说什么可惜。」 「是啊。」 说到这里,当然不免就联想到了另一个当事人。她知道何太太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她没开口,何太太也没有提,彷彿刻意地,未免让她尷尬。其实说起来跟她完全没有直接关係,但是何太太这样子,好像她确实心里介意,她有些牙痒痒。她喝起咖啡,何太太便跟着喝茶。 前面服务生又带着贵宾室会员来了,一个身材高挑漂亮的女人,仪态端庄,走起路又风情万种的。她一看,简直想皱眉,竟然这么巧。今天不知道什么日子,都到这间百货公司逛街。无可避免的,何太太也看到了,但是这位不太一样,她知道她搭訕不动,她心里倒有些愉快起来。 何太太道:「真是的,今天什么日子啊,都来这里。」 她道:「是啊,不知道什么日子。」 「你知道她……」 何太太看看她,她耐烦地笑了笑,道:「其实我们在很多活动上常常见到,她又那么有名,之前听说她在新闻局做事吧,现在出来开美容公司,做得很不错。」 「是啊。你看她,不说的话,不知道四十岁了。」 「做美容业的嘛。」 「还是没有结婚,不过应该有对象。」 「是吗?」 「哎。」 她不搭腔,只是喝咖啡。 她是真的不知道对方现在有没有对象——怎么可能探听这个,根本不想给别人机会做文章。这位林小姐,林珞苇,是她丈夫的前女友,当然她丈夫不见得只有过一个前任,但是,他们差点结婚,是女方反悔,之前他们出双入对,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要结婚,据说连场地也看好了。 后来,才透过介绍,她丈夫跟她认识,很快结婚。那时候,林珞苇倒辞掉了市政府的事,出去了一阵子,开了公司,上节目谈美容,简直独立自主女强人最好示范。事实上对方的生活确实好像过得真是光鲜亮丽,过了四十岁,还是单身,可是并不乏听见说有人追求,年轻到年长的都有。 何太太又说话了:「说到她,她之前跟……」 她也想到了,点头。对方和那位没有结果之后,因此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 何太太声音更低了,道:「赵家的那个也是没想到。」 她道:「真的,谁想得到。」 谁想得到,两个女人当初各自可能结婚的对象自己去结了婚。当然没有公开,但是,都知道,男方两个当事人并没有掩饰,看不出好几年前新闻闹得那样大。 何太太道:「男人都说我们女人难懂,我看他们男人也一样。」 她跟何太太坐在这里说了半天,最认同这句话。她由衷地道:「是呀。」 她们喝起了咖啡和茶。何太太放下茶杯,先看起了錶,「我差不多该走了,还有事。」 她道:「我也要走了,儿子要放学了。」 她们一块站起身,提起各自今日丰收的成果。她们一块往前走了,隔着不远的座位,才看见那边的两个太太还在间谈,看到她们经过,相互带笑着点头。当然她们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假如她们能够听见,就会知道了她们自己正在成为别人话题的中心。 《番外》一个充满菸酒各怀心事的夜晚(2022) 我推开酒馆大门,里头播放的音乐声和人的笑声马上传出来。昏黄的光线下,满满地涌动的人影,各种的彷彿模糊的面孔,四处人气,同时混杂香菸和酒精的味道。我在吧台前找到梅尔,吧台这里倒没有太多的人,他旁边还有空的椅子。他坐在那里喝酒,一面跟酒保间聊。他一直以来就惯于搭訕别人,永远不会烦恼无话可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嘿,梅尔。」 梅尔说话的声音一顿,掉过头来:「黛西,你现在才来。」 我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向酒保要了一杯mojito。酒保向我点头,一会儿送上了我的酒。酒保立刻被别的客人叫走了。 梅尔道:「报告写得怎么样了?」 我端着酒杯,喝了一口酒才道:「还算顺利,应该可以如期交出去。」 梅尔道:「我真的不能理解,你现在的事情都这么忙了,为什么还要去念书。」 我道:「你知道吗,人有时候为什么会觉得心灵空虚,就是太忙碌了,这时候越觉得清醒,知道自己欠缺了什么,我想我就是渴求学问。」 梅尔道:「当时你没想过追求的过程可能產生的挫折,也许比心灵空虚更糟糕?你看,虽然忙碌让我们失去心灵,但是忙碌也会產生成就上的快感,比如钱,很多的钱也可以买到丰富的心灵,有句话不就是这么说的,花钱使我愉快。」 我道:「万恶的资本主义者!」 梅尔哈哈笑起来。我一手伏在桌子上,撑住脑袋向他看去。在黄黄的光影下,他的面庞又显得深刻。我一直知道他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小男孩的形容比较合适于他。当然他在床上的表现一点都不太小男孩,他在感情的态度更不是那样子,一般人所说的滥情、花心。不过我并不在乎,我跟他不是那种关係,但我们之间也有感情的基础,我们确实是朋友,我的家人和他的家人同样非常熟悉;很久以前他们还想过撮合我们。 我和梅尔总是定期见面,谈谈彼此近期的想法,梅尔是我身边难得的什么都可以说的人。有时候,当时他身边没人,我也没有,我们会一起回去,发生一些关係。今天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他找我出来喝酒,不过我赶着写论文,本来想要推掉,然而东西越写越烦,还是来了。 突然我才发觉到梅尔始终很注意斜前方坐着的人。他和我说话,总有意无意往那边瞥去一眼。我隐约一望,是个男人,黑头发,亚裔……大概是,至少有那边的血统,在濛黄的灯下,那眼珠的顏色有些淡,整个神色也是淡淡的,突显出了五官——我想到jolie这个字。这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酒点菸,并不是独自一人,旁边有人说话,对方微侧着身坐着,吸着菸,脸庞朝他的那边偏了过去,因为在说话。偶一掉转回来,看到了长相,并不差。就算吧台前没什么人,我也无法听见他们谈些什么,不过我觉得大概是愉快的事。 梅尔叫来了酒保,点了一杯我不曾见过他喝过的酒ciroc。他早就发现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那个年轻人,便道:「刚才我听见他叫了这个酒。」 我道:「你想试试?」 梅尔笑得不怀好意:「酒吗?这倒不是。」 我白了一眼,又略微瞥了那边,道:「我看你还是算了……。」 梅尔道:「哦。」 我有些觉得不快,还是忍住。我道:「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 梅尔道:「那又不怎样,这里多的是一起来的人。」 我道:「我的意思是——算了。」 梅尔拿起酒保送来的酒,起身朝那个年轻人走去。我一手撑着头,隔着一些距离看见他们因为梅尔靠近各自有些变化的表情;一个彷彿习惯又马上冷淡起来,另一个一瞬间惊讶又彷彿习惯了似的。我一时才明白了,我以为梅尔不解风情,其实是我的推测出错了。我看着梅尔笑嘻嘻的,似乎正在介绍他自己。我垂下目光,喝了一口酒,也端着酒杯起身过去。 「嗨,两位,不介意我们跟你们一起喝杯酒吧,哦,我跟他是一起的,叫我黛西。」 「kuan。」 「cheng。」 我跟他们碰杯,不理会梅尔的眼神,「他刚才说他的名字是梅尔是吗,正确来说应该是梅尔奇奥雷。」 梅尔抗议:「嘿!」 cheng道:「melchiorre?」 他向kuan看去,kuan念了一遍,道:「听起来像是义大利人的名字。」 我道:「是不是很怪,我说一个法国人有一个义大利的名字。」 梅尔把我挤开一些,「我的祖母那边的祖先据说拥有义大利的血统,所以我家人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哦。」 我从kuan的脸上看出了他不感到丝毫的兴趣。 我和梅尔在他们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梅尔持续藉着谈话找机会吸引kuan的注意力,三言两语,也就不那么尷尬,本来酒馆里的气氛始终是这样随意自在,来的人再怎样也会放松下来。kuan和cheng表示他们趁着假期来旅游,他们都在美国念mba。问及学校,cheng说他在史丹佛,kuan没有附和,也没有特别提出他自己的。 梅尔端着酒杯,「你也在史丹佛?」 kuan抽起了菸,「唔。」 我说起加州夏天的炎热,以及加州的海。 cheng道:「夏天确实太热了,所以总是一堆人往海边去。」 梅尔道:「你们也去吗?」 他向kuan看去。kuan只是往cheng一瞥,cheng笑了笑,道:「海边吗?当然去,在加州谁不去海边。」 梅尔道:「我只知道很多人特地去那边衝浪。我有个朋友,他就是这方面的爱好者,夏天没事,总是往海边跑。」 cheng道:「在加州不只是夏天,冬天也有人去。」 kuan道:「我一直想试试衝浪。」 cheng笑了一声。kuan瞧了他一眼,「真的。」 梅尔道:「我也有些兴趣,其实法国这里,衝浪的活动也非常盛行,有没有听过巴斯克,那里有个海滩,办过好几次衝浪比赛。」 kuan道:「你去过?」 梅尔笑道:「去过一次,不过你知道吗?其实冬天也有许多衝浪手会到那里去,在冬天时才有最棒的大浪……」 大概kuan真是对衝浪感到兴趣,跟梅尔聊了起来,然而,对于其馀话题,多数时候他看起来像是不感兴趣。cheng问我和梅尔是做些什么的,总是因为我们两人真是不像学生的样子。我在艺廊做事,经手展出,与一些投资的业务;梅尔所做的也是投资一类的事,主要在于债券市场的操作,谈到这方面,kuan的回应多了不少,梅尔越说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一杯酒喝完了,接着下一杯酒,喝完ciroc,改喝stoli、greygoose……无数杯的酒,也有无数的香菸,菸灰缸里很快搁满了。 过了晚上十一点酒馆不再供酒,但是无所谓,梅尔醉倒了,伏到桌子上,头一歪,睡了过去。 一时安静,没有人说话,各自喝着剩下来的酒,但是也没有人提出离开的想法。kuan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cheng喝酒。我探身往前,手臂伏在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忽听见kuan低声说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我转过去,看着cheng点了头,kuan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非常平稳。我道:「你们的酒量都不错。」我指了一指梅尔,不很认真地道歉:「不好意思,这傢伙的酒量不太行。」 cheng握着酒杯,道:「其实他说话很有些意思,他对于市场的分析听起来非常准确。」 我不否认:「他在这部分确实是专业的。」 cheng喝了一口酒。 我看着他,第一印象会以为他可能是个无聊木訥的人,可是接触后,完全不这么觉得,跟他交谈很轻松,好像随时随地可以结束,看起来没脾气,然而我又隐约有个感觉,他说出口的一些东西,对于他自己也是很无关紧要的。 我道:「你的朋友们应该都认为你没什么攻击性,但我觉得你其实很有脾气,心里不太妥协的。」 他讶异似的看来。我笑笑,「抱歉。」 他默了一下,半晌道:「没什么,但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道:「不知道,有时候就是一种直觉,比如说,我第一眼看到你们……」看着他的眉眼,顿了顿笑道:「抱歉,今晚突然来打扰了你们。」 cheng一笑,「没有打扰。」 我道:「这么说有些冒犯,不过我最初看见你们,还以为你们是一对。」 cheng道:「不是,这是天大的误会。」 我道:「梅尔想搭訕kuan,之前我跟梅尔说你算了吧。我感觉kuan不是那一类的。」 他安静地喝酒。 我问他:「你呢?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他放下玻璃杯,开口:「你说呢?」 我只道:「我很好奇你们之前聊些什么?」 他道:「电影,我们刚看完一场电影,唔,想起来其实不太有趣。」 他拿出菸盒,倒一倒,什么也没有。他把空的菸盒放到桌上。我看了一眼,骆驼菸。我坐直起来,打开皮包翻了翻,找出一包骆驼菸,「不嫌弃的话,你拿去吧,平常我不抽这个,早上去商店没有幸运星,随手拿了这个。」 cheng道谢,探出手来。我碰到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毫无慌张,就接过菸盒。他取出一根菸,打火点了起来。我看着他吸了一口,慢慢呼出一缕缕的烟圈。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神气变得有些淡漠。 我道:「我也来一根菸好了。」 他把菸盒推了过来。我给我自己也点了一根菸,抽了两口。我又瞧着他吸菸,道:「我看你菸癮不小吧,从刚才到现在,我看你点了好几次菸,不过你的朋友也是,你们才几岁。」 他笑了笑,「二十四,怎么样?」 我道:「不怎样。但是,真年轻。」 他手指掐着香菸,歪过头看来,「我看你年纪也不大。」 我笑道:「你又晓得我几岁了。」 他的目光穿过燃烧的烟雾朝我打量,那安静的神态下隐约有种吸引力,我驀地心跳快了几下。他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不超过三十岁,但其实我看不出来,不过年纪大不大也不是很重要。」 我靠在桌子上,一手撑住了头抽菸,道:「所以呢?男人女人你选什么?」 他吐出菸雾,「假如是现在,我选会抽菸会喝酒的女人。」 我笑道:「那你接受比你年纪大的女人吗?」 他道:「谈得来比较重要。」 我道:「上床的时候还需要谈天吗?」 他彷彿思考:「脱衣服之前总要询问一下吧。」 「我以为是接吻之前。」 「在这之前难道不是已经接吻无数次了吗?」 我噗哧一笑,拿起酒一口喝完了。我放下杯子,把香菸按灭了,「去一下洗手间。」 他点头,同样灭掉了菸。我扶着桌子就要起身。今天我穿了一双细跟的皮靴,来的时候当然丝毫不觉得踩不稳,下椅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踉蹌了一下。他过来扶了我一把,我倚靠着他,他身上非常温暖,并没有什么,可是,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我忍不住抬起一隻手攀到他的脖子后面。他往我看来,我与他对视,他的目光平静。我有些恍惚,眼神不禁移开,望了一望此刻趴在桌上昏睡的梅尔。 我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不好意思。」 他道:「小心点,还是我陪你去吧。」 我笑道:「不至于走不动。」 我拿了皮包就走开了。 洗手间没有半个人,充斥各种气味,最多的是香水味。我从隔间出来,洗了手,照照镜子,理一理头发,我看不出在镜子里的女人有哪里不具备魅力。我也可以勾引一个年轻的男人。我从皮包里取出唇膏,补了一点顏色。 我出了洗手间,cheng站在外面的过道上。他之前正在打火,点了香菸才转头看来,我望着他一下,走了过去。 我道:「我可没有吐。」 他微微一笑。 我道:「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他一怔,神气却温和了几分。他低下头,我向他靠近,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我扳住他的脸,他亲吻了我的唇。 我向后退。他看着我,目光移开来。我朝那个方向望去。在过道之外,一个女人拦着一个男人,在之前简直始终非常吝于露出笑容的人,这时候松动了一些。虽然在我来看,笑得有点敷衍的味道,可是kuan没有拒绝这次的搭訕。 cheng抽起菸来。 我道:「梅尔今天真是白费力气了。」 cheng没有搭腔。 我道:「不过我也知道梅尔根本不会难过。」一顿,「真奇怪啊,他总是在我面前搭訕别人,他从不想想我的感受。」 cheng忽道:「也许因为,他不知道,而你又藏得太好。」 我朝他看去,他只是笑了一下。 倒是又让我意外,kuan也并没有接受那女人的邀约,很快脱身,他和cheng要走了。我也感到累了,然而梅尔怎样都叫不起来,只好叫了车,又多亏kuan和cheng帮忙把他塞进了车里。 上车前,我对他们道:「真不好意思。」 kuan耸肩,cheng笑一笑。我看了cheng一眼,上前拥抱了他一下,他有些僵住似的,隐微一退。我瞥了kuan一眼,他并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微微抬眉。我看着cheng,低声道:「原来是我想错了方向。」 cheng一愣。我挥挥手,「谢谢了,今晚跟你们喝酒非常愉快。」便上了车。 车子往前开去,我往后放松地靠着椅背,想要点菸才记起来把菸送给了别人。我去翻梅尔的衣袋,他挨了过来,我拍开他的手,他打开眼,眼睁睁地看来,我不理会,径直找出他身上的菸,打了火点起一根菸。 我抽了一口,按开了车窗,徐徐地吐出烟雾。 ※ 文中的jolie是法文,美丽的意思。 本篇是赵和程年轻时在巴黎,散戏后去酒馆的情形,从无关的第三人的角度写了一个小小的片段。 《番外》拥有一个各方面忙碌的老闆的秘书生 那天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傍晚六点,范月娇依然在公司她的办公室里,读着隔天行销部与广告部开会的资料,接到了一通电话。当时她没想到这通电话会让她答应放弃了现在的职位,甚至离开公司。 当时打电话的人要她去参加一场面试,她的履歷早已被递了过去,通过书面比试,来到了最后一关的面谈。对方告诉她:「你儘管去。」 范月娇还是做了准备,读了相关的资料。当天一同面试的人共有五位,每个人面谈时间差不多五分鐘,根本也不够阐述自己的想法,负责面试的人事前似乎详读过了每个人的履歷,仅仅针对一些过去经歷进行询问,其馀不提。面试他们的男人很年轻,二十几岁,西装笔挺,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那神气的严肃,相比精细的五官,简直產生某种衝突,让人印象深刻。后来她当然知道了这就是她的新老闆赵宽宜。那时没人想到老闆亲自面试他们,还是一个这么年轻的人。范月娇回去不到一天,她便收到了任用通知。 她的辞职引起公司内部许多人震惊,大家全无法理解,她已做到了行销长的职位,却要去一家成立不到一年的新公司担任特别助理。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不能理解,不过倒没有引发所谓的家庭革命,丈夫在公司里也是一个高阶主管,儿女都在就读大学,她在四十几岁的年纪转换职场,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可用的人不多,内部规章制度还不完善,她的新老闆非常忙碌,除了读资料,釐清一些财务结构,还要四处拜会一些人,谈项目经营。她也跟着忙,到处跑,天天加班应酬,甚至假日出差,有时候还要飞出去。这中间董事会成员增加了,不过主导还是她的老闆。她到职一年时,各部门的业务陆续上了轨道,公司再次招人,看起来有些规模了。由她领导的秘书室也添了不少帮手。 不过她的老闆依旧忙来忙去,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间。有时候她陪着老闆应酬完,老闆还要司机先送他回公司,她知道对方有时直接就睡在了公司。有一天她早上到公司去,那时候七点,她习惯早到做一些准备,马上八点十分有个会议,她将统整好的资料送进老闆办公室,门打开,处处有人待过的痕跡,沙发上丢了一件西装外套,办公桌上放着一部手机,但是她的老闆不在这里。她把文件放在他的桌上,一旁打开的电脑萤幕上留着跟什么人线上交谈的画面。她瞥了一眼,最后谈话时间在凌晨四点,联络人的名字为cheng.c。 范月娇没有细看他们谈话的内容,她老闆的手机响了,来电的人是某个正在进行业务合作公司的董事,她代接了起来。掛断后,她看了时间,去找她的老闆。她去了会客室,她的老闆很喜欢这间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的房间,之前他有意作为办公室使用,几个董事看了都反对,认为风水不好。老闆最后打消了念头,只是每次加班,常常到那里看资料。她打开会客室的门,果然沙发上睡着了一个人,几本看了一半的文件放在茶几上。 范月娇轻轻地敲门,沙发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朝她这里一瞥,神态懒洋洋的。她才觉得她的老闆现在真是二十多岁。她道:「永霖的张董事来过电话。」 她的老闆坐了起身,头发凌乱,身上的衬衫也有些皱巴巴的。他看了手錶,皱眉,「这么早打来。」马上起身。 范月娇收拾了桌上的文件,跟随他出去,一面告知电话内容,再逐条说出一会儿即将开始的今日行程。她放下文件先出去了,算准了时间敲门送进了咖啡,老闆已经简单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她询问:「开会前您需要吃点东西吗?」 老闆道:「不用了,谢谢你。」 开完了会,刚刚过了九点,她陪着老闆去见永霖的张董事,在一间咖啡厅,老闆和对方谈事情,她坐在后方的位子上,没看见老闆动过桌上的食物。两方谈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愉快地握一握手出去了,各自坐上了车。她跟老闆一块在后座,之后要去见一家外商银行的总裁,路上她说明一些事项,老闆趁机审阅一些部门递交的报表。她记得他一直没有吃东西,看看外面经过了一些饮食店。 她说:「不然我下去买些吃的,您先吃一点。」 老闆道:「我不觉得饿。」半晌,他闔上文件,仰头靠着椅背,闭起了眼睛。他抬手揉一揉眉心。过了一下,放下了手,睁开眼睛,道:「我是不是太急了?想要在三年内上市……」 范月娇不评论,道:「您这阵子看资料总是看到快天亮,休息不够,不吃早餐又喝咖啡,长期下来恐怕吃不消。」 老闆默然,片刻道:「你每天都这么早出门,晚上也跟着我应酬,你家里没意见?」 她有些讶异,她跟着他一年多,这是他第一次提及有些私人的话题。她道:「还好,我先生的工作也常常需要应酬早起,而且孩子都大了。」 「几个孩子?」 「两个,一男一女。」 「多大了?」 「都在念大学。」 她的老闆沉思似的,一会儿道:「我一直认为,以你的能力来当我的助理,实在大材小用。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外公请你来的。」 范月娇道:「是。」 她倒没有想过瞒住她的老闆,老闆仔细地读过她的资料,自然晓得她过去所有经歷,她进入前一家公司做事之前,曾经在老闆外公的企业上班,那时她的职位就是董事长特助。其实她那份特助的事没有做了很久,差不多一年,她后来离职,去了上一家公司的行销部。也是多亏她那位前前任老闆赵寓甫,对方看出她有行销方面的能力,为她穿针引线,去了上一家公司。 当初那通电话正是赵寓甫亲自打来,他与她恳谈,希望她能够去她的老闆身边帮忙,他将会贴上不足的薪酬,以补偿她离职造成的年收入损失。她没有犹豫便答应,算是报答当年对方的知遇之恩,因此她也婉拒了补偿。那时她没有过问太多,等到她跟着她的老闆在外走动,总是可以听见风声,也就知道了原因,老闆是赵寓甫的外孙,她早该想到,同样姓赵,然而他们相像的地方真是不多,虽然老闆的外公也具有西方的血统。她没有对她的老闆说得太多,尤其补偿那一块。 她道:「人情是一个最小的理由,重要的是我接受挑战,既然我来了,我不会再回头看。而且我不认为大材小用,做为您的特助,并没有那么容易。」 老闆静静地看着她。不过她能够感觉到对方正在审思她的话,她不以为老闆是因为有些不信任她,她相信在她之前,他身边没有一个好的秘书可用;有时候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她就已经想到了,只是,这也是一种危险的行为,也许有天她会反过来做一些坏事,当然她绝对不是那种人,不然赵寓甫不会要她来他外孙的身边。她认为老闆心里正在进行的一些评估还是跟他外公有关。 她的老闆开口:「我想我不至于太苛刻。」 她斟酌一下,道:「您对您自己倒是比较苛刻,应酬完了又加班,应该回家休息。」 老闆却若有所思似的:「也许我应该先搬完家。」 她知道老闆跟他的母亲目前住在一起,他母亲在社交界也有些名声,不过她没有看过那位女士。她知道老闆之前找房子找了一段时间,前阵子终于买下信义区那边的屋子,重新装潢中,还没有搬过去。 她只道:「我觉得您现在首先还是必须吃点东西。」 老闆道:「时间来得及吗?」 她道:「完全来得及。」 距离会面时间至少还有半个小时,然而老闆习惯从容一点,又其实去了,说不定还要等上一会儿,就算老闆外公是商界那样出名的人,可是没有特别引荐,也有些人不清楚他们的关係,她的老闆在别人眼里只是后起之秀,等上一等,总是免不了。车子在路边稍停,她下去很快买了些点心,只是上了车,老闆坐在他的位子上闭目养神,大概有些入睡了,不然没听见她开关车门的声音。 司机在前头询问:「范特助,现在开车吗?」 范月娇看了手錶,计算着时间,道:「开车吧,走大路就可以了,不用特地避开红绿灯。」 只有那一次,范月娇不曾再被老闆询问过私人的事,倒是她渐渐见识到老闆很多的私人面貌,尤其直击老闆几桩红粉密闻。她的老闆忙是忙,也没有减少丝毫的女人缘,甚至男人缘。她没有质疑过老闆的性向,不过她很讶异在交际圈子一些男性对老闆抱持一些不正当的想法,欲望毫不掩饰,那些人大多数有头有脸,有太太儿女,年纪再大一点的也有,不至于明目张胆,藉着一些言语动作佔便宜。她老闆比她冷静,更漠然地看待这一切。在老闆公司业务更加扩大,掌握了一些企业的股权后,自然越没人敢放肆。 也许因为老闆陆续跟几个女明星吃饭约会,被八卦媒体拍到了几次。有些时候范月娇会见到老闆的一些情人,从大明星到小演员,或者模特儿都有,在一些吃饭的场合,请来作陪;有些人懂得给自己未来的发展找机会,做尽勾引,就有几个勾搭上她的老闆。 老闆从不带人回他自己的地方,范月娇听见司机说过。一般应酬结束,先送了她到家,车便开走了,隔天老闆当然还是准时在公司现身。司机告诉她,有几次早上他去女方住家楼下等候老闆。有一次,她陪着老闆参加酒会出来,半路上老闆接了电话,掛断后吩咐司机先开往附近的一条路上,那边都是别墅,最外面有个警卫室管制出入。车子停在外面,她的老闆吩咐司机明天来接他,跟她点了个头,开门下了车,车门还没有关上,一个女人从警卫室那头走了过来,挽住他的手臂,他吻了女人的脸,关上了门。她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样子,不过隔几天就知道了,又有杂志拍到了。她的老闆并不理会那些新闻,他身边的女人也总是换来换去,什么类型都有,她听闻过老闆外公外婆有些微词,只是老闆也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 这天范月娇跟着老闆谈完事情从俱乐部出去,难得没有其他应酬,照例先送她回去,这中间老闆接了电话,言谈隐约放松,结束后便要司机在一条路口接一个人上车。她非常意外,因为从没有过,总是老闆到达目的地下车,或者老闆自己开车载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程景诚。她知道他的背景,却去了新亚做事,前阵子老闆与新亚合作一个项目,她跟着老闆去参与两方的会议,新亚那边的负责人就是他,本来她不知道老闆跟他熟识,在会议桌上,对于提出的东西,老闆要求严格,丝毫不让步。第一次开完会她看见他们说话的气氛,简直不可思议。她知道他跟老闆的关係很好。老闆的朋友不少,无论远的近的,在她看起来,老闆总是那样子,她说不出来那样又是哪样,老闆神气一向淡的,有时候笑起来也是彷彿冷静似的。可是看见他们说话,她隐隐约约好像知道了有哪里不一样。 车子停下来,范月娇到前座,程景诚向她点了一个头,上了后座。他带了东西,似乎是一件摆设,送给老闆的。 「给你的。」 「这么重,这是什么?」 「花瓶,琉璃材质的。等等,先不要打开,怕路上碰碎了。」 「送东西做什么?」 「你还问,上次我去你家,你怪我两手空空,你自己说,你说了几次?我看我不快点补给你,我的耳朵都不用清静了。」 「哦,你就选个花瓶?」 「我看你那里缺了一个插花的瓶子。不然女孩子拿来的花都不知道怎么办。」 「你怎么就注意到这个。你的车怎么了?」 「别说了,昨天去找人,停在外面,出来被刮花了,后座一边的玻璃也破了。」 「没事吧?」 「送修了。」 他们谈起了车子的事,程景诚有意换车,老闆给他一些意见,两人又聊了一些间话。她听见程景诚提起老闆母亲的近况,老闆答了几句,倒是程景诚自己岔开了。到了她住处前的路口,车子停下,她向他们说了一声,礼貌地点了头,开门下去。她关上车门,等车子往前开走了,才转身走进了巷子里。 她怎样也想不到他们两人在不久之后意见分歧,关係变得非常僵。 范月娇进公司的第五年,接近年底时,公司顺利掛牌上市。她的老闆依然主导公司的营运,正逢上海那边的投资项目签定,经由多数人的意见,在十二月的一天,订下晶华酒店三楼的宴会厅举办庆功晚宴。与会的除了公司上下所有人,另外请来一些嘉宾,像是合作企业代表,商界名人,又少不了社交场上几个非常活跃的男士女士。当天她随着老闆一大早飞往上海跟人面谈,赶下午四点的班机回台北,通关后立刻坐车前往宴会场地,总算来得及开宴。 范月娇在位子上坐下,老闆已被公司两个董事请到台上说话。她看着老闆发言,答谢公司里辛劳付出的每个人,与来宾们致意,接着大家一块举杯喝了酒。这样也不够,老闆从台上下来,马上一些人过来簇拥着他道贺,言笑之间还是喝酒。老闆外公没有到场,送来了祝贺的花篮,如今大家早已知道他们的关係,这两三年来恭维她的老闆的人简直不知道多少。 这样的场合,她不需要时刻注意老闆动向,她见到往昔一个同事,对方来打招呼,聊了几句,有意无意地提到老闆母亲,她一逕敷衍,岔了开来。其实老闆母亲的事,她原不很清楚,但不免听见说起来,几年前那位女士倒贴美术研究所男学生,结果被骗,差点人财两失……当然她不会向老闆求证,只是当时老闆突然要她挪开一些安排,空出一段时间,那些行程早已排定,无论更动哪个全都非常难办,然而老闆坚持,她十分艰难地排出了七天的空档,老闆在那七天没有一丝消息,后来她是知道的,他跟着他的母亲去了瑞士。 老闆跟他的朋友程景诚就是在那段时间开始疏远起来,刚巧新亚内部变动,合作项目的负责人不再是程景诚,可是两人同在一个应酬的场合也完全不交集,并非没有瞧见对方。她看在眼里,就算奇怪,从来不过问,却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算起来倒有两年的时间。这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了,她心里便感到有种惋惜,事实上她对老闆和程景诚的友谊真正是怎样完全不清楚,除了公事,她没有足够线索掌握老闆的思想。 直到去年某天,青商会的活动,她随同老闆前往,程景诚在场,老闆也看见了他。程景诚主动过来寒暄,老闆没有回避。她有些意外他们不再相互视而不见,本来她以为他们私下解开了僵局,但是两人漫谈了几句,都是一个问一个答,一旦安静,气氛隐约有股侷促。或许因为这样,她感觉程景诚越说个不停,直到老闆打断。之后有人来加入谈话,程景诚说了一个理由,先走开了,他没有离场,只是谈笑的对象换了别人。从那以后,她跟着老闆应酬,每次碰见程景诚,再好也都是差不多这样不冷不热的情形。 今天新亚的董事长也来了庆功宴,带着两个人,一个就是程景诚,她看见有人引着老闆去谈话,他们两人一时面对面,大家都端着酒,说着一些应酬的话,喝酒的时候,老闆先跟程景诚碰了杯,再依序敬了旁边的几个人,包含程景诚的老闆。她的老闆神气没有变过,平平淡淡,反而她看程景诚好像有些怔忡似的。 庆功宴还没到尾声,范月娇突然发现老闆不在场内,多数人已醉得茫茫然,才没人注意起来。她四处看了看,联络了司机。 司机道:「刚才董事长自己打电话给我,叫我送他回公司,刚刚上楼了。」 范月娇看看时间,此刻她回家,恐怕就提不起精神整理白天面谈的资料。她想了想,穿上大衣,离开宴会厅下楼,酒店门口正好来了一部计程车,她坐上去,报出地址。到了公司,她跟警卫打了招呼上楼,行政楼层的办公空间光线大亮,明明这里一堆东西,可是看上去竟然感到空旷。这时候没有半个人,整片静悄悄。她看见在过道那头的独立办公室隐约有些光线洩出来。 她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脱下大衣,打开电脑,又走出去,到茶水间煮咖啡。她端着一杯咖啡去了老闆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然而也没有人,看起来似乎仅仅过来开了灯。 范月娇把咖啡放到桌上,去了会客室。这里的门打开了,老闆就在里面,斜倚在沙发上抽菸。他翘着一条腿坐着,脱下的围巾大衣扔在一旁,茶几上随便搁着手机菸盒与打火机,还有一本似乎是随意翻开来的文件。这里没有开灯,可是不觉得昏暗,城市的夜光穿透大片的玻璃窗,从三面照进来,暗蓝色的幽微的光笼住这整个空间。老闆安静的神气在这之中有些朦胧。 范月娇轻敲了门,她的老闆微微地偏过头看来,毫无讶异似的,不问她为何在这时候来了公司。 她道:「我煮了咖啡,您需要来一杯吗?」 老闆道:「谢谢,我就不要了。」 他掉回头,徐徐吐烟。她走了进去,拾起他乱扔的围巾大衣,弄了整齐,放到沙发的一边。他看着她做这些事。 他开口:「你在家也是这样?总是帮忙收拾乱丢的衣服。」 她道:「我在家不是帮忙,是不能不做,作为职业妇女,就是下了班回到家上另一个班。」 她的老闆听了她的话,神色放得很轻。她在他对过的另一张沙发坐下,她再怎样兢兢业业,总有某些时刻精神松弛下来,而且在这样的深夜,在这个拥有三面开阔的玻璃墙的房间,总有些晕茫茫起来。她看着她的老闆,道:「您辛苦了,今年公司上市了。」 「你也辛苦了。」 「我没什么,五年能够上市,您还是最累的人。」 「五年的时间,是在预期,我以为还能够提前一点。」 范月娇并不说这样已经够好了等等无用的话。这件事在她的老闆身上不是纯粹的经营目标的问题。她只道:「我倒一直还没有正式的跟您祝贺,恭喜。」 老闆吸着菸,彷彿笑了一下。 「今天我听了一天,一堆人跟我说恭喜,算算说不定有几百次。我以为要在我结婚时,才会这么密集地听见别人对我说这两个字。」 「我反而讶异,您说起结婚这两个字。」 他向她一望,「你觉得我离结婚很远?」 她问道:「您考虑过结婚?」 老闆手上的菸差不多烧完了。他探身往前,将菸按进烟灰缸灭了,重新靠在沙发里,一面道:「我从十五六岁就开始考虑结婚的事。」 「没想到您是浪漫的人。」 「我是很实际的人。像是我,我们这样的人,不管怎样,结婚只是一件非常实际的事。」 「我猜您也考虑好了婚礼的形式。」 老闆默然,半晌道:「最好的形式就是让长辈们决定。」 她一直知道老闆的外公外婆很希望他快点结婚,并且公开举行婚礼,从今年他三十岁开始,时常找些名目为他安排一些饭局。她道:「您目前有结婚的人选吗?」 老闆没有回答,只道:「明年我不过三十一,最晚就是三十五。」 她想了想,「您在三十五岁结婚,假设您的太太跟您一样大,立刻生小孩的话,倒是还不算晚。如果太太比较小,身体负担当然不会太大。」 她的老闆安静了片刻,忽道:「你的孩子现在大学毕业了吧。」 她道:「他们毕业两三年了。」 「现在做些什么?」 「一个还在准备考公职,一个做保险。」 「没有人选择行销?」 她一笑。 老闆道:「你的先生是做什么的?」 她道:「做金融的。」她说出银行的名称,以及丈夫的职位。她想一想,道:「我先生比我大了几岁,再过几年也许提早退休。」 老闆道:「结婚的时候,你们几岁了?」 她道:「我二十五,他三十。」 「婚礼怎么样?」 「婚礼很传统,看时辰迎娶,拜祖先,放个鞭炮就算完成了。因为餐厅订不到晚上的时段,只好中午宴客,餐厅是一家海鲜餐厅,楼下是婚宴会场,楼上餐厅继续做生意……现在想起来实在乱七八糟。」 更乱七八糟的是婚后生活,她当时就是她的老闆外公的特助,每天至少十二小时以上的时间花在工作,她丈夫的事业同样忙碌,他们很难不争执,然而一方面出于理解彼此,不断协调,等有了孩子之后,又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夫妻之间,亲子之间,各种各样家庭里恼人的事。其实她说这些,她犹豫或许太鸡毛蒜皮,私人又无趣,不过她的老闆没有打断。她自己停住了。 「不好意思,不小心说过头了。」 老闆倚坐在沙发里,神情有种放松,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时候,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坐直起来,往前拿来看了一看。她注意到他的眉目微动,又是见惯的冷淡。 她看看时间,道:「您其实应该回去休息一下。」 老闆道:「这时候回去,再睡也没有多久。我看一些明天开会的东西。」 她道:「您倒是提醒我,我要去整理资料。」她起身,「我需要喝杯咖啡。」 老闆道:「你回家吧。」 她只道:「我帮您送一杯咖啡来吧。」 老闆道:「那好吧,谢谢。」 她走了出去,之前煮的咖啡已经冷了,她重煮了新的。她才记起前面放在老闆办公室的咖啡,连忙去了老闆办公室。她端起杯盘,回过身要出去,看到了靠窗的桌子上的花瓶里的花枯萎了。花当然不是她的老闆自己买的,有人送来,秘书室的人会拆开花束,找瓶子插起来。她注意到的是琉璃花瓶,线条的刻划非常漂亮。突然她脑中有个印象。原来几年前的一件礼物,放在了这里。 她端着新的热咖啡重新去到会客室,她的老闆不知何时斜躺在沙发上了,看起来已经睡着。也许她走开不久,他便躺下来,他取下了手錶,压在了文件上面,还又脱了皮鞋。她放下咖啡,拿来一旁的大衣盖到他身上。不过她也知道,他最多睡一个小时就会起来了。 她出去了,将门轻轻掩住。 今年的十二月很快过完了。 接着一月,二月,三月……又到了十二月。一年一年的,她在公司里待了七年。她没有想到,在第八年开春过后,老闆同意了一段不实际的恋爱关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