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日的阳光》 楔子 Yellow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在这围墙内十公顷的地方,是少年唯一可以呼吸的空间,只能在这里呼吸的空间。 〝icamealong iwroteasongforyou andallthethingsyoudo anditwascalledquot;yellowquot;〞 不管外面风和日丽,还是颳风下雨,都与少年无关。 不论窗外虫鸣鸟叫,还是溪水潺潺,都对少年无谓。 〝sothenitookmyturn oh,whatathingtohavedone anditwasallyellow yourskin,ohyeah,yourskinandbones (ooh)turnintosomethingbeautiful〞 他的灵魂遥远而飘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何方。 似乎已经遗留在那年夏日了。 〝(ah)andyouknow,youknowiloveyouso youknowiloveyouso iswamacross ijumpedacrossforyou oh,whatathingtodo 'causeyouwereallyellow〞 每当少年闭上双眼,耳边传来这首〈yellow〉,他才感觉自己好像还活着。 每当被〈yellow〉的旋律紧紧包围,他才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it'strue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 少年最想抹去的便是那年夏日的记忆。 但同样的,他最想回到的也是那年夏日…… 那年,一切都还无恙的夏日。 第一章 秋之鸣(1) ──「你这个吸毒犯!」 ──「强姦犯!噁心的人!」 夏禾光猛然睁开眼,眼前陷入一片黑,额间滑落的汗珠扫过他的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他面对的是一面被夜幕垄罩的白墙。 侧躺在床板上的他,汗水浸湿了身、染湿了衣,即使已经是入秋的十月,就算没盖被入睡,依然闷热难耐,而这个十坪大的空间内,只有抽风机能够带来包裹着热意的阵阵微风。 睡在夏禾光上铺的人因为翻身,床板发出碰撞的声音,然后便听见那人沿着床边的楼梯下床,细碎的脚步声走向这空间里唯一的厕所隔间。 夏禾光的床位就正对着那间厕所,耳边的流水声伴随着尿骚味袭上他的鼻尖。 马桶冲水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震耳欲聋,但即便冲了水,秽物的恶臭就像是深根在这十坪大的空间,无法消散。 「喂,那个新来的还是不说话喔?」某床的少年甲低声说道,但即便压低了声音,在这静謐的空间依然清晰。 「阴沉的像鬼一样。」另一道少年乙的声音同样低声答道,语气中还打了哆嗦。 「他之前在新生班大闹一场,不是搞得全校都知道了吗?还以为随便闹闹就可以出去喔?」 「对啊,全校都知道他是吸毒犯跟强姦犯了。」少年乙低笑,「说什么他是清白的、被诬陷的……干,是没懒趴,敢做不敢当喔?」 「我上次有偷听到他跟老师的对话,听说是他生日那天吸毒后强姦他女友,被捕之后还死不认帐,女方坚持不和解,活该死好。」少年甲冷哼一声。 「他可能也想说反正我们未满十八岁,不会判多大的刑吧?他在之前的高中不是资优生吗?真是装成人模人样的噁心人渣。」 「像我们这种不会读书的智商低就算了,他那种资优生还明知故犯,不就是鸡鸡痒吗?」 「干!你才智商低咧!」少年乙往少年甲挥了一拳,发出细微的打闹声音。 「笑死,反正他还不是跟我们关在一起。」 两位少年的訕笑声回盪在暗夜里,完整地落入了夏禾光的耳畔。 现在几点了? 啊……他差点忘了,这个空间是连时间过了多久都无法知晓的地方。 水珠又再次滑过夏禾光的脸颊,他缓缓地闭上眼,告诉自己该睡了。 也许醒来,就会发现其实这只是一场恶梦……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同学们,翻开第三十六页,我们从上次的进度开始。」 张老师站在讲台前,眼睛扫过台下全是三分头的少年,确认少年们都翻到指定的页数后,才开始讲课。 红砖墙的教室,往外看去是围绕着红色大型跑道的翠绿操场,还有宽敞的篮球场,两旁种着好几棵大树,微风拂拭,枝叶落了一地。 十公顷的腹地,是这一群少年生存的空间。 大片的蓝天有朵朵白云飘过,金灿灿的阳光就洒落在这如同「学校」般的地方。 如果夜晚没有身处在那十坪大的舍房里,有时身处在白天,夏禾光都会有种错觉──彷彿已经回到当初还无恙的时光。 可是当他低头看见自己身着的黄色上衣,彷彿是一道囚禁他的枷锁,都在在提醒着他逃不出去的绝望。 教室里虽然不算拥挤,但二十几位少年挨在一块,汗臭味甚是猖狂。 每间教室跟舍房一样都设有露天式的厕所,如果尿急了或有便意了,你得在老师口沫横飞的讲课下、同学振笔疾书的当下,在教室后头解决你的生理需求。 夏禾光刚「入校」时,正值八月的酷暑,每日闻着汗臭味和秽物的恶臭,初期常让他频频作呕,没想到现在的他,已经逐渐习惯和陌生人在同一个空间共享露天的厕所。 羞耻心和自尊心,也许都已经遗落在当初的那个夏日了。 「各位同学,我随机抽点学号……1071103,来唸第二段。」 张老师话说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回应,张老师困惑地拿起点名簿,循着学号找到了名字的主人,「夏禾光?忘记你的学号啦?」 夏禾光有些恍惚地抬起头,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的张老师,正低头看着他。 「怎么了?来,你站起来,帮老师念一下第二段。」 夏禾光愣愣地站起身,这才想起刚刚老师唤的那串数字正是他自己。 啊……他又差点忘了,他在这个地方,名字已经被一串数字给取代。 夏禾光拿起课本,望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此时像是一群蚂蚁到处乱窜,爬满他的全身,侵蚀着他的所有感官知觉。 「老师,我……我没办法看文字。」夏禾光的声音细如蚊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胃里翻搅。 「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没办法读吗?」张老师轻叹,「自习课的时候来找老师。」 张老师安慰地轻拍着夏禾光的肩,示意他坐下。 夏禾光坐回椅子上,馀光瞥见四周朝他望来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低头。 「又再装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语清晰地跳入夏禾光的耳里,他紧握的双手在桌底下无措地颤抖着。 昨夜听见的訕笑声忽然加剧,刺耳的声音穿梭来回,像把刀凌迟着他的呼吸。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即便指甲都扎入他的肌肤而渗出血,他还是无法停止。 安静……拜託安静…… ──「禾光,我喜欢你很久了,跟我交往吧!」 ──「夏禾光,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跟我提分手!」 ──「禾光,即使我们分手了,我还是想帮你准备生日!」 ──「夏禾光,这就是你说要跟我分手的代价!」 ──「夏禾光,既然我爱不到你,别人也别想爱你!」 当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在脑海浮现,她的声嗓从先前的甜美到后来的尖锐,清秀的面孔违和地配上扭曲的笑容,夏禾光便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方才胃里翻搅的不适更加汹涌,像是要衝破他的喉间── 「干!老师,那个新来的又吐了!」 「干!噁心死了!老师,我不要再坐他旁边了啦!」 「干!叫他滚远一点!!」 第一章 秋之鸣(2) 「阳老师,你真的要这样吗?就为了一个犯罪的学生?」 吴校长气得拍桌起身,手里晃着阳日希刚呈递上去的离职单。 阳日希坐在沙发椅上,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阳老师,夏禾光都已经进去三个月了,你怎么还一直这样?」 阳日希终于抬起头,却已是满脸泪痕,「校长,他不在的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做恶梦,我只要想到要来学校面对那群学生……我就觉得好痛苦!为什么就只有禾光有罪?为什么?」 吴校长凛然,「阳老师,我知道你是心疼夏禾光,但是当初罪证确凿,你现在这样的行为只是在袒护加害者,忽视被害者不是吗?你别忘了范雨柔也是你的学生!」 「禾光说他什么都没有做!虽然我才教他一年,但我相信他!他真的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孩子!他当初也说了,他失去意识,他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其他孩子到底做了什么──」 「阳日希!」吴校长大吼一声,制止了阳日希接下去的话,「你搞清楚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话!为人师表怎么可以这样藐视法官的判决?甚至还怀疑你自己的学生捏造吗?」 阳日希紧咬着唇,即便咬疼了还是无法停止。 「阳日希,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夏禾光未成年饮酒、尿液验毒阳性、书包里持有毒品、被害人体内有他本人的精液!这就是你平常爱戴的模范资优生吗?」 「校长,你不觉得这一切很不合理吗?为什么一群人一起去唱歌,却只有夏禾光又喝酒又吸毒?然后还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对范雨柔做那种事?其他人还说是夏禾光指使的?这像话吗?」 吴校长无力地坐回沙发椅,仰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日希,你就不能换个方向想想……还好他现在未成年,还能获得减刑,出狱后若表现良好,还有机会涂销前科纪录,他还是有机会重新来过,不是吗?」 「可是如果这些罪刑他都没做呢?如果……如果他是冤枉的呢?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校长,我真的没办法再去面对我们班的学生……」 阳日希整个脸埋进了掌心,低声哭泣。 吴校长再次谓叹,办公室沉寂一阵都没人再开口。 「我不会受理你的离职,你先撑到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申请留职停薪吧。」 吴校长将桌上的离职单挪到阳日希的桌前。 「校长,禾光在里面……会过得好吗?」阳日希望着那张离职单,视线却因为失神而无法对焦。 「禾光是我们学校的资优生,他一定也会做得很好的,也许能够假释,对吧?」 「他才刚十七岁啊……」阳日希低喃,眼眶再次模糊。 吴校长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赶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话才刚说完,午休结束的鐘声便在校园回盪,每一下都像重拳般深深地打在阳日希的心上。 「日希啊,千万、千万不要再跟别人提起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知道你很煎熬,但是那些说词,只会让别人认为你在包庇加害人……你要试着放下,不要再执着这件事了,好吗?」 离开校长办公室,阳日希躲进厕所,情绪缓和好一阵子,才终于在第一节上课鐘响起前,踏进了教室。 三年二班,她从二年级就担任班导的班级。 「起立,敬礼,老师好。」 班长带头站起身,全班跟着动作,向阳日希敬礼后纷纷坐下。 「同学们好,翻开课本我们从第三十六页开始。」阳日希站在讲台上说道,班上顿时翻页的声音此起彼落。 阳日希望着桌上的课本,整页的英文字母却像蚯蚓一样不停蠕动,她感到一阵反胃,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快三个月了。 她抬头环视班上的同学转移注意力,逼迫自己赶紧缓下那股不适感,却在看见某个空位时,脸色大变。 她匆匆地下台,站定那个无人落坐的空位旁,盯着桌上用各式顏色的笔刻画着各种难听的字眼。 强姦犯! 吸毒犯! 噁心人渣! 去死!! 「……是谁写的?」阳日希紧咬着牙,握紧了双拳却还是抑制不住颤抖。 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却没人正面回答她。 「我再问一次,是谁写的?」阳日希压低声音,这次将视线放在坐于空位前方的女同学,就像是直接了当地在问着她。 前方的女同学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于肩颈后,她微微侧过脸,发丝闪耀着光泽,纤细的指尖优雅地将发丝塞至耳后。 「老师,是谁写的重要吗?」女同学的声音轻柔如棉花,音量却清晰如铁片,句句犀利,「反正上面那些话都是事实不是吗?」 班上的同学点头如捣蒜,方才的窃窃私语,彷彿全炸开了锅,顿时人声沸腾。 「雨柔,夏禾光已经正在为他的过错赎罪,能不能……能不能别再这样了?」阳日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内心的狂乱压抑下来。 范雨柔忽地站起身,转身看着阳日希,灵动的双眼眨巴眨巴地搧着她纤长的睫毛,直到晶莹的泪珠滚滚掉落。 班上很有默契地倒抽了一口气,几个跟范雨柔要好的女孩纷纷围上来,还有爱慕范雨柔的男同学也递上卫生纸,大伙儿脸上满是心疼。 既视感再次浮现,阳日希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自脚尖窜升至头顶。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说?」范雨柔已经哭红双眼,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哭腔,「我在夏禾光身上受到的伤害,能说结束就结束吗?他难道以为在里面蹲个几年,对我的伤害就能够抹去吗?」 其他人忿忿不平地帮腔,班上顿时粗话四起,全是针对夏禾光的言语凌辱。 「雨柔,我不是这个意思……」阳日希嚥了口口水,却更觉得口乾舌燥,「既然夏禾光已经不在这所学校,没必要再做这种事不是吗?」 范雨柔纤细的手指缓缓擦去两颊的泪痕,「就算他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也绝对无法原谅他。」 「没错!干么要原谅他这种人渣?」 「他就算死也无法赎罪!噁心的臭虫!」 当范雨柔双手摀着脸,低声呜咽,班上护航的声音再次沸腾。 阳日希抬眼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她看见了,准确来说,她又再次看见了。 范雨柔嘴角的笑意。 「英文习作第一章全部写完,下一节检讨。」阳日希冷声道,不顾班上同学的哀号,便逕自离开教室。 阳日希紧咬着牙,下顎已经绷紧成一条直线,她快步向着某个目的前进,隐忍着胃里突如其来的绞痛。 厕所的标志一映入眼帘,她便像是得到救赎般,迅速地将自己锁进最里边的厕所。 「呕──」 当绷紧的嘴一正对马桶,反胃感如浪潮般袭来,从阳日希的口中倾泻而出。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就只是不间断地拚命乾呕。 分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的眼泪,她已经湿了满脸。 好噁心……真的好噁心…… 范雨柔哭泣的声音、楚楚可怜的模样、眾人替她心疼的表情……还有她那彷彿胜利者的笑意── 对,没错,她正在笑,她的确在笑。 而那样的笑,跟好几个月前在少年法庭上,当法官替夏禾光下了有期徒刑的罪刑后,范雨柔掩藏在手掌心后面的笑,如出一辙。 阳日希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章 秋之鸣(3) 夏禾光缓缓睁开眼,日光灯照入他的眼里,有些刺痛地眨了几下。 「禾光,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在夏禾光耳边响起,即使他不看对方的脸,也知道对方是谁,而自己又身在何处。 「禾光,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你在这个地方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你要想办法待下去,你才能再走出去啊……」穿着白袍的谢医师紧握着夏禾光打着点滴的那隻手,语气满是心疼,「你进来的这三个多月,你瘦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谁都帮不了你啊。」 「那我是不是病到没救了,就能出校就医?」夏禾光面色苍白,举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没有一丝起伏地说着。 医护室是他这三个月以来,最常待的地方。 谢医师满脸愁容,「禾光,下次接见,你想让你外婆看见你这个样子吗?」 「外婆」两字一落入耳里,夏禾光便感觉胸口一阵紧缩,满溢的酸涩瞬间衝破他的喉间。 「禾光,只要你表现良好,就有机会可以获得假释,提早出校,但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堕落消极,事情就真的完全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热泪不断滑过夏禾光的眼角,他摀着脸,让人看不清脸庞。 谢医师心疼地轻拍着夏禾光冷凉的手,「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吧。」 房门被轻轻地带上,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夏禾光放下被泪沾湿的手掌,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照得他满眼。 他举起手像是要遮住刺眼的光,却又像是要抓住触不到的阳。 曾几何时,如此平凡又日常的阳光,竟成了他的嚮往。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紧抓着一丝虚无,然后缓缓放下,他闭上双眼,方才还残留的泪痕再次灼热。 他被关在这个地方,已经失去了光。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除了平日外,在假日可以接见的日子,夏禾光每分每刻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夏禾光,六号窗口。」 原本在一旁等候的夏禾光,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上前,当他在玻璃窗口看见熟悉的身影时,顿时湿了眼眶。 夏禾光的外婆坐在窗口的另一侧,看见自己的孙子时,露出了慈蔼的笑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指着椅子,要夏禾光赶紧坐下。 夏禾光抬起衣袖迅速抹去差点掉落的泪,在窗口前坐下,拿起话筒报上自己的姓名、学号和身分证字号之后,终于可以开始和外婆通话。 「阿光啊,你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凹下去了。」外婆满是皱褶的手掌紧贴着窗,满是心疼。 「我本来就吃不胖,可能身体还在适应。」夏禾光也抬起手贴在窗上,附着外婆的手掌。 「要多吃一点,身体才会健康,我帮你做了一些你喜欢的菜,要记得吃完,知道吗?」 「外婆做的我哪次没吃完?」夏禾光轻笑道,看在外婆的眼里却尽是不捨。 「阿光啊,对不起,不能常来看你……一个月就只能来这么一次……」外婆颤抖的手缓缓抚去眼角的泪水,「路途太远,我没办法自己坐车,每次都要等你们阳老师假日才能开车载我来……」 「外婆,又没关係,我们不是还有打电话也有视讯吗?」夏禾光有些慌张,只能无能为力地轻敲着窗口。 「那些我也都不会,还好有你们阳老师……」外婆吸了吸鼻子,再次露出笑容,「阳老师人在外面等我,你有没有想要跟她说什么话?」 夏禾光想起那位教他一年的年轻班导阳日希,二十多岁的她,跟班上同学相处起来几乎没有隔阂,她专任的英文课也很有趣,夏禾光也是因为阳日希而爱上了西洋歌。 他记得阳日希说过,他们班是她带的第一个班级。 他还记得,当初他涉嫌犯案的时候,阳日希是第一个说相信他的人、第一个说会救他的人…… 「帮我跟阳老师说谢谢。」夏禾光想了好多,却只能浓缩成最后两个字。 见不到面的人,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且……阳老师到现在还相信他吗?还是也认为他在说谎? 「阿光啊,阳老师说如果你在里面表现良好,说不定就有机会假释,可以提早出校。」 「……我知道。」夏禾光勉强堆起笑,却不敢说出他现在连阅读都有障碍。 「阿光啊,不要想太多,你就当作是转学到另外一个寄宿学校就读,等到你毕业就可以回家了,对吧?」 夏禾光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刻画了无数条痕跡,唯有那抹慈蔼的笑容始终如一,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外婆……你是相信我的吧?」夏禾光隔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变得粗哑,原本紧贴窗口的手缩了回来,在桌下不安地紧握着。 夏禾光这一连串的细微动作都被外婆看在眼里,泪水又再次模糊她的视线。 「傻孩子……外婆永远都相信你。」外婆的手掌轻轻地拍着窗,泪已湿了满脸,笑容却依旧掛在脸上。 夏禾光缓缓地抬起手,再次将张开的手附在外婆的掌心上,即便隔着窗口,两人还是毫无分差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心。 外婆,对不起…… 夏禾光哽在喉咙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泪水已经氾滥成灾。 每一次与外婆的接见,都让夏禾光的状况改善许多,他的进食量越来越好,也渐渐地接受「寄宿学校」这个说词。 虽然他还是没办法阅读,但在其他技训和课外活动都很活跃。 师长们总是鼓励他,只要他继续保持下去,就可以申请假释,一定可以通过。 十八岁生日那年,他利用自己学到的技能,替自己做了一个生日蛋糕,在校方的准允后,他在和外婆的远距视讯接见之下,一起唱了生日快乐歌。 「外婆,我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赶快毕业,回家和你一起吃饭。」夏禾光的笑容佔满整个萤幕,双手虔诚地合十。 「我也是,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外婆吟吟的笑声自夏禾光的耳机传来,「阿光啊,我最爱的孩子,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即便夏禾光曾经在十七岁那年的生日踏进了地狱,曾经发誓不要再过生日,但在十八岁这年,知晓自己已经成为了必须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像是有了无尽的使命感,他必须赶快出校,赶快回到外婆的身边。 「夏禾光,你出来一下。」张老师在舍房的门口,从小窗口望向正在看电视的夏禾光。 夏禾光乖顺地站在门口,等待张老师从外头打开这道厚重的大门。 大门打开后,张老师难得没和他聊天,只是领着他走向辅导中心。 「禾光啊,老师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是好消息、一件是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张老师的神情有别以往的严肃,夏禾光也跟着紧张起来,「张老师决定吧。」 张老师深深地吸口气,而后又缓缓地长叹口气。 「禾光,你已经到了可以申请假释的资格了,依你的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的?太好了!」夏禾光忍着差点起身大叫的衝动,开心地向空中挥拳,「所以这是好消息吧?那坏消息呢?应该没有什么坏事可以干扰我现在的好心情了,下礼拜外婆要来,外婆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张老师像是要扬起笑容,却又不受控制地拚命往下掉,他甚至拿掉了眼镜,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老师,怎么了吗?」夏禾光的心跳莫名的加快,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摀住耳朵的衝动。 张老师缓了好久的情绪才终于静下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夏禾光不知所措的双手。 「禾光……你外婆过世了。」 第一章 秋之鸣(4) 听说范雨柔发疯了。 但阳日希并不在乎,她甚至不想忆起有关学校的一切。 阳日希是从其他老师那边听来的消息,确切的状况到底是如何,她也不清楚,因为她在高三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后,就申请了留职停薪。 她还记得最后上课的那段日子,生活依旧,班上并没有因为夏禾光的空缺而有所改变,他的座位被搬到了教室的最角落,上面还残留着之前写下的难听字眼,庆幸的是同学们不再关注他了。 只是每当阳日希站在讲台上,俯瞰底下的学生时,她只要望见角落的那个座位,就会难受到无法呼吸。 同样的,她也忘不了范雨柔每天那若无其事的笑,她只觉得反胃噁心。 这样的人竟然发疯了?那还真是……活该。 当阳日希出现这样的念头时,她又感到懊悔了,因为她可是一名老师啊……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学生? 阳日希想办法在这段空间的时间忙碌,她替自己安排行程,每天按表操课,逼迫自己忘记在学校的一切。 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夏禾光,她每个礼拜都会去找夏禾光的外婆和她寒暄问暖,时间允许的话,她会尽量安排南下的时间,让外婆和夏禾光做接见。 「阳老师,是我……」 当阳日希接起那位不速之客的来电时,她留职停薪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年。 原本以为不会再跟那个班级的其他学生有任何接触,没想到让这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竟然主动打电话给她了。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阳日希握紧手机,即使没面对面,她光是从话筒里听见那女生的声音都觉得反胃。 「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我现在人在某间咖啡厅里……老师,你可以来找我吗?」 阳日希很快地就发现范雨柔的声音不太对劲,像是在害怕什么般得小心翼翼。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怀揣着不安的思绪,阳日希照着范雨柔给的地址,来到学校邻近的某间咖啡厅。 玻璃门推开时,清脆的风铃声回盪整间店,她往里头探了探,发现最角落带着渔夫帽的女孩背影,赶紧走了过去。 「……雨柔?」阳日希站在桌旁,试探性地唤了声,范雨柔一听见声音便抬起头,看见是阳日希后,一把抓住了阳日希的衣角。 「老师,帮帮我……拜託帮帮我!」 终于看清楚范雨柔的面貌,阳日希吓了一大跳。 她原先小巧圆润的脸蛋,此时双颊凹陷、眼窝也被黑眼圈缠了一圈,身子也感觉更加纤瘦,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头乌黑长发,此时都失去了光泽,分岔又枯燥。 范雨柔大概是真的疯了,但似乎是被逼疯的。 「怎么了?老师都听着。」阳日希在范雨柔身旁坐了下来,曾经厌恶她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此刻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学生在求助老师罢了。 范雨柔紧握着阳日希的手,像是紧握着最后一根稻草般,颤抖却坚定。 「老师我错了……对不起,当初你说要和解的时候,我应该答应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禾光……」斗大的泪珠不断地从范雨柔的眼眶滚落。 「什、什么?你说清楚一点,是什么意思?」阳日希也同样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紧紧地瞅着范雨柔。 「禾光……禾光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我策画的……因为他说要跟我分手,我……我没办法接受!我……我只是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我只是想吓吓他……他如果在法庭上没有兇我,骂我是疯女人,也许……也许事情就不会变这样了……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 当阳日希听到这段她日夜冀盼的话,她差点也哭了出来,但内心连日来累积的怒火也在一瞬间爆发,她拼命咬着牙,靠着仅存的理智线才没有动手打范雨柔。 太好了……这样就够了!只要范雨柔还有悔意,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馀地!夏禾光有救! 「雨柔,老师很开心你终于想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去警察局自首,或是去找律师諮询,我们一起帮忙禾光好不好?」 「真的吗?我就知道老师一定有办法!我……我真的好想禾光,我可以见见他吗?」 范雨柔原先死寂的双眼,在谈到夏禾光时便染上了一抹神采。 阳日希在那刻也终于明白范雨柔的真心,只是她用错了方法,而且还是最极端的手段,亲手将双方推入了悬崖。 「禾光在那里就只能接见直系亲属,一般人是无法进去的……但如果你真的愿意自首,也许会重新开庭,一定可以再见面的。」 「我、我愿意!」范雨柔的眼底满是坚定,「那我爸妈那边,老师你能帮我说服吗?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一直说我是生病了才错置成自己是加害人,但事实不是这样的……禾光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他一直对我很好……」 范雨柔低下头,抹去不断滑落的泪水。 「所以你才说你是『逃』出来的?你爸妈不愿让你去自首吗?」 「对……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这阵子可以先跟你住在一起吗?」 阳日希为难地望着范雨柔,她都忘记还有范雨柔爸妈的这一关,想当初在法庭上,范雨柔的妈妈还曾搧了夏禾光一记耳光。 「雨柔,你满十八了吗?」 「下个月。」范雨柔回答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而露出笑容,「老师,我只要满十八就不用经过我爸妈同意了吧?」 阳日希吞了口口水,没有答话,因为她对于她现在脑海里浮现的想法感到荒谬──她也想囚禁范雨柔不让她逃跑。 见阳日希没有回话,范雨柔神情焦急,「老师,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爸妈应该已经发现我不在房里了。」 「我思考一下──」 话还来不及说完,范雨柔的手机便响起,她吓地尖叫了一声。 阳日希还没看清楚来电显示是谁,门口的风铃声再次响彻,伴随着一对夫妇的叫喊声和店员的制止声,阳日希才刚转头,身旁的范雨柔便被人拽走。 「老师!老师救救我!」范雨柔伸出手想抓住阳日希,阳日希回过神来想抓住时,范雨柔已经整个人被按入她爸爸的怀里。 周围一阵哗然,范雨柔的爸妈连忙朝四处弯身道歉,嚷着自己的女儿忧鬱症发作,眾人理解地点点头,渐渐收回目光。 「阳老师,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范雨柔的妈妈扬起嘴角向阳日希道歉,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笑意,「那我们先离开了。」 他们说完便转身离去,范雨柔低下头看不清脸庞,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范妈妈、范爸爸!等等!」阳日希追了上去,直到走出咖啡厅的门口。 只有范雨柔的妈妈停下脚步回头,范雨柔的爸爸则快步走到他们的车旁,迅速将范雨柔塞进车内。 「怎么了吗?阳老师?您也看到我家女儿发病的样子了吧?」 阳日希望着范雨柔的妈妈犀利的眼神,阳日希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即便如此,还是有可信度。范妈妈,也许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谈,雨柔说的那些话──」 「阳老师,我们家雨柔都还没从那场伤痛中走出来,您还希望我们谈什么?」范雨柔的妈妈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忧鬱症患者说的话可信吗?」 「范妈妈,我没有别的意思!您也知道这整件事都非常不合理!您女儿也亲口向我承认这是她一手策画──」 「阳老师!你别欺人太甚!」范雨柔的妈妈怒吼一声,阳日希吓地顿住脚步,「我一个好好的女儿为什么会变这样?不就是夏禾光那个垃圾害的吗?你身为老师,现在是在帮那个垃圾辩解吗?」 范雨柔的妈妈因为激动而声泪俱下,阳日希原先到嘴边的话此时全都吞了回去。 「对不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阳老师,拜託就让这件事告一段落吧。」范雨柔的妈妈抹去眼角的泪水,阳日希此刻才发现她深陷的黑眼圈,「很抱歉雨柔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之前对她的教导,还请阳老师多保重。」 范雨柔的妈妈将近九十度的鞠躬之后,转身迈步往他们的车,车门一关上,便迅速扬长而去。 阳日希呆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车消失在眼角,她还是动弹不得。 阳日希花了一整个晚上查了法律资料,关于重审、关于冤案、关于自首……等等,她也想好了将近完美的说词,打算说服范雨柔的爸妈。 一想到这以为已经死胡同的一切,忽然又再次迎来了曙光,她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在全部都准备就绪之后,阳日希却又再一次被现实打击──因为她忘了时间是不等人的。 范雨柔的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屋。 夏禾光的外婆在凌晨过世了。 第一章 秋之鸣(5) 阳日希还记得上次带夏禾光的外婆南下跟夏禾光接见时,是上礼拜二的事。 每次早上八点,阳日希会准时出现在夏禾光的家门口,夏禾光的外婆会提着大包小包开门迎接她,阳日希一一接过,领着外婆坐上计程车,在九点之前抵达台北高铁站。 夏禾光的外婆不太能坐长途车,一个礼拜最多也只能一次。 抵达高雄火车站稍作休息后,她们会一起吃个午餐,再乘上阳日希租来的客车,开往位在燕巢的校区。 接见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鐘,除了学生的直系亲属之外,其馀人只能在接见室外等候。 阳日希坐在接见室外的椅子,这里她不知道已经来了多少次,但她却一次也没见过夏禾光。她记得上次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在一年多前的少年法庭上。 「禾光还好吗?」阳日希看见夏禾光的外婆走出接见室后,问道。 「气色看起来好很多了。」夏禾光的外婆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还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申请假释也许可以通过。」 「真的吗?太好了!」阳日希也扬起嘴角,搂着夏禾光外婆的手,走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中庭。 回程他们照着原路线,抵达台北时已经快六点了,夏禾光的外婆每次都会留阳日希下来吃晚餐,一开始阳日希还因为怕外婆太过劳累而婉拒,但夏禾光的外婆总嚷着这是她唯一能报答阳日希的事,况且她一个老人家自己吃饭多没意思,阳日希最后还是妥协了。 「外婆,您煮的菜真的很好吃。」阳日希吃得津津有味,这对长期独居在外、老是吃外食的她,无疑是一大犒赏。 「好吃就多吃点。」夏禾光的外婆堆满笑,又夹了菜到阳日希的碗里,「这些都是禾光爱吃的,阳老师也喜欢真是太好了。」 吃饱后,夏禾光的外婆又端了一盘水果上桌。 「阳老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嗯,外婆您儘管说。」阳日希将嘴里那口水果吞入腹后,端正坐姿。 夏禾光的外婆从身后拿出方才一直搁在身旁的牛皮纸信封,递给阳日希。 阳日希满脸困惑地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是夏禾光和外婆各自的存摺本和印章,而当纳骨塔和葬仪社的名片映入眼帘时,阳日希吓地将信封闔上。 「外婆,这是什么?」 「阳老师,你先听我说。」夏禾光的外婆不疾不徐地将里头的东西全拿出摆在桌上,「纳骨塔和葬仪社我很早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也都选好了方案,本来想等禾光十八岁成年那天告诉他的,但……突然就发生了那件事,我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外婆,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 「没有,我没有任何问题。」夏禾光的外婆轻拍阳日希焦急的手,「只是我年纪大了,总要有些准备,禾光从小就跟着我吃苦,我不希望我离开后又带给他麻烦,希望能减轻他一些负担。本来想好好跟他谈这些,让他能够慢慢接受……」 夏禾光的外婆低下头,满怀惆悵。 「那就等禾光回家后,亲自跟他说啊,我……我只是个外人。」 「阳老师,我能拜託的人也就只有你了,你就当作完成我这个老人家的心愿了,嗯?」 「不……我不能收!外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阳日希慌张地推辞夏禾光外婆递过来的手。 「我当然也希望我能长命百岁,也始终认为我跟禾光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我很害怕人生总会有个万一,无法事事如意,还请阳老师能够多帮助我们禾光……」 「外婆!您不要这样!」阳日希见夏禾光的外婆差点要下跪磕头,赶紧上前制止,最后只好妥协收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她们也约定好,夏禾光「毕业」的那天,要一起去迎接他,将这个牛皮纸袋转交给他…… 鲜明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那彷彿还在昨日的对话,让阳日希潸然泪下。 她不该收那个牛皮纸信封袋的,这就好像是打算离开的人交代完后事后,终于能够安然离去。 穿着整身黑的阳日希站在夏禾光外婆的灵堂前,望着照片上和蔼的笑容,内心尽是懊悔。 她不该接范雨柔那该死的电话、不该听她那该死的自白、更不该抱着那该死的希望,她还寧愿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告诉她的无用,让她该死的难受。 忽然,寂静的灵堂一阵骚动,阳日希转头往门口看去,一辆黑色的厢型车停在那,吸引大家的目光,阳日希整颗心顿时拧在一起。 车门被缓缓打开,夏禾光弯身下车,三分头尤其显眼,看似交握的手盖上一件外套,脚踝上系着黑色的电子脚镣。 夏禾光低着头缓缓走来,他的肤色变黑,个子抽高许多,下顎线条也比以前还要显眼。 从前还带有稚气的少年,如今已蜕变成今日成熟的样貌,想着他近两年来的心境,阳日希又湿了眼眶。 当夏禾光抬眸与照片上的人对视之时,他的呼吸一滞、嘴角一抿,整个人跪在地,串串泪珠自他眼眶掉落,在地板上晕开。 「外婆……为什么不等我?不是说好要等我回家吗?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夏禾光的哭声充斥着整间灵堂,犹如刀片阵阵刮着阳日希的心。 阳日希伸出手想轻唤夏禾光,他却突然低头往一旁的椅子撞。 「让我去死!为什么不是我死!我要去死!」 「夏禾光!住手!不是已经答应我会冷静吗?你再这样,我们立刻遣返!」 夏禾光身旁的两名男子立刻上前各自架住他的臂膀,方才说话的另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满脸慌张,示意那两名男子将夏禾光安置在一旁的长椅上。 阳日希愣在原地,被刚刚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她端详那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许久,才终于想起那位是夏禾光现在这所「学校」的老师,她之前带夏禾光的外婆去接见时,曾经和这位张老师交谈过几句。 夏禾光被控制行动后,冷静不少,张老师蹲在夏禾光的身前,抬头望着他的额头。 「禾光,会痛吗?」张老师见夏禾光摇头,又说道:「那要不要给外婆上个香?」 夏禾光嘴唇一抿,眼泪又掉了下来,缓缓地点头。 张老师点头示意身旁的两名男子放开夏禾光,然后将披在夏禾光手上的外套重新绑紧在他的手腕。 明白外套下遮掩的东西,阳日希难受地撇开了眼。 张老师领着夏禾光到灵堂桌前点香,他们拿着点燃后的线香跪在地上,张老师嘴里念念有词,夏禾光满脸泪痕、低声哭泣,线香因为他的颤抖而不停晃着。 上完香之后,夏禾光在一旁安静坐着,离开一会儿的张老师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瓶冰的水瓶。 「冰敷一下你的额头吧,都红了。」 夏禾光点点头,接过那瓶水瓶。 张老师此时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阳日希,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上前和她打招呼。 「禾光……常常这样吗?」移到角落的两人,阳日希问道。 「嗯,禾光本来申请假释通过了,但突然接到外婆的噩耗,他因为失控被关了禁闭……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张老师满脸疲惫地抹了把脸,和阳日希聊着夏禾光在校的情况,阳日希全程都揪心听着。 「你很久没见到禾光了吧?趁这个机会跟他聊聊吧。」 阳日希就站在夏禾光的不远处,却踌躇好一阵子都不敢靠近。 「禾光。」 夏禾光听见呼唤声,抬眼循声望去,看见阳日希时愣了愣。 「禾光,我有事要跟你说。」阳日希坐在夏禾光的身旁,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上礼拜我带你外婆和你接见完回到台北之后,她跟我说帮你存了一笔钱,然后……」阳日希停顿一会儿,才又艰难地开口:「你外婆突然交代我后事,我当时没有想太多……」 阳日希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夏禾光紧握水瓶的手因为使力而爆出了青筋,她终于抬头看向夏禾光,他的眼里满是血丝,下顎绷紧成一直线。 「范雨柔在哪里?」 「……什么?」 夏禾光咬着牙低语,阳日希因为没听清楚而满脸困惑,下一秒忽然被夏禾光掐住手腕。 「阳老师,你一定知道范雨柔在哪里吧?」 「禾光,你等等……」阳日希痛得惊呼一声,试着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范雨柔那个疯女人在哪里?我要杀了她!都是她害的!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夏禾光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在旁戒备的那两名男子立刻动身架住他,张老师也赶紧过来,将夏禾光的手自阳日希手腕上用力拨开。 「夏禾光!没听清楚我刚说的吗?即刻遣返!」 夏禾光依旧没有停止大吼,因为剧烈的挣扎而导致手腕上绑着的外套掉落,阳日希亲眼看见那束缚着夏禾光的戒具。 「放开我!我要杀了范雨柔那个疯女人!我要杀了她!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死!」 夏禾光的嘶吼声由近到远,直到一道关车门的声音阻隔他的声音,远远地还听得到车门被踹的沉闷声响,然后发动的引擎声盖过这一切喧闹,乘着车消失在远处。 夏禾光掉落的水瓶滚到阳日希的脚边,她这才终于回过神,将视线从刚才车子离去的地方收回,蹲下身捡起那瓶水瓶。 未开封的水瓶已经扭曲变形,瓶身的水珠不断滑过阳日希的手掌,落在地板上。 阳日希凝望着她手腕上大片的红,还有几道夏禾光留下的鲜红抓痕,她想起刚才张老师跟她说的话,还瞥见了夏禾光手臂上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 直到眼眶的热泪不断滴落至伤口上,阳日希终于明白夏禾光种种自残的原因── 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始终无法盖过刻在心上的伤痛。 第一章 秋之鸣(6) 「禾光,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当夏禾光依张老师上节课的指示踏进教务处时,三位平时跟他多有交集的老师忽然一拥而上。 夏禾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张老师拉到一旁的沙发椅坐下。 「禾光,吃蛋糕许个愿吧。」 夏禾光望着眼前那六吋大的蛋糕,上面插着「19」的生日蜡烛,心一沉。 「是口味不喜欢吗?」经常帮夏禾光做諮商的吴老师见夏禾光没什么反应,试探性地问道。 「还是说不喜欢插蜡烛?」陈老师也问道,他是夏禾光被关禁闭室时,最常开导他的人。 夏禾光抬眼面对眼前三人的目光,他们全都不安地拧着眉,等着他的动作。 「老师,谢谢你们。」夏禾光缓缓站起身,「但我不想再过生日了,对不起。」 说完便深深一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务处。 三名老师对于他的举动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并不是没有预料过这种状况,只是真的亲眼见到后,纷纷感叹。 夏禾光的外婆已经去世半年多,在那之后,没再看过他的笑容。 艳阳高掛,蝉鸣猖狂,阳光撒满座校园,包覆着层层炙热。 又再次迎来夏日,每当夏禾光七月的生日来临,便是夏日的序曲。 夏禾光第一次度过没有外婆的生日和夏日。 他以为外婆过世后,他会从此一厥不振,但很意外的是,他在那天灵堂前崩溃大哭之后,情绪反而平稳很多。 但相对的,他对所有事物也都没有了情绪。他不再渴望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从前他最想得到的自由,却突然开始害怕获得它的那天。因为他不知道出去以后,他该依靠什么而活?又该如何而活?他……还能活吗? 待在这里,他反而觉得庆幸,因为他不需要思考,只要每天按表操课,也是一种苟活。 夏禾光依然还无法阅读,但望见文字的反胃感已没有之前那么严重。 他将他的重心都放在烘焙上,这是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解药,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禾光,你要不要参加歌唱比赛?」张老师在某天下课时,叫住夏禾光。 「我要准备考丙级检定,没时间参加。」 「我知道,这只是个娱乐比赛,没有什么压力。」张老师欣慰地拍着夏禾光的肩,「如果参加的话,老师可以借你随身听。」 张老师压低最后三个字的声音,朝夏禾光眨了眨眼。 「随身听……吗?」夏禾光低喃,他有多久没听歌了? 「想好的话,今天放学给我答案。」 后来的课程,夏禾光整个心思都在那台随身听上,这几年都只能听着学校指定的歌曲,他想着现今流行的歌曲是什么样貌、又想着他最喜欢的歌手是哪位。 然后,他忽然想起阳日希。 「你有没有想演唱的名单?」 当夏禾光答应张老师早上提议的邀约时,张老师笑得合不拢嘴,向他问道想演唱的歌曲。 夏禾光抿了抿唇,有些怯怯地开口:「酷玩乐团的〈yellow〉……老师有听过吗?」 「天啊!你知道这首歌?」张老师一脸吃惊,然后笑出声来,「这首歌发行时,你都还没出生呢。」 似曾相似的话,让夏禾光的脑海里浮现某个人的脸孔。 「这么老的歌,还抓得到吗?」 「别担心,我有这张专辑。」 「真的吗?」夏禾光难得露出笑容,张老师欣慰一笑。 「怎么会知道这首歌?」 夏禾光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开口:「阳老师的英文课上,我曾经唱过这首歌。」 张老师点点头,答应他等周末过后,会将随身听带来给他。 终于有渴望之事,夏禾光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甚至做起事来也特别有精神。 「我帮你放进了整张专辑,〈yellow〉是第五首歌。」 终于熬到周一,张老师一大早就把夏禾光叫到他的办公室,趁没人注意时,将装有随身听的纸袋递给他。 夏禾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纸袋,视线紧盯着放在里头约巴掌大的随身听、耳机和专用的电池,扬起笑容。 「老师,这台随身听看起来好像新的,你保养得真好。」 张老师笑了笑,「好好保管。」 一整天,夏禾光魂不守舍,一颗心都系在那台随身听上。 他好想快点听到那首歌曲。 当最后一节的下课鐘声响,回到舍房,跟室友们一起吃晚餐、看电视,夏禾光的目光总是飘向藏在他枕头下的纸袋。 好不容易等到熄灯时间,整间舍房陷入一片黑暗,夏禾光还得等到室友们全都入睡。 直到此起彼落的鼾声响彻,夏禾光才悄悄地从枕头下拿出他朝思暮想的随身听。他侧躺面着墙,就着微弱的月光,戴上耳机,按到第五首歌曲。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前奏纯净的吉他弦律彷彿在黑暗中露出的一道曙光,鼓声重重落下,敲击在夏禾光的心上。当主唱chris轻柔的嗓音环绕在夏禾光的耳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沐浴在阳光下,暖和了以为早已枯死的灵魂。 胸口忽地一阵热,夏禾光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手里的随身听,就放在他的胸口,紧紧握着。 热泪不断地灼烧着夏禾光的脸,他紧咬着牙,抑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ah)andyouknow,youknowiloveyouso youknowiloveyouso〞 回忆如浪潮般来袭,他想起当初第一次听见这首歌的时候,是高二那年的夏日。 他偶然看见在校园一隅听歌的阳日希,兴奋地向他介绍这是她最喜欢的乐团,也是最喜欢的歌。 自此像是对那首歌着了魔,每天都得听上一次才肯罢休。 学期末的英文歌唱比赛,他们那组便选这首歌当比赛曲目,夺得第一名。 他还记得他和范雨柔同组,第一名的奖品是两杯星巴克和两张电影票,当时已经分手的他们,还能像朋友般一同出游、聊着日常。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无恙。 而他认识这首歌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被推入深渊,直到黑暗将他吞噬殆尽。 〝it'strue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 他的夏日,曾经是灿烂耀眼的。 第一章 秋之鸣(7) ──「老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师,你是相信我的吧?拜託你救救我!」 ──「让我去死!为什么不是我死!我要去死!」 阳日希猛地睁开眼,眼前陷入一整片黑,涔涔汗珠自额间滴落下。 她坐起身来,过一阵子才逐渐适应黑暗,月光自窗外照进,洒落她整身。 方才梦里的少年又悄然爬上心头,阳日希紧紧地抱着自己,整张脸埋进膝盖。 「对不起……」 如果……如果她再早一步……再早一步就好了…… 泪水滚落而下,阳日希无法抑制地哭出声。 自从搬来台南后,阳日希几乎每夜都被恶梦惊醒,然后失眠到天亮。 夜还很深,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移到客厅打开电视,转到音乐台,然后坐在沙发上,向后靠着椅背,再次闔上眼睛。 阳日希在留职停薪结束后,一年前离开生活三十年的台北,申请到台南的小学任教。 这里是靠沿岸的学校,空气中不时瀰漫着一股咸涩的海水味,待在外头没多久,头发便会被海风的咸层层包裹,结成一撮又一撮梳不开的发丝。 但比起总是猝不及防下起大雨的台北,阳日希还是比较喜欢长年阳光普照的台南。 音乐台的mv持续播放,阳日希睁开眼没认真细看,往落地窗外看去,才想起昨晚忘了拉起窗帘,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海天一线的景色。 外头仍然一片漆黑,阳日希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预先冰在里面的蛋糕,又回到了客厅。她就着电视机萤幕的光线,将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上。 「20」被打火机点亮线头,阳日希在黑暗中望着那抹烛光,沉默片刻。 良久,她十指交握置于胸口前,闔上眼许下愿望。 「呼──」阳日希鼓起双颊吹熄蜡烛,扬起淡淡的嘴角,「禾光,生日快乐。」 距离上次在丧礼见到夏禾光,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 阳日希并不是不想和夏禾光见面,而是他拒绝接见任何人。 她拿出刀子准备切下第一刀时,耳边的吉他旋律,让她顿时愣住,停止动作。 她抬眼看向电视萤幕,画面里的景象跟落地窗外极其相似,主唱chris的身影自黑暗中渐渐清晰,不加修饰的嗓音悠悠响起,彷彿一股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阳日希。 〝icamealong iwroteasongforyou andallthethingsyoudo anditwascalledquot;yellowquot;〞 是她最喜欢的酷玩乐团演唱的〈yellow〉。 原本平静的思绪起了波澜,她听这首歌好几十年,度过许多难忘的岁月,但此刻脑海里浮现的脸庞,竟是那只出现她人生中短短几年的夏禾光。 她二十五岁时,踏进教师生涯中第一所任职的高中,担任夏禾光那班的班导兼英文老师,那是她带领的第一批学生。 高中生比想像中好带,也或许是她比较年轻,跟学生之间的隔阂没有太深,总能像朋友般彼此对待。 夏禾光是维系班上和谐的一大功臣,他总是掛着笑脸接纳一切,同学们都喜欢围绕在他的身边,好像跟他在一起,所有烦忧都会烟消云散。 他就像是一颗耀眼的太阳,照亮着四周。 她想起那年他们高二时的夏日,她在校园一时兴起,待在某棵大树下听着歌休息片刻。 「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本闔眼听歌的阳日希睁开眼,看见穿着制服的夏禾光站在她的面前,她将一耳的耳机拔下来。 「现在是午休时间,你才在这里做什么吧?」 「睡不着,就偷溜出来了。」夏禾光逕自坐在阳日希的身旁,「老师不也是在偷懒吗?」 「我才没偷懒,老师本来就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午休。」 「那为什么学生不能自己决定?」 「因为你就是学生啊,问这种蠢话?」阳日希白了他一眼。 「老师,你私底下真的很不像老师耶。」夏禾光笑出声。 「我也才差你们九岁,反倒比较像是弟弟妹妹吧。」 「老师,你为什么想当老师?」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为什么?」阳日希抬眼瞪他。 夏禾光见阳日希的模样又笑出声,然后指着她的耳机问道:「老师,你在听什么?」 「酷玩乐团,是我最喜欢的团体,听过吗?」阳日希将手机萤幕上的歌单转向夏禾光。 「coldplay?听过,但好像没听过他们的歌。」 「你们现在的年纪不都在听抖音吗?应该很少听西洋乐吧。」 「我才不听抖音,那是屁孩在听的。」夏禾光一脸嫌弃。 「你还敢说别人?」阳日希毫无掩饰地大声嘲笑。 「我每天都很认真念书耶,不然第一名哪来的?」 「我知道你很认真。」阳日希欣慰地笑了笑,「对了,你们这组期末比赛的英文歌曲决定好了吗?」 「还没耶,我跟雨柔都比较少听西洋乐。」 「你们分手了还能做朋友,说实在的,彼此都还满成熟的。」 夏禾光大惊失色,「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分手了?我们都还没公开耶。」 「呃……上次你们在楼梯间的谈话,我正好经过,不小心听到了。」 「是喔,其实你听到也没差啦,我们就好聚好散嘛。」 阳日希偷瞄着夏禾光的侧顏,见他一点失落或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不禁想起上次听到的对话内容,她记得是夏禾光提分手的,他说交往这半年多来,对范雨柔的感觉还是没有变深,所以希望她不要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听起来很像是当初范雨柔提议要交往的。 范雨柔当时沉默好一阵子,在阳日希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时,她忽然露出笑容说没关係,还说希望能跟夏禾光继续当朋友。 「老师,我也要听。」夏禾光的声音将阳日希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不假思索地将刚拔掉的那耳递给夏禾光,他又跟阳日希要手机,想要看动态歌词。 「啊,这首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当〈yellow〉的前奏响起,阳日希忍不住开口。 「喔?」夏禾光因为好奇而更认真地看着歌词,阳日希笑了笑,没打扰他。 午休结束的鐘声响起,〈yellow〉也正好唱到尾声,阳日希伸了个懒腰。 「夏禾光,该回教室囉。」 夏禾光应声,将耳机和手机还给阳日希,也跟着起身,「老师,这首〈yellow〉真的很好听。」 「是吧?这首歌发行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老师,我决定了。」 原本和阳日希并肩走着的夏禾光忽然停下脚步,阳日希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这组要选〈yellow〉当比赛歌曲。」 夏禾光向着阳,阳光洒落他整身,笑开的脸灿烂如夏。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allthethingsthatyoudo〞 mv里的主唱chris停下脚步,镜头渐渐拉远,此时的天光已逐渐明朗,周围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粉蓝色。 落地窗外缓缓升起的晨曦照亮大地,金黄色的光晕呈放射状染红原本墨蓝的天空。 漆黑的室内照进阳光,瞬间明亮起来,每个地方都裹着一层金黄色的毛边。 歌曲结束了,天也亮了,但阳日希的眼泪却还无法停止。 翻腾的思绪不断侵蚀着阳日希,她还无法从记忆中的那年夏日抽身。 那个少年,曾经是那么的闪闪发光。 第一章 秋之鸣(8) 「夏禾光,等等吃完午餐,回舍房整理行李,准备出校。」 眾人的目光聚焦到夏禾光身上,他顿了顿,原本要送入口中的食物停在半空中,抬头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张老师朝他一笑。 夏禾光勉强扬起嘴角回予张老师,便又低头继续吃饭。 吃饱后回到舍房,夏禾光脱下穿了五年的黄色制服,换上素净的白色上衣,拿出五年前带进来的行李袋,收拾要带走的物品。 他环视着这空间内的所有角落,这里总共有五张上下床舖,还有开放式的盥洗与如厕设备,房内始终瀰漫着各种尿骚味和汗臭味,但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到闻不出那抹恶臭了。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墙上架设一台受时间管制的电视机,只能在指定的时间观看还有指定的频道切换。除了平日白天的八小时在教室上课,其馀的时间都得在这间狭小的舍房度过。 夏禾光抬眼看向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想像着这五年来他在萤幕上会是什么样子。 「禾光,整理好了吗?」张老师从铁窗外探头进来,问道。 「嗯,好了。」夏禾光收回目光,正对着门口。 厚重低矮的铁门发出好几道铁鍊和开锁的声音,铁门敞开后,是张老师的笑脸。 夏禾光提起行囊,跨过门槛,回头看了那道囚禁他五年的铁窗一眼,再次迎向阳光。 到了舍房大楼的门口,还必须经过有电子监控的大门,在这里的每栋大楼、每层楼,都设有铁门,没有钥匙是无法出入的。 夏禾光和张老师并肩走在走廊上,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他身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点。 现在已是七月的初夏,蝉鸣喧嚣,夏禾光望着偌大的操场,想起曾经在那里奔驰挥洒汗水的身影,在心里悄悄和它道别。 到了行政大楼,夏禾光下意识地望向接见室,待在这里的前两年,那里是他最期待去的地方,直到外婆逝世,他已经不想再靠近那个地方。 穿过中庭,踏入回廊,夏禾光明白,他越来越靠近「出口」了。 「张老师对不起,一直没有还你。」到了大厅,夏禾光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张老师,「因为这几年你都没有要回去,所以我就私心一直收着了。」 张老师见夏禾光一脸歉疚,握住他提着纸袋的那隻手,「这个本来就是买来送你的,你一直保管的很好,这几年它能够陪伴到你,我很欣慰。」 夏禾光恍然大悟,望着张老师许久,眼眶一阵热,「……张老师,谢谢你。」 「还有,这个也是送你的毕业礼物。」张老师将他刚刚一直拿在手上的黑色背包递给夏禾光,「是阳老师替你准备的。」 夏禾光愣了愣,抬手接过那个背包。 「禾光,好好保重。虽然不希望在这个地方又看见你,但如果想要找人聊聊,老师都会在这里等你。」 张老师眼眶有些红,嘴角扬着和蔼的笑,脸上比起五年前夏禾光初见时的模样,已多了好几道岁月的痕跡。 「张老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感谢你。」 夏禾光张开双臂拥抱这位如同他父亲一样的导师,张老师轻拍着夏禾光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通往自由的最后一道铁门开啟,夏禾光深吸一口气,迈出他的第一步。 他终于踏出围墙了。 夏禾光回头看最后一眼这座被围墙耸立的地域,他拉了拉背包的肩带,一个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照着张老师先前的指示,他很快地就找到公车站牌,在无人的候车亭坐下。 已经是午后,依然闷热难耐,夏禾光已沁出一身汗。 他看着手中的黑色背包,想起那位已经多年不见的阳日希,失了神。 「少年仔,有要搭车吗?」突然响起的中年嗓音响起,夏禾光抬起头。 「要!」他迅速起身,踏进公车,投了零钱。 在找位子的当下,夏禾光感受到身旁不断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握紧背包的肩带,走到最后面的位子,在角落坐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打扮,看起来与旁人无异,随后抬手摸了摸三分头,似乎懂了目光投来的原因。 在这里生活的人,应该都清楚这附近有着一座围墙内的世界吧? 车程将近一小时,夏禾光整趟路都捨不得移开窗外的景色。 抵达高雄火车站,眼前形形色色的路人、五顏六色的衣着,让夏禾光杵在原地,久久移不开视线。 想起刚才在公车上的人们对他投来的视线,夏禾光下意识地低头,快步穿梭在人群中,在售票口买一张往台北的车票,然后在无人的角落坐下等候。 客运不到半小时就抵达,背着各式行李的人们排队等在车前,夏禾光的胸口忽地一阵热,站起身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照车票上的座号,夏禾光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身旁的空位没多久也被佔据,因为突然和陌生人挨得如此靠近,他有些不安,从行李袋里拿出张老师送他的随身听,戴上耳机,习惯性地按到第五首歌曲。 他望着怀中的黑色背包,又想起阳日希,终于拉开拉鍊。 里头有一盒全新的智慧型手机、一顶黑色鸭舌帽、一把黄色的伞、一封信、一个牛皮纸信封袋。他先是打开牛皮纸信封袋查看,是他和外婆的存摺簿、印章和证件,还有一串熟悉的家钥匙。 他拿起那封信,封面「给,禾光」三个字映入眼帘,他认得出那是阳日希的字跡。 『亲爱的禾光: 恭喜你毕业了,请原谅我没有到现场接送你,因为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见到我,思索过后便决定不前往,对不起。 这里面的东西,除了牛皮纸信封袋是你外婆生前交代给我的,其他都是送你的毕业礼物。你原本的那支手机当初已经停话,所以我帮你重新申办了号码,手机装上sim卡开通后就能使用,里面存有我的号码,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儘管打给我。 存摺簿上的金额你都可以随意运用,那是你外婆留给你的,帐号密码也都帮你存在手机的备忘录。 禾光,未来的路还很长,期许你能够再次展翅高飞,迎向阳光,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最后,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祝你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祝鹏程万里、一帆风顺 老师阳日希敬上』 夏禾光望着信中那娟秀的字跡,久久无法言语。 他拿起那顶黑色的鸭舌帽戴在头上,像是获得护身符,不安的心瞬间消散。他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收好,拆开那全新的智慧型手机,装上sim卡,当他看见联络人里那唯一的一组号码,又不自觉地失神。 客运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手机萤幕也因为间置而关屏,夏禾光转头看向窗外,注意到里程牌,看着上面的数字随着行驶的路段不断变换,原本平静的心情也越来越高涨。 高雄到台北约五个小时的车程,夏禾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 当预告出口标示出现「台北」二字,夏禾光的心跳就无法抑制地狂跳。 客运下了交流道,渐渐驶向市区,天空也风云变色,从原先南部的晴空万里,到北部的乌云密布。夏禾光即使在车内,也能感受到外面此时的潮湿闷热。 熟悉的台北转运站映入眼帘,客运自旁边的通道行驶向上,弯弯绕绕好一阵子,在据点停下车。 夏禾光提起行囊下车,终于踏上台北土地的剎那,红了眼眶。 这将近三百五十公里的距离,他花了五年才到达。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心许多,也或许是阳日希送他的鸭舌帽让他放松不少,有别于在高雄的仓促离去,他放缓脚步,细细品味着人来人往的景色。 外头下雨了,浓厚的土腥味悄然来袭,夏禾光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这从前他讨厌的雨味,竟让现在的他如此渴望。 夏禾光拿出那把黄色的雨伞,敞开的模样就像是一抹阳光,照亮着他。 耳机里不断重复播放整张专辑,此时正好又播到第五首的〈yellow〉。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夏禾光迈开脚步走入雨中,不断踩到的雨坑溅起水花沾湿他的鞋和裤管,但他不在乎。 照着熟悉的路线,他找到和外婆住了十几年的老旧公寓。他收了伞,推开有些生锈的大门,沿着楼梯往三楼的方向前进。 抵达家门前,夏禾光拿出家钥匙开锁,内心竟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平静。 屋内一片漆黑,夏禾光循着记忆,找到开关,打开灯。 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屋,空气中瀰漫着潮湿味和细微的粉尘,家具都盖上一层透明的防尘布。 夏禾光站在玄关,静静凝望着这一切。 他终于到家了,可是原本要等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章 冬之锁(1) 阳日希拿起桌历,望着被粗红笔圈起来的日期,失了神。 「怎么,那天有约会啊?」坐在阳日希隔壁的余薇凑了过来。 「没有,只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毕业了。」阳日希笑了笑,目光从桌历上收回。 「以前?你是说你之前在台北教的学生吗?」 「嗯。」阳日希点点头,「那个,薇薇,你觉得如果我送他毕业礼物,会不会让对方感到有负担?」 「当初交情如何?」 阳日希沉默一阵才开口:「算跟班上同学相处得不错吧,但后来失联一段时间了。」 余薇歪头思索,「真要说的话,老师送学生礼物,学生没理由拒绝啊,只是一种心意的话,不太贵重应该都可以吧,下班要不要陪你去挑?」 阳日希点点头,两人相约放学后到百货公司逛街,顺便吃晚餐。 最后一堂课结束,阳日希和余薇回到办公桌各自忙一会儿,便提起包包一起离开学校。 七月的初夏,将近五点的天色依旧还有些闷热,余薇骑车载着阳日希前往台南市区。 「你不是说是男学生吗?要不要送运动用品?」 到了百货公司,余薇指着整间都是黑色装潢的运动用品店。 阳日希点点头,跟着过去。 最后两人挑了最基本款的黑色背包和黑色鸭舌帽。 「等等。」阳日希在一间生活用品店停下脚步,「我想买把伞。」 「你不是都随身带一支吗?」余薇瞥一眼阳日希的包包,她因为之前长期生活在台北,包包里放把伞已经成了习惯。 「是要送我的学生。」阳日希站在伞柜前方,相中一把亮黄色的素面伞,拿起它到柜檯结帐。 两人吃完饭后,余薇载阳日希回家,阳日希将买来的东西都装进要送夏禾光的那个黑色背包里。 一顶黑色鸭舌帽,他的三分头很显眼,也许这个能让他安心点。 一把黄色的雨伞,他从阳光普照的高雄回到阴雨绵绵的台北,一定很需要。 一个牛皮纸信封袋,里头装着夏禾光的外婆生前交代给她保管的东西。 整理好后,她将刚买的信封和信纸摊在桌上,抬头望一眼掛在书桌前的月历,数字「7」映入眼帘,月初的两个日期用粗红笔圈起来,和她放在学校办公桌的桌历一样。 阳日希在信中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时,才赫然想起夏禾光的手机在「入校」后就停话了。 她匆忙起身,穿上外套,提起包包又出门,找到离租屋处最近的电信行。 买完手机、申办完号码,她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将原先写的那封信揉烂丢进垃圾桶,又重新写一封。 「日希,你最近怎么一直看着手机发呆?」 过了一周,余薇自隔壁的办公桌探头问阳日希。 「有、有吗?」阳日希抬起头,将目光从手机移开。 「有啊!老是心不在焉的,该不会是……偷交男友了吧?」 阳日希瞪着一脸兴奋的余薇,「才没有。」 「对了,礼物已经送出了吧?你的学生喜欢吗?」 「不知道耶。」 「不知道?没见面吗?」 「嗯,我是託人送给他的。」 「什么?你这么用心挑礼物,理当应该见个面叙旧一下啊。」 阳日希还未开口回话,一旁经过的刘信宇忽然凑过来,低声说道:「阳老师,明天十二点喔。」 「喔,好的。」阳日希礼貌頷首,直到刘信宇消失在门口,她才收回笑容。 「约会啊?」刚刚的景象全看在眼里的余薇,满眼曖昧。 「只是请他吃饭而已,毕竟上次突然请他代班。」 「啊,你是说上次去高雄送你学生礼物,早上请半天假那次?」 「嗯。」 「哇!总算有点进展了,想当初刘老师一直丢球,你一直闪,现在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也可以趁机考虑看看啊?」 阳日希敲着键盘,假装没听到。 「我是认真的,你看你都三十一岁了,难道你要孤老终生?刘老师条件不错啊!」 阳日希瞪向余薇,「谁规定三十一岁不能单身的?」 「也不是嘛……就只是担心你单身这么久了,五年耶!单身五年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现在单身很幸福啊,可以好好爱自己,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棒。」 余薇一脸哀怨,「也是,真羡慕你单身啊,没有烦人的公婆,也没有长不大的老公要照顾,更没有与屁孩每天吵我。」 余薇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话题顺利地从一开始说服她摆脱单身,到后面警告她最好别找死踏进婚姻的坟墓。 阳日希不时附和着几句,但其实根本就左耳进、右耳出。 放学鐘声响,整座校园顿时人间鼎沸。 阳日希的租屋处离小学很近,走路十分鐘就能抵达,这段走回家的路程,吹着午后的微风,心情都会豁然开朗,是阳日希每天最喜欢的时光。 她买住家附近新开幕的丼饭当晚餐,配着看到一半的韩剧,还自己切凤梨当饭后水果,吃饱喝足后,打开笔电整理一些上课的教材。 三十一岁,倒也习惯一个人了。 「阳老师,你觉得刚刚的电影怎么样?」 刘信宇的声音忽然闯进阳日希的思绪,让她吓了一跳,现在的他们正在电影院外头。 「嗯,还不错啊。」 「你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吗?」刘老师看向阳日希握在手上的手机,「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注意手机。」 「喔……没有啦。」阳日希尷尬地将手机收进包包里。 「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去餐厅了?」 「等等吧,我的爆米花还没吃完。」 「那我们再逛一下吧。」 这天是阳日希跟刘信宇约好的日子,原本以为吃完午餐就会结束,没想到刘信宇说他订了两张电影票,还说他有某间餐厅的折价券,希望晚餐再一起吃。 望着刘信宇恳切的眼神,阳日希不好意思推拒。 看完电影后,两人在百货公司继续逗留,经过唱片行,阳日希在其中一个柜位停下脚步。 「你喜欢酷玩乐团?」 「嗯,喜欢很久了。」 刘信宇走到她的身旁,随手拿起一张专辑,「那你有最喜欢的歌吗?」 「我很喜欢〈yellow〉。」 「喔,那首真的很红,但红到我听了很腻,我自己是比较喜欢〈thescientist〉。」 「是吗?」阳日希淡淡一笑,将手中那张封面写着「parachutes」的专辑放回原位。 「这间餐厅评价不错耶,下次我们可以来吃看看。」他们经过有各式餐厅的楼层时,刘信宇说道。 阳日希回以微笑,没有回答,思索着下次应该要怎么拒绝才好。 「怎么了?你要逛吗?」刘信宇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没有跟上脚步的阳日希,她正在某间装潢全黑的运动用品店前面驻足。 「没有,我们去吃饭吧。」阳日希摇摇头,收回原本停留在某个黑色包包的视线。 走进餐厅,熟悉的音乐落入阳日希的耳里,让她忽然扬起笑。 「笑什么?」 「没事。」阳日希掛着笑容入座,刘信宇也在她对面坐下。 「……你觉得怎么样?」 阳日希发现刘信宇投来的目光,赶紧回神,「抱歉,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我们叫一份前菜再加一份a套餐,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你点就好。」 刘信宇点点头,抬手呼唤服务生。 阳日希的神情又再度集中在音乐里,酷玩乐团chris的歌声繚绕着整间餐厅。 这首她最喜欢的歌,总是会让她想起那个少年。 阳日希悄悄拿出手机,点开空白的通话纪录。 已经四个多月了,她还是没有那个少年的消息。 第二章 冬之锁(2) 夏禾光站在流理檯前洗着碗,这里的流理台低矮,他每次都得弯身。 这间饭店十楼的日式餐厅,是他工作的地方。 洗了一整天的碗,夏禾光完成厨房最后的清洁,脱下工作戴的头巾,打卡下班。 他戴上黑色的鸭舌帽,一路上都低着头,搭上平常在搭的那班公车。 他不喜欢搭捷运,人满为患、肩挨着肩,让他全身不自在。 夏禾光的工作是从中午直到傍晚,所以每当他下班时,外头都已是一片黑。 坐在公车最后排的角落,望着窗外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夏禾光每天最感到平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好好欣赏这个世界,不用担心外界异样的眼光。 夏禾光买完晚餐后回到家,到浴室洗去一身的汗味。 吃完晚餐后,将一屋子打扫乾净,便早早上床睡觉。 这是夏禾光每天一个人的生活。 隔天,夏禾光照平常的时间起床、搭上平常搭的公车班次,提早五分鐘来到上班地点,当他准备推开门时,里头的谈话声让他顿时停止了动作。 「夏禾光真的很不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耶,他为什么没读大学啊?」 「主管之前不是说他高中延毕吗?还说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依他的顏值应该要当外场啊,为什么要当个洗碗工啊?」 「电视不是都这样演吗?富二代从基层做起,我们就看谁先攻下他。」 女生们的嘻笑声自门缝传出来,夏禾光还在犹豫何时进去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别站在这里挡路。」阿廖将背包甩到肩上,斜眼瞪夏禾光一眼,推开门走进休息室。 夏禾光重新调整好刚才被撞歪的背包肩带,跟着走了进去,压线打卡。 今天适逢周末,要洗的碗是平日的两倍,夏禾光始终低着头做事,不说任何一句话。 「禾光,今晚有聚餐,要去吗?」打烊后送走客人,小梅在夏禾光身旁打转。 「我们这个月营业额有达标,主管请客!」茵茵顺势搭腔。 「不用了,谢谢。」夏禾光将堆积如山的碗清洗乾净,转身到工具室拿扫具开始打扫。 「自闭儿去了只会破坏气氛吧。」一旁的阿廖冷笑一声,被小梅和茵茵瞪了一眼。 夏禾光在最快的时间内打扫乾净,时间一到就打卡下班,让小梅和茵茵没机会再说服他。 傍晚时分,月星高掛,夏禾光买完晚餐不多作逗留便回家。 每当他回到家,呼吸着屋里的空气,他才感觉紧绷的身子逐渐缓和下来。 这天,夏禾光难得睡过头,幸好还有赶上平常搭的那班公车,他在后排的角落坐下,松口气之馀,习惯性地抬手想压低帽沿,才发现他把那顶黑色鸭舌帽忘在沙发上了。 他拉上窗帘阻挡窗外的阳光,低头望着不自觉攥紧的双拳,焦虑感悄然升起。 当他气喘吁吁终于抵达餐厅的员工休息室,才刚打开门,忽然一拳落在他颊上,他没站稳,整个人倒在地上,女同事们的尖叫声顿时此起彼落。 「垃圾人渣就该关一辈子!干!」阿廖大吼,揪起夏禾光的衣领,又是重重一拳。 周遭的男同事见此状,纷纷上前架住失控的阿廖,夏禾光还倒在地上,抬手抹了抹嘴角,鲜红的血渍沾染了他的手指。 「干!这个垃圾根本就不是高中延毕,而是被关进少年监狱!」阿廖扯开嗓门放声大吼,「我朋友的弟弟是你们高中毕业的,你犯罪的事蹟全校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在履歷表上写的那间高中毕业,是犯了罪被抓进去关,才没上大学!这里是你的第一份工作,等于是你前几个月才刚被放出来,对吧?」 眾人倒抽一口气,彷彿炸开了锅,整间餐厅全是激昂的谈论声。 「你这吸毒犯跟性侵犯!」 深藏在记忆中的那道疮疤,再次被现实中的话语狠狠凿开。 夏禾光眼眸一暗,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冷下脸站起身走到打卡机前,周围的人全都让开了路,直到他打卡的声响划破此刻的寧静。 「夏禾光,你这人渣还有心情打卡?」 「现在是上班时间。」夏禾光边说边将背包放进他专属的储物柜。 「干!我现在连跟你呼吸同一处的空间都感到噁心!」阿廖抓起夏禾光的背包往外丢,一把就揪起夏禾光的领子。 「住手!现在是在做什么?」出现在门口的店长大声制止,「是要造反了吗?都要开店了,外场半个人都没有?」 「店长,我没办法跟这个垃圾人渣一起共事!」 店长看向夏禾光嘴角的瘀血,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阿廖,放手。」 「店长,你可以问问在场所有的同事,谁敢跟他一起上班?看你是要留他还是留我们?」 因为惊吓而抱在一起的小梅和茵茵拚了命摇头,小声说道:「我……我不敢……」其馀的同事们也跟着摇头。 「夏禾光,东西整理一下,跟我过来。」店长环视了一圈看热闹的员工们,又说道:「赶紧准备开店,动作快!」 眾人一哄而散,阿廖气愤地放开夏禾光的领子,还故意推了他一把。 夏禾光提起被丢在地上的黑色背包,跟上店长离去的脚步。 「禾光,晚点去医院擦药,开收据跟诊断证明书,公司会负担。」 「嗯。」 店长和夏禾光站在无人的走廊,他看似平静,但其实紧抓着背包肩带的指头都已泛了白。 「禾光,你份内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我也相信你已经改过自新,原本我跟主管是想等你跟同事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再告知大家,但是……」店长忽地叹了口气,「总之,你真的不必因为这件事而气馁,这里只是你的开始,你的未来还很长,还可以多去尝试……」 店长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夏禾光低头仔细聆听,却没有任何一句进入他的耳里。 「你就做到今天吧,公司会给你资遣费,不会亏待你的。」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在夏禾光心上,他才抬头对上店长的目光,那里头满是惋惜。 下午的行程忽然空白,夏禾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搭上电梯往饭店顶楼的方向。顶楼是傍晚后才会营业的餐厅,此时空无一人,全透的玻璃门外是露天式的酒吧,摆着各式桌椅。 夏禾光走到围墙旁,向下俯瞰,台北的街景尽收眼底。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样呢? 「叮铃!」突然的简讯铃声打断夏禾光的思绪,他拿出手机查看,是每个月都会收到的手机门号缴款入帐通知。 阳日希已经帮他缴了五个月的电信费。 他点开联络人,里面只有一组唯一的手机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 夏禾光拿出张老师送他的随身听,戴上耳机,按到第五首歌曲。他搭电梯下楼来到一楼大厅,挥别这个待了四个月的地方。 搭上公车,将近三十分鐘的车程带他前往熟悉的地方,当那阔别五年再次映入他眼帘的校门口,他的内心竟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平静。 酷玩乐团chris的歌声还在夏禾光的耳边繚绕,虽然没了宛若护身符的黑色压舌帽,但耳边的音乐却彷彿镇定剂,安抚着夏禾光的心。 「少年仔,你有什么事吗?」警卫室的大叔打开窗探头问道,因为夏禾光已经在校门口站了快半小时。 夏禾光将随身听收进包包,走近警卫室的窗口,警卫大叔和五年前相比没太大改变,只是多了些白头发和皱纹。 「大叔,您好,我是阳日希老师以前的学生,请问我方便跟阳老师见面吗?」 「阳日希老师?喔!阳老师她四年前就已经转校了,你不知道吗?你是第几届的?」 夏禾光愣了愣,「转校了?去哪里?」 「她前阵子还有回来叙旧呢!我刚好有跟她聊了一下,她现在在台南沿海的国小任教,还抱怨台南的食物太好吃,让她胖了好多啊!」 挥别警卫大叔后,夏禾光再次搭上公车,坐在角落的他,视线始终无法从手中的字条移开,那是警卫大叔刚才手写的纸条,上头四个字是阳日希目前任教的小学名称。 自从他回归社会后,不是没有想过要联络阳日希,而是害怕见到她……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清楚他所有不堪的人,面对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回到家中,明明整天都没有工作,夏禾光却觉得特别疲惫,倒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天色已经转黑,他随意泡了碗泡麵果腹。吃饱后,他打开落地窗打算到阳台吹风,却被忽然灌入的一阵风吓到,赶紧关了窗。 原本摆放在电视机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夏禾光一一拾起,却在看见某封信时楞神。 阳日希曾经写给他的那封信,正好就躺在警卫大叔手写的字条旁边。 一瞬间闪现的念头,让夏禾光看向时鐘,不假思索地拿起背包,回到房里随意塞了几套衣服,戴上黑色鸭舌帽便出门。 「一张到台南的票,谢谢。」 夏禾光来到台北火车站,赶在客运末班车之前买到票。 客运的末班车上只有零星几人,夏禾光拿出随身听按至第五首歌曲,熟悉的前奏自耳机传至他的耳里,他望着窗外的黑夜,此时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路边晃眼而过的里程牌,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刚从高雄离开的时候。 心跳忽而加快,似乎比那个时候还要激动。 想见她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第二章 冬之锁(3) 阳日希自从上次从台北回来后,夏禾光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上礼拜为了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周六一大早就搭乘高铁前往台北。 在阳日希的朋友圈里,还保持单身的人只剩她一人,有伴的都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正在跟伴侣筹备婚事。 这几年参加了朋友们大大小小的婚礼,她都是隻身一人出席,坐在圆桌放眼望去,同桌的友人们都忙着料理身旁闹事的小屁孩,自己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 坐在阳日希身旁的是大学时期和她最要好的梁子晴,两人因为名字里都有「日」,一拍即合。 「那个男学生出校了吧?有联络上了吗?」梁子晴替阳日希斟满饮料杯,低声问道。 阳日希摇摇头,喝下一口饮料。 「怎么会?你不是在他手机里留下你的号码吗?」 「也许他不想见我吧。」 「怎么可能?你帮他外婆办了后事,照理说他应该要当面跟你说谢谢才对。」 「他现在才二十二岁,慢慢来吧,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既然你都回台北了,要不要乾脆去找他?」 阳日希握着饮料杯,迟迟没回话。 将近两个小时的婚宴,在他们大学同学的大合照中落幕。 阳日希婉拒了梁子晴的接送,搭上捷运前往某处她一直掛心的地方。 熟悉的站名映入眼帘,阳日希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出捷运站。她还记得她当初的租屋处,离这站仅短短两站便到达。 阳日希站在她人生中第一所任教的高中校门口,一颗心彷彿被人紧拧着,难以呼吸。 已经将近三年没有靠近这里,它的样貌一点都没变。 「阳老师?是阳老师对吧!」熟悉的嗓音自一旁的警卫室传来,阳日希抬眼望见警卫大叔时,露出了笑。 「大叔,原来你还在啊!好久不见了。」 熟识的两人话匣子打开聊个不停,阳日希分享许多她在台南的点点滴滴。 週六的校园冷清,在阳日希的请求下,警卫大叔带领阳日希前往她曾经待过的班级。 三年二班。 阳日希停下脚步,站在门窗紧闭的班级外,视线望向教室后方的角落,如今已经看不见当年被乱涂鸦的那张桌子。 离开校园,阳日希难得搭上公车,以往她都认为搭公车弯弯绕绕很浪费时间,在台北生活的那几年总是搭捷运,就连搬去台南后,她也是寧愿搭计程车直达目的地。 阳日希坐定公车后方角落的位置,她其实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她就只是需要一个能安静坐着的地方。 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竟渐渐沉淀下来了。 公车不知道行驶多久,某间早餐店的招牌落入阳日希眼里,她像是忽然惊醒般,抬手按向下车铃,公车在附近的站牌停了车。 阳日希下车后,遥望着远处那间早餐店,她记得这里,因为夏禾光的外婆总是买这间的早餐给她吃。 昔日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阳日希迈开脚步,前往熟悉的路线,当她抵达那道斑驳的红色铁门前,眼眶忽地泛红。 她还记得她当年每次都站在这个红色铁门前,等待夏禾光的外婆帮她开门,请她上楼。 铁门的锁传出声响,阳日希下意识地退开身子,她好奇地抬头,却在看见眼前人时,霎时停止了呼吸。 夏禾光就站在她的面前,戴着黑色鸭舌帽、背着黑色背包。 瞬间的呆愣让她忘记思考、失去行动,直到低着头的夏禾光转身远离她的视线,阳日希才回过神,跟在他的后头。 要打招呼吗?那该聊些什么呢?他为什么都不跟我联络?他是不是不想见我? 一连串的疑问不断浮现在阳日希的脑海里,却都没有任何的答案。 阳日希跟着夏禾光一起搭上公车,还跟着他一起下车,甚至一同踏进了饭店。 电梯里,阳日希就离夏禾光只有一个人的距离,他们却始终没有交集。 到达十楼,夏禾光低头快步走进日式餐厅里,阳日希因为餐厅未开放而只能留在外头。 夏禾光找到工作了,真是太好了。 阳日希离开饭店后,满脑子全都是夏禾光低着头的背影,跟着他一起走的这段路,发现他总是刻意与人群保持着距离,所以就连阳日希站在他的身旁,他也毫无察觉。 不知道为什么,夏禾光这样的疏离感,让阳日希心如芒刺。 「你最近脸色很差耶,怎么了?没睡好?」一大早在办公室,余薇在阳日希坐下后问道。 「嗯,这几天都没睡好。」阳日希手肘撑在桌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是不是因为昨天你家巷口外面的路灯坏了,又觉得被跟踪,让你吓得睡不着啊?」 「倒也不是──」 「阳老师你被跟踪?」坐在对面的刘信宇忽然站起身,满脸担忧。 「呃,我──」 「是啊,我们家日希当时怕极了,路灯突然坏掉,整条巷子黑漆漆的,好可怕啊!」 阳日希在刘信宇看不见的视角中,转头和余薇翻了白眼。 「我没事啦,路灯我已经报修了,应该过几天就会修好。」 「需要帮忙儘管跟我说。」刘信宇拍胸脯保证,阳日希礼貌性地点点头,「对了,今天放学后的聚餐,阳老师会来吧?」 「啊?我──」 「会会会!当然会,我们六点半火锅店门口见喔!」余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滑着电脑椅靠向阳日希,堵住她的嘴,被阳日希狠狠瞪了一眼。 放学后,又忙了一阵,余薇才骑车载着阳日希前往火锅店。 「快进来吧!」已经在那边等候的刘信宇和其他老师向她们打招呼,一同进店。 大圆桌坐满了八人,余薇和其他老师有意无意地将阳日希和刘信宇安排在隔壁,刘信宇倒也不避讳,又是为她夹菜、为她涮肉,不时递上卫生纸和纸巾,还时刻帮她斟满饮料杯,让阳日希压力大到差点闹胃痛。 「你家不是在这附近吗?我送你回去吧!」吃饱饭后,刘信宇向阳日希问道。 「不用了,我──」 「太好了!日希家巷子外面的路灯坏掉,我实在太担心了,那就麻烦刘老师啦!」余薇又抢在阳日希之前开口,甚至将她一把推向刘信宇,便瀟洒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阳日希。 「阳老师,那我们走吧?刚吃饱正好散步消化一下。」 「……好。」阳日希堆起笑,内心却在盘算着明天该赐给余薇什么样的死法才好。 天色暗了许多,阳日希的租屋处是在一条小巷里,这里的人烟稀少,零星的路灯是唯一的光源,老实说昨天自己一人走在这条小巷,再加上昨天分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的确让她有些心惊胆战。 「刘老师,谢谢你送我回家。」阳日希礼貌性地道谢,但她有点不太想让刘老师知道她实际的住处,故意在离家前几公尺先行停下了脚步。 「阳老师,你先继续走,不要停。」刘信宇忽然放低了声音,示意阳日希跟上他的脚步,「我刚刚有听到脚步声,好像有人在后面。」 阳日希瞬间头皮发麻,满脸惊恐地望着一脸严肃的刘信宇,「那、那要怎么办?」 「你家快到了吗?等等你都不要回头,直接上楼。」 「好。」阳日希紧抓着手里的包包,将家钥匙预先握在手里。 「阳老师,我先声明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让歹徒认为我们是一对的,对你比较安全,等等我会假装自然地搭你的肩。」 「好。」因为害怕而飞速的心跳让阳日希忘记思考,刘信宇低沉的嗓音就像是定心丸,让她放下了心。 「你家就是这间吗?」刘信宇跟着阳日希停下脚步,自然地抬起手臂搭上阳日希的肩── 「啊!」阳日希的尖叫声划破天际,因为刘信宇忽然被外力击倒在地,「刘老师!刘老师你没事吧?」 阳日希蹲下身查看刘信宇脸上的伤势,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刘信宇迅速抹去嘴角的血渍,抬眼瞪向阳日希身后的人,猛然起身,也给那人重重一拳,那人踉蹌脚步,头上原本戴着的鸭舌帽掉落在阳日希的脚边。 「你这个变态跟踪狂,终于逮到你了!」刘信宇揪着那人的衣领,气愤喊道,「你准备去警察局吧──」 「等等!」 阳日希突然的呼喊,让刘信宇举起的拳头霎时停在半空中。 月光洒落,照亮了那人没有被鸭舌帽遮掩的脸庞,阳日希紧握着手里刚拾起的黑色鸭舌帽,心跳几乎快要衝破她的喉咙。 「禾光,你怎么在这里?」 那顶鸭舌帽的内衬,用黄色线绣着「shine」,是阳日希亲手绣上去的。 第二章 冬之锁(4) 夏禾光抵达台南时,已经将近凌晨四点了,他搭上计程车,前往警卫大叔告知他的那所小学。 抵达目的地,深沉的夜色似乎比先前刚到台南时亮了一些,夏禾光下车后在附近随意走着。 哐── 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这寂静的夜,原本照亮黑暗的光源瞬间熄灭,那高达三公尺高的路灯正冒着烟,失去了光。 一颗石子正好落在夏禾光的眼前,他瞬间察觉了不对劲,将身子藏匿在转角的墙后,侧头小心翼翼地越过墙,观察眼前的动静。 那道在路灯下高瘦的身影四处张望,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压低身子,鬼鬼祟祟地离开。 夏禾光待那人完全消失在转角后,才走近已经失去光的路灯下,他发现这附近并没有监视器,偏僻的巷弄里也没有其他人家,那人打破路灯的用意是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鸟鸣,夏禾光抬头便望见一整片逐渐转亮的蓝天,紧接而来是一道炫目的光,从远方地平线缓缓升起,原先深沉的大地,全都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圈。 第一次看见日出,让夏禾光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四周的声音被各式的车声淹没,他用脚将地上那颗石子踢向路边,以防路过的人们不小心被绊倒。 夏禾光回头往国小的方向前进,决定在对面的超商休息。他坐在落地窗旁的座位区,买了早餐果腹。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夏禾光终于看见有人走进校园,他看向手錶,已经快七点了。 他点开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视线停在阳日希的手机号码,心想着等等若看到阳日希的身影,顺势打给她,会不会很奇怪? 「一杯中杯热拿铁。」熟悉的女声窜入夏禾光的耳里,他转头便望见阳日希站在柜台的背影,他下意识地低头,慌张地压低帽沿。 「谢谢。」阳日希接过店员刚泡好的热拿铁,转身离开。 电动门的音乐声响起,夏禾光才想起他此行来的目的,赶紧起身想追上去,没想到阳日希在绿灯的最后五秒已事先衝到对向,待他走近斑马线时,已转为红灯。 远方的阳日希被一群小学生簇拥,一起走进校园,夏禾光懊恼不已,不想打扰正在上班的阳日希,心想着等放学的时间再过来一趟,便走回超商背起背包离开。 夏禾光沿着人行道走着,直到闻见一抹咸味,伴随着耳边传来的浪潮声,眼前是一整片波光粼粼的大海,他在一处无人的台阶坐下。 十一月的初冬在台南还感受不到寒冷,但待在海边还是能感受到有些刺骨的寒风。 忽然变大的浪潮声跳入夏禾光耳里,他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睡着了。他看向手錶已经下午五点多,赶紧拿起背包往国小的方向跑去。 夏禾光气喘吁吁地站在人行道旁,拿起手机还在思索着该不该打电话给阳日希时,她突然从侧门走了出来,夏禾光愣在原地,直到阳日希的背影远离他的视线,他才回过神迈步跟上。 原本因为奔跑而高速运转的心跳,此时逐渐慢了下来,他保持着距离,看着阳日希在附近的麵摊买晚餐,又到附近买豆花。 天色渐渐暗下来,夏禾光不是不想上前和阳日希相认,只是他满身汗,稍早前又睡在海边,全身汗味和咸味交织,臭到他连一步都不敢靠近。 阳日希走进某条巷弄,夏禾光感到熟悉,抬眼一看便发现昨晚被打破的那盏路灯,忍不住皱眉。 阳日希在某道大门前停下脚步,消失在门后,过没多久,在三楼的窗边亮起了灯。 夏禾光躲在一旁的大树下,四处看着这边的环境,巷弄里留有菸蒂,还有野狗占地盘的尿骚味,也许这些都是平常不过的事,但在这四下无人又昏暗的地方,警戒的心也不知不觉被放大了。 要是天色完全暗下来,阳日希走这条路会很危险。 当心里浮现这句话,夏禾光的步伐便无法移开,他就这么呆坐在那处,直到夜色深沉,三楼窗边的灯光熄灭,他才起身离开。 夏禾光在超商买了颗肥皂,到附近公园的公共厕所简单洗漱,顺便换上另一套衣服,一旁经过的流浪汉瞥了他一眼,夏禾光才惊觉此时的他有多么可笑。 他又走回小学对面的超商,在落地窗旁的座位区吃晚餐,拿起随身听,按到第五首歌曲。 「一杯中杯热拿铁。」银铃的女声窜入夏禾光的梦境,他猛然惊醒,窗外的阳光洒落他一身,他转头再次看见阳日希的背影。 已经早上了,夏禾光竟然在这里度过了二个夜晚。 夏禾光望着阳日希离去的背影,已经有点搞不清楚当初衝动南下的用意是什么,因为他就连跟阳日希打招呼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夏禾光将随身听收进背包里,拿出手机查询回台北的客运时间,发现手机快没电了,他心想着,要是今天还无法跟阳日希相认,他还是回台北吧。 下午他又去了一趟海边,吹着海风直到邻近放学的时间,才漫步到小学门口。 「等等阳老师来,再麻烦你们了。」前方一群男子的对话,让夏禾光竖起耳朵。 「放心,今天这饭局不就为你们两个设的吗?你追阳老师这么久了,早该有进展了!」 「唉,说到进展,我真是等到花儿都要谢了,她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要不是上次她请半天假说有事去高雄,说要送什么毕业礼物给她以前的学生,让我帮她代班,不然我根本没机会跟她吃饭。」 「这不就是天助你也吗?刚好阳老师家附近的路灯坏了,你约大家聚餐的地方离她家又近,到时候送她回家,自然也水到渠成了!」 「哈哈!路灯坏得刚刚好,今早正好听见她跟余老师的对话,说她好像被人跟踪,人在恐惧的情况下绝对会自己投怀送抱,要是成了,绝对请你们吃饭!」 那群男子大声嘻笑,甚至还上演一段接送的戏码,在后头听着的夏禾光歛起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夏禾光跟着那群男子来到某间火锅店的门口,过没多久,阳日希和另一名女子姍姍来迟。他躲在骑楼下的樑柱后面,望着那名先前口出狂言的男子不断对阳日希献殷勤,紧锁的眉头始终无法松开。 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们一哄而散,那名男子和阳日希并肩离去。 在进入那条昏暗的巷弄时,眼前的两人越靠越近,紧跟在后的夏禾光因为慌张而忘记保持距离,接着便看见那名男子忽然抬高手臂想搭阳日希的肩。 明亮的月光洒落,正好照亮那名男子手腕上的錶,记忆中的某道画面忽然浮现在夏禾光眼前,和眼前的男子完美叠合。 夏禾光瞬间串起这几天所有的记忆,衝上前狠狠地给了那名男子一记拳头。 「阳老师,这傢伙真的不是变态跟踪狂吗?」刘老师气愤地指着坐在他身旁的夏禾光。 「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在台北教书的学生。」 刘信宇和夏禾光因为纷纷掛彩,被阳日希发现是误会一场,赶紧将两人带至她的租屋处,替两人擦药。 「我的确在跟踪阳老师。」 夏禾光此话一出,刘信宇便激动喊道:「你看吧!这傢伙自己招了,他真的意图不轨!」 「禾光,你昨天晚上睡在哪里?」阳日希忽视刘信宇,向夏禾光问道。 「……超商,我手机快没电了,本来想说今天再没什么进展,就要回台北了。」 「进展?你是要什么进展?」刘信宇大声喊道,「跟踪阳老师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又不分青红皂地揍我?」 「刘老师,可以请你先不要打断我们谈话吗?」阳日希蹙眉看向刘信宇,然后又将视线回到夏禾光身上,「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 夏禾光抬眼,对上阳日希的眼神,忽然有些懂了他为什么会想来找她。 「没事。」 「真的没事?」 「嗯。」 「那你今晚还要留在台南吗?要不要帮你订民宿?还是你想回台北?现在应该还能搭到高铁的最后一班,我带你去。」 「老师,你可以收留我吗?」 夏禾光的话又再次让刘信宇的理智断线,他迅速起身揪住夏禾光的衣领,「妈的!你这臭小子在说什么屁话?这件事我绝对不同意!阳老师你要是真的收留夏禾光,我也要死赖在这里不走!你要搞清楚,你的学生不是当年的未成年,而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 「刘老师,你先放手!冷静点!」阳日希伸手阻挡,刘信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甩开。 夏禾光拨了拨皱掉的衣领,冷声说道:「既然刘老师也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怎么会对路灯做那种事呢?」 刘信宇的脸色瞬间一僵,转头狠瞪夏禾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天色已晚,刘老师请回吧。」 刘信宇狠瞪夏禾光一眼,转头看向阳日希时又掛起笑,「这样吧,阳老师我有个提议,要不让你学生住我家,我们两个男人也比较好照应。」 「老师,你真的要让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刚刚打我的陌生人一起睡吗?」 眼前两位男人紧盯着阳日希,一个笑容难看、一个楚楚可怜。 阳日希思索一会,看向刘信宇,「刘老师,谢谢你的好意。」 「阳老师你确定?你要搞清楚啊!你们现在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话传出去,你成何体统?」 阳日希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刘老师,不要再说了。」 夏禾光凝神盯着阳日希的侧脸,一直以来感到空荡的胸口漫起一阵热。 「我相信他。」 这么多年没见到阳日希,她看他的眼神从未改变。 第二章 冬之锁(5) 「咕嚕──」 刘信宇走后,房内剩下夏禾光和阳日希两人,他的肚子正巧打破了寂静。 「肚子饿了?」 夏禾光尷尬地抓了抓后颈,「嗯……我还没吃晚餐。」 阳日希扬起笑,到厨房拿出两包泡麵,用锅子盛满水后置于瓦斯炉上。 「正好我也饿了,我晚餐也没吃到什么。」 「怎么会?你们不是去吃火锅吗?」 「看来你是真的跟踪我啊。」 「……」 「没事,我们就算扯平了,因为我前阵子也跟踪你。」 「什么?」 阳日希从冰箱里拿出青江菜和冷冻肉片,看见夏禾光一脸吃惊样,忍不住发笑。 「我上週回台北参加我大学同学的婚礼,就回我们之前的高中看看,然后偶然搭上公车经过了你家,你那时正好出门,我太慌张来不及跟你打招呼,就这么跟着你又搭上了公车。」 「怎么不叫我?」 「我写了信给你,也留了手机号码给你,你一直没联络我,我就在想,也许你不想见我吧?这样贸然打招呼,好像不太好。」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不想见老师,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而已,不知道该跟老师说什么,也不知道老师对我的想法是什么。」 「没关係,所以谢谢你现在愿意来找我,让我放心多了。」阳日希倚着流理台,看着夏禾光,「那……你为什么打刘老师?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鲁莽的人。」 夏禾光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被问此问题,低下头不说话。 「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水滚了,阳日希转身将泡麵和配料全加进去,最后打上一颗蛋,熄火。 「谢谢老师。」夏禾光接过阳日希递给他的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你这两天休假吗?你在饭店餐厅的内场工作对吧?明天几点上班?我带你去坐车。」 夏禾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低声道:「没做了。」 「没做了?为什么?」 阳日希盯着夏禾光好一阵子,他安静吃着麵,没有回答。 「因为被发现了。」 沉默许久,就在阳日希想放弃之时,夏禾光的回答让她的心凉了一半。 儘管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交代明确,阳日希却还是在瞬间明白夏禾光话里的意思。 「那为了庆祝你离职,明天刚好周六,我请你吃饭吧!」 「啊?离职应该庆祝吗?」 「离开不适合的工作是很棒的一件事啊,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吧。」 「那……如果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夏禾光语气平静地问道,阳日希却在他的眼里望见了不安。 「一定会找到的,别担心。」 「嗯。」夏禾光点点头,「这附近有可以买衣服的地方吗?」 「现在都关店了,你衣服带不够吗?我有些没在穿的上衣跟松掉的裤子,你介意吗?」 「没关係。」 吃饱后,阳日希回到房里翻着衣柜,找出之前跟风买的男友t-shirt,还有高中时留下的运动裤,原本都当作睡衣穿,后来松紧带松掉后就尘封在衣柜里了。 夏禾光站在阳日希的卧室门口,默默环视着里头的摆设,很快地就注意到书桌前掛着一份月历,月份还停留在七月。 「大小好像还可以。」阳日希拿着t-shirt和短裤在夏禾光身上比画,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去洗吧──不!等等!」阳日希忽然想起什么,慌张地衝进浴室收拾。 「你可以用浴室了,牙刷跟毛巾已经帮你放在架子上。」 「好。」夏禾光收回放在月历上的视线,抱着阳日希刚递给他的t-shirt和短裤,走进浴室。 阳日希趁夏禾光洗澡的这段时间,将客厅重新打扫一遍,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枕头和薄被放在沙发上。 「想看什么自己转,冰箱的东西也都可以直接拿没关係。」 「好。」 夏禾光洗完澡,阳日希交代完后便接着走入浴室。 现在已经将近十一点,夏禾光看着电视节目,思绪却逐渐飘远。 刚才阳日希房里的桌历,七月的第一周,有两个日期被粗红笔大大地圈起──那是他的生日和出校的日子。 一直以来,阳日希从来都没忘记过他。 想着这些日子还有个人记得他,夏禾光的胸口瞬间被填满,暖得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阳日希洗好澡从浴室走出来,发现夏禾光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便关上客厅的灯。 「别关灯!」夏禾光急促的声音响起,阳日希吓地再次打开灯。 「抱歉,我想说你睡着了。」 「我睡觉习惯开着灯。」 「好吧,那你想睡就睡,我进房了。」 「嗯。」 阳日希回到她的房内,拿起吹风机将头发吹乾,滑手机滑到累了,才起身将灯关掉。 想到明天周六放假不需要早起,再加上夏禾光就睡在客厅,阳日希辗转难眠,躺了好久才睡着。 夜半时刻,阳日希因为尿意而醒来,躡手躡脚地打开房门,电视已经关了,客厅的光刺满她的眼,她得半瞇着眼才能走到浴室上厕所。 逐渐适应灯光后,阳日希经过客厅时,发现夏禾光的薄被掉落在地。 夏禾光忽然动了身子,原本紧闭的双眼睁开,四处查看,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钥匙串发出细微的鏗鏘声。 原本朝他靠近的阳日希吓地停止动作,看着夏禾光闭上双眼后再度沉沉睡去。 确定夏禾光发出沉睡的呼吸声后,阳日希才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拾起掉落在地的薄被,帮他盖上。 明亮的灯火照亮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着夏禾光熟睡的脸庞。 多年不见了,从前还带有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是位带点鬍渣的男人,先前窄小的肩膀也变成厚实的宽肩,肤色也比高中时期黝黑了一点。 而这位少年现在正穿着她的衣服,睡在她家里,荒谬的画面让她忍不住发笑。 忽然,夏禾光的呼吸又开始紊乱,阳日希赶紧蹲下身躲在他看不见的视角。 夏禾光和刚才的举止一样,睁开眼到处张望,握了握手里的钥匙,像是都确定以后,才又闭上眼睡去。 他感觉并不是清醒的,而是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做这些事,因为他连睁开的双眼都很迷濛。 那感觉……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心好像被人不断地向下拉扯,让阳日希的胸口闷得难受。 她知道,他一定在每个夜晚都在确认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第二章 冬之锁(6) 阵阵的香味窜入阳日希的鼻尖,她不自主地嗅了嗅,口水流下的瞬间,让她瞬间惊醒抹了把嘴角,此时鼻腔里的食物香味更加浓厚。 满室的阳光照亮整间房,阳日希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下床,打开房门。 「老师,早安。」 正在伸懒腰的阳日希停止动作,和在厨房料理的夏禾光对上双眼,她毫不犹豫地用力关上门。 「他怎么在这里?」阳日希惊恐地喃喃自语,渐渐拼凑起昨晚的回忆,全都想起后才倒抽一口气。 夏禾光昨晚睡在她家! 阳日希衝到全身镜前,皱巴巴的睡衣、凌乱的长发、嘴角的口水痕。 「老师,早餐好了,可以吃囉。」伴随着敲门声,夏禾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阳日希抱头无声吶喊,她刚那副邋遢样,绝对被看见了。 她迅速衝进浴室梳洗,整顿好后掛着笑容走了出来,优雅地坐在餐桌前。 「禾光,早安。」 「嗯。」夏禾光瞥了眼假装没事的阳日希,在心里偷笑。 桌上两个盘子装着裹了蛋液的吐司,一旁装饰着炒蛋和水果切片。 「你很常自己做早餐?」阳日希满嘴炒蛋,不断点头称讚。 「没有,自己住的时候都随便吃。」 「我也是,我都一杯咖啡就解决了。」 夏禾光拧眉,「没吃东西就喝咖啡很伤胃。」 「习惯了。小屁孩现在也会念老师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 阳日希扬起笑,「我知道,但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穿着制服的小屁孩。」 「倒是老师你怎么都没变?」 「少来了,我可是老了好多岁。」虽然嘴上这么说,阳日希的笑却很得意。 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阳日希看向萤幕,是刘信宇传来的讯息。 『阳老师早安~昨天睡得好吗?我担心了一整晚都睡不太好……哈哈!禾光是今天回台北吗?需不需要我开车帮忙载?我今天没事做,很间的!』 阳日希滑掉预览讯息,没有立即点开。 「禾光,你为什么打刘老师,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夏禾光顿了顿,「嗯。」 「那……就住到你愿意跟我说为止?」 「啊?」 「等等中午我们去市区,吃完大餐后,顺便去买你需要的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啊,再买个床垫好了,这样你就不用睡那么窄的沙发了──」 「等、等等!」夏禾光打断阳日希的滔滔不绝,「老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 夏禾光皱眉,一脸看着神经病的表情,阳日希回以大大的微笑。 「就当你默认囉,等等整理好,我们十一点半出门,我先回房忙一下工作。」 阳日希说完便回房,留下夏禾光还一脸懵。 她刚说了什么?她竟然要夏禾光住下来?她是不是疯了? 才刚关上门的阳日希,懊悔的心情就迅速涌上,她左思右想忽然又觉得不妥,转身握住门把准备再转开之时,昨晚夏禾光不断被惊醒的模样又爬上心头。 还没做出决定,手机铃声就响起,刘信宇这次直接拨电话来了。 「阳老师,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醒着,刚吃完早餐。」 「喔喔,我想说你都没有读,会不会是还在睡,但又很想得到答案,所以就直接拨电话了……抱歉。」 「没关係,其实我刚有看到讯息,只是当下在忙没有马上回,我也抱歉,哈哈。」 「没关係,那你的回答是什么呢?」 阳日希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禾光今天没有要回台北,他……他会在台南留一阵子,就当作度假吧。」 「他要留在台南?」刘信宇忽然提高音调,让阳日希吓了一跳。 「对啊,怎么了吗?」 「喔……没事,抱歉,我刚太惊讶了,哈哈,那他打算待多久啊?他不用工作吗?」 「他正好在转职期,我就建议他让自己休息一会儿,充完电再重新出发……喂?刘老师,你还在吗?」电话那头的刘信宇忽然沉默,让阳日希以为他是不是断线了。 「啊,抱歉,我刚走神了,我只是在思考说,我跟禾光之间有点误会,我身为长辈,是不是应该请他吃顿饭,尽释前嫌,毕竟他也是你的学生,我也不希望我跟他之间的关係搞坏,想问你们等等中午有空吗?我请你们吃饭?」 「刘老师谢谢你这么想,我会把你的好意转达给禾光,不过今天应该是没办法,改天再吃好吗?」 刘老师又是一阵沉默,才回答了「好」。 掛掉电话后,阳日希躺在床上,方才后悔的心情已烟消云散,思索着刘信宇都释出善意了,夏禾光却还是不愿告诉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十一点半,阳日希打开房门,夏禾光已经背好背包、戴好帽子,坐在沙发上等她。 「走吧。」阳日希勾起笑,领着夏禾光下楼。 预先叫好的计程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一同上车,阳日希告诉司机餐厅位置后,车子便发动啟程。 十几分鐘的车程,抵达了台南市区某间日式料理店门前,阳日希向店员报上电话和姓名后,跟着店员走入店内。 夏禾光全程紧抓着背包肩带,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吃饭了,因为餐厅的座位总是桌挨着桌,没有单人座,昨天阳日希说要请他吃饭时,他内心很抗拒,却不好意思推拒。 「这里每个座位都有木头隔间,我挑的位置是最里面的,旁边不会有人经过。」阳日希入座时,忽然说道,「你要把帽子拿下来吗?」 刚入座的夏禾光愣了愣,却在下一秒立刻恢復神色,「好。」 「你喜欢吃鱼吧?」阳日希翻着菜单,问道。 「老师怎么知道?」 「你外婆之前跟我说的,尤其是生鱼片寿司。」阳日希笑道,按下服务铃后,服务生过没多久就走过来点餐。 夏禾光端起日式的陶瓷杯喝了口热麦茶,嘴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老师,你为什么要我留下来?」服务生走后,夏禾光问道。 「嗯……」阳日希托着腮,假装思考,「等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打刘老师,我再告诉你?」 夏禾光轻笑一声,「好。」 餐点陆续从前菜、主餐、附餐送了过来,两人安静吃着,阳日希观察着夏禾光,见他吃鱼时眼里都发着光,她忍不住扬起笑。 「老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吃很慢耶。」夏禾光指着阳日希盘里的两块寿司。 「以前?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吃很慢?」 「高中的时候,你有时候中午会留在班上跟我们一起吃,结果我们都在午休了,你还在那边吃。」 阳日希脸一阵热,「我、我哪有?」 「有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睡觉,一直听到『速速速』的声音,抬头就看到你还在吃麵。」 「谁说的!我知道你们都睡了,所以我每次都吃很小声很小声,真的很小声!」 「但我就是听到了。」 「倒是你,每次都第一个吃完,到底有没有在咬啊?还是你也用吸的,『速速速』的吃?」 夏禾光见阳日希想辩解又想调侃回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结果害阳日希的脸又更热了。 他们聊起当年共同经歷的时光、发生的趣事,笑容不曾在彼此的脸上消失。 彷彿那年夏日,一切都还无恙。 第二章 冬之锁(7) 「我回来了。」阳日希才刚到玄关就大喊,将脱下的鞋子放入鞋柜。 「回来啦?我正在煮汤,你饿了可以先吃。」夏禾光瞥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汤锅,舀了一小匙试味道。 「煮什么汤?」 「山药排骨汤。」 阳日希洗完手后入座,她坐在餐桌前,抬眼望去正是夏禾光面对瓦斯炉的背影。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景,在一个月前,她根本完全没想过。 刚开始「同居」的那几天,她一回到家看见那双大了她半双脚的黑色运动鞋,还有站在厨房的夏禾光向她说道:「老师,你下班啦?」然后满室的佳餚香味,都会让她有种错觉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煮好汤的夏禾光关火,将汤锅端到餐桌上的隔热垫,替阳日希盛了一碗,她捧起碗,就口喝下,温润的汤滑过喉间,暖了她的胃,也暖了晚风开始变冷的十二月。 夏禾光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淡淡一笑便也跟着开动。或许是一起住了一个月,他染上阳日希的习性,现在也会细嚼慢嚥后再吞下,虽然还是比阳日希还要早吃完,但总比刚开始他都已经吃完在追剧,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吃完。 在细嚼慢嚥的餐桌上,他们会聊聊彼此今天发生的事。 「阳老师,这我妈寄给我的草莓,你回去跟禾光一起吃吧。」在办公室,刘信宇递给阳日希一盒草莓。 「谢谢刘老师,每次都这么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阳日希接过,尷尬地笑道,因为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接受刘信宇的好意了。 「别这么说,阳老师的学生我一起照顾,不碍事。」 一旁的余薇刻意插嘴:「刘老师真偏心。」 「余老师你少来,你不是不喜欢吃草莓吗?」刘信宇反驳,余薇一脸被抓包,阳日希也对她翻了白眼。 「话说,禾光也在你家楼下住一个多月了吧?他什么时候回台北?」余薇问道。 「应该快了吧。」阳日希瞥了眼刻意放慢走路速度的刘信宇一眼,用眼神向余薇使眼色,而刘信宇像是听到满意的答案,坐回位子上。 余薇领会后,低下身子滑着电脑椅到阳日希身旁,小声问道:「干么?刘老师不能知道吗?」 「不是不能知道,只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的心结还没有真正打开,不敢说禾光什么时候要回台北,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禾光打刘老师的原因。」 「禾光还是不肯说?」 「嗯。」 确切来说,是阳日希没有再开口问过了。其实阳日希不只一次想过:夏禾光要在她家住多久?如果夏禾光随时想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却顺着她的话,就这么留了下来。渐渐的,她似乎也不太想知道当初她打刘信宇的真相了,而她心里也明白,当她再开口问这个问题时,也等同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我有个好主意,下礼拜运动会,要不要让禾光来当志工?上次约吃饭的时候,他看起来好阴沉,刘老师跟他搭话也不太理,说不定藉这次活动可以打开他的心房,接纳刘老师啊?」 阳日希回想着之前刚跟刘信宇说夏禾光要留下来的事,他特别积极,说要帮夏禾光找住宿,甚至自告奋勇让出他家的空房给夏禾光住,还能省开销,但这个提议她根本不敢告诉夏禾光,便跟刘信宇随口胡诌她家楼下的房客正好搬走了,便跟房东签了短租。 这一个月以来她有感受到夏禾光正在对她打开心房,可是步出家门,他又会再度将自己藏匿于那顶黑色鸭舌帽之下,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放心不下的原因。 上次刘老师好意约他们一起吃饭,他全程低着头,只有在被问话时应个几声,但却刻意忽视刘信宇,还好刘信宇心胸宽大,没跟他多计较。 「禾光,你要不要来我们学校当志工?」家中的餐桌上,阳日希决定问问看。 「当志工要干么?」 「下周刚好是我们学校二十周年的运动会,正好缺人手,要不要来?就一天。」 夏禾光静静吃着饭,没有马上回答,阳日希已经摸清他的习性,知道他正在思考,便也没有继续逼问。 「好。」 就在阳日希洗完碗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夏禾光忽然开口,她还有些发楞,随即才想起刚刚在餐桌上问的那个问题,忍不住笑。 台南十二月的冬天不太寒冷,运动会是在晴朗舒适带点凉风的周五,阳日希领着夏禾光出门,走到半路时,夏禾光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阳日希回头看,夏禾光的脸色有点惊慌。 「我……我忘记戴帽子了……」 「没关係,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的。」 夏禾光紧抓着背包的肩带,摇了摇头,「我……我回去拿,老师先走吧。」 阳日希劝阻的话还未开口,夏禾光已转身离去,消失在转角。 抵达操场时,余薇看见她便问道:「禾光呢?你不是说他也要来?」 「他忘了东西,等等就来了。」应该吧。 刘信宇见到阳日希时,刚和余薇的对话又重复一次,阳日希总感觉他好像有点太过关照夏禾光,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开幕典礼时,阳日希不时望向校门口,但等到致词结束后,始终没看到夏禾光的身影。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阳日希拿起手机拨给夏禾光,想让他不用来了也没关係。 「日希,那个戴帽子的是不是禾光啊?」一旁的余薇拍了拍她的肩,阳日希的电话正好也通了。 「喂?老师,我到校门口了,你在哪里?」 阳日希望向校门口,那个揹着黑色背包、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少年,就站在校门口听着电话,她望着这幕,不知为何,忽然湿了眼眶。 「我在二年二班的帐篷这边,等你过来。」 高挑的夏禾光来到帐棚处时,每个孩子都睁大眼好奇地盯着他,纷纷问着他是谁。 「我以前也是二年二班的,是你们的学长。」夏禾光答道,一旁的阳日希会心一笑。 不到半小时,阳日希所有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夏禾光彷彿孩子王,很快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甚至连别班的小朋友也凑了过来,那天也许是笑容停留在他脸上最久的时候。 运动会那天过后,班上的孩子们老问着夏禾光什么时候再来学校,阳日希彷彿沾了光,笑得合不拢嘴。 期末后迎来了寒假,学校举办短期的冬令营,阳日希不假思索地推举夏禾光当烘焙课程的助手,还将她跟夏禾光抢来的丙级证照秀给大家看。 到了冬令营当天,看见夏禾光的孩子们都很开心,当讲师教孩子们做饼乾时,夏禾光会在一旁辅助。 阳日希在教室外欣慰地看着夏禾光专注的模样,直到一旁陪同的家长和她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外头凉亭跟家长聊天的阳日希接到讲师的电话。 「阳老师怎么办?芸芸不见了!禾光已经去找了,我们也通知家长了……」 阳日希都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端就传来讲师急切的声音,她匆忙起身,跑到烘焙教室跟讲师了解状况。 约莫在十分鐘前,孩子们等出炉的饼乾都凉了之后,纷纷上前装盒,这期间也有许多家长来接孩子们。教室里人变多也变吵杂了,也许就是在这个不注意的空档,芸芸跑出了校园。 她焦急地打给刘信宇和余薇,要讲师在学校等候消息,还未离开的家长们也跟着帮忙找寻,她跑出校外,拨了好几通电话给夏禾光,却始终转入语音信箱。 在外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没见芸芸的踪跡,手机也没任何讲师的消息,阳日希高悬的心已经提至喉咙,无助感让她差点就要哭出声。 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学校,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门口。 「禾──」 「离我女儿远一点!你这个罪犯!」 阳日希叫唤的声音还未出口,便被另一道歇斯底里的女声压了过去,她惊慌走近,便看见芸芸此刻正被她妈妈搂在怀里,而那歇斯底里的女声,正是芸芸的妈妈。 「怎么……回事?」阳日希因为芸芸而安下的心,又为了此刻怪异的气氛再次高悬。 一旁的夏禾光整身晦暗,紧攥着手,帽沿遮住了他脸上的光。 刘信宇忽然朝阳日希走过来,手指着夏禾光,一脸严肃,「阳老师,你口中说的资优生学生、考到烘焙丙级的学生,就是这位你引以为傲的学生吗?」 刘信宇质问的口气让阳日希感到不舒服,她皱眉,「是,怎么了吗?」 「所以,你完全不知道你这位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进了少年监狱?」 高悬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她第一时间就转头看向夏禾光,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跑离。 「禾光!」阳日希才刚要追上去,就把刘信宇一把拉住。 「阳老师,你清醒点!夏禾光是罪犯,他曾经是吸毒犯还是个性侵犯!还好我查到了他的底细,你赶紧让房东把他退了,违约金我帮忙赔没关係,你离他远一点!」 阳日希愣在原地,抬眼看向刘信宇,「你……一直在调查禾光?」 「那当然!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这么做,从他第一天来台南跟踪你,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了,要不是我查到真相,你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阳日希忽然笑了,一把抹去刚才因为惊吓而泛出的泪水,狠狠地甩开刘信宇的手。 「刘信宇,我真没想到你这人这么虚偽。」 第二章 冬之锁(8) 匆忙到家的阳日希打开家门,看见玄关那双黑色的运动鞋,紧揪的心终于松开,可是当她走进客厅,看见夏禾光正在收拾行李时,心又沉到谷底。 「禾光!等等!你先不要动!先听我说!」 阳日希慌张地拉着低头不语的夏禾光,他却无动于衷,走到阳台收着他的衣服,胡乱地塞进他的后背包,他的衣服不多,很快就拉起背包的拉鍊,背至身后。 「等等!禾光!」 帽沿的阴影遮着夏禾光满脸,他不理会阳日希的拖拉,逕自走到门口穿鞋,鞋跟还没套上,就急切地开门准备迈步。 「禾光!等等!不要走!」 「你别再管我了行吗?」 夏禾光甩开阳日希死命抓住他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瞬间,阳日希的心彷彿碎了一地。 门锁开啟的声音响起,阳日希想都没想,衝上前紧拥住夏禾光。 她心碎,是因为在夏禾光眼里看见了泪。 「禾光……拜託你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夏禾光终于停止动作,原本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阳日希感受到怀里的他,正在哭泣。 「老师……我以后要怎么办?」 夏禾光低下头,满脸泪痕,阳日希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去眼泪。 「有我啊,你还有我,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夏禾光缓缓抬眼,对上阳日希的视线,眼泪滚滚而下。 她张开双臂,再次紧拥住他。 刚洗完澡的阳日希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望了眼在客厅熟睡的夏禾光,决定留着一道门缝才躺上床。 习惯在全黑又全静的环境下入睡的阳日希,不时会注意到门缝透进来的光,还有那串不时会被紧握的钥匙声。她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感到烦躁,反而因为这些而感到安心。 因为这样就代表──夏禾光还在。 思绪渐渐朦胧,阳日希闭上眼缓缓睡去,过没多久又忽然惊醒,因为她发现刚才频繁的钥匙串声消失了。她焦急地下床,打开门向外望去,看见夏禾光时深深地松了口气。 但夏禾光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捲缩着身子,紧紧抱着自己,阳日希立刻想起当年在他外婆的丧礼上,他的指甲曾经像这样狠狠地渗进他的手臂,留下满满抓痕。 阳日希走近,发现他冒了一身冷汗,紧闭的眼像是还困在梦境中。 「禾光,没事了,我在这。」 当温热的手贴上夏禾光冰冷的脸颊,他忽地惊醒,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人儿。 「老师……」 「嗯,是我。」 阳日希鑽进被窝,怕夏禾光拿钥匙伤害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它抽走,放到一旁。 「害怕就抓住我,我在这陪你。」 那双注视他的眼,从未变过。 阳日希抬手轻轻抹去夏禾光的泪,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夏禾光靠在阳日希的胸口,和他身上相同的洗衣精和沐浴乳的香味,让他紊乱的心平稳了不少。 抬起颤抖的双手,他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是终于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浮木。 夏禾光是被香味吵醒的,因为开瓦斯的啪啪声,还有煎蛋的滋滋声。 「醒啦?我快好了。」在厨房忙活的阳日希转头看他一眼,「你先去刷牙吧。」 夏禾光点点头后起身,同居这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在阳日希之后醒来。 坐定餐桌前,厨房一片凌乱,夏禾光将餐桌上的杂物整理好,空出地方。 正好完成餐点的阳日希端着两个盘子置在桌上,「可以开动了!」 「……这什么?」夏禾光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有一坨焦黄明显看到壳的炒蛋、黑了半边的培根跟吐司,唯一正常的只有翠绿的生菜。 「我本来想做三明治,可是我太久没煎蛋,太晚翻面,就变炒蛋了……吐司我本来想做你常做的法式吐司,但真的好难,你到底是怎么煎成金黄色的?然后我又想说都做好了要把它叠起来,可是这也好难……所以就乾脆都摊开来,美式拼盘不是都这样吗?还是你也可以再自己叠起来。」 「嗯。」夏禾光俐落地用刀叉把配料都铺在吐司上,盖上另一片吐司后,一口咬下。 阳日希盯着静静咀嚼的夏禾光,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么样?」 「好吃。」夏禾光边说边从嘴里挑出蛋壳,「不过你还是煮泡麵就好。」 阳日希只听到前面那两个字便沾沾自喜,自己也吃了一口,却是满满的焦味,嫌弃地放下手中的餐点,抬头便看见夏禾光吃得一乾二净,只留有蛋壳碎片。 「今天不用去冬令营吗?不是还有课程?」 「我请余薇帮我了,我目前还不太想看到刘信宇,我昨天骂他是个虚偽的人,见了面也很尷尬吧。」阳日希边说边耸了耸肩,「他竟然一直以来都在调查你,真可笑,他以为他是谁?徵信社都没他这么间。」 「可是他说的那些的确是事实,而且迟早都会被发现──」 「那又怎样?他就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揭别人的疮疤?」阳日希一脸愤恨。 「我想……他真的很喜欢你吧?而且我来台南的第一天就跟踪你,他会担心也是应该的。」 「之前打他的人,现在反倒替他说话了?」 夏禾光没说话,正要开口询问他是否应该回台北时,阳日希忽然的靠近让他吓了一跳。 「嗯,脸色好多了。」阳日希抬手覆在夏禾光的额头上,「体温好像也没昨天那么冰了……嗯?不对,怎么越来越热?你该不会发烧了吧?」 夏禾光迅速躲开阳日希打算再凑近的另一隻手,「我已经没事了。」说完便起身离开餐桌。 昨夜阳日希的体温,还残留在他的怀里。 吃完早餐,阳日希外出一趟,回来时正巧碰见下楼的房东张阿姨,两人寒暄了几句。 「对了,下礼拜过年你跟你弟弟有要回台北吗?」 阳日希顿了顿,忽然想起家中的夏禾光,她当初骗张阿姨说夏禾光是他的弟弟,「对喔……要过年了。」 「别看台南的冬天好像没什么,回台北记得穿暖点啊。」张阿姨说完便准备离去,被阳日希叫住。 「张阿姨,我的租约是到今年七月对吧?」 「是啊,怎么?这次也是要直接续租一年吗?」 阳日希犹疑了一会儿才开口:「张阿姨,我六月再给你答覆。」 回到家中,整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阳日希有时候都怀疑夏禾光是不是有洁癖。 「禾光,你要回台北吗?」 正在阳台晒衣服的夏禾光一愣,似乎因为慌张而望着阳日希说不出话来。 阳日希发现自己问得太过直接,连忙补充:「我绝对、绝对没有赶你的意思喔!只是因为刚遇到张阿姨,她说下礼拜要过年了,我是在想……你要回去看你外婆吗?你从高雄回来后,这是你第一个过年吧。」 夏禾光没有马上回答,继续晾着刚晾到一半的衣服。 「那你呢?你也要回台北?」 「我在台南这几年的过年都是在这里过的,不回去也无所谓。」阳日希打开落地窗,穿上室外拖鞋,也从洗衣篮里拿出衣服,「你……你过完年后,还会回来吧?」 「为什么?」夏禾光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阳日希疑惑地与他对视,「为什么过年都没回台北?」 阳日希淡淡一笑,「我没有可以一起过年的家人。」 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没有任何阴影遮掩,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照耀下,凝视着彼此。 「那跟我回台北,一起过年。」 夏禾光的话轻轻的,却重重地打在阳日希的心上,悄悄起了涟漪。 第三章 春之花(1) 车门刚打开,刺骨的寒风立即灌进车内,阳日希忽然回想起上礼拜张阿姨跟她说的话,她的身子已经被台南的温度惯坏了,现在吹点台北的寒风就娇弱到想缩回车里。 她和夏禾光一前一后走出客运,睡了将近四小时,她伸着懒腰舒展睡到僵硬的身子。 不是不愿搭高铁,而是夏禾光垂着眼问能否搭客运,因为他喜欢坐车,阳日希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忍心拒绝。 已经许久没坐客运的阳日希,车身摇摇晃晃的,让她上车没多久就倒头呼呼大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枕在夏禾光的肩上,嘴角还有口水痕,整张脸因为丢脸而热得要命,倒是夏禾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等我一下。」经过超商时,夏禾光说完便走了进去,阳日希在外头看到他买了一包东西结帐,立刻拆封后,用双手不停地搓揉。 「你买了暖暖包?」阳日希笑问着刚走出来的夏禾光。 「嗯。」夏禾光将手里已经预热的暖暖包递给阳日希,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你呢?」 「我不用。」 夏禾光拉起阳日希的行李继续迈步,阳日希手捧着那包暖暖包,连心也暖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台北转运站人满为患,让室内的温度提高不少,阳日希注意到戴着帽子的夏禾光又低下头,拉着他到一旁人较少的地方。 视咖啡如命的阳日希到星巴克买了热拿铁,另外帮夏禾光点了杯热摩卡,第一次喝到巧克力和咖啡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中午他们在附近吃拉麵,阳日希滔滔不绝地计画着这几天的行程,夏禾光全程点头附和。 经过服饰店时,阳日希拉着夏禾光停下脚步,拿起一顶黑色毛帽。 「你要买?」 「嗯,想送你。」没等夏禾光的回应,阳日希逕自摘下他的黑色鸭舌帽,替他戴上毛帽,「嗯,就决定是这顶了。」 「等等。」夏禾光拉住想去柜台结帐的阳日希,拿起一旁薑黄色的毛帽,戴在她的头上。 阳日希有些不知所措,还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模样时,从柜檯折返的夏禾光已经结完两顶帽子的钱,走了过来。 「先回我家放行李。」夏禾光看着镜中的阳日希,淡淡一笑。 「嗯。」意外获得一顶新帽子的阳日希笑着跟上。 坐了几站捷运,阳日希跟着夏禾光一起出站,很快就发现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吗?」 「就……没有帽沿,很不习惯。」夏禾光不断地用手压着帽围,几乎快要遮住他的眼睛。 「看我。」 夏禾光疑惑地看向一旁仰头的阳日希。 「觉得不安的时候就看我,我就在你身边。」 阳日希的鼻头和两颊被寒风吹得发红,被夏禾光尽收眼底,胸口漫起的热烫着他的心。 「好。」 时隔多年再进到夏禾光的家中,阳日希有些难受,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曾经坐在那张餐桌旁,和夏禾光的外婆一起吃饭;曾经坐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和夏禾光的外婆一起看着电视。 她看向忙里忙外的夏禾光,似乎因为许久没回来,积了灰尘,他正到处打扫着,而她发现了,他始终没有打开过外婆的房门。 也许,从他回来这个家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有进去过了吧? 「禾光,我睡客厅就好了。」 「我房间整理好了,你睡我房间。」 打扫完的夏禾光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刚才阳日希倒的水。 「那怎么行?这可是你家耶!」 「我家我说了算。」 「可是──」 阳日希话还没说完,见夏禾光一脸疲惫,她想起他整趟车程都挨着他的肩,让他无法歇息,便识相地闭上嘴。 「晚餐前叫醒你?」 「嗯。」夏禾光闔上眼向后倒进沙发,「老师你不会又偷偷准备什么暗黑料理吧?」 「不会了好吗?」阳日希大声反驳,夏禾光瞇着眼笑了笑,过没多久便传来深沉的呼吸声。 阳日希到夏禾光的房里拿了条棉被,盖在他身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禾光醒来时,外头已是一片黑,他有些讶异地坐起身,看着自己空着双手,乾爽的颈脖和发梢,重点是……客厅的灯没开。 「醒来啦?睡得好吗?」发现动静的阳日希从夏禾光房里走出来,开了客厅的灯,「你从白天睡到天黑,我怕我突然开灯会吵醒你,吓到了?」 阳日希见夏禾光一脸呆愣,赶紧坐到他身边。 「……没事,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你饿了吗?我们等等去吃你家附近那间麵摊好不好?之前你外婆外带过一次给我吃,有点怀念。啊对了,明晚是除夕夜,我们煮火锅守岁吧!明天我们早上先去看你外婆,然后我们再去买食材,我刚有去厨房确认过有卡式炉,要再买一些瓦斯罐。」 夏禾光静静凝视着滔滔不绝的阳日希,扬起淡淡的笑。 「好。」 在附近的麵摊吃完晚餐后,两人在附近随意走走,经过了人声鼎沸的夜市。 夏禾光见阳日希一脸渴望地望着那处,本想开口要带她去,却在想起自己的处境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走吧,回家。」阳日希转头看了夏禾光一眼,随口哼歌领着他走回他的家。 路灯将阳日希的影子拉得頎长,就落在夏禾光的脚下,他踩着黑影慢慢走近她,直到与她并肩。 夜晚,他们各自入睡,阳日希躺在夏禾光的床上,环视着被黑夜笼罩的房间,第一次睡在他的房间,心情有点奇怪。她看向房门,门缝透进客厅的光亮,她起身悄悄开门,窝在沙发上的夏禾光已沉睡,露在棉被外头的手,还是握着那串钥匙。 她乾脆将房门大开再躺回床上,位在门边的床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客厅沙发的尾端,阳日希望了最后一眼,便闔上眼入睡。 隔天出门前,夏禾光到他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在阳日希的脖子上,又拆了一包暖暖包塞进她的手里。 「你呢?」 「我不用。」夏禾光套上一件厚外套,戴上昨日买的黑色毛帽,领着阳日希出门。 虽然高雄不比台北冷,但他可是曾在冰冷的舍房里、躺在硬梆梆的木板上,待过五年的冬天。 搭上捷运前往阳明山的方向,那是夏禾光的外婆长眠的地方。 阳日希还在台北的时候,有事没事都会来探望他的外婆,自从搬去台南后,已经将近三年没来了。 两人并肩走往夏禾光外婆的塔位,站在窗格前,各自闭眼默想。 夏禾光倾诉完跟外婆的话后睁开眼,转头看向阳日希,她还闭着眼,双手合十紧贴在唇上,眉头时而紧皱、时而松开,嘴角也跟着扬起和落下。 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的夏禾光悄悄扬起笑,想也知道阳日希在跟外婆说些什么。 阳日希想说的话都说完后,弯身拜了三次才结束,睁开眼便和身旁的夏禾光对上视线。 「你好啦?我肚子好饿,我们去吃饭。」 「好。」 他们在夏禾光家附近的全联採买食材,准备回家时,经过一摊正在卖新年周边的摊位。 「我们可以买这个吗?」阳日希指着仙女棒,两眼发亮。 「你想玩?」 「嗯!过年不就是要放烟火吗?这个没声音,我们可以在阳台玩吗?」 「阳台玩太危险了,我们可以去顶楼。」说完,夏禾光一脸困惑地看向阳日希,「老师,你确定你三十一岁吗?」 阳日希笑得开怀,「我太久没过年,脑子有点不好使。」 回到家,等他们备完料,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在客厅的餐桌旁席地而坐开始围炉,桌上摆满火锅料,置在卡式炉上的大锅滚着热汤,搭配着新年的综艺节目。 将近午夜十二点,阳日希抓起那袋装满仙女棒的袋子,拉着夏禾光起身外出。 抵达空旷无人的顶楼,他们就着夜光,用打火机点亮了仙女棒,绚烂的火花瞬间照亮黑暗。阳日希双手各拿着一支仙女棒胡乱比划,残影在空气中留下好几道金黄的光线。 「五、四、三、二、一!禾光,新年快乐!」 「嗯,老师也新年快乐。」 阳日希转着圈,笑得灿烂,仙女棒在她周围交织成一圈又一圈的光影,好似金黄的彩带绕着她飞扬,就像是在夜空中跳舞的精灵。 夏禾光望着这幕,想把这画面,永远收在心里。 第三章 春之花(2) 一早的暖阳,将阳日希给晒醒,她睁眼就被窗外的阳光刺了满眼,她头痛欲裂,想起身时,却被身旁的庞然大物吓得惊声尖叫。 「喂!夏禾光你怎么在我床上啊?」 被踢下床的夏禾光也瞬间惊醒,一脸哀怨地扶着他的腰。 「是谁昨天吵着要我陪她睡的……」 「是我吗?」 「就是你。」夏禾光瞪着阳日希,「我真没想到老师发酒疯这么可怕,你要不要看看外面你喝了几瓶?」 阳日希转头看向客厅,地上到处散乱着酒瓶,她记得那是昨天玩完仙女棒后,她拉着夏禾光到楼下超商买的。 「就……呃,我太开心了嘛!也很久没喝了……」 「一直吵着说不准我睡沙发要一起睡床,我说不要就一直又哭又闹。」 「我……我真的这样了?」 「而且还咬我。」夏禾光掀起他的袖子,前手臂上有个明显的齿痕,阳日希吓地倒抽一口气。 「这这这……这我咬的?」 「不然呢?我昨天说要上厕所,你不肯让我去,害我尿床了。」 「什么?真的假的?」 「假的,所以收回你那突然变嫌弃的脸,还有也不需要查看你的床有没有湿。」 「……喂!夏禾光,你耍我啊!」阳日希下床,跟在夏禾光的屁股后面走出房间,「禾光,我平常真的不太喝酒的,我昨天真的只是因为太开心了,对不起啦!」 夏禾光没回话,继续整理着昨夜客厅留下的狼藉。 「你生气了?手是不是很痛?」 夏禾光默默地看向阳日希,她垂下嘴角,跟他装可怜。 「请我喝星巴克的那个。」 「那个?啊!你是说摩卡吗?没问题,你要喝几杯,我都买给你!」 「嗯,你先去洗澡吧,全身酒臭味。」 见阳日希蹦蹦跳跳地衝去浴室,与昨天又哭又闹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不是她昨晚喝醉,夏禾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五年来的心境如此煎熬──内疚自己没有提早告诉他关于外婆的事,悔恨自己没有早一步说服范雨柔。 待到初四,他们避开人潮,选择这天搭车回台南。 过完年后,迎来了周一,是学校学开的日子。 走进办公室,大家互道新年快乐,阳日希却感到莫名的怪异,因为每个向她祝贺新年快乐的老师,都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 「阳老师,新年快乐。」 「嗯。」 阳日希连头都没有抬,对桌的刘信宇有些尷尬地坐回位子上。 邻桌的余薇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你还没来之前,每个人都围在刘老师旁边,问禾光的事。」 「那刘老师说什么?」 「他告诉大家都已经过去了,是他不该这样揭人疮疤。」 阳日希听完立刻大翻白眼,「他搞什么?搧人巴掌后又给糖吃?他凭什么?」 她因为动怒而提高了音量,余薇赶紧将食指附在唇上,示意她小声点。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禾光他真的……?」 阳日希看向一脸小心翼翼又满脸期待的余薇,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阵子再跟你说吧,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嗯,没事,当我没问……抱歉,你心情已经够乱了。」 阳日希今天已经忽视了刘信宇无数次,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现在的心情太过焦燥,怕跟他正面对上,会让她忍不住破口大骂;一半原因是因为她不想和他谈论夏禾光的事情。 可是阳日希没想到,刘信宇选择和她正面对决。 「阳老师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在大庭广眾之下说出那件事。」 「嗯。」 午休到凉亭附近散心的阳日希,遇到了刘信宇。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悔意的人,脑中忽然浮现范雨柔的脸庞,当时也像现在这样,低头向她认错。 但道歉了之后呢?夏禾光受的那些伤,又有谁能够帮他消除呢? 「那天之后,我传了很多讯息给你,也打了电话,但你都没回应……」 「抱歉,我回台北了,忘记带手机。」 阳日希随口胡诌,因为刘信宇的每条联系,都被她滑掉了。 「没关係。」刘信宇尷尬地笑道,没有戳破,「我因为太过担心,所以有去你家看看,刚好遇到房东太太,她说你和你弟弟一起回台北了,我便接着问你家楼下是不是租给你弟弟,但房东太太说,你跟你弟弟住一起……阳老师,你……你真的跟夏禾光同居吗?」 「对。」 刘信宇的脸色大变,「你真的跟夏禾光在一起了?」 「如同我跟房东太太说的,夏禾光就像我弟弟一样,家人住一起会怎样吗?」 「但……但他以前是你的学生!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我不在那间学校了,禾光也毕业了,有什么问题吗?」 「但……但是,他曾经犯过罪!而且还是……有可能会伤害你的罪!」 「如果我告诉你,那些罪都不是事实呢?」 「怎么可能!我亲自去你们之前那些学校,是那些老师亲口说的,我也从校长那里得到了证实!而且我还打去高雄那间少年监狱──」 阳日希默然,刘信宇赶紧噤了口,尷尬地低下头。 「那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你去查证那些事、那些罪的确都是真的,但如果你当初是选择先私底下来问我,我很愿意跟你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却选择用最暴力也最直接的方式揭开这件事。」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怕你可能被夏禾光骗了。」 「在这件事当中,受伤最重的只有禾光,而我什么都无法为他做,就连现在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说些什么,因为那些已经服刑过的罪,我现在不管说再多,都只是像在为他辩解。」 「阳老师,也许真的是我误会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说,我会听的。」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刘信宇一脸为难,没有答话。 「我只希望你能够明白,禾光不是那种人,而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他。」 回到二年二班的班上,现在还是下课时间,孩子们的吵闹声响遍整间教室和走廊。 阳日希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的办公桌,和教室里的景象產生了鲜明的对比。 「老师。」 「芸芸?怎么了吗?」 阳日希回神,低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芸芸。 「老师,为什么大哥哥没有再来学校了?我想把糖果拿给他。」 芸芸递给阳日希一颗糖果,她看着手中的糖果,内心一阵酸楚。 「他最近都不会过来了,但我可以帮你拿给他。」 「为什么?大哥哥是不是很伤心?」 「没事的,芸芸不用担心。」 「真的吗?我上次迷路,遇到大哥哥,他看见我的时候拿糖果给我吃,要我不要哭,还说吃糖果就会好了。我也想把糖果给他,希望他也不会再哭。」 「哭了?你说禾光哭了吗?」 「嗯,大哥哥那时候跟我说,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第三章 春之花(3) 夏禾光足不出户,却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当盪,阳日希每次下班回家,望见乾净的像是样品屋的家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那是夏禾光试图整理自己心情的证据。 「禾光,我们订个课表吧?」 「什么课表?」 阳日希递给夏禾光一张纸,像是学校课表的表格,条列着一周七天要做的事。 「先试试照着这个课表,不需要一直做家事,好吗?」 夏禾光低头看着那张课表,「绘本……是小朋友读的那种吗?」 「不是,也有专门绘製给大人看的绘本,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如果喜欢绘本,我们可以慢慢进阶成看漫画、再读小说,也许可以改善你的阅读障碍。」 夏禾光有些讶异地看着阳日希。 「我很早就知道了,你以前很喜欢看书,但现在却连碰都不碰,我有问过张老师。」 夏禾光点点头,「谢谢,我会试试看的。」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去海边?」 「好。」 阳日希将桌上那张「课表」贴在客厅的墙上,回到房间换上外出衣服。 戴上夏禾光之前送她的薑黄色毛帽,阳日希走出房间,看见夏禾光已经背好背包,戴着黑色鸭舌帽,坐在沙发上等她。 「走吧。」阳日希边说边走到门口,夏禾光随后跟上。 假日午后的阳光洒落,二月的风还有些寒,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阳日希抬头想跟夏禾光聊点什么时,却在看见夏禾光的帽子时,愣了愣。 「怎么了?」夏禾光疑惑问道,阳日希却只是笑着摇头,继续迈步。 夏禾光将原本戴的鸭舌帽换成她送他的毛帽了。 两人戴着同款式的毛帽,让阳日希的心莫名有种痒痒的感觉。 越往前走,海边的浪潮声就越来越清晰,虽然居住的地方离海边不远,但鲜少来附近的阳日希,一看到海便兴奋地衝向沙滩。 「喂!在沙滩上跑很容易跌倒!」夏禾光大喊,跟了上去。 阳日希脱掉鞋,捲起裤管,不假思索地追向浪踩着水花。 「喂!水很冰!」夏禾光话才刚说完,阳日希就被打上来的浪冻得尖叫。 夏禾光无奈地笑了笑,也捲起裤管脱下鞋,放在阳日希鞋子的旁边,从背包里拿出一包暖暖包,边搓边走向阳日希,塞进她的手里。 「哇!禾光真不愧是我当年的英文小老师,都知道我需要什么!」阳日希笑得灿烂,紧握着暖暖包,又继续追着浪。 夏禾光全程紧跟,就怕莽撞的阳日希不小心跌跤。 夕阳逐渐西下,金黄与红蓝交织成梦幻的渐层粉紫,撒满整片天空。 夏禾光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将自己的脚洗乾净后,再穿上鞋袜。 「还有水吗?」 「没了,只有一瓶。」 就在阳日希还在四处张望有没有可以洗脚的地方时,夏禾光忽然蹲在她身前,原本背在后头的背包也改掛在胸前。 「刚刚阶梯口旁边有水可以洗。」 阳日希愣了愣,直到夏禾光因为疑惑而回头跟她对望时,她才回过神来,拎起一旁的鞋子,跳上夏禾光的背。 浪潮声还在阳日希的耳里繚绕,但此刻却有另一道声音不断从胸口冒出。 「这里。」夏禾光轻轻放下阳日希,指着一旁低矮的水龙头。 阳日希低着头,静静地洗着脚,好在冷水让她有点混沌的脑子清晰了些。 「老师,我想吃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你煮给我的泡麵,可以吗?」 馀暉将夏禾光的脸庞照得红通通的,阳日希有点庆幸此刻的天空是这个顏色。 「好。」 吃完晚餐后,他们看了部电影当作饭后消遣,阳日希因为肚子犯疼中场离席进了厕所,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没上大号,还是因为吃坏东西,她排泄的秽物比平常多很多。 当肚子终于清空后,羞耻心才逐渐涌上,她庆幸自己刚才刻意把电视转大声一点,还要夏禾光别等她,让他继续看下去。 冲水声响彻整间厕所,但声音却比平常沉闷许多,阳日希望着整缸混浊的马桶水,不安感逐渐油然而生。 ……干,马桶堵住了。 虽然之前没发生过这种事,但若是之前的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唤夏禾光过来帮忙。 为何偏偏是今天?阳日希在内心咒骂一声,拿起一旁的马桶刷。 ……干,马桶刷断了。 她深深地吸了好大口气,才把内心的愤怒全数压抑下来,虽然又被自己的臭味薰得想飆脏话。 「老师,你很不舒服吗?想说你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怕你是不是昏倒了。」 突然的敲门声让阳日希慌张地盖下马桶盖,「没、我没事!只是马桶堵住了……」 「堵住了?你上完了吗?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不!不要进来!你离远一点,因为真的很臭!」 「没关係,谁大便不臭?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不!绝对不要!你、你可以帮我买马桶吸盘跟一些通马桶的东西吗?」 「好吧。」 过没多久,阳日希便听见大门开门跟关门的声音,她赶紧衝出厕所,到房间拿出她的香水,往厕所里喷。 厕所芳香喷雾也刚好没了,她今天是不是应该要去签乐透? 外头已经一片黑,夏禾光戴着鸭舌帽,不假思索地走进全联,却在看见满间的人潮时忽然退却,直到后方进入的人要他借过,他才低头继续迈步前进。 夏禾光很快地就找到需要买的东西,正要走去柜檯时,两个正在追逐的小男孩忽然朝他的方向衝过来,前方那个小男孩因为回头望,而没注意前方的冷冻柜,夏禾光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小男孩在他怀里撞了满怀,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你没事吧?」夏禾光低声说道,蹲下身拾起小男孩掉落的鞋子。 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随后跟来,看见此副景象,气得直指夏禾光的鼻子说道:「喂!你干么撞我儿子?看你穿得整身黑又偷偷摸摸的,是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周围听见骚动的人们立刻聚集过来,夏禾光压低帽沿,将手里的鞋子塞进小男孩的手里后,转身离开。 「喂!撞到人不会说对不起吗?都几岁的人了,这么没教养!」中年妇人的声音还在后头叫嚣,周围的人开始对夏禾光品头论足,甚至还刻意挡住他的去路。 「这位大婶你才没教养吧!」另一道女声忽然响起,夏禾光抬头,背脊却凉了一半。 那是芸芸的妈妈。 她迈步越过夏禾光,就站在那名中年妇人面前,大声斥喝:「我刚才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是你两个儿子在那边玩你追我跑,这位年轻人是看你儿子差点撞上冷冻柜,牺牲自己挡在前面当人肉盾牌,才没让你儿子撞得满头包!」 小男孩在这时拉了拉中年妇人的衣角,抽噎地说道:「妈妈,是我自己撞到大哥哥的。」 周围的舆论开始转向,纷纷对着中年妇人指指点点,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抓着她两个儿子转身离去。 「喂!那位太太!误会人家还不跟人家道歉?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没教养!」芸妈还故意在那中年妇人身后喊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芸芸的妈妈看向夏禾光,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夏禾光不敢抬头,说完便快步走到柜檯结帐,离开全联。 「禾光!等等!」 芸妈的声音在夏禾光身后响起,他停下脚步,不安地紧握着手中的购物袋,没有勇气回头。 「那个……一直没有跟你说谢谢,让我很过意不去,我听芸芸说她那天迷路了,被一个怪叔叔带走,后来是你发现了她,我……我真的很感谢、很感谢,要不是你找到了她……我真的不敢想像。」 夏禾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是因为我当天没有看好他们。」 「不!芸芸本身就比较调皮,再加上我那天也因为疏忽太晚过去载她……是我要跟你道歉,对不起……当天说了重话,我真的很抱歉……关于你的事,阳日希老师都跟我说了,这些日子以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寂静的夜更添增两人之间的静默,夏禾光始终没有回头面对芸妈。 「你愿意跟我道歉又道谢,我就很感激了。」 没理会身后芸妈的呼喊,夏禾光快步离开,躲进一旁的暗巷,背靠着墙缓缓坐下。 打量的目光、窸窣的话语、指责的语气……即便过了五年,那样的恶梦依旧挥之不去。 看着他的每道目光,都像是一把一把锐利的刀,不断划在他的身上,直到血痕斑斑还是无法停歇。 他紧紧抱着自己,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怀里。 即便挥别了那像噩梦般的五年,他却常常觉得自己其实只是从一间监狱再换到另一间监狱。 永远囚禁着他,无法逃脱。 第三章 春之花(4) 「禾光,你怎么去那么久?我本来打算去找你了。」在玄关处的阳日希碰上夏禾光正好开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夏禾光低着头没回话,将手中的购物袋递给阳日希,越过她走进客厅。 阳日希望见他帽沿下的双眼,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角,「禾光,怎么了?」 像是触动开关的咒语,夏禾光的眸光一暗,却在抬眼望见阳日希时微光闪烁。 这五年来,她也是唯一没改变的人,就在监狱之外。 「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阳日希慌张地抬手抚去夏禾光的泪,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模糊一片的她。 「老师,你大便真的好臭。」 「……」 马桶终于通了以后,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这一个小时对阳日希来说简直是天大的酷刑,看着夏禾光处变不惊地打开马桶盖、面对飘满大大小小屎块的污水、拿起马桶吸盘吸了又吸,全部一气呵气的模样,让她羞耻到想挖个地洞鑽进去。 这期间瀰漫在厕所的臭味,完全没见他的眉头皱过一下。 「老师,我还可以再看一部电影吗?」就寝的时间到时,夏禾光问刚刷完牙的阳日希。 「可以啊,看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回到房间的阳日希,关上灯后准备入睡。紧掩的门缝透进客厅的光,儘管电视的声音微弱到听不见,还是能感觉到极细微的人声。 「吵到你了吗?」 夏禾光看见阳日希打开房门时,拿起遥控器又将音量减了几格。 阳日希泡了两杯热茶,搁在茶几上,「没有,我只是也睡不着而已。」 「要不要我从头播?」 「不用,你继续看。」 两人席地而坐,身后靠着沙发,安静地看着电影。 「老师,你为什么要留我下来?」 「那你呢?那时候为什么要我收留你?」 夏禾光静默好一阵子才开口:「因为那时候不希望老师一个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电影,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阳日希看向已经仰头靠在沙发上睡着的夏禾光,沉稳的呼吸声徘徊在她的耳边,缓缓绕至心上。 「我也是,我也不想要你一个人。」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搞不懂自己当初衝动的原因,阳日希此刻终于懂了。 「日希,你真的做到这个学期就结束了?」在办公室,余薇赖在阳日希的桌边,一脸哀怨。 「嗯,房租正好到七月也结束了,我会回台北,到时候来找我玩?」 「台北好远啊……你是要回到你之前那间高中教书吗?」 「不是,我申请了另外一间高中。」 「那之后都不会再回台南了吗?」 「或许吧?但我会来台南玩的。」 阳日希将视线转回电脑萤幕时,正好和对桌的刘信宇对上视线,双方都愣了会,阳日希率先微笑示意,刘信宇才回以点头。 被忽视了许久,好不容易接受到阳日希的善意,刘信宇终于鼓起勇气,在午休时,约了阳日希到无人的凉亭见面。 「阳老师,你会离开……是因为我吗?」 「不完全是,我本来就预计做到这个学期,只是又刚好发生了那件事。」 「……禾光他也会跟你一起回台北?」 「嗯,他和我的家本来就在台北。」 「那你离开是因为他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芸芸的妈妈说了,关于禾光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阳日希漠然,轻声说道:「你只想相信你所相信的,我说了有意义吗?」 冬天过去后,迎来了春暖花开,距离阳日希离开的日子剩没几个月了。 六月的初夏,学期末前,刘信宇偕同余薇打算帮阳日希办欢送会,起初阳日希还想推託,但余薇烦人的功力让人不敢领教,只好答应了。 「要不要找禾光一起来?也许他能跟刘老师来个世纪大和解。」 「不需要吧。」阳日希冷笑一声。 欢送会当天,阳日希已经事先跟夏禾光说会晚点回去。 「会喝酒吗?」 「会吧。」 「嗯。」 这是他们当时的对话,夏禾光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也许是酒酣耳热,也或许是即将和大家离别,阳日希的心情比平常高昂,倒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四处和每个人敬酒,就连余薇在旁边阻止她也没用。 「我去外面吹吹风。」中场时,已经微醺的阳日希离席到餐厅的门口坐着发呆,想着夏禾光现在做什么。 「你还好吗?」刘信宇跟了出来,坐在阳日希身旁。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你等一下怎么回去?」 「坐计程车吧。」 「我载你回去吧?我没喝酒。」 「不用,你怎么会没喝酒?很不嗨耶!」 「因为我想载你回去。」 阳日希转头瞪向不讲理的刘信宇,「跟你这种人讲不通。」说完,便起身想再回到餐厅。 「阳老师。」刘信宇起身,拉住阳日希的手,「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给我一点机会?」 阳日希正打算回嘴时,整个人忽然被一股力道向后扯,带她回过神时,手已经被另一个人给牵住。 「可是她不喜欢你。」那个牵住她的人说出了她原本想说的话,她抬头看见那人的瞬间,便露出了笑。 是禾光啊。 刘信宇脸色大变,「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她回家,所以不用你费心。」 「你到底凭什么?你这乳臭未乾的臭小子!你知道你跟阳老师差了九岁吗?」 「那又怎样?总比你这个岁数白长的老头,用那种不正当的方式想靠近你喜欢的阳老师吧?」 「你!」 「禾光,我想回家。」阳日希站在夏禾光身后摇摇晃晃的,正好阻止了差点举起拳头的刘信宇。 夏禾光牵着阳日希的手加重了力道,眼神依旧锐利地瞪着刘信宇,「嗯,我们回家。」 拿完阳日希的包包和外套后,夏禾光牵着她的手离开了餐厅。 初夏的夜晚有点闷热,他们互相牵着的那隻手都沁出了汗,还是捨不得分开,夏禾光也因为这个原因,打消了叫计程车的念头。 阳日希跟着夏禾光的步伐,一路上都仰头望着他的侧顏,她虽然醉到头有些晕,但思绪依然清晰。 「禾光,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知道走了多久,阳日希停下脚步,就在她家巷口的那盏路灯下,是他们在台南第一次相遇的这个地方。 阳日希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大约a4大小的卡片,递给夏禾光,他疑惑接过,卡片的封面是盛开的向日葵插图。打开卡片,里面用着五顏六色的字写着各式注音和不同风格的插图,这唯一的相同之处,是每一句的开头都是「大哥哥」。 「是孩子们送你的卡片。」 夜灯打在阳日希的身上,彷彿在黑夜中发着光,让站在暗处的夏禾光捨不得移开眼。 「老师,我可以抱你吗?」 还没得到应允,夏禾光便逕自将阳日希拉进怀里,紧拥着。 第三章 春之花(5) 七月八日,是夏禾光的生日,阳日希前一天就预先订了蛋糕。 「今天晚上要待在家等我喔!」 「我哪天没待在家等你了?」 阳日希一早出门前,特别和夏禾光交代,被他轻笑调侃。 即使放暑假了,阳日希还是有回学校帮忙一些暑期辅导的活动,预计到七月底再离开台南。 夏禾光没多想,照着阳日希之前製定的「课表」,认真地「上课」。 阳日希的书房有一个五层的书架,原先空着的最上面那格,前阵子摆满了绘本,都是要给他看的。 夏禾光很想要一口气全部看完,但秉持着那张课表,他还是忍了下来。 在这个看书的过程中,他似乎渐渐地找回了从前喜欢看书的热忱,他忽然有些期待之后可以开始看漫画的日子。 将近傍晚六点,在外头跑了一圈运动回来的夏禾光,在巷子口看见阳日希提着大包小包,从计程车走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东西?」 「吓死我了!你干么不出声啊!」 夏禾光突然出现,害阳日希吓了一跳,他笑着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才没有!」 「这袋是什么东西?」 阳日希扬起得意的笑,「秘密。」 进了家门,夏禾光帮忙把那个方形的纸袋放在客厅的桌上后说道:「我煮了咖哩,你饿了可以先吃。」 「好,你先洗吧。」阳日希应声,将桌上那个纸袋冰进冰箱,然后到厨房拿了两个圆盘,各自装好各半的咖哩和饭,端到客厅的桌上。 现在的晚餐,他们习惯配着电视一起吃。 「我突然想到,今天是七月七日,你那袋该不会是蛋糕,想庆祝情人节吧?」 洗完澡后的夏禾光入座,忽然转头问阳日希。 「啊?对耶!我都没想到今天是七月七日!」 「……所以不是吗?」 夏禾光不想承认他的心沉了一秒。 阳日希摇头笑了笑,「继续看电视吧。」 到了十一点半,阳日希整个心思都在墙上的时鐘,电视演了什么完全不知道。 午夜十二点前的最后十分鐘,阳日希到浴厕却不是因为尿急,而是偷偷地将浴厕的日光灯给拆掉。 「禾光,厕所的灯坏了,你可以帮我换吗?」阳日希朝客厅喊道,夏禾光过没多久就走了过来。 「有买新的灯管吗?」 「有,在这里。」阳日希从旁边的橱柜拿出事先买好的灯管。 趁夏禾光还在忙活之际,阳日希赶紧衝到厨房从冰箱拿出蛋糕,躲避夏禾光的视线,端到了客厅。 「禾光,你换好了吗?」阳日希边说边插上蜡烛,点火。 「快好了。」 阳日希听到厕所传来移动椅子的声音,赶紧起身到客厅电源开关的地方,等待着夏禾光的动静。 夏禾光跳下椅子,打开厕所的灯,瞬间灯火通明,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门口时,却发现外面一片漆黑。 「停电了吗?老师?」 夏禾光循着黑暗走到客厅,两道烛光立刻落入他的眼帘。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夏禾光的呼吸一滞,愣在原地,清脆的歌声响彻整室黑暗,微弱却金黄的烛光闪烁,映在阳日希笑开的脸上。 他想起过年时拿着仙女棒转圈的阳日希,如同那晚一样闪闪发亮。 在他最害怕最厌恶的黑暗中,拥有着阳日希的光,真好。 夏禾光扬起笑,在阳日希的对面坐下,看着蛋糕上插着数字「23」的蜡烛,才想起自己太久没过生日,已经都忘记这天的日期了。 「许三个愿望,吹蜡烛吧!」 「我可以许一个就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实现的,只有一个。」 夏禾光的眼神炙热,透过烛光漫溢过来,阳日希像是被烫了一瞬,差点忘记呼吸。 她轻咳一声,赶紧回过神来,「……好吧,那你别说出来,听说这样比较容易实现喔!」 「嗯。」 夏禾光双手合十紧闭上眼,阳日希在烛光中悄悄描绘他的轮廓,直到他睁开眼吹熄蜡烛。 「禾光,祝你生日快乐!」阳日希拍手欢呼,打算起身开灯时,夏禾光忽然拉住她。 「等等。」 他将数字蜡烛的2和3颠倒放置,变成「32」后转向阳日希,再次点上蜡烛,「老师也许愿吧,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阳日希愣了愣,「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也是我生日?」 「十七岁那年,我的生日蛋糕分你吃过,你忘了?」 那年,六月的学期末,范雨柔特地买了蛋糕到学校,让大家提前帮夏禾光庆祝,他当时切了一块蛋糕分给阳日希时,和她说了声生日快乐,让她吓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说是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的。」 「嗯,快许愿吧,你可以许三个。」 「不,我也只想许一个最想实现的。」 像是忽然获得了愿望,阳日希兴奋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眼许下愿望。 夏禾光凝视着她,直到阳日希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她嫣然一笑,吹熄蜡烛。 「阳日希,祝你三十二岁生日快乐。」 夏禾光低沉带点笑意的声音,伏着黑夜向她袭来,将她全身包围,暖得胸口发烫。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第三章 春之花(6) 收拾好行李,阳日希告别这住了将近三年的套房,和夏禾光坐上长途客运,一起离开台南。 「禾光,我们已经离开台南了,可以告诉我当初打刘老师的原因了吗?」 夏禾光愣了愣,似乎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被淡忘了。 「我知道只要我和刘老师还是同事,你就绝对不会告诉我原因,对吧?」 「嗯……」夏禾光犹豫了一会才又开口:「我到台南的第一天晚上,刚好经过你家门前的那条巷子,路灯……是被打破的,我看见了那个人的手錶。」 阳日希沉默一阵后,扬起淡淡的笑,「是吗?」 之后的路程,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夏禾光拿出随身听,将其中一耳递给阳日希,她接过后戴上。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熟悉的歌声繚绕在耳边,阳日希忽然想起六年前在学校的那棵大树下,她也像现在一样,和夏禾光并肩坐着,一起听着这首歌。 「禾光,谢谢你。」 阳日希的低语模糊不清,直到她睡沉的脑袋瓜歪歪斜斜地靠在夏禾光的肩上。 他垂下那侧肩膀,让她能够躺得更舒适。 窗外阳光普照,照亮了大地,也映照着夏禾光脸上的笑容。 回到台南时,正好是晚餐时间,他们随意找了间小吃店解决,便回夏禾光的家里整理行李。 「禾光,要不要也顺便整理外婆的房间?」 阳日希轻声问道,夏禾光静静地站在外婆的门外,久久都没有动作。 「禾光,我去外面走走,晚点回来。」 体贴他也许需要沉淀的时间,阳日希离开了夏禾光的家。 走在台北的夜空下,阳日希有些怀念,台北的夜晚因为高楼大厦比台南明亮很多。 她经过附近的一处公园,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这里的公园很小,晚上九点多后几乎没半个人,她坐在盪鞦韆上,兴致高昂地盪了又盪,像个孩子笑得开怀。 直到看见有人牵着孩子走近,她才放慢速度,假装随意地晃着鞦韆。 看向手机,已经快十点了,夏禾光还没有来讯息,不知道他整理好了吗? 「阳日希。」熟悉的声音响起,阳日希转头,便看见了夏禾光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就出来晃晃碰碰运气,找不到你再打电话。」夏禾光边说边在旁边的鞦韆坐下。 「我之前……有跟你说过我没有可以一起过年的家人,你还记得吗?」 「嗯。」 「我十五岁那年生日,我爸跟我妈大吵一架,我妈跟我爸摊牌她找到我爸外遇的证据,他们隔天就离婚了,我爸立刻跟小三共组家庭,我妈每日以泪洗面,后来交了男朋友后也很少回家了。高中三年,我几乎都是自己度过的,大学后就自己搬了出来。」 「……都没有再联络了吗?」 「嗯,很少,我妈也跟当时的男朋友共组家庭了,我后来没再跟他们见过面。那一年之后,我就没有再庆祝过生日了。」 每到过年,两边的爸妈都没人邀请,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而自己的生日,除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知道以外,她几乎不会告诉别人她的生日。 阳日希转头望向夏禾光,才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内心小小惊慌了一下,但很快地就整理好心情。 「所以,你上次帮我庆祝生日,我很感谢。」 「我也是,外婆走了以后,我也没在过生日了。」 「我有猜到,所以我每年都帮你过了。」 「帮我过?什么意思?」 「你每年生日,我都买一个蛋糕和你的岁数蜡烛,祝你生日快乐。」阳日希见夏禾光一脸惊讶,连忙补充:「抱歉,我是不是很鸡婆?」 夏禾光摇了摇头,「以后,我们一起过吧,生日跟过年。」 夜空明亮,却比不上他眼里的星光,阳日希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顿时呼吸有些紊乱。 「好。」 在台北落脚后的第一个夜,阳日希彻夜难眠,因为夏禾光已经睡在原本外婆的房间,门外的客厅一片漆黑,不再从门缝透进光,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翻身换个姿势,微弱的月光自窗户透进来,照亮夏禾光的书桌,她想像着当年穿着制服的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唸书,鼻头就一阵酸。 他再次回到这张书桌,已经睽违了五年。 台北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夏禾光也决定要开始找工作回归社会,阳日希帮他上网註册了人力银行,填写履歷表。 「来,下巴压低一点,看我这边。」阳日希站在夏禾光面前,手里的手机对准着他,「你别笑,太尷尬了。」 夏禾光收回笑容,再次挺直身子,定睛看向阳日希的手机。 「ok!我调一下光,你的大头照就完成了。」 夏禾光呆呆地看着阳日希拿着手机和笔电忙活,心里已经开始期待着成果。 放上履歷后过了一个礼拜,终于有人丢了面试讯息,阳日希兴奋地又叫又跳,别人看了还以为是她收到录取通知。 面试当天,夏禾光换上白色衬衫和西装裤,在阳日希的鼓励下,终于踏出门。 「夏禾光先生,请问您的学歷只有高中毕业,工作经歷又只有去年四个月的清洁工作,我能否请问一下,您高中毕业后的这五年在做什么呢?」 果然问了,这个夏禾光担心了几百万遍的问题。 他回想起不久之前阳日希跟他说的话:「你就告诉面试官,说你那五年都在精进烘焙的技术就好啦!」 「可是……这样不会很像在欺骗对方吗?」 「怎么会?毕竟你在『学校』里学烘焙学了五年,也是事实啊。而且你那时候未满十八岁,也服刑完了,是不会有前科纪录的。」 阳日希的话犹言在耳,他握紧双拳,直面着面试官,颈脖都已冒了冷汗。 「夏禾光先生?」 面试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夏禾光忽地站起身,向面试官九十度大鞠躬,「对不起!我可能不适合贵公司!」 像逃难般离开那间公司,夏禾光独自走在街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和皮鞋,都是阳日希特地帮他准备的,而他竟然逃跑了,真没用。 「先生,不好意思,能否打扰您几分鐘?」 一位浓妆艳抹穿着套装的女人忽然上前攀谈,夏禾光下意识地想压低帽沿,却发现刚逃跑时,忘了戴上帽子。 「先生,真的只要短短几分鐘,您的外型非常好,体格也不错,有没有兴趣进演艺圈?」 「没兴趣!」夏禾光迅速逃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 阳日希听完夏禾光的叙述后,笑得东倒西歪,被夏禾光白眼回去。 接连好几个面试,面试官都问了同样一个问题,夏禾光也同样都答不出来。 就在夏禾光决定自暴自弃去工地当工人时,阳日希忽然兴奋地将手机萤幕秀给夏禾光看,那是他们稍早前叫外送的app平台。 「干么?要我去刚叫外送的这间店应徵吗?」 「不是,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面对人,你可以先当外送员啊!没有老闆跟同事,更不用面对客人,多适合你!」 第三章 春之花(7) 夏禾光用外婆留给他的积蓄,买了一台gogoro,为此他还去考了驾照。 「你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有机车驾照?」 「就……一直以来都坐捷运嘛!而且我明明就有汽车驾照,你那什么嫌弃的脸?」 因为这样,所以阳日希也跟着一起考了。 死也不要全身粉的foodpanda,夏禾光理所当然地选了黑绿相间的ubereat。 一切都准备就绪,夏禾光开始接外送单后,阳日希一下子担心他会晒伤,一下子又担心他会迷路,要不是她没有机车,她可能真的会一路跟踪他确保他的平安。 九月开学,阳日希到新的高中报到,正好和大学同学梁子晴成了同事。 「早上载你来的是谁啊?交男朋友了?」梁子晴看见阳日希满面春风地进办公室,立刻上前询问。 「才不是,只是个认识很久,感情还不错的弟弟。」 「喔喔~是小鲜肉耶!」 「就说了不是。」阳日希对她翻了白眼。 教材一下子从简单易读的小学跳级到复杂艰深的高中,阳日希没什么心情和梁子晴开玩笑,马上就进入了备战状态。 阳日希教的班级是一年三班,当她站在讲台上,望着底下穿着制服的学生们,总会不自觉和当年那班的学生影像重叠,好几次都有种差点反胃的衝动。 「你脸色不太好耶,还好吗?」梁子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上前关心。 「没事。」阳日希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些无力。 「因为想起了当年的学生?」 「……嗯。」 「那你那个男学生联络到了吗?他还好吗?」 「他好很多了,我也得振作才行。」 想起夏禾光,阳日希立刻坐直身子,打起精神。 夏禾光骑着机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从来都不知道骑车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滑着手机接单,到店家取餐,再送到指定地点,戴着口罩和安全帽不用接触任何的人,持续了快半年,度过跨年和过年,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梦寐以求的工作。 这天,夏禾光停在一间麵包店前面,目测约三坪左右的大小,整面落地窗清楚地看见里头的麵包橱窗,他下车打开玻璃门,响起了风铃清脆的叮咚声音,麵包香扑鼻而来。 「欢迎光临。」站在柜台的老闆起身喊道。 「您好,这是您点的餐点。」 在等老闆拿钱的同时,夏禾光望向后方的烘焙室,上半部全透的窗户,看见里头一位穿着制服的师傅正在忙活,一旁摆着烤箱、搅拌机、发酵箱等等熟悉又陌生的烘焙仪器,他才想起他已经将近两年没接触了。 「他是我的学徒,这里的麵包一半以上是他做的。」老闆笑呵呵地答道,递钱给夏禾光。 夏禾光礼貌点点头,准备离去时,正好与进门的客人擦肩而过,对方拿起一旁放置的托盘和夹子,边捡选着麵包,边和老闆谈天。 夏禾光在玻璃门前停下脚步,也拿起一旁的托盘和夹子,瀏览着各式层架,这里的麵包就摆放在已经冷却的铁盘上,没有任何的标示和价格。他见刚才的客人直接结帐,像是都熟透了这里的价格和品项。 因为不清楚价格,他挑了最保险的白吐司,还有阳日希最爱的巧克力豆豆麵包,和自己跟阳日希都喜欢的菠萝麵包。 选好后拿到柜檯,老闆边介绍麵包的保存方式和价格,结帐的金额没有想像中的贵。 「欢迎下次光临。」老闆呵呵笑道,夏禾光和他道谢后,便离开了麵包店。 送完这张单,刚好是阳日希的下班时间,夏禾光发动机车,骑往她的学校。 穿着制服的学生们自校门口蜂拥而出,夏禾光停在对街等候,望着此般景象,忽然捲进回忆的思绪,泛起淡淡的忧伤。 人潮逐渐散去后,远远的,他就望见阳日希提着包包准备走向校门口,他扬起嘴角,趁绿灯时穿过了马路。 阳日希停下脚步,滑手机像是正在打字,在远处的夏禾光手机立刻响起,发现是阳日希传来问「到了吗?」的讯息,又扬起了笑。 他迈步向前正想跟阳日希打招呼时,突然出现的男人叫住了阳日希。 那名男子身形修长,身着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细框的眼镜增添几分斯文气息,两人相谈甚欢。 「阳日希,回家了。」夏禾光冷着脸,看向阳日希。 「禾光,你来啦?」阳日希向他挥手,又转头看向那名男子,说道:「周老师,明天见。」 那名男子像是还想多说什么,被夏禾光一瞪,便又闭上了嘴巴。 「你买了什么吗?哇!是麵包!」阳日希边说边抢走夏禾光手中那袋麵包。 走到对街停放的机车旁,夏禾光终于忍不住问道:「刚那个人是谁?」 「他是教数学的周宇洋老师,也是我隔壁班的班导,我们班的学生都满喜欢他的。」 那你喜欢他吗?夏禾光忍着没问出的话,暗笑自己的幼稚。 「你怎么吃得满嘴都是?等一下要吃晚餐,这个吃完不要再吃了。」夏禾光伸手擦去阳日希沾满巧克力的嘴角,将她手中的纸袋没收,掛在车前的掛勾。 发动机车后,还在因为为刚刚周宇洋不爽的夏禾光,浑然没发觉后头坐着的人儿,脸红得像颗苹果。 隔天的中午时刻,夏禾光又接到了那间麵包店的单,老闆见到他时,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他也顺道又买了麵包。 之后几天都没接到那间麵包店的单,有点嘴馋的夏禾光,趁午后单量减少的空档,骑到那间麵包店。 「咦?我有点东西吗?」 「没有,我是来买麵包的。」夏禾光靦腆地笑道,拿起一旁的托盘和夹子。 「你来得正好,我们的葱花麵包刚出炉,你嚐嚐看。」 没等夏禾光的回应,老闆就撕了一把葱花麵包塞进他的嘴里。夏禾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嘴里便被浓浓的葱香溢满。 「嗯!好吃!」 「呵呵,这算是我们家的招牌之一,你现在看到铁盘上的那些,全都被预订光了。」 「咦?那我刚不就吃到别人的?」 「有留几个给现场客的,送你一个。」 因为突然得到了好处,夏禾光感到不好意思,这次买的麵包比上次还要多。 等待老闆结帐的同时,夏禾光的目光又被后方的烘焙室吸引,望着里头的师傅忙进忙出,他总是会想起当年在「学校」里的回忆,等待麵团发酵的过程,那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理,让他忘却所有的焦虑和不安,他很感谢自己遇见了烘焙这件事。 「虽然很不想说这些,但我必须跟每个新客交代,我这家店只营业到三月底。」 「啊?」忽然从思绪里被拉出来的夏禾光,惊慌地大声回应。 「呵呵,不用这么惊讶,这也是我们传统麵包店的宿命,越来越多装潢更漂亮的什么文青麵包店,年轻人也渐渐地不愿来光顾我们这种又老又旧的店,再加上现在超商量大又便宜,上班族拿了就走,更不会有时间慢慢挑选了。」几乎都笑呵呵的老闆忽然叹口气,「我以前啊,全盛时期请了两三个师傅在做,但做这行太累了,工时长又赚得少,后来只剩阿德还在,我现在跟阿德两人能做的量有限,现在也几乎都是老顾客在撑。」 「完全没有转圜的馀地了吗?」 「阿德要去接他家里的事业,我们找不到接替的学徒,我一身老骨头,一个人也做不来,只能收掉了。」 「怎么会找不到学徒?不是可以放在人力银行上吗?」 「你说那个什么108跟514喔?阿德有帮我放啊!但来面试的听到时长跟薪水就摇头了,还有人笑我们这种薪水怎么敢放上来……唉,我还能说什么?」 「那、那找到学徒后,店就不会收了吗?」 「这当然是我所期望的,但离月底只剩两个多礼拜了,我人力银行也关掉了,收店的决定已经势在必行……」 「我!我可以啊!我可以当学徒,而且我还有丙级证照!就录取我吧!」 第三章 春之花(8) 上班第一天,夏禾光早上八点报到时,老闆和阿德已经整装完毕在烘焙室忙活了一阵子。 「呵呵,我好久没教人了,我随意教教,你随意学学。」老闆边揉着麵团,边呵呵笑道,「你目前先学外场,熟记我们全部的麵包品项和价格,我们每天九点开门,你要先打扫外面,盘子啊、架子啊、落地窗之类的,整洁乾净就对了。」 夏禾光愣了愣,「我……我需要面对客人吗?」 「呵呵,当然啊!不会让你第一天就做麵包的,你做的每个东西都是要给客人吃的,东西出来了,你要试着推销,告诉客人它的好,让客人愿意买;再来,客人吃完后给你的反馈,你也要懂得回应人家,最重要的是,你要吸取客人的建议,内化成自己的,让你每次做出来的东西都能比上次更好。」 夏禾光艰难地点点头,问老闆能不能戴着帽子上班,老闆爽快地答应了。 约莫九点半,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夏禾光慌张支吾的模样被老闆看在眼里,他趁着空档来到外场和客人间话家常,言谈间瞥见了比平常还要整洁的环境,原本都有刷痕的玻璃被阳光照得透亮,一直都随意摆放的铁盘井然有序地排好,就连地板也正发着亮。 老闆满意地露出笑,拍拍夏禾光的肩膀,要他不用紧张。 「跟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未来的接班人。」 夏禾光仓皇抬头,「不、不是!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还在学习──」 「真的假的?我们老吴不用收店了啊!」 「太好了!老吴你要出头天了!」 「我要跟我女儿说她以后不用担心吃不到葱花麵包了!」 「今天菠萝麵包我要买十个!」 眾人七嘴八舌,恭喜着老闆,也不断拉着夏禾光的手要他好好干,夏禾光突然被那么多人包围,慌得晕头转向,只能不断点头说好。 麵包出炉后,老闆笑呵呵地帮客人们结帐,夏禾光在一旁帮忙,默默记下各种品项的价格。 忙了一整个早上,他们直到将近两点才得空休息,早上出炉的那些麵包几乎销售一空。 「以前我麵包做得多、客人也多,每次都从朝五晚九的,很累啊,现在做的量变少了,虽然赚得少,但几乎都完售,有时候还能提早打烊,轻松很多。」 吃午餐短暂休息时,老闆边吃饭边向夏禾光说道。 「我早上来上班的时候,看到你们已经在做麵包了,请问你们是几点上班的?」 「这栋房是我的,我就住在楼上,通常我都是六点开始动工,阿德是七点来的,因为他要忙到关店,所以早上我就不让他那么早来了。」 「那、那我也可以早上六点来吗?」 「你这样会太累,我怕你会被吓跑。」 「不会!我没关係,我在家很间!」 老闆呵呵笑了许久,「知道了,你就六点来吧。」 午休过后,阿德继续回到烘焙室做麵包,老闆便留在外场招呼客人,顺便教夏禾光。他告诉夏禾光,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现在只能做上午的时段,下午就让阿德独自作业到闭店。 这天也许因为早上客人们的口耳相传,带来了比前几天更多的人潮,架上的麵包几乎一摆上后就立刻被劫走,夏禾光第一次做外场,慌得手忙脚乱,麵包的价格也不晓得,几乎都是客人告诉他多少钱,他才有办法结帐。而每个结帐的客人看见夏禾光,那期盼的眼神,让夏禾光既感到千斤重担,又感到喜出望外。 忙完一整天,大概五点打烊,夏禾光整理完外场后,又到烘焙室帮忙阿德善后,清洗器具。 阿德的话不多,总是掛着靦腆的笑,基本上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但夏禾光问他问题时,他都会简单扼要地说明,直到夏禾光了解。 隔日五点半就起床的夏禾光,塞了一片白吐司就匆匆出门,窗外的天空还未全亮,但他却觉得他的心情艷阳高照。 「以后叫我吴叔就好。」吴叔领着夏禾光进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踏进烘焙室。 吴叔列举今日要製作的麵包品项,也带他走了一圈器具和材料放置的位子,告诉他闭店跟关店前都要确认库存量,然后让简单的备料试着让夏禾光做。 七点一到,阿德便出现在门口,换上制服后,加入他们的行列。 「八点了,吴叔我先去外面打扫,准备开店。」夏禾光边脱下围裙,便说道。 才正打算开口要他出去的吴叔,满脸笑呵呵:「好好好,快去。」 大致理解了所有的流程,夏禾光比昨日冷静许多,唯独面对客人时还有些结巴,甚至不敢对视。 「弟弟,你看起来很年轻耶!几岁了?」一位中年大妈低头想看清夏禾光帽沿下的面容。 「二、二十三岁了。」 「哇!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大学毕业了吧?当完兵了吗?」 「……」 「怎么不说话?」 「这边总共一百三十五元,感谢您的购买。」 夏禾光将装好的袋子递给她,头依然低着。 中年大妈愣了愣,随即笑道:「好,谢谢你啊!」 「谢谢光临。」夏禾光的声音和玻璃门上的风铃同时响起。 店内暂时没了人潮,他有些虚脱地靠着墙,直到新的客人上门,他又再次打起精神。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人问夏禾光有没有女朋友?大学毕业了吗?当完兵了吗?他都会有种很想立刻辞职的衝动。 这天打烊后忙完,已经快七点了,阿德离开后,夏禾光还在门口踌躇不前,他想起刚来上班的前一天,他曾经问过阳日希的事情── 「我要不要直接跟老闆说我以前的事?这样直接去上班好像不太好……」 「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想说没关係,但我觉得你还没熟悉那里,老闆也还没熟悉你,现在贸然说出口不是明智的选择,你要不要再等些日子看看?」 阳日希的话还犹言在耳,但上班不到一个礼拜,夏禾光就因为内疚而睡得不安稳,他总觉得这样好像在欺骗吴叔,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工作,但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期盼,如果发现他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好人怎么办? 「禾光,怎么了吗?」发现夏禾光的吴叔,向他走了过来。 「吴、吴叔,我有话想跟你说。」 吴叔脸瞬间垮了起来,拧起眉,「该不会要跟我说你不做了吧?」 「不!不是!」 「不是就好,想说什么都没关係,吴叔洗耳恭听,先坐下吧。」吴叔领着夏禾光坐在一旁的阶梯上。 夏禾光低下头,久久没说话,吴叔没催他,静静地待在旁边等待。 「吴叔,我……我之前跟你说我的烘焙室在学校学的,证照也是学校安排考试的……」 「嗯?」 「这些话绝对没有虚假,只是……只是那个「学校」不是一般的学校……是……」 吴叔望着欲言又止的夏禾光,见他一手紧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都陷入了肌肤,一把抓起他的手。 「你会自残?」吴叔掀起夏禾光的袖子,上面佈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抓痕。 「呃!不、不是……」夏禾光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赶紧拉下衣袖,「就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嗯,做麵包的不能受伤,以后手臂有你烫的了,呵呵。你刚说什么学校?职业学校吗?」 无法抓手臂的夏禾光,紧紧地握住双拳,直到指甲渗入掌心,让他感到一丝痛楚时,他才缓缓开口:「是……少年监狱。」 夏禾光不敢抬头看吴叔的回应,又继续说道:「我……我在里面待了五年,去年夏天出校的,就是在那段期间学了烘焙,考了证照。」 吴叔忽然抓起夏禾光的双手,用蛮力摊开他的掌心,「我说过了吧?麵包师傅手不能受伤。」 夏禾光望着自己掌心那一道又一道深深嵌入的指甲痕,终于抬头看向吴叔,「我、我犯过罪!如果吴叔介意的话,我就做到今天,薪水不用给我没关係,趁阿德还没走之前,你们还可以找看看其他人──」 「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想欺骗吴叔……」 吴叔放开夏禾光的手,彼此静默。 「少年监狱是什么样的学校?」 「是……是跟普通学校一样也是一到五上课,只是要全年住在舍房,不能外出。」 「是吗?那跟当兵还真有点像,我那个年代要被关两年。」吴叔呵呵笑道。 「但当兵还是比坐牢自由……我们每天都被监视,到处都有监视器,就连上厕所也是。」 「自由吗?我反倒觉得现在的少年监狱满自由的,我以前进去的时候,跟你们现在待的地方完全是天壤之别,哪还能读书?有监视器又怎样?有很多看不见的角落很黑的!可以告诉我你犯的是什么罪吗?」 「是……是吸毒跟性侵,虽然说这些有点像在辩解,但案发当时我是没有意识的……」夏禾光回答完后,忽然越想越不对,瞪大眼看着吴叔,「吴叔,那个……请问你刚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进去的时候?」 吴叔看着夏禾光呵呵笑道,拍了拍他的手。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杀过人。」 第四章 夏之日(1) 阳日希在家迟迟没等到夏禾光的消息,她点开和他的对话视窗,他说完「我会晚点回去,你先吃。」之后,她后续传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应。 将近九点,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阳日希立刻衝到玄关。 「禾光,你去哪了?」 帽沿下的夏禾光缓缓抬起头,望见阳日希后,原先黯淡的眼眸渐渐恢復光彩。 「吃饭了吗?你去哪了?」 「我吃了麵包,不饿,在附近走走而已。」夏禾光边说边低头走进屋内,阳日希一瞬就感到了不对劲。 夏禾光洗完澡后早早就进房,让阳日希根本没机会和他谈话。 午夜十二点,阳日希辗转难眠,轻声走进夏禾光的房间,坐在他的床沿。 「禾光,你睡了吗?」 「……睡不着。」夏禾光面向墙,低声说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被吴叔发现了吗?」 「不是……是我自己说了。」 「你自己说了?所以吴叔叫你做到今天就好吗?」 「不是,吴叔希望我继续做,他说他相信我。」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阳日希小心翼翼地抓着夏禾光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他双手摀着脸,颊边看见了泪水。 「老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你还会愿意帮助我吗?如果你帮助我后,发现我那些难堪的过去,你还会对我那么好吗?」 阳日希抬手将夏禾光拥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当然,我会愿意站在你这边。」 夏禾光的啜泣缓而无声,他紧紧靠在阳日希的怀里,和吴叔稍早前的对话,又悄悄浮上心头── 「我年轻时交到坏朋友,为了义气和面子而被怂恿杀人,我十五岁时被抓进去关,等我出来时刚好是你这个年纪,我很努力要变好,但世界跟社会却不允许。之前那群坏朋友三番两次来烦我,不断告诉我身边的人说我是杀人犯,我为了逃离他们,跟家里断绝关係,自己一个人来北部,因为太饿偷了一间麵包店的麵包吃……那时候的老闆就是我的师傅,他收留我,教我做麵包,我也很争气,帮他的店带到全盛时期,那时候很累,却很满足。」 「所以是现在这间店吗?」夏禾光问道。 「不是,这栋房子是我的啊。」吴叔呵呵笑道,「我师傅老了,那间店后来教给他儿子接管,他儿子知道我以前偷过麵包,又眼红我做的麵包比他还要好,试图把我逼走,那时候沉不住气提了离职……唉!真可惜,我应该要拿资遣费才对啊!」 「吴叔,你都没结婚吗?」 「有啊,我后来租了店面,三十多岁自己开麵包店,越赚越多,那时候跟常来的女客人看对眼就结婚了,没想到老天果然还是不想让我太好过,我前妻偶然发现我那段难堪的过去,跟我离婚了,她的家人当时还买了一堆鸡蛋帮我洗麵包店呢!呵呵。」 夏禾光沉下脸,现在满脸笑容说着过去的吴叔,当时该有多无助呢? 「唉,别那个脸嘛!」吴叔笑呵呵地拍了拍夏禾光的肩,「我自己也还算是幸运的,我那时离开那个地方,偶然经过这里,发现这户人家要跑路,我就用很低价买到这间房子,四十多岁开店至今,我也六十五岁,可以领退休金啦!呵呵。」 「吴叔,你好厉害……」 「不厉害不厉害,世界上比我苦的人多着呢,我现在也算是享清福了。其实我真的很不想收店,因为不想要我师傅创造的香味就此失传……所以禾光啊,我很庆幸遇见了你,没想到我这独居老人在有生之年,还能跟别人说我的故事呢!呵呵。」 吴叔温暖的大手紧握着夏禾光,笑瞇的眼几乎看不见眼珠,夏禾光却望见了他眼底的坚信…… 回忆至此,鼻腔瞬间满溢洗发精和沐浴乳交织的香味,夏禾光靠在阳日希的肩颈,不自觉又抱紧了她。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遇到她,现在的他……会在哪里呢? 隔天週末,一早醒来,阳日希的身旁已经没了夏禾光的身影,她走出房间,夏禾光已经事先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餐。 看向时鐘已经早上九点多了,阳日希独自入座,望着餐桌上的麵包,想起现在正努力工作的夏禾光。 已经连续五天,夏禾光都是五点半出门,晚上将近七点才回来。 有时候常觉得心疼,但见他每次神采飞扬地说着麵包店的事,她又感到非常庆幸。 因为那样的神情,彷彿又让她望见当年那位一切都还无恙的少年。 下午,阳日希决定去探班顺便买个麵包捧捧场。 坐捷运大概十多分鐘的路程,阳日希走出捷运站,沿着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远远的她就看见夏禾光停放在外头的机车,便开心地迈步靠近。 这间麵包店看起来窄小,但整片晶亮的玻璃落地窗让人有种宽敞的错觉。 走到门口,还未打开门,阳日希便望见里头的夏禾光站在柜台,他戴着阳日希送他的鸭舌帽,正悉心地帮客人包装与结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紧张,但在欢送客人时,笑容却非常真诚。 叮铃── 「欢迎光──老师?你怎么来了?」 玻璃门的风铃声响起,夏禾光望见阳日希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嗨,来看你有没有认真上班啊!」 「我……我一直都很认真啊。」夏禾光搔搔脖子,耳朵都红了。 「禾光,有客人啊?」吴叔从内场走了出来,笑呵呵地看向阳日希。 「吴叔你好,我是禾光的老──老姊!我刚好经过,就来看看禾光,想买个麵包。这饮料只是因为今天刚好买一送一买的,请你们喝,不要有压力。」 阳日希将三杯饮料放在柜台,吴叔笑呵呵地要夏禾光拿一杯进去内场给阿德。 等夏禾光回到外场时,吴叔已经逐一向阳日希介绍店内的麵包品项,阳日希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阳日希夹满了一整个托盘,来到柜檯给夏禾光结帐。 「老──老姊,你买那么多吃得完吗?」 「别担心,我刚好晚点要去找子晴,想送她吃,而且刚吴叔介绍成这样,害我每个都好想吃,哈哈!啊对了,晚上我就在子晴家吃了,你自理吧,不用管我了。」 「好。」 吴叔这时候突然插嘴:「你们姊弟俩住一起啊?」 他们俩人一愣,随即一同回答:「对。」 「好好好,感情真好。」吴叔呵呵笑道,「你们差几岁啊?」 「我们差九岁。」 「原来如此,是因为年纪差太多,所以看起来不太像吗?」 「呵呵,或许吧。」阳日希笑道,拿走麵包袋,和他们道了再见便转身离开。 而夏禾光直至阳日希的身影消失之前,眼神从未在她身上移开过。 吴叔在一旁望着这副景象,忽然扬起笑容。 呵呵,这眼神看起来就不是姊弟啊。 第四章 夏之日(2) 自从那天后,阳日希下班只要有空,就会搭捷运去麵包店找夏禾光,等他下班后,再一起吃路边摊当晚餐。 每天外场打烊,夏禾光都会看手机一眼,确认阳日希有没有要过来。 如果那天收到「我要出发了」的讯息,夏禾光就会比平常打扫得还要起劲,嘴角始终泛着淡淡的笑意。 如果那天收到「今天不过去了」的讯息,夏禾光会默默地收起手机,更专注在打扫上面,眸光透着一丝黯淡。 呵呵,吴叔可是都看在眼里呢。 「下礼拜阿德就不在了吗?」在小吃摊吃晚餐时,阳日希问夏禾光。 「嗯,我好紧张,很怕自己做不好。」 「才不会!你一定可以的,我等着吃你做的麵包。」 夏禾光靦腆一笑,「其实你每天早上吃的麵包,都是我试做的。」 「真的假的?跟我上次在你们店里买的没有差别啊!」 「别逗我了……」 「我是说真的!」阳日希哈哈大笑,拍了拍耳根已经红透的夏禾光。 吃完晚餐的两人,若还有时间,就会到附近的书局晃晃,夏禾光鑽研关于烘焙的书,阳日希搜寻英文的教材,九点再集合在柜檯附近,一起结帐离开。 因为如此,夏禾光的阅读障碍就这么治好了,但他本人似乎没有发现,阳日希也没有打算提醒他。 回到家后,他们总是各自洗完澡就直接入睡,比起之前一起吃饭配电视的愜意生活,现在更有一起奋斗打拼的感觉。 在办公室,阳日希一早就忙着批改学生们的作业,周宇洋拿着两张门票,走到梁子晴和阳日希旁边。 「梁老师,我朋友有给我两张画展的门票,你家小朋友有兴趣吗?」 「画展?」梁子晴接过门票,喃喃自语:「印象派?我家小朋友才国小,看得懂吗?」 当她抬头想回绝时,就望见周宇洋正在偷瞄一旁认真改作业的阳日希,顿时扬起嘴角。 「我家小朋友太暴力了,画廊应该不欢迎我们,要不周老师跟日希一起去吧?」 「啊?」阳日希和周宇洋同时抬头。 「刚好两张啊,阳日希你不是喜欢看艺术类的东西吗?周末没事吧?不然这门票浪费了多可惜。」 阳日希接过门票,定睛细看,周宇洋在一旁显得慌张,似乎没预料到事情往这方面发展。 这个周宇洋,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吞,需要别人帮忙推一把。 「周老师,这真的是免费的啊?」阳日希问道。 「嗯,我朋友的家人在这间画廊工作,有公关票,他有事不能去,就送我了。」周宇洋有些尷尬地搔了搔头。 「好啊,周末我有空,你再跟我说时间。」 「真的吗?好,我安排好行程再跟你说!」说完,周宇洋拿回那两张门票,满面春风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梁子晴瞇眼看向阳日希,「虽然我只是随便撮合,但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啊?」 「免费的不看白不看啊,而且那里离我弟弟上班的地方满近的,我可以去找他。」 「你弟弟?该不会是之前每天接送你上下班的那个吧?」 「嗯,他现在在麵包店上班,是位麵包师傅喔!」阳日希露出炫耀般的笑容,梁子晴理解地点点头。不过,怎么老觉得哪里怪怪的? 周末一早,夏禾光因为上班已经不见踪影,阳日希看向餐桌,他照惯例帮她备好了早餐。 她想起昨晚告知夏禾光今日要和周宇洋去看画展,下午会顺路去找他,他扳着脸孔像是在生气,还以为不会帮她准备早餐了。 不是啊,他为什么要生气? 阳日希思及此忍不住失笑,也许是她过度解读夏禾光的心情了吧。 下午,在约好的时间之前,阳日希提早抵达,却没想到周宇洋已经在那里等候。 「我都提早来了,你竟然还比我早。」阳日希笑道,走近周宇洋。 「我怕塞车,就提早出门了。」 「你今天开车?」 「嗯,我想说你可能会穿高跟鞋,周末捷运又人多,开车比较自由。」 阳日希看向自己的高跟鞋笑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两人并肩走进画廊,周遭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 周宇洋与阳日希年纪相近,相处非常自在,他不会有之前刘信宇的紧迫盯人,而是很舒适的异性关係,再加上两人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文,相似的学术背景和兴趣,让阳日希很愿意跟周宇洋更进一步。 「你弟弟的店在哪边?」看完画展上车后,周宇洋发动车子引擎。 「我可以直接按吗?」阳日希指着车上的汽车导航。 「当然可以。」 周宇洋悄悄描绘着阳日希的侧脸,直到她输入完地址后,才将视线移开。 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可是已经三十多岁的他,顾虑得太多,彼此又是同事,反倒让他踌躇不前。 尤其是,那个叫「弟弟」的男生。 「到了,就在前面。」阳日希解开安全带,拿起刚才买的饮料下了车。 就像现在,那样的笑容,不曾为他绽放。 阳日希站在麵包店前,看见里头在招呼客人的夏禾光,扬起笑,推开门走进。 「日希,欢迎啊!」吴叔开心呼喊,看见一旁的周宇洋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同事,我刚跟他有约,就顺道过来。」阳日希边说边将饮料递给吴叔,转头望向夏禾光,本来想跟他打招呼,见他在忙便作罢。 她穿着一袭雪纺短洋装,长发绑成低发髻,颊边随兴落下的碎发,隐约能看见耳垂上晶亮的小耳环,脚上踩着低跟的高跟鞋,走起路来优雅了几分。 夏禾光早在阳日希进门前就看见她了,虽然是因为拗气而故意不理她,但更多的是因为慌乱而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以往在家看习惯她的素顏,上班也都是淡妆和千篇一律的套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打扮成这副模样。 吴叔瞄了一眼正在装忙的夏禾光,呵呵笑了几声,便转身跟阳日希和周宇洋聊起天。 周宇洋捧场地买了几个麵包,到柜台结帐时,悄悄地打量着夏禾光。 夏禾光戴着黑色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脸庞,但看得出来非常的年轻,他记得阳日希说他们差了九岁,就住在她隔壁,是有血缘关係的弟弟吗?但他们不同姓氏,而且也长得根本不像。 「总共一百六十元。」夏禾光闷声说道,接过周宇洋递过来的纸钞。 「你叫禾光吧?我跟日希都很期待吃到你做的麵包。」 夏禾光递出零钱的手顿了顿,终于抬头对上周宇洋的眼睛,「阳日希是第一个吃到我做的麵包的人,你忘了吗?因为我是跟她最亲近的人。」 夏禾光眼神犀利而清冷,嘴角却泛着笑意,周宇洋拧眉感到不悦,正想询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关係时,阳日希就唤他过去。 他将问话吞了回去,按下浮躁的心,走回阳日希的身旁。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问阳日希,只是在没有很熟的情况下,对方也已告知是弟弟,突然问他们是什么关係,感觉不太有礼貌,他不希望给阳日希留下不好的印象。 「禾光,那我们先走囉。」 「嗯。」 夏禾光连头都没有抬,阳日希有些失望,偕同周宇洋离开麵包店,直到风铃声响起,夏禾光才抬头望向他们的背影。 吴叔在一旁呵呵笑道,喃喃自语:「再不努力一点,就要被人追走囉!」 「吴叔,我出去一下。」夏禾光歛起眉,匆匆地追了上去。 不远处,前方两人的背影映入眼帘,女人的裙摆飞扬、笑得优雅,男人的衬衫笔挺、笑得文雅,人行道一旁的树梢落下花瓣,彷彿也在盛讚着两人的合衬。 夏禾光低下头望着自己整身的麵包粉,油腻的烘焙味也像是深根一样随时窜上鼻尖。 他孤身站立,神色黯然,远方男人的从容和自己的狼狈,都在在提醒着他们有多么的不同。 「阳日希!」 夏禾光不假思索地喊出声,直到阳日希转头和他对视,迈步走向他,他的心才逐渐安然。 「怎么了?不是在忙吗?」 「今天几点回来?」 「我跟宇洋吃完晚餐才会回去,你今天下班应该很晚了,就在外面吃饱再回家吧。」阳日希边说边捏着卫生纸擦拭着他的脸颊,喃喃道:「沾到麵包粉了。」 忽然拉近了距离,让夏禾光呼吸一滞,动弹不得,但在她淡淡的香水味飘入鼻尖后,他缓缓沉下脸,因为发现那是有别于平常上班喷的香水。 「八点回来?」 「八点太赶了,我到家应该快九点了。」阳日希收起卫生纸,然后假装生气地瞪向他,「话说,夏禾光,你最近越来越常叫我的名字,什么时候这么没大没小了?」 夏禾光瞥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周宇洋,发现他也正在注视着他。 「没什么,就是偶尔把你当成女人。」 「偶尔?什么意思啊你,是平常没把我当作女人看的意思了?是不是欠揍?」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打在夏禾光身上,摇曳的光点将他扬起的笑容映得闪闪发亮。 「嗯,我一直在努力。」 第四章 夏之日(3) 阳日希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跟夏禾光说到话了。 不是因为吵架,而是因为阿德离职后,夏禾光接下师傅的职位,每天都是凌晨五点半出门,将近九点才回家,常常回到家就是洗完澡就回房睡了。 有时候好不容易提早到七点回家,也是倒头就睡在沙发,直到阳日希买晚餐回来,才边打着盹边完食。 阳日希看他每天这么累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和他间话家常。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从上礼拜就困扰她到现在。 「意思就是,他平常很努力的不把你当女人看待啊。」在办公室,梁子晴听完阳日希的疑问时,理所当然地回答她。 「我当然知道是这个意思啊!可能我跟他很熟了,他才不把我当女人看,这很正常也没什么,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努力』?」 梁子晴瞇着眼打量着阳日希,原本对那位「弟弟」毫无关心的她,忽然激起了好奇心。 「你跟那位『弟弟』没有血缘关係吧?」 「对啊,我说过了,我跟他认识很久,已经形同家人,没有血缘关係又怎样?」 「需要我说白一点吗?他很努力不把你当女人看,因为怕会產生其他的感情。」 「其他的感情?什么意思?」 梁子晴望着眼前认真疑惑的阳日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单身太久,心里面都长灰尘,被蒙蔽了吗?」 「什么啊?你讲清楚一点好不好,这跟我单不单身有什么关係?」 「唉,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周宇洋,都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啊。」 「什么啊,梁子晴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听到我的名字?」经过的周宇洋忽然凑过来,一脸懵。 梁子晴拍了拍周宇洋的肩膀,「加油,虽然我觉得你不会赢。」 「宇洋,你来得正好,我有学生的考卷要问你。」阳日希顺势叫住了他。 关于「女人」的这个话题,经过了好些天,阳日希也渐渐淡忘了。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的夏禾光,睡到中午才起床,两人久违地一起吃了午餐。 「吴叔打算请一个工读顾外场,因为我现在动作还太慢,吴叔必须时时刻刻帮我,刚好有个客人的女儿在准备重考大学,说下午可以来帮忙。」 「重考大学?那差不多十八岁吧。」 「嗯,上次她有来店里,说她吃吴叔的麵包长大的,以前熬夜读书都是吃吴叔的麵包当消夜。」夏禾光笑道。 「那她以后吃的就都是你的麵包了耶。」 「对啊,想到以后我做的麵包也能成为别人熬夜通宵的粮食,心就感觉热热的。」 阳日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该说是……神奇吗?还是欣慰呢?从前那位不敢接触人群、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敢和别人对视的少年,现在竟然有了热衷的事。 「禾光,你……有没有考虑再重回学校,补上大学学歷呢?……我不是说你学歷不够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以前很喜欢读书,学校里也能多认识同龄的朋友,从前失去的,你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补足。」 夏禾光没回答,静默许久,阳日希有些慌张地想再说点什么时,就见他缓缓开口── 「我这辈子不想再进学校了。」 五月,阳日希近期因为学校的期中考,每天忙到不可开交,多半把工作带回家做,已经很久没有再去麵包店找夏禾光一起吃晚餐了。 晚上七点多时,阳日希洗完澡出来,看见夏禾光睡在沙发上,吓了一跳。 「禾光,你怎么在这里睡?今天这么早下班?」 夏禾光被吵醒后,揉着眼睛坐起身,「嗯,可瑜很会卖,也会帮忙整理,最近这几天都比较早下班。」 「可瑜?你说那个新来的柜台妹妹?」 「嗯。」夏禾光打了个呵欠。 「……你刚刚说你这几天都比较早下班,可是你前几天怎么都八点多才回来?」 「可瑜有些习题不会写,我刚好都还记得,就留下来教她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悄然爬上阳日希的心头,「是吗?但也不要太累了。」 「嗯,说到这个,因为可瑜的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说想要请我当可瑜的家教,所以我下礼拜只要有提早下班,基本上都会留在店里教她功课。」 阳日希在夏禾光身旁坐了下来,满脸担忧,「你确定吗?你每天五点半出门上班,做麵包又站了一整天,这样不会太累吗?」 「还好,赚钱不会累。」夏禾光笑道,「我好饿,你可以煮泡麵给我吃吗?」 「你还没吃?我帮你叫外送好了,吃泡麵多没营养。」 夏禾光拉住阳日希拿起手机的手,「就想吃你煮的泡麵。」 忽然的碰触让阳日希的内心一阵惊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扬起笑说道:「知道了,你先去洗澡吧,洗完就可以吃了。」 「嗯。」夏禾光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往浴室。 阳日希望着自己的手腕,方才夏禾光握住的地方还留有馀温,是太久没跟夏禾光对话了吗?她怎么突然这么在意起肢体碰触了?之前甚至还抱着一起睡,也没怎样啊……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示意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便起身到厨房忙活。 期中考结束后,阳日希的工作量终于减少许多,她看向手机已经快六点了,夏禾光约莫在五点半的时候就传来麵包店已经打烊的消息,她告诉他会帮忙买晚餐过去,和他们一起吃。 阳日希在麵包店附近的小吃店买了四份炒饭和两碗汤,抵达麵包店时,发现玻璃门是锁着的,便拨了电话给夏禾光。 「喂?你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又带点磁性,阳日希顿时有些失神……夏禾光在电话里的声音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日希吗?」吴叔忽然在身后出现,呵呵笑道,「我刚去超商,回来就看见你了。」 「吴叔,好久不见了。」阳日希笑着向他打招呼,然后告诉电话另一头的夏禾光,自己会和吴叔一起上楼。 他们进门到了二楼的客厅,阳日希远远地就听见了里头的吵闹声。 「闭嘴,你再吵,我把你嘴巴封起来。」 「来啊来啊~你敢封,我明天就要告诉所有的客人,说你喜──」 可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夏禾光的大手摀住,站在门口的阳日希望见这般景象,登时愣在原地。 「日希,怎么不进去?」后头的吴叔探头出来,听见声的夏禾光迅速地收回手。 「我买晚餐来了。」阳日希扬起笑,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餐桌上,夏禾光见状连忙过来帮忙。 可瑜兴致勃勃地凑到阳日希的身旁,睁着圆润的眼打量着阳日希,「原来你就是阳日希姊姊啊?」 「嗯,怎么了吗?看来你就是可瑜了。」阳日希也迅速地打量着她,娇小的身材和一头短发,青春洋溢。 「唐可瑜,你别在那边闹。」一旁的夏禾光瞪她一眼,她则对他扮鬼脸。 「快吃吧,饭都要凉了。」摆好餐点后,阳日希在夏禾光的对面入座。 整顿饭下来,阳日希和夏禾光没说到几句话,几乎都是吴叔在跟阳日希搭话,而对面的唐可瑜跟夏禾光老是眉来眼去,甚至还有肢体上的接触。 阳日希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不但可以一心二用,还可以利用眼角观察别的地方,因为她竟然能一边回应吴叔的话,一边注意着对面那两人刚刚手臂碰到了、她举起手在打他、他摸了她的头、他…… 「日希,你在发什么呆?」吴叔的话忽然将阳日希从眼角的世界拉了出来。 「什么?」 「我是说,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男士,是不是你男朋友?」 「姊姊你有男朋友了?」唐可瑜忽然起身大喊。 阳日希吓了一跳,「没、没有,不是啦!就说了只是同事而已。」 「所以那个同事在追你喔?」 「没有啦,你想太多了。」 「喔。」唐可瑜理解地点点头,坐下身时,对夏禾光比了大姆指,被他瞪回去。 阳日希从刚才就闷在胸口的一股思绪,顿时又更沉了。 吴叔切了水果,大伙儿又移动到客厅继续聊天,此时夏禾光就坐在阳日希的旁边。 「你不舒服?」 夏禾光突然的搭话,让阳日希心跳漏了半拍,「没有啊。」 「但你刚饭没吃完,通常那样的量,你不是都吃得完吗?」 「就……可能今天比较没胃口吧。」 「那你刚应该分一些给我。」 「你不是还帮忙吃可瑜的饭吗?这样太多了。」 「又没关係,我吃得完。」 阳日希笑了笑,想起稍早前唐可瑜将饭挖给夏禾光的景象,心又更闷了。 散会后,唐可瑜的妈妈来载走她,而阳日希坐上夏禾光的机车。 「你……跟可瑜的关係还不错耶。」坐在机车后座等红绿灯时,阳日希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她很吵又很白目,但读书满认真的。」 「是吗?」阳日希笑道,却发现了嘴角的苦涩。 绿灯了,机车徜徉在街道上,夜晚的凉风打在他们身上,阳日希好像明白了从刚才到现在堵在胸口的那股感受是什么。 ──是酸楚。 第四章 夏之日(4) 还没搞懂酸楚和苦涩从何而来的阳日希,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看见夏禾光了。 上週因为夏禾光当可瑜的家教,总是很晚回家,但公休的周日还能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但现在连周日唯一的相处时光也被剥夺掉了。 吴叔介绍夏禾光给认识的朋友儿子,让他假日到咖啡厅打工,顺便学习製作甜点。 「你对着手机叹气做什么?」在办公室,梁子晴问道。 阳日希望着和夏禾光的对话视窗,对话全都是「我刚下班」、「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别等我,先睡吧。」,而他一天比一天还要晚归。 「没事。」阳日希关掉手机萤幕,一脸哀怨。 「啊!我把饼乾带来,结果竟然给忘了。」梁子晴从抽屉拿出一个纸袋递给阳日希,「我周末去台南玩,买了这个要送你,你跟你室友一起吃吧。」 阳日希接过袋子,一看见里面的饼乾满脸欣喜,「哇!这是禾光最喜欢的连得堂煎饼耶!」 「禾光?你是说你弟弟吗?」 「嗯,对啊。」 「那就给你弟弟吃吧,量满少的,别被你室友发现了,免得说你偏心。」 「喔,好的哈哈哈,子晴谢囉。」阳日希尷尬一笑,这才想起来她之前告诉梁子晴说弟弟住她隔壁,她则跟室友合租房子。 阳日希立刻拍了饼乾的照片传给夏禾光,但直到她下班前,都没收到回覆。 捷运人满为患,阳日希在一旁候车,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夏禾光,但上次他和唐可瑜打闹的模样一涌上心头,她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回到家,隻身一人,彷彿又回到从前独居的生活,她总要一再确认玄关的鞋子、浴室的牙刷和毛巾,然后再打开夏禾光的房间,看见他的衣物,才真的确信夏禾光还待在这个房子里。 睡前,阳日希将饼乾放在他房间的书桌上,留了张纸条,便回房就寝。 隔天一早,餐桌上的麵包旁,放着一张纸条,熟悉的字体写着:『谢谢饼乾,光。』 阳日希把那张纸条带到学校,把它铺平放在透明的桌垫下,有事没事就看它一眼、有事没事就扬起嘴角,但她自己却没发现。 周末,先前都会睡到中午才起床的阳日希,今天难得八点就起床了。 「你怎么那么早?」夏禾光看见她时,吓了一跳。 「我想载你去上班啊。」阳日希边说边入座。 夏禾光失笑,「怎么那么突然?」 「我很无聊啊,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吗?」 「有吗?」 阳日希的脸垮了下来,「我们明明住一起,却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碰到面了。」 「好像是耶,但我觉得你就在身边,所以没什么感觉。」 听夏禾光这么说,阳日希忽然觉得有点丢脸,她是几岁了,还在在意这种东西? 出门后,夏禾光本来想跟平常一样载阳日希,但她坚持今天都要由她服务,他只好妥协。 但当夏禾光坐在阳日希身后时,她就后悔了,因为夏禾光的长腿就靠在她的大腿两侧,双手搁在他自己的腿上,不时触碰到她的腰,让她都无法好好专心骑车。 「你骑那么慢,我可以顺利抵达吗?」夏禾光调侃,语气却是笑意。 「当然可以!」 到了夏禾光打工的那间咖啡厅,正好也有其他人刚停好车准备进店。 夏禾光和阳日希道再见后,便和一旁的男生打招呼,那男生转头看了阳日希一眼。 「你女朋友?」 「不是,是我姊姊。」 结果骑回家的路上,阳日希满脑子都是刚才夏禾光和他同事的最后对话。 一到家,阳日希就疲惫地倒向沙发,也许是因为太早起床,也或许是因为刚刚骑车用掉太多精力,也可能是太过在意刚刚的对话…… 等阳日希再次醒来时,已经下午两点了。 她随意吃了泡麵,看了之前追到一半的韩剧,就这么待到晚上。 她忽然想到,以前她去上班的时候,夏禾光都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等着她回来吗? 晚上九点多,阳日希收到夏禾光已经下班的讯息,便匆匆地出门。 「禾光哥,你真的不去喔?」 阳日希还未骑到咖啡厅门口,就看见几个人围着夏禾光。 「嗯,不去。」夏禾光答道,一双眼望着某处,「阳日希。」 阳日希停下车,心跳莫名慌乱,抬眼便看见夏禾光朝她走来。 「等、等很久了吗?」靠,她干么结巴? 「姊姊!」早上和她对过眼的男生凑了过来,「姊姊,我们要去夜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夜市?好──呃,不用啦,你们年轻人去就好。」阳日希连忙改口,然后满脸担忧地看向夏禾光,「禾光你……能够一起去?」 夏禾光想起之前过年时,她恋恋不捨地望着夜市,却因为他的缘故而没有提议要逛。 「一起去吧。」夏禾光拿起安全帽,将阳日希赶到后座,「晚上我来骑。」 那名男生欢呼一声,便将消息带给后面等候的其他人,随后一群人发动机车跟在后头。 久违来到夜市的阳日希笑得合不拢嘴,下一秒又突然想到夏禾光,立刻查看他的状况,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和身旁的人聊天,悄悄松了口气。 「禾光哥,我要吃地瓜球!」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阳日希循声望去,是一位身材姣好、烫着大波浪的小女生,手还拉着夏禾光。 夏禾光走到地瓜球摊,一次就买了三包五十元,一包给那个女生、一包自己吃、一包…… 「你不是也想吃?」 阳日希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让她不小心失神。 夏禾光见她没反应,拉起她的手,将地瓜球塞进她手里。 又来了,那个奇怪的馀温又残留在她手上了。 「禾光哥,我要吃臭豆腐!」那个捲发的小女生大声说道,阳日希这才发现她是这群人里面唯一的女生,也是一直黏着夏禾光的人。 阳日希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女生拉着夏禾光衣角的小手。 到了臭豆腐摊,他们一行六人入座,阳日希本来想坐夏禾光旁边,但那小女生一个跨步就佔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她只好选择坐在夏禾光的对面。 夏禾光简单地向阳日希介绍大家的名字,她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只记得那个小女生叫做荷莉。 「我要四份大的,两份小的,其中一份小的泡菜要多一点。」夏禾光像老大哥一样向老闆点餐,阳日希也是刚才才知道夏禾光是这群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其他人都是十九或二十岁。 「姊姊,你大禾光哥九岁啊?」斜对面的荷莉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阳日希,「那你就跟我们差了十几岁耶。」 「呵呵,对啊。」阳日希有些尷尬地喝了一口店家附的红茶,想着自己和这群小朋友差了整整一轮,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坐在这里。 「两份小的放哪边?」 老闆在这时正好送来餐点,阳日希才想起刚才夏禾光每个人都问了,但却没问她要吃大份还是小份。 「泡菜多的放我这,另外一份是她。」夏禾光指着自己的位置和荷莉。 「禾光哥,你是在做臭豆腐甜点吗?」眾人笑道,纷纷指向夏禾光手中那盘臭豆腐,他正仔细地将泡菜塞进臭豆腐切开的隙缝里,多的就继续叠在其上。 「好了,臭豆腐甜点。」夏禾光边笑边将手中那盘臭豆腐移到阳日希面前。 原本还在考虑想跟夏禾光交换份量的阳日希愣了愣,「这份是我的吗?」 「对啊,你之前不是都这样吃吗?只是我叠得比较美。」 「谢囉,也没有很美啦。」 方才在胸口涌起的情愫又开始波涛,阳日希笑着吃下一口「臭豆腐甜点」,抬眼便和斜对面的荷莉撞上视线,阳日希微微一愣,荷莉被发现了也没打算躲开,豪不避讳地回以微笑。 「禾光哥,我想喝饮料!」 吃完臭豆腐后,阳日希总感觉荷莉黏夏禾光黏得更紧了。 人潮越来越多,阳日希跟在后,望着前方那两个人的背影,刚才还在胸口波涛的情愫,此刻又全被一股沉闷给压了下去。 「阳日希,走路不看路?」夏禾光忽然停下回头,让阳日希撞个正着,「之前不是说想喝黑糖波奶?」 阳日希看向招牌,开心地笑道:「嗯!」 在等待饮料的同时,阳日希一直有感受到目光,转头便看见荷莉投来的视线,但这次她却移开了。 阳日希感到困惑,却在拿到夏禾光递给她的黑糖波奶时,又忘得一乾二净。 随后而来的客人忽然涌上,顾着喝饮料的阳日希被推了一把,下意识地想抓站在她身前的夏禾光,却被身旁的荷莉拦截,一把挽住夏禾光的手臂。 她不确定荷莉有没有看到她伸出的手,因为荷莉明明是背对她的。 阳日希愣在原地,两人亲暱的背影逐渐淹没在人群中,原本就堵在胸口的沉闷,此刻像是千斤重,不断地将她向下拉……再向下沉…… 「阳日希,跟好。」 忽然响起的声音,阳日希抬头就望见夏禾光靠过来的脸庞,身体随而被往前拉,跟在他的身后。 一股温热自她的手心传递至全身,她低头一看,夏禾光的大手正紧紧地包覆着她。 周遭喧闹的人群瞬间消了音,深藏在内心的那抹情愫越来越浓烈,自胸口传出的声音如浪潮般向她袭来,直到逐渐向她淹没── 扑通、扑通…… 第四章 夏之日(5) 「弟弟」。 这个名词,夏禾光本来没有太在意的,但自从那天看见阳日希和周宇洋,他就无法忽视内心的慌乱和焦虑。 他很不想承认,周宇洋就是他心目中憧憬的样子,稳定的教师职位、适当的黄金年龄,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台车。 当他看见周宇洋打开副驾驶的座位,阳日希掛着笑容等在一旁,他的内心就像是崩塌了一块,无所适从。 他和他们之间,彷彿隔了一道无法打破的墙。 他离阳日希,好遥远。 新的工读生叫做唐可瑜,夏禾光还在外场时,见过她几次,她常常跟着她妈妈一起来买麵包,嘴巴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让夏禾光都会有股想叫她闭嘴的衝动。 她很娇小,一头短发,夏禾光总是会不自觉把她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 「可芸,你这题前面解的都对,到中间就错了。」下班后的家教课,夏禾光和唐可瑜待在吴叔家二楼的书房。 「可芸?可芸是谁?」 夏禾光愣了愣,望着唐可瑜睁圆的眼,尷尬地说道:「抱歉,我有个认识的人名字跟你很像。」 「喔~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喜欢的人?」 「不是……」 「唉唷!别害羞嘛!都几岁了还这么闭俗?她长怎样?可爱型?漂亮型?」 「就说了不是,而且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妹妹……」 「九岁?天啊!禾光哥,我没想到你竟然是恋童癖!太噁心了!」 「……」 原本兴奋的唐可瑜在看见夏禾光的死亡凝视后,乖乖地闭上嘴。 「我之前在国小当过志工,有个叫芸芸的小女生跟你很像,吵得要死,也都是短发,她本名叫李可芸,刚刚只是口误而已。」 「我哪有吵得要死啊!嘴不就是要拿来讲话的吗?」 「……那我们先把考卷写完,再来讲话。」 「喔。」唐可瑜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该认真的时候很认真,「那我把这份考卷写完,你要告诉我你喜欢的人的名字喔!」 「……」可恨之处,就是爱聊八卦又爱谈条件。 「我就当你默认囉!」 然后耳根子就顺利换得了将近三十分鐘的清净时光。 就在这时,夏禾光的手机萤幕亮起,他点开讯息,是阳日希传来的饼乾照片,是他之前在台南时,很喜欢吃的连得堂煎饼。 「阳…日…希…她就是你喜欢的人啊?」唐可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曖昧。 夏禾光迅速盖上手机,「唐可瑜,考卷写完了吗?」 「喔!脸红了耶!果然就是阳日希!吴叔,禾光哥喜欢的人叫做阳日希!」 「唐可瑜!你给我闭嘴!吴叔,你不要听她乱说!」 自从那天之后,唐可瑜就像是抓到了夏禾光的把柄,时不时地捉弄他。 「你什么时候要告白?」 「你这题明明算式都对,为什么最后的答案是错的?」 「我可以看阳日希的照片吗?她到底是可爱型还是漂亮型?」 「……」 「哇!没想到禾光哥你这么清纯耶,我才讲到她的名字而已,你就脸红了?」 夏禾光深吸一口气,忍着想掐死唐可瑜的衝动。 「我真的很想知道嘛!不看照片也没关係,你只要告诉我她是谁,我真的好奇死了。」 「我跟她不会有结果的,告白了也没有用,她只把我当弟弟而已。」 「弟弟?所以你喜欢的人年纪比你大喔?大几岁?」 「……九岁。」 「九岁?哇靠!禾光哥你的range很广耶!最小的是九岁,换到这个竟然大你九岁!」 「……」 那天,阳日希带着晚餐过来,夏禾光千叮嚀万交代要唐可瑜别说漏嘴,整顿饭下来,几乎都要消化不良。 「禾光哥,你真的不打算告白吗?」隔天,唐可瑜劈头就问。 「嗯,就这样吧。」 「但我觉得你不是完全没希望啊,不试试看?」 「什么意思?」 「昨天我一直感觉到阳日希姊姊很在意我。」 「你想太多了吧?」 「真的啦!这是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夏禾光原本死寂的心忽然燃起希望,却在想起周宇洋时,再次灰飞烟灭。 「算了吧,我哪比得上她那个同事,人家是黄金单身汉,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而且曾经还半年多死皮赖脸地住在阳日希家。 「什么身无分文?你很努力赚钱啊!你也不是流浪汉,你要当下一个吴宝春耶!」 夏禾光被唐可瑜的一番话给逗笑了,心里的阴鬱挥别不少。 也因为那番话,当吴叔问他要不要学做甜点时,夏禾光立刻答应了。 吴叔朋友的儿子才大夏禾光五岁,自己创业开了间咖啡厅,因为厨房助手假日临时有事不能上班,情急之下想请吴叔帮忙,吴叔才帮忙引荐夏禾光。 做甜点跟做麵包的心情很不相同,做麵包时讲求体力活,再加上要赶着出炉拚数量,总是尽可能地快狠准。但做甜点就不太一样了,更讲究细心度和精緻度,一天常常才限量几个。 为了多赚点钱,有时没有上家教课的晚上,夏禾光会跑一些外送的单,空间时间就多看一些关于烘焙的影片。 虽然很累,但他不想认输。 因为时常想着阳日希,他都不知道他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看见她了,所以当她提起时,他心里反而有些开心,那代表她是有在在意他的吧? 那天在夜市,他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他的焦虑,也不想让阳日希担心他,所以他总是尽可能地保持镇定,不断地提醒自己「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荷莉从头到尾都黏在他身边。 地瓜球、臭豆腐、黑糖波奶、可丽饼,他记得这些是阳日希想吃的,他们曾经一起看综艺节目时,她对着萤幕里介绍的夜市美食嚷嚷着。 他一直记在心里,所以上次看到臭豆腐摊时,就买回家给她吃了,看她一脸兴奋地把泡菜全塞进臭豆腐切开的隙缝里,再一口塞进嘴巴,他在心里发誓:下次一定要带她去夜市。 夜市的人潮比想像中的还要多,他一直忍着想牵阳日希的手的衝动,他不想要再被她当成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阳日希,跟好。」 当他发现阳日希落单时,他终于如愿牵起阳日希的手,他焦虑的心才终于抚平,同时也升起一股自傲,觉得自己顿时是年长者,他才是照顾她的那个人。 「要吃可丽饼吗?」夏禾光还牵着阳日希的手,转头问她。 「不、不用了。」阳日希始终低着头,他才想起阳日希很少吃消夜,会不会因为这样导致消化不良,再加上越晚人越多,也有可能因为空气变得太过混浊而不舒服。 他牵着阳日希,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直到门口,传了讯息告知其他人他们要先离去的消息后,便载着阳日希离开。 直到回家,阳日希都没看他一眼,但他根本没发觉,只催促着她赶快进房休息。 深夜,夏禾光辗转难眠,他不断地望着自己刚刚牵着阳日希的那隻手,残存的馀温似乎深刻烙印在心上了,而他竟然不知不觉想渴望更多。 「再等我一下下。」他低喃,握紧拳头,像是想紧紧抓住什么一样。 再等他一下下、一下下就好,等他学会做更多麵包和甜点、等他赚了更多钱、等他买了车…… 「禾光,我在想我应该要搬出去比较好,我不能再跟你住在一起了。」 但他忘记了,时间是不等人的。 第四章 夏之日(6) 今天是夏禾光漠视她的第五天。 「我知道了。」 在阳日希那天和夏禾光告知要搬出去的消息,夏禾光沉默好久就只说了这句话,没有任何情绪,也不问任何原因,这几天更待她像个陌生人。 其实阳日希原本以为夏禾光听见这个消息会是开心的,因为她仔细地想过,如果夏禾光之后有了心仪的对象,交往后势必会带回家,那她和夏禾光之间的关係就会变得诡异跟难堪,如果真的有血缘关係就算了,但他们无亲无故的还住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对。 夏禾光有他应该待的地方、应该亲近的朋友圈,他不该再跟她这个「姊姊」搭在一起。 他们之间,九岁的差距,太过遥远。 「你干么找房子?」在办公室,梁子晴突然凑过来,害阳日希吓了一跳。 「我必须搬出去了。」 「为什么?你跟你室友吵架?」 「没有吵架。」也许……算是冷战? 「你弟弟不是住你隔壁吗?不然就先跟他住啊。」 「弟弟之后也会有对象想带回家,不该跟姊姊一起住吧?」 「说的也是,对方要是知道自己的男友跟姊姊同居,那感觉超怪的吧?」 原本还在因为不捨而动摇的内心,听梁子晴这么一说,让阳日希更加确定了。 「不过你为什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梁子晴满脸担忧。 「我室友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以后也会有对象的。」 「女生还好吧?你室友有对象的话,应该是去住她男友家,到时候就搬过去了,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啦!」 「但房子是他的。」 「那正好,她当你房东啊!不是更方便?」 阳日希长叹一声,低头将脸埋进书里。 「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明天周六,晚上我们去喝一杯?朋友有难,我老公会准许的。」 听见晚上要喝酒,阳日希有稍微打起一点精神了。 下班后,阳日希传讯息告诉夏禾光她晚餐要自理,他难得立刻已读,吓得她赶紧锁屏。但直到她跟梁子晴抵达热炒店时,夏禾光都没回传讯息。 「喂!都还没吃饭喝什么酒啊?」 「没胃口。」阳日希说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梁子晴见阳日希低头喝闷酒,也识相地不打扰,逕自吃起饭来。 「他每天都会帮我准备早餐,我以前很少吃早餐的。」 「谁啊?你室友?」 「他很会煮饭,之前下班回家,看到满桌子的菜就觉得好幸福,尤其是他煮的汤都好好喝,我以前很少喝汤的。」 「那你就不要搬出去啊!她也没赶你吧?」 「他也很会打扫,每天都把家里整理得乾乾净净的,我根本没机会打扫,如果以同居人的角度来说,我是不是很废啊?」 「该不会就是因为你不煮饭也不打扫,她才有意无意地想赶你出去啊?那这样就是真的满废的。」 阳日希苦笑,又再次斟满酒杯。 「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跟她说说看啊!你们可以分配家务,干么要急着搬出来?」 「他对我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我再继续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依赖他……到时后离不开怎么办?到时候……亲眼看见他有了对象,我要怎么办?」 「阳日希,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越听越奇怪……」 「他不会主动开口要我搬出来的,说不定已经有在打算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虽然那一天还没到来,但我不想看见他为难的样子,我没有信心承受得住……」 「喂!阳日希,你干么哭啊?我怎么觉得……觉得你喜欢你室友啊?是我误会什么了吗?」 「喜欢?对啊……我竟然喜欢他……好可笑……我竟然喜欢一个小我九岁的人……真是不知廉耻……齷齪无耻……」 梁子晴倒抽一口气,「干!原来你喜欢女生?靠!亏我还一直想撮合你跟周宇洋耶!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最近闷闷不乐的原因……日希对不起,我错了!我告诉你,你喜欢她也没关係,这年代哪管什么性别跟年龄,你就勇敢去追她啊!我绝对支持你!」 「不行……在那份感情越来越壮大之前……我必须先离开……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阳日希哭得淅沥哗啦、肝肠寸断,梁子晴因为心疼她,也跟着哭得泣不成声。 「日希,一直有人传简讯给你耶,你要不要看一下?」微醺的梁子晴将手机拿给阳日希,她却因为太醉,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日希,要不要叫你弟弟来接你?你今天这个状况也没办法见你室友吧?」 就在此时,梁子晴握在手中的手机响了,她看向萤幕显示「夏禾光」,赶紧接了起来。 「你是阳日希的弟弟吧?快来接你姊姊,她已经醉翻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一阵,问了地址后便掛上电话。 过没多久,一道修长的身影朝他们走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阳日希,回家了。」夏禾光蹲在阳日希身旁,仰头望着她。 阳日希睁开惺忪的眼,看见是夏禾光后露出了笑,捧起他的脸。 「是禾光啊……最我们最棒的禾光……你明明是这么的优秀,不该发生那样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再早一点说服范雨柔……如果我当初提早跟你说外婆的事……对不起……」 「阳日希,这件事你上次喝醉时,已经跟我道歉过了。」夏禾光抬手轻柔地抚去她的泪水,「我不是说了别在意了吗?」 阳日希摇摇头,「不……是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我是个失败的老师……如果没有那件事,你就会以资优生的身分高中毕业,考上好大学、当个轻松的上班族、谈美好的恋爱……」 「别再说了,我们先回家。」夏禾光背过身,将阳日希拉到肩上,弯腰背起。 「你该不会就是当初……阳日希曾经教的那位高中男学生吧?」 夏禾光愣了愣,望向满脸震惊的梁子晴。 「原来你们不但联络上,而且还那么熟了啊。」梁子晴透过夏禾光的表情得到了答案,「你外婆过世那阵子,她真的很痛苦,直到你『毕业』都一直掛念着你……总之真的是太好了。」 夏禾光低着头,感受着身后的人儿向他传来的心跳声。 「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你多陪着她吧。对了,你有看过她室友吗?听她说小她九岁,我看她明明就不想搬出去,跟室友感情也满好的,但她却担心室友有对象后,会不好意思开口要她搬出去,哭得淅沥哗啦的……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她的室友,我们可怜的日希。」 「……等等,你刚说什么?阳日希喜欢我?这怎么可能?」 梁子晴望着一脸困惑的夏禾光,「嗯?我是在说她室友──等等,难道你就是她室友?你不是住她隔壁吗──不对,你几岁了?如果是当初那位学生,那就是小阳日希九岁?她室友也是小她九岁──该不会就是你吧!原来你们一直以来都同居?」 「……」 「所以阳日希的室友不是女的,那她就不是同性恋了?靠,那我刚干么像个白痴一样咒骂自己?所以她口中那个很会打扫、很会煮饭、对她很好的人就是你?」 「……我好像要先走了。」 梁子晴抱头喃喃自语:「等等,我必须釐清一下……所以阳日希以前在高中教的那位学生叫夏禾光,而他就是前阵子接送她上下班的弟弟……然后她回台北后,其实一直同居的室友就是夏禾光……她刚刚说她喜欢她室友,意思就是阳日希喜欢他?喂,夏禾光──」 梁子晴抬头,眼前已经没了半个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学生、弟弟、室友,是三个不同的人,没想到竟然全是同一个人。 好啊,阳日希这个死女人,没想到她城府这么深,眼泪根本为她白流了! 第四章 夏之日(7) 阳日希缓缓睁开眼,阳光照亮满室,她头痛欲裂,还有些恍惚。 她翻个身,发现床铺宽敞到她的手臂竟然没有悬空,瞬间惊醒。 她坐起身,望向四周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摆设,才想起昨晚跟梁子晴喝到烂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不合身的黑色t-shirt露出肩颈的大片肌肤,她吓得尖叫一声。 「怎么了?」外头的夏禾光打开房门,阳日希慌张地用棉被包裹自己。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我昨天怎么回来的?我我我怎么睡在你的房间?」 「你先别慌,你昨天喝醉,我刚好打给你,就揹你回来了,是你吵着要睡我房间的。」 「我?我说要睡你房间的?那那那我衣服怎么换了?该不会──难道我硬上你了?」 夏禾光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涨红,「并没有!你吐了一身,我只是帮你换外衣而已,而且我昨天睡客厅。」 「喔?是吗?」阳日希的声音有些失落,随即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脸也瞬间发热。 「我等等要去上班了,我煮了解酒汤,你记得喝。」夏禾光别开眼,关上了门。 阳日希羞得整个人鑽进棉被,恨不得放声大叫。 外头响起大门开锁的声音,阳日希回过神,连忙衝出房间。 「那个,我就确认一件事就好,我……我昨天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站在玄关已经穿好鞋的夏禾光抬眼看着阳日希,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夏禾光有些严肃的神情,让阳日希隐隐感到不安。 「还有,赶快去洗澡,换回你自己的衣服。」夏禾光边说边戴上鸭舌帽,阳日希瞥见他耳根的緋红,目送他转身关上了门。 她这才低头看向自己,宽口的t-shirt变成了斜肩,露出她里头穿的黑色内衣,明明有穿居家短裤,却因为过长的衣襬而有种里面什么都没穿的错觉,两条宛若筊白笋的双腿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 「靠!」阳日希抱着自己身体咒骂一声,脸红得像烤熟的虾子。 将自己打理好后,阳日希终于得空拨电话给梁子晴,接通后,另一头就劈哩啪啦骂个不停,阳日希只能卖笑赔罪。 「所以你跟他说我喜欢他了?」听完梁子晴昨晚的概况后,阳日希整个头皮发麻。 「他好像不太相信,我还没跟他二次确认,他就揹着你离开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干么不说话?话说,你们昨晚有没有打得火热啊?我怕你太飢渴,吓到人家小朋友耶!」 「才没干那种事!」阳日希气得立刻掛上电话。 阳日希来回踱步,想起夏禾光出门前跟她说的「我们再谈」,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 他指的「谈」……该不会是要拒绝她吧?说不能接受她的心意之类的? 也是……再怎么想,被自己的老师喜欢上也太奇怪了吧?而且还是大自己九岁的老女人?谁都想逃得远远的吧? 阳日希将自己捲缩在沙发上,离夏禾光下班还有五个多小时,她必须在那之前先把自己的心情给整理好…… 「……老师?阳日希?」 呼喊声吵醒了阳日希,她睁开眼看见夏禾光放大的脸庞时,吓得跳了起来。 「抱歉,吓到你了,我下班回来就看你睡在沙发上,我买了晚餐,一起吃吧。」 夏禾光将晚餐放在桌上,摆好餐具,打开电视转到综艺节目。 「好,谢谢。」阳日希还有些失神,想着她前一刻不是还打算整理心情吗?怎么一醒来就见到本人了,是要她怎么面对? 他们俩人并肩坐着,电视节目上搞笑的桥段,嘉宾们笑得东倒西歪,他们却双双望着萤幕发愣。 「禾、禾光,今天咖啡厅比较早下班?」阳日希试着打破僵局,却因为结巴而在第一秒就后悔开口。 「嗯,老闆晚上有事,所以就提早关店了。」 「嗯嗯。」 再次陷入沉默的空气,还好还有综艺节目的填补。 阳日希顿时没了胃口,她看着桌前那份炒饭,忽然想起上次带晚餐去麵包店的那晚,眼前的两小无猜让她的胸口闷得发慌。 轻轻地冷哼一声,阳日希抬眼时,发现夏禾光投来的目光,一阵慌。 「怎、怎么了吗?」 「我没什么胃口,我们可以先来谈谈吗?」 「可是我很饿耶!先等我吃完吧?」阳日希狼吞虎嚥,决定先採取拖延战术,能拖一天是一天……「咳!咳咳!」 「吃慢点!你吃太快不是会胃胀气吗?」夏禾光轻拍她的背,抽了卫生纸帮她擦去口水和泪水,这举动反而让阳日希有点想哭。 他之后会交跟他年龄相近的女朋友、会像现在这样帮她拍背、会煮饭给她吃、会帮她打扫房间、会对她很好很好…… 「范雨柔跟我外婆的事,一直让你放不下吗?」 阳日希愣了愣,「什、什么?」 「那一直以来都不是你的错,我也早就释怀了,你不需要一直放在心里。」 「我……我昨天说了那些吗?」 「嗯,上次过年喝醉那次也说了,我说了要原谅你,你却生气要我别原谅你,还咬我,这才是那天的真相。」 「……」 「昨天也是,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可是我不想再听见了,阳日希你能做得到吗?嗯?」 夏禾光的语气宠溺,阳日希却觉得心更沉了。 「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见阳日希终于点头,夏禾光将阳日希的身子转向自己,「在你现在清醒的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清醒的时候?」 「嗯,你昨天酒醉时有说了原因,但我只想听现在清醒的你所说的话。」 阳日希瞳孔一震,已经说了原因?她昨天说了什么? 「我……我就只是因为……因为你以后也会交女朋友,可能会想带回家,如果你跟女朋友说跟姊姊住在一起会很奇怪,况且……我们也真的没有血缘关係。」 「所以我不交女朋友,你就不搬出去了?」 「那怎么行?你才二十三岁,人生还很长,你会认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会发现你的好、理解你的一切……不管怎么想,都不应该再继续住在一起了,你现在工作也稳定了,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不该再跟我这种老人一起过吧?哈哈。」 阳日希试图用笑来缓解气氛,但却让夏禾光的脸更加森冷。 「没喝酒的阳日希真不可爱,昨天明明边哭边说她有多喜欢我,不想离开我──」 「呸呸呸!我才没有!」阳日希胀红着脸用手摀住夏禾光的嘴,看他露出的那双眼满满笑意,她赶紧收回手,拽在怀里的手心还残留着他唇上的馀温,让她的心一阵痒。 「要说实话了吗?」 心跳声紊乱激昂,思绪也乱七八糟,阳日希紧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啟齿。 夏禾光忽然抬手抹了抹她的眼角,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又哭了。 「喜欢你……喜欢你又怎样?看到你被那些小女生贴,觉得一肚子火又怎样?你有你应该去的地方,你应该展开新的人生,不该被我绑住,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是吗?」 夏禾光捧起阳日希哭花的脸,「嗯,现在诚实多了,那要不要听我说了?」 「……如果是拒绝的话,可以不要说吗?」 夏禾光淡淡一笑,「我有个一直很喜欢的人,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叫做〈yellow〉,那首歌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孤单又漫长的时光。」 阳日希凝神,终于敢对上夏禾光的视线。 「她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抚平了我所有不安,让我重新找回快乐是什么。可是越喜欢就会越害怕,害怕自己跟她年龄差距太大、害怕她只把我当小孩、害怕自己不能够给她最好的……好多好多,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直到她跟我说她想搬出去,我才明白,我的生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阳日希眸光轻颤,眼里的夏禾光早已模糊一片。 「所以昨天我喜欢的人跟我告白的时后,我高兴到失眠了一整晚。」 夏禾光靠得很近,阳日希都能感受到他吐出来的气息,方才还残留在她手心的唇温又爬上心头,她想都没想,仰头吻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阳日希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张起身,夏禾光即时拉住,倾身伏在她身上,两条手臂撑在她的左右,将她困在沙发的角落。 「又想吻了就跑?」 「……又?」 「昨天吻完我就睡着了,害我一个人冷静了很久。」 「我我我没印象啊!」 「你看,把人亲了又失忆,做老师的就可以这样耍赖吗?」 「我才没有!你、你才是!做学生的可以这么霸道吗?」 夏禾光笑了笑,呼出的气息全喷在阳日希的颈肩,此刻的距离太过曖昧,他的上半身几乎都压在她的身上。 夏禾光的眼眸似是覆上了一层光,满眼的星空漫溢。 「阳日希,在这个世界上,理解我的人有你就够了。」 第四章 夏之日(8) 躺在夏禾光的双人床上,这是阳日希第一次枕在夏禾光的怀里。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的拥抱,是在台南时替她办的欢送会,有些微醺的她,将孩子们的卡片送给夏禾光,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那时候她就听见他的心跳声了,可是她不想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就破坏他们之间建立好的和谐,她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在意,那只是一个学生在表达谢意的拥抱罢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那心跳声的频率,就悄悄地进驻她的心了。 「我的心跳声是不是很吵?」夏禾光发现阳日希又靠得更过来,整个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他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满脸通红。 「我的心跳声更吵,扑通扑通……我都觉得要从我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也是,觉得心脏好像要爆炸了。」 夏禾光笑了笑,搂着阳日希的腰,弯下身像平常一样鑽进她的怀里,紧靠在她的颈肩,鼻腔里瞬间盈满她身上的香味。 「我还是习惯这样抱着。」夏禾光低声呢喃,若有似无地吻着她的锁骨。 「我也是。」阳日希扬起笑,轻轻地朝他的额头吻了一下。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逐渐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强而有力的平稳频率。 自从那天之后,阳日希每晚都睡在夏禾光的床,每晚都拥着他入睡。 「禾光,要不要试试看开夜灯睡觉?」晚上,阳日希上床前问道,「即使开着灯,你每晚也还是都睡睡醒醒的,试着在黑夜中睡着,也许可以睡得比较沉。」 自从离开「学校」后,夏禾光每晚都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因为他害怕在黑暗中醒来、害怕自己又回到之前那幽暗的舍房、害怕他回归「正常」的一切会不会其实只是一场梦?所以他每晚都会醒来,确认房内的摆设、确认手里拿着的是自家的钥匙。 「我会陪着你。」 阳日希握住夏禾光的手,温热自手上传递过来,夏禾光紧紧回握,「好。」 「毕业」后,这是夏禾光第一次在夜晚的黑暗中准备入睡,他枕在阳日希的怀里,却不敢闭上双眼,明明他的鼻腔里充斥着她的香味,明明他的手真实地搂着她。 他知道阳日希睡觉的习惯是全部熄灯,但确认彼此心意之后,每晚都是在亮灯的情况下入睡,他不只一次想提议关灯睡觉,却都因为没有勇气而作罢。 阳日希为了他牺牲,他也得为她努力才行。 夏禾光缓缓闭上双眼,没了手里的钥匙,他改成紧抓着阳日希的衣角。 全黑的思绪里,他想起刚才闭眼前的漆黑,恐惧的思绪悄然而升,他突然好害怕睁开双眼,害怕睁眼会看见舍房的那道白墙、害怕床铺成了硬梆梆的木板、害怕鼻腔里的香味全都变质成尿骚味、害怕…… 「禾光,别怕,我在这。」 阳日希细柔的声音划破寂静,将夏禾光从那漆黑中拉了出来,他倏地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景象缓缓聚焦,她的胸口映入眼帘,香气扑鼻而来,小手正轻抚着他的背。 他的眼眶一阵湿热,朝她的怀里一蹭,紧拥着她像是要把她牢牢地嵌进自己的身体。 他好像,却快要可以从那恶梦中醒来了。 「怎么样,看你黑眼圈那么深,是不是每晚都跟小鲜肉男友打得火热啊?」在办公室里,梁子晴一脸曖昧地看着阳日希。 「没有火,只有热。」 阳日希打了个哈欠,连日来都开夜灯睡觉,夏禾光惊醒的次数比之前还要多,她每次都得出声轻抚他的背,才能缓下不断发抖的他。而他的每一次惊醒,都会更加紧拥着她,像是在确认她一直都在的证据。 他到底有多害怕黑暗?思及此,阳日希就心口难耐。 「怎么?别告诉我你们到现在还只有抱抱睡啊!你们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是单身飢渴好几年的女人,我就不信这样共处一室还能全身而退?」 「谁像你一样思想齷齪?」阳日希翻了个白眼,「禾光有心理疾病,没办法在黑暗中入睡,我最近在慢慢帮助他,现在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突然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我就是跟着睡不安稳。」 「那要不要我教你让男人爱上黑夜的办法?」 「你想干么?不要乱出餿主意,我绝对不会採用!」 梁子晴似笑非笑,眨了眨眼,「保证一夜好眠。」 夏禾光这阵子下班,没有家教的日子就会早点回家,踏进家门闻见阳日希身上熟悉的味道,他才能感到安心。 每晚抱着阳日希入睡,变成他每天活着的意义,现在他已经可以接受关灯入睡了。 「你今天心跳怎么那么快?」夏禾光从阳日希的怀里退开,抬头仰望着她。 「有、有吗?」阳日希忽然很庆幸现在灯是关的。 「而且下半身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有、有吗?我就只是照平常躺着那样而已。」 「还有,你今天怎么穿我的衣服当睡衣?」 「你、你的衣服大件,当睡衣很舒服啊。」 「是吗?」夏禾光再次拥入阳日希的怀里,其中一隻脚自然地蹭进阳日希的腿缝之间。 明显地感受到怀里的人儿瞬间一僵,夏禾光再次抬头看向整张脸皱在一起的阳日希,「不舒服吗?」 阳日希睁开眼,慌张说道:「没、没有!」 「你……没穿胸罩?」 窗外的月光洒落,恰巧照亮了阳日希似红非红的脸蛋,她像是被抓包似的,紧咬着下唇。 夏禾光的指尖滑过阳日希平坦的后背,得到了证实的答案,让他的心跳驀地加快。 「为什么没穿?」夏禾光低喃,大手缓缓地移到她的腋下,碰触到柔软的乳缘。 两人的呼吸一滞,夏禾光吞口水的咕嚕声划破寂静,身下的热胀让他有些艰难地移动身子,大腿的裤摆早已因为移动而整个撩起,所以当他想抽回卡在阳日希腿缝间的大腿时,突然间碰触到的溼热,让他吓地僵住了动作。 「你没穿内裤?」 阳日希紧抓着夏禾光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眸透着水光,「嗯……」 夏禾光眸色一暗,感觉心如止水的地方忽然波涛汹涌,将他彻底淹没。 「阳日希,是你先打破结界的。」夏禾光低喃的声音变得粗哑,大手窜入阳日希的衣摆下,瞬间罩住整颗浑圆,轻缓地揉捏着,感觉怀里的人微微一震。 夏禾光抬眼盯着紧闭双眼的阳日希,指端摩娑着她的乳尖的同时,身下的大腿也故意蹭着她的湿热。 「啊……!」突然窜出的呻吟声让阳日希吓了一跳,慌张摀住自己的嘴巴,却在睁眼的同时,望见直盯着她看的夏禾光,「别看!」 阳日希羞红着脸,用小手摀住夏禾光,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掌心,让她又吓得缩回了手。 夏禾光笑了笑,将自己被压在阳日希身下的手臂抬起,托住她的后颈,仰头吻住她。 湿热的唇瓣紧贴,夏禾光才终于感受到内心一直以来有多么渴望这一切,他蛮横地撬开阳日希的贝齿,用舌尖尽情地攻略,像是要吸取里头所有的空气,直到窒息。 「唔……」终于喘不过气的阳日希出声抗议,夏禾光才回过神来退开。 「你害我没办法呼吸了。」阳日希责备说道,眼神却是迷离又语气娇嗔,嘴角缓缓流下的唾液沿着脖子顺流而下,滑过诱人的锁骨,落进她的上衣里──夏禾光的太阳穴倏地紧绷,那是他的衣服。 因为侧躺再加上宽大的衣领,领口整个露出阳日希的一边肩颈,露出整片雪白的肌肤,而那微微隆起的乳缘,清楚地看见夏禾光的指节包覆其上。 在阳日希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夏禾光已经起身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窗外的月光正好照亮他泛着贪婪和飢渴的一双眼,阳日希身子一缩,明白自己即将落入火坑。 「你害我没办法睡觉了。」夏禾光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嘴角勾起迷人的笑。 他好像,从此以后都会开始期待黑夜的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