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烈成性[重生]》 妒烈成性[重生] 第1节 文名:妒烈成性[重生] 作者:刑上香 文案: 小侯爷卫瓒活了二十年,最看不清的人就是他的死敌沈鸢。 他风光无限时,沈鸢嫉他、妒他、仇恨他。 待他跌落谷底一无所有,沈鸢却倾尽一切救了他。 他嘲笑沈鸢何必如此。 “沈鸢善妒,有些人只能我来轻侮。” 沈鸢这样说着,连半条命都铺给了他的复仇路。 一朝重生,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小侯爷,沈鸢还是那个孤苦伶仃又满怀嫉妒的病秧子。 他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换了一副嘴脸,忍不住追在沈鸢屁股后头调笑,一口一个“沈哥哥”喊得热络。 “小侯爷是在耍我么?” 少年沈鸢握紧了手中的书卷,望着他目光明灭,终是咬牙开口,“你明知我心窄善妒。” “知道啊。” 他在沈鸢耳侧啄了一口,却又懒洋洋地笑说:“不过妒别人不行。” “只准妒我。” 【恣意傲气小侯爷攻(卫瓒)x心窄善妒病美人受(沈鸢)】 阅前提示: 1.攻视角多,攻宠受 2.攻受人设不完美,^_^作者个人xp 3.架空背景,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瓒、沈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只准妒我 立意:坦然面对负面情绪 vip强推奖章 小侯爷卫瓒生来众星捧月,骄傲尊贵,却在阴谋与动荡中失去一切,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是曾经对他妒恨万分的病秧子沈鸢。一梦重生,卫瓒决意守住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只是这一次,他却对沈鸢生出了截然不同的情愫。 本文行文流畅,主线故事温馨甜蜜。前世今生两人在不同处境之下的性情转变,使得人物设计更为立体,将由妒生爱、爱恨交织的情绪展现得极具张力。天之骄子卫瓒历经磨难后的俯首包容,与沈鸢直面嫉妒的不甘挣扎,都令这份情感变得珍贵而独特,十分值得一读。 第1章 窗外日头晒得人懒洋洋。 卫瓒卧在榻上,对着日头读一封书信。 信是嘉佑十四年的,距离那帝位易主、卫家倾覆、万马齐喑的一天还有三年。 而三年后,会将他从牢狱中捞出来的人,是他眼下最嫌弃的人。 病秧子沈鸢。 沈鸢比他大两岁,体弱多病,身世飘零,寄住在他家中。虽说生得一副好样貌,却是处处嫉妒他,与他作对。 年少嫉妒他身手矫健少年意气、身边追随者无数,不知烦忧。 又嫉妒他生来高贵,有父母荫庇,不知疾苦。 年纪再大些,嫉妒他报国立功,年少风光,眉宇间恣意风流。 其实他也曾一时兴起,同他接触过,只是那时见沈鸢裹着白裘,在湖畔轻声读那聱牙诘曲的词句。 沈鸢声音很不错,以至于他分明对那那些字句无甚兴趣,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问罢,便后悔了。 只见那病秧子眼神儿在他身上轻轻一掠,口吻发凉,说:“小侯爷连这都听不懂么?我看盛名之下,也不过如此。” 他从不屑看人眼色,反唇相讥:“你倒是什么都懂,这样有本事,怎么就好意思赖在我们家了呢?” 那时沈鸢脸色很难堪。 瞪他的眼睛通红,最后却抿着嘴唇低下头,耳根也臊得通红。 他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自此便结下了梁子。 年龄一岁一岁地长,提起靖安侯府,永远只有他卫瓒的名姓。 他很清楚沈鸢有多恨他,他嫉他嫉得面目狰狞,恨不得他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失去一切,连兄弟家族都在落井下石的时候。 背他出诏狱的人是沈鸢。 给他熬药、免他死罪的是沈鸢。 险些一命换一命的也是沈鸢。 那时他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形同废人,沈鸢却是年少登科、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他竟头一次凭生恨妒。 他那时砸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沈鸢,那你救一个废人是为了什么?为了看我笑话吗?” “还是为了看我跟你当初一样难堪?” 他盯着沈鸢未曾受刑的笔直脊背,光鲜亮丽的绣袍,又去瞧他艳桃秾李的眉眼,瞧他握笔的手时,他的目光凝固了许久。 不到苦处不知恶。 他如今已恶到了骨子里,甚至看不惯沈鸢一只能提笔写字画画的手。 沈鸢待他也不曾有半分对待病人的柔情,只冷笑:“是,风水总有轮流转,你卫瓒也有今日。” “见你形貌卑劣、妒恨狭隘,我比做了宰相还要畅快。” 话似长枪短刃,把彼此都戳得烂西瓜似的,红肉白瓤淌了一地。 他让另一个烂西瓜滚出去。 可沈鸢真的滚出去了,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自己碎得更彻底。 那时他不知,沈鸢也受了他家里的牵连。 旧日里那些父族的叔伯兄弟避之不及,纷纷落井下石。 却有一个毫无血缘的沈鸢,本是蟾宫折桂的状元郎,一朝前程尽毁,散尽家财、逢迎转圜,没换自己的仕途坦荡,只换了他的一条命来。 再后来,竭尽心力出谋划策,一步一步指点他拿回军权,甚至撑着半死不活的身体随他上过战场。 熬着命助他复仇,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问他为何帮他。 只得了沈鸢的冷冷一眼,说:“死瘸子,管好你自己。” 他那时过得很苦,却不知怎的,就为了这一句笑了。 他侧头去瞧沈鸢苍白疲惫的面孔,不复年少昳丽,只有那股子硬气,始终撑着他孱弱的病体,撑得整个人都凛然嶙峋。 他瞧了他半晌,终是笑道:“病秧子,我有些后悔与你斗了。” 若早知有今日,不该将那些青春年少的时光,都虚掷在无关紧要的意气上。 谁能想到,还真能再来一次,早知晓后头那些事。 窗外日头有些刺眼,还有些喧闹的动静,似是有谁顶着这太阳闯进来了,正搁外头大呼小叫“瓒二哥!”“二哥如何了?” 他指尖儿弹了弹手头的信纸,皱着眉问:“谁在外头?” 一旁侍从随风道:“是三爷、四爷,来看您了。” 他问:“他们来做什么?” 卫瓒是侯府独子,从卫家排行第二,论到卫三卫四,皆是他大伯那边的人。 他记不得有什么事儿要找这么两个人来。 随风想了想,说:“许是听说您又跟沈公子闹脾气,赶着过来替您排解的。” 听这话便明白了。 他这两个叔伯兄弟,的确喜欢干这事儿。 打着排解的名号,过来就是先骂一通沈鸢忘恩负义,枉教侯府收留。 然后再装一装可怜,从这房里顺走点儿东西。 小到茶叶笔墨、大到摆件古玩,卫瓒屋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本人又随了靖安侯,是个不拘俗物的脾性。 除了顶喜欢的几样,余下都不放在心上,由着这些兄弟讨了去。 下头的侍从心里头明镜似的,只是低眉搭眼说:“顺便听说您这儿又得了宫里的赏,特意来瞧一瞧新鲜。” 他“哦”了一声,说:“打出去。” 随风没听清似的,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窗外日头毒辣,将飞舞的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尚且年少的小侯爷高床软卧,原本凌厉的眉眼透出一丝恶意来。 “我说,吵着我睡觉了,统统都给我打出去。” 上辈子落井下石的事儿他还记得呢。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家族荣辱,都是狗屁。 妒烈成性[重生] 第2节 他也不是没有兄友弟恭的时候,只可惜十几岁那会儿的天真早就没了,他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随风小声说:“——那是您的堂兄弟。” “所以呢?”卫瓒说,“不许我六亲不认、仗势欺人么?他们难道还敢翻脸不成。” 他眼神儿在房里扫了一圈,说:“瞧见院儿里的扫帚了没有。” 随风道:“瞧见了。” “拿着,让人把他们扫出去,下回没有我的话,不准放进来。” 这番话说完,他已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了一团,褶皱间,依稀可见里头的一个“鸢”字,后头写着“万安寺”云云。 外头嚷成了一团,没一会儿就听见推推搡搡的声音,不知是谁跌了个屁股墩儿,在那骂骂咧咧喊:“狗东西,你们敢阴奉阳违,我要见瓒二哥——” “瓒二哥——” 他的眉拧在一起,终于把手下的信纸揉成团,抬手一抛,顺着那窗口飞了出去,不知砸在谁的头上,终于听见外头没了声音。 他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根,问:“沈鸢还真就住在那万安寺了?这都多久了,他还真打算落发做了和尚不成。” 随风嘀咕道:“他害您挨了家法,哪敢回来。” “当时您还冷着脸吓唬他来着,让他别撞在您手里。” 卫瓒素日里虽傲,却都是一副懒洋洋、万事不理的模样。独独受了家法那日冷若冰霜,侯府上下都以为这位小侯爷是动了真怒,要叫那沈鸢好看了。 谁料到这几日过去,非但没动手,倒稳重了许多。 就是有点健忘,总翻来覆去问些怪话。 卫瓒兀自在床上想了片刻,还真想不大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威胁沈鸢的来着。 印象里这侯府里头都不过是毛毛雨,后头沈鸢一搬出这侯府,他俩就没了长辈在上的顾忌,斗得跟两只乌眼鸡似的,上蹿下跳,连个表字都不曾互称。满京都知道他俩这对儿冤家,背后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 又想,沈鸢还能有怕他的时候? 那得是什么样。 心里让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 卫瓒忍不住闷笑一声,见随风看他,又咳嗽:“既然如此,替我传个口信吧。” 随风低下头,一脸从容赴死的表情,心道,完了,小侯爷又要他替他骂人去了。 却忽得听卫瓒说了句什么,不禁愣了一愣。 随风愣了愣,傻乎乎揉了揉耳朵,道:“您说什么? 他忍着笑,又重复一遍,指节在桌边不耐地敲了两下:“就这么一句话,记不住?” 便见随风的脸色从茫然到震惊,最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吞了吞口水,道:“……记住了。” 他横飞过去一眼。 随风慌里慌张去了。 他想着这时候沈鸢该有的反应,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想,这小病秧子现在什么样来着,他怎么有些期待呢? 第2章 随风抵达万安寺的时候,正好是晌午,沈鸢的两个侍女正在那儿收拾回侯府的行装。 沈鸢体弱,禁不得磋磨,身侧常年两个侍女,一个叫照霜的抱剑立在门口,另一个叫知雪的在整理衣物,叠上两件,便叹一声,再叠两件,再叹。 侍女抬抬眼皮,瞧见沈鸢正在桌前悬腕绘图,也不知是不是礼佛几日,竟沾染上了淡淡的香火气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苍白的皮肤、青涩却昳丽的眉眼,连执笔的指尖都仿佛透明了。 分明是如玉少年,只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羸弱病气,禁不住又叹一声。 沈鸢终于瞧了她一眼:“你让谁给扎漏气么?” 怎么活像让针戳了的皮鞠,泄气泄个没完了。 知雪五官都皱一起了,愁眉苦脸说:“咱们真回侯府啊?” “公子,咱们走的时候小侯爷可放出话了,让你别撞在他手里。” 沈鸢眼皮抬也不抬,说:“不回侯府还能去哪儿?你倒是给你家公子找个地方。” 知雪不说话,半晌却犹豫着开口:“公子,我这两天听人说……那小侯爷性情大变。” 沈鸢不说话,知雪就接着往下说。 “听说小侯爷挨过了家法,足足昏睡了一整日,醒了以后,脾气便差了许多,他那院里赶出去了好些仆从,还问了好几次你回去没有。” “就连卫家三爷四爷来看望,都让他给叮咣五四一顿好打,撵了出去。” “好歹是亲戚,平日里那小侯爷待他们虽不算亲厚,也没这样不留情面过,可见如今是凶性大发,公子你要回去,还不让他剁成肉馅儿啊?” 沈鸢倒是顿了一顿,目光闪过一丝异色,半晌道:“他离那两个远点,对侯府倒是好事儿。” 知雪却咂舌:“公子,你还是顾着点自己吧。” “京里说书先生都说,卫瓒在战场上徒手就能把人穿糖葫芦串儿,脑袋挂在腰上当铃铛。” “外头人都说他……” 少女形容越发古怪夸张,沈鸢终于还是搁下了笔,叫停了她绘声绘色的叙述: “知雪。” “公子?” “我已过了听鬼怪故事的年纪了,卫瓒也不是牛头马面。”沈鸢道,“你也不用这样吓我。” 再讲一讲,恐怕卫瓒就要长出八个眼睛四只手来了。 “……您听出来了啊。”知雪讪讪说,“我就是想说,咱们这次回去……就小心点儿,别惹他了吧。” “公子,咱们是寄人篱下呢。” 住着侯府,还让人家小侯爷挨了家法军棍,足足二十军棍,饶是那卫瓒身强体壮,也在床上躺了几天。 就算人人都知道沈鸢跟卫瓒不对付,也没闹出过这么大的事儿来。平日里再怎么胡闹,也不过是教对方被罚扫院抄书,国子学官宦勋贵子弟居多,连个藤条戒尺都用得少。 谁知这次就闹出这么大乱子,只怕回去日子不好过。 + 这事儿还得从几天前,他俩旬考拌嘴说起。 其实他们两个争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国子学里但凡遇见,便要争起来,卫瓒性傲而嘴毒,沈鸢平日里装得似模似样,却又偏偏爱与卫瓒争风头。 幸而平日卫瓒在昭明堂,与沈鸢所在的文昌堂并不相及。 谁晓得偏偏旬考时,博士突发奇想,将两堂合在一起考校,沈鸢和卫瓒还抽到同一道题。 两人还答了个南辕北辙。 当场就冷一句热一句挑衅起来。 旬考让先生喝止了,考后还要接着阴阳怪气。 卫瓒抱着胸,笑他见识短浅:“纸上谈兵罢了,赵括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昔日赵国有你,二十万大军也不必被困四十日,当即就能全军覆没。” 沈鸢神色温文和气,指桑骂槐:“赵岂亡于赵括?不过是亡于虎父犬子,赵王后嗣无能。区区口舌之辩,倒有那蠢货放在心上。” 又往来唇枪舌战几回合,两人皆恨得牙根痒痒。 卫瓒走到他面前,说:“沈鸢,你这一张嘴,倒生的厉害。” 沈鸢淡淡抬眸,粲然一笑,说:“比不得小侯爷,书读不多,仗势欺人倒是厉害。” 卫瓒看他半晌,估摸知道他身子骨弱不能挨揍,只提着衣襟,把人掼在墙上。 “我仗势欺人?还是你一直挑拨是非?” 卫瓒倒也没露出凶相,只逼近了耳侧,语调透着一丝懒意:“沈鸢,若是在军营里,我早整治你了。” 沈鸢挑眉:“怎么,小侯爷上过一次战场,便这样了不得了。” 卫瓒便笑,说:“自然了不得。” “若非如此,沈鸢,你怎么眼红成这样。” “一个弓都拉不开的废物,倒还想上战场。” 正正好戳在沈鸢死穴上,半真半假红了眼睛。 卫瓒不知为什么愣了一愣,正欲开口。 就听学正在身后一声爆喝。 “卫惊寒!卫瓒!你给我松手!” “谁教你的欺凌同窗!” 沈鸢的白裘早已滚落在地,手中书卷在动作间四散,人也让卫瓒按在墙上。 这模样倒真像极了卫瓒打算对他动手。 沈鸢是有点装模作样的心机在身上的,在只有卫瓒能看见的角落,故意唇角绽开丝丝缕缕笑意。 眼见那小侯爷变了脸色,却骤然垂眸,做一副凛然受辱、柔中带刚的模样:“小侯爷出身高贵,应当以德服人,不过口舌之争便要以力屈人,沈鸢恕不能从。” 装得好一副铮铮风骨,引得学正更为震怒。 他垂眸时,心底便隐隐蒸腾出一丝窃喜得意来。 卫瓒看向他,那双总是慵懒风流的眼睛含了一丝不屑,道:“沈鸢,你得意了?” “总玩这一套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就一直装下去。” 那快意又仿佛让水泼熄了似的。 他在卫瓒眼底审视形容可憎的自己,含笑道:“必不负小侯爷所托。” 沈鸢那时候只想让卫瓒挨一顿训斥、抄一抄书,他们平日里这样的摩擦有许多,沈鸢自知自己居心不正,的确是想瞧一瞧那傲慢恣意的小侯爷吃瘪的模样。 妒烈成性[重生] 第3节 但没想到,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瓒挨了家法,足足二十军棍。 也是这事儿碰巧,从学正那传到卫瓒父亲、靖安侯那边儿。 靖安侯是个直脾气,也不管卫瓒动没动手,先把自家儿子一顿揍。 理由也很简单,沈鸢是友人遗孤、父母双亡,还体弱多病、见风就倒,借住在他靖安侯府。 他就是一万个不是,你小子绕着走就是了,怎么还动起手了?还把人往墙上按? 出了一丁点儿的事儿,你家老子都对不起沈家夫妇。 骂骂咧咧就把军棍请出来了。 想到沈鸢那温文尔雅的可怜病公子模样,再看看自家儿子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德行。 揍谁连想都不用想。 当夜卫瓒领家法二十军棍。 一声没吭,咬着牙回去,跟没事儿人似的,就是眼神儿吓人。 沈鸢当夜越想越忧心忡忡,遣人去给卫瓒送汤药,知雪跟他如出一辙的戏精,低眉顺眼说:“公子惶恐,请小侯爷原谅。” 汤药用的是上好药材,疗伤镇痛的方子。 却见那小侯爷摆弄着匕首,冷眼柔声,只嘴角在笑:“汤你端回去,让你家公子自己留着喝。” “教他从今往后,可千万别撞在我手上。” 当夜沈鸢不声不响,那叫一个面沉如水、不动如山,端的是一身大将风范。 然后……连夜收拾行装去寺庙进香,好几天没敢回去。 知雪小声嘀咕,说:“感情公子还知道怕呢。” 沈鸢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什么。” 屋里拢共就三个人,门口抱剑的照霜素日寡言,开口便是会心一击,只淡淡问:“公子,那您跑来庙里做什么?” 沈鸢连眼皮都不抬,只说:“静心。” 照霜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一眼,没好意思说,您看着不太像静心,像是去躲难去的。 人家年轻公子都求功名求姻缘求身体康健,独独他家沈公子求了一把平安符回来,箱笼里头塞着,衣服里头挂着,足有十几个。 她给他收着的时候看了几眼,正面“平安”两个篆字,背后用金线绣着“免遭血光之灾、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盗之患”。 也不晓得是哪路神佛,兴许是专管小侯爷那位混天混地的匪盗的。 还怕一个镇不住,须得十几个有备无患。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又是嫉妒,又是害怕。寄人篱下,偏偏又不愿意示弱。 知雪还在那叹:“公子又惹不起他,又爱招惹他。” “图个什么劲儿。” 沈鸢不语,半晌才垂眸轻飘飘一句:“不过是心有不甘,怎么他就这样好运道。” 生来便样样都好,父母疼爱,地位崇高。 身体康健,武艺更是天赋卓绝,年纪轻轻名动京师,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小侯爷。 照霜闻言怔了怔,说:“公子,各人有各人命,强求不来。” 他说:“我也没强求。我就是……” 就是什么,他到底是说不出来,盯着自己搁下笔的手。 半晌才嗤笑一声,想,他就是卑劣下作罢了,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就这会儿闲话的功夫,门外忽听人通报有侯府访客,小沙弥引着一人进了门。 沈鸢一瞧,是个正是那卫瓒身侧伺候的随风。 进门恭谨周到地行了一礼,便听那随风道:“沈公子,属下是替主子传口信儿来了。” 沈鸢面色冷凝,耳朵竖的跟白毛兔子似的,严阵以待:“小侯爷有什么吩咐?” 随风却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尴尬。 咳嗽了一声,凑近了,才字正腔圆说:“……他想您了。” 沈鸢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随风尴尬得无以复加,咳嗽了一声。 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他让这二十军棍打醒了,想您想到骨头里了,就想让您赶紧回去。”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沈鸢听得头皮发麻。 随风说得头皮发麻。 沈鸢试图用眼神儿确定这句话不是在威胁他。 随风自己也迷茫的要命,小侯爷说这话时的神色三分真两分假,还带点坏心思的,谁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房间里头死一样的静。 还是沈鸢先开口,说:“随风大哥。” 随风硬着头皮“是”了一声。 沈鸢说,在下有一事不清楚。 随风说,沈公子客气。 沈鸢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咱们侯府的军棍……不是打脑袋上吧?” 好好一个卫瓒。 怎么几天的功夫,就疯了呢。 第3章 沈鸢傍晚时回的侯府,卫瓒怕把人吓着,才没半夜赶去瞧,翻来覆去烙了一宿的煎饼,第二天一早,才顶着黑眼圈去了国子学。 进门儿时还没早课,沈鸢这时候还跟他不在一个堂。 却见几个旧时的狐朋狗友正凑一堆儿,勾肩搭背玩六博棋,为首的唐南星眼见,喊他:“卫二,你没来这几天,可让那些书呆子嚣张坏了。 “前儿传来风声,说圣上要来视学,一个个牟足了劲儿要出风头呢。” 卫瓒这位小侯爷,年少盛名,所从者众,走到哪儿屁股后头都一堆人前呼后拥,很有些派头。 前世树倒猢狲散,倒是唐南星还惦着他,为了去诏狱见他,让家里揍了好几回,只是那时风雨如晦、到底也没能成。 那时还是沈鸢告诉他的。 说卫瓒,好歹有人还惦记着你。姓唐的也好,你旧日那些狐朋狗友也罢,就是为了这些人,你总得活着,爬也得爬起来。 他那时在诏狱中坏了腿,历丧亲之痛,被痛苦折磨的几近病态,阴森盯着他说:“沈鸢,我若爬起来了,第一个打得就是你。” 沈鸢就一瞬不瞬看着他,轻声说:“好。” “你若爬起来,我让你痛打一顿。” 言犹在耳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才有了几分实感。 唐南星这时候年岁也不大,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相,凑过来笑他:“卫二哥,你屁股开花了没有?” 他扫他一眼,说:“你屁股才开花了呢。” 唐南星嬉笑说:“装,你且接着装,谁不知道,你让侯爷揍得飞沙走石屁滚尿流,骂了沈鸢整整一宿。” 飞沙走石且不说,谁传出来的屁滚尿流。 “为了一个寄住的,倒让你这正经小侯爷挨打,还让他今天大模大样来学里。”唐南星道,“卫二,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 他懒得说他,却又顺着坡往下问:“沈鸢今天来了?” 唐南星便挤眉弄眼、神神秘秘道:“他一早便去了文昌堂,还让你家那两个人带走了,你等着看乐子吧。” 卫瓒面色一沉,立马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说:“哪两个?” 唐南星笑说:“还能哪两个,不就你家那卫三卫四么,早早就过来把人叫出去了——现在都不晓得送没送回去,也不知是给你报了仇没有。” 卫三卫四,昨儿才让他扫地出门。 他依稀记得,这两个人在学里向来不做好事。 唐南星那边儿还给他形容呢,说沈鸢出门的时候还嘴硬,眉目淡淡说:“三少爷四少爷是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小侯爷,要拿折春去请赏呢。” 折春是沈鸢的表字。 那两个心事让人戳破,脸都绿了。 他们确实是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卫瓒,想要来寻沈鸢麻烦,好在卫瓒面前讨好一二的。 只是既已来了,也不肯就此罢休,在门口拿着一本书挥,说:“姓沈的,你敢出来不敢?你若是不出来,我便将这东西烧了。” 沈鸢瞧了便搁下笔,跟着出去了。 路上碰巧让唐南星一行人瞧见了,有几个要上去拦一拦:“那两个又要做些什么?” 让唐南星拦下了,轻哼一声,说:“那病秧子的事儿,你管什么。” “卫二还在塌上躺着呢,他倒大摇大摆来了。让他吃些教训也好,省得跟卫二不知轻重的。” 鹬蚌相争,两面儿都不是什么好人,谁倒霉了都是喜事一桩。 却是卫瓒猛地黑了脸,站起来:“唐南星,你不早说?” 妒烈成性[重生] 第4节 唐南星古怪看他一眼:“我早说什么?他们不是要替你出气?” 小侯爷已让他气笑了:“我什么时候让人这般出气了?我是地痞还是恶霸?” 唐南星道:“往常是不会,但这回不一样,他阴你多少次了?从前抄抄书也就罢了,这回你都要让你爹打烂了,他连个皮儿都没擦破。再这么下去,还不爬到你头上来。” “你那两个兄弟平日确实不是东西,只是冲着旁人也就罢了,冲着他,我才得管这烂事儿——” 唐南星这厢还没骂完,就见卫瓒的人影儿已从面前消失了。 临了落下冷冷一句:“你等着,回来跟你说。” 唐南星不自觉摸了摸鼻子,半晌嘀咕了一句。 “他发什么火儿啊?” 早听说这人病了以后脑子坏了,现在看来,没准儿是真的。 ++++++ 卫瓒循着旁人指路,一路追到藏书楼后头园子,平日里没什么人去,空旷旷的,他眼风扫了一圈,只瞧见淋淋漓漓一只的白毛团。 ——沈鸢浑身湿透了,惯常保暖的白裘吸饱了水,粘成一绺一绺,变成了冗余的累赘,他半蹲在地上,低着头一页一页捡地上的书页。 书页也湿淋淋的,让水泡了、撕了,一页一页黏在地上。 从地面揭起时有几页碎了,沈鸢的指尖便微微一颤,显然是心疼了。 捡至他靴下时怔了一怔,一抬头,尚且年少青涩的面孔下意识露出戒备和敌意,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挑着眉毛瞧他:“卫瓒?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 十几岁的沈鸢跟梦里不一样,生气生得中气十足,瞪他也瞪的生龙活虎。 眉眼生动,漂亮得勾人心肠。 连妒意都灿烈似火。 让他看得久了,便意识到自己此刻狼狈,匆匆低下头,继续揭下地上的书页。 动作急躁,冷不防又是“刺啦”一声:又碎了一块。便越发抿紧了嘴唇,心疼又气恼。 卫瓒看他这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开口,却又是惯常同沈鸢打趣拌嘴的口气。 他说:“沈鸢,你坑我的能耐哪儿去了啊?” 沈鸢有些不悦道:“与小侯爷无关。” 他说:“人都说你沈鸢聪明,我看倒未必,你要真聪明,怎么会得罪我?” 连卫三卫四两个,都晓得来讨好他这个侯府的小主子,怎么就寄人篱下的沈鸢不知道。 年少时嫌透了沈鸢,不曾细想,现在想来,以沈鸢的精明聪慧,不该学不会仗势欺人这一套。 只要在外做出一副同他熟稔亲近的模样,这国子学还不由他横着走,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来招惹他的机会。 可偏偏沈鸢就是对谁都和颜悦色,只对他冷漠。 他卫瓒也不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脾气,沈鸢上杆子吃亏,自让他吃个够就是了,他倒要看看,沈鸢能撑到什么时候。 结果,就这样撑到了两人分道扬镳。 沈鸢反倒冷笑:“别人在你面前奴颜婢膝,我便也要如此了?小侯爷未免也将人看得扁了。” 说着,沈鸢便要抬头去他,冷不防被他抛下一件披风,兜头罩住了,恼怒叫了一声:“卫瓒。” 沈鸢在那披风下扑腾着。 而倚着树的卫瓒神色莫测,睫毛一颤一颤,嘴唇也被自己抿的发白,定定瞧着那一团披风变换。 许久没见沈鸢死倔嘴硬的少年面孔,冷不丁一瞧……还怪惹人生气的。 等沈鸢挣扎着冒出头来。 卫瓒依旧是那碍眼又傲气的小侯爷嘴脸,懒洋洋说:“披着,回头着了凉,别又赖到我身上。” 沈鸢扯下披风,说:“用不着,我已差人去拿换的衣裳了。” 他便一把把人抓回来, 沈鸢咬牙切齿说:“你还要干嘛。” 便见卫瓒慢悠悠说:“你要不穿,我便亲自帮你穿。” “省得你回去受了寒上吐下泻,没得又让母亲忧心。” 提到向来疼爱自己的侯夫人,沈鸢那满是厉色的眸子瞬间软了下来。 又听卫瓒接着道:“前个儿我挨了打,母亲还亲自来劝我不该与你置气。她这样惦记着你,你倒好,一点儿也不为她想想。” 沈鸢不说话了,拉拉扯扯间,将他推到一边儿去,嘀咕说:“我自己穿就是了。” 半晌,自己背过身去,又说:“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卫三卫四了。” 他心想,卫三卫四是什么好东西么,就算沈鸢不清算他们,他也要清算他们的。 再加上今天这事儿,不止那两个,还有大伯父那边儿…… 卫瓒眼神儿越发冷了几分,却忽得瞧见地上还有遗漏一纸书页。他低下头去捡,却冷不丁瞧见一枚平安符。 也被水淋湿了,正面“平安”两个篆字,背后用金线绣着“免遭血光之灾、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盗之患”。 看了半天,忽得明白了,便举起来问他:“这是什么?” 沈鸢刚刚系紧了披风,见了他手上的东西,骤然红了耳根。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退了一步,重复了一遍:“……什么?” 卫瓒蓦地笑了起来:“万安寺求来的?怕我揍你?” 沈鸢又退了一步,半晌道:“不过求着玩得罢了。” 隔了一会儿,又说:“再说,你传到庙里那话的意思,不就是要……” 想起那荒唐的话,越发神色怪异,裹着披风的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阴影之下。 仰头瞧他,眉目艳丽,面色却苍白。 不知是不是因为褪下了白裘,越发显得人清瘦。 他想,这小病秧子,多半是把他那话当做威胁了,以为他是恨得牙根痒痒,让他回来,是为了揍他。 他却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句:“你怕疼啊?” 沈鸢似笑非笑说:“怎么,难道小侯爷异于常人、性喜疼痛?” “若真是如此,我倒乐意效劳。” 他想说的却是另一句。 你既然怕疼。 怎么还说愿意让我揍一顿呢。 半晌,却俯下身,将平安符重新系在他腰间。 垂眸笑道:“既怕疼,就好好系着。” 指尖穿过平安符上的流苏穗。 他瞧见沈鸢微颤的嘴唇,和窘迫不解的眸子。 “卫瓒,你……”沈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想伸手碰一碰他。 非常想。 却到底只是替他拢了拢披风。 他笑着说:“去号房烤干了再走,回去叫他们把炭火烧旺些。” “省得着凉。” 第4章 沈鸢到底是没让他送,自顾自爬上马车去了,卫瓒在学里也不大呆得住,早早告了假,回府去拜见母亲。 却在侯夫人门口,瞧见几个丫头在那冲他使眼色。 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大夫人来了,您且避一避。” 这头说大夫人,也就是卫三卫四两个的母亲,他该喊一声大伯母的。这些年仗着辈分和出身要金贵些,没少来给侯夫人添堵。 以至于丫头们都不大爱见这一家子。 他年少时,虽不爱应付这家子,却想着避一避便罢了,平日里还是如亲戚长辈一般对待。 谁知后来他身入诏狱时,只有母亲因病得以幸免。京城局势大乱,大房一家想逃出京去。甚至打起了侯府银钱的主意,带着好些家丁仆役、来靖安侯府打砸混闹。 母亲先是丧夫,举家入狱,又逢这样的恶事,自此一病不起。 当沈鸢千辛万苦将他从狱中捞出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至死遗恨。 丫头见他无故发呆,又小声劝了一声:“二爷不爱应付,便避一避,省得让她占了辈分便宜,还要说嘴。” 卫瓒却将那眼中的神色收起,笑着摆了摆手,刚到门口,便听见里头大夫人在那絮絮道:“我是来寻你评评这个理,那兄弟两个平日把瓒儿兄长似的敬着捧着,好端端却让他打出门儿去,这么些下人都看着,我还有什么脸来上你的门。” 他母亲向来温和,只端着茶笑说:“大嫂这是什么话,孩子玩笑罢了,瓒儿平日里最疼兄弟们了。” 大夫人却道:“按理说,我家那两个皮糙肉厚的,吃些亏也就吃了,只是若是让京里其他人知道了,倒要说咱们小侯爷不恤兄弟,是个冷血无情的了。” 侯夫人闻言便冷了脸色。 自打卫瓒跟父亲去过一次边关,立了功回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年少成名,外头时常有人编了故事瞎话来传。 开口闭口,便是碎了脑袋、撕了手臂的,说得很是骇人听闻,竟落了个残忍狠辣的名声。 京中好些孩子都避着卫瓒走。 这次话传出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妒烈成性[重生] 第5节 卫瓒眼下年纪小,还不在乎,往后进了官场,说亲成家,都是妨害。 偏偏说这话的又是长嫂。 侯夫人便只得皱眉,道:“长嫂不要想多,待瓒儿回来,我再去问问……” 大夫人却冷笑:“有什么可问的,我难不成还会讲瞎话诓你?” 侯夫人紧紧锁着眉头,还未开口,卫瓒便一挑帘,径直走了进去。 大夫人便闭了嘴,犹疑着该不该在他面前提这些事。 他神色疏懒,自随意行了礼,大马金刀搁那儿一坐,仿佛没意识到她们先前说什么似的,开口就说:“母亲,卫三卫四将那沈鸢推水里去了。” “他们两个不知轻重,将沈鸢的书页撕了,水也不晓得是淋上的、还是掉进池子了,我见着时,活跟落汤鸡一样。” 这下换了大夫人愣了。 卫瓒素来直来直去,没那么些弯弯绕绕,便三言两语把白日里的事儿说了,指尖儿敲着扶手道:“大伯母还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打出去,难不成他们在学里做什么,伯母半点不知晓么。” “叫沈鸢出去的时候,唐南星他们可都是瞧着的,人好好的出去,湿淋淋回来,现在刚回院里呢,平日里风一吹就咳嗽的人,今晚若闹了病,三弟四弟来伺候么?” 大夫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只讷讷道:“不过一个沈鸢罢了,也是寄住咱们卫家……” 侯夫人却闻言神色一变,眼风也跟着厉了:“这叫什么话!” 她不好对着大夫人,反倒对着卫瓒训斥:“平日里你就跟他拌嘴,如今还让家里人把他推水里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咱们卫家合起伙来欺负人家一个……” 话到嘴边儿顿了顿。 遗孤。 沈家遗孤。 而且还是人尽皆知、当年死守康宁城的沈家夫妇,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卫家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 她心疼沈鸢并不是假的。 沈卫两家本是旧友,沈家夫妇赴任前,侯夫人也曾见过年幼的沈鸢。 那时沈鸢也是身姿矫健的小少年,学骑射,读兵书,聪慧过人,知书达理,庭院中舞剑身姿似秋水惊鸿,较之卫瓒不差分毫。 那时沈鸢的性子也不如现在谨慎,反而清朗爱笑,见了侯府夫妇,便利落挽了个剑花、执晚辈礼,朗朗笑道:“侯爷、侯夫人,父亲已等你们许久了。” 小小的一个人,衬着稚嫩漂亮的面孔,活似一个翩翩小公子,教人疼到人心坎儿里了。 那时靖安侯还考校过他,考过了,便直叹气,这小子很有天赋,人也知书达理。长大了,定是大祁的一代儒将。 “他老子虽有些呆,却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出来。” 转而又叹气,说:“夫人,咱们家那个活祖宗,要有人家半分懂事,我做梦也笑醒了。” 她嘴上嗔怪,心里却也爱沈鸢的懂事早慧,教他喊自己姨母。 谁知后来,沈家夫妇故去以后,再领回来,便成了这病痛缠身的沉默模样。 瘦弱苍白,恭谨万分,低下头说的却是:“沈鸢不祥,刑克父母,不敢带累姨母家中。” 就这样一个小孩,百般劝说才留了下来,本意是想他过得顺遂安心,谁知又在侯府吃了这些苦头。 侯夫人想一次心疼一次,如今一听,便彻底沉了脸下来,道:“瓒儿,你上回同沈鸢拌嘴,你父亲怎么罚你的。” 卫瓒搁那一唱一和,懒洋洋说:“也就二十军棍。” 又轻笑一声,说:“这次没看好他,没准儿又得挨罚。” 大伯母脸色便煞时白了。 卫三卫四皆是她的命根子,且不比卫瓒军营打混出来,自小让靖安侯打出来的,哪里挨得二十军棍。 侯夫人便将茶盏搁在桌上,淡淡喊了一声:“大嫂。” 大伯母这回哑了,半晌道:“我……且回去问问。” 侯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事万万不能姑息,我会同侯爷讲,若属实,今日便寻族中长辈,来请家法吧。” “大哥如今还等着补缺儿,如今传出个纵恶养凶、欺侮先烈遗孤的名声,哪还求得到位置?” 大伯母这下腿真的软了,呐呐道:“哪儿的话,哪儿就至于此了。” 慌慌张张出门去,卫瓒垂眸摆弄着手里的摆件,说:“对了,我回来时,见两个兄弟实在不成器,便出手教训了一二。”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点儿事总还是该做的。” 没说的是,卫三卫四如今已躺在床上哼哼了。 大伯母已顾不上这个了,起身时甚至让丫头扶了一把,才苍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回了去。 …… 待人都走干净了,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两个,侯夫人才放下那冷脸,缓声问:“折春怎么样了?” 沈鸢字折春,起字起得早,家里人都惯常都喊他折春。 他便道:“衣裳弄干了、也换过了,本想送他回院儿的,只是他嫌我。” 侯夫人嗔他一眼,却缓声道:“今日做得很好,你可算待折春好些了。” 他也不知是不是跟沈鸢闹惯了,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在为沈鸢报仇。 倒咳嗽了一声,道:“母亲,大伯父找父亲谋的差事,有着落么?” 侯夫人怔了片刻,摇头叹道:“还没有,你父亲找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合适。你大伯父性子颇有些浮躁,不肯外放出去,可留在京里头,一个牌匾砸死十个,九个是官儿,到时候连累了我们事小,若连累宫里头皇后娘娘……” 后头的话,便没往下说了,卫瓒心里却有数。 靖安侯府是皇后外戚,他这位小侯爷论理还是皇帝正了八经的侄儿。 倒是大房那一家,与皇后侯爷皆非一母所生,力气使不到一起,好些事儿都是牟足了劲儿捞好处,有了麻烦却半点不想沾边。 只是这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好跟儿子直说。 卫瓒动了动指尖,心里想了许多,嘴上说:“那便让父亲拖着就是了,着急的总不是咱们家。” 他这话说得精明,倒让侯夫人多瞧了他几眼,道:“你怎么还管起这些事了,真是让棍子给打乖了?。” 他笑了笑,说:“谁知道呢。” 年少时总瞧不见眼前这些人与事,总想着报国立功,想着做英雄豪杰。 只是这回,他已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的了。 他只想把记忆里这些人,一个一个留下来。 侯夫人忙忙碌碌安排人去瞧沈鸢,又吩咐丫头说:“小厨房正煨着参汤,你再热些点心、炖一碗鱼片粥,给折春送去,瞧瞧他病了没有。” “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正好趁着没入夜,请大夫来瞧瞧,省得夜半三更,连煎药都要摸着黑,还要平白多受些苦。” 他撑着下巴慢悠悠地听,等到那侍女拎着食盒准备走的时候,却笑了笑,伸手道:“给我吧。” 这院儿里的人皆听过他与沈鸢不睦,侍女慎而又慎地瞧了他一眼:“二爷,咱们几个们去就是了……” “给他吧,”侯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笑了一声,“他难得替他沈哥哥挣了脸面,急着去邀功呢。” 沈哥哥。 卫瓒心想,他算是知道他这说话让人发麻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了。 第5章 两辈子加一起,卫瓒倒还是头一回来沈鸢的松风院。 年少时交恶。 他心高气傲,厌烦沈鸢蝇营狗苟、四处钻营,甚至不愿沾他院里的泥。 那时的厌烦是真,傲慢也是真。 沈鸢也在高中状元前、便早早就搬了出去,待到两人历经磨难、稍释前嫌时,沈鸢做了沈大人,有了自己的府邸,而这偌大的靖安侯府,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眼下沈鸢正在案前修复那些浸了水的纸页,他便带了汤汤水水进去。 一样样铺开,参汤、粥水、几样精致微甜的糕点,一纸包糖霜果脯,都是侯夫人小厨房里头出来的。 小病秧子兴许是想谢他的,但又说不出口,最后出口的话越发阴阳怪气:“沈鸢这点汤汤水水的,也不知有多金贵,竟惊动了小侯爷的大驾。” 他便笑着说:“确实珍贵,你拿的那碗便是一碗蛇肉羹。” 这小病秧子最怕蛇,吓了一跳,手也顿时僵住。 抬眸细细去打量他的神色,半晌,抿唇嘀咕了一声:“幼稚。” 忽而觉得不对,拧起眉说:“你打哪知道我怕蛇的?” 卫瓒说:“忘了,兴许是听人说的,你若怕了就别吃。” 说着便凑近了沈鸢,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慢悠悠道:“你是没瞧见,这一锅炖了两条七环五花大蛇,红的红、黑的黑。在锅里边熬边扭,都打成络子了,好不漂亮。” 饶是知道他是唬人的,也禁不住这般绘声绘色吓唬。 直说的小病秧子脸色发青,瞳孔发震。 险些将那勺子扔了去。 他直起身来,神定气闲,说:“你也别怕,横竖都熬成粥了,也不能再咬你一口。” 沈鸢却脸青了半晌,又说:“端过来吧。” 垂眸竟透出一丝委屈来。 只要是侯夫人送的,小病秧子怎么也舍不得扔。 粥米在灯火下晶莹如玉,掺了好些肉糜,沈鸢拿勺子拨了又拨,挣扎用舌尖儿舔了舔,尝了一口,吃出是鲜甜的鱼肉来。 伸出一点舌尖儿、像小猫似的。 卫瓒不知怎的,心尖儿猛的一跳,像是叫什么勾了一下。 说不出是不是解气。 灯火下,沈鸢愁云惨淡的眸子又亮了起来,如释重负,小舒一口气。 再抬头瞪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6节 他负手而立,假作看他屋里的摆设,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嘴角翘了起来。 沈鸢的院里陈设不多,这回来了,却见这院里不甚精致,却疏朗开阔,隐有药香经久不散。 这小病秧子体弱不敢乱熏香,却总有这淡淡的气息,嗅起来惹人惫懒困倦。 窗下桌案宽大,两侧黄花梨的架格上不见摆设,只堆满了书册,底下一层是经史子集,再上头的,全是一册又一册的兵书。 他指尖儿抚过书脊,说:“你这里的书都读过?” 沈鸢舀着粥,嘀咕说:“勤能补拙,不似小侯爷天生将才,自然要多读些。” 他说:“沈鸢,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沈鸢说:“你刚还唬我是蛇肉羹呢。” 他便笑一声,说:“那扯平了吧,这些书我能碰么?” 沈鸢没想到,他这人近来油盐不进的,做事也不大按常理出牌,半晌憋气道:“想看就看吧,不许带出去。” 只有汤匙与碗壁轻轻碰撞了一声。 他便随手取下一册,瞧见是纸页泛黄,读旧了、卷了边儿的,用手指捋都捋不平,甚至沾染了沈鸢身上丝丝缕缕的药香。 可见他读了多少次。 他念了念书名,却是一卷《战时方》。 他颇有些惊讶:“……这册兵书不是失传许久了吗?” “我听闻著书人谋逆,前朝便将这书倾数毁了,怎的你这倒还有一本?” 兴许是难得有人同他讨论兵书,小病秧子竟话里没带刺,只轻声道:“是父亲留下来的。” 他想起来了,沈鸢搬进他家里的时候,排场简陋、财帛甚少,只拉了足足三车书籍,他还坐在墙头瞧热闹。 那时想,这可不是搬来了个小书呆子。 谁知这一册一册皆是兵书。 他瞧着那一册一册陈旧堆积的书籍道:“那这些都是……” 沈鸢道:“都是。” 沈鸢垂眸淡淡道:“我父亲便钦佩靖安侯,总嗟叹自己并非将才,便盼我从军杀敌,守天下太平。于是搜罗天下兵书,日日教我习武、授我带兵之道,如今虽用不上了,亦不敢舍。” 说这话时,沈鸢盯着自己瘦而苍白的手腕,露出一丝嘲讽似的笑意:“你若要笑,便只管笑吧。” 他挑了挑眉,说:“笑你什么?” 沈鸢的笑意渐渐褪了,不曾说话。 他却也没继续问,又瞧了瞧他桌上湿漉漉的纸张,依稀能瞧出阵图的模样,说:“这些是你画的?” 沈鸢明显声音少了许多冷意,半晌轻声说:“这些原本也是父亲照着兵书,加以自己行军的理解、整理下来的,好些都是只有阵书没有阵图,只是从前遗失了,我便依着记忆描摹出来……” 他说:“那怎么跑到卫三他们手里了。” 沈鸢冷哼一声:“上回让你按在墙上时,落在地上了,他们趁乱拾了去,后来险些没找回来。” 他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他凝神去瞧,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撒星阵,却月阵。 他依着自己行军打仗的经验,也不得不称赞一声:“画得很好。” 沈鸢却没了动静。 他这时候蓦地笑了,说:“怎么?夸你的时候,倒不反驳我了?” 沈鸢道:“谁不喜欢被戴高帽?” 他道:“我这可不是戴你高帽。” 这样多的阵图,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量。而沈鸢眼下所在的文昌堂,与他所在的昭明堂不同,并不教习兵法阵图,沈鸢一边要考书院里的头名,一边又要将这些兵书一一翻阅,还要将这些阵图逐张绘出。 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功夫。 他甚至仿佛能瞧见,小病秧子挽起衣袖、循着父亲的笔记,在灯火摇曳下,一笔一笔勾勒描摹的模样。 手腕清瘦,眉眼却灼灼。 如现在一般,光是瞧着这些兵书阵图,便眼底倒映着摇曳的火,几分得色。 他蓦地有些后悔,卫三卫四还是揍得轻了。 半晌说:“哪些毁了,给我瞧瞧。我帮你抄过了再走。” 沈鸢愣了一下,抿唇道:“不必了,照霜知雪能帮我誊一些。” 他笑道:“那你不也得动手?本来就受了凉,这下又不怕病了?” 这三两句功夫,他仿佛又回到了梦境最后一段时间,那时他与沈鸢都为复仇而活,利害关系一致,倒不知什么时候,统一了战线。 似是友人,又似乎不是,也是这样一句接一句地说着。 话无好话,却是相依为命的人。 他那时只有沈鸢。 沈鸢那时也只有他。 他恍惚间弄错了身份,下意识伸手去摸沈鸢额头。 手掌覆在他的额上。 他眼睁睁瞧着沈鸢漂亮的眸子圆睁,仿佛烫着了似的,猛地后退了一步。 牵连着桌上的东西都落了地。 这下他俩都怔在原地,沈鸢愣了,他也不好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止。 这下说什么?我梦见咱俩亲如兄弟,摸一摸额头算不得什么? 倒是沈鸢的侍女跟随风一起急慌慌进来了,一副生怕他俩打起来似的。 见没动了刀兵,面面相觑,倒有几分愕然。 “你回去吧,”沈鸢低下头去捡起地上的狼毫,只有耳根微红,“若顺路,便将食盒还回去。” “替我向姨母说一声,多谢。” ++++ 卫瓒出了沈鸢的门,没急着走,倒垂眸,盯着指尖发了好一会儿呆。 碰到了。 柔软又温暖。 按方才摸着沈鸢的温度,倒也没有生病。 想来这会儿沈鸢只是体弱,淋了些水,也没就这样病倒,倒中气十足跟他斗嘴,还能吃下一整碗鱼片粥,连续几日伏案抄书。 他在墙角瞧见一把剑,被悉心擦拭保养。想来虽不常用,也可提起来比划招式,权做消遣。 好生将养着,不至于沦落至前世痼疾缠身的地步。 他印象里的沈鸢劳心劳力,几次受伤,便日复一日虚弱了下去。甚至不过三十,便弱不胜衣,病榻缠绵,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难得打起精神来同他说上几句,读两页书,却又昏昏沉沉睡去。 那时灯火摇曳。 他喊一声“折春”。 沈鸢才能抬抬眼皮,恹恹瞧他一眼,却仿佛连那点非要跟他攀比的心气儿都散了。 树影郁郁,光斑点点落下,五指合拢,便攥在手心。 仿佛手心儿都在发烫。 随风说:“主子没跟沈公子打起来吧?怎么瞧着剑拔弩张,怪吓人的。” “他是不是又给您脸色瞧了,您可别犯浑,省得又让侯爷给打了……” 他淡淡说:“想领罚了?” 随风忙低头道:“是我胡乱说话。” 其实不怪随风,侍从自然是跟着他的心思走。 他想若没有梦里那些,他也是一直这样想沈鸢的。 心窄善妒、恨他入骨,他对沈鸢自然也是针尖麦芒。 可眼下…… 他蓦地想起沈鸢垂首拾起笔,那殷红的耳垂来。 喉咙有些痒,却又吐不出什么字来。 蓦地被侍女的引路声打断。 远处,府里的大夫提着箱笼、步履匆匆而来。 他便道:“随风。” 随风应了声“是”。 他说:“你留下,诊过了脉,问问大夫怎么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随风听墙角—— 小病秧子:大夫,您会治脑子吗?……就是,被棍子砸坏的那种。 第6章 卫瓒再瞧见那几页阵图,是在圣上视学那日。 圣上视学来的浩浩荡荡,携了朝中几位亲近重臣、连带着靖安侯都一起去了。国子学的学官倾巢出动,学子战战兢兢屏息凝神。 妒烈成性[重生] 第7节 卫瓒却有些出神。 他重生前,已许久没见过这位嘉佑帝。如今年近不惑,分明与他父亲差不多大的年纪,却依旧平和温煦,较记忆中更为棱角分明,带了几分久居高位的威严。 是一位难得的中正之君。 只见学官按理讲过经义,又请几名学子辩理,之后司业恭恭敬敬将卷册呈上,请皇帝预览时,卫瓒险些笑出来。 ——是沈鸢那一册阵图。 这小病秧子的确会来事,前世今生,都擅长捉住机遇,怪道连夜修补,大约就是想要呈到圣上面前。 倒也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法子。 却又下意识想,只可惜当今圣上虽不轻武,却对兵法不通,沈鸢这招未必能奏效。 他听见唐南星“啧”了一声,用蚊子似的声音低语:“沈鸢这小子,真是会钻营,竟能让司业替他背书做嫁衣,也是一番好本事了。” 他用眼神示意唐南星噤声。 只见嘉佑帝果然唤作图人上前。 他抬眼去瞧,沈鸢自文昌堂一众艳羡的学子之中走来,穿行过左右林立的一众官员,竟不见丝毫局促,规规矩矩的云纹蓝袍,穿出如玉似的谦逊风骨。 低头拜下,礼仪姿态分毫不差。 若不是知道他本性,头一眼瞧见的,定将他看做是个翩翩君子。 嘉佑帝见他便轻轻搁下手中卷册,打量了他半晌,若有所思道:“你便是昔年康宁总兵沈玉堇之子?” 他垂眸应:“正是。” 嘉佑帝说:“怪道生得这样不凡,原是昔年沈玉郎的儿子。” 又说:“你父很好。” 周围近臣便跟着一起笑,多是对昔年烈士的溢美之词。 皇帝又问了几番,俱是沈鸢在学读书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亲故,听着司业将沈鸢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起了些兴致,抬手瞧了瞧那阵图,想拿起来令人传看。 沈鸢这才露出一丝紧张和希冀来。 嘉佑帝却忽得想起了另一事,又问:“我记得你如今在靖安侯府暂住?” 沈鸢道:“学生幸得侯府收留。” 嘉佑帝这时蓦地想起靖安侯府了,眼风隔着官员学官一扫,笑道:“我记得惊寒也在学中,今日可来了么?” 卫瓒,字惊寒,这般整日小侯爷小侯爷的喊,连卫瓒都快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字了。 感情自己还叫卫惊寒。 众人瞧了过来,卫瓒本是懒懒散散立在那,他与众学子不同,是嘉佑帝的侄儿,时常走动宫中,一年怎么说也要见上几十回,实不愿出这么个风头。 只是皇帝喊了,便也只好上前,行了一礼,道:“参见圣上。” 却是让嘉佑帝亲自拍了拍肩笑道:“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不见,怎的又长高了些。” 余光却瞥见沈鸢面色不变,垂手而立。指尖儿却缩进袖口,悄无声息攥紧了边角。 唇角含笑的曲线,也是旁人瞧不出来的冷。 他可太熟悉了,上辈子沈鸢但凡瞧他不顺心时,总有这般小动作。 嘉佑叫人赐座,又向司业道,朕这侄儿最难管教,你们却不可放纵他玩笑,要待他严厉些,我大祁将来的通武侯便在你们手里了。 司业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头便扯到了他的身上,再没人想起什么阵图来了。 嘉佑帝对他道:“卫皇后前些日子还提起你,说你镇日让靖安侯拘着读书,连骨头都要锈了,若是闲了,不妨来朝中领个差事做做。” 说话间眉目蒙上了淡淡一层阴翳,目光扫过近臣,却没有开口:“有个年少的盯着,也省得有些人为老不尊。” 这话大约是敲打周围臣子的。 他只道:“臣平日惰怠惯了,不善同诸位大人打交道,若没军营可去,不如继续这般闲散。” 嘉佑帝摇了摇头,笑着瞪他一眼:“你啊。” 卫瓒却忍不住又瞧了沈鸢一眼。 沈鸢立在那,随着一句又一句的闲话家常,暗淡了下去。 嘉佑帝没说叫他退下,他自然不能退下,可留在这儿,他也不可能插话。 既没穿官服,不是文武官员,也没什么可伺候的,像是被忘了的一个人。 跟那桌上他抄了几夜的阵图有些像。 他禁不住想,沈鸢这阵图分明让水淹了,要描出来,只怕几夜都没好睡。 苦苦钻营这许久,少说半年的心血,却让他抢了风头,必是掐着手心,在心中骂他。 禁不住有些好笑。 可却又依稀想,这情形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出现。 沈鸢搬来的前一两年,总是浑浑噩噩地生病,汤药流水似的进到松风院,他不能打扰沈鸢静养,是以并不熟悉,偶尔碰见时。沈鸢有些拘谨,可也曾对他笑过。 可到了后来,靖安侯受封大将军出征的那一年,便将卫瓒带了出去,本是让他在军中守些磨砺,谁知他却实打实混出了头,立了不小的军功。 嘉佑帝膝下无子,却喜他年少,亲手扶起他,许他来日若再立功劳,便予他卫家一门双侯。 彼时周围人皆倒抽一口冷气,连父亲都慌忙劝说皇帝三思。 嘉佑帝却笑叹:“朕虽不曾临边,亦好将才,卫卿善战,瓒儿英勇,昔有王翦父子,我大祁怎不能再有个通武侯。” 王翦父子是秦功臣,封妻荫子,善始善终,这诺已许得很重。 靖安侯承恩惶恐,连声说不敢。 独独他年少气盛,笑着一拜,却朗声道:“来日若功冠全军,必请圣上兑现。” 回来后,便御赐一杆银枪,受封虚衔,又被皇帝点了名,说他年纪尚小,只管读书,不必早起晚归来上朝。 是独一份儿的泼天恩信。 那日阖府上下出来领旨,欢天喜地。 沈鸢那日是怎样反应,他似乎记不得了。 只是自此满京都喊他卫瓒卫小侯爷。 而他出现的地方,也没人能再瞧见沈鸢。 他目光没落在沈鸢身上,却满脑子都是沈鸢的模样。 话转了一轮儿,他终于道:“圣上,臣有一事相求。” 嘉宁帝笑着道:“你开口求人倒少见,说来听听。” 他的眼神落在嘉佑帝手边,行了个半礼,道:“这阵图圣上若瞧完了,可否抄一份儿赐予臣?” “臣前些日子惹了作图人,不敢向他讨要,却又眼馋许久。” 便瞧见沈鸢立在一旁,微微一震,仿佛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卫瓒不知哪来的恶趣味,见沈鸢慌了,自己倒越发得意了,连唇角笑意都扩大了几分。 嘉佑帝一怔,笑道:“你倒会在朕这儿耍贫,人就在这儿,你却要朕来做坏人。” 又瞧了瞧那册阵图,翻了两页,道:“你且等着吧,朕送到兵部去让他们瞧瞧,若真好,也不必你抄,朕做主印了出来,赏你就是。” 便有人将那册阵图取了下去。 沈鸢神色复杂,叩首时额触手背。 是一个端方大礼。 却见嘉佑帝瞧了沈鸢一眼:“朕前儿还听说,你们二人不睦,如今看来,倒是孩子气——如今和好了没有?” 他不想这消息竟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倒有几分惊讶。 沈鸢如今还在靖安侯府,身无官职,并不如前世闹的人尽皆知,这事儿却传进了嘉佑帝的耳朵里。 可见有多少双眼睛,正巴巴盯着他这个小侯爷。 如今想来,前世他的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却是歪打正着了。 他正欲开口打圆场,却听见那病秧子蓦地干巴巴开口:“惊寒大度,已是……和好如初了。” 他愣了一愣,忍笑看向沈鸢,却见沈鸢这回没那妥帖的笑意,硬着头皮瘪着嘴憋出一句。 ——没法子,嘉佑帝都开口了,沈鸢还能说没和好不成。 虽是不甘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 还破天荒喊了声表字。 惊寒。 身侧近臣笑道:“这把年纪胡闹,哪有作数的,日日一个府吃着睡着,想结仇也难。想来是靖安侯对世子严格罢了。” 嘉佑帝含笑点头,深以为然。 这般说说笑笑,嘉佑帝示意内侍将书册取走。 临行前瞧了沈鸢一眼,道:“你们靖安侯府,是出人物。” 沈鸢被这一句夸着,却分不清是因阵图,还是因卫瓒,越发窘迫失了方寸。 叩首谢恩时,似是偷偷瞧了他一眼。 他瞧回去时。 又见他深深低下了头。 + 回程时已是黄昏。 卫瓒他在前头走,却听见外头一声:“小侯爷。” 妒烈成性[重生] 第8节 不高不低,温文尔雅。 是沈鸢的声音。 他“嗯”一声,扭头一瞧。 湖畔绿柳成荫,荫下人蓝衫如天色,外罩一件如云的袍。 轻声询问他,可否与小侯爷同行? 他懒洋洋打趣道:“连一声惊寒都喊过了,哪有什么不行。” 沈鸢又想起在圣上面前跟他自作多情、故作熟稔来了,骤然面色一变,露出些许难堪的神色来。 却让他捉住了手腕。 “哎”了一声。 他盯着沈鸢眼睛,玩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若介意,我不妨也喊你一声。” “折春。” 刹那风起,无端拂起万千丝绦,又卷起沈鸢的发带随风舒展。 他瞧见沈鸢微微凝固了目光,眼底倒映着他。 他想。 这折春二字,实在起的很妙。 第7章 夕阳余晖斜斜从窗口照下来,未出门的学子还在门口谈笑,国子学的蓝衣稳重而清淡,他们谈着学问、点心、新出的书、还有今日得见的圣颜,隐隐传来一两声朗朗的笑。 沈鸢抱着书,并肩跟他往外头走。 他素来不知拘谨为何物,随口与那小病秧子道:“卫三卫四这两天挨了家法,想是来不得了。” 沈鸢“嗯”了一声,却没问他为何挨打。 他又道:“我听闻,圣上口谕,将你调来昭明堂了?” 沈鸢垂眸说:“是,圣上说我既有修图之能,便令我同你们一同研习兵法。” 整个国子学,只有昭阳、昭明二堂额外有这兵法一门课,乃是嘉佑帝思及朝中无将,特辟出来的学堂。入学皆是武勋贵族,沈鸢入学时本也有过盼头,只是他自不争气,体弱学不得骑射,更罔谈兵法,只得分去了文昌堂。 如今终是得偿所愿了。 沈鸢说了一句:“多谢。” 他懒洋洋道:“有什么可谢的?” 沈鸢温声细语,说:“自然是谢小侯爷抬举。” “若无小侯爷,沈鸢的阵图怎能得圣上的青眼?” 低头,却瞥见沈鸢指尖不断紧攥着自己衣袖角,几乎要将袖口的白鹤云纹的刺绣磨起了毛。 他只轻飘飘地略过,道:“我没抬举你,是旁人都不识货。” 沈鸢的脚步顿了顿:“什么?” 他又重复说:“不是你写的不好,是他们看不懂。” 沈鸢前世随他去过战场。 治军严明、善谋能断,尤其通晓旗鼓阵法,阅尽父亲的藏书笔记,留下沈氏兵书,堪称奇书。 那些书稿,最后也是他一页一页收起来、一页一页读完的。 那时他才想起父亲曾笑着说,沈鸢之才,尤胜其父,本该是一代儒将。 纵如今病体孱弱,来日总有一飞冲天之时。 说话间,痛饮一盏,重重拍他的肩。 笑道:“这样的孩子,可是出自咱们家的。” 可后来…… 那兵书只有半卷。 他晃了晃神的功夫,似乎瞧见了小病秧子凝固在他身上的目光。 依稀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再凝神,却见那小病秧子垂眸说:“小侯爷说笑了。” “圣上和诸位大人何等慧眼,哪有分不出优劣的道理,是沈鸢平庸罢了。” 他嗤笑说:“这京里有几个懂得行军布阵的,就是圣上……他至多读过兵书,懂得用人,哪里读得懂阵图。” 又说:“沈鸢,你那些阵法我每一个都认得,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沈鸢良久无声。 他却瞧见沈鸢发间一抹翠叶,下意识伸手去取。 却冷不防叫沈鸢拍开了手。 清脆一声响,才见沈鸢直勾勾瞧着他冷笑:“说得好听,你不也说过我纸上谈兵。” 他想起来了,似乎是前些日子争执。 那时他年少气盛,不爱读兵书,行军自带一股子莽劲儿。话到了嘴边儿胡乱说的,他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沈鸢是在意了的。 他笑一声,说:“我的话,你怎么这样当真?” 低下头却见沈鸢被他问的一怔,张了张嘴。 风过千丝万缕碧线,成团纠缠。 他便又被勾了一下。 眸色渐渐深了,笑着问,折春? 远远有人喊他“卫二哥”。 他一抬头的功夫,沈鸢撞过他的肩,飞快离开了。 唐南星便过来,笑着道:“方才离得远没瞧见,你跟谁说话呢?” 他怔怔瞧着手心里的叶片,攥紧了,悄悄藏在袖里。 才说:“是沈鸢。” 唐南星瞧了他的目光,面色骤然一变,似是想起他先头为沈鸢出头的事儿来了,半晌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卫二哥,你家那个病秧子……挺好看的啊?” 他瞧他:“怎么?” 唐南星“咕咚”吞了一下口水。 说,没什么,没什么。 就是…… “罢了,是我想多了。” 唐南星嘀嘀咕咕,他卫二哥何许人也,那是上马安天下,英雄豪杰的预备役。 看上一个病秧子什么的……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 傍晚时,嘉佑帝视学的恩赏便到了侯府。 衣帽钞锭与诸生相同,卫瓒和沈鸢额外多了笔墨纸砚,又有一琉璃摆件,精巧非凡。 这对卫瓒来说倒是寻常,沈鸢院儿里却喜气洋洋,别说外院的仆役,就是两个贴身侍女都惊喜万分。 知雪捧着那琉璃摆件笑道:“听闻咱们这次跟小侯爷那边儿的一模一样,这可是头一回。” 照霜道:“我将那笔架腾个地方,放正中间才好。” 却冷不防听沈鸢冷道:“收起来。” 知雪“哎”了一声,说:“不摆起来啊?” 沈鸢说:“不摆。” 知雪还想说什么,被照霜拦住了。 只得噤声、悻悻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原本就清净的院里,更添几分冷意。 沈鸢捧着书在灯下读。 却是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又冒出卫瓒那慵懒含笑的声音。 “——是他们不识货。” “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刹那心乱如麻,指尖也不住用力。 卫瓒说得出这般话来。 他刹那却在想,若这阵图是卫瓒绘的,可还需要百般经营转圜? 不过是这位小侯爷一两句话的功夫。 兵书被他翻了又翻,早已起了毛边,有两道陈旧的批红字迹,一道飘逸,一道娟丽,交错辉映,是父母留下来的笔记。 他这些年来一读再读,不止为了功名利禄。 这也是他与父母对话最后的方式。 他的目光终究凝固在庞涓因妒剜膝孙膑那一节。 批注道,因妒生恶。 又道,可不为将帅,却不可不为人。 妒烈成性[重生] 第9节 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头,才瞧见,是照霜挽袖将灯点起,轻声说:“公子该早些歇息。” 他却问她:“你说这人平白无故,怎的就这般高尚起来。” “分明前些日子还瞧不上我。” 照霜自然答不上,只摇了摇头:“照霜不知。” 沈鸢昳丽的眉眼流露出几分自嘲。 灯火下,指尖抚摸过起了毛边的书页。 半晌笑了一声:“照霜。” “若父亲母亲知我今日成了如此模样……” “该有多失望?” 第8章 这夜,卫瓒又让他爹靖安侯捉去训斥了。 “圣上提起的差事,你问都不问就说不要。”靖安侯隔几天就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气一回,骂骂咧咧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了?谁准你来挑了?” “若非圣上仁慈,你小命早就没了。” 靖安侯冷面训斥,满屋仆役皆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是一场家法。 父子俩七天吵十次,靖安侯揍亲儿子,跟吃饭喝水似的家常。 说的事就是圣上视学那日提起的差事,卫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前世便有这样一桩案,是兵部例行清查时,两次数目对不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没准儿里头就牵连进了贪墨,还不知要牵连多少,嘉佑帝便另遣人去清查。 实际上此事自有都察院与金雀卫协理,如今想加上他这个闲散人等,是见卫家四处不沾边儿,又想给他这个年轻人找些事情做。 卫瓒坐在那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儿。 主要是他爹吹胡子瞪眼的样,实在有些亲切。 他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活蹦乱跳的亲爹。 也是许久没瞧见了,如今瞧着就高兴,见一次高兴一次。 靖安侯还在那训他:“前几日还听你母亲说,你学会亲善手足、厚待沈鸢了,我还当你懂几分人事了,如今又是这副德行——你皮痒痒了不成?” 就见儿子直直盯着自己看,半晌露出一个笑来,喊了声:“父亲。” 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么歪理邪说了?” 却听他儿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说:“无事,只是忽觉您老人家越发英姿勃发了。” 屋里顿时寂静,落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半晌,靖安侯虎着的脸端在那,上不去下不来的,说:“你……你……什么?” 他儿子他最清楚。 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气,自傲轻狂,偏偏又有几分本事,难免让周围人宠惯,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连他这个亲生老子都制不住。 早些年军棍还能威慑一二,这几年已打得皮实了,领军棍跟喝水吃饭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什么时候还会拍马屁了? 便见卫瓒笑了笑,说:“父亲继续。” 这还哪继续的下去。 靖安侯顿足“哎”了一声。 却是把后头的话给忘了,半晌坐下,冷脸问他:“你怎么想的,我且听一听,省得你母亲姑母又说我冤枉了你。” 卫瓒却是一副嫌麻烦的怠惰模样,只道:“懒得去罢了。” 眼见着靖安侯要发火,又忽得道:“听闻大伯父四处谋求迁位,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捡了去。” 便见靖安侯愣了一愣。 可见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烦了。 正了八经能填补上的官位,大房都嫌弃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荐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个良心。 靖安侯拧起眉来,半晌说:“你大伯父……” 卫瓒眸中闪过一道浓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说:“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没什么功绩,大伯父那边怨怪不到咱们头上。” “再者,圣上也并非只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卫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靖安侯愣了愣,还真静了一会儿。 拧着眉毛瞧了卫瓒半天,说:“你什么时候关心这些了?” 卫瓒却又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嗤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凭谁去都好,左右我是懒得去跑。” “眼瞧着开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练兵倒还是好事,朝里头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烦听他们拿腔捏调。” 靖安侯又是一阵头痛。 他还以为卫瓒真对正事上了心,谁晓得还是个混球。 这时候难免就想起另一个乖乖巧巧的来了——可见自家孩子再好,也总是旁人家的更好。 便骂:“你看看折春,人家只大你两岁,已晓得继承他爹的本事、绘阵图争脸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学学?” 卫瓒心道上辈子他看沈鸢那般不顺眼,多半也有他这个聪明爹的功劳。 只是却笑:“儿子倒也想给您整理阵图,您也得有这手艺才行啊。” 沈家那点阵图兵书,把两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头了,他爹倒也好意思开口。 靖安侯没好气骂他:“滚滚滚,现在就滚出去,差事不做,书就给老子好好念。” “若旬考丢了脸,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 他便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出去了。 走出门,早春微寒的冷风扑面。 前头还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几分冷。 随风在边儿上悄声问:“主子,侯爷能同意么?” 他道:“多半能。” 大房在他父亲眼中,无非是有些志大才疏的兄长罢了。 哪里能想到,反过手来,一刀一刀捅得那样酣畅痛快。 靖安侯卫韬云,军功起家、马上封侯,要懂真这些家宅之间的阴私,上辈子也不至于养出一个傲慢自得的卫瓒。 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凄凉。 卫瓒的眸子抬了抬,只见院外一片浓重墨色,扑面而来春风微冷,连带着双腿都有了隐痛的错觉。 + 嘉佑十七年,靖安侯离京镇边,京中安王篡位。 安王坐上龙椅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防止靖安侯带兵勤王、犯上作乱,下令将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军权。 他预见此事,第一时间要带领家人侍从撤出京中,连大房众人也没落下。 却是大伯父卫锦程为了找门路投效安王,通风报信,引人前来,混战中反手砍断了他的膝,将靖安侯府献做了祭品投诚。 母亲身为女眷,经旧时亲友转圜、才勉强因病赦出了诏狱。 而他这位小侯爷,便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遗忘了整整两年。 他伤腿烂肉露出白骨,却到底身份重要,诏狱中人不敢胡来,可侯府众人却没这般好运气,连随风等人,都折在了那暗无天日的诏狱中。 彼时京中风声鹤唳,谁在意几个侍从仆役的生死,便连一声呼喊都传不出来,便无声无息地殁了。 之后迎来的,是父亲亡故,母亲被大伯父一家逼死的消息。 两年后。 是沈鸢亲自来将他背出狱。 那时的沈状元很瘦,一步一踉跄。 他问:“卫锦程一家死了么?” 沈鸢不语。 “死了吗?” 他咬住沈鸢清瘦的肩膀,咬了满嘴的骨头和血味儿。 他蓬头垢发,仿佛寄身在沈鸢身上的恶鬼,连恨意都侵染到了沈鸢身上,一字一字问他:“沈鸢,你这般心胸狭窄、这般小肚鸡肠……你杀了他们吗?” 沈鸢没说话。 他问:“你那般敬爱我母亲……你帮她报仇了吗?”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沈鸢的眼泪。 落在肮脏的青石砖上。 沈鸢说:“没有。” “卫瓒……我没有。” 那天出了诏狱,天乌沉沉地压了过来,他与他渺小的可怕。 闭上眼时他琢磨,自己可真是个王八羔子,那时沈鸢怎么就没给自己一巴掌呢。 膝下却仿佛又一阵阵疼痛起来。 回了书房,却越发睡不着。 他随口问:“随风,若我与父亲心思有悖,你是听从我,还是听从我父亲?”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节 却听随风语气有几分重:“小侯爷,咱们是跟你从军营里出来的,只认您一个将领。” 这话其实不必问。 随风和他身侧几个侍从,都是他从边关带出来的,是一个伙吃过饭的,也是他头一次有自己的兵。 没叫他们死在边关,却叫他们死在了牢狱中。 他沉默了片刻,笑道:“既是我的兵,我叫你们做什么都行?” 随风郑重其事道:“听凭吩咐。” 他便提起笔,写了两个字,笑道:“那你将这纸笺,递到沈鸢那儿去。” 随风尚且以为是机密,双手接过,只见上头两个大字。 ——寝乎? 随风嘴角抽了抽:…… 卫瓒一本正经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你问问他睡了没。想我了没。” 他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随风又让他恶心得一抖,领了这丢人的差事去了,没过了一会儿,又灰溜溜回来了。 随风低着头说:“……他没说话,好像偷偷骂您呢。” 他禁不住一乐。 心道挺好,小病秧子忙着骂他,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却又见随风低着头,把手里的一册兵书给他,说是沈鸢给他白日的谢礼。 原话是说,拿了便走,两不相欠。 他一看,似乎是他上次去沈鸢那边,有兴致拿起来的那本《战时方》。 这书要让他爹瞧见,非高兴坏了不可。 字里行间皆是沈家人的批注,老旧的书页上,依稀透出沈鸢身上特有的药香与淡淡沉香缭绕的气息来。 边边角角有些发软,似乎是被人抚摸得卷起又磨平、磨平又卷起。 那修长的指尖不知掠过了多少回,才将纸张都摸得老旧柔软了。 ——沈鸢平日最着紧这些兵书,竟舍得送他一册了。 他伏案笑了一会儿,翻了几页来读,那药香似乎已从书页沾染到了他的指尖儿上,不自觉涌上来隐约的安心和倦意。 从诏狱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枕着沈鸢的药香睡的。 这气息太实在熟悉,他读了几页便道:“回去睡吧,困了。” 随风欲言又止道:“主子。” 他“嗯?”了一声。 随风道:“我去传话的时候,沈公子……还在读书呢。” “应当是预备在旬考的时候将您比下去。” 隐晦的意思是,您得上进。 他道:“他二更,我三更,我三更,他四更,这学海无涯,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去劝一劝他,回头是岸罢。” 随风:“……是。” -------------------- 作者有话要说: 病秧子(内卷之王):卷!都可以卷! 小侯爷(盖上被子):卷什么卷——zzzzz—— 第9章 没过几日,大伯父卫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在清查兵部的人员里头添了一笔。 此事在外人眼中瞧着,也并无什么异常。 卫锦程多少也算是个卫家人,既是卫家人,便是只忠于嘉佑帝的人,跟着去清查账目,也算得上是合情合理。 至于此事跟卫瓒,更是半点关系都扯不上了。 毕竟眼下他在旁人眼里,还是不知烦忧的少年,唯一该操心的事情只有在国子学的课业。 以及他爹靖安侯的棍子。 他也的确该忧心这些,重生一回,先头那些书已全然忘了个精光,问些寻常策论兵法、释经讲义倒还能得先生青睐,偏偏到背书的时候,便彻底没了辙。 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字句,他记不住、又懒得再背一次,一旦遇上先生点他考校,他也只笑吟吟道:“背不出,先生罚罢。” 好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模样。 先生思及他这位小侯爷打不得骂不得,罚又不怕,顿时恨得牙根痒痒。 如此这般过了小半个月,先生总算找到了治他的法子——眼下昭明堂刚刚转来了个品学兼优的沈鸢。 便换了个思路,待到他再背不出书来,只扭头吩咐沈鸢:“沈折春,你且盯着他,几时背明白了,几时家去。” 这一说,堂里冒出“啊?”一声。 不是他,也不是沈鸢,是唐南星。 先生瞪他:“与你什么干系,你咋咋呼呼做什么?” 唐南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半晌低下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先生又问沈鸢:“折春?” 还是沈鸢拱了拱手,温声道:“学生明白了。” 卫瓒眼皮跳了跳,跟沈鸢对视了一眼,瞧见那小病秧子眼底的不情不愿。 忽得又乐了。 兴许是过去见多了沈鸢的死气沉沉、如今见他什么表情,都觉得有趣。 待到先生走了,学生也都各自练字背书,沈鸢捧着书坐到他桌案前,却不看他:“我读自己的,小侯爷背书吧。” 两人面对着面,他便抱着胸,盯着沈鸢弯弯翘翘的睫毛看。 少年们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周围隐约有窃笑声响起,他动也不动。 沈鸢这几日待他克制平淡了许多,只低着头说:“背书。” 他笑一声,将书胡乱翻了几页,说:“从哪儿到哪儿?” 沈鸢把他摊开的书翻了翻,见页页崭新,不禁拧起眉来,来指着一行:“从这儿往下,背十页。” 他低头一瞧,没瞧见字,却瞧见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指腹有拉弓的薄茧,在眼前一晃而过。 “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佯做背书。 周围学生的窃笑没一会儿便消失了,想来是没见他俩大打出手,也无甚趣味,倒是窗外隐隐有鸟声阵阵、微风徐徐,那墨印的字迹越看越像蝌蚪。 沈鸢身上隐约缭绕的药香,也不知何时钻进了鼻腔,教人安心又舒适。读着读着,眼皮越发重于千斤,不知何时,便栽倒睡着了。 他重生后许久都没睡个踏实觉,这一觉是难得的清净无梦,他飘飘然仿佛睡在云端,扯过一块薄棉做铺盖。 梦里似乎有人唤他,他只随手挥了挥。 睡醒的时候,发觉已是黄昏,整个昭明堂只剩下两个人。 他,和坐在他对面的沈鸢。 少年身姿如竹,执卷静读,而他伏案沉眠,醒时不自觉揉了揉眼。 外头是天色擦黑,星子暗淡,沈鸢那卷书似乎已读到末尾了,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他,带着几分无奈。 他睡得声音沙哑:“你还不走。” 沈鸢看他一眼:“我叫不醒你……你压着我衣袖了。” 他低头一看,果真手里攥着一节柔软的蓝袖,旁边就是沈鸢骨骼清晰的手腕。 沈鸢淡淡说:“我抽不出来,要把衣裳脱了,那姓唐的瞪眼瞧着我,叫我不准损毁你的名声。” “我说那便把衣袖割了,他便大叫,说‘不许断袖,不许断袖’……他近来吃错什么药了?” 卫瓒倒能想象到唐南星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谁知道,别理他。” 沈鸢似是又想到了那场景,竟也笑了一下。 唇畔弯弯的弧度翘起来,旧日冷淡便仿佛让风吹散,只有一双春柳似的笑眼。 他问:“还背书么?我可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沈鸢瞧了他一眼,说:“太晚了,你回去背吧。” 隔了一会儿,沈鸢却说:“你书背成这样,旬考怎么还能考得好?难不成全靠临时抱佛脚么?” 他瞧见沈鸢垂着眸故作淡然的神色,便晓得是到底没忍住,来试探他的学业。 闷笑一声,含混说:“差不多吧。” 就算没有重生,他在背书上,也的确只有考前最上心。他不像沈鸢要靠科举晋身,便是背的快忘得快,每逢旬考便糊弄糊弄家里人。 只是倒不至于像如今一般忘得一干二净。 这话让夜夜点灯熬油的沈鸢听见了,难免又酸了酸,淡淡道:“小侯爷颖悟绝伦。” 便垂首收拾桌上的书册笔墨。 他暗笑一声,自起身伸了个懒腰,却忽得听沈鸢又问:“卫瓒,你拉弓动作怎的变样了?” 卫瓒这才顿了一顿:“——什么?”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节 沈鸢的声音四平八稳,冷冷淡淡:“你下午练射时,站姿有些移位了,只用一条腿受力,虽没失了准头,却并不是好事。” “日子久了,身形要变,也容易伤了膝盖。” 他说这话时很是认真,倒依稀能瞧出几分昔日温煦少年的神采,皱着眉道:“卫瓒,你素来练武周正,难道是腿上伤了?” 卫瓒不知怎的,心尖儿动了一下。 沈鸢体弱,是不上骑射这一门的。 哪怕来了昭明堂了,今日下午练射,他本应当在学堂里温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说的却是:“沈鸢,你偷看我。” 沈鸢刺探敌情被捕,骤然红了耳根。 半晌一振衣袖,竟有几分负气道:“是了,我偷看你了,那又如何?” 他笑说:“不如何。” 只是怪招人疼的——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儿说。 沈鸢起身欲走,却让他拽住衣袖。 沈鸢瞪他一眼,道:“你还要如何?” 他说:“沈鸢,你是不是常去万安寺?” 他的记忆里,沈鸢父母的牌位捐在万安寺,除去上次是为了躲着他前去避祸,平日里休沐,也时常去万安寺礼佛。 正跟他眼下想做的事儿合上了。 他斟酌着思考,怎么能把这小病秧子糊弄住,脑子里忽然冒出他娘说过的那个称呼来。 他说:“沈哥哥,你能不能把我也带着。” 第10章 沈鸢让几句“沈哥哥”给叫昏了头,让人灌了迷魂汤似的,竟点了头,将同去万安寺的事儿给应下来了。 到了傍晚想起来,才后悔不迭。 他现在远着卫瓒还来不及,没事儿凑一起做什么,岂不是徒惹自己眼红生嫉么。 沈鸢想着去侯夫人那边儿推脱一二,却见侯夫人正差使侍女给他们两个打点行装。 “你俩结伴儿去也好,我素日便想,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是亲兄弟一样的,平日何必井水不犯河水的,正是该多亲近亲近。” 他张嘴喊了一声:“姨母。” 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听侯夫人又拉着他絮絮道:“春日易犯咳嗽,我让大夫跟着你,若不舒服,便趁早说一声。” “书白日里读一读便罢了,夜里要早睡,睡得越晚越伤身。” “瓒儿若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三两句话就将他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口,再往后絮絮落落,甚至冒出几句乡音吴语,将他耳根子都给说软了。 他素日拒绝不了侯夫人。 侯夫人与他母亲是远房姐妹,眉眼生得像他故去的母亲,说话间水乡女儿的温柔语调也像他母亲,那殷殷告诫间的真挚更像他母亲。 侯夫人指尖轻轻梳过他的发,温声道:“我晓得你是去思念父母,只是哀大了也伤身,呆个三两日便早些回来,侯府还有姨母姨父等着你的。” 那手跟他母亲一样柔软。 霎时,连心尖都软的一塌糊涂,乖乖点了头,出门的时候都小狗似的一步三回头。 侯夫人笑着哄他,说:“去吧去吧。” 才拱手退出了门去。 出门叫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把想说的话给忘了,糊里糊涂把这事儿答应了。 他素日精明,这两天却让卫瓒和姨母唬得跟呆子也没什么两样。 只得几日后跟卫瓒一同出发。 沈鸢体弱,早春坐马车出门是麻烦事,他那辆马车本是宽敞,却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一进门儿先得脱靴,将脚踏在脚炉上,手炉塞进怀里。厚实的软垫铺在屁股底下,软枕塞在腰后头,专门的小被子盖在腿上,肩上还得披着厚厚的白裘。 把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了,知雪还得将四角香球都换做醒神香,桌子架起来,教他喝一碗驱寒的汤,吃些好克化的点心,再将今日午时的药提前吃了。 这才能省得路上受寒生病。 他自己也不乐意这般麻烦,皱着眉说让把炉子撤出去,或是外头那裘衣便不穿了。 知雪在这时候却往往很强硬:“不成,公子现在不觉着冷,待马车坐上一个时辰,便要知道难受了。” “到时候去了寺里上吐下泻的,又得遭一遍罪。” 他拗不过,只得把那汤药捏着鼻子灌下去,塞了三两块蜜饯才将那苦涩味压了下去。 不想外头帘一撩。 跟卫瓒撞了个脸对脸。 见他裹得跟个白毛球似的,卫瓒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他霎时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这人就没自己的马车么? 却见这人毫无自觉,将帘一放,道:“我车让给大夫了,再者带的行装有些多,便来你这儿蹭个座。” 这一蹭,就蹭到他身边儿来了。 他忍着气没出声。 卫瓒眼尖,一眼瞧出他靠着的软枕是兔子形的了,道:“这东西还有没有,给我一个瞧瞧。” “没有。” “有。” 他跟知雪同时道。 沈鸢:…… 这是谁家的侍女。 知雪讪讪又取出来一个,小声说:“这是咱们缝着玩的——” 毛茸茸的红眼白兔子,做得跟大号布娃娃似的,专给他出远门靠着的。 卫瓒抱着兔子看他。 他假装没看见。 知雪伺候茶水伺候的大气不敢出,一双圆眼滴溜溜转,生怕他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让他这个病秧子没到佛堂、先见了佛祖。 外头车夫一扬鞭,车咕噜噜往外头走。 他自窗口瞧了一眼风景,始终猜不透卫瓒到底是来凑什么热闹,只道:“山上没什么可看的,小侯爷想求什么,不妨让沈鸢代劳。” 言下之意是他们俩大可不必这样不尴不尬坐在这车里。 却听卫瓒轻飘飘道:“那你可代不了。” 沈鸢挑了挑眉。 卫瓒说:“我求姻缘。” 沈鸢怔了一怔,抬眸看去。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坐在窗边,黛色绸衣用金线细细绣了花纹,越发勾勒得腰窄而有力,双腿修长,连绸靴都干净得没有半点儿泥,漆发金冠,眉眼间几分风流兴味,低头正摆弄那兔子的耳朵。 一看就是胡说八道。 可不知怎的,就是心里烦躁了起来。 沈鸢嗤之以鼻:“佛祖管着那好些和尚都没着落,谁管你一个槛内俗人娶媳妇。” 卫瓒说:“那我且在他们后头排着,省的佛祖把我忙忘了。” 知雪机灵,生怕车里话落了地,忙接话捧着说:“小侯爷打算求个什么样主母的回来?要贤惠的还是要俏丽的,佛前点香,都须得告诉佛祖的。” “不能求好的,”卫瓒一语双关道,“求个好的来,你家公子岂不眼红么?” 知雪笑:“那难道还求个坏的不成?” 谁想卫瓒欣然点头:“正是求个坏的回来。” “求求佛祖,赐我个脾气大,看我又不顺眼的新娘子——好给你家沈公子出出气。” 知雪这小姑娘被逗得直发笑。 卫瓒又撞了撞他,说:“你呢,去了都做什么?” 沈鸢说:“抄抄经,听圆成和尚讲佛法。” 卫瓒不大信神佛,倒听过这位僧人的名字:“怎么?他说你同佛有缘?” 沈鸢道:“他说从没见过我这般与佛无缘的人。” 这是实话,圆成那和尚与他相熟,每每瞧他一次,都摇头说,嫉妒二字,皆是业障,小施主还放不下? 他却极爱忏悔业障,次次拉着那圆成和尚,红着眼骂上卫瓒一回,自觉心情畅快,又说,实在放不下,让佛祖凑合着渡吧。 次数多了,圆成便道,阿弥陀佛,隔壁还开了家五清观,施主要不去瞧瞧看,万一施主道法自然了呢。 想来佛是不收他的。 卫瓒便笑了起来。 沈鸢没什么闲话可说,便寻了一本书来看。 马车里静了下来,穿过街巷时隐隐有叫卖声,他便隐约有些走神,想从窗帘缝隙瞧一瞧热闹的街巷。 却忽觉肩头一沉。 他一顿,低下头瞧。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节 卫瓒不知怎的,又合了眼,毫不拘束地靠着他肩头,说:“……困了。” 沈鸢:……困了就困了,倚着他做什么。 他又不是枕头。 他瞧了瞧车四角醒神的香球。 又瞧了瞧抱着软枕,一脸倦意的卫瓒。 半晌道:“小侯爷,你夜里都不睡觉么?” 卫瓒说:“睡啊。” “兴许是你身上太暖和了。” 说话间呼吸都落在他耳垂上。 沈鸢低着头,瞪了卫瓒半晌,恨得牙根痒痒。 用力又翻了一页书。 他就说,弄那么多炉子干什么,给他裹那么严实干什么。 他那么暖和干什么。 第11章 沈鸢这一路起初还能坚持住不睡,到了后头,兴许是夜里读书久了,竟就也跟着睡了过去。 那醒神的香球也不知醒了个什么。 头一点一点,做了好些断断续续的梦,中途恍惚被颠了一下,手炉险些落了地,依稀有谁的手轻轻托了一下他的后脑,接过他抱着的书和手炉,他便又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依稀听见有谁用极低的声音说。 “卫锦程已回了信了…… “明日……出城来……” 他模模糊糊轻哼了一声,揉了一下眼皮。 这声音便断了。 他抬头,正对上卫瓒近在咫尺的一双眼,身侧随风似是隔着窗,用极小的声音禀告信息,见他醒了便住了口。 沈鸢登时自己先瞪大了眼。 见鬼了,他睡在卫瓒怀里做什么?! 卫瓒眼底含笑,手还绕过他的肩、轻轻按着他的头做固定,仿佛两个人亲亲热热地窝在一起,又或是卫瓒就这样搂着他——他睡前可不是这么个姿势。 他面无表情坐起来,发觉车已停了,外头正是万安寺。 便听卫瓒道:“已到了有一会儿了,见你还睡着,便让随风先禀事。” “我先下去,你刚睡醒,在车上待一会儿再走,省得受了寒。” 沈鸢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云淡风轻地“好”了一声。 也没脸正眼看卫瓒。 只是后槽牙在一前一后地磨。 热气一阵一阵从脚炉往上头涌。 卫瓒还把兔子软枕塞回他怀里,道了一声谢。 待卫瓒走了。 他才冷声问知雪:“怎么不叫醒我?” 知雪委屈巴巴道:“小侯爷不让。” 自家公子睡着睡着就睡到人怀里去了。 她倒是想扶一把,可小侯爷就坐在那儿呢。 那时小侯爷还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人往怀里带了一带——这谁敢叫醒他啊? 沈鸢看了那兔子软枕半天,面无表情、恶狠狠揪了耳朵一把。 不争气,蠢货。 ++++ 到了万安寺,便各自在静室归置。 万安寺的静室不大,沈鸢与卫瓒住得一墙之隔。 知雪照霜二人收拾得轻车熟路,沈鸢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立在窗前发起呆来。 知雪喊他:“坐了一天的车,骨头都要僵了,公子歇一歇罢。” 沈鸢却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不通,得再想一想。” 知雪愣了愣,说:“什么想不通?” 沈鸢半晌才吐出一个名字来:“……卫瓒。” 知雪笑道:“我见小侯爷这些日子脾气挺好的,路上也晓得顾着公子了,可见真是长大了。” 沈鸢一时想到卫瓒路上是怎样“顾着”他的,又是耳根发烧脸发黑,好半晌才把这丢人的事儿从脑子里赶出去。 顿了顿,却摇了摇头:“并非是此事。” 知雪道:“还有什么?” 还有他半睡半醒时,隐约听见随风向卫瓒禀告的低语。 大房的老爷卫锦程。 他总觉得卫瓒此次随他来万安寺事有蹊跷。 他喃喃自语,也不晓得是在同知雪说,还是在同自己说:“前些日子圣上视学,有意要他来清查兵部账目,可他却并没有应,此事最终由大房老爷卫锦程顶上了。” “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只是这几日从国子学里听闻,此事竟越查越凶险了。” “起先只是查出了些兵器银两的贪墨,谁知细查下去,竟少了一批甲胄。” 大祁不禁刀剑,私藏甲胄却是谋逆罪,饶是整个侯府,也只有嘉佑帝允诺的几套盔甲。 若只是贪墨倒还罢了,如今一次性少了这许多甲胄…… 嘉佑帝立时震怒。 不光诸位清查的大臣难做,本是去跟着混功绩的卫锦程也骑虎难下。 他道:“此事只会越查越凶险,你说好好的,有人藏一批甲胄做什么呢?” “除了阴蓄私兵,我实在想不出来。” 在这万籁俱寂的寺庙,心里想得却是官场利禄、满腹算计。 他想,圆明和尚说他跟佛无缘,可是说得太对了。 可他的确想不通。 这次知雪没回答他。 倒是照霜问:“此事可会波及到侯府么?” 沈鸢摇了摇头:“卫瓒没接这差事,倒是无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有种违和的预感,总想将卫瓒的反常,与卫锦程近日的事情联络在一起。 他目光凝了凝,脑海中又刹那闪过卫瓒那张恣意含笑的面孔。 片刻后,自嘲似的一笑:“罢了,兴许是我想的多了,侯府之人向来磊落,哪里懂什么阴私。” 从南征北战、豪情万千的靖安侯,再到恣意潇洒的卫瓒,哪个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兴许只是我心窄,便见谁都觉得脏。”他说着,不自觉攥了攥衣袖。 他虽憎他傲慢,却也不得不承认。 卫瓒生于明光里,也合该生于明光里。 否则怎么引得他如阴沟老鼠般艳羡。 这几日卫瓒待他越发和蔼了起来。 可他却是用尽了全力,才克制着没露出尖酸刻薄的嘴脸来。 唐南星为了卫瓒胡言乱语,他想,自己是没什么朋友的。 姨母对他好,他想,这却是卫瓒的母亲,他母亲已没了。 不过是刹那的念头,却总是那样清楚的让他认识到。 妒如附骨之疽。 ——卫瓒的仁善,他的悔悟,父母的劝诫,都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心性平和的好人。 心里头那一丁点的火苗,就像是在罐子里闷烧着,外头只是有些热,里头却烫的焦黑裂纹、皮开肉绽。 照霜劝他:“公子,久病之人容易多思多虑,这并非你的过错。 他不说话,只慢慢道:“我曾听圆成和尚跟我说,妒恨如手持一柄两头剑。” “刀刃对着别人,亦对着己身。” 若卫瓒待他坏一些,厌烦他、嘲弄他,他心里倒好受一些。 如今卫瓒待他越是好,他却越发别扭难过起来。 与自己的斗争,有时比与外界的斗争,更为漫长绝望。 照霜只得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她有些想劝公子,不若早些搬出去吧,她眼见着沈鸢这些年在侯府呆着,身子是日渐好了,人却一天比一天不快活。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节 想来他也是疲了累了的。 若是能离那小侯爷远远的,兴许还能好一些。 隔了一会儿。 却又听沈鸢小声说:“照霜,今晚你记得打探打探,他这见天儿打瞌睡,我总疑心他趁夜里偷偷读书习武——” 照霜:…… 最近好像不太一样。 最近公子是越挫越勇了。 第12章 卫瓒坐在这寺庙静室,吸了好几口早春的冷气,耳根还是隐隐有些发热。 他昔日曾听母亲提起过,沈鸢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美人,父亲在京中亦有“玉郎”之美誉,才生得沈鸢这般好颜色。 只是他向来不屑一顾。 可沈鸢往他怀里睡的时候,车正至山路。 他撩起车帘瞧景的时候,阳光穿过枝丫,在沈鸢的面孔烙上了细碎光斑。 那时小病秧子就沉甸甸靠在他怀里,让日光激了,睫毛一颤一颤,抱怨似的喊了一声“知雪”。 他便想,叫卫惊寒不那么好听,叫卫知雪也不是不行。 回过神来,才晓得荒谬。 他坐在那揉搓了好一会儿耳根,才定下神来,叫随风来继续禀告。 便见随风将怀中信与他,道:“这便是大老爷亲写的信笺。” 他“唔”了一声,一手捉了块点心来吃,一手利落抖开信纸,里头正是卫锦程的字迹。 前几行皆是讲,如今圣上震怒甲胄失窃一事,做臣子的也惶惶不安,不得不深究,可若是深究,难免牵连众多。 下头一行画风一转,写的却是,殿下愿意写信前来,臣受宠若惊,若殿下有方可解眼前之困,臣自然乐意效劳。 再往题头一瞧:安王敬启。 顿时笑了一声。 果然,咬钩了。 前世也是这一出好戏,兵部清查,意外查出甲胄失窃、引得帝王震怒。 可再往后,没人查出是安王的手笔。 安王豢养死士、私藏甲胄、日夜为谋夺帝位那一日做准备。 这差事他是领过的,也做过的。 却也只追到了一群死士,被他逼得急了,便咬碎了毒药,留给他遍地的尸首。 如今要指着卫锦程查到安王那去,只怕是天方夜谭。 但他稍加引诱,却容易得很。 安王的书信自然也是假的,是卫瓒仿了安王的字迹和印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哄他说卫大人如今所查之事干系甚大,要在外见面商谈——上辈子这些活儿都是沈鸢干的,如今自己要找人做,还是废了一番力气。 这话已暗示得很明白,哪怕卫锦程有一丝顾虑卫家,都不会接下来。 果然无论前世今生,卫锦程对于从龙之功都难以抗拒。 嘉佑帝再贤明,瞧不上卫锦程这个草包,不愿给他泼天富贵,不愿给他财帛尊荣,那就不如是个昏君逆贼。 卫锦程一听,果真兴致勃勃回信表忠心,说安王若有驱策,必定遵从。 约在今日夜里,城外藏甲的老宅相见。 城内不好行事,他便打着礼佛的名声,也随着小病秧子出城来了。 他将那信读完了,淡淡笑了一声:“那边儿信笺都处理了么?” 随风道:“处理了,看着卫锦程烧了的。” 他将手中的信也在烛火上点燃了。 纸张在火苗的舔舐中扭曲,却在他眼底生出漆黑彻骨的冷意来。 他慢慢道:“人已布置好了么?” 随风低声说:“传讯下去了。” 他道:“够了。” 随风低声道:“主子非要亲自去么,静室这里若是空着,隔壁……沈公子难免要怀疑的。” “要不我夜里来做个样子?” 这佛门清净地,静室里只得一张床,夜里不留仆役照顾。 卫瓒若走了,这静室便空了。 他们都晓得,那小病秧子就差没把眼珠子挖下来一只,贴在他身上了。 他却垂眸笑了一声:“不碍事。” “他若问了,我也有别的法子。” 他其实连父亲母亲都能瞒得轻松,唯独沈鸢不行,只怕已早瞧出些端倪来了。 至于人手不足的事儿,倒也不是大问题。 他本就打算这事情亲自来做。 况且…… 家仇母恨。 他自打重生以来,那一夜又一夜难以合眼的梦魇。 只要闭上眼睛,就都近在眼前。 ++++ 那时沈鸢耗了一年的心血,才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只是他腿伤刚愈,便一瘸一拐,要去杀了卫锦程一家。 他的枪还在,枪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旧日的枪缨褪了色,也跟着染上了尘。 只有一个孱弱的身影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说:“沈鸢,你没胆子杀了他们,我去。” 那院子里零星几个仆役拦不住他,沈鸢身侧抱剑的侍女也拦不住他。 他像是红了眼的野兽,伤口崩裂淌了血,却也没发出一丁点的嘶吼来。 最后却让沈鸢死死抱住。 那病秧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他拖行了六七步,也不肯撒手。 却是他在门前头一次开了口。 他说,沈鸢,我家破人亡。 这个词单是说出来,他都能感受到沈鸢身体的颤抖。 他说,你知道诏狱里死了多少人么?沈鸢,我是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丧命的。 熬不过拷打的,病死的,他身带重枷直不起腰来,抬头瞧不见一方天,却只瞧见家中人一个一个血葫芦似的被拖出去。 他从那一夜开始,就再也没安睡过。 沈鸢却问他:“你杀了卫锦程,之后呢?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儿!盯着你!你生怕他们找不到借口再把你送回诏狱里?——生怕你自己不死么?” “卫瓒,我捞你出来费了多少心血,只为了杀一个卫锦程吗?” 说着,一口气上不来,竟呕出一口血来。 沈鸢从未在他面前示弱过,哪怕侯府倾覆,他前程无光,沈鸢也得把脊背在他面前挺得直直的。 可这时候沈鸢连站都站不住。 他听见旁边惯常伺候汤药的侍女叫了一声。 沈鸢却摆了摆手。 喘息了许久,才慢慢顺过气来,说:“卫瓒……姨母是我亲自送走的。” “亲手装进的棺椁,一路送走的。” 沈鸢曾送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亲手送走了疼爱他的侯夫人。 似乎是天意在戏弄他,让所有待他好过的人都不得善终。 然后在一无所有之时,他将卫瓒从诏狱里捞了出来。 沈鸢说:“我做这些,就是为了看你死的么?” 这时卫瓒才意识到,沈鸢瘦得像是一把枯骨。 他们定定在那扇门前僵持了许久。 僵持到沈鸢已站不住的时候。 卫瓒将沈鸢扶起来,却又死死咬住了沈鸢的肩,说:“你以为我这样还算是活着么?” 沈鸢被他咬出过多少印子,他已记不清了。 沈鸢那时只怕已眼前发黑了,口齿都不清楚,只浑浑噩噩间呓语:“……求你了。” 再睁开眼时,随风仍是忧心忡忡地劝说:“主子若有什么吩咐,只派我去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险呢?” 他却摆了摆手,轻声说:“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 妒烈成性[重生] 第14节 “你好好休息一夜便是。” “把我的弓取来。” 有些事,终究只能他自己去做。 --------------------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回忆会有刀!文是甜甜的!相信我!【啪啪啪拍胸脯】 第13章 是夜。 卫锦程怀揣着书信,穿过城外的森森荒林,自马车上向外头张望,心里暗骂、怎的就约定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 可想到要与安王商谈的事情,他又想,这样一个隐蔽之处也好。 私藏甲胄这般的谋逆大罪,怎么想也不能在花巷酒楼里商谈,至于安王府——他这个卫家人若敢登安王的门,只怕他那假仁假义的好二弟头一个要拿了他去。 思及此,不由心头火起。 分明是一个父亲。 一个是自小就被当做将星转世的二弟,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三妹,他这个兄长,却只能仰仗他们鼻息过活。连一个差事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就连他二弟那十几岁的独子卫瓒,都要比他风光尊贵。 叫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是以当安王递来橄榄枝时,他只惊愕了一瞬,便迅速下了决断。 那位以出尘离世、一心修道著称的安王,竟能与甲胄失窃之事搭上干系,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如今嘉佑帝无子,又无储君在朝,这皇位迟早要换人来做。与其等着过继于不知哪家的皇嗣,不如直接就上得安王这条船,来日他定是要比他那二弟三妹皆笑得长久。 到那时候…… 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他竟已畅想起自己一雪前耻的模样了。 马车夫响亮地喊了一声:“老爷,咱们——” 他教人打断了妄想,随手一鞭抽了过去:“闭嘴,谁准你扬声。” 那马车夫吃了鞭子,便一缩头,噤了声。 马车下只有一座荒宅,风过林响,在他眼里却黄金屋似的亲切。 他将衣摆掸了又掸,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门。 便如信纸那般,前三后四,往复三次,道:“主人可在?” 那宅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心头便是一喜,心道果然如信中所说,他算是走了大运了。 那开门的是个面目普通的男人,负手而立,瞧见他便冷声道:“你是何人?” 卫锦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信上一般道:“下官是应安王之邀前来,还请先生带路则个。” 那人听闻“安王”二字,便瞬间变了脸色,蓦地道:“你说什么?” 卫锦程一瞬间有些恐惧。 但思来想去,却想安王没有害他的道理,若非安王相告,他怎会知道这藏甲之地,诱他前来又杀了他,岂不是更惹来事端? 再者,他姓卫,安王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他与靖安侯府关系甚密,这可是送到手的好处,谁会不要? 如此一想,他便挺直了胸脯道:“下官卫锦程,应安王之邀前来,事关甲胄失窃一案,烦请先生带路则个。” 他本就有些圆润,这般一挺胸脯,肚皮便凸了出来。 那人定定瞧了他片刻,仿佛在打量他这大腹能流出几斤油来,却蓦地笑一声,说:“原来如此,先生请进。” 那笑声阴恻恻的,教人心里头直打鼓。 他自仰头要往门里头走,却因激动过了头,脚下一绊,却听“刺啦——”裂帛之声,手臂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他还未站稳,只将将一瞧,便大惊失色。 那男人袖口竟是没有左手,只有一把雪亮的刃,划破了他的手臂。如今又高高扬起,刺向他的胸口,用瞧猪猡似的眼神冷冷瞧着他。 他便心头一凉,脚下一软,竟在台阶上滚了三四滚,哆哆嗦嗦捂着伤口,高声疾呼:“杀人——杀人啦——” 荒郊野岭。 只有他的声音绕树盘旋。 那男人身后却有十几个黑衣人,就这样自废宅扑将出来,个个儿手中刀刃雪亮,屠夫似的目光恶狠狠盯着他。 他听见那男人冷声道:“他说出了主人的名字,留不得。” 他倒退两步,大惊失色。 却是反应极快,冲着马车冲了过去 他的车夫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他一把扯了下来,卫锦程一个翻身便上了马,狠狠一拉缰绳:“驾——” 便是又恨又急之时,却忽得生出几分急智,想起身后的树林来。 树林!好在还有一个树林。 夜深人静,只要进了林子躲一宿,这些人也不好寻他。待他逃出去,再图后事。 生死关头,他恶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子,又是大喝一声:“驾——” 待他逃出去…… 待他逃过这一劫,他定要—— 却忽得有箭矢自林中飞啸而来。 一前一后两声,那一瞬间,他恍惚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是剧痛袭来。 两支利箭又深又狠,却是正正好好穿膝而过。 马匹受惊长嘶。 他仿佛一个沉重的面口袋。 “噗通”一声,自马上坠下。 +++ 一箭亡母之恨。 一箭破家之仇。 卫瓒孤身一人,在树上射过这两箭,便眼睁睁瞧着那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将卫锦程臃肿的身体淹没。 依稀有哀嚎声响起,他在林中一瞬不瞬地瞧着,无喜无悲。 阴云闭月。 一片漆黑中,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或许他也怪不得卫锦程的蠢。 就连这案子与安王的关系,也是待安王登上了皇位,众人才想通了的。 安王行事向来周密谨慎,所有与他相关的秘密,一经拆穿,无论如何花言巧语,死士皆会如蝗虫般扑上来。 若非有这般心狠,前世怎能窃得了大位。 只是卫锦程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也该想到,谋逆之罪一旦事发,连侯府都要跟着倾覆。 他却偏偏就这样应邀了。 意料之中。 他听见那男子沙哑的声音道:“林子里有人。” “此事不可有活口,去追。” 他倒也不欲隐藏,直接跳下了树去,反身便走。 却见几个黑衣人影扑将过来。 藤甲坚韧、刀枪嗡鸣,透着粼粼寒光,如天罗地网一般兜头罩来。 他却轻飘飘几个错身闪了过去,转眼枪尖似闪电迅猛,忽听天空“轰隆隆”闷雷滚滚,震得四方寂静。 只听“噗”一声。 这一枪穿透两个人的身躯。 探出一个血红的尖,叫这些看惯了血腥的死士也惊了一惊。 卫瓒这时竟有几分走神,心想京中那些恶鬼传闻现在可并不算冤了他。 他学的是卫家枪,曾是保家卫国的枪。 可如今只怕他父亲卫韬云亲自来了,也认不出这枪法来。 是杀人断命的枪,是恶鬼索魂的枪。 他回手一抽,便见血花喷溅。 他本就蒙着半张脸,鲜血又为他绘了半张鬼面。 越发不似活人。 又是一声雷声闷响。 远远有火光闪烁,马蹄声响,似是有官兵发号施令:“查,给我彻查——若甲胄真藏在此处,漏掉了一个甲片儿你我都担当不起——” 却见那无手男人冷冰冰盯着他质问:“阁下是何人?”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没出声。 那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发号施令道:“撤。” 妒烈成性[重生] 第15节 死士便迅速退去,四散而逃,连地上的尸首都抬了去。 他远远望了一眼那火光,也迅速隐没在了夜色中。 只余下春雷阵阵。 与紧接着而来的,第一场春雨。 + 回到万安寺时已是四更。 雨声缠绵,冲去了他留下的血痕足迹,他路上又换了一双新靴,踏进庙里时,没留下丁点痕迹。 寺里守夜的沙弥已困得睡去,唯有左右金刚怒目,看他既恨又愤。 穿过这一间,是金身佛陀、彩绘菩萨,个个慈悲,尊尊端庄,烛光灿灿、金碧辉煌。 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提着血染过的枪,一步一步自这些死胎泥像侧行过。 无尽遥远处有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响,似乎有僧人喃喃念着细不可闻的往生咒。 渐渐如鬼魂般窃窃私语、如春雷般声声震耳。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一遍复一遍。 一遍复一遍。 细细密密,钻进他的耳朵眼儿,钻进他的心尖儿,钻进那走马灯一般昏黄暗淡的往事里。 鬼使神差一般,他最终却立在了沈鸢的门前。 夜雨绵绵,只有这静室的门窗亮着。 那小病秧子又在熬夜温书,少年纤瘦的身影,被烛光投在纸窗。 他背倚在门板上, 仿佛被那烛光烧得滚烫。 屋里的人仿佛听见了动静,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 那小病秧子提着灯走到门前,轻声问:“谁?”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有一呼一吸的声音,在雨中消弭。 这淅淅沥沥的雨,润了他干涸的唇,濡湿了他枪尖上干涸的血迹,也为他的黑衣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红。 沈鸢又问了一次:“谁在外面?” 他仍是没说话。 木鱼声。咒声。雨声。 他想从这温暖的门前离开。 屋里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卫瓒。” “是你吗?”’ 一刹那,万籁俱寂。 再无声响。 “别开门。” 他倚着门,仰面捂住自己的眼睛。 血红模糊了眼前的色彩。 他却放柔了自己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沈鸢,别开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往生咒》 第14章 这春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卫瓒合眼不过两个时辰,便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声吵嚷,似乎是寺里来了什么人,这才抓着头发翻身而起。 推开门,外头天色蓝蒙蒙的。 好巧不巧,隔壁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他拿眼去瞧,沈鸢似乎也是睡眼惺忪,如墨的发松松束了一道,披了一件素面的袄,自门口张望。 这一瞧,便跟他撞了个脸对脸。 他有些想起昨夜的事来了,下意识盯着沈鸢瞧,连自己也不知道,想从沈鸢的神色里读出什么来。 只是沈鸢没有开口。 晨雾潮湿里,外头有侍卫报:“似乎是官兵的人,办事来了。” 他笑说:“天还没亮呢,你回去再睡会儿吧。” 沈鸢立在那看了他半晌,意味不明道:“他们一会儿要过来问话,我等等他们。” 不过一会儿,便有步履声匆匆,几个官兵并小沙弥走了过来,为首的果真是一位年轻的统领。 兴许是早就听闻了这院儿里头住了靖安侯府的人,便谨慎了许多,见了卫瓒,便先露了个笑脸,一拱手道:“小侯爷,沈公子。” 他笑问:“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那统领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正是,昨个儿先是府尹接了消息,说……说圣上追查的甲胄就藏在城外一处荒宅。” 沈鸢闻听甲胄两个字,指尖便轻轻动了动。 统领继续道:“如今甲胄已抄得了,可那荒宅却连半个人影也无,依稀见那林子里有打斗留下的痕迹,便要按例调查城外,万安寺的香客也免不了一一询问。” “咱们也是按例办事,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却听沈鸢轻声问:“既是此事,卫锦程卫大人可来了么?” 那人怔了一怔,看了卫瓒一眼,才低声说:“沈公子有所不知,卫大人昨夜出了城,兴许是来查这甲胄之事的,却至今未归,咱们正派人四处寻他。” 卫瓒倚在门板上打呵欠,总觉得沈鸢在若有似无地看他。 昨夜春雨下了一夜,房檐还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珠,他倚着门道:“若有了消息,还请往侯府通报一声,也好使我父母安心。” 统领一拱手,道:“这是自然。” 不多时,那金雀卫便开始询问:“昨夜二位可是在这院里?可曾出去过?” 他道:“不曾。” 又道:“可见过有什么人形迹可疑?” 他道:“没有。” 他每答一个字,都见沈鸢静静瞧着他。 这对话想来也听过许多次了,那人一一记下,拱手就要告辞。 却听见一小沙弥忽得开口,轻声说:“昨夜这位卫施主不在房中。” 屋檐水珠“啪嗒”一声落下。 院里的人皆是愣了一愣。 那小沙弥不过十岁,不谙世事,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听从官兵的命令说实话,道:“昨夜二更落雨,倒春寒,我奉师父的话,过来问问静室的诸位施主是否要添些被褥。” “那时……卫施主房里并没有人。” 说着说着,见院内人有些凝重,那小沙弥自己声音也小了,说:“……怎么了?” 那统领的目光便生出几分犹豫来。 半晌开口:“小侯爷……这……” 他倒是不怕这一问,正欲开口解释。 却听沈鸢淡淡说:“昨夜二更,他在我房里。” 他顿了一顿。 继而唇角不自觉蔓延起一分笑意来。 沈鸢拢了拢身上的袄,垂眸慢悠悠说:“小侯爷有心研习佛法,昨夜与我谈至深夜。是以他房中并没有人。” “他的斗篷忘了拿走,还落在我窗边,你可以进去查看……只是莫要惊扰我的侍女。” 沈鸢体弱,只得留身侧侍女在静室守夜照顾。 而屋里有侍女,小沙弥是进不去房的,自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几个人。 统领进去查了一圈,检查了片刻后,见果然房内有痕迹,便出来,拱手笑道:“卑职还有最后一问,请问二位缘何上香来呢?” 沈鸢淡淡道:“我父母灵位捐在此处,如今开春近清明,小侯爷代侯府前来祭拜。” 沈卫两家是世交,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再者卫瓒一个还在学堂里、日日跟同学拌嘴混闹的小侯爷,怎么看都与此事无干系。 那人便利落道:“原来如此,得罪了。” 于是去了。 只余下他跟沈鸢立在原处。 春风微凉。 沈鸢淡淡道:“也够糊弄事儿的。” 妒烈成性[重生] 第16节 继而又瞟他一眼:“是了,谁没事儿招惹你。” 沈鸢甚至有些后悔了,平白无故管这闲事做什么,官兵难道还敢拿了卫瓒去。 至少卫瓒从面儿上看,跟这事儿实在是没多大关联,又是名满京城的小侯爷,谁没事儿来触这个霉头。 卫瓒却笑着问:“研习佛法?” 沈鸢面无表情退了一步:“……” 卫瓒又往前一步,问:“谈至深夜?” 沈鸢又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步:“你把我斗篷带来做什么?” 沈鸢再退了一步,却正正好踩在门槛上,一个趔趄。 卫瓒本是想扶一把,说话间嘴唇不小心擦过了耳廓。 瞧见那小病秧子猛地涨红了脸。 方才的淡然自若已全然不见了,倒是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猛地一扭头。 那门板一声巨响。 险些撞在了他的鼻尖儿上。 他额头抵着房门。 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声渐渐低了。 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在那呆了一会儿。 + 到下午时,他再去寻沈鸢,见便见沈鸢正独自一人在抄经室。 这抄经室是专为贵客准备的,正前头一尊佛像,下头摆着桌案,沈鸢立在案前,神态平静,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他悄无声息凑到沈鸢身后,窃得几页在手中,定睛一瞧。 便笑一声,说:“沈折春,人家对佛祖抄经祈福,感情你就对佛祖骂我啊?” 沈鸢下意识伸手要夺、没夺到,便轻哼:“圆成和尚教我的,说让我过来,将业障写在纸上忏悔。” 尽管沈鸢自己也怀疑,或许只是那圆成和尚懒得听他抱怨卫瓒了。 沈鸢顿了顿,说:“再说,我也祈福了。” 他说:“哪儿呢。” 沈鸢指着角落一点儿。 上面写了一句佛号,拢共六个字。 南无阿弥陀佛。 沈鸢说:“这句给你写的。” 卫瓒让他给气笑了。 只是盯着看了又看,心道这小病秧子骂他的话也文绉绉的,竟不惹人恼。 只是有些好笑。 沈鸢低头说:“披风我让人给你送回去了。” 他说:“你怎么想到将披风取出来了?” 沈鸢淡淡道:“一直想还你,却没找到机会,这次便让人带了出来。昨夜三更我让照霜去过你的房间,你不在。” “四更天你在门外。” 沈鸢本就心思深重,卫瓒离开后,他便越发睡不着。 忍不住筹备了一二,做出有人在屋内商谈的景象。 卫瓒却又说:“那你为什么帮我?” 沈鸢说:“不过是还你人情罢了。” 阳光从窗口投射,将这抄经室镀了一方金漆。 空气中微尘静静地飞舞。 卫瓒坐在窗沿,仿佛又瞧见了沈鸢眼底同时存在的执拗和别扭,像一簇火一样。 便撇开头,没再说什么。 那小病秧子低垂着头,露出一抹雪白的颈项,唇角不自觉翘起了一抹笑意。 他坐在窗边,看着手中另一页纸。 是沈鸢抄得密密麻麻的佛经。 祈求身畔之人皆能长乐平安。 哪怕重来一回,卫瓒也是不信神佛的人。 可不知怎的,竟有些耳热。 --------------------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沈鸢的真实祈求—— 靖安侯:平安长乐 侯夫人:平安长乐 卫瓒:平安 第15章 他傍晚时回静室,果然瞧见了小病秧子归还的披风。 应当已让侍女洗净烘暖了,他随手拿起在鼻端嗅了嗅,仍是沈鸢身上挥之不去的缱绻药香,萦绕在鼻端,教人止不住地犯困。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轻轻塞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头。 寺庙静室的床板很硬,他本以为自己又会梦见前世的梦魇。 可这一觉梦得很怪,他梦见了沈鸢。 是将他拦下来之后,与他同居同眠的沈鸢。 沈鸢将他救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病态的。 他那时自己不知道,却多少存了些死心,不管不顾地发泄,将此生最坏的脾气都给了沈鸢。 不知恩,只知仇,日日夜夜想着去屠尽卫锦程一家,更有甚者,不知死活想要去刺杀当时那位安王。 夜里难眠,人也越发疯癫,只要一时压不住怒火,便疯了一样要去报仇,沈鸢只得日日夜夜守着他,按着大夫的要求教他重新走路练腿,去学着如何一瘸一拐地行走射箭。 他磕磕绊绊地在院里行走时,总疑心沈鸢在嘲弄他,疑心沈鸢并不想帮他复仇,只是想看他的洋相丑态。 于是白日里他对沈鸢冷漠刻薄。 夜里却又只有在沈鸢身侧才能入眠。 起初沈鸢只是守夜为了给他换药,跟两个侍女轮着班守他。 可他不知为什么,身侧只要不是沈鸢,便睡不着觉,第二日脾气越发地燥。 后来沈鸢没法子,只得日日跟他睡在一起。 后来沈鸢累过了头,夜里迷迷糊糊给他换过了药,为了哄他睡,迷迷糊糊哼了几句小调。 起初还是官话,唱着唱着就出了乡音,出了吴语那黏糊糊的腔调,叠着字儿哼月亮亮,哼天上星,后头哼起了乡野歌谣。 唱到天上星多月弗多时,渐渐没了动静。 他凝视他很久,竟不知怎的,伸手将他抱住了。 腰窄而瘦,皮肤也苍白,却将五官衬得越发艳丽,引人摧折。 沈鸢让他搅醒了,挣扎着让他滚开。 他却一只手就能将他两只手臂按在头顶,看着他如案板上的鱼一样挣扎。 他呵令沈鸢:“别动。” 他的嘴唇贴在沈鸢的耳畔,红色就会丝丝缕缕晕开,染到脖颈。 他笑说:“沈状元,你怎么连个瘸子也敌不过。” “连个残废也能摆弄你。” 他只有伤害沈鸢,压制沈鸢,才能从中得到一丝快意。 沈鸢恨得一直在咬牙。 他说:“卫瓒,你到底要干什么?老老实实睡一会儿能憋死你么?” “我疯了才弄你出来,怎么就没让你死在牢里。” “睡不着,”他笑了一声,俯身下去,轻慢道:“沈状元,你接着唱。” 沈鸢让他气得发昏,冷声说:“唱什么?” 他说,刚才唱到的那段儿。 沈鸢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乱哼些小调,不愿开口。 却让他按在那,不唱就不肯松手。 那病秧子也是被他熬没了力气,也顾不得屈辱不屈辱,声音都是哑的,喃喃哼。 妒烈成性[重生] 第17节 “天上星多月弗多,雪白样雄鸡当弗得个鹅。” “然后呢?” “煮饭煮粥还得自家田里个米,有病……” 沈鸢在他身下顿了顿,耳根泛起了隐约的薄红,嘴唇抿了抿,声音蚊子似的讷讷:“有病还须亲老婆。” 本是些乡间俗韵,听起来颇为可笑才是。 他却隐隐热了起来,盯着沈鸢瞧了好半晌,说:“唱的什么东西。” 沈鸢撇过头去:“旧时家里仆人唱的,我随口学的罢了。” “我唱完了,你赶紧睡。” 他这时想起,沈鸢母亲与侯夫人的娘家皆在吴地,好些仆役都是跟来的。 他却只抱着他合上眼,喃喃说:“再唱一次。” 彼时满心仇恨不知事,不过是在报复沈鸢。 又或者,只是眷恋那柔软的、吴侬软语的腔调。 可梦中再现,不知怎的就变了味儿。 掀起被子来看了看,果然很是精神。 卫瓒年少时是心高气傲,以为庸人才耽溺于男欢女爱,至于那些歪斜的烟花之地,妻妾之事,更是压根儿就不该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至于年长后,则是身负血仇,压根儿没有想这些事的心思。 谁知道重生后第一次做了春梦,竟是因为那小病秧子做的。 他定定在那坐了好一会儿,竟没有意外。 心道这事儿要是让沈鸢知道。 怕是气都要气死了。 但夜深人静的,这一两句调侃也禁不得细想,越想心头越是热。 越想越是下作污浊。 连寺院的清净都压不住这股邪火。 卫瓒的喉结动了动,忍不住攥紧了披风的一角。 翻了个身,埋进了柔软的锦缎,像埋进了谁的颈窝,呼吸间也都是那缱绻的药香。 不知怎的,想到的却是佛前日光,沈鸢与他对视。 那眼底若有似无的韧性与傲气。 那垂首抄经时,唇畔微微露出的笑意。 他那时想。 他重来一次,是想见沈鸢笑的。 是想见他高兴的。 可捂上眼, 却只催生了混沌痴顽的欲念。 ++++ 没人知道夜里那些事儿。 次日回程的时候,他自当没事儿人一样,跟沈鸢乘一辆车。 沈鸢那车里头坐不下许多人,随风的消息都得从窗口递进来。 而他总挨着沈鸢,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裳,也能觉出来,沈鸢那身上是让炉子烘得热热的,连药香都溢到了他的鼻端。 沈鸢说风凉话道:“哪儿就短了你小侯爷一辆车了,非得跟我和侍女挤在一起。” 他也笑着说:“就你沈公子的车里头舒服,怎么就不能分我半辆。” 就这么插科打诨着,沈鸢却不住瞥他手里的信纸。 大约是想探一探他在打什么主意,跟卫锦程的事儿有关没有。 他有些好笑,故意往边儿上挪了挪,避着他看信。 那小病秧子便冷笑一声,撇过头去,跟那知雪道:“咱们小侯爷见不得人的事儿可多。” “兴许是佛祖赐他的夜叉到了家了,有人急着叫他去领。” 他纳闷说:“赐我夜叉做什么?” 沈鸢轻哼一声:“给你做那脾气大的新娘子。” 他忍不住笑。 心想说他自己都忘了,这小病秧子怎么还记得那随口编的求姻缘。 他从随风接过信纸,瞧了瞧,却随手给了沈鸢,道:“母亲送来的,哪是给我的,分明是给你的。” 沈鸢道:“什么?” 他轻笑了一声:“你那卷阵图出了风头了,圣上今日朝上点名要你去御宴领赏,让我爹回头将你也带上。” 沈鸢指尖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展开信纸来看。 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他便瞧着那小病秧子分明喜上眉梢,耳根也红,却将嘴唇抿得紧紧的。 最终却只平平淡淡“哦”了一声。 他说:“你想笑就笑,做什么这假惺惺的模样。” 沈鸢只扭头去看窗外。 他一伸手扣住沈鸢的后脑,把人的脑袋扳过来,说:“沈鸢,你这什么毛病……” 却见沈鸢轻哼:“小侯爷早都习以为常的阵势,我若还高兴,岂不是太没见识了。” 话虽这样说,沈鸢却是眉眼弯弯,唇角掩不住的坦荡笑意,倒如熏风扑面,连帘外春光都逊了三分暖色。 自己挣来的光鲜,怎样都是高兴的。 他不知怎的,指尖儿竟下意识在沈鸢的后脑摩挲了一下。 沈鸢没注意,只是将那信纸瞧了又瞧,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多谢小侯爷做一回喜鹊,我收下了。” 他迟疑了半晌,收回手,轻轻“嗯”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上星多月弗多,雪白样雄鸡当弗得个鹅。 煮饭煮粥还得自家田里个米,有病还需亲老婆。 ——冯梦龙《山歌》 小侯爷^3^:我有病!我要亲老婆! 折春:有没有可能,“亲”不是一个动词,“亲老婆”是一个昵称? 小侯爷^3^:那要我亲亲老婆!!! 第16章 沈鸢阵图在兵部搁了许久,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是兵部这些日子被甲胄失窃搞得战战兢兢、愁云惨淡,别说阵图不阵图的了,只怕这些兵部官员回家吃饭都食不下咽。 只是前日那甲胄终于有了些许的消息,兵部好歹是缓了口气出来。 东西算是找着了,至于是怎么丢的、谁弄丢的,那自让金雀卫查去,他们急也没用了。 只是眼看着嘉佑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兵部那边儿急需拿出点儿什么东西来,让嘉佑帝心里头松快松快,左右瞧瞧,便看见沈鸢这份儿阵图了。 也的确是绘得好,尤其今上开国子学昭明堂,选将兴武之心昭然若揭,纵然沈鸢上不得战场,就这些阵图拿去交予将领也是大功一件。 因此夸起来也不觉得心虚,什么词儿都往上扔。 今日的后起之秀,来日的国之栋梁。 咱们大祁人才济济,未来可期。 就这么三夸两夸之下,嘉佑帝的脸色好了,兵部得以缓了口气,沈鸢去了御宴,得了赏赐与风光。 三赢。 这上上下下,唯独卫大夫人不大高兴。 两个儿子躺在床上,丢了个丈夫没处寻,是以日日到侯夫人那头哭天抢地,埋怨靖安侯不该给庶兄找个这样的差事。 一边哭骂一边抹眼泪:“我还道你们家卫瓒怎么不接这差事,原是个送命的差事,可怜我家老爷生死未卜的,留下我们娘仨可怎么过活。” “你们家父子倒都是好端端的,平白叫我们老爷去送命——” 往往一闹就是半日,累了便摔摔打打出门去。 侯夫人让她吵多了头疼,旁边侍女给揉着太阳穴。 身侧几个姑娘都不忿:“这差事分明也是她来走动时要的,当时还明里暗里说二爷年纪小,担不得大事,不如跟圣上娘娘讲讲情,换了大老爷来。” “还是咱们家二爷让了一步,亲自开口说得,否则怎么也轮不到大老爷的头上——如今又不认了。” 侯夫人摇了摇头道:“罢了,她现在一个人也不容易。” “只闲话几句,听了就听了吧。” 卫瓒那时正好去与母亲请安,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没进屋,倒是转身走了。 三步并做两步,便追上了大伯母,借道在小竹林谈话:“大伯母可知,伯父那日出城去做了什么?” 大夫人闻言一愣,道:“什么?” 妒烈成性[重生] 第18节 正是日薄西山,天色不复澄清碧蓝,昏黄一片间,他顶了一张笑脸,谆谆善诱:“我向圣上请了差事调查此事,只是还不知道从何查起。若伯母知晓,伯父那夜出城去做什么,倒也好有个方向。” “咱们卫家的人,哪能说丢了就丢了呢。” “若顺着这甲胄一路查下去,兴许能将大伯父寻回来也说不定。” 大夫人便顿似是卡住了似的,好半晌没出一个声来。 卫锦程夜里是去奔前程的,见得是谁,大夫人未必晓得,但想做什么事,却是一清二楚。 若此事成了,自是风平浪静,他们一家子将来都能去搏一搏荣华体面。 如今却是甲胄被抄了出来,人也失踪了,若真一路深查下去,卫锦程是死是活未必,万一查出意图与贼子勾结谋逆…… 头一个遭连累的就是她! 届时靖安侯府有皇后护着,未必如何,只是她们家却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了了。 卫瓒见她半晌不说话,却也不催促,只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伯母?” 大夫人打了个冷颤,半晌道:“……不、不知道。” 卫瓒又道:“那府中可有伯父近来与什么人交好?可有什么特别的书信往来?” “若伯母想不起,我倒可以去府上帮忙看看。” 大夫人冷汗都要淌了下来,急急道:“不必!有什么书信往来,我都已交予官府了。现在家中已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叫这靖安侯府的人发现了什么,岂不是立时就要送到嘉佑帝面前去治罪么? 倒是靖安侯府一个大义灭亲,就彻底摘了出去。 这几句话说下来,不觉已汗透后背。 她无端来这侯府做什么!竟招惹了这样的祸事! 卫瓒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笑说:“若伯母想起来了,不妨直接来说与我听。我母亲内宅事务繁忙,我却可以亲自为伯父奔波,四处寻上一寻才好。” 大夫人仿佛让人抽了主心骨似的,脚都软了。 如今哪还指望着卫瓒去寻出人来,恨不得卫锦程干干净净死在外头才好。 只胡乱点头,逃也似的去了。 卫瓒抱胸倚竹,慢慢瞧了一会儿,眸子似是幽深的寒潭一般,心想这位大伯母,大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 风过竹林,沙沙的声响。 他蓦地笑了起来,道:“折春,你要不把随风的活儿顶了吧,还省得我给他发月钱了。” 竹后白色的衣袂飞扬,只听一声熟悉的、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来向姨母请安。” 他说:“你出来,我对着你影子说什么。” 沈鸢这才慢悠悠走出来。 浅杏色的衫,簇新的白绣袍,宽袖窄腰衬着几分春光。 锦带一束,便是风流跌宕。 寻常男子很难穿得起这样柔和鲜亮的打扮,偏偏沈鸢穿着最是漂亮。 卫瓒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不是跟我爹去御宴了吗?怎么回来这样早?” 沈鸢道:“本就没什么事,圣上早早走了,我与人说了几句,便回来了。” 他瞧见沈鸢的面颊浮着隐约一层红,便道:“你饮酒了?” 沈鸢道:“只有一点。” 沈鸢的酒量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很差,三两盏薄酒,只得几分薄醺,称不上醉意。 风灌进他宽敞的衣袖,仿佛要飘起来似的轻快。 沈鸢慢慢走过来,说道:“兵部林大人私下同我问了阵图的事儿,说是按例可以荐我做官。” 似是得意夸耀,却故作不在意的神色。 卫瓒便顺着问:“你可答应了?” 沈鸢道:“没有。” 他说:“要走科举?”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便轻轻笑了一声。 他前世曾以为沈鸢的状元是运气,如今才想清楚,沈鸢是看不上被举荐入朝的出身的。 若只是想考个官做,那以沈鸢的本事,其实早两年便可以。只是他没有前三甲的把握,是绝不会入场的。 沈鸢苦学蛰伏这么多年。 图的便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鸢非要风风光光的入朝,得让谁都赞他一声少年天才才行。 他笑说:“嗯,是等着做沈状元郎呢。” 沈鸢被看破了心事,骤然耳根一红,拢起自己灌了风的衣袖:“若是从前,你非要骂我钻营不可。” 卫瓒笑说:“会么?” 他有时会想不起自己年少时的傲气狂妄,其实很多话,都是他与沈鸢争执时,话赶话到那儿胡说的。 他并没有觉得沈鸢不该去做官。 沈鸢看了他一会儿。 他不说话。 “若是从前……卫锦程一家人,也根本不被你放在眼里。” 沈鸢凑近了,却忽然矮身,伸手摸向他的膝。 沈鸢用正骨大夫似的手法,按捏了三两下,眸子露出了一丝了然说:“果然,你腿没有伤。” “只有半个月,分明招式动作都有变,却一点儿伤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十年八年的瘸子。” 这小病秧子的微醺几分真几分假犹未可知,眼底的精明质疑却是真的。 卫瓒忍不住笑一声,说:“沈鸢,你过来一些。” 风掠过沈鸢微红的眼尾,沈鸢以为他要密谈,便当真凑了过来。 交颈姿态暧昧,如情人私语。 他在沈鸢的颈窝嗅了嗅,却把下巴放松的搁上去。 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沈鸢等了许久没等到话。 却发现肩头一沉,这王八蛋眼看着已眯起了眼睛,只怕是就要睡了。 半晌怒道:“卫瓒!你再敢睡试一试!” 第17章 闻听沈鸢怒喝,他颇为不要脸地叹了口气,道:“折春,要不你以后来我房里睡吧。” “我这些日子实在是困得厉害。” 这可是真话。 从奢入俭难,在睡过几夜好觉之后,没了沈鸢的药香味儿越发睡不着了。 沈鸢冷笑一声:“你到底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 “自然有。” 他却是调戏似的给他哼歌。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沈鸢将将一听,便连耳根都红透了, 听至“依草木”一句时,禁不住拂袖而去。 他便笑出了声来。 他眼见那白色的一抹影子去了。 日暮西沉,竹影重重。 他才慢悠悠继续唱。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注】 这歌声凄凄惶惶。 竹中有惊鸟飞起。 卫瓒倚着血红的天色,唱罢,拢起青衫衣袖,悠悠伸了个懒腰,笑了一声,却又不知笑了什么事,什么人。 沈鸢走出那片竹林。 却慢慢停住了脚步。 照霜轻声问他:“公子,怎么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19节 他道:“无事。” “有些王八蛋……” 不把他逼到尽头,是不会说实话的。 只是…… 沈鸢不愿胡思乱想,但他心思深重,本就有太多的疑虑。 欲言又止,只道:“罢了。” 他转头再瞧那竹林。 却是酒意上头,烫得厉害。 +++++ 第二日卫瓒到国子学时,只见一群人闹闹哄哄的,挨在一起没玩棋、也没偷偷斗虫,勾肩搭背不晓得说什么,见他来了,便齐刷刷看过来。 唐南星口气却颇有几分兴奋:“听说圣上将追查的差事交于了你,还令一队金雀卫协助你,我还当你不来国子学了呢。” 他随手将书往案上一抛,没好气道:“单日公差,双日来念书,月试岁试还不准退步——否则我爹扒了我的皮。” “这好事给了你,你要不要?” 他是打着要寻找大伯父踪迹的幌子,去求的圣上。 本来这事儿顺理成章,偏偏他爹在嘉佑帝旁边吹胡子瞪眼,一会儿嫌他学业不上心,一会儿又嫌他心不定、主意也跟着变,前些日子还说不乐意入朝,如今又变了心思。 倒叫嘉佑帝笑了一会儿,道:“既如此,便把差事领了,学业也别耽误了。” 他出门看了自己亲爹好几眼,心道这可真像是生父。 可自己这折腾来折腾去的,是为了谁呢。 倒是唐南星让他说得眼睛一亮,忽得道:“卫瓒,要么你将我也带上算了,我宁可给当碎催去,也不坐在这背书了。” 这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昭明堂皆是武将勋贵出身,堪称整个国子学最精力旺盛的一波人,只要能不上学念书,就是把他们卖了也心甘情愿。 一个道,我体力好,能给你当护卫。 另一个道,我善驾车,能给你当车夫。 不知哪个道,我长得好,能给你当侍女。 被众人看了过去。 那人倒也是个秀雅公子的模样,就是支棱着腿姿粗野,雅不雅俗不俗的实在有些别扭,往脸上扑了扑粉,还抛了个媚眼:“还能代你去施展美人计。” 让一众武人子弟绿了脸,没禁住“呕”了一声。 旁边便有人嗤笑了一声:“美人计也轮得到你?整个国子学的门脸,都长在咱们昭明堂了。” 众人“哦——”了一声。 国子学一景,沈郎春色嘛。 昔年沈鸢在文昌堂的时候,几乎要让那些酸书生给捧到天上去了。 文昌堂尽是些文人,平日里就爱写个诗做个词、相互吹捧,捧着捧着、沈鸢这张脸就成了公认的好看了。 唐南星却嗤之以鼻:“我看咱们卫二哥也没差哪去,不过是文昌堂那些酸儒会吹罢了。改明儿咱们也做几首诗,就叫卫郎冬……冬……” 读书不多,没词儿了。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冬瓜?” 唐南星怒而扑上前:“!你才冬瓜呢,你会不会讲话——” 话音未落,却正瞧见有人自门外施施然而来。 众人几乎都噤了声。 是沈鸢。 似是刚去请教学问回来,抱了一摞子书在怀里,淡淡一眼扫了过来,仿佛谁都瞧了,又仿佛谁也没瞧。 ……确实是容色殊丽。 沈鸢入了昭明堂有半月有余,始终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昔年沈鸢在文昌堂时,两个人的矛盾闹得人尽皆知,卫瓒素来傲气,不是没被人挑衅中伤过,只是向来也不放在心上。 唯独沈鸢,两人日日一个府住着,偏偏势同水火一般。 如今虽有所缓和了,旁人却依旧是摸不透这两人的态度,以至于远也不是、近也不是,在这种时候便显得尴尬。 譬如沈鸢这般远远走过来,众人接着说,像是在排挤他,不接着说,一群人傻愣愣在这儿沉默着也不大对。 却是卫瓒开口喊他:“折春。” 沈鸢“嗯”了一声。 他说:“明日随我出城办差一趟。” 沈鸢说了声:“好。” 众人皆唉声叹气,求了那好半晌也没见答应,可见是只打算带着沈鸢一个出门去。 唯独唐南星“啊?”了一声。 众人看唐南星,道:“你又怎么了?” 唐南星:“……没什么,没什么。” 有人道:“你近来怎么一惊一乍的。” 唐南星痛心疾首、有苦难言:“……” 他的卫二哥啊! 他英明神武的卫二哥啊! 怎么感觉路子仿佛已越走越偏了呢! 没过多时,学里博士便来讲课了,吹胡子瞪眼,训斥他们三五聚堆在一起不做好事。 众人便耷拉着脑袋四散而逃,学堂又充斥着博士的之乎者也、念念有词。 卫瓒听着听着,便有些无趣,下意识去看沈鸢。 沈鸢跟他隔了一张桌案,离取暖用的熏笼近些,他歪着头瞧过去,正能瞧见沈鸢低垂着头读书,眉眼静默,耳垂仿佛白皙晶莹的一块儿玉一般。 看得久了,被沈鸢发现了,抬起头来跟他对视。 他就侧撑着头冲他笑。 沈鸢顿了顿,又装作没瞧见似的低下头。 他勾了勾唇角,去看窗外风光,想着他爹逼他来学里念书的事儿。 也没那么令人着恼了。 ++++ 将沈鸢挪腾出来帮忙,却也不是件容易事,一听说要出城去,侯夫人那边儿就要叮嘱好半天。 那个个子不高、圆眼机灵的小侍女知雪,唠唠叨叨嘱咐了一路,一溜儿跟到马车边儿上,险些就跟着出了城。仿佛沈鸢是那生面捏出来的人儿,领出去让风一吹就要散了架。 百般没法子,出门的行头又是原模原样准备了一通,卫瓒亲自把人裹得跟个白毛球一样,拿马车给请神像似的请了出来。 同行的金雀卫首领姓梁,也是年轻后生,为人素来冷面简朴,瞧见这般排场就忍不住皱眉。 待到沈鸢下车时,又瞧了一眼模样,瞧了一眼沈鸢手中精致镂空的手炉,那眉越发拧得紧了。 那梁侍卫碍于卫瓒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却是一眼没往沈鸢身上瞧,连进门时,都只冲卫瓒一拱手:“小侯爷,可以开始了。” 沈鸢面上不大在意此事,却是指尖下意识磨蹭着一下袖口。 自顾自进了那藏甲的废宅。 这废宅是京郊一处老宅子,外头瞧着破败失修、许久不曾有人住过。进门便是一个松鹤延年的影壁,依稀有风蚀磨损的痕迹,绕过影壁,便是正中央四四方方一个大院,空旷得连一丝摆件儿也无,后头几间院落,远远望去,却是破败萧条。 沈鸢问:“你让我来瞧什么?” 卫瓒道:“瞧一瞧他们操练的什么阵。” 莫说沈鸢了,就连金雀卫在后头面面相觑。 就没人听得明白,这空荡荡的院怎么能看出操练的阵型来。 卫瓒却道:“前两天,我跟梁侍卫就来瞧过了,疑心这院落中间是用来演武练习之用。若瞧地上砖土,还能瞧出些经年累月、阵型变化的痕迹,角落里也遗留了他们没来得及拿走的令旗。” “只是不晓得他们练得是些什么东西。” 沈鸢抬眸看了他一会儿。 他便笑吟吟地与他对视。 半晌沈鸢抿了抿嘴唇,道:“让他们先出去。” 卫瓒便摆了摆手。 刹那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立着。 沈鸢往前走了几步,去观察地上的痕迹,垂眸低声道:“你跟他们交过手?” 卫瓒勾着嘴唇笑,并不说话。 沈鸢冷哼了一声:“有什么讯息?” 他便笑说:“共十余人,有枪有刀,二人持轻盾,我见那架势很是灵活,只是却没见过这般阵法。” 却是大约比划了一二。 沈鸢盯着地上的痕迹道:“行军打仗,几千上万人的阵都常见,十余人的阵倒不多。” 他笑道:“若非如此,我怎会找你来瞧。” 沈鸢闻言,略略扬起了三分眉梢。 这是对他的话满意了。 他有时会想,这小病秧子得意时也颇为有趣。 妒烈成性[重生] 第20节 会故意低下几分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皮偷偷瞧人。 仿佛不经意就翘了尾巴,等着谁去揉一把。 第18章 这厢沈鸢在院中转过一圈,看过了令旗,终于又走回那影壁前。 那影壁上雕得正是一副松鹤延年图,精美繁复,沈鸢伸手慢慢摩挲了片刻,将那松鹤延年的鹤眼用力按了下去。 便听得一声机关弹簧声响。 这空旷院落便骤然响起利箭破空的声音。 这院落豁然箭如雨下。 卫瓒反应极快,甚至连这箭矢都没落下,只闻听声音便瞳孔皱缩。 下意识捉着沈鸢向后一撤,飞似的退了七八步,几乎要退到院子外头去。 等箭矢落下了,才发觉沈鸢原本站的地方干干净净,连一根箭都没有落下。 倒是沈鸢,猝不及防被他用力一带,没站稳,惯性撞在后头的石砖墙上,疼得一个劲儿皱眉。 卫瓒:“……” 沈鸢却还瞪他一眼:“昔日先生教惊弓之鸟,今日倒见了活的。” 他这才恍然。 ——这小病秧子是故意没告诉他,突然按下,想看他吓一跳出丑的。 谁知他没什么事,沈鸢自己倒捂着肩揉了半天。 他便倚着那影壁冲他笑:“惊弓之鸟我不晓得,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却是学会了。” 沈鸢又恨恨剜了他一眼。 半晌道:“那箭多半是训练用的。” “我没想到,这用的是真箭……只怕是在训练死士了。” 门外金雀卫众人,似乎刚刚听见弩箭声,以为院内生变,惊了一跳。 冲进来见遍地箭矢,他们两个立在边儿上,阴一句阳一句似是在吵架,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 梁侍卫更是面色发青,下意识就要喝令沈鸢出去。 却只听沈鸢淡淡道:“有人在此操练连云阵。” 为首的梁侍卫一愣。 谁也没指望他真的能从一个空荡荡的庭院里瞧出什么来。 沈鸢却没管旁人的神色,只缓声解释:“此阵并非城外作战的战阵,而是于街巷狭窄之处城内作战突袭,是以灵活多变、操练复杂。” “历来开疆扩土、两国相争,战场皆在城外。城门一旦攻破,守城一方便已是败了,鲜少有城内作战的先例,因此这战阵用途不广,且记载多有错漏,本应无人能重现。” 众人皆是沉默,心知这等战阵,却是正适用于宫中或京城。 卫瓒却发觉沈鸢似是掠了他一眼。 那目光几分炫耀和胜负心,继续道:“且此阵有一大好处。” “因在狭窄街巷作战,不必顾及阵型方圆,可分十几人一组各自操练,只需懂得统一的旗令,合之是一军。其阵型如云,聚散莫测,故名连云。” 因此,若是阴养死士,便不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几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日夜操练。 也不必告诉目的,及至起事,只令这些人听从旗令行动便是。 不知具体养了多少人,但哪怕只有几百人秘密行事,都是一支令人胆寒的队伍。 若是上千人…… 众人闻言一阵冷意。 这样的人在京城及京郊到底有多少,竟无人知晓。 正在众人头疼之际,独独卫瓒没变颜色。 他喊了他一声:“折春。” 沈鸢挑了挑眉。 他笑着说:“还有呢?” 能通过操练痕迹认得阵法已是惊人,众人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 他却猜,这小病秧子还藏着什么等着炫耀的东西。 否则不会如此得意。 果然,沈鸢轻哼了一声,微不可查勾了勾唇角:“其实,这阵法很好查到源头。” “我父昔年在江南收集此书时,曾与书坊对质,说这连云阵有误,书坊不愿承认。他便与书坊打赌,说若能将此阵复原,便要书坊将正确的阵书印上一二十本。” 梁侍卫一怔:“那这连云阵……” 沈鸢道:“如家父所修阵法一致。” 因此记录了正确阵法的书籍,应当只有那一二十本,随着昔年沈家交游散落各处,不知落在何人之手。 而如今重现这阵法的人,多半是看过这本书的。 果然,这才是沈鸢藏着的东西。 顺着死士往前查,是自下而上地追,就算查到了什么,对方也只会一死了之。 但若是顺着这兵书查下去,却是冲着布阵之人,从上往下去查。 ——他叫沈鸢来,是真的叫对了。 众人心服口服。 “此番多亏了沈公子。”那梁侍卫垂眸时,似乎有一丝惭意。 这作揖的动作便格外诚恳。 卫瓒却在盯着沈鸢看。 大抵只有他瞧得见,小病秧子眼底若有似无的自得。 偏偏面儿上谦逊平淡:“梁侍卫不必多礼。” 连下巴都比来时高了几分。 卫瓒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沈鸢瞧了他一眼道:“若没旁的事,我便回去了。” 他便三步并两步跟上去,道:“我同你一起。” 沈鸢道:“我能瞧出来的,已都说了,你还同我一起做什么。” 他笑道:“送你回去,省得我娘回去训我,说不知道体恤兄弟。” 沈鸢道:“谁是你兄弟。” 他道:“你管我娘叫姨母,那你管我叫什么?” 沈鸢还欲还嘴,却瞧见一群金雀卫都在,不欲与他多争,只爬上车去。 卫瓒便跟着上车。 见沈鸢又老老实实把自己裹成球,暖暖和和笼上手炉,禁不住想笑。 卫瓒忽得又想起来一事,便问:“你方才撞伤了?” 沈鸢垂着眸回:“没有。” 他便道:“胡说八道。” 分明刚才在外头揉了好一会儿,有什么可装的。 他依稀想起一件事来,沈鸢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以自己身体孱弱为耻。 怪不得不让他看。 但沈鸢这身体,若真带着伤回去…… 他想了一会儿,忽得抓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一怔:“你要做什么?” 他笑道:“你就让我瞧一眼,省得我总惦记着。” 沈鸢耳根便骤然红了,说:“你惦记什么?卫瓒,我不记得我们有多要好。” 他也不同他辩,反正这小病秧子也没什么力气。 沈鸢挣了一下手腕,没挣开。 又挣了一下。 气得已开始咬牙了。 他忍不住笑着凑到他耳畔去。 喊了一声:“你让我瞧一眼,沈哥哥。” ++++ 梁侍卫眼看着马车夫正欲扬鞭启程,却忽得想起一事,在马车帘外喊了一声:“沈公子。” 那马车里寂静一片,却无人掀起帘子,只半晌传出一声来:“何事。” 这行径有些轻慢。 梁侍卫却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 反倒定定抱了一拳,问:“若日后再有阵法相关,卑职可否上门请教?” 隔了许久,那马车里才轻轻传出一声:“可以。” 妒烈成性[重生] 第21节 梁侍卫道:“多谢公子。” 这才离开了。 帘内,沈鸢一手死死攥着车帘,生怕让风掀起一星半点的缝隙来,另一只手捉着自己散落的衣襟。 玉似的脊背伏在柔软的绸缎之间,在昏暗的车内格外漂亮,也透出了肩胛骨处一片乌紫的淤青。 车外梁侍卫的人声,惊得那脊背一颤一颤,越发晕染开了胭脂似的红色。 待到人走了,沈鸢攥着窗帘的指尖不住紧绷用力,道:“看够了?” 却冷不防被微凉的药膏激得一颤。 便微微睁圆了眼睛,既惊且怒:“卫瓒!你做什么?” 他匆忙就要伸手要将衣裳拉上去。 却又被卫瓒一手捉住了手腕。 这次轻轻按在了背后。 仿佛有轻缓呼吸落在他的肩颈,激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细细的颤栗。 便不见那位小侯爷低低垂着眉眼,耳根也泛起了红。 声音几分喑哑,几分温柔: “上了药再回去吧,否则我没法儿跟你那两个侍女交代。” “下次还怎么带你出来。” 沈鸢被制着手腕,皱眉挣了两下,道:“用不着……” 那药膏被匀开时。 终究话又卡在了喉咙。 连眼尾都因羞恼赤红。 心想,出来个屁,下次谁跟他出来。 第19章 沈鸢体弱,是早已被当做病人伺候照料惯了的。 每每病时虚弱无力、喂药针灸,连进浴桶药浴都须得有人在身侧扶着,只怕一时不察便淹死在浴桶里,这般身不由己的滋味儿早已尝的惯了。 只是如今为他上药的人是卫瓒,便格外的怪异难堪一些。 粘稠的药膏被缓缓的匀开,沈鸢低着头,不晓得是让手炉烤得有些热了,还是他自己窘迫得热了。 只捉紧了锦帘的一角,闭紧了眼睛,权做眼不见为净。 沈鸢肩后有一颗淡淡的红痣,生在右侧的肩胛骨上方,不过小米粒大小。 在上药时不自觉被衣袖蹭过,沈鸢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半晌骂了一句:“你上药就上药,你乱碰什么?” 卫瓒道:“肩后怕痒?” 沈鸢胡乱“嗯”了一声。 常人都是后颈一带怕痒,他却是肩颈一代都触觉格外敏锐,尤其是生了那一颗红痣的地方。 只是平日里也没人从背后碰他。 倒是知雪针灸时,还拿这笑话过他,说天生是少爷的肩,挑不得东西的。 卫瓒调侃他说:“越是不让人碰,越是生一颗红痣,你这是生了个靶心儿在这儿呢。” 他说:“卫瓒,你会不会说话。” 便听得卫瓒笑了一会儿,却说:“也怕疼么?” 他不说话。 其实是怕疼的,方才撞那一下便是,若是手臂腿脚,都未必会起那么大一片淤青。 只是承认了未免有些丢人,尤其是在卫瓒面前。 那小侯爷见他不答,便也不说话,将药匀开了,便道:“上好了,先晾一晾,省得蹭到衣服上。” 他“哦”了一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卫瓒瞧了他还是没有,只一阵烦闷一阵尴尬的,却是寸阴若岁。 几次想开口,都做了罢。 过了一会儿,却见那卫瓒恶作剧似的,又戳了他肩后头一下。 就像少年爱总爱戳同伴的痒处,带着几分恶劣戏弄。 他却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颤,连衣襟也来不及拢起,只恼羞成怒瞪他:“卫瓒!” 卫瓒闷着偷笑一声,说:“药已干了。” 卫瓒丝毫不提自己幼稚的举动,却帮他提起衣裳道:“衣服披上,别让狗咬了。” 哪来的狗!就他最像狗! 沈鸢心道他胡说八道,可忿忿对上卫瓒的眸子,却总觉得像是罩进了西洋磨砂玻璃的火光,不大透亮。 卫瓒笑着替他整理衣襟口,系上衣带,又披上外衫、裹上厚厚的白裘。 睫毛下的眸子分外专注,指尖动作还有些笨拙生涩,一看小侯爷就没这般伺候过人。 只是那珍而重之的态度总让人恍恍惚惚凭生错觉。 待整理整齐停当了,又捡起兔子软枕塞到他怀里,又自己盯着窗外去发呆了。 沈鸢饶是有一箩筐骂他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了,只嘀咕说:“今儿小侯爷倒是不睡了。” 卫瓒盯着窗外,耳根却隐隐有些泛红:“原本想睡的,现在是睡不着了。” 沈鸢自己揪着兔子软枕的耳朵,不自觉有些恼火。 他答应卫瓒出城查案来,本不是出于纯然的好心,是想试探卫瓒一二,让他露出马脚来的。 谁知道这一路没试探到什么,自己却将能说的都说了。 弄巧成拙把自己伤了也就罢了,最后还是让卫瓒给上的药。 现在再想试探什么,也都说不出了。 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那兔子的耳朵都要被他给拽下来了。 ++++ 这般浑浑噩噩地走了一会儿,沈鸢被晃得有些困倦。 快到城门前的时候,车停了下来,却听得外头车夫一声道:“公子,二爷,前面有人拦着路了。” 卫瓒道:“是哪家的马车?” 车夫似乎是认了认,道:“是安王府的,似是安王自外头修道回来了,车辕坏了,正修着呢。” 沈鸢怔了一怔,说:“卫瓒,按理咱们得出去行礼。”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好。” 安王的车驾算不上豪华,沈鸢依稀记得,这位安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外去辛国做了十年质子,几年前才终于接了回来。 不闻世事、一心求道,似乎连宫宴都不常见。 沈鸢本以为他应当不会见他们。 但却见一只手缓缓掀起锦帘。 远远也能瞧见细长眉眼、雍容紫衣,生得与嘉佑帝算不得相似,只能看出些许影子。与宽和庄重的嘉佑帝相比,多了几分文雅郁结之气。 沈鸢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从卫瓒的脸上,到他的脸上,细细端详打量过了一遍。 安王缓声道:“可是靖安侯府卫世子?” 卫瓒拱手道:“正是。” 安王道:“我曾听皇兄说,如今你正追查甲胄一案。” 卫瓒便笑道:“是金雀卫在查,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罢了。” 安王的指尖抚摸着座椅,缓慢道:“英雄出少年,何必自谦。” “我这边怕是要耽搁许久,你们且先过去吧。” 卫瓒道:“多谢殿下。” 一问一答。卫瓒神色疏疏懒懒,规矩倒也没有落下,依旧是那个胆大傲慢的小侯爷。 沈鸢不知为何,在风平浪静之下尝到了一丝机锋的味道。 他无声无息用目光端详两人,正欲开口,却忽得被卫瓒捉住了手,轻轻拽回了车里。 卫瓒笑道:“外头风大,莫着了凉了。” 沈鸢皱着眉问:“卫瓒,你认得安王?” 卫瓒说:“宫宴见过一两次,算不得熟悉。” 沈鸢心思细腻,不自觉道:“这便怪了,若要夸你这一两句,早就夸了,怎么今儿平白无故说这么两句。” 一抬头。 却见那位惯常恣意的小侯爷,双目黑洞洞一片,竟没有半分笑意。 冷如静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淅淅沥沥的雨夜。 门外站着一个危险的,淋湿了的卫瓒。 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22节 其实这时候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至少他应该问一问他为何不对劲儿。 沈鸢张了张口。 却像是那夜一样。 将手轻轻抬了起来。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触到的不是粗糙的门板,而是轻轻按在了他的头顶,柔软的的发上。 卫瓒愣了一愣,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看他。 沈鸢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喊他:“卫瓒?” 卫瓒垂眸,轻轻按住他的手,唇几乎贴在他的耳侧。 声音却是带着一丝沙哑。 他说。 “折春。” “你离我近一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在小春卷的痣旁边画一个大箭头。 ——请小侯爷亲这里,谢谢。 第20章 沈鸢这日回去沐浴时,侍女瞧见他后肩那大片的淤青,果然心疼了起来。 他却淡淡道:“无事,查案时不小心磕碰了。” 知雪自嗅了嗅那指尖药膏的气味,知道是好药,才松了口气。 又颇有些赌气说:“早知道我就跟着去了,偏偏那梁统领是个死脑筋,说什么金雀卫皆是些男儿,我跟着去不方便。” “外头那些随从一个赛一个的笨,” “我人都是在战场死人堆儿里捡回来的,学医便是捡着战场上的男人尸体学的,死男人都不怕,怕什么活男人。” “下次再不肯听他们的了,只放你一个人去吃亏受罪。” 说着,絮絮叨叨替他在木桶里添上几味驱寒的药。 沈鸢听了颇有几分好笑。 隔了一会儿,却低声道:“也……还好。” “不算受罪。” 知雪愣了一愣。 能从沈鸢口中听到这话,便已是开心的意思了。 沈鸢自己盯着自己浸泡在药汁里的指尖发呆——他到现在指尖儿都欢喜得发热。 与因读书被夸,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分不清是因为卫瓒做不到而他做得到。 还是单纯因为所学所知、继承父亲的一切终于能被人得窥一二。 那股子出风头的喜悦就一阵阵在他心尖发抖、在指尖发颤。 又教他有些心慌,反复想自己言行可得体,在卫瓒面前漏了怯没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只把整个脑袋都沉一半到水里去,只露出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来。 知雪见他这般,却是开心笑了一声,一双眼笑得跟弯弯月牙儿似的:“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什么都没有咱们公子高兴重要。” 他怔了怔,又有些红了耳根:“也没多高兴。” 隔了一会儿,知雪又说:“那公子回来怎的不见个笑模样,我还道谁给您脸色瞧了呢。” 沈鸢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黑,嘀咕说:“那是另外的缘由。” +++ 卫瓒这夜怎么也睡不着。 分明是在城外跑了一天,应当是身心俱疲,可他独自倒在床上,一阵倦意,却又始终睡不着。 他曾经以为卫锦程死了,他便能睡得着了。 只是并没有。 他便想,兴许得安王死了,他才睡得着。 可今日见了安王,他才发现,他怕得并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更怕眼前的才是一场梦。 怕的是他一觉醒来,一切都早已过去了,尘埃渺渺、阳光荡荡。 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干脆一翻身点了灯坐起来,写了封信,给宫里头的皇后娘娘。 向自家亲姑母哭穷,道是差事难办,手下无人。 问他爹手下的人能不能分他两个。 他爹多几个少几个问题不大,他却是又要办差又要念书的可怜人。 写得那叫一个睁眼说瞎话。 写完心知回头又得挨他爹一顿好揍。 但手底下只随风几个实在也是不好办事,遂将笔一搁,正欲唤人进来,却听得门外随风敲门道:“主子。” 他道:“进来说话。” 随风便拎着一个小丫头走过来,揉着眼皮嘀咕道:“抓到一个小奸细,沈公子院儿的侍女,叫怜儿。” “门口探头探脑好几天了,跑得还快,今儿让咱们换班的时候给抓了个现行。” 他笔一顿道:“你们抓她做什么?” 他早就瞧见这小丫头了,没事儿就过来转转,想来就是沈鸢派来刺探敌情的。 随风理直气壮:“主子,眼看着也要季考了,咱们不能泄露军机啊。” 他心道狗屁的军机。 见那叫怜儿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一片混沌的孩子气,便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来。 颇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你家公子怕我偷偷读书习武?让你来打探?” 怜儿不说话。 随风便训她:“你晓不晓得自己是谁家的人,平日里都是吃得谁的饭?怎的胳膊肘朝外拐呢?” 怜儿犹豫了一下,乖乖点了点头。 却又摇了摇头。 却说:“今儿是让我来瞧瞧您……是不是不舒服的。” “所以才走得近了点。” 往常怜儿都是在门口远远望一眼灯火就跑的,才不敢跑到这前院来。 他怔了一怔。 哪还不知道那小病秧子是疑心他,又忍不住关心他。 倒不自觉有些耳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自觉又想起轻轻按在他头上那只手。 想了一会儿,倒起了些兴致来,便示意随风抓些银钱过来。 那怜儿不知所措地瞧着他,也不敢接。 随风便将那银钱放桌上。 他懒洋洋说:“回去就告诉你家公子,我已睡下了,这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劝他早点儿睡,知道吗?” 怜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又用笔杆子敲了敲桌,半是玩笑说:“收着拿去买些点心吃,每晚照常到院子口,自有人领你过来。” “每日记着点儿你家公子几时入睡就医,说了些什么跟我有关的话,也好好记着。” 怜儿不敢收,也听不懂。 随风便道:“就是反间计,要你两面做奸细,好好瞧着点儿沈公子。” 又道:“怜儿,你这已是侯府的叛徒了,可得晓得戴罪立功的道理。” 这小姑娘父母皆是侯府人,也不晓得自己怎的就做了侯府叛徒,迷迷糊糊让随风吓唬着应了,又受了桌上的贼脏,小声说:“那这事儿……也不能同公子说?” 随风恨不得戳她脑袋:“都说了奸细奸细的,你若说了,哪还叫什么奸细。” 怜儿诺诺应了。 他瞧了随风一眼,心道别管随风理解成什么样,反正人已教明白、事儿办成了就是了。 他忽得又想起一事,令随风退下。 自压低了声音跟那小姑娘说:“你家沈公子素日熏过香的物件儿,挑个不打眼不值钱的送来。” 小姑娘懵懵懂懂瞧着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23节 他寻思着沈鸢房里头好些香囊香球的,都是让那侍女混着药熏的,虽与沈鸢身上的气息不大一样,却总是能睡得香甜些。 先头沈鸢送回来那件斗篷让他污了,总得用些别的物件儿顶上。 小孩子也知道银钱好,怜儿偷偷摸了摸怀里的银子,高高兴兴点了点头,跑了。 待随风也拿着信出去了,他便懒得读书了,倒是随手抽出一张纸来胡乱勾勒。 竟勾出一副衣衫半解的美人图来。 国子学里教画,他还得过博士的夸奖,说他颇有灵气,只是在这上头不甚用心。 谁知此刻却不知不觉画了一个多时辰,画中人伏身在锦缎绫罗之间,衣裳堆叠在手肘处,却只画出了小半个精致的脊背,连一分颜色也无有,只线条变幻便见艳色。 他依稀知晓自己画的是谁。 也分明晓得自己不该画出这样的东西来。 他素来恣意任性,在京中走鸡斗狗、无法无天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 这一刻却是心虚之至。 却不敢细去想什么,只一笔一笔勾上去,便连指尖都热了起来。 最后笔尖沾了一点练字批红的朱砂。 犹豫了再三,只轻轻点了一点。 落在右肩上的一点红痣。 便像是点在了他自己的心尖儿上,将处处都晕染得红了,连嘴唇都透出了血色,垂下头来,一寸一寸接近着自己陌生的欲念。 幽闭的车。 紧攥着柔软车帘的手。 胭脂色的耳垂。 因为车外一两声言语而慌乱的不能自持。 他越发想吻上他肩后的一点红色。 却忽得听外头随风轻轻敲窗:“那小丫头说,沈公子已睡下了。” 他这方才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又听窗外随风几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那小丫头有东西要给您。” 便从窗口递了个篮子进来。 他心道是什么东西。 却瞧见叠的整整齐齐雪白一叠衣裳。 他指尖一捻,跟他身上的里衫一个料子,侯夫人专门挑来给他们做贴身衣裳的。 好家伙,这小丫头,把他家公子熏笼上熏着的贴身里衣给弄来了。 要说不打眼吧,沈鸢肯定不止这一身。 在侯府也的确不值什么。 就是…… 他看了看画,看了看手里的衣裳。 又看了看窗外随风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 要说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有人信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春卷的深夜:读书,上进,刺探敌情 小侯爷的深夜:吓唬小丫头,画老婆,就算睡不着也绝不学习 第21章 就着卫瓒查案的几天功夫,季考日子一天天近了,昭明堂里头肉眼可见,一个赛一个的紧张。 国子学一春一秋两次季考最是重要。 自打前些年,嘉佑帝着意设昭明堂养将、改国子学学风之后,这群公子哥的前程便跟学业挂了勾。 除去卫瓒侯府独子、还早早得了嘉佑帝青眼,注定锦绣前程的。 如唐南星一干并非嫡长子的,到了年纪就须得拿着几年的成绩再去考核,通过了才授官给职。 昭明堂这一干人是最头疼的,尽是些武将勋贵出身。每每经史课都睡倒一大片,打鼾让博士罚出去提水的都不知道多少,一到了考前,便各拿着干干净净的书抓瞎。 倒也有来找卫瓒的,只是唐南星早早就晓得他的作风,哀声道:“你问他没用,卫二哥脑子跟咱们不一样,他是考前抽一宿,把一本书都背下来。” 周围人闻言,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卫瓒正在窗边儿跟人玩双陆,闻言低着头说:“倒也不是。” 众人便竖起耳朵听。 他老神在在,一本正经道:“只背半本就够了,有些博士还没讲过的,倒不用背。” 得到嘘声一片。 卫瓒头一偏,正躲过义愤填膺扔过来的一个纸球。 一伙儿人抱着书唉声叹气的,却有一两个那么机灵的,把眼神往沈鸢那头使。 努一努嘴,示意如今国子学经史策论的头名就在那儿坐着。 另一个就“啧”一声,示意不行,凑上去也是自讨没趣。 独独有一个立起来了。 便是昭明堂里头惯常抹粉簪花、意图混进文人堆儿里的那个。 叫晋桉。 他老子生得张飞样,偏偏娶了个文文秀秀的漂亮姑娘。天长日久,展颜虽学问不精,却学了一身文官子弟涂脂抹粉的习气,在一众武官子弟里,活似个锦鸡掉进了狼狗堆儿,花哨得实在突出。 就见晋桉摇摇曳曳就走到沈鸢面前。 将书往他眼前一推,道:“折春。” 沈鸢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什么事?” 晋桉道:“你能给我讲讲季考么?” 众人皆屏息凝神。 心道这下完了,他们都是见过沈鸢讽刺卫瓒的。 那叫一个牙尖嘴利,连个脏字儿都不吐,就能把人贬到泥地里去。 却不想沈鸢没怎么多话,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道:“哪一门?” ——众人眼球都要掉下来了。 晋桉眨巴着眼睛,道:“我除了骑射,都不大行。” 沈鸢可能也鲜少遇见这般直白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半晌,无奈道:“书给我,我帮你圈一圈罢。” 说着,便拈起朱笔来,一边圈,一边慢慢讲解:“这一门赵博士素来爱以古喻今,近来讲的典故不多,甲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再有朝中兵部洗牌,这两件事多半要关联上的。” “若以他课上所说,最可能考的题目大约有七道……” 惹得一群人竖着耳朵抓心挠肝似的想听一听,又不好意思。 卫瓒在那看得好笑,却也不点破。 待晋桉笑盈盈道了声谢,一扭头,就让学堂里一群混小子给拉走了。 这群人不好意思在堂里头问,只簇拥着晋桉挤了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后来跟卫瓒打双陆的人,也忍不住出去瞧。 独独就剩下卫瓒跟沈鸢在堂里,隔着一张空桌案。 沈鸢指尖动了动,看了他一眼。 卫瓒没了打双陆的搭子,只得坐在案边儿,将两颗水晶骰子一抛一接,冲沈鸢笑:“找我?” 沈鸢瞧了他半晌,显然不太喜欢他的眼明心亮。 却还是走过来,将手中的书并一纸阵图放在他案上,垂眸道:“我昨夜将记录此阵的书寻了出来,阵图也绘了出来,小侯爷和金雀卫要查,不妨顺着这些往下查。” 他笑着道了声谢,便要将这书拿起来。 却没能拿动。 是沈鸢用手按着书册,静静看他。 窗外头昭明堂的学生不知说什么,在那嘀嘀咕咕讨论题目,兴许是谁说了句傻话,惹得一阵哄笑。 衬得这堂内越发静了。 他心知这小病秧子还有算盘,便笑说:“怎么?舍不得?” “我叫梁侍卫看过了,好模好样还你就是了。” 沈鸢却并不接他的话,按着书说:“小侯爷跟安王有过节?” 他说:“不曾。” 沈鸢又说:“那小侯爷昨日为何面色不渝?” 他说:“突发恶疾。” 妒烈成性[重生] 第24节 沈鸢:…… 他很少看到沈鸢这般吃瘪的表情,竟微妙生出一丝愉悦来。 却忽得听沈鸢问:“安王与甲胄案有关?” 他顿了一下。 纵然早就知道沈鸢的直觉头脑敏锐,却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沈鸢显然已经捕捉到了他面色的变化。 那双漂亮的眸子眯了眯,正欲进一步乘胜追击。 卫瓒却忽得反咬一口,一本正经说:“沈折春,安王为国做了十余载质子,如今潜心修道求国泰民安。你却敢污蔑亲王之尊,胆子够大的啊?” 他又说:“也就是我了,这话可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岂不是居心叵测。” 小病秧子让他噎了个透彻,又开始忍不住磨后槽牙。 却仍是不甘心,按着那本阵书不肯松手。张了张嘴,正想往下问。 却忽得又愣住了。 ——他将手覆在沈鸢的手上。 面色不改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着,用带着茧的指腹轻轻蹭了蹭那柔软白皙的手背。 便肉眼可见沈鸢颤了一下。 他便越发放肆起来,垂着眸,认认真真将手指挤进沈鸢细腻的指缝,连整个手掌也覆盖了上去。 沈鸢的手是有些微凉的,像是让他的掌心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挣扎了片刻,却还是让他贴得更紧了。 这样瞧着,倒像是他将沈鸢这只能书善写的手,牢牢扣在这桌案上了。 沈鸢到底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一本正经把玩着那修长漂亮的手,甚至仿佛瞧不见沈鸢的别扭羞恼一般,悠哉悠哉地“嗯”了一声。 心却是愉悦又轻快地跳了起来。 甚至觉得沈鸢可以再问他几个问题。 比不要脸,沈鸢是比不过他的,忿忿地松了手。 他便光明正大将东西拿起来。 还当着这小病秧子的面儿晃了晃,笑着说:“多谢。” 沈鸢只将他摸过的那只手缩进衣袖里,恨恨瞪他一眼,却因着神色没有半分威慑力,甚至凶得有些勾人。 瞪过了,反身要走。 他却叫了他一声。 沈鸢冷声说:“还有什么事?” 他笑说:“梁统领叫我叮嘱你,此事甚秘,须徐徐图之。他已向圣上通禀,阵法之事暂且不可说与旁人,以免打草惊蛇。” 沈鸢道:“知道了。” 便又瞪了他一眼。 他分明是让人瞪了,却禁不住笑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沈鸢嘴唇已抿出了红色来,还透着微微的水光。 一呼一吸间,总带着几分被他欺负过的味道。 他玩笑似的问:“折春,你嘴巴严实么?” 沈鸢没好气说:“总比你严实。” 他目光却落在沈鸢的嘴唇上。 指尖还残留着沈鸢手背温润细腻的触感。 想,其实他不该逗弄沈鸢。 每次胡闹,最后总是他自己当了真。 他竟想试一试,沈鸢的嘴有多严实。 第22章 昭明堂一众人等正抱着晋桉那几册书,撅着屁股在大石上各自传抄。 有人嘀咕:“这可是真的么,姓沈的不是故意挑了些假题,来诓我们的吧?” 却是晋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臭不要脸,这题本也不是画给你们的。叫花子还嫌饭馊,你不信就别看别抄。” 那人便嘿嘿讪笑:“不馊,不馊。” 晋桉一扭头,却只见唐南星抻着脖子,心神不宁似的,总往学堂里头瞧。 晋桉拿着一把扇一下一下戳他,说:“姓唐的,你瞧什么呢?” 旁人道:“准是担心卫二哥跟沈鸢打起来。” 说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咳……跟沈折春。” 用了人家的猜的题,还直呼人家姓名,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晋桉翘脚坐在大石上,嘀咕说:“我觉着沈折春挺好的,卫二哥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少操那些没有用的心。” 唐南星道:“你知道他挺好的?他挺好的,能天天找卫二哥的茬儿?” 晋桉又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倒是回去啊,你跟着出来干什么。” 唐南星没动静了。 ——他也是出来瞧瞧题目的。 众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他。 晋桉又摇着扇,说:“我说真的,沈折春人挺好。” 见众人都不信,便挑着眉问:“你们记得我前年去诗会那次么?” 唐南星说:“哦,就你不死心,非要往文生里头挤的那次。” 晋桉踹了他一脚,说:“对,就是那次。” 晋桉这人,嗜好些文人做派,偏偏肚子里墨水不够,那帮子文生又瞧不起他。 那是他头一回去诗会,难得让人请了去,忍不住跟人附庸风雅说典故。 却偏偏说错了,将樊迟说成了樊哙,好好的孔子门生,竟成了汉高祖手下一猛汉。 他那时也是头铁,非要死鸭子嘴硬,咬着牙红着脸说自己没记错。 对方也是较真,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便引得周围人一同来笑他。 笑得他头顶冒汗,脚趾缩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钻进地底下,这辈子再不来什么诗会。 那时碰巧是沈鸢来了,别人笑着问他,说:“折春,你来得正好,你可曾听过樊迟改名叫樊哙?” 沈鸢瞧了他一眼。 他以为沈鸢要笑他了。 却听见沈鸢淡淡道:“樊迟是何人?读书读乏了,竟一时想不起。” 那好些人便笑:“好哇好哇,连这都敢忘,我非得向先生举报你不可,季考岁考准是做了弊的。” 沈鸢瞧也没瞧他一眼,便将他给救了下来。 他后来想要去道谢,却发现沈鸢已提前走了,终是没能谢成。 如今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众人都笑道:“都说了让你少跟书生打交道,非要去露怯。” 晋桉道:“那之后我不是就再没去了么。” 唐南星却嘀咕:“不应该啊,那天我求卫二哥领你去了。” 晋桉闻言一愣,说:“什么?” 唐南星便嘀嘀咕咕说:“那天我估计你就又要去丢人了,碰巧卫二哥去那附近办事,我便央他去瞧你一眼,省得你光着腚拉磨转圈丢人——” 说一半,让晋桉蹬了一脚:“你才转圈丢人呢。” 唐南星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这么说,你压根没见到他?” 晋桉想了一会儿,说:“的确没见到。” “兴许是来了,见没什么事,便走了吧。” “我那天后来可是拉着一帮书生划拳喝酒,喝吐了七八个,他们如今见了我就怕。” 过了一会儿,晋桉又笑着说:“又或许是听见沈折春替我说话了,省了他的事了。 “那不是更好么,如今知道沈折春不是什么坏人,便更打不起来了。” 谁知唐南星闻言,大惊失色,一拍大腿说:“那便糟了。” 晋桉说:“什么糟了。” 唐南星说:“他俩啊。” 晋桉没好气看他一眼,说:“他俩打不起来,你没热闹看了是吧——” “唐南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唐南星心道你懂个屁。 沈鸢尚且是个作精,他卫二哥已经让他蛊惑得快要断袖了。 若是个好人,他卫二哥岂不是连胳膊都要没了。 卫瓒坐在窗边,依稀能听见一点晋桉的话。 妒烈成性[重生] 第25节 倒真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瞧见过沈鸢的好的。 有那么几次,见过沈鸢对素未谋面的人温柔。 才晓得,沈鸢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尖酸刻薄,也有温和的时候。 晋桉说的那次诗会,他的确去了。 本是想带走晋桉,只是瞧见沈鸢将那事化解了过去,便没有出声。 只是远远在角落瞧着。 沈鸢那天应当是病了的,不大舒服,却是硬撑着做了几首诗,非要博得了好些人的喝彩,才肯独自去角落休息。 那时似乎已累极了,额角都是涔涔冷汗,后背的衣衫也已湿透。 他不知怎的,便走过去瞧他。 沈鸢已是没力气抬头瞧人了,眼睛也睁不开,用温软的语调喊了一声:“兄台。” 他便低下身,试图将一方手帕塞到他手里。 那小病秧子垂着眼皮,乖乖巧巧喊了一声:“多谢。” 却又没攥住,帕子不小心落在地上。 一刹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就像是心尖儿被谁点了一下似的,便弯腰替他去捡,连声音都缓了许多,问:“沈鸢,你不舒服?” 谁知沈鸢竟听出他的声音了。 一发现是他,便立马变了颜色。 沈鸢吃力地睁起眼皮,望着他冷笑一声,说:“原来小侯爷也来了,看来是国子学已不够小侯爷风光了。” 那是一种戒备和嫌恶的姿态。 仿佛是怕他将这诗会的风头抢走。 与对待晋桉的温和相比,冷漠的不像是一个人。 他的手便一顿。 还来不及卸下防备,就让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热,伤口火辣辣的。 半晌,将那帕子随手扔在他面前,嗤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到底还是去托了诗会主人,遣人送沈鸢回家。 只是再也没给过沈鸢好脸色。 少年人的自尊心,容不得自己低三下四地讨人欢心,甚至心生羞恼,将沈鸢待他人的和善都归为邀买人心。 每次争嘴都说他钻营,确信沈鸢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就是不愿意承认,沈鸢只讨厌自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来不及去细想。 可隔了太久的时间之后。 当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沈鸢的,竟晦涩不清了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那么一瞬间。 他也如现在这般,仅仅因为跟沈鸢共处一室,隔着一张桌而窃喜。 假做随性。 却总余光一直静静地看。 +++ 沈鸢让人缠着讲了许久的题,旁边还有个卫瓒盯着,到了傍晚回院时,便渴得厉害。 都没等照霜动手,自己先灌了三杯茶下去,才舒了口气。 照霜道:“怎么渴成这样。” 他嘀咕说:“白给人做先生来着。” 照霜便笑:“又是人家一央你,你便应了?” 他道:“来日说不准儿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照霜没说话,心道不过是心软罢了,嘴上非得找个借口。 沈鸢止了喉咙里的渴,却正听得知雪在外头训小丫头。 侧耳细细听了听,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知雪说了好半晌,怜儿那丫头在那一个劲儿地木呆呆傻乎乎点头。 沈鸢便问:“这是怎么了?” 照霜说:“熏笼上熏着的里衣少了一套,查了好半天,怜儿才承认,说是送去洗的时候弄丢了,问她是丢哪儿了,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好好一套衣服,还能插翅膀飞了么。” 沈鸢哭笑不得,道:“我当是多大点儿事,丢了就丢了,这训了快一炷香了,让她俩回来歇歇,” 照霜说:“她要早点儿说,也不值得训她,非让知雪问了一下午才结结巴巴承认,不说她几句,下次还不长记性。” 沈鸢笑了一声,说:“那也差不多了,还能有人把我衣裳拿去下咒么?” 他就这么随口一说,谁知这话音一落,便瞧见门外那小姑娘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地看了他一眼。 指尖儿在衣摆揉来捏去,仿佛突然一下就慌了似的。 沈鸢喝茶的指尖儿顿了顿。 原本含笑的眸子,也闪过一道光来。 他瞧了一眼那小丫头,轻声细语笑说:“怜儿。” “你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怜儿(悚然):小侯爷不会下咒吧……应该不会吧……不会吧…… 卫瓒:什么咒?爱情魔咒吗? 第23章 这夜,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刚沐浴过、绞干了头发,正打着呵欠在藤椅上吹凉风。 随风立在左边儿,怜儿立在右边,细声细气汇报说她家沈公子已经睡下了,这几天听说卫瓒不怎么念书,那小病秧子都睡得早起得晚。 甚至还有心情去园子散散步、稍稍比划一会儿剑招,端的是修身养性、与世无争。 卫瓒问:“大夫怎么说的?” 怜儿犹豫了一下,说:“大夫,呃,大夫说公子……挺好的。” 卫瓒一时之间心情大好,自从把怜儿这个小间谍给策反了,他实在是放心了许多。 前世沈鸢那身子堪称是千疮百孔,固然是他带累得多些。 可沈鸢自己那股子钻牛角尖的劲头,也是一个大问题。 如今至少不用担心,那小病秧子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要么怎么孙子兵法里说,不用间不胜呢。 对付沈鸢这种人,就得用点儿反间计,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他这头心情大好,却是随风在旁边目光忧郁。 他还以为主子是终于开窍了,知道念书了,专程找了个间谍制着沈鸢。 谁知如今沈鸢是不学了,问题是他家小侯爷也没学过啊。 每天也就练练武,剩下的时候,不是在吹风摸鱼,就是往金雀卫那边儿跑。 这两天实在没什么忙得了,还弄了把藤椅摆在院子里,把沈鸢那儿顺来的兔子软垫放上去,每到了夜里,就抱着个软兔子,喝着酸梅汤吹凉风。 ——好不享受。 仿佛全世界都在操心小侯爷的季考。 只有他自己不操心。 卫瓒瞧不见他家侍从忧郁复杂的目光,又问了几句沈鸢近来的饮食医药,怜儿一一答了,便示意随风带着怜儿进屋去吃点心去。 一阵春日暖风袭来,人也渐渐几分瞌睡倦意,睡不大着,只是合着眼闭目养神。 ——虽说沈鸢的里衣还在他屋里头藏着,他也不打算当着人的面儿就抱着睡。 却忽得听见,那小姑娘细声细气地问随风:“随风大哥。” 随风应了一声。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把手里的点心分给了随风一块,道:“咱们小侯爷平日都这么悠闲啊。” 随风咳嗽了一声,替自家主子挽回面子:“也不是,主子这是读书读累了,歇一会子。” 怜儿懵懵懂懂“哦”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又问:“那平日里都读多久的书啊?” 随风开始胡诌八道:“嗯,从回来读到现在吧。” 这时候卫瓒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 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往下听。 便听那怜儿又小声发问:“随风大哥,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小侯爷跟原来有什么不一样啊?” 随风还在那迷迷糊糊说:“什么不一样啊?” 怜儿扳着手指头说:“就是脾气啊、习惯啊什么的……” 卫瓒:“……” 妒烈成性[重生] 第26节 好家伙,这是司马昭之心了啊。 他确定了。 这丫头片子就是让沈鸢又给教训了一回,来反反间计来了。 而且这丫头片子看着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沈鸢怎么教的,竟然灵光了起来,开始转弯抹角了。 这有点笨的孩子乍一灵光,连随风都没反应过来,险些让这小丫头套进去了。 他便在院儿里重重“咳”了一声。 随风这才警觉不对,搪塞了两句,将小丫头匆匆忙忙送走,便来院儿里摸着脑袋说:“这小丫头片子,刚刚是不是套我话呢?” 卫瓒睨他一眼:“不然呢?” 随风倒抽一口凉气,说:“这沈公子真行,傻子都能给调弄聪明了。” 又说:“不行,我得把这小丫头找回来。” “找她有什么用?”卫瓒说:“你先找人去问一问,松风院这些日子蜡烛用了多少。” 他估摸着,若是这小姑娘让沈鸢给发现了,那些话估计是一个字儿也不能信。 他倒是小看这病秧子了。 侯府就这么点儿人,沈公子也能斗智斗勇。 随风心道得了,这活到底还是落在他身上了,匆匆忙忙布置下去。 没一会儿,就来消息了。 这些天,松风院里的蜡烛足用了平日里的三四倍,卫瓒掐指一算,怕不是沈鸢这几天读书读得昏天黑地不见天日。 感情天天放这丫头过来散布假消息动摇军心,就是为了趁着他不注意疯狂念书。 他在那藤椅上坐着,险些让这小病秧子给气乐了。 随风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季考,人心竟险恶如斯。 半晌回过味儿来,说:“主子,要不咱们再派个别人……” 他道:“派谁?你派了,他能把窗蒙上、被窝里偷着学。” “人家凿壁借光,他沈折春倒反过来了。” 随风乍一听荒唐,细一想,沈公子不是做不出来这事。 不由心生一股扭曲的钦佩。 便见卫瓒伸了个懒腰,从那藤椅上跳下来,说:“走吧。” 随风说:“您去书房?” “去什么书房,去松风院。”卫瓒说,“找人收拾收拾东西,今晚就睡那边儿了。” 他就不相信。 沈鸢还能当着他的面儿玩心眼。 ++++ 夜半三更,怜儿回了院没一会儿就去睡了。 别说小丫头禁不住熬夜,就是知雪都犯困,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耷拉着,一点一点的。 沈鸢坐不住了,便改站着读书,瞧了她一眼,有些好笑说:“困了就去休息,用不着你伺候了。” 知雪摇了摇头,边说边捂着嘴偷偷打呵欠:“没事儿,不……不困。” 沈鸢正欲再说什么,却冷不防听见外门一声,小侯爷来了。 沈鸢一惊,屋里头几个侍女顿时乱作一团。 知雪亲自提着裙摆出去应付,余下藏书的藏书,藏笔的藏笔。 最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顾不得仪态,将那灯“噗”一声吹灭了,沈鸢把鞋子一蹬,哧溜一下就钻进被窝里。 三卷两卷,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蚕蛹,就开始眯缝着眼睛装睡。 知雪还往门外拦着呢,这下困意全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们公子已经睡了,小侯爷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成,明儿还得念书呢——” 话没说完。 就见这位爷毫不客气把门推开。 左右瞧瞧,见屋里头早就跑得一个人也无,只屏风后一副厚缎子床帐,将里头遮的严严实实。 却是半点儿不客气,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将帐子一撩,紧挨着那被子卷——坐下了。 知雪也愣了:“……小侯爷?” 卫瓒混不要脸,打了个呵欠,说:“我屋里床塌了,过来借着睡一宿。” 这是糊弄鬼呢。 侯府哪儿没有他这位小侯爷睡一觉的地儿。 知雪常年跟着沈鸢,想来是没怎么应付过无赖,硬着头皮说:“我们公子床窄,要不这样,咱们将外间儿书房给小侯爷收拾出来……” 却见卫瓒笑了笑,道:“不必,我跟折春关系好,凑合着挤一挤,刚好暖和。” 随手往床上拍了一把。 就听“啪”一声响。 沈鸢在床上裹得跟个卷饼似的,连卫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拍在了哪儿。 就知道隔着被子又软又弹。 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卷饼似的被子已立了起来。 里头蓦地钻出一个通红的脑袋来。 沈鸢脸已红透了,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喊了一声:“卫瓒!” 第24章 “卫瓒!” 沈鸢近来爱阴阳怪气喊他小侯爷。 乍一直呼姓名,还有点儿亲切舒坦。 卫瓒“嗯”了一声,已猜出自己那一下将沈鸢惹恼了,偏偏不说。 只笑吟吟就在床边,开始弯腰脱靴,俨然一副亲亲热热就要睡下了的做派,说:“怎么了?” 当着侍女的面儿,沈鸢有恨说不出,又眼见着卫瓒已开始脱衣裳了,只得咬牙唤知雪,说:“知雪,你先出去。” 见知雪出去了。 沈鸢终于不装睡了,只阴阳怪气说:“卫瓒,大丈夫堂堂正正,你搞这些歪门邪道是什么意思?” 卫瓒解衣裳归解衣裳,却是一点儿都不耽误打嘴仗,说:“堂堂正正?你哄那小姑娘来探我的底怎么不说?” 沈鸢说:“是你先让怜儿监视我。” 他说:“这丫头最初是谁派出去的?” 沈鸢便冷笑:“我不过让怜儿在外门望上一眼,有些人倒好,又是偷衣裳,又是投怀送抱,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侯爷看上沈某人了。” 卫瓒便是一顿,心道里衣那事儿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还是不能心存侥幸。 沈鸢见他不还嘴,自以为是捉着他把柄了,便继续道:“我看小侯爷这活计做得很是熟练,你该庆幸我是个男人,我若是个姑娘,这等窃人衣裳的淫贼,怎么不得送去官府打个四十板子。” 卫瓒却是蓦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若是个姑娘,就咱俩现在这样,你已非嫁我不可了。” 小侯爷外裳脱了一半儿,发冠也解了,襟口松松散散敞着,灯火摇曳下,隐约露出些许青涩却结实的胸膛。 却是挨近了沈鸢耳边儿,戏谑道:“到时候将你从松风院抬到我枕戈院,连嫁妆我娘都能给你准备好。” 沈鸢万没想到他这般不要脸,竟一时之间木了舌头,万般花言巧语都噎在了喉头:“卫瓒、你……” 卫瓒暗笑一声,心知这小病秧子恐怕浑身上下只有这张嘴最厉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便懒得跟他争下去。 只打了个呵欠,伸长了手一勾,将那厚缎的帐子放下。 收回手又牵连着这被子卷儿,“扑通”一声闷响,连人裹带着厚厚的被子都压倒在了床上。 卫瓒眯着眼睛打呵欠,说:“都三更了,你不累我也累了,睡吧。” 沈鸢扑腾挣扎着要起来,却不防四肢都卷在了被子里,作茧自缚,让他一只手按着就动弹不得,已是恼得恨不得咬他一口了。 卫瓒又扬长了声音喊:“熄灯。” 门外头吵吵嚷嚷,似是卫瓒带来的人和知雪一个要熄一个不让,最后听得一声:“抱歉,知雪姑娘,奉命行事。” 然后灯就熄了。 房间里头一片漆黑。 沈鸢心知卫瓒这人犯起浑来,别说知雪照霜,就是把侯夫人请来都没什么用处。 心里头还惦记着那复习的大计,忍着气、磨着牙跟他讲道理:“卫瓒,你自己怠惰,还不许旁人勤学苦练,你有道理没有?” 卫瓒嗅了嗅,发觉小病秧子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药香跟沐浴时的香草气息混在一起,干净又舒服。 沈鸢又说:“不如这样,你回去睡,我不学了就是了。” 卫瓒又把沈鸢的被子卷得严实了一点,这样就算他半夜有什么变化,隔着厚厚的一层被子,小病秧子也感觉不到。 变化……应该不至于吧,就一张床上睡这么一觉。 卫瓒竟一时有那么点儿心虚。 那小病秧子还在喋喋不休继续说:“卫瓒,就算前头那些我都不与你纠缠,你不请自来总归于理不合,不若还是先回去休息……” 卫瓒心不在焉说,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妒烈成性[重生] 第27节 然后。 把眼睛闭上了。 沈鸢阴阳怪气了半天,不见回声,一扭头发现这人正在装睡,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整个人都卷在被子里,连胳膊腿儿都不自由,有火没处发。 接连激了卫瓒好几句。 也没见回音。 最终含恨将眼睛闭上了。 沈鸢原本是不想睡的,他得多背几页书,不然未必考得过卫瓒这个不用功但是记忆力超群的混蛋。 闭着眼睛想,等卫瓒睡迷糊了,他就下去接着看书去。 但他夜夜秉烛读书,身体哪里撑得住,眼皮一合上就开始犯困,跟让浆糊粘了似的。 没一会儿就犯了迷糊,意识也开始昏昏沉沉。 假睡成了真睡。 半睡半醒间,额头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碰了一下。 他也没反应过来什么,还惦记着那点书呢,喃喃念叨着要下床读书。 有人声音里带着几分困倦,懒洋洋在他耳边笑。 “沈折春,你哪儿来那么多心眼儿啊。” 他到底是没熬得过小侯爷。 +++ 第二天卫瓒醒的时候,床边儿已没人了。 沈鸢正坐在小桌边儿上吃茶,见他醒了,嘀咕了一声说:“小侯爷起得早啊。” 他倒挺佩服沈鸢这早起的意志力,他除非是行军打仗,都是能舒服则舒服,能懒惰则懒惰。 他揉着眼皮,趿拉着鞋,抻着头去瞧沈鸢吃什么。 便见只一碗粥,配着一碟子雪菜、一碟子凉豆,几样软糯点心,巴掌大小的碗里装了三五颗小馄饨,边儿上一壶清茶慢慢地吃。 算不得富贵,却样样精巧应季,果真就是江南小公子那细致的做派。 见他醒了,知雪便又取了一套碗筷在边儿上。 他怔了一怔,笑道:“给我的?” 沈鸢不情不愿说:“不然呢?” “我白吃白喝侯府这些年,还敢把小侯爷饿着肚子赶出去么?” 就是看在侯夫人侯爷的份儿上,沈鸢也做不出这事儿来。 他便闷笑一声。 心道真是好话也说的难听了。 却又不知怎的,真坐在那儿,跟沈鸢一张桌子吃饭,倒觉着有些奇妙。 清晨的太阳只冒了个头,他倒真想起自己昨夜一时浑说的话了。 ——说把沈鸢从松风院抬到枕戈院。 现在一想,这话多少有些孟浪。 更何况他还趁人之危,偷亲人家。 这样浑想着,耳根便有些热了,不自觉低头咬了一颗小馄饨做掩饰。 皮薄馅儿嫩,却是切得细细的脆笋鲜肉,热乎乎、鲜美得叫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像沈鸢一样。 半晌蹦出一句:“怪不得你生得细白,在江南汤汤水水滋养大的,跟学里那些油饼包子养大的是不大一样。” 他说的一本正经,却是沈鸢茶吃到一半,差点呛了。 沈鸢说:“小侯爷这话,也不怕我传出去。” 他说:“传给谁?唐油饼还是晋包子?” “他俩外号比这难听多了,唐油饼他爹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狗蛋,到现在吵起架来都怕人指着他骂唐狗蛋。” 沈鸢又扬起了一点唇角。 他见屋里头眼下只两个人,便搁下勺子,喊了他一声。 沈鸢瞧了他一眼。 他说:“里衣那事,是怜儿弄错了我的意思。” 沈鸢“哦”了一声。 他又笑:“昨儿是我胡闹了,你早些睡就好,我往后不来闹你。” 沈鸢瞧了他一眼。 垂着眸喝茶,又“哦”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皱着眉开口说:“卫瓒,你昨晚……” 他心里头一跳,却若无其事看他:“什么?” 沈鸢说:“……没什么。” 兴许是他睡糊涂了吧。 第25章 季考本就考得科目繁杂,再加上昭明堂额外要考校骑射和兵法,便教这些人考足了三天。 更可气的是,考校结束了,没等放榜,先遇上了上巳节,按例休沐一日。 也不管这些学生提心吊胆,能休息好不能。 但昭明堂的人向来没什么心肺,道是先玩痛快了再说,一早就纠结了一伙人,上靖安侯府的门儿来,叫卫瓒外头踏青、泡汤泉去。 一群人也不进门,只叫人传话,在门外等着,骑马的骑马,说笑的说笑,放眼望去,皆是风流矫健的少年郎,惹得好些姑娘从门缝儿偷眼去瞧。 唐南星道:“咱们就放一天,急着来回,叫二哥快些准备。” 却有人忽得想起什么来了,摸着脑袋说:“叫不叫沈折春啊?” 另一个道:“文昌堂说是设了什么曲水流觞宴,多半已叫了他了。” 唐南星嘀咕说:“现在沈折春是咱们昭明堂的了,有他们什么事儿啊,天天过来凑什么热闹。” 晋桉看他一眼,说:“你用了人家的题,连声谢都没说呢,还有脸说呢。” “诶,”唐南星摸着后脑勺,“你不是都说了吗?” 晋桉说:“哦,我说了就等于你说了啊?我这嘴是你捐的?” 唐南星没法子,又跳下马,凑到那传话的仆童前,跟做贼似的低眉顺眼说:“也问问你们家沈公子出不出来。” 那仆童乖乖去了,出来却是一身飘逸春衫的卫瓒,摇了摇头道:“沈折春说他今儿不出来。” 众人皆笑,道,卫二,你亲自去碰了一鼻子灰啊? 卫瓒还真是。 他疑心是前两天考试的时候蹭吃蹭喝蹭睡,将那小病秧子给惹恼了,以至于接连一两天都没跟他好好说话,逢着他就若有所思一般,用那狐疑的眼神儿扫过来扫过去。 今天更是门儿都没让他进。 就派了个怜儿,可怜巴巴地看他,说:“公子说了,今日不见客,我要是让您进去了,就把我打包送到您院里去。” 那小丫头耷拉着脑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卫瓒心道他那枕戈院是养了老虎还是养了狼,能把这小姑娘吓成这样。 无奈自牵着马出来了。 便是众人嘻嘻哈哈上了路。 这年头只要能出来的节日,其实都是少男少女出来飞眼睛眉毛的日子。 上巳节要格外热闹些,年轻人都相约踏青放纸鸢,他们这些贪图玩乐的好去庄子跑马、泡温泉。 城里骑不得快马,走得慢些,便有往来的姑娘将香囊花儿往他们身上扔。 卫小侯爷银鞍白马春衫薄,总是让人抛得最多,只是懒洋洋地,跟没瞧见似的。 姑娘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去抛边儿上眼睛圆圆、喜不自胜的唐南星。 如此一来,唐南星倒是发了迹了。 晋桉也得了不少,只捡了姑娘的一朵花簪在头上,笑他:“怪道你不情愿叫沈折春呢。” “若沈折春在这儿,哪还轮得到你。” 沈郎春色可不全是吹的。 唐南星悻悻说:“这可不是我不叫他,他自己不乐意去。” 隔了一会儿说:“你们说,是不是我上回见死不救,让他记恨上了?” 众人笑道:“兴许就是有事儿呢。” 卫瓒听着听着,总觉着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他这些日子金雀卫和国子学两头跑,若说不想出城跑跑马、松快松快,那是假的。 可沿途见了好些挑着担子,卖风筝,卖糕团,卖春茶的,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越是热闹,越没了兴致。 到了城门口人挤着人,他们也不得不下了马慢慢等着。 妒烈成性[重生] 第28节 学生见旁边一个老妪提着一篮子黄不黄、青不青的糕饼卖,模样有些丑却几分清香,便忍不住问是什么。 老妪不会说官话,开口便是浓重的乡音,说了个名字。 学生没听清,听了好几回,才听懂是江南一带上巳节的点心,正碰上这群人出门风风火火、谁也没带个饭食,便就将一篮子都买下了,拿垫篮子的荷叶包了分了来吃。 吃了又觉得干渴,四处找卖茶的担子。 卫瓒咬了一口。 还是热腾腾的,软软糯糯,几分微甜,倒是蒿草的香气扑鼻。 眼看着已到了城门口,却忽得就反悔了,将热腾腾的糕团往怀里头一揣,连个理由也不找,说:“我想回去了,便不与你们去了。” 唐南星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见卫瓒当真就一翻身,上马回去了。 只留下飘飘然一个白影儿。 那头人还吃点心、分茶水呢。 一回头,见卫瓒已没了影子。 “卫二哥呢?” 唐南星摸了摸鼻尖,说,回去了。 +++ 卫瓒这次回院儿学得聪明了,没走正门,走得窗户。 他现在是将登徒子这一套学得很扎实,一翻身就跳进沈鸢的窗子里。 果然,这小病秧子没出门,也没去什么曲水流觞宴。 就坐在窗下,一身月白色的衣裳,淡淡垂着眸读兵书。 见他来了,便怔了好一会儿。 半晌,沈鸢才问他:“你不是泡汤泉去了么?” 他道:“泡汤泉没什么意思。” 沈鸢竟不自觉有些避开了他的目光,说:“我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他隐隐嗅到房间里有零星的酒气,又疑心自己是闻错了。 沈鸢通常不是白日饮酒的人,更鲜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饮酒。 再低头一瞧,却还真在沈鸢的书桌案上寻到一壶酒,一摸,竟已是凉的了。 顿时拧起眉毛来:“沈鸢,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吃冷酒,嫌自己身子太利索了么?” 沈鸢却是怔了一怔,摸了一下酒壶,才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已经凉了。” 他竟拿这有些迟钝的沈鸢没法子。 又道:“你那两个侍女呢,也不管着点儿你?” 说着就要去外头寻照霜和知雪。 被沈鸢叫住了:“我让她们出去的,你别多管。” 隔了一会儿,耷拉着眼皮,慢吞吞瞧着书说:“本来也不干小侯爷的事情。” 算不得冷言冷语。 可他总觉着沈鸢不大对劲儿,蹲下身问沈鸢:“怎的?是季考的题没答上?还是我前些日子惹你了?” 沈鸢一听说前些日子,越发口气有些硬了,说:“与前些日子有什么关系。” 卫瓒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心虚,想问问他是不是察觉自己偷偷亲过他了。 却又怕让这小病秧子知道了,再连夜跑到山上去躲他。 只说:“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便告诉我。” “只是冷酒不能多吃,我拿走了。” 他起身便拿起那壶酒,要走。 衣袖末端却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他扭头。 瞧见沈鸢仍坐在那儿。 低低垂着头。 捉着他衣袖的指尖几分犹疑落寞。 沈鸢轻声说:“今日……是我父母忌辰。” “你陪我坐一坐。” 第26章 对于沈鸢父母,卫瓒一半是从靖安侯那听来的,还有一半,是前世沈鸢断断续续说的。 前世侯府凋零以后,沈鸢越发不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父母,他们像是有某种默契,便是互相不去触碰让人难受的那一部分。 但拼凑起那些只言片语,还是能窥见当年旧事的一隅。 沈玉堇与靖安侯卫韬云是挚友,但行军打仗的才能上,却是截然相反。 卫家人似乎生来就留着兵戈的血,行军机敏、奋勇果决,是刻在骨血里的天赋。 而沈玉堇却生来不是行军打仗的料子,他出身江南文人世家,性情温吞和蔼,可于行军打仗上更是无甚天赋,却偏偏一心要做武将。 读书时被人喊“呆玉郎”,后来进了军营,人人以为他是姑娘。 他便逢谁都笑一笑,操着一口温柔得能拉出丝儿来的的吴腔官话,耐心说自己不是女扮男装,是想要做将领,还想要做不世名将的。 旁人一听,便哄得一声笑起来,个个儿喊他“玉将军”。 这算不得赞美,说得便是他脾气好、学问好、容貌好,却偏偏不是个打仗的料子。 后被派去驻守康宁城,更是个碰不见一场战事的地方。 那时同营的卫韬云已在北方草原大展雄图,那些精妙的战役策略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沈玉堇整日带着人做得便是募粮、喂马、操练新兵。 康宁城荒僻,将他的心气一点儿一点儿磨了去。 春秋口干舌燥,夏日汗透一层一层的衣衫,冬日冻裂手脚,却始终也只是碌碌于杂事,日复一日。 人人都说他呆子,若是做了文官,怎么至于这样日日奔波操劳,连带着百姓也不拿他当个官老爷来看。 农忙时,人家笑着问他:“沈大人,借两个兵来收稻子嘛,反正咱们这儿也没有战事。” 他也笑一笑,真带着兵,又去田间做了收稻将军。 旧时同营写信给他,调侃问他玉将军可曾大展拳脚。 他苦笑着摇头,提笔却回:“平安便好,无事最好。” 这天底下将领有许多,既有卫韬云那般叱咤风云的,也有沈玉堇这般庸庸碌碌、泯灭于人海的。 每至北方捷报,沈玉堇读卫韬云破敌之策,便抚掌道:“奇哉妙哉!” 时而叹息黯然:“果真有天生将才一说,韬云的行军之道,只怕我此生不及。” 转头,却又忍不住接着昼夜研读兵书。 连沈玉堇自己都晓得,他的确是个平庸的将才,便悉心做些平庸之事,描些无人问津的阵图,读些蛛网尘封的兵书,笔墨化作千军万马,一心一意做他的纸上将领。 但就是这样一个呆子,在大军节节败退溃逃,辛国外敌打至康宁城的时候,死守了整整三月。 三个月,前无援军,后无补给,先帝时朝政乱作一团,康宁城也并非边防之城,原是不可为的战役。 哪怕是后来历尽千锤百炼的卫韬云,也不敢说自己能守住这样一座城,便是这样一个呆子、一个玉似的人守住了。 搜肠刮肚、昼夜不休。 后来卫韬云去康宁城为挚友祭奠。 在康宁城一一复原当时的战役,却惊讶的发现,沈玉堇几乎穷极了所有能想到的智计。 箭是借来的,粮是窃来的,也曾遍插旗帜,鼓噪做百万雄师之声,也曾烈火烹油,自城墙熊熊而下,一路烧到了天的尽头。 在一座僻远安宁的小城,将那一册一册兵书凝结的心血,如烟花般绽放开。 他在那一朵又一朵的烟火中,终于比肩了那些千古名将,人们知晓他的英烈,却再无机会知晓他的才能,只将精魄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城。 康宁城是那样坚不可摧。 康宁城后,是一望无垠的田垄,沉甸甸的稻子静默地低着头。 沈家夫妇死后,只留下如山的兵书,和一个在江南水乡等着父母回家的小公子。 沈鸢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父母离家的日子里,已没人陪他推演军棋了。 他父亲下棋总输给他。 却并不恼,反而笑说:“我儿杀伐决断,心思缜密,我看不逊于卫家那儿郎。” “我虽是个呆郎,我儿却是个名将种子,甚好,甚好。” 沈夫人虽温柔,却有几分侠骨飒爽,卷着书敲了父亲一记:“哪有你这般说自己的。” “再说,鸢鸢还小,你别这样把人捧坏了。” 沈玉堇笑说:“我儿这般天赋,还不准我扬眉吐气一把吗?” “连上回韬云过来都说,他学射箭骑马都极快,阵法学得也好,很有儒将风骨。” “你是没瞧见韬云那脸色,酸掉牙了都要。” 沈夫人瞪他,说:“你又有主意了,鸢鸢长大了未必想带兵呢。” 沈玉堇笑着说:“一定想的。” 沈鸢便跟一本正经点头说:“想的。” 妒烈成性[重生] 第29节 怎么能不想呢,他便是父母捧在手心儿里,这般殷殷盼望着长大的。 年少时心思总是单纯。 读书学剑,也都是为了让父母笑一笑。 后来父母赴任康宁城,临行前都是他去送的。 他那时也想要一同去,只是年纪太小,祖父留着他不肯放。 他求了好些日子,也没个结果。 是以当天怏怏不乐。 沈夫人便哄他,说:“鸢鸢在后头,咱们才能放心打胜仗” 他便装作懂事的样子乖乖点头。 沈夫人也心疼,她的孩子,这样小就要离开父母。 便忍不住亲亲他的发顶,跟他说:“等鸢鸢长大了,咱们一家子就再不分开了。” 沈鸢又点了点头。 看着父母走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时候照霜也小,抱着剑跟在他后头,边走边哭,说:“公子,咱们偷偷跟去吧。” 他便摇头,忍着眼睛发酸,一步一步背对着父母走,边走边背:“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走过水乡的白石桥,走过碧绿的水道,一只一只乌篷船过去。 楼上酒娘“郎啊奴啊”的唱着小调。 一回头,父母的影子都没了。 才抹着眼睛,吴语软软糯糯喊了一声“阿爸,姆妈”。 再后来,沈家夫妇殉国的消息传了回来。 他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一段时光,又从水乡被接到了京里。 很长一段时间,沈鸢都觉得,他父母好像有天还能再回来似的。 他已学不得剑、骑不上马、便转而开始读书,却时常病得浑浑噩噩的,好像昨日与明日、生与死的界限,都不那么明确。 病重时,他伸出手,就还能牵起父母的衣角。 有人风尘仆仆从外头回来,会把手轻轻放在他额头,一个人喊一声鸢鸢,另一个抱怨说,别把他吵醒了。 可睁开眼,似乎又不曾有人来过。 直到卫瓒立功,他瞧见卫瓒接下赏赐时的一瞬间。 那时卫瓒比他还要小两岁,一身灿灿的银铠,眉眼几分恣意狂荡,漂亮得耀眼。 靖安侯嘴上左一句“逆子”,右一句“狂妄”,却还是掩不住唇边那自豪的笑意。 侯夫人攥着帕子,笑时那一份柔软,竟有几分像他的母亲。 他那时怔怔地立在墙外。 仿佛忽然就醒了过来。 他父母已回不来,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沈鸢已许久不曾同人提及自己的父母了。 沈氏夫妇在哪一日走了的,谁也说不清。 那时他们是康宁城的主心骨。 那时疑兵之计用了太多,真亦假来假亦真,甚至为了守城,早已布置好了身后继续假扮自己的人。 到了最后离去那日,竟无人知晓,也无人发丧。 “是今日,”沈鸢却喃喃说:“我梦见过他们。” 也是上巳节,人皆外出踏青,兰汤沐浴,他亦欢天喜地地绸缪了许久。可一梦惊醒,却不知何故,哭个不停。 可这样的忌辰,是不好提及的。 时间已过去许久了,如今日日在侯府吃着住着,连衣裳都是侯夫人亲自描了花样子、盯着人做得,他又怎么能让这些人都陪着自己悲春伤秋。 只余下一个卫瓒,坐在这儿,竟愿意听他说上只言片语。 他说着说着,不愿说了,就闭上了嘴巴。 隔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又干巴巴说一句,却是极其无关紧要的一句。 说父亲走的时候,叮嘱要他好好练剑。 如今却是照霜的剑,都练得比他更好了。 卫瓒却坐在那听了很长时间。 他说累了,便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卫瓒说:“我让她们将酒拿去热一热。” 他说:“好。” 卫瓒便将酒拿了出去,叮嘱了一二。 回来时,坐在了他的身侧,肩挨着肩。 他忽然想起了乘车时,卫瓒曾大模大样借他的肩膀做枕头。 他吃多了酒,有些疲累,脑袋也一阵阵地发钝发昏。 微微一顿,便下意识靠了上去。 卫瓒仿佛愣住了,不复平日的嬉皮笑脸,只是下意识搭了一下他的肩,目光却渐渐柔了。 一切都变得很静。 他甚至听见了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 沈鸢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卫瓒。”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说:“京城的上巳节好玩么?” 他年少时还去过,如今已经很久没去了。 卫瓒的声音变得很低:“很好。” “也不是非得挤在这一天半天的,到处都是人。” “城外有温泉庄子,改明儿包下来,专程带你去泡。” 沈鸢说了声好。 卫瓒却轻轻咳嗽了一声,顿了顿,道:“你也别答应那么快。” 他不解其中的意思,醉意懵懂地看过去。 卫瓒的喉结便动了动。 却忽得听见有人“笃笃”扣了两声门。 照霜说:“酒已温好了。” 卫瓒耳根有些红,神色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似乎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怀里揣着的糕饼给他。 说:“外头卖的,说是你们那边儿的,你吃一些,解解酒气。” 沈鸢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 浓郁熟悉的蒿子香,混合着糯米的甜。 的确解了些许的酒意。 他低下头,将包糕点的荷叶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竟有几分懊恼。 果然是饮酒误事。 怎么就跟这人讲了这样多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孙子兵法·作战篇 第27章 上巳回来,便是季考放榜的日子。 众人皆问卫瓒去做了什么,卫瓒只轻哼一声,说,关你们屁事,问那么多做什么。 这些人便喝倒彩:“好哇,如今通武侯有了本事,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这也是昭明堂这群学生日常调侃他的,只因嘉佑帝说了一声,来日允他通武侯。 便是捧他是喊他小侯爷,调侃时便唤起了通武侯。 卫瓒叫他们滚蛋。 众人便嘻嘻哈哈说起上巳那日沐浴的汤泉,道是那日跑马出了一身的汗,又在山上汤泉泡了个舒爽,实在快意极了,恨不得天天都休沐一场才好。 正说着呢,见已有人抄了一份榜来,便都头挨着头挤在一起一瞧。 顿时哗然。 这次沈鸢实在是考得漂亮,除了骑射两项没拿着头名,余下头前皆是工工整整写着沈鸢的名姓。 妒烈成性[重生] 第30节 倒是卫瓒,考得忽上忽下惊心动魄的,骑射独占鳌头,从前不擅长的策论跟沈鸢不相上下,但须得背书的经义等课却掉不知到了哪里去。 这热闹也只瞧了一瞬,之后便是各看各的,嘀嘀咕咕窃窃私语,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有卫瓒走到边儿上去,喊了一声:“折春。” “你这回又是案首。” 这时才有人想起,这份榜让人围着层层叠叠的看,还没让沈鸢瞧上一眼。 却见沈鸢抬眸轻轻瞧了卫瓒一眼,半晌,抿唇说:“多谢。” 卫瓒又光明正大笑说:“我爹说今儿回来的早,让咱们早些回去吃饭。” 沈鸢说:“知道了。” 卫瓒说:“他是憋着训我呢。” 沈鸢竟是一个嘲讽的字儿都没蹦出来,仿佛一身刻薄尖锐让什么给压住了,恼恨又不能,亲近更尴尬,最终只憋出干巴巴一句:“你考得怎样。” 卫瓒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沈鸢说:“不必了。” 又低下头继续读书。 却是看得昭明堂一众学生啧啧称奇。 卫瓒便倚在窗边,将沈鸢那一身的别扭劲儿看了又看。 越看越是心软。 +++ 到了晚上,靖安侯府难得凑齐了一家人。 靖安侯府出身寒微,人丁稀少、平日里交游也不多,没什么世家规矩,按理是并不忌讳家中人一同宴饮的。 只是平日靖安侯嫌儿子卫瓒碍眼,卫瓒也嫌他爹不下饭,父子俩只要在一个空间,三句两句过去,靖安侯就得气咻咻把筷子撂下,骂一句“逆子”。 只是这顿饭,卫瓒倒有些感谢他爹的训斥了。 自打上巳那日,那小病秧子酒后在他面前露出几分软弱,便越发避着他,像是生怕他提起来似的。 也许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嫉妒他的——至少明面上,不该再嫉妒他的。 如今一桌子吃饭,也低低垂着头,不愿看他。 只有靖安侯训他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瞧一瞧他。 他爹骂他在学堂不读书,他装模作样暗自垂泪。 他爹说他不成器,他就哀哀戚戚自认愚钝。 还在那念诗:“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他爹让他噎了好半天,说:“卫惊寒,你给我像个人一样。” “再做这样子我揍你。” 他忍着笑道:“我这不是尽孝呢么?” 靖安侯道:“你这是尽孝?我看你是要给我戴孝。” 这话一出口,靖安侯就让侯夫人瞪了一眼,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见对付不了儿子,靖安侯只能从沈鸢身上找些安慰,闻听沈鸢考得了头名,更是喜不自胜,连喝了几杯下去,道出一个“好”字来。 才学品貌,性情姿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的。 又考问了几句兵法,见沈鸢对答精妙。 便是越看沈鸢越顺眼,道:“那沈呆子是祖坟冒了青烟了,竟生得这样一个好儿子。” “可惜了……” 接着就听侯夫人咳嗽一声。生怕惹了沈鸢的伤心事。 靖安侯便把后头的话给咽下去了。 沈鸢却仿佛没注意道似的,只轻声说:“小侯爷少年英雄,也肖姨父。” 这时候,他爹便要冷冷瞧他一眼,意味深长“哼”一声:“他?” 卫瓒撑着下巴,懒洋洋说:“是有点像。” 他爹说:“你像个屁,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已得了军功、领了好些兵了。”他接话。 这话他两辈子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便揭他爹老底:“结果官服连一年都没穿热乎,转年就让人给扒了贬去江南。若不是沈家接济着你,我差点儿就做了丐帮的少帮主了。” “这您怎么不说。” 靖安侯顿时面子上挂不住,骂了一句说:“谁告诉这小王八蛋的。” 侯夫人却忍不住笑了。 他却忍不住拿眼去看看,沈鸢可笑了没有。 见沈鸢也笑了,才觉得几分舒心。 又是闲谈一阵,靖安侯忽然就问他:“你领了那甲胄案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卫瓒顿了顿,说:“金雀卫查着呢,也还行。” 他听了他爹一晚上的训斥,以为他爹又是要申饬他什么,已撑支棱了起来要反击。 却听他爹“嗯”了一声,说:“缺多少人手,我拨给你。” 他倒有些怔了。 却听靖安侯又嘱咐了几句:“别以为上过战场就了不得了,京里跟塞外不一样。” “你手下那几个小子,挑个得力的提起来,教他带一带人,往后好用得上。” “……真有难处,就回家来。” 他不知怎的,就是一怔。 像漂泊了许久的人,忽然见了一点儿灯。 摸不着,却教人肺腑发烫。 他爹说过了这番话,见他没回声,自己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搁下了筷子,说:“想起些事儿来。” 便走了。 剩下侯夫人了然似的看了丈夫一眼,目光中也是几分忧心,轻声说:“你爹他不好说,最近看你脾气不大对,又听你姑母说手里头缺人,是担心你。” “今儿也是为了这个才回来。” 卫瓒说:“我知道的。” 隔了一会儿,说:“娘……你替我……算了。” 谢谢爹这话。 他实在说不出来。 矫情得不能再矫情。 侯夫人便笑了。 卫瓒闷头吃了两口,再抬起头,见到对面沈鸢也是怔怔的。 那小病秧子攥着衣袖,看着靖安侯的背影发呆。 再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仍是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说了个学堂里头的笑话。 哄得侯夫人眼中忧心一点点散去,逐渐笑了起来。 侯夫人见沈鸢面前的菜冷了,便要人拿去热一热。 沈鸢却笑说:“已吃好了,姨母这儿有点心没有。” 自然是有的。 这夜色雾蒙蒙的,这说笑声却是又热络又冷清。 卫瓒时而瞧一瞧自己的母亲,时而瞧一瞧沈鸢。 父母总是如初。 少年人却各怀心事。 +++ 这家宴散后便已是入了夜,比来时凉了几分。 沈鸢走得有些急,连外氅都忘了拿,侍女在后头拿起追着走。 卫瓒见了、便接过来,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自己一路跟在沈鸢后头。 月色澄明、夜风微凉,沈鸢却是疾走,待后来没了力气,才缓了下来。 那一丁点酒意还浮在脸上,急喘了两声,又接着慢慢走。 他喊了一声:“折春。” 沈鸢没应他。 他又喊了一声:“沈折春。” 沈鸢闷声说,让他回去。 他自然不肯。 沈鸢便不再问他了,只低着头,没头苍蝇似的乱走,遇上小石子儿就踢一脚。 那石子儿让他踢得咕噜噜乱滚,有一两颗飞进草木里,有一两颗飞进他自己的鞋里。 沈鸢也浑然不觉似的。 妒烈成性[重生] 第31节 后来不甚一脚踹在了葡萄藤架上。 鲜见是用了好大的力气,那架晃了晃,摇落了几片叶子,沈鸢自己也抽了一口气。 一声不吭,便整个人都蹲了下去。 紧紧抿着嘴唇,手捂在自己的靴上。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浓绿色的葡萄藤下,那小病秧子的影子缩成了很小的、漆黑的一团。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弯腰将那氅衣厚实柔软地披到他身上。 沈鸢抱着膝,一动不动。 他问沈鸢:“碰疼了?” 沈鸢闷声说:“没有。” 他说:“那能走么?” 沈鸢说:“能。” 然后豁然起身,一手拽着自己的氅衣,一瘸一拐地走。 沈鸢总是倔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笑过了,又不知道是哪儿跟着皱成了一团。 他便不顾沈鸢的挣扎,拦腰把沈鸢抱起来。 葡萄藤下吊着秋千,是姑娘们吊起来荡着玩的,他便将沈鸢放上去。 他一撩衣摆蹲了下去,强硬地脱了沈鸢的靴。 靴里都是他东踹一脚、西踹一脚的碎石粒儿,倒出来几颗弹在地上,噼啪作响。 他将足衣剥了下来,借着月色一瞧。 果然是红肿了。 这小病秧子是将石头当他来踢了不成。 他说:“我没拿药,一会儿给你送点过去。” 沈鸢说:“用不着,我有知雪。” 他说:“你躲着我做什么?” 沈鸢不说话。 他又说:“不是考好了么,怎么也不高兴。” 其实他跟沈鸢都知道,沈鸢真正在乎的不是书院里谁高谁低,不是谁多答上了那么一道策论题,谁多得了一句夸赞。 沈鸢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风声过,藤叶沙沙地响。 也许隔了一分钟。 又也隔了许久。 沈鸢抬起腿。 在他肩头踢了一脚。 卫瓒抬头,看到沈鸢坐在那秋千架上俯视着他。 那是一双红通通的、含恨的眼睛。 定定地看着他。 风掠过秋千索,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沈鸢仿佛被惊醒了,撇过头去,手指难堪慌乱地攀紧了秋千索。 半晌说:“你走吧,我在这儿等照霜她们。” 卫瓒没答话。 沈鸢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只是指尖攥的更紧了。 隔了一会儿,卫瓒直起身,手也跟着攀上了秋千索,覆在沈鸢的手上。 叫那秋千又发出“吱呀——”一声。 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 仿佛一呼一吸间,有什么在里头酸胀、发痒。 他便吻了他。 第28章 那是极其轻飘飘的一个吻。 轻到沈鸢来不及察觉发生了什么,只有秋千“吱嘎吱嘎”地叫唤着,那近在眼前的人低低喊了一声“折春。” 嫉恨,委屈,无端的愤怒,自我憎恶,和一声一声的心跳。 都随这滚烫的一声叹, 灼在他的颈侧,一路烧到了心肝。 他在那一瞬间不知是惊是怒,手下意识捏成了拳,又不知何故松开。 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卫瓒耳根似乎晕开了红,低头替他穿上了靴子,半晌不见他发怒,便说:“我背你回去吧?” 他不说话,卫瓒便当他认了。 他爬上了卫瓒陌生的背,一路小径蜿蜿蜒蜒,月光如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大。 “咚咚、咚咚”的,像是战场擂鼓的声响,却分不清是进攻还是撤退的命令。 细一听,才发觉也许是卫瓒的。 可仔细竟听了一会儿,又分不清是谁的了。 卫瓒跟他玩笑,说:“折春,你不会在我背上吐口水吧?” 沈鸢说:“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么? 卫瓒便笑:“要不这样,你若不高兴,就咬我肩膀。” 沈鸢不说话。 隔了一会,他慢腾腾的,把脸埋进了卫瓒的颈窝。 那鼓声就更大了。 卫瓒只将他背到了松风院,这次没进门,在门口就将他交给了照霜搀扶着,却又不走了。 立在门口,笑着看他。 沈鸢说:“你还不走,今晚难不成还等我招待你睡在松风院吗?” 卫瓒说:“我倒是不介意……” 瞧了瞧他的脸色,笑说:“好罢,那我走了。” 沈鸢却忽得又叫住他,不情不愿对照霜说:“他忘了灯了,你拿一盏灯给他。” 但其实之后卫瓒也没走开几步。 沈鸢进屋后,站在窗边看,瞧见远处廊柱下头,立了一个提着灯的人影,在夜里显得远远的,小小的。 他不知怎的,竟想起卫瓒的背来。 常年习武的人,后背很是暖和,这骤然一下来,却仿佛忽然就有些冷了。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被劝着从窗边走开了。 松风院灯火通明,从他一回来开始,屋里就叽叽喳喳忙活开了。 热水的热水,倒茶的倒茶,照霜替他松开发髻,将人扶到床上,知雪小心翼翼挽起他的裤腿,脱下鞋袜,瞧他脚趾撞得红肿。 知雪一瞧见,便老大不乐意地嘀咕:“又伤着了啊。” “怎么只要一跟小侯爷在一起,不是磕了就是碰了的……” 沈鸢说:“我自己碰的。” 知雪更加不满道:“那公子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 说着,挽起袖子来替他上药。 被摸到脚踝时,沈鸢下意识一缩脚。 对上知雪迷糊的眼神儿。 才意识到自己条件反射一样的举动,不自觉攥紧了被褥。 知雪上过了药,惯例替他诊脉,便轻轻“呀”了一声,道:“怪不得脸红成这样,是有些受寒了,叫他们煮一碗姜汤过来。” 旁人受些寒风算不得什么大事,沈鸢身子骨弱,却实在是吃不得寒气。 次次伤风冒寒,都要闹得天翻地覆。 沈鸢却轻声道:“先等一等,我有事要说。” 他这话一说,照霜便心领神会地将门闩上,确定了无人窃听,才冲沈鸢点了点头。 沈鸢说:“知雪,上次让你准备的药,都准备好了么。” 知雪和照霜闻言,都惊了一惊。 沈鸢的发已散了下来,漆黑柔顺地贴在白皙的面孔旁,越发显得五官艳色惊人,面颊上的微红还没有消去,一双瞳孔却冰冷又明亮,如夜里灼灼的火光。 妒烈成性[重生] 第32节 知雪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儿,小声说:“准备是准备好了……但是、公子,咱们真的要对小侯爷下手啊?” “不是说再观望观望么?” 沈鸢摇了摇头,盯着那扇纸窗,指腹磨蹭过锦缎被褥上的刺绣,慢慢说:“不能再等了。” “不对劲儿的地方太多了。” 他已观察了许久了,卫瓒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题,甚至连本人都不甚避讳。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这些日子,卫瓒渐渐浮现出了跟甲胄谋逆案、跟安王的关联。 这等事稍有不慎,就要将整个侯府都拖下水。 “今日侯爷饭桌上允诺,要将手下人拨给他,之后再想下手就难了。”沈鸢低声说,“侯爷手底下有许多都是专做暗卫的,下毒暗杀一类事如小儿科一般,真到了他身侧,咱们再想做什么,都太容易露馅了。” 他不想在疼爱他的靖安侯和侯夫人面前,露出自己精于算计的一面来。 “而且……” 他说着说着,话头顿了顿。 知雪问:“而且什么?” 沈鸢耳根微微涨红了,没继续说下去,只喃喃算计:“他明日应当要去办差事,夜间回来,应当是个好时机。” “照霜,辛苦你去盯一盯他,金雀卫敏锐多察,你只远远跟着便是,不必离得太近。” 照霜点了点头,抱剑隐没在黑暗中。 知雪替他上过了药,也跟着出去,问他:“今晚公子还读书么?” 他说:“不读了。” 知雪说:“一会儿我送姜汤来,公子记得喝。” 他说了声:“好。” 说着,便整个人都缩进床帐里,蜷缩成一团。 脸还在隐隐发烫,从耳根到脊背,都虾子一样熟得通红。 他不晓得是自己受寒了。 还是魔怔了。 脑海里反复着的,都是月下那轻轻的一个吻。 吱嘎吱嘎的秋千,仿佛将他高高的、晃悠悠的悬在空中。 踩不到地面。 风一吹过,心便咚咚跳着、悬着,脊背冒着冷汗,却又热得通红,一路烫到面孔。 偏偏是卫瓒, 偏偏是不知底细,不明心思的卫瓒。 不能等。 + 卫瓒第二日去随金雀卫办差事,属实是有些不情不愿。 并非是他不上心案情,只是心里头那股子劲儿还没下去,始终惦记着那小病秧子如何了。 恼了他没有。 按常理来说,应当是恼了他的,他一时捺不住心绪,莽莽撞撞就亲了。 可沈鸢却并没有。 他昨夜搁廊下立了好半天,见沈鸢那屋里头灯熄了,才回去。 若从前有人说,他要瞧着沈鸢的灯发呆,他必是不信的。 谁知兜兜转转,竟真是有了这番报应。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只是金雀卫这边儿的差事也不来不行:金雀卫循着沈家散出去的那些子书,到底找到了人。 其实沈鸢散出去那些书好找的原因,还是昔年沈玉堇交游的皆是一些武将,战死的战死、遗失的遗失,有些人驻守边疆了一辈子,也不曾入过京,见过一天的京城繁华。 只余下那么三五本,四处辗转流离着,再与其他线索一相合。 很快便寻着了唯一的那么一个人。 李文婴。 他单单是听了这名字,便是眉梢一跳。 立马决定同金雀卫一同来拿人。 梁侍卫见了他便道:“今日沈公子不来么?” 他挑了挑眉:“怎么?” 梁侍卫道:“这人未必肯承认,沈公子精通阵法,若当即对峙,兴许能套出些什么来。” 他轻声笑道:“这差事血气重,他受不得。” 梁侍卫心道确乎如此。 他们来拿李文婴,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彻查过了的,除去沈鸢兵书的线索,这李文婴甚至亲自去过那藏甲的老宅。 只是梁侍卫又道:“前几日甲胄案发,李宅里头运出去了好几具尸首,皆是多年的家仆。” “若是想要知道什么线索,恐怕只能带回去,慢慢儿撬开他的嘴了。” 卫瓒淡淡笑了一声,眼见着金雀卫喝开李宅大门,鱼贯而入。 他却没解枪,只随手拿了把匕首防身,在李宅书房、卧房各转了一圈。 隔了片刻,出门时,便瞧见一个男人被身后人追赶,似乎踉踉跄跄正欲逃走。 他便微微一抬手。 手中把玩的匕首骤然飞出。 却是一股猛力,将那人“噗”一声钉在墙上。 那人惨呼一声。 在这夜中分外凄厉。 梁侍卫远远拱手道:“多谢。” 他笑说:“不谢。” 那人见已被金雀卫围上,插翅难逃,顿时心如死灰。 口中却死咬不放:“我不知道什么阵法兵书!” “谁写的阵,你们找谁去,我不晓得!” 卫瓒走过去,看了那人一眼,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李文婴。” 梁侍卫道:“小侯爷认识他?” 卫瓒笑道:“曾见过一两面,却不熟悉。” 李文婴是朝廷命官,见过也不足为奇。 梁侍卫一挥手,便喝令将人拿下。 卫瓒却无声地多瞧了那人一眼。 李文婴啊,今日不过是一小小京官,后来却是安王手下的第一武官。 这可不是送上门儿来了么。 ———— 安王昔年篡位,是借助辛国之力、死士之谋,踏上了帝位之后的头一件事是扣下靖安侯府上下众人。 二件事是勒令卫韬云归京,交奉兵权。 为了防止边疆生变,不准卫韬云动用一兵一卒,只许他与几个家将上路。 可靖安侯却能没回来。 他只带着几个人上路,遇上了李文婴和参与谋反的辛人骑兵。 卫韬云多年镇边,辛人对他有刻骨的恨。 李文婴盼着卫韬云早死,才能靠着从龙之功,将安王手下的第一员武官的位置坐稳。 两厢一合。 靖安侯卫韬云,未死于沙场,而死于异族宵小之手。 身中数刃、死后仍立,怒目望边。 辛人畏惧,将其挫骨扬灰。 无人敢将此事说出,李文婴拿了兵符归京,只说靖安侯病逝途中。 只有一随从逃出,千里奔赴府中,将此事告知沈鸢。 此时侯夫人重病,卫瓒在牢中,卫家长房已逼上门儿来抢掠。 只有沈鸢听罢,立时呕出一口血,站立不稳。 咳喘了许久,抹去了,低声道:“您可信我?” 那家将含泪道:“侯爷嘱咐属下,若小侯爷不在,便全听由沈公子吩咐。” “侯爷信,属下自然信。” 沈鸢强压心绪道:“我将您送出京城养伤,此事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讲。” “若是传出,只怕小侯爷夫人皆性命难保。” 杀父之仇,卫瓒又是那样的脾气,李文婴不会放过他,安王更是必定斩草除根。 届时诏狱中的卫瓒只能病死。 妒烈成性[重生] 第33节 “此事捂死了,尚有一线生机。” 后来卫瓒想,沈鸢实在是很能隐忍的一个人。 他刚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尚且不知双腿是否能行走,几次问沈鸢,父亲是怎么死的,沈鸢一口都咬死了,靖安侯病死路上。 那时头脑混沌不明白,后来才想得清楚。 他那时若治不好腿,没有机会再去复仇,那么沈鸢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父亲的死因,然后孤身一人踏上为靖安侯府复仇的路。 沈鸢忍到了安王与辛人反目成仇的那一日。 忍到了安王无将可用,不得不派遣李文婴去边疆与辛对敌的那一日。 才将此事一一告知。 他几乎已早有预感,闻听那那一瞬间,仍是怒不可遏。 沈鸢却平静地,从牙缝里挤出带血沫的话来。 他说:“忍着。” “卫瓒,你只能忍着。” 他们现在连安王和李文婴的衣角都碰不到。 忍不住,他的命也要没,卫家便是满门覆灭。 忍不住,靖安侯和侯夫人便都是白死。 他空有一杆枪,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满腔恨意地盯着沈鸢,说:“忍着,然后呢?” 沈鸢说:“我使了银子,过了明路,将你我都塞进了李文婴出征的队伍。” 他说:“你就不怕李文婴先下手?” 沈鸢说:“你若能搏出彩来,他就要想法子先用了你,再杀你。” “你以为李文婴会打仗么?他打不过辛人,他见了辛人腿都打哆嗦。”沈鸢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道厉色,“他懂得阵法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是将帅,他求的只是官。” 嘉佑帝一手扶植起来的靖安侯府已没了。 为了选将而设立的昭明堂,也早已荒废了。 安王这皇位来路不正,上下洗牌了多次,昔年的昭明堂学生各自流散,老将皆在北方镇守,李文婴被赶鸭子上架,正等着一个替死鬼。 沈鸢逼近了他一步,那双极艳的眸子流过一丝嘲弄:“小侯爷,这回没了姨父,没了少将军的名头,没人捧着你、护着你……你不会怕了战场了吧?” 他许久没听过小侯爷这个称呼,那时听得,只有讽刺。 他抓住了沈鸢的衣襟,只轻轻一扯,那病秧子就踉跄着,几乎要贴在他的身上。 他嗤笑一声:“这话该我说,沈鸢,你就这样上战场?” 沈鸢说:“我是文吏。” 卫瓒冷笑一声,说:“你还当自己是沈状元?位卑人轻,打起仗来,谁能顾得上你是不是文吏?” 他盯着沈鸢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自己去。” “你留下。” 可沈鸢没听他的。 到底是去了。 应当是沈鸢心里太清楚,那时他们在京城已挣不来出路。 从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沈鸢被侯府无微不至、锦衣玉食养了这些年,养出的命数。 最终都要还给侯府。 ++++ 金雀卫包了铁的马蹄声踏在石砖上嗒嗒作响,羁押着李府之人一路前行。 伴随着一声两声的喊冤、痛呼、叫骂,在这寂静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卫瓒思绪如这夜里的灯火,忽明忽暗。 他在想的却是,当初靖安侯府是何种情形? 沈鸢可也是这般瞧着他被抓的,沈鸢那般精明,已料到自己要为侯府,搭上了自己一辈子么? 一时竟有些想不出来。 却忽得听闻夜中似有杂乱脚步声。 他却是比梁侍卫更先一声冷喝:“有人,应敌。” 便见金雀卫飞快动了起来。 夜中,有黑衣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如蚂蚁蝗虫般迎面扑来。 那数量足有足有三倍之多。 他心道果真是捉了李文婴,叫安王着急了。 李文婴并非忠烈之士,一旦被抓,极有可能吐口。 这些死士留着也是被一一拔出,不若牺牲一部分,此刻截杀了李文婴,叫这秘密永远烂在尸首里。 可这一刻,他却无甚畏惧。 他急缺一个发泄口,来将那些无名的情绪痛痛快快倾泻出来,便是将马上的枪一解,却是笑道:“来得正好。” “梁侍卫,如今便看看你们金雀卫的本事了。” 便是如一银电闪身入局,马声长嘶。 趁着阵型未成,硬生生在黑色蚁群间撕裂出一道血路来。 身后金雀卫便趁着他这一冲杀之力,破出人群,以号声求援。 而他抢先夺了为首之人的令旗。 夜战之旗,旗杆如枪,旗杆上挑灯火,以令众人看清。 那下令人要夺回,他便将那旗上火直直送去,如火龙一般扑面而袭,那首领一惊,慌忙避让。 这一避,卫瓒便是右手虚晃一枪,左手反手一个用力,以令旗将对方刺了个对穿。 血顺着布缕滴答而下。 他只轻轻一抬手,那尸首便应声倒下。 灯火摔得粉碎。 分明这许多人,那碎裂的声响,仍是如此骇人。 左右金雀卫皆是惊骇,不曾这一枪竟如此诡变狠辣,连被羁押着的李文婴也睁大了眼。 卫瓒却瞧着李文婴,冷笑一声。 “你也配学连云阵?” 黑衣人已无旗令,夜袭亦不敢鸣金,便顿时乱了起来,阵法之间的配合也显得慌张。 一片混乱中,却听一声:“先杀李文婴和卫瓒,余下不论。” 他便目光一凝。 扭头看去,却是人群远后方,一个目光阴鸷的黑衣男子,左边袖管空荡荡的,正以弩瞄他。 正是那夜荒宅、动手杀害卫锦程的男人。 此人命令一下,死士便绵绵不绝向他涌来,刀砍斧剁刺向马身,箭矢也如雨飞来,金雀卫众人连带卫瓒也只得暂且下马退敌。 下了马,敌人便铺天盖地而来,他便双手握枪,枪尖闪动,不似银龙,却似恶蛟,直冲着人咽喉而去。 只是这一枪却未刺入。 忽得听见。 “砰砰”几声。 便见四五个烟球落下,处处烟树火花。 没什么杀伤力,却呛得人口鼻痛痒,惊得众人纷纷避让开来,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人驾车横冲而来。 驾车人黑衣蒙面,武艺很是高超,左手持缰,右手一把宝剑,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继而又接连掷下许多烟弹,将局面搅得一团混乱。 至他身侧,对他道:“小侯爷,带人上车。” 却是微微低沉的女声。 他只思考了一瞬,边一手砍在李文婴颈侧,将人砍晕后一手提起,抛上了车,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 那车又从烟雾中飞驰而去。 ++++ 驾车女子无论是武艺还是驭车之术都很是精妙,加上一路巡逻布防的官兵都已涌向方才激战的街道,令黑衣人脱身不得。 他们三拐两拐便将一众黑衣人甩在身后。 他此时才嗅到身侧那隐约的药香。 和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终究是无奈喊了一声:“折春。” 他身侧那裹着白裘,面色几分苍白的人,不是沈鸢,还能是谁。 他听那咳嗽声止不住,便面色一变,替沈鸢倒了一杯热茶顺气,道:“你让烟呛了,还是不舒服?” 沈鸢摸着自己的额头,声音都透着一分虚弱,说:“这两日有些受寒。” 他说:“昨日追着你披外裳,你非不听……” 这话没能说下去。 说下去,便要想起那秋千架上的吻,随之滋生的便是无止尽的、不合时宜的绮想。 妒烈成性[重生] 第34节 夜。 飞驰的马车。 刚刚逃离的杀局。 一切都不适宜想起这些。 一切却又偏偏教他想起这些。 沈鸢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他抓上来的李文婴,说:“他怎么处理?” 他说:“李文婴放在我身边会坏事,我们得绕一绕路,将他送去衙门料理。” 沈鸢沉轻轻喊了一声:“照霜。” 照霜应了声“是”。 隔了一会儿,照霜问:“那……咱们还回侯府么?” 沈鸢顿了顿,说:“不回。” 卫瓒挑了挑眉。 沈鸢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说:“卫瓒,还有一件事,我得讲与你知晓。” 他“嗯?”了一声。 沈鸢的眸子被病热熏蒸的有些迷离,却是强撑着攥住他的手腕,说:“我不是来救你的,是来劫你的。” 他实在不晓得,沈鸢到底为何能每一句话都勾在他的痒处。 教他好气心疼,又难耐。 却是说了一声。 “好。” + 沈鸢对于劫走卫瓒这件事,实在是布置的极其周密,中途接连换了三辆马车,想来如果不是遇到了这次刺杀,应当是会直接将卫瓒邀到车上来迷昏掳走。 而当卫瓒醒来,应当是铁索缠身,接受他的冷酷拷问。 唯独没有顾忌到的就是,他受了风寒。 趁夜出来时,已是有些发热,更没想到的是,竟遇上了金雀卫被围。 那时他们远远观望着,照霜便道:“不如先去官府求援,再另寻机会。” 可许多事情,就是讲求一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更何况这被卫瓒冲垮的冒牌连云阵,在他眼中满是破绽。 他看准了一个空当,便将卫瓒给捉了出来。 只是他病中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换过三辆马车,最终抵达自己预先准备的宅子。 途中甩脱那些黑衣人时,便是浑浑噩噩发虚,再后来一路颠簸,竟是让卫瓒给抱出马车的。 毫无劫匪的尊严可言。 他心中羞恼一起,眼前便登时一黑,昏晕过去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之间,他虚软无力由着人摆布。 喂水喂药,更衣换衫。 里衣湿透了,却依稀知道,解开他扣子的那双手不是知雪的。 几分恼怒去推。 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儿嘀咕:“你挣什么挣,沈鸢,你小心我连底裤都亲自给你换了。” 他耳根子一红。 眼皮子竭尽全力掀起,怒目而视,喉咙里蹦出“卫瓒”两个字来。 便见卫瓒一怔,却是眼神儿飘忽了一下:“没病糊涂啊。” 他烧得满面通红,不忘瞪他,说:“怎么是你。” 卫瓒说:“你那两个小丫头,一个煎药看炉子去了,另一个驾了一夜的车回来,总得歇口气。” 又笑说:“你态度好点,除了我没人伺候你了。 他哑着嗓子说:“你会伺候个屁的人。” 卫瓒却说:“我慢慢学。” 他睁着眼睛都费劲儿,闭上了心里赌气想,小侯爷学什么伺候人,放他在这儿就算了。 他少换一件衣裳,少喝一口茶水,横不能在这儿就咽了气。 却又下意识,死死攥着自己的腰带, 直到卫瓒在他耳边儿忍着笑说。 “别攥着了,骗你的,不扒你底裤。” 他才心一松,放了手。 ——又昏睡过去一宿。 ++++ 沈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白天了。 知雪已是在补觉。 照霜倒是精神不错,只是出去探听消息去了。 的确是习武的人身体康健些。 卫瓒照顾了沈鸢一天两宿,在沈鸢的床边儿打了个盹儿的功夫,醒来就对上那小病秧子若有所思的眼,不知瞧了他多久。 见他醒了,却面色骤然微红,将眼神儿错过他去。 卫瓒打了个呵欠,伸手去摸了摸沈鸢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还好退热了。” 再不退热,他就要质疑知雪的医术,把这小病秧子强行扛回侯府了。 在这方面,他算不得有耐心。 沈鸢让他摸得有些不自在,问他:“你怎么不走。” 卫瓒笑说:“我这不是让你劫来了么?” 沈鸢冷哼了一声。 声音里几分郁郁气恼:分明目的已经达成了,却阴错阳差,像是输了一截子似的味道。 故撇着头往窗边看。 卫瓒忍着笑,说:“锅里面煮了粥,我去给你盛一些。” 沈鸢低着头,说了声:“好。” 指尖儿偷偷去抠被子上的刺绣。 正午时分,日光透过纸窗落在沈鸢的身上,沁出了薄薄的微红,叫那苍白的病容多了几分生机。 沈鸢喝粥很有趣,会趁人不注意先探出舌尖儿,试一试温度,确认不烫,才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往下吃。 惹得他不住往沈鸢那头看。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同沈鸢说话:“你这一觉睡得好久,想是把考时熬的夜都补回来了。” “倒不如平日里多睡些,没准儿还能少病几次。” 沈鸢却垂着眸,慢慢说:“病时睡的太久了,总觉得丢了许多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看了他一眼,道:“我比小侯爷大两岁,如今却一事无成。” 他微微一怔。 却是沈鸢问:“外面如何了。” 卫瓒说:“咱们给李文婴灌的蒙汗药不少,我问了知雪,说是不睡个一两天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了,金雀卫要撬开他的嘴还有一段时间。” 那蒙汗药还是给他准备的。 他一看那个药量,很是感慨了一下沈鸢的心黑手毒。 真要吃下去,沈鸢把他卖了他都不知道。 沈鸢说:“你不着急?” 他说:“我急什么。” 沈鸢慢慢思忖着说:“现在幕后人只怕急着灭口李文婴,只要李文婴死了,那他背后的人,甚至训练的死士岂不都是成了无头公案。” “如此情势,你为何不急?” 卫瓒看了他半天,说:“你病里就琢磨这些?” 怪不得好得这么慢。 他甚至怀疑,沈鸢那个脑子根本就不是风寒烧的,纯粹是转得太狠太多,才能烫得吓人。 沈鸢不语,只定定看着他。 他却笑了笑,却说:“你摸一摸衣襟。” 沈鸢愣了一愣,伸手往自己衣襟里一摸,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纸来。 便猜到,是换衣服的时候,卫瓒悄悄给塞进去的。 ——展开一瞧,是李文婴所操练的死士名单。 沈鸢越瞧越是心惊,这些死士并非是以人为单位,而是以伙为单位。 有的是家仆的名义买下的孤儿,有的是京郊伪装的和尚道士,甚至有许多是寻常城卫,兵营中的一伙人,日日随着正经官兵一同操练,一同配发军械。 要做到这一步,绝非一日两日的图谋可成。 妒烈成性[重生] 第35节 而这些人甚至未必知道他们的主子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做什么而操练。 只等着到时事起,一声令下,便会成为谋反的棋子 有了这名单,如今李文婴的死活已不重要,甚至说,如今卫瓒失踪,众人将目光聚焦到李文婴身上的局面却是刚好。 沈鸢道:“怎么会在你手里?” 卫瓒道:“李文婴并非善类,他既做了这要命的活,必定会留个底在家里,我便先去解了机关,取了出来。” 沈鸢道:“你了解他?” 卫瓒蓦地笑了一笑,不说话了。 沈鸢目光变换了许久,淡淡说了一声:“小侯爷好手段。”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味道让人讨厌。 仿佛卫瓒已无声无息棋高一着。 这种感觉与妒忌如此近似,让他一时之间分不大清楚,却有些食不甘味,又吃了两口,便轻轻搁下了勺子,有些疲累地靠在了床头软枕。 卫瓒见他吃过了,便将床上的案几撤了下来,将那页纸三叠两叠,又轻轻塞进他的襟口。 然后,顽劣地隔着衣裳弹了弹纸页。 分明是无意之举,却仿佛轻叩了他的心门一般。 日光下,他能看到卫瓒勾起的唇角,和几分侵略意味的眸子。 说的话,却是慵懒亲热的:“沈哥哥,后面的事情,还需得你帮帮我。” 他心中不甘未消,只冷笑说:“小侯爷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卫瓒欺得更近了。 连手臂都撑在他身体两侧。 他不想看他。 但更不想输。 卫瓒说:“一个问题。” 他说:“什么?” 卫瓒说:“你劫我,不就是要审我么?” “帮我这个忙,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沈鸢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好几个取巧的问法。 卫瓒却在他耳边儿轻笑,说:“不许贪心。” “你若问的太大,我便不答了。” 那声音落在耳畔,微酥而滚烫。 沈鸢恼恨瞪他一眼。 心道这王八蛋似乎已经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到底是答应了。 沈鸢沉默许久,问的问题,却是最简单的一个。 “你……是卫瓒吗?” 卫瓒怔了怔,在他耳边儿的声音柔了许多,说:“你怕我是冒充的?” 沈鸢瞧着他,定定说:“你若是,我许多事便都可以不问。” “但万一你不是……”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沈鸢垂下眸,在卫瓒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冰冷复杂的面孔。 卫瓒却闷闷地笑了起来,片刻后,一只手仍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却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外裳、里衫,直至一一敞开,露出些许结实而坚韧的腹。 卫瓒轻轻捉住了他的手,然后缓慢地探进了自己的衣襟。 沈鸢没有挣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触碰到粗糙伤疤的瞬间,还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卫瓒便在他耳侧缓声说:“这是第一次上战场时受的,那时候不知死活,觉得很骄傲,却被我爹骂得狗血淋头。” 说着,又引着他的手向下。 腹部又有一浅浅的伤,卫瓒说:“这是习武的时候自己弄的,我不像你规矩,学武的时候总爱自创招式,吃了许多苦头,是我活该。” 那些细细碎碎的、甚至已被岁月掩盖至瞧不见的伤痕。 卫瓒一道一道数给他。 最后牵着他的手引至后背,轻声说:“这是为了你挨的。” 沈鸢的神色顿了顿。 卫瓒说:“我第一次当面说你没有父母,我娘拿藤条抽的。” “我娘不是我爹,没打过人,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怎样不会留疤,一边儿抽一边抹眼泪。” “最后留了疤,她又心疼,又说我再犯还要打。” 说着说着,竟笑了。 说,我是卫瓒。 “你最恨的那一个。” 第29章 日光下。 那位小侯爷的衣襟在他面前敞开,眉梢眼角皆几分狂悖,眸中的温柔,却真得不能再真。 沈鸢的指尖动了动。 缓慢地,细致地摸索着那伤疤的轮廓。 细长的、浅浅的一道,在温热结实的皮肤上,跟其他更狰狞的疤痕相比,显得秀气而平淡。 可仿佛就是这样一道疤,叫他的脸颊一寸寸绯红了起来。 是病热还没有消。 又或许是被日光晒透了。 他许久,才慢慢抽回手。 他想到了卫瓒在秋千下吻他的那天晚上,也是这种令他不快的慌乱。 卫瓒笑了一声,坐起来,慢悠悠系上自己的衣扣。 没有半分不自在。 卫瓒问他:“确定了?” 他却撇过头去,淡淡说了一声:“我不曾见过小侯爷的裸身,你说是便是罢。” 卫瓒笑了一声,说他嘴硬。 却反倒是他乱了心神。 +++ 卫瓒窃出来的那份名单,让照霜暗地里给送回了侯府,嘱咐说:“你将这东西交给我爹,他自然知道后头该怎么办。” 沈鸢说:“梁侍卫那边呢?” 卫瓒笑了一声:“金雀卫既然被截,那便是有人将消息泄露了出去,他们自己屁股没擦干净之前,我可没胆子用他们。” 沈鸢说:“倒也是。” 如今的确是最好的时机,卫瓒这位小侯爷失踪的恰好好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文婴身上。 包括幕后的安王。 现在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可他相信安王现在一定动用了金雀卫里头的眼线,死死盯着李文婴。 若是能杀了李文婴,安王便能保全自己的死士。 若是李文婴吐口了,安王也会迅速得到消息,壮士断腕舍弃掉一部分,将另一部分转移出城。 卫瓒决定让他爹好好利用这个时机,让他爹将安王那些死士一锅端了才好。 又给他爹传了口信,说昨夜被沈鸢救了,现在两个人在宅子里住着,侯府人多眼杂,便暂且不回去,在外头住着了。 对外只说他失踪了就是。 照霜回来的很快。 靖安侯这许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几乎只看了名单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后回信痛骂了他整整三大页纸。 逆子狂悖,小儿无知。 为了不去国子学念书,什么招式都能使出来。 他估摸着这信是他娘代笔的,因为最后笔锋一转,让他好好照顾沈鸢。 注意事项又写了整整两页。 更糟心的是,掩人耳目转了好几个弯,假人之手,送来了奇大无比两个包裹。 一拆开,全是他的功课。 附带他爹的二次训诫:说这包裹是他爹靖安侯亲手给他打包的,嘱咐他这几天不要惹事,勤学不辍,下次季考再丢他老子的脸,就把他打烂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36节 卫瓒:“……” 想骂爹,忍住了。 沈鸢见他发黑的面色,在边儿上无声翘了翘嘴角。 他斜着眼去看沈鸢的包裹。 发现给沈鸢打包过来的都是些吃的玩的,保暖又舒服的衣裳,连沈鸢睡惯了的软枕头都给送来了,应当是晓得他们匆忙下榻没有筹备,生怕沈鸢在这儿睡不好觉。 再往下头一翻,还有两盒擦手擦脸的香膏,说是新买的,让他用着玩。 卫瓒嘀咕说:“这一看就是我娘给你收拾的,不会真把你当姑娘养了吧?” 被沈鸢瞪了一眼。 他说:“你用么?” 沈鸢顿了顿,说:“平时不大用。” 但既然是侯夫人送来的,这小病秧子估计也会认认真真用完。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娘喜欢给沈鸢买这些零碎的东西了,沈鸢在这方面的确讨人喜欢。 幸好他爹还没有丧尽天良,他往自己的包裹下头翻了翻,还是找到了些别的。 铺盖卷儿,一把刀,一袋碎银子,没了。 ……谢谢爹,没给他带干粮,不然今晚就可以直奔北方大漠投军去了。 卫瓒盯着那袋银子看了半天,蓦地哼笑了一声,给沈鸢看,说:“你说这会不会是我爹的私房钱?” 便见沈鸢压不住笑了一下,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姨父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他有意逗引着沈鸢多说两句:“你也知道我爹被管钱管得狠?” 沈鸢却垂着眸,不说话了。 他提着那钱袋子,转悠着流星锤似的回了屋,收起来给他爹作纪念。 顺便写了一封阴阳怪气的孝子信给他爹。 至于那堆功课,他打算找个借口扔水里头,等到了国子学,问就是遇袭的时候,让那群无耻刺客给抢走了。 小侯爷在睁眼说瞎话方面,实在是有几分天赋。 待他出来的时候,沈鸢并两个侍女,已经将那一堆东西都收拾了起来。 沈鸢正坐在廊下,一边咳嗽着,眉宇间透出几分病气,却拿了一本书在读。 他简直要让沈鸢气笑了,伸手将那书一夺:“你这时候看什么书劳神啊?怎的,现在就要准备岁试?” 发热是不发热了,可沈鸢的病向来不容易好利索,能缠缠绵绵反反复复上好几日。 这人倒好,不省着些精力用,没事儿看什么书。 沈鸢却抿了抿唇,说:“不看书,也没什么可做的。” 卫瓒问他:“会打双陆么?” 沈鸢说:“不会。” “六博棋呢?” 沈鸢说:“也不会。” 卫瓒回忆了一下,似乎沈鸢哪怕前世,似乎也是不常玩乐的一个人。 他那时以为沈鸢是如他一般,现在看来,似乎就是他根本不会玩。 在国子学里头也是,昭明堂一群人最好玩闹,没课的时候,不是蹴鞠就是玩牌玩棋,独独沈鸢看也不看,只坐在角落一本正经读书。 他撑着下巴问:“斗虫斗草,摇骰子、叶子牌,你一个也不玩么?” “那你平时都玩些什么?” 沈鸢垂眸想了想,说:“会推演军棋。” 卫瓒心道,这跟国子学念书有什么区别。 又问:“还有呢?” 沈鸢说:“会吹箫。”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吹得不好。” 卫瓒:…… 那一刹那,他禽兽得连自己都有几分唾弃。 幸而还有一丝理智,没有将吹箫的另一个含义说出来。 不然沈鸢可能当场就跟他翻脸。 沈鸢说:“早年听人讲故事,道是张良吹箫退楚兵,便也跟着学了一点。” 沈鸢是个十足的乖孩子,京里这些贵族子弟的游戏,他一个也不懂,刚刚入京时还带着几分乡音,那时还让人笑过,这小病秧子登时臊得满面通红,手揪着衣摆,抿着嘴唇一个月没跟人说话,关起门儿来,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纠读音。 倔得可爱。 卫瓒本以为,自己早就将沈鸢刚来时的样子忘了,可如今才发觉,竟然是记得的。 他想了一会儿,自跑到侯夫人寄来的东西翻找,果然寻着了一个双陆棋盒子,展开便是一张棋盘,里头棋子骰子一应俱全,便道:“正巧了,我教你。” 沈鸢却淡淡瞧他一眼:“玩物丧志,我不学。” 说着,便抱起书要走。 卫瓒打定了主意,非要教他不可。 心道沈鸢就是越读书心思越重,心思越重越不容易病好。 便忽得捉住了他手腕,凑近了低语:“不白教你,我设个彩头。” “我教你三天,若你能赢我一次,我再让你问个问题。” 沈鸢这下脚步便顿住了。 目光就这样挪到他身上,几分探究、几分锐利,说:“当真?” 他指尖儿在他袖口捻了一捻,懒洋洋笑说:“自然当真。” 沈鸢说:“若是一次没赢呢?” 卫瓒其实没想过。 沈鸢输了就输了,三天就想赢他,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 可话到舌尖儿转了一圈,却说:“那你……就给我唱一段儿。” 他是想起梦里沈鸢吴语酥酥糯糯的小调了,许久没听,便有些心痒。 开了口才发觉这话说得冒犯。 只是效果却不错,沈鸢果然让他给激了起来,冷笑了一声,便当真一撩衣摆,坐下来同他玩。 这一上手,就玩了一下午。 沈鸢是个不服输的脾气,勾起来了就非要玩到底不可,三两盘过去,就跟他较上了劲儿。 正逢着白日里还算暖和,沈鸢坐在日头底下,却是越输越精神了。 双陆属于博戏,玩法简单、却是掷骰子挪步,便有些运气的成分在里头,不如军棋围棋绞尽脑汁的伤神,却刺激。 沈鸢掷得一个好点,眉眼就渐渐亮起来,嘴角也漾起一丝笑意,人也生动了许多。 掷得一个烂点,眉眼也耷拉下来,几分恼意地撇着。 卫瓒拿眼觑着,嘴上懒洋洋说:“等回去带你跟晋桉打,你一定打得过他。” 沈鸢道:“我见他不常跟你们玩。” 卫瓒说:“是没人带他玩,他是有名的臭棋篓子。” 沈鸢便笑了,又说:“赢他们有什么意思。” 抬眸时,眼底几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嗯,合着就想赢他。 卫瓒有点儿好笑,半晌却说:“那你可得加把劲儿了,我是昭明堂的双陆棋状元。” 沈鸢头回听说这么个可笑名号,却是唇畔的弧度更大了。 他继续浑说:“还是六博棋状元,蹴鞠状元,投壶第一高手……” 沈鸢没忍住,到底是笑了起来。这人一笑,院儿里的树叶、天上的云朵都跟着摇。 仿佛依稀还能瞧见那温柔飒爽的影子,应是他始终未曾见过的那个沈鸢。 隔着一个院儿,知雪那边煎着药,又探头去看玩棋的两个人,回来坐在炉子边儿嘀咕:“不是说要审小侯爷的么?连绳子锁链都准备好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带了来,结果倒是他把公子给带坏了,学着玩棋打牌了。” 照霜便在边儿上道:“他守了公子两天一宿,公子哪好意思真把他捆起来。” 知雪“唉”了一声。 照霜却笑了笑,说:“挺好的。” “公子好久没玩过了。” ++++ 人要是精神起来了,那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卫瓒说歇一歇的时候,才发觉已到了晚上了。 沈鸢如今是个病人,吃过了晚饭,又忙忙碌碌药浴、针灸,折腾了好半天,才让人扶着回了房间。 那股子瘾头还没下去,沈鸢又跟卫瓒在床上撑了个小案子,玩了一会儿,人似乎的确精神了许多。 知雪过来叮嘱他:“入夜了,公子早些睡。” 这时候沈鸢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玩了一天。 沈鸢说了声:“好。” 一扭头,见卫瓒没出去。 说:“小侯爷怎么还不走。” 妒烈成性[重生] 第37节 卫瓒挑眉问:“这宅子里头拢共就收拾出两间屋子,你觉得我该睡哪儿?” 沈鸢这才想起来,这宅子不大,地段也荒僻。原本是他几年前趁着主人急脱手,用父母积蓄买下的一处小院。 只是一直也没时间收拾出来。 这回更是忙忙碌碌,三个人光顾着伺候病中的他了。 知雪照霜睡一起。 那余下的这间房,他自然只能跟卫瓒一起睡着了。 他俩面面相觑。 却是卫瓒咳嗽了一声,说:“咱俩又不是没睡过。” 他“哦”了一声,慢吞吞爬上床。 他跟卫瓒,两个人中间儿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他年幼便见过父亲练兵,军营里头睡觉其实也都是人挨着人、人挤着人睡。 没什么不对的。 却又说不出那躁动不安是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病时睡得太多了,竟然有些睡不着了。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见外头滴滴答答漏了几声雨声,继而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风声簌簌瑟瑟,凭生几分寒意。 他听见卫瓒轻声说:“下雨了。” 他“嗯”了一声。 心里头却犯嘀咕,平日卫瓒总一副睡不醒的懒散模样,怎的这时候还醒着。 卫瓒问他:“冷吗?” 他说:“不冷。” 却忽得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听见卫瓒理直气壮说。 “我冷。” 第30章 哪怕是隔着被子,抱得不是很严实。 沈鸢也是能感觉到,卫瓒的怀里是很暖和的。 可这份热气却又教人不大适应,兴许因为已经习惯了自己冰冷、总也缓不过劲儿来的手足,这份暖意倒越发不敢接近了。 暖也不过是一时。 到了自己睡的时候,只怕更是睡不着了。 他说:“卫瓒。” 卫瓒“嗯”了一声。 他说:“你回你那边睡去。” 卫瓒说:“怎么了?” 他说:“不习惯。” 卫瓒说:“那你习惯习惯。” 卫瓒这张嘴实在恨人,原先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不屑多说,如今肯说话了,倒不如不说。 他蓦地翻了个面儿,把脸冲着他道:“小侯爷这是什么毛病,非贴着不可吗?” 卫瓒懒懒散散撑起脑袋说:“我洗了澡了。” ——这是洗澡不洗澡的问题吗? 他下意识又要揪自己的衣袖。 却忽得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道异色和试探,轻声说:“既如此,那便换一个问题。” 卫瓒闻言一怔,继而笑了起来,说:“你这一套学得倒是很快。” 沈鸢微红了耳根,却又固执盯着他,淡淡说:“既然是你冷,非要贴着睡,那让我一个问题,总不为过吧?” 卫瓒倒仿佛真的在思考一样,嘀咕说:“一个问题……就贴一下啊?” 沈鸢说:“你当你多值钱么?” 这话却不经意把自己都骂进去了。 外头风雨交加,两人面对面在床上躺着,卫瓒随手拈起他一缕发在指尖把玩,懒洋洋说:“沈折春,你怎么这么固执啊。” “读书是,玩棋是,现在也是。” 沈鸢冷笑说:“小侯爷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只说愿不愿意。” 卫瓒说:“你先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杀卫锦程。” 外头雨下得有些大了,将树叶都打得啪嗒啪嗒地响,窗框也被风吹得越发摇颤,一下一下地响。 沈鸢其实没有卫瓒会回答他的把握。 为什么要杀卫锦程,这问题其实问的就很取巧。 因为至今无人知晓卫锦程的死活,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是卫瓒杀了他。 卫瓒果然沉默了好一阵子,指尖仍旧把玩着他的一缕发梢。 屋里留了一支烛,那火光随着风声摇摇曳曳,将卫瓒桀骜的眉眼也映得忽明忽暗。 隔了许久,卫瓒轻声说:“因为他该死。” 沈鸢看着他。 卫瓒眉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狠意,声音却平淡:“他若不死,侯府便永远算不得安稳。” “卫锦程此人,锦上未必添花,雪中却必是抽掉最后一根柴火的人,我不可能保证侯府永远没有一丝动荡。” 沈鸢从没见过卫瓒这般神色。 他记忆里的卫瓒,似乎总是停留在午后,让昭明堂一群少年儿郎簇拥着,或是玩棋打牌,或是蹴鞠马球,在人堆儿里都如烈日般耀眼灼目。 天才总是有资格将时光虚掷,甚至抱怨一切都平淡无波。 他抱着厚厚一叠书慢吞吞经过,一抬眼,便能瞧见他敌手绞尽脑汁大呼小叫,他却懒懒散散倚在窗边,无忧无虑,只盯着窗边一枝春杏发怔。 人说:“卫二,你怎的又走神了。” 他说:“你又赢不来我。” 那人便怒道:“王八蛋,谁说我赢不来你,等我想出惊世一步好棋,立时绝地反击。” 卫瓒便笑一声:“那你先想着,我去跟他们玩会儿球。” 何其令人生厌。 可再抬头,眼前却是卫瓒垂着眸,神色莫测,拈着他的发,慢悠悠说。 “折春,我给过他机会,他若不接我的信函,我不会动手。” “他那夜不去那宅子,我便也不会动手。” 沈鸢却盯着他问:“你不是误打误撞知道的,而是有意引诱他去的。” 卫瓒说:“是。” 眸中似有绵绵阴云,雷鸣其间。 沈鸢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儿。 只是抿紧了嘴唇,正欲再问,却冷不防整个人都被拉进了卫瓒的怀里。 是他不断逃避的暖意,干脆利落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他的眸子微微圆睁,脑海原本转着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下意识喊了一声:“卫瓒!” 隔着一层布料,甚至能感知到卫瓒的体温,听见卫瓒落在他耳畔的呼吸声。 这时才晓得,原来那手臂搭一下、隔着被子的距离,似乎算不得是亲近。 却听见卫瓒笑了笑,说:“折春,你问得有些多了。” 沈鸢不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隔了许久。 他极轻极慢地,攥紧了卫瓒的衣袖。 ——他并不是在心疼他。 只是卫瓒曾喊过他几声“哥哥”。 他便仿佛也真的与他有了怪异的联系,教他在怀疑和试探之外,多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低垂着眉眼,当然也瞧不见卫瓒不自觉地红了耳根。 小侯爷的胸膛起伏幅度渐渐大了,伸出手在他背后迟疑了许久,才慢慢放了下去。 沈鸢的身体先于头脑,颤抖了一下。 这才意识到,卫瓒的手掌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衫,在顺着脊椎缓缓向上。 如同在安抚小动物一般的举止,却因着极为缓慢,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到肩颈一代附近,停了下来。沈鸢后肩上那一颗淡淡的痣,在随着紧绷的脊背起伏。 妒烈成性[重生] 第38节 沈鸢正欲抬头询问,却是猛地一痛。 却是整个人捂着后肩,如活鱼一般弹了起来。 卫瓒竟是在他那痣上,弹脑壳似的弹了一下。 见沈鸢看过去,卫瓒自己揉了揉耳根,露出几分顽劣的神色来。 ——沈鸢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一个人。 开口时面色通红,险些牙齿打了舌头,却是恨得厉害:“卫瓒!” 卫瓒轻轻咳嗽了一声,笑说:“我刚想起来,你带着病出来劫我,我还没跟你算过账。” 沈鸢气得话都要说不利索了,一瞬间冒出一万句刻薄话来,诸如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找我算账。 最后却是抄起枕头,就砸在了他脸上。 卫瓒却是一点儿都不恼,枕着自己的手臂,在灯火下笑吟吟地瞧他。 甚至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枕头,叫他回去接着睡。 “说好了的事,你不会不认吧?” 卫瓒盯着他问。 他后肩还疼着,咬着牙瞪他良久。 他恨恨地躺了回去,这次仰面冲着天,将弱点死死压在身下,便闻听了卫瓒了然一声的笑。 他自当自己是死了,这王八蛋爱怎样怎样。 这回卫瓒没抱过来,却是喊了他一声:“折春。” 沈鸢对自己说,他死了。听不见。 却听见卫瓒犹豫着,开口问:“是不是没人教你……那方面的事?” 沈鸢抬了抬眼皮,说:“哪方面?” 卫瓒又犹犹豫豫,竟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夜里那方面的事,当然……白天也不是不行。” 京中的公子少爷,只要想知道,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只是沈鸢这情况太特殊,体弱多病本就容易寡欲,打来了京城也没什么亲近的男性友人,身边儿亲近的,更是只有知雪照霜两个未婚的小姑娘。 沈鸢淡淡说:“阴阳交合?” “我在国子学学过。” 卫瓒噎了一下,半晌才干巴巴说:“国子学那个,学得浅。” 国子学那课卫瓒也听过,是个老头儿讲的。 干巴巴讲周公之礼,莫说什么闺房之乐了,那些事都讲得一点滋味都没有。 而且动辄讲规矩,讲礼法,多少日与妻一同房,多少日与妾一同房,房前须如何筹备,事后须如何洗沐,活似根半截入土的老木头一般。 他们这帮混账学生背地里都当笑话讲,说这老头是不是上床前得焚香沐浴,跟他夫人对着砰砰磕响头。 谁知竟有沈鸢这么个好学生。 那他梦里那些下流心思,岂不是也要加上砰砰磕头的环节。 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却不想,听沈鸢阴阳怪气说:“小侯爷比我小两岁,倒是已学得很深了。” 卫瓒顿时一惊,连忙说:“我……也没多深。” 沈鸢嗤笑一声,说:“那倒来嘲笑我,我还以为小侯爷是身经百战了呢。” 卫瓒跟他说不清。 总不能说自己没吃过猪肉,但见识过的猪能画一张万猪奔腾图。 再往深里头说,只怕这一夜就要更难熬了。 半晌只得含恨说一句:“算了。” “你就当我没问。” 又捂着眼睛在床上郁结了好一会儿。 隔了一会儿,说:“沈鸢,你朝我这边儿。” 沈鸢没好气说,你又要干嘛? 他便捞起沈鸢的膝,将沈鸢小腿抱进怀里。 果真脚踝以下冰凉一片。 他说:“睡吧。” “我替你暖一会儿。” 沈鸢怔了许久,才闭上眼睛, 自当没听见自己的心脏乱跳。 第31章 窗外雨疏风骤,这一觉两人却都睡得很沉。 卫瓒醒的时候,却是药香满怀。 沈鸢已让他拉进怀里,维持着夜里的姿势,瓷玉一样的人,呼吸间一起一伏,睡得静谧又乖巧。 饶他不是在意颜色的人,如今也时而让沈鸢蛊惑了去。 缓了好一阵子,才能起床去见人。 临出门去,瞧了好几眼。 出了门,便见知雪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卷儿毡子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就要往屋顶上爬。 问了才晓得,道是这屋子年久失修,昨夜漏了雨,滴滴答答,惹得两个小姑娘一宿没睡好。 他便接过毡子道:“我去铺。” 便上房顶去将毡子铺开。 知雪道了声谢,揉着眼皮说:“这房子也太旧了,昨儿风大,窗框让风吹得一阵一阵响。” 他随口道:“怎的买了这一间。” 知雪道:“还不是图便宜么,京城宅子贵着呢,只是公子又说,迟早要搬出来住,怕到时候反而没有合适的了……” 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他,便噤了声了。 卫瓒挑了挑眉问:“怎的,你们公子怕我欺侮他?” 知雪不欲多说,含含糊糊道:“也不是。” “是……是公子自己想得多。” 他却明白了。 这小病秧子自己钻了牛角尖,让妒忌折磨得忍无可忍,便要想着逃出来了。 这般想着,似乎前世沈鸢也不管不顾就早早搬了出来。 他不深去问,只笑说:“你们若睡得不舒服,就换南边那间,能暖和些,窗外有芭蕉,能听一听雨声。” 知雪道:“算了,就住这么一阵子,还不够折腾的。” 他三两下便给毡子铺好了,低头瞧见沈鸢不知何时起了,披了件外裳,斜斜倚在门口瞧他。 晨露染得沈鸢眸子氤氲,瞧不清神色,却是问知雪:“今儿吃什么?” 知雪道:“下些汤面,比不得家里,没什么好做。” 又说:“侯夫人送来了些橘花茶,早上吃一些暖和。” 沈鸢点了点头,便回了屋去。 临进屋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下来吃饭。” 他应了声马上就来。 又问他:“今儿还玩棋么?” 里头人没回他,他却在屋顶上笑起来。 懒洋洋往毡布一倒,仰面朝天,却是太阳暖得刚刚好。 ++++ 到了第三日晚上,吃过了饭,便听得外头远处依稀有兵马声匆匆踏过。 沈鸢认得靖安侯的旗,隔着门缝儿瞧了一眼,远远望着便道:“应当是要收网了。” 他笑说:“谁带的兵?” 沈鸢瞧着旗,说了几个人,又说,再远些便瞧不见了,他便笑道:“我爹这回是将靠得住的都派出来了。” 靖安侯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向嘉佑帝禀明了事情缘由,便以操练为名,将京城几支驻军都调动起来,便将那些死士一锅烩了。 想来这一宿过了,他俩便能回家去了。 卫瓒想着想着,总想到这几夜里满怀的药香,竟无端生出丝丝缕缕的不舍和眷恋来。 过了这阵子,再想等这小病秧子老实乖巧,能这样关上门儿来亲近,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也瞧出来了,沈鸢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的。 ——倒不是舍不得他,这小病秧子是惦记着他那个问题呢。 这小病秧子那日说的倒好听,只要他是卫瓒,许多事都可以不问。 可这几日明里暗里、隐忍不发,却不知试探了他多少回。 读个书都能夜夜勾心斗角,为了他这么点儿秘密,掘地三尺倒也不奇怪。 妒烈成性[重生] 第39节 这样想着,又莫名几分好笑。 就这般断断续续走着神儿,玩了好一阵子,挪子也不甚用心。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听得一声“你输了”。 一抬头,那小病秧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低头见着棋盘,果然是输了。 他许久没输过,倒是愣了一愣。 再抬头去瞧沈鸢,沈鸢一本正经,不见喜色,倒是嘴角紧绷几分紧张不安,在那眼底偷偷地匿着。 卫瓒瞧着沈鸢这模样,便是心里头禁不住一声笑。 ——得了,又来了。 他挑了挑眉道:“我输了?” 沈鸢“嗯”了一声。 他说:“要问我问题?” 沈鸢站起身来瞧他,淡淡说:“卫瓒,愿赌服输。” 他闷笑一声,一伸手,捉住了沈鸢的手腕,一牵一带拉了过来。 指尖儿却是顺着衣袖往里头摸。 沈鸢下意识一颤、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指腹擦过细嫩的手腕内侧,沈鸢顿时要挣扎,却干脆让他直接给拽到了怀里头去。 沈鸢站立不稳,登时坐在膝上,让他钳制得一动不能动。 尚且来不及开口。 袖口便“丁零当啷”掉出了两枚骰子来。 沈鸢顿时哑了火儿了。 他一手仍箍着这小病秧子,一手却捡起那骰子,随手往棋盒里一掷,便是两个六,想来这骰子就是这样,怎么掷都是六。 他心道这小病秧子不愧是心眼儿长得多,学棋学了三天,出老千先自学成才了。 他戏谑一挑眉,问他:“沈折春,好一个愿赌服输啊?” 他嘴硬冷声道:“兵不厌诈。” 倒是这么回事儿。 卫瓒笑一声,却说:“出千是个技术活儿,你藏得慢了,得再练一练。” 沈鸢挑眉:“小侯爷又是懂了?” 卫瓒便一手箍着他,一手捡了一枚正常的骰子在手里,笑着问:“你想要几?” 沈鸢也不看他,也不看那骰子。 他笑笑说:“那就三吧。” 于是指尖儿一弹,那骰子在棋盘上滚了几下,定住时正正好好是个三。 他没黑没白在赌场厮混、练骰子玩老千,让他爹拖回家去揍那会子,沈鸢还在屋里头平上去入地纠官话呢。 只是这话不能说,越说这小病秧子越火大。 沈鸢从牙缝儿里挤出字来说:“你早就知道我不可能赢你?” 他将那骰子捏在指尖儿弹着玩,笑着说:“你说了,兵不厌诈。” 沈鸢登时涨红了脸,捏紧了拳。 他笑说:“怎样,输得服不服?” 沈鸢就是把舌头嚼烂了,都说不出一个服来。 恨恨瞪了他好半晌。 拂袖要走。 却让他死死拦腰箍在怀里,笑着问:“你走什么?丢了脸就要跑了?” 沈鸢气得咬牙:“输都输了,还说什么。” 他说:“愿赌服输,说好给我唱呢。” 沈鸢说:“你先放开我。” 他浑不要脸说:“怕累着你,坐着唱。” 抓了个现行还想跑。 卫瓒多少是存了些坏心眼,心道总是最后一日了,再不禽兽一下,他很难对得起自己让沈鸢劫了这么一回。 这般想着,自己心先热了一半。 垂首唇蹭过他的耳畔,膝也跟着动了动,喃喃低语哄他:“沈哥哥,你赶紧唱,趁照霜她们没回来。” “她们这会儿出去瞧人了,若是一会儿回来了,你更不好开口了。” 沈鸢抿着嘴唇不说话。 半晌,面颊仍是通红,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了一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好,我便坐着唱。” 这会儿倒是卫瓒心底便忽得警觉起来。 沈鸢这小病秧子,相处久了会发现一个特点。 他羞窘恼怒的时候,往往不大设防,最好对付。 一旦静下来了,忍下来了。 那便是已在酝酿什么大事了。 他咳嗽了一声,竟有几分心虚,想要松手。 却忽得发觉沈鸢却不肯放过他了。 一手扶住了他的肩,眸中幽邃隐忍、浮浮沉沉。 院外是兵马铁蹄踏过石砖的声响、天色暗了,隐隐有一道一道火光从门缝间掠过。 沈鸢低垂着头,柔腻的一段颈子也就在他面前低着,怎么瞧都是一股红烛罗帐里的味道。 可开口吴语酥软,唱得却是他唱过的那一首诗。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冷冷清清、凄凄恻恻。 听得人后脊一阵一阵发冷。 卫瓒的手握成拳。 又松开。 半晌笑说:“你听见了啊?” 他那日以为小病秧子已走了,才随口这般唱。 谁晓得却是教他听了去。 或者说。 这小病秧子的目光,就没有一刻是离开了他的。 外头铁骑声渐渐消失了,一盏接着一盏过去的火光也消失了。 这院落中寂静如梦中。 沈鸢仍坐在他膝上,指尖在他肩头一下一下地轻叩。 神色捉摸不定,却是几分凉意、几分思索。 “卫瓒,昔日读书读过传说,讲有人夜宿邯郸,一夜一梦,便过了一生一世,盛衰荣辱如过往云烟,醒来却是仍在邯郸,我只当怪谈。” “这几日细细想了许久,见你所言所行,却觉得未必是传说。” “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你的先知。” “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你对我的态度突变。” 卫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却分不清谁更像猎手。 只见那夜色沉沉里。 沈鸢的眸子如微皱春水。 缓声问他: “你邯郸一梦。 可是梦见了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春卷说的典故就是黄粱一梦的典故啦,就是一个书生路过邯郸睡大觉,在梦里过完了一生,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邯郸,锅里的黄粱饭还没煮熟的故事。 李泌《枕中记》 “开元十九年,道者吕翁于邯郸邸舍中值少年卢生,自叹其困,翁操囊中枕授之曰:‘枕此,当令子荣适如意。’生于寐中,娶清河崔氏女,举进士,登甲科,官河西陇右节度使,寻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掌大政十年,封赵国公,三十余年出入中外,崇盛无比,老乞骸骨,不许,卒子官。欠伸而寤,初主人蒸黄粱为馔,时尚未熟也。吕翁笑谓曰:‘人世之事,亦犹是矣!’生曰:‘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之而去。” 第32章 饶是早已预料到沈鸢的心细如发,却还是没想到,几天的工夫就让他猜了出来。 妒烈成性[重生] 第40节 卫瓒连心跳都不自觉停了一停,半晌才勉强笑道:“怎的忽然想起这典故来?” 沈鸢说:“太多了。” “若说近的,便是这宅子里从没有过芭蕉。” 卫瓒一怔。 忽得想起前两天早上,确实曾与知雪说过,南屋窗外有芭蕉的事情。 沈鸢淡淡说:“芭蕉生南方,如今京中的芭蕉,都是精心照料的,在这边儿荒宅是不可能有的。” “但我也曾跟知雪说过,往后若是搬过来住,要在屋外栽一两株,听得雨打芭蕉声,便算归乡。” “若只是弄错了,便也罢了,可你那时太过笃定,却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我便想,也许来日我种得芭蕉,没准儿也有哪个倒霉鬼,会来听一听乡音。” 乡音。 卫瓒顿了顿,问他:“就因为一株芭蕉?” 沈鸢已从他膝上下来,自寻了他对面坐着,说:“自然不止,卫锦程之事,安王之事,你连笔迹姿态都有几分变,若要我说,我大抵可以慢慢与你说上一整天。” 说着,竟嗤笑一声:“卫瓒,我比你还不愿承认,你竟遇上这等奇事,竟有先知之能。”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终究笑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他漏的马脚也太多了,沈鸢也盯他盯得太紧,对他太熟悉,本就是迟早的事。 卫瓒瞧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开口说:“是梦到了你。” 他用一种略带复杂的神色,重新打量这宅子。 ——这宅子他住过太久太久,以至于重新见它未曾打理的模样,竟有几分新奇。 一砖一瓦他都熟悉。 从诏狱出来时,他在这院落一瘸一拐、姿态狼狈地练行走,却迎面遇上归家的沈鸢,登时立在原地。 上战场前,也曾坐在阶前,擦拭自己生锈的枪,看着沈鸢苦心钻营、来去如风。 沈鸢与他总是相互鄙薄轻蔑,却知晓他怀念母亲,将芭蕉种在了他的窗外,时常浇水除草。 雨落下,便是水乡的旧谣。 他不晓得是特意种的,听了雨打芭蕉声,却心乱不已,夜半起身,将那一株连根拔起。 那根茎上还沾着泥土,芭蕉叶落了一地,他在雨中湿漉漉地立着看。 那夜雨绵绵,沈鸢闻声出来,见了便微怔,问他为什么。 他却答:“如你一般,见着生厌。” 沈鸢看了他许久,嘴唇动了动,垂下雨水染湿的睫毛,终究什么都没说。 沈鸢买这宅子是为了逃避嫉恨的折磨。 却又在这儿,安顿了一个满怀嫉恨、不断折磨着他的卫瓒。 夜风吹拂过,外头有梆子的声响。 卫瓒回过神,再开口时,却是惊人的顺畅。 仿佛他早已经想清楚了,该如何叙述这个故事,才能将那惨烈稍稍冲淡。 梦见如何病秧子救他,梦见自己如何复仇。 含含糊糊将那一页页生离死别盖去,只说安王篡位、靖安侯府败落,他出了狱来,幸得沈鸢襄助,一路去复仇。 说卫锦程如何、说李文婴如何。 笑吟吟说自己做过了几件混账事,才知道他的好。 饶是如此,沈鸢的眉也锁得越来越紧。 讲到侯府倾覆、沈鸢已是抿紧了唇。 行军打仗一节他越发不敢细说。 不愿说沈鸢受了多少磋磨。 不愿他是见着沈鸢眼底的火一点点熄了的。 草草说到已杀了安王时,他喝了一口茶。 沈鸢敏锐多察,半晌见他迟迟不说安王之后的事,反是锁紧了眉头问他:“之后呢?” 卫瓒却是喉头一哽,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后来你死了。 也说不出,他第一次吻他,是他已经没了气息。 是他杀了安王的那一日。 大雪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而下。 多年行军,后来种种磨难,他早有了预感,沈鸢的身子撑不过那一日了,只是盼着他能再等一等。 可沈鸢没等他。 他匆匆踏雪而归,靴里、发间,都是挥之不去的湿冷。 沈鸢静静睡在那儿。 这人睡起来总是太静、太冷,仿佛生动明艳、妒他恨他的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不死心,夺过药碗来喂他。 喃喃说喝了药就好了,却怎么都喂不进去,汤汁顺着下巴流下来。 他急得指尖一直在发抖。 后来干脆含了一口去喂,他想病秧子恨了他大半辈子,非要被他给恶心醒不可。 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那药汁却顺着嘴角淌了下去。 混着苦咸的泪。 他那时便知晓。 沈鸢终究是放下了妒恨、也放下了一切,已不愿再看他了。 至今不敢细细去想,只是沈鸢还在盯着他,问:“后来如何了?”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偏偏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告知他。 张了张嘴,却胡乱冒出一句:“后来……后来咱俩就好上了。” 沈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什么?” 他说出这话,自己也愣了一下,却:“就是你跟我,风雨飘摇同舟共济的,这不就日久生情了吗。” 沈鸢让他气得冷笑,只说:“胡说八道。” 卫瓒自己也臊得慌。 他混账是混账,但也素来傲慢,哪说过这种自作多情的谎。 但偏偏就话已说了出口,便如同下棋一般,落子无悔。 只得一本正经道:“怎的就胡说八道了,你我皆是行伍之家出身,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沈鸢却说:“我沈家败落,攀不上侯府的高门大户。” 他又慢慢思忖着说:“自幼一起长大,是两小无猜。” 沈鸢说:“针锋相对,的确无猜,却也无情。” 他说:“后头又同舟共济、情投意合。” 沈鸢已让他给搅和乱了,直骂:“我看小侯爷这不是做了梦,是发了癫了。” 他笑一声,说:“我发癫?” 他说:“沈折春,我亲没亲你,抱没抱你,你不知道?” 他不提这事还好。 一提沈鸢越发火大,面孔是红的,耳根也是红的,偏偏眸子是锐利又明亮的,几分冷盯着他,说:“卫瓒,你还有脸说,没有这几日轻薄事,我倒未必要盯着你胡乱猜。” 卫瓒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半晌说:“原来在意啊。” 他说:“沈鸢,我还当你全然不在乎这回事儿呢。” 装得倒一副好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是真的。” 真话掺着假。 假里有又掺着真。 烛光摇曳,卫瓒不敢看沈鸢,惯常恣肆飞扬的神态也不知去了哪儿。 那吊儿郎当的笑意也没了。 只有眉眼固执盯着地上的影子。 沈鸢半晌说不出话来,咬牙切齿,就是不肯信这个“真”。 只是瞧见卫瓒眉眼间不复天真的固执,终究是垂下了眸。 他妒羡了十几年的天之骄子。 纵是滚落尘埃,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怎么却叫他不忍听。 +++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 卫瓒这回没坐在车里,而是在外头骑着马。 妒烈成性[重生] 第41节 沈鸢支着头,想起方才那段对话,就一阵一阵昏头涨脑。 一会儿觉得难受,一会儿觉得荒谬,一会儿又觉得可气。 知雪问:“公子,我跟照霜特意在外头呆了好些时候,都已问出来了么。” 他说:“算是吧。” 知雪眨巴着眼睛,给他倒了杯茶,显然没理解这个“算是”是什么意思。 沈鸢便说:“半真半假。” 想想“假”的那一段儿,更是来气,又说:“拿我当傻子糊弄呢。” 知雪转了转眼珠子,小声说:“公子。” 沈鸢“嗯?”了一声。 知雪说:“我蒙汗药还有半包,绳子也没用上。” 沈鸢:“……” 他忽然有点担心,知雪这几年跟他,别以后跟成了个女土匪。 要不问一问卫瓒,知雪后来如何了。 却又不大想问,心里酸溜溜嘀咕,卫瓒这人的确是天选之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轮到他身上,天降谕言也莫过于此。 可一想到侯府没了,哪怕只是轻飘飘说起来,也揪心似的难受。 皱眉间,又想起最后卫瓒笑着问他,你既已都猜到了,还何必非要出千赢我。 沈鸢心道,他本来也没打算问他什么邯郸之梦。 如卫瓒所说,此事近乎轮回重生,听起来太过荒唐,他本是打算想得久一些再问。 他本来想赢了他再问的是,那天秋千架下为什么亲他。 只是如今再问。 这人也只会编些满口胡话的艳情给他听。 可真是想问出个什么答案,他连自己也说不清。 越想越心烦意乱,一怒之下,喝干了茶,手里的杯子顺着窗就扔了出去。 听得“啪嚓”一声。 碎了个四分五裂。 闻听外头的马一声嘶鸣,继而卫瓒笑着喊他:“沈折春,你怎么偷袭我。” 沈鸢淡淡说:“无事,手滑。” 心里骂了一声。 可恶。 第33章 李文婴入狱后不久,靖安侯一夜擒获死士无数,火把踏过京城里里外外,甲胄谋逆案,也至此终于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京城一夜风起,卫瓒这位唯一知道内情、跟着查案的小侯爷又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 上回这待遇,还是他从战场回来,受了御赐银枪的那会儿。 卫瓒次日进宫了一回,回来给母亲请安,正碰上沈鸢,瞧见那小病秧子温声细语,连那水乡的调子都勾出来了一点。 侯夫人问他怎的就病着跑了出去,忧心他这两天病养得如何了。 沈鸢在他母亲面前,惯常是斯文俊秀的贵公子模样,温声说:“这几日已大好了,连嗓子都不疼了。” 又说:“我以为病得不重,便想出去转转、透口气,回来得晚了,才撞上这事儿——下回再不叫姨母担心了。” 端的是乖巧熨帖。 连卫瓒都快要听得信了。 果然见侯夫人目光都要化成水了,叮嘱他道:“下回可别这样了,侯爷说你和瓒儿都不能回来,须得在那无人照管的地方住着,我一想着,就实在是睡不着觉。” 又想起什么,对侍女说:“前儿定做的那玉佩,拿来给公子试一试,还有水色的那条抹额,也一并取过来看看颜色。” 沈鸢分明是高兴的,眼睛一个劲儿往侍女那张望,却又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这些东西都是够得,姨母不必费心。” 这点小心思藏得不深,故意漏出些样子来,屋里人见了都笑。 倒是侍女俏皮,在他头上插了一只女子的步摇,哄着侯夫人来看好不好看。 侯夫人一瞧,便笑了起来,道:“你们这些丫头,简直反了天了。” 沈鸢一怔,也只是微微红了耳根,却是笑了笑,不伸手去摘。 只温声说:“姨母觉得好看,便是好看。” 蝴蝶金翅翠玉珠,衬着他红玉似的耳垂眼尾,煞是动人。 侯夫人拍那丫头:“快取下来,只会欺负折春脾气好。” 卫瓒也不进门儿,就在门口看了半天热闹。 不知怎的,竟有点儿好笑。 这小病秧子装模作样跟他周旋了两天就原形毕露,在他母亲面前倒是要多乖有多乖,对那些个小丫头也温文尔雅的,就在他这儿死硬。 这小病秧子脾气好个屁,不过是会装罢了。 昨儿还拿杯子砸他来着。 果然,他一撩衣摆跨进房门,便见那小病秧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又做那矜持有礼的淡淡少爷神色,还起身将位置让他。 ——合着就演他一个 卫瓒却偏偏往沈鸢下首一坐。 沈鸢眉目淡淡,也不开口,就立在那儿。 侯夫人见这样,便知道是他们又吵着架了,笑说:“坐着坐着,一家人都还讲究什么。” “又怎的了,你俩这才好了几日,又闹别扭了。” “没有。” “没有。” 两人开口撞了个异口同声。 沈鸢只抿了抿唇坐下。 侯夫人嗔怪卫瓒:“你当然说没有。” 沈鸢娓娓道来,绵里藏针:“是真的没有,往常是年少不知事,如今折春长大知恩了,怎么好意思同小侯爷相争呢。”卫瓒一唱一和,暗藏机锋:“嗯,我俩晚上都挤一张床来着,亲兄弟也就这么回事儿。” 沈鸢四平八稳。 卫瓒肆无忌惮。 偏偏就是肩并肩在那坐着,叫别人难受。 侯夫人看着他俩笑,说:“算了,我可不管你俩的这些事儿。” 又问他:“今儿去宫里头怎样了。” 侯夫人这般一问,那小病秧子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卫瓒道:“没怎么样,闹出谋逆来,还指着圣上欣喜若狂么。” 侯夫人瞪了他一眼。 卫瓒才笑着说:“就是问了问我差事,又考了考学问,留我吃了顿饭,这才晚了些。让我后头跟着金雀卫继续办差,说是后头还有好些事等着查,到时候一并论功行赏。” 卫瓒顿了顿,却忽得道:“圣上还问起折春了。” 那小病秧子便骤然看了过来。 他便笑说:“应当是梁侍卫将连云阵的事儿同圣上说了。” “圣上说……” 沈鸢抿紧了嘴唇,腰也不自觉地直了起来。 他说:“说什么我忘了。” 沈鸢:…… 侯夫人嗔他一眼,说:“你快说,少欺负你沈哥哥。” 沈鸢闻听这一声“沈哥哥”,便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估计也是意识到这个称呼的传承从何而来。 卫瓒便笑了笑,说:“圣上说连云阵破得好,沈家子大有可为,着人将宫中兵法藏书挑选抄录送来,教他继续勤学不辍。” “估计晚些时候,赏赐就要送到松风院了。” 他说一句,沈鸢脸上的笑意大一分,再说一句,再大一分。 说到后头,那春风得意的柔软笑意,几乎要从眉梢眼角里沁出来,最终咳嗽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他。 指尖却又磨蹭着座椅扶手,蠢蠢欲动,似是想问他什么。 侯夫人见他俩这样,便笑说:“请过安了便早点儿回去罢,我一会儿还有管事来。” “你俩有什么话,私底下说去。” 他俩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暖气袭人。 沈鸢正是春风得意时,眉目舒朗,走起步来都轻快潇洒。 只是那步摇忘了拔,翡翠珠子一步一晃,蝴蝶的金翅也跟着颤,他总控制不住自己盯着看,又不大想提醒沈鸢。 ——也不许周围人提醒。 妒烈成性[重生] 第42节 卫瓒问:“身子已好利索了?” 沈鸢“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没问他嘉佑帝的夸赞,却将左右人都支开,压低了声问他:“安王如何?” 卫瓒道:“今儿进宫还瞧见他了。” 又说:“被拔去了多年的死士,盯着我瞧了好久,也不知心疼不心疼。” 沈鸢微微皱起眉,轻声说道:“无人怀疑他?” 卫瓒便懒洋洋笑了一声:“兴许有,但也没人敢提出来。毕竟有太多比他更可疑的人选。” “再者,安王本是先帝嫡长子,因国难赴辛为质,足足十余载归来,算得上是有功之人。如今还一心修道,没有铁证,寻常人不敢动他。” “连圣上今儿也是,提也没提他。” “因国为质,”沈鸢皱着眉喃喃,“怎的就变了呢?” 卫瓒说:“人心都会变。” 他低笑了一声说:“既有因恨生爱,焉知就没有因爱生恨。” 他也曾不信人心变迁,后来见过了自己狰狞丑陋、不可理喻的一面,才知道话不该说的太死。 而安王去国十余年,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有可能的。 先帝时期的大祁重文轻武、风雨飘摇。 北有草原掳掠,临有辛人压境。 昔日靖安侯回忆时,时常感慨年少时为将,时时憋屈,处处受人冷眼。 满朝上下,找不出几个能担将任的人,除了当年那个沈呆子,饱读诗书放着文官不做,却偏偏要跑去军营受苦。 便是这般形势,之后才有卫韬云镇守北方、分身乏术。 才有大军退让七城至康宁,沈玉堇夫妇康宁死守三月。 边境退至康宁城后,辛人屡攻不下,终于提出愿意和谈。只是提出要送出质子,并且要本该继承皇位的嫡长子,当时的嫡长子便是安王。 多年前,安王负安宁祈愿而去。 多年后,勾结辛人兵马,夺皇位,肆虐而归。 安王内忧外患,为坐稳皇位,只得一直求助于辛人。 那是大祁至暗的几年,辛人狂荡,在大祁国境肆无忌惮,年年粮食银钱一车一车送去,掏空了十余年的积累。 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场仗,都是从百姓口中夺食打的。 若退,民无尊严,国无前程。 若进,却是前有血泪,后有饥荒。 卫瓒这辈子都不想再打这样的仗。 沈鸢垂眸问他:“李文婴难道审不出来么?” 他摇了摇头,道:“李文婴已疯了。” “前几日审的时候是不愿开口,如今却是疯疯癫癫。金雀卫将他儿子拿到眼前来威胁,他却发了狂,险些将他儿子亲手掐死。” “如此举止,无论是真疯假疯,只怕都不能供出安王来了。” 卫瓒其实也做好了准备。 安王并不是能轻松就扳倒的一座大山。 如今这次,先撕了安王的底牌,已是好势头了。 沈鸢拧起眉来,半晌说:“他既然是这般手段行径,你掺和进这些事里头,便要小心。” “你如今风头正盛,没准儿会对你下手。” 卫瓒抿了抿嘴唇笑说:“还好,我这次也是奉命办事,卫锦程那次虽然有人见着了,他们却也不知我的目的。” “如今死士一事就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未必愿意再生是非。” 他既光明正大,又隐匿于黑暗之中,危险总是有,却不必拿来吓唬这小病秧子。 本来心思就够多的,国子学那点儿书都够他折腾得天翻地覆,何苦再为他操心来着。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咳嗽了一声,说:“担心我啊?” 沈鸢说:“又发癫。” 他说:“担心我又不丢人。” 沈鸢淡淡抬眸看他:“那我确实有些担心你。” 他一怔,不想沈鸢竟这样直白,尚未来得及欣喜。 却听沈鸢说:“小侯爷,我今儿去了国子学,先生问起你,我说你打了两天的双陆,还让我跟着你一起打。” 卫瓒:“……什么?” 沈鸢说:“你还背地里说博士讲学问讲得浅。” “将功课都扔进水里去了,回来谎称是丢了。” 他噎住了。 几乎能想到,这几件事故意连起来说,学里那迂腐博士会让沈鸢挑唆得何其恼怒了。 沈鸢垂眸,声音越发温柔亲切,说: “博士让你将功课抄上百遍,错一个字加一遍,若不抄,管你是抓了死士刺客还是什么别的,他都要去找姨父谈谈,就是闹到圣上面前去,你也得认这个罚。” “你若说担心,我倒是担心小侯爷的屁股,这次过后还能否健在。” 他说:“沈鸢,你……” 沈鸢却仰着头,冷笑道:“小侯爷是该多读些圣贤书,清醒清醒。省得周公之礼学得那样精深,却对我一个男人胡言乱语,又亲又抱。” 说话间,那步摇上翠珠都颤颤巍巍地在晃。 眉目间的嘲笑好不得意。 卫瓒让这小病秧子给说乐了。 感情这些日子的事儿,他都死死记着,等着一次给他连本带利收回来。 卫瓒抬起手来。 沈鸢面色一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退,却又不退。 他却光明正大地,狠狠地拨了一下那步摇下的翠珠。 见病秧子仿佛受了辱似的,墨玉似的眸子抬起看他,怒目而视。 那几颗翠珠晃荡着。 打过通红的耳畔,好似环佩叮当。 他笑说:“沈折春,我算是看出来了。” “你就是个毒夫。” 又妒又毒。 第34章 之后的一两个月,卫瓒都是跑得马不停蹄。 他猜得没错,死士抓了,却是个个儿一问三不知。这些人本就是被拿来利用的刀,不到那一刻,甚至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倒是民间开始断断续续闻风谣言,传起了什么小侯爷破案擒死士,编得那叫一个九曲回肠,倒比他本人破案的过程更惊心动魄。 卫瓒就甲胄案这么一个差事,忙忙碌碌干到了夏天,但这还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可气的还是抄书百遍这件事儿。 往常博士一生气,就爱让人抄功课百遍。 但昭明堂的学生也会混,今儿抄几页,明儿抄几页,等抄着抄着,博士气消了,三五天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架不住眼下这儿有个沈鸢。 三天两头、有意无意提醒博士,甚至还能替博士揪一揪他有没有错字了的地方,时不时给他再添上个三遍五遍。 这般来回折腾下来,卫瓒那百遍书活活欠了一春,还余下四五十遍。 昭明堂上下现在见着沈鸢都觉得心惊,生怕这抄不完的百遍书落在自己头上。 外头闲玩蹴鞠的时候,唐南星还给卫瓒出主意:“要不咱们几个帮你抄了算了,再不行,去抓两个会临摹字迹的文生来,还真要这么抄个没完了?” 他懒洋洋问:“你是打算瞒博士,还是瞒沈折春?” 唐南星琢磨了一会儿,还真是博士好糊弄,沈折春那一关难过。 却是晋桉用膝颠着那皮鞠,笑了笑说:“沈折春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找他说一说情不就完了么。” 唐南星说:“你出什么馊主意啊?” 晋桉说:“本来么,你越要糊弄他,他越来劲。你去说说情,他兴许一抬手就把你放了呢。” 唐南星道:“凭什么要跟他说情啊,前儿甲胄案的事儿,卫二哥还升了品的,就是不升,卫二哥也是武勋在身,见了面儿不让沈折春行礼就不错了。” 晋桉说:“这就不是一回事儿。唐南星,我说你一天天的,老跟那沈折春过不去做什么。” 唐南星没好气看他,竟有几分痛心疾首之色:“你懂个屁。”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却听见卫瓒扯松了领口,将那皮鞠一踢到一边去,说:“不玩了,歇一会儿。” 说着,便独个儿退了场,坐在边儿上乘凉,汗顺着脖颈淌进衣襟口,越发几分夏日的懒怠,不知在想什么。 自打入了夏,这日头一天赛一天的毒辣。 文生避暑的避暑、纳凉的纳凉,只昭明堂这群傻小子不知热,一日不动便浑身难受,顶着火辣辣的日头马球蹴鞠,动辄便浑身是汗。 若不是国子学的规矩严苛,如今一个二个早已打了赤膊。 妒烈成性[重生] 第43节 隔了一会儿,却是晋桉过来,道:“对了,卫二,避暑庄子的事儿,你跟沈折春说一声,看他愿不愿一起来。” “我问了学正了,说过两日就放假了,月试应当也免了。” 卫瓒应了一声。 又听见晋桉说:“唐南星那小子,脑子里半是面粉半是水,平日里到处喷浆糊,谁知道想得是个什么东西。你让沈折春别往心里头去。” 卫瓒怔了怔,笑着应声“好”。 待汗消了,便翻了墙出去转了一圈,循着国子学边儿上一家摊子,打了壶酸梅汤回去。 如今昭明堂一帮人都在外头蹴鞠,堂里就沈鸢一个人,支着下巴在边儿上乘凉。 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额角已沁出了些许的汗。 沈鸢受不得热,也受不得寒,不用冰块酷暑难耐,用了冰块又容易风寒,所以一到夏天分外的难受。 卫瓒咳嗽了一声,将那一壶酸梅汤放他面前。 然后坐在他边儿上。 沈鸢抬了抬眼皮,没看他。 卫瓒又咳嗽了一声。 沈鸢才说:“这不是卫大人么?” 卫瓒说:“我早知你这么酸,我还给你带什么酸梅汤。” 沈鸢垂眸慢吞吞翻过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酸甜适口,凉得也恰到好处。 再冰一些受不得,再暖一些也没什么凉意。 外头一群傻小子正是踢得好了,一阵呼和声此起彼伏,还在那儿数着数。 沈鸢说:“怎的,提着礼来,不想抄了?” 卫瓒说:“没有,我乐意来着。” 顿了顿,忽得觉出不对了,说:“沈鸢,你这什么耳朵,外头这么多人,你都能听见我说了什么?” 沈鸢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喝酸梅汤。 卫瓒揉了揉自己的耳根。 人却在胡思乱想。 想这小病秧子果真是让那些药材给腌入味儿了,热成这样,身上也是若有似无的药香。有了对比,才觉得外头那些人大汗淋漓得熏人。 外头蝉声趴在树上,也热得耐受不住,一阵一阵地响。 卫瓒问,避暑庄子的事儿,你去不去。 沈鸢挑了挑眉,说:“晋桉那个?” 卫瓒“嗯”了一声,说:“他们家在山间弄了个避暑的院子,建了几间竹林凉屋,说很是松快。只是在望乡城那一带,路上要走个三五天,说是避暑,只怕倒是遭罪去的。” 昭明堂这群小子,哪在乎什么暑气不暑气的,就是在京城待腻了,要找个家里管束不到的地方浪荡去的。 沈鸢说:“你去吗?” 卫瓒说:“去。” 只是卫瓒倒不是冲着避暑的,而是另有事,跟这些人顺了路。 沈鸢说:“我不去。” “姨母担心我,必不愿放我去。” 这意思就是想去了。 归根到底,其实也是武将家少年郎的脾气,也贪玩好动,也爱新鲜。 卫瓒说:“我娘不让,你就不去了啊?你上回劫我的时候,我娘可也没同意吧?” 沈鸢说:“就是上回劫了你,受了寒了,姨母都盯了我好几个月了,晚回去一会儿都要问。” 卫瓒笑了一声,道:“我娘是让你以前给吓怕了。” 这小病秧子刚入京时水土不服,又碰上寒冬腊月,头一年那是睁眼咳嗽闭眼发热,险些就病死在松风院。 之后每每风寒,侯夫人都怕得厉害。哪怕这几年身子日渐好了,也是如此。 这会儿要出门,侯夫人一准儿不同意。 越是温柔的人,越是有些固执。 卫瓒说:“我跟我娘说去就是了。” 沈鸢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别去。” “你那些朋友本就瞧我不上,你再跟姨母顶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便蓦地笑起来,忍不住伸出小指,偷偷勾了勾沈鸢的小指,说:“你听唐南星胡说,回头我就找他去。” 沈鸢让他勾了指尖,也没说话,只瞪他一眼,倒是面色有些慢慢红了。 眼神往窗外瞟,像是怕让谁给撞见了似的。 却又没挣开。 卫瓒闷笑了一声。 沈鸢却低着头继续读书去了。 隔了一会儿,见沈鸢还是没应。 卫瓒才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说了实话:“其实是我曾听说,望乡城有个林姓大夫,传得很是邪乎,我想着……带你顺路去瞧一瞧。” 沈鸢闻言,竟怔了一怔,抬眸来看他。 卫瓒说:“我娘那边,只消说一声就是了,她比谁都盼着你好点。” “没跟你直说,是不晓得他有多大的神通,怕你到时候失望。” 沈鸢这身子骨已毁了许多年了,京城里能找的大夫也都找过了,宫里头太医也都一一延请,可的确是只能好生将养着,半点儿都操劳不得。 这林姓大夫有多少把握,连卫瓒都不知道,到底只是前世听闻的,战乱中四处施展神通救死扶伤,多年的旧疾都调理得妥妥帖帖。他听说时,这人已是丧命了,只晓得家是在望乡。 否则多事之秋,他其实也不大情愿带着沈鸢四处奔波的。 沈鸢却截了他的话头,直截了当说:“我去。” 卫瓒一抬头,瞧见沈鸢攥着书的手几分用力,眼底透着一股子倔劲儿,说:“这些事,你直说就是了。” “卫瓒,我不怕失望。” 他怔了怔,轻声说:“我知道。” 沈鸢是在悬崖边儿攀着荆棘都能往上爬的人。 哪怕有一线希望都要挣出来。 ——是他不舍得让沈鸢难受。 卫瓒“嗯”了一声,趴在桌边儿,不知怎的,就笑了一声。 他一笑,让沈鸢踢了一脚。 卫瓒说:“你踢我做什么。” 沈鸢张了张嘴,又闭上,低着眼皮说:“不知道,笑得人心烦。” 还有。 要对卫瓒真心实意说声谢,可太难了。 ++++ 闻听避暑寻医之事,侯夫人果然忙不迭地放了人,甚至催着卫瓒赶紧上路。 又过了几日,卫瓒将手头的一应事务都嘱咐交接得差不多,总算是赶上了国子学放假的时候。 只是沈鸢自打来了京城,头一回出远门儿,侯夫人给他打点的行装已到了夸张的地步。 笔墨纸砚茶水点心自不必说,熏香驱虫,纱帐防蚊,常用的药都配好了包好了一样样装起来,锦缎被褥也是用惯的,煎药的炉子,行路的行灯,遮阳防雨的油纸伞…… 这次算得上是远游,便连知雪和照霜也跟着走,林林总总,光是装车就装了好半天。 卫瓒却是一匹骏马,一身白衣轻薄,除去马上一杆枪,一个包袱,再无他物。 包袱往随风怀里一扔,便驰马跟昭明堂众人你追我赶,恣意游荡。 让沈鸢隔着帘看了好半天。 越看越气闷,最后见卫瓒回头瞧自己,索性帘子一放,眼不见为净。 倒是后头,晋桉握着缰绳笑道:“沈折春的两个侍女实在好看,穿的衣裳好,戴的花儿也好,等落了脚,我非得问问她们是怎么配的不可。” 旁边唐南星大大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敢出门带侍女,我娘非揍我不可,我妹妹出门都没他讲究,连驾车的都是个姑娘。” 晋桉道:“先头卫二刚刚修理过你,让你少生是非,你又想挨揍了是不是?” 唐南星气急了,说:“我不是生是非,我是……” 却忽得顿了顿,如遭雷击。 整个人的神色都浑噩了起来。 在那儿看了沈鸢的车驾半晌。 又看了看前头卫瓒盯着沈鸢马车笑得几分无奈。 唐南星忽得道:“我懂了!我懂了!” 晋桉纳罕道:“你懂了什么了?” 唐南星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边,说:“晋桉,我跟你说一件事,你须得保密才行。” 晋桉还在那儿琢磨,是不是路上找野茉莉戴戴、寻些文人野趣呢,骤然让他一拉,险些从马上歪下来,怒道:“你说就是了。” 唐南星说:“我说了,你可别吓着。” 晋桉说:“有屁快放。” 妒烈成性[重生] 第44节 唐南星神神秘秘说:“我觉着沈折春是女扮男装。” 晋桉:“……” 唐南星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听过没有?” 晋桉:“……” 晋桉默默把马头调了调,说:“你离我远点。” “……我怕你蠢病把我给过上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唐进中举》 唐南星(拍巴掌):“噫!好!我卫二哥不是断袖!我懂了!我懂了!” 晋桉(抡圆了给他一个大比斗):“傻帽,你懂了甚么?” 第35章 唐南星这人,其实直觉很准,嗅觉很敏锐,否则他这着三不着两的性格脾气,也不会被他爹当成将才送进昭明堂。 但脑子确实也一根筋,认准的事儿,还不大容易回头。 观察了沈鸢一路,越看越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沈家当年留下的,可能就是个姑娘。 他不敢上卫瓒面前说,就折磨晋桉,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你信我。” 晋桉说:“我信你个大头鬼。” 唐南星:“你就没觉得,沈折春长得太好看了么?” 晋桉:“那是他爹妈好看。” 唐南星:“而且,在国子学这么多年,你见过沈折春脱衣服吗?” 晋桉:“他身体不好,又不大活动,没事儿当着人面前脱什么衣服啊?” 唐南星说:“你懂什么,他带两个侍女,就是为了避免暴露女儿之身。” 晋桉:“……” 唐南星自己把故事编得特别圆:“沈家夫妇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为了继承父志,顶立门户,女扮男装,孤身一人进了侯府。” “你看侯夫人疼她疼得跟亲女儿一样,没准儿就是留着给卫二哥做媳妇的。” 他一拍大腿:“这门当户对了啊!” 这时候他再看着卫瓒掀起沈鸢的马车帘,笑着说闲话逗闷子,被刺了几句也不恼,顿时生出了一股子钦佩之情。 不愧是卫二哥,火眼金睛,肯定是把沈鸢的真身给看了出来,这几日才突然转变了态度。 越想越觉得处处都对上了,这得是话本里才有的精准战术啊。 谁先勘破了沈鸢的女儿身,谁就是沈鸢的真命天子。 晋桉已经不想理他了,拿起水囊自己喝了一口。 隔了一会儿,却听见唐少锦又幽幽冒出一句来:“你说,沈姑娘在家乡有没有未婚夫。” 晋桉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惹得沈鸢和卫瓒都扭过头来看他俩。 他讪笑着摆了摆手,警告唐南星说:“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卫二面前说,小心他揍你。” 唐南星特别骄傲,说:“那肯定不能,卫二哥替她保守着秘密呢。” 晋桉:……女儿身秘密是吧。 行吧。 昭明堂这么多人,难免有那么个脑子长得不大健全的。 +++ 去避暑庄子少说要待上一个月,是以上路时,各家带的东西都不少,偏偏昭明堂这群小子都不肯好好坐在马车里,非得骑着马在外头溜达。 更可气的是,个个儿还身体极好,就这样磋磨了一天,到了客店休息时,还个个都不见疲色、两眼放光。 在外头吃着干果点心,等着酒菜,嘻嘻哈哈说笑,眼珠子瞧着往来客商咕噜噜地转,看什么都热闹新鲜。 却是沈鸢在马车上颠了一天,车里头闷热,下了车还昏头涨脑,没多久就自去楼上休息了。 客店的屋子算不上大,照霜知雪住在沈鸢隔壁,忙进忙出,整理过了沈鸢的房间,又收拾自己的,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取东西一会儿煎药的,忙得团团转。 惹得楼下一群少年频频探着头看。 卫瓒懒洋洋坐在边儿上,眼皮子也不抬:“眼珠子收一收,都没见过女的么?” 便有人说:“这两个特别好看。” “卫二,你家姑娘都这么好看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看漂亮姑娘。 精神爽朗,还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卫瓒想了想,还真不是他家姑娘都漂亮。 是沈鸢身边儿教出来的,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小病秧子惯会养女孩,连那呆愣愣的怜儿在他身边儿待久了,都透出几分娇憨来。 卫瓒说:“再瞧,把人姑娘看恼了,我可不替你们说好话。” 众人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去。 又拿着眼睛偷瞄。 客店是专做旅客生意的,没一会儿便将饭菜端了上来,下头这群人爱酒好肉的,要的尽是些重口菜色。 卫瓒瞧了瞧这一群人,又瞧了瞧忙得陀螺一样的知雪照霜,便自去后厨要了一碗清粥,几样清爽菜色,装在托盘里上楼。 临去前,对晋桉叮嘱了一句:“叫他们别生事,少吃酒,二两为限,明儿还得上马。” 晋桉向来是这里头稳重的,点了点头。 他便端着托盘,上去敲了敲沈鸢的门。 只“笃笃”敲了两声,便听见里头有气无力一声:“进来。” 卫瓒推门而入,便见沈鸢屋里已让两个小姑娘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床上都加了一床软被,防蚊的帐子也挂上了。 香炉点着,里头点着些醒脑安神的香,嗅起来凉丝丝的,带着一丝舒爽。 卫瓒将粥水搁在了桌上,轻声说:“坐车坐累了?” 沈鸢应了一声,那声音都像是没好气的哼唧。 想来是马车里头捂了一天了,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天热比天冷更难熬,冬日寒冷,有手炉脚炉取暖,捂着些就好。 可这天一热,马车里头跟蒸笼似的,往京外走的路不比京中平坦,三下两下,非把这小病秧子颠晕了不可。 卫瓒倒了一杯茶,说:“你这身子骨,当年怎么走到京城的。” 沈鸢道:“那时走得水路,船上也晕,后来换了车,也是走走停停。” 卫瓒说:“江南人还晕船?”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说:“从前不晕,身子差了,什么毛病就都有了。” 说着,似乎不欲再提,只接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慢慢起身说:“你吃过了?” 卫瓒扯了个谎,说:“吃过了,我给你端上来了,等你有力气了,再下去吃点。” 沈鸢坐起来,才慢腾腾说:“倒是要多谢小侯爷好心。” 卫瓒端了饭菜来,坐在床边儿,才发觉不对。 沈鸢竟是换了一身纱衣在床上,算不得很薄,叠了两层,是朴素飘逸的白色,却能透出若有似无的肤色来。 外头夜风徐徐吹起床幔,这两层竟能透出背后那一点红痣来。他定睛一瞧,骤然脸上涌起了些热气。 半晌才说:“你……你把衣裳换了啊。” 沈鸢道:“怎的,小侯爷打算热死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热了自然要穿薄衣裳,盛夏时京中公子谁没有一件两件纱衣,在寝房内穿着睡觉,也算不得失礼。 ——沈鸢畏热,在车里又捂了一天,这会儿自然要换件薄的透透气、好好松快松快。 话是这样说没错。 他移开目光。 又忍不住偷偷瞄。 分明入夜已凉快了些,越发口干舌燥。 忽然就知道楼底下那群浑小子,偷瞄两个侍女是什么样的心思了。 沈鸢见他偷瞄,倒嘲笑了一声:“这还敢说跟我好过呢,小侯爷可真有出息。” 卫瓒听沈鸢这样一说,也不答是好过还是没好过,便干脆光明正大地看了,抱着胸说:“你既然盛情相邀了,我不大胆些看也不好。” 沈鸢冷笑一声,说:“谁邀你了?卫瓒……” 还想再骂,卫瓒却将勺子塞到他手里,说:“吃点东西再说,省得没力气。” 沈鸢话让人堵在唇边,说不出来,有些憋屈。 只低着头慢吞吞吃粥,不知为何,被卫瓒视线看得有些食不下咽。 吃了两勺,发觉卫瓒目光已经移开去看屋里的摆设了,才稍微松了口气。 的确清粥小菜要更开胃一些,沈鸢没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这才终于恢复些许精神。 妒烈成性[重生] 第45节 将碗放下时。 卫瓒正拿着他的一册书在旁边儿打发时间。 这便总给他一种错觉,像是那小院儿里的气氛又回来了。 有什么跃跃欲试地冒了头。 沈鸢忽得问:“以前看过么?” 卫瓒愣了愣,说:“什么?” 沈鸢淡淡说:“你既敢说梦里与我相好一场,不如说说,好成了什么样。” “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卫瓒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沈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兴许是他见了卫瓒今日策马扬鞭时的痛快。 又或许是日头晒得烦了,马车待得腻了,病弱身体惹得他心烦,以及楼下热闹非凡,却独独他一个人要在这房间里静养。 连一口粥水都得让人送上来。 他有一股子邪火儿,藏在了胸口。 急于通过什么发泄出来。 “笃笃” 门外敲门声,打破了房里头的寂静。 外头是晋桉的声音,显然刚在下头跟人说笑过,便残存着笑意来问他:“沈折春,你休息得怎样了,要不要下来玩一会儿。” 他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等会儿就下去。” 晋桉应了声:“好。” 沈鸢便自当自己没说过那话,从床上下来,低头为自己穿鞋。 起身时,其实是想稍说一句和缓的话的。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 不想卫瓒喊了他一声:“折春。” 卫瓒从他身后,给他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绢布外袍,将月下透出的肤色掩了去。 连带着那无人知晓的一点红色也遮住了。 卫瓒垂着眸,从身后给他系上扣子,几乎要把他环抱了起来。 却连指尖都没碰到他,只是问:“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 沈鸢不说话。 平素恣意妄为、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垂着头在他颈侧温声说:“折春,你别激我。” 沈鸢嘴唇轻轻动了动,说:“激你又怎样。” 他心底有着连自己都觉得卑劣的得意。 让他的心跳得很快。 卫瓒只是为他系上扣子而已,他低下头,却瞧见了卫瓒手臂上微微的青筋。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说:“我也不能怎样。” 沈鸢的心跳的很快。 一刹那,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在军棋上战胜父亲时的快意。 有某种相似在其中,可与那时比,又完全不同。 悸动。快意。虚荣。沾沾自喜。 虚浮的得意。 嫉妒的种子,种不出纯粹天真的爱意,却催生出浮浪自得的花来。 他闭上眼睛,问卫瓒:“我耳朵红了么。” 卫瓒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 他想,他在卫瓒面前,似乎已经够难看了。 也不差这一点儿了。 他说:“你先去吧。” “我等一会儿再下去。” 第36章 这般一路颠簸奔驰了足有三日,待到了晋家庄子山下前,正巧已是黄昏了。 连日赶路总算让这些昭明堂的初生牛犊也将精力散得差不多了,个个儿面露疲色。 这时候便都开始后悔,逞强说上山不要竹轿的话来了。 晋桉家的确很会选地方,远望上去,却是苍苍翠翠的一片山林,遮天蔽日的绿,风一吹,一排排低下头,的确瞧着便很是凉爽,走在林荫山道间,也算不得十分难受。 众人皆是有气无力着爬上山,沈鸢慢吞吞地、咬着牙跟在后头。 拄着一根竹杖一点一点地前行,面色几分苍白,豆大的汗顺着面颊滴下来。 照霜已是将包袱都背在了身上,见他神色有些苍白,便小声在后头道:“公子,我背你么?” 沈鸢慢慢摇了摇头。 晋桉道:“要不我背着吧,我这两天没怎么骑马,尚且有些余力。” “也是我的错,不晓得是不是传信传错了,还是庄子里头的人偷懒,竟没下来接。” 原本车马行装就多,沈鸢又是个弱身子骨,这下只得将部分行李留在山下让人照看着,待他们上了山,再遣人下来担挑。 晋桉这般一开口,却听见唐南星急了:“你背什么你背!叫卫二哥来,卫二哥力气大。” 晋桉:“……” 唐南星这傻子还执着于女儿之身呢。 生怕旁人背就把沈鸢给玷污了。 沈鸢刚想开口说,用不着,却低头瞧见卫瓒已蹲在他面前,笑着说:“上来吧。” 沈鸢看了卫瓒片刻,慢慢爬了上去。 唐南星这才松了口气。 还在边儿上说呢,说:“我们男人之间啊,就是你背我,我背你,背来背去,沈折春,你也别放在心上……” 话音没落。 就让晋桉捂着嘴扔到一边儿去了。 唐南星痛心疾首:“你干什么?” 晋桉说:“你是吃坏什么东西了,还是昨儿住店把脑袋落下,把猪头给顶出来了,说的都是什么疯话。” 众人皆笑,沈鸢在卫瓒的背上也轻轻笑了一声。 小侯爷的背比旁人都要热一些,大夏天这般背着,胸前背后、隔着一层汗津津的布料贴着,沈鸢总觉得越发热了。 也不止是热。 他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能瞧见卫瓒的锦衣沾了山间的泥,背着他,低着头,便不如之前轻松,甚至难免让人取笑几句。 这又是何必呢? 其实哪怕认定了,卫瓒说的梦中情缘只是谎话。可每到眼下这时候,他又难免生出几分怀疑。 兴许卫瓒梦里当真与他有什么,如今才会让这骄傲无匹的小侯爷,态度变得这样厉害。 捧着他、哄着他,由着他得意,不去追究他卑劣的利用和欢喜。 ……还有吻他。 沈鸢抿了抿嘴唇。 行进间,卫瓒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折春。” 沈鸢便心尖一跳,故意平静道:“怎么了。” 卫瓒说:“情势不对。” 沈鸢闻听他语气里的正经,便也正色道:“怎么不对?” 他顿了顿,说:“这上山路有些兵马痕迹,只是下过雨,不大明显。” 沈鸢显然已是有些疲累的没注意,听他这般一说,定睛瞧过去,果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确实,只是分不清是上山还是下山。” “如此看来,晋桉的信没传上去,也未必是意外。” 八成就是送信人中途被阻断了,对方已知晓他们会今日到来了。 卫瓒心底那隐隐的担忧到底还是发生了。 此事多半是安王的手笔,只是他想不通,他听令办事,并没有露出察觉了幕后主使的马脚,何必要来截他一命呢。 “你暂且不要多想,此事未必因你而起,也或许只是寻常山匪。”沈鸢垂眸说:“不如去求援?我记得你有金雀令。” 那令牌还是这次办差事,嘉佑帝予他的。 金雀令代表帝王的辛人,哪怕在金雀卫中都鲜有人有,可向城府借兵,最多可以借来千数。 他笑了一声:“这个距离,来不及去望乡城的。”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说:“若退呢。” 他说:“我先头同晋桉打听了,下头有村落,现在不知他们是何打算,若伤及下头百姓,此事反而更难办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46节 沈鸢垂眸思忖道:“的确,马上就要入夜了,敌在暗,我们在明,此时宿于野外或山下民宅,只怕更不安全。” 又说:“我赌庄子里应当还是一切如常,他们若不想打草惊蛇,便是要在夜间动手。” “至于怎么动手……便要看他们有多少人,要活的还是要死的了。” 说话间,沈鸢的气息扑在他的耳畔,不知怎的,卫瓒耳根有些发酥。 他其实不曾背人爬山,动作间还有几分不适应,下意识把人又往自己背上托了托,那手便是往上头挪了挪。 背上的沈鸢便骤然红了面孔,怒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轻轻笑了一声,道:“沈哥哥,此事又得你帮一帮我了。” 沈鸢没好气道:“这次又有什么好处?” 卫瓒不要脸地说:“我这不背你上山了么。” 说完,就感觉沈鸢在他背后瞪他的后脑勺,那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被烧出两个洞来。 卫瓒下意识又把沈鸢往上头托了托。 手腕一动、一颠,这下掌心柔软饱满的一团。 叫两个人的脸一起红了红。 “……你管这叫好处?”沈鸢已经在他肩膀上磨牙了。 他以为这次沈鸢非要咬他不可了。 隔了好一阵,沈鸢气闷说:“你要我帮什么?” 卫瓒说:“先拉钩?” 沈鸢说:“你幼稚不幼稚。” 卫瓒笑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 他托着沈鸢的手。 被郑重其事地碰了碰小指。 ++++ 夜半三更。 昭明堂一行人刚刚在这庄子中安置下。 沈鸢独自一人坐在房间内,仿佛是闭目养神。 照霜没有在房间里,却是知雪心神不宁地在开合自己的药箱,一下、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沈鸢喊了她一声。 知雪的手一颤,险些让自己的药箱子夹了手。 沈鸢轻声道:“知雪,一会儿我离了房间,你便留在这里,一旦有变数,就按着晋桉说的藏起来,等时候过了再出去。” 知雪说了一声好。 隔了一会儿,喊了一声“公子”。 声音中几分微颤,叫沈鸢愣了,却是放柔了声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别怕,我和照霜都在。” 知雪点了点头。 小姑娘嘴唇都白了,抬眼看了看他,却是低头说了一声:“公子,我什么都不怕……就是你们千万好好的。” “别像老爷夫人……扔下我们就……” 沈鸢竟是怔了一怔,面色柔和了许多。 垂眸轻声说:“我知道。” 知雪是战场捡回来的孤儿,机灵又聪慧,平日里亲妹妹一样跟着他。 自从他父母走了,一句话也没提过,每日里就花样百出逗他开心。 如今又提起来。 才知道当年怕的疼的人都不止他一个。 这时,便听得外头一阵骚动。 他立时起身,出门去瞧。 便见果然有人提着两个捆得跟粽子一样的黑衣人扔在地上,道:“果然如卫二哥所说,刚刚这两个人鬼鬼祟祟潜入院中,我还道他们要做什么,原是意图要放火。” 放火。 沈鸢闻听这话便是一愣,却忽得听一声惊喝道:“糟了!你们快看山上。” “起火了!” 听得这一声,众人皆是抬起头,便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炽烈的火光。 夏日天干物燥,一旦起火,便更是摧枯拉朽,熊熊烈烈,一路席卷狂烧而来。 本就炎热的天气如炙烤一般。 这一刻恰好有轻风起,火势扑面而来,顺着风如涨潮的水一般积蓄,眼看着就要向下淹没一切。 ——院子里放火的两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竟是这已然烧起来的山林火,直冲着他们而来。 若是一路烧下来,整个庄子的人都要没命。 便有人慌忙道:“快走,这天气起火,须得往上风走才行。” “重要东西拿着,余下皆不要了。” 众人闻言,皆是应声,各自正要回去的时候。 却忽得听一阵咳嗽声。 紧接着有人说:“别动。” “谁都别走。” 众人看去,便见沈鸢出来便被热气顶了喉咙,正以衣袖捂口,低低地咳嗽。 有人怒道:“再不走,就要烧死在这儿了!你是要找死么!” 沈鸢好容易才咳完,缓过来了,便冷声道:“你出去,便只剩得一个死字。” “这不是山火,是有人纵火。” 那人道:“所以呢?!” 沈鸢声音骤然冷厉说:“他以火攻你,便是要断你下风之路,逼得你只能往两侧逃亡,往上风去。” “他这般设计,两侧风口必有人埋伏。” “月黑风高,深林茂密,他只放个十余人,以弩箭等你,以陷阱索命,便足够取你我性命。” 他说着,走上前一步。平日里惯常温润的目光竟有几分迫人。 “——我看是你想要找死。” 那人被震慑住了。 却又声音嘶哑说:“……那你说怎么办?” 忽得有人说:“对了,是卫二哥先察觉不对的,他一定想出办法来了——卫二哥呢?” 烈火熊熊而来。 山火,明月,立在院落中的沈鸢仰头而望,衣袂在热浪中微微鼓荡。 如火中一只欲燃的纸蝶,脆弱而洁白。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沈鸢说。 “开后门放火,以火攻火。” 他的眸子里透出了坚定和冷意。 “我应承了卫瓒, 带你们等他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敲敲打打放两个告示牌: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山上一缕烟,拘留十五天。 山火很危险,大朋友小朋友都不要模仿! 第37章 夜幕火光之下,有一男子自山上远远俯瞰,左手臂处空空荡荡,静静瞧着山坡下烈火一路滚滚而去,却是一把利刃安在了手肘端。 烈火蒸腾间,身后百余人也皆是神经紧绷、汗流浃背,隔着重重热气盯着山下的庄子。 只待那庄子中的人逃窜而出,便从左右冲杀,与两面侧风口埋伏的弩手一同将这些年轻人宰杀。 只是许久未见有人奔逃吵嚷。 却见那下风口处,又起了一道烈火。 左右皆笑道:“他们是疯了么,怎的又放一道火!” 却不想热气蒸腾之间,下风口的火竟被热气拉扯着与上风口的火迎面相撞,两火相遇,将草木和墙外几间木屋烧得一干二净,火势却是渐渐小了。 草尽而火灭。 下风处却是寂然一片,无人逃窜。 妒烈成性[重生] 第47节 倒是听得下头宅院里头,隐隐传来欢呼之声。 众人皆色变,不想这一番布置皆白费了。 这两道火墙,倒是拖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有烈火阻隔,他们不敢下山去冲杀,左右伏兵皆是弩手,也只能按兵不动。 却是身旁人低声说:“夜首领,干脆等火烧过了,令左右的伏兵上前,咱们冲杀下去便是了,就算是些武生,可房屋里头也不过是群孩子和一些家仆。” 那男人的目光也是有些难看,他不过是想借火势逼得这些人出来,谁知竟惹出这许多麻烦。 只是却心生疑窦:“他们如何不动?” 左右一怔。 是啊,已经知晓有人要索他们性命,又有火墙阻隔。 此刻纵然不往侧风口去,也该往下风处逃了才对。 怎会在庄子里按兵不动,难不成在等着他们么? 男人凝目远望,依稀见得一个白色身影立在院中,似乎也在精准远望着山顶,遥遥洞悉他的一切,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反复思量。 却不知怎的,莫名心生了一分怪异的忌惮。 这份忌惮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夜中见过卫瓒时,虽只有一人,却俨然如千百人难敌一般。 男人的目光越发阴沉起来,心里计算着火烧尽的时间,开口时还未来得及下令,却忽得见山口惊鸟纷纷。 再放眼望去,忽得见北面亮起数十火把,又有众多人声纷纷扬扬涌上山来,显然已是援兵到了。 左右皆不可置信:“都这个时候了,这是哪儿来的人。” 那夜统领立时变了颜色:“他们早有准备。” “卫瓒有金雀令。” 左右道:“这……夜首领,这该如何是好。” 若以金雀令向附近城府借兵,能借来百千人,那此行便是必败,反倒容易将自己折在这里。 先头手中死士已折去了许多,眼下这些人,不过是花钱买来的乌合之众。 他真要令众人死战,这些人也未必信服。 男人再看下头那庄子,便禁不住心生一丝凉意:难怪这些人动也不动,原来早已有了计划。 他本以为下头放火的白衣人是卫瓒,谁知竟然不是。 他细一听,甚至能听到下头与卫瓒两处遥相呼应之声。 卫瓒命不该绝。 昭明堂的这些小子也好运气。 他一咬牙,摆手道:“撤。” ++++ “卫二来了!卫二来了!” “火也停了!沈折春,旁边那些射冷箭的人像也终于撤了!你真是神了!” “你怎的知道,我们一动不动,他们便必要退去的?” 饶是火已灭了大半,可烧过的草木却是烟炎张天,浓雾滚滚。 惹得众人频频咳嗽,余火也需扑扑打打灭去,却又禁不住欢呼雀跃。 沈鸢咳嗽着,却是远远望着山顶,见那上头依稀有火光闪过,才目光闪烁道:“疑兵之计罢了。” 唐南星本是骑在墙上探看,道:“我看这些人还是没胆量,一看卫二哥借来兵就怂了,若真有胆量,怎的不打上门儿来。” 沈鸢摇了摇头,却是笑了,说:“卫瓒没借兵。” 众人的欢声戛然而止,说:“什么?” 他却慢条斯理道:“望乡城距离此处足有六十余里,他纵是快马加鞭,也许两三个时辰才能到,届时入夜闭城,他想要进城须得自证身份,还不知道城府愿不愿意借兵。” “若是如此一来一回,待他回来,只怕要给我们收尸。” 众人愣了愣,说:“那……那些声音是?” 却听得门口一声响,门口呼啦啦响起了许多声音,众人齐刷刷看去,却是卫瓒破门而入,笑道:“山下重金请了三十来个田里金刚。” 卫瓒领着头儿,身后却是跟着三十余个结实的庄稼人,每人手举两个火把,背上负旗,就这般呼呼喝喝、口喊军号,懵懵懂懂进了门儿。 还操着一口乡音问,该找谁给钱。 ——好家伙,果真是田里金刚。 夜黑风高瞧不见旗,只需个个儿举着火把,便能做百人之声。 寻百姓做兵难,但只要银子给够了,想要振一振声势还是容易。 加之山上以火攻火、按兵不动,仿佛真有救援一般,便将那些人糊弄了过去。 卫瓒笑了笑,手一指晋桉道:“此间主家说了,每人酬银十两,以谢劳苦。” 正灰头土脸灭火的晋桉:“……” 便是苦笑着举手道:“我我我,来我这儿领钱。” 卫瓒却是直勾勾瞧着那小病秧子,那小病秧子也在瞧着他。 梨花白的衣裳染了火灰,额角颊侧都熏蒸得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知为何,沈鸢分明没跟他说话。 他的心仿佛也被热乎乎的风塞满了。 众人见了卫瓒回来,便仿佛见了主心骨一般,松了一口气。 有人道:“此时之围既然解了,我们不若也赶紧转移他地休息,以防他们再杀了我们个回马枪,待明日天亮了,再去山下求救。” 沈鸢却忽得说:“为什么要转?” “难不成放了把火,射过了冷箭,便就这样由着他们跑了么?” 众人愕然道:“我们只有三四十人……” 其中还有许多是不曾习武的随从仆童,依着沈鸢推测,这山中伏击少说有两倍之数。 若不是惧怕他们是武学生,不知庄中仆人数量,只怕已砸上门儿来做强盗了。 沈鸢却道:“几十人又如何。”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 “此时不杀一个措手不及,还等什么?” 卫瓒闻言便禁不住顿了一顿。 他从没看错过沈鸢。 时机,判断,这才是逆转胜局的关键。 一闪即逝的东西,总有人抓得住,有人抓不住。 兵书几卷,随便一个书生便能背得滚瓜烂熟。计策谋略,万变不离其宗。 有人天生便有此才能。 有人阅尽千百卷书才得。 有人终其一生,钝而无觉。 而沈鸢阅尽藏书,就是为了抓住这生与死、胜与败的间隙。 沈鸢道:“况且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只需在山脚观望片刻,便会知晓我们并无援手。” “连个面儿都没照,今日我们由着他们全身而退,明日他们在前去望乡城的路上伏击,在我们归京路上伏击,届时又当如何?”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的意思是……” “以攻代守。”这一刻沈鸢注视着卫瓒,目光如炬,语速飞快:“卫瓒,山路只有两条,你自东面路上山来,他们必只有南路可走,路狭道窄,我们抄小路前去阻击,他们哪怕有千百人,也只发挥得出十之二三。” “况且此刻余火未尽,浓烟滚滚,他们必然以为我们不敢追击。” “我们能胜,而且能大胜。” 敌人越觉得不会做什么。 他们越要做什么。 沈鸢殷殷等着他的回答。 卫瓒笑了一声,看着众人笑道: “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能上得马的,愿意来的,都随我来。” “却如沈案首所说,难不成真就把这口气咽下了么。” 沈鸢一怔。 风吹起时,有什么在他的眼底,哔哔啵啵地烧着,在这一刻,却终于亮了起来。 昭明堂众人亦是心喜,正是好胜躁动的年纪,日日操练武艺修习兵法,不主动去惹是生非便罢了,怎的能让人欺到头上来。 便是个个儿穿甲佩刀上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整肃完毕。 卫瓒却忽得被那小病秧子牵住了马辔。 他低目看他:“怎么了?” 沈鸢说:“带上照霜。” 他笑着说,好。 沈鸢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松手。 擦肩而过时,他听见沈鸢说:“万事小心。” 卫瓒便微微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却是朗声对众人道: “吹角队分,鸣金变阵。” “夜战无旗,便以我声为信。” 妒烈成性[重生] 第48节 众人应声。 临行前,卫瓒回眸又瞧了沈鸢一眼。 见那小病秧子依旧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火中脊背笔直、目光灿烈。 仿佛这一场火,引燃的不是苍翠山林。 而是沈鸢。 + 卫瓒夜中行进时,想起了前世沈鸢去战场的时候。 沈鸢的银钱在救他时便用得差不多了,到了边疆时,两人也不得不分开来,流落各营。 他其实并不知道,在两人分开之后,沈鸢过得好不好,又吃了多少的苦。 只晓得沈鸢以文吏的身份一路向上爬。 他辅佐一个又一个的将领,最后爬到了李文婴的亲信身侧。 他曾在军中见过沈鸢一次,言笑晏晏,圆滑逢迎,说话间妙语如珠,只为了去逗笑一个盲目自大的蠢货。 他不知道沈鸢怎么会愿意忍着,叫一个蠢货“将军”。 而沈鸢瞧见他时,笑了一笑,却仿佛没见着一般。 那蠢货说:“是沈军师的朋友?” 沈鸢抿唇一笑,淡淡说:“不过是认识罢了。” 他甚至以为沈鸢会比他爬得更快更高。 可他再次见到沈鸢的时候,是在那蠢货打了败仗,上万人全军覆没的时候。 那是极其浅显的一个陷阱,沈鸢不可能看不出来。 也定是劝阻过了。 可没有用。 沈鸢是文吏,手中不掌兵,他磨破了嘴皮,好话赖话说尽了。可将领贪功,不愿相信一个病秧子的话,那么他纵有一身的智计,也终究无可奈何。 沈鸢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一个死去的。 卫瓒带着自己的队伍千里驰援时,是从尸骨山里捡回的沈鸢。 他险些以为沈鸢已经死了,翻找尸体的手一直在抖。 却终于蚊蝇乱舞的尸骨下里,将嘴唇皲裂、奄奄一息的沈鸢找了出来。 沈鸢看见他的一瞬间,红了眼圈,嘴唇嚅动颤抖着,却一滴泪也没掉下来。 手中攥着一只断臂的手。 眼中疮痍比这战场更甚。 他侧耳去听他的声音。 只听见细微干涩的喃喃。 沈鸢说:“我明明知道的。” 他将沈鸢带回自己营中,整整三天,吃什么吐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第一次对他说好话,干硬的喉咙发涩,只僵硬说:“不是你的错。” 沈鸢仍是不说话。 他那时也没有许多耐心,撩起帘就要走。 却听见沈鸢盯着头顶的帐子,用干哑撕裂了的声音,一字一字问:“为何不是我的错?” “他们不曾如我饱读兵书,也不曾如我锦衣玉食、食民谷粮。” “是我没本事救他们。” “是我。” 沈鸢说:“卫瓒,他们本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也有父母。” 沈鸢经历过太多太多次无能为力。 摧毁一个人的才能,只需要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 沈鸢就会相信,他真的无能为力。 无论他怎样攥着荆棘向上挣扎攀爬。 永远也看不到头。 那他总有一天会松开手。 第38章 未烧尽的山火在马蹄下滚烫,越是山下,越是浓雾滚滚。 敌人以为在浓雾夜色之下,他们必不可能追击,哪怕有官兵相助,只怕也忙着防火离山,是以个个儿都松弛懈怠。 只远远观瞧了一会儿,卫瓒便心里便有数,这些人并非死士,而是一群雇佣而来的乌合之众,身上连甲胄也无,怪不得不敢上门来袭击。 便低声嘱咐:“待会儿不准恋战,必要跟紧我,只将他们中路冲断,擒他们匪首便是。” “纵有盔甲护身,战场瞬息万变,决计不可轻敌。” 他将这些人带来打架,头一件事,就是得完完整整把人都带回去。 这可不比战场冲杀容易。 便断然不能硬上,只能智取。 众人便谨慎应了声,先放趁黑一轮箭矢,惹得人仰马翻。 又喝一声“起”。 便是一时之间,火鼓乱震,仿佛有千军万马自雾中冲杀而去,令人防得前防不得后。 敌人还来不及稳住惊慌,便见卫瓒携银枪冲杀而出,如恶蛟出水一般,撕开一道裂口,后头数人也随之冲杀而出。 却如龙摆尾一般,迅速隐没回浓烟之中。 又是新一轮箭射。 这些人与他们不同,没学过阵型金令,黑暗中不敢放矢,又不知卫瓒等人方向,只怕误伤了自己人,只在浓烟中乱了套。 浓雾滚滚,对方始料未及,卫瓒提着枪,带着人几次冲杀,又令众人高声喊:“只擒匪首,余下不论!” 这般神出鬼没的最是令人恐惧,人心一散,一群人很快便溃败不成军,落马的落马,逃亡的逃亡,四散而去。 只剩下零零星星十几人。 又一一被挑落下马。 烈火之中,正如沈鸢所说。 此战必胜,且是大胜。 卫瓒不追穷寇,却是盯紧了那为首的黑衣男人,带领众人将余下几人围困此处。 昭明堂的学生,书念得实不怎么样,但个个儿兵利马壮,武艺傍身。 沈鸢的那个侍女照霜,使得一手好剑,上马杀敌毫不手软,卫瓒粗粗看了一眼,觉得比昭明堂这些人倒还要厉害些。 想来是那小病秧子自己使不得剑,上不去马,便将一颗练武的心都放在了照霜身上,一招一式都是教得精准利落,杀伐决断,看得唐南星那傻子啧啧称奇,“哇”了好几声。 卫瓒见他那样就来气,喝了一声:“再分神就滚回去!” 唐南星这才闭了嘴,却是一个手头不稳,让那无手的男人看准了这个空当,调转马头一刀劈来,唐南星慌忙闪避,便让这男人一个疾冲而去,隐没进了雾里,逃的没了踪影。 这时才显出一群学生郎的青涩。 唐南星此时面色发白,道:“瓒二哥,我让那人跑了……” 此时浓雾,逃了的人往哪儿走,很快就看不清了。 若四散去追,只怕更是昏招。 众人正在面面相觑之间。 却忽得听一声箫声,自雾中呜呜咽咽传来。 卫瓒骤然面色一顿。 却是照霜忽地向卫瓒一拱手道:“是往北边,阵型勿变,我独自去就好。” 她这一夜不多开口,开口却有几分军营里的味道,叫众人轻忽不得。 见卫瓒点了头,照霜便驰马往北,匆匆而去。 这头只余下几个残兵,不多时便被昭明堂众人绑了去,却是那箫声缕缕不断,忽高忽低,听着不似是曲声,却仿佛是指路之信。 卫瓒越听面色越黑,待手头之事停当,便令众人原地待命,自己迫不及待纵马,往起箫之处奔去。 不多时,箫声便停。 却是卫瓒骑着马,捞下了一个面红耳赤、骂骂咧咧的人来。 众人凝神去看,才惊讶道:“沈折春?” 沈鸢被卫瓒强行提在马上,放在身前,低声道:“卫瓒,你放开我!” 卫瓒的声音却冷森森:“沈鸢,谁准你来的?” 沈鸢淡淡道:“小侯爷还真拿自己当将军了,我又不是你的兵,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在山上盯着了的,东南都有火势,那人逃也只能往北边儿逃,只去等他撞到照霜剑上便是。” 卫瓒还欲再说,却听得雾中马蹄声疾响。 照霜却提着那黑衣男人,噗通往地上一扔。 妒烈成性[重生] 第49节 手筋脚筋俱断。 沈鸢眼睛一亮,道:“毒药呢?” 照霜干脆利落道:“已卸了。” 众人一看,才发觉,这黑衣男人竟是连下巴都被卸了,这才发觉照霜的狠辣之处。 倒退两步,在姑娘周围让出了一个圆圈来。 沈鸢勾了勾嘴唇,几分得意道:“干得好。” 还想再问两句,便听卫瓒扬声下令:“绑了的人抬回去。” “回去路上不要懈怠,以防他们还有后手。” 沈鸢说:“应当没了,我盯了好一阵子的,的确都是逃下山了。” 卫瓒没理他。 沈鸢又碰了碰他,说:“你倒是放我下来,我跟照霜乘一匹就是了。” “你这样带着我算什么?” 卫瓒却一手箍紧了沈鸢的腰,在沈鸢耳边哑声说:“沈鸢,你别惹我恼。” 他许久未直呼过沈鸢的姓名了。 骤然一喊,这小病秧子竟一顿,显然是嗅到了几分危险的味道。 沈鸢几分心虚,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半晌小声地“哦”了一声,生怕当初去庙里求的一身平安符今天就要用上了。 卫瓒是沉着脸回去的。 昭明堂众人倒是欢天喜地,虽是多多少少都受伤挂彩,却是头一回参与大型群殴,高兴快活得活像是郊了个游。 回去决计要吹牛,几十人对百人,毫发无伤,轻松俘获贼首。 至于这百人皆是些乌合之众,只怕便更没人提了。 唐南星哭丧着脸跟在后头,显然就是他责任最大,若不是沈鸢盯着,险些这匪首就要让他给放跑了,是以让同学调侃了一路。 这耻辱只怕在武将之间要传上个几十年,等他年老力衰,还是会有老将颤巍巍说:“那个唐南星啊,当年为了看姑娘……险些把贼头儿给放跑了,自己也差点被刀劈了……” 卫瓒实在没有时间去责怪他。 只将贼人和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又将一应巡逻防卫安排下去。 叫了有伤的都去包扎,沈鸢那小侍女这时倒用上了。 此时便已过了四更。 卫瓒强压着情绪,将这一套事情忙完,自己未觉着时间流逝,却见着那小病秧子渐渐松了口气,似乎是以为这事儿过去了,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就要往房间挪。 一步、两步。 好容易挪到门口。 卫瓒便幽灵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 沈鸢一个激灵,以咳嗽掩饰了一声,说:“忙完了?” 卫瓒冷笑一声说:“忙完了。” 便反手将那正准备开溜的沈鸢捉进了房,门一关,反手就按在了门板上。 卫瓒很难忘记他将沈鸢捉下来的时候那一幕。 他驰马上山丘。 一抬头,便见皓月当空,一片焚烧过的焦土之上,一白衣小公子手执洞箫而立,垂眸注视着战场。 风一起,便是背后未尽的火星在忽明忽灭,战场的火灰缱绻在他的袖间。 他却柔情如江南情郎立于乌篷舟头,箫声呜咽,喁喁传情。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不外如是。 他见了一眼,便心神动荡,却又叫人后怕得厉害。 是以刚一进门儿,他便一手将沈鸢扣在门上。 这姿态几乎于审问了,卫瓒忍了一口气,压着火跟沈鸢说:“沈鸢,你方才怎么敢一个人过来?”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四处逃命,我都不令他们去追。” 夜战尤其怕分散,他几番喝令昭明堂这些人不准去追逃兵,怕的就是落单遇险。 哪知一回头,他最忧心的沈鸢,就立在他头顶上涉险呢。 沈鸢却丝毫没有反省之意,反而眸底暗藏几分得色,说:“卫瓒,你未免小看我了,我是算过了地形的。” “那个位置很安全。” 说着,竟低垂着眼皮,缓声细语给他分析起地形的妙处来。 卫瓒却是连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只见那小病秧子说话间,那微红的唇一张一合,眉宇间也得意放肆。 倒与那夜客店,沈鸢有意挑衅他时几分相似。 那时沈鸢说,激了他又如何。 他怕惊了他,忍着不碰他,有意捧着这小病秧子得意些。 却现在好了。 得意了,也胆大妄为了。 沈鸢继续说:“而且夜战本就需要一个人在高处瞭望,我视力极佳,恰好该担此任。” “退一万步说,纵有险情,照霜也能听懂我的箫。” 卫瓒心里更是冷笑一声,好样的,怪不得让他带着照霜。 原来竟是那时候就想好了要跟来。 他胸膛微微起伏,已是忍气得厉害,偏偏这小病秧子还要再辩。 于是一开口。 他便吻了上去。 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这是第一次发觉。 伶牙俐齿的沈鸢,却有一条笨拙又柔腻的舌。 拧巴着挣扎,捉紧着他的襟口,甚至在他唇角咬出了伤口来。 却还是被他捉着,将那柔软的一截舌尖尝了又尝。 卫瓒第一次同人这般亲密,却是着了迷似的,只分开不到一息之数,便忍不住又一次吻上去。 捉着沈鸢一次又一次纠缠。 待这小病秧子没了力气,唇已被他含吮得又湿又软。 他喜欢极了。 连那恼火劲儿都没了,像吃了满口香甜的糖果,心尖儿也跟着喜悦酥软。 却忽得听到门外轻轻的叩门声。 是照霜问:“公子可受伤了么?要叫知雪来看看么。” 姑娘的声音柔和稳妥。 却惊得小病秧子便震了一震,如梦初醒似的,下意识挣扎了起来。 却被他整个儿拉进怀里。 又一次衔住了唇。 门外照霜又轻轻敲了两下门:“……公子?可在么?” 沈鸢支支吾吾发不出声,挣扎着要推开他。 他却一只手就能将沈鸢的两只手腕制住,固定在背后。 在沈鸢耳侧恶劣低语。 “不是听得懂么,你让她好好听听。” “能不能进来救你。” 第39章 有了照霜在门外,这小病秧子一下乖得不得了,面红耳赤由着他亲,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待忍到照霜走了,却是让他欺负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他托着拥着,才没软到地上去。 卫瓒这时才觉着自己一时冲动,似乎是有些过火了。 但这事儿木已成舟,亲都亲了,他也一点儿没打算收回去。 只搂着沈鸢,自己用指尖儿碰了碰嘴角,果然被咬出血了,竟忍不住笑意,小声说:“沈折春,你也够狠的。” 却听见沈鸢咬牙切齿的声音:“卫瓒,你等着……” 仿佛连舌头都让他吃得笨了几分。 卫瓒懒懒笑道:“怎的,又要让我抄书?还是让我爹打我?” “要不你干脆说了,我照着做就是了。” 沈鸢冷笑一声:“我哪有这本事奈何小侯爷?如今你可是没什么怕的了。” “你说这话还有良心没有,”他说:“我没什么怕的?” “折春,我今儿就怕得要死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50节 沈鸢骤然一怔。 刚刚消下去的几寸红,又涌了上来。 半晌嘀咕说:“你……你怕什么?” 他见了沈鸢这反应,便仿佛让毛毛草搔了一下痒似的,又去亲了亲他的耳廓,苦笑说:“好好跟你说,你听不进去,非要我说怕了,你才肯听是吧。” 沈鸢阴阳怪气说:“我有什么听不进去的。” 又说:“小侯爷有什么指教,我用不用焚香沐浴再来静听?” 他说:“折春,你别心急。” 其实沈鸢出阻击的主意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他的几分急迫了。 这倒不是说,这追击的主意出得不好,在那一刻,的确没有比这更能反败为胜的策略了。 但沈鸢也的确渴望着被肯定。 急着要证明自己的才能,急着要别人看见他。 甚至急到要亲自跟到险境来,验证自己策略的成功,将最后一点疏漏都亲手给填补上。 沈鸢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几分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说:“你今日怎的知道我来了?” “要不是你非要上来,我一来一回的,你都未必知道。” 卫瓒自己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低声道:“我当时听见那箫声就知道不对了,以为你至少带了几个人在身边,谁知你胆子这样大,竟独个儿跟来了。” “你今儿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沈鸢仍是嘴硬:“有你什么事儿。” “小侯爷父母有家人疼着爱着,有唐南星他们信你敬你,有什么怎么办的。” 卫瓒笑了一声,说:“你有本事,就把这话再说一遍。” “你看我亲不亲你。” “我对你,跟我对唐南星他们,是一个样的么?” “我怎样惦记着你,你心里不知道么?” 沈鸢骤然就想起他说的,梦里他们俩相依为命的事儿来了。 不知是得意还是羞窘,更多的还是莫名的暖意,就这么涨潮似的慢慢涌了上来。 却是垂着头,绞着衣裳袖子不说话了。 卫瓒这人,不是不会说话,就是傲气了许多年,不好意思多说那些儿女情长的话,可沈鸢偏偏就吃这一套。 侯夫人几滴眼泪,几句真心话,就将这小病秧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指东不往西的。 到了卫瓒这儿,却是越养越难养,再让着哄着也不好使。 他便有些想得明白了。 他得学着稍微低一低头,让这小病秧子见着点儿他的真心。 这事儿其实不大容易。 他跟他爹靖安侯是一个脾气,插科打诨、装模作样都行,让着哄着也简单,只是要说句真心话很难。 但他能学着一点儿一点儿说。 沈鸢掉下来一缕发在颊边。 他慢慢挑起来,帮他掖在耳朵后头。 这小病秧子连耳朵都生得比别人好看些,流畅又秀致,耳垂软绵绵的,捏在指间便忍不住想揉一揉。 他轻轻揉了一下。 那小病秧子也没伸手拍他,想来就是哄好了一半了。 他嘴角便忍不住偷偷勾起来。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沈鸢忽得说:“卫瓒,你哪儿伤了?” 他无奈说:“你又瞧出来了?” 这小病秧子眼睛是什么做的? 他一点儿动作不自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沈鸢说:“你回来时我就瞧出来了。” 卫瓒有些尴尬,嘀咕一声:“后背。” 又说:“不是刚才受的伤,是上山的时候没注意,后背被火燎了一下。” 当时没找凉水冲一冲,后头急着去伏击,也没处理。 回过劲儿来,才觉得是有些火烧火燎的疼,抬胳膊都不大舒服。 沈鸢淡淡嘲笑他一声:“没用。” 他“嘶”了一声,说:“沈折春,你是不是心黑的有点儿过分了。” 沈鸢却说:“你别动,我给你拿点烫伤药过来。” 说着,要从他怀里起来。 却又被他轻轻攥住衣袖,装模作样可怜巴巴说:“嘴唇也伤了。” 却是指着沈鸢亲自咬出来痕迹给他看。 沈鸢面色一窘,却是说:“活该。” 说着便拂袖而去。 他怀里这便是空了,心道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指着这小病秧子从毒夫让他感化成贤夫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却就是止不住笑意。 就地一倒,便侧着身,倒在了沈鸢的床褥之间。 这小病秧子枕头床褥都又软又舒服,透着缠绵的药香,浅色细罗纱帐层层叠叠掩着,床头还摆着几只绵绵的软枕。 一躺上去,疲乏便一阵一阵涌了上来。 这天实在是闹得厉害,先是背着沈鸢上山、急忙忙下山求援、再迎着山火上山、到了夜里又带着众人夜战。 直到现在,连四更都过了。 这一刻属于沈鸢的药香盈满了鼻腔,身体才终于感知到了疲倦。 眼睛微微一合,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沈鸢回来时,正瞧见卫瓒连衣裳也没换,怀里抱着他的软枕头,脏兮兮蜷缩在他的床上。 顿时一阵头疼。 照霜也跟着回来了,倒也没多想,只是见了卫瓒那样子便笑:“刚到这屋来找你,结果你不在,小侯爷倒是寻了来睡。” 沈鸢顿时神色一僵,却是低着头说:“他屋子没收拾出来,便乱找地方睡。” 照霜说:“也是累了一天了——那还上药么?” 沈鸢垂眸看了看手里的烫伤膏,才说:“上罢,不然一晚上过去了,明儿更不好处理了。” 慢吞吞、老大不情愿地解了床上人的衣裳。 才发现背后燎起了一串的水泡。 有几个在穿上甲后,来回挤压,已磨得破了,能瞧见些许红肉来。 照霜见了便轻轻道:“是当时急着上山,燎着了?” 沈鸢垂眸说:“你去烧些水来,再向知雪要根针、要些干净的纱布来。” 照霜便去了。 沈鸢瞧着床上的卫瓒,的确是少年人的脊背,线条流畅,结实有力,除去了上衣,侧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腰窄得漂亮。 可疤痕也不少。 之前卫瓒指与他摸过,却终究没直接眼见来的触目惊心。 行伍世家的少年皆是如此。 习武从军,哪个都是要吃苦头的,若是个个儿都像自己一般处处被哄着惯着,连个磕碰都不曾有,那还做什么将军。 可沈鸢看了一会,没觉得嫉羡,也没觉得卫瓒荣耀,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隔了一会儿,照霜回来了。 他便将那针在火下烤了又烤,一颗一颗挑了水泡,小心翼翼除了脓水,涂上了药膏,再裹上纱布。 停手时,天都快亮了。 沈鸢额角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中途照霜便说:“公子,要不我来吧。” 沈鸢却嘀咕说:“不必了,你也累了,再说……这人不要脸……回头再讹上你。” 照霜颇有几分好笑,心道小侯爷讹她做什么。 他们俩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精明,偏偏对着另一个就幼稚了起来。 沈鸢也没解释,低垂下头,只潦草把卫瓒衣裳给穿上了。 看了这人唇角伤口半晌,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嘴唇。 面色变幻莫测。 时而羞恼,时而恨恨,时而又流露出几分不知何故的暖意来。 照霜:“公子,小侯爷把这儿占了,咱们去哪安置?” 沈鸢半晌说:“罢了,另寻一间吧,这屋让给他了。” “这么大庄子,还能没地方住不成。” 说着,慢腾腾站起身 走到门口,却又说:“照霜。” 妒烈成性[重生] 第51节 照霜说:“怎么了?” “捉两只蚊子进来。” 照霜愣了一愣:“……蚊子?” 沈鸢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淡淡说:“放帐子里头。” 照霜:“……” “是。” 不是她的错觉。 公子在面对小侯爷的时候,真的会变得极其幼稚。 -------------------- 作者有话要说: 春卷:卫瓒你等着——嗡嗡嗡嗡—— 小侯爷:毒夫啊毒夫!呜呜呜呜! 第40章 到了第二日,众人便张罗着下山、往望乡城去。 这山上庄子却是不好留了,那无手的男人死不吐口,谁知道后头还有没有后招。 余下那些喽啰也只晓得是这首领花钱买了他们,只说他们是一帮武学生,路经此处,要花钱取他们性命。 不如一群人往望乡城去,顺道将这些人直接押到城府去,也省得去报了府尹又得派人核实,一来二去的磨时间费工夫。 只是这避暑之行,却是结结实实落了个空,留着晋桉一个,对着满山的焦枯哭笑不得,还不晓得怎么跟家里人解释,这庄子也烧了大半的事情。 昭明堂这些人倒半点儿没有失落,不如说,干了这么一回大事,却叫他们高兴得不行。 于是又收拾行李,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闲谈前一夜的惊险。 路上却是晋桉眼尖,忽得问他:“卫二哥,你身上怎的了?” 卫瓒一低头,见是衣襟没拉严实,露出点点红痕来了。 ——昨儿让蚊子咬的。 他今天一觉醒来,两只蚊子在耳边嗡嗡狂响,他巴掌一拍,满手都是红。 合着他给这两只蚊子开了顿饕餮盛宴。 旁人遥遥见了红印,又见他嘴角破了,便都拿他调侃:“卫二哥昨晚是去哪儿偷香窃玉了。” 他便说:“那你们问问你们沈案首,昨晚儿派了两只蚊子伺候我来着。” 众人不知他上去亲沈鸢那一截,只听沈鸢将蚊子塞进他帐子里,个个儿笑得要从马上掉下来,拍着腿说:“可有人治你了。” 卫瓒往沈鸢的车驾那一瞧,便见那小病秧子远远瞧了他一眼,就将那车帘给放下了。 他又纵马凑过去,把帘儿撩起来。 便见沈鸢微红着耳根,斜斜瞧了他一眼,说:“怎的?” 他瞧着沈鸢笑说:“两只蚊子呢,还没解气?” 沈鸢不说话。 卫瓒又说:“明儿有时间么?” 沈鸢说:“没有。” 卫瓒说:“你也不问问,我找你做什么。” 沈鸢看他一眼,撇过头去解释:“明日七夕,我答应带知雪照霜她们上街转转。” “她俩日日守着我转,到了姑娘们过节的时候,总得去高兴高兴。” 是以并不是有意敷衍他。 夏日的风热腾腾吹在卫瓒的脸上,又钻进闷热的马车里头。 “我来之前,让随风先去了城里头,说找着那林大夫了。”卫瓒说,“折春,你明儿腾些时间出来,跟我去看一眼。” 沈鸢愣了愣。 卫瓒眼睁睁看着这小病秧子的眼底,透出一丝非同寻常的亮来。 ++ 第二日便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小姑娘们乞巧玩闹的日子。 沈鸢原本托了晋桉照顾两个小姑娘,谁知这事儿让昭明堂这群不要脸的听见了,个个儿拍着胸脯让他俩放心去寻大夫看病,涎着脸说要保护知雪照霜不受人欺负。 ——实则就是想上大街,光明正大去看看望乡城的姑娘。 一伙儿身形健硕的少年人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伙子强抢民女的恶霸。 有两个妹妹似的姑娘在,就不大一样了,显得他们特别像体贴妹妹的好哥哥。 卫瓒却是带着沈鸢七拐八拐,绕到了坊间一间民宅,隔着老远,就瞧见屋顶上晒着的药材。 进了门,便见随风立在那,笑着道:“林大夫,这就是我说的公子了。” 卫瓒侧了侧头,便瞧见沈鸢的脊背仿佛骤然就绷直了。 带着几分肉眼可见的紧张,拱了拱手,道:“老先生。” 那林大夫五十余岁,留着胡子,精神烁烁,叫他坐下说话。 半眯着眼睛,搭了脉,看了症状。 问他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 沈鸢便从袖子里摸出几张药方给他瞧。 也不晓得是不是大夫都是这慢腾腾的脾气,一来一回的,教人大气都不敢出。 卫瓒瞧着,不知怎的,百爪挠心似的难受,连自己受伤都没这般心焦,恨不得从这大夫嘴里,把话一连串给掏出来,却又不能。 只抱着胸在边儿上找个地方立着,瞧着小病秧子跟这人一问一答。 林大夫问:“公子这病根已许久了,当初是怎的落下的?” 沈鸢怔了怔,半晌才说:“……是……让蛇咬了。” 林大夫说:“怎样一条蛇?”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轻看了卫瓒一眼,低下头说:“是一条剧毒蛇。” 大夫又教他说得细一些,沈鸢便将那蛇形描述了一番,轻声道:“那时年纪不大,家里生变,本就病了,大夫那时说是忧思成疾,叫我养着就是了。” “只是一不留神,让一条毒蛇给咬了,发现的时候说是蛇毒入骨,嘴唇紫了,喘气都困难,又请了大夫来,说是已救不回来了,只开了几服药随便吃着。” 大夫听了这话没怎样。 卫瓒的眉却是皱了起来。 沈鸢犹豫了一下,才接着慢慢说:“那方子吃了三五天,眼见着越吃越差,家里头已为我准备发丧了,棺材板都准备好了。谁知却让我侍女按着书,胡乱几针给扎了回来了。” “只是从那儿往后,身子就垮了,上马练武都不行,多动一阵子都冒虚汗,逢着什么小事都要病一场。” “这两年让太医轮着瞧过,药吃了许多,慢慢养着,虽不常病了,却还是虚弱。” 沈鸢越说越简略,甚至有几分赧然。 卫瓒却心里头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恼火。 心想,怪道侯夫人当初去江南见了沈鸢一眼,便怒不可遏,非要舟车劳顿将沈鸢带回侯府来。 如今想来,沈鸢在父母离世后,竟是过得不好的。只是顾忌着沈鸢的面子,不好跟卫瓒这个家里的小霸王细讲。 且不说家里头好端端的,怎能突然冒出一只毒蛇来。 只说若是在侯府,沈鸢多打几个喷嚏,侯夫人都要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大夫就得请到松风院,好吃好喝地候着,诊了脉知道没事了,才能松口气。若真是病了,那宫里头御医都得请过来轮一圈,药材铺都差不多要搬到家里来了。 在沈家,却是蛇毒入骨,才有人发现,匆忙忙请了个大夫来,病了三五天,人还没合上眼睛,就急着就买棺材发丧。 最后还是知雪学着书,几针给扎了回来。 对一个人用心没用心,实在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情。 要是沈鸢身边儿没知雪这么个小丫头,那只怕沈家夫妇唯一的小公子,真就这么一副棺材板拉出去埋了。 却是越想越积火。 那小病秧子却是垂着眸笑了笑,嘴唇动了动,说:“大夫,我这病还能治么?” 林大夫将手中的方子看了好一阵,终究是摇了摇头:“蛇毒入骨,又是久病成疾,根基已毁了大半。我见你眼下吃的方子,已是很好的了,我至多再添减几味药,不过是锦上添花。” “若要根治的方子,却是我也开不出了。” 沈鸢便微微一怔。 睫毛垂了下来。 像是淋了水的沮丧小动物一样。 卫瓒的心也跟着沉了,没说出话来。 却是那随风半晌轻轻抱怨了一声,说:“我找您的时候,您还说自己医术高超呢。” 林大夫叹了口气:“医者医病,不能医命,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想了想,又说:“若是我那兄长还活着,兴许还能有法子。” 沈鸢抬眼看了看他。 却是林大夫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早些年战乱中流散了,如今人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大晓得。” “你若问他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沈鸢便又低下头去了。 林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拉过一张纸,一字一字地写,写过了,交予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52节 半晌,听见那小病秧子说了一声:“多谢先生,改日再来拜访。” 林大夫也见多了这样不甘心的病人,点了点头,叹息说:“若有什么事,只管再来问我。” 一步一步往外走的时候,卫瓒给随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问那大夫兄长的信息。 沈鸢出门时的步伐很轻很慢,出了大夫的门,走到巷口时,背倚着墙,静静站了一会儿。 卫瓒陪他在那站了一会儿。 天色将将擦黑,一盏一盏巧灯亮起来。 几节台阶下,就是繁华的街口,漂亮的香囊针线挂满了摊子,尚且年幼的小姑娘,眉宇间不知烦忧,手牵着手从街巷跑过去。 沈鸢的影子,在一节一节的台阶上。 被拉得坎坷而漫长。 卫瓒轻轻捉着沈鸢的袖角,隔了一会儿,又握住他的手。 沈鸢却淡淡说:“刚刚忘了,你背后的伤,要不要让大夫瞧瞧?” 卫瓒心里头不知道让谁拧了一把似的。 他想,这小病秧子就是想让他难受死。 第41章 沈鸢驻留的时间并没有许久,便转去了他茶摊,他们同昭明堂一行人,约好了在那碰头。 到了茶摊时,昭明堂一众人正说笑着吃茶,桌上还摆了几碟子巧果,面粉和糖做的,无甚馅料,所以动的人不多,只是买来应个景儿罢了。 见了他皆问:“怎么样了?” “可见着大夫了?说你什么了没有。” 沈鸢变脸极快,仿佛方才在他面前,那些若有似无的难受、低落,都瞬间消散了。 很快就又变回那个外人眼里风度翩翩的沈案首,笑着说:“大夫开了几服药,说是让先吃着。” 众人闻听此言,却不晓得其中意义。 许多人还以为沈鸢是生来体弱,这几服药吃下去,就能慢慢将他调理着治好了。 便纷纷向他道喜。 沈鸢也不解释,就这样听着。 仿佛在漆黑巷子里,仰头望着星河发怔的人不是他一样。 闲聊几句,沈鸢便轻声问:“知雪照霜呢?” 众人便笑说:“知雪姑娘嫌我们杵在身后碍事,便拉着晋桉和照霜姑娘自己去逛了,一时半会儿怕是逛不完了。” 又有人道:“路上有人赛穿针,知雪姑娘便去比了,还拔了个头筹。” 沈鸢闻言,便道:“她拈针拈惯了的,次次针灸都把我扎个刺猬样,可不手巧么。” 那人道:“我见着穿针跟扎针不像一回事。” 旁边问:“你穿过么?” 那人便嘀咕说:“这倒没有,男人捻针穿线做什么。” “你没穿过,那你怎的知道不是一回事。” 年轻人总爱说着些没意义的废话来抬杠,沈鸢也跟着笑了笑。 这般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茶闲聊,忽得见那唐南星过来,“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茶,道:“我跟你们讲,听说东边楼设了个乞巧台子,好些姑娘在上头赛穿针。” “有几个姑娘,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 众人正是慕少艾的年纪,一听漂亮姑娘,哪里还坐得住。 但只说是去看姑娘,又不大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一个说是想去买点心,又一个说是想去茅厕。 话一撂桌,火烧屁股似的去看了。 转眼间,摊子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和一桌子的茶盏。 沈鸢喊人将茶盏收了,撑着下巴,见人散去了,眼底那淡淡的郁结之色,便又重新凝了回来。 没说话,只垂着眸,将那一碗茶喝了一点,又喝了一点。 半晌淡淡笑了一声:“一听姑娘,却都屁股下头长了钉子了。” 卫瓒说:“是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沈鸢说:“京中的姑娘不够他们惦记的?” 卫瓒笑着说:“京中狼多肉少,姑娘难求着呢。” 其实细细去想,沈鸢也到了年纪了。 沈鸢生得那样俊秀,学问也好,近来还两次因着阵法出了风头,本也应是不愁婚事的。 偏偏他余下的条件又太差,一无功名在身,二无父母扶持,往亲族上看,江南沈家近些年很是没落,最致命的还是个病弱之身。 纵然背靠着侯府,却是没有血缘,一旦成了亲,总要从侯府搬出去。 往后是个什么光景,又是说不准的事儿了。 哪家真心疼爱姑娘的,也不愿让女儿嫁来。 是以哪怕到了适婚的年龄,仍是门庭冷落。 侯夫人其实也早替沈鸢打探过,几次有瞧上了的姑娘,便小心翼翼去探问。对方起初还以为是要给卫瓒说亲,皆笑脸相迎。 等到一听是给沈鸢说亲,便立马讪讪把话错过去。 时间久了,侯夫人自己也不好再问,京中拢共就这么几家人家,次数多了,怕是人人倒都晓得沈鸢求不到姑娘了,到时更是难看。 沈鸢自己心里也清楚,从来就没提过什么婚事不婚事的。 眼下瞧了旁人思慕姑娘,也只垂着眸说:“这么火急火燎地凑过去,也不怕把人姑娘吓着。” 卫瓒这厢胡思乱想,没细听他说什么,便没答。 沈鸢便像没说似的,又垂着头接着喝茶。 隔了一会儿,有人推着买针线的摊子过去,卫瓒忽得想起什么事儿来,匆匆起身说:“你且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一起身,却忽得被沈鸢攥住了衣袖。 卫瓒愣了愣。 低头便见沈鸢眼圈几分红,几分恼地瞪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好一会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不甘心地松开他的衣角。 却是撇过头去,淡淡说:“小侯爷赶紧去吧,省得赶不上瞧姑娘乞巧了。” 卫瓒怔了一下,刚想说,自己不是打算去看人乞巧的。 岂料沈鸢又冷笑一声,说:“我瞧着小侯爷那偷人衣裳的下流劲儿,也的确是个做牛郎的料子。” “眼下不去招摇,岂不是浪费了这一身好人才么。” 卫瓒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了。 咳嗽了一声,又坐下,说:“那我还是不去了,省得教你误会我。” 沈鸢垂眸摆弄着手里的瓷杯,冷眼细语说:“我误会小侯爷什么。” “我与小侯爷素昧平生,就是看个小织女回来,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药都给他上了,这就素昧平生了。 翻脸可比翻书快多了。 卫瓒这笑越听越收不回去,嘴角就差要咧到天上去了。 却又有意看看这小病秧子还能说出什么来,忍着笑说:“看什么织女,织女一年见一次。” 沈鸢却是越发光火,说话跟那连弩箭似的,一扣扳机,冷箭一根接着一根往外射: “就是一年见一次才好呢。” “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是什么稀罕玩意呢。” 卫瓒这回实是忍不住了,肩膀耸了又耸,差点笑倒在桌子上。 沈鸢见他嘲笑自己,越发恼火,起来拂袖就要走。 卫瓒一边儿笑,一边儿捉住了他的手,沈鸢不情愿要抽手,将袖子里藏着的一小团塞进他手心。 却是笑得声音都抖了,说:“我想去配个穗子,弄好了再给你的……” “罢了罢了,省得你以为我去见织女了。” 沈鸢摊开手。 却是一个毛茸茸的,汤圆儿大小的小兔子坠子。 兔子身子圆滚滚白绵绵的,两只红彤彤的珠子做眼睛,两只兔耳朵不长不短立在上头,愈发显得憨态可掬。 上头打着粗笨简单的络子,缀玉串珠的倒也好看,下头若配上一条穗子,正正好挂在他的箫管上做箫坠。 沈鸢一嘟噜的话,跟一大串葡萄似的卡在喉咙口,噎的上不去下不来,却是半晌才讷讷说:“你哪儿捡回来的。” 小侯爷说:“我亲手做的。” 沈鸢耳根一红。 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卫瓒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撇过头去说: “真有织女,瞧见我给你打络子的蠢样,也该掉眼泪了。” 沈鸢盯着两只手掌之间的小兔子看了又看,半晌嘀咕:“什么时候弄的。” 卫瓒说:“住店的时候,见一个小姑娘做,便过去问了问。” 妒烈成性[重生] 第53节 “后来看你吹箫……就想着给你做个坠子算了。” 沈鸢“哦”了一声。 这下确实卫瓒又点儿不好意思了,昭明堂的人要知道他做这玩意,还不知怎么笑话他呢。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两辈子里,还有为人穿绳结、拿针线的一天。 卫瓒便微微红了耳根,伸手说:“你若不要,就还我。” 沈鸢却轻哼了一声:“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说着就光明正大笼袖子里了。 沈鸢若无其事地喝茶。 却是隔一会儿就往袖子里瞧一瞧。 又隔一会儿,又偷偷低着眼皮,往袖子里瞧一瞧。 卫瓒还在那装着跟他说闲话呢,越看他这样,耳根越热。 半晌撑不下去了,脑袋埋在桌上,揉着自己耳朵说,沈鸢。 你这么可爱做什么。 第42章 卫瓒他们在望乡城滞留没有多久,等着卫瓒将折子递到京城、又等着送回来,再跟着押送这些黑衣人的官兵一同进京候审。 临行前,这一群人已玩得疯了,听闻要出发,更是彻夜难眠,聚众在客店的大堂嬉闹。 他们这群人玩不来什么雅的酒令猜谜,更品不来什么词曲。 顶天了就是划拳猜物,一时之间,处处都是“哥俩好啊、三星照啊”的呼呼喝喝。又是打牌,又是玩骰子,甚至挪了桌椅,腾出了个空地来角力争跤。 动辄欢声如雷,起哄声此起彼伏。 左右客店里头已让他们包了,没有别人,便越发敞开了玩,吵吵嚷嚷闹得人头昏。 沈鸢玩不得那些激烈的,披着件衣裳,在边儿上慢悠悠跟晋桉打双陆。 晋桉的确是个臭棋篓子,骰子运也不好,但好在棋品好,不焦不恼,玩一玩就跟沈鸢闲聊杂事。 沈鸢眼神儿却不自觉往卫瓒那瞟。 卫瓒外袍已脱在腰间,让人给起哄了,正在那同人掰腕。 上身只余下薄薄一件夏裳,便显得身形极好,腰窄肩宽,笑起来时几分兴味盎然,越发显得脱略形骸。 对面儿的同他面红耳赤掰了好一阵子,额角都冒了汗了,也没见掰过他去。 便见卫瓒笑了笑,一发力。 那人手腕便“噗通”一声砸在桌上。 周围又是一片唏嘘、起哄声。 唐南星叫得比谁都响,倒比他自己掰赢了还高兴,满场跑,边跑边喊:“卫二哥!卫二哥!” 沈鸢看了便有些好笑。 晋桉见沈鸢看热闹,便笑着说:“他打小就跟在卫二后头转悠——别说他了,我们京里头这一波武将子弟,都是跟着卫二转悠的。” 沈鸢挑了挑眉,道:“我以为你们是到了昭明堂才熟悉的。” 晋桉道:“哪儿啊,早些时候还没昭明堂呢。” “那时候京里文官看不起武将,连带着文生也瞧不起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事儿都排挤着我们,动不动就喊着武夫粗暴,只堪驱使。” 沈鸢怔了怔,倒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们那会儿也有这样文人,见了骑射学武的,便翻着眼皮子骂‘小赤佬’。” 只是他文武兼修,年少时便遇得少些,倒时常有学堂里先生,劝他读书为上。 一讲起当年那些事儿,晋桉一说便来了劲了,道:“但就卫二最不一样,靖安侯那时候在北边守着,他便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赌钱打架,惹是生非不说,脾气也差得很,真惹急了他上门去掀了你家的房,后来京中那些文生在他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沈鸢问:“没人管他?” 晋桉说:“怎么管,他那人嘴也颇厉害,圣上面前他都能狡辩出几分道理,卫皇后出嫁前爱他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说怎么管。” “我们那时候也是见他厉害,就跟着他一起为祸四方,一路跟到现在,唐南星仍是张口卫二闭口卫二哥的。” 说着,晋桉竟笑了一声:“若不是后头靖安侯实在看不过眼,将他弄去军营了,只怕现在就是京中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账。” 沈鸢有几分能想出来。 卫瓒脑子是天生的聪明,武艺又好,没了父亲掣肘,再带着唐南星几个虾兵蟹将,可不是混世魔王么。 沈鸢翘了翘嘴角,半晌说:“现在也是。” 晋桉笑说:“现在已好多了,起码稳重许多了。” 沈鸢便是眉目微微一闪。 却听另一边儿掰腕已决出胜负来了。 卫瓒慢慢把手收回来,揉了揉肩膀,懒洋洋冲着屋里的人喊:“到时候了,都回去睡吧,明儿还得骑马赶路。” 昭明堂的人皆晓得卫瓒说话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唉声叹气开始收拾东西。 一时之间收棋盘的收棋盘,码牌的码牌。 卫瓒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姓:“喝酒的别以为我没瞧见,说了只许喝二两,你们喝了多少自己心里有数。” “明儿落了脚,我们都不动,就你们几个喂马去。” 一群人唉声叹气说好。 却忽得有人笑道:“你倒是别只管我们,管管沈折春,他坐那儿也喝了二两多了。” 这般一说,众人便皆往沈鸢那边儿瞧。 少年人就这么回事,一来一回玩过几次就熟了,已学会祸水东引了。 沈鸢倒是怔了一怔,却抬眼看他,淡淡道:“嗯,喝了。” 旁边儿一个两个的,恨不得将“打起来”三个字刻到脸上去了。 唯恐天下不乱。 卫瓒看着沈鸢。 沈鸢心跳漏了一拍,却仰着下巴,静静看他。 便见那一身骄气的小侯爷抱胸看了他半晌,却勾了勾唇角,说:“他又不上马,你们若也坐车,那就是抱着酒坛子喝我也不管。” 众人皆拍着桌子大喊他徇私枉法。 沈鸢却静静垂着眸。 他手伸进袖子里,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小兔子。 捏了又捏。 将那得意的心绪压了下去。 却又被剧烈的心跳声吵乱了耳畔。 分不清眉梢指尖,为何而滚烫。 +++ 待回去侯府的时候,国子学的假日已过得差不多了,刚一回去,便跟着卫瓒去请安。 侯夫人听闻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匪贼,提心吊胆了好些天,总算见着了他俩,一手一个,拉着仔仔细细来回看,见人都是好好儿的,才松了口气,问沈鸢寻医求药的事情。 小病秧子低着头笑说:“见了大夫,大夫说如今已养得很好了。” 侯夫人哪能听不出来,这便是没法儿再治的意思。 轻轻叹了口气,手在那小病秧子头顶揉了揉,半晌说:“咱们接着找,这个不行,总有能行的一个。” “我们家折春这么好,老天见了都要怜的。” 沈鸢没出息,一听这话就低眉垂眼的,倒生出几分愧疚来:“让姨母忧心了。” 卫瓒在边儿上瞧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有点羡慕他娘。 真是一物降一物,卫瓒一生两个大敌,沈鸢和靖安侯,皆是让他娘收服得妥妥帖帖。 卫瓒看了半晌,没忍住,笑着开始揭沈鸢的老底:“这会儿倒装了,你山上没少出风头。” 侯夫人一顿。 便见那小病秧子偷偷瞪他一眼,低着头小声说:“没有……” 卫瓒说:“当时那伙子人都打算跑了,也不晓得是谁主张追的来着。” 沈鸢忍不住了,反驳他:“除了追还有别的法子么?” 卫瓒说:“那自己追出来,我总没冤了你吧?” 又说:“胆大包天的,山上还火还没灭干净呢,就窜到山头上了。” 还绘声绘色给侯夫人讲了一下事情始末,这小病秧子当时的英姿。 气得沈鸢立马就炸了毛,瞪着他说:“那你不是也——” 卫瓒说:“也什么?” 也亲了他来着。 沈鸢不能说出口,气得抬脚踹了卫瓒一脚。 卫瓒便在那儿笑。 却听得侯夫人温柔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肃,轻声说:“折春,出门前,姨母怎么叮嘱你的?” “爱惜自己……不要涉险……”沈鸢嗫嚅着答。 沈鸢头一次吃这样的闷亏,只有他挑拨离间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告他黑状的份儿,委委屈屈应了一声。 妒烈成性[重生] 第54节 ——被他娘训了整整一个时辰。 连眼泪带说教,活生生把沈鸢训成了一只耷拉着眼皮的小动物。 这小病秧子头一回让他娘训,委屈得眼睛都要拧出水来了。 卫瓒在旁边心情大快,心道什么叫借刀杀人啊。 多读兵书还是有用啊。 等训完了,沈鸢已恨恨地一个劲儿瞟他了。 还得乖乖低着头给侯夫人倒茶润喉。 侯夫人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才轻声说:“折春,还有件事,我须得与你说。” 沈鸢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姨母请说。” 侯夫人说:“沈家来京里了。” 这下不止沈鸢了,连卫瓒都愣了一下,说:“哪个沈家?” 侯夫人温声道:“还能有哪个沈家,就是你沈哥哥家里头。” 侯夫人握着沈鸢的手,慢慢说:“折春,你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几番上门来求见。” 沈鸢便是一愣。 卫瓒也是一愣。 侯夫人说:“我见着他们的意思,是想要你回去。” 卫瓒闻言越发火起,嗤笑一声说:“怎么从前不来?是见他前儿立了功了,觉着沈家又能出个做官儿的了?” 侯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顾忌着沈鸢的面子,遮着说道:“兴许也就是思念折春了,都是家里人,总会念旧。” 卫瓒却是冷哼了一声,将茶盏随手一放,里头的半杯热茶便是惊涛骇浪。 侯夫人又握着沈鸢的手,慢慢说:“只是姨母舍不得你走,想留你在这儿接着住。” 沈鸢听了,便喊了一声“姨母”,偷偷握紧了自己的衣摆,低着眼皮不知想什么。 又听侯夫人继续说:“只是沈家若非要折春回去,我们是拦不住的,沈家占着一个血脉的理字,真撕破了脸,也不好办。” 卫瓒抱着胸道:“那又怎样,他们还敢到侯府来抢人么。” 侯夫人摇了摇头,说:“不敢抢人,还不敢四处去说么,你沈哥哥以后是要科举的。” 卫瓒一噎。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靖安侯府姓卫,沈鸢姓沈。 明面儿上就是半点干系没有的两家人,沈鸢不愿回自己家,非要驻留在侯府,若是沈家四处戳着脊梁骨,说他嫌贫爱富,不孝不悌,他也难以辩驳。 侯夫人却犹豫了片刻,轻声说:“你父亲倒是想了个法子。” 她握着沈鸢的手,轻声细语说:“折春,我跟侯爷想收养你做义子。” “我们不要你改姓换族,只是成全我们这一段缘分。此事我们想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如今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是我与侯爷舍不得你将来离了侯府去。” 沈鸢忽地抬起头来。 卫瓒:……啊? 他好一会儿才半晌反应过来侯夫人说了什么。 他爹要收养沈鸢? 那他梦里那个、那个和那个怎么办? -------------------- 作者有话要说: 靖安侯:儿砸,我们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卫瓒:坏消息。 靖安侯:你老婆家里来抢人了。 卫瓒:那好消息呢? 靖安侯:我想了个好主意,准备把你老婆变你哥了!哈哈哈哈哈!高兴吗儿砸! 卫瓒:啊????? 第43章 卫瓒在心里磨着牙感谢了他亲爹一百零八次。 靖安侯,天下第一好父亲。 没见过这么能给亲儿子挖坑的。 那边侯夫人还细语轻声地对沈鸢说:“其实若真算起来,我们本也该是一家子。” “当年你刚刚落地的时候,你姨父就与你父亲说好了,要结一对儿娃娃亲,等我生个姑娘来定婚约。” 这一出沈鸢和卫瓒两人都是头一次听说的,面面相觑看了一眼,又迅速挪开了目光。 也不知是谁先不好意思。 “谁知道瓒儿不争气,偏不是个姑娘。”侯夫人玩笑道,“若非如此,沈家还有什么可抢的,你早就是我家的女婿了。” 卫瓒嘀咕说:“得了,这话一准儿是我爹说的。” “什么都怪到我身上来。”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爹一准儿咬牙切齿地嫌他,此时有子不如无。 侯夫人笑着嗔他一眼,说:“你还怪你爹,你自己数数当年闯了多少祸,你爹当年从边关一回来,没等领封赏,先让人堵得家门都出不去。” 那时候靖安侯卫韬云还没眼下这般光耀的军功,每每一回京,先听到的就是卫瓒又闯了多少祸。既怕连累自己的皇后胞妹,又怕自己时常不在京中,卫瓒这小混蛋让人记恨寻仇,挨个提着礼品点心,上门赔礼道歉。 卫韬云昔年被贬江南,被文官排挤整治得连口饭都吃不上,也没弯腰低头过,偏偏为人父母以后惨遭制裁。 回来将卫瓒捆着结结实实打一顿,还要让遭卫瓒的恨。 这对父子简直天生是仇家。 之后卫韬云携着侯夫人,去沈家访友,本是想寻求些教子良方的。 在书房商谈时,便见沈家小少年从窗外探出一个脑袋,手握着几支红梅,斗篷上还积着几分碎雪,笑问:“今日还下军棋么?” 沈玉堇说:“阿爸会友,今日不下了,你自己出去玩吧。” 小少年笑了一声,道:“那你欠我一回。” 却又将手中花枝一掷,正正好落入书房的空花瓶里。 白瓶红梅,煞是好看。 小少年拍手喜道:“投中了!” 让沈玉堇温和地瞧了一眼,便一溜烟逃了。 空气中却还余着几分新鲜的梅香。 卫韬云盯着那一枝红梅,登时心里头咕嘟咕嘟冒酸水,眼红得不行。 越想越气,又不好跟夫人说,在冷风里委屈巴巴坐了一宿。 侯夫人睡了一宿,出门见卫韬云大狗似的蹲在门口,两眼放光,已是恶向胆边生:“夫人,咱们结亲是结不成了,要么偷摸把沈呆子家的崽子偷走吧?” 侯夫人哭笑不得,说:“玉堇好容易得了个宝贝,不得跟你拼命么?” 卫韬云更难受了,越发着恼:“你不晓得,我昨晚跟沈呆子说我到处给人赔礼道歉,儿子也不听话,他哈哈笑了我一晚上。” “这么些年了,哪有只有我笑话他的份儿,如今可算让他捡着笑话了。” 侯夫人便跟他一道坐在阶前,慢慢说:“你常年不在京里,瓒儿好强、又怕被人欺负,自然会凶一些,待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靖安侯这才老实了,却也嘀咕:“他老子我倒也得活到那一天才行。” 又让侯夫人瞪了一眼。 临走前仍是不甘心,还偷偷去沈鸢房里偷看沈鸢。 还哄人家,说想不想去京城玩啊,京城有个卫瓒弟弟,可以陪你玩。 话没说完,就让沈家夫妇给轰出去了。 沈夫人还叉着腰说,连个儿媳妇都没有,拿着你家的小子就要骗我家鸢鸢,快滚快滚。 如今侯夫人说来,全是些笑话。 平日里卫瓒一听他爹的糗事,就乐不可支,这回却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脑子还惦记着沈鸢要做他兄长的事情。 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还极有可能就成了。 沈鸢低着头,倒是笑了一会儿,却轻声说:“就是真有千金小姐,折春也不敢带累,如今已是很好了。” 侯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哄他说:“折春,你再想想。” “人生大事,无论怎样选,姨母都不会怪你。” 两个人这才出去了。 卫瓒和沈鸢一走,靖安侯就从屏风后头出来了,半晌黑着脸说:“你怎么还当着孩子,揭我的短啊。” 侯夫人笑说:“我见着他俩似乎都吓着了,不如先说些高兴的。” “不然折春一时为了咱们的恩情应下了,心里却顾虑,那反倒是害了他了。” 卫韬云偷偷站在窗边往外望,说:“那俩小子不会打起来吧。” 隔了一会儿,忽然蹲下了。 侯夫人问:“怎的了?” 卫韬云说:“那逆子好像往我这儿看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55节 侯夫人笑了一阵子,说:“你当他们俩多大了,如今瓒儿已懂事许多了。” 卫韬云嘀咕:“我怎么没瞧出来。” 他被祸害得太惨,很难相信自家儿子还有懂事的一天。 在卫韬云眼里,自家儿子就是个叫人又爱又恨的、永无尽头的麻烦制造机。 “我是真盼着折春答应我,”侯夫人笑了笑,似是怀念地轻声说,“宝意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放心不下他。” 卫韬云也低低的“嗯”了一声。 沈夫人姓萧,闺名叫宝意。 侯夫人今日说得有些多了,想起来的,便也多了。 在沈鸢面前,不愿提孩子的伤心事,面对丈夫时,却又止不住流露出那无尽的怀念来。 她喃喃说:“我怀瓒儿的时候,你不在京里。她知晓是产期在冬天,千里迢迢过来陪我,连玉堇都放下了。” “我说她是盼着儿媳妇,她说不是,说是知道我怕闷怕疼,她来陪着我,逗我开心,就不疼不闷了。” “我生瓒儿的时候胎像不稳,怕得要命,半夜睡醒了,就抓着宝意的手说,若是我死了怎么办,若是我熬不过去怎么办。” “宝意说我胡说。” “我说,万一呢,我死了之后,孩子怎么办。他父亲是个征战沙场的人,他若没了母亲,往后该怎么办。” “宝意说,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若有人敢欺负他、轻侮他,我便提着剑去砍了他的脑袋。” 几句话间。 侯夫人像是又见着了当年那个明烈漂亮的姑娘。 便笑着说:“宝意是说到做到的人。” “我那时便不怕了。” 室内这样安静,仿佛时间都这一刻而缓慢。 卫韬云轻轻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 许久,侯夫人轻声问:“韬云,你说我照顾好折春了么?” ++++ 沈鸢一出门儿,就急匆匆往回走。 卫瓒三步并两步地追着,一路追到了松风院,沈鸢正待关门,他却一只脚先踏了进去,硬是挤进了屋。 见左右无人,才攥着沈鸢手腕说:“你跑什么?” 沈鸢说:“没跑。” 却是低着眼皮不看他,只一起一伏喘匀了气。 嘴唇都呼吸间染上了氤氲的湿气。 卫瓒如今正是越看沈鸢越心痒难耐的时候,不敢细看,慢慢挪开目光,只说:“我有话同你说。” 沈鸢“嗯”了一声。 他便问:“母亲提的事儿,你怎么想的?” 沈鸢淡淡说:“什么怎么想的。” “你想应么?” 沈鸢不说话。 他便直截了当喊:“义兄。” 沈鸢轻轻挣了挣手腕,皱眉说:“你乱喊什么?” 他笑说:“我可没乱喊,我看你要答应,提前练一练。” “省的到时候见了你叫沈鸢,我父亲又要揍我。” 这话里就带了几分火气和心烦意乱。 笑意里都带着几分假。 沈鸢瞧出来了,却也是心乱,便抿了抿嘴唇,说:“你是不愿我回沈家,还是不愿我做你兄长。” ——自然是都不愿意。 但看着小病秧子低着头的样子。 又说不出来了。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相反,他对沈鸢的了解比其他人都要深。 沈鸢妒了他许久,以至于连沈鸢自己都深受其害。 几番自己折腾自己,根源无非也就是妒忌他家庭美满,求而不得。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能有人怜他护他,他父母又都高兴,沈鸢就算想答应,又有什么错? 卫瓒张了张嘴。 可还是有一股不甘心的火在心尖烧着。 半晌说。 “那我怎么办?” “你们都高兴了,我怎么办?” 他低低垂着头,声音透出了几分委屈,耳根禁不住几分红。 “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 “我如今这样……义兄个屁。” 他说罢。 沈鸢也说不出话了。 隔了好一会儿,便见那小病秧子的面孔也浮现出一丝羞窘。 抬起手,犹豫着,想要轻轻触摸他一下。 去忽得听见门外脚步声纷纷,照霜隔着门道,是沈家来人拜访了,想见一见公子。 沈鸢闻声,手便转了个弯,到了唇边,轻轻握拳咳嗽了一声。 说:“我去看看。” 卫瓒原本伸手想拦,想了想,却又没伸出手,只也跟着沈鸢到了外间。 便瞧见了那沈家来人的模样。 来人应当是沈家如今当家的沈老爷,与靖安侯差不多年纪,热络殷切地迎了上来:“好侄儿,我这些日子与你写了许多信,你怎的一封也不愿意回。” 沈老爷几分含笑地看着沈鸢,伸手故作亲热要碰沈鸢的肩膀。 却见那小病秧子往后退了退,垂着眼皮,喊了一声:“伯父。” 沈老爷的目光,却紧紧黏在了卫瓒的身上。 一见他,便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笑吟吟喊了一声:“——这位便是小侯爷吧?鄙姓沈,早就听过……” 那小病秧子眉锁的更紧,淡淡道了一声:“伯父这边说话吧。” 沈老爷却板起脸来道:“这便是侄儿不通人情世故了,我来此处见你,怎能不拜见主家呢?” 沈鸢沉默了一会,垂眸说:“……你先出去吧。” 沈老爷不知他说的是谁。 卫瓒却知道沈鸢说的是自己。 只笑笑说:“好,有事叫我。” 出门时听见沈鸢淡淡的声音:“伯父若是真心来见我,便不必日日叫家眷去打扰侯夫人了。” 卫瓒这时倒想起些事儿来了。 这沈家前世也找上过门来,只是那时沈鸢已是高中了状元,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沈家便贴了上来,一口一个好侄儿地叫着,也是要将沈鸢领回沈家去,指望着他能提携提携家中人,带着沈家人一起鸡犬升天。 侯夫人也是如今日一般,一万一千个不情愿。 具体怎样商谈的,他那时是没有参与过的,但最后仿佛没有收养义子这件事情似的,而是的的确确搬出了侯府。 再后头的事,他似乎能想起的也不多。 倒是听说沈鸢后头只在沈家住了一小段时间,便独自带着两个小丫鬟,搬到了自己买的那处老宅,独门独院地过日子。 但那已是沈家和沈鸢的事情了,他连多打探一句都嫌费事。 如今想来,倒有些后悔了。 第44章 卫瓒午时去了金雀卫的官署。 只因那无手的男人还留在里头,让金雀卫轮番刑讯过了,虽嘴上不吐口,可举止谈吐,还是让梁侍卫给瞧出了些许端倪。 “那些雇来的喽啰,皆称他夜首领。我看他不像是祁人,多半是辛人。”梁侍卫同他说,“断手接刃,是辛人贵族对武仆的惩罚,他背后还有一块皮被揭了去,上头多半是贵族刺青。” 卫瓒其实对这夜统领的来历,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只是不好直接与梁侍卫讲。 打算过几日想法子慢慢引到安王头上才好。 如今只道:“那夜围攻金雀卫,我见过他。” 梁侍卫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印象,面色愈发阴沉了下来:“若如此,他放火烧山倒也有缘由了,将昭明堂一把火点了,圣上这些年的苦心倒成了笑话。” 昭明堂不止是为武将后嗣而立,也是当年嘉佑帝决心为武将平反,彻底肃清武将处处冤屈,受文臣遏制的一个开端。 之后一系列的改制雷厉风行,顶着压力,将祖宗制度都改了,也就是为了将民间那句“好男不当兵”,给彻底泯灭了去。 妒烈成性[重生] 第56节 若此刻昭明堂的学子尽数烧死山中。 那大祁仅存的老将也难免心寒,届时又一场动荡。 大祁现在最怕的也就是动荡。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们。 这般公务说过了,卫瓒又对那梁侍卫道:“金雀卫手眼通天,可否再替我寻一人?” 梁侍卫道:“什么人?” 卫瓒抖出一页信封来,按在桌上,却是笑道:“一个大夫,姓林。” “他的兄弟也是望乡城的大夫,能说出的消息,都在这里头了。” 梁侍卫便恍然笑道:“是为了沈公子找的?” 卫瓒笑了一声,道:“是。” 梁侍卫道:“若是沈公子,这忙金雀卫便是帮定了。” 先头金雀卫练阵,还特意去找沈公子问过,如此一来,倒正好还了这人情。 梁侍卫又瞧了瞧他,笑道:“外头皆传沈公子与小侯爷不睦,我瞧着,却一家人似的。” 卫瓒一听这一家人,就忍不住喉咙一哽。 脑子里却都是来之前,找知雪那小丫头套出来的话。 ——其实跟他想得差不多。 沈家夫妇去世后,疼爱沈鸢的祖父也是年事已高,不久也跟着去了。 家里头便彻底乱成了一团,为了财产明争暗斗。 家族越大,便越是混乱没落,越是各怀心思。 这样的人家,卫瓒在京中瞧见的也不少。 沈玉堇昔日在的时候,家中好些人便觉得,他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去军营里同那些莽夫为伍,实在是粗鄙不堪、辱没门楣。 谁知后头国难一起,倒只有沈玉堇做得了个官,余下那些自以为清高的,倒纷纷没什么前程。 这便已是扎了许多人的眼睛。 待到沈鸢无依无靠,身边照顾他的侍女仆役便一个个被差使走,最后只剩照霜知雪两个,还时不时被借去做些杂事。 那时的沈鸢尚且是好脾气,又让父母长辈保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只晓得须得敬着长辈。 偶尔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忍下了。 谁知那日也就是两个姑娘都被支走了,才出了事。 那条毒蛇便是一位堂兄养的,他本就嗜好养些毒物,又常年瞧沈鸢不顺眼。 那日沈鸢病得重了,浑浑噩噩让毒蛇咬了一口,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父母去了,祖父走了,沈家众人的心思也各异,怎么也没有为他出头的,竟是由着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毕竟沈鸢活着,是多个负累,但沈鸢死了,他那份儿遗产,大家都能得些便宜。 更何况。 原本那样锦绣前程的一个人遭难了,总有人想上去踩一脚。 知雪说这些时正在煎药,想在提起来这事儿就生气:“夫人老爷在的时候,个个儿待公子都是亲善有加,待人一走,便都变了脸了。” “夫人临走前,还叮嘱过我跟照霜,请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哪知我跟照霜……这样没用。” “后头公子醒了,学着过日子,在他们面前也立起来了……只是……也变了个样。” 心思深沉,苍白敏感。 被变着法儿说过灾星,被说过克父克母,冷言冷语吃过,委屈也受过。 他在那样复杂的一家子人里,察言观色,学着心机手段,就这样护着两个小姑娘,挣扎着活过来了。 心思一天比一天重,身子一天却比一天差。 靖安侯府几次写信询问,都被搪塞了过去,只道沈鸢如今缠绵病榻,受不得风、见不得外人。 直到侯夫人实在忍不住,带着一群大夫,千里迢迢奔去江南,只为了看一眼萧宝意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这才发现,当年那个披雪折梅,庭前舞剑的少年,已是面目全非。 ++++ 卫瓒是吃了些酒,喝得醺醺的,才回去的。 夏日的燥热,到了晚间倒是去了很多,风一吹,分外的舒爽,仿佛那郁结的、见不得人的心思也随风而散了。 没回自己的枕戈院,摸去沈鸢的松风院倒是熟门熟路。 过去一瞧,那小病秧子屋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花窗映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便是在低头静静地写什么。 不愧是沈案首。 管他是外出游玩刚回来,还是马上就要被收为义子,念书总是不能放下的。 他便忍不住笑了笑,走到窗下,屈指轻轻敲了敲。 便听得“笃笃”两声。 屋里的人影顿了顿。 隔了一会儿,那小病秧子不情不愿将窗给推开了,淡淡瞧他,说:“你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卫瓒手一撑,便轻轻松松跳进屋里头,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想来就来了。” 沈鸢嗅出他身上的酒气,拧起秀致的眉,问他:“你吃了酒了?” 他便笑了一声,说:“是吃了一点,你可别去向我爹告黑状。” 他说着,便半点儿不客气走到沈鸢的案前,眯着眼睛,去看沈鸢桌上的字。 他吃得几分醉,却也能瞧出,上头写的是几页策论。 左边一篇辞藻华丽、繁花锦簇,右边一篇朴拙自然,浑然天成,显然是为了应付不同类型的考官的。 卫瓒说:“已是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休息,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说好了,要过几日拿与学里博士瞧瞧,”沈鸢看了他一眼,思忖着道:“我想今年提前秋闱。” 卫瓒怔了一下。 饶是他吃醉了,也晓得,沈鸢本打算三年之后再参加这所谓秋闱,要万事周全才肯去拿那沈状元的名头。 如今却提前了。 卫瓒说:“因为山火之事?还是因为沈家?” 沈鸢垂着眸,淡淡说:“二者皆有。”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纵有一梦指路,可做了这许多事,只怕之后的事,也不能全然由得你我。” “我不似小侯爷,一书一信就能换来筹码,几句话便能讨来暗卫。” “我也想守下侯府来,自然要多废些笨人的力气。” 沈鸢嘴上几分刻薄,却是没看他,一手挽起衣袖,另一手提起笔来。 墨落纸端,笔走龙蛇。 卫瓒却觉着,那浓墨狼毫,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一下一下,勾画得人心里酸涩。 他酒气熏熏的,却忍不住从身后将沈鸢抱住了。 稠密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在沈鸢耳侧轻轻喊了一声:“沈义兄。” 沈鸢听了这称呼便一皱眉,说:“你没完了是吧。” 卫瓒却是埋首在他的颈窝,说:“沈哥哥,我认了,成全了你了。” 沈鸢微微一怔,说:“什么?” 他低着眼皮说:“你若想做我哥哥,便做我哥哥。” “只是你进了我家的门儿,就自当是入了龙潭虎穴,再也别想往出逃了。” 至于往后。 再说往后的事儿。 卫家人天生就一股冲劲儿,只看当下,不顾虑那么许多。 义兄弟就义兄弟了。 沈鸢想要,就给他,有什么可蝎蝎螫螫的。 沈鸢耳根一红,半晌张了张嘴,却道:“卫瓒,我看你的确是醉得厉害了。” 卫瓒瞧了半晌,却吻上了他的耳廓,顺着轮廓一路向下。 酒意弥漫间,他自己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低低笑着说。 “沈哥哥,我这人天生混账,管不了许多。” “你喜欢,我就帮你去拿。” “父母分你,侯府也分你。” “只是我喜欢的——你也得帮一帮我。” 他将那耳垂含至潮红湿润时。 吻也隔着纱,落在那一点红痣上。 这小病秧子低低喘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被包裹在纱衣下的身体,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却仍是冷声说:“小侯爷便是说笑了,你来日总要娶妻生子、继承侯府的,还能一直缠着我么。” 他便隐晦不明地笑:“怎么不能?” 妒烈成性[重生] 第57节 “沈哥哥,我为你……守身如玉。” “你可满意么?” 他说这种话一点羞涩没有,却是几分混不吝的顽劣,借着酒气挥发,却叫沈鸢噎了一下。 他便将沈鸢抱起,放在了桌案上。 用来挑灯夜读的烛火还亮着。 红烛蜡泪,花窗锦帷。 沈鸢便是被这一丝一线捕获的,隐秘的、懵懂的情郎。 两层纱衣勾勒着单薄的线条,连着那一点红痣,都被他掌握在微热的手心。 卫瓒吻了上去,吃了几次舌尖,又顺着,衔住了脆弱的喉结。 听到细碎的纸声,低下头,才发现。 是沈鸢将自己写了一半的策论,无意识揉成了一团废纸。 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开,才面带几分窘迫地匆忙展开。 沈鸢分明连骨头都被吻得酥软,却阴阳怪气说他:“看什么看。” 卫瓒见了,不知怎的,就是喜欢到骨子里了。 声音微哑地笑了出来。 一手撑在案上,卫瓒垂着头,在他耳边低声哄:“沈哥哥,你搂着我。” 沈鸢犹豫了一下,半晌眯着眼睛问:“你真醉了?” 卫瓒没说话。 沈鸢迟疑了一会儿,几分懵懂心动,几分不甘摆弄。 却是迟疑着、僵硬地伸出手臂,轻轻勾在他脖颈。 灯火下,卫瓒的眸子湿漉漉的,变得柔软又贪婪。 酒酣动情时,几分含笑喊他:“折春。” “我从前怎没早些喜欢你呢?” 他恍惚间,实在不解,自己前世到底在做什么? 怎的就非要等到沈鸢没了,才肯这样亲上一口。 沈鸢的目光却闪过一丝亮光。 搂着他脖颈的手臂轻轻收拢,眸中却几分沉思,在这醉鬼耳侧喃喃问:“哪个从前?” “是过去的从前?” “还是你梦里的从前?” 第45章 卫瓒第二日宿醉梦醒,是在沈鸢的床上,熟悉的药香总叫他睡得格外懒一些。 他倒没有醉得很厉害,至少还记得自己是梦时来沈鸢处浑闹了一场,亲也亲得了,抱也抱得了,之后酒意上头,便嗅得沈鸢身上的药香睡了。 醒来时便见屋里头怜儿正叠了巾帕,将水盆放在一边,见了他便唯唯诺诺行礼:“小侯爷。” 他顿了顿,想起昨晚沈鸢勾着他脖颈的那神色,不知怎的,喉咙有些痒了。 却见怜儿那小丫头懵懵懂懂探着脑袋看他。 便咳嗽了一声,当做无事发生过。 半晌说:“你家公子呢?” 怜儿小声说:“昨儿晚上,公子就带着知雪照霜姐姐先回去了。” 卫瓒原本打算掀起被起床,这下动作便一下停了:“昨晚上?回去?回哪儿去” 怜儿让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好半晌才迷迷糊糊说:“回……回沈家了啊,还能回哪儿去啊。” 卫瓒愣了好半晌。 忽得想到昨晚,沈鸢借着他醉酒问他来着。 是哪个从前,不曾喜欢他。 他也是酒意上来了,还在那一本正经解释呢,不是没有喜欢,只是我自己蠢。 便见沈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那的确是梦里不曾在一起了。 不会就是这句坏事了吧?! 卫瓒登时坐在原地。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他抓起衣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 沈家几房的人都来了京城,如今挤在一处宅院里,如今却是暗流涌动,仆役来回之间,凭谁也不敢高声。 ——客院里住了个沈家如今的贵人。 连仆役都晓得,沈鸢深夜到访,与沈老爷谈了一宿。 天一亮。 沈老爷便叫各房出银子出钱,将早些年太爷的遗产吐出来。 如今沈家各房,却是哭的哭,骂的骂,谁知来了趟京城,前程没有求到,先将油水刮了一层。 沈鸢抿了一口茶,隔着窗,几分倦怠瞧着人来人往,瞧着仆人走路都轻了几分的模样,便禁不住笑了一声:“从前这些人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儿的。” “可见仗势欺人还是舒坦的。” 照霜抱着剑立在后头,不大赞许地说:“事情既然已谈妥了,公子何必亲自回来瞧着。” 沈鸢撇了撇嘴,道:“我不回来,叫他们一遍一遍去侯府么?还不够他们在卫瓒面前现眼的呢。” 先头他不在,天天上门儿去叨扰侯夫人,已是很难堪了。 如今卫瓒回来了,真要让这些人上门,只怕他的脸也要丢光了。 他一想起沈老爷见着卫瓒那见了肉似的神色,就一阵阵厌倦难堪。 照霜说:“那也不必夜里就跑来,再见了风怎样使得。” 沈鸢垂着眸,淡淡说:“我心里不痛快,便也来找一找别人不痛快。” ——尤其是沈家的不痛快。 …… 就昨日刚刚回府的时候。 前脚卫瓒一出去,后脚他的伯父,如今的沈老爷,便是殷切含笑问他这个侄儿,那小侯爷如今房中可有人了? 沈鸢那时一滞,只说:“沈家也想出个侯夫人?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沈老爷却是笑说:“正室做不得,妾室总可以。” “折春,你四妹如今正是适宜许配人家的年纪。” 沈鸢听了,不知怎的,便一阵阵烦躁窝火。 于是声音微冷:“人人都知道我与小侯爷不睦,再送个妹妹来做妾室,我沈折春为了巴上侯府,成了什么人了?” “伯父若想恶心我,也费不着这么曲里拐弯的。” 沈老爷听了便讪讪笑了笑,道:“是侄儿想多了,咱们不过是想亲上加亲罢了。” 沈鸢心里厌烦,却是嘴上越发尖锐了起来:“沈家与侯府算得哪门子亲?伯父往上头细数,有一个挂的上姓卫的边儿么?有一个看得起武将么?” “当年靖安侯被贬江南,就是上门来求助,你们都要啐上一句武夫粗鄙。” “如今我便不明白了,这亲上加亲,是想加在哪儿上头?加在我沈折春上头?” 沈老爷被戳中了痛处,脸色又黑又红,想来是没有料到,他这病秧子多年不见,非但人有了精神,住着侯府有了靠山,比原来更尖嘴薄舌了起来。 这才说:“侄儿既然这样想,那便就算了。” 沈老爷走后,沈鸢却是在原处坐了许久,便知晓这刻薄来源于何处。 卫瓒,妻妾。 字连在一起,便觉得烦躁。 偏那卫瓒又昨夜来了。 卫瓒吃醉了,他却没有。 只是眼睁睁由着他亲吻,故意问他是否娶亲,卫瓒让他搂着他,他也搂着了。 故意哄得一声喜欢,要在他眼里,瞧见待他不一样之处。 卫瓒待他越是不同,他越是得意,越是轻狂。 他本是妒忌卫瓒,如今却仿佛将心弦扣在了卫瓒的身上,因他而喜、因他而忧。 ——令人不甘。 随手将书往桌上一扔,却是喊了一声:“照霜。” 照霜应了一声。 便见自家公子蔫巴巴趴在桌上,只冒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来。 照霜一见他这样,便神色几分柔和,轻声道:“怎的,哪里不舒服了?” 沈鸢说:“没有。” 照霜又说:“那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58节 沈鸢:“……” 半晌才哼哼了一声:“卫瓒。” 照霜闻言一怔,便忍不住笑了一声,轻轻“嗯”了一声。 沈鸢垂着眸,好半晌才轻声说:“就是,不甘心罢了。” “分明他什么都有了。” 亲友之情也好,男欢女爱也罢。 他小侯爷想要什么东西,不都有人巴巴捧着送到他面前去,还生怕他皱一皱眉,嫌品相成色不够上佳。 凭什么要将他这一点儿心思也夺了去。 这般心事,却比嫉妒更隐晦,没法儿对亲姐姐似的照霜开口。 好半天才垂头丧气说:“罢了,我这儿也不需要伺候,你若是闷得无聊,不妨出去帮知雪点一点数,看看他们收拾出来那些东西,够不够抵当年祖父的遗产。” “要是有什么喜欢的玩意,直接拿了去玩就是了。” 照霜说:“我不去,知雪数着就是了,你身边没个人,我不放心。” 沈鸢支着下巴,慢吞吞道:“沈家如今怕是没心思害我了。” 沈家这些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这几年嘉佑帝裁去了不少冗余的文官,想要不靠科举,单走举荐入朝也越来越难。 如今见他有了靠山,又有了入朝的希望。 非但不打算害他,还要大出血,拿出财帛来捧着他、哄着他不可。 钱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其实也是在看到沈家来信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事儿的。 按着卫瓒的梦中预知来看,卫瓒入狱之后,侯府是被查抄了的。后头他沈鸢不过一个外姓人,哪来的财帛疏通,将卫瓒救了出来,又是哪来的钱四处转圜,买了军中的名额。 ——思来想去,应当是祖父的遗产。 原本该给他父亲沈玉堇的那一份儿,从来没到过他手中。 却是极其丰厚的一笔。 叫沈家心思各异的人凑出钱帛来,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他不情愿再叫沈老爷一遍一遍去侯府丢人。 倒不如他亲自过来。 他与沈家人相处的那好些年,多多少少攥了些把柄,如今又狐假虎威仗着侯府的势头。 这些人一文钱的银子都少不得他的。 也就只有侯爷侯夫人,不晓得他旧日在沈家学了多少手段,怕沈家这些人欺到他头上来,以为他真如面上一样纯善无辜,甚至想着要收他做义子。 沈鸢一闭眼,就是那喃喃问他,自己怎么办的卫瓒。 红烛灯下吻他的卫瓒。 还有…… 醉了酒笨拙说谎,却根本遮掩不住的卫瓒。 是没有在一起的。 卫瓒的谎话薄得像是一层纸。 他的得意却是由此而生的。 卫瓒借口梦中情缘对他好,他便受着,瞧着,自鸣得意,以为是在拿捏观望。 如今这谎戳破了,却是他这蠢货,真的动了心思。 这般想来想去,不知为何,就又绕到了卫瓒的身上。 沈鸢趴在桌上,懊丧得几乎要将袖口的刺绣给拽脱了线了。 半晌抿了抿嘴唇,道:“照霜,我又困了,再睡一会儿吧。” “若是有沈家的人找上门儿来,便说我不见,给挡回去。” 照霜应了声好,却是忍不住笑。 ——睡就睡,做什么睡得气鼓鼓的。 ++++ 沈鸢在屋里头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听见外头似有人声。 只推开一个窗缝去瞧,便见着外头的院里站了足有二十余人。 他细细去看,似乎皆是侯府家将仆役,个个儿铁面无私,浑身煞气。 左边儿几个沈府少爷正不知为什么,端着几个冰盆,腰酸手软。 右边儿沈老爷正将一摞又一摞的书吃力地抬了来。 为首的人大马金刀一坐,慢悠悠笑说:“你既非要人回来住着,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我沈哥哥在侯府娇生惯养的,冷不得,热不得,没书了也不成。” “横不能一回了家,便让你们给磋磨坏了吧。” 那沈老爷还想卖个笑,说:“小侯爷哪儿的话……” 却是卫瓒不耐烦打断了,对那端着冰盆的少爷说:“冰盆再抬一抬。” 卫瓒说话含着几分笑意和胁迫,只慢悠悠道:“端得低了,冷气走不到上头。” “这端的高了呢,又容易把沈折春冻着。” “你抖什么,我还能让我身后这些人揍你么?” 沈鸢:“……” 他本想把人打发走了就算了,却见这门口一片荒唐。 才不得不推开门,那位靖安侯府的小侯爷,正大模大样坐在他门口。 金绣紫衣,玉簪宝石,罕见打扮得这般潇洒尊贵,却是抱胸而坐,笑意中透着几分危险,将沈家这些人戏耍得团团转。 他倒想起晋桉说的来了。 早几年京中的混世魔王,小侯爷卫瓒。 他第一次来京中瞧见卫瓒。 便是这几分兴味,几分傲慢的模样。 坐在墙上,肆无忌惮抱着胸打量他。 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似是考量,他配不配得上一声“沈哥哥”。 ——谁承想他们会成今日这样。 他刚刚从门口踏出一步,便听一群家将,齐刷刷向他抱拳行礼:“沈公子!” 二十余人同时开口,又齐又凶,将那些少爷手中的冰盆都震落了几个。 沈鸢:……侯府到底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排场了。 卫瓒见他醒了,便坐在那,慢慢瞧他,说:“睡醒了?” 目光一交错。 沈鸢就想起昨夜的事儿来了,指尖儿不自觉就泛了红,说:“你来做什么?” 便见这小侯爷勾了勾唇角,理直气壮说:“跟你回家啊。” 山不就他。 他便就山来了。 第46章 卫瓒这人,做恶霸的确是有一套的。 平日里在侯府,一应排场俱无,如今往沈家这般一坐,却是要吃要喝、要人服侍,一样不落。 他走到哪儿,冰盆儿就得端到哪儿,从外头酒楼叫来了一桌子宴席,他吃着人家看着。 见沈鸢饭吃两口便放下了,开始差使这群公子少爷挨个给他讲笑话。 讲得好笑,便把冰盆放下一会儿,歇着打一打扇。 不好笑便再添一铲子冰来。 沈鸢听笑话没笑,只是见他那十成十恶霸的做派,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那少爷刚刚想将冰盆放下,便让卫瓒瞧了一眼,似笑非笑说:“给我端着。” “那是你逗笑的么?” 眉目飞扬间,几分嚣张高傲。 沈鸢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心一颤,移开了目光。 沈鸢说:“小侯爷什么时候玩够了,便回去罢。” 他已瞧着有人派了仆从,屁滚尿流往侯府去告状去了。 那小侯爷却是将一碗杏仁豆腐推到他面前,慢条斯理说:“我玩什么?” “咱俩素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你要回家,我自然也得跟着你回来。” “我多年不做恶事,砸房子打人的事儿做不出来,也没理。” “这沈家也是你本家,他们要你回来,合情合理,我也没想拦着,只是总得像个样……” 卫瓒就是睁眼说瞎话,也是说的脸不红心不虚,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妒烈成性[重生] 第59节 倒是忽得招了招手,将那沈老爷招到近前,难得见了几分笑模样:“沈老爷。” 沈老爷受宠若惊:“小侯爷吩咐。” 卫瓒慢条斯理说:“我须得交代交代你,沈折春在侯府时,有一大夫养在府中,每月百两纹银。” “我已传了信儿了,叫他明儿就打包袱来。” 沈老爷便是脸色一僵。 沈鸢心道这就是欺负沈老爷刚来京城不懂行呢,谁家的大夫月酬百两。 卫瓒又用指节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案,笑说:“至于吃的药,倒算不上什么大挑费,只是参要百年的,一月一支供着,便差不多了。” “制衣的绫罗绸缎倒没什么挑的,我不懂这个,只是母亲一季要添置个五六箱,只比照着我身上的料子来就是。” “至于余下一应花销,我已找人做了账,你今晚回去好好读读。” 这一通话说下来,沈老爷的面色已是白了大半,勉强赔笑说:“沈家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上侯府家财万贯……” 卫瓒却是变了面色,忽得冷笑道:“我们家锦衣玉食百依百顺养着的人,养不起就别贪着。” “沈家向我母亲求人时,可是嘴上一千一万个疼着爱着,总不会比不上我们侯府外人,教他回去受苦受难吧。” 他那笑意一沉,便几分冷意摄人。 后头家将也知他的心意,直勾勾盯着沈老爷。 二十多双眼睛,个个儿上过战场、斩过敌将,瞪得是一个赛一个的凶。 看得那沈老爷一阵哆嗦,再不敢说话。 待到沈鸢中途去净手。 卫瓒又趁机招了招手,把知雪那小丫头叫了过来,道:“过来,带我认一认人,往后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总得认识认识。” “好!”知雪简直比下午去数钱还高兴,应声那叫一个清脆。 一副大仇得报的快乐,在卫瓒边儿上嘀嘀咕咕,阴阳怪气深得沈鸢精髓:这个当年天天说我们公子克父克母,那个当年带人来抢照霜姐,被打了不说,回去还告公子黑状。 小丫头特别记仇,声音不大不小、绘声绘色,生怕别人听不见。 照霜分明就在边儿上看着, 卫瓒就一个一个,从所有人脸上看过去,笑意越发冷了。 待沈鸢人回来了,他又发明出了新花样来了,折腾得这些人叫苦不迭。 沈鸢看了他一会儿,哪能看不出他是在给自己出气。 饶是再不甘心,也禁不住生出一丝别样的悸动来。 又让他狠狠给捻了两下。 叫自己不要掉进陷阱里头去。 沈鸢想到是谁漏的消息,就喊了一声:“知雪。” 知雪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说:“那什么,我跟小侯爷……说着玩呢。” 卫瓒“嗯”了一声,懒洋洋说:“嗯,知雪这丫头,特别聪明,记性也好。” “谁是咱们仇人,那可真是记着门儿清。” 沈鸢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心里头百般滋味。 这位小侯爷要捧谁,那真是要捧到天上去的。 就在说话的功夫,便见去侯府求援汇报那仆从已回来了,鬼鬼祟祟趴在沈老爷的耳朵上要说什么。 这让他折腾着的一众人,见了那仆从,简直跟见了青天老爷似的。 恨不能立时就有个托塔天王过来,将卫瓒这妖怪给收了去。 卫瓒见了便笑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大声说?” 那仆从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沈老爷的眼色,又看了看卫瓒。 便大声道:“侯夫人说——” 卫瓒道:“说什么?” “侯夫人说,小侯爷向来手足情深,舍不得他折春哥哥,实在管束不住。既如此,还请沈家成全了他的心意。” 众人闻言,皆是眼前一黑。 倒是卫瓒笑出了声来,他娘可是他亲娘,多少有几分稳中带皮的调性。 沈鸢闻言也是哭笑不得。 卫瓒笑吟吟说:“嗯,还是我娘好。” 仆人又犹豫了,说:“靖安侯……” 沈老爷忍不住了,道:“侯爷也说了?” 仆人说:“说了。” “侯爷说……卫小侯爷简直无法无天,让他小心点儿,敢回来就家法处置。” 众人这一听,顿时心如死灰。 回去就家法处置,这祖宗岂不是要在这儿住到地久天长了么。 连他这些家将都没收回去,可见意思是压根儿没想要管这祖宗。 唯独卫瓒在那儿乐不可支。 心道他爹可算争气了一回。 无耻得很有水平。 ++++ 卫瓒这还真就这么大模大样住下来了。 带着二十余家将,鸠占鹊巢,给自己安排在沈鸢的对面。 沈鸢不晓得是不是白日里睡得多了,入夜三更仍是没睡着,挽着袖在月下写了两篇文章。 知雪晚上那阵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个劲儿在那夸卫瓒:“小侯爷平日瞧着挺混,可真讲义气,对咱们也真好。” “怪不得昭明堂那些人都服他呢,换我我也服他。” 沈鸢垂着眸说:“那你就什么话都告诉他?” 知雪眨巴两下眼睛,不好意思笑了两声,说:“那不是为了替公子出气呢么。” 沈鸢心想,他自己的气他不会出么。 倒要卫瓒在那,搅和得他心乱。 隔了一会儿,却忽得听见知雪小声嘀咕,说:“公子,沈老爷怎么领了个姑娘过来客院啊?” 沈鸢的手一动,笔下的字便错了一划。 再一顿,染成了个墨点子。 沈鸢盯着那墨点子淡淡说:“沈家本就是卖女儿卖惯了的,又不是没见识过。” 沈老爷先头的官职,便是将亲生女儿嫁与了江南一个鳏夫高官,换得了个无事可做的闲官。 只是嘉佑帝一清理官场,沈老爷也让人清了下去,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照霜年纪大一些,长得漂亮,当年在沈家,让人觊觎了不知多少次, 沈鸢若是个姑娘,只怕也早让沈家啃得连个渣儿都不剩了。 沈老爷今晚若是老老实实、什么算盘都不打,他才觉着奇怪呢。 知雪小心翼翼将窗纸戳了个洞,圆滚滚的杏眼从洞往外偷看。 一边看,还一边儿嘀咕:“这也太阴险了。” “万一小侯爷……把持不住,那还能跟咱们站一边,帮咱们出气么?” 沈鸢心里头越发烦闷。 偏知雪又说:“若小侯爷真领个沈家姑娘回去,那不就成了沈老爷那头的人了么,咱们怎么办啊?” 沈鸢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笔,干脆将笔管一搁,赌气说:“本来也不是咱们这头的人。” 知雪看热闹看得紧张,没用心听他说什么,也没听出气来。 隔了一会儿,知雪声音急促地嚷嚷:“糟了,公子,那姑娘进门了,沈老爷出来了。” “小侯爷怎么能让人进去,赶紧把人赶出来啊——” 沈鸢猛地一抬头。 见知雪还在那窗前趴着。 好一阵子才把那怒意忍了回去,冷声道:“你一个小姑娘,关心他这些做什么。” “累了就回去早些睡,我也乏了。” 知雪见他赶她,便不高兴了,说:“公子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男女那点儿事么,我学医的时候见得多了。” 说着,轻哼了一声,还是在沈鸢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出去了。 门一关上,沈鸢却是如坐针毡。 急躁起身,从那窗洞瞧了一眼。 对面儿黑乎乎的一片,也没个动静。 想是人已经进去了。 沈鸢登时便黑了脸,攥着衣袖想,就这酒后还说守身如玉呢。嘴里真真假假的,一两句哄人的话怎的能信。 人也就这么一回事儿,嘴上说得好听谁不会,没准儿就是没见识过。 放个漂亮的姑娘在屋里,一动心思,沈老爷这大计不就成了。 又禁不住心里头阴阳怪气,好一个卫瓒,天生一个淫棍种子,男的女的都不放过。 妒烈成性[重生] 第60节 饱学周公之礼就等着今儿呢吧。 侯府管得严,可把他小侯爷给熬坏了。 再回桌前,去瞧自己写的那篇策论,越看越是丑陋不堪,错的一两个字都觉着恶心,随手揉成一团一扔。 “噗”的一声,将那灯吹了,衣裳都不换,就草草上了床。 狗屁的卫瓒。 睡觉。 躺着躺着,又睁开眼睛。 ……怎的做那种事,没个声音? 这跟学里教的,书里写的,都不大一样。 是离得太远了?还是卫瓒真的没碰? 沈鸢这念头一起,又赶紧翻了个身,自己跟自己呛火,道是碰没碰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左不过也就是把那些好听话再给别人说一遍,做那么个孔雀开屏的样,拿着捧他的手段本事,再去捧着别人就是了。 闺阁里养大的姑娘不比他沈折春好哄多了么? 手段拿出十之一二来,只怕姑娘就让他给哄得心花怒放了。 这下却是越想越乱了,越想越难熬了。 沈鸢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到底是没忍住,趿着鞋下了床。 悄悄走到门口,贴着门板听了好一阵子,什么也没听着。 脑子里却越发猜着,兴许已调着情,亲上了嘴了,舌头都伸进去了。 心里头一阵子接着一阵子恼火翻涌,干脆将自己房门踹开了。 这门一踹。 便听得“当”一声。 跟卫瓒撞了个脸对脸。 月色如水,树影横斜。 那小侯爷笔直立在他门前不远处。 见他踹门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喊了一声“折春。” 沈鸢:…… 他想把门再关上。 第47章 沈鸢迎面撞上卫瓒的刹那。 随着隐晦的喜悦而来的,是一股莫名的羞恼,仿佛自己像是被耍了似的。 这人在门口立了多久了,是不是早就猜到他忍不住,好像那些无措的举止、笨拙的心思,都被这混账看得清清楚楚,在腹中暗暗耻笑。 他匆忙忙就要关上门,谁知让卫瓒一只手就给撑住了。 他冷声说:“你这是做什么?” 卫瓒撑着门笑说:“你怎的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 “才多久的功夫,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了。” 沈鸢冷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原本你也不招人待见。” 卫瓒便忍着笑说:“好好好。” 摸出一个浅碧色的小圆盒来,放到他手心儿,说:“我见你让蚊虫给叮了一口,给你送药来的……你真打算让我站在院子跟你说话么?” 沈鸢不说话了。 心道刚把姑娘接进门,又来献殷勤,好一个卫二,风流不死他。 没准儿就是故意来看他笑话来的。 可瞧了瞧对面一片黝黑的院儿,就这么把人放回去了,又心里不舒坦。 两相权衡,才不情不愿说:“进来罢。” 房间里灯已吹熄了,黑黝黝一片,沈鸢不耐烦,只点了一根烛,拈起一块药膏,凭着记忆胡乱在颈侧涂了涂。 卫瓒说:“没涂到。” 他“哦”了一声。 卫瓒轻轻伸出手来,帮他匀了一下。 烛火下,卫瓒挨得很近。 沈鸢便能瞧见,这人有着浓密的睫毛,继承自侯夫人的一双漂亮眼睛,黑白分明,眼尾上挑,不瞧人时显得冷漠傲慢,可专注瞧人时,便几分多情含笑。 ——叫人心烦意乱。 “啪”一声。 沈鸢便将卫瓒的手拍开了。 心里嘀咕,他到底是放这人进屋来做什么的,叫卫瓒看他笑话的么? 那股子闷火,还是在心尖儿哔哔啵啵地烧。 卫瓒笑了一声,轻轻攥了他衣袖,说:“沈折春,你跟我回去吧。” “先头我不该骗你,醉了酒也是我孟浪了。” “你若要跟我闹脾气,便跟我家里闹去,你在这儿我不放心。” 沈鸢却是抿了抿嘴唇,说:“与那些没关系,你若要回,便自己先回去吧。” 卫瓒说:“你要的银子,我留人在这儿看着,少一个子儿你拿我是问。” ——知雪那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连这事儿都跟卫瓒说了。 沈鸢越发憋着一股子气,嘀咕说:“用不着,我自要了钱,爱在这儿住着,就在这儿住着。” 小侯爷便挑起眉来,审视似的瞧他:“沈折春,我不信你瞧不出来,这一窝子人,狼看肉似的看你。” 沈鸢却偏偏要仰着下巴,跟卫瓒呛着说:“不过一群跳梁小丑,小侯爷未免把我瞧得也太无害了。” “知雪只告诉你他们轻侮我。怎么没告诉你,我也曾报复回去呢。” “你今儿没见着放蛇咬我的那个吧?” “他如今已瘫了,让他自己的蛇给咬的。” 那人养了二三十条毒蛇,偏偏有长辈撑腰纵着,每每见他,都阴恻恻笑。 心知他被蛇咬了之后怕蛇,却故意拿蛇声来吓唬他。 日子久了,他听见“嘶嘶”声都要从梦中醒来。 他被吓得狠了,心也就毒了,设计将那人关在房间里,将蛇都放了出来 那日他将门反锁着,听着里头人当当拍着门。 浑身上下都有些凉了。 沈鸢故意冷着脸看卫瓒,意味深长说:“卫瓒,毒蛇是不认主人的。” “凭你怎么养,到反咬一口的时候,都要反咬你一口。” “该恨你,总是要恨你。” 卫瓒却是笑一声:“沈鸢,就你这样,还蛇呢。” “你就是撑死了,也就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沈鸢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卫瓒才缓了口吻,说:“是,眼下你好好的,他们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但就你这吹口气就倒的德行,沈鸢,但凡你哪天病倒了,他们都能把你给剥皮活吞了。” 其实沈鸢自己心里也清楚,沈家不是久居之地。 只是话赶话顶着了,想到那进了卫瓒屋的姑娘,又想到自己这上蹿下跳、没出息的模样,只冷冷说:“那也用不着你管。” “我病了自己找知雪治,倒了自己爬,就是死了,也有照霜替我报仇,用不着小侯爷替我操心。” “这屋我让与小侯爷了,我自找地方睡去。” 说着便站起身来,甩袖就要走。 却让卫瓒抓住了手腕。 卫瓒也是让他激出几分真火了,只淡淡挑着眉,语调中几分危险迫人:“沈鸢,我到底哪儿冲撞你了?还是哪儿教你不舒服了?让你非要跟我较这个劲?” “你今儿不说明白了,就别想出这个屋。” 沈鸢本就让闷火烧得心烦,不愿开口。 谁知他越是挣,卫瓒越是不放手。 沈鸢力气哪里挣得过他,跟他纠缠得恼了,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甘心行了吗?” “不甘心像别人一样围着你转,这也有错了是么?” 卫瓒怔了一下,道:“谁围着我转了?” 沈鸢话一说,就跟停不下来似的,说得阴阳怪气,咄咄逼人:“你应当问问,谁不围着你转了。” “是了,你卫瓒生来就是运气好,要什么有什么,谁见了你都喜欢。” “京中闺秀小姐都想嫁你,沈老爷上杆子想给你送妾室,姑娘都送到你屋里了,你还问谁围着你转?” 妒烈成性[重生] 第61节 “连我如今,不也围着你卫瓒转么?在门口瞧我笑话,瞧的还高兴么?送一盒子药来,就搅和得我不得安宁,可满意了?” “卫瓒,我倒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连我也要……” 沈鸢这一连串的话到了嘴边,才警觉不对。 便恨恨咬住唇,不说了。 却是晚了。 卫瓒这边儿一句一句听着,唇角弧度却渐渐地大了。 循循善诱,顺着问:“连你也什么?” 沈鸢咬着嘴唇,不说话。 卫瓒这下便彻底忍不住窃喜的笑意了,那一双多情的眸几乎要笑成月牙儿了,说:“沈折春,原来沈老爷要给我送妾室啊。” “长得什么样,你去瞧了么?” 沈鸢听了来气,挣着就要走。 卫瓒手腕一个巧劲儿。 沈鸢便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让他圈抱得死死的 他听见卫瓒在他耳边含着笑意,轻声说:“我不是耍你,我刚没在屋里头,哪知道他们给我送了什么。” “沈家收拾的屋子,我也不敢住,连个人也没留,别说什么姑娘了,赵老爷自己住里头都行。” “我刚回了侯府一趟……”他指了指那盒子药膏,说:“这是我从我娘那边儿讨的,你再仔细瞧瞧。” 沈鸢闻言,便是指尖一僵。 在他怀里瞧那挣扎间翻倒的药盒。 这才想起,这药膏的确是侯夫人那边儿用惯了的。 登时如遭雷击。 从指尖儿开始发抖。 想起方才自己的举止表现,还有絮絮落落那一箩筐的话,几乎恨不得要一头撞死。 又听见卫瓒说:“你要再不信,我就只能让随风来给我作证了,我连那屋的门都没踏进去一步……” 沈鸢却从头到脚、到眼圈,都红得狼狈,连看都不敢再看卫瓒一眼。 卫瓒说:“信我了?” 沈鸢:“……” 沈鸢几乎要把自己的衣袖扯坏了,连挣扎也不挣扎了,许久,才低着头说:“卫瓒。” 卫瓒轻轻“嗯”了一声。 低头再看那小病秧子,不禁心尖儿一酥——这小病秧子正紧紧攥着衣袖,耳朵红得像是苹果,羞耻得几乎不敢抬头,却还是能瞧见那紧锁着的眉心,和红了的眼圈儿。 真成了小兔子了。 沈鸢的声音都透出一丝颤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小侯爷什么都有了,就不能放过我?” “我在侯府一日便妒忌你一日,便心有不甘一日。” “我若离了这里,不日日对着你,兴许……便不会这样难看。” 说到后来,几乎已是自暴自弃了。 卫瓒瞧了他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 开口说:“不放。” 他好容易才勾的这小病秧子动春心,怎么可能这时候把人放走。 哪怕知道动心对沈鸢是折磨,他也是做定了这个坏人了。 沈鸢便在他的怀里一颤。 他放柔了声音,说:“沈折春,我不觉得你难看,乐意叫你妒我怨我。” “义兄一事,也全由着你的意。” “只是你不许离了侯府去。” 沈鸢声音透出几分哑来:“怎的,小侯爷还要把我腿打断了不成?” 卫瓒却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一声:“你若非要走,我就去找我娘告状。” “说我们已亲了,抱了,一张床上睡过了,你却要对我始乱终弃了。” “说我情已许你,若不能将你娶进家门儿,就立时要绝食死了。” 沈鸢立时抬起那颗红脑袋来,怒不可遏瞪他:“卫瓒,你还要脸么?” 他却是莞尔一笑,挑了眉说:“你大可以试试。” “沈折春,我不是没做过无赖。” 他紧紧圈着沈鸢的腰身,指尖在沈鸢的衣袖上掠过。 轻薄的夏绢上,是空幽常青的一丛丛兰草,已被沈鸢攥得不成型了。 卫瓒自然晓得母亲选这衣裳的原因。 兰草质淳,最是衬着沈鸢。 可惜侯府的温柔,他的怀抱,连这一件衣裳,都像是为沈鸢打造的囚牢。 沈鸢已在他怀里,已是羞恼得发颤,气恨得发抖。 捉住他的手臂,恶狠狠一口下去,咬出了血来。 卫瓒笑了一声,垂眸吻了沈鸢的发顶。 眼底的贪婪与占有欲交织。 野兽一般。 卫瓒几分笑意叹息:“沈折春,你可怎么办啊。” 他的沈哥哥。 妒意如火,君子如兰。 怎么就偏偏招惹上他这么一个混蛋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春卷:“嘶嘶嘶……我很毒……你快走开……嘶嘶嘶……” 小侯爷(拿起筷子夹起来):“哪里有毒,让我尝尝看,吧唧吧唧吧唧……” 第48章 卫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了。 他手臂上让沈鸢咬出来的牙印还在。 昨夜恨毒了他了,咬了他好半晌,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跟他争嘴。 挣扎着闹腾了半宿,让他拿被子一卷,裹在床上搂着睡了。 这会儿一醒,被子卷已散了,倒是人还在他怀里。 怪道他这一宿睡得这样踏实,几乎连骨头都要懒了。 他一动,那小病秧子的眉梢儿也跟着动。 他便笑着问他:“醒了?” 沈鸢不吭声。 只是死死闭着眼睛,显然是指望着卫瓒能自己赶紧起床。 一张艳如桃李的面孔紧紧绷着,说不出的可爱可怜,勾得人心尖儿都酥了。 卫瓒便笑着侧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脸软绵绵的。 身上药香也勾人。 不见动静,便又啄了一下。 眼看着要亲到嘴唇了。 沈鸢忍无可忍,蓦地睁开眼,喊他:“卫瓒!” 卫瓒便忍着笑说:“不装了?” “你再装下去,我该以为你就是想骗我亲你了。” 这话说不得。 一说,这小病秧子立刻低着眼皮冷笑了一声:“自作多情。” 卫瓒饱含着笑意,“嗯?”了一声。 声音中几分晨起的慵懒沙哑。 叫人情不自禁红润了耳垂。 卫瓒说:“原来我是自作多情啊。” “昨儿你说的,可不像是这么个意思。” 他这人记性好,尤其是他感兴趣的话。 听过一遍,就能记个大概。 妒烈成性[重生] 第62节 立刻就慢吞吞把昨晚沈鸢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卫瓒生来就是运气好,要什么有什么,谁见了你都喜欢,凭什么连我也要……” 连小病秧子那几分嘲弄几分羞恼的腔调都学的恰到好处。 还没说完,就让沈鸢给捂住了嘴。 昨天屋里头黑,小病秧子羞愤欲死的样子瞧得不大清楚,这一早上可算是又瞧着了一次。 卫瓒一早就心花怒放。 沈鸢却是晨起就让他气得恼羞成怒,只捂着他的唇,好半晌才松开。 却是故意做了个高高在上的冷脸,说:“卫瓒,你别以为这就算拿着我了,往后你离我远点儿,休想再继续干扰我。” 卫瓒笑了一声,指尖卷着他的一缕发说:“那可由不得你了。” “要不……你找我爹我娘告状去啊。” “沈折春,你不最擅长这个么,你去找我娘哭,说我半夜钻你屋来轻薄你。” “你放心,她一定向着你,再抽我一顿藤条。” 沈鸢哪愿意真把这事儿闹到他父母面前去,叫侯夫人忧心多虑。 闻言狠狠剜了他一眼,便翻了个身气恨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见沈鸢这样,卫瓒又有几分后悔心软了。 他也是脏心烂肺了,欺负沈折春无依无靠,只惦记着侯府。 沈家哪怕是待沈鸢有一分真心,或是沈家父母还在,哪里轮得到他这样逼迫他。 这会儿又挨过去,拥着人低声嘀咕:“我开玩笑的,沈案首,我能把你怎么样?——这么久了,我哪回真欺负过你,哪回不都让你给治回来了么。” 又说:“沈哥哥,我是真心的。” “你只要在我身边儿就好,往后的事,咱们慢慢来。” 他有时会想起头一次见沈鸢的时候。 他在墙头坐着,看他小书呆子似的,带着一车的兵书,搬进侯府里来。 侯夫人一进门儿喊他下来,让他认人。 他这才跳下来。 近看才怔了一怔。 这小病秧子眉目如画,春衫柔软,发带在风中轻轻地招展,一时之间,只觉得处处都好看在他的心坎上了。 只是病弱了些,容易受人欺侮。 侯夫人笑着说:“这是你沈家哥哥,大你两岁,近来身体不大好,你喊一声,往后不准欺负人家。” 这小病秧子比他大?明明看着比他小很多。 他那时抱着胸,把人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半晌敷衍喊了一声:“沈哥哥。” 那小病秧子便浮出一丝有些乖巧腼腆的笑意,低了低头。 他那时心想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往后国子学里若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 可这话听着也太蠢了, 心想有什么可说的,往后对他好就是了。 谁知这往后,却再也没对他好过。 他这一时想着就事,一时又见沈鸢这时候抿着嘴唇气恼的样子,心里头却是动了别样的心思。 这点龌龊心思,立马就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了。 他起先没觉出来,还是沈鸢忽得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低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才松开他,也是几分窘迫说:“这不是……大清早的。” 年轻气盛就是这么回事儿,心上人又睡在他的身边儿,要他坐怀不乱,未免也有些太难了。 于是便狠狠地乱了。 沈鸢下意识便道:“你……你出去。” 卫瓒轻笑一声,说:“我就这么出去?沈折春,你可真大方。” 这是沈家,隔壁还有个沈老爷送来的姑娘。 他就这样出去让别人看,亏这小病秧子想得出来。 整个房间都变得热气腾腾,沈鸢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鸢到底是君子行径,直起身来,却是几分狼狈道:“……那我出去。” 卫瓒忍着笑,看沈鸢目不斜视起身,小心翼翼想从他床上绕下去,却反被他抓住了手。 卫瓒说:“其实不出去也成,我这人不怎么害臊。” 沈鸢冷笑说:“我替你害臊。” 卫瓒笑了一声,仍是不放。 沈鸢拧着眉,强作镇定瞧他:“你还要做什么?” 卫瓒却瞧了沈鸢半晌,起身,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是……讨个想头。” 沈鸢的手,刹那捉紧了床单。 卫瓒说:“披上衣裳再出去,这时候还有些露水,别着了凉了。” 沈鸢故作平淡应了一声,匆忙在绢纱的寝衣外头,又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袍。 他不想显得自己仓皇,便尽量穿得慢条斯理,一丝不乱,甚至没忘记系上衣带。 关上门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一眼。 隔着床上的重重纱幔,他正对上卫瓒的眼睛。 已在背后审视了他许久的、侵略了他许久的眼睛,含着恶劣笑意的眼睛。 他听见卫瓒急促地笑了一声。 沈鸢感受到了被压抑着的欲望的气息。 是与他身上所缠绕的,终年寡淡苦涩的药香所截然相反的气息。 热烈的,凶野的,恣意纵情的。 令人心乱如麻的。 他面无表情关上了门,把一切都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 待下午回到松风院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能瞧出沈鸢的懊恼来。 一张脸黑黑红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兵书。 照霜端了饭食进去,却也是头不抬眼不挣地,低着头说,放着吧。 照霜便道:“午时端来的点心还没吃。” 沈鸢嘀咕说:“不吃了。” 那生着一股子闷气的模样,也不晓得是在跟谁较劲。 照霜见了便轻轻走过来,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这就是要跟他说话了。 沈鸢放下书,叹了口气。 照霜问他:“可是义子的事没答应,侯夫人恼了?” 沈鸢摇了摇头,说:“姨母没有恼。” 非但没恼,甚至温温柔柔抚着他的头顶,笑着说,我还怕是我们把你吓得不敢回家来了。 又说,咱们这样一个府吃着住着,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想就不想,咱们折春说了算的。 沈鸢那时小心翼翼坐在侯夫人的下首,小狗依着人似的,耷拉着脑袋。 好半晌说了一句:“姨母,对不起。” 侯夫人轻轻拍了他一下,佯恼说:“哪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就是不答应,难不成我们就不疼你了么。” “我们在你眼里,就这样?” 他便生出几分羞愧来,低声说:“不是。” 侯夫人又笑着说:“没事,沈家若真非要你不可,就让瓒儿给你办去。” “我见着瓒儿的法子挺好的,往后谁再想抢我们家折春,就先让瓒儿跟着去,我看谁忍得了我家这魔头。” ……又是卫瓒。 沈鸢现在一想到这两个字,就忍不住乱成一团,什么心思都打住了。 却是又黑了脸。 照霜见他这样,便说:“不是侯夫人,那就只能又是小侯爷了。” 沈鸢嘀咕,说:“……总是他吗?” 照霜“嗯”了一声,说:“公子若烦心了,多半都是因为小侯爷。” 沈鸢更烦了。 他下意识对自己说,并不是因为卫瓒,他才没有答应做侯爷侯夫人的义子的。 但往后怎么办? 他走不掉,又不甘心认输,卫瓒几乎把他的路都给堵死了,仿佛他就活该要让卫瓒三两句话给哄得服服帖帖,让卫瓒降服了、收拢了,傻乎乎围着他转,做他小侯爷的仆臣。 他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半晌才低着头说:“有一个人……不,一件事。” 妒烈成性[重生] 第63节 “我也许能接受,却又很不愿接受,若是让我就这么认了,我又实在很恼火。” 这么说了一通,已是把自己都说得晕了。 照霜却笑了起来。 照霜年长,平日里练剑习武,总是一副稳重肃杀的姐姐样,照顾保护着所有人。 偏偏笑起来却有些甜。 教人生不起气来。 是以沈鸢虽疑心她笑话自己,也只“喂”了一声。 照霜笑着说:“公子大可以任性一点,随着自己的心意就好。” “高兴也好,嫉妒也罢,为敌为友,公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沈鸢不说话,心想为敌为友都不是。 那小侯爷是想跟他搞断袖。 照霜要知道,不知还能不能这么说。 照霜隔了一会儿,却轻声说:“公子回侯府来,我其实还有些感谢小侯爷。” 沈鸢闻言便是有些不悦:“怎的你也让他策反了。” 照霜笑一声,却说:“我是为了公子高兴。” “我宁可见公子生气烦恼,也不愿见公子殚精竭虑。” “我学剑时,公子教我要随心随性,如今……怎的自己却忘了。” 随心随性。 他又想起卫瓒那双眼睛来了。 野性难驯的,肆无忌惮的,哪怕饱含着情欲,都仿佛要将人点燃似的。 他低着头,垂眸瞧着自己的指尖。 不甘心,不想认。 凭什么就不能是卫瓒对他俯首称臣。 第49章 消暑的假很快就结束了,没几天京城转凉,便又快到了去国子学的时候。 山火一事,得益于昭明堂这些人四处吹嘘、散播谣言,却是传的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版本从卫瓒料事如神手撕统领,到沈鸢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已传出了无数花样来。 卫瓒的传说,京城已太多了。 谁知这次以讹传讹之下,沈鸢却是出了名了。 他几次去茶楼,都瞧见那小病秧子悄悄坐在屏风后头,听那些撒豆成兵虚无缥缈的故事,嘴唇微微地扬起,又怕让人瞧见了,努力把唇角往下压一压。 等到侯夫人与人交游,提到沈鸢,一脸温柔,唤他出来给众人见一见的时候。 这小病秧子又谦和温煦,装模作样似地道:“京中竟有这样传闻?我却不曾听闻过。” “想来不过是大家玩笑罢了。” 众人便轮着翻儿地夸他谦逊儒雅,年少英才。 卫瓒在边儿上抱胸看着,忍笑忍得很是艰难。 连带着之后几次进宫,卫瓒也都让嘉佑帝拦下对弈闲谈,还真问了京城传言,以及沈鸢那以火攻火的法子。 他便笑着道:“史书上李陵也用过这法子,火烧苇葭,断绝火势。” “只是能想到的人不多,加上要借山路地形风向之利,一时之间能做决断,能将此事落实,已是难得。” 嘉佑帝听了半晌,喟然道:“沈折春,只可惜身子差了些,否则倒的确是个将才。” 这时候左右没有外人,卫瓒说话便不顾及什么,只道:“他就是爬不起床来,也是个将才。” 嘉佑帝笑道:“你小子这样瞧得上一个人,倒是罕见。” 隔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什么来了,说:“我见听说你为了他,还差点儿搬去沈家了?” 卫瓒嘀咕说:“我爹怎的什么话都往您这儿传,舌头也忒长了。” 话音未落,就让嘉佑帝拍了一巴掌在后脑勺:“怎么说你父亲呢。” 卫瓒笑道:“成成成,圣上跟我爹都是一伙儿的,就我是捡回来的。” 嘉佑帝笑了好半晌。 碰巧卫皇后来,便指着他给卫皇后看“你看看,你看看。” “怪道韬云一日比一日暴脾气,可不都是让他给气的。” 卫皇后也笑,命人往他面前摆了一碟子点心,说:“快吃,少说话。” 卫瓒也不客气,吃了点心、蹭了午膳,回卫皇后的话又回了好一阵子,见嘉佑帝后头还有公务,便要告退。 也就是这时候,梁侍卫进来禀报:“如今金雀卫押着的人,身份已查清了。” 卫瓒便是一顿。 他协查此事,梁侍卫也没必要避着他,只当他的面说:“此人不是辛人,是祁人,是昔日安王为质时,带出去的马仆之一,名唤叶悯,去了辛之后,被充作辛人奴仆,叶写作了夜。” “安王前往辛时,带了数十人,回来时,只带回数人,此人并不在其中。” 话毕。 这雕梁画栋的宫室便冷了几分。 埋首在奏折里头的嘉佑帝神色一顿。 许久之后,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闭了闭眼睛,慢慢说:“此事先密查下去……暂不可泄与旁人。” 卫瓒与梁统领皆应了声“是”。 + 天色近黄昏。 沈鸢半卧在榻上,静静读几页纸。 是他从国子学博士那边儿借抄来的,是许久之前的文书。 那时安王尚且是少年,国难时便自写了一封罪己书,交予先帝。 大意是自己身为嫡长子,数载不知百姓苦楚,只知舞文弄墨、卖弄道理,以致边关失守,百姓流离。 二弟虽年轻,不甚圆滑,却能行实政,能知民生,愿兴武振国,以复安宁。 话里话外,已是愿意将这继承人的位置让与嘉佑帝的意思。 毕竟当时去辛做质子,能不能回得来,谁也说不清,先帝的状态也算不得好。 这文书算不得秘密,沈鸢一字一字读过了,实有几分年少意气。 食民之禄,为民赴死,再有何辞。 当年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归国以后愿韬光养晦、一心求道,显然也是有意退让,这姿态身份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嘉佑帝自然不愿对自己这样一个兄长疑心。 只怕卫瓒今日的事不能成了。 这书页边儿上又有一封信,他瞧了片刻,忽听外头有人进来,便不疾不徐夹进书页里头。 待将书合上,那小侯爷正好打门外进来。 这人平日里头皆是常服,这回想是刚从宫里头禀事回来,连衣裳都没换,一身绣服金冠,蹀躞鱼袋,越发将人衬得光鲜亮丽,晃得人眼睛生疼。 只见卫瓒自顾自坐进他内间来,灌了半壶凉茶下去。又将外裳一脱,才松了口气,只道:“可是闷死我了。” 又抻着头问知雪:“今儿吃什么,有青虾卷么?” 知雪自打上回沈家的事儿往后,跟卫瓒很是热络,高高兴兴就应了一声:“有。” 卫瓒又问:“蜜酿红丝粉呢?” 知雪笑吟吟说:“我叫小厨房现给您做。” 沈鸢正在桌边坐着,见这人回了自己屋似的,就忍不住来气。 其实卫瓒跟人熟络了,都是几分随性,偏偏他就想得多。 一时想,这是吃定了他了么? 一时又想,知雪分明是他的侍女,松风院是他的地盘,怎的好像卫瓒一进来,就易了主似的。 沈鸢便冷声说:“小侯爷在宫里头没吃上一口饭是怎的,非要来我这儿讨着吃。” 卫瓒便笑说:“宫里头倒是留饭了,只是我提着口气,等着梁侍卫进来报事,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 沈鸢一听正事,才将气性暂且捺下。 他们这些天,不着痕迹引着梁侍卫往安王身上查。尤其是出边关的文牒,还保留着当年安王带出去的随从的特征。 按理本不该查到这上头去,却是沈鸢去教阵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提了一句,梁侍卫才去核对。 这一核对,自然就核对出马脚来了。 卫瓒今日进宫便是为了这一事。 沈鸢闻言,便问:“圣上怎样反应?” 卫瓒便摇了摇头,淡笑一声:“埋了一颗种子,你说得对,是圣上自己不想怀疑安王。” 沈鸢指尖摩挲着书页,却缓缓说:“人之常情。” 卫瓒便懒洋洋叹气,说:“罢了罢了,这些事儿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且得等待时机。” “你忙着秋闱便是,余下的用不着操心。” 沈鸢没理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64节 随手换了一本书来读。 隔了一会儿,却见卫瓒坐他榻边儿上来了,声音却柔和了几分:“你这样斜着读,要伤眼睛的。” 沈鸢哪能觉察不出来这人亲近的意思,只是装作瞧不出来,盯着书道:“坐着难受。” 卫瓒一顿,说:“病了?” 沈鸢说:“不是,就是累了。” 打从望乡城回来他还没好好休息过,又去沈家折腾了这么两宿,骨头都要散了架了,好阵子都缓不过劲儿来。 这几日读书都在榻上,坐一会儿,倚一会儿,躺一会儿的。 很是恼人。 卫瓒眨了眨眼睛,却是慢腾腾捉着他的衣袖,笑说:“我给你按一按么。” 天色已渐渐暗了。 沈鸢瞧了卫瓒一眼,让那含笑的眉眼、光明正大的亲近给烫着了似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只转了个身,淡淡说:“用不着。” “说了你离我远着点儿,我先头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却是背后一点红痣,隔着薄薄一层衣裳,模模糊糊地透了出来。 卫瓒刚挖出沈鸢的心思不久,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心存着几分见不得人的亲近才是真的。 见沈鸢这样,哪里忍得住,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倾身去哄:“那你倒是跟我算一算。” “我亲了你多少,抱了你多少,都由得你给我算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却听得沈鸢淡淡一声,“大毛,二毛。” 卫瓒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不晓得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却忽听一串犬吠,外头两条黑影蹿了进来。 他身手向来矫健,正欲闪身,却是让那小病秧子拉了一把。 这不轻不重的一把,没什么力气,却偏偏就让他迟疑了。 一错身的功夫。 就让两个黑影扑在身下。 卫瓒定睛一看,才见是两只恶犬。 黑乎乎的两只,瞧着肌肉矫健,皮毛油光铮亮,吐着鲜红的舌头,热气烘烘地熏在他脸上——说是恶狼也差不许多。 便听那小病秧子在榻上冷笑一声,说:“大毛二毛,给我舔他。” 两条大狗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气狂舔。 卫瓒饶是不怕狗,也嫌口水。闪避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显而易见,就是给他准备的。 卫瓒左闪右避,让这两条狗劈头盖脸舔了好几口,糊了一脑袋的口水,才道:“沈鸢,你就为了我专门养了两条狗?” 沈鸢淡淡道:“我敌不过小侯爷,自然得想法子以恶制恶。” 然后沈鸢慢腾腾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了一会儿,喊了声“停。” 那两条犬显然是受过训的,就这么停了,又“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卫瓒。 卫瓒躺在地上,让两只大型犬压着,笑着喘了几口,说:“你至于么你?” 沈鸢却意味不明地瞧了他好半天,见他要直身起来,便踢开木屐,赤足慢腾腾地踏在他的肩头。 很轻地用力。 他却偏偏起不来了。 沈鸢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几分恼恨之色,说:“我求过你放了我的。” “也说了叫你别惹我的。” 沈鸢在沈家那天是真的在求他,想逃离自我折磨的漩涡。 卫瓒笑了一声,只说:“你现在求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沈鸢,你想都别想。” 话音未落。 他被沈鸢轻轻踢了一脚。 沈鸢又一次,萌生了一种快意。 将人人都捧着爱着的那人,踏在脚下的快意。 只是不愿被发现,很快就垂下眼睑,用蒲扇似的睫毛覆盖住了。 卫瓒挑衅说:“沈鸢,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你连放狗咬我都舍不得。” 沈鸢淡淡说:“大毛二毛” “让他闭嘴。” 卫瓒还没想清楚,两条狗打算怎么让他闭嘴,就见那两条大舌头又热烘烘舔了他一脸口水。 行,一招鲜,吃遍天。 他往地上无赖一躺,懒洋洋说:“沈鸢,有本事你就让它俩舔死我。” 浑然不知自己素日张狂已被这两条狗舔了个精光。 湿漉漉、脏兮兮的狼狈。 一抬头,对上沈鸢绷不住笑意的眼睛,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神色。 卫瓒一怔,竟忍不住自己也笑了,心蓦地跟着怦怦直跳。 不由得一惊。 完了完了。 他现在是真的脑子有病了。 他怎么看沈鸢这样都好看啊。 第50章 卫瓒被舔了一头一脸的口水,衣裳都湿了一半,只得借沈鸢的院子洗了个澡。 待出来的时候,微风拂面,很是凉爽,他想要的青虾卷和蜜酿红丝粉都放在院子的小桌上,配着几样小菜,还有一小碗冰酪,点缀着各色碎果粒,瞧着便很是开胃解渴。 知雪照霜在树荫下坐着翻花绳,再往边儿上看,沈鸢正坐在阶前喂那两只大狗。 不远处还立了个训练狗用的稻草人儿,被舔得湿淋淋的。 上面贴了张纸。 他凑过去一看,发现是沈鸢画的他,歪鼻斜口,鼻孔朝天,眼皮子不看人。 画技相当差劲,只有傲慢的特别明显。 可见是国子学只上画课,却并不考校画技的缘故。 他斜眼看沈鸢,说:“沈折春,你心里我就长这样啊?” 沈鸢说:“我画得不像?” 他轻笑一声,说:“像个屁。” “就你这画,这辈子都不用担心巫蛊之祸。” “你就是扎小人,都没人知道你扎得是谁。” 沈鸢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他拿了桌上的一碗冰酪,坐在沈鸢边儿上,慢慢吃了两口,解了暑气,便笑着问他说:“你哪儿弄的这么两只大狗?” 沈鸢说:“让照霜去买的,要家养训练的,通人性的,越凶神恶煞的越好。” 他嘀咕说:“怪丑的。” 沈鸢说:“多威风,都能带去打猎了。” 眼底几分欢喜,却是真的对这两条大狗很是喜爱。 一伸手,两只恶犬的脑袋轮流往他手心儿挤。 卫瓒说:“沈折春,你这人跟外表差的真大。” 这是要跟沈鸢相处很久才能发现的事情。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小公子,吃的是蜜糖藕,吹的是紫竹箫,坐的是乌篷船,眉眼旖旎如春,一肚子的多情吴歌。 却喜欢奇险的战术,喜欢危险的恶犬,野性难驯的烈马,凶悍食肉的鹰。 恶犬红彤彤的舌头舔过沈鸢细嫩的手心,不知是不是痒了,沈鸢勾了勾唇角,嘲笑似的说:“嗯,好几年了,小侯爷可算开始认识我了。” “可喜可贺。” 沈鸢瞧着心情好了许多,喂过了大毛二毛,便在一旁的水盆净手,用帕子擦干。 卫瓒说:“怎的,出了气了,现在心里舒服了?” 沈鸢轻轻笑了一声。 他已有些习惯沈鸢的脾气了。 这小病秧子若是自认吃了亏,却没有报复回来,那便很难舒坦。 但若是让这小病秧子发泄过了,便能好说话不少。 卫瓒拍了拍自己身边儿的位置,示意沈鸢坐回来。 妒烈成性[重生] 第65节 沈鸢看了他一会儿,坐回他身边儿去了,轻哼:“小侯爷好手段,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 卫瓒让他说得好笑,斜着眼睛瞧他,说:“沈鸢,你给我说说,到底谁挨棍子,谁吃甜枣?” “请了两个门神来打我闷棍,怎的还反咬我一口。” 沈鸢笑了一声。 卫瓒说:“我枣呢?” 沈鸢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点心,又指了指他搁在手边的冰酪:“这不是么?” 卫瓒挑着眉毛,看他说:“沈折春,你是不是太欺负我了点儿?” 沈鸢嘀咕说:“知足吧,知雪还不让我吃呢。” 卫瓒心知是怕他贪凉吃坏了身子。 其实只吃一点儿也不碍事。 只是这小病秧子对外强势得很,日常衣食上却很是听话,让知雪这个小管家管得可怜巴巴的。 卫瓒左右看看,发现沈鸢屋里的小姑娘都在树荫下玩笑。 他找了个人瞧不见的位置,端着碗,轻轻说:“过来。” 沈鸢眼睛稍微亮了亮,跟过来了。 他便舀了一勺白生生的冰酪,送到沈鸢唇边。 沈鸢看着勺子,嫌弃说:“你用过了。” 他眯起眼睛,说:“吃不吃?” 沈鸢顿了顿,微微窘然,却张了嘴,将那勺冰酪含进了唇间。 混合奶香的碎冰果粒进了热气腾腾的口腔。 沈鸢许多年没尝过这滋味,眯着眼睛,嘴角都扬了起来,愉悦得像是偷了鱼腥的小猫一样。 又看了他一眼。 他得寸进尺,说:“你坐过来一点。” 沈鸢一坐过来,他就把沈鸢拉到自己怀里,放在膝上圈着。 沈鸢一惊,下意识去看那些知雪照霜的位置。 见人都瞧不见他们,才松了口气。 正想要挣扎。 一勺凉丝丝的冰酪又送到了唇边。 沈鸢心里挣扎了许久。 没抵住诱惑,低着头,小心翼翼又吃了一口。 卫瓒把人沉甸甸搂在怀里,嗅着药香,觉着自己还能再让那两只狗舔他十个八个来回。 心跳也快了。 就这么搂着,喂了两三勺,便停了,将冰酪搁到一边儿去。 沈鸢有些不满地看他。 他说:“你别吃太急,凉着肚子。” 沈鸢说,不凉。 他的手掌便隔着薄裳,贴在柔软的腹。 笑着说:“是不凉。” 非但不凉。 沈鸢整个人都是有些微热的,耳廓都粉了几分。 就是再不知事的闺中少女,也该知道,这一刻有多逾越。 更何况沈鸢。 卫瓒忍不住笑了一声,啄了啄耳廓,又细密地,顺着颈项轻轻碎碎的,轻轻地吻。 脸颊,微颤的睫毛,颈项,朦胧薄衫下的肩颈。 一下一下,缠绵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猜沈鸢是喜欢的。 比那两只恶犬蹭他的手心还喜欢。 所以直到他将手探进衣襟,沈鸢才几分恼几分威胁地喊了他一声:“卫瓒。” 卫瓒低低笑了一声。 那碗冰酪已经融了。 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卫瓒把人又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在沈鸢耳边儿轻声喃喃:“若知雪要是知道我拿一碗冰酪把你勾坏了,她一定气死了。” “没准儿要拎着扫帚把我打出去,让我不许再进你院儿来。” 沈鸢轻哼一声,说:“你也知道啊。” 又往小姑娘那边儿看了好几眼,皱着眉,怕被人发现他俩这样不成体统的模样。 沈鸢推了他一下。 却又被他圈着不放。 他笑着哄沈鸢说:“沈哥哥,再待一会儿。” 又继续吻了下去。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轻狂孟浪。 ——他本就不是那些酸唧唧的文人秀才,能耐得住寂寞吟诗作对。 他渴求的太多,贪念也与日俱长。 沈鸢不甘给他。 他便哄着骗着去抢。 —— 松风院这日熄灯很早。 知雪一面收东西,一面问他:“今晚怎么不读书了。” 沈鸢在床帐里“嗯”了一声,说:“有些累了,早些休息。” 知雪笑着说:“这就对了,越是睡不好,才越容易病呢。” 知雪又跟他说闲话:“对了,我们不是想在自己院,也弄个秋千么。” “小侯爷临走前,帮我们把秋千给弄上了,就是绑得远了点儿,说是离院子近的那两棵树不大牢靠,怕挂不住。” 沈鸢心里冷笑一声,这人巴不得把你们支远远的。 他才好胡作非为。 偏却没有拆穿,只嘱咐:“他弄得牢靠么,你们明儿再找人看看,省得跌着了。” 知雪笑嘻嘻说:“牢着呢,照霜说那结打得很好,跟军营扎帐子用的一个结。” 沈鸢“嗯”了一声,说:“玩的时候小心些。” 知雪高高兴兴应了一声,熄了灯,便去了偏间。 沈鸢侧躺在床上。 夜间的热意怎么也散不去。 他恍恍惚惚,像是躺在廊下,白天的烈日把廊前木板晒得微热,到了晚上都透着几分暖意。 密不透风的吻,嘴唇柔软的触感。 卫瓒素日傲气,那一刹那却动情了的眸子。 他攥紧衣袖,却是皱紧了眉。 卫瓒刚洗过澡,发没有束起。 低头吻他时,那些微湿的发梢有生命似的,钻进他的衣领,搔在他的肩上。 沈鸢蜷缩成一团,越是挣扎着,想把一切逐出自己的脑海,越是只剩下了细细密密、亲昵的吻。 他恍惚间听见有人在敲他的窗。 顿时耳根红得厉害,心道这王八蛋吃甜头没够么,又要做什么。 张嘴想叫知雪,拿着笤帚把他扫出去。 却还是没出声。 蹑手蹑脚跳下床,去开窗。 没人。 扑面而来只有夜间微微的风,拂过微热脸颊,吹起发来,带来几分凉意。 沈鸢竟说不出此刻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垂眸。 却发现窗沿下放了一只白绒红眼的小兔子球。 跟箫上挂的一样,只是要大一圈,毛茸茸圆滚滚的,也是胖成了汤圆。 但神态不知为什么,是不甘心又凶巴巴的。 却又凶得憨态可掬。 ——居然嘲笑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66节 沈鸢抿着唇。 气得把那小汤圆兔子攥紧了。 忽然就想到那小侯爷灯底下,小姑娘一样做针线的样子。 他想,卫瓒还做上瘾了么? 放架子上太蠢,放桌上难看。 随手扔到床头,却是对着那兔子的表情,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觉得气。 最终一脚踢到了脚底下。 打算梦里把卫瓒跟他的兔子一起踩扁。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春卷(认真计划):策略是,打一杆子给个甜枣。 小侯爷(拿起杆子啪啪啪打三下自己,眼巴巴):枣呢枣呢枣呢枣呢枣呢? 第51章 这夏天漫漫地过去,日子一晃就到了入秋。 每至三年一次的秋闱前,京城里便要涌进许多书生学子来,走在路上,时不时就能瞧见书生背书背了个昏头涨脑,一不留神就撞了树。国子学附近的坊市,往日都是些卖糖水点心的居多,近来也渐渐改了书市了。尽是卖些笔墨纸砚,名师押题,几家茶楼也渐渐热络起来。 一楼请了几个说书先生,时而讲些才子登科的旧书,时而讲些小侯爷探案的趣事,山火那一节沈鸢近来已听得腻了,可仍是在二楼包了屏风后的一张桌,听个热闹。 这会儿讲的是甲胄案。 甲胄案前后,外人不晓得内情,说书先生尽是胡编乱编,讲得那叫一个九曲连环跌宕起伏,卫瓒小侯爷先是一人一枪血洗了死士魔窟,又是使了一招杀人不见血的奇招斩落了乱贼匪首,最后在魔窟中众多少女爱慕的眼神之下,一人一马翩然离去。 听得下头那叫一个叫好连天。 沈鸢听得嫌弃,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给撑着下巴听完了。 心道是真敢胡编乱造,若非是卫瓒不在意这些,嘉佑帝对这些闲谈也宽厚,这茶馆只怕早已让人给掀了。 知雪在边儿上小声嘀咕说:“我听府里头的人说,小侯爷早年已来掀过一次了。” “那会儿是天天胡说八道他穿人头当糖葫芦串儿,说得跟真的似的,京里小孩见了小侯爷就走。” 卫瓒就带着昭明堂的一群人过来,天天听,天天叫好,还给人家说书先生出主意,说穿脑袋不能从正当中,得从太阳穴。 一边儿讲一边儿盯着人家先生脑袋看。 几次下来,说书的天天做噩梦,再不敢说他了。 只是这几年脾气好了,便故态复萌,又开始给他编故事。 沈鸢轻哼一声,淡淡道:“眼下编得尽是些好事,他自然是不来上门了。” 魔窟里那么多姑娘等他小侯爷一枪一马去救呢。 知雪便笑说:“怎么就没把咱们也加上,其实甲胄案那阵法不也是咱们公子破的么?” 话音未落,却忽得听见另一个男声温和道:“的确如此。” 沈鸢这般一怔。 一个斯文俊秀的成年男子,着一身道袍,立在他面前。 眉目间压抑着几分郁郁,眼睛轻轻掠过他的身上,却是笑了一笑:“百闻不如一见,沈公子。” 安王。 ——整个二楼寂然无声,仿佛刚才还在说话闲谈的一众人,此时都静了下来,一副面无表情的、冷肃的面孔。 只有安王在微微地笑。 而一楼一无所知,随着说书先生口中的小侯爷在夜中奔命,叫好声一番赛一番的高。 便见安王斯文儒雅,静静地瞧他,喊了一声:“沈公子?” 沈鸢垂眸,便慢慢的行礼:“草民沈鸢,见过安王。” 安王便笑了笑,一手将他扶起说:“不必多礼,不过是瞧见有人听书,便上来坐坐,你只当寻常有人拼桌便好。” 沈鸢道了声“是”。 刹那脑子已转过了好些圈。 甲胄案中连云阵,他是协助公案破的。揣着名单的卫瓒,没人知道是他劫的。望乡城山上以火攻火,是被迫自保,至于之后引导梁侍卫查到安王身上,他们做得也很是隐蔽。 卫瓒查案,是公务在身,而他是协助公案,并非有意针对。 一切是只有他和卫瓒才知道的秘密。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暴露出马脚,一切都更像是安王和嘉佑帝双方角力的结果。 安王如今已被嘉佑帝怀疑,此时若真的对他动手,才是不智之举。 与他碰面,是试探而已。 沈鸢如此一想,心便略略地定下了几分。 便松开了攥紧的衣袖,却是如寻常读书人一般,殷切热络笑了笑,喊了一声:“安王殿下。” + “卫二哥!卫二哥!” 卫瓒在金雀卫府衙撑着下巴,一页一页翻过那些文书的时候,便听得唐南星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只一声一声在外头大呼小叫。 他懒洋洋走出去:“怎的了?你让狗撵了么?” “还是又惹什么祸,等着我去收拾烂摊子了。” 唐南星说:“我刚刚跟晋桉在昌宜茶楼那边儿转悠的时候,瞧见沈折春,正在二楼,跟一个男人私下会面。” 卫瓒哭笑不得:沈鸢跟男人会面有什么,若是跟姑娘私下会面才是事儿大了呢。 半晌拧着眉毛说:“唐南星,你再没事找事,我就把你扔出去。” 唐南星急忙忙说:“不是,他一个姑娘……” 卫瓒说:“什么玩意?” 唐南星说:“沈折春一个姑娘,跟外男私会成何体统。” 卫瓒:“……” 他实在是很想把唐南星脑壳撬开来看看,什么沈鸢就成姑娘了。 退了两步犹不放心,警告他:“唐南星,你可千万别在沈折春面前说这个,否则他若要整治你,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说情的。” “他这两天温书温得脾气不好,你招惹他,少说抄书百遍起。” 他这几天已没少吃苦头了。 本来如胶似漆粘的好好儿的,那小病秧子一恼了,就凶巴巴的不让碰,毛都炸起来了许多。 唐南星却急了,一把抓着他的衣袖,凑到他耳朵边道:“卫二哥,都这时候了,你还装个什么劲儿,我已晓得沈鸢他是姑娘了。” “如今她正跟那安王殿下私会呢,你要再不去把人追回来,她就该成安王妃了!” ——震耳欲聋。 卫瓒面色也忽得变了。 他反手抓住唐南星:“你说沈鸢跟谁在一起?” 安王。 沈鸢。 这也许是他今生最怕放在一起的两个名字。 在前世,他为了向上爬,大半的时间都在京外掌兵、把握军权。 便始终没有弄清安王对于沈鸢的态度。 或者说,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始至终都想不清楚。 只知道安王曾一手捧起了沈鸢。 然后,也彻底毁了沈鸢。 他曾经以为,以沈鸢的坚韧,很难有什么将沈鸢彻底的毁了。 直到那一天之后,他才知道沈鸢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到底有多么脆弱。 就像是一根一根细木条叠起来的宝塔。 看似巍峨复杂,只要找到最关键的那一根肋骨打断了。 余下的,也会分崩离析似的坍塌下去。 第52章 卫瓒知道自己重生以前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是他与沈鸢日渐亲近之后,才慢慢发现的。 尤其是他能想起来,沈鸢在他营中带了一段时间的兵。却想不起来,沈鸢在自己军营中生活的细节,也想不起来,他那时与沈鸢是否亲近。 尤其是关于沈鸢的一些大事,他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若不细去想,便不会想起具体的细节。 如今被唐南星的话一刺激,却是忽得涌出了许多记忆,连带着陌生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那是沈鸢离开了军营之后的事情。 他们似乎是吵了一架,因为沈鸢的身体缘故,他不愿沈鸢一直涉险,叫沈鸢回京。 恰好那时有一个调回京城的机会,沈鸢虽不愿意,还是回去了,之后往来偶有信件,卫瓒却总记不清内容,只知道沈鸢仿佛仍是跟他赌着几分气。 妒烈成性[重生] 第67节 那时卫瓒暗自在军中提拔和考校着能用的人,想方设法挤上更高的位置。 那段时间沈鸢远在京中,却帮了他许多。 调配粮食,补给运输,甚至李文婴也是他们两个合谋除去的,不久他便听说,他的大伯父卫锦程在京中得罪了天子宠臣,流放至他附近。 卫瓒怔了怔,追问传讯官:“是哪位宠臣?” 传讯官左右看看,意味深长道:“自然是沈折春,沈大人。” 传讯官素来敬重卫家人,见并无旁人在场,便提醒他:“京城人人皆道,沈折春此人气量狭窄、忘恩负义,蒙了靖安侯府大恩,却视卫将军如眼中钉,连带着卫锦程也不放过……将军还是不要得罪他为好。” 话语间不无轻蔑,只笑说:“也不知是哪儿让圣上看中了,就这么一步登天了,为了他,连李文婴都斩了。那还是有从龙之功的,朝中如今谁都不敢触他霉头。” “卫将军还是小心些好。” 沈鸢若真是忘恩负义,还救他做什么。 不过是自污名声,省得旁人将他们两个看作一伙。他们越是対立,彼此便越是安全。 他写信去问。 只得了“无事”两个字。 他心里头清楚,可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酸涩和忧惧。 期间,他终于拿到了原本在李文婴的兵符,做了名正言顺的大将军。 头一次回京述职的时候,沈鸢亲自来接的他。 彼时沈鸢是天子近臣,车驾奢华,左右皆是内廷宦官,沈鸢被安置在车中,层层叠叠的锦缎将他与外界隔绝,一个宦官挑起帘,沈鸢便淡淡地瞧他,隔了十余步便停了。 他不下马。 沈鸢也不曾下车。 沈鸢悠悠喊了一声:“卫将军。” 他说:“沈大人。” 隔着好长一段路,他想,沈鸢气色好了许多。 这小病秧子好胜又娇弱。给他尊重不够,还得填他的野心,给他足够施展的土壤,才能渐渐养出活气儿。 边疆混乱,他刚刚掌权,连自己握紧军队都难,更是护不住沈鸢。 他如今养不活这小病秧子,留在京里也许是好的。 沈鸢的车驾在前,他的马在后。 这般一步一步走过长街时,再经过国子学,附近街上的糖水铺子少了许多,不复从前热闹。 他有一闪而过的念头,想起他曾见沈鸢年少时,面儿上总是稳重,却总在糖水铺子门前眼巴巴地瞧,再被他的侍女凶巴巴地拽走,怕他吃坏了肚子。 只是连这样的回忆也不是很多,他们在国子学的交集少之又少,总是互相敌视更多。想着想着,便叫人去买了一碗,想着等走时给他。 那日宫中设宴款待,他瞧见沈鸢一路如分花拂柳,却是坐在离上首最近的位置,眸低低垂着。 安王说了句什么,沈鸢怔了一怔,却抿着唇笑了,道:“谢圣上关怀。” 那是一场私宴。 他中途去净手,回来时经过屏风,听见安王的声音和蔼如长辈:“朕听你平日所说,还以为卫将军是何其三头六臂的人物,如今深谈,却不觉得你逊于他,何必自轻?” 沈鸢笑道:“是臣素日心窄。” 安王笑了一声,道:“人皆有贪婪善妒之心,这世间独你如此,却不惹人生厌。” “折春,朕早与你说过,见了你,便觉着与朕年少时何其相似。” 沈鸢说:“臣怎能与圣上相较。” 安王却笑了笑,说:“怎的不能?” 说话间,似乎瞧见沈鸢桌上的杏仁茶已吃光了,安王便问:“沈卿嗜甜?” 他听见沈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很喜欢。” 安王与宫人道:“再拿一碗杏仁茶来。” 卫瓒脚步顿了顿,见身侧宫人已眼神催促。 他便垂眸继续走了。 那日宫宴结束,是沈鸢送他出门去的,他本该対沈鸢说,若是他已不愿复仇了,便算了。 沈鸢救了他一条命,还了侯府李文婴一条命,卫锦程一条命。 纵是侯府有天大的恩情,也已经够了。沈鸢为靖安侯府填进去的已太多了。 后头的路,他自己走就是了。 可开了口,又不敢说,怕这样一说,沈鸢与他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只是问他:“你过得好么?” 沈鸢顿了顿,眉宇间几分骄色,说:“好得很。” 他便信了,没见着沈鸢目光下淡淡的隐忧。 走了好长一段路出去,他见沈鸢说:“就送到这儿罢,我后头还有事。” ——他们之间往来,也不宜太频繁。 他说了声好。 走出好长一段路,听见沈鸢远远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扭过头去,却恰好有宫人路过。 沈鸢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无事。” 可后来回了边疆,再想那一声,却总叫他心悸。 总是无端端想,沈鸢独自在京城,身侧已无人了。 …… 那时他没想到的是,安王対沈鸢的厌倦如此之快,他迅速地抛弃了沈鸢,甚至从欣赏转变为了一种厌恶。 起初卫瓒以为是安王发现了沈鸢与他的联系。 几次三番派人去查,却发觉并非如此。 安王并不是怀疑沈鸢复仇、也并不是怀疑沈鸢另有居心,而是似乎单纯地憎恶沈鸢。 无人知道,沈折春为何一夜被厌弃。 卫瓒无诏令不能反京,便只能通过书信和探子去搜集沈鸢的消息,却是一日比一日心惊。 沈鸢受了三次贬黜,几度申饬,言辞之重堪称侮辱,安王却偏偏就是不肯将沈鸢调出京城。 一夜之间,沈鸢仿佛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来。 比透明人还要糟糕。 沈鸢昔日越是风光,如今便越是可笑。 他捏着信纸问探子:“无人替他说话?” 探子低头道:“沈大人根基太浅,当初又是破格拔擢……在朝中还来不及扎根。” “况且,那些能做出实绩的位置,沈大人一个也没坐过。每有提案,也都令他人接手……如今只有军事上的后勤,是沈大人求了许久,才能亲手督办的。” 可这事儿上的功劳,眼下只有他们这些在外行军打仗的人看得见,只有穿盔甲、吃粮草的人看得见。 甚至朝中多少人,连带着之前的李文婴,都是从军备上头捞油水的。 如今哪有人会为沈鸢出头。 卫瓒闭上眼睛。 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鸢的处境实在太差了,他是嘉佑帝最后一科的状元,在当年就被侯府牵连,以至于同年榜之间毫无来往,自然就在朝中没有派系。 至于亲友…… 沈鸢无父无母,沈家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 与卫瓒対立的那一刻,又把対靖安侯府尚有余情的人推到了対立面。 如今安王怎样捧起他,怎样摔下他,都毫无顾忌。 ——这是故意的。 从一开始,安王就知道,怎么能将沈鸢拿捏在手中。 摆弄得团团转,再摔得粉身碎骨。 他沉默了片刻,便要起身去写折子,道:“我去将他要来。” 探子却说:“沈大人叮嘱过……让您不可去调他。” “而且,也调不来。” 那小病秧子的原话是。 “我想了好些法子,都不能成,可见他是不打算放我了。” “你让卫瓒不要白费心思,没得将他也牵连进来,他计划了这好些年,若是在我这事儿上漏了迹,便太冤了。” “是我自己蠢得透顶,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 他听这话时便知道不好了。 写了几封信去,沈鸢都没有回。 再后来听说,沈鸢当众受了廷杖。 只因有人弹劾他媚上欺下,沈鸢并不肯认,当众与人対质。 安王便道:“若真如此,为何无人为你说话。” 又几分和蔼道,何况沈卿,真不曾媚上?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妒烈成性[重生] 第68节 沈鸢还能如何辩驳,凭他将“不曾”两个字,在廷杖下嚼得烂了,也没人肯信。 九五之尊,何必诬他? 沈鸢颜色本就出众,加上先头安王种种行径,各种艳色露骨的传闻便是满天飞。 人皆传闻,是沈鸢以色侍君,却弄巧成拙遭了厌恶,被玩腻了才扔了的。 与这些传闻来的,是沈鸢唯一的一封回信。 他展开时,手都是抖的。 却是一字也无,只有一张白纸。 清清白白,无人可说。 他收到那夜,便立时启程,冒着天大的风险悄悄回了京城。领兵之将擅自归京,形同谋反。可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了,他慌了,也怕了,他总觉着,沈鸢可能要消失了。 他去了沈鸢家中。 所谓的天子近臣,连宅邸都不曾换,仍是那朴素僻远的小院,他曾住过的旧宅。 可沈鸢不肯见他。 他在沈鸢院中枯坐了一整夜,却是照霜出来,対他轻声说。 “小侯爷走吧。” “公子说,不见你,便还能忍,若见了,他便忍不住了。” 他哑着声音说,让我见他一面吧。 照霜第一次责怪似的看了他一眼。 许久才说:“见了又怎样呢?” “公子如今唯一庆幸的,便是廷杖那日,你不在京中,没见着他……” 当众受辱。 这话照霜不敢说。 他也不敢想,沈鸢当时有多痛苦。 照霜低声说:“小侯爷,算是我求你了,走吧。” “公子如今与几年前不同,已受不住什么了。” 他恍恍惚惚瞧见院里,曾种着芭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想起自己曾在这儿将沈鸢那一株芭蕉连根拔起,対沈鸢说,这芭蕉如你,见之生厌。 便忽得明白。 ——他之于沈鸢,从来都不是安慰。 一切都太晚了。 在最一开始就错了。 …… 卫瓒从那一日开始,便生出了一些急迫来。 急着与朝中的大臣联络,急着从边疆往京城渗透,急着想要维护沈鸢一二。 再快一点也好。 哪怕只快一点,他就能把沈鸢,从京城里救出来。 他那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幸运的,有旧日卫家在京城的声望在,过了皇位更迭最紧张的那段时间,便依然有许多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愿意帮助他一二。 哪怕他们自身的处境也算不得很好。 他有些明白,沈鸢为何会这样恨自己了。 ……可卫瓒还是慢了一步。 哪怕卫瓒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幸运都给沈鸢,也没办法救回他来。 那年冬日,因安王忌惮,他被调离辛祁两国的边境,改镇守北方,以御匈人秋冬劫掠。 辛趁机发兵,再一次攻来。 安王与朝中近臣商议了一夜,决意放弃康宁城,退守至辰关一带。 他听到这消息时,便知道一定会出事。 沈鸢不可能放弃康宁城。 ——沈玉堇夫妇当年死守三月,才保下的康宁城。 沈鸢为了这座城失去了父母,变了性情,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一无所有。 更何况,安王如今亲信,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沈鸢在宫外跪了整整三天。 人来人往,安王不令人拦他,也没有人拦他。 沈鸢在朝中的名声已糟透了,哪怕同样不欲退让康宁城的人,也不屑提起他。 真提起了,也只觉得他是当年沈家夫妇的耻辱,反倒更觉得可恨。 若不是他,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妇,只怕还能保住康宁城,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妇,众人想到他在外头跪着,只觉得可笑荒唐。 朝中一日一日地争执。 最终还是将康宁城弃了。 朝臣有喜有怒,一个个踏过沈鸢身侧,有经过他的,想起沈家夫妇,又想起他,越发恨得狠了,踢了他一脚。 沈鸢要许久才能爬起来。 隔了一会儿,复又直立跪在那儿。 隔了许久,一双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时仓皇万分。 安王自上而下,静静地看他,半晌,笑了一声。 眼底这时,才出现了一抹彻骨的恶意。 “沈卿想救康宁城?” 沈鸢的额头贴在粗糙的青石砖,喃喃说:“求您。” 他闭上眼睛时,已没有眼泪了。 沈鸢只喃喃说:“康宁城能守,真的能守。” 他曾读了千百册兵书。 最想改变的就是康宁城那一夜,想挽回他的父母。 如今什么都回不来了,也只有那一座城,那城里的人,是用他父母换回来的。 是那一天,他目送着的小船,驶向的地方。 他说:“臣可以立生死状,只要五千兵马,带上粮草,康宁城能守……” 安王温声说:“沈卿无寸功在身,只一张嘴,便要五千将士送命么?” “昔日沈卿做军中幕僚,害死了多少人,怎的不长记性呢?” “纵朕愿意应你,这朝中的大臣,哪有一个敢信你呢?” 沈鸢像是一个死人一样,伏在那处。 又重重地磕了几次头。 喃喃道:“请圣上开恩。” 安王终是笑了一声。 矮下身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宠物。 沈鸢连闪躲一下都不曾。 却是安王在他耳侧轻声说。 “既如此想去,沈卿便自己去吧。” 第53章 卫瓒的预感没有错,哪怕安王没有给沈鸢一兵一卒,沈鸢还是只身去了康宁城。 当时离康宁城最近的将领,是同样因为嘉佑帝风波,被贬谪至辰关一带的晋桉。 那是卫瓒最庆幸的事情。 晋桉给了沈鸢能力范畴内最大的帮助,粮食、援兵、药材,皆是冒着违逆上意的风险私下调用。那时的康宁城百姓,还有曾经承过他一话之恩的晋桉,也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些愿意相信沈鸢的人。 沈鸢创造了第二个奇迹。 死守康宁的第二个月,恰逢辛国内乱,攻势渐缓,沈鸢和康宁城得以苟延残喘,撑到了开春。 辛人暂且退兵。 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无暇作战,卫瓒深入草原突袭,撵得对方四处溃逃,大胜而归。却没来得及回京,只联系朝中旧友运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边境。 他起初以为安王会不欲令他去。 后来想,兴许安王盼着他去。 兴许是调走他一次,见了后果,便的确怕了辛卷土重来,哪怕退让了康宁城,辰关也会吃紧。 又或许这里头,存着对沈鸢的恶意。 沈鸢如今稍有寸功,最不愿见的人,兴许就是凯旋的他。 可他不得不去见沈鸢,他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69节 他从前只是想不起沈鸢的笑容,如今却连他恼怒敌视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进城时先见的晋桉,晋桉告诉他,沈鸢就在沈家夫妇的旧宅。 旧日爱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时也几分狼狈,看了他许久、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什么。 他匆匆一路进城,已想好了许多好话。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如何说好话,可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如何去肯定沈鸢,如何与他说,他做得很好。 他想过沈鸢见了他会愤怒、会自惭自恼,甚至会避而不见。 什么样都好,怎样恨他憎他都好。 可他见到沈鸢的一瞬间,就知道不对了。 沈鸢静静坐在那旧宅之中,像是纸上绘着的人一样,苍白而单薄,抬眸静静瞧着他,浑身上下,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眼中也没有一丝情绪。 他立在门口,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他的后脊背。 他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许久才哑声问:“……照霜呢?” 沈鸢说:“像我父母一样。” 殉城了。 卫瓒终于想起,晋桉见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里到底包含了什么话。 沈鸢抵达时,原本镇守康宁城的武将已战死,晋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却不可能光明正大为他驱策。 沈鸢手中一颗棋也没有,与父母不同,他连自己都上不得马,坐镇两个月,唯一能用的将领,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 沈鸢一日一日教剑的照霜。 一夜一夜护他安宁的照霜。 沈鸢这许多年不能学武,他将所有学剑骑射的愿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 在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唯一能够安慰他的,也只有比他更有韧性、更坚强的照霜。 辛国来势汹汹,沈鸢一步棋走得比一步险。 终究是将照霜陷了进去。 沈鸢说:“我明知这样下去,她会死。” “可我已没有法子了,”沈鸢说,“她每一次都骗我,说不会的,说她生来就是要做女将军的。” “她说她若封了女侯,便能护得住我了。” “……可她回不来了。” 沈鸢许久没说话。 这旧宅里布满了灰尘,从前沈鸢无论走到哪儿,两个小姑娘都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今那叫知雪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儿,想来已没心思再打扫了。 他也不知沈鸢在这里枯坐了多久,眼下是淤积了许久的黑,仿佛最后一点儿活气,都被散尽了。 卫瓒坐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劝他:“你先睡一觉吧。” 沈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卫瓒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将沈鸢抱起来,想要将他放在床上。 ——当真轻得吓人了,一个成年男人是不会有这样的体重的,他仿佛没抱着肉,只抱着了一捧白骨。 这念头让他越发慌张了。 他不能仔细去想。 沈鸢却在一刹那,抓住了他的手。 沈鸢已经连抓紧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却还是能感受到剧烈的颤抖。 他听见沈鸢一字一字喊他:“卫瓒。” “若我如你,能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将。” “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 卫瓒不敢说话,也不敢回答。 他既不能说,哪怕是他,也守不住这一切,也不能说,若是他,便有了办法。 他不知沈鸢将他看作了什么,是自我谴责的一把利刃,还是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希望。 他只知道,他来迟了。 那一刹那,像是沈鸢最后迸发出来的一瞬火光,沈鸢静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沈鸢睡了没有,只是他在沈鸢的床边,静静守了他一夜。 守到了东方既白。 那一夜他被沈鸢的如果所蛊惑。 他陷入了许许多多的假设之中。 他曾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寄希望于假设,可那一天,他反复地想。 如若他在沈鸢叫他那一声时察觉了,沈鸢的忧惧和求助。 如若他将沈鸢留在身边,不曾让他回京城。 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时不曾与他敌对,哪怕只是让他多得几分肯定。 是不是沈鸢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鸢曾是那么坚韧的一个人。 但没有如果了。 沈鸢那双眼睛,却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从那天之后,沈鸢再也没跟他比过,再也没妒忌过他。 沈鸢活着。 可他也有一种预感。 沈鸢已活不多久了。 …… 昌宜茶楼。 沈鸢在闲谈时,总忍不住瞧着安王的一双手——安王的指节上,叠了厚厚的伤疤。 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 见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来瞧了瞧,道:“昔年在辛时落下的,可是太丑陋了?” 沈鸢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王昔年那篇自罪书写得很是漂亮,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形神具备,只是据说回来以后,便再没见过了。 沈鸢怔了一怔,几分惭意摇头道:“并非如此,是沈鸢失礼了。” 安王便笑了笑,他这般笑起来的时候,总带着几分长辈的和蔼斯文。 叫沈鸢有时会想起嘉佑帝在面对卫瓒时的纵容。 却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间,想起卫瓒同他说的话来。 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没的。 引来了辛人入关,天下不知多了多少无辜亡魂。 他再瞧安王,总觉着说不出来的扭曲别扭,仿佛那和蔼之下藏着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他向来是大胆试探的人,这一刻却总觉得似乎有些危险,便下意识起身道:“殿下在此好坐,沈鸢告退了。” 手却忽得被按住了。 他刚刚瞧见的,那一只带着伤疤、扭曲变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 分明只是按住了他的手,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却与卫瓒碰他的时候截然不同。 毛骨悚然的,沈鸢想起被毒蛇注视时的感觉。 他年少时落下了怕蛇的毛病,一做噩梦,总会想起蛇的眼睛。 漆黑,空洞,一瞬不瞬地注视他虚弱的时刻。斑斓的身体在夜里一寸寸涌动。 如闪电一般,咬住他的皮肉。冰冷的蛇身,也跟着缠绕上了他的身体,等待着他窒息的那一刻。 在梦中他总是不能叫喊,也无处求助。 毒液从毒牙,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体。 他一寸一寸麻痹冰冷,在寂静中恐惧着,越发接近死亡与灰白。 这联想是突如其来的。 回过神时,他见到安王笑着问他:“你怕我?” 这感觉很浅淡,沈鸢说不出怕,只垂着眸摇了摇头。 却罕见的,没有试探和解释。 只有喉结动了动。 安王却道:“那你怎的这样急着走。” “莫非是我已到了叫少年人烦闷的年纪了么?” 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沈鸢也只得表面笑了笑,道:“只是没想到殿下愿意与沈鸢闲谈。” 妒烈成性[重生] 第70节 安王笑说:“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早听闻靖安侯府出了一双好人才,卫家的小侯爷我已是见着过了,如今见了你,却觉着毫不逊色。” ——安王的手还在他的手背上。 冰冷的皮肤,疤痕的触感,像是干燥冰冷的蛇身。 是怀疑他和卫瓒了么? 沈鸢的睫毛又颤了颤。 压下了许多的心思,强迫自己重新坐回位置。 却忽得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刻,他尚且没落座,便整个人都被猛地拉了一把。 那怪异的视线忽地被有力的脊背遮挡住了,手背上的冰冷也消弭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卫瓒捉紧了他手腕,眉心紧紧皱着。 用极其冷冽的目光注视着安王。 他登时心头一松,继而却又皱起了眉。 他轻轻拽了拽卫瓒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此时不应该暴露的。 卫瓒却仿佛没察觉到似的,连个礼也不曾行,随手将一枚令牌掷在安王面前。 狭长冰冷的眸子下藏着烧不尽的怒火,却只是冷冷道:“前些日子捉住谋逆案的夜统领,经核对,是安王旧仆。” “亦有人目击曾出入安王殿下别院。” “奉圣上之令,请殿下入府衙协查。” “请。” 安王先是顿了一顿。 抬眼却是看向了沈鸢,思忖了片刻,拿起茶盏笑说:“今日怕是有些误会需要处理,沈公子若有意,不妨来日再叙……” 却听得“啪”一声脆响。 安王手中的茶盏四分五裂。 卫瓒刺去的枪尖,距离安王的掌心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仿佛再稍稍一用力,便会将这碰过沈鸢的手掌刺一个对穿。 他似乎也的确有这个打算。 眸中血色翻涌了许久,好半晌,才克制住了,冷声说:“事涉谋逆之案,怕这茶中有毒,殿下还请当心。” 那下头说书人还在道:“只见那小侯爷将枪一提,便将喉头刺了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却忽得听见一阵马蹄兵戈之声,似乎是金雀卫办案子来了,下头响起了一片惊慌吵嚷的声音,金雀卫喝令封锁茶楼,说书人紧张地、赔着笑脸辩解着什么。 安王听闻这般声响,便微微阴沉了眸子,瞧了卫瓒一眼。 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转身下了楼。 依稀响起梁侍卫冷声道“得罪”。 转眼间,二楼便只剩下了沈鸢和卫瓒两个。 沈鸢这才些许回过神儿来,瞧着卫瓒的背影看了看,将卫瓒牵着衣摆,拉到屏风后头。 却是抿着唇,微皱着眉道:“你怎的突然就对安王发难,这会儿还没查出确切的东西来,不是打草惊蛇么……” 话音未落。 却让卫瓒紧紧抱在了怀里。 沈鸢挣着好几下挣不开,又瞧不见那小侯爷的表情。 只晓得,他如今跟知雪只有一扇屏风挡着,知雪光是看影儿,也该看出他们搂一起来了。 登时面皮涨得通红,牙缝儿里挤出话来说:“卫瓒,你放开我,还有人呢。” “不是说了我没答应么,你别给我耍浑……” 却被搂得越发紧了。 手腕困在了身后,卫瓒的面孔也埋在他的颈窝。 沈鸢几乎已经能想象到,知雪在屏风外头瞪圆了的眼睛了。 耳根面孔都烧红了一片,挣扎着推了好几下,又踩了卫瓒的靴子好几脚,却连一只手都挣不出来。 白白废了好些力气,动作便渐渐弱了。 只觉得卫瓒的胸膛起伏着,埋在他颈窝,一呼一吸的声音,都透着沙哑痛苦一般。 他愣神了片刻,说。 “卫瓒,你……怎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完了!可以开始甜甜了!(缓缓收起自己的大长刀) 其实上辈子兔子春卷掉进蛇窟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但是好感度和信任度都没有刷够,也没法儿开口向从前的死敌求救,所以之后一错再错,才错了那么多—— 第54章 “……你怎么了?” 卫瓒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半晌才说:“没事。” 这是没事的样子么? 沈鸢下意识想起几句带刺儿的调笑来,却又说不出口。 望着屏风后头知雪的身影,又不自觉耳根发烧,慌慌张张让她先下去瞧瞧。 ——却又知道,这下只怕是漏了馅儿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卫小侯爷,怎的一见他跟安王谈话,就成了这样。 沈鸢低着眼皮一点一点想着,又见卫瓒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低着头,一下一下擦安王碰过他的那只手。 低着眼皮擦得仔细又认真,像是上面沾了毒似的。 绢布蹭过细嫩的手背手心。 沈鸢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又有些绒绒酥酥地发痒。 卫瓒这样奇怪的举动进行了好一会儿,停了下来,才低着头喊他:“折春。”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你离他远一点。” 沈鸢:“谁?安王?” 卫瓒:“是。” 沈鸢说了一声:“好。” 卫瓒却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从他的面前离开,呼吸间微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鼻尖。 沈鸢瞧见了这人通红的眼圈。 狭长傲慢的眼睛,这时候却有些像是受了委屈的兽,直勾勾盯着他。 连眼睛都不情愿眨一下似的。 仿佛一眨眼睛,沈鸢就会消失了。 隔了许久,沈鸢听见卫瓒低声说:“对不起。” 这声音极轻,轻的像是蝴蝶振翅,抖落了细细的磷粉,簌簌落在了他的心间。 沈鸢说:“什么对不起?” 素日骄傲的小侯爷,像是被雨淋湿了一样,喃喃说:“我什么都晚了一步。” 很奇妙的,沈鸢在那一瞬间,仿佛就明白了什么。 卫瓒为什么宁可说最拙劣的谎,也要含糊其词,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将来。 他其实早有猜测,只是想通了,便懒得提了。 ——他应当是死了。 瞧着卫瓒的反应,兴许还跟安王有着莫大的关联,甚至死得有些凄惨。 卫瓒呢,兴许想帮他,但就梦里种种动荡,只怕也没能做到。 接受这样的一个未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只是难免有些不甘。 卫瓒报仇雪恨、封侯拜相,他沈鸢却零落成泥、兴许还让卫瓒瞧着了他落魄时的惨态。 喉咙动了动,好半晌才嘀咕说:“罢了。” 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难不成还为了这点事不过了么。 沈鸢起身要走,却听见卫瓒攥着他的手,艰难地、喃喃地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沈鸢沉默了一会,有些别扭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 沈鸢想见卫瓒低头,却从没想过这样见卫瓒低头。 沈鸢说:“我大你两岁,住在侯府,白受过你一声沈哥哥。” “我没有过兄弟,也没什么亲人——沈家那些人待我算不得亲厚。只是这一句你既然喊了,往后不管遇见什么……都轮不到你来护着我。” 说这话时,日头西斜。 那昳丽秀美的少年倚着茶楼的栏杆,身体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秋衫下,尚且透着几分柔软和韧劲儿。说着话,却仿佛又怕人笑话似的,将眼神避开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71节 沈鸢说:“卫瓒,我护着你、帮衬着你,才是天经地义。” 卫瓒这时才想清楚,沈鸢为什么在京城,明明发现了安王对他心存恶意,却还是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就这样死扛下来了。 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帮着他,没有一星半点的怨言。 侯夫人带沈鸢进门时,他喊了一声哥哥。 沈哥哥。 这一声沈鸢竟是当真了的。 十几岁的沈折春,二十几岁的沈折春,三十几岁的沈折春。 甚至直到最后,都是当真了的。 所以就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扛,什么都不愿连累他,无论哪一刻,都从没放弃过复仇这件事。 哪怕没有康宁城事变,沈鸢只怕也会死在京城。 沈鸢是何其精明通透的一个人。 怎的就…… 当真了呢。 卫瓒闭上眼睛时。 听见沈鸢几分无措柔软的声音,说:“卫、卫惊寒,你……你别哭。” ++++ 沈鸢实没想到。 卫瓒急匆匆上楼抖落了一通威风,吓走了安王,又掉了眼泪以后,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仿佛脑子里装了好多事,跟他说一句话,应一声,多一句都说不出。 梦里的事问不出来也就罢了,卫瓒总还是得去金雀卫府衙办事。 谁料到只去了两个时辰不到,人又回来了,凶神恶煞立在松风院的门口,只低着眼皮说:“安王那边儿我已嘱咐过了,都有梁侍卫在。” “……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沈鸢让这人噎的一顿。 也没想到,这个看他竟然是字面的意思,卫瓒真就一直光明正大盯着他看。 他喂狗,卫瓒瞧着;他吃药,卫瓒瞧着;他让卫瓒瞧得没法子了,干脆躲书房里头读书去了。 知雪进来倒茶,神色复杂地说:“……小侯爷在窗外呢。” 沈鸢一推窗,果然瞧见卫瓒在那瞧着他,抱着他那一杆银枪,隔着窗纱瞧着他影子。 见他开窗,不知怎的,还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来。 大毛二毛都没有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狗。 沈鸢什么安王不安王、未来不未来的,都来不及想了,只头疼道:“让他进来吧。” 这话一说,却见知雪神色更复杂了,欲言又止。 沈鸢这才想起来,茶楼上头,卫瓒那又抱又搂的,一准儿让这小丫头瞧见了。 顿时心里头“咯噔”一声,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小侯爷他……今儿有些不舒服,脑子不大正常,你不用放在心上。” 知雪眼珠子转来转去,支支吾吾应了一声,也没问要不要她把脉。 沈鸢一见她这样,心里便知道没瞒过去:知雪这小丫头鬼精灵着呢,一定猜出点儿什么了。 果然,卫瓒一进门不久,沈鸢扒着窗缝去看知雪。 这小丫头偷偷拉着照霜的袖子,两个小姑娘正在树底下,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还时不时往书房这儿指一指。 也不知怎么说的,知雪还自己抱自己,做了个搂在一起的姿势,胳膊腿儿扭了扭,显得很是缠绵。 这下连照霜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了。 ——这死丫头跟谁学的。 哪就抱得这么恶心了。 沈鸢登时面孔就窘红成了一团,慌慌张张把窗给关上,扭过头去,小声骂卫瓒:“都怪你。” “没事发什么癫。” 一对上卫瓒专注看他的眸子,也不好说话了。 沈鸢坐在椅子上,气恼瞧了卫瓒好一会儿,挑着眉说:“你这梦怎么做的,从前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傻了呢。” 又忍不住嘀咕:“茶楼上不是挺威风的么。” 卫瓒道:“先头……并不记得这段。” 他只记得沈鸢是受了委屈,可这一切,都像是被塞在一个小匣子里似的,他将这匣子一开,却被这一段记忆折磨得浑身发冷。 他如今瞧着沈鸢不在视线里头,都觉得心慌意乱。 沈鸢有意揶揄了一声:“毕竟也算不上什么要事,是吧。” 卫瓒张了张嘴,声音几分哑,开口却又说:“我……” “我说笑的。”沈鸢说。 见他面色差劲,沈鸢有些别扭地咳嗽了一声,只低下头去,继续读书:“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好点了再跟我说就是了。” 卫瓒说:“好。” 隔了一会儿,沈鸢却又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大自在,抬头看了看他,问:“喝茶吗?” 卫瓒摇了摇头。 沈鸢越发觉得不自在了。 他很少跟卫瓒两个人在书房里、一声不吭地待着。 卫瓒这人在他面前,是静不下来的,总爱招惹他,一会儿要说些怪话,一会儿又要碰一碰他,吸引他的注意力。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要懒洋洋赖在他的榻上,找本笑话慢悠悠给他读。 他不想听,却偏偏又忍不住去听,听了笑了,又懊恼这人浪费自己时间。 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到了最后,往往书读不几页,倒生了一肚子气。 ——所以近来,他都有些不乐意让卫瓒进书房了。 眼下这样,却有些不大一样。 纱窗外隐隐透出几声鸟鸣来,沈鸢读着读着,就把那视线目光忘了。 沈鸢撑着下巴,一页一页书翻过去,却忽得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卫瓒挑起一缕发,掖在他的耳后。 沈鸢一怔。 对上一双专注又幽邃的眸子。 痛苦、占有与保护欲密密地交织。 睫毛颤了颤,又被藏到了眼底。 卫瓒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对面了。 见他抬头,又乖乖巧巧回到原处,若有所思似的,继续盯着他看。 沈鸢被碰过的耳根,顿时酥酥晕红开好大一片,撑着下巴的手也轻轻动了动。 却是不自觉,把嘴唇藏进了掌心。 平白生出一股子恼意来。 ——卫瓒怎么人傻了。 反倒学会勾引人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一款在emo状态,反而会把春卷迷到的帅哥。 第55章 卫瓒就这样在松风院一气儿赖到了傍晚,正逢着沈鸢该针灸的日子。 知雪这厢抱着针匣进来,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一眼卫瓒,却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公子,该施针了。” 沈鸢“嗯”了一声。 知雪眼珠子转了转,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说:“小侯爷……不回枕戈院儿么?” 卫瓒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跟长在松风院的一件摆设似的。 眼皮颤了颤,却是用漆黑的眼珠去瞧沈鸢。 沈鸢搁下书,看了一眼窗外。 夜已是渐渐深了,初秋的风卷过枝叶,飒飒地响。 沈鸢再看看卫瓒那双眼睛——他现在要是把卫瓒给赶出去了,卫瓒可能又要在窗外站着看他。 这般一想,却是鬼使神差的心头一软,道:“罢了,他爱在那儿就在那儿吧。” 卫瓒仿佛松了口气似的。 知雪的眼睛却又转了好几圈,“唔”“嗯”了好几声,匆匆忙忙说:“那我去准备。” 沈鸢每次针灸也是费事,十日一次,每次都要兴师动众,夏日还好一些,天一旦稍有转凉,便要搬进好些个炭盆来。隔间烧了热水,沐浴过了出来,整个房间都让炭火熏烤得温暖如春。 这才算是能开始了。 沈鸢洗过后,上头便只披了一件松软透气的蜜合色寝衣。一出来,才发觉床榻跟卫瓒之间,竟多了个屏风挡着。 便知道是知雪的鬼主意。 妒烈成性[重生] 第72节 ——好样的,本来没什么,如今倒像是有什么了似的。 沈鸢也说不出口叫人撤了。嘴唇动了动,只走到床边去,低头解自己这一件衫。 他晓得自己针灸时还要脱,衣带本就系得松松垮垮,解了一半,却忽得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这屏风是透着的。 知雪还是没弄明白,想是有个挡的比没有强。 谁知这屏风透光,屋里头还灯火通明的,人影朦朦胧胧拓在上头,倒越发不是味儿了。 这解了一半的衣衫,又不能穿回去。 沈鸢抿了抿唇,道:“卫瓒,低头。” 卫瓒应了一声。 低没低,他却不知道。 沈鸢也只能让衣衫顺着肩落了下去,慢腾腾伏在锦缎的床褥上。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空气中,沈鸢的额角也熏出了些许细密的汗来。 半晌,沈鸢对卫瓒说了一声:“你要是热了,就出去透透气。” 卫瓒说:“不热。” 嘴上这样说,却是连声音都哑了。 只是待知雪进来了,这屋子里头的热意才稍稍散了一些。 卫瓒终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着那屏风后的影子。 沈鸢的面孔埋在臂弯,指尖轻轻捉着柔软的枕角,只见脊背曲线驯顺起伏,一路隐没至柔软的彩缎之间,由着人任意施为。 少女的手指纤细,针却更细,毫毛似的一针一针,刺进柔软的皮肉里去,微微捻动,不像是刺进活人里头,倒像是戳进了柔软的针垫。 ——毕竟沈鸢连抽气声都不大出,仿佛已是习惯了。 卫瓒分明知道应当是不会太痛的。 却仍是忍不住心尖儿跟着颤。 沈鸢实在太柔软,连细针落在沈鸢身上,都像是另一种微妙刑罚。 没人知道,为什么沈鸢要吃这样多的苦头。 针落在肩头附近时,卫瓒隔着屏风的缝隙,瞧见了沈鸢红透了的耳垂,和颤抖的脊背。 直到那些针被一一取下。 卫瓒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小姑娘每次行针都是小心翼翼,好容易结束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匆忙去取药了。 沈鸢也是酸胀困乏,事后额角密密的汗都懒得擦,懒懒喊了一声:“水。” 卫瓒便绕过屏风,将瓷杯贴在他的唇边。 沈鸢手都懒得抬,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是尚且微热的蜜水,甜得恰到好处、不甚腻人。 沈鸢怔了一怔,道:“哪儿来的?” 卫瓒说:“刚刚让人去厨房煮的,你能喝么?” 沈鸢眉宇间不自觉透出几分柔软来,说:“能。” 卫瓒又坐在床边儿,将他褪在一边儿的衣裳捡起来,小心翼翼替他披上了。 仍是不会伺候人,哪儿都看着笨。 沈鸢兴许是让这一番针灸给扎得累了,又或许是难得见卫瓒这样沉默乖顺的模样,倒是几分倦懒地,枕在了卫瓒的腿上。 眉梢眼角罕见没有针对,淡淡说:“你非要瞧着针灸做什么,扎得跟刺猬似的,能叫你出气么。” 卫瓒轻声问:“疼么?” 沈鸢嘀咕说:“这有什么疼的。” 隔了一会儿,抱怨似的说:“就是每隔一阵子就得来一回,实在腻味了。” “挨了针也不见好,不挨倒是容易见坏,一阵子不管不顾,就又是容易头疼脑热的,到时候反倒更麻烦。” “药也是,一碗一碗灌着,平日里这个不能吃,那个也要冲克,就这么吃不得喝不得的,没见哪天我就能上马了,但少吃个几天……就什么毛病都招来了。” 沈鸢禁不住皱了皱眉,却很快又说:“——你别跟知雪说,要知道我嫌累嫌烦,她该伤心了。” 小姑娘这一手针就是为了他学的。 他没在旁人面前抱怨过什么。 卫瓒“嗯”了一声,说:“不说。” 隔了一会儿问他:“还要喝一点吗?”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便又去倒了一杯。 这次沈鸢终于有了些力气,慢慢直起身来,自己用两只手捧着,喝干净了。 沈鸢说:“不能再喝了,一会儿知雪端着药过来,怕就更苦了。” 卫瓒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会儿屋里头只有茶。 是怕喝了甜水,越发喝不下药去。 沈鸢眉眼弯了弯,说:“看也看够了,一会儿能自己回去睡了么?” 卫瓒攥着茶杯,抿着唇不语。 沈鸢竟然有些好笑。 他实在很难见着卫瓒这般模样,小侯爷卫瓒什么时候不是意气风发,任性嚣张的。 说一句要顶一句,谁也别想让卫瓒吃亏受罪,只有卫瓒故意气着他、顶着他、强迫他的份儿,哪有卫瓒乖乖听话的份儿。 这会儿却是失魂落魄的大狗似的。 这大狗眼里头还只有他一个,眼巴巴地守着瞧着。 沈鸢忍不住伸出手,像安抚大毛二毛一样,轻轻哄着揉过下巴,又抚过脸去。 轻声说:“回去睡吧,不然知雪她们见了,像什么样。” 两个姑娘跟他亲妹妹也差不许多了,从前不晓得他跟卫瓒那些纠葛也就罢了,如今已发现了,哪好意思让她俩瞧见。 卫瓒垂眸说:“知道了。” 沈鸢心尖便忍不住软了一下。 看着卫瓒可怜巴巴、老老实实出去,又不禁抿着嘴唇笑了笑。 他实是有些倦了,在床上迷迷糊糊阖了一会儿眼,等到知雪端着药碗和蜜饯盒子进来。 沈鸢舌尖儿还残留着些许蜜水的余甜,再瞧那黑漆漆、的一碗药,果真像是比平日里都苦了许多。 却是什么也没说,端起碗,一口气喝干净了。 再把酸甜的果脯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 知雪问:“小侯爷呢?” 他道:“回去睡了。” 知雪:“……回去了啊?” 他一本正经问:“不然呢?你想留他?” 知雪说:“我留他做什么,这不是怕他……” 说着,瞧见左右还有侯府的侍女,又有照霜冲她使眼色,才噤了声,两个小姑娘交换了半天的眼神,才将洗漱的东西放下,差使着人将屏风撤了,又心思复杂地出去了。 年纪不大,想那么多干什么。 是她俩该想的么。 沈鸢慢悠悠把口中的杏脯嚼了嚼,咽下了,不知怎的,竟唇角弯了弯。 待洗漱过了,众人散去了,又忍不住轻轻掀了窗。 他总怕卫瓒那神魂不属的模样,钻了牛角尖,非要看着他不可。 所幸外头黑黝黝的一片,只有疏疏的几颗星子挂在天上,树底下,院外头,都没有人。 沈鸢这才稍稍放心了几分。 可隔了一会儿,却又莫名其妙听着了极轻极细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 旁人兴许只觉得是猫踏过了屋顶。 沈鸢却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卫瓒。” 没有声音。 沈鸢又轻喊了一声:“卫瓒,你下来,不然我上去找你。” 没出五个数。 便有个人影忽地从房顶落下,立在了窗外。 沈鸢哭笑不得,让了一步,让卫瓒从窗子进来,挑着眉说:“不是让你回去了么?” 卫瓒垂眸竟也有几分沮丧,说:“回去了,又回来了。” 沈鸢一怔,说:“怎的了?” 卫瓒耳根却是微微红了,说:“……没你睡不着。” 沈鸢这才想起,卫瓒开春时曾有过这毛病,似乎是在他身边才能睡得好觉。 那时似乎也是卫瓒一切变化的开端,后来渐渐关系亲近了些,又接连杀了卫锦程和李文婴,事情逐渐有所掌控以后,卫瓒的情况其实已好转了。 只是跟他屋里用着近似的香囊,便能睡得很好了。 沈鸢坐在床边儿,想了半晌,竟笑了一声,说:“卫瓒……你也有今日啊?” 妒烈成性[重生] 第73节 心里生出一股子不知由来的,隐晦的愉悦来。 他抬眼往屋外望了望:今晚守夜的应该是怜儿。 那小姑娘总是睡得熟。 隔了一会儿,轻声说:“过来吧。” 那俊逸的少年便走了过来。 分明比他小两岁,却不知为什么,竟比他高挑结实许多。 结实健康的,鲜活明亮的。 仿佛每一寸都透着生命力和野性的。 沈鸢说:“叫声哥哥来听听。” 卫瓒手掌撑在他的身侧,低低喊了一声:“沈哥哥。” 不知怎的,两个人都红了面孔。 四目相对。 嘴唇蓦地胶在了一起。 第56章 “吃药了?”卫瓒轻声说,“……知雪没给你糖吃?” 沈鸢禁不住一怔,在卫瓒以前,他不曾与人亲昵过,自然忘了这一点。禁不住耳根一红,下意识摸了摸嘴唇,说:“刚含了一块杏脯,还漱了口,没压住?” 卫瓒却被他这动作勾得心乱,又忍不住垂眸想,沈鸢平日里喝的药都是这样的味道么。 百味交杂,涩苦难当。 杏脯上的糖霜也压不住。 沈鸢却一碗一碗、水一样的往下灌。 他便喃喃说:“我再尝一尝。” 不等沈鸢回话,便又吻上了微张的唇。 唇舌纠缠,终是寻到了一点点杏脯的涩甜,那药香的清苦,却是在湿漉漉的眸子和唇之间,被尝了个遍。 夜色是掩护,纱帘浮动,卷起了无穷无尽的热,烧也烧不尽。 仿佛他所有的渴望,都被衔在那柔软潮湿的、苦涩的唇间。 许久分开了。 两人分开时,嘴唇轻轻发出了细微的,“啵”的声音。 沈鸢唇已被咬得通红,眉眼透着惊人的一抹春色,懵懵懂懂用手背抹去湿渍,对上他的目光,半晌道:“还是苦的么。” 卫瓒额头抵着他的额,眸中几分湿意,却轻声说:“甜的。” 沈鸢晓得他是在骗人,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淡淡说:“长进了,都学会指鹿为马了。” 半晌作势理了理枕褥,道:“橱里有枕头被褥,你自己找了来,睡吧。” 卫瓒便去寻了,轻手轻脚翻了好半晌,却只夹着一只枕头来,就这样钻进他被子里头了。 床上多了个人。 且是热烘烘,暖洋洋的一个人。 沈鸢越发有些睡不着了,嘴唇抿了抿,总好像还残余着方才亲吻的余热。 半晌,轻声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说:“你跟别人亲过?” 卫瓒一顿,显然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说:“没有。” 沈鸢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卫瓒,淡淡说:“我怎么见着你还挺会亲的?” 卫瓒本是心里酸涩,让他这么一问,却不知怎的,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又大狗讨好似的,亲了他嘴唇一下:“不是说过守身如玉了么,只亲过你一个。” “只是见了倒许多。” 沈鸢撇了撇嘴说:“你真一句假一句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罢了,左右我也好糊弄,新的旧的也分不清,就是你在外头舌头亲烂了,也跟我没关系。” 卫瓒实是哭笑不得,垂着眸小声说:“要不你再用一用,看看是不是新的。” “要不是新的,你给我咬烂了。” 沈鸢这才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一双眸子滟滟的,玉似的人凭生几分媚态,却是嘴上淡淡说:“谁稀罕。” 若是平日里,卫瓒可能会忍不住顶他一句。 谁问谁稀罕。 隔了一阵子,沈鸢又有几分好奇的意思,便问他:“梦里也没亲过?” 卫瓒说:“梦里也只亲了你。” ……可想起那个吻,骤然笑不出了。 沈鸢垂眸问他:“怎么?” 卫瓒低声说:“只亲了一次。” 刻骨铭心,若是想起沈鸢死前受了那许多磋磨,便是一想起,就叫他疼得发抖。 锢着他的手臂也紧了,目光中几分说不出的执念来,咬着他的耳垂喃喃说:“折春,你答应我,不许靠近安王。” “不许单独见他,他的话一个字儿也不准信,他往后若来寻你,你也只管让他冲着我来。” 沈鸢几分不情愿,淡淡道:“小侯爷未免将我看得扁了。” 卫瓒能看出,安王对沈鸢有兴趣。 就像前世一样,尽管不知那恶意从何而来。 可那隐晦的,饶有兴致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沈鸢每一寸皮肤骨骼上流淌过去,仿佛要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将他肢解开,看着沈鸢成为垂死挣扎的碎块。 卫瓒没法儿放心。 这次与先前都不一样。 从他瞒着沈鸢,是因为知道一切都是冲着靖安侯府来的,而非冲着沈鸢的。 如今不愿再隐瞒,却是怕沈鸢因为不知内情,再一次被安王算计了。 “沈鸢……他会害了你。” 卫瓒盯着沈鸢的眸子,一个字一个字把旧事告知沈鸢。 沈鸢越听越是心惊。 最叫他心惊的,并不是安王对他的恨,而是一环扣一环,几乎每一环,都是他必定会做出的选择。 而这条路,正如卫瓒所说,注定通往死亡。 安王到底是有多么憎恶他。 才会为他设计这样一条严丝合缝的道路。 沈鸢怔怔地听着,睫毛颤了颤,身子不自觉地越来越紧绷,目光越来越紧张。 卫瓒仍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说。 像是眼睁睁将沈鸢死亡的过程复述了一遍,直到康宁城一战,他顿了顿,却还是说了——连同照霜的陨落。 他越是了解沈鸢,便越明白,自己在沈鸢面前藏不住什么。 沈鸢越是聪明敏锐,受到创伤时便越疼,命运从未公平过,它最爱挑软柿子来回碾出汁水。 而沈鸢就是那一颗最不服输的软柿子。 卫瓒已说到沈鸢面色发白了,他终究是住了口,轻声说:“别怕。” 沈鸢说:“没有怕。” 又翻个身说:“还没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 一直是这样。 怕了也不会说怕。 卫瓒低着头,不想告诉沈鸢,他杀了安王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他坐在树下,拼一只玩偶兔子。 母亲送给他的,一直放在床头的旧兔子,不知被谁撕坏了。 破碎的耳朵,破碎的红眼睛,柔软的棉絮像白花花的雪。 被撕开时只用了一瞬间,他却再也没法儿把他拼回去了。 卫瓒把沈鸢搂得紧紧地,他这时才发现沈鸢的身体一直是微凉的。屋里熏笼蒸了那么许久,也不见身子暖和起来。 卫瓒喃喃说:“折春,不会一样的。” “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不会一样的。” 沈鸢低低“嗯”了一声。 卫瓒侧卧的影子被光线在地上拉长,像一只巨大的野兽,竭力把沈鸢藏在他肚皮之下的皮毛里。 他的沈哥哥。 他的兔子。 妒烈成性[重生] 第74节 ++++ 沈鸢第二天一早,本以为卫瓒还会赖在床上,谁知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身侧已没有人了。 手脚却比平日里都暖和了许多。 他只要一入秋就身上发冷,昨夜却睡得格外暖和。 想来跟卫瓒不无关系。 阳光穿过床帏时。 他蓦地想起昨晚黏糊得拉丝的回忆来了,不觉耳根一烫。 脸埋进了枕头里,只冒出一只微红的耳朵来,心道要么怎么总说月色撩人呢,人一到了夜里,就容易干出些不大清醒的事儿来。 心里却道幸好卫瓒识趣,早早便走了,省得知雪照霜发现他们之间那些猫腻。 ……也不知这人正常了没有。 夜里那些话实在叫人难受,只是他听了都如此,卫瓒如同亲历过一般,也不知心里能不能过去。 他这般想了几番,难得在床上多赖了一阵子, 待知雪她们进来了,他便装作一副无事发生似的模样,慢吞吞踩着鞋,从床上起来了。 却见知雪这小丫头,一副审讯他似的模样,茶壶似的叉着腰,眼巴巴地说:“公子,小侯爷一早从咱们院子出去的。 沈鸢“哦”了一声,低着眼皮也不接茬,只淡淡说:“可能昨儿东西落了吧。” 又问:“他气色还好么?” 知雪说:“挺好的,还冲我笑呢。” ——那就应当是没事了。 知雪没忍住,又说:“小侯爷一早还送了东西来了。” 沈鸢一怔,道:“什么东西。” 知雪便指了指桌上摞得小山一样高的食盒匣子。 沈鸢随手挑了一个打开,便瞧见上好的雕花木盒里头,满满地塞着糖果,各色形状都有,晶莹剔透的,透着隐隐的花香,外头还挂着一层白霜。 ——似乎是京里近来时兴的糖果。 再拉开一匣子,又是各色果脯甜点。 送来了十几盒子,竟都是些糖果甜品匣子。 下意识拿起一块来吃。 甜意在舌尖儿漾开,这才想起昨儿卫瓒尝了他嘴上的苦药,不自觉耳根就是一热。 ——苦倒是不苦了,也不怕他蛀了牙。 知雪咳嗽了一声,意有所指说:“一早上点心铺子来送了七八趟,像是整个市坊都让小侯爷给扫了——公子,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 沈鸢眼神飘忽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撑着面子,继续装模作样,说:“谁知他是什么意思,且收着吧。” 房内一片寂静。 沈鸢若无其事,一力死撑。 知雪沉默了片刻,终于横下了一条心,说:“公子。” 沈鸢:“嗯?” 知雪说:“……你嘴唇肿了。” 第57章 卫瓒下午回松风院的时候,就见沈鸢独自坐在树荫下头读书。 下午正是热的时候,沈鸢在书房里头呆的闷了,便总爱着出来透一口气,怜儿一人陪着大毛二毛在院子里散步打滚儿。 那两条恶犬精力旺盛得很,倒是苦了负责养狗的怜儿,太阳底下追着屁股气喘吁吁地跑,不像是人遛狗,倒像是狗把人给遛了好几个来回。 却很听沈鸢的话。 沈鸢一招手,大毛二毛便冲过来,挤着蹭他的手心儿,吐着舌头趴在他腿上。 沈鸢喂了两块肉干,又用帕子慢慢擦了擦手,对着怜儿道:“累了就去歇一会儿吧,不放出院儿去,也不用一直看着,换个人来接一接班。” 怜儿这才松了口气,擦着汗一边歇着去了。 大毛二毛便在院子里撒开了欢地玩。 卫瓒见没人,便挨到沈鸢的身边儿去一坐,笑眼弯弯地喊了一声:“背到哪一页了。” 沈鸢见了他,却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跟没瞧见似的,好半晌翻过一页书去,淡淡说:“差事又办完了?” 卫瓒懒洋洋叹了一声:“哪是办完的,分明看戏看完了。” “今儿安王去跟圣上表衷心了来着,我倒是见识着了,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一把年纪了,袖子擦着眼泪,要多逼真有多逼真。” 安王有意打感情牌,指天骂地说,自己绝无二心,若有不臣谋逆之心,甘受万剑穿心而死。 那叫一个言辞凿凿,连左右宦官都忍不住动容。 沈鸢道:“我就说你打草惊蛇了,没攀扯上你就算不错了。” 就凭着一个旧日带去辛的仆从,想把安王拉下马,实在是不切实际。 卫瓒说:“他倒是想攀扯,我奉皇命行事,一点线头没留给他。” “圣上叫他在家里休养三个月,好歹这段时间应当不敢再兴风作浪了。” 至少没法儿直接出现在沈鸢面前了,就这就值得卫瓒高兴一阵子。 沈鸢偷偷掀眼皮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已是没什么事了,就低低垂着眼皮,轻轻“嗯”了一声。 卫瓒有意伸出手指摆弄他鬓角的一缕的发,却让沈鸢一巴掌轻轻将手给拍落了。 卫瓒便忍不住笑:“干嘛,睡了一觉就不认人了?” 沈鸢也不看他:“胡说什么?” 卫瓒说:“我胡说什么了,昨晚你……” 想到沈鸢脸皮薄,才住了口了。 卫瓒又问:“送来的糖吃了么?” 沈鸢轻轻“嗯”了一声。 卫瓒说:“我不常吃这些,顺路买的。你尝一尝,要觉得哪样好吃,我往后再给你买去。” 沈鸢低着头说:“太多了。” 他说:“吃不下的就给知雪照霜她们。” 不提知雪照霜还好。 一提起来,沈鸢几分恼火剜了他一眼,说:“你就非得光明正大送来——” “我要是偷偷摸摸送来,岂不是更招人眼么,瞧着跟咱俩私相授受似的,”卫瓒说着说着,便知道沈鸢哪来的气性了,坐在那儿挑了挑眉:“被发现了?” 沈鸢不说话。 卫瓒笑意却越发深了:“怎么发现了?” “是我早上走得晚了,还是……” 他指尖轻轻擦过沈鸢微肿红润的唇。 便见得沈鸢一下涨红了面孔,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卫瓒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睫毛颤了颤,却是声音几分哑:“原是这让她们瞧出来了。” 沈鸢便维持不住那淡然自若的做派,一下面露窘迫,瞪着他道:“你早瞧见了?” 卫瓒一早上就瞧见了。 沈鸢五官本就艳,这一宿过去,唇被他蹂躏得微肿,海棠春睡似的景致,他若这都瞧不见,岂不是瞎了么。 其实想了好一阵子,一时想,沈鸢竟连亲个嘴都能给亲肿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一时却又心生喜悦,沈鸢是断然不可能让旁人这样碰他的,独独他在沈鸢心里头不一样。 这般胡思乱想,自然不可能把沈鸢叫醒,提醒他露了痕迹。 如今见了这唇上的肿还没消,鬼使神差的,又轻轻揉了几下,仿佛还带着昨夜的饱胀和氤氲。 越发心尖酥酥痒痒的。 沈鸢见他这样,便忍不住又踢了他一下:“你瞧见了,就不能跟我说一声。” “我一早上……” 沈鸢一想起自己还在那似模似样装得若无其事,却被一句话戳穿,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连回忆都不敢多回忆。 卫瓒见他这样子,目光渐渐幽邃了,隔了一会儿,却是喃喃说:“瞧着了就瞧着了,往后……还有别的呢。” 听着“别的”两个字,沈鸢登时恼羞成怒,冷哼了一声。 “做梦。” 将书往卫瓒脸上一扔,人便走了。 瞧着背影,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气急败坏。 卫瓒脸上盖着那书,如梦初醒似的,却越发忍不住笑。 ——他觉着自己还是有些毛病。 明知道沈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偏偏就是爱惹沈鸢恼火,爱见他在他面前绷不住脸红羞涩。 还觉着可爱异常。 越是见沈鸢一副君子内敛的做派,越是想欺之以方,可见他天生是有些混账的。 他在亭子里头坐着,正逢着知雪那小姑娘过来,将大毛二毛领回去吃饭。 妒烈成性[重生] 第75节 见了他,便神色古怪起来,人也不走了,却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模样。 他撑着下巴,笑着问知雪:“你家公子这些天筹备秋闱,是不是又要两三更才能睡了?” 知雪眨了眨眼睛,也不答他,就嘀咕说:“小侯爷当松风院都是怜儿呢。” 松风院也就怜儿一个傻。 剩下的都是什么主子什么姑娘,个个儿都快成精了。 知雪看他一眼,半晌眼珠子一转,试探似的说:“看在沈家那事的份儿上,我劝小侯爷跑得快点吧,照霜在后头磨剑呢。” 卫瓒说:“照霜磨剑做什么?” 知雪说:“来砍你。” 卫瓒就笑。 见没吓唬住他,知雪又说:“你别以为我们住在你家,就什么都能做得了。” 卫瓒“哦”了一声,挑了挑眉:“这是你家公子这么跟你说的?” 知雪一噎,半晌才说:“公子……公子哪有实话啊。” 一早上让她问得面红耳赤,嘴唇都快自己给蹭出血了,就说,让她别管。 卫瓒心道也是,沈鸢刚刚让他一句别的,就给吓跑了,让知雪那么一问,肯承认才怪了。 但越是什么都不承认。 就越是有什么。 +++++ 沈鸢读书读了没一阵子,就隔着窗,听见外头阵阵兵刃交接的锵锵声,他推开窗一瞧,便见见一枪一剑,打得如火如荼。 照霜跟卫瓒。 一灵动,一凶猛;一端方,一奇险。 也不知这两人怎么就交上手了,兵刃被落日镀了一层金,如秋风扫落叶似的,院里黄澄澄的桂花也跟着簌簌地落。 沈鸢见这两人没下杀招,试探切磋居多,便也在窗边看了一会儿。 沈鸢自己虽不能动兵,眼光却很是毒辣,照霜的剑法是他一步一步纠出来的。 如今见着,竟不知不觉,将目光黏在了卫瓒身上,挪也挪不开。 毕竟卫瓒这套枪,实在是漂亮。 按卫瓒所说,是他梦中跛足,腿脚不便,才渐渐将卫家枪重新变了一套枪法,虚虚实实,煞气冲天。 近来似乎已是调整过了,左右轻重都与常人无异,沈鸢再瞧这一套枪法,越发觉着奇险料峭。这时方觉着,卫瓒在武学一道上的确是个奇才。 有这样的勇猛强悍,加上带兵之道的天赋,也不难想象,为何卫瓒梦中哪怕同样滚落尘埃,却不可能落得跟他一样的结局。 放在哪一任帝王手中,卫瓒都是一眼就能从人群里挑出来的、不可多得的天赐名将。 而他沈鸢,始终是要等着人瞧见,等着人相信。 连他自己,都不甚肯定自己的才能。 沈鸢越是靠近卫瓒,越是能意识到,若是将他自己和卫瓒放在天平的两端,连他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卫瓒。 他的确不如卫瓒。 他定定立在窗前,瞧了好半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唇齿间百味陈杂。 见着照霜渐渐落了几分下风,他便垂眸淡淡喊了一声:“照霜。” 他这喊了一声,两边儿便都停了。 照霜抱着剑,向他一拱手,只道:“跟小侯爷切磋。” 却是知雪把她拉过去,小声说着什么。 卫瓒这人却忽得窜到他窗前来了,眼巴巴地瞧着他,笑着喊他:“沈哥哥。” 沈鸢本正是心里复杂的时候,不欲跟他多说,正想着关窗。 却偏偏听卫瓒低声道:“我伤着了。” 知雪照霜那边都不说话了,眼巴巴看着他。 沈鸢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竟是一时语塞。 ——他对卫瓒的了解,招式变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能伤着哪儿。 十有八九就是装的,还非得当着人的面做这样。 他问:“伤着哪儿了?” 卫瓒垂着眼皮,低声说:“肩,办差的时候伤着了,刚刚又拉了一下。” 似乎是认定了他吃不住这乖巧听话的模样。 伤着了找他做什么? 知雪不就在那站这么? 他一见卫瓒这可怜巴巴的德行,又怕他是白日出去办差有了暗伤,咬牙切齿、恨恨看了他半天。 心头到底是一软,握着窗的手也松了,退了一步说:“进来吧。” 他这话一说完,便见外头知雪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沈鸢脸上火辣辣的,俨然要让自己两个小丫头给看出洞来了。 第58章 卫瓒近来走窗户是越走越熟练,哪怕是青天白日的,也是一撩下摆,轻轻松松一跃,就跃进了窗户里头来。 脸上悬着的那几分笑意,看得沈鸢越发气闷,嘀咕说:“不是伤了么?我看看。” 一副他若没伤,也要给他弄出伤来的模样。 卫瓒便真将上衣扯了扯,只见肩头乌青了一片。 ——其实淤青対习武之人根本算不得什么伤,尤其是卫瓒这种,今日蹴鞠明日马球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玩都要落下些伤来,无非就是故意哄一哄沈鸢罢了。 偏偏沈鸢还真皱了皱眉,问他:“怎么弄的?” 卫瓒笑说:“在见金雀卫争跤,跟着一起玩来着。” 沈鸢道:“这也叫办差受的伤?” 隔了一会儿,又问:“赢了么?” 卫瓒便扬了扬下巴:“你几时见我输过。” 沈鸢轻轻哼了一声,道:“显你能耐。” 卫瓒便在那便笑。 沈鸢打橱子里翻出半罐药来,手沾了一点,対他说:“别动。” 卫瓒见了那药,便知道是专化瘀止疼的,用了半罐子下去,便奇道:“你平日里用这药做什么?” 沈鸢道:“不是我用的,是给照霜备着的。” “她平日里练武,哪有不磕了碰了的,时间久了,就备着了,要用时直接过来用就是了。” 卫瓒这才瞧见,那橱里许多瓶瓶罐罐,外敷内用,都是些顶好的伤药。 这时见沈鸢认认真真用手给他揉开药膏的模样,便蓦地一顿:“你平日里……也这么给她上药?” 沈鸢却是瞪了他一眼,几分恼道:“胡说八道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平日里都是避着的。” 卫瓒低低笑了一声,说:“嗯,咱们亲。” 沈鸢恶狠狠在他淤青上拧了一把。 疼得卫瓒倒抽一口凉气,直呼他心狠手毒。 沈鸢将药罐一扔,道:“你自己上。” “别啊,”卫瓒却是攥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沈鸢有时候实在是恨卫瓒这张嘴,无法无天,毫无顾忌,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有时候恨不得叫知雪将他毒哑,没准儿还能可爱些。 卫瓒若无其事说:“照霜的身手比我想的还要好许多,只怕昭明堂那些正经练武的,也不是她的対手。” 沈鸢低着头不满道:“照霜也是正经练武的,兵书她也读,只是在剑术上更有天赋一些。” 卫瓒轻轻“嗯”了一声。 若非重生一次,他也未必能这样轻松占得上风,这样的本事,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夫,是下不来的。 卫瓒轻声说:“怎的,你还真是将照霜当将军教的?” 沈鸢便微微笑了一笑。 这笑是真心实意的,不加掩饰的,倒仿佛比夸他本人还高兴一些似的。 一面帮卫瓒匀开药膏,一面慢慢说:“照霜就是爱练武罢了,我母亲在的时候,最喜欢她,做不做将领的,也全由着她自己的心思。” “这世间又不是不曾出过女将,照霜也不比谁差了什么。” 卫瓒有时候觉得,沈鸢是真心把照霜是当做将领在养的。 正是因为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前世照霜的死,才会拔掉了沈鸢的最后一根灯芯。 沈鸢是真心实意盼着照霜能做他做不了的事情,盼着照霜能飞到他飞不上去的地方。 谁知这最后一点隐晦的盼望,还没来得及绽放出光来,便被连累着,死在了未开花的季节。 卫瓒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子酸涩劲儿来。 藏在那些対前世命运的嗟叹之间。 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说:“你対她倒是很好。” 妒烈成性[重生] 第76节 沈鸢淡淡说:“小侯爷要什么有什么,自然不必把愿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罢了,似乎觉着自己这话有些酸。 便转移了话题,只说些年少时的往事:“我父母当差时,也曾与一些商人合力,在城中设了个庇护之所,收容了许多战时流离的孩子,照霜知雪都是那里头的。” 照霜脾气是最古怪的一个小姑娘,不爱花儿朵儿的,惯常灰头土脸地爬墙,来偷偷看他练剑,拿着根树枝比划。 沈鸢瞧见她了,却假装不知道,时不时就让师父把教过的剑招再比划比划,方便照霜偷师偷全套。 后来有孩子欺负知雪,照霜一个人拿着根树枝,抽得一群孩子到处跑。 女孩长得比男孩快一些,照霜年纪又大、抽条也早,又高又瘦,话少冷漠,俨然就要成了那院儿里的小霸王。 让他母亲萧宝意发现了,便去院里找她,笑着问:“喜欢学剑?” 照霜便用力点了点头。 萧宝意便说:“既然这样,就跟我回家去吧,到我家里一起学剑。” 照霜想了半天,瓮声瓮气说:“谢谢夫人,我不去。” 她指着小猫崽似的知雪说:“她个子小,再没了我,是要受人欺负的。” 萧宝意想了想,把两个小姑娘都领回了家,一个学了剑,一个学了医,时不时便带去军营跟着奔波操练,后来又带回了江南。 萧宝意最喜欢的就是照霜,时不时便要跟别人说:“等照霜长大了,就是咱们家的家将。” 别人见照霜是个女孩,都当是萧宝意说的玩笑话。 只是萧宝意却是当真了的,甚至把自己的佩剑都给了照霜,一本正经说:“凭什么不能,这世道女儿单纯多重情,倒是男子常负恩。” “我看照霜比十个男人都忠勇可靠。” 照霜便当真接了剑,蒙了这份恩,再往后,就抱着剑守了一个病秧子许多年。 沈鸢垂眸想了许久,淡淡说:“后来我在沈家住着时,倒觉着母亲说的是対的。” “当年我父母留给我的人不止她们俩,可如今只剩她们两个。” “知雪照霜是没有卖身契的,她们若要走,随时都能走——可她们却一路陪我到现在。” 卫瓒也没觉得这话不対。 只是一想到沈鸢日日夜夜给照霜教习剑招,想到照霜能听得懂他听不懂的箫声,陪着这小病秧子走过最艰难的时候,莫名生出一股不悦来。 却又说不出这不悦是什么来。 沈鸢来到侯府前的年少时期,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与他无甚关系。 他那时还在京城做他的京中鬼见愁,横行霸道来着。 这般说着闲话,沈鸢的药上完了,自己也回去读书去了。 卫瓒这回倒没有再闹他,只随手拿了他一册兵书读。 两个人各怀心事,各自揣着各自的一把暗火。 扑扑打打,拍灭了故作无事。 日头落的差不多了,天色渐暗,沈鸢挽袖点起烛时,窗外便隐隐飘过来些许的饭菜香。 卫瓒已在松风院赖出些许经验来了,鼻尖皱了皱,笑着说:“今儿我娘是不是又送了盏蒸鹅来了。” 沈鸢“嗯”了一声。 自打立秋,侯夫人就日日蒸鹅煮鸭炖鸡的,变着法儿给沈鸢贴秋膘。 生怕沈鸢今夏消下去的肉涨不回来。 沈鸢倒是没什么意见,卫瓒却是吃腻了:“都吃了三天了,我回头跟我娘说说,让厨房换个味儿。” 沈鸢悄悄抬眼皮,望了望窗外忙活起来的小姑娘们,翻过一页书去,说:“今晚你吃过了饭,就回枕戈院去。” 卫瓒心里嘀咕,又是怕两个小姑娘瞧着。 他倒不是不明白沈鸢的顾虑。 只是不知怎的,不痛快地轻哼了一声,说:“我睡不着。” 沈鸢说:“我让知雪拿两个香囊给你。” 卫瓒说:“不好用了,味道不一样。” 又几分赌气说:“明儿国子学还有骑射课呢,你也不怕我睡不好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沈鸢说:“胡说什么?” 卫瓒抱着胸,不说话了。 这病秧子就顾着两个小丫头,怎么也不顾一顾他来着。 他还跟他亲了抱了呢。 沈鸢看了他一会儿,蓦地耳根有些红了。 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背対着他,慢慢把自己外裳解了。 沈鸢爱惜东西,不像卫瓒和靖安侯大大咧咧,再好的衣裳也是三天破两件。是以侯夫人给沈鸢挑布料做衣裳,往往比卫瓒和靖安侯都要精致一些,尤其爱用些巧心思在里头。 眼下脱下来这件便绣了隐隐的秋海棠暗纹,精巧的银线勾边,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体温。 侯府里穿这样衣裳的,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卫瓒瞧着沈鸢将这衣裳褪下来,总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绮想。 沈鸢将这件外裳脱下来,撇着头递给他,说:“拿去。” 卫瓒瞧着,喉结动了动,没伸手接那衣裳。 却笑了一声,说:“把我这么藏着掖着的,一件衣裳就打发了啊?” 沈鸢说:“爱要不要。” 却是冷不防被卫瓒攥着手腕,把人整个儿都拽到怀里。 这时才显出这入秋之后厨房顿顿鸡鸭鱼肉的好处来了,果真将这小病秧子身上养出了些许软肉来。 进了怀里沉甸甸、软绵绵的,那隐约的药香又一次盈了个满怀。 沈鸢已习惯了这人动不动就要把人往怀里勾带,恼道:“你又要做什么? 卫瓒低着头,指尖拨了拨他的另一件衣裳,自顾自说:“……我要这件。” ——贴身的里裳。 藏在层层叠叠的秋衫下,只矜持守礼地露出一抹雪白的边。 沈鸢先是错愕,继而那贴着衣裳的皮肤,就像是烧了起来似的,下意识就要起身。 卫瓒却用手臂将人紧紧圈着不放,修长的手指把玩摆弄着沈鸢的腰带。 烛火摇曳,衬得他眸子越发幽沉,在沈鸢的耳畔笑说:“沈哥哥。” “是你给我。” “还是我自己拿?” 第59章 秋风簌簌卷着桂花的香。 沈鸢面薄,不情愿应他,他便只好自己动手。 他到底还残存着一星半点的良知,手只规规矩矩碰着衣裳。 饶是如此,那特有的药香在室内渐渐逸散开,锦缎也一层一层落在沈鸢的手肘。 窸窸窣窣的挣扎声间,他哄着沈鸢道:“外头还有人呢,你别闹。” 沈鸢恨得说不出话来,说:“到底谁闹?” 半晌却低着头,闷闷道:“你快一些。” 也是他不大熟练,层层叠叠的锦缎堆积在沈鸢的手肘,反缚了似的困着,到了最后一件,却也取不下来了。 烛火幽幽,落了个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 外头人声已渐渐嘈杂了,沈鸢在他怀里怒目而视。 他却闷笑一声,半晌说:“……怎么办?” 沈鸢恼恨地喊了他一声:“卫瓒。” 眼见着这小病秧子已恨得要咬他了,他便一手将沈鸢轻轻按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说:“沈哥哥,别动。” 却是骤然响起裂帛之声。 是沈鸢放在书桌上,素日用来裁纸的刀。 这时却做了别的用处,也锋利得恰到好处。 一寸一寸,那握枪的手,如今做了这事,也控制的精妙得刚好。 直到那枚红痣落入他的眼中,卫瓒却是收了刀,撇过头去,自己耳根也红得滚烫。 他想要的那件衣裳,已是残破成了碎布。 半晌轻轻咳嗽了一声,伸手将那脊背上的几片残布取下,却是一点也不避讳地收进了自己的袖里。 将余下的衣裳一件一件为沈鸢拢起时,沈鸢却是恶狠狠地,在他肩头淤青咬了下去。 ——卫瓒自己也没想到,他能无法无天成这个样子。 ++++ 这天夜里的饭,却是摆了桌在屋里头吃的。 鱼肉摆了一桌子,侯夫人除了蒸鹅,还送了一罐子清热滋补的汤水。 屋里头姑娘进进出出的说笑,沈鸢自坐得离卫瓒远远的,分明衣着妥帖得当,端着一副端庄自若的模样,任谁也不晓得,他里头的衣裳少了一件。 卫瓒忍着上扬的嘴角,自己也有些脸热,半晌轻轻咳嗽了一声,到了桌前,到底还是跟那小病秧子隔着一段坐着,却像是整个屋都热了一样。 妒烈成性[重生] 第77节 他本也没想到,自己做事能这么混账。 幸亏沈鸢衣裳穿得多,少一件也看不出来。 只是…… 这小病秧子素来守礼谨慎爱面子,骤然让人剥了件衣衫去,还不知道怎么臊呢。 果然,沈鸢勉强吃了三两口,就搁了筷子,低着头说:“我不吃了。” 他心知沈鸢不是吃饱了,是急着回去换衣裳,便轻轻按了沈鸢的肩一下:“再吃两口。” 这轻轻一按。 衣裳下的肩便轻轻颤了一下。 惊弓之鸟似的,却是眼尾微红地斜斜看他。 他这才发现沈鸢脖子往下竟通红一片,不知道还为他对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浪荡事。 卫瓒心里不自觉就酥软了一下,越发不愿沈鸢这模样给旁人见着了。 便同周围侍女道:“你们下去吧,我跟你们公子说会儿话。” 等姑娘们都走了,沈鸢才稍稍平静下来,不情不愿又坐回来,拿起筷子来,却连夹菜时连指尖都粉了。 卫瓒说:“这回能吃得下了?” 沈鸢又剜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道:“小侯爷可真是能耐,装了可怜又做虎狼,这天底下的戏都让你卫瓒一个人演了。” 卫瓒听了便笑,说:“我这不跟你学的么,你要不解气,出门儿再让大毛二毛舔我。” 沈鸢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 见他没反应,又碾了好几碾,自己没力气了,才气得没话了。 卫瓒挟了一筷子酥烂的鹅肉到沈鸢碗里,说:“你多吃些,秋闱进了场考三天,你不养出些力气,哪里撑得过去。” “秋闱三天,春闱三天,这样折腾着,我怕你病得爬不出考场的门。” 届时只要进了贡院的门,便要在那狭小的号舍里头苦熬着,三天考三场,吃食只能带些不易腐坏的点心干粮,年年科考都有病倒在考场上的,甚至还有熬久了,一命呜呼在里头的。 沈鸢却是有意看了他半晌,轻哼一声:“我到时候让照霜在门口候着,到时候万一出不去,便让她把我背回来。” 卫瓒不自觉撇了撇嘴角。 也不知是不是先头听了沈鸢说过了太多照霜的事儿,如今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大服气。 卫瓒还是拧着眉毛,又夹了好几筷子,把他碗里队的跟小山似的,只说:“多吃些,我回头去贡院边儿上那条街瞧瞧,看看他们都带些什么进去。” “晚上也别晚睡,左右我又不去考场,你也没谁能较劲的了。” 沈鸢掀起眼皮淡淡瞧了他一眼:“谁说我只能跟你较劲了,小侯爷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卫瓒说:“怎的,有我一个比着还不够,你还要找谁去?” 沈鸢不说话,却是抿了抿唇,低着头又吃了两口。 卫瓒说:“我晚上叫人来查你,要让我发现你熬着——沈折春,你就等着咱俩的事儿露馅吧。” 这回卫瓒没顺着他,敲了敲桌子,淡淡说:“听着了没?” 沈鸢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冷道:“听着了。” 卫瓒瞧着他应了,这才淡淡勾出一个笑来。 沈鸢这一晚上慢腾腾吃了一碗米饭下去,又灌了一碗汤,饭后点心也吃了许多。 卫瓒瞧着差不多了,才懒洋洋抱着胸,也学着沈鸢的样儿,桌下小腿轻轻挨了挨他的小腿:“送我回去?顺路消消食?” 沈鸢瞧他一眼,说:“枕戈院才多远,还能有人把小侯爷抢了是怎的?” 卫瓒又轻轻碰了碰他:“左右你也没什么事,吃完饭就读书也不嫌困。” 沈鸢道:“谁说没什么事,我还得瞧一瞧照霜练剑。” 卫瓒不知怎的,心头那股不痛快就又来了。 半晌,眯着眼睛轻哼了一声:“哦……看她练剑啊。” 沈鸢看了他一眼,眸子不自觉闪了闪:“你今日的枪法,有几处很是有意思,我须得跟照霜再试一试。” “没准儿……能找到你破绽。” 卫瓒听了,越发拧起了眉毛。 忙秋闱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送他,到有时间帮着照霜对付他呢。 药膏也是给照霜的,时间也是给照霜的,他卫瓒什么时候成了跟别人后头捡着便宜的了。 沈鸢似乎另有心思,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 正欲起身,却骤然让卫瓒捉住了手腕。 卫瓒那素日含笑的一双眸子,此刻却乌沉沉的不悦,罕见的带着几分占有欲,半晌喃喃说:“……扒了衣裳都不老实。” 只片刻的功夫,却见那小侯爷变了脸,哼笑了一声,擦着他肩,扬长而去了。 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头。 沈鸢站在原处,半晌没出去看什么剑,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回屋去穿衣裳。 剥得是最里头那件,要穿回去,也只能一件一件脱下来。 再穿上里裳时,却是皮肤热得发烫。 饶是晚饭时克制再克制,也仍是忍不住想起那暗淡烛火摇曳下的一双几分顽劣、几分引诱的眸子。 温声低语喊他,沈哥哥。 想起那秋风庭院里,一杆银枪,惊鸿游龙的身影。 沈鸢坐在床沿,咬着牙、几分不甘地攥紧了床幔,胸膛随着呼吸慢慢地起伏。 秋风自窗外徐徐而来,混杂着簌簌的桂花香,未觉着冷意,只有热度从指尖慢慢烧起来。 他平生第一次萌生了懵懵懂懂的欲念。 只因是对着曾经最恨的那个人,不由得混了酸涩和恼意。 他知道卫瓒醋了。 却恨不得卫瓒醋死才好。 恶鬼总要拖人下水。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日渐沉沦。 +++++ 沈鸢第二日再去国子学。 却是隔着老远,就听见堂内吵吵嚷嚷,一群人喊着卫二的声音。 其实自打夏天过后,卫瓒去国子学便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营生,这日破天荒来了,倒是叫唐南星一伙人大呼小叫地喊他,一面抱怨他,一面又跟见着了主心骨似的围着他。 “好你个卫二,见你一面倒比面圣还难。” “前儿弄了匹好马,你今晚上可一定得来瞧一瞧,不比你之前的那匹差。” 沈鸢不知怎的,竟几分踟蹰不想进去。 隔了一会儿,才抱着书,慢腾腾进了门,却见卫瓒没坐在窗边儿。 而是坐在他的位置旁。 琥珀色的锦缎外袍,腰间佩玉悬刀,粗犷的木质束发,嵌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红玛瑙,几分不羁地坐在案上,让一群人簇拥着,在熹微晨光里,是与往日不同的潇洒俊俏。 沈鸢看了一眼,便低下眉眼,没瞧见似的,径直往自己的位置走。 如今昭明堂众人见着他,也都打招呼,笑喊一声:“沈案首早啊。” 亲近些的,喊他“折春”。 他便也垂着眸点头还礼。 只是擦肩而过时,卫瓒没扭头,只是轻声说:“今儿起得晚。” 他淡淡说:“知雪叫得晚了。” 卫瓒“嗯”了一声,扭过头去,跟身边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似乎是在说养马的事情。 这一小段对话,跟没发生过似的。 沈鸢低着头整理案上的书册。 晋桉也是刚到没多久,笑着问卫瓒:“你怎的坐这儿来了?不是爱在窗边透气么?” “我记着你那位置还是跟他们比射箭比来的,现在倒是说换就换了。” 沈鸢没听过这一节,闻言却是翻书的指尖轻轻一顿。 卫瓒抱着胸笑说:“没法子,来替沈案首护法来着。” “他今科秋闱以前,我都得盯着他一点儿,省的我娘担心他,担心得睡不着。” “你们也警醒着点,少来讨他的嫌。” 晋桉还没答,众人闻听沈鸢要秋闱,倒是嘻嘻哈哈聊开了。 有的问沈鸢能不能考个状元,有的说隔壁文昌堂的闲话,说几个文生也要下场去,如今正头悬梁锥刺股呢。 前儿还有个文生背书背的头昏,走路一头撞上了树,头破血流的。 这些人书不大会念,看热闹倒是国子学头一份儿的。 一片喧闹之间,沈鸢不自觉抬头去看了一眼卫瓒。 却发觉卫瓒正听着了一个笑话,懒洋洋地笑,眼睛却是看着他的。 不知为什么,互相看了好一会儿,却没说话,又无声无息把目光挪开了。 沈鸢低着头翻开书想,除了眼前这人,哪还有人能来讨他的嫌。 妒烈成性[重生] 第78节 第60章 卫瓒有生以来,头一次吃干醋,竟是在这小病秧子身上。 时而想起那刀锋之下寸寸展露的雪白脊背,垂首瞧见那不驯的神色。 时而又是沈鸢一口一个知雪照霜,将他藏得严严实实的。 卫瓒这人瞧着随性,却生来便有些傲慢,喊几声“沈哥哥”哄沈鸢欢心是一回事儿,承认自己因为沈鸢三两句话、跟一个小丫头片子争风吃醋又是另一回事。将袖子里几缕残布取出来,瞧了又瞧,放在枕边,做了一宿浑浑噩噩的梦。 到底还是没睡好觉。 饶是如此,第二天到底是没忍住,放心不下沈鸢,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去国子学看顾那小病秧子。 说是看顾,他其实也做不得什么。 沈鸢坐在边儿上读书,他就坐在边儿上看闲书,中午休息,便带着沈鸢出去吃些好的。 他这些年在国子学,旁的事情不说,只周围吃的玩的最清楚不过,把沈鸢带去了专做南方菜的馆子,果真见他胃口好了许多。 只是这日的气氛颇有些奇怪。 卫瓒昨晚上的醋劲儿还没下去,沈鸢也不知在想什么,偏偏不大乐意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出去了又回来,肩并着肩,连几句闲话都没说。 回来时在街口买了糖水梨汤。 他问沈鸢要不要喝,沈鸢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便买了两份回来,用小瓦罐装着,梨汤温温的,里头的雪梨已炖得烂了,咬下去泥沙似的化在口中,沈鸢却颇喜欢。 他见沈鸢喜欢,便将自己的也给了他,沈鸢一口气喝光了两罐,眉眼弯了弯,似是还想向他要。 卫瓒便几分生硬说:“梨汤性凉,不能多喝了。” 沈鸢“哦”了一声。 便低头看书,没看他了。 一晌午过去,私下就说了这么三两句。 卫瓒恨得牙根痒痒,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恨什么。 到了下午射课的时候,沈鸢独自留在堂里,他在外头一气儿发了几十箭,又快又猛,支支没入靶心。 等着书童换靶取箭的功夫,他问晋桉道:“唐南星呢,早上还见他吵吵嚷嚷的,怎的这时候不见他了?” 晋桉说:“他让沈折春给弄去抄书了,这几天只怕骑射都不用上了——就上回安王那事,他以为沈折春是姑娘,把沈折春给气笑了。” 这人脑子怪到一种境地,有时候就有些让人恼不起来。 卫瓒听了,也跟着笑了笑,说:“他怎么想的,能想出女扮男装来。” 还跟他凑成了一对儿。 这话卫瓒没往下说,其实他被凑得颇为满意。 晋桉随口说:“还不就是沈折春生得好看么,你别说女扮男装了,他在文昌堂那会儿,人人都知道他是男人,想跟他凑对儿的也不少。” 卫瓒便是骤然看向他,道:“什么不少?” 晋桉挤了挤眼睛,道:“你装,接着装,咱们看书看热闹,哪回是漏了你了?” “——不就是男人和男人么?” “咱们不好这口,可不是别人也都不好这口……尤其是文昌堂那边儿,文生么,总比咱们要花样多些,我瞧着沈折春挺招人的,也就来了昭明堂以后才安生了点。” 昭明堂这些人都是些武将习性,多少有些护短,自打与沈鸢并肩作战了一回,回来以后,昭明堂的人便把他当自己人看。 又见他尤其体弱多病,从前还能让卫三卫四给欺负了,便对来找他的人格外留心些。 ——这一留心可不得了。 晋桉笑嘻嘻说:“你是没见那些文生私下勾搭他的样子,飞了眉毛飞眼睛的,赠他手帕笔墨的,束腰的汗巾子也扯下来送人。” “不敢追到昭明堂来,还有在路边儿等他的。” 看得昭明堂许多人啧啧称奇。 倒是晋桉眼明心亮,沈鸢这样颜色,若说没个喜欢的,才是奇怪。 却是打了个呵欠:“这么说吧,若这些人来得少些,唐南星那憨子也不至于误会那么深,一心就认定了沈鸢是个姑娘。” “现在……啧啧,怕是等沈鸢考上举人了,他那书都未必抄得完。” 卫瓒这一听,引弦瞄了半天,箭矢也没发出,只皱着眉道:“他也不骂他们?” 晋桉一愣:“骂什么?” 半晌回过味儿来,才晓得他说的是沈折春那些狂蜂浪蝶。 晋桉便笑:“沈折春会做人着呢,东西虽不收,也没见得罪了谁。” 又悠悠叹了一声:“卫二,你可别跟唐南星似的,见了这事儿就嫌。处在沈鸢这境遇,管他喜欢不喜欢男人,都不可能为了这事儿跟人翻脸。” 话是这么个理儿。 卫瓒手一松。 箭矢急飞而去。 却是偏了靶心三寸,大失水准。 卫瓒又要拉弓再射,却心浮气躁,半晌不想继续。 干脆将护臂解下,抛在一旁,几分躁意道:“不练了,我出去转转。” 便是趁着博士不注意,溜了出去。 他在那糖水铺子面前转了半天,思来想去,又买了一小罐梨汤回去。 谁知回昭明堂时,正瞧见有文生进了屋来跟沈鸢讲话。 因着四下无人,沈鸢似乎是读书困了,刚刚趴在桌上小憩了片刻,独自偎在熏笼边儿上,外袍半披在身上,让人吵醒了也不恼,眉宇间几分慵懒的倦色。 倒是那文生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说抱歉。又将书递到沈鸢面前,请他来看一看文章。 沈鸢便伸出指尖,慢腾腾指着他的墨字一个字一个字说,只是说着说着,那文生似乎叫他的颜色蛊惑了,不看书,却直勾勾瞧着沈鸢的脸。 沈鸢低头问了一声:“兄台?” 那人才如梦初醒,涨红了脸,低着头道:“抱歉,是我走神了。” 沈鸢也不恼,只淡淡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来:“无妨,秋日易倦。” 引得那文生越发轻了骨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似的,胡说八道,谈风说月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卫瓒从前也瞧过几次。那时只觉得沈鸢脾气好,知道他是好看、学问好才招人喜欢。 如今再用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梨汤,心里越发来气。 一抬眼,却正瞧见那文生不识趣,竟瞧上了沈鸢桌上的纸刀,伸手去摸,笑说:“折春兄这把纸刀,倒是瞧着与旁人的不同。” 那纸刀铜柄木鞘,算不得贵重,却很是古朴风雅。 卫瓒瞧了,便骤然一怔——正是昨晚,他拿来割了沈鸢衣裳的那一把。 却叫那文生抓在了手里把玩。 沈鸢说:“其实只是把短刃,不值什么钱,瞧着适宜做纸刀,便买下了。” 那文生啧啧称好,摆弄了片刻,便要将刀拔出鞘来。 却不想手腕被擒住了,一抬头,便见卫瓒面如寒霜,声音里都结了冰碴似的。 “他这把刀利,你小心伤了手。” 说着,手下一个用力。 那文生一个吃痛,那刀便“铛啷啷”落了地。 那文生显然有几分怕他,见他这般,喊了一声“小侯爷”,便匆忙忙敛起袖子跑了。 卫瓒冷冷瞧了沈鸢半晌。 将那一小罐梨汤放在桌上,却是俯身将那刀捡了起来。 在手中攥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放回沈鸢桌上,低声道:“你怎么什么都让人碰?” 沈鸢却蓦地笑了一声。 这一天过去,沈鸢头一次笑得这般愉悦轻快,与见那文生时的笑截然不同,连喝梨汤时都没有这时笑得轻松。 卫瓒说:“你笑什么。” 沈鸢笑着瞧了他半晌,没说话,却是拿起了那把纸刀。 沈鸢用不得剑,手上无需用力的花哨却半点不差,修长葱白的手指把玩着木质的刀身,转了几转。 半晌,握住了刀鞘,用刀柄轻轻挑了挑他的下巴。 冰冷的刀柄,逗弄似的在他下颌点了点,与沈鸢眼底的笑意如出一辙。 沈鸢说:“喜欢就送你了。” “算是……” “让我高兴的谢礼。” 对于沈鸢的念头,卫瓒有时看得清,有时又摸不透,只是很清楚,一切都因为是他。 沈鸢不会这样对待别人,只会这样对待他。 那柄刀静静悬在半空。 他没伸手去接,沈鸢便调笑似的说:“不要?我送别人了?” 卫瓒闻言几分恼火,将那刀一把夺过。攥在手中,却是说不出的烦躁。 沈鸢这才慢慢收回了手,又依偎回了那熏炉边儿上。 才刚刚初秋,他已经开始有些怕冷了。 卫瓒坐在他身侧,低着头看着那刀半晌,冷声问:“那人来找了你几次?” 沈鸢说:“三五次吧。” 妒烈成性[重生] 第79节 他说:“次次都是问书?” 沈鸢说:“次次都是问书。” 他问:“叫什么名字。” 沈鸢轻轻笑了一声,说:“记不得,不是很熟。” 这一声笑得愉快清脆。 卫瓒越发恼火。 他知道沈鸢在报复他,想见他醋意嫉妒。 卫瓒半晌喊他:“沈折春。”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说:“你嫉恨我时……也会患得患失么?” 沈鸢怔了一怔,扭过头去,瞧见那小侯爷抱着胸,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沈鸢的笑意淡了几分,慢慢说:“……不会。” 本就不配得,又怎会患得患失。 沈鸢说:“只是时常会觉着自己面目可鄙。” 庭外黄叶纷纷,练箭引弦之声不绝于耳,不知哪一箭恰巧击破了落叶,发出闷闷的一声。 那温柔的公子倚着熏炉,眉目间笑意散去,只余几分复杂,却与他对视,说: “卫惊寒,我非良人。” “你现在改了心意,还来得及。” 第61章 这年秋闱的日子定得偏早了些,是这几年一年赛一年的冷,想趁着刚刚入秋还有些热气儿,将这一大事办了。省得临秋末晚再来考,学子进了贡院又要挨苦受冻得病上一批。 饶是如此,到了秋闱那时,也是赶上了秋老虎的末尾,每至午时热气蒸腾,炎似酷暑,到了夜里又转凉,却是冷得人打寒战,惹得知雪接连好几天发愁,防了寒又防暑的,将带进贡院的东西又增了许多。 待到了秋闱那日,便见着贡院附近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来应试的好些人都年纪颇大,看热闹的也来了不少,谆谆教诲、叮嘱晚辈的声音不绝于耳。 马车到不了贡院门口,便已是行不动了,要远远停着。 知雪从车帘缝隙里远远瞧了一眼,便拧起眉来,抱怨道:“怎的这许多人。” 沈鸢便道:“咱们那边人更多,连贡院都大了好多倍,这已算是少的了。” 江南鱼米之乡多文人,年年科考人如过江之鲫。 知雪便嘟囔,说:“三天连张正经床也没有,蹲大牢也不过如此。” 知雪皱着眉,从壶里倒出一碗药汤来,叫沈鸢喝了,见沈鸢灌水似的灌了下去。这才将预先筹备好的物事又检查了一回。 知雪准备的考篮简直跟个百宝箱也差不许多,衣食用度,笔墨纸砚,药物火烛,无所不有。沈鸢压根儿提不动这些东西,一会儿进了考院,还须得花钱请人帮忙抬一抬。 知雪又将食盒打开,一一叮嘱他道:“头一层的点心存不住三天,你先吃头一层的。这参是侯夫人那边儿送来的,我拿蜂蜜泡过了,你时不时便含一片,也好精神些。” “最后一层的丸药,每夜记得吃两丸。” “衣裳给你带得厚了些,我预先去看了那号舍,到了晚上一准儿冷,你若热了,也只准脱外袍。若下了雨,便拿这毡子挡一挡。” 沈鸢也不嫌她啰嗦,一一应下了。 知雪却还是放心不下,不住说:“现在可有哪儿不舒服么?头疼不疼,身上冷不冷。” “你可万万不能瞒着我。”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道:“无事,不过三天罢了。” 小丫头气得瞪他一眼,说:“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也敢说。” 沈鸢抿唇笑了笑:“真的无事。” 知雪瞧了瞧外头,又瞧了瞧沈鸢,见还有些时候,才低低埋怨了一声:“小侯爷怎的也不来了。” “前几日忙前忙后的,今儿到了关键的时候,人倒不来了。” 沈鸢怔了怔,却是笑着道:“你盼着他做什么?” 知雪说:“哪是我盼着他,是……” 沈鸢挑了挑眉。 知雪噤了声,半晌说:“这不是他若是在,能安心些么。” 那小侯爷卫瓒虽平日瞧着懒懒散散、桀骜不驯的,可做起正事来,往往也很是可靠。有这么个人在,就像有了个主心骨似的。这考篮里头许多东西,还都是卫瓒早些时候打探了旁人考生吃的用的,专程叫人送来的。 谁知真到了这么大的日子,这人倒是不在了。 “早上去见侯夫人,她不也说么,本来还想叫小侯爷送你到门口的……” 沈鸢道:“这些人还不够送我的么,哪就那么大阵仗了。” 隔了一会儿,却是指尖却是紧紧攥着衣袖,又说:“我是上考场,又不是上刑场,脑袋没掉,怎么就劳动了他的大驾了。” 知雪见沈鸢这般说话,有些想笑。可偏偏知道,沈鸢这般说了,就是真的在意了。 知雪便说了一声:“兴许是忙呢。” 沈鸢自己也晓得。他张口想要解释弥补一二,却又没这心思,半晌淡淡说:“不来就不来吧,又不是欠了我的。” 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就这么下了车。 知雪也顾不得了,撩起帘子来眼巴巴看着人进贡院,待人影都瞧不见了,也不舍得放下帘子来。 照霜穿着一身男装在外头驾车,见她这样,便说:“回去罢,再看也没用,待三天之后再来接人。” 知雪抱着药囊,低着头小声说:“照霜,我这眼皮子总一直在跳,我怕公子出事。” 照霜看了她一眼。 知雪嘀咕说:“我胡乱想的,总觉着今年似乎有些犯冲。侯府大老爷没了,还没的闹出什么甲胄案来,到现在也没个信儿,公子上个山还遇着山火,我总觉着流年不利,你说这次考试会不会……” 话没说完,就让照霜捂了嘴,一本正经说:“快呸。” 知雪:“呸呸呸。” 只是心里到底是不踏实。 她们在江南久居过,贡院的事儿听得多了。年年都有几个走了背运的,走水烧伤烧死的,舞弊被牵连的,中暑发病的,都是大事。 这般三天门一关,连个人也见不到,对旁人来说已是难熬,对沈鸢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可功名偏偏要从这里头挣出来。 知雪低着眼皮,想了好半晌,只喃喃说:“但愿无事吧。” …… 开考不多时,贡场便整肃,四下一片寂静,一间间号舍好似四四方方的方盒,外头无门,只容得一个人坐在里头,挨挨挤挤排满了贡院。像是一个一个装了人的囚笼,上有高台瞭望监视,来回有差役勘察其中,时不时有要如厕的学生,被匆匆带去又回来。 哪怕是正午时分,也不见光,只有巡吏四下勘察的声响,笔墨纸张之声四起,静得压抑。 今科题目算不上难,不晓得是否与时局相关,甚至谈及边防之事,沈鸢破题本就快,这下便越发迅捷起来。垂眸思忖了片刻,心里便有数。 笔落纸上,却是忽得脊背一寒,依稀耳侧又一次听见了细微的、嘶嘶的声响。 这是蛇的声音。 旁人兴许听不出来,沈鸢却怕极了这声音,在这四下寂静之时,听得尤其清楚,甚至如在耳畔一般。 年少时这嘶嘶声几乎是他的噩梦。 床下,被褥里,他总怕着哪儿藏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低着头,冷汗涔涔地从额角淌下,握着笔的手骨节泛白。 半晌,叫住了巡吏。 那巡吏听得,只蔑笑了一声:“号舍只在科考时开启,蛇虫鼠蚁蛰伏也是有可能的,我们难不成现在进去给你捉么。” “又不是享福来的,你且忍一忍。” 若按着考场律例一一掰扯,这蛇本就不该出现,巡吏也少说是一个玩忽职守,甚至是有心为之。 可考试时间不能延误,他一旦纠缠起来,今科便也不必考了。 沈鸢心知此时不宜起冲突。只得按捺住,低着头用目光打量搜索这前后左右的缝隙,可号舍本就狭窄,又放置了他的东西,连辗转挪腾都有些困难,纵有蛇蛰伏着,又怎么瞧得见。 ——只能盼着它快些走了。 可片刻后,又听着了那“嘶嘶”的声响。 仿佛是更近了一些,辨不清方位。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沈鸢此刻已没法儿去分辨了。 眼下还是白天,待到了夜里—— 沈鸢不敢往下去想,只是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忍一忍。 沈鸢闭上眼睛。 那巡吏说的是对的,他也已习惯忍了。 忍了这许多年,如今正是他至关重要的时候,断不能因着这点事而损毁前程。 沈鸢低着眸,调整了许久的呼吸,那不住颤抖的手,终于稳了下来,浸饱了墨的狼毫终于落在了纸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锦绣文章。 眼皮不住颤抖之间,一张面孔却是苍白,目光也渐渐黯淡失焦。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怕蛇。 却与蛇一起,被关在了这笼子里。 …… 沈鸢不知自己在恐惧和静默中被放置了多久。 妒烈成性[重生] 第80节 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久到时间漫长,他疑心自己永远不会从这恐惧的监笼里出去了。 隔了许久,却忽得听见了脚步声。 不止是巡吏考官的,似是几个人在一起,纷纷杂杂,步履声之间,听得有人低声交谈:“圣上明日要来巡视,我等奉命来先行勘察,这两天千万要小心火烛……” 另一个道:“只是还请诸位勿要惊扰考生。” 那人便笑了笑,道:“这是自然。” 沈鸢不知怎的,却从里头,听出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年轻的,懒散的,对着旁人说话时,总带着一股不自察的傲气。 卫瓒。 ——他怎么会在此处? 沈鸢几乎立时便想明白,卫瓒为何一早没来。 侯夫人说他进宫去了。 嘉佑帝从前是不曾巡视过考场的,怎的会突然就临时起意了呢。 沈鸢低着头,苍白的嘴唇染上了一抹血色。 头一次竟生出了一种委屈来。 这是已许久不曾有过的软弱情绪。 是因为知道有人在帮他,反倒萌生出的软弱酸涩。 他没有抬头,只有指尖在笔杆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思考似的,轻轻叩击。无人知晓这其中含义,只当是书写思考时的小动作。 片刻后,却有一双锦靴停在了他面前。 巡吏低声问:“大人?” 锦靴的主人沉默了许久,仿佛站在原地看了好半天。 久到那巡吏又问了一句:“小侯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人轻声说:“……我好像见着了一条蛇了。” 那巡吏一怔,忙道:“在何处?我这就唤人来捉。” 却听那人轻轻一笑,道:“倒也不必,我是来做什么的。” 那双锦靴又走得近了些许。 沈鸢却只觉得耳侧有疾风掠过似的,锦缎的衣袖擦过他的耳垂。 在收回去时,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条,被捏着七寸,日光下的影子,在地面上扭来扭去。有左右考生见了,低低惊呼了一声。 沈鸢抬头,对上卫瓒近在咫尺的一双眸。 嘴唇动了动。 却是默然无声的两个字。 别怕。 第62章 沈鸢只与卫瓒対视了片刻,便垂下头去,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低头继续写文章。 不敢细去看卫瓒手中的那蛇影。 倒是卫瓒毫无惧意,捏着手中蛇头,上下瞧了好半晌,个头虽不算大,却竟是一条彩蛇,便是眯起眼睛淡淡一声道:“这蛇有毒没有?” 一旁的人却是梁侍卫,看了片刻,便道:“有。” 那负责此事的官员就白了面孔,讪讪解释道:“这几天湿气重,蛇蚁横行的,这蛇又是活的,清查时藏了起来,一时半会儿没查到也是有的。” 又斥骂那巡吏道:“混账东西,你怎么查的!怎的连条蛇都见不到了!” 巡吏却是讷讷不敢言,频频低头弯腰。 卫瓒却淡淡道:“此事不必在这边说,倒耽误了这些读书人。” 官员这才连连称是。 卫瓒便又用余光瞧了沈鸢一眼。 见那小病秧子已不是方才脸色煞白的模样,面上渐渐有了几分血色,只低着头一笔一画写着文章,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后头又是捉了那巡吏去查,复又应酬许久。走出好些步,四下无人之时,梁侍卫面无表情与他低声道:“你跟沈公子有什么暗号?” 卫瓒一怔,笑道:“果然是金雀卫,瞒不过你。” 梁侍卫道:“我见他只是敲了敲笔。” 卫瓒便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是我卫家军的鼓令。” 军中向来以旗鼓传令,是进是退,是急是缓,每个新兵无论识字与否,入军营头一件事,便是要学会听鼓辨旗,是以鼓点虽简单,意义却大有不同。 沈鸢敲的意思便是,停军观察。 他本就盯着那小病秧子的动作,见他这般,自然停下来看了半天。 梁侍卫闻言道:“你们俩……倒是很好。” 卫瓒挑了挑眉。 饶是梁侍卫这木头疙瘩,也瞧出他爱听了,便是笑说:“也就是一同长起来,才有这般默契。” 卫瓒心中终于舒坦了些,眉梢也扬了扬:“的确。” 只是走了半晌,卫瓒又道:“我怕是把他牵连进来了。” 梁侍卫说:“什么意思?” 卫瓒手上捏着那蛇的脖子,凝神地打量着里头的毒牙,道:“这一年里头许多事,都有沈鸢的参与,又是破阵、又是烧山的,这不就有人冲着他来了么?” 偏偏是沈鸢的号舍里头藏着毒蛇,这事未免也太巧了。 他今日不来这么一下,只怕那小病秧子就要让蛇给咬了。 瞧着那巡吏漠不关心的模样,只怕早就让人收买了,压根不会插手过问,只待一入夜,人人都睡下了,便该是沈鸢殒命的时候。 科场万千号人,年年都有几个意外,今年多一个被毒蛇咬死的沈折春,又算得了什么。 梁侍卫看他半晌,这才弄清楚,卫瓒怎的就突然提议巡视考场,还真将嘉佑帝给说动了。 费这么大功夫。 不过就是为了保号舍里头的沈鸢。 科举考场规矩森严,一旦开考,只有圣驾巡查,才能光明正大进考场来视察,也能震慑幕后之人不敢动手。 今日前来清查,可以保一日,明日又有圣驾震慑,后日再来送赏赐,便也考完了。 端的是好算计。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小侯爷目光渐渐邃密,嘴唇也抿得紧了,全无平日嬉笑之色,指尖微微一用力,便见那蛇挣了几下,猝然不动了。 “若不是被我连累,又何必如此。”卫瓒轻声道。 沈鸢又不是自己考不得状元,好好去考个试,哪至于这样险象环生,险些连命都送在这贡场里头。 半晌,又听卫瓒轻声说:“我不好下场去,你一会儿带人四处清查,也不必特意帮他,只是他身子不好,又受了惊,我实在放心不下……” “算我欠你人情,你多看顾他一些。” 梁侍卫哑然失笑,半晌道:“你放心罢。” 他与沈鸢又不是没有交情,就连许多金雀卫都是认得沈鸢的。 只是见卫瓒的模样,禁不住有些好笑。 卫瓒走了两步,又盯着天色喃喃:“……这天怎的这般阴。” +++ 行军打仗的人対天气都有些敏感,沈鸢这厢考过了头一场,天色已是昏黑,依稀望着天色,便觉着可能是要下雨。 那冷眼看他的巡吏倒是不见了,换了个面善温和的过来,跟着金雀卫,挨个清查号中的蛇虫鼠蚁。 沈鸢听得周围书生兴奋说,是因为圣驾要到了,故派人清查。 到了沈鸢号中尤其查得认真些,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连边角缝隙都查过了,那巡吏温善道:“若有什么,公子再唤我就是了。” 沈鸢便垂眸道了一声:“多谢。” 不知怎的,却是想起白日那一瞬来了。 分明科考的时候不该分神惦记着,他也有意将见卫瓒那时的情绪往下压着。 却偏偏还是想起来了,也晃了神了。 到了晚上,沈鸢没力气同旁人说话,只在那号舍里坐着,嚼咽了些油糕点心、桂圆果脯。 他受了一场吓,胃口越发不好,吃食又都是些冷物,只是硬逼着自己吃了些东西下去,不至于腹中无食。 到了夜里,果然是下了雨,寒气逼人。 风一吹,豆粒大的雨滴,打外头吹进号舍里头来,饶是挂了帘子、披了毡子,照旧冷的发颤。 前两年科考走了几次水,险些将贡场一把火烧了,这两年便不准考生自己带炊具做饭,只许用烛火照明,生怕又出了事。 这一下雨,便是叫冷声连天。 沈鸢尤其怕冷,越发面色苍白得厉害,浑浑噩噩咬了一片参,蜷缩在透着湿气霉气的木板上。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一宿雨过去,第二天却是非要发热不可的,之后还要考两天。 只能认了自己的确运道不好。 他将那毡子裹得紧紧的,连脑袋也包上了,仍是手脚冷得不住打颤,发沾了潮意、黏在脸颊边,也没心思拂去。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半个时辰,雨稍稍小了些。 却隐隐听得外头有喧哗之声。 妒烈成性[重生] 第81节 他微微撑起眼皮,却见有人轻轻撩了帘子。 一刹那他不知怎的,竟以为撩他帘子的人是卫瓒。 凝神看去,却仍是那新来的巡吏。 沈鸢心知此时卫瓒绝不能出现,科举考场最重避嫌,白日里头捉蛇已是意外了,这时候若再出现,只怕事情反而麻烦。 可直起身来,毡子滚落在腰间,心头却还是不自觉落空了片刻。 他道:“何事?” 那巡吏便一手提着桶,一手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巡吏说:“是大人体恤诸位,听说落了雨,便令我们熬了姜汤来,分发驱寒,免得诸位明日写不得文章。” 他问:“哪位大人?” 巡吏笑道:“自然是主考大人。” 沈鸢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 又听得周围书生有的感慨主考仁慈,有的说是因着圣驾要来才如此,应谢圣恩浩荡。 只有沈鸢指尖摩挲着碗壁,思忖许久,慢慢低下头。 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姜汤。 辛辣入喉,一路暖到胃肠。 却是不自觉一怔,半晌,轻笑了一声。 考场分发姜汤驱寒已是罕见,怎的还会往里头放这么多蜜糖呢? 他不知怎的,撩起帘,隔着秋雨缠绵,却抬头往那监考的高楼上头望了望。 自然是望不见什么。 ……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姜汤的功劳,沈鸢第二日虽有些受寒之兆,却没有发热,只是嗓子有些疼,脑子却是清醒的,并不耽误答卷。 嘉佑帝也的确巡视来了,好些书生都兴奋不已,道是能亲眼见了龙颜,哪怕没考中,也不枉来了这一次。 沈鸢本以为能瞧着卫瓒,却不想卫瓒为了避嫌,并没有陪着,只是瞧见了梁侍卫随驾左右。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只是无风无浪将这第二场也考完了。 谁知到了傍晚临睡时,那热姜汤又来了。 比昨晚的还甜,也不知放了多少蜜糖进去,姜也下了猛料,沈鸢喝下去时觉着辣喉,甚至沁出了些汗。 他捧起碗,慢慢喝干净了,刚想将碗还回去。 那巡吏却不声不响,又从壶里另给他另倒了一碗汤药。 巡吏道:“是为了诸位风寒准备的。” 沈鸢怔了怔,又喝了。 半晌抿了抿唇,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撑得住。” 那巡吏似乎是得了信儿似的,拱了拱手,便走了。 沈鸢摸了摸嘴唇,那一点辛辣余甜还在唇边,半晌蜷缩回木板上,竟不觉得有那么孤冷难耐了。 只是这一宿再过去,他的确是到了极限了。 一觉醒来时,已是额头滚烫,喉咙刀割似的生疼,却是咬着牙,含着参片,将这最后一场给考了下来。 沈鸢其实也算着了,他遇上这场雨,能撑过三天,已是万幸了。 最后写完了文章,刚刚誊完,手一松笔杆,便是头晕耳鸣,昏沉得不像个人样。 说来也怪。 他连鼻子都开始不通气了,却偏偏能嗅着自己身上的异味。 这般关了三日,无处清洗,蓬头垢发,午时热得发汗,夜里又淋风淋雨,再加上那号舍本就算不上干净,混着潮气霉味儿,什么难闻味道都裹在了身上,沈鸢自己闻了,都皱了好一阵的眉。 沈鸢浑浑噩噩间,忽得不那么想见卫瓒了。 他迷迷糊糊收着篮子,却还是国子学里认得他的文生好心,将他搀扶出去的。一见他仿佛初生的猫崽儿,连路都走不稳了,便喊了一声“折春兄”,搭着他的膀子,将他搀出去。 沈鸢已烧得头疼了,却隔了好远,就在门外众多人里头瞧见了卫瓒。 这人身材修长,立在人堆儿里鹤立鸡群,眉眼罕见的焦灼。 沈鸢却下意识拍了拍搀扶着自己的人,小声说:“还有别的门么?” 那文生“啊?”了一声。 他有气无力哼唧:“别走这门。” 却不想卫瓒比他的眼睛更利,已是一个箭步走上前来,将他从那文生身上给抢出来了。 把他往怀里一拉,急忙喊了一声:“沈折春!” 沈鸢合上眼的最后一刻,下意识喃喃了一声: “……让照霜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兔子:(嗅嗅嗅,炸毛)我好臭!你快走开! 小侯爷:(一口咬住)啊呜! 第63章 沈鸢这一头栽下去,便是人事不省,再不知道什么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打横自己抱上了车,灌了药又针灸,他便觉着自己应当是回了院里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稍稍有了些意识,他眼睛也睁不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却是混沌中喊知雪,喃喃说:“我要洗澡。” 便听有人咬牙切齿道:“你坐都坐不住,洗什么洗,回头再淹死在桶里。” 他不想自己回了自己院,竟洗个澡还不能做主,越发委屈了,埋在枕头里嘀咕:“都臭了。” 那人好半晌闷笑了一声:“哪儿臭了?” 他不答话,只又喊了两次知雪,说要洗澡,蠕动着爬下床来要去洗澡。 沈鸢这人没别的,就是执念深,认定了的事儿爬着都要去做了。 那人便将他搂着扛回去,半晌咳嗽一声:“非洗不可么。”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人便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之后便觉得室内渐渐潮热了许多,一股子药浴的汤药味儿,沈鸢又让人抱起来,放进浴桶里仔仔细细洗了又洗、涮了又涮。 沈鸢这时候配合极了,虽不爱说话,也坐不住,只是让张嘴就张嘴,让搂着就搂着,里里外外洗得皮肉都通红了,才从水里捞了出来,迅速擦干了,裹上了棉袍,又给灌了一碗苦药、一碗姜汤下去,塞进被褥里头去了。 这次他倒没有反抗,这一碗姜汤味道像极了号舍里头喝的那碗,暖到肺腑里头去了。 再嗅嗅身上,只有隐隐的药香,发丝间清清爽爽,连口腔都被细细清理干净了。 他便心头一松,一歪头,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中间喝茶讨水,翻身踢被,喊照霜知雪无数声。 浑浑噩噩知道自己睡了许久,做了许多的怪梦。 父亲,母亲,蛇,光怪陆离的影子一个个闪过去,最终却是落在一个极静谧的世界里。 仿佛一切都静止的世界里。 连一丝微风也无。 梦里他不似一个人,却像是一棵树,从上往下,静静瞧着树下的一个人。 ——仿佛是卫瓒,又仿佛与他认识的他不同。 曲起一条腿坐在树下,没有年少骄傲的神气,眼尾有陌生的细纹,眼睛墨玉似的漆黑,含着几分清澈温柔。 他仿佛生长在这棵树下,久久地倚靠着他。 时不时接住落下的一两片梨花瓣。 像是接住了一个破碎的梦。 卫瓒轻轻喊了他一声:“折春。” “我好像又忘掉了一些事了。” “只是我想……忘了也好。” …… 沈鸢再醒来的时候,让人搂在怀里,脑子钝钝的疼,只是又出了薄薄一层汗,身上的棉袍已濡湿了。 脑子转不大动,一张嘴要喊人,却跟卫瓒撞了个眼对眼。 对于他跟卫瓒睡一张床这事儿,他多少也有点习惯了。 卫瓒也是刚醒没多久,似笑非笑地看他:“醒了?” 他不知为什么,见卫瓒这神情,竟然生出一丝心虚来,半晌“嗯”了一声。 卫瓒一手摸他的额头,一手摸自己的,轻轻松了一口气说:“退热了。” 沈鸢又轻轻“嗯”了一声。 兴许是贡院里头惦记了卫瓒整整两天,如今真见着了,竟有些微妙的不同。 真要具体到哪个部位,哪个神态,他也说不大出来,但就是比脑子里想的更俊俏了一点。 这话他不打算说出来,半晌轻轻喊了一声:“卫惊寒。” 卫瓒轻哼了一声,说:“现在知道叫我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82节 “你知道你喊了多少次知雪照霜么?” 卫瓒实在是忍不住这股子醋劲儿。 秋闱三天他为了这小病秧子忙得脚不沾地,请了圣驾,又派人去盯着安王府和贡院,自己还得想方设法在贡院里头多待一段时间,费尽心机看顾这小病秧子。 姜汤也熬了,药也煎了,这来来回回觉都没睡好一个,就怕这小病秧子病死在里头。 谁知沈鸢翻来覆去地的,就知道念叨两个侍女。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小病秧子是没良心的。 扭头见这小病秧子抿着嘴唇笑,更加恼了起来:“你还笑。” 一翻身,就把人压在床上亲。 沈鸢病得一点儿力气没有,连闪躲都慢腾腾,被吮了耳垂,亲了脸,最后让卫瓒制着手腕,含住了唇。 沈鸢不知灌了多少药汤下去,舌仿佛已让姜参腌入了味儿,吃起来只剩下辛辣苦涩,却又是难得的乖巧。 唇舌作响,沈鸢的眸子也渐渐湿润迷蒙起来。 却仿佛都回了那凄风冷雨的贡场,卫瓒在那块霉湿了的木板上,将那惹人心乱、无处可逃的人困在身前,一尝再尝。 好半晌,卫瓒才喃喃说:“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沈鸢斜斜瞧了他一眼:“居心不良,准备把风寒过给你。” 却是眼睛都带了钩子似的。 卫瓒便低低笑了一声,好半晌,低声说:“你再喊我一声。” 沈鸢的眼皮颤了颤,喊他:“惊寒。” 卫瓒这才轻轻松开沈鸢的手,仿佛长出了一口气似的,说:“病了三天了,总算醒了。” 沈鸢却说:“早就猜到会病这一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瓒隔着松软的棉袍抱着这小病秧子,埋在沈鸢的颈窝,低声说:“应该怪我。” 卫瓒这几天一直胡思乱想,若不是他连累,沈鸢三年以后再去考,总不会受惊又淋雨的,更不至于被安王盯上。 沈鸢反而对卫瓒这样的举动更没奈何,沉默了许久,却是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卫瓒说:“我都想叫你别考了。” 他其实每晚都在那监考的楼上,远远瞧着那小病秧子蔫巴巴的模样。 沈鸢每天早上睡醒时脸都格外的苍白,连睡觉写字的木板都抬得吃力,食不下咽力不从心,仿佛一张纸片儿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让风给吹走了。 他却偏偏不能伸手拽他一拽。 科举考场人多眼杂,又最重公平,他哪怕是送一床被褥去,往后沈鸢得来的名次,都说不清了。 沈鸢下定了决心进去熬功名,若因为他毁了,只怕要恨他一辈子。 最后能帮他的,也只有那几碗人人皆有的姜汤。 他那时便明白自己母亲为什么总把沈鸢拘在府里了。 靖安侯府里头娇惯宠溺,百依百顺养出来的人,放出去了,却要吃这样的苦。 他刚把人抱回来的时候,沈鸢人还发着高烧,头发被汗浸得湿漉漉,一身娇贵皮肉上全是潮气弄出来的红疹子,连蚊虫也知道他好欺负,手臂上、背上都是被叮咬的红包,这小病秧子不耐烦,还自己给抓破了。 病得重时,还说胡话发抖,瑟缩成一团念叨有蛇。 他哄了又哄,说了好几次,蛇已经死了。 这小病秧子才稍稍展开眉头,他这时去瞧沈鸢,才发现脸已经湿了,含含糊糊喊着姆妈阿爸,断断续续喊着家乡话。 卫瓒瞧着,唇齿间便生出淡淡的咸涩。 指尖揉过沈鸢的眉眼,却是生出了另一种欲望。 他想将沈鸢养在他的院子里,养在软榻上,拿鲜美温补的汤水滋养着,拿柔软贵重的绫罗裹着。 将院门锁上,便再没人能弄碎他的兔子。 他问:“还怕吗?” 沈鸢逞强道:“早就不怕了。” 隔了一会儿,沈鸢又说:“是我自己乐意去考的。” 卫瓒几分懊恼地“嗯”了一声。 却冷不丁,觉着头顶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仿佛轻轻的雨滴落在了他的发顶。 卫瓒骤然发现了,忽得警醒:“……你是不是亲我了。” 便听沈鸢故作无事道:“没有。” 卫瓒见着他这样,却越发笃定:“你亲了。” 沈鸢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慢腾腾咳嗽了一声,说:“天都亮了,你还不走啊?” 卫瓒忽得勾了勾唇角,说:“往哪儿走?” “沈折春,你是不是烧昏头了,这是我的枕戈院。” 沈鸢一怔,说:“什么?” 因有床幔挡着,卫瓒如今跟他熏着一样的香,他又病得头脑迟钝,一时之间竟没有发现自己在哪,下意识觉着自己在自己的松风院。 这时候才意识到,被褥床幔,没有一样儿是他熟悉的,竟多少都带些卫瓒简洁爽利的气韵。 这时才低头扯着衣襟瞧了半晌,讷讷道:“我……洗澡了?” 卫瓒“嗯”了一声,说:“你自己非要洗的。” 沈鸢想起睡梦里被人洗洗涮涮的感觉,喉结动了动:“你叫人给我洗的?” 卫瓒却是好心殷勤至极:“我给你洗的。” 沈鸢整个人都僵了。 卫瓒把人舒舒服服往怀里一搂,一本正经说:“我这不是体贴你么,怕你回松风院,被人瞧见不好意思,被知雪照霜知道了,又觉得为难。” 所以索性把人直接抱回自己院儿了。 当着两个急巴巴的小丫头的面儿,看也没看松风院一眼,直接穿堂过室,把人放到自己床上去了。 卫瓒竟然生出了一种满足感来。 说着,却轻轻拨弄了一下沈鸢的衣带。 好心在沈鸢耳侧提醒:“沈哥哥,你现在的衣裳都是穿我的。” 屋里头炭盆地龙都烧得很足,他便只给了沈鸢套了一件宽松的袍,此外不着一物。 想来沈鸢自己也意识到了,两条腿蹭了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卫瓒,你无耻。” 他却得意地啄了沈鸢耳垂,笑道:“不是爱看我吃醋么。” 现在好了,他醋意大发给他看看。 “沈哥哥,凭你叫谁,都是我伺候着你。” 沈鸢或许不是良人。 但他也快成了个恶棍了。 他对这小病秧子贪得厉害。 第64章 早饭是将桌摆在床上吃的。 沈鸢这厢大病初愈,尚有几分的疲惫,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卫瓒便顺手将几个软枕垫在他的腰后头。 沈鸢便是微微一怔,喃喃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如今倒会照顾起人来了。 卫瓒说:“这两天跟知雪学的。” 当然,学会了以后就把小丫头赶走了,让小姑娘狠狠领教了一把,什么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沈鸢轻哼了一声,端起碗来吃了几口细腻鲜美的鲫鱼羹,尝着味道却顿了一顿:“这是哪儿来的厨子?” 卫瓒见他吃出来了,便笑说:“就是上回带你去国子学附近吃的那家,我见着你喜欢,就将那厨子请来了。” 沈鸢说:“你手头倒是宽裕。” 卫瓒便笑,说:“肯定比我爹手里头宽裕。” 全家唯一一个穷光蛋,大约就是靖安侯卫韬云,因着手头花钱没个节制,叫侯夫人管得死死的。 沈鸢低头笑了一声。 卫瓒意有所指说:“我这小厨房常年不开伙,请了个厨子来,往后倒可以多做点。” 沈鸢挑了挑眉,卫瓒便也不继续撩拨,只在沈鸢吃了半碗粥之后,又劝他再多吃几口。 沈鸢搁了勺子,轻声说:“吃不下了。” 卫瓒便说:“那我叫厨房那边热着,你什么时候有胃口,什么时候再叫一声。” 沈鸢道:“你还真打算让我在这儿接着住?” 卫瓒笑一声,说:“大夫说了,你现在见不得风,能不迁动还是不迁动。” 他说得那叫一个坦坦荡荡毫无私心,心里头却全是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卫瓒又伸了个懒腰,说:“我几日没出门去了,今日还得去宫里头点卯。这边儿的人你随便用,我还把怜儿叫来给你使唤——你可别趁机跑了。” 沈鸢心道等这王八蛋一走,还管得住他么。 卫瓒看了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说:“反正我这屋里头一件多的衣裳裤子也没给你留,你若好意思找怜儿要,跑了就跑了罢。” 沈鸢登时气得想拿杯子砸他。 却又碰上外头来人收桌子盘碗,不得不忍下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83节 卫瓒弯着眉眼笑了笑,自己转了个身去换衣裳,待洗漱过了、换整齐了,人也都走了,便道:“沈哥哥,屋里的东西你随便玩,书也随便看,我晚上便回来了。” 沈鸢说:“你爱回来不回来。” 却又远远地,不自觉地望了卫瓒一眼。 散发时像是登徒子,这会儿穿上了,倒是人模人样的。 就这么看一眼,把卫瓒给招了来。 卫瓒懒洋洋问他:“你瞧我做什么。” 沈鸢道:“没瞧。” 说话间,卫瓒却一手轻轻按着他的手,慢慢低下头来。 沈鸢已瞧出他要做什么来了,下意识把眼睛闭上了。 许久不见有动静。 睁开眼睛,却是卫瓒盯着他笑,不待他发怒,便是一个吻落在腮边。 卫瓒一走。 沈鸢便几分恼火地把自己往被子里一卷,咕噜噜往里头一躺,却是嗅着了不属于自己的,卫瓒身上的气息。 这时才发现卫瓒连给他的软枕头都是兔子形状的。 ——真拿他当兔子养了。 ++++ 卫瓒在家里头围着那小病秧子转了好些天,乍一见出门见车马人流,有那么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却是见什么都觉得欢喜。 打宫里回来,又去金雀卫那头,主要还是将那日捉来的巡吏处理了。 不出所料,果真是收钱办事,扰乱科场,按律当流。 回府的时候绕了点弯路,去糖水铺子瞧了一眼,这会儿买了一罐荔枝膏水。 正逢着秋日,里头还加了桂花一起煮,他记得有人说,最适宜伤寒的人来喝。 这才提着灯笼回了枕戈院。 发现后屋暗着,前厅灯火通明,往里头一走,便见他爹靖安侯正大模大样在他房里,瞧他新买的一把刀。 一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问他刀是什么时候买的。 他笑说:“上个月。” 便见着他爹明显流露出了一丝羡慕的神色,隔了一阵子,摸了摸鼻子,咳嗽了一声。 又问他:“去哪儿野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卫瓒便笑道:“科场巡吏那事今儿刚刚结了,连同几个被搜查出夹带的学生,一并惩处了。” 靖安侯面色便沉了沉,道:“查出是谁指使的了?” 卫瓒却轻轻摇了摇头。 靖安侯半晌没说话。 其实自打上回安王入宫陈情一事之后,靖安侯便隐约猜出自家儿子在忙活什么了,虽是前因后果想不大清,但顺着甲胄案一攀扯,却攀扯出这么一条大鱼来。 他本意应当是将卫瓒扯到后头去,自己盯着的,谁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 靖安侯道:“今日圣上同我说,北边儿的形势瞧着不大好,如今镇边的孙将军年纪大了,过阵子我又得离京去。” 每至入冬,都是草原部落蠢蠢欲动的时候,靖安侯得去镇着北方,护着那一片天寒地冻的土地。 靖安侯问他:“你想跟着去吗?” 卫瓒记得自己上辈子,一听要去边关,定是眼睛眨也不眨就说要去。 将领的舞台从来都不在繁华京城。 这会儿却是沉默了片刻,笑着说:“不去了。” 安王之事来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他怎么可能把沈鸢和母亲留在京城。 靖安侯却是看了他片刻,道:“也好,我再留些人给你。” 灯火煌煌,父子俩对着瞧了瞧,有些话谁都嫌肉麻,谁都不说。 靖安侯又找了个别的话题:“我听你母亲说折春病了,你把弄你院儿里来做什么。” “他房里的窗碎了一块,透寒风,我这边儿能暖和些。” “这会儿病刚好,没准回去了。” 卫瓒往后头黑着灯的屋看了一眼,心道这小病秧子估计是走了。 其实也没太意外,沈鸢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真织女,还能让几件衣裳给绊住了么。 只是心里头难免空落落的。 靖安侯哼了一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顾着点儿他,少作弄他,否则仔细你的皮。” 卫瓒说:“爹,你什么时候出发啊。” 靖安侯顿时又黑了脸:“怎么,你盼着我早点走。” 卫瓒便几分懒散道:“不是,沈折春中状元你是赶不上了,秋闱放榜,总得瞧一瞧他风光吧。” 靖安侯只是粗通文墨,不大懂这些文人的晋身,只将信将疑道:“真能中?我听他们说,一次只取几十个人。” ——他爹能知道这,已经是挺不容易了。 卫瓒道:“他厉害着呢,纵是不中解元,前三甲也是没跑的。” “你年年见他国子学的旬考,哪次不是头一名,别说取几十个,就是只取几个,那也必有他。” 他这还是在他爹面前稍微谦虚了一下。 其实他倒更想说,那小病秧子若不是头名,一定是考官的问题。 …… 待将他爹送出门儿去,枕戈院便又静了下来。 卫瓒以前从来不觉得枕戈院人少,如今倒觉得,的确有些少了,显得冷清。 一撩衣摆往后屋去,也没心思叫人点灯,只懒洋洋往床上一倒。 便听得床上闷哼一声。 却又忽得笑了。 一回头,瞧见那小病秧子正躺在床上,穿着他松松软软的旧袍,怀里抱着软枕,眼睛亮得跟小猫似的,让他压了一下,几分嫌地瞧他:“你好沉。” 卫瓒身上瞧着不显,却都是精肉,这么随便往床上一倒,倒把他压疼了。 卫瓒这才撑起身来,笑着问他:“怎么把灯都熄了。” 沈鸢淡淡说:“刚刚姨父来找你,没见着人。我怕他进来瞧我来着,就让怜儿说我回去了。” 怪不得一点儿亮都没有。 卫瓒忍着笑问他:“怎么还怕人看啊?” 沈鸢抱着枕头不说话了,转了个身装睡。 卫瓒便说:“咱们俩关系好,谁也管不着咱们睡一个屋的。” “就算是他发现了,你就说是我兽性大发,强迫你的。” “大不了也就再吃一顿板子,正好让你高兴高兴。” 沈鸢踢了他一脚,骂他又耍浑,却让他捉着了脚踝。 他猜那衣袍下头还是空荡荡的,想着沈鸢这样在他屋里床上待了一天,便忍不住眼热。 沈鸢没问他刚才跟父亲那段话。 他也就没说。 只是瞧着那小病秧子黑暗中,耳垂通红,眼睛也亮闪闪的。 他猜自己这时候还能再浑一点。 他攥着这小病秧子的足,低下头,唇碰到踝骨时,沈鸢颤了颤。 他顺着向上,一路吻到膝。 他虔诚又热切,被什么蛊惑了似的。 留下了微红的齿痕和湿渍。 还想向上时,沈鸢轻轻按着了他的发顶,哑声说:“卫瓒,你别给我趁火打劫。” 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无烛的夜色,正好掩饰两个人的羞窘。 却忽然听得沈鸢肚子“咕噜噜”一声响。 卫瓒问他:“怎么没吃饭?” “是我爹待得久了,耽误你吃了?” 沈鸢没说话,他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儿了,推开门去喊人摆饭,却是正好想消一消身上的热度。 省的一会儿睡一起,让沈鸢觉出他的禽兽来。 却听身后沈鸢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吃过了么?” 卫瓒其实是吃了的,半晌咳嗽了一声,扯了个谎,说:“没有。” 又眼巴巴说:“我给你买了糖水了,荔枝膏水。” 沈鸢慢腾腾爬起床来,有意按了按衣摆,遮住了自己的腿,这时候倒有些矜贵公子的派头,若无其事说:“哦,那就一起吃吧。” 只是脚踝透出一抹艳丽的红痕来。 妒烈成性[重生] 第84节 第65章 沈鸢这病断断续续养了小半个月,卫瓒越发得了其中乐趣,越发不情愿放沈鸢回松风院去。 松风院那扇窗户糊上了又戳破、戳破了又糊上的,知雪来说的时候,沈鸢就拿眼睛斜睨着卫瓒。 小侯爷自当无事一般,在院里擦弓枪。 沈鸢垂眸道:“等过两天再糊吧,省得白白费了那些好纱。” 便见卫瓒勾了勾唇角,很是得意的模样。 卫瓒不放人,沈鸢不说,知雪也不问,就这么糊弄着枕戈院关上门过日子,却是越过越有滋味。 沈鸢让知雪把松风院的书都送了来,卫瓒出门的时候,沈鸢大都在看书写文章,筹备秋闱之后的春闱,只是也有时候,会在灯下打着算盘看账簿。 卫瓒只见着了一两次,似乎是沈家又给他送钱来了。 ——沈鸢怕蛇这事,只有沈家和侯府晓得,显然这里头让这小病秧子捉住了猫腻,又讹了一笔出来。 便是在烛火下将算珠拨弄得“哒哒”作响,一声有一声的愉悦。 他过去瞧了一眼,见着那数目不小,便调侃他说:“你存那么多钱做什么。” 沈鸢瞧了他一眼,说:“跟小侯爷财大气粗比不得,你往后遭难了也别指着我赎。” 他一听沈鸢要赎他,便忍不住得意地扬了扬眉梢,又挨过去,说:“那我这辈子要不用你赎呢。” 沈鸢便说:“攒着给知雪照霜做嫁妆。” 他觉着这答案颇为可爱,又说:“你舍得嫁她们出去?” 沈鸢说:“那得她们自己定,我总得给她们准备好。” 灯火下,沈鸢的发丝垂在耳侧,木质算珠在修长的指尖拨过来拨过去,目光显得格外专注温柔。 他心知这小病秧子身体不好,便总是行一步,思百步,总想算得再长远些。 卫瓒瞧他精打细算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侯夫人来了。 与他父亲成亲之后,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着算盘。 他爹不是个好东西,偶尔见了,上去就把打好的算盘拨乱了。 侯夫人也不恼,只笑一笑,叫他爹别闹。 他那时年纪小,觉得他爹真是脑子有问题,正事不干就会给娘添乱。 这会儿他也没忍住,过去动沈鸢的算盘珠子。 让沈鸢踹了一脚,冷冷说:“少添乱,窗纱的钱记得赔到我院里的账上。” 他忍不住笑,又伸出手去将沈鸢的碎发理了理,轻轻摸了摸他留在沈鸢颈侧的吻痕。 心动得厉害。 …… 若按着卫瓒的意思,是恨不得要在家里头待到放榜的,但偏偏这事不能如人意。 就趁着沈鸢养病,卫瓒办差这功夫,昭明堂这一群人又闲不下来,趁着十日一次的旬假,山上打猎的打猎,下河摸鱼的摸鱼,最后提着一篓螃蟹,猎物鱼肉,便喊着卫瓒沈鸢出来厮混,顶着名头倒好听,说是要给未来的沈进士开宴来。 卫瓒本不愿沈鸢出门,却是沈鸢在屋里头也呆得闷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嫌天天对着他腻歪,自己要去凑凑热闹。 他没法子,只好把人带了去。 宴是晋桉操持的。 正是飒飒黄叶的时候,晋桉还学着文生,挑在有亭有水的地方,表面儿上诗情画意的。 谁知道等一开宴,跟请了一群土匪来也差不许多。 他们这帮子人开宴不讲究乐工,只讲究吃喝,是以没雇得什么弦乐,只找了些烤肉烹蟹的好手,在院子里支起锅碗来,遍地吆五喝六地玩骰子划拳,惹得晋桉一个劲儿叹暴殄天物。 昭明堂的人大都没进过贡场,围着沈鸢问热闹听。 沈鸢只捡着好玩的事同他们讲,道是隔壁一书生,科考的时候让蚊子叮肿了眼皮,是以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待那考官核人时,发觉相貌大变,疑心是有人替考。 还问那书生,你找个相貌相仿的易容改面也就罢了,怎地找了个大小眼来考。 众人便笑得东倒西歪,问沈鸢:“你考了个秋闱,便病了这许多天,待到了春闱可怎么是好?” 沈鸢道:“春闱人要少一些,也不至于这般熬人。” 卫瓒一想,春闱拢共不过二三百人,最后都是要到殿试于皇帝瞧的,又有礼部盯着,倒不至于如秋闱一般难熬。 再侧头瞧沈鸢,便见这小病秧子裹着狐裘,抱着手炉与众人谈笑,间或玩一玩投壶,闲话一两句,总觉着比平日里眼睛都亮了几分。 便想这小病秧子父母都在时,兴许也是这般潇洒自在的。 片刻后,肉也熟了,蟹也做得了,一群人玩得累了,便各自坐着吃些东西。 秋日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一掀开盖子,便是满登登的蟹黄,白嫩嫩的蟹肉。 偏偏卫瓒最不耐烦吃蟹子,只吃了一两口便搁到一边儿去了。 沈鸢倒是吃得仔细,坐在那一只蟹子能折腾好半天,沾着姜醋、配着热热的黄酒,似乎压根儿就不打算吃饱似的,一口一口地抿滋味。 卫瓒在那瞧了他一会儿,倒觉着好像好吃了似的,碰了碰他的手臂说:“你让我也尝一口。” 沈鸢跟没瞧着他似的,低着头吃自己的。 再沾一沾姜醋,一夹,却是让卫瓒捉着手,硬是抢了一口。 沈鸢的眼神便慌了一瞬,左右瞧瞧,却是幸好没叫旁人见着。 沈鸢便轻哼说:“怎么,小侯爷让蟹子亏着了。” 卫瓒便道:“你别说,还真好几年没仔细吃了,也就在你这儿吃一口,感激涕零,难以言表。” 沈鸢嘀咕说:“以前怎的不知道你这么不要脸。” 卫瓒目光便柔了片刻,半晌说:“我也没在别人面前这样过。” 却偏偏挨着沈鸢越近,知道关于沈鸢的事情越多。 越觉着,低一低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小病秧子吃了太多的苦,已生出了厚厚的一层痂。他有时恨这一层痂,却也舍不得叫沈鸢挑了这些痂,来柔软地、鲜血淋漓地喜欢他。 他迫着他,哄着他就好。 沈鸢低着头继续跟那只蟹子斗争。 却见得远处那边儿又闹了起来,一群人浑天浑地把晋桉抬起来闹腾。 将晋桉头上的花儿都给抖落掉了。 卫瓒见了,便支着一条腿笑:“你们又胡闹什么?” 众人道:“晋桉这小子刚刚说,他定亲了!” 晋桉年纪与沈鸢差不多,也是定亲的时候了,算起来还是昭明堂头一个定亲的。 难怪这些没见过姑娘的小子发了狂,把人抬起来颠了好半晌,才放了下来。 晋桉刚捡起头上的花,便让一群人围上,问:“快说快说,见过人没有,什么样儿的?” 晋桉却是将花往头上一簪,瞧着众人的目光几分嘲笑:“什么样也不是你们的。” 众人一听,更是大怒:“好小子,让你给装起来了!” 又是一拥而上。 这才套出话来,据说是世交家的表小姐,晋桉去世交家里头做客,正碰上那女孩爬上墙去救小猫。 他一抬头,女孩就从墙上滚了下来。 女孩摔得头晕眼花,只见他头上簪花,身上还透着脂粉香,还张嘴喊了一声“姐姐”。 晋桉上墙,提着小猫的后脖颈,塞到女孩的怀里,几分好笑说:“妹妹小心。” 女孩一听他声音低沉,便抬头来看,这才认清楚他这个“姐姐”生得八尺身量,登时跟小猫崽一起吓炸了毛,“噔噔噔”跑没了影。 走的时候,他一回头,瞧见那女孩又趴在墙头看他。 见他回眸,还举着小猫爪挥了挥手。 后来一来二去见了几次,晋桉到底也是直接了当的性子,干脆就直接找母亲去提亲去了。 众人听得又是“咦——”“啊——”的感慨了好半天。 这些少年郎平日里听才子佳人故事都嫌腻乎,真落到身边儿人身上,似乎也不是不羡慕。 连沈鸢都听出了一丝笑意来,跟着道了一声:“恭喜。” 卫瓒便笑道:“怪不得还请我们上你家里吃宴来,原来是有喜事了。” 晋桉便几分不好意思说:“原也该为沈案首专摆一桌的。” 这些人还没问够,又上去挖着细枝末节追问,一时问他女孩长得什么样,一时又问是哪里人。 晋桉让他们颠得火大,匆匆就逃了。 一时之间,院子里追打个没完没了。 卫瓒也跟着去瞧热闹。 晋桉拿着把羽扇遮了脸,半晌被追急了才笑道:“眼睛很圆,看着很好看,声音也好听。” “听说一直是养在南边儿的,她家乡话一说快,我就听不懂,还得装着听懂了应。” 众人越听越酸,起哄说:“南边儿来的都温柔会疼人,便宜你小子了。” 卫瓒听了就好笑,这些小子除了自家姐妹,连姑娘都没见过几个,能懂个什么疼人不疼人的,这些话也估计也都是从家中长辈那儿听来的。 他自己也听了不少次,大都是侯夫人谈到沈鸢婚事的时候,旁边儿帮衬的都说,南方来的小郎君,都惯会疼爱妻子,同谁成亲,都是谁的福气。 又不知道是谁非要抬杠,说:“我觉着北边的也不差,我妹妹就很会疼人。” 两厢一争执,众人又是发表了一通狗屁不通的言论,险些为这事儿打了起来。 卫瓒听了没几句,就忍笑忍的肚子疼,懒得跟这群傻小子继续厮混,自己回了亭子。 却瞧见自己桌上多了两只蟹盖,里头堆了满满的蟹肉和蟹膏。 他怔了半晌,抬眸去看沈鸢。 妒烈成性[重生] 第85节 却瞧着沈鸢正在湖边自己玩投壶,一支一支箭飞进壶口。 见他回来了,跟他对上眼神,却又下意识挪开了目光,几分悻悻懊恼地扭开头。 第66章 这日兴许是因为晋桉的婚事,昭明堂一群人都玩得疯了,个个都喝了不少的酒,连卫瓒也喝了不少。 待到回去的时候,同乘一辆马车,卫瓒一直忍不住笑意,上扬着嘴角。沈鸢却没有这般欢喜,盯着车窗外,却是几分不易觉察的絮乱懊恼。 沈鸢不大好说自己懊恼什么,兴许是这几天住得太舒服,同卫瓒黏糊得没了个边界。 忍不住替卫瓒拆了蟹子,又忍不住质疑自己在做些什么。 哄他高兴? ——他平日里最不愿见的,就是卫瓒高兴。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功夫,卫瓒带着几分酒意凑近了,却是学着知雪的模样,替他将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手炉也塞好,毯子盖在膝上。 然后光明正大挨着他坐下了。 沈鸢喊了他一声:“卫瓒。”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说:“今儿我回松风院睡去。” 卫瓒便顿了顿,喊着酒气扬眉:“非得回去啊。” 沈鸢说:“不然呢,我还在你枕戈院里住下了不成。” 卫瓒却是扯松自己的衣襟、散一散酒气,道:“我没喝许多,沈鸢,你别怕我。” 却是越发透出几分不羁来。 沈鸢越发心乱,看了他半晌,只说:“谁怕你。” 卫瓒闷笑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却又见那小侯爷勾了勾唇角,说:“沈折春,我不逼你。” “我觉着……你也没那么讨厌我了。” 沈鸢不想跟这人多说,这人现在吃了酒,嘴上没什么顾忌,说了什么都是他吃亏。 只抱着手炉往窗外看。 却架不住卫瓒是个闲不下来的,没事儿就撩着他的头发玩,嘴上也闲不下来,一会儿说一句:“螃蟹性寒,你今儿没少吃,回去多喝些姜茶。” “我让人买了点儿甜糕和新出的果脯,送你那边儿去了,晚上你吃了药记得吃。” “你在松风院要住得腻了,就再回来,我东西都给你留着。” 沈鸢越是想收拾好自己的心绪,越是让这几句关心给搅得不得安宁。 他吃不住这些殷殷的关切,只“嗯嗯”地应着。 却忽得听见卫瓒轻轻说:“我倒有些羡慕晋桉了。” 沈鸢说:“羡慕什么?” 卫瓒用那酒意浸泡过的眸子,瞧着他说:“喜欢谁就光明正大绑一起,什么人也没有,谁也管不着。” 沈鸢抿着唇,没说话。 却听得卫瓒用指尖敲着茶杯,用纸糊的吴语哼婚歌:“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家堂和合神,四拜夫妻同到老,红绿牵巾进房门……” 不知是不是跟侯夫人学的几句破烂吴语,只有腔没有调,在他耳朵里听得可笑,却又几分潇洒落拓。 秋风卷起车帘,仿佛当真是侯在谁寝房里的夫郎,一身红装,几分浪荡,等着蛊惑人进门。 卫瓒像是他的一团混沌。 分不清是好是坏,是爱是恨,是妒是羡,只是搅得他心神不宁,连微小的举动,都叫他这样难安。 这一只歌谣还未唱完。 沈鸢便忍无可忍,捉着卫瓒的衣襟。 低头封了他的嘴唇。 那江南郎君柔和的目,藏着不甘不愿的情动,却是喃喃说:“你闭嘴吧。” ++++ 卫瓒次日连去金雀卫那边儿,浑身上下那股春风得意劲儿,都要溢出来了。 梁侍卫见了他都好笑,说:“遇着什么好事了?” 卫瓒轻轻咳嗽一声,说:“也没什么。” 梁侍卫便道:“那我同你说个消息,辛今冬要遣使臣来了。” 卫瓒闻言顿了顿,问:“是他们自己内乱压不住了?” 梁侍卫点了点头,道:“他们三皇子亲自带人来,多半是想要趁机来寻求助力的。” 这两年辛正处在权位更迭的动荡时期,跟嘉佑帝一脉膝下无人不同,辛皇室生得皇子皇孙无数,如今皇帝垂垂老矣,下头各怀鬼胎。 若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其实这次出使算不得意外。 只是按着卫瓒的记忆,其实上辈子辛国的使臣团,是在三年之后才来的,毕竟那位辛的老皇帝,像是所有多子多福的皇帝一样,坐在龙位上一时病,一时活,将所有心眼都用在与儿孙斗的上头,折腾了数年才一命归西。 辛如今本没有到真正混乱的时候。 兴许着急的人不是辛,是安王。 再有,这消息偏偏是梁侍卫提前告诉他,卫瓒心里头越发有了数,兴许梁侍卫一路这般办案下来也已经疑心到安王身上了。只是碍于金雀卫的身份,只要嘉佑帝不开口,梁侍卫便不能说什么。 又听梁侍卫道:“对了,你让我打听的林大夫,我已打听着了。” “他隐姓埋名许多年,又颇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这回是与他兄弟接触,露了行迹,才让我们给抓着了尾巴。” 卫瓒先是一喜,又忽得问:“他一个大夫隐姓埋名做什么。” 梁侍卫道:“这便不晓得了,我们金雀卫可不管帮你往下查。” “他滑得跟个泥鳅似的,想找出来也不容易——只是我跟你说,不止我们盯着他。” 金雀卫到底是天子耳目,顺手帮一帮忙也就罢了,他若是用的深了,倒不是好事。 卫瓒也懂得见好就收,只说:“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就是了。” 梁侍卫道:“你要去寻?” 卫瓒道:“自然是要去的,现在就得去。” 他听闻辛国使臣要来的消息,总觉着不踏实,若不趁着这之前,将这大夫找着了,他怕迟则生变。 等往后这大夫再没了影儿,还去哪找人去。 再者,沈鸢这回秋闱实在是叫他不踏实。 更别提春闱又得去熬三天。 这大夫管他有没有真本事,还是越早找着人越好。 他一想着那小病秧子忍无可忍的一亲,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又透出丝丝缕缕的浪荡笑意来。 半晌跟梁侍卫叮嘱说:“你别跟沈鸢说这事儿,他若问你,你就跟他说,我等他放榜一准儿回来。” 这小病秧子若知道他是为了他去寻大夫去了,还不知道心里头怎么别扭不好受,没准儿非要跟着他一起去也是有的。 好容易养好了些身体,哪禁得起四处奔波。 …… 沈鸢在松风院读书读的心不在焉。 他读了十几年的书,向来是先生眼中最心无旁骛的那个好学生,谁知今日却读得如坐针毡,每看一小段便要停一停,连兵书都看不进去了。 这事儿追溯起来,源头是他昨晚没睡好。 他心思絮乱繁杂,入秋了又有些冷意,越发难以入眠。 原本他随着季节适应几日,也就忍了,偏偏前些天,都是卫瓒搂着他睡的。 卫瓒这人就算哪儿都招人恨,可习武之人身上的热度却是真的,睡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是暖融融的一团,到了第二天早上,手脚都透着些许的暖气儿。 这会儿倒好,知雪昨晚儿塞了三两个手炉进被窝,也没让他觉得暖和过来。 总是暖得手暖不得脚,暖得了怀暖不得背,教人心里头烦闷。 以至于这一整日都是几分别扭,尤其是想起自己在车上扯着卫瓒的衣襟那一吻,越发不知卫瓒是什么反应。 他到底是让人挑起了少年的情思。 却又因着种种心思,竟是不知所措、魂不守舍起来。 攥着衣袖忐忐忑忑,叫知雪添了好几遍的茶。 第四回 时,知雪抱着茶壶进来,便撇了撇嘴:“你这才沾了沾嘴呢,连凉都没凉。” 沈鸢拿起杯看了看,果然没喝几口,连杯壁都是微烫的。 这才讷讷“嗯”了一声。 复又低着头看书。 知雪见他在枕戈院住了这许久,心里头便已猜得透亮明白了,只眨了眨眼睛,咳嗽了一声:“公子,今晚咱们做青虾卷,要不叫小侯爷过来吧。” 沈鸢犹是嘴硬:“叫他做什么。” 知雪就在那忍笑,鬼鬼祟祟说:“他不是爱吃么。” 沈鸢轻轻在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做那怪模样做什么。” 却不说叫她去,又不说叫她不去。 妒烈成性[重生] 第86节 隔了好一阵子,还是那少年人的懵懂心思占了上风,才耳根透出一点红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知雪鬼灵精似的一笑,就高高兴兴去了。 临到门口,跟照霜对了对眼神。 照霜叹了口气,却还是用眼神示意她去。 小姑娘就一溜烟跑出去,隔了阵子,又蔫头巴脑地跑了回来。 沈鸢见知雪小心翼翼回来了,却是只敢探了个头在门口,便知道不好,隔了老远喊她一声,说:“进来。” 便见知雪拢着袖子,气馁道:“枕戈院那边说,小侯爷临时出去办差了,走得有些急,说是一两天就回来。” 说着,把袖子里拢着小兔子球放在桌上,眼巴巴说:“特意把这个留给您了。” 沈鸢拎起来一看,那小兔子球一脸认真乖巧的神色,手上还抱着个红玛瑙的小螃蟹,拿线缝在上头,做得活灵活现,连知雪这样的小姑娘瞧了都觉着憨态可掬。 手艺又是精进了好几分。 不知道还以为小侯爷改行做了绣娘,从今往后就打算卖兔子为生了。 沈鸢将那兔子球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 说不出心里头的滋味儿,半晌没说话,只垂着眸说:“随他去。” “小侯爷日理万机,一两天的办差,难不成还指着他过来给我请安么,给个玩意打发着,都算对得起我了。” 说着将那兔子球一扔,本是往床上扔,这下不知怎么没扔准,就滚到床底下去了。 沈鸢也不在意似的说:“你出去罢。” 知雪便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知雪还是放心不下,从窗往里头望。 瞧见她们家公子正撅着,在床底下找兔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家堂和合神,四拜夫妻同到老,红绿牵巾进房门…… ——《吴歌甲集》顾颉刚 第67章 谁知卫瓒说是去一两天的差事,不知怎的,就一直没回来。 卫瓒自打奉了皇命之后,时不时会去随金雀卫去办事,一个差事好些天不回来也是有的,只是总有个由头。这次倒不大一样,只有头两天来了信,说是差事难办,要多耽搁一阵子,后头便再没动静了。 沈鸢转弯抹角去问梁侍卫,梁侍卫也是含糊其词。到底是金雀卫机要,沈鸢不能一个劲儿去追问下去,也不想显得他多盼着卫瓒回来似的,便没有再问下去。 就这么又等了三五天,倒是到了秋闱放榜那日。 正是丹桂飘香的时候,街上簌簌瑟瑟飘了一路的金黄,马蹄踏过都染了几分的香。 报录人一路锣声震天,拿着报帖,快马加鞭奔到靖安侯府来,吵得周围几家皆探头来听。 听得沈鸢中了解元,便是一片沸声,这一条街上住的文臣武将,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遣人来道贺时,倒让早年为了卫瓒四处道歉的靖安侯扬眉吐气了一把。 拍着沈鸢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 一张冷肃的面孔笑得跟朵花一样,不大会说好话,好半晌蹦出来一句:“鸢鸢出息了。” 又说了几声“好”,拍了他肩膀一下:“快跟你姨母说去。” 沈鸢许久没听人喊自己一声“鸢鸢”,猛然一听,便是心里头发热,点头应了一声好。 待急匆匆到了后院,见侍女们见了他也跟着笑,显然已是得了信儿,见了他就喊“解元郎来了”。侯夫人拉着他看了又看,没笑,而是将他抱着,眼泪跟珍珠似的一连串往下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鸢平日里最怕侯夫人掉眼泪,更是怕这一刻的眼泪。 小声喊着“姨母”,哄了又哄,说了几番的笑话。这才将侯夫人哄出了笑模样。 紧接着便是师友故交,遣人来道喜赠礼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这一刻赶着来了,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沈鸢陀螺似的忙了半日,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上次靖安侯府这般热闹,还是卫小侯爷立了军功回来那次。 他那时不过是局外人,远远瞧着,见卫瓒疏懒应对,说不出的妒恨。 如今换作他立在这儿,却没瞧见卫瓒在何处。 沈鸢的眼神儿总忍不住向门口看,好像小侯爷马上就会一撩衣摆进门儿来,懒洋洋对他喊一声“沈解元”。 并没等来。 好像有意成全了他这一日独占的风光。 待到天已擦黑,来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卫瓒。 沈鸢这般疲累困倦了大半日,竟然觉着空落落的。 蓦地听得一声笑喊:“沈解元。” 便几分惊喜抬头,瞧着对面儿的是唐南星,便面色骤然黑了几分,半晌道:“书抄完了么?就四处乱逛来了。” 惹得唐南星摸着鼻子问晋桉:“我又招他了?” 晋桉踢他一脚:“你少说话。” 唐南星小心把礼品交予仆人,小声骂骂咧咧:“当谁稀罕来呢,若不是我家里人叫我来走动,我也不来。” “卫二哥不在,没人管着他,万一再给我添上百十遍书怎么办。” 晋桉又踢他一脚。 这却是沈鸢这一天下来,头一次有人跟他提起卫瓒来,半晌才问:“这几日卫瓒可给你们消息了么?” 唐南星嘀咕说:“你们俩住一个府,都没什么消息,我们哪儿来的消息。” “你不是说他办差去了么?” 沈鸢想也知道如此,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失落。 他年少时曾是极盼着这一天的。 他曾经有段时间,恨极了卫瓒,恨不得世上没有这样一个人。 恨不得师长亲友都围着他团团转,只替他一个人欢欣鼓舞。 他最丑陋的那段时间,是在卫瓒变了性情之前,他整日整夜地做着梦,每一个梦都是卫瓒不存在于这世上,又或者卫瓒是个平庸无能之辈、被他狠狠踏在了脚下。梦醒了只觉得愧疚难当,可那隐隐的快活又叫他惊惧。 可如今真有了这样风光的一日,他竟不觉着快活,甚至失望起来了。 好像自己一直以来争的那口气无处落脚了,甚至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飘飘忽忽了。 沈鸢强打着精神应酬了半日,幸好他体弱多病的事尽人皆知,前来道贺的人也不会拉着他一直絮絮落落。纵然有沈家之类不通眼色的人来,有靖安侯在那儿大马金刀坐镇,也不敢多做纠缠。 这般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沈鸢还是没回院。 倒是靖安侯道:“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也不必在这儿候着。” 他便一顿,只是面上笑了笑,说了声好。 忽得听见靖安侯喊了他一声。 他便停了脚步。 靖安侯道:“圣上说粮草已调集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出发了。” 沈鸢怔了一怔,他早知道靖安侯要往北边一事,只是没想到,恰好是在放榜时候的第二日。 靖安侯也没想到,只道:“我好歹瞧着你放榜了,也不算遗憾。只是这么大的事儿,我本应为你主宴,好好操办上几天几夜的。” “谁知就赶上了。” 沈鸢笑道:“姨父不必为我破费,先头小侯爷立了那样大的功劳,不也没办么。” 靖安侯便面色一黑,道:“那怎么一样。” “那臭小子只那一天少了风光而已,平日里我跟他娘没少惯着他。否则怎的生得那么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你看这京中,谁家世子手头这样宽裕,谁家世子私底下有那好些人手四处闯祸,倒留着他老子天天给他擦屁股。” 沈鸢心知的确如此。 ——若不是疼爱,哪会三句话不离了自己的妻儿,又哪会一提自己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一肚子苦水。 “这宴咱们先欠着。” 靖安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等姨父回来给你补上。” “等从北边儿回来了,咱们热闹个三天三夜,省得你觉着姨父小气。” 沈鸢笑着应了一声“好”。 其实若是隔了往常,他兴许还要再说两句好话,哄得长辈高兴高兴,只是眼下却没这个心思。 不知怎的,心里头忍不住有些怪异。 ——卫瓒真的不回来么? 他注视卫瓒的时间太久,哪怕变了性情,也多少有几分了解。 他中了解元也就罢了,靖安侯出征这么大的事情,好歹也该提前来送一送。 哪怕是插科打诨让靖安侯骂一顿,卫瓒也是会来的。 可偏偏没回来。 果真是差事难办,还是…… 当着靖安侯的面,沈鸢没往下细想。 只是靖安侯似乎也比旁日多了几分慎重,半晌取出一方私印给他,对他道:“折春,眼下瓒儿也不在府里,若有什么事情,你只管拿主意。” “你拿着这个,府里若有不听你话的,只管打出去,外头故交若有用得上的,你也拿着去拜访,别受了委屈。” “你跟你姨母好好的。” ——靖安侯几度出征,却是头一回这样忧心,兴许跟卫瓒不无关系。 妒烈成性[重生] 第87节 沈鸢心里头越发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的。 将那方印拢在袖子里,低头说了一声:“折春省的。” 他哪怕病弱,却总是站得笔直如竹,眉宇间几分郑重,倒像是下了个什么承诺似的。 只是迅速化作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沈鸢这一路走得都有些慢,一步一顿地回了松风院,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照霜问他:“你在前头吃饭了没?若没吃,便弄些好酒好菜。” 他便笑着说:“前头已吃过了,你们弄了来,就自己吃吧。” 屋里头的姑娘都在跟着欢喜,知雪这小丫头是最高兴的,自己早早将小金库都给掏了出来,她平日里存钱不多,还将自己的两个项圈换了碎银子,守在院子门口,见了人就发一把,活脱成了个散财童子。 ——怪不得这么多人往松风院来,原来都是等着这个小傻子发钱的。 沈鸢哭笑不得,说:“哪儿就用你打赏了,我难道没银子赏她们么?” 知雪不理睬他,甚至摆摆手打发他走:“你赏的是你赏的,我发的是我高兴。” 沈鸢说:“后头还有会试呢,到时候我看你发什么。” 知雪嘿嘿一笑,讹上他了似的:“那公子还能让我亏着了么?” 沈鸢哭笑不得,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大面额的银票,叮嘱说:“怕了你了,记得把你那两个项圈赎回来,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日子过不下去去了呢。” 扭头见照霜向他又伸出一只手来:“只给知雪?” 沈鸢又摸出一张来,塞到她手里。 照霜将银票都塞进自己怀里,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面孔,都透出几分笑意来。 沈鸢干脆又摸出几张来,都给了她:“怎的像平时亏了你们似的,都拿着,今晚若高兴,干脆就别做了,让外头送一桌来,你们自己吃。” 照霜这下笑意更浓了,指尖一捻银票,抬眸忽得见沈鸢神色似乎有几分疲惫。 便问:“公子怎么了?”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应酬得累了,我自己去坐一会儿,你们别来吵我。” 照霜还想再说,却听得知雪已跑去跟小丫头们笑闹去了,又喊她过来商量晚上吃些什么。 后头见了她手中的银票,这下外头更是静不下来了。 沈鸢跟着笑了两声。 之后唇角渐渐地落了下来。 这窗外夜色沉沉的,与长睫下的双眸一般幽静。 沈鸢推开窗,能瞧着外头还有卫瓒亲手给系上的秋千。 ——这人就是存心不让他安生。 沈鸢好半晌坐回桌边。 这一坐, 在夜里坐了许久。 第68章 沈鸢那日等了一宿,到底是没等着想见的人。 之后又是陆陆续续几日有人上门来拜访,赠礼的、讲学的,连侯夫人那边儿的客人都多了些。 沈鸢既有解元之才,一个文官的位置总是跑不掉的,若再有侯府帮衬一二,这时他孱弱的身子骨,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了。 侯夫人却越发忧愁了起来:“许是我这人生来心眼就偏了几分,这些人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我还是觉着配不上咱们家折春。” 沈鸢便面上低低笑了一声。 不知怎的,见侯夫人这样挂心他的亲事,竟生出了几分心虚歉疚。 只听侯夫人说:“若是瓒儿在就好了。” 沈鸢仿佛被窥破了心思似的,一顿。 又听侯夫人只是笑说:“瓒儿比我消息灵通些,若他在,还能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沈鸢便是轻轻握了握自己的衣袖,低头说:“姨母,我不急着这些。” 侯夫人便轻声笑说:“好,咱们折春是要等着中状元的。” “待到了时候,没准儿还有好些人家上门来商量呢,哪能这时候就将你便宜给了别人。” 这样一句一句说着,到底是谁的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上头,沈鸢瞧着香炉的香袅袅直上,半晌听着侯夫人喃喃。 “瓒儿这也出去了好些日子了,该回来了。” 沈鸢的指尖也顿了顿。 他心知侯夫人是忧心卫瓒,只是这事他也没个章程,贸然说什么,倒惹得侯夫人提心吊胆。 待出了门去,才紧锁着眉,总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又说不出这预感是什么。 这些日子,都仿佛一日胜一日的难熬焦灼,沈鸢又忍了三日,连读书做文章都不甚专心,终于是忍不住,换了衣裳,又打算往金雀卫府衙去。 这次拿上了靖安侯留给他的私印。 纵金雀卫有章程,可卫瓒十几日不见人影,还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 怎么样都该给他一个说法了。 只是衣裳刚刚换得了,忽得听照霜道,国子学中一博士拿了帖来,倒是有急事,请他往府中一叙。 沈鸢这些日子已不去国子学,只是仍写文章,再交予博士探讨。只是每月往来都有定了日子,这一日博士忽然请他去,却不知缘由。 沈鸢听了这一声急字,便忍着心头的焦躁,点头去了。 一路由仆役领着进了门,竟是忽得冒出了几分冷汗来。 正堂端坐着的人,是本应被软禁着的安王。 细眉长眼,斯文俊秀,一身锦袍瞧着冰冷又光滑,坐在正堂含笑看他:“沈解元。” 沈鸢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让蛇注视着的感觉。 只是从前,无论是考场号舍,还是茶楼里,每次都会有卫瓒出现在他的身边,将他牢牢地挡在这视线之后。 沈鸢嘴唇一分一分褪去血色,他瞧见博士沉默地、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见他来了,便缓缓退了出去。 安王几分温和地冲他笑,语气轻缓而亲昵:“折春,过来。” ——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凉意如附骨之疽,又一次慢慢从背后蜿蜒而上,沈鸢的肠胃也开始隐隐翻腾。 却还是走到了那安王的近侧,端端正正行了礼,坐下了。 面前有一素白屏风,屏风后似乎立了几个歌女,见他坐下,便奏起了乐来。 这乐声乍听热闹,沈鸢细一听,才觉着浑身发凉。 是哀乐。 出殡送葬,魂归黄泉之声。 衬这屏风如缟素,越发凄冷。 沈鸢喉结动了动,半晌说:“殿下这乐是为沈鸢而奏?” 便见安王微微一笑,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扭曲满是疤痕的手,覆盖在那执笔作画的、修长完整的手上,安王似乎看得饶有兴致。 沈鸢强忍着,没有将手抽出来。 待安王满意了,才笑说:“沈解元不必怕,这哀乐是为别人奏的。” 沈鸢喉结一上一下,只见安王取出一样东西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沈鸢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 只是迫着自己低下头去看,竟是一枚染了血的荷包。 银蓝色的底子,掺着金丝绣的鹰。 他太熟悉了,是卫瓒带在身上的。 他之所以记得,还是因着这本是侯夫人做给他的,按着他名字里的鸢字做得,倒让卫瓒抢去了。 那时小侯爷将这荷包缠在食指上一晃一晃,冲他几分得色,逗猫似的喊他来抢。 他恼恨着夺了两回。 到底是敌不过卫瓒,眼睁睁看着卫瓒把荷包收进里衣,越发无赖似的笑:“你要能从这里头摸出来,我也就还你了。” 他恨得咬牙,却也没卫瓒那样的厚脸皮,没再理他了。 如今再出现在他手里,已是染了大半血渍,仿佛整个儿都在血水里头泡出来似的。 沈鸢竟手抖了一抖,半晌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安王缓缓道:“我还以为沈解元会欣喜。” 沈鸢一怔:“欣喜什么?” 安王近乎恶意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卫瓒死了。” 刹那,哀乐声仿佛停了。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沈鸢仿佛耳边出现了短暂的嗡鸣。 那嗡鸣声中,有人质问他: “沈解元从前不是最恨卫瓒,如何不喜呢?” 妒烈成性[重生] 第88节 “我从前只觉着你颇为有趣,后来听了沈家人说你旧事,才晓得,沈解元竟是本王的知己。” …… “难不成一点小恩小惠,你便对他言听计从了?” 那极其短暂的嗡鸣声中,沈鸢目光一寸一寸涣散。 又一寸一寸凝结。 不能相信。 半晌攥紧了手中的荷包,面色苍白,纤长的睫毛下,只有唇抿出的一抹艳色。 喉头不知怎的,涌起一股腥甜来,又强行咽了下去。 他用自己的唇角固定出一个笑意来,说:“……若是如此,沈折春倒真要多谢殿下了。” “只是如今尸首在何处,可否让折春见一见。” 他说出这话时,便知道自己冒失了。 果真见安王目光冰冷将他从头瞧到了脚。 终究笑了一声:“卫瓒,你怕是还见不着。” “但有一人,你或许见着正好。” 安王轻轻拍了拍手。 有人撤去了那屏风。 沈鸢瞳孔一缩。 只见那些歌女散去,那屏风后唯一剩下的身影,赫然是血肉模糊的卫锦程。 沈鸢的拳握得紧紧的,片刻后又松开。 安王盯着他的面孔,似乎在细细品味他神色的变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道:“那日在山中,他侥幸中了数刀未死,人蠢,运气倒是很好,看押在牢中似乎也无用。” “本王本想着给卫小侯爷做见面礼。” “如今想来,这份礼不妨赠与沈解元。” 安王的手,轻轻按在沈鸢的肩上。 迫使他重新坐回位置上。 安王笑的时候并不爽朗,只有微微的气声。 也像极了蛇吐信子的声音。 那蛇在他的耳侧喃喃说:“折春。” “你可曾观赏过凌迟之刑。” 说话间。 一片血肉落在了地上。 如屠戮牛羊,近在咫尺。 他听见安王含笑与他道。 “沈折春,你以为卫瓒死了,侯府还容得下你吗?” +++++ 沈鸢回到马车时,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他原本就生得修长,此刻却仿佛要被风吹折了一般。 照霜问了三两声,皆摇头不应,只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待到掀起帘,上马车,见知雪急忙忙说:“怎的进去了这般久,天都要黑了,咱们后头还要……” 只见沈鸢张口欲呕,却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血只一口,沈鸢倒干呕了许久,仿佛要将自己心肺肠胃都吐出来,好半晌不停。 知雪大惊失色,攥着他的手腕要摸脉,让沈鸢摆了摆手,挥开了。 沈鸢只急喘了几声,将手中攥的东西翻开来看,却是那枚染血的荷包,借着烛火,手捻过那血迹,竟是一直在发颤。 熏香是对的,针脚也是对的,这就是卫瓒的。 知雪见了那血越发心惊,喊了一声:“公子,怎么了?” 沈鸢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息着,手也抖得厉害,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额角、发丝、背后衣裳已让冷汗给浸透了,一把抓住知雪的手腕,喃喃说:“回枕戈院,问一问小侯爷出门时带了什么配饰,荷包戴的是哪一只。” 知雪见他面色不好,便点了点头,又要给他摸脉。 沈鸢忽得又道:“不、不对,照霜,现在就去金雀卫府衙。” 这会儿梁侍卫还在。 他必须去问一问梁侍卫。 沈鸢只是将那荷包攥得紧了。 仿佛那上头绣的一只鸢鸟都皱成了一团了起来。 一闭眼。 却是满目的血红。 被一刀一刀剜骨削肉的卫锦程。 与卫瓒的眉目,竟浑浑噩噩重叠。 …… 沈鸢没想到的是,他往金雀卫府衙走,恰好逢着梁侍卫正在往靖安侯府的路上走,见了他的马车,便跳了上来。 梁侍卫嗅得车内的血腥味、又见沈鸢面如金纸,一侧知雪正挽起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施针。 便知道情形不好,喊了一声:“沈公子,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鸢这一刻,已是清醒了许多,只是心虚气弱,轻声喃喃说:“你说。” 梁侍卫见他这样子,也不兜圈子,半晌道:“卫小侯爷可能出事了。” 沈鸢饶是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身子一颤,却是知雪轻轻“呀”了一声,便将嘴唇抿得苍白,咬着牙说:“继续说。” 梁侍卫看了他半晌,似乎在犹豫判定他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好一阵子才说:“小侯爷是去寻大夫去的。” 沈鸢说:“什么大夫?” 他忽得想起来了,那位望乡城的林大夫,有一位兄弟的林大夫。 刹那便是愣在原处。 梁侍卫只将卫瓒出去寻医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如何嘱托,又如何叫他瞒他。 不知怎的。 沈鸢那嗡鸣眩晕的感觉,似乎来得更厉害了,面上血色一寸一寸褪去,甚至比在安王那里、被强迫着看完了一场凌迟的痛苦感更甚。方才见过的那场凌迟,刀子仿佛是割在了他的身上。 ——卫瓒是为他求医去的。 “此事并非公事,而是我的过错,小侯爷叫我瞒着你,我便替他遮着。” “谁知道头两天小侯爷传了信来,道是情况不对,说有人在埋伏着林大夫,我问他是否要向侯府说明情况,他叫我按兵不动,说是情势复杂,不宜打草惊蛇。” “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消息,我心里头定不住,便遣人去找。” “却见那大夫住处有动过手的痕迹,一路往山下逃,留下了许多尸体。” “小侯爷的枪……也留着了。” 习武之人,武器向来不离身,若是连枪都落了,那只怕是被逼进了绝境,凶多吉少。 沈鸢合了合眼睛。 竟是一阵一阵的虚软,血气翻涌之间,只强撑着,一动不动坐在那。 喉头又是一阵一阵腥甜,半晌忍下去了,开口声音嘶哑:“此事圣上知道么?” 梁侍卫道:“刚刚已报了回来,圣上震怒,已着人去搜查了。” 沈鸢闭上眼睛,半晌苍白着面孔,将手中荷包给梁侍卫看。 梁侍卫面色一变,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沈鸢说:“安王。” 梁侍卫越发面色一顿:“安王如今正在府中软禁,怎么可能……” 沈鸢说:“的确,你若同圣上说,也只会得这样一个结果。” “更有甚者,”沈鸢说,“害死卫瓒的人就成了我。” 卫瓒是为他寻医访药去的。 他与卫瓒的矛盾,坊间总有人听说过。 安王今日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威胁。 若是他真昏了头脑,不知死活宣扬卫瓒为安王所害,那么届时安王反将一军,将事情都诬到他的头上。 凶手是安王的人,他长期往来的博士如今却为安王掌握。 他如何自证清白? 届时靖安侯府只剩得一个靖安侯,如今正往北疆的路上,安王未见得会立时动手,毕竟在路上谋杀,总要被追查到头上,但若是两军交战,靖安侯陨落,那便是兵家常事。 还需得给靖安侯写信。 沈鸢整理思路时,指尖一阵一阵发抖,半晌说:“多谢梁侍卫告知。” 梁侍卫拱了拱手。 半晌,见那车中坐着的少年,仿佛几日未见,便被逼到了悬崖边儿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半晌说了一句:“沈公子此刻……最好还是做得越少越好。” 沈鸢明白。 妒烈成性[重生] 第89节 他越是在卫瓒的事情上用心动作,越是容易被安王捉住把柄。 可这之外的事情。 才是真正叫他没法儿面对的。 沈鸢一送走梁侍卫,在马车里就铺开了纸笔。 一字一字给靖安侯写信,却写到一半,就笔尖颤抖不能书。 只得叫来知雪,有气无力说:“知雪,你帮我写。” 知雪接过笔,听沈鸢一字一字念。 “沈鸢带累侯府至此,罪该万死。” “万望姨父闻讯保重,警惕军中。待凯旋之日,若世子性命有失,沈鸢愿以命相抵。” 知雪写着写着,眼圈儿就红了。 咬着牙,一字一字写完了,正好行到侯府门口。 封上了,便遣人快马加鞭去送。 沈鸢忽得攥住知雪的手。 低着头,将那方私印取出,放到知雪手里,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待一会儿到了家中……吩咐下去,此事先不同姨母说。” 知雪小声说:“公子,瞒不住的。” “圣上都已知晓的消息,侯夫人那边儿哪瞒得住。” 连知雪都知道的道理。 沈鸢低着头,几乎狼狈地喃喃:“瞒一天是一天。” 他现在怎么受得住侯夫人的目光和责难。 …… 沈鸢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以后,又亲自送了家将出门去搜救。 而后独自去了枕戈院。 他不知卫瓒是否留下了只言片语,或是另有安排,只抱着侥幸的、隐晦的希望,去了卫瓒房里,翻箱倒柜的找寻。 被褥、字画、兵器。 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沈鸢最终连自己都没了力气。 他翻开最深处的、紧锁的箱子时,发现了卫瓒的一张画。 以简单的墨线勾勒描摹,裸背,红痣,层层叠叠的锦衣华服,堆叠在腰间。 沈鸢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这画上的是谁,继而闪过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若这之后,嘉佑帝真的派人来查这房间,只怕立时便会发现,他与卫瓒之间隐晦的关系。 侯夫人也会知道,她唯一的儿子,是因为授受私情,替他去寻医,然后送了命的。 真的有人会原谅他吗? 沈鸢指尖竟颤抖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将卫瓒藏在这箱子里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为他做了一半的兔子球,笨拙写给他的情诗,珍重叠好的里衣,他曾赠与卫瓒的兵书,以及一张一张描摹勾勒细致的画,皆是那傲气少年鲜少流露的柔软情思。 散落了一地。 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意识到了,安王那句话的含义。 “你以为卫瓒死了,靖安侯府还能容下你么?” 这是毁了如今的他最快的方法。 卫瓒,前程,靖安侯府。 刹那他生出了一个极其可鄙卑劣的念头。 他想,必须将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毁了。 他与卫瓒的联系便少上一分。 至少不能让人知道,卫瓒是因着授受私情,才为他寻医的。 若仅是手足情深,至少保得住卫瓒的名声。 保得住……他自己。 脑子里嗡鸣的念头,就是要与卫瓒断个一干二净。 如此靖安侯、侯夫人对他的失望会少一分。 如此他的罪责也会少一分。 他的前程,他绸缪追寻了许久的未来,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此事必须要快。 要趁着所有人没有开始清查,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旖旎之前,将此事做下来。 他匆匆取了烛火来,将那画的一角引燃。 便见那苍白脆弱的纸张在火中扭曲焦黑,连带着那人的影子,也在他脑海中焦黑了。 那一瞬间,浮出无数这人嬉笑怒骂,几分慵懒的神色。 一碗姜汤,一口蜜糖,几分漫不经心喊折春,似真又似假的几声“沈哥哥”。 他想起了父母留下的那些书。 那是他与父母最后的关联。 他慌忙扑扑打打,亲手将这火扑灭了。 画上的他只剩了半边。 指尖烫着了,也只是熬着忍着,浑身颤抖得厉害,嘴唇都要咬裂了。 好半晌,落下一滴泪来。 继而眼泪雨点儿似的往下打。 沈鸢仿佛身体某处痛得厉害,颤抖佝偻着伏在了这些旧物之间。 单薄的脊背一颤一颤,像是尽了全力振翅,仍是无力飞起的一只蝶。 他在剧烈的疼痛间。 听见了虚弱的,近乎虚幻的一声喃喃:“折春。” 有人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儿,抱住了他。 第69章 “折春。” 沈鸢仿佛梦中初醒似的,浑浑噩噩扭头去看。 那通红的眼睛凝在那儿,喜不似喜,怒不是怒,面上湿漉漉的,神色变幻莫测间,最终吐出两个字:“卫瓒?” 下意识推了卫瓒一把。 这一推,卫瓒便闷哼了一声。 沈鸢瞧见了他落了一身的伤,衣裳里头裹着纱布,不知是不是崩裂了,身上血迹未干,面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一时之间想推搡也无从下手,只是呼吸越发剧烈,又喃喃说:“卫瓒,你还活着。” 卫瓒说:“活着。” 沈鸢浑身都发抖,那长长翘翘的睫毛一颤,最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目光憎恨与庆幸交织,半晌,却是吐出冷森森的一句。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卫瓒静静瞧着他,吃力地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泪。 沈鸢恶狠狠将他手拍了下去,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冷酷:“卫瓒,你回来做什么?看你小侯爷诈死一回,有哪个命贱的要给你陪葬么?” “还是看看我到底有狼狈?你死了,我就得跳梁小丑似的费尽心机,你耍我耍得高兴么?” “我告诉你,我巴不得你死透了,凉彻底了,连头七都回不来……” 说着说着,眼圈越加红了。 那刚刚止住的泪,跃跃欲试地往外涌。 在少年的目光下,他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保持不住,湿了面颊:“卫瓒,谁要你为我求医,你若见不得我活着就直说。” “我怎么面对姨母,我怎么跟姨父说。” “卫瓒,我不是小侯爷,我比不过你,你一条命能活活压死我,你满意了?” “……你要我怎么办?” 声音就这般渐渐小了。 卫瓒吃力地将他重新拉回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喃喃说,沈鸢,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越是温柔。 沈鸢却越是恨得发狂,在他肩头恨恨地咬了下去。 这小病秧子已没什么力气了,咬他咬得倒凶狠万分,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牙齿上。 几乎要咬穿他似的。 可他还是听见了沈鸢一抽一抽的鼻吸声。 妒烈成性[重生] 第90节 卫瓒说:“折春,对不起。” 月透过窗棂,慈悲地望这一片狼藉。 他衣衫上还有斑斑的血迹。 染湿了缠绵的画纸,染红了沈鸢的白衣。 沈鸢到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才松了口,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停地掉着眼泪。 卫瓒不曾见过他这样哭过,仿佛将长大后受的委屈,一次都哭得哭了出来,泪水洇湿了衣襟,沈鸢的胸口一颤一颤,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过了许久。 久到夜色已深。 卫瓒喃喃哄他:“折春,别哭了,再哭要哭坏了。” 沈鸢仍是胸口一颤一颤。 他说:“沈哥哥?” 只见着怀里本就哭得眼眶通红的沈鸢,目光闪闪烁烁。 一开口,话里头含着几分冷气,声音一下一下地抽气:“我……我停不下来了。” 忍不住,发出了轻轻“呃”的一声。 这下耳根也红了。 原来后头那一阵子抽泣,都是在那儿偷偷调整呼吸。 可这事儿就越是调整,越是没用,胸口仿佛习惯似的,一顿一顿紧缩。 若不是卫瓒此刻浑身是伤,沈鸢只怕已是窘迫到给他两拳。 卫瓒一怔,继而没忍住笑,握着拳咳嗽了一声,半晌说:“那我给你倒杯水。” 要起身时,手臂一撑,面部扭曲了一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伤口早都裂了,全靠着心里头的一股狠劲儿,硬是咬着牙回来了。 这股劲儿一松,饶是他也晓得疼了,竟一下没坐起来。 两个人都狼狈至极。 沈鸢用力地抹着眼睛,撑起身来冷声说:“我去找人过来。” 卫瓒摇了摇头,说:“你将知雪叫来就好。” “我是避着人回来的,随风正在地窖看着个人,你先去将他也安置了。” 沈鸢怔了一怔。 卫瓒轻轻捉着他的手,慢慢勾出一个笑意:“幸不辱命,我把人带回来了。” 沈鸢将他的手一甩,说:“谁的命,我当不起。” 然后又“呃”了一声。 沈鸢这下更是恼得厉害了,原本就是肿了的眼睛,这下连脸也红了。 再好看的人也显得有些可笑。 卫瓒倒觉着,可爱得一塌糊涂。 半晌缓声说:“洗一洗脸再去,我没伤得很厉害。” “我回来的消息先别放出去,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沈鸢没应声,起身时,不自觉跨过了那些散落一地的杂物。 小心翼翼不去踩着卫瓒那些东西。 卫瓒独自在房间里坐着,慢慢漾起一丝无奈地笑,随手拾起沈鸢烧得只剩半张的那张图。 半晌自言自语了一声:“怎么就不烧了呢。” 他被追杀了一路,脑子里头便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 便是想着,若他死了,沈鸢一定会被逼到绝路上。 幸好,这一次来得及。 他闭上眼睛,几分困倦,就这样睡过去了。 …… 沈鸢将知雪带回来的时候,见着卫瓒歪着睡在地上,险些胸口又停了跳。 半晌见这人呼吸均匀,听知雪说这人只是太累了睡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恨自己刚才没咬下他一块肉来。 这一吓,倒是止住了胸口一下一下的痉挛。 他立在床边,眼睁睁瞧着知雪将这人伤口一一拆开重新包扎,那健康结实的身上旧伤上又叠新伤,交错纵横着翻了红肉。 大大小小十余处,连虎口都有持枪震裂了的细伤。 ——就这还有脸同他说,没伤得很厉害。 沈鸢瞧着,眼皮不自觉地跳。 伤成了这样,怪不得连枪都落下了。 沈鸢心里头骂了一句,半晌问了一声:“他怎么样?” 知雪也有些吓着了,屏息一一检查上药过来,才说:“还好,没有致命伤,处理得也都好。” 知雪说:“只是伤得太多,应当没少失血,须得养一阵时候。” 沈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半晌见着随风还在门口,把人叫了进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这才知道,卫瓒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卫瓒出门时并未想到此时有多凶险,又急着出发,便只带着了一个随风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林大夫名唤林桂樟,自知露了行迹,已带着自己兄弟一家飞快迁逃了。 林桂樟前脚走,后脚居所便被捣毁了。 也就是这时候,卫瓒觉着此事古怪,传了第一个消息回来,打算一路追下去。 之后循着痕迹一路追踪,越追越觉着心惊。这追林桂樟的人马似是安王的人,下手的许多习惯都有辛人死士的影子。 这事情蹊跷得很,若不是卫瓒前世与安王人马打交道多,也未必会联系到这上头。 只是安王的死士已让他端得差不多了,此时精锐尽出,竟是在追捕一个大夫。 卫瓒觉出不对了。 这林桂樟也很是有些本事,一身医术不说,手上还颇有几分绝活,将兄弟一家藏起,自己便四处吸引注意力,滑的跟泥鳅似的,几次险些被抓到,都使了手段逃了。 卫瓒向来是胆大包天,瞅准了一个空档,将林大夫给截了出来,又因着追兵,跟随风分了两路来逃。 只是卫瓒那头带了个不曾习武的林大夫,到底是凶险万分,这一路几次遇劫杀,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最后好容易才得以诈死脱身。 安王那只荷包也是这样来的。 卫瓒忧心靖安侯府让人盯着了,本不该立刻回来,至少在外头养好了伤再说。 只是卫瓒惦记着沈鸢,不欲在外多留,到底是趁着夜里头沈鸢召集家将搜救时往来人多,撑着一口气,浑水摸鱼回来了。 沈鸢道:“这么些天了,就不会传个信么?” 随风讷讷道:“发了不少消息,只是让人截了,还设了伏,幸亏主子发现得早。” “再加上出来的时候本没想到这样凶险,也没事先准备……” 谁能想到这林桂樟一个大夫,竟能跟安王扯上边儿。 半晌随风小声说:“放榜那日,主子还专程写了信的。” 他中解元的那日。 后来卫瓒见没有援兵,便知道发信没用,倒是将计就计,给了安王的人许多错误讯息。 只是到底是敌众我寡,这般一路捉迷藏着回京,连同林桂樟和随风都受了不轻的伤。 沈鸢沉默了片刻,有许多事还想再问,只是竟也是一阵一阵疲累,没了力气。 这几日他实在经历的太多,尤其是今日这一整天,大悲大怒,他身子本就吃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 半晌挥了挥手,道:“罢了,都休息去吧,你身上的伤记得叫知雪瞧一瞧。” “枕戈院我已将人都清干净了,只留了几个可信的,那位林大夫,我也叫照霜看着了。” “你暂且先住着,等你主子醒了再说。” 说罢,见知雪瞧着他红肿的眼睛,沈鸢连羞恼都没力气了,只几分脱力地撇过头去。 知雪便只说:“一会儿我熬了药送来。” 沈鸢默默“嗯”了一声。 待人都走得干净了,沈鸢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眼睛也干疼发涩。他坐着缓了好一阵子,想了想,又去将地上那些卫瓒的东西一样一样拾起来,收好了,放进匣子里,归置到了原处。 劫后余生的无力和恼恨并存。 最后回到床边时,见卫瓒已睡得很沉了。 他恨恨注视了卫瓒许久,仍是一口气吊着下不去。 抬起手时,恨不得要给卫瓒两巴掌,打得这人头晕眼花才好。 半晌,却是俯下身去,贴在卫瓒的胸口,慢腾腾去听卫瓒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仍是那样的有力。 妒烈成性[重生] 第91节 第70章 卫瓒这厢一回来,却是睡了足足两天,醒了睡睡了醒的,醒来叮嘱几件要紧的事情,掩盖行踪、传讯报信,林林总总,说过了,一扭头又睡倒下了。 他到底是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的,好几夜没得安睡。 那林大夫较他还要更惨些,从地窖里抬出来时,神智便已不大清醒了,这一路有一半都是让卫瓒扛麻袋似的扛回来。这几日熬汤施针的,总算是性命无忧,却也是浑浑噩噩说胡话。 再加上沈鸢这个原本身体就不好的。 知雪私底下跟照霜嘀咕,说枕戈院如今跟伤兵营似的,忙得人火烧屁股似的。 沈鸢听了,倒觉着像这么回事。 只是沈鸢也没轻松许多,卫瓒醒了睡睡了醒的,偶尔醒着嘱咐一两句的事儿,倒是要他去办,忙得脚不沾地,连书都没静下心来读个一两页。 越看卫瓒越可恨,只觉着这人是睡着也是麻烦,醒了更是麻烦。 忙活了一个上午,沈鸢下午的时候可算抽出了些功夫,去了趟后院,三两句将众人调离,凑近耳语,将卫瓒活着的消息告知了侯夫人。 侯夫人却是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沈鸢前日调集家将,搬到枕戈院去住,那么大的动静,侯夫人却连半句都没过问。 如今听得这消息,只眉梢轻轻动了动,便温声笑说:“枕戈院可是更暖和一些?” 沈鸢垂眸道:“的确要暖些。” 侯夫人轻声道:“既如此,那折春便住下吧,也省得冬日里头再犯毛病。” “一应用具,姨母都帮你送到院里,纵然你姨父不在,这府中断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沈鸢便明白侯夫人的心思。 垂眸一拱手道:“姨母得空时,不妨来瞧一瞧折春。” 侯夫人笑着说了一声好。 沈鸢低头时,瞧见侯夫人拿着绢帕的小指微微颤抖。 这些天过来,怎能不忧心、怎能不欣喜。 沈鸢既是如释重负,却又生出一股浅浅、毫无道理的涩意。 他垂眸掩去了目光中的神色,正欲温声说笑。 却听得侯夫人几分忧心问:“折春,昨日是不是熬得久了,怎么眼睛肿得这么厉害。” 沈鸢怔了一怔,没料到这时侯夫人竟还能顾及他的眼睛。 侯夫人急忙唤人取了热巾帕给他敷眼来。 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读书读得晚了些。” 将那热巾在眼上盖着,疲累和酸涩终于消去了些。 却听见侯夫人声音中如从前一般温和稳重,道:“折春,你别忧心,姨母还在,事情就轮不到你一个孩子顶着。” 沈鸢心里羞愧,又忍不住生出一丝细细的甜来。 ++++ 沈鸢在侯夫人那儿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让侯夫人灌了一肚子的汤汤水水,滋补得饭都吃不下了,才姗姗回到院里。 正见卫瓒在床上刚刚醒来没多久,似乎是午时撑着眼皮,起来净面修容,洗漱过后,总算有了几分精神。 知雪那头的药也刚刚煎好,一个院里这好些病人,将这小丫头忙得团团转。 沈鸢便端到屋里来,问他:“醒了?” 卫瓒道:“醒了。” 却是半点伤员的自觉都没有,还要撑着起身。 他这一动,便扯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痛,又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鸢瞧了他一眼,说不出含着几分恼意,挽着袖端了药过来,说:“喝了。” 他说:“抬不起手来。” 他接连几日都没放下过刀枪,手臂皮肉伤得不重,却伤着筋骨了,着实是一动就疼。 沈鸢凶巴巴看了他一眼,连个汤匙也没拿起来,只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他下巴,俨然就是要愣往里头灌的架势。 他哭笑不得:“沈折春,有你这么喂药的么?” 沈鸢冷冷淡淡说:“一口气喝了才不苦。” 话罢,咕嘟咕嘟灌了他一肚子苦药。 不等他回过味儿来,那黑乎乎一碗药已经下了肚了。 确实,喝得快了,就没那么苦了,只是满口怪异的涩味儿尚在。 沈鸢连块儿蜜饯也没给他,他一抬头,倒是见着沈鸢自己抱着糖果蜜饯匣子,腮帮子一动一动,怎么瞧都吃得气鼓鼓的。 他便晓得沈鸢仍是在心里恼他。 或许还要更复杂一些。 沈鸢不是恨他的冒失,是恨这段强索来的情。 他险些将这小病秧子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叫这多年来寒窗的辛劳都付诸东流,叫沈鸢珍视的一切都毁了。 可沈鸢坐在这儿。 只这一点,就叫卫瓒心软了一半,只笑着逗引他说话:“沈折春,你怎么还欺负伤患啊。” 沈鸢却用他的话来堵他:“小侯爷不早说了么,我是毒夫。” 擅长读书的人,记仇好像也是一等一的。 隔了片刻,沈鸢瞧了他一眼,忽得说:“想吃?” 他难得乖巧说:“想。” 沈鸢眸子却闪过一丝恶意。 慢条斯理从匣子里捏出一块酥糖来,当着他的面,轻轻握碎了。 那白皙素净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慢慢摊开,手心却满是碎了的糖渣。 沈鸢说:“我洗了手了。” 在卫瓒一低头就能以唇触碰的位置,沈鸢只是眉眼几分冷意瞧着他,仿佛逗引松风院的大毛二毛似的:“手臂不能动,头能低么?” 卫瓒喉结动了动,他总觉着,这小病秧子也许并不那么清楚,这些举动里头撩拨暧昧的含义。 只是凭着本能发泄,甚至带着几分想要羞辱他的意味,却勾得他心里头痒痒。 他定定瞧了沈鸢半晌。 沈鸢抿了抿唇,轻嗤了一声,说:“罢了。” 却不想在他收手的前一刻,卫瓒竟真低下头。 柔软的嘴唇碰在手心,又是与大型犬截然不同的酥麻。 微热湿润的舌,柔软地舔吻过掌心的纹路。 将那些碎糖纳入口中,却仍是没有停下来。 他咬着了他的指尖。沈鸢的手指总是修长又漂亮。 撩拨似的用舌卷过,用牙齿磨蹭,指尖还有着蜜饯上糖霜的甜。 卫瓒的眼睛,却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鸢,笑意却含着几分侵略。 像是吃尽了他手中的糖,便要向他讨要下一口食粮。 沈鸢像是被这眼神儿冒犯了似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舌,却反被席卷纠缠。 便一发不可收。 仿佛指尖与舌的缠绵热吻,进退反复。 沈鸢着了魔似的,仿佛隔着本不该有的距离,旁观了一场吻,细腻观赏了对方所有的情态,耳根却渐渐染上了绯红,仿佛已被卫瓒那一份笑意吸了进去,连自己陷入了另一种热度。 许久,沈鸢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又不自觉地抿了一下。 ——他坚信这细微的举动被卫瓒瞧着了,所以才露出那样得意的笑来。 明明卫瓒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一个,如今倒像是他被卫瓒擒着了似的。 沈鸢几分恼意地收回了手,只撇过头去不说话。 这房间里不知为什么,有了模模糊糊、察觉不到的热度。 他听见了卫瓒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越发局促不安。 半晌,起身欲走,却让卫瓒叫着了。 这次卫瓒眉眼却是认真的,轻声说:“折春,我若早知如此,决不会教你忧心的。” 沈鸢却似笑非笑,轻哼一声:“我可承不起你小侯爷这样厚爱。” “寻个大夫,已是将我逼得无立足之地了,明日还不知怎么逼死我呢,倒省得我病死遭罪,小侯爷早早送我一程。” 卫瓒昨儿让他咒了好几句的死,也未见说什么。 这会儿听了他又说自己,却严肃了起来:“你胡说什么,赶紧吐了。” 沈鸢闹不清楚这人怎的一时真一时假的,不理他,卫瓒便一副挣扎着要起床的模样。 沈鸢这才心烦意乱,别过头“呸”了一声。 活像是啐了谁一口似的。 “我知道错了。”卫瓒这才缓声哄他,笑着说,“待我伤好了,我给沈解元捏脸捶腿做使唤杂役。” 沈鸢却本就几分情热未消,这时口不择言,只嘀咕说:“这会儿倒叫起什么沈解元了,放榜的时候也没见你在,这时候再来喊,我也没银子赏你。” 说完了,便见卫瓒在那抿着唇忍笑。 才知这话漏了心绪。 越发红了面孔,缄口不言。 妒烈成性[重生] 第92节 他这一生不曾这样复杂地恨一个人,如今卫瓒着实是叫他见识着了。 卫瓒知道不能再踩这小病秧子的痛脚了,只转移了话题,轻声说:“没银子赏,那有状元糕吃么?” 这倒是一定有的。 放榜前后,人来拜访送礼不知送了多少,到现在外人上侯府门儿来,都顺手附一盒子,各色口味的都有,算不上什么顶好的东西,也不过是讨个好彩头。 沈鸢连带着屋里头的姑娘们接连吃了好几日,也没吃完,在府里头四处发。 沈鸢瞧了他一眼,半晌说:“饿了?” 卫瓒笑了笑,“嗯”了一声。 沈鸢想着,也觉得这时间该饿了。 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说:“我回来时见厨房已经开伙了,估计过一会儿就做得了。状元糕也还有,你若想吃,我叫他们给你热一热。” 卫瓒笑了一声,开口声音却几分哑,喊他一声:“沈折春。” 沈鸢:“嗯?” 卫瓒说:“我想亲你。” 这一路其实想了许久了。 沈鸢瞧了他半晌,慢慢俯下身来,却是捉了他衣裳的一角,慢腾腾地,细致擦去了指尖的潮湿。 两双眼睛挨得那样近。 沈鸢眨眼时,卫瓒甚至仿佛也生出了一丝细细的痒。 唇也近在咫尺,仿佛动一动就要挨上了。 沈鸢却是一字一字说:“你想着罢。” 第71章 傍晚吃过了饭,沈鸢将枕戈院的一间偏房收拾了出来,又将松风院的书运了好些过来,无事的时候,便只在偏院读书,省得同卫瓒打照面。 有一件事他至今没同卫瓒讲,便是那日安王叫他去,迫他看了卫锦程被凌迟之事。 倒不是他有心隐瞒,而是卫瓒此时重伤未愈,还是养病为要,来不及将这些事都一一细述。 只是他自己却到底是在意了的,尤其是安王那只扭曲的手,总是不自觉在他面前闪过,叫他不自觉想往下查一查,安王昔年在辛为质子,到底为何会受了拶刑。 他从外头搜罗了些无关紧要的民间文书,还有辛的邸报,如今难得静下心来翻,倒真能找着些蛛丝马迹。 此事当年其实算不得机密。 辛国宫妃皇子众多,势力派系复杂,安王作为质子一去,便得罪了当时的辛三皇子,那时三皇子也年纪不大,很受帝王疼爱,骄纵暴虐,只因听闻安王善书画,故意为难,要他一夜做十二神图。 绘图岂是这样快的事情。 安王连夜绘图仍赶不及,那时便有他身侧一人站出,替他赶制了六张。 那人名唤叶书喧,是安王带去辛为质的随从之一。 此事败露,三皇子便要对叶书喧施以拶刑,夹断他的手指。 安王彼时年少,闻听此言,却自愿顶替,对叶书喧道:“我留下手指,来日归国,不过不能吟风弄月,书喧若断十指,便断了前程。” 叶书喧却道:“罪臣之后,何来前程?” 安王神色黯然,却仍是坚持受了这一刑,自此便再没见安王写过一字一书,身侧文书皆由那叶书喧代笔。 这是在辛众人皆知的事情,只因此事之后,辛皇帝当时大声叱骂三皇子荒唐,连带着原本的宠爱也淡了几分。 自此三皇子与安王之间的冲突愈发激烈,三皇子明里暗里折磨安王这个质子,只是很少再落什么话柄,以至于后头安王避至居所,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以免又生是非波折。 个中屈辱,文字不能尽书。 只是这些文书往往只歌颂安王仁善,之后叶书喧这名字已是鲜少出现。 沈鸢静静读了半晌,总觉着此事说不出的违和。 再顺着叶书喧这个名字向下查,才晓得此人是安王母族的表兄弟。昔日也曾是文采斐然的少年郎,年少时便与安王相得益彰,只是由于时间久远,成名时间又太早,许多人早已记不得了。 沈鸢纵然翻遍典籍,也只能找到些残篇断句,多是诗歌文章,多是吟风弄月,的确有几分灵气风流。 叶家曾重罪倾覆,连安王的母亲叶皇后都自缢而亡,这叶书喧也本应流放,却因才气交情被当时的东宫庇护,后随安王去辛为质。 那如今这叶书喧去了何处呢? 沈鸢再往后搜罗,只觉得此人仿佛慢慢人间蒸发了似的,无人提起,似乎也只当是死了。 他将书页合上慢慢思忖着,却冷不防照霜敲了门进来送汤药,又拿了账册进来:“小侯爷让人把枕戈院的账册给咱们了。” 沈鸢拿着那账本,总觉着几分烫手,但想来想去,如今枕戈院都换了他的人,一应支出事务的确不好算账,还不如将账册直接交给他。便将汤药一饮而尽,只道:“罢了,我瞧一瞧。” 沈鸢伸手将那账册翻了两页,却随口道:“卫瓒那屋里被子让血迹弄脏了,回头找人给他换了去,衣裳挑几件透气宽大的,他眼下穿衣裳脱衣裳都是遭罪,再给他裹出霉来。” 照霜应了一声。 沈鸢翻了两页账册,又说:“你别把怜儿留给他,怜儿容易让他唬着,什么事儿都听他的,也不知谁才是她真主子。” 照霜又应了一声。 沈鸢这一安排起来,就难免讲了许多。他自己就是做病人的,很是明白病中身不由己,如今安排事物也仔细。待一样一样都仔细吩咐过了,又道:“卫瓒那把枪丢了,过两日再去打一把差不多的来先用着,长短轻重我写给你,你再去问问他打枪有什么讲究没有。” 这话说完了,才见照霜已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沈鸢面色一窘,低着头不说话了。 照霜忍着笑说:“要不公子自己去问问?” 沈鸢胡乱翻着账册,面色阴阴地说:“不见他了,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话。” “本来就伤着,到时候再将他给气死了,我可赔不起。” 照霜瞧了他神色半晌,却是温声说:“公子何苦,小侯爷还是替公子寻大夫去的。” “如今事也没少做,话倒一句好听的不说。” 若照霜都这般说,可见他这事做得的确不精明。 沈鸢说不出话,半晌说:“我也知道,我不是气他,是恨我自己。” 他不是单恨卫瓒离京后为他带来的境遇,也是那一夜越发清楚了,他越不过卫瓒,比不过卫瓒,也不能成为卫瓒。 离不得、比不过。 这股子气恼不是气恼,是他的心头业火。 哪知卫瓒素日里都是桀骜不驯的一副德行,如今却倒乖觉起来,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任他拿捏的,倒叫他心里头翻腾起来。 沈鸢摩挲着那账册的一角,好半晌没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摆手道:“罢了,你们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照霜面无表情,却是神色中透出几分揶揄来:“小侯爷今晚还得擦身呢。” 沈鸢察觉出她的坏心眼,便道:“你怎的还跟知雪学坏了呢。” 见着照霜唇角勾了勾,几分含笑看他。 因为卫瓒昏着的时候,是沈鸢给擦洗了两回。 沈鸢抿着唇,只说:“找个细心妥帖的去罢,受了伤的病人,哪有什么忌讳。” 照霜点头应声去了。 沈鸢便低头接着读那一册账册,过不多久,便听似乎水已经烧得了,进进出出、热气氤氲的,隔着窗纱都好像感觉到了一丝水汽。 沈鸢又不是滋味儿起来。 他心思本就多,这一会儿倒看不下去账册了,不自觉在那胡思乱想。 一会想,也不知道照霜把事情安排给谁了。 一会儿又想,可算是卫瓒这个王八蛋得着了,祸害了他还不够,现在又要他院儿里的小姑娘服侍他,怕不是鼻涕泡都要美出来了。 好半晌都坐不住。 这会儿正好照霜帮知雪看药去了,院里头没什么人,他便自做那不经意的模样,悠哉游哉踱步到了卫瓒的房门口。 蹑手蹑脚,隔着窗纱往里头瞧。 热气蒸腾的,好半晌没瞧着什么,倒是听见些动静了。 里头小姑娘规规矩矩道:“我扶您起来。”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倒从这个“嗯”里头,硬生生听出了一百八十多个意思。 饱含了欣喜若狂,下流无耻,色心大发,继而装模作样一系列味道,那叫一个九曲回肠。 顿时心头升起一股酸火来。 片刻后,又听小姑娘低声道:“小侯爷是坐着,还是下床来?” 卫瓒道:“我下床罢。” 沈鸢嘴唇抿得越发紧了。 眉也皱起来了,心道下什么下,白日里头起个身还要他扶,这会儿为了小姑娘,又能下床了。 心底冷笑一声,好一个无耻色胚。 他这会儿也是不讲什么道理,可能过了这一段,自己再回想,也说不通自己此时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但恰好逢着知雪那边药又煎好了,喊照霜送到林大夫那边。 沈鸢正鬼鬼祟祟立在卫瓒的窗下,却是再回去可来不及了,到时候又要叫这两个小姑娘看了热闹。 只一扭身进了卫瓒的房门里头。 瞧着雾气氤氲里,卫瓒正吃力缓慢地试图挪腾,旁边小姑娘作势要扶,叫卫瓒给挥退了。 一见他进来。 卫瓒便望了过来,露出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鸢面孔红了又黑,黑了又红的,跟他对视了好半晌,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妒烈成性[重生] 第93节 只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对那小姑娘道:“你先出去吧。” 小姑娘应了一声,下去了。 沈鸢这才慢腾腾上前,见卫瓒正欲下床,便说:“回去坐着。” 卫瓒闷笑着说了一声:“好”。 沈鸢转身去将门关了,省得冷风灌进去着凉。又挽着袖子,用手臂试了试水温,却是扭头把巾帕攥起来了。 一干一湿放在边儿上。 卫瓒只喊了一声:“折春。” 就叫沈鸢给斜了一眼。 沈鸢说:“闭嘴,不许说话。” 卫瓒乖乖闭了嘴,只是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似的。 见那头沈鸢已浸湿了帕子,低着眼皮,拧干了。 站到他面前,好半天过去,才在他的目光下轻轻将他衣带解开了。 纱窗外头,知雪那小姑娘正说着什么呢,好像是随风将煎药的炉子给看糊了,知雪恼火地絮叨了好半天。 屋里头却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水声响起。 沈鸢的碎发在耳侧一晃一晃的,似乎是让这小病秧子烦了,随手沾了点水,掖在耳朵后头。 灯火下,越发显得五官漂亮。 他瞧了瞧沈鸢,又抬头瞧了瞧窗,还是没忍住心底那痒痒的、想要逗弄一下他的欲望,低声说:“沈哥哥,你方才在窗外做什么?” 果然见那小病秧子面露几分窘迫之色,却是越看越招人喜欢。 片刻后抬起头来,看他好半天,说:“张嘴。” 卫瓒不知沈鸢要做什么。 却见沈鸢拿着那条干净的布巾,把他的嘴堵上了,在脑袋后头打了个结。 沈鸢说:“都说了教你闭嘴了,再出声眼睛也给你蒙上。” 卫瓒:他很难说,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不期待。 只是委屈哼哼了两声。 见他这样,沈鸢也绷不住笑了。 挽起袖子,眸中几分促狭笑意,说:“若碰疼你了,就哼哼两声。” 眉眼声音却是不自觉的温柔。 “这样倒还乖点。” 第72章 擦身并没有用许多时间,倒不是沈鸢动作有多么利索,而是卫瓒实没有几块好肉能擦,纱布包着的伤处太多,就没留下多少值得擦洗的地方。 只是这样一场下来,卫瓒也是眼见着沈鸢叫炭盆熏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半晌待水都抬出去了,一应被褥也都换过了。沈鸢却没力气立时出去,只倒了一盏茶,解了他口中的巾帕。 却生出几分无由来的暧昧。 卫瓒这会儿便不好意思说什么荤话了,只问些正经事:“林大夫怎样了?” 沈鸢说:“还昏着呢,不过知雪说,快醒了。” 卫瓒又问:“侯府外头如何了?” 沈鸢说:“这两天去瞧了,还是有人盯着进出。” 卫瓒闻言皱了皱眉,便喊:“随风。” 随风正在外头挨训呢,这会儿便小心翼翼进房来。 卫瓒说:“你往金雀卫府衙去送信,告诉他我还没死,请梁侍卫带人来扫一扫庭院,省得我这儿谁都能踩上两脚。” 沈鸢一怔,便见那小侯爷缠着一身纱布,虚弱无力似的,却懒洋洋说:“我虽不愿叫安王知道我活着,却也没打算叫他欺负到侯府门儿上来。” “左右等金雀卫上门来查,也要发现我的。你只将我写的密折也带去,说臣请圣上看一场好戏,靖安侯一走、卫瓒一死,到底是哪个跳得最高,哪个跳得最精彩。” 随风拱手应了声是。 沈鸢不知怎的,心就忽地定了一定。 随风出去了,外头也渐渐静了,沈鸢坐在那儿将茶吃了一盏,半晌道:“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过来瞧你。” 卫瓒却道:“你等等。” “你扶我坐起来,难得我这会儿有些力气,正好有事跟你讲。” 沈鸢便将人给扶了起来。 卫瓒笑道:“你就没想问问,安王追杀那林大夫做什么吗?” 沈鸢说:“你问出来了?” 卫瓒点了点头,头一回没卖关子:“你见着那林大夫的模样了么?” 沈鸢怔了一怔,什么模样。 他进进出出忙得昏头了,还没来得及细细瞧那林大夫,如今叫卫瓒提起,才想起那林大夫蓄了好长的须。 卫瓒便笑说:“你回头叫知雪将他面上的胡须剃了,他的模样与二十几岁的人无异,与他兄弟半点儿不相似。” “这并非他保养得好。” 而是叶大夫不止能治病救人,还有改容换貌之能。 沈鸢只一听这话,面色就变了。 卫瓒见沈鸢变色,便知道自己当初刚一听林大夫有此才能时的神色,应当也是如出一辙的震愕。 他慢慢说:“我从前从未见过有这样本事,偶尔听说易容,也只觉着是以讹传讹,但这世上真有人有这般本事,事情便有趣多了。” 卫瓒是被逼到绝境,与那林桂樟逃到一处山洞时知道的。 那时林桂樟逃无可逃,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将这些事说与他听。 林桂樟的确是神医,也是运气不大好。 昔年祁辛两国起战事,他一路采药救人,撞上了辛人流兵,被挟持到了辛营,又因着一手神乎其神的医术,被当时的将军请做了客卿,带回了辛。 林桂樟此人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秉承着在哪儿行医不是行医、在哪儿治病不是治病的念头,一路治过了将军治宰相,治过了宰相治公主,就这么随波逐流待了一段时日。 也是合该他倒霉,那日公主瞧上了一个宫婢鼻子精巧漂亮,“咯咯”笑着问他:“林大夫医术这般出神入化,可能将那宫婢的鼻子剜下,换与我脸上?” 林桂樟闻言便是面容扭曲,暗骂这辛皇宫里头的确没什么正常人。 只是见那宫婢哭得可怜,只得低头道:“虽不能换,却也有别的法子。” 自此,他那一手改换容貌的本事,也悄悄地,在辛皇宫中私下无声无息地流传了。 林桂樟那时便觉着,自己迟早要惹上麻烦,已是准备要逃了,谁知就在临行前一日,救下他的将军,将他带去了那祁国质子的住所。 林桂樟一进门,便见得那住所把守之人皆面色肃然、目光沉沉,见了他也全无向医者求助之色,倒是几分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脖子给剁下来似的,他心里头便生出了几分戒备。 也是巧了,众人将林桂樟独自安排在偏殿,四下无人,皆以为他在偏殿听不着什么。 哪知他这人自己弄出了个圆筒似的玩意,行医向来随身带在身上,专贴在人肚皮上,听人心肺腹肠的微声,很是好用。 他将那圆筒在墙壁上一贴,便听得那辛三皇子慌张狂叫的声音:“人来了么?人来了么?” 将军含着几分烦躁道:“已在外头候着了,你若早知怕,何必动手。” 三皇子便道:“我也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经打,就这样死了,可恨,可恨。” “若让父皇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将我贬出京城,送到封地去。” 将军忍了片刻,似乎也不欲多说,终于道:“我已将人带来了,你挑个与他相似的……叶书喧?是你?” 那叫叶书喧的低低应了一声。 墙那一侧似乎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却是将军道:“我曾见质子保了你一双手,好歹也曾是祁国的太子殿下,头一次受那般罪吧?” 那叫叶书喧的人却声音几分冷:“保我一双手有何用呢?殿下废了手也是高高在上,我留了手,却也是一辈子的奴才。太子殿下头一次受罪,我却不知受过多少罪了。” “写诗作画,我与他都会,礼仪进退,我也曾学过,哪一样都不曾逊他。年少时他便是主、我便是臣,如今更是有如云泥之别,将军不妨说一说,我是该替殿下想一想,还是替我自己想一想?” 这话音一落,听得那殿中有片刻的混乱,有人厉声道:“叶书喧,殿下素日如何待你,你怎敢背恩!” 忽得响起了兵刃嗡鸣的声音,刀砍斧剁,脑袋咕噜噜滚过地面,令人闻之生寒。 叶书喧却丝毫没有惧怕,只说:“看吧,人人想他,无人念我。” 将军沉默了片刻,只有那三皇子催促道:“这质子带来的人中,只有这人与他生得最相似,虽还差着些,你不是带了那大夫来么?” 将军却是几分嘲弄地笑了一声:“好,叶书喧。如今该喊你一声殿下了,请吧。” 此时林桂樟已听得心惊,心知此事辛密,不能善终。 只慌忙收了那圆筒,老神在在坐在原处,果真见将军带了低着头的一人进来,问他:“还请先生帮一帮忙,将此人皮囊改一改才好。” 他道:“改成何种模样?” 将军道:“与他死去的兄弟一种模样。” “我一会儿便将尸首送来。” 林桂樟半晌,对那人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叶书喧微微抬起头来。 细眉长眼,几分俊秀的模样,不知被谁淋了一头的茶水。 碎发如墨色的、细小的蛇一般,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只是却含着几分冰冷谦卑的笑意,喊他:“林大夫。” 林桂樟那时便知道。 妒烈成性[重生] 第94节 叶书喧在记住他的面孔。 …… 沈鸢听罢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儿来。 卫瓒道:“之后的事情你也能猜到了,林桂樟的确有些本事,既能改旁人的脸,便也能改自己的脸,身上又多少有些武艺傍身,这才逃了出来,一直隐姓埋名地四处流浪。” 这一走就是好些年,林桂樟渐渐以为已无人在意他了,便想着,要回家乡与旧日的兄弟会面。 谁知在望乡城刚刚露了个头,便暴露了行迹。 引来了卫瓒,也引来了安王。 林桂樟只好慌忙将自己兄弟一家藏起,自己四处吸引注意力,若不是有卫瓒横插一脚,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沈鸢闻言愕然了许久,后脊不自觉生出一丝凉意来,下意识说:“他们怎么敢这样大胆……” 卫瓒淡淡说:“偷梁换柱罢了。” “三皇子兴许也没想着能瞒这么久,叶书喧也不过是他们随便找的一个替死鬼。若中途叶书喧病死了最好,或是归国以后,叶书喧被发现了,也可以将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 届时只说是恶仆害主,祁国人自害了祁国人,与辛何干。 便能推得一干二净。 沈鸢却慢慢说:“但是……安王归国时,先帝已宾天了。” 叶皇后昔年因叶家之罪牵连,早早就自缢了。 宫中固然有老人,若细细盘诘,也能窥见些许痕迹,只是安王一回来,便被赐了宫外的府邸,断没有被盘问的机会。 而安王去时年轻气盛,归来时已是中年,一味沉默寡言、修道问禅,不理朝堂之事,与昔日旧友也不常往来。 嘉佑帝感念兄长退让,以为这是避嫌之举,越发敬他让他,处处不设防于他,以示兄弟情义。 谁知就这样阴错阳差,竟让叶书喧一路这样演了下去了。 当叶书喧将安王的位置坐稳了之后,三皇子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价值和用处所在,这才催生了后面一系列的合作。 沈鸢越想越是觉着此事离奇,却又这般恰好处处吻合。 若是这般说来,那在卫瓒梦中,安王与辛反目,也恰好是在那三皇子因为一场意外,被人推入水中淹死之后。 秘密永远成为了秘密,安王才能一改平日百般朝贡让利的姿态,主动与辛开战。 此时沈鸢倒是想起安王的那一句“知己”来了。 不由得隐隐明白,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的叶书喧到底是以何种样的目光,注视着那位质子殿下的。 说出“食民谷梁,为民赴死。”的那人。 十指连心,愿意为他受锥心之痛的那人。 叶书喧注视着他。 却是恨不得成为对方的妒忌与贪婪。 第73章 卫瓒那日将安王一事说过了,沈鸢神色里便透出几分复杂来,之后几日越发寡言,倒是去金雀卫那边儿讨了不少资料,皆是关于昔年叶书喧与质子之间的旧事。 倒是记着了质子的本名。 盛愔。 只是越读,心里头越是别扭。 又过了几日,林大夫总算是醒了,刚醒来,就自己挣扎着给自己开方扎针,因只伤着了一条腿,甚至还能下地来溜达了。 便是急着来找卫瓒。 进门儿时,沈鸢瞧着林桂樟的面孔,着实是怔愣了片刻。 这位林大夫几次改换容颜,如今瞧着不到仿佛三十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眼神澄明,瞧着倒像是温厚的青年医者。 只是走路时一瘸一拐进屋来,却是冲着卫瓒一拱手道:“小侯爷。” 又冲沈鸢道:“沈公子。” 沈鸢一怔,不晓得这林大夫怎么一醒就认得他,见着卫瓒冲他笑,才抿了抿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回礼道:“林大夫。” 也不知卫瓒这一路,都跟林大夫说了什么,这两人倒瞧着很熟稔。 那林桂樟坐下,也不寒暄,只说:“小侯爷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卫瓒便笑说:“忘不了的,你的兄弟一家已接来了,待这事情结了,便带你去见他们。” 这是卫瓒和林大夫早早就达成了的交易。 卫瓒替林桂樟庇护他的兄弟一家,而林桂樟也会为他们提供帮助。 昔日质子带去辛的随从,十不存一,想来这之中也有叶书喧的功劳。 只是林桂樟这些年先是在辛流浪,又流回祁,到底还是见着了几个与当年事相关的证人。纵然不是直接证明,但只要将此事揭开一角,让朝中文武对此事生疑,那此事便会被重新翻起。 林桂樟有些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交予他,却是低声叮嘱:“这些人住所不定,若没在祁,可能就去了辛。要找到还需要些时间,小侯爷多注意……如今的安王殿下。” 卫瓒目光闪过几分冷,却是笑道:“我明白。” “如今他该焦头烂额的事情多着呢,可没工夫来找我的麻烦。” 嘉佑帝似乎动了过继子嗣的念头,近来接连见了好几家的后嗣。 惹得满朝文武都议论纷纷,有喜有忧,只是其中最该心急的,就是安王。 卫瓒回想起来,前世安王能谋反得那样顺利,其实与那真正的质子盛愔不无关系。 盛愔昔年离京前,的确有爱民之风,且有为质之功,臣子百姓间风评颇好。正巧朝中也没有太子,嘉佑帝一去,也没有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人。 这之后安王冒名上位,纵然其身不正,但朝中大臣也无其他人可以拥戴,思来想去,觉着此人也未必不是良主,左不过都是皇家的人——谁也没想到,他在上位之后,险些令这家国万劫不复。 但假设嘉佑帝有了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安王哪怕是再一次谋反篡位,杀了嘉佑帝,朝中人势必有人更想拥立太子继位,且太子立得越久,愿意站在安王身侧人就越少。 先头用不出这招,是因为嘉佑帝没有这般心思,谁也不能逼着帝王立储,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了,他爹还得带着他去大殿跪着认错去。 只是如今局势,在卫瓒几次搅局之下,已变得与前世不同。嘉佑帝对自己这位兄长与辛之间的关系,到底还是起了一丝疑心。 这种情况下,为以防万一,嘉佑帝便不得不立起后嗣来了。 沈鸢显然也猜出这其中的关窍来了,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道:“这会儿辛的使臣队伍只怕已经在路上了,他们这一回来的人格外多。” “虽不知道他与辛这回达成了什么合作,只是我猜安王已等不到三年了。” 休说三年,安王只怕一年都等不下去了。 待太子册封了,事情只会越来越难。 卫瓒便冷笑一声,道:“那便等着吧,是咱们的证人先回来,还是他忍不住先动手。” 沈鸢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卫瓒忽得道:“林大夫这会儿方便诊脉么?” 却是沈鸢先怔了一怔。 他这两天听得安王种种,只顾着翻阅典籍一一核实,却几乎已将此事给忘了。 如今猛地一提起,才想起这位林大夫本是来给他诊脉来的,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多了一丝盼头。 大约是因为见了叶大夫那神异的本事,反而期待也膨胀变大了。 林桂樟目光便转到沈鸢身上,说:“我连医囊都带了来,有什么不方便,请沈公子伸出手来。” 两人便在桌旁坐下了。 正值黄昏,西风残照,窗外的天空红了半边儿,沈鸢的心跟日头一起,被悬在远处的山尖上,不知是升起还是坠下,只一突一突地跳着。 林桂樟将指搭在沈鸢的手腕上,诊听了片刻。 又是一句一句细细地问,沈鸢一句一句地答,仍是求医问药的惯例。 卫瓒在边儿上瞧着,连呼吸都轻缓了,仿佛在替沈鸢等一个答案。 最终却见那林桂樟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沈公子,你这身子还有调理的余地,我这些日子留在这里,帮你开方施针,至少能教公子往后都健康自在些。” 卫瓒听了这一句,便知道后头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林桂樟道:“只是若要习武上阵,与人拼杀,却是不大可能了。” 沈鸢的眉眼出现了微不可察的滞涩,心仿佛也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却是头一回将袖子又挽了挽,垂着眉眼,几分固执说:“林大夫,您可否再看一看。” “林大夫连易容改貌都能做到……想来我这病也不是没法子。” 林桂樟摇了摇头:“易容改貌,是皮肉上的手法。沈公子这身子不是病,是耽误太久了,已亏空了。” 说着,便细致为他讲解个中医理。 那些冗长的词句,很难钻进此刻的沈鸢耳朵里。 沈鸢低着头,一字一句听过了,轻声道:“我晓得了。” “多谢林大夫。” 林桂樟便知道,这时已不需要他再说下去了,低头收拾医囊退了出去,只留得两人在房间里。 屋里头忽然很是寂静,沈鸢慢腾腾地起身,仿佛本是想出门去,想了想,又停住了脚步。 只推开窗子,背对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的落日。卫瓒不知怎的,就是能从那背影上,看出一丝叫人难受的失落来。 卫瓒这会儿身上的伤已经大都结痂了,其实已经能站起来、做些简单的动作了,只是总要小心翼翼地。 可站起来了,他又不知该不该去碰沈鸢。 只放缓了声音说:“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林大夫一个神医了,往后再找就是了。” 沈鸢却没接他的话,说:“姨母说了,晚些时候来看你。”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又说:“今晚想吃什么,我早早跟小厨房那边儿嘱咐一声。” 妒烈成性[重生] 第95节 卫瓒说:“没什么想吃的,母亲喜欢些汤汤水水的,你按你平日里口味准备就好。” 沈鸢:“好。” 一室寂静。 “折春,”卫瓒忍不住说,“你若难受,就冲我发一发脾气。” 沈鸢说:“我有什么难受的,又不是头一回了。” “我也犯不着拿你撒气,省得这院里头大大小小的,都觉着是我委屈了你。” 卫瓒说:“谁觉着你委屈我了?” “你告诉我,我自跟他说理去。” 沈鸢抱着胸,指尖捏着自己的衣袖,倚在窗边,看了他好一阵子。 一直到窗外的晚霞红透了,沈鸢几分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了淡淡的色彩。 沈鸢才开口说:“我总觉着,我有一日是能比过你的。” “若是治好了身子,我上阵杀敌会比你凶猛。” “若是我足够风光,姨母也会更看重我一些。” “明知道都是些不切实际的话,我总哄着自己信。” 沈鸢低低嗤笑了一声。 卫瓒其实上一次见沈鸢在他的房里,抱着那烧了半张的残画落泪时,便已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这几日以来,连同着安王的旧事,林大夫的诊断,沈鸢的态度越发凶不似凶,冷不似冷,这种感受也越来越强烈。 像有什么在渐渐碎裂,又像是什么尘埃落定了一样。 最终有什么柔和的,破碎的,静默的碎片,在夕照晚霞下,反射的莹莹的光。 沈鸢定定望了他好半天,才说:“卫瓒,你站那儿别动。” 卫瓒没有动,只立在原地。 等着沈鸢轻轻走上前了两步,小心翼翼避着他的伤口,几分慌乱,几分迟疑。 却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沈鸢像是在拥抱他。 却又像是在拥抱一个无比想拥有的、未来某一日的自己。 沈鸢不得不与理想中的自己诀别了。 哪怕卫瓒消失了,他也无法取代卫瓒。 靖安侯需要的是卫瓒,侯夫人需要的也是卫瓒,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需要一个卫将军。 总有一些东西失去了,便是穷极一生,再也无法得到了。哪怕他再眷恋、再渴望,想将别人的抢来、夺来,也再不是那些东西了。 沈鸢拥着卫瓒,寻着卫瓒的唇,轻缓地,细致地吻他。 舌笨拙钻进口腔的一瞬间,是无比贴近自己梦想的刹那。 沈鸢眼底碎片似的光点,破碎了又聚合,聚合了又破碎,最终却没有落下泪来。 只是不甘心地用手掌一寸一寸丈量卫瓒的身体,用唇舌纠缠着卫瓒的心神,仿佛恨不得通过这样的举动,将卫瓒的一切都夺走似的。 饶是如此。 沈鸢也不得不承认,梦该醒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春卷(内心流泪):八块腹肌……呜呜,我做梦都想有的八块腹肌啊……没了……呜呜呜…… 小侯爷(内心狰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别亲了别摸了……我快扛不住了…… 第74章 这日傍晚,枕戈院置办了一桌子的饭菜,菜肉为主,没什么鱼虾河鲜,俱是清淡滋补。 侯夫人便见着了卫瓒这一身的伤,坐在桌边细细看了好半晌,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却是拧着一双眉轻声说:“怎么这样不小心,办差也办成了这样。” 卫瓒只一听这话,便知道沈鸢到底是藏了一半,没将他是为他寻医的事告诉母亲。 目光不自主看向沈鸢。 沈鸢立在侯夫人边儿上,一副面不红、气不喘的模样,只是目光还是闪烁着飘开了,没敢跟他对上。 卫瓒便是勾了勾唇角说:“这次是有些莽撞了,下次一定留神。” 侯夫人又道:“都伤成这样了,还起身做什么,早知你这样,我也不吃什么了。” 倒是沈鸢温声打圆场,道:“大夫说了,这时候也该稍微动一动了,总待在床上也不好。” 侯夫人又是心里难受,又是拿他没法子,只低着眉道:“年纪小时便爱惹祸,人都说你年纪大了就好了,哪知年纪一大,却更叫人操心了。” “我若早知道你这样,就该逼着你也读书去,考个文官来做,也省得我这一宿一宿睡不着。” 卫瓒却是哄着侯夫人笑道:“我就是想考,也未必考得上,娘真当贡院是菩萨庙呢,进去有求必应的。” 侯夫人让他贫嘴的来气,半晌搁了筷子,轻声道:“我如今看你跟你父亲没一个好的,只折春能叫我省点心。早晚有一日,我便带折春回江南过日子去,凭你们爷俩怎么折腾,我也管不着了,只留着折春养我的老。” 沈鸢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温文尔雅说:“折春听凭姨母安排。” 卫瓒心想,这小病秧子只怕心里头都开出花儿来了。 只是一想着刚刚沈鸢那失落得仿佛一寸寸碎裂的神色,便觉着,叫沈鸢得意得意也好,如今也只有他娘最能哄这小病秧子开心了。 只是见着沈鸢这模样好笑,又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轻轻去捉沈鸢的手。 只说:“成,咱们家沈解元最省心不过了。” 便见那小病秧子面色一顿,偷偷就把手撤走了。 卫瓒见了倒更起劲儿,又伸手去捉。 那小病秧子知他有伤,不敢挣扎得太厉害,让侯夫人瞧出行迹来,便让他摸了个透。 十指纠缠。 沈鸢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在长辈眼皮底下做坏事的小孩,生怕被捉了包似的,抽了好几下没抽出来,倒让他顺着袖子往上,轻轻摸到了细软的手腕内侧。 卫瓒实在有些坏心眼儿,就爱看沈鸢这受气忍辱似的样子。 侯夫人问卫瓒:“怎的伤了右手了么?用左手吃饭。” 卫瓒闷笑一声:“右手使枪使得狠了,这会儿还抬不起来呢。”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沈鸢气急了,拧了他一把,才终于将手挣了出来,故作无事舀了汤喝。 卫瓒笑了笑,却是光明正大、当着母亲的面儿夹了一筷子肉给沈鸢,笑着说:“你这菜肉吃得比我还少,只喝汤哪有力气。” 沈鸢忍不住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见侯夫人只是含笑,才慢腾腾低下头去吃菜。 …… 这一顿饭卫瓒吃得兴致盎然,沈鸢吃得提心吊胆。 待到了夜里头,沈鸢送侯夫人到院门口,回来时,正瞧着卫瓒屋里头灯火通明的,似乎卫瓒正在里头换药。 便没进去,只坐在阶前吹吹凉风。 照霜见了,便拿了个垫子来,给他摆着,又将手炉也取了来:“深秋了,公子别受了寒了。” 沈鸢便笑了一声,半晌轻叹说:“卫瓒伤的那样,我白日里还见着他就这么在廊下坐着呢。” 他与往常不大一样。 照霜猜不透,他是酸,还是遗憾,或者两者兼有。 好半晌,照霜才听见沈鸢嘀咕问:“照霜,我自己学不了武,便总督促你练,你恼过我么?” 照霜怔了一怔,才轻声说:“我若说了,说了公子别笑我。” 沈鸢说:“不笑你。” 照霜说:“我真的想做将军。” “我留在公子身边儿,也不全是因为忠心,是因为公子真的教我本事,真的看重我。” “到了旁人身边儿,我不过是个与别人不同的侍女,但在公子身边儿,我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沈鸢侧头看时,其实能瞧出照霜眉眼的漂亮,她若是个男子,一定是个几分温柔的冷面郎君。 如今是个姑娘,除去身边的人,却鲜少有人能瞧着她柔的一面了。 沈鸢看了好一阵子,却是笑了一声:“照霜有志气。” 照霜问:“公子不觉着我野心勃勃?” 沈鸢低低笑了一声:“这世间的姑娘,凭什么就得无欲无求,清净如水,什么都得等着别人给才能要。” “我难道不也是想要马上封侯?同样是学武,哪有我能这般想,你却不能的道理?” 照霜便抿唇笑了笑,说:“看吧,这就是我为什么守着公子。” 隔了一阵子,又说:“我听林大夫说了……公子现在怎么想?” 沈鸢不说话,想了许久,低声说:“我以前想成为卫瓒。” 卫瓒是人群里最好的那一个。 也是他原本就应该成为的那一个。 照霜问:“现在呢。” 沈鸢低着头,不说话了。 却是忽地眼神飘了飘,道:“你找知雪她们玩去吧,我跟人说句话。” 妒烈成性[重生] 第96节 照霜一抬头,果然见那小侯爷已上过了药了,凉凉地立在边儿上。 照霜笑了一声,走了。 换卫瓒居高临下看他,说:“沈解元对风月谈心事?” 沈鸢说:“你坐下说,我仰头瞧着你累。” 卫瓒说:“我不坐。” 也不知怎的,沈鸢总觉着,只要卫瓒往他身边儿一坐,气氛就变得很快。 那若有似无的迷茫,似乎就这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卫瓒那一身的醋味儿和妒夫似的审讯。 “什么话不能跟我说?非得跟照霜说。” 沈鸢却没答他,只轻哼了一声,却是说:“卫惊寒,我原来觉着我心眼小,现在看你心眼也不大。” 卫瓒皱着眉说:“那能一样么?” “我对你什么样,你对我什么样?” 沈鸢说:“你倒说说,你对我什么样?我对你什么样?” 卫瓒看了他一眼,却是眯着眼睛,几分直白说:“我对你一心一意的。” “你对我……” 沈鸢“嗯?”了一声。 却见卫瓒仍是眯着眼睛、俯视着看他,却是哼哼出可怜巴巴、泄气似的一句:“连个手都不给牵。” 沈鸢明知卫瓒做这样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却还是不自觉动了动喉结,下意识辩解:“方才是姨母在。” 见卫瓒一副不松口的模样,又忍不住跟卫瓒对着装模作样,阴阳怪气说:“也是小侯爷想得偏了,怎么就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了呢。” “我沈折春自恃身价、沽名钓誉,不肯痛痛快快地爱你。自然有的是人疼你爱你亲你。” “小侯爷自去寻你的快活去,省得吊死在我这一棵病树上,倒是我沈折春的罪过。” 卫瓒笑了一声,却是坐他身边儿说:“我说你一句,就勾出你这么一串儿来。” “我说不过你沈解元,心里头委屈,还偏偏就吊死在你这儿了,你自看着办吧。” 沈鸢却是不自觉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半晌,忍不住探头去往远处看了看,见知雪照霜正带着林大夫随风,围着一圈打牌玩。 那林大夫三四十岁的人了,竟也认认真真,融入这些少年人的堆儿里,顶着一张二十几岁的面孔跟着玩,输了的时候竟有几分呆,不知自己输在了哪儿,还要知雪叉着腰教他看牌。 这一幕其实是有趣的,沈鸢却是意不在此。 沈鸢这才将手伸出去,却是轻轻说:“手伸出来,我看看,伤口崩坏了没有。” 卫瓒伸出手给他看。 沈鸢其实当时拧得没多用力,这会儿红也早就消了。 沈鸢只是展开手来细细看:卫瓒的恢复能力很强,只这几天的工夫,右手虎口的伤已经结痂,细细碎碎的伤,连痂都已经开始脱落了。 这是一只握惯了兵器的手,虽然修长,但与沈鸢细腻的手一比,却显得有些粗糙了。 沈鸢看了一阵子,比量了一下,却是微微皱了皱眉,道:“我叫照霜给你打得那枪杆可能有些细了,回头叫她再去订一杆,给你比量着用,看哪个趁手一些。” 卫瓒说了一声“好”。 沈鸢又问:“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卫瓒说:“没事了,能抬手了。” 沈鸢定定看了他手好一阵子,却是不慌不忙地,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十指相扣,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就这么牵着。 卫瓒愣了片刻,忍不住笑说:“你什么意思啊,沈解元?” 沈鸢却是垂着眉眼,淡淡说:“没什么意思。” 只是想跟他这样牵着。 就这样跟他牵着了。 什么意思也没有。 哪怕在这一刻,沈鸢的心里仍是很吵,脑海里那些不甘心的、恼火的声音在喊着他放手。 沈鸢想也知道那些话是怎样的:你已做不得将领,再也胜不得他了,难道连这点事上都要看着卫瓒得意么,沈折春,你还有没有志气。 沈鸢只低着头,见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黑漆漆的两团,无声地、静默地,紧紧地挨着。 是那样安静亲密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影子侧过头来,在另一个的脸颊轻轻吻了一口。 他的脸颊上便被什么软软地碰了一下,听着了卫瓒低低的笑声。 他开始背叛自己。 第75章 深秋一过,便一天一天冷了下来,及至入冬,京中各府便开始筹备起过年的一应事务,走动也渐渐变得多了。 靖安侯同朝为官的同僚,旧时的战友,提携的小将,轮着番儿送帖子摆宴席,从前靖安侯只要一不在府中,这事儿都得是卫瓒出去露面。 如今在外人眼中,卫瓒下落不明,侯夫人便也出门的少了,一应面子上的应酬,便都落到了沈鸢的头上。 沈鸢少说也算是侯府的半子,又是今科的解元郎,出了门去倒也有谈资,算不得失礼。 到了地方也是先道一声愧,几分温和道:“府中姨父出征,小侯爷如今不在家里,姨母身子也不大好,只得晚辈前来见礼,还请恕罪。” 待众人都道了无妨,他便能将这些人应酬的面面俱到。 他在外总是这模样,推杯换盏,温文尔雅。 饶是那些惯常看不惯靖安侯府的世家,也觉着他的确是风度翩翩、礼数周全,一口一个“沈解元”过来同他攀谈。 武将勋贵待他更是和蔼,谈至投缘,见他身子虚弱,叫后头厨房将新猎的猎物做了来给他吃。 却是蜜汁炙烤的鹿肉,鹿血做羹,道是补气养血。沈鸢其实吃不大惯,只蒙着好意吃了一些,便垂着眸叹自己身子骨孱弱,连这样的美味都吃不得。 那武将便笑着道:“这有什么,给你送到府上,慢慢吃就是了。” 硬是令人扛了两头鹿送他。 沈鸢低声应了好,到了宴席散了,他终于得了一分清净。 虚荣自得自然是有的。 往常他是断然不能代侯府见这些权贵的,京中人只知卫瓒这个小侯爷,哪里见得到他沈折春是何许人也。 如何想要的都得着了,想要出风头的心思也得了满足,心里不知怎的,却有几分寡淡。 兴许是因为心里头渐渐清楚了,他这般风光都是借来的,做不得准。 他真正想要的,其实也并非这些。 只是那一碗鹿肉还是起了些作用,他披着厚厚的狐裘出门时,竟不觉着如平日一般冷。他吃得多,便有些犯晕,只捧着手炉,在车上摇摇晃晃温了一阵子的书。 走了好一阵子,车停了。 照霜道:“公子,到家了。” 他才慢悠悠撩起帘,踏着小凳下车去。 这时才发觉,竟然下雪了,且是鹅毛大雪。路上马车还没走多久,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他从南方来,无论见多少次,对这样大雪都觉着新鲜。 只将书抱在怀里护着,吸了一腔的冷气,也觉着舒服。 待走了一段路,便见着卫瓒正立在园子边儿等他,穿着件侍卫的衣裳,在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把伞,那一把伞忽而展开,忽而合拢,如枪似的耍得花哨,转得雪花乱抖落。 见他来了,几分冷意傲气的眉眼一抬,懒懒道:“怎么才回来?” 沈鸢其实很了解卫瓒的举动,如今再见他这些顽劣的小动作,便觉着有些可爱。 慢腾腾走过去,卫瓒那把伞便举到沈鸢的头顶上,挡着了落下来的雪。 沈鸢便说:“伤还没好利索呢,就出院乱逛来了,再让人当贼给逮了。” 卫瓒说:“这时候哪儿还有人,该睡都睡了。” “真要有人把我当贼,你可记得赎我来。” 沈鸢轻笑一声,说:“谁赎你。” “我巴不得你被捉去打一打板子。” 卫瓒调侃他:“沈解元今日可风光了?” 沈鸢轻轻推了他一把,说:“你明知道跟那些人说话累,还来消遣我。” 卫瓒轻哼一声:“这不是你自己乐意去出头么,叫你去看看也好,省得你平日里总觉着我多高兴似的。” “往后你若累了,就告个病早些回来,也省得劳神。” 那些世家权贵家里头人多、关系也错综复杂的,这个和这个是姻亲,那个和那个是党派,说一句话掂量三四次,凭谁都觉得烦累。 卫瓒平日里头最不爱掺和这些事,每每过去,都是能走则走。 沈鸢用不咸不淡的口吻说:“你跟我怎么一样。” “你小侯爷在京城里泡大的,人人都道你就是这么个脾气,走了也没人怨怪,到时候还夸你率直不群。” “哪像我,亦步亦趋的,生怕露怯丢人。” 卫瓒懒洋洋说:“你有什么怯可露啊。” “才学胆识,你哪儿不压他们一头,轮得到你露怯。” 沈鸢微微一怔。 抬眸却发觉,卫瓒并不是在吹捧他,而是眉眼几分傲气,就这样随口在夸奖他。 妒烈成性[重生] 第97节 便忍不住唇扬上去几分,好像哪儿有个毛茸茸的尾巴,已经在瞧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撅起来了。 卫瓒便将他往伞底下拢了拢,手往他肩上一搭。 沈鸢不知怎的,隔着厚厚的狐裘,却烫着了似的轻颤了颤,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就这么一路细细说了些闲话,说人家送来的两头鹿怎么做了吃,又说今日在宴上做了两首诗。 回了枕戈院儿,进了一个房门。 自打入了冬,枕戈院偏间的地龙总是烧不热,沈鸢便也搬到了卫瓒房里。是以总是成双入对,一道吃一道玩的。 到了晚上,沈鸢只是睡在里间的床上,隔着一道隔扇,卫瓒夜里头睡不着,倒敲着隔扇同他说闲话。 卫瓒说:“你过来睡算了。” 沈鸢便道:“我不去,你身上伤还没好,再给你压碎了。” 卫瓒好笑说:“我是块儿龙须酥么,还能给压碎了。” 隔了一会儿,又说:“你睡相好,压不着。” 沈鸢说:“是你睡相不好,总往我身上挨着。” 卫瓒却是轻轻笑了一声:“我那是故意的。” 沈鸢没理他。 卫瓒知道沈鸢坚决,也没纠缠,只翻了个身睡了。 可偏偏卫瓒这一睡,沈鸢却睡不着了。 那碗鹿血羹。 沈鸢叹息了一声,他本就不该吃这东西,补血是真,补阳也是真。病人原本寡欲,他鲜少有这般动情,纵然有了,也不过就是待一阵子就过去了。 谁知这会儿只听着卫瓒的声音,竟睡不着了。 更可笑的是,卫瓒那几句话,其实全无那方面的意思,只是当真想同他一起睡着暖和罢了。 沈鸢的睫毛在深夜里一颤一颤,仿佛又瞧着了卫瓒的嘴唇。 喉结和脊背,笑意和傲慢。 伤疤,拥抱,吻。 这欲念对沈鸢而言,是如此的滚烫,仿佛在他单薄苍白的脊背上,寄宿了一只鲜活艳丽的蝶。 那即将破茧而出的痒,就这样缓慢地浸布了一切。 沈鸢脑海中那声音在尖声咒骂他不知羞耻,自甘堕落。 他要的是卫瓒对他俯首,要的是卫瓒碰也碰不到,他却处处压过卫瓒一头。 要胜过他,要凌驾在这人之上。 而非如今这般。 风声,雪声,在窗外静静地呼号。 他蜷缩在柔软的被褥中,在卫瓒的一墙之隔,听着那熟悉的呼吸声,咬住了自己的白皙的手背。 漆黑的发微湿地贴在颊侧。 无措、动情,又堕落。 …… 次日一早,沈鸢特意起了个早,匆匆将帕子藏起。 一转身正欲去换衣裳,却听见门开了,卫瓒不知什么时候,已早早醒了,已洗漱换过衣裳了,瞧着他道:“起了?” 沈鸢“嗯”了一声,对上卫瓒的眼睛,半晌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起晚了。” 卫瓒没问他什么,沈鸢便松了口气,下意识要去倒杯茶喝。 却是忽得让卫瓒轻轻喊了一声:“你等等。” 沈鸢脊背紧绷了起来,声音几分僵硬说:“怎么了?” 卫瓒却笑着说:“你往窗外看看。” 沈鸢随手披了一件披风,推开窗。 便见外头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院子里落了厚厚的积雪,大毛二毛正在地上打着滚儿玩。 知雪照霜正在堆雪人。 不但堆了几个圆滚滚的雪人立在门口。 林大夫还在那儿拿着刻刀,雕大毛二毛。 沈鸢见了一怔,不自觉勾起唇角。 他厚实的披风下,只穿了一件柔软的寝衣,眉眼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份温柔的味道,笑起来时,便透出一股子甜劲儿来。 像是青涩的果子长大,渐渐染上了胭脂。 卫瓒忍不住从身后搂他。 懒洋洋吻他的耳朵,小声说:“我还跟他们堆雪人了,你猜猜哪个是我的。” 沈鸢看了又看,没看出来,便嘴硬嘀咕说:“我懒得猜。” 卫瓒便指着窗边儿给他看。 窗边堆了一排雪兔子球,一直在眼皮底下,倒没有瞧见。 足足有十几个,活灵活现。 沈鸢便笑得厉害,一面笑,一面又忍不住伸手去摸。 触手生凉。 只摸了一下,就让卫瓒给捉着手收了回来,一手将窗也关了,说:“别着凉了。” “一会儿换了衣裳再去看。” 沈鸢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待卫瓒一扭头去替他拿衣服,便又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儿,偷偷去看外头这一排的小兔子。 兔身圆滚滚的,每一个脑袋上都有一对兔子耳朵,眼睛是一对儿红豆嵌的。 像是隔着窗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卫瓒拿了衣裳回来,见他这样,一手将窗关了。 却将他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吻他的耳垂,几分无奈说:“怎么还说不听了。” 沈鸢背对着他,耳根迅速蒸腾了一层薄红,却是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没推他,也没搂他,只是脑子里又念起夜里的事情来。 卫瓒便轻轻吻至颈侧,至那一枚淡淡的红痣。 沈鸢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低低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几分慵懒“嗯”了一声,把人转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 “沈折春,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 第76章 “沈折春,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 沈鸢抿着唇,眼神飘忽不定,只说:“大白天发梦话,哪儿紧张。” 卫瓒总觉着,他比平日里要好看上许多。 这种好看并不具体,像是苍白的美人画忽得匀开了色,眉梢眼角染着淡淡的春意,目光一转,好像连这冬日的房子都染上了半堂春光,教人心里头酥了半边。 卫瓒光明正大看了好一阵子,问他:“你没紧张,你怎么不敢看我。” 沈鸢一听,便抬起头来瞪他道:“小侯爷这话说得可笑,你有什么好看的。” 可跟他眼神儿一碰上。 沈鸢又理亏了似的,不自觉低下了。 卫瓒便笑:“老实说,做什么坏事儿了?” 沈鸢死鸭子嘴硬说:“没有,你少胡说八道。” 说着,从他臂弯夺了衣裳,匆忙忙从手臂和胸膛之间钻出去了。 沈鸢也不看他,也不多说,衣裳套得急急忙忙,连早上那一口热茶也不喝了,只急忙忙钻出去看雪了。 卫瓒挑了挑眉,不说话。倒是开了窗,抱胸倚在窗边儿,看沈鸢在外头,学着知雪的样子,拢了一团雪来捏雪球。 只是这小病秧子手慢,等一个雪球拢得差不多了,已在他手中化成了小冰坨,倒是手冻得通红,不死心又拢第二个第三个,还没成型,就叫他的侍女一顿说教。 那小病秧子便不复平日里的精明,只耷拉着脑袋“哦哦”地应着。 卫瓒不自觉便扬起唇角来。 看了一阵子,眼底倏忽闪过一抹精光,想着刚刚回屋的时候,沈鸢站着的位置:这小病秧子刚起床,不去洗漱,站在那柜边儿发什么呆呢。 他慢腾腾挪过去。 抬头弯腰瞧了瞧,都没瞧着什么。 便又往柜后头一瞧。 那缝隙里果真夹着一团白色的绢布。 他愣了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 …… 沈鸢玩雪是玩不痛快的。 他雪球还没捏上两个,几炷香的工夫,便有人排着队来拦他,知雪照霜都不许他碰,林大夫也叫他小心受寒。 妒烈成性[重生] 第98节 是个人都玩得,连大毛二毛两条狗都玩得,就他玩不得。 最后只能悻悻地回去读书。 他的日子惯常就是这样过,除了近来多了交际应酬之事,就是每天每夜的读书。秋闱过了还有春闱,他心气高,既然得了这么一个解元,就难免要贪那状元的位置。 便不肯放纵自己歇一歇。 只是这日读书,他开着窗子,时不时便瞧一瞧窗外的兔子。 卫瓒实是个手巧的人,心思也很灵。 一整排的雪兔子在窗边,还拿颜料调了淡淡的粉色,染在红眼睛下、兔耳朵上,远远瞧着,像是这一排小兔子也冻红了脸似的,瞧着煞是喜人。 枕戈院的小侍女们轮着番儿来看。 沈鸢不知怎的,竟让人看得有几分得意,待人都走了,自己就一只一只数过去,那得意便又盛几分。 心情大好。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没留神,大毛二毛打滚胡闹,往窗口一扑,便扑坏了两只,雪兔子登时碎成了粉,只剩下四颗小红豆落在地上。 沈鸢自己都不大敢碰这些兔子,生怕给碰坏了,这会儿立马将书放下出去了,已是老大不乐意,半晌将那红豆捡起来。 见大毛二毛一个劲儿吐着舌头“汪呜呜”往他身上扑,也没像往常一样揉揉抱抱喂肉干。 沈鸢也不好跟它俩发怒,只沉着脸淡淡道:“怜儿,你这两天将它俩领得远一点儿玩。” 怜儿见他的脸色就知道是生气了,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拉着两只大狗的项圈努力开溜。 大毛二毛呜呜咽咽,不知怎么突然就失宠了,临走还眼巴巴瞧着沈鸢。 沈鸢没抬头,只盯着手心儿里的小红豆看了半天,想来想去,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头。 读书时捏了捏,隔着锦绣的荷包,还能摸出四颗硬硬的轮廓来。 午时卫瓒来了,也是奔着窗口先看自己的大作,瞧见兔子少了两只,沈鸢以为他要问兔子怎么没了,竟有几分紧张。 谁知卫瓒懒洋洋笑着问:“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跑了两只。” 沈鸢一顿,轻声说:“让大毛二毛给扑坏了。” 卫瓒笑着说:“我说呢,就这一上午,也来不及成精。” 又随口说:“你等我一会儿再捏两只,一排整齐才好看。” 沈鸢瞧了他好一阵子,不知怎的,低着头读书时,抿着唇笑了笑。 卫瓒看过了兔子,将窗子关上了,坐他边儿上说:“你歇一歇,看了一上午了,要伤神的。” 放在平时,沈鸢是不应的,这会儿倒心情好了些,只道:“再看一会儿就歇。” 说着,下意识从书卷里抬起头来,瞧了卫瓒一眼。 这一瞧不得了。 正瞧见卫瓒袖口里冒出白色的一角来,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昨晚用过的帕子,便蓦地瞪大了眼睛。 卫瓒撑着下巴,眼底的坏水儿都要冒出来了,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明知故问说:“你看我做什么。” 沈鸢书也放下了,张口“你……”了半晌,只说:“还我。” 卫瓒说:“还什么?” 沈鸢知道他说不通,便劈手去夺。 卫瓒向后一个闪身,只说:“我院里捡了的东西,怎么就是你的了。” “是不是我的,你心里清楚。” 沈鸢已是急了,连面皮都染红了,直接越过桌子去抢。 卫瓒逗猫似的,三藏两藏的,到底是身上有伤动作受限,没藏住。 让沈鸢从衣袖里硬给扯了出来。 沈鸢夺过来一瞧,才发现这帕子不是自己的,是卫瓒随便找了个相似的白帕子来,竟是他做贼心虚了。拿着帕子看了半晌,渐渐红了面皮,咬牙切齿:“卫瓒,你诈我?” 卫瓒说:“兵不厌诈。” 见这小病秧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怎的,越发透出一股子勾人的劲儿来了。 卫瓒便将沈鸢的手,并那帕子一起按在桌上了。 沈鸢抽了几次抽不出来,只看他道:“你还要做什么?” 卫瓒只按着他的手,泰然自作坐在椅子上,声音含着几分哑,慢慢说:“你跟我说说,都拿帕子做什么坏事了,这么怕我找着。” 午时阳光隔着窗透进来,叫人心慵意懒,沈鸢让他这一问,却是面色染上了几分薄红,半晌说不出话来,开口干巴巴说:“关你屁事。” 卫瓒慢悠悠盯着他说:“都是男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还是……你想我了。” 问得这小病秧子一颤,只低着眼皮不看他。 卫瓒便知道答案了。不知怎的,他也叫这太阳晒得耳根发热,可那股子笑意却又掩不住,捉着手腕,将人捉到近前来,哄着将人拉到怀里,又低声问:“你想的时候,我亲你了没有。” 沈鸢下意识就要说没有,要说压根儿就没想他。 可指尖轻轻捏了捏荷包里的几颗红豆,一开口倒变了一句话。 他说:“亲了。” 他说这话时难堪极了,像是承认了在隔扇边那个渴望卫瓒的人是自己一样。 刚一说完,猝不及防被噙着了嘴唇。 卫瓒黑黝黝的眸子染着笑意。 在日光下,舌与舌勾连着银丝,沈鸢来不及吞咽唾液,逃脱间,忍不住身子向后仰。 半个人倚在了桌案上,书本落了一地,也没能逃离这个吻。 最终他无力躺在案上,狼狈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被手指摆弄着舌尖。 卫瓒在他耳边引诱似的喃喃,引着他往堕落和软弱的深处走。 指尖卷起他的衣带,眸中几分诱哄说:“之后呢?” “只亲了嘴么?” …… 下午知雪进门儿时。 只见她家公子难得没在书桌前坐着,而是独自卧在书房的软榻上,拿一册书盖着脸,只露出一只红彤彤的耳朵。 她轻声喊:“公子睡了?” 沈鸢声音闷闷说:“没有。” 这回书往下滑了滑。 除去耳朵,还露出一双跟自己生气的眼睛来。 知雪好笑问:“公子怎的了?” 沈鸢几分恼意说:“没怎么,你跟照霜说一声,以后我读书的时候,不许卫瓒进来。” 知雪嘀咕说:“那咱们哪儿管得着啊,咱们在人家院子里呢。” 沈鸢轻哼了一声。 翻了个身去,背対着人,心里骂骂咧咧,道卫瓒这人就不能哄惯,稍有懈怠就要得寸进尺,过几天还不知道要怎么蹬鼻子上脸呢。 更想骂的是自己,不知轻重,一副没见过好东西的模样,就这么让几只雪兔子给迷了眼了,拿卫瓒当什么好人呢。 殊不知衣带早被人扯散了,颈项锁骨透出斑斑的吻痕来,后背那一点红痣几乎已侍弄得泛红了,横卧在榻上越发像是活色生香的美人画。 小姑娘眨巴几下眼睛,心头一跳,心知自家公子脸皮薄得跟纸似的,全当自己没看见。 沈鸢说:“你进来什么事?” 知雪说:“厨房让我问问,昨儿你带回来的两头鹿怎么办啊?” 不提还好,一提沈鸢就惹了一肚子的气,要不是这两头鹿,哪儿来后头这些事。 便是开口就道:“扔了。” 知雪说:“……这扔哪儿去啊。” 沈鸢气道:“爱扔哪扔哪,管我什么事。” 知雪“哦”了一声,扭身就要出门去。 沈鸢忽得又说:“等会。” 知雪站住了脚。 便见沈鸢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我改主意了,都别扔,叫厨房做成药膳,给小侯爷补补身体。” 知雪“啊”了一声,嘀咕说:“两只呢,不得把人鼻血给补出来。” 沈鸢笑得越发冷了:“正好,一天三顿,吃不出鼻血我拿你是问。” “……再送捆麻绳给我。” 左右卫瓒现在也受了伤没法儿跟他挣。 他补死这个混账。 第77章 沈鸢说到做到,中午晚上两顿,卫瓒饭食就换作了全鹿宴,还亲自去督导厨房,添了好些药材,到了后来那一碗鹿血羹已吃不出原味儿来了,卫瓒喝之前皱了好半晌的眉,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沈鸢自抿着清粥小菜淡淡说:“益气补血的药膳,你多吃些。” 卫瓒便吃了。 沈鸢用茶盏盖子撇去了浮沫,抿了一口茶水,眼底含着几分笑意。 妒烈成性[重生] 第99节 看得知雪心惊肉跳的,拉着照霜就去叽叽咕咕讲小话。 到了傍晚,还是按捺不下好奇心,找了个借口去叫林大夫熬了药,又在沈鸢房门外探头探脑。 结果叫沈鸢抓了个现行,屋里头淡淡喊:“进来,在门口弄什么鬼呢。” 知雪就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了,眼珠子瞧瞧转了一圈,见屋里头只沈鸢一个人,便说:“怎么就公子一个人。” 沈鸢道:“叫他们都出去了。” 知雪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又小心翼翼问:“那小侯爷呢?也出去了?” 沈鸢说:“人累了,就先睡了。” 屋里头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知雪总觉着哪儿不对,又说不出来,把药汤放桌上,说:“那个,林大夫说,是清热败火的。” 沈鸢挑了挑眉。 知雪小声说:“不是我要送的啊,是林大夫说要送来的,说怕小侯爷补过了头。” 沈鸢笑了一声,温声说:“知道了,他若醒了,我就让他喝了。” 知雪总觉着不对劲儿,又说:“公子,你没什么事吧?” 沈鸢几分好笑说:“我能有什么事,出去吧。” 知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门刚刚关上,又忽得拉开,冒了个头来狐疑看他。 沈鸢笑说:“门关上。” 知雪“哦”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待知雪出去了,沈鸢慢悠悠将门落了锁,踱步到床边,抬手将那一层一层的帷幔勾起,便听见了呼吸声。 卫瓒手腕让绳子缠了好几圈、绑在头顶,眼睛、嘴巴让他锦带蒙上了。 绳子里头垫了一圈细布,倒不至于将人磨坏了,只是也怕这一道绳子捆不住人,额外加了一条锁链。 沈鸢俯下身来,慢慢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那单衣下肌肉便微微起伏,沁出一层薄汗来,将中衣都浸得半透,隐隐透出健康的肤色,虽只见半张面孔微红,几分煎熬之色。 沈鸢细致检查了一遍,见手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也没崩开。 便知他还算得上老实。 这才心底生出几分满意来,才解了蒙眼堵唇的锦带,便对上一双让欲念浸染折磨许久的眸子。 沈鸢勾了勾唇角,说:“醒了?” “早醒了,”卫瓒声音几分哑,说:“我还当你要熬死我。” 沈鸢却是眼神飘了飘,淡淡说:“你这劲儿倒比我那时大许多。” 卫瓒说:“你若不在这屋里,倒未必有这么大的劲儿。” 就是因为沈鸢与他只一帘之隔,慢悠悠在外头读书,时不时还要走到近前来,才叫他一个劲儿胡思乱想。 这几天他本就跟沈鸢打得火热,这会儿便是越近越折磨,越想越煎熬。 沈鸢没接他的荤话,问他说:“醒了多久了。” 卫瓒道:“一两个时辰了。” 他一醒过来,就晓得是沈鸢在折腾他了,这世上就没有比这小病秧子更记仇的人了。 稍微轻薄他一点儿,都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沈鸢伸手去碰卫瓒的肩,便见着卫瓒浑身都紧绷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隐隐渴求着什么似的。 沈鸢却只是瞧了瞧他肩上的伤,见没伤着,便勾了勾唇:“你也有今天。” 这才觉着气已出得差不多了。 见他的确难受,才端起那碗清火的汤药来,用瓷匙搅了搅:“张嘴。” 卫瓒眯起眼睛说:“你喂我啊?” 沈鸢挑了挑眉:“不然呢。” 卫瓒哑声说:“你解了绳子,我自己喝。” 沈鸢看了他半天,说:“你当我真的傻么?” 就卫瓒这困不住的德行,一放了他,后头的事儿便说不准了。 卫瓒便立时低低笑了起来:“沈鸢,你懂啊。” 沈鸢纵一开始不晓得,教卫瓒这样缠着,也多少明白了那些人与人之间调弄风月的手段。 他自己低头抿了一口那清热解毒的汤药,惯常用舌尖儿先尝。 算不得很苦,甚至有一丝回甘。 不知想了什么,并没有给卫瓒,而是自己慢慢喝了两口,低着头随口说:“想都别想,我绑了你,今晚就没想过给你解开。” 卫瓒盯着他的唇和舌,瞧了半晌,低低笑了一声:“毒夫。” 沈鸢没恼,只是又细细地抿了两口,将那碗放下了,居高临下地审视卫瓒。 卫瓒原本傲慢的眉眼浸染上了几分贪婪,原本结实有力的身躯如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全无平日恣意随性的姿态。 ——从这个角度看,也不过是个为欲望所困的凡人。 不是什么神勇无双的少年将军,也不是那纵横无忌的小侯爷。 也不过是个跟他一样的凡夫罢了。 这念头让他心里痛快起来。 他忽得改了主意,半晌,轻轻下床去,将烛火吹灭了,只留了一根。 卫瓒含着几分笑问他:“想做什么?” 想要更多。 想看对方更多神迷意乱、不断渴求,如寻常人一般沉湎的姿态。 沈鸢放下了床幔,迟疑了片刻,轻而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只露出半截锁骨来,还有昨日里留下的隐隐红痕。 沈鸢随手用一根簪子挽了散落的发,他刚洗过澡,发上沾染着湿意。 卫瓒的呼吸声已是变得滚烫。 他像是受本能驱使一般,喃喃说:“卫瓒,要帮你么?” 卫瓒引诱似的低语:“你怎么帮我?” 沈鸢坐在床尾,垂眸慢慢解下自己的足衣。 他时而臣服于自己的悸动,时而又无力抵抗自己的扭曲。 他想拥抱他,亲吻他。 也想折磨他,贬低他,羞辱他。 想将他拉下神坛。 然后…… 也许自己终有一日,能完全地接受自己。 他在夜中注视着卫瓒,像是在观赏自己曾经欣赏向往的什么,喉结动了动。 慢慢抬足踏了下去。 …… 这一夜漫长又荒唐。 最后再三确认卫瓒应当没能力反击的时候,沈鸢才连灌卫瓒三碗清热的汤水,将人解开了。 然后自己累得倒头就睡。 让原本想稍加报复的卫瓒看了好半天,哭笑不得。 到底是把被子给盖上了,自己又将屋里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自己舒舒服服抱着沈鸢睡了一晚上。 次日沈鸢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屋里没见着人,便洗漱吃饭。 待推开窗准备读书的时候,才发现窗下原本被扑坏的两只兔子又回来了,只是样子变了,脸对着脸,像是在亲嘴似的。 沈鸢一怔。 才见着卫瓒正在他窗底下晒太阳,笑着问他:“好看么?” 沈鸢隔着窗看了卫瓒一眼,不知怎的,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而沈鸢除了不好意思,还多了一层心虚,半晌才说:“好看。” 卫瓒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握着拳咳嗽了一声,竟难得说:“你……看书罢。” 沈鸢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坐在桌案边儿,这日阳光热辣辣的,晒得那些雪兔子都有些瘦了,卫瓒便捡了雪来拍拍打打修补。 沈鸢读着读着,便走了神,盯着卫瓒的动作看。 等卫瓒看过来,他又忍不住低下头。 卫瓒补完了兔子,果然闲不住,又问他:“看什么书呢?” 沈鸢说:“帮姨母看一看账,到了年底事情多,庄子要来送收成,人情往来也扎堆儿,年节置办的东西也要进出入账。” “我见姨母忙不过来,便要了几件来帮忙。” 卫瓒说:“你不还得准备春闱么。” 沈鸢嘀咕说:“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侯府这么大,总不能叫姨母一个人忙着,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有这闲情雅致捏雪玩儿呢。” 卫瓒不知怎的,很爱听沈鸢说这些家中琐事。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0节 一句一句的,平白生出一股暖意来。 过了一会儿,卫瓒问他:“年后出去看花灯去么。” 沈鸢说:“你不是还装失踪呢么?” 卫瓒说:“我问着林大夫了,要只是一天,拿针灸改一改面容是可行的。再不行,我戴个面具出去也行。” “咱俩都没怎么一起出门过。” 沈鸢低着头翻书道:“哪儿没一起过了,去国子学不都是一趟路么?” 卫瓒轻哼说:“那叫什么一起啊。” 沈鸢说:“那就去吧。” 他连自己都不知道,唇角已漾起一丝轻缓的笑意来。 卫瓒问他:“你那账册要不我帮你看看?” 沈鸢说:“不用,我看得快。” 卫瓒“哦”了一声,说:“那你抬头看看。” 沈鸢一抬头,发现卫瓒这人竟做了巴掌大小的小纸伞,给那一对儿亲嘴的兔子给插上了。 那纸伞插得有些歪,从外头只能瞧见伞,从沈鸢这屋里头往外看,才能看见这一对儿兔子在伞底下亲嘴儿呢。 沈鸢禁不住笑了一声。 站起身来看了看,伸出手去,不舍得摸小兔子,便摸了摸小纸伞。 ——竟然还是能活动的,伞骨伞面都很是精巧。 眼底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他不好意思直接夸卫瓒,只是嘀咕:“你这又是搁哪儿学的,往后若没仗打了,倒是能做个手艺人。” 说着,冷不防唇上一凉。 被一只雪兔子啄了一口。 卫瓒举着一只因为太胖而放不上窗沿的兔子,笑着看他:“出来玩雪么?” “他们都不在院里,我偷偷带你玩。” 第78章 侯府这个年过得算不上热闹,卫瓒却是半点儿没觉着可惜,毕竟他借着失踪这事儿,逃了好些应酬去。 往年一到除夕,大清早就要爬起来去宫里朝贺,才能赶得上宫里中午的百官宴,回来又家中祭祖,换个衣裳守岁,待次日一早,连个觉也没睡足,又要跑去宫里头贺岁。 若是领了要紧的差事,大年初一亦不能擅离职守,贺了岁又要去当班,总是新年伊始就攒了一肚子的气。 如今这些事儿便都没了,他只在府中好生将养,上有侯夫人这个诰命夫人朝贺,侧有沈鸢四处应酬,小侯爷闲人一个似的,睁眼吃闭眼睡,如今伤渐渐好了些,便开始舞刀弄枪练几遭,好不悠闲。 初一时,各地解元上殿同百官一起向圣上朝贺,沈鸢天不亮就起床,白衣上殿拜了又拜,出来又困又累,回院儿只见卫瓒睡了个昏天黑地,迷迷糊糊问他几时了,竟凭生出一股怒意来。 很想揍卫瓒一顿,又师出无名,只得自己忍下了。 就这般混过了年节,待到了元夕那日。 沈鸢早早将府中一应事务都处理过了,便按着约定好的时间跟卫瓒出门,只是人已上了车了,左等右等不来那位尊贵的小侯爷。待他指节不耐地轻叩桌面,终于等来了一个面目陌生的护卫,抱拳粗声道:“沈公子,小侯爷说今日来不得了,便叫属下随您同去。” 沈鸢一听这话,下意识便是一恼:卫瓒当他是什么人了。 只冷笑说:“你也不必跟着来了,只告诉你家小侯爷去,不爱来就别来,左不是我要看这花灯,没工夫伺候。” 那侍卫轻轻咳嗽了一声,好像不知怎么答似的,说:“那属下下去了?” 沈鸢说:“下去吧。” 那侍卫一扭头,待只瞧那后背和身形动作,沈鸢忽然觉着不对劲儿了,半晌忽得喊住他:“你站着,别动。” 侍卫便一动不动,屏息凝神道:“公子?” 沈鸢仔细想了想卫瓒此刻都哪儿有伤。 最终照着他屁股恨恨踹了一脚。 那侍卫让他一脚踹下马车去,险些跌了一个跟头,却闷闷笑了起来。 沈鸢说:“滚上来。” 那护卫再爬上车,就听沈鸢冷声道:“有你的啊,卫瓒,什么时候都不忘耍我。” 卫瓒便笑了起来,抱着胸大模大样坐在沈鸢的身侧,道:“这不是让你瞧瞧林大夫的手艺么。” 沈鸢挑了灯细细看卫瓒如今的眉眼,不知怎的,卫瓒轮廓还是那样的轮廓,五官却不知怎的变了形,仿佛平庸了许多。 似乎又用了脂粉黛笔似的玩意,在卫瓒面孔上涂涂抹抹,便彻底换了一个样子,尤其在夜色下,仿佛脸型都变了许多。 如今换了一身护卫的劲装,只怕叫侯夫人亲自来看,也难瞧出这人是谁来。 饶是沈鸢惹了这一肚子气,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林大夫果真是奇人。” 卫瓒便笑道:“否则他怎能在安王手下逃这么些年。” 沈鸢忍不住盯着卫瓒看了又看。 卫瓒便笑着挑眉,说:“你老看我做什么。” 沈鸢说:“总觉着有些怪。” 卫瓒说:“我如今光明正大出来太显眼,还不如跟在后头,专程伺候沈公子。” 沈鸢说看了他一会儿,却将头撇到一边儿去,淡淡道:“还是有些怪,像是跟别人一道逛似的。” 只是手却教人无声无息抓住了。 熟悉的、修长有力的手,温暖地包裹着他的手。 他听见卫瓒说:“这会儿就不怪了。” 沈鸢不情不愿地轻哼了一声。 不自觉往马车外头瞧了瞧,见还未到街口,便已是摩肩接踵、彩灯辉煌。 心里想的却是,做这样子做什么,等下了车了,又没法儿牵着。 元夕铺设十里戏台,沿街打把式的、卖艺的,糕点饮料,瓜果点心,猜谜覆射,热闹得叫人心乱。 卫瓒做护卫打扮,同其他护卫一起走在他身侧,规规矩矩扮演一对主仆,全然不似出来游乐似的样子。 沈鸢猜了几道难题,又当众题了一首元夕诗,周围读书人认出他是沈解元来,皆是喝彩。 哪知他一回头,便见卫瓒还真护卫似的,也一本正经跟他说:“公子厉害。” 沈鸢高兴也不是,烦闷也不是,看了卫瓒半晌,将得来的灯塞进他怀里道:“拿着。” 也不说是不是给他的。 卫瓒便规规矩矩拿着。 见着沈鸢那怏怏的神色,倒露出些许的笑意来。 沈鸢也不晓得,自己怎的就走了大运了,走几步就要遇着个熟人。 先是国子学的,见着了他就挥手:“沈折春,卫二哥可有消息了没有?” 沈鸢还得当着这些人的面儿装着难受,轻声说:“还没有,家里头闷,我出来买点玩意哄姨母开心。” 这些人便盛情邀请他去喝酒,详细讲讲卫二失踪的事情,大家也好群策群力。 沈鸢闻言,便是头大如斗,好容易才推辞了过去。 没走出多久去,又遇着先前赠他鹿的武将了,身侧跟着两个儿子,问他:“沈解元瞧一瞧这灯笼上的题,我们已想了半晌想不出来了。” 沈鸢帮着猜了,武将见他独自游玩未免孤独,好意请他同行,沈鸢又是拉拉扯扯推辞了好半晌。 待这一条街走过去,回想自己跟卫瓒说的话,好像还没超过十句。 沈鸢道:“哪儿就冒出这么多人来,从前也没这许多人认识我。” 卫瓒笑吟吟一挑眉,道:“沈解元今非昔比。” 沈鸢半晌没说话,显然是不大高兴,却是淡淡说:“早知还不如叫林大夫也扎我两针了。” 卫瓒道:“那沈解元不是亏了么?” 沈鸢说:“亏什么了?” 卫瓒含笑淡淡地瞧他。 沈鸢这才想起,元夕本就是文人出风头的时候。 若是平日,沈鸢这般一路遇着人,同人攀谈结交,猜谜游乐,又出了风头,一定是极高兴的。 从前的时候,他会同文昌堂的学子结伴前来。 凤鸣斋每年都只做独一份儿的灯笼,年年都是出京城最难的谜,他连拿了三年,听着众人吹捧他文采,回去再将这灯挂在房檐下细细地看。 卫瓒想来也是知道的,便问他:“去凤鸣斋么?” 沈鸢看了卫瓒好一会儿,却闷声说:“我走累了。” 卫瓒便带他去附近的酒楼吃元宵。 预先订好的雅间,关了门儿,便只得卫瓒和沈鸢两个,透过窗还能瞧见楼下打把式卖艺、吞剑吐火的人。 端的是个好地方。 沈鸢顿了顿,面无表情,挑着卫瓒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卫瓒总觉着沈鸢这若有似无的小心思,实在是可爱,便有意假装看不出,慢悠悠给他介绍,说这酒楼的元宵年年都做得很好。 一桌子各式各样的小碗,一碗只装两颗,好教人各色的都能尝一口。 沈鸢随手拿起一碗,自尝了一口,是桂花白糖馅儿的,便是愣了一下,说:“怎么是甜的,还没肉。” 卫瓒撑着下巴笑说:“是了,我忘了,我娘才吃咸的呢,早知道就让你在家吃了再来了。” 沈鸢拿瓷匙搅了半天,说:“甜的就甜的吧。”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1节 见卫瓒规规矩矩不说话,越发有些发闷,这人扮护卫扮上瘾了么,平日里话那么多,怎么这时候又偏偏成了哑巴。 顿觉口中的元宵无味了,半晌问:“你的是什么馅儿的。” 卫瓒说:“玫瑰核桃的。” 沈鸢“哦”了一声:“好吃么。” 卫瓒说:“也是甜的,你怕是不喜欢。” 沈鸢险些噎得说不出话来。 撇过头去好一阵子,却是嘴唇让瓷勺碰了碰。 那只他熟悉的手拿着勺子,舀着一颗白糯糯、热乎乎的元宵凑在他唇边。 卫瓒如今那张陌生的面孔,却透出一股子熟悉的坏心眼来,哄着他说:“属下忘了伺候公子了。” 沈鸢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情不愿低头咬着那一颗元宵。 嚼开糯米皮,玫瑰核桃的香甜塞了满口。 卫瓒说:“喜欢么?” 沈鸢鼓着腮帮子,冷酷品评说:“不好吃。” 卫瓒脸上的笑意已经盖不住了,轻声问:“公子还要伺候么?” 沈鸢又瞪了他一眼。 他便笑着又舀起了一颗,见着他家公子一脸凶恶地吃元宵。 就这么三口两口的工夫,却得外头似是店中人轻声禀告:“沈解元,安王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沈鸢口中的清甜还在,闻听此言,登时一怔。 卫瓒眼中也闪过一道寒光。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猜不透这安王此刻是什么意思。 沈鸢思忖片刻,便道:“你去回话与安王,说按理安王传唤,我本不该相拒。只是此时身体不适,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故不敢相见。” 沈鸢此时还带着卫瓒,并不想在这时起冲突,便将这话说得圆滑婉转。 片刻后,听得照霜低声道:“公子,安王那边儿有动静,似乎往咱们这儿过来了。” 沈鸢面色一沉。 卫瓒立了起来。 沈鸢低声道:“你们先进来。” 便是照霜带着随行一干人等,将桌上东西尽数收起,也是从前沈鸢总爱偷偷读书,照霜为他收拾笔墨收拾得惯了,这会儿越发迅捷起来,转眼将桌上汤圆杯盏收起,仿佛只沈鸢一个人在此就餐似的模样。 沈鸢不知怎的,抬眼见着卫瓒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握着腰间的刀,平静无波地立在窗边,冲他微微一笑的模样。 分明只是一张陌生的,平静的面孔。 沈鸢在这一瞬间,却微微将脊背挺得笔直了。 他唯独不愿在卫瓒面前恐惧。 第79章 安王进屋来的时候,卫瓒已如寻常侍卫一般,立在门边。 沈鸢低头见礼,安王上下端详了他片刻,却如初见一般和蔼,亲切长辈一般慢慢指了指桌子道:“坐吧。” 沈鸢并不坐下,只静静立在边上,平静道:“沈折春不该与殿下同席。” 安王便微笑说:“我并不是来为难与你的。” “不过是恰逢佳节,寂寞无趣,便同沈解元来说一说话。” “这世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已不多了。” 若在从前,沈鸢闻听此言,或许不解。如今心里头却清楚了,用着别人的身份,背着别人的过去,怎么有人听得懂叶书喧的心思呢。也许只有他这与叶书喧境遇相似的一个人,才仿佛能窥得一二。 这或许便是初见时,安王待他和蔼的原因。 至于后来…… 沈鸢垂眸道:“只怕我也并非殿下知己。” 安王转动着自己畸形手指上的扳指,眉目间微微显出几分戾色,却是柔声说:“如何不是呢?” “怎么,折春是怕再观一次刑么?” 沈鸢瞳孔一缩。 他不愿卫瓒听着这话,便急促地喊了一声:“殿下。” 安王以为是他畏惧,这才满意笑了笑,眉目间几分阴翳,道:“罢了,教你的人都下去吧,我的确有几句话同你说。” 沈鸢说不出此次与先头有什么差别,只是瞧见卫瓒退出去的时候,目光一直静静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依旧如当初那般说。 我在。 沈鸢说不出自己是可笑更多,还是暖意更多,他曾经那般敌视卫瓒,如今却只因为卫瓒在场,便有了莫大的勇气。 这房间里只剩下他与安王。 门轻轻关上,便见得安王眉目间的和蔼消散了些许,说:“如今的确有些琐事,想问一问折春。” “前些日子,靖安侯在北疆连收了两封京中密信,之后捉出了几个刺客。” 此事赖不掉,沈鸢便道:“是折春得知小侯爷失踪,便写信请姨父小心。” 安王瞧着他道:“听闻沈解元如今替侯府四处应酬,很是风光,与往前已大不相同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沈鸢这一刻其实本该沉默的,他本不该同安王说什么。 安王已走到这一步,并非鼓弄唇舌便可以令其罢手。 只是他仍忍不住问:“什么叫聪明人?” “明知忘恩负义,明知会祸及生民,陷世事于水火,仍因几分妒怨而为之,这便是聪明人么?” 他说过了这话,便知有些不妥。 安王却轻蔑而平淡地看着他:“不过是些大道理罢了,是个读书人都会粉饰几句,可事到临头,连几两白银都抵不过。” “人之贪婪欲壑,若真几句道理便可以罢休,这千百年来又何来征战,你又为何这些年与卫瓒明争暗斗?” 沈鸢却半晌轻声说:“我不是与卫瓒斗,是与自己斗。” “沈鸢学兵书时,头一句学的便是,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一时的嫉恨,也总有止息之日。” “而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一夜一夜憎恶折磨自己,与自己漫长争斗,直至自己已确信无法成为卫瓒,仍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安王温声问他:“果真有止息之日?沈解元未免想得太好。” 沈鸢道:“纵无止息,我之喜怒爱恨,纠缠往复,也只应折磨我一人。” 安王却是静静看了他文弱的面孔半晌,听不出话中是讥讽还是嘲弄:“沈解元好气魄,如今倒还能惦记着为将。” “我却听说,沈解元如今已连弓都拉不开了,今日我若要取沈解元的性命,只怕也易如反掌。” 沈鸢只是在这冰冷的目光中,反而站得更稳了些,不似与安王对话,却似与自己喃喃。 “的确,沈鸢已不能为将了。” “若最后这一根为将的骨头,都被嫉妒折了。” “那沈鸢还有什么?” “这迟早付与尘土的皮囊。” “还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刻薄尖酸呢。” 他话罢,便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凉意,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次他没有再因恐惧而后退半步,并非全是为了书本上读来的大义,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一页一页翻过兵书,一宿一宿想成为的人,并不是眼前安王这般。 安王那双眸子注视他,变幻莫测,好半晌轻声说:“倒是本王想得差了。” 沈鸢慢慢与他对视,却是轻轻拱了拱手,低声道:“折春告辞。” 出门去时。 只听得身后安王扬声冷漠道。 “沈解元,这次本王放了你,只是我们很快就会决出来。” “你与我,孰劣孰优,谁能笑到最后。” 沈鸢却是停住了,嘴唇一开一合,站得笔直,慢慢说:“愿意领教。” 室内只剩安王独自静静坐在原处。 窗外已燃起了上元烟花,倒映在死水一般的眸子里,翻不起半丝涟漪。 …… 卫瓒的神色一路都很怪。 直至上了马车,沈鸢才半晌露出一丝懊恼来,却是撇过头去,轻声嘀咕说:“我与安王说的那些话……你听着了?” 卫瓒心知他不好意思教人听着自己念头,便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我忧心他对你下手,便让照霜将隔壁间包了下来。” 然后把林大夫听诊的圆筒给贴到了墙上。 自从知道了林大夫这东西好用,卫瓒出门儿在外,总给自己身边人配上一两个,如今正好将沈鸢和安王的话,一字不漏地给听了下来。 沈鸢在楼上说得那样凛然,一想到让卫瓒听去了,就难免觉着丢脸,却是看着窗外,说:“我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你也赶紧忘了。” 却听卫瓒又问:“他说的观刑怎么回事?”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2节 沈鸢不想他还记着那一句,也知道没法儿混过去。 犹豫着将安王强迫他观看凌迟之刑的事情草草说了,不愿说得很细,只因卫锦程再混账,也终究有着血脉之亲,落得这样痛苦的死亡下场,他怕卫瓒心里头不舒服。 果然,只觉着卫瓒轻轻握着他的手渐渐紧了。 沈鸢不知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偏偏是在这一日说出来的。 这上元节过得实在是憋屈,话没说上几句,玩也没玩痛快,吃几口元宵还能遇上安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事说了,如今还叫卫瓒知道了这凌迟之刑的事情,更是没法儿过得欢喜了。 ——卫瓒也的确并不欢喜,他先头已兜不住恼火,如今更是恨自己不能直接在楼上,将安王碎尸万段了。 若不是怕累及沈鸢,若不是已有了更好的安排,他只怕当时便已经动手了。 已到了放烟火的时候,外头一朵朵烟火腾飞上空,炸裂时发出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 照得这夜色明晃晃如同白昼。 沈鸢看了卫瓒半晌,文秀漂亮的眉拧起,却是凑到对方的耳畔,任由那隐隐的药香在耳垂处缱绻。 却是几分别扭说。 “惊寒。” “你……有什么想要的灯么,我去赢给你。” …… 这一日沈鸢和安王的对话,直到了夜里,仍在卫瓒脑海中纠缠。 随着重生以后,卫瓒一步一步改写未来的命运,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尤其是关于沈鸢的记忆,有太多的模糊之处。 这一次倒是想着了一件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前世见沈鸢伴驾安王左右,高官厚禄,无限风光,不知道沈鸢是否还愿意除去安王。 他不敢问,只给他写了一封无名信,说若心思有变,他不怨怪。 于是离京那夜,他听得外头有人月夜吹箫。 他那时独居侯府,推开窗,便见沈鸢坐在枕戈院的墙头。 那一日没有圆月,只有纤弱的一抹弯钩,沈鸢坐在那钩下,风一吹,单薄的衣摆便在风中翻飞。 那是沈鸢除去年节祭拜,唯一一次回到侯府来。这小病秧子总怕触景生情,从不敢回来多看一眼。 或许也是沈鸢唯一一次主动到枕戈院来。 沈鸢的箫其实吹得并不算好,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听了三四遍,也没听出吹得是什么来,只能听出来,也许还是成曲调的。 他知沈鸢吹箫便是不愿见他,只随手抓了个随从说:“出去,你去问问沈大人吹得什么。” 随从闻声去了,低声询问了片刻。 只见沈鸢一听,便面露几分尴尬无奈。 却是好半晌,用吴语唱了一段歌谣。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沈鸢的歌声比箫声动听许多,水一般的温情柔软。 沈鸢连唱了三遍,便消失在枕戈院的墙边。 那是在沈鸢心灰意冷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像是一只翩然的白蝶,落在他的墙边,又随着之后北疆的风雪,一并散去了。 可沈鸢,从始至终没变过。 卫瓒在夜里静静注视描摹着沈鸢的眉眼,鼻梁,柔软的唇,乌黑的发。 不知不觉,却是瞧得入神了。 沈鸢便轻轻推了他一下,说:“怎么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 沈鸢在外头玩到了后半夜,累得腰酸腿软,这会儿连屋都懒得进,便坐在廊下歇脚。 卫瓒轻声说:“折春,你怎么生得这样好。” 清气朗朗,玉树芝兰。 沈鸢以为他在夸自己的外表。 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恼意,沈鸢抱紧了自己的膝,望着夜色嘀咕了一声:“色胚。” 屋檐之下,挂了一排华美的宫灯,丝绦随着风过纠缠晃荡,一阵一阵心旌摇摇。 -------------------- 作者有话要说: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 ——《孙子兵法·火攻篇》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子夜吴歌·冬歌》 第80章 这寒冬过得漫长,卫瓒伤势一日渐一日的好了,过了上元节,侯府的应酬也渐渐少了,沈鸢复又重新过上了案前苦读的日子。倒是梁侍卫,打着来寻沈鸢讲阵法的名义,却是找卫瓒越来越频繁。 也是近来宫中的事情渐渐多了,嘉佑帝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选嗣之事不说。 辛的使团,也一路从过年时,留到了现在。 卫瓒道:“他们拿什么理由留下来的。” 梁侍卫说:“此次除了辛三皇子之外,还带来了明瑜公主,是有联姻之意。” 卫瓒问:“同谁联姻?” 梁侍卫摇头低声道:“还未定,须得两边细细商议。” 的确,涉及婚姻嫁娶之事,可不得细细考量么,连带着为公主随侍的队伍,自然带的人也远超平日的规格。 卫瓒便心下有数,想来安王与三皇子已达成了协议,若是安王得了大位,那明瑜公主的联姻对象便必是安王无疑了。 他有前世的记忆,便越发清楚,此刻靖安侯不在京中,能够代行父职的小侯爷卫瓒也消失了,三皇子也终于来了。 现在只缺最后一把推力,安王的这一场大戏就该上演了。 卫瓒低声道:“这几日你请圣上多上心一些。” 梁侍卫说:“省省吧,圣上这会儿已开始疑心你诈死是为了偷懒了。” “叫你早些现形,省得侯府没个主人。” 卫瓒哭笑不得,心知是自己这会儿尚未及冠,正是个很不牢靠的年纪。 从前恶行累累,荒唐事做尽,嘉佑帝也都由他。如今诈死之事一久,嘉佑帝难免怀疑他在偷懒胡闹。 只得笑说:“你同圣上再说一说情。” 梁侍卫却是道:“你这话同皇后娘娘说还好用些。” 卫瓒还真觉着没错,低头打算再写一封信,叫梁侍卫一路捎去姑母处。 却忽得听梁侍卫道:“沈公子如今能用剑了?” 卫瓒一怔,抬头见梁侍卫隔着窗瞧见院中沈鸢练剑,却是笑说:“林大夫医术高超。” 沈鸢这一个冬日养过去,身子已渐渐有了几分起色,林大夫叫他不要久坐桌前,须得不时出来动一动,也能让头脑更清醒些。沈鸢便听了话,慢慢将剑又练了起来。 动作很慢,只能练一半,便要搁下剑歇一歇。隔了片刻,又拿起来,一招一式比画。 卫瓒也不由走过去,瞧了几眼。 因着力道不够,一招一式皆算不上凌厉,速度也慢,可细细去看,却另有一番风雅含蓄。 梁侍卫轻叹:“沈公子这身子,实在可惜了。” 卫瓒低声说:“你别出声,他不叫我看,他这时候耳朵灵着呢。” 梁侍卫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却是惊着了院中练剑的沈鸢,果然往窗边一瞧,见着他们俩立在窗边,便登时瞪了卫瓒一眼,自收了剑,到边儿上喝水去了。 卫瓒说:“我说了吧,他不乐意叫我看。” 梁侍卫轻叹一声,笑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这算是关系好还是不好。” 卫瓒只笑笑。 待梁侍卫走了,才懒洋洋推开窗,叫了沈鸢一声。 沈鸢不情不愿过来他窗下,却是含刺道:“说了叫你别看了。小侯爷怎的就这样有眼色,专看人班门弄斧。” 卫瓒说:“是梁侍卫要看,又不是我要看。” “再说了,你是练武,又不是跳舞,怎么就不让看了。” 沈鸢不说话了。 “下次还是我帮你瞧一瞧,你发力不对,肩崩得太紧。” 沈鸢说:“我又不是没教过照霜。” 卫瓒说:“你教照霜是一回事,你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是另一回事儿,我练武都时不时让武博士瞧着。” “你若真就不愿意让我瞧,回头我找人来帮你看看。” 沈鸢沉默了半晌,却是指尖轻轻蹭过自己衣袖,说了一声:“也不用。” 这便是答应了。 卫瓒说:“梁侍卫还说,咱们俩看着关系不好。” 沈鸢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本来就是仇家。你别以为……”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3节 卫瓒问:“别以为什么?” 沈鸢的眼神儿轻轻掠过了那一连串的宫灯。 卫瓒便会了意了,别以为送了他宫灯了,哄了他了,他家沈哥哥便成了个好脾气的了。 他便闷笑一声,只轻声说,说:“过来,肩靠过来。” 沈鸢说:“做什么。” 他笑说:“让仇家给你揉一揉。” 沈鸢便忍不住闷笑一声,将肩轻轻靠在窗下,卫瓒伸手握着那一双单薄的肩,果真是绷得紧紧的。 他的手刚一用力,沈鸢便微微一颤,紧接着便闷哼一声。 青天白日的,卫瓒心便停跳了片刻。 眼见着沈鸢颈侧微微薄汗,却是在不经意处,对他勾了勾唇角。 他低声说:“我轻一些。” 沈鸢说:“好。” 卫瓒想,这能叫仇家么。 怎么也得是冤家。 …… 待沈鸢能将剑法慢悠悠练过一整套之后,那窗前的雪兔子已化了,只留下一把褪色的小纸伞,叫春风吹过,滴溜溜一转便落在地上。 又叫一只手拾起,插在了笔筒里。 连卫瓒都晓得科考最重要的两季,无非是八月桂子三月杏。 待春风一吹,便是沈鸢的时节了。 春闱和殿试隔了时间不久,沈鸢春闱连考三天,回家没缓过几天来,又晕晕乎乎让人送去了殿试。 枕戈院也是跟着他提心吊胆了整整小半个月。 殿试只考一日,却是礼仪繁多,沈鸢临去考试之前,先让人发了一本小册子,一举一动皆有规制。入场之后屏息凝神破题,答了近千字,誊抄纸上。 待返回家中,便发了些热。沈鸢喝了一碗汤药,便是一睡不醒,梦得杂乱无章,忽而是年少时见父亲练兵,忽而又是卫瓒驰马拼杀,扭头一杆银枪向敌将刺去,他却只在人群中远远瞧着,听人呼喊一声卫将军英武。 时而又是在科举考场,他皱着眉头,想着该在哪里稍稍加上一两句歌功颂德之词,一字一句扭曲模糊,又成了他字字句句读过的兵书。 梦中惊醒,口干得厉害,嗓子火辣辣的,只是烧却已褪了。 依稀还惦记着自己的殿试,说忐忑也说不上,只是心思摇摇摆摆地悬着。 却听得隔扇一旁卫瓒问他:“不舒服吗?” 沈鸢说:“没有。” 卫瓒不信,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果真已退了烧了,却是松了口气,半晌说:“林大夫还是厉害。” 枕戈院上下皆以为沈鸢这次回来,非得再大病一场不可,最怕的就是春闱三天之后大病,撑不到殿试,那才是前功尽弃。哪知这次已是好了许多,只稍微着了些凉,断断续续有些发热咳喘,却算不得大病。 见沈鸢只穿着单衣便下床来,卫瓒又皱着眉取了外氅来,替他披在肩上。 沈鸢轻声说:“我有些睡不着。” 卫瓒问:“记挂着考题?” 沈鸢含糊“嗯”了一声。 卫瓒问:“今日考的什么。” 沈鸢便复述了一遍了。 其实这一年殿试的题目出得中规中矩,是治国之策,算不上难,沈鸢答得也还算满意。 卫瓒便笑说:“这题目不难,你还在意这不成?” 沈鸢却是故意学着他的口气道:“我不在意这,还有什么能在意的不成?” 这几日一时的风光是向他小侯爷借来的。 驰骋沙场,武艺刀枪,他已不去想了。 可在这之后,他应当想什么呢? 沈鸢说不大清楚。 只想得自己白日里头答的卷纸,若是运气好了,兴许得入翰林,于旁人算得上是清贵体面。可于他来说,却始终又是差了一点什么东西。 无关虚荣,无关风光。 只是他不能成为卫瓒之后,才发觉,他已注视了卫瓒太久。 他想要放手,可这一时半会,却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卫瓒问他:“怎么了?” 沈鸢恨恨看了他半晌,却是嘀咕说:“我渴了。” 卫瓒便给他倒茶。 沈鸢使唤了他这一下,喝了一口微热的茶水,心里头倒又舒服一点了。 却忽得听门外响起了“叩叩”地敲门声,卫瓒喊了一声进来,便见随风急匆匆进来,神色几分肃然。 却是低声道:“证人在京郊附近遭了劫了,这会儿咱们已经带人躲起来了,等着接应。” 林大夫的证人。 安王开始动手了。 卫瓒一听,便知事态紧急,便起身来:“知道是我们的人了么?” 随风低声道:“他们看样子是刚刚发现的,还不知道。” 卫瓒便沉默了片刻,道:“帮我找个遮面的东西,我亲自去。” 随风应了一声,匆匆去寻。 卫瓒低下头,对沈鸢说:“我两日一定回来,我留传信的鸽子给你,若有急事,便告知我。” 沈鸢也晓得事关重大,面色几分凝重,说了声:“好。” 卫瓒却忽得凑近了。 沈鸢以为他要说什么暗语。 却听卫瓒轻声戏谑道:“这城中杏花不艳,待我回来,从山中折杏给你。” “状元郎。” 沈鸢却是怔愣了许久。 只低头看自己杯中热茶,如湖心落一瓣花。 原本几分迷茫,如今却更生层层涟漪。 半晌听得步履声匆匆,从窗口瞧着那人身姿矫健、箭袖轻甲,一骑白马而去。 又是止不住心里骂,这卫惊寒只会这些蛊惑人的本事。 他多少烦恼都是他带来的,半点儿忙帮不上,却只搅得他心乱如麻。 而且…… 怕不是故意跟他作对的,榜都没下来,就喊他一声状元郎。 待下了榜,这人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若真得了状元,他还要跨马游街,还有御宴在后头呢,哪儿就在乎他一枝杏花了。 这人就是存心见不得他风光。 第81章 京郊废庙。 卫瓒带人赶到的时机恰到好处,是证人藏身荒庙之中,险些被截杀的关头,一场鏖战过后,地上只余横七竖八的尸首。 寺庙中神像剥落了彩绘,不知怎的,便有几分狰狞面孔。 地上死士一只手颤抖着欲抓起匕首,却是被一只锦靴碾过手腕。 骨骼尽碎。 卫瓒却视若无物,面无表情踏了过去。 随风在身侧低声问:“这些人怎么办?” 卫瓒说:“就地格杀。” “问不出什么,留着也是祸患。” 随风应了一声“是”。 枪尖还染着红,面具上也沾了点点血痕。 随风似乎已是习惯了,那位他自小追到大的小侯爷,独自在外时,总是含着几分冷漠,这短短一年的功夫,却越发与靖安侯神似,甚至比那位久经沙场的靖安侯还要冷上三分。 将领的冷漠是残忍的,亦是可靠的。 倚在门边的卫瓒却仿佛听着了什么声音似的,微微皱起眉,那声音自远处而来,逐渐由远及近,最终他伸出染血的手,却是接过了一只雪白的鸽子。 他解下鸽足上细小的竹筒,细看了半晌,却是拧起眉来,半晌轻声道:“京北大营异动。” 安王这一世没了死士,便借着昔日质子的名声,隐有拉拢驻京四营的态势。 卫瓒心里头有数,便早早在各营扎了眼线。 如今京北大营一动,卫瓒便立时觉着事态不对。 正是思忖之时,便见又飞来一只白鸽,卫瓒只拆了信一瞧。 是沈鸢的字迹,清隽雅致,寥寥数字,大意是已得了状元,准备赴宴。只是昨日会文殿走水,今日御宴照常进行,改安排在宫外的皇家别苑。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4节 另有辛人,欲观礼于侧,圣上已准奏。 卫瓒只瞧了个大概,便是面色一变。 随风识得这是家中的鸽子,又见他面色有异,便问:“可是沈公子出了什么事了?” “不是沈折春,”卫瓒道:“是安王要动手了。” 每至科举殿试之后,皆有御马游街,赐宴招待新科进士,至嘉佑帝一朝,更是年年亲临,以示恩荣。 民众起了个别号叫文曲宴,道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来,才得中进士。 这御宴历来安排在京中会文殿,如今会文殿走了水,便急忙改在了宫外北边的山上别院,连带着圣驾此刻只怕也已经启程了。 若是联系京北大营的异动一看,却是不言而喻。 卫瓒看着身后荒庙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喃喃说:“难怪只派这些人来。” 安王也没想到,这两事竟这样巧合撞在同一时间,便压根儿来不及细查,更分不出多少人手来。 如今对安王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这次嘉佑帝临时移驾别院,守备必然不如往常严密,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连会文殿走水,都看起来不甚像是个意外。 卫瓒只片刻便想通了这里头的算盘关窍,将手中纸条一翻,却见后头写了一个:“万事小心。” ——便知道沈鸢心里也多少有了戒备。 卫瓒垂眸只将这纸条收入怀中,却提起枪,立时翻身上马,扬声道:“传令,所有人即刻启程返京。” 随风说:“咱们去报圣上?” 卫瓒道:“来不及了,直接去求援兵。” 按着信鸽传讯而来的时间,此刻只怕圣驾已然到了别院,哪里有时间去报讯。 随风说:“那若别院被攻破了可怎么办。” 卫瓒却是轻声道:“不会这样快,梁侍卫应当也随驾了。” “……还有今科的状元郎在。” 唯独在说这话的时候。 卫瓒几分冷意的眸子,闪过了一丝别样的光。 …… 皇家别院。 嘉佑帝正端坐其上,殿中正仿效周礼,令众伶人持箭矢,做燕射之舞。 而在这之下,便是一众新科进士,虽已令众人无须顾忌,只管饮酒行乐,众人亦不敢放肆。 只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宫殿天子,又忍不住目光往今科的沈状元身上去瞧。文人多好颜色,虽说历年天子点状元,多少都要挑那眉目端正俊秀的,但今科的状元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又是一身红袍昭昭,实在夺人眼球。 前几日便有人忍不住上门攀谈一二,才晓得竟是状元郎虽姓沈,却住在靖安侯府,进出时俨然如侯府半子,车马衣衫皆是贵重,就连说书人,也能说出这沈公子的二三事迹来。 有意结交的人便越发络绎不绝起来。 作诗写词时,皆一口一个“折春”地喊着。 那状元郎也神色温和一一应下,周旋应酬,滴水不漏。 可避开人去,沈鸢忍不住与梁侍卫静静互换了一个神色。 他开宴前便寻了机会,将自己的忧心同梁侍卫说过,梁侍卫也已遣了人去别苑山下勘察,一旦有异动,便会即刻回来报信。 只是他心中仍是忐忑。 他已给卫瓒传了信去,卫瓒的信息要比他多得多,若真有异,卫瓒必定会第一个来驰援。 那这里必须得撑到卫瓒来的那一刻。 可越是没发生的事情,越是教人心惊肉跳。 沈鸢慢慢垂眸,以长睫掩下眸中异色,正逢嘉佑帝唤他近前,与他温声道:“听闻沈状元如今身子已好些了。” 沈鸢知道这消息只能是卫瓒说的,便恭谨道:“蒙浴圣恩,已好得多了。” 嘉佑帝便笑道:“当日在国子学中见你,不想你竟有这般才学,惊寒这小子,旁的胡来,看人却很是精准。” 沈鸢低低应了一声。 不知怎么,这时越是提起卫瓒,他心里头越发是复杂难言。 正在此时,却忽听那辛三皇子起身道:“这燕射之舞,虽名为燕射,却未免绵软无力,我携了奴仆数十,亦擅舞蹈,不如请诸位也瞧一瞧。” 众人闻言,便是微微一怔。 沈鸢也循声看去。 便是这位辛三皇子,一怒之下杀害了昔日的质子盛愔。此人如今已在辛封王,面见时,已不当再称三皇子,细细看去,已是中年,眉眼中仍是暴戾烦躁之色,分明毫无耐心观赏这满是文人的宴会,却又带着几分恶意,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众士子也大皱眉头。 又因着旧日辛的强横,越发觉着此人贸然无礼。 上头嘉佑帝也皱起眉来,却是没有说话。 半晌,只眼色微微一动,便只听得身侧宫人道:“准上堂来。” 那辛三皇子便是古怪一笑,拍了拍手掌,道:“让他们上来。” 数十辛人奴仆便鱼贯而入。 个个筋肉粗犷,身披彩服,只是却也皆断一右臂,以木肢替代。 沈鸢退回座位去,身侧便是探花,并非京城人士,是头一回见着辛人这些个奴隶,见个个右臂木肢,便不由得大皱眉头,低声道:“此刑酷烈,实在有失仁慈。” 众士子也是议论纷纷。 只听得异域乐声响起,这些辛人奴仆时而以木肢做敲击声和乐,时而以木肢顶数球作乐,间或做滑稽之态取乐众人。 动作虽有力,沈鸢却总瞧着不大舒服。 他忽得想起了卫瓒曾捉到的黑衣领袖,也是只得一臂,另一臂却自手肘之下,接做了刀刃。 他这灵光一闪之间,便觉其中有异,正欲起身。 却忽得听见堂外响起高声急报:“圣上,山下有人来袭!” 便是这一喊之声。 却如同一个信号,这些辛人奴仆齐齐在右臂一按,不知触动了何种机关,各个脱去右臂木肢,裸露出刀刃来,却是目露凶光,往殿上扑杀而去。 又听有人高喊了一声:“护驾!” 便见金雀卫与这些人战作了一团。 这些奴仆很是怪异,因以刀为臂,武艺格外险峭,一时之间竟难分高下。 这殿中余下人更是大乱,这里里外外大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士子,头一回面圣,竟遇着此等作乱之事,竟一时之间不知进退,狼狈不堪,或躲在屏风之后,或寻书册食物抛去,却又不知打着了谁。 沈鸢却是反应极快,只死死盯着那辛三皇子,这人正趁堂中大乱,露出几分阴冷之色,被掩护着一路退后。 沈鸢左右看看,却是见堂下还有一伶人并未散去,似乎是先时做燕射之舞的伶人,手中舞蹈时的弓箭,讷讷不知该做什么。 甚至连这殿中发生了什么,都不大清楚似的。 沈鸢只一把将他抓过来,指了那三皇子与他看,低声道:“擒贼擒王,射那为首的。” 却听那伶人哭声说:“我手抖,不敢动。” 沈鸢一顿,却是连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只劈手夺过弓箭。 幸好,这舞最后要请贵人亲手将箭矢射入靶中,以显示箭术,故而箭矢用的是真的。 ——只是也唯有这一支箭。 他深吸一口气。 拈弓搭箭,如练习过千百次一般,一气呵成。 这弓是舞者为殿中起舞所用,并不算重,沈鸢却是用尽全力,方能拉来开。 拉满时,已有人发现了他,冲他飞扑而来。 那三皇子也意识到了此事,目露惊骇之色,猛地向后闪躲。 可沈鸢等的便是这一刻,刹那目如刀锋锐利。 指尖一松。 箭矢破空之声已淹没在这混乱的大堂,却在沈鸢的耳中变得无比清晰。 箭矢穿太阳穴而过。 只余羽簇在外微颤。 只见那三皇子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却是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眼,只“噗通”一声倒地。 只听得身侧人一声惨呼:“殿下——!” 辛人登时乱做一团。 忽而殿外一阵风起,便见那状元郎手执长弓,红衣欲燃。 沈鸢嘴唇微动,却是无声地、不知与谁喃喃。 “……谁说我拉不开弓。” 第82章 安王带着北营的兵浩浩荡荡上山去,本以为此事手到擒来,哪知竟是久攻不下,缠斗了起来。 安王观战许久,面色阴冷道:“废物,那些辛人实是废物。” 尤其是那辛三皇子,这许多年来,不见半点长进。 他与那辛三皇子本已协定,只需里应外合,待他攻上门儿去,三皇子在里面便以刺客作乱。 只需里面一乱,外头防备自然也弱了,他们只趁乱夺门而入。无论嘉佑帝是否被刺杀成功,都难逃一死。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5节 届时他再自称是救驾来迟,将自己放在一个勤王未成的位置,正好能登上大位。 到那时候,成王败寇,个中曲折细节,又有谁会去追究? 哪知事情从一开始便不如计划顺利。 先是从山下便远远见着金雀卫放哨,待好容易冲上山去,哪还有什么内乱,众禁军只仿佛略微有些骚动一般,挂了些彩,早在门口严阵以待。 如今这别苑虽名为别苑,却到底是行宫,易守难攻,眼见他们人多势众,便将大门一关,哪里还进得去。 纵然围墙算不得高,可仓促谋反也不可能带攻城器械,让人一个个儿翻墙过去,便如做箭靶子无异。可意图破门,更是久攻不下。 身侧北营将领几次出计,也皆被勘破,却是不由低声道:“梁侍卫如今可非同小可。” 安王总觉这并非梁侍卫的手笔,却又来不及细想,只是愈发急躁。 他原本儒雅的面孔,也露出几分狰狞急恼,低声道:“再这样耽搁下去,纵是消息封得再好,这边儿的消息也该传出去了。” 半晌忽得下令:“放火烧门,我就不相信,什么门还禁得住火烧不成。” 围墙是砖,门却是木,只一把火烧尽了不就得了。 士卒闻言听令,以火油泼门,而后点火,果然烧了起来。 安王正待面露喜色。 却不想这火烧了一刻钟,虽将门烧尽了,却并没有止歇,反而火光冲天。 这才发觉,对面正往火里填木与棉絮。 门那头的沈鸢非但不拦着,还要人将这火填得更旺,待这大火熊熊烈烈一起,安王才发现,这门已进不去了。 火既能焚门,便亦能拒敌,端看是怎么用罢了。 安王身侧那将领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事已进行到了这一步,有进无退,退了也不过是个死罢了,只得献策道:“殿下,若如此,一时半会儿怕不成了,我们不如改攻东门,应当还来得及。” 安王隔着那重重叠叠的火,似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心头一震,仿佛意识到了,到底是谁在这苑内出谋划策。 那将领又重复了一遍。 安王才咬着牙道:“那便如此吧。” 便是一扬手,正欲传令下去。 却忽得听有人道:“不好!有援兵来了!” 安王却是不可置信,余下大营离此处都有距离,一来一回,调兵遣将,怎的都需要时间,怎么可能来得这样快。 哪知他一扭头。 只见那山林中山雀飞起,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马蹄声震天撼地,仿佛踏破了山川而来。 其中一队骑兵来得最快,竟以一冲之力撕破一道裂口,迅猛如一道闪电,杀得人措手不及。 中有一人白衣银铠,银枪染血。 安王只瞧一眼,便是大骇,目眦欲裂道:“卫瓒!你没死!” 却听卫瓒笑道:“承蒙殿下厚爱,我活得好好的。” 不过呼吸间的片刻,那一人一马已冲至面前,携领身后骑兵,竟是杀出一条血路。 枪尖所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京营许多将领士卒,只听过卫瓒的名声,却未亲眼见过,心里觉着到底年少,未必有多么善战。 如今一见,方知如猛虎出笼,竟是万夫不当之勇。 安王已是胆寒,顾不得什么,反身欲走。 却不想卫瓒竟比他更快。 眼前银光一闪,如银龙一现,竟是一枪将他从马上挑落,滚在地上。 安王尚未起身,只听卫瓒道:“叶书喧,你已到了头儿了。” 叶书喧。 周围人都不晓得,卫瓒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独独安王已许久没听得这名字,第一反应竟是怔愣。 只这出神的功夫,便是肩上一痛,却是叫一把短刃钉在地上。 卫瓒收回手去,只提着枪,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晋桉,你将人捉起看好了,若丢了人可担戴不起。” 身后晋桉便应一声:“是!” 倒是唐南星在边儿上嘀咕:“怎么就将这事吩咐你,却不吩咐与我。” 晋桉笑说:“你自己靠谱不靠谱,心里没点儿数么。” 唐南星不情不愿哼了一声,嘀咕说:“不就是今年夏天丢了个人么,怎的现在还记得。” 晋桉却远远瞧着宫门那一道火,半晌说:“又起火了。” 身后大军也涌了上来。 ++++ 安王和那北营将领一被拿下,余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多时便结束了这一场乱战。 别苑里头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已然结束,隐隐有欢喜之声,只是门口烧起的火片刻之间熄不下去,也不好出门来迎, 却是门里头金雀卫各个灭火的灰头土脸。 卫瓒便令人将安王等人捆了,余下人等帮着里头灭火。 梁侍卫倒是从墙头翻了出来,见了他们,一拱手道:“小侯爷来的实在迅猛。” 卫瓒便道:“一接到信,便往东营去求援去了,正逢着晋将军在练兵,连整兵都省了功夫。” 东营便是晋桉的父亲晋将军把守,连带着晋桉唐南星也正在营中打混,卫瓒倒是省去了许多解释的时间,将这些人一并都领了来。 卫瓒问道:“圣上现在如何了?” 梁侍卫笑道:“里头的刺杀已制住了,你待会儿进去便知道了。” 却是晋桉一惊:“刺杀?怎的会有刺杀。” 梁侍卫便将辛人作乱一事详细说了一遍,却道:“倒是多亏了今科沈状元了。” “他一箭便结果了那辛三皇子,才得以快速制住了乱。” “之后又自向圣上请命来防守,就连如今这会儿烧门的事情,也是沈状元的主意。” 安王兴许是从先头会文殿走水得了灵感,竟要以火烧门。当时就有人变了脸色,到底是敌众我寡,但以人数论,便难敌对方。若真让这些人进来,只怕胜负难料,纵然守住了,禁军也要死伤大半。 沈鸢却道,安王烧门,便让他烧,烧得越大越好。 安王才是那个耗不起时间的人。 于是便命人取了棉絮油脂木材种种,将安王拒在了大火之外。 晋桉听得他们对话,倒分出神来笑:“有人在沈折春面前玩火攻?” 至今沈鸢那场以火攻火的山林之策,都叫他记忆犹新。 如今安王这一手,着实是昏招。 倒是唐南星嘀咕道:“我在国子学倒没见过他练箭,不是说他拉不开弓么。” 卫瓒却道:“他练过,只是避着人练。” 他是见过的,且是在国子学里头见的。 昭明堂的弓,皆是习武男子所用重弓,沈鸢的确是拉不开的。 待众人都走了,沈鸢才会去射场,用女子孩童的弓练习。 每射一步,便退一步,又退一步。 拉弓的刹那,俊采星驰。眼中有万千光彩流过。 单单只看一气呵成的动作,完美无瑕的流畅身姿,便晓得这是一位好射手。 可最后一箭到底力竭,未碰到靶,就失去了准头。 眼中星火也渐渐暗淡。 可过了几日,他还是会在那射场、在无人时瞧见他。 秉烛夜读,独自练射。 沈鸢擅长隐忍,做得最多的,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无人知晓的、不知前路的努力。 卫瓒想着,不觉有些可惜。 他竟没见着沈鸢最精彩的一箭。 在众人协力之下,不过多时,这火便灭了。 事态紧急,卫瓒便未下马,一路踏马进门去复命,一进门,就见着人群之中的沈鸢了。 苑中尚且存着几分混乱,士子与金雀卫皆在门口。 苑中士子皆着青衫,金雀卫皆是黑缎衣,独状元郎能得御赐的红袍,倒是一枝独秀。他衣袂沾染了几分火灰,颊边沁汗,发丝也凌乱,显然是先头兵荒马乱的结果。 手中却还握着一张长弓,时刻预备应敌,不似平日苍白,却无端透出几分飒爽。 此刻战事已息,沈鸢正低头与一金雀卫叮嘱说什么,周围人喊他:“沈公子,火已熄了。” 沈鸢便回过头来,唇角微微绽开一缕笑意,却是第一眼就瞧着了马上的卫瓒。 不知怎的,就怔着了。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沈鸢抿紧了唇,下意识不想去看卫瓒银鞍白马的身影,却又逼着自己仰头、直勾勾地去看。 还是那样俊朗无瑕,还是那样惹人妒羡。 他隔着门,便知道卫瓒在外头何其英勇。 让他手中的长弓火一样烫手,仿佛在那样的一力降十会面前,他不配拿着。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6节 可这一刻,他却将这把弓攥得紧紧的。 像是已经拥有了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卫瓒驾马向他走来。 与他身影交错的瞬间。 他喊了一声:“卫瓒。” 那小侯爷只扬起笑意。 将一枝火红的杏,别在了他的发上。 第83章 卫瓒匆匆复命时,只见嘉佑帝面色微沉坐在殿中,身侧只得金雀卫,见他绑缚安王进门来,越发神色复杂,许久才道:“外头如何了?” 卫瓒拱手道:“叛军已被缉拿。” 嘉佑帝脸上却并不见喜色。 卫瓒顿了顿,却是又低头说:“臣此番出京,专为寻得几个证人,如今还有一事要禀。” 他说出这话时,众人皆不解其意,唯独叶书喧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说不出是何种意味,只是复杂与败色交织,半晌,静静地低下头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嘉佑帝道:“何事?” 卫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臣状告眼前此人叶书喧,冒名顶替皇室之罪。” 堂内皆惊。 连嘉佑帝也目露惊愕之色。 卫瓒去求援兵时,便已令人顺路传信,请林大夫到山脚下等候,这会儿正好一并请上山来,连带着梁侍卫、沈鸢等人,也一一叫了进来,将整个搜查的过程、这段时间以来安王的所作所为复原。 莫说嘉佑帝,便是向来无喜无怒的金雀卫,也不由得为这一片一片拼凑出来的真相,感到了震愕。 嘉佑帝却是重复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叶书喧。” 这名字已在京中消失了很久,少年成名,如流星般陨落,来不及留下影子,便匆匆被人遗忘。 以至于安王归国时,根本无人记得此人的存在。 这下嘉佑帝已想起来了。 在叶家倾覆之前,叶书喧是名动京师的少年才子,诗画皆佳,文采斐然。 叶家最为昌盛时,入了宫为太子伴读,清高性冷,人处处捧着敬着。当时的待遇比皇子也差不许多,与精通文墨的太子盛愔形影不离,相得益彰。 只记得一次先帝于亭中赏雪,考校学问,宫中皇子与伴读,皆作了一首咏梅诗,糊名请众臣来评,最终得了头名的却是太子盛愔,而叶书喧屈居次位。 那时的嘉佑帝尚且是二皇子,最不擅长文墨,生母与当时的叶皇后不睦,他与太子盛愔算不得相熟,只是却也对自己这位兄长心存几分敬慕。 那日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诗,回去向兄长请教。 只是却见那亭中只余下两人,叶书喧将自己的诗撕了个干干净净,雪似的纸片落了一地。 盛愔垂首拾起那些字句,却是叹道:“分明是佳作,可惜了。” 叶书喧却说:“有什么可惜,不如殿下那一首意境更高。” 盛愔眉眼温柔说:“可这一首我却很喜欢,比我自己做得都喜欢。” “书喧,你未免眼睛生得太高,只会往头上看,却不往底下瞧,也不往自己身上瞧。” 叶书喧道:“下头有什么好瞧的,叶家什么时候教人往下瞧过。” 盛愔轻轻叹了一声。 彼时正值冬日,冰雪渐融,阳光正好,风卷起那些雪样的碎片,与两人锦绣斑斓的衣袖。 叶书喧说了一句什么,却是叫盛愔笑了起来,半晌摇头叹息说:“你啊。” 回首瞧见他时,盛愔喊了一声:“二弟。” 叶书喧恭谨冰冷喊他:“二殿下。”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情,连嘉佑帝也记不大清楚了。 那些只知风月、只谈书本的日子过得太快,两国交战,烽火连天,失地让利,年轻的兄长离国为质,先帝病亡,连带着那一个叶书喧,早早就被人遗忘在动荡之间。 就连嘉佑帝自己,也仿佛忽有一日,忽得捡了个皇位到手,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竭力去整理破败的河山,怕辜负父亲,又更怕辜负兄长的牺牲,又到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熟稔自然拥有了威严,又不知过了多久。 多年后再见兄长,已是生疏了太多。 嘉佑帝那时不觉得怪异,只猜测是因为地位的变化逆转,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沧海桑田。 可哪知,竟是因为兄长早早就已亡故了。 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如今时隔多年,再听兄长当年的遭遇,嘉佑帝竟是怔愣许久。 先是细细看了许久叶书喧的面孔,却是胸腔嘴唇一齐颤抖,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指着鼻子道:“尔敢!尔敢!” 半晌去夺身侧人的刀,要亲手去砍,却一口气上不来,哽在原处,待左右人上前去搀扶时,只听得一串的“杀”字。 众人皆不敢真去动手,只怕嘉佑帝又变了心思,事后又觉着恨。 却是梁侍卫半晌低声道:“圣上,不妨押下去,容后再议。” 嘉佑帝半晌才顺过气来,眼神几乎要瞪出血来,点了点头,这位一直温吞少怒的帝王,此刻却是阴冷说:“看好他,莫叫他死了。” 叶书喧却始终未曾变过神色,只是几分阴郁,几分冷意地坐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金雀卫匆忙将人押出宫殿时,沈鸢正在殿外垂眸立着,并没有去看他。 可叶书喧的脚步却忽变得慢了。 身后金雀卫推搡了他一把:“快走。” 叶书喧却是一动不动,定定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真像。” 沈鸢这次并没有动摇,只是淡淡说:“我不像你。” 叶书喧无声地笑了笑,那细长眉眼,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面容是一个人的,笑容是一个人的,却哪个都不是他的。 叶书喧说:“像太子殿下。” 他第一眼见到沈鸢,是真的认为像自己。 直到那一日元宵登楼。 他却见着了盛愔的影子。 叶书喧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出游,也是上元节,盛愔带着他去城楼上看烟花。 那时正值战乱,国仇家恨,游人越发稀少。连京城的烟花灯火,都不如旧日热闹,只绽了几朵,便匆匆谢了。 冷清得叫人难受。 盛愔坐在城楼边上,锦袍在寒风中招展,狐绒的领子簇拥起俊秀柔和的眉眼,问他:“书喧,你觉得我该去吗?” 叶书喧那时已是奴仆,不复旧日傲骨,只低垂着眉眼,说:“为何不去呢。” 去了,盛愔便不再是尊贵的太子。 也如他一般,会零落成泥。 那是他第一次将盛愔引向黑暗。 亲手推向那烟火之后的零落。 盛愔却笑了笑,说:“是啊,为何不去呢。” “天下唯有一人不配怯懦,那便是我。” 那时叶书喧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以为只要盛愔被拉低一点,他心中的毒与冷,就会消去一些,他会变得好一些。 但并不是这样。 盛愔越低,他越是觉得,还能更低,直至与他相同。 有了一次,就发疯似的想第二次,第三次。 他想见盛愔被毁去,想见盛愔与他一同万劫不复,他知道辛三皇子的疯癫,却还是没有叫盛愔避开,甚至有意无意地,推了盛愔一把。 他身上的冷与毒与日俱增,深入骨髓。 有时会想,也许这世间欠他的,他应当从盛愔的身上讨回来。 盛愔知道他这样恨他吗? 叶书喧不清楚。 只是盛愔毁了手的那夜,用缠满了纱布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低声对他说:“书喧,我们还能回去的。” 他注视着盛愔的手,却只得到了一丝令他惊惧的快意。 他想,回不去了。 无论是故国。 还是他们。 叶书喧注视了沈鸢许久,像是透过他注视了许多。 片刻后,他慢慢说: “太子殿下的遗骨,我带回来了。” …… 安王被押送后不久,嘉佑帝也无心再在此处多留。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7节 只是御驾走得容易,后头的事情却数不胜数,接手的官员不明情况匆匆而来,卫瓒连同梁侍卫留下的几个金雀卫,被交接事宜拉扯得团团转。 处理完这许多事,已是月上中天,苑中士子都已离去了,只剩下匆忙打扫的宫人和士兵,他才终于有时间去找沈鸢。 遍寻不着,后来才发现,沈状元已累得在别院廊下睡了。 这一场宫乱,将他的体力耗尽了,却是倚着微凉的宫柱打盹,红袍已皱皱巴巴、眉心也微皱,头上那一枝红杏却仍鲜艳地绽着。 他见了,便慌忙脱了外裳,将人整个儿裹住,生怕着了凉。 复又坐下,将人揽着轻轻摇动了两下,低声喊了两声:“折春,沈折春。” 沈鸢只眼皮动了动,轻轻“唔”了一声。 卫瓒说:“带你换个地方再睡好不好?该着凉了。” 沈鸢轻轻“嗯”了一声。 却是没睁眼,显然已是困得厉害了,也不高兴换什么地方。 他便笑了一声,低下头,坏心眼啄吻沈鸢的脸颊、眼皮。 一下又一下。 将沈鸢被他亲得痒了,烦得挥手来推他,却又半点儿力气没有,推也推不开。 这才无奈将眼睛睁开,声音里含着几分沙哑喃喃:“你做什么。” 卫瓒闷笑一声,不愿让他再睡,只在边儿上故意问:“梦见什么了?怎么皱着眉头。” 沈鸢却是半睡半醒、几分恼意地看他,喃喃说:“梦见我做了这么许多,你一来,又把风头都抢走了。” 卫瓒没想到还真梦着他了,见四下无人,却是将沈鸢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紧了,将沈鸢整个人都拉进怀里,在耳边低笑说着话:“今日谁也抢不去你沈状元的风头。” “你晓得那些文人怎么说么?” “会文殿,别苑,两宫大火。” “烧出一个涅槃的沈状元。” 卫瓒的声音很轻,一句一句地复述。 只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比旁人口中说出来威力更大。 沈鸢耳根便渐渐染上几分红,眼底的睡意也褪去了,半晌轻轻哼了一声:“吹捧得这么肉麻。” 卫瓒说:“那你还笑。” 笑得他魂儿都要没了。 第84章 这个春日,整个朝堂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卫瓒尤其是忙得脚不沾地。 叶书喧与昔日太子盛愔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后头更难办的还有辛人夹在其中。 三皇子与安王勾结谋乱,被沈鸢一箭射死了,辛人自然不肯认下此事,几封书信前来质问纠缠。 可嘉佑帝这些年苦苦练兵兴武,为的便是这种时刻不再受人辖制,大祁已并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亲手将储君送做质子的时候,对那些书信里暗藏的威胁意味,嘉佑帝却是提也不提。 非但不提,朝上但凡有主张对辛低头的,也是反驳的不留情面。 聪明人都瞧了出来,此事断无回旋之地。 此事拉拉扯扯了许久,书信来来回回,听闻辛那边的老皇帝又犯了毛病,几位皇子之间暗潮涌动,一时之间竟稍稍将三皇子这事情暂且按下了,只说,若三皇子尸骨暂不归还,请将明瑜公主送返,辛愿出币资酬谢。 这也算是让步了。 这时众人才想起,京中还住着一个被辛送来联姻的明瑜公主,如今出了这等事情,联姻已是不能,留着也无甚大用。 嘉佑帝当朝点选了大臣操持此事。 却又私下将卫瓒叫了来,将一道密旨予了他:“辛内势不稳,此番护送明瑜公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数,你也随着去。一旦有变,也好随机应变。” 卫瓒一怔。 随即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 辛祁如今情势本就紧绷,再加上辛国如今大局未定,态度如何也没法儿明确判断,最合适派去边境的人,就是他这个闲散却会带兵的小侯爷卫瓒。 卫瓒便是单膝着地,郑重道:“必不负圣上所托。” 嘉佑帝自打盛愔落葬之后,接连许多日都不见笑脸,每每上朝都教重臣提心吊胆,如今倒是难得笑了一笑:“惊寒如今也有本事了,不是当年只知胡闹的浑小子了。” “从前只觉你尚且年少,行事冲动,此行你与沈折春商议着行事,我也放心一些。” 卫瓒闻言,竟是一怔:“沈折春也去?” 后一想,护送公主一事,必在康宁城外交接,沈鸢动了心思也实属正常,只是…… 卫瓒皱着眉道:“他那身子,怎么不还得调养个一年半载,这会儿只怕不适宜颠簸。” 嘉佑帝却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欣赏来:“此事是他自请的,别苑内乱,你与他当记首功,朕本欲擢他官位,只是他却自请了这样一个差事。” “他说不欲入翰林,若此番回来,能与兵家事打交道,便再好不过。” “此次别苑内乱,足见其机敏才干,到底是沈玉堇的儿子,朕又如何不成全?” 卫瓒怔了一怔,半晌没说话。 心知嘉佑帝说得都对,只是心里头仍是复杂。 半晌,却是见嘉佑帝将一册奏疏放在边儿上,抬眼皮看了看他,道:“你呢,想要点儿什么赏,这会儿赶紧说了。” 卫瓒心知这会儿算是嘉佑帝几日难得一见的好脾气。 半晌轻轻咳嗽了一声,却是说:“圣上听说过前朝有个宰相,叫费光的么?” 嘉佑帝抬了抬眼皮:“是有一个,是位贤相。” 卫瓒翻了好几夜的书,才找到这么一个恰到好处的人,慢慢说:“臣听闻,这个费光……他似乎娶了个男妻。” 嘉佑帝批着奏折,“嗯”了一声:“前朝的确有此风俗,只是在世家官宦中罕见。” 卫瓒说:“我听闻如今也有些地方,还有这等风俗,有好些家境不好的,娶不起妻子,便男子与男子相婚,结成一对儿过日子,收养弃婴或过继子嗣,过得也很是和美。” 嘉佑帝这会儿已批了三五册奏疏过去,还以为这小子是要跟他说些民间疾苦,提出些政见来,便颇为耐心地听着,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哪知这个小王八蛋铺垫了半天,一开口说:“圣上觉着,臣也娶一个如何?” “……” 嘉佑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卫瓒说:“臣以后想娶个男人过日子。” 话音刚落,嘉佑帝的奏折就飞他脸上了。 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荡然无存。 嘉佑帝:“滚出去。” 卫瓒灰头土脸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又从殿门口探了个头回来,如年少时,几分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姑父。” 嘉佑帝没好气道:“谁是你姑父?” 卫瓒说:“圣上现在不答应就不答应,可先别跟我爹我娘说啊。” 嘉佑帝说:“滚。” 卫瓒又一溜烟没影儿了。 嘉佑帝自己坐在那,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卫瓒年少时,猫嫌狗憎,满京城到他御前告状那会儿。 旁人只道是靖安侯辛苦,哪知那会儿他也辛苦的厉害。 一想到这小王八蛋现在还有着要紧的差事,连给他安排几个名门闺秀相看都来不及。 怕不是一早就算好了的,比小时候还难搞。 嘉佑帝头疼欲裂。 …… 卫瓒这会儿也揣着一肚子的事儿,心里头正琢磨着怎么能把嘉佑帝摆平。 嘉佑帝并不是独断专行的脾气,相反,在国事之外,都相当好说话,这事儿同嘉佑帝说,远比同他爹说要来得靠谱。 只是跟男人成亲其实还不是最难办的一关。 要把连中三元的沈状元娶回家,才是最难的事情。 再加上一想到沈鸢要拖着那半好不坏的身子,跟他去康宁城,他心里头就难免几分恼。 这时一时忽上,一时忽下的,将将回到枕戈院儿门口,却见人正往外头搬些箱笼书卷的,一看就是沈鸢的那些家伙什。 卫瓒挑着眉,声音几分冷说:“这是做什么呢?” 屋里知雪正带了人收拾呢,见了他一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搭茬。 却是自沈鸢抱着几册书自里屋出来,将书卷往知雪手中一放,温声说:“叨扰小侯爷这许久了,这会儿也该回松风院了。” 他这话一出来。 房间里头便冷了好几个度。 卫瓒却是冷声说:“沈鸢,你本事大了。” “人说搬就搬。” “去康宁城,连知会我一声也不知会。” 沈鸢忍着笑,示意知雪她们出去,这一众小姑娘要多机灵有多机灵,提着书拿着瓶瓶罐罐,逃得飞快。 沈鸢一面去收拾桌案上的笔墨,一面轻声说:“康宁城的事儿,你不是也知道了么?哪就非得特意跟你知会了。” “再说,老在你这儿住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卫瓒说:“不是哪回事儿了?” 沈鸢说:“就是外头瞧着……”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8节 话音未落,一扭身却让人压在案前,困在了双臂之间。 卫瓒说:“沈状元,你有点良心没有?” 沈鸢淡淡说:“我没良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小侯爷怎的今儿才认识我似的。” 卫瓒满脸愠色盯着他,竟有说不出的委屈来。 沈鸢让他看了半晌,似是想着了什么,却是轻轻一笑,将卫瓒撑在桌边的手握住了,半晌说:“我又不是要跟你生分了,你这样做什么?” 卫瓒眯着眼睛冷冷瞧他,心里已猜出这人多半有鬼,并不打算被这一点儿糖衣炮弹给哄了。 沈鸢果然得寸进尺,慢条斯理说:“今儿我送林大夫去给姨母瞧一瞧脉,跟姨母说了去康宁城的事情。” 卫瓒说:“她怎的说?同意了?” 沈鸢说:“姨母不大情愿放我去,我一说,她便一脸忧心忡忡,我若再往下说,只怕姨母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见了心里头难受。” 说着,却是耳尖微微有些粉了,指尖儿轻轻勾过他的手心,淡淡说:“卫惊寒,你帮我去哄一哄,我便想法子不搬出去了。” 卫瓒这会儿心里头才明白过来。 ——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卫瓒反手将这人的手抓着了,盯着他道:“你要去康宁城,连个商量也不跟我打,却还要我给你劝着母亲。” “沈折春,你未免算盘打得也太响了。” 沈鸢便说:“怎么?” 卫瓒道:“我不去。” 沈鸢前世与康宁城的缘分,实在是来得太险,他至今都经常能梦见自己赶回康宁城,却只得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沈鸢,能梦见之后大雪之中,沈鸢已然冰冷的身躯。 卫瓒说:“别说我娘了,我也不情愿你去。” 沈鸢闻言,神色几分柔软了,却是淡淡说:“那又如何?难道我留在京中,等着你的消息不成?” “见着你亲自去我父母守过的城,往后再见你如我父母祈愿我一般征战沙场。” “待你回来,见着你便恨得牙根痒痒。” 卫瓒不说话。 沈鸢手中摆弄着一只狼毫,却是有意无意似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说:“你若要我留在京里也成。” “只是卫惊寒,你只算一算,” “如今京中有多少适婚的姑娘,上门儿说亲的有多少。我今日去的时候,听说姨母都快挑花了眼了。” 卫瓒却是面色一僵,半晌喉结上下挪动。 ……他这时方觉出不对来。 沈鸢却继续说:“今儿还有人跟姨母说,如今正有郡主招赘,我若运气好,能让人看上做个郡马,怕不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连官路也能亨通。” “你是知道我这人的,野心大,胃口大,一个状元是算不得什么的,到时候若是一个心志不坚……你真要我留在京城?” 沈鸢这厢话音未落,便让人封住了唇。 却是卫瓒喃喃说,我就不该教你这样猖狂。 沈鸢挑衅似的“嗯?”了一声。 那吻起初是柔情的。 后来吻得深了,沈鸢却是让人按在了桌案上,手腕扣着,舌尖一点儿残余的涩苦药味儿,让人尝尽了,只不由自主以膝夹着人,眼尾也渐渐染上了薄红。 狼毫“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也未能惊醒什么人。 只将唇舌纠缠的那一点滋味把玩得透了,吃得尽兴了。 卫瓒才起身,半晌匀了呼吸,垂首在他耳边喃喃:“好,我替你去跟母亲求情。” 那目光里含着几分狼似的凶狠。 “沈折春,你现在尽管嚣张。” “只是待哪一日落到我手里了。” “沈状元,你到时候可别哭就是了。” 沈鸢却半晌没起身,仰面捂着眼睛,听着那脚步声气势汹汹去了。 却是不经意间,泄露出丝丝缕缕的笑意来。 说不清,道不明。 第85章 康宁城之行一定,众多事宜便也跟着紧锣密鼓地排布起来,在离开京城的前几日,沈鸢和卫瓒都在忙着进行交接。 沈鸢在临行前,去了诏狱一次,兴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核对叶书喧一案了。 随着盛愔的尸骨以国礼落葬,旧事也渐渐传开来,昔日太子盛愔离京时,曾有百姓垂泪相送,如今听闻遭遇,便越发恨叶书喧恨得厉害。 沈鸢将自己与安王几次对话一一复述核对,按例应当再瞧叶书喧一眼,复核是否本人。 梁侍卫却是有些犹豫:“血气重,要不公子别看了。” 沈鸢笑说:“我怕什么血气,你叫卫惊寒带坏了么。” 他身子不好,一旦沾着刑求拷打之事,卫瓒便总叫他避着,如今倒好,连梁侍卫也叫他避着了。 梁侍卫这才想起,眼前几分文弱、眉目柔和的人,是能果决一箭射杀了辛三太子的人,这才笑了笑,说:“是我多虑了。” 沈鸢便隔着牢门瞧了一眼。 叶书喧血葫芦似的一个人,是去皮露肉还是血染红了皮肤,已分不清楚,连带着意识似乎也混沌了,眼底已无甚光彩。 他听闻嘉佑帝定的刑罚是凌迟,大祁已百年不曾有人光明正大经受此刑。 甚至连叶书喧的名字,都责令史官彻彻底底抹去,在太子盛愔的传书之中,都只以叶姓贼人、罪奴相称。 沈鸢听闻的时候,心里头便清楚,嘉佑帝应当是气愤难平,恨毒了此人,要以另一种方式,将这人彻彻底底从世间抹去。 叶书喧越是想要人见到他,越是不再有人能见到他。 沈鸢站在地牢门口的时候,听得那血红的人低声喃喃:“殿下,殿下。” 梁侍卫闻声面目冷淡,几分冷色说:“拷打得久了,便神志不清了,已这般念了好几天了。” “也不知念给谁听。” 也许叶书喧早就知道,那唯一无论处境,无论身份,会认真地顾念着,看着他的人是谁。 才会在神智浑噩的那一刻呼喊那人。 可已没什么用了。 昔日他取代了盛愔时。他说人人想他,无人念我。 可在他取代了盛愔的那一刻,就注定再无人看到叶书喧了。 沈鸢看了他良久,垂下眼帘欲走。 却忽得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叶书喧问:“他的遗骨呢。” 沈鸢说:“已入葬了。” 盛愔的遗骨是在安王府的一件旧书房中找到的。 烧做了尘灰,封在白瓷坛中,静静搁置在那些书籍之后。 听皇宫旧人说,这间书房与昔年东宫书房一模一样,那些诗词经史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已许久不曾有人阅读,与那白瓷坛一起布满了尘埃。 尽管在太子盛愔年少时,也曾有人捧着它们,一页一页细细研读谈论。 东宫不曾寂寥,那些或幼稚、或激扬的话语,在树影摇曳时,一重重印在书页上。 后来这一切,都与那间书房一起,被封在了许久之前的时光。 叶书喧许久没说话,牢狱中有轻轻的呼吸声。 沈鸢慢慢自狱中走了出去。 梁侍卫面无悲悯之色,只淡淡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沈鸢出京那日,总觉着有些怏怏不乐,除了盛愔之事以外,独留侯夫人在京中,也总叫他觉着歉疚。 他虽铁了心要去康宁城。 可心知他与卫瓒走了,侯夫人也未免寂寥。 临行前便是越发踟躇,侯夫人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路上的吃食保暖:“衣裳为你做了夏秋两季的,怕你穿得不舒服,都是从前用过的料子。鞋也令他们准备穿过几次的,省得行路时穿着不顺脚。” “最后一车拉得都是药材,若路上哪儿不舒服,便叫林大夫尽早瞧一瞧,路上驿馆未必干净,小心吃坏了肠胃……” 沈鸢乖乖听了好一阵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待侯夫人都说过了,才轻声说:“是折春不懂事,叫姨母担心了。” 侯夫人摇了摇头,笑着说:“哪是你不懂事,也是瓒儿说得对,我总不能将你在家里束一辈子。” “到了城里,记得给姨母写信。” 沈鸢点了点头,半晌才说:“会的。” 其实沈鸢平日在侯府,有很多故作乖巧的话,都是有意要讨侯夫人喜欢,哄长辈疼爱的。 可这次的话,不知怎的,越发像是真的。 他越是跟卫瓒走得近了,越是不敢看侯夫人,好似是辜负了侯夫人的一腔疼爱。 越是喜欢,越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心里头火烧火燎地畏惧。 妒烈成性[重生] 第109节 早早没了家的孩子,是没法儿相信自己在任何条件下都被选择着,被爱着的。 沈鸢低声说:“姨母不要怪我。” 侯夫人怔了一怔,却是轻轻拍着他的手,笑着说:“姨母怎么能怪你?” “你还总说自己不懂事——你是太懂事了,姨母养了半辈子的混球了,什么没见识过。” “你就是掀了天了,姨母都不会怪你。” 正碰着卫瓒牵了马出来告辞,连个礼都行得草率,只进门儿来,懒洋洋笑说:“娘,你说的混球是我爹么?” 侯夫人恨铁不成钢,食指戳着他额头一点一点:“你说是谁?你说是谁?” 卫瓒便是一阵笑。 沈鸢也跟着笑。 又嘱咐了好一阵子,见快误了时辰了,才匆忙叫他们出去。 沈鸢上了车,只听得马车扬鞭,马车咕噜噜碾过青石板,便是已出了侯府了。 这回是出的远门,知雪照霜单有一辆车,省得两个小姑娘路上不方便。 沈鸢在车上发呆了好一阵子,只觉着哪怕是春日,也有一丝凉,只将一边的毯子拿起来盖着。 哪知毯子一掀,却正瞧见下头正盖着一把崭新漂亮的长弓。 沈鸢在兵器方面也是行家,这弓木心匀称、脉理正直,牛筋为弦,通体油润漆黑,并没有许多的纹饰,显然并非文人礼器,可他上手去拉时,却是合手得恰到好处。 旁边仿佛惯例似的,放了一只簪着红杏的小兔子球。 只一眼,就能瞧出是谁的手笔。 有些人送礼,就是要送得坦坦荡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对他好。 他向来多思多虑,却总是抵不过这直白坦诚的好。 指尖拂过那弓身,便越发爱不释手。 沈鸢将马车帘撩了起来,便见卫瓒早早就骑马等在他车边了,见他手里握着那弓,几分笑意说:“沈状元,怎么才发现啊?” 沈鸢说:“你给我准备的?” 卫瓒说:“不然呢,你这车都是我给你筹备的。” 沈鸢怔了一怔,这才觉出差异来。 坐着的位置要柔软舒适许多,车马行进间,也没有从前颠簸得难受。 棋盘书册一应俱全,只是细细去看,书册里多了许多他平日里不大读的闲书,棋盘也是卫瓒下得双陆六博。 显然是预备着卫瓒上车来跟他解闷的。 倒是软枕,仍是胖乎乎的兔子样。卫瓒这人就是对兔子有几分执着。 沈鸢怔了怔,只下意识道:“平日里五谷不分的,怎么还会做起这种事来了。” 卫瓒只扬了扬眉梢:“你说呢。” 沈鸢只轻描淡写说:“前儿不还恼我算计你呢么?” 卫瓒也有些不自在,却是垂眸说:“我自打挨过我爹那顿揍以后,几时真恼过你了?” 无非是接连几日忙碌,没时间好好跟沈鸢说道说道罢了。 却听得卫瓒在外头叹气:“想得沈状元一句高兴,怎么就这么难呢。” 沈鸢瞧着卫瓒含笑无奈的眉目,半晌没说出来。 他有时会想起卫瓒光明正大称赞他的气魄。可不知为什么,让他说出一句来,就这么难。 他攥紧了手里的小兔子,抿了抿唇,却是低声说:“卫瓒,我……心里高兴。” 半晌又说:“多谢。” 卫瓒怔了怔,瞧着那抱着兔子球的沈鸢,竟不自觉有些脸热了。 也不知这热气从哪儿来的,激得人心里头乱跳。 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圈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也用不着这么正经,咱们俩……哪儿就还得这样了。” 浑然忘了是他要沈鸢说一句高兴的。 沈鸢一手轻轻拨弄着那小兔子球上的红花,另一只手却迟迟不将那车帘放下去,也不抬头去看卫瓒。 卫瓒也没问。 就这么走着,卫瓒隔了一会儿,低头问:“你想骑一会儿马么?” 沈鸢果然抬头望他。 卫瓒便俯身轻声说:“待出了城,我带你骑一小段儿。” 沈鸢迟疑了一会儿。 却是眼睛偷偷瞟了一眼卫瓒骑着的白马。 名唤银电,千里名驹。 缓行时都透着一股隐忍的力量和流畅,更别提奔驰起来的模样了。 他记得是卫瓒生辰时,靖安侯掏光了私房钱予他的,平日一见着就心疼得龇牙咧嘴。 卫瓒也爱得紧,平日里是连碰都不给碰的。 卫瓒含笑问他:“折春?” 沈鸢喉结悄无声息地上下,缓慢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各怀鬼胎) 小侯爷:抱春卷在怀里骑马,嘿嘿嘿。 沈春卷:马,嘿嘿嘿。 第86章 之后出城去,卫瓒果然带着沈鸢纵马去。 那辛来的公主有几个侍女,探着头去瞧热闹,相互打趣笑说怎的两个男人坐在一匹马上,便叫新科状元郎无端热了耳朵。 只是饶是如此,也不肯下马去。 沈鸢许久没感受这种驾驭烈马的滋味儿。 银电实在是一匹好马,俊美强壮,皮毛皎洁,因着养在侯府,连鬃毛都被保养洗刷得洁白如雪,只伸手细细去抚摸,都能感觉到那皮毛下血肉律动,一张一弛带给人的兴奋感。 他见过银电疾驰之后,汗水润湿马身,如闪闪发亮的金属色泽,鼻息喷洒出热息,浑身上下都透着蓬勃的野性和生命力。 沈鸢爱极了,越摸越是喜欢,却是低声问卫瓒:“能快跑一段儿么?” 卫瓒说:“你试一试,” 沈鸢本不相信这马会听话,卫瓒的这匹马素来性子倔,平日里只拿屁股对着人,别人碰一碰,就要喷着气刨地,平日出门在外,也只高高地仰着头,傲得跟主人一样。 这会儿能叫他爬上背来,都是看在卫瓒这个主人的面子上。 却不想他一夹马腹。 银电竟当真驰骋起来。 风声呼呼吹过耳畔,一路风景也飞快掠过,虽算不上疾驰,可沈鸢的颊侧泛起兴奋的红,心也跟着鼓胀发痒起来。 那痒意像是种子萌发破土。 他贪爱烈马,便是爱这感觉,他与银电一同呼吸,便仿佛他与马一样快,一样强壮,一样高大迅猛。 跑了好一阵子,卫瓒见他额角已沁出了汗,才轻轻牵了牵绳,叫停着了。 笑着说:“高兴了?” 沈鸢兴奋极了,亲亲热热用手梳理银电的鬃毛,却是轻声说:“怎么这样乖。” 卫瓒却是一本正经说:“物肖其主。” 沈鸢登时便忍不住笑。 卫瓒见他已有几分疲色,便说:“回去么。” 沈鸢左右看了看,却是见四下无人,却是一手爱不释手地抚着银电的颈子,一手轻轻捉住了卫瓒的手腕。 眉眼望着卫瓒时,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却是轻声央他似的说:“你让我再骑一会儿。” …… 沈鸢那一点儿纵马的瘾头,全叫银电给勾了出来。 待到下午时,沈鸢仍是想要驾马,却又知道卫瓒必不同意,便又与照霜换了马骑了小半日。 虽不如银电,却终究是痛快了。 待最后一丝力气都没了,才肯换回车里头坐着去。 哪知他全靠那几分兴奋撑着,待到了驿馆时,才觉着浑身都疼。 沈鸢这好些年不曾练过骑术,人是娇贵养着的,衣裤也都是绫罗绸缎,骤然一上去就折腾这半日,裤子都磨得烂了,浑身肌肉都酸疼不已,连腿根也磨破了皮,行走间一个劲儿地倒抽冷气。 尤其他们在驿馆二楼落脚,连走快了都不敢,硬撑着爬上楼梯去,走一步、倒抽一口凉气,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硬要拿捏着不疾不徐的气度、装模作样。 知雪见他死撑,便说:“你快坐着,我给你瞧一瞧。” 沈鸢自知丢脸,哪里肯让她瞧,咬紧了牙关不肯,只说:“你将药膏搁着就是了,我又不是断了手,用得着么?” 知雪知道他倔,只嘟哝说:“你就死撑吧,化脓了就知道苦了。” 沈鸢心道就是烂了也比丢脸强。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0节 待知雪走了,一瘸一拐起身去拿药膏,却又撞见卫瓒端了饭菜进来。 卫瓒特意使了些银钱,嘱咐驿丞煮些清粥,炖了鸡肉切丝,忙活到了现在,端着托盘进屋来。 倒将沈鸢吓了一跳,险些摔了。 卫瓒顿时哭笑不得,将人搀扶回去,问他:“身上疼?” 沈鸢不情愿承认自己贪图快马,才吃得这些苦头,只装模作样说:“也没多疼。” 卫瓒问他:“明儿还骑么?” 沈鸢赌气说:“往后多骑一骑就好了,又不是没骑过。” 卫瓒说:“还多骑一骑,见了马跟有了瘾头似的,你瞧着我往后还敢不敢让你上马。” 沈鸢轻哼了一声,说:“还不是你拿银电勾得我。” 又问:“银电累着了没?” 千里马不是驮马,载过了两个大男人,多少是吃力的。 卫瓒说:“我见是没累着,它好久没出京了,这会儿兴奋得厉害,在马厩里头还刨土呢。” “估计还得再走两天,才能知道累。” 沈鸢一想着银电那模样,便忍不住笑,跟见了大毛二毛一样。 卫瓒惦记着他一身的酸疼,便低声说:“我帮你揉一揉。” 沈鸢说:“不用。” 卫瓒却已是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按揉。 沈鸢反射性地踢了他一脚,却是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 本就磨破的地方牵扯着了,这下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不耐痛,卫瓒一眼就瞧出来了,问他:“伤着了?” 沈鸢用鼻子答话,半晌“嗯”了一声。 卫瓒练了这许多年骑射,哪能不知他伤在了哪里,当下便要看。 却又不比知雪好打发,沈鸢挣不过他,三下两下就让他按着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上头穿得整整齐齐的,下头绸裤却被磨得碎了,这会儿灯火通明,正好叫卫瓒瞧得清清楚楚的。 驿馆门薄,门外差吏官员踩着地板、闲谈走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沈鸢登时脸窘得通红。 卫瓒一见,便拧起眉来说:“渗血了,还结了块了……剪刀和药膏呢?” 沈鸢说:“我自己上。” 卫瓒说:“药膏呢?” 沈鸢跟那双眸子对视了好半晌,知晓卫瓒不是知雪,几句话断然不能给挡出去了,半晌才说:“你……去将门闩上。” 卫瓒却只将床帐放下了。 那薄薄几层纱,谁也不晓得能不能遮住什么,沈鸢正欲起身。 卫瓒却是那股子浑劲儿又上来了,捉着脚踝不许他逃,在他耳侧几分笑意说:“你若非要磨磨蹭蹭,等人进来看着,我也不在乎。” “……沈哥哥,我想见你自己分开。” 沈鸢登时要推他,却又推不开。 又让他喊了几声沈哥哥,叫白日里头纵马时的亲热给哄了。 指尖攥紧了床帐。 膝盖动了动,到底是慢慢敞开了。 卫瓒眸中笑意越发深了,只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剪刀绞碎布料的声音清脆,沈鸢眼睁睁瞧着那碎裂的布料被放在一边,怎么也不敢去想卫瓒眼中的自己。 半晌,伤口被涂抹药膏。 沈鸢下意识一颤,却又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卫瓒这时却是几分认真说,别动。 带着细茧的手,细致认真地替他匀开药膏。 卫瓒越是认真,沈鸢便越难堪得厉害。 窘迫,不体面,敞开着由人任意施为,却又让几句话给哄得团团转。他在素来高傲的卫瓒面前,是这样的姿态。 是不甘不愿的,却又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不愿叫知雪这样碰他。 却允许卫瓒这样对待他。 听得卫瓒轻轻的一声笑,沈鸢便攥紧了床帘。 外头不断有人声踏过木板的声音。 他在那些细细碎碎的对话里,听着似乎有人在谈及他。 一个在向另一个说,状元游街那日如何热闹,如何万人空巷。 另一个笑着问,可是随行的那位沈状元,的确生得俊美。 沈鸢听得耳根通红,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去,却一手将帘子攥得更紧了,几乎要将那一层纱揉碎了。 可却又无声无息起了些变化。 卫瓒蕴着一丝笑意,半晌喊他:“沈哥哥。” 沈鸢心知自己藏不住,这称呼越发叫他意乱神迷,便匆忙要遮掩自己的衣摆。 却让卫瓒捉着手腕,吻上唇来,喃喃说:“沈哥哥,有人帮过你没有?” 沈鸢说,帮什么。 卫瓒低低笑了一声,眼底藏着几分熟悉的胆大妄为。 却是喃喃说,我帮你。 你也……帮帮我。 含着那药香浸染的唇瓣时。 卫瓒想起文昌堂那些人写酸诗时,出了名的那句的沈郎春色。 ——那外人窥见的一抹温柔,算什么春色。 这帐里头摇曳含情的。 才是藏不住的乍泄春光。 ……… 傍晚知雪端了茶饭进来。 便见着这一间屋里窗户大开,却又燃着熏香,床幔层层叠叠地垂落,仿佛里头的人已睡得熟了。 这会儿本不是沈鸢睡觉的时候,她只以为沈鸢在闭目养神,便下意识小声嘀咕:“这窗谁帮你开的?小侯爷?也不怕受了凉了……” 一低头,又挽起衣袖,拾起地上的药膏。 越发轻叹说:“用过了就扔,哪儿来的坏脾气,白日里不还高兴得紧呢……” 说着掀起帘来。 却见被褥凌乱,锦缎破碎,沈鸢已沉沉睡着了。颈侧红痕斑驳,锦缎的衣衫只是皱皱巴巴地、草草地裹在外头,嘴唇也湿润红肿。 整个人都让卫瓒拥在怀里头,像野兽守着猎物。 在她掀起帘子的前一刻,他都在肆无忌惮地吻他。 知雪一时半会儿竟哑巴了,张嘴吃了半晌的空气,连句话也没蹦出来。 那小侯爷眉眼淡漠,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 她便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卫瓒这才微微笑了笑,悄声细语说:“你家公子累得狠了。” 就这么一说话的功夫,沈鸢却是不自觉往暖意的发源地又靠了靠,低低地哼了一声。 卫瓒眉眼便流过一丝愉悦来,将沈鸢身上的衣裳拢了拢,便悄声说:“你先出去吧。” 知雪心惊肉跳放下了帘。 眼睛眨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疯狂乱眨。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放公子跟小侯爷出门,这不是要被啃得渣都不剩了么。 ……这事儿能跟照霜说么? 照霜不会提着剑就来了吧? 第87章 沈鸢是深夜里头睡醒的。 他跑了一天的马,又跟卫瓒胡闹了好一阵子,很是消耗精力,夜里头便迷迷糊糊饿起来了,那时饭菜早已经凉了。 本没想着将知雪照霜也吵起来,哪知这两个小姑娘也没睡,待热了饭菜端上来,屋里四个人。 却是套环似的一个看一个。 知雪看着照霜,心里一个劲儿打鼓,怕照霜真拿着剑去砍了小侯爷。 照霜看着卫瓒,一声不吭地按着腰间的佩剑。 卫瓒看着沈鸢。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1节 沈鸢低着头,却在偷看知雪——他总觉着这小丫头片子背后又悄悄说小话了。 知雪是这整个房间里最心惊肉跳的一个,目不转睛盯着照霜的脸读表情。 卫瓒慢悠悠用腿碰了公子一下的腿。 照霜的眉梢便一跳。 卫瓒又挨近了,用瓷匙舀了一勺粥,光明正大哄着公子喝下去。 照霜的眉梢又是一跳。 吃着吃着,卫瓒几乎要将公子整个儿人都抱在怀里了。 知雪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剑出鞘的金错之声。 低头一看,照霜果真已拔出一小截雪似的刃来,知雪慌忙咳嗽了两声,从照霜身后轻轻推了推剑鞘。 又给她小心翼翼地给合上了。 照霜:…… 知雪疯狂眨眼睛。 照霜这才撇过头去,忍着没去看床上吃饭,就差没黏在一起似的两个人。 沈鸢低着头瞧着这两个小姑娘眉来眼去的,哪儿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儿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却是低着头说:“知雪,照霜,你俩早些休息。” 便听得知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照霜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沈鸢下意识又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生怕自己哪儿的痕迹没遮上,暴露在照霜的面前。 ——他尤其不敢面对照霜。 知雪还好,那小丫头机灵,纵然不说,心里头也什么都晓得,想瞒也瞒不过。 但照霜向来跟他姐姐似的,他还亲口跟照霜抱怨过自己的不甘心,他说凭什么卫瓒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说见了卫瓒就恼。 恨不得离卫瓒远远的,省得见着了就心烦。 结果刚一出京城,他就跟卫瓒滚一起去了。 他连卫瓒那玩意都碰过了。 上回是用脚踩出来的,只觉着别样的解气。 这会儿情人似的抚弄过了,便觉着跟自己扇自己耳光似的,脸上就火辣辣的。 却忽得听得照霜在门外肃然一声:“公子。” 他跟让人捉包了似的,顿时惊醒起来。 照霜说:“我就在隔壁房。” 沈鸢:“……啊。” 卫瓒这时已歪在他床上,笑得不行了。 沈鸢见着他就来气,心知饭桌上那些都是故意的,卫瓒这人有时幼稚得要命,就是吃过了照霜的干醋,这会儿非要让照霜亲眼看着他俩亲近不可。 这会儿照霜恼了,卫瓒便得意了,在床上把兔子球抛了又接,接了又抛的,还把那兔子球亲了好大一口。 最可气的还是他自己。 ——怎么就没让照霜把这人戳几个窟窿。 沈鸢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也懒得理他,却是自己找了处桌子,铺开笔墨,一字一字写信。 先是给姨母的信。 隔了一会儿,又额外寻出些纸张来,写了些旁的东西。 卫瓒自己在床上滚得没劲了,将食盘端出去,便起身光明正大看他写给侯夫人的信。 字算不得多,却是情真意切,状元郎写信报平安都比别人要动人许多。 他便跟沈鸢说:“你在这后头再加一句,说我也想家了。” 沈鸢:“……” 随手扔给他一管笔,没好气说:“自己写。” 卫瓒懒洋洋写了两句,又附了路上瞧见的一则笑话给他娘。 便晾在一边儿等着风干。 这时候百般无聊,低头却见沈鸢在车上写什么,似乎是沿路路况,与驿馆的情形。 似乎还空了几处没写的,有关何处需要修缮,何处马匹需要添置,应当是打算这一路都这样详细记下来。 传递军情,驿馆是关键,至少康宁城往京城这一路的驿馆,是一条边疆急报的生命线。 卫瓒见着了,便低头跟着瞧了一会儿,见他一笔一笔写着,便问:“你打算呈给圣上?” 沈鸢说:“还没想好,只先记着,纵不呈给圣上,往后也都用得着。” 卫瓒却是点头说:“你心思比我细许多。” 沈鸢却淡淡瞧他一眼:“这些又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苦功夫,百十件都抵不得小侯爷的军功。” “若小侯爷想做,什么时候都能做,我倒要谢谢小侯爷给我留口饭吃。” 卫瓒便憋不住笑:“你怎的还这样酸。” 沈鸢轻轻踢他一脚说:“你说呢。” 踢这一脚,卫瓒没觉着疼,倒牵着了他自己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鸢缓好一阵,半晌才说:“我做不得你这样的人,又舍不得行伍,又能如何。” “我从前觉着,我是为了父亲才想做将军。” “可真正放下了,我又觉着,纵然比不过你少年英雄。” “我自己也想亲手护国泰民安。” “至于你……就先这样吧。” 他射出那一箭,便义无反顾向前走。 至于那之间的酸涩不甘,他自己嚼了咽了,便也是了。 他纵然是妒忌他,也要妒忌得坦坦荡荡。 卫瓒说:“我哪样啊?” 沈鸢不说。 卫瓒瞧着他,竟有几分复杂,摆弄着他的碎发,半晌,却是轻声嘟哝。 “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沈鸢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说:“痒。” 卫瓒便松了手,轻轻笑了笑。 却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 随明瑜公主的车驾,不比他们单独出行轻车快马,一路往康宁城行去,竟走了许久,这般一路舟车劳顿,一行人渐渐面露疲色。 路上倒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待明瑜公主一行人抵达康宁城,并不能直入城中,还有一应事宜,须得提前商谈。卫瓒便带了沈鸢和其余几个人,提前抵达了康宁城。 按例康宁城官员只需在城中迎接。 谁知为首的康宁城将领名唤白振铎,却是个英武豪迈的男儿,亲自出城十余里来迎,远远见了卫瓒一行人,便笑着一拱手,高声喊道:“卫大人,沈大人。” 兴许武将见着靖安侯后代,多少都有些激动,这位白振铎见着卫瓒,便很是激动,兴奋得手不知放到哪里去好,一会儿摸袖,一会儿摸手的。 沈鸢跟在卫瓒身后还礼。 白振铎虽是武人,却一路与卫瓒搭话:“听闻二位从京中来?京中气候如何?” “一路可辛苦么?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这附近驿馆颇为冷清,委屈了你们。” 沈鸢不想这人面上是豪迈的一个人,待卫瓒的态度竟有几分讨好,倒将其他人都冷落了。 只是这一路这样的官员也有许多,见着卫瓒,便热情有加。沈鸢只当自己是个属官陪衬,一路慢慢走在卫瓒的身侧。 走着走着,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卫瓒便问:“着凉了么?” 沈鸢见卫瓒和那白振铎都瞧着自己,便摇了摇头,说:“可能是什么激着了。” 卫瓒松了口气。 便听那白振铎连珠炮似的说:“前年我曾去京中,本也想去府上拜会,只是听闻令尊不在府中,便不曾前去。” “听得你们要来,已早早将官舍收拾出来了,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颇有几分冷清,若是你们愿意,来鄙府小住一二也好。” 卫瓒素日被吹捧惯了,也见多了这样热情的官员,只淡淡说:“来此处办差,不必铺张。” 白振铎却丝毫不觉得被拒绝了没面子,连声说:“好,好。” 又絮絮落落了好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听闻沈大人身子素日不大好,可有什么需要的么?” 沈鸢垂眸淡淡说:“一切都带着了。” 白振铎又捏了捏自己的衣袖,说了两声:“好,好。” 沈鸢其实很难说清自己对康宁城的情绪,他年少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愿听这座城的。 旁人说父母是英雄,可对他而言,这座城像是怪物,吞噬了他的父母,同时吞噬的,还有他年少时的所有骄傲和期待。 只是后来日子久了,待父母的兵书都读得尽了,他又忍不住去搜罗了许多有关这座城的书籍来读。 去想象父母守城时如何作战,想象父母在这城里如何生活,仿佛他也真的同父母度过这一段时光一样。 读得久了,连着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仿佛都见过。 白振铎一路向卫瓒介绍的那些风土人情,他也仿佛都听过。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2节 仿佛这样就能离着父母更近一些了。 可左右四顾,偏偏又那样陌生。 他们一行人轻装便行,并没有人在两侧开道,入了城便下马。 却见着城中有好些人在路边,见了他们,便停下手里的活儿来瞧。 白振铎笑说:“城中百姓鲜少见着京里的高官,来瞻仰一二,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沈鸢多少也习惯了。他这个状元郎的名声传不出去京城,倒是卫瓒这个少年将军,走到哪儿都有人来瞧。 前些日子经过驿馆,还有姑娘专程来看卫瓒的风采的。 只是在康宁城如此,越发心里头有些不快,便下意识揶揄卫瓒:“小侯爷果然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白振铎一顿,却是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接着话说:“卫大人这一路很招人喜欢?” 沈鸢说不出是酸还是调侃,只不咸不淡说:“驿馆还好,若到了大些的驿镇,好些人爬了墙头来看他。” “光是路上,卫大人就不知捡着多少条手绢了,可怜银电喷嚏都要让香粉味给激出来了。” 白振铎听着他言语间几分尖锐不善,便下意识紧张地去看卫瓒。 卫瓒却是笑着回他:“是银电的喷嚏,还是你的喷嚏?” “人家扔着玩罢了,我哪一条真收着了。” 沈鸢轻哼了一声。 白振铎这才松了口气。 卫瓒却是若有所思,轻轻看了一眼沈鸢。 这般又走了几步,路边一老者似乎是瞧着了他们一行人牵马随兵的,惊了一惊,手中的篮子“咚”一声落了地。 一筐子瓜果滚落了一地,滚至沈鸢的脚边,沈鸢便忙俯下身来拾起,走了两步,正欲将那果子放进老者筐中。 却见老者没有管那果子,只紧紧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发须已花白,目光也已浑浊,声音也沙哑难辨,却是喃喃说:“玉将军……回来了?” 这街道骤然静了一静。 仿佛刚才一直滔滔不绝的白振铎,也忽得没了声响。 沈鸢怔了怔。 环顾四周,才忽得发现。 这许多人的目光。 竟一直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88章 沈鸢这一路走得很慢。 他怕惊扰了这些人,沿路人仿佛也怕惊扰了他,就这般一路无声无息走至康宁城府中,才觉着自己不知为什么鼻酸了。 卫瓒瞧过去。 沈鸢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入得城府,先见了主官。礼仪一应事宜,自有专人商议。 卫瓒此番是拿着嘉佑帝密旨前来的,主官看过,便拧起眉头,半晌才说:“如此说来,卫大人要接管城中军?” 却是白振铎愕然片刻,道:“此行不是送那明瑜公主么?怎的就要接管军队了。” 其实不怪康宁城中人惊讶。 自沈家夫妇亡故那次之后,康宁城虽成了边城,辛与祁却已许久未起战事。 谁都更愿意相信日子太平,当局者便难免少了些危机感。 可事实上,康宁城始终是一个不适合作为边境的城池,缺少足够的天险地利,这些年城防虽有加强,可一旦面对辛人来犯,也是难免危机四伏。 主官仍心存几分侥幸,说:“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难不成真会打起来么。” 卫瓒说:“辛人这些年不曾妄动,是因为老皇帝没了侵土略地的野心,不愿久战。” “如今三皇子一死,老皇帝重病,余下几个继承人便蠢蠢欲动,辛人的态度难免反复多变。” “若明瑜公主归国事成最好。” “若是一旦辛人想法有变,那么康宁城恐怕便危险了。” 他其实一路与沈鸢讨论辛人时局时,便隐隐有此猜想。 嘉佑帝虽不通兵法,但对局势却还是敏锐的,派了卫瓒来,也是用意在此。 除去接管城中军,周围几个城的兵粮也能暂且听卫瓒调配。 一旦有变,也不至于仓惶不及,彻底被动。 闻听他此言,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主官神色也带了几分忧虑,半晌道:“白将军,你怎么看。” 白振铎忽得不复之前那喋喋不休的奉承模样,皱着眉看了卫瓒半晌,嘀咕说:“他能行么。” “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卫瓒这人在京里无法无天惯了,只不留情面说:“白将军进城那会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刚刚还说我是将星下凡来着。” “将星又不是桃儿,还分什么有毛和没毛?” 沈鸢闻言好笑。 白振铎顿时脸噎成了个猪肝色:“那是……” 主官重重咳嗽了一声。 旁边的军师模样的男人也咳嗽了一声。 白振铎像是被什么封了嘴巴似的,不情不愿说:“明儿先来看看城军,余下的明日再说吧。” …… 白振铎嘴上说官舍冷清。 可沈鸢真正进去一瞧,却发现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枕褥都是崭新的,棉被里续了厚厚的棉花,针脚细密,不似是买来的,倒像是自家人给做的被子。 康宁城僻远,不讲究熏香,却在瓶子里插了一枝橘花。 玉屑似的白花,香得沁人,沾着几滴露水,还是今晨刚摘来的。 沈鸢看了一圈,便至堂中,却见着白振铎正立在门外踟躇,见了他,却是面色一僵,喜不似喜的怪模样。 沈鸢问:“白大人有事?” 白振铎咳嗽了两声,浑然不似刚来时面对卫瓒那滔滔不休的热情,面对他,却是犹犹豫豫开口说:“沈大人,你与卫小侯爷关系可还好么?” 沈鸢怔了怔,想起白日里头接管城军一事,会意说:“卫瓒……卫小侯爷虽年少,却骁勇善战,也经过数次战役,随侯爷出征过,他立功擒获敌将那次,带过的兵比城中更多。” “白将军不必忧心。” 白振铎应了一声,仍是固执说:“草原作战,与攻守城池,终究不同。” ——之前还一口一个卫小侯爷呢。 沈鸢颇有些好笑,说:“白将军若觉着不放心,明日也不妨想法子试一试他,既要带兵,上下总要一心,不能有疑才是。” 说到底,他也有些坏心眼,乐意见卫瓒被人为难一次。 省得卫瓒走哪儿都让人捧着哄着的,叫人见了就来气。 白振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说:“我前年曾去过京中述职。” 沈鸢早听过这话了,不知这人怎么又提起。 白振铎说:“那时本想去见你一面,只是听人说,你寄住在靖安侯府,与卫小侯爷关系不甚好。” “那时靖安侯不在京中,我营中军师叫我不要贸然上门去,免得给你添了事端。”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还偷偷给你送过一篮子药材。” 白振铎说:“你若没收到,便当没这回事。” 沈鸢却怔了半晌,忽得笑了起来:“……是有一篮。” 的确是前年的事情,没头没脑地送来了一整篮的名贵药材,拿块布盖着就送来了,也不说是谁送的,知雪神经兮兮检查了好半天,才肯拿回去用。 竟是眼前这人送的。 白振铎见他笑了,才终于松了口气,几分豪气笑道:“我就说嘛,你还是记得的。” “军师他们就是想得太多。” “你不晓得,我们一早便瞧见随行的名单里有你了,还听说你中了状元,我说要给你摆酒庆贺,让他们给拦下了。” “说什么若你与卫小侯爷不睦,抢了主官的风头,小侯爷怕是要为难你,还说你未必愿意见康宁城的人,叫我不要……” 说着说着,不知是触动了哪个机关,或是让谁给叮嘱了。 又忽得不会说话了,支支吾吾说:“我的意思是,你……不会不愿意见我们吧?” “从前玉将军,就是你父亲,便是我的将军,我从新兵时便跟着他,这城里许多兵也都是……” 沈鸢直到进这康宁城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来这里,愿不愿意见这些人。 可如今站在这里的那一刻,他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他等了这里许久。 这里也等了他许久。 他说:“这里很好。” 白振铎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你在靖安侯府……” 沈鸢说:“也过得很好。”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3节 “过去是年少不知事,才闹了许多笑话,多谢你们惦记着。” 沈鸢这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 白振铎这才松了口气,说:“这官舍你若哪儿住得不舒服了,只管跟我说,这里的人手也都是我的,只你一句话,我立马就听得见了。” 沈鸢便点了点头。 白振铎习惯性地想拍他肩,却又知他体弱,没敢真拍下去,手在半空握成了拳。 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却是从里头摸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来。 这粗布袋子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他手里。 沈鸢摸在手里,只觉着里头沉甸甸的。 白振铎说:“我听沈将军提过一次,说要买回去给你。” “我……找人专程给你做的,很干净的,你吃着玩吧。” 沈鸢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点了点头。 白振铎干笑了两声,又看了他好几眼。 似乎是从进城到现在,都没敢仔细看。 这会儿才细细盯着他眉眼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又忽得背过身去,大声说:“那我先走了,有事只管叫我。” 沈鸢还来不及挽留。 白振铎便已气势汹汹走了。 便听白振铎带着几个兵,迎着风一路走一路骂:“柳军师让我背的都是些什么屁话,下回再有这拍马屁的差事,让他自己亲自来。” 旁边士兵说了什么。 他说:“我说错什么话了,我不都照着他教的说的,嘘寒问暖、体贴上官……” “那卫小侯爷都要把老子给顶了,老子不也没翻脸吗……” 恼火的声音一路散在了风中,细一听,却有几分欲哭的沙哑。 沈鸢不知怎的,却是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慢慢拆开那布袋子。 才见到里头满满的都是糖。 不像京城的糖果一样精致漂亮,甚至瞧着有些粗糙。 黄澄澄缠丝糖,裹着核桃的,松子的,一块有拇指大小,却用料很是扎实,隔着袋子就能嗅着香甜。 他轻轻拿起一块来看了又看,却是怎么也没舍得吃。 正逢着卫瓒从屋里出来,问他:“刚刚跟白大人,说什么呢?” 沈鸢说:“你不听着呢么?” 卫瓒自找了把椅子,坐着说:“我见他从进城门就瞧着你了。” 白振铎迎出十多里来。 远远地瞧着他们,眼睛就一直偷偷看着沈鸢。 只是他一路让那些官员奉承惯了,路上虽觉着这白振铎不大自然,却没想到他是在替沈鸢周全。 白振铎并非心机深沉之人,甚至有几分武将特有的豪爽不阿,却甘愿为了沈鸢逢迎上官。 卫瓒无端为沈鸢高兴。 为这一路遇着的人,为这些质朴的良苦用心。 卫瓒这时再想着自己一路的冷脸,才轻声说:“倒是我门缝里瞧人了,早知便不顶那两句了。” 沈鸢一本正经说:“那明日你就等着他们报复回来吧。” 卫瓒说:“我可听着了,你撺掇他为难我。” 沈鸢却抿唇笑了笑,轻轻说:“张嘴。” 卫瓒一怔。 沈鸢将那块舍不得吃的糖塞到卫瓒的嘴里。 垂眸轻声问他:“你替我尝尝。” “甜么?” 第89章 次日前往军营,康宁城军正在操练,白振铎似乎有意要摆一个下马威给卫瓒来看,便是挑了精兵强将出来,操练得虎虎生风。 沈鸢在边儿上瞧了半晌,作息赏罚,练兵方法,依稀瞧出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便越看越是亲切。 白振铎这日专程为难卫瓒这个武将的,身边儿带了个柳军师,先问兵法,又推演军棋,最后问康宁城的地形布防,问他该如何守城,卫瓒皆对答如流。 卫瓒也是将领,不会全无准备就来康宁城。 白振铎其实这时候已稍稍有些放心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半晌道:“我军中有勇士,分别擅长刀枪棍棒,你若能胜了,我才认你。” 卫瓒一听,往边儿上一倚,倒真起了些兴致。 他其实颇好比试,在京中无甚敌手,才懒得舞枪弄棒,这会儿听说有好手,倒真是眼睛亮了一亮,说了一声“来”。 便是营中有一简陋擂台,卫瓒立在上头,不多时,果真有刀手执刀上前。 那刀手生得精悍,一把快刀使得虎虎生风。 卫瓒只闪不应敌,过了几招,忽得喊了一声:“停。” 那刀手以为他怕了。 哪知卫瓒却是轻笑了一声,却将手中的枪放下,慢悠悠随手折了一根花枝,说:“来吧。” 恨得那刀手大怒,登时劈头盖脸砍去。 不过三招。 那花枝便轻轻点着了他的喉。 细细的枝头暗香盈盈,却是连花瓣都没惊落。 这会儿众人才晓得,他为何换了花枝,原是这人根本配不上他使枪。 周围将士皆是哗然一片。 显然那刀手在军中素来很有些威望。 沈鸢在下头眯着眼睛瞧,却是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卫瓒为何惹了他的厌,其实也就是这缘由,他夸人会直白地夸,他认可自己的强大,也认可得坦坦荡荡,是学不会什么谦虚的。 更可恶的是。 卫瓒的确是强大的,从身到心。 那小侯爷独自立在台上,衣不染尘,将那树枝在手中转了个花儿似的。 没过一会儿工夫,便是又下来一个人。 白振铎众人却是大没面子,一旁第三个人用的是软兵,不知该不该上去。 却见沈鸢慢悠悠将卫瓒的枪往台上一抛,温声说:“三个一起上,点到为止。” “刀手攻左侧,他用枪总不防左,易被缠住。” 卫瓒接过枪,却是瞧着沈鸢说:“沈折春,你哪边儿的。” 沈鸢只在台下淡淡瞧着他,说:“总不是你那一边儿的。” 沈鸢瞧了卫瓒这么许多年。 心知卫瓒那一身功夫诡异高明,已非寻常人的武艺可比,还不如叫这些人都输个明白,见他怪物一样,也省得心里头总是个疙瘩。 卫瓒笑了一声,将那枪反手一提,说:“那便来吧。” 台上便是风云变色。 一对三,一对五,后来已是车轮战,连卫瓒都没数着下去了多少个,却是沈鸢在边儿上认认真真瞧着,每上去一个,都教着怎么对付他。 卫瓒虽是越战越吃力,却也越战越酣畅。 先前只见他花枝应敌潇洒,哪知用了枪,竟如白日的闪电惊雷,悍勇无匹。 下头的士兵也瞧着没了声响,显然是不曾见过有人有这样高超武艺。 书中说一人成军,人皆以为不过是个虚名,一人能战四五人便是极限,哪知世间竟真有人少年之姿,却如同万夫莫敌。 最后卫瓒战至力竭大胜,往地上一躺。 众人在台下鸦雀无声。 白振铎更是怔愣在原处。 沈鸢却是抿唇笑了笑,低声与众人说了什么,众人这才慢慢散去了,目光仍是忍不住随着卫瓒瞧了许久。 待人都走得差不许多了,沈鸢才拿着一壶酒水,自走到卫瓒的身侧,慢悠悠说:“原来你也有力竭的时候。” 卫瓒仰面躺在地上,笑说:“我又不是怪物。” 沈鸢垂眸说:“你现在的体力也跟怪物差不许多了。” 他也是头回见着卫瓒使出全部本事来。 上回让安王追杀时,他便想过,卫瓒拖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林桂樟,还能杀出一条命回来。 得是何其高超的武艺,如今真摸得清了,确实惊人。 沈鸢不自觉又轻轻捻起了衣袖。 片刻后,沈鸢自己转移了话题说:“一久战,又开始倚重单条腿,你那腿早晚让你用废了。” 卫瓒却是道:“平日里也没什么值得我这样久战。”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4节 沈鸢半晌又说:“白将军本以一壶好酒做彩头,只是叫你搅和了,如今也很没面子,须得好生开解一众将士。” “他叫我替他贺喜你。” 卫瓒笑说:“你怎的贺喜我。” 沈鸢定定地瞧着他,神色似喜非喜,似冷非冷。 只见着卫瓒经那一番酣战,汗水已经将整个人浸得透了,呼吸时唇间逸出黏腻的热息,只一双亮而漆黑,素日傲睨一切,如今却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沈鸢轻声说:“你闭上眼睛。” 卫瓒便乖巧地合上了眼睛。 从一个无人能见到的角度,沈鸢手中那一壶酒水微微倾泻, 那清澈的酒水细细的一股,浇在卫瓒的唇舌间。 濡湿了嘴唇,又缓慢地,顺着喉结向下,顺着方才打斗时松散敞开的衣襟,淋湿了胸膛。 仿佛要将他的气焰和骄傲浇尽。 可那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微冷的酒水替代了什么,抚过裸裎的胸口,钻进了锦绣的衣裳。 沈鸢审视着他结实漂亮的身体,在汗水与酒水之间一片狼藉。 眼底似喜非喜,似恶非恶,轻声说:“贺喜卫将军大胜。” 卫瓒睁开眼睛,再对上沈鸢的眸子。 沈鸢却是勾了勾唇角,将手伸向他,说:“还有力气起来么。” 卫瓒便捉着那只手,从汗水酒水之间起来,倒险些将沈鸢拽了一个踉跄。 沈鸢静静看过他身上的湿漉漉酒渍,不知是想了什么。 片刻后,解了自己的披风,慢慢罩在他的身上。 耳根微红说:“别着凉了。” …… 武人之间其实很好交流,卫瓒打过这一场,其实众人惊讶过了,便也心服口服,的确是技不如人。 倒热情向他讨教武艺,见他裹着披风,便觉着是汗湿透了衣裳不体面,还去寻了衣裳给他换。 白振铎盛情邀他们留在营中吃饭。 其实营中伙食算不得很好,连个吃饭的桌都没处放,军师本撺掇着要白振铎改日去城中酒楼请他们,沈鸢却一口应了下来。 他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粗糙随便但热闹的饭。 一群人幕天席地坐着,炊香远远地飘过来,白振铎和那柳军师都在,连带着几个年龄不小的将领,扒着饭跟沈鸢说着闲话。 要他猜他们的年纪。 沈鸢猜不大出来,只随口道:“比我大十几岁?” 那将领便笑:“十几岁?已大了二十多岁啦,当年康宁城遇难的时候,我便已经是兵啦。” “那会儿跟现在,还都是一班伙头兵,这饭难吃到现在。” 说话间,从饭里吃出了一枚小石子儿来。 冲着后头笑骂。 那伙头兵也跟他对着骂。 沈鸢不知怎的,有些好笑。 沈鸢吃了几口,却听那白振铎喊他:“小公子。” 沈鸢不知道是在喊他,只听着将领与伙头兵用方言对骂。 白振铎又喊了一声。 柳军师倒反应得很快,推了他一把:“什么小公子,是沈大人。” 白振铎“啊”了一声。 沈将军在时,他们便一口一个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着,沈将军走了,这称呼便沿用了下来。 今日说,那个小公子好像被带去京城了,明日说,那小公子应当十几岁了吧,听亲戚说读书挺好的。 这会儿已叫习惯了,人人都知道,军中提起小公子,就是沈鸢。 却唯独沈鸢不知道。 沈鸢说:“这样叫也无妨。” 柳军师生得一双狐狸眼,拉过他来笑说:“你别理他,我有一事问你。” “昨夜小侯爷那边儿送来的令信,是不是你写的。” 从官舍出来了一封令信,是关于城中筹备之事,却是一连串细致谨慎的命令。 先行清查人口,城中男女老少一并统计清楚,邻居家庭互相作证,打明日开始,若有人想要进城,须得说清哪家哪户,以防有奸细冒入。 城中几处水源,也须得连夜命人把守,日夜换班。 用词虽简明易懂,却文绉绉的,连具体需要的人数,和如何施行,都写得清清楚楚。 柳军师只瞧了一眼,就入了神,这可不是靖安侯带兵的作风。 沈鸢怔了一怔:“军师怎的知道?” 柳军师笑吟吟一摇扇子,说:“这是你们家的作风。” 无论是沈将军,还是沈夫人,都从不依赖一时的奇计,或是一人两人之力,而是扎扎实实将一切都做好,细致地将每一件事都布置得明明白白。 之后再考虑计策兵法,才能赢得稳稳当当。 柳军师见卫瓒不在,才一手揽着他的肩,摇着扇低声说:“那卫小侯爷平日里抢你功劳么?” 沈鸢蓦笑了一声:“并没有,昨日是我懒得自己写,叫他代了笔送出去。” 哪知道这柳军师心细如发,竟然想了这样许多。 柳军师细细看他,说:“姓白的是个傻子,听不懂语气,小公子可不能瞒我们。” 白振铎耳朵尖,在后头骂:“谁他娘的是傻子,你还好意思说,你出那什么馊主意让我拍马屁,小公子还以为我是个什么混账东西。” 沈鸢这下当真笑了起来,齿牙春色,眉眼弯弯:“真不曾有。” “小侯爷是磊落之人,军师不必忧心。” 柳军师这才松了口气。 隔了一阵子,卫瓒在屋里换了衣裳出来,一身朴素布袍穿在他身上,却如同落拓侠客一般,与素日锦衣相比,多了几分浪荡。 沈鸢垂眸不欲多看。 那柳军师却变了张脸,殷勤热络地请卫瓒坐下吃饭。 肉麻话一连串儿地说。 “卫小侯爷果真武艺超绝,若肯留在军中指点一二,只怕康宁城军受用无穷。” “就连小公子这些年多亏了侯府照顾,慈心善意令柳某钦佩。” 变脸之快,叫沈鸢都怔了一怔。 可算知道昨儿白振铎那些话都是跟谁学的了。 白振铎嘀咕说:“我就说,这拍马屁的活儿就该他做。” “人送外号柳马屁。” 卫瓒让柳军师给拍得有些进退两难,半晌咳嗽了一声,却是身侧那将领听说卫瓒白日比武的结果,不信他这样传奇,要找回场子,要拉着卫瓒再去争跤。 拉拉扯扯的。 眼瞧着卫瓒就又要让人给拉去了。 沈鸢却下意识轻轻拽住了卫瓒的衣袖。 卫瓒顿了一顿。 那柳军师也顿了一顿。 只有那将领是粗人,还无甚知觉,说着要卫瓒争跤去。 沈鸢却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轻声说:“这会儿……他也该累了。” 又匆忙补充了一句:“下午已折腾了好一阵子了。” 柳军师便“诶”了一声,用羽扇将那将领拨开了,将碗筷塞到人手里,眯着笑眼说:“就是,怎的打起来还没个完了。” “有点眼力见儿没有。” 卫瓒顺着坐到他左侧,沈鸢左半张脸就有些热。 吃饭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连方才很是感兴趣的,白振铎他们的闲话,都不大能听进耳朵。 半晌停下筷子,低声说:“你……吃得惯么?” 卫瓒笑说:“我有什么吃不惯。” 沈鸢这才想起来,卫瓒草原行军时,应当比这些城军吃得还要糙一些。 天色已渐渐暗了。 繁星伴着这座旧日的城。 沈鸢偷偷用余光去瞧,却跟卫瓒对上了眼。 卫瓒倾了倾身,在一片喧闹笑声中,悄声细语。 “小公子。” “你要不要承认,你喜欢我。” --------------------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5节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春卷(恼怒自己被迷到):被这个人装到了,要涩涩地欺负他。 还是沈春卷(把人偷偷藏到自己身后):这个人只有我能欺负。 第90章 这夜回去的时候,沈鸢没有坐车,而是慢慢往回走,或许是想着要仔细看一看这座城,又或许就是想跟卫瓒在这城里走一走。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 行至湖畔时,卫瓒却拉着他坐下了,懒洋洋说:“走累了。” 沈鸢笑说:“你还有累的时候。” 卫瓒斜斜一挑眉毛,轻哼一声:“我怎么就没有累的时候。” “刚吃饭那会儿,还是你拦着,若真让人拉去争跤,那就要丢大脸了。” 沈鸢说:“怎么不早说。” 卫瓒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那不是为了立威么。” “那么好些人都瞧着呢,打完了往那一躺,然后喊累让人抬回家,这也太没威严了。” 洗个澡换了个衣裳,立马就做个生龙活虎的样,那些士兵瞧着他,可不是一脸的钦佩么。 沈鸢闻言好笑,不觉扬起了唇角。 这会儿天色已黑了,鲜少有人还在路上,倒是空气中还残余着几分炊饭的香气,路边有小女孩提着一篮子花蹦跶着回家,篮里的花香得沁人,卫瓒伸手拦着买了一支,摸了荷包要给钱。 却见那小姑娘年纪不大,看了看他,见是生面孔,又偷偷看了看沈鸢,骤然红了脸,说:“你们是……我不能要你们的钱的。” 显然是听了家里头说了什么。 卫瓒顿了顿,笑说:“给你就拿着。” 哪知那小姑娘连连说:“不成,我不要。” 竟是抱过篮子就跑了。 卫瓒却是在原地瞧着,也没力气追,只指尖一弹。 将一小颗碎银子弹进她篮子里。 见着小姑娘无知无觉跑远了,卫瓒才挑着眉,得意笑说:“小丫头片子还想跟我斗。” 卫瓒尚且穿着军营里传出来的布裳,眉眼飞扬,支棱着一条腿坐在湖畔,不像是小侯爷,倒像是哪家的浪荡子。 指尖拈着那一朵花把玩了片刻,冲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给你簪朵花。” 沈鸢让他问过那一句喜欢之后,心里头发慌,不大愿意跟他胡闹,只说:“你想戴,就自己戴着,风流你的去。” “我又不是晋桉,没事簪什么花。” 隔了一会儿,见卫瓒笑叹一声,却是说:“我走的时候,跟白将军他们商量好了,明儿起,我就去军营里头住着。” 沈鸢怔了一下,却并没有很意外。 他心里清楚,要做主将自当如此,今日不过是令众人信服,卫瓒要短时间内将康宁城军把握住,便自当在营中同吃同住。 他说:“既如此,我叫知雪她们收拾一二。” 卫瓒的声音沉了沉,却是几分认真道:“你不准来。” “你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好容易休息一两日,只管跟柳军师商议城防之事便罢了,正好官舍清静,叫林大夫给你煎药调养一二。” “否则真要病了,城中再有什么事情,我……也来不及照顾你。” 沈鸢拧起眉来,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却语气越发重了,几分固执说:“沈鸢,这回我是主将,军令如山,你也得听我的。” 沈鸢不说话了,只淡淡瞧了他一眼。 隔了一阵子,卫瓒轻轻叹了一声,起身走到他身后去。 沈鸢不看他,只垂眸从湖中瞧着天上的星星,瞧着他与卫瓒。 卫瓒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拥着他,将花簪在他的发间。 布衫素净,像是普通的少年,普通的男子一样,几分占有欲地将他拥紧了,脸埋在他的颈窝。 卫瓒声音闷闷地说:“我把你带来,已是很怕了。” 沈鸢越是看重这座城,他越是能想起前世的一幕一幕,越是清楚沈鸢为何会因这座城而陨落。 沈鸢于这城而言,何其不凡。 可卫瓒的心动、忐忑与私心。 都这样的平凡。 …… 之后数日,卫瓒便一头泡进了康宁城的军营里,再没回过官舍。 明瑜公主一路进了城来,负责此事的大臣姓罗,在朝中也算得上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 只是辛人那边果然迟迟不肯交洽此事,道是前来迎接公主的仪仗一直未来,余下人不敢擅专。 一拖再拖,只是书信上的言辞算得恳切诚恳,那罗大人的眉毛都打了好几道结,也只得暂且按捺下,城中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沈鸢不能常同卫瓒见面。 沈鸢有时同柳军师商谈时,能顺带瞧着几眼,卫瓒真正带兵,又是另一副模样。 那心慵意懒的模样散去了许多,凌厉如出鞘宝剑。 卫瓒生来骄傲富贵,不受框束,又是在北疆之地浴血回来的,带兵自有自己的一套。 几日的工夫下来,康宁城军便浑然不见来时的那种安宁平和,反倒透出几分锐气来。 沈鸢垂眸,心里头不愿多看,怕生出嫉妒来。 忍不住多看一眼卫瓒,也没说上几句什么。 沈鸢有时会做些浑梦。 时而是卫瓒被他淋了一身的酒水,狼狈屈辱的姿态,时而是卫瓒从他身后拥他时的情动,时而是他在他耳畔,撩拨似的问他,要不要承认喜欢。 他疑心卫瓒这混账,或许早就算准了要与他分开这些时候,才故意做出这许多情态折磨他,叫他夜不安寝。 每每醒来都是恼怒记恨。 可恼怒过去了,又忍不住从自己枕边摸出一只小荷包来。 小小的一只,里头鼓鼓囊囊的,却是二十几颗的小红豆。 沈鸢用指腹磨蹭着,一颗一颗数过了,觉着自己丢人。 这才几日呢。 沈鸢轻嗤着嘲笑了自己一声,将那荷包往枕边一扔,抱着兔子球又睡了过去。 这般又等了几日,康宁城的人都盼着明瑜公主此番能平安无事归国去,谁日子过得好好的,都不愿再起战事。 待到立夏那日,两方总算是商议妥当,罗大人并一众侍卫,随着明瑜公主的仪驾一早就出城去了。 沈鸢那日也起得很早,只吃了些凉豆粥水,便有些心神不宁,去城楼顶坐了一会儿,远远望着人回来了没有。 立夏是有些热了的,素日在京城这时候,已有卖冰食的了。沈鸢在康宁城中没有瞧见,只买了一碗糖水在城楼顶上吃,嘱咐今日若有事,都到城楼上来回报他。 吃过了一碗,知雪就不让吃第二碗了,沈鸢也没有恼,只是定定往远处瞧。 隔了不久,便见那罗大人身侧亲信回来,报:“此事顺利,大人正吃酒席,不久便准备回来了。” 便听得众人皆喜。 沈鸢也不自觉轻轻松了一口气。 此时已日薄西山,知雪在他身侧站着,小声说:“公子,要不咱们回去吃些东西吧。” 沈鸢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等一等。” 他素来多思谨慎,得见着事成才行。 知雪看了看他,瘪了瘪嘴,说:“那我再去买一碗糖水来吧。” 沈鸢这才微微展颜,含了几分笑意说:“好。” 又隔了片刻,见天色已黑了,也渐渐起了几分薄雾,立夏的热度将将退下来,沈鸢身上衣裳便又有些薄了。 却听得远处有马蹄车声回来。 沈鸢众人远远一瞧,似乎是罗大人回来了,如出门时一般,随行数十侍卫,身后还装着好些箱笼,一人高声喊:“罗大人回来了,请开城门。” 自城墙上望,身形轮廓衣着皆与出城时无二。 众人等了半日了,面色欣喜,这会儿正准备开门。 沈鸢却将人拦着了。 温声令人传话:“夜黑风高,不敢开门。” “城下若当真是罗大人,还请在城外暂过一夜。” 便听下头侍卫道:“这怎么行。” “辛人为了赔我们等这许多天,予了我们许多币资,我们在城外过夜怎么安全。” “你们若想要些好处,不妨直说就是了。” 说着,便打开一个箱笼,里头明晃晃的金银器物,煞是诱人。 众人目光一时都叫那些金银器物吸引着了。 沈鸢却面色一凝,说:“你们摘了盔,抬起头来。” 其实纵是抬起头,隔着这浓重的夜色和薄雾,也很难分清人的样貌,沈鸢却故意这样说。 果见下头人顿了顿。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6节 沈鸢心下一沉,忍不住上前一步,自城上厉声道:“你们犹豫什么!” 却是为首之人抬起头来,笑道:“吾乃使臣罗兴洲……” 话音未落,便先响起了机簧之声。 却是那侍卫掀起随行的另一个箱子。 刹那箱笼中万箭齐发。 左右人皆听得一句:“闪开!有诈!” 独独沈鸢体弱,行动迟了半步,却忽得被人向后一拉。 箭矢破空声擦着耳畔过去。 听着卫瓒极冷极怒的一声:“沈折春,你不要命了?” 沈鸢怔了一怔。 卫瓒不知何时,已一身银铠上了城墙来,却是看也不看楼下一眼,冷冷道:“点火,落石!” 城上原本已预备好的大石便骤然坠落。 城上士卒这才醒悟。 城下哪是使臣,只是身量差不多的人,借着浓重的夜色想要骗开城门,连带着身后的兵丁,都是冒穿了祁人衣裳的辛人兵丁。 被这骤然落下的大石砸得四分五裂。 落石的刹那。 从周围夜色中,有千军万马、四面八方震声喊杀而来,马蹄踏得大地震颤。 而这薄雾中孤独的城,也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在这震颤中,烽火、炬火,烹着热油的熊熊烈火。 沈鸢从卫瓒的怀里挣扎出来,连惊魂都不曾,只自浓雾中观测着左右而来的火光和声响,半晌面色一凛,肃然道:“卫瓒,人数比我们预计得还要多。” 卫瓒瞧了他一眼,只转身下令。 却是擦肩而过时,轻轻握了一下沈鸢的手。 卫瓒说:“我在。” ……与前世已不一样了。 第91章 康宁城之战的前两日最为惨烈。 辛人看中了这雾气朦胧,适宜隐蔽,守城方猝然受袭,局势判断不准,便狂攻猛进,意欲一口气将城拿下。 便见如蚂蚁般攀上城来,一处城门尚未稳住,另一处城门又吹起撕心裂肺的号角声,火箭如雨,城外投石云梯连番上阵,声声震雷似的不休。 婴儿泣涕,百姓闭门,唯有马蹄声踏过城砖。 知雪和林大夫都已去帮忙包扎伤病,城上不断有伤者被抬下,沈鸢只一抬眸的功夫,便见着一个士卒身中数刃,抱紧两个敌人,嘶吼一声,从城上坠落。 连陨落声音都不曾响起。 沈鸢那一刻无比沉默,攥紧了拳,恨不能杀敌,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却抿着唇,低下头继续叮嘱物资调配。 他也是奔走了一天一夜不曾睡去。 只要攻城开始,沈鸢便停不下来了。 被投石砸坏的墙需要加固,士兵需要轮换休息,饭食武器都需要补充,伤亡者需要治疗。 城有四门,哪处吃紧都需要调度,城中百姓需要动员。一批旗帜被火药箭烧了,一时难做,便借了城中妇人女孩的裙摆来替代,向各门各户借来的东西也都登记在册,预备战后偿还。 无论事先做了多少准备,无论城中有多少帮手,在这一刻都是不够的。 不够。 什么都不够。 待天亮时,沈鸢已是声音嘶哑,被劝着休息一会儿,却又合不上眼睛。 只在中途休战时,将将闭眼了不到一个时辰。 外头攻城声一起,他便又睁了眼。 扶着桌起身,却是步伐不稳,叫照霜急急扶了一把。 照霜也随他四处奔走,声音也含了几分哑,道:“公子,睡吧,连士卒都要换班休息睡觉的。” “他们人多势众,几番轮班来攻,还不知要打多久,你这样撑不下去。” 沈鸢急急喘了几声,半晌摇了摇头,喃喃说:“无事。” “辛人在等着我们疲惫。” 自从荷包里取出几粒药丸来,嚼碎了咽下去,风吹过衣摆,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这攻城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直至辛人确认这座城无法靠突袭拿下,自己的将士也疲惫,终于开始在外安营。 那持续了两天不断的投石喊杀之声,也渐渐消失了。 天色渐渐亮了。 沈鸢下城楼时,是被照霜搀扶着下去的,一个一个死伤的士卒从城墙上被抬着、扶着下去。 好些都是百姓搭着手,一个个抬下来的,哭声、哀声、叹声不绝于耳。 沈鸢见几个染了血的士卒押着两个人,从远处而来。 向他禀告时,面容隐隐含着恼怒:“沈大人,有人想要往泉水和井里投毒。” 就在昨夜战时,有城中居民早早被收买,悄悄往城中水井而去,意图趁乱投毒。 被沈鸢事先布置好的人捉了个正着。 这几个士卒原先还遗憾不能上城楼去杀敌,这会儿抓着了这两个人,才惊得一身冷汗,越发恨得咬牙切齿,怒道:“就为了几十两银子?你们失心疯了么?” 那两人滚在地上磕头求饶,一味哭说自己是受了辛人蒙骗。 沈鸢面色也渐冷。 战时最不能被污染的就是水源,一旦出事,纵是再坚固的壁垒,也守不住几日。 左右皆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发落。 沈鸢说:“杀了。” 士卒便怀着恨意抽出刀来。 这两日两夜有许许多多的牺牲和惨烈,沈鸢没有半点动摇。 如他所读之书,战争中的将领,容不得许多情绪,喜怒哀乐皆不该由己身,才能留下更多的人。 可是他下令的那一刻。 从那雪亮的刀身上,瞧见了那日卖花的小姑娘。 当初不愿收卫瓒铜板的小姑娘,仍是扎着俏皮的小辫子,抱着一条鲜艳的裙,几分懵懂地注视着这一幕。 刀光落下时。 沈鸢还是微微错身。 挡住了小女孩的眼睛。 他不知为什么。 保家卫国这一句话,也就是在这一刻,在这一座城,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更切实的重量。 他垂眸时,见那小姑娘犹犹豫豫跟他说:“我……我娘说,军中缺裙子,我有一条裙子……” 沈鸢接着那条裙子时,发现是一条崭新的裙子。 裙角绣着有些粗糙的花儿,被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寻常小女孩压在箱笼最底下的珍藏。 分明不是珍贵的布料。 指尖拂过时,却觉着鲜艳至极。 他令人记下女孩所属家户,将这条裙子记在簿上,轻声说:“多谢。” 天色蓝蒙蒙的。 血溅在沈鸢的衣角,染上了一抹红。 沈鸢垂眸片刻,温声对她说:“回家去吧,天快亮了。” …… 沈鸢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直到晌午过去,待城中略微安宁,才稍稍在城府中坐了片刻,人在紧张时嚼咽不下饭菜,他就着药丸吃了半碗米汤,便又喊了人来。 他有百十件事情还可以做,有千百件事情还可以未雨绸缪。 卫瓒进门时,他正令人以瓮听地下声响,时时刻刻听着是否有人正挖掘地道。 攻城不成,就要防着其他的招数,投毒不成,最容易出现的就是掘地。 见卫瓒进来的刹那,沈鸢便问:“外头怎样了?” 卫瓒道:“辛人正在安营,我叫了人盯着,一旦异动,必有人来报。” 沈鸢又问:“你怎样?” 卫瓒说:“我无事。” 沈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再说什么,却是刹那天旋地转,眼前黑成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卫瓒登时变了面色,一手将人接着,只觉得心脏险些停跳,冷声问他:“你多久没睡了?” 沈鸢缓了片刻,感觉血液渐渐涌回头顶,眼前才渐渐能见得轮廓,慢慢说:“睡了一两个时辰。” 卫瓒又问:“饭呢?吃了多少?” 沈鸢没说话。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7节 卫瓒皱着眉,却是骂了一句脏话,强令他将那半碗米汤喝了,半晌拿披风将人裹了,大踏步把人往内室一扔。 骂道:“沈折春,没有你这般守城的,我若是辛人,就是熬也要将你熬没了。” 沈鸢心知他说的是对的,没说什么,闭着眼睛,却是叹说:“我睡不着。” 听卫瓒低声说:“柳军师,白将军都在城中,你放心。” 沈鸢闭着眼睛,眉头仍是紧紧皱着。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拇指轻轻抚摸过他皱起的眉心,温声说:“折春,我替你守着城。” 那手指上还带着些许粗糙的茧。 很奇妙的,在眉心慢慢抚过去的瞬间,沈鸢竟真的因此眉头稍解,仿佛是信了这一句话,信了卫瓒会替他守着。 沈鸢那股子劲儿浑浑噩噩一松,便陷入了浑噩之中。 如今因对方存在而安心睡去的人,却变成了他。 沈鸢这一觉也没有睡得许久,迷迷糊糊间,哑声喊了许多次父母,他熬了两日都不曾有一分软弱,却偏偏在入眠之后湿了腮。 卫瓒曾与他一同睡过许多个晚上,从没见他这样过,听得心里头酸涩。 好半晌出门去,嘱咐人给沈鸢将参汤与药煎上。 他忽得庆幸临行时,母亲专程给沈鸢带上的那一车药材,若非如此,城中哪里找得到续沈鸢性命的参。 柳军师中间来找沈鸢,只在门口听了两声,到底是不忍将人叫醒,吸了吸鼻子,便出来同卫瓒说话。 柳军师说:“已得了消息了,罗大人并那些侍卫,皆殉国了。” 卫瓒纵是早有预料,也微微心下一沉。 面上神色却没有变,只微微点了点头。 柳军师问:“卫将军见今日攻势如何?” 卫瓒正在沙盘推演思忖,见他问,便沉声道:“敌数倍于我们,且将领善攻。” 来人绝非一城的守军,辛人早已变了主意,这故意拖延的许多天,都是为了悄无声息地调集兵力攻来。 这与北疆作战多少有些不同。 北疆的那些游牧民族悍勇,而辛人的将领多谋,精于器械和布局。 柳军师说:“确实如此。” “这攻城的将领我们认得,名唤路锺,昔日沈将军在时,便与他交过手,那时便艰难非常。” “他擅长攻城,昔日临近的两城都是他拿下来的,今日这架势你也瞧见了。” 卫瓒暗道一声的确如此,这各种攻城器械与士兵排布交错,已成阵法,教人应接不暇,应付得很是吃力。 并且对方并非无能之辈,这两三日攻不下,之后必然来势会更凶猛。 这般攻城多来几次,城中损耗会越来越大。 而从京城调集援军、筹备粮草,都需要时间。 柳军师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观他的攻城之术又与先时不同,越发精妙了。” 却忽得听见一声极其温和虚弱的声音说。 “有破绽的。” 卫瓒循声看去,便见那小病秧子不知何时从内室出来了,面色仍几分苍白。 “我瞧了两天,”沈鸢坚定说,“他的阵是有空隙的。” 卫瓒没责怪他怎的又醒了,只命人取参汤来,一手扶着沈鸢坐下。 沈鸢这一睡,声音越发嘶哑,连吐字都带了几分艰难,却说:“攻城阵也是阵,是从人的变换、人与地形的交互,改做了人与攻城器械的配合交互。” “只要有布置,皆成阵。” 只要成阵,便没有无敌的道理。 他在城楼目不转睛地,一刻一刻地瞧着。 为的便是抓着那一闪即逝的破绽。 “他的攻城阵破解不只在方向,在时机。” “你出城,见旗令行事,时候一到,便从东南方向奇袭,再令城上守军猛攻。” 沈鸢轻缓地攥着卫瓒的衣袖,垂眸轻声说:“他若再攻城,我一定叫他……栽一个大跟头。” 这是第一次。 沈鸢没有渴求认可,没有渴求荣耀。 他渴求的只有这座城的安宁。 他许久不曾安眠。 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第92章 辛人只休整了一日,果真又来攻城。 敌方将领路锺的心思很好猜,如今辛人人多势众,城内人少惊慌,适宜乘胜追击。 这一日城中没有了卫瓒,战事便有些吃紧,另一侧东城门频频告急,似乎是辛人将许多投石车都派到了东门附近,原本就不算多的兵力捉襟见肘,白将军左支右绌,沈鸢便点选了几支队伍支援。 点选时,照霜轻轻喊了他一声:“公子。” 沈鸢一顿,轻声问:“你要去?” 照霜便笑了笑,眉眼中透出几分英气和坚定来:“我想好了怎的对付他们,我去毁车。” 沈鸢心知照霜骨子里有跟他一样的脾气,这几日一直男装随他左右,见过了火与厮杀,眼底是浴血的将士,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唯一的区别是,照霜握得住剑,杀得了敌,不必如他一般隐忍。 沈鸢半晌说:“你想要多少人。” 照霜轻声说:“几百人足矣。” 烈日当空。 他一手带大的,永远守在他身侧护他安宁的少女,眼底生出了如他一般的野心和期望。 沈鸢定定瞧了她许久,轻声说:“好。” 照霜便眼底生出了光亮来,笑了笑,说:“公子,这城里的旗,有我和知雪的裙子,你记得要买新的还给我们。” 沈鸢又说:“好。” 他将人给了照霜,便见她穿着干练漂亮的劲装,跃下楼梯,一一点选分给她的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嘹亮。 她满意地喊:“随我来!” 一翻身上了马,便带着人一路向城外奔驰而去。 沈鸢这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裳,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 发带在风中飞舞,衣袖也在风中鼓荡,紧紧盯着天空与局势。 他身侧的鸟儿都飞离了他,无人再是他的守护者。 只有赤日炎炎,高高地悬在天上。 他一刻一刻计算着时间。 待到午时,敌军顶着太阳挥汗如雨,已是最为疲惫不堪的时候,一阵燥热的风袭来。 敌阵出现了微不可察的空隙。 ——他等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沈鸢忽得道:“吹角,变旗。”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却那样有力。 经过传令兵的口,一声一声远传。 刹那。 城墙上竖起无数的裙摆,高高地飘扬着,翻起了鲜艳的浪。 角声也跟着骤然而起,如有千军万马而出。 沈鸢定定地看着城下,下令:“反击。” …… 城下骑兵终于冲杀而出。 那角声连天,鼓声隆隆地响,一声一声催促着。 辛人原本就因炎热心神涣散,又以为城中必不敢有人迎战,哪知横杀出这样一队人马来,登时乱作了一团。 时机、方向,都恰到好处,如野兽的獠牙刺入最柔软的心脏,直楔入了中军的心脏。 卫小侯爷被攻了足足三天的城,几乎就没有受过这样憋屈的窝囊气。 这一冲极是痛快酣畅,一时之间如猛虎出笼,竟是连挑下了三个偏将,在城上几波箭雨的掩护配合之下,将数万人马杀了个溃不成军。 枪缨吸饱了鲜血,银电的身上都染了红,辛人愕然瞧了许久,到后来见他冲来,竟不敢迎战,而是纷纷避逃。 以至于他冲杀痛快,拍马离去时竟无人敢拦。 那路锺已然色变,半晌喃喃说:“这便是那卫瓒?” “子胜其父。” 身侧副将回过神来,怒道:“竖子猖狂,我去追他!” 路锺道:“站住!” 却已来不及了,那副将自带着人,提刀纵马追出阵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竟追上了那一骑白马的身影。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8节 却听得一声传令。 “落石。” 便是城墙上忽得有巨石劈头盖脸砸下,副将躲避不及,轰隆隆一声。 血流成河。 卫瓒瞧也不瞧,自拍马回城,却是左右人皆叹:“这落石时机太准,有如神助一般。” 若快了一瞬,未免伤了自己人。 慢了一瞬,便毫无用处。 卫瓒勾了勾唇角,忽得瞧见那城墙上做旗帜的裙摆摇晃传信,有浓烟滚滚,自东方而起。 身侧人面色大喜,又笑一声:“好啊,东门也让他们吃了个大亏。” 卫瓒笑了一声,轻声说:“他们的投石车和头车都在东门,此刻怕不是毁尽了。” 他想都不必想,便知是谁在东门。 照霜。 沈鸢磨出来的一把好剑。 沈鸢将人藏了这样许久,总算舍得出鞘了。 果然,卫瓒尚未归城,便听见远处响起了辛人暂且鸣金收兵之声。 左右大喜道:“他们撤了!他们撤了!” 卫瓒笑说:“不过这一阵子罢了。” 可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辛人并非不能战胜,以少并非不能胜多。 远远望着城楼之上。 那红衣的小公子似乎也在远远望着他。 那样多鲜亮的裙摆间。 他偏偏一眼就能瞧见沈鸢随风招展的红衣。 有如神助。 他跟着身边人默念了一遍这词。 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 是哪儿来的守护神呢。 …… 这一日,城中士气果然大振。 非但白将军和柳军师激动,照霜带着人一回来,就让知雪给扑地上了,小丫头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落,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吓得发抖,“哇”的一声哭个不停。 惹得地上的伤兵都劝她,说:“知雪姑娘、知雪姑娘,别哭了……百姓还以为咱们打输了……” 知雪听了一个“输”字,更是哭得泪如涌泉。 沈鸢当天让人搀着下城楼的——他自己站了这许久,已是腿软险些一脚踏空,成了今日受伤最重的将领。 前几日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到了这日,又是激动得吃不下饭。 卫瓒跟白将军商议好之后的战术,便去屋里瞧他,只见沈鸢对着一桌子菜,却是只吃了几口,见他来了,便盯着他不说话。 分明在城楼上那样稳重从容,叫人那样安心。 这会儿又跟小动物似的。 卫瓒心里头软得厉害,坐下说:“先吃饭。” 沈鸢吃了两口,又忍不住看他,说:“我有些吃不下。” 卫瓒便替他盛了一大碗饭,几分强硬说:“吃不下也得吃。” “战前能吃能睡,胜不骄败不馁的才是将领。” “你若总这样,下回……我怎么敢托付于你。” 沈鸢听得他这一句,不知怎的,苍白的面孔便染上了些许的血色,眼睛瞧了他好一阵,终是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卫瓒便看着他吃了些粥水饭菜,灌下参汤,又喝了一大碗安神汤。 就这么一顿饭的工夫,沈鸢不知叮嘱了他多少件事情,中途还把柳军师叫过来了一回,将后头能想到的所有事都托付给了柳军师。 好容易吃饱了,这才渐渐耷拉了眼皮,头一点一点地上了床去。 卫瓒也躺在了他的身侧休息。 城中是几日以来难得的静谧。 沈鸢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倦,轻声问他:“你从前怎么睡得着的。” 卫瓒说:“哪个从前?” 沈鸢说:“你在北疆的时候。” 卫瓒说:“第一次上战场也紧张的睡不着,后来累了,就睡得着了。” “再后来,不止睡得着,还能吃得好睡得香,能打仗前跟人讲笑话,还能白天说睡就睡,晚上说醒就醒。” 沈鸢说:“那我还是不够格。” 卫瓒却是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跟我不一样。” 沈鸢比他心思更多,也比他更温柔,这样的将领最是难做,往往是要悖逆自己的许多天性,才能做好一个将领。 可沈鸢做到了,做得很好。 沈鸢想了片刻,问他:“今天受伤了么?” 卫瓒说:“手臂有些疼。” 沈鸢没想到他还真伤了,蓦地睁开眼,急忙忙跳下去要找纱布帮他裹伤,让卫瓒拦腰给抱了回来,哭笑不得说:“已包扎好了,哪儿等得到这会儿。” 沈鸢这才轻轻“啊”了一声。 他们又肩并肩地躺在床上。 卫瓒半开玩笑似的,在他耳边说:“沈将军,我因你的计划受了伤了,你打算拿什么赔我?” 沈鸢被这一声沈将军喊得不好意思,嘀咕说:“你喊谁呢。” 卫瓒轻声说:“你现在这样有威信,不喊你沈将军,那喊什么?” “小公子?” 卫瓒那一声酥酥的落在他的耳边,如落花入水声一般。 轻柔地漾开一圈一圈,教他微微红了耳畔。 沈鸢闭着眼睛轻声喊他:“卫惊寒。”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沉默了许久,却是轻轻地握着了他的衣袖一角:“幸好……你在。” 他无数次憎恨过卫瓒的存在。 无数次想要取代他,想要卫瓒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无数次憎恨又欣赏,自我厌恶,进退不能。 哪怕后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卫瓒,都不止一次想过,若卫瓒不是这样子就好了。 可这一刻。 他真心实意地庆幸这世间有一个卫瓒,天下无双的卫瓒。 能够让他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卫瓒。 哪怕他受再多的煎熬折磨,都是值得的。 沈鸢红着耳根,许久轻轻松开他的衣袖,才小声说:“我睡了。” 卫瓒轻声说:“好。” 他也累了,也该睡了。 却是规规矩矩,只躺在沈鸢的身侧。 枕戈待旦的时候,他不敢碰沈鸢,连亲一下都不敢。 怕这样亲下去,自己的心就懈怠了,柔软了,不再像是一个将领了。 沈鸢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了。 他想碰他,又不敢碰他。 外头有值夜的士兵,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齐声高喊,互相提示警觉。 那声音嘹亮喊:“四方小心——” 他还是轻轻捂住了沈鸢的耳朵。 沈鸢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这一次睡得很沉。 第93章 之后的两个月里头,战场的形势被一点一点逆转。 辛人眼睁睁瞧着康宁城越来越稳定坚固,主将路锺几次变化阵法,却总是依稀瞧得城楼上总有一位病弱公子,静静地观瞧着,只一双眼睛,便仿佛将那千变万化看得明明白白、算得清清楚楚。 正面的攻城阵取不下也就罢了,连各种手段也被一一拆穿。 连掘了地道都被勘破,自外头往地道里灌毒烟,死伤了许多人。 试图在城中散播谣言,却如铁桶一般插不进人手去。 妒烈成性[重生] 第119节 眼见着入夏以后一天赛一天的炎热,辛人士气逐渐低迷。 而康宁城中,沈鸢却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 从起初的寝不安眠、食不下咽,恨不得要将自己压死的模样,渐渐有条不紊、稳重平静,如今越发生出几分大将气度,将城中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卫瓒时常见他风尘仆仆行于城中,城中人见了他,便一口一个“小公子”地喊着,连同与他出战的士卒,临行前都忍不住往城楼上望一望。 他颇有些犯嘀咕,问:“你们总往城楼上看什么。” 那些士卒便嘿嘿一笑,说:“瞧着小公子在,心里头安心。” 他挑眉说:“怎的,跟着我不够安心么?” 士卒摸着头,说:“也安心,也安心。” 他说:“那你看我就成了,少看他。” 士卒摸着脑袋,嘀咕说:“您跟小公子关系,是好还是不好啊。” 自然是好的。 只是城上的人,他好多天没挨着,连自己都还看不够。 沈鸢的确成长了,那不甘和隐忍渐渐散去,沈鸢仿佛是剥离了他为自己套上的壳子,一点点露出原本如玉的本色。 连布置战术时,也渐渐果决自然起来。 这时才发现,他们的步调开始奇异的相似。 这天卫瓒提议夜袭的时候,只起了个话头。 沈鸢便下意识道:“穿着他们的衣裳去。杀敌多少还是次要,弄出声势来搅乱他们。” 卫瓒抱着枪笑了一声,道:“有地图么?” 沈鸢便取出早预备好的一卷:“深处的探子探不到,但我猜着粮仓就在这么几处,你届时……” 卫瓒截了他的话头:“若能烧了粮草辎重最好。” 沈鸢点了点头。 四目相接,像是两人都笑了一下,又像是谁都没笑。 旁人接不上他们俩的话,待事情都已敲定了,连细节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白振铎看得一愣一愣,说:“你们倒有默契,我还没想清楚来着。” 屋里头柳军师笑了一笑。 照霜眉目几分危险,慢慢擦着手里的佩剑。 白振铎说:“怎么?只有我跟不上么?” 柳军师瞧他一眼,狐狸眼翻了个白眼,说:“你能跟上什么。” 沈鸢慢慢笑道:“我与小侯爷在国子学是一个博士教出来的,自然想法相像一些,商量起来也快一些。” 卫瓒却懒洋洋将桌上的图纸一抖一卷,拿起来说:“行了,我这便布置去了,白日好好睡一觉,晚上行动。” 说着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只是见着左右都有人,却还是没开口。 深深瞧了他一眼:“余下的事……交给你了。” 沈鸢微微点了点头,慢慢看着卫瓒修长的身影出去。 又喊了一声:“照霜。” 照霜肃然应了一声。 沈鸢低声说:“守军之事交给白将军,你带着兵多做出些动静来,迷惑一二,叫他们以为我们晚上疲劳,放松些警惕。” 照霜思忖了片刻,一拱手,利落道:“是。” 柳军师见着照霜出去的身影,低声道:“照霜姑娘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接连几次行动,只要吩咐下去,照霜都能立下功劳,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在成长,越发稳重干练。 沈鸢眉目便渐渐温柔了许多,说:“倒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照霜本就是难得的将才。 可这世间能够给照霜的机会很少。 所以每一次机会,她都抓得很紧很牢。 …… 这次夜袭很是顺利。 卫瓒率了一批精锐,趁夜穿上辛人的衣裳、做辛人兵丁的打扮,趁夜潜伏至兵营附近,黑灯瞎火鼓噪乱杀一气。 惹得辛人梦中惊醒,一时也乱了阵脚,分不清谁是敌人,自相残杀了起来。 就趁着这功夫,卫瓒一路摸至粮草辎重处,放了一把火。 他向来运气不错。 天干物燥,辛人救火不及,方寸大乱。 直至回城,仍能见着辛人营地之处大呼小叫,火焰熊熊。 卫瓒心道怪不得沈鸢爱用火攻,这一把火不知烧得有痛快,连带着心里头也松快了许多。 夜里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去了一趟沈鸢的房里。 他好几日不曾私下来见沈鸢,却一进去,便撞着一屋子的水汽。 沈鸢刚刚洗了个澡。 正是夏日,沈鸢依旧是不耐热,刚刚洗过了,衣裳只穿得薄薄一件,襟口松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莫说背后的红痣了,就连锁骨都能见着轮廓。 沈鸢自己浑然不觉,只翻了茶杯来倒茶,问他:“你怎的这会儿来了?” 卫瓒轻轻咳嗽了一声,坐在桌边,却是不自觉挪开了目光。 沈鸢这才反应过来,半晌咳嗽了一声,说:“平日不见你这样规矩。” “再说,这会儿哪有那么多讲究。” 天热,又是战时,好些士卒累极了都赤着上身纳凉,沈鸢见得多了,自己也懒得将衣裳穿得规规矩矩,做那些没用的贵公子做派。 卫瓒接着他的茶,懒散说:“平日跟这会儿怎么一样。” 他与沈鸢之间悄无声息地变了什么。 卫瓒将那凉茶一饮而尽,才轻声说:“京里来了信儿,说粮草已调集好了,到时候随援军一起来。” 沈鸢眉眼便露出几分喜色道:“这是好消息,你跟白将军他们说了么。” 卫瓒道:“说了,柳军师这会儿还在盯着城里守备,待明日再一同商讨后事。” 沈鸢轻轻“嗯”了一声,半晌说:“今晚夜袭打得漂亮。” 卫瓒不觉笑了笑。 又抬眼瞧了瞧沈鸢,却见这人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水珠一滴一滴乌黑的发顺着淌下来,洇湿了好大一片衣裳。 不觉间,已起身扯了布巾,面对面替他擦干。 卫瓒皱眉说:“沈折春,你一会儿还得换衣裳,不然湿着衣裳又要着凉。” 沈鸢“啊”了一声,轻轻说了声:“好。” 擦头发用得好大一块布巾,将沈鸢的脑袋都盖着了。 卫瓒见不着沈鸢的神情,便自在了许多,一面细细替他绞干头发,一面拧眉道:“你素日还说我娇生惯养,你连个头发都自己弄不干净,也没人管着你。” 沈鸢声音有些闷,慢吞吞斟酌着说:“知雪照霜这会儿都顾不大上我。” 照霜如今白日里带兵,夜里睡还来不及,知雪也是,与林大夫换着班,带着城中大夫照料伤兵,都须得好好休息。” 卫瓒说:“那你就胡乱过是吧,又不是没别的人帮你。” “你一句话的工夫,这康宁城谁不能来照顾你两天。” 沈鸢说:“我不习惯叫旁人近身。” 卫瓒好笑说:“你就挑吧。” 沈鸢便冷道:“我可不配挑来着,病人有什么可挑的,有人乐意照顾着,我就该感恩戴德了。” 自打康宁城战事起来,卫瓒已许久没听着沈鸢这阴阳怪气的口吻了,这会儿一听,还是有些好笑。 连手上绞干头发的动作都柔了几分,好笑说:“我哪句话惹你了?” 沈鸢在那布巾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皱眉说:“你……最近有些避着我。” 卫瓒不说话了。 沈鸢垂眸,从布巾底下,打量着卫瓒的一双锦靴。 隔了好一阵子,才听见卫瓒沙哑隐忍的声音:“我现在……哪敢碰你。” 他俩如今都担着责任,日日悬着心,生怕被什么变故分了心神去。 若只是只是相互依靠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许多悬而未决、一触即燃的东西,在这燥热的夏日里无声积聚着。 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圣人。 沈鸢忍不住笑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沈鸢说:“旁人也都这样?” 卫瓒说:“哪个旁人。” 沈鸢犹豫了一下,说:“你从前在北疆,军营里,就没有那样……相好的?” 卫瓒不觉有些好笑:“我又没有相好的,我哪儿知道他们什么样,咱们跟他们,也不一定一样。” 军营里不是没有男子成对,却有许多都为了疏解寂寞。 他跟沈鸢怎么一样。 沈鸢又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说:“我爹我娘就一直一起。” 卫瓒说:“你爹娘那是成亲多久了,若像咱俩这样没着没落的……”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好半晌也没说出后头的话来。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0节 他见着沈鸢巾帕下的耳廓红了,像一簇小小的红火,滚烫得惊人。 他魔怔了似的,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沈鸢却没抵触他。 那一股火就像是从指尖一路窜到了脑海。 只需要一阵风,便要烧得熊熊烈烈。 他以前曾说过许多糟糕的戏言,说沈鸢若有一日到了军里,非得要整治他,说沈鸢别落在他手里。 这会儿却全都想起来了。 用了片刻的功夫,连打带消,硬生生被他按捺了下去。 却还是有些坏心,慢慢将沈鸢的头发擦干了,低低笑了一声,说:“不早了,休息吧。” 卫瓒这会儿已不跟沈鸢睡一起了。 他将巾帕折起的时候。 不自觉腰间一紧。 沈鸢坐在那儿,将他拥着,微湿的发贴在他的腰腹。 卫瓒低下头,便瞧见那总立在城楼之上,稳重万全、智计百出的小公子,如今却露出旁人不曾见过的一面。 那低垂着的眉眼几分别扭隐忍。 沈鸢轻声说:“再待一会儿。” “……就一刻钟。” 他就只任性这一刻钟。 第94章 这拥抱并没有能等到一刻钟。 冷不防有人敲了敲门,沈鸢匆忙松开手,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进来。” 却是在沈鸢门外把守着的士卒,捧着惯常的汤药,和一篮子新鲜的瓜果进来,见卫瓒在室内,有些惊讶,却低声说:“药已经煎得了,有人送了新鲜的瓜果来,公子喝了药吃一些,压一压苦。” 因为事先准备充足,城中其实并不缺粮食,但新鲜的水果,便只能是城中居民家来的了。 沈鸢怔了怔,小声说:“不是说了不收么?” 士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两声,说:“这群人现在已学机灵了,都偷偷放下就跑,好些人打掩护,我们也抓不到人。” “都是检查过的,我们拿去井水里镇了镇,一番好意,公子就吃了吧。” “这夏日太燥,城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些瓜果,也能降降火气。” 沈鸢轻轻点了点头。 那士卒又从怀里摸出一双细布的夏鞋来。 士卒说:“这是我娘给您做的,说见您的鞋子不大合适,问了知雪姑娘尺寸,连夜给您纳的。” “您若不收,也没人穿,便收了吧。” 京中公子夏日炎热时好穿屐,可如今城中战事频繁,时有箭镞碎石,裸足穿屐容易受伤。 沈鸢带来的鞋子又有些厚重。 这样心细如发的事情,竟也有人能注意到。 沈鸢犹豫了一下,接着了,便垂眸说:“那……你替我道一声谢。” 那士卒面露喜色:“不谢不谢,小公子喝药,我先出去了。” 卫瓒拿着那双细布鞋瞧了瞧,手工扎实,颜色素淡,实在是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用心。 他问:“每日都有人送这些东西来?”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便翘了翘唇角。 他或许弄清楚了,是什么让这小病秧子一天一天地蜕变。 沈鸢坐在桌边将药喝了,那衣摆下光洁白皙的小腿也规规矩矩并着。 却冷不防被攥住了脚踝。 他一低头,见卫瓒正单膝着地,脱去他脚上的屐,将那轻便的鞋为他穿上。 有掌心的茧蹭过细腻的足心。 沈鸢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去,自上而下俯视,只见那小侯爷高高束起的发一晃一晃,那沙场握枪染血的一双手,却偏偏低着头攥着他的足。 便是搁下了药碗,连瓜果都忘了吃。 许久不曾触碰过,便连这样的触碰都觉得惊心。 待两只鞋子都套上了,沈鸢已是面上发热。 卫瓒低声说:“我见着刚刚好。” 沈鸢低头看他,半晌才说:“卫瓒,你别跟他们合伙儿惯着我。” 卫瓒挑了挑眉。 沈鸢轻笑了一声,说:“我这人福薄,没受过偏爱,容易得意忘形。” 他在这座城里得到了太多。 他人的尊敬。亲友的疼爱。 父母遗留下来的馈赠。 每一件,都叫他变得与平日不同。 而一同变了的,还有他对卫瓒的情谊。 沈鸢抬膝踢了刚穿上的鞋,轻轻踏在卫瓒的心口,一路慢慢向下,玩笑似的磨蹭着,亲昵着,果然踩着了他想象中炙热的东西。 如延续了之前那个拥抱,却是一触即离。 分明隔了一段距离,却是耳根微红,几分柔和的低语。 “我若被人爱得多了,便没什么敬畏。” “只觉着……你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厉害。” 那高高在上的、从他理想中走出来的小侯爷。 竟如他一样平庸,七情六欲、杂念丛生。 可也离他前所未有的近。 近得触手可及。 …… 路锺的殊死一搏,很快就到来了。 辛人被烧了粮食,已是断了退路。之后卫瓒又几次夜袭,搅得不得安寝,甚至特意埋伏截了他们的后续粮道,辛人更是士气大消。 路锺在帐中坐立不安,不知怎的,依稀想得那从前一对夫妇来了。 当年他也是攻城至此处。 一路拿下迅阳城,拿下那本应最难拿下的凤鸣关,本以为会一路凯歌,打进祁的京城,打进皇宫里去。 祁人如羊,只有满朝吟风弄月的文人,除了一个异类靖安侯,哪还有什么名将。 而那沈家夫妇,也生得与羊一般貌美温顺,他本不曾将这寂寂无闻的人放在眼中。 可凤鸣关是天赐的关。 而那沈家夫妇,便是人力所为的天堑。 沈玉堇死在他的利箭下,他那时挽得开最重的弓,将那不善杀伐、却稳重如山的儒将射杀在弓弩下。 那一夜康宁城遍飘白幡,遍地哀声。 他以为康宁城无主必然虚弱,带人猛攻,却不想吃了更大的苦头。 他那时以为是沈玉堇诈死。 不想接下来镇守康宁城的,都是那沈夫人萧宝意。 萧宝意不如沈玉堇持重,却比沈玉堇更为机敏狡诈,几度起起伏伏、虚虚实实,将辛人牢牢地挡在了门外,直至他退兵,都不知晓那沈家夫妇已死。 他那时以为,沈家夫妇的死便是尽头。 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沈鸢,来了一个卫瓒。 他几度见着那城墙上的小公子,都会想到他见过的祁人。 想到那死在三皇子手中的质子盛愔,他带着林大夫前去时,那案上还有字迹歪歪扭扭的,思乡的诗,染了点点的血迹。 三皇子惊慌喊他:“舅舅,他不肯求饶,我不慎将他杀了。” 路锺说:“他是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向你求饶。” 三皇子愤愤说:“他已到了辛,还算什么太子。” 路锺拿起那诗看了片刻,字迹比之幼童都不如,却那样固执。 半晌说:“罢了,死了便死了,来日归国了也是祸患。” 他年纪大了,可唯独这些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忽有副将走进帐子来,低声道:“将军,宫里已下了死命令,只许进,不许退,迅速拿下康宁城。” “三殿下刚去,这会儿有人正急着拿咱们的错处,咱们不能败。” 路锺闭了闭眼睛,半晌睁眼:“传我的令,将余下的粮食分发,让将士们吃一顿饱饭。” “这是最后一顿饭,若明日能入得城内,允诸将士劫掠烧杀三日,军规废止。” 次日。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1节 攻城声响如擂鼓,辛人士兵如红了眼的蚂蟥。恨不得要顺着云梯攀爬而上,将这座城啃噬殆尽。 可不知为什么,这城就像是铁桶一般,怎么也拿不下。 时间越久,路锺越是心惊。 他心里头知道,若是康宁城撑过了这一波,便再无可能拿下了。 他不断调整着攻城之阵。 而那城墙上的沈鸢,却也死死盯着他。 他一动,那沈鸢便跟着动。 几番对局斗阵,皆不能胜,反倒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空档。 就在此时,他听得城上有人高呼:“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路锺本不相信,哪知真从康宁城后方来了滚滚烟尘,连带着铺天盖地的马蹄之声,辛人顿时大乱。 叫他自己也心慌意乱。 副将低声问他:“将军,怎么办?他们似乎真有援军!” 路锺还来不及说什么。 便见着那康宁城中头一次倾巢而出。 大量的士兵蜂拥而出,仿佛急不可耐要大杀一气,为首的,正是这些天在辛人心目中犹如鬼神的卫小侯爷。 原本就吃了好多天苦头的辛人士兵,在财与命之间,到底是选择了软弱,竟纷纷避让向后。 士气已溃。 路锺头上已冒出了密密的汗水,眼神近乎恶毒,却死死盯着城墙上,说:“取我的弓来。” 这是一把极重的弓,寻常弓断没有这样远的射程,能射到城楼之上。 他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已数年不曾拉开,如今将弦再一次一寸一寸拉满,肌肉一寸一寸绷紧。 残阳如血。 那箭尖直指城墙上的少年。 恍惚间见着了旧人的影子。 他能射杀他,便能射杀他的孩子,无论援军是真是假,只有沈鸢死了,这城才有夺取的可能性。 可就在他将弓挽满的刹那,却忽得有一把剑横飞而来。 斩断了他的弓弦。 弓裂弦断,他的手鲜血直流。 那剑刃雪一样的锋利,剑柄上“宝意”二字,却是那样的刺眼。 那是传承自萧宝意的剑。 他扭过头去,却是有一股伏兵自侧面横杀而来,为首一劲装少女,手中长剑脱手,却是死死地、怀着冷恨注视着他。 少女冷面寒霜,接过身侧人的剑,指着向前,大喝了一声:“杀。” 伏兵便冲杀而来。 一片混乱中,折旗斩将,辛人溃散。 路锺的人头滚落。 最后一眼瞧见的。 是照霜拾起那把剑,眼底大仇得报的快意与怀念。 …… 夕阳彻底落下了山丘,一切归于夜色和寂静。 卫瓒带兵疾驰至近前时,辛人已溃散得差不许多了,那身后所谓的援军,也不过是故意向后头城池借来的数千城府兵,只做一做声势罢了。 先头辛人强势时,这些人来了也是无用,如今辛人已被多次以少胜多,杀得怕了,如惊弓之鸟,便当真以为是大批人马袭来。 卫瓒驰马前来,见路锺已死,又见照霜静静擦拭剑上的血渍,便笑道:“照霜姑娘当记首功。” 照霜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道:“将军谬赞了。” 身侧将领见二人气氛紧绷,便笑道:“此番大胜,不妨回城去吧。” 卫瓒却忽得慢悠悠说:“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皆是一怔。 卫瓒却眼底闪过一道利光:“这附近有一个凤鸣关。” 凤鸣关曾是祁的关隘,是一路被路锺打下来的。 路锺这攻城的兵,一时调转不及,多半是从凤鸣关带出来的守军。 如今这些士兵纷纷逃散,逃兵当斩,必不敢回去。 这会儿只怕凤鸣关空虚,并无精兵良将。 纵有残兵,人心惶惶,那便更好拿下。 沈鸢是极好的守城之将。 卫瓒却是一把最锋利不过的枪,最擅长看到的,便是敌人脆弱的那一刻。 照霜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去?” 卫瓒说:“往后可再难找到这样好的时机了。” 待祁大军一压境,辛人也必定会再调集精兵,两相对峙。 那时凤鸣关凭借天险地利,就会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再想拿回凤鸣关,不说是绝无可能,也不知要填进多少将士的性命去。 他目光一凌,便勒马往凤鸣关的方向掉头。 他身后的精兵也纷纷随他。 他对照霜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 “我今日大胜,立刻便返了城。” “叫他……在城中大肆庆功,饮酒作乐,张灯结彩十日,庆此番守城大胜。” “能多热闹,便多热闹,好向京城昭示此番功劳。” 照霜显然是沈鸢教出来的人,立马拱手道:“是。” 卫瓒却是几分笑意。 当着照霜的面儿,回望了城楼上一眼,有意压低了声音说: “——你顺道问问他。” “若我此次胜了。” “他要赏我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照霜(面无表情):让我先赏他两个大比兜。 知雪(抱着腰往回拉):冷静!冷静!公子喜欢他啊啊啊! 战争内容应该差不多结束啦! 之后就是甜甜甜啦! 第95章 卫瓒这一去,沈鸢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果真命人在城中大肆庆贺,张灯结彩,百姓将士皆宴饮欢庆,日日欢声笑语不断。 而卫瓒却是带着人隐蔽往凤鸣关去,打了个一个措手不及的时间差。 沈鸢本以为,等个几日也就罢了,哪知这一等下去,竟等了七八天没有消息,沈鸢到底是有几分忧心,却仍是按兵不动,只是暗中命探子去探,又加强戒备。倒是白振铎总劝他放宽心,时常喊着他去家中吃饭。日子久了,连称呼都渐渐从“白将军”变成了“白大哥”,更多了几分亲近安心。 待到了临近七夕,便见有人快马来飞报消息。 还未入门来,便在门口语无伦次高声喊:“卫将军大捷!卫将军大捷!” 沈鸢那会儿正低着头喝药诊脉,听得外头这一声,立马站起身来了,见知雪照霜都瞧着,又讪讪坐下了。 半晌咳嗽一声:“叫人进来。” 知雪鼓着腮帮子“噗”了一声。 照霜看着他叹气。 沈鸢也不知怎的,就从照霜的叹气声里,听出了一份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半晌有点心虚问照霜:“有果脯么?” 照霜见他这样子,也有些无奈,将匣中果脯端与他挑,却是叹说:“我可没想着有这一日。” 沈鸢自己又何曾想着了。 只将果脯塞进口中,慢腾腾地嚼。 外头探子很快就进来了,一脸的喜气洋洋报说:“小公子,卫将军这会儿拿下了二城一关,正驻留迅阳城呢。” 沈鸢这厢微微一怔。 他不意外卫瓒能拿下凤鸣关,却不想这二城一关从何而来。 只听那探子道:“卫将军连夜奔袭,一晚上便拿下了凤鸣关,正碰着凤鸣关附近两城百姓哗变了。” 凤鸣关一带原本皆是祁人领土,被辛人占领,百姓皆是祁民,昔日两国交战,便饱经劫掠苦楚,辛人入城以后更是低人一等、备受欺凌。 这会儿听得路锺大败,便躁动哗变,杀了城官,逃出城来,欲归旧国。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2节 这些百姓到了凤鸣关一带,碰着了卫瓒,便是里应外合,连下两城,这会儿正驻守在迅阳城。 沈鸢听这探子报完,竟说不出是喜是恼。 每当他觉着卫瓒不过尔尔的时候。 这人又像是神兵天将,总能超出他预料之外。 援军未到,先守住了康宁城,又顺势拿下两城一关,卫小侯爷这功劳立得可大了。 简直生来就是克他来的。 沈鸢连口中果脯都吃出酸劲儿来了,嚼出满口的妒羡来,就着茶水“咕咚”往下一咽,却跟喝了醋似的。 半晌才开口说:“叫白大哥带兵去接应,帮着镇一镇,京中援军也已经出发了,回头直接往迅阳城方向去就是了。” 待援军一驻扎下去,迅阳城才算是彻底拿回来了。 沈鸢又说:“去大营中禀告吧,柳军师他们也等着这信儿呢。” 那探子满面喜色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沈鸢又灌了好几口茶,才把那股酸劲儿给压了下去。 又听知雪眨巴着眼睛,问他说:“咱们不去迅阳城啊?” 沈鸢只轻描淡写:“去什么去,这人本来就骨头轻,动那么大阵仗,还不得意死他。” “他倒是运气好,只是贸然行动,还得我往京中写一封折子禀告陈情。” 康宁城的战事、卫瓒这些事情,他作为随官,总得向京中悉数禀告。 还得替这王八蛋歌功颂德。 知雪还是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嘴硬似的,问:“真不去啊……” 沈鸢微微撇开头,嘀咕说:“康宁城这许多事,走不开的。” 知雪这才笑眯眯点了点头,拉长了声音说:“这样啊——” 这小丫头就是成精了。 沈鸢抬眼瞧了瞧外头,又轻轻将腰间装了红豆的荷包捏了捏。 垂眸时,又不知在想什么了。 …… 转眼就到了七夕。 康宁城这一年的女儿节,又与往日有很大不同。 战事刚过,城府正忙着往家家户户还东西,当初守城时临时借来一应器具能还的还、折损毁坏了就折了现银。 当时挂在城上做旗帜的裙摆,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送来了几条,风吹雨淋、流矢横飞之下褪了色,纵没有毁坏,也不好将这样的裙子还人家。 沈鸢便着人去临城买布料、几乎搬空了布庄,又请许多裁缝来,给城里的女子连夜赶制新裙子,双倍奉还。 按着原有的布料,挨家挨户问想要的样式,又赶着在七夕那天,挨家挨户地送回去。 那时好些裙子都是为了女儿节赶制的,一天没穿,就借给了他们,沈鸢总不想叫她们在七夕夜穿旧裙子,便是日催夜赶的,总算是将裙子给赶制好了。 待到七夕那日,裙子总算都赶制好了,沈鸢见人手不够,也帮着一家一户送过去。 那卖花小姑娘住得偏些,正在城郊,他将裙子送去的时候,小姑娘正低着头喂兔子,见了新裙子,眉眼笑得跟月牙儿似的,美滋滋穿上了,在他眼前转出了一朵花。 沈鸢不知怎的,只瞧着那兔子,倒想起卫瓒来了。 去年这会儿,他跟卫瓒还在望乡城,卫瓒别别扭扭送了他一只自己亲手做的毛绒兔子做箫坠,这会儿还挂在他的箫上,素日不许别人碰一碰。 沈鸢其实不大喜欢自己这性情。 他从年少时总是得到的少,失去的多,所以一旦得了什么,便总是守着藏着、患得患失,不情愿给人碰,生怕哪天又丢了。 细一想想,兴许是有些讨人嫌的,只是素日里藏得颇好。 回去的路上,倒是遇着了白振铎的妹妹,先头去白振铎家吃饭时,曾依稀见过一两面,如今在外见着他,有几分不好意思,喊了一声:“沈公子。” 沈鸢便微微一笑,说:“白姑娘。” 白姑娘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沈公子送裙子回来?” 沈鸢应了一声“是”。 白姑娘顿时目露几分欣喜,手里绞着绢帕,轻声说:“我也刚做事回来。” 马车过不去城边的小石桥,要过桥去总是同路,肩并着肩总不好。 沈鸢让了两步,叫白姑娘走在前面,他在侧面走着。 沈鸢不知怎的,好像总觉着有目光注视着他似的。 只是回头瞧了瞧,没见着踪迹,半晌转过身来,却听着那白姑娘跟他说闲话。 年轻女孩的朦胧心思可爱,倒也未必真盼着什么,就是单纯碰上了,瞧他高兴,忍不住跟他多说几句:“沈公子可瞧着这城里有许多梨树了么?若是秋日来了才好呢,到处都是梨果子。” 沈鸢说:“春日来的时候也很好,满城梨花。” 他与卫瓒入得城来那一日,见梨花满城白雪香,只是那时心里头尚且心存芥蒂,不觉着美。 如今倒觉着有些辜负了这满城的梨花。 只是不知怎的。 他这话一说完,好像身后就响起了沙沙的叶子声。 白姑娘没注意到这些,偷偷抬了抬眼皮看他,说:“这附近还有个可以许愿的梨树呢,据说活了五百年,七夕的时候,人人都在下头求姻缘。” “寻常梨树活不到这么多的年头,人都说是有了灵气了。” 哪个城都有些这样的传闻,如今梨树也能管得姻缘了,沈鸢不觉有些好笑,又不觉心思一动,随口问:“这树在哪儿呢?” 白姑娘握着帕子,远远指给他瞧,只见那梨树的确生得高大参天,与寻常梨树不同,若是春来,必定是遮天蔽日的雪白。 沈鸢便轻声说:“果真不凡。” 白姑娘轻声问:“公子要去瞧瞧吗?”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便不去了,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省得家里人等急了,白大哥回来该怪我了。” 这会儿已走过石桥下来了,背后那目光越来越明显了。 沈鸢便侧过身来,先送白姑娘上的马车。 白姑娘这才想起他身子不好的事情,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耽误公子了。” 白姑娘上了马车,忽得小心翼翼、撩起帘问他:“公子。” 沈鸢说:“怎的了?” 白姑娘面红了几分,有些紧张在他耳侧说了什么。 沈鸢怔了一怔,却是几分笑意,低低说了句:“我晓得。” 白姑娘便放下帘来。 沈鸢便垂眸笑了笑,往后头的马车上去了。 却冷不防黑洞洞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的手指修长,力气也极大。 将他往车里一拉一拽,便半个人都压在柔软的软枕上,一手扣着他的腰,一手将他两只手腕扣在了头顶。 简直似是绑架他来的,叫他动弹不得。 随之压上来的,是炙热结实的身躯,和熟悉的唇。 沈鸢不知怎的,分明眼睛未适应黑暗,却仿佛已瞧着了那人凌厉傲慢的轮廓,和几分醋劲儿的眼。 不自觉就扬起唇角来,喃喃说:“卫瓒?” “你怎的回来了?” 却听卫瓒咬着他耳朵恶狠狠道:“我这才走几天,又是白大哥,又是白妹妹的,还学会看梨花了。” “好你个浪荡成性的沈状元。” ——果真是跟了他一路。 -------------------- 作者有话要说: 白姑娘(小声):公子,你身后好像有流氓。 沈春卷(淡定):我晓得,我好这一口。 春卷晚餐:老醋拌流氓。 第96章 马车里连一支蜡烛也没点,沈鸢让人搂着亲了好一阵子。 好容易才制住了这个老醋泡过的人,才忍着笑问:“你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卫瓒轻哼一声,嘀咕说:“援军提前分了一股骑兵先行,已到了迅阳城,你白大哥也到了。” “这会儿迅阳城里头全是驻军,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时之间怕是打不起来。倒是康宁城这边,战后事务繁杂,我还不如暂且先回来帮你,省得在那边儿他给我气受。” 沈鸢说:“白大哥怎会给你气受?” 白振铎虽说是更偏爱沈鸢一些,却对靖安侯也不无敬意,尤其是见识过卫瓒勇猛,素日里待卫瓒都好得很。 卫瓒闻言,却是挑着眉,没好气说:“你说呢,他心里想招你做妹夫呢。” 白振铎天生是没什么距离感的人,见卫瓒与沈鸢亲近,便拿卫瓒当自己人,接连好几天与他勾肩搭背打听消息,问的都是沈鸢的婚事。 卫瓒多少有些警醒,被问了几次,便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振铎嘿嘿笑了两声:“不瞒你说,我有个幼妹,生得貌美,性情也好,还做得一手好饭菜,不是我自吹自擂,整个康宁城就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3节 “小公子这些年没着没落的,身子也不好,如今喊我一声大哥,我便想着,要不真做了一家子,我往后也好照顾他一二。” 果然,又一个瞧上沈鸢,想给他娶妻的。 卫瓒顿时脸色一黑,说:“他已有了人了。” 白振铎琢磨着嘀咕:“我没听说过小公子抬了谁进门啊?” 隔了一会儿,又说:“莫不是情人外室?” 卫瓒:“……不是。” 白振铎嘀咕说:“没抬进门儿就好上的,不是外室是什么?小公子这上头不大讲究啊。” 三两句话,卫小侯爷就成了情人外室了。 卫瓒脸色又黑了一下,说:“沈将军早年给定的,指腹为婚。” 白振铎几分紧张,说:“是什么人家的女孩子,人好吗,可别耽误了咱们小公子。” 卫瓒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面无表情说:“出身显赫,姿容漂亮,略通兵法,还会做些女红刺绣,我瞧着是个很不错的。” 白振铎不情不愿叹了口气,说:“那的确算得上般配。” 卫瓒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听白振铎不死心说:“不知京中贵人的脾气好不好,小公子那样软和的一个人……” 话没听完,已让匆匆而来的柳军师给捂着嘴了,让他不会说话就少说话。 卫瓒本就是惹了一肚子的好气,赶着七夕回来。 却正好瞧见沈鸢跟着那白姑娘一道走着,还一路吟风弄月赏梨花来着。 顿时老醋决堤,淹了卫小侯爷这个无名无分的人。 卫瓒这会儿抱着胸含着气,把那白将军好一通数落。 没见沈鸢有多体贴他,倒是笑意越发大了,轻飘飘说:“那的确是白大哥的不是了。” “从前在京里,什么好亲事不都先想着小侯爷。这会儿可不得捡着小侯爷先问,问过了小侯爷,才好问我的。” “这会儿先问了我,不就惹得卫小侯爷恼了么。” 卫瓒却是冷笑一声说:“你少来做这样。” “我不高兴什么,你心里清楚。” 沈鸢便低低笑起来,却是漫不经心说:“我清楚什么,你说一说。” ——他是嫌喜欢沈鸢的人太多。 仰慕小公子的人太多。 多得好像连他的位置都占了去。 他向来有些自命不凡,却不知怎的,这会儿倒觉着自己平庸了起来。 卫瓒性傲,说不出这话来,只撇着眼睛往窗外看。 却是让沈鸢轻轻攥着了手,他低头,却对上了几分期待含笑的眸子。 他心知这小病秧子惯爱见他吃醋,以他嫉妒为乐。他越是没脸,这小病秧子心里还不知乐成什么样。 越发不情愿说。 可沈鸢轻轻喊了一声:“惊寒。” 又轻轻勾了勾他的手心。 他盯着窗外,几分烦躁道:“战时……我连碰都不好碰你。” “我一回来,倒见你跟旁人一起走着了。” 沈鸢忍笑说:“还有呢?” 卫瓒烦躁说:“那姓白的不识趣,说我是外室情人。” 他骂了一句脏话。 沈鸢没忍住,到底是笑出声来。 卫瓒蓦地冷声说:“你不会也这么想吧?” 沈鸢却已是笑歪在马车里,半晌被卫瓒捞起来,才说:“哪有人这样想,你跟这四个字儿哪连得上了。” 卫瓒这才稍稍放了心,嘴唇动了动,却是轻轻攥着他手腕问:“这些天……你想了我没有?” 他这次的神色没有懊恼和玩笑,反倒认真地过了头,连俊逸的眉眼都在夜中格外灼人。 沈鸢嘴唇动了动,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卫瓒说:“原也不是白将军的问题,只是离了你这好几天,我也有些心浮气躁。” “这一路回来也不是置气。” “我想你。” 他亦记着去年的七夕,也会想着迢迢银河下沈鸢的神色。 他路上在想,沈鸢心里记挂着这满城姑娘的裙摆时,有没有一刹那,像他一样想起他来。 他这样说着,便见沈鸢的面上渐渐浮起几分红潮来。 沈鸢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想”字来,只低头摆弄着他衣摆上的刺绣。 却是低声说:“你去迅阳城前……不是向我讨了赏么。” …… 官舍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城里的戏班子整日整日唱着姑娘们喜欢的戏,卖艺打把式的也轮着番儿热闹,街边灯火彻夜不休,女孩们彩裙翻滚,笑闹声不断。 这兴许是这好多年来,康宁城最热闹的一个七夕,女子穿街过巷,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笑闹着逛回来。 外头这样的花团锦簇。 房里的人,却在情海间跌宕浮沉。 沈鸢仍穿着白日那四处送裙子时的一身夏裳,是世家公子见外客的打扮,襟口绣着温柔的雪浪,规矩谨慎,却叫人抱在怀中细细侍弄。 脂膏若有似无的香气,与沈鸢身上缠绵的药香并成了一色的旖旎。 手指早已沾着脂膏探入衣摆之下,时急时徐,兴风作浪。 深吻时手腕颠簸,便听得一声一声喘,那爱看人吃醋的小公子唇衔一缕银线,眉眼间难耐灼灼春光。 卫瓒衔着他的耳垂,问怎样唤他才最亲昵。 沈鸢不肯说。 那衣摆下颠簸便更厉害,他一寸一寸循着他的弱点欺凌,沈鸢便面红耳赤急说:“鸢鸢。” 除了长辈不曾有人这样唤他,他年纪渐渐长了,连侯夫人都很少这样唤他。 卫瓒却无法无天,一声一声喊:“鸢鸢、鸢鸢。” 沈鸢便连耳根都酥了,酥得整个人都如虾子红烫,分明衣衫整齐,让他一只手颠得并不拢膝,在同一时刻受辱和沉迷。 到底是双目失了神,不自觉将他拥得更紧。 沈鸢稍稍回过神来,已自知抵不过他,面色晕红想从他膝上逃走。 又被他捉回来,面对面困在怀中,足在半空悬着,一下一下地晃。 单薄衣裳堆在腰间、落在地上,最后又赤足踏过,弄脏。 窗外咿咿呀呀唱着女儿歌,沈鸢眼底是灼灼的不甘与情动,叫他心里教火星烫过似的热。 他那时忽地明白了什么。 他本也没有多么高尚。 他也曾窃喜于沈鸢对他的妒忌,享用着沈鸢的不甘心。占据着沈鸢的所有心神和目光,感到另一种愉悦。 否则他为何会这样喜爱沈鸢的不甘呢。 他将沈鸢抱起,有意折磨他似的,缓步走着,叫沈鸢将他缠得更紧,才肯抱到了床边。 柔软鲜艳的锦缎之间,他一抬手放下了帘。 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叫沈鸢的眼底只剩下他的面孔。 他在沈鸢的耳侧低声喃喃。 “鸢鸢,你看着我。” “只许看着我。” 这满城的华灯初上,艳丽裙摆。 他的沈哥哥一个也不许看。 …… 这夜持续了许久,直到外头的欢庆已尽了,沈鸢疲乏地俯身在锦缎之中,已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卫瓒却仿佛没事儿人似的,将两个人都洗干净了,回来时还给桌上换了壶热茶。 坐在床边,哄着沈鸢喝一口。 沈鸢已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一开口,却连声音都哑了。 卫瓒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烧,松了口气,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 沈鸢哑声说:“哪儿都不舒服。” 哪儿都疼。 卫瓒体力向来跟怪物似的,一味的折腾,没有累的时候。 可他却没有这样结实的身板。 卫瓒便低低笑了一声,低声说:“我是说着凉了没有。” 沈鸢喝光了茶,闷声说:“没有。” 卫瓒问:“身上哪儿疼,我帮你揉一揉么。”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4节 沈鸢说:“不用。” 卫瓒其实还想再问一问旁的。 只是沈鸢已不情愿答了,通红着面色往床上一倒,把被子三卷两卷,卷到最里头,背对着他不看他。 卫瓒被他可爱到,越发不可能走了,上床把整个被子卷都抱在怀里。 仗着沈鸢在被子里不能动,亲他的嘴唇和脸颊。 沈鸢这才意识到作茧自缚的含义。 被子卷里的小病秧子,手脚皆受制,只能通红着脸颊瞪他:“我要睡了。” 卫瓒却没放过他。 亲了好几个来回。 唇舌缠绵,又埋首在那蕴着药香的颈窝,无声翘起了嘴角。 心里头擂鼓似的。 一声一声的心跳,倒比方才还要剧烈紧张。 他不知自己竟会这样欢喜。 他在庭前种下了一只红眼小兔子。 可回眸时,沈鸢已开了一树的梨花。 皎皎灼灼,云间月,叶中花。 他守着他。 再也不舍得让旁人碰一下。 第97章 第二日沈鸢是从一身的酸软中醒过来的。 卫瓒已是将屋里的一片狼藉都收拾过了,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他翻个身,发觉自己在被里头不着寸缕,饶是被洗干净了,还是能瞧见昨夜留下的一片狼藉。 立时便清醒了。 浑身都不自在,忍不住在脑子里叱骂自己,可却又叱骂得不甚彻底。 反反复复连个意志不坚都骂不出来,只是骂自己昨夜太过不堪。可具体不堪在哪里,也不能细想,一想那些荒唐事都又涌回了脑海。 再一抬头对上卫瓒那含笑的面孔,只是裹着被子,面无表情说:“衣裳呢?” 卫瓒说:“昨儿给弄脏了,拿去洗了。” 沈鸢一想到衣裳是怎样脏的,不大敢跟他眼对着眼睛,垂眸说:“你去我箱里,再取一件出来吧。” 隔了一阵子,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卫瓒将一件柔软的袍披到他身上。 却是他没见过的乌色金绣的夏丝寝衣,比他身量大了一些,触手生凉。 他一皱眉,却听得卫瓒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找着你的,先穿我的?” 沈鸢慢慢攥紧了被褥,半晌抿了抿唇,却是嘀咕一声:“我能说不好么。” 他还能赤条条跳下床去,当着卫瓒的面儿自己翻么。 他难道不要面子么。 乌色的、陌生的丝缎裹上了染了点点红色的身子,他正要系衣带,却让卫瓒拦着了,笑说:“我伺候你。” 听着口气就不像是伺候人的。 他却轻轻攥着了袖子,看着卫瓒修长的手,慢条斯理摆弄着他的衣带。 这才在青天白日下瞧着了卫瓒的面孔。 已许久没好好看过。 好像自打来了康宁城之后,卫瓒似乎越发成熟了些,面孔也多了几分俊美从容,正逢打过了胜仗,侵染了欲念,便处处都得意,似餍足了的野兽,那股子骄矜慵懒几乎要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般。 与在国子学那会儿,又不大一样。 若说从前小侯爷只是戏言,这会儿就算扎扎实实喊他一句侯爷,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沈鸢见着这模样,不自觉轻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见卫瓒看他,却又迅速收回了手,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口说:“迅阳城怎么拿下来的?” 卫瓒说:“探子不是回来报了么,你没听过?” 沈鸢说:“旁人只报了个大概。” 卫瓒闷笑说:“你若听了,又恼我怎么办?” 沈鸢轻哼一声:“爱说不说。” 卫瓒却在他腮边低声笑:“说,这便说。” 卫瓒便如情人私话似的拥着他,将那些战时的细节一一讲给他听。 沈鸢实是个很好的听众,听到险恶时,不自觉轻轻蹙眉、攥紧了衣袖,听得得胜时,却又一脸似喜非喜的不快活。 听罢了,方现出几分懊恼来,只闷闷哼了一声:“昨儿还没说,恭贺小侯爷大捷。” 卫瓒却是忍不住笑,说:“你又爱妒忌,又要听,什么毛病。” 沈鸢只往床上一倒,背过身去,凉凉说:“小侯爷不喜见这嘴脸,就别来见。” 他也觉着自己矛盾。 他不爱听卫瓒风光得意,可又忍不住想听卫瓒征战沙场,在心里描绘卫瓒骁勇的姿态。 就像他在城楼上观战时,总忍不住会去寻那个千万人中最光芒万丈的那个人,紧紧盯着不放。 卫瓒却笑了一声,也跟着挤到床上去。 低声在他耳边说:“喜欢。” 沈鸢怔了一怔,却听卫瓒在他耳侧郑重其事说:“我很喜欢。” 沈鸢嘀咕说:“又说胡话。” 卫瓒便笑说:“让你动摇的话,就都是胡话?” 沈鸢听不得这样直白的拆穿,只觉得这人越发狡猾了,半晌推了推卫瓒说:“你别贴着我,热死了。” 殊不知自己眸子滟滟的,玉似的人,横生几分春色,便又让卫瓒按在床上吻了。 一时之间,房间里都是唇舌纠缠的细微声响。 嘴唇变得红热湿润,舌尖也黏在一起纠缠得没完。 做过那事之后,连吻都染上了欲望的气息,又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卫瓒的指尖摩挲过他的发,人也欺进了他的双膝之间。 其实他本禁不住卫瓒来碰。 恍恍惚惚想起了昨夜,自己也是这样敞着,一次又一次吞纳有力炙热的侵袭。像是贪婪地攫取了、夺走了卫瓒的什么。 渴望令人滚烫柔软。 半晌分开时,那混账似的小侯爷却头一次哑声说:“不能再碰了。” “你……受不住。” 沈鸢自己又怎能不清楚。 其实林大夫这些日子的调养已好了许多,至少帮他撑过了城战,头一次做那事也无甚风波。 只是……也的确受不住很多。 沈鸢用软枕偷偷盖着了自己的脸。 卫瓒坐在床边,消解了好一阵子,慢慢说:“天热,我去给你弄碗凉汤来。” 沈鸢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是面红耳赤往床里头滚了滚。 卫瓒一开门。 却不想撞见了正准备进来的照霜知雪。 撞了个脸对脸。 知雪见他大为震愕,那小姑娘眼珠胡乱转了好几转,咳嗽了好几声,赶忙把照霜按在身后,说:“小侯爷不是在迅阳城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卫瓒便挑了挑眉,笑了一声:“昨夜里。” 那一瞬间。 照霜脸上出现了大势已去的悲凉。 …… 待照霜进门儿来的时候,沈鸢已收拾停当,只是身上仍披着卫瓒那件衣裳,开口时声音几分哑,神色也分明有些不自在。 照霜不是寻常的闺阁小姑娘,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照霜那眼神儿,跟大意失荆州的关羽也差不许多。 痛心疾首,满是悲凉。 沈鸢瞧着她的神色,说不出心虚多些还是好笑多些,半晌小声喊了一声:“照霜,你坐着。” 照霜叹了口气,坐在他床边,顾及着他的面子,没提先头的事情。 只是轻声说:“我本是想来同公子说的……我想留在康宁城。” 沈鸢抬眸瞧了她一眼,良久,叹了一声:“我就知道。” “留在康宁城,对你来说是要好些。” 照霜想要做女将军。 可永远留在沈状元的身边,永远在京城做个小小的侍女,是做不得将军的。 而眼下没有比康宁城更好的地方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5节 一则康宁城一战后,将士们都认可照霜的本事,上官是白将军和柳军师,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轻看。 二则是如今辛祁虽皆有停战之意,但这局面只是一时的平静,迟早会再起战事,照霜留在边城一带,以她的武艺谋略,迟早有发光的时候。 照霜若留在康宁城,既能得了磨砺,又于未来有助益。 沈鸢心里头清楚,武将的舞台就是沙场,可事到临头,还是有几分舍不得。 他只轻叹了一声:“我若说这时候心里有些难受,是不是太丢脸了些。” 照霜摸了摸他的头,说:“有什么丢脸的。” “我跟知雪几岁起就跟着公子了,从没分开过,就连夫人老爷走的那天,我们也是在一起的。” 沈家那样难熬,是他们一起,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后来到了侯府,沈鸢那些磕磕绊绊的自责和煎熬,也是他们一日一日这样度过去的。 说着说着,照霜自己却顿了顿,轻声说:“若是公子不愿……” 沈鸢却立马说:“我没有不愿。” 照霜不知怎的,像是一块石头卡在喉咙里,眼里却有些酸涩。 沈鸢瞧着她说:“你天生是做鹰的料子,便不能困在院中。” “我娘知道,我也知道,她盼着你有朝一日能飞起来,我也……盼了许久了。” 沈鸢的眼神那样纯粹。 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在一起这样久,哪有什么话必须得掏心掏肺说了才清楚。 照霜半晌,轻轻笑了起来。 她少笑,只是每次笑时都如冰雪消融时的刹那的温暖,轻声说:“我若留下,往后就只有知雪守着公子了。” “往后公子若受了委屈,可还跟谁说呢。” 沈鸢嘀咕说:“除了……谁还会给我委屈。” “眼下跟从前也不一样了,我自报复回去就是了。” 照霜笑得更温柔,叹息说:“公子高兴就好。” “我原本也不是觉着公子非要娶妻生子不可,只是觉着公子选了条难走的路,难免迁怒多些。” 沈鸢垂眸轻声说:“我知道。” 他承靖安侯府大恩,卫瓒又身份贵重,受着许多人的人疼爱关照。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兴许再也见不着光,一直就这样暗无天日着。 往后坎坎坷坷,谁也说不清楚会往哪儿走,就是哪天卫瓒真娶妻生子了,沈鸢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照霜焉能不心疼他,轻声说:“若有一日公子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我必替公子讨还回来的。” 沈鸢却眉眼间却闪过一丝狠色,慢声细语说: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我不得安生,便也叫他不得安生。” “我虽不舍得叫姨母难过,却也有法子叫他日日难受。” 他是在苦水里泡出来的,并不怕折磨纠缠。 卫瓒也好、连带卫瓒再看上的什么人也好,若不叫他好过,那谁也别想过下去。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心窄善妒,睚眦必报,卫瓒也是晓得此事,还来招惹他的。 现已将他拖下水了,叫他尝着一丝甜味儿了,就别想哪一日又撒开手去。 沈鸢这样慢慢说着,眉宇间那厉色又渐渐舒展,垂眸轻声说:“只是照霜,兴许是我现在迷了窍了……” “我总相信,我们不至于有那一天。” 卫瓒给他做过针线,有过雪天的一排小兔子,九死一生替他寻过大夫,为他捉过蛇,与他守过康宁城。 他对他的好,他一件一件,也都记得那样清楚。 照霜怔了怔,隔了一会儿,却是了然似的轻叹。 “公子是真的很喜欢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春卷(阴恻恻):敢负心就折磨死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在厨房洗手作羹汤的贤惠小侯爷(摇尾巴):吃完春卷娶老婆,娶完老婆吃春卷,怎么才能把老婆娶回家呢嘿嘿嘿…… 阿嚏,怎么有点冷啊? 第98章 沈鸢和卫瓒在康宁城从春待到了秋,两边协定停战之事才算是尘埃落定,康宁城一应事务也令人白将军等接手,这才到了不得不归京的时候。 临行前送别宴,是在城中那棵巨大的梨花树下,枝条上挂了许多七夕缀上的丝绦,哪怕没有梨果,也在风中那样漂亮。 他们来的时候,沈鸢不知这座城对于他的意义。 走的时候,却又那样不舍。 知雪抱着照霜,已眼睛都哭肿了,临行前就让照霜哄了好几天,到了这时候眼泪还是又掉了下来:“你怎么舍得我们,说留下就留下,你走了谁守着公子啊,我俩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照霜哄她吃点心,轻声说:“我若做了将军,你往后不就能做将军的妹妹了么,多威风。” 知雪还是一泡眼泪含在眼眶里:“我要做什么将军的妹妹,我就想咱们仨一直在一起,哪知就我一个人是这样想的,你跟公子都不放在心上。” “你这一身衣裳首饰,哪件不是我给你挑的,你离了我怎么行。” 说了,将照霜搂得紧紧的,眼泪一颗一颗往肩上掉:“康宁城这么远,我连见你一眼都难。” 照霜只将她头发一缕一缕别在后头,温声说:“我若能立功,迟早会有同你们团聚的一天。” “到时候你再挑给我脂粉钗环。” “至于公子……眼不见为净吧,左右也看不住了。” 她有意做那无奈的神色。 引得知雪边哭边笑,锤她了好几下,又在她颈窝一个劲儿掉眼泪,才轻声说:“你好好的,你别忘了我了。” 另一边是白振铎敬着沈鸢酒水,颇为壮实的一个汉子,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拍着沈鸢的肩红了眼。 却是柳军师在边儿上吊着狐狸眼,几分无奈说:“你瞧瞧你那出息,又不是瞧不见了。” 柳军师捉着沈鸢的衣袖一字一字叮嘱:“京中贵人多,你此番回去,事事都要小心,待我们有机会去京中述职,便去侯府见你。” “若受了什么委屈,也只管回来,咱们比不得侯府,可也是小公子的家,无论什么事,咱们都是向着公子的。” “照霜我们给你看着,有跟我跟你白大哥一日,就断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中间书信往来,万万不能断了……” 说着说着,那狐狸眼就蔫了,自己也一仰脖灌了一口,半晌轻声说:“明儿我就不给你们送行了,让心眼宽的去送你们,山高水远的,你多回来瞧一瞧我们。” 沈鸢含着笑,一声一声地应着。 一扭头,却见白振铎已蹲在墙角,搂着卫瓒的肩,哭着抹泪了。 被柳军师踢了一脚,说:“嚎什么丧呢,有什么话赶紧说,省得人走了又嚎。” 白振铎眼巴巴抹着泪,好半晌憋出一句:“记得写信。” “有什么事,白大哥都给你撑腰。” 原本沈鸢心里也酸,可见白振铎这样,想着来时这人一路殷勤热忱的模样,只觉着好笑。 却只将头点了又点。 这一场宴沈鸢喝了许多酒水,听得许多声“小公子”,听得心里头又热又酸。 许多人都醉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连卫瓒也喝了许多,靠在那梨树下休憩。 沈鸢便坐在卫瓒身边,抱着膝瞧了这些人许久,半晌却嘀咕说:“都秋天了,这梨树怎么也不结果子呢。” 卫瓒闷笑说:“活了这许多年了,忙着为人实现愿望已是不容易,还要结什么果子。” 沈鸢也听过白姑娘说这树有灵,定定瞧了许久,却没瞧出什么灵气来。 卫瓒将披风解了,为他盖上,轻声说:“累了就睡一会儿。” “林大夫说你如今身子还是不宜饮酒,这会儿歇一歇,散散酒气。” 沈鸢轻轻“嗯”了一声,倚着他的肩,靠着梨树,闭上了眼。 许久,听得沈鸢梦中呓语喊他:“卫瓒。” 他“嗯”了一声。 沈鸢说:“多谢你。” 谢他与他守下了康宁城。 谢他同他经历了这许多。 谢他改了他原本的轨迹。 …… 卫瓒这夜做了最后一个梦。 梦里他仍是在这一树梨花之下,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人葬在了这梨树下。 沈鸢在那雪夜之前,说要将自己葬在这座城,他听了沈鸢的话,却不知该将沈鸢葬在何处,最终只听说这梨树能实现人的愿望。 卫瓒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将沈鸢留在了这里。 从此春日梨花破碎,秋日梨果酸涩。 他越见这梨树,越觉着像极了沈鸢,从此时常前来,最后一年一年守在这树下。 他已心无挂碍,唯一过不去的结就是沈鸢。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6节 也许过了几年,过了十几年,也许更久,他静静坐在树下。 有一位路人经过,似是僧人,又不是僧人,道是法号圆成。 席地而坐,吃了一只酸涩万分的梨,轻声说,这梨树有灵。 他抬了抬眼。 路人笑着说:“我与这树有缘。” “他有一个愿望,如今说给了我。” 他只以为是妄言,饮了壶中酒,慵懒说:“什么愿望。” “这树不是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吗?可我等了这样许多年,也没见我的愿望实现。” 路人没说话,也没答,只一颗一颗数着佛珠,慢慢念说:“若要将你的记忆送回若干年前,改变一切命运的轨迹,你愿意吗?” 卫瓒觉得离奇,笑说:“还有这等好事,也有人舍得给我。” 路人说:“不是我给你的好事,是他留下的执念。” “他有愿望,须得你帮他实现。” 卫瓒觉得可笑。 可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刹那,梨树枝摇叶颤,似是喜上眉梢。 路人说:“你可想清楚了么,若是过去的命运改变,那眼前的你就不会再存在于此世。” 而理所应当,那个支离破碎,葬在梨树下的沈鸢也不会存在了。 卫瓒忽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只问:“若如此,我们会到哪儿去,还有机会再见么?” 路人说:“也许会永远消失在时间的缝隙间。” “也许……连我也不知道。” “我不过是个传话人罢了。” 卫瓒瞧了那梨树许久,慢慢说:“你是玩笑也好,是愚弄我也罢,若他真有这样的愿望,那我的记忆随你拿去。” 路人说:“那你呢。” “我?” 卫瓒随手将酒放在身边,静静枕着双臂,躺在那一树的梨花之下。 风过如瑞雪,仍似是年少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侯爷。 他说:“我在时间的缝隙里陪他。” 总要有人,陪着那个落寞而无声的沈鸢。 他曾想将世间的一切都捧给那个伶仃的沈折春。 春时花,秋时月,夏时蝉鸣,冬时雪。 他们错过了太多。 可最终他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一刻的自己。 哪怕是时间的缝隙也好,他想再见他一面。 哪怕只有一面。 刹那他竟相信了这路人的话。 仿佛在片片梨花中感受到了沈鸢的存在。 于是碎雪纷纷,路人席地而坐,敲响了木鱼,在那喃喃的往生咒间,他合上了眼。 周围的一切都归于寂静,他仿佛许许多多年没有听见过声响,仿佛沉眠在永恒的寂静之间,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只有梦醒时,四周已一片虚幻大雾,他不知身处何处。 在死寂的时间之中,只有那一树梨花,被他久久依靠着。 有一只雪白红眼的小兔子,跳进了他的怀里,任性地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了他暖和的胸口。 他抱着兔子,指尖拂过那柔顺的皮毛时,喃喃说:“我做了个美梦。” “梦见父母还在……梦见你也未曾……” 那声音渐渐变得有些疑惑,他说:“折春,你曾如何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又睡了过去。 手里的小兔子便如雪散开,幻化成了迤逦美丽的少年。 衣袂如雪,抬手时,坠成了纷纷扬扬的梨花。 坐在他的怀里,轻轻点过他的额头。 若是他睁开眼,就会瞧见那属于沈鸢的面孔,不见病骨支离,却是丰润温柔、只见几分愁容,戳着他的额头叹息说:“不是留下了一点儿记忆么,怎的忘得越来越多。” 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是了,另一个你想起得越多,你便忘得越多。” “你不会以后把我的事全忘了吧,像重新认识我一样……” 隔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 沈鸢垂首,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摸头.jpg) 总的来说: 这一世的小侯爷,是十几岁的小侯爷处理器、加上了未来的内存条,所以才会显得比较有少年气,毕竟脑子比较新—— 留下了一个拔了内存条的大侯爷处理器,陪着大春卷永远在一起。 这个设定上是没有平行世界的,当时间线变动,一切重新运算,那作为记忆提供源头的大侯爷和大春卷就会变成时间系统的备份,被挪到一个时间的缝隙里(备份数据文件夹),或许以后会机缘巧合,到别的世界里去,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第99章 自康宁城往京城回去时,沈鸢身子也好了许多,一路慢悠悠走着,路过风景倒也值得瞧一瞧。 待到再回京城繁华时,已是桂子飘香。 康宁城战事大捷的消息,比他们的人回来得要更早,待沈鸢回到京城时,已是人尽皆知,一连串的封赏自不必说,沈鸢也在兵部领得了正经差事,只等他休养得差不多了,便要前去赴任。 卫瓒更是接连伴驾了十数日,忙得脚不沾地。 嘉佑帝无论同哪个大臣谈事,总要将卫瓒带在身侧炫耀一番。 沈鸢将心比心,若自己能得这样荣耀,只怕早已不知东南西北了,可卫瓒果真是天生富贵里养出来的人,好些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仍是那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每日仍是懒懒地回来,脱了那一身朝服,同他一道吃饭、下棋,听他说两句挤兑的酸话,眉眼便透出几分笑意来,慢悠悠说:“沈哥哥教训得是。” 这温顺的模样很是好看。 沈鸢不自觉便飘了眼神,指尖碾了碾衣袖,越发觉着面孔发热。 又过了几日,晋桉倒是上门儿来了一趟。 晋桉跟那位捉猫的小姐,婚期就定在这个秋,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预备成亲,这会儿特意来同他商议来的。 沈鸢见了他便笑,晋桉这些日子打扮得越发俊逸,檀色衣衫,发上簪桂,教人见了便眼前一亮。 沈鸢温声道:“果真是好事将近了,人也精神了。” 晋桉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说:“我来正是想同你说这件事,待迎亲那日,我想请你和昭明堂的人一同陪着,不知你可愿意?” 沈鸢便一笑,说:“那是自然。” 大祁的婚俗本就须有同辈人陪伴迎亲,亲近的兄弟友人皆在其列,待婚后酒宴共饮,替新郎官招待宾客,方能使新郎官脱出身来。 沈鸢说:“小侯爷这会儿不在府中,他这些日子忙些,我回头代你问一问他。” 晋桉笑说:“我问过他了,他说自己那日碰巧要随圣驾左右,来不得。” “左右他不来也是好事。” “你一个状元郎已够我风光了,引得卫二随我去让人看,可不知是谁娶亲了。” 沈鸢怔了一怔,笑说:“这倒是这么一回事。” 卫小侯爷这会儿刚立了功,正在风口浪尖上,真要去迎亲,恐怕新郎是谁都分不清。 沈鸢嘴上这般一说,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来。 不知为何,见了晋桉这样春风得意、眉目柔情,他却想起许久之前,众人贺晋桉定亲时,卫瓒吃得有些醉,在车中喃喃呓语,唱着做不得数的婚词。 沈鸢最终只垂眸笑了一笑。 又听晋桉道:“对了,除去迎亲,我倒还有一事求你,或许太麻烦你了些。” 沈鸢道:“什么?” 晋桉微红着面孔道:“我要娶的那许姑娘是个南方姑娘,我便想着添置一些院中的陈设,动一动布局,挖个荷塘、种些芭蕉,叫她不要思乡才好。” “只是我到底不通这些,你亦是江南来的,品味又雅致,可愿到我府上去小住两日,帮我盯着些。” 沈鸢道:“这有什么,我过几日便去就是了。” 晋桉便大喜,连声道谢,振了振衣袖,便匆匆去了。 留得沈鸢在堂中,那写了婚期的帖子看了半晌,大约只有不到十日的功夫了。 却是指尖摩挲着帖子,觉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抿了几口茶水,忽得喊了一声:“怜儿。” 小丫头冒出个脑袋来:“怎的了?” 沈鸢垂眸说:“姨母前两天出门去,说是同几个交好的命妇出城去寺庙吃斋还愿,可说了住多久吗?”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7节 怜儿说:“这次住得久些,怎么也要十几日。” 沈鸢说:“十几日,那这婚期不是赶不上了么。” 晋桉家和侯府虽算不上顶好,但总是同为武将,同朝为官。 晋桉这位大公子的婚期,姨母临行前提都没提一句么? 若换了旁的公子,或许还真不将这些内宅往来之事放在身上,只是沈鸢心思极细,又替侯夫人管过账,总觉着事情不对。 只低头抿了一口热茶,却没将话继续问下去。 …… 卫瓒已在嘉佑帝门口缠磨了半个多月了。 嘉佑帝带着他四处炫耀,他就老老实实装乖侄子,待人都走了,他又立在边儿上嘘寒问暖,热了打扇了凉了添衣的,一副罕见的乖巧相。 嘉佑帝哪里不晓得他要求什么,只是不愿意应他,每每提及,都当没听见似的。 可奈何康宁城一带的事务、总还得同他多加商议,嘉佑帝也忍不住总想向人炫耀炫耀自己这个侄儿,是以互相折磨了许多天,这几天康宁城事一平稳,立马就将卫瓒挡在门外了。 张口求赐婚,闭口沈状元的。 ——嘉佑帝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好容易世界安静了,批了一阵折子。 便见管事公公提了一笼鹦鹉进来,笑说:“小侯爷专程送给圣上的,圣上可要瞧瞧么。” 大祁文人大多好花鸟,嘉佑帝虽算不上文人,却尤其喜欢鸟儿。 那鹦鹉白身蓝腹,眼珠乌黑,美得喜人。 一张口就道:“圣上万安!圣上万安!” 饶是嘉佑帝头疼于卫瓒之事,也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笑道:“拿过来,朕瞧瞧。” “哪儿弄得这样漂亮一只鸟。” 管事公公笑着提过去,倒也替卫瓒说话:“还是小侯爷有本事,不止骁勇善战,还很是有孝心,在这些玩的上头也精通。” 嘉佑帝没好气道:“他岂止精通,花样还多,满京城的公子哥儿,都没有他这样乱来的。” 公公笑说:“这天资聪颖的人,跟旁人就是要不一样些,否则圣上怎么爱重他呢。” “老奴眼见着,靖安侯常年在外,小侯爷倒跟圣上更亲一些,什么事都倚着圣上求着圣上。” 嘉佑帝没说什么,眉宇间的郁气倒稍展,半晌看他一眼:“你倒是向着他。” 那管事公公笑说:“圣上与娘娘待小侯爷跟待亲子一般,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向着他,老奴才向着他。” 嘉佑帝摇头笑着叹了一声:“这几天,卫皇后也让他烦得紧,这个卫惊寒……” 说话的功夫,就听得鹦鹉喊:“圣上万安!” 嘉佑帝笑着逗引那鸟儿说:“你倒会讨巧,再说一句。” 却忽见那鹦鹉一扑棱翅膀,开口便道:“求圣上赐婚!求圣上赐婚!要娶沈状元!求圣上赐婚!” 公公:“……” 嘉佑帝:“……” 嘉佑帝头疼得更厉害了。 半晌按了按额角,骂了一句:“他人呢!叫他滚进来!” 隔了不多时,便见门外那小侯爷几分笑意晃了进来,一撩衣摆,道:“臣参见圣上。” 连行礼都比旁人要顺溜些。 嘉佑帝看了他好半天,到底是将话摊开了说:“朕是懒得管你娶谁嫁谁的,你要成亲,便自成你的去,少将朕搅和进来,赐婚圣旨你想都别想。” 卫瓒却是说:“沈折春那脾气,圣上也见过,惦记着我爹我娘,哪愿意正儿八经跟我。” “再说臣父,也记挂了沈将军多年,断不愿叫沈家没了后嗣,叫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沈状元跟臣厮混。” “到时候我爹一回来,定要想方设法将婚事作废,那臣不是白忙活了么。” “那是你的事。” 嘉佑帝拧起眉道:“你没法子哄好你父亲、哄好沈状元,倒想叫朕来替你顶锅?” “你这会儿立了大功,朕却要赐个男妻与你,往后被戳着脊梁骨骂得就是朕了。” 更别说,卫瓒求的还是这回连中三元的沈折春。 古往今来都少见这样的人才,康宁城一事之后,越发声名鹊起,怎么看都是个股肱之臣的料子。 转头就让他赐婚给了男人,嘉佑帝想想都头疼。 他这是从哪儿找了这样一个好侄儿,能十几年不叫他消停,每每觉着应当不会再有更离谱的事情了,卫瓒总能给他挖出来一件。 卫瓒却偷偷拿眼睛瞧了嘉佑帝半晌,慢慢叩首说:“既如此,臣只求圣上为臣亲手写一纸婚书。” “臣欲以这婚书聘何人,便填上何人的名姓。” “圣上只当做不知晓此事,若惹出什么乱子来,臣一力承担。” 圣上亲笔所写的婚书,自然与圣旨无异,算是予了卫瓒婚娶自专。 卫瓒填了个男人的名字,也是卫瓒自己的事儿,若欺负了当朝的沈状元,那也只因为卫瓒是个混球。 这是卫瓒想了一路,想出来的好法子。想要圣上赐婚的确是难,但退一步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他把事情责任都担下来就是了。 嘉佑帝让他这个冥顽不灵的劲儿给气着了,半晌说:“滚。” 卫瓒响亮应了一声“是”。 就到门口候着去了。 不多时,便见着公公捧了一卷婚书出来。 卫瓒展开一瞧,那名姓处果然是空着的。 不自觉勾起唇来。 只听那管事公公小声说:“圣上嘱咐了,一切比照着赐婚之礼来。” 卫瓒已是喜上眉梢,说不出的春风得意,小心翼翼去门口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门口小声喊:“多谢姑父。” 许久没听得动静。 才见那公公提着鸟出来,笑说:“圣上说了,你把这鸟带回去,让它把那句忘了再送来。” “圣上听着头疼。” 卫瓒闷笑一声,又叩首道:“谨遵圣意。” 便是左手提着鸟,右手抱着婚书,一阵风似的出门去。 刚一到门口,便见随风匆匆迎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晋桉公子那边儿传了信儿来,事情已经成了。” 第100章 沈鸢应承了晋桉修整院落一事,本以为他口中的院子应当是在晋府,哪知去了才知道,竟是京中另置了一处小院,原主人种得好些竹子,又有小桥流水,很是清幽雅致。 因着晋桉马上要成亲,一进门只觉着处处都红彤彤的、张灯结彩,来来往往好些人正在筹备些嫁娶之事。迎亲礼所需的器物也俱齐,后头还停着一顶描金饰缎的八抬喜轿,只瞧一眼便知做工精巧,价值不菲。 沈鸢见了便笑:“天子脚下置宅,又有这样排场的婚事,可见府上是下了大功夫了。” 晋桉面不改色,笑吟吟道:“正是呢,这几日你暂且在这儿住下,帮我置办置办,也省得你跑来跑去的费工夫。” 沈鸢只瞧着那院落笑道:“这院子本就已经很好了,许姑娘可还有什么偏好么?” 晋桉说:“也没什么,只是格外喜欢听雨打芭蕉声一些,若能吊个秋千更好。” 沈鸢笑说:“姑娘是个雅人,只是十来日的工夫有些急了。” 晋桉笑说:“那也不妨,你只先住着琢磨,多瞧一瞧,想好了再开始修便是,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大不了等来日成了亲再继续慢慢收拾。” 沈鸢应了一声“好”。 自此之后数日,这里种一处芭蕉,那里挖一处荷塘的,他说什么,晋桉便是什么,全然不问花费,一应皆听他的安排。 不多时,又有人来丈量屋子,拿了册子,来请他挑些家具样式。 沈鸢便失笑:“你们这便是不懂规矩了,家具样式怎能叫我来挑,得是新娘子那边挑才是。” 那办差事的人小心翼翼地陪笑:“新娘子嫁妆是往晋府里头的,咱们这儿是别院,爷嘱咐了,一应全由沈公子挑着才匹配。” 沈鸢便定了样式打了桌椅床柜,这些都挑出来了,后头还有小件的摆设、碗碟、灯具,便是瞧不完的瞧,定不完的定。 沈鸢几次遣人去问晋桉,晋桉只推说自己不懂,你瞧着好看就是。 连知雪在边儿上瞧着,都忍不住嘀咕:“这晋公子心也忒宽了,怎么什么事都扔到公子这里来,是他娶妻,还是公子娶妻。” 沈鸢垂眸看了一会儿账册,不觉笑了一声:“他身家倒是很大,这院里花钱流水似的,连问都不问一句。” 知雪道:“这晋公子眼下连个差事都没有,手头倒这样阔绰。” 沈鸢将那账册合上,说:“是啊。” 到了后头两天,好容易这些器具都挑得差不许多了,芭蕉种了起来,小荷塘也引水挖了起来。 这院子却突然又热闹起来了,昭明堂的一帮子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见着晋桉婚期将至,三天两头来这院里玩闹,引得晋桉和沈鸢也跟着作陪。 沈鸢中间几次想回侯府取东西,都让这些人给架着哄回去了。 不是下棋赌骰子,就是投壶宴饮,吵吵闹闹的,今儿一篓虾蟹,明儿几只烤羊,哪怕沈鸢喝不得许多酒,也要他饮些糖水作陪。 沈鸢见晋桉日日都在,便忍不住道:“你可是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这样跟他们疯玩。” 晋桉笑说:“待成了亲不就没机会了么,可不得先闹上几天。” 沈鸢便撑着下巴,笑说:“也是,你这院子可费了不少银子。” “新娘子得你这样用心,不知有多欢喜。” 他将这话一说,屋里不知怎的,刚刚还推杯换盏的气氛,忽地就静了一静。 晋桉说:“你也觉着新娘子会欢喜?”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8节 沈鸢笑说:“你为她费了这许多心思,为何不欢喜?” 这屋里头一群人也不知怎的了,拍胸脯的拍胸脯,松口气的松口气,嘀咕说:“欢喜就好,欢喜就好。” 被晋桉看过去,又忙做兴高采烈推杯换盏之态。 沈鸢低着头,慢慢抿了一口杯里的糖水。 也不提要回侯府的事情了,半晌想了想,慢悠悠说:“怎的偏偏不见唐南星?” 晋桉随口道:“他太蠢了。” 沈鸢说:“什么?” 晋桉顿了一下,笑说:“不是,我是说……他这些日子过了御前考核,配了差事给他,这会儿正忙着呢。” “你不晓得,他本得了京里的差事,却是唐伯父嫌他性子跳脱,办事也不牢靠,便要他明年去北疆待一阵子,好生磨砺磨砺,也去一去身上的浮躁。” “这会儿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呢。” 沈鸢将杯盏中微甜的蜜水喝尽了,却是轻轻笑了一笑:“你们俩倒有意思。” “要成亲的整日喝酒作乐,明年就要离京赴任的人,却不急着出来会会朋友了。” 那一双眼睛,衬着席间忽明忽暗的灯火,剔透乌黑得黑曜石一般,看得人心里头发慌。 晋桉哈哈笑了两声,干巴巴说:“确实,确实。” 不多时,沈鸢离了席,晋桉将人送回屋去,一回来,便见这宴席上的人嘻嘻哈哈将他拉回来,问他:“怎样了?怎样了?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晋桉说:“再没说什么了,兴许就是随口一说。” 昭明堂的人各自松了口气,又各自回去划拳玩骰子去了。 晋桉却道:“只是日子也快到了,往后都多拉着他玩,少说话。” “沈折春那脑子转得太快,卫二自己都骗不住的人,倒要我们来骗。” 一人笑嘻嘻道:“唐南星还在外头闹着,说咱们不带他呢。” 晋桉道:“让他老实些,就他那脑子,叫沈折春一问,不是什么都露馅儿了么。” …… 沈鸢白日里打理这院子里的事,晚上又跟着同窗一道玩闹,待到了晋桉婚期的前一日,那秋千已吊上了,芭蕉也栽得了。 沈鸢一早吃了一小碗杏汤,并着几样米糕点心,凉豆糖姜,却是酸甜清淡正合时宜。 晋桉进门儿来便笑:“卫二总说你是南方来的小公子,吃得精细,果真不假。” 沈鸢说:“怜儿煮的杏汤还有些,我叫她给你舀一碗。” 晋桉轻轻咳嗽了一声,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有事来寻你的。” “明儿就是迎亲的日子了,我家里人听说状元郎要跟着迎亲去,专为你做了件衣裳。” 沈鸢笑说:“这我还是头一遭听说,陪着迎亲的还有新衣裳穿。” “你这状元郎自然是不同的,旁人纵是想要,还没人给做呢。”晋桉打趣着,便将一个包袱递与他,笑说:“你穿着试试,若有不合适,我好赶紧拿回去给你改一改。” 沈鸢也不推辞,只拿了衣裳进内室去,没多久便低声喊:“晋桉,这衣服似乎做错了。” 晋桉面色几分紧张,却笑说:“怎的做错了,哪儿不合适,你先穿着,我也好看看怎么改。” 没过多时。 却见沈鸢一身红裳华美,缀玉饰珠,肤白而发黑,素日几分温文尔雅也化作另一种艳色。 倒比他当日状元郎那一身还要夺目上几分。 饶是晋桉已见惯了他外表昳丽,也惊了片刻,半晌没说出话来。 知雪“呀”了一声,说:“这不是喜服么?” “晋公子是不是拿错了?将你自己的拿了来?” 沈鸢垂眸看着衣袖上隐隐的金丝纹绣,只觉着不知为什么,有几分困,半晌没说话。 便听晋桉支支吾吾说:“嗯,的确是做错了,你先穿着,我……我去问问……” 沈鸢喃喃说:“我先脱了还你,这不像样子……” 话音未落,却是皱眉扶了扶额头,一阵发昏。 晋桉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低声道:“折春,你怎么了?” 沈鸢开了开口,却一合眼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许多人,仿佛一下就都涌了进来,只听得许多人七嘴八舌在耳边吵嚷。 “你们药翻他做什么?” “废话,能哄他自己把衣裳穿上都是好的了,不然怎么把他弄上轿,你斗得过他那脑子么?” “林大夫已控制好药量了,就这么一阵子,不会伤了身的。” “要不就在这儿成亲算了,左右这院子也是卫二的。” “亏你说得出,在这儿成亲算怎么回事,总得过侯府的明路,进侯府才行。” “我哪懂这个啊,我又没娶过……” “要不要绑一下,万一半路醒了,从轿里跳下来伤着自己怎么办?” “他这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的,你们也忒谨慎了。” “你清醒点,这是沈折春。” “……那还是绑了罢。” 又过了一会,有人扶着给他挽发戴冠,又七手八脚给他塞进了轿子里头去。 远远似乎听得知雪气鼓鼓道:“我就知道你们不安好心,就是欺负照霜不在公子身边儿……怜儿,你也帮着外人,平日里公子都白疼你了……” 怜儿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那杏汤里什么时候混进药去的……” 又有人低声赔罪:“知雪姑娘,得罪了,此番也是受人所托……” 沈鸢昏昏沉沉就睡了。 那迷药的分量不重,沈鸢没睡许久,便让锣鼓声给震醒了。 果真身上没什么力气,一身赤红金线的喜服还在身上穿着,手腕用红色的锦缎绑缚在身前。 倒是没有给他盖什么盖头,只是左右听得尽是锣鼓唢呐一路吹奏喜悦之声,沿路又有糖果铜板撒掷之声,隐隐有唐南星在外头的抱怨:“你们都跟着闹,只我什么都不晓得。” 晋桉道:“你别坏了事,我就替卫二哥谢谢你了。” 沈鸢总觉着他听着了卫瓒的声音,可却因着这锣鼓声响,没听真切,只听得外头吹打声中依稀议论纷纷,隐隐听得状元郎、小侯爷云云。 却是越听不着卫瓒的声音。 越想听听,这人是不是骑着银电在外头,如他一般披着喜袍。 他瞧着身上掺了金丝的喜服样式,便晓得是侯府世子赐婚才有的制式,晋桉如何穿得。 左右那些送亲之人也的确都是昭明堂的少年郎。 只是送的是他。 什么晋桉娶妻,从一开始就是诓他的,轿子是他的,迎亲是来迎他的,只怕他那布置了许久的宅子也都是他的。 不许他回侯府,只怕是侯府也趁着侯夫人不在,紧锣密鼓地在张罗着婚事。 卫瓒真要跟一个男子成亲。 他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却是血气一个劲儿往头顶上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慌,心脏却跳得那样厉害。 只觉着这轿子不知走了多少里,少说大摇大摆绕了城好几圈,生怕旁人都不知道这婚事似的,吹吹打打,好容易落了轿下来。 沈鸢忍不住抿直了唇角。 外头也不知怎的,响起了众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依稀说:“卫二,你也有今日。” “你快些看吧,没准儿沈状元早跑了。” 便有人掀起了轿帘。 沈鸢抬眼去看。 外头的是一身喜服的卫瓒,却是怔怔瞧了他好一阵子。 卫瓒鲜少穿正红,这会儿却穿得很是俊美,只是刚一见便呆了一阵子,仿佛耳根也让这喜服染红了似的。 让周围人起哄过了,才清醒了片刻,低低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问:“路上磕着了没有。” 沈鸢眼神跟他对上,身上没力气也就罢了,嘴上也竟没说出什么来。 半晌只轻斥了一声:“荒唐。” 心跳声声如擂鼓。 不知是斥责他,还是斥责自己。 卫瓒便低低笑了一声,定定看着他,半晌说:“药可不是我让下的,你别记恨在我身上。” “只是……” 卫瓒一用力,将他整个人从轿子里横抱了出来。 却低低在他耳边笑说:“也甚合我意。” 旁边喜娘还急着想递牵巾上来,这下却压根儿不用了。 卫瓒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抱了个满怀,也不顾人手还绑着,活似强盗抢亲似的,打正门直接将人给抱进去了。 卫小侯爷成亲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既不讲什么礼法,也不讲什么规矩,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跟他在一起了才好。 那唢呐吹奏之声又一次震天响,掩盖了少年郎们混闹似的唏嘘喝彩声。 沈鸢耳根登时窘得通红。 第101章 妒烈成性[重生] 第129节 拜堂成亲自是不必说的。 沈鸢本以为卫瓒这样胡来,这婚礼兴许是只做了样子,没料到宴请宾朋也一个不落,只是为怕这风声走漏,这满座宾朋似乎也都一副仓促收到消息的模样。 饶是如此,也郑重得叫他措手不及。 只瞧着他手腕被缚,便叫他歇了歇,待他力气稍回来了,才牵着他去行拜堂礼。 侯爷侯夫人尚且未归,堂中是几名老者,面容慈祥含笑,似乎没有半分惊愕。 沈鸢看向卫瓒,便听卫瓒压低了声音道:“今日爹娘都不在,若只一帮混账小子也太不像话。” “我托了姑姑的面子,请了卫家长辈主香,唱喏御赐的婚书。” 于是叩首升拜,一样不差,念得却是沈鸢家乡的拜堂词。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家堂和合神。 四拜夫妻同到老。 四拜夫妻同到老。 沈鸢低头时,自己默念了一次,分明无人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声响,抬头时,耳根却也是红得厉害。 红绿牵巾进房门。 卫瓒到底没接那喜娘牵巾,只是笑着扯了沈鸢手腕上的红绸缎,就这样领进了门儿。 旁人是牵巾进门儿,到了他这儿,倒像是绑了个俘虏回来。 待坐床撒帐时,却见得房门口冒出一排脑袋来,外头那帮昭明堂小子在外头嘿嘿笑,一个一个挤着眼皮,哎呦呦地喊着:“卫二哥,你还不来谢谢你恩人们。” “是不是少了喜秤和盖头啊,你们这也太等不及了。” 一看便是打着闹洞房的算盘。 卫瓒却只懒懒瞧了外头一眼,却垂首在他耳侧喃喃说:“你等我教训了他们,只片刻就回来。” 沈鸢还来不及回答,便见卫瓒一撩喜袍衣摆,出去将一群人揍得鬼哭狼嚎。 沈鸢在屋里头,只听得一群人假模假样的嚷嚷。 “卸磨杀驴啊卸磨杀驴。” “好样的,新郎官儿闹起宾客来了,这是谁家的规矩。” “我们瞧见沈状元可比你还早,你只吃着干醋吧。” 沈鸢只听着这些玩笑话,越发耳热起来,也顾不得自己解了自己手腕上的绸缎。只一时觉着这事荒唐,仿佛云里梦里似的,自用绑着的双手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才稍稍壮了胆气。四周打量。 仍是卫瓒的枕戈院,他素日分明已住得惯了,这回却用新婚的红装饰一新,龙凤喜烛鸳鸯帐,红得亮亮堂堂、风风光光,浑然不似个玩笑。 他急急又喝了一杯酒,才坐回床边去,这会儿竟不敢去想往后的事。 隔了不多时,外头笑闹声尽了,卫瓒笑着回来,却是喜袍染尘,笑说:“好了,人都去前头喝酒了。” 却背过去,将门一闩。 沈鸢不知怎的,见了他这举动,越发有些心神不宁,喉结上下挪动,半晌说:“你怎的不出去喝酒。” “我就是喝,也不该去外头喝。” 卫瓒笑说着,却见桌上空了的酒盏,不自觉目光闪了闪。 卫瓒没坐到床边、沈鸢的身侧,而是坐在桌边,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隔着一段距离看了沈鸢半晌,却低低笑了一声说:“沈哥哥,你别慌。” “你这样可越发像是抢回来的了。” 沈鸢只嘀咕说:“谁慌了。” 可也确实慌了。 卫瓒生得腰窄身长,用腰带一束,越发显得精瘦有力,刚刚出去同人动过手,却是襟口都敞开了几分,越发不显得拘束,只是洒脱漂亮。 沈鸢一时有些不大敢看他。 卫瓒指尖摩挲了酒杯片刻,只轻声问他:“院子还喜欢么?” 沈鸢垂眸说:“你哪儿来的钱。” 卫瓒说:“怎么,刚一进门儿就问我私房钱啊?” 沈鸢淡淡说:“你爱说不说。” 卫瓒便笑说:“我说我说。” “是我自己存的,圣上也赐了许多下来,这会儿用剩了许多,待明儿让他们把账册给你。” 沈鸢怔了怔,想到了什么似的,喃喃说:“难怪这么些日子,册封都没下来,你功劳本是够换个爵位的。” 昔日卫瓒曾得了皇帝的话,要允卫家一门双侯。 君无戏言。 卫瓒这次的功劳不小,嘉佑帝又素来喜爱他,再加上先头的救驾之功,就是嘉佑帝真封他一个少年侯爵,也未尝不可。 可偏偏这好些天了,都还没什么动静。 沈鸢这会儿便明白卫瓒那御赐的婚书是从何而来的了。 嘉佑帝怎么会同意卫瓒娶个男人,总是卫瓒拿什么换了来。 半晌嘴唇动了动,怎么也没说出话来。 那小侯爷倒浑不在意,只几分慵懒笑说:“你别放在心上,这事儿我写信与我爹说过了,他也道是向皇帝讨些别的东西,避了封爵一事最好。” “年少功高未必是好事,这会儿我年纪小,瞧着还讨圣上娘娘喜欢,封个爵位还能算是喜事,待七老八十、封无可封,可就只剩下讨人嫌了。” “我这往后还想四处打仗去,总得留一线余地给圣上。” 沈鸢见他将封侯拜相说得这样简单,也说不出是恼是喜,只轻轻剜了他一眼。 沈鸢只说:“饶是如此,也实不必换这样一桩婚事。” 卫瓒笑一声,说:“你不高兴?” “沈折春,我不爱拆穿你也就罢了,你若真不高兴,谁还能把你绑到轿子上,难不成我真指着晋桉他们把沈状元骗过去么?” 沈鸢闻言不语。 片刻后,沈鸢问:“那晋桉的婚事也是假的?” 卫瓒说:“婚事倒是真的,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我带着你去瞧热闹。” 说着,又像是胜了什么似的,低低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我动作快,头一个将人抢进门儿了。” 沈鸢又问:“知雪和怜儿呢?” 卫瓒笑说:“知道你记挂她们,在外头跟女眷吃酒呢,听说知雪一边儿吃酒一边气得骂我。” 沈鸢倒真的抿唇笑了笑。 卫瓒见他笑了,慢悠悠倒了一杯酒,走到他身边说:“喝酒么?。” 说着,将那酒盏递到他唇边。 沈鸢不知怎的,便跟他这样慢慢喝了,一抬眸见得那酒盏下头拴着一丝红线,才意识到是合卺酒,不觉一顿。 他一抬眸,卫瓒却已吻了上来。 一手轻轻将他两只手按在头顶,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将他覆在身下,连轻微的挣动,都只像是濒死挣扎的鱼。 沈鸢被他吻得面色醺红,四瓣嘴唇胶着纠缠,分离时拉出了暧昧的银丝。 卫瓒又这般一路吻至衣襟,隔着衣裳衔住了果实。 沈鸢喘了一声,酒意渐渐也上了头,不自觉喊他:“卫瓒。” 卫瓒却是动作顿了一顿。 他被什么东西硌着了,只顺着衣襟往里摸,却摸了一枚荷包出来。 并不大,只小小的一枚,纹样也很普通,只是捏着,却像是里头装了些小圆粒。 卫瓒只笑道:“这里头什么东西,我见你之前就总带着。” 沈鸢见了便变色,急忙忙伸手要夺。 奈何手被绸缎缚着,没夺下来,倒将这荷包打翻了。 十几颗红豆撒落在凌乱的衣衫和床褥,又滚落下地去,弹跳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鸢慌忙去捡。 却不想卫瓒愣了好一阵子,忽得声音都哑了,只轻声喃喃说:“是……那排兔子?” 卫瓒给沈鸢做得雪兔子,便是用红豆嵌了眼睛,后来天热雪化,兔子也消失了,沈鸢见了心疼,便将这些红豆一颗一颗拾起又收藏,偷偷揣在贴身的荷包里。 可被卫瓒就这样瞧见了,戳破了,沈鸢笨拙捡拾的动作便一顿。 沈鸢不想他猜出得这样快,登时面红耳赤,难堪得厉害。 那点相思的心意被拆得明明白白,横陈于青天白日之下。 比裸身露体还要羞耻的,是他那点隐晦的爱意被剥得寸丝不挂。 沈鸢只定定看了卫瓒半晌,恨得撇过头去,说:“你满意了?高兴了?” 卫瓒声音都变得柔软,小声喊了一声:“沈哥哥。” 沈鸢抿着嘴唇,却是越发气恼。 ——若不是卫瓒胡天胡地的乱碰,又怎么会这样。 卫瓒又忍着笑,低低哄了一声:“沈哥哥,我错了。” 沈鸢气恨看了他半晌,又看了许久那些小红豆,只说:“给我捡起来。” 卫瓒便应了一声好,认认真真弯腰拾起那一颗一颗的小红豆。 床上的,身上的,地上的,像拾起一颗一颗的珍珠似的。 一颗颗好好拾起来了,用荷包装着捧在他面前,低声说:“拾起来了。”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0节 沈鸢看了他好半晌,仍是羞耻恼火,故意又伸手拍了他一下。 那红豆又从荷包撒在了床上。 沈鸢说:“再拾一遍。” 卫瓒也不恼,只在床上又拾了一遍。 这床算不得小,只是辗转挪腾,身体时不时碰了蹭了的,倒惹得沈鸢面颊生热。 原本的惩戒发泄,也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意味。 卫瓒又一次将荷包放在沈鸢面前时,却在他的耳侧喃喃说:“沈哥哥,这是不是也叫撒帐坐床。” 只是相思满床。 沈鸢两颊生热,瞧了那装了红豆的荷包好半晌,却是垂眸说:“我不要了,你拿去吧,” 卫瓒便心都热成了一团,复又吻了回去。 他想见他生动鲜活,想见他怒不可遏,却更想见他这般爱意懵懂。 喜烛摇曳。 赤红的衣摆交叠纠缠,卫瓒却解了他的发带,蒙着了他的眼。 沈鸢什么都瞧不见,便只能拥紧了他,被他吻得失神,那喜服似褪未褪,沈鸢不自觉绷成了弓形,却是轻哼一声:“好像还有红豆……” 卫瓒闷笑一声,却是顺着他衣襟一路进去,没往背后去寻,却是反复拨弄、细捻轻揉,在他耳边低低问,可是这一颗么,还是这一颗?最终剥了衣裳细细衔着了,用舌来来回回侍弄,直叫沈鸢浑身发抖,含着哭腔说不是,都不是。 那被缚的一双手不能推拒卫瓒,只挂在他的脖颈,倒似是欲拒还迎。 卫瓒低声笑说:“你怎么哪儿都不禁碰。” 从前只觉着嘴硬,这会儿才发觉,竟是除了嘴硬,哪儿都是软的。 软到人心坎里去了。 只将人抱在怀里,低声喃喃说:“沈哥哥,往后你可再也走不掉了。” 成了亲了,便都是他的了。 …… 马蹄踏过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靖安侯一行人进了京,便换牵马步行,自北疆轻装简行回来,却是春风满面。 身侧副将笑说:“这回算是将他们打老实了,至少几年内,咱们可算能在京中过年了。” 另一个也面露喜色:“可不是,否则年年搅得人不得安生。” 靖安侯虽不言语,却也面露喜色。 清晨的京城刚刚开城门,路边还有面食摊子刚刚架起火来,却听得那卖饼的人同身边卖茶汤的人笑说:“昨儿瞧见那成亲的场面了没有,那小侯爷实在是……” 靖安侯的脚步便一顿。 身侧副将也愣了愣。 靖安侯皱眉说:“去,问一问,谁的婚事,什么成亲。” 身侧便有士卒去问,低头问了几句,回来登时面色如土色,开口硬着头皮说:“禀将军,是……是咱们少将军,卫小侯爷的婚事。” 靖安侯一愣,立时骂道:“这小兔崽子,成亲都不告诉他老子?” “他——他是不是在外头闹出什么事儿来了?跟什么人成的亲?” 士卒声音都有点飘了:“小侯爷他……他是将沈状元抢回去成的亲。” 靖安侯登时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好一会儿才问:“什么沈状元?哪个沈状元?” 士卒颤抖着说:“沈折春,沈状元。” “那……那人说,沈状元是让小侯爷绑进门儿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靖安侯:血压……血压上来了。 第102章 卫瓒这一宿翻来覆去折腾得沈鸢睡不着,他前世今生都不曾成过亲,头一回进喜房,就是跟这小病秧子,怎么也要吃个够本。 次日一早,他自披了衣裳洗漱,神清气爽,只叫人备水,热些清爽的粥水点心准备着。 侍女进门,只见大红的喜服中衣落了一地,喜烛烧尽,脂膏酒水也翻倒在地上,余下锦绣凌乱,罗帐生香,那抢回来的沈状元在帐里还不知是何等境况,顿时心里头咚咚打鼓。 那小侯爷正披着一件家常的衣衫,神清气爽起身洗漱,只说:“去看看林大夫醒了没,叫他晚些时候来诊一诊脉。” 侍女更是心头一跳,半晌应了一句:“是。” 心道竟然已到了叫大夫的地步,这事情算是没法儿善了了。 卫瓒擦干净脸,只低声慢慢说:“一会儿若他不叫你们,便别吵了他,叫他多睡一会儿。” “往后,你们只当他是屋里主人対待着。” 侍女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卫瓒若无旁事,惯例早上是要练了拳脚枪兵才去吃饭的。 这会儿衣裳都已经穿好了,却又舍不得出门去了。 一想着昨儿跟沈鸢已成了亲,心里头便跟揣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嘴角翘起来,便压不下去。 令侍女出门,又回了床边,低头瞧着红罗帐里的沈鸢,正睡得迷迷糊糊,小动物似的蜷成一团,连雪白的脊背上都是斑驳的红痕。他手一伸进被子,沈鸢便又皱着眉轻哼几声,越发缩成一团不肯叫他碰。 也不知是沈鸢出身水乡,还是他母亲将这小病秧子养得太好,汤汤水水养得皮肉细嫩,哪一处都恰合手掌,又叫赤红的锦缎衬得越发白嫩。 只觉着处处都好看,处处都可亲。 没忍住将人在怀里磋磨了好一阵子,惹得沈鸢咬了他一口,迷迷糊糊气恨说:“你没完了么。” 他心知沈鸢估计只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一肚子气,便哄着说:“有完有完,你好好睡。” 这才又坐了起来。 坐起来时替沈鸢掖了掖被子,垂眸只见沈鸢脚踝还残留着一圈红印子。 想是昨夜里沈鸢受不住了想逃,又让他捉着脚踝将人拖了回来,怕沈鸢跑了,便一直攥在手心里没松手。 他力气向来大,一时情难自禁,倒将人给攥红了,这会儿还没消下去。 他用指尖一碰,沈鸢便迷迷糊糊蹬了蹬腿,声音沙哑,竟有几分罕见的可怜:“你别弄我。” 卫瓒不以为耻,反而慢悠悠用手掌丈量了片刻,笑说:“沈哥哥,给你编个链子怎么样?” 沈鸢压根儿没听他说什么。 他眸色渐渐深了,说:“要不穿个铃铛吧。” 一想着沈鸢素日穿得严谨守礼,却偏生在足踝让人系着一颗作响的铃铛,做那事时悬在空中阵阵作响,便心里头发热。 若哪日兴起叫沈鸢戴出去,没准儿还有人要疑惑状元郎将铃铛拴在了哪儿。 卫瓒想着便心情大好,俯下身亲了亲沈鸢的脸颊,自慢悠悠拢了衣襟,出门去晨起练枪。 枪只练了一刻钟,便停在边儿上,喊了一声:“随风。” 随风应了一声:“在呢。” 他抱着枪说:“这亲就这么成完了?” 随风说:“不然呢?您还得成几天啊?” 卫瓒心想,多成几日也不是不行。 他成亲是他自己筹备的,准备的时候觉着颇为繁琐,到了成亲那一天又觉着不太够了,尤其是见了沈鸢乖乖巧巧窝在他床上的样子,越发觉着心里头鼓鼓胀胀的。 这样的日子多几天也不嫌多。 随风笑说:“这会儿若是旁人家,新人还得早起给长辈敬茶。” 卫瓒一心惦记着早上那一阵子柔情蜜意,只道:“这事儿还能再放一放。” 却听后头阴沉沉一声:“怎的就再放一放了。” “你都敢抢人了,怎不让你亲爹也跟着热闹热闹?” 卫瓒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一转头,只见府中随从侍女都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连随风都在边儿上打哆嗦。 他只放眼一看,好家伙,他爹带着十来个家家将,家将手里头带着十几条棍子。 今儿就是要将他给打成糍粑了。 靖安侯阴沉着一张脸,此时再看卫瓒,哪还是看自己儿子,活生生是讨债来的仇人,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来:“卫瓒,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卫瓒便老老实实让人给拿下了。 靖安侯身边儿的家将都是些老人了,有备而来,现下将人往凳子上一按,又是小侯爷挨揍的固定姿势。 脸冲下,屁股冲上。 靖安侯咬牙切齿看他半晌,却是先踢了他一脚:“你先说,你做了什么混账事。” 卫瓒便一本正经说:“爹,儿子心慕沈折春已久,便向圣上请了御笔婚书,将人请了回来。” “请了回来?呸!你是抢了回来!”靖安侯已忍不住了,“我一进城门就听见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这城里上上下下,连个卖炊饼的都知道,你是将人给绑了回来!还拿的红缎子!” “满京城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你晓得这是什么吗?强抢民……” “民男。”卫瓒小声补充。 靖安侯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话来,便的确是气得狠了。 ——逆子!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1节 着实是逆子! 靖安侯已恨得不行,他只知道这小王八蛋生性就是个惹祸的胚子,却不想他胆子竟生出这样下流的心思来。 沈玉堇就这么一个儿子,千辛万苦养大了,竟就这样让这小子糟蹋了。 还是捆回来强行娶了的。 他这一路总算想明白了,为何卫瓒和沈鸢每日里鸡飞狗跳的不対付,原是以为自己儿子眼高于顶,沈鸢又是个绵里藏针的性情,不过是性情不和才这样対上了的。 现下一想,怕不是这混账儿子早早就対沈鸢存了不一样的心思,恐怕私下里就已威逼利诱上下其手,只是沈鸢不好跟他说,才明里暗里与卫瓒作対。 ——否则沈鸢那样好的脾气,那样乖顺的人,怎的就偏偏跟他那混账儿子対上了。 靖安侯这一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回来的路上就差点儿没厥过去,现下黑着脸问:“卫瓒,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却听见那小王八蛋一本正经说:“儿子这是体贴父亲。” 靖安侯已让他忍不住气笑了:“体贴?你体贴我?” 卫瓒一本正经说:“儿子已非沈折春不可。” “万一再耽搁几年做这事,那时您年纪大了,可不就禁不住气了么。趁着您还年轻扛得住气,便将这事儿给做下了,实在是下策中的上上策。” 好一个上上策。 他竟生了这样贴心的一个王八蛋。 靖安侯险些没噎死在原处,只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牙切齿说:“给我打!” 他就不该给这小王八蛋收拾了十几年的烂摊子。 收拾到现在,这摊子越烂越大,却是害了沈家唯一的崽子。 他就是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家夫妇交代。 靖安侯越想越是窝火,只骂:“着实了打,军中怎么打,此处便怎么打。” 只饶是如此,家将却都是瞧着小侯爷在府中长大的,平日里小惩大诫也就罢了,行伍世家哪有不揍儿子的,这会儿见靖安侯发了狠了,却越发放水,那军棍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轻飘飘的没个力气。 那逆子倒是装得一副好样子,臊眉耷眼的,却连汗都没掉一滴下来。 靖安侯黑着一张脸,只怒道:“打的什么玩意!你们来给他捏肩捶腿的么!他都快哼哼出来了!” “好,好,你们不打,我亲自来打。” 说着将左右的棍子给夺下来。 便是劈头盖脸一通乱棍。 靖安侯这几棍是实打实的,只往下落下了十余棍,便见那浑小子总算变颜变色,汗刷刷地落了下来,屁股上已见了血了。 靖安侯这才怒道:“你自去找圣上退婚去。” 卫瓒咬着牙说:“不去。” 靖安侯道:“我将你养得荒唐,便认了,不管你男的女的香的臭的,只不能去缠赖沈家的。” 卫瓒说:“儿子也只缠赖沈家的。我娘说了指腹为婚的。” “早就定了的婚事,凭什么退。” 一対父子大眼瞪小眼,靖安侯恼火说:“订的是女儿!你看看你是女儿吗!” 卫瓒说:“父亲自当是,我便是了。” 靖安侯恼怒之极:“好,好,今日打死了你干净,婚事也算是废了。” 说着就将棍子高高举起。 却听见外头急匆匆闯进人来。 左右一连串的“沈公子”,沈鸢只远远喊了一声:“姨父,这是做什么。” 靖安侯这会儿哪还敢看沈鸢,只举着棍子,怒说:“你休要拦我,他做下这样的事,我只打死这个孽障,向你和你爹娘赔罪。” 沈鸢这会儿见卫瓒真挨了打,几分急色,不假思索说:“姨父,婚书之事我本是知道的,卫瓒并非是抢我来的。” 靖安侯闻言,却越发心酸,说:“好孩子,你受了委屈,不必袒护他。” “我说他怎么素日就跟你过不去,原就是存了这巧取豪夺以势迫人的心思,这番必是拿什么唬了你。” 又低头骂卫瓒:“孽障——你怎的威胁你沈哥哥的!” 卫瓒:…… 沈鸢:…… 沈鸢这会儿也意识到是自己平日里装模作样得太好,这一时情急说了实话,倒没人信了。 跟卫瓒交流了半晌的眼神。 见靖安侯还要打。 沈鸢心知这会儿装可怜只能火上浇油,就是再说什么两情相悦,靖安侯也必不能信。 忙正了正色,几分温和劝道:“姨父若要教训儿子,折春本没资格插手。” “只是今日若真打死了小侯爷,岂不是要叫沈折春最后一个容身处也没了。” 靖安侯怔了怔。 沈鸢见将人拦着了,才慢慢说:“侯爷不信折春旁的话,也就罢了。可折春本就说过,愿意为侯府半子,在侯爷夫人面前尽孝。” “莫说今日姨父打死了小侯爷,就是哪处打坏了,也皆是由沈折春而起。我往后怎么面対侯爷侯夫人,还怎么在侯府住下去?岂不是连这点缘分都断了么。” “姨父,折春也没有旁的亲人,只有侯府这么一个地方可留了。” 几句话堵得靖安侯上不去下不来,看着沈鸢,险些落下一滴老泪来。 最后“唉”了一声。 只乱棍打了卫瓒几下,连声骂了几句“逆子、孽障”,却将棍子扔在一边,“铛啷啷”作响,却是抹着眼睛出门去了。 秋日里的风飒飒的,沈鸢依稀能听着,侯爷嘴里含糊呜呜了两声“夫人,让夫人回来”。 又含糊了两声:“逆子、逆子。” 沈鸢远远望着,说不出是好笑更多一些,还是心底的柔软更多一些。 却听得卫瓒在边儿上有气无力,含着笑意喊他:“沈哥哥。” 沈鸢低头瞧他一眼,心知这王八蛋算准了他心软。 只倚门撇过头去,嘀咕:“这会儿倒记着喊沈哥哥了。” 第103章 傍晚时,林大夫过来看过屁股上过药。 昨儿还风光八面的新郎官,眼下就面朝床屁股朝天地撅着,连肿胀带层层纱布、包得跟个小山丘似的。 还没来得及品味新婚的羞涩和浓情蜜意,倒是好好尝到了沈折春的薄情冷性、幸灾乐祸。 给他上药的时候,沈鸢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只知道笑话他:“这回可真是打烂了,这两天都撅着吧。” 中状元那天,都不知道沈鸢有没有这般欢喜。 卫瓒闷哼一声说:“我爹怎的回来这么早,我还以为多少会等我娘回来的。” 沈鸢轻轻瞟他一眼,说:“你还好意思说。” 沈鸢让卫瓒折腾得腰酸腿软,一早爬不起床来,不料想迷迷糊糊在床上听说靖安侯回来了,带着棍棒就往卫瓒那儿直冲而去,眼见着就是要将卫瓒一气暴打的架势,哪里还睡得着。 匆匆忙忙爬起来要走,奈何卫瓒在他身上留的印子太多,不一一遮上,别说他没脸见靖安侯。 就是靖安侯见了,只会火上浇油。 是以翻箱倒柜借了知雪的脂粉,又寻了平日看着妥帖的衣裳,省得满眼的大红将靖安侯刺激得发了狂,当场将卫瓒揍没气儿了。 卫瓒前夜里要不折腾他,今天还能再少挨许多板子。 是以这会儿看卫瓒屁股肿得老高,也不心疼,只觉着解气。 卫瓒倒还不老实,听了便笑问他:“让我看看,都遮了哪儿了?” 沈鸢坐在床边不理他。 卫瓒便心思忍不住乱动,浑闹着、勾了沈鸢的衣领往里头看。 只见那层层叠叠的锦绣衣裳下头,果然是暧昧不清的红痕遍布,肩颈一带尤其让他作弄得一片狼藉,连两颗红豆都肿了一圈儿。沈鸢的身子受不住太多,他便格外爱同沈鸢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亲热,倒留下许多痕迹来。 这样的靡丽浪荡,这样的故作正经,如今都是他的。 卫瓒眼眸乌暗,正想说两句浑话,却忽的一阵剧痛,活鱼似的弹了一下。 原是沈鸢几分恼意,戳他伤痕累累的患处。 本就肿得老高,让沈鸢这一戳,便越发火辣辣的疼。 沈鸢见他吃痛,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卫瓒又弹了一下。 最后沈鸢眼睛明显亮了,不自觉扬起手来。 卫瓒眉心一跳:“沈折春!” 没用,到底是重重在他伤处揍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雪上加霜。 揍得卫瓒闷哼一声,离水活鱼似的弹跳起来,却是龇牙咧嘴说:“沈折春,你好歹毒的心肠。” 沈鸢这才出了气似的,将自己襟口拢好,只低低笑了一声:“色胆迷天。” 卫瓒说:“咱俩谁色胆迷天,你动手动脚地乱揍人屁股。” 沈鸢轻哼说:“你都好意思把我绑回来,我对自己的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卫瓒说:“你再说一次,我是什么人?” 沈鸢自知说漏了嘴,缄口不言。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2节 卫瓒低低地笑:“你怎的不说了?” “我是什么人?” 沈鸢只面红耳赤挽起袖子来,恶向胆边生,意图趁人之危。心道左右这小混蛋身强力壮,已让侯爷揍了,再肿上两天也没什么不能的,只喊:“知雪,拿绳子来。” 他非要将人捆着揍了才好。 卫瓒只笑着将人手腕抓着了。 两下僵持,昨晚那点儿新婚的热度又上了来,只觉沈鸢那凶恶的神色都带了几分可爱,勾得人心里头发酥。 卫瓒盯着沈鸢的唇瞧了好一阵子。 忽得听见外头知雪小声敲门:“公子。” 沈鸢说:“怎的了?绳子拿来了?” 知雪急说:“不是,是侯夫人回来了,直接往枕戈院来了,这会儿快到门口了。” 沈鸢怔了一怔。 卫瓒正欲说什么。 却忽见这小病秧子立马变了另一副面孔,浑不似在他面前凶恶。 眼圈红红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没多久连鼻尖都有些红了。 只等侯夫人一进门儿来,这小病秧子便开口沙哑喊了一声:“姨母。” 眼看着眼泪珠儿就要掉下来了,又让他睫毛颤了颤,给收了回去。 惹得侯夫人一进门儿就抱着沈鸢,柔声喊:“我的儿。” ——很难相信这是刚才要趁人之危,拿绳子捆了揍他的沈鸢。 卫瓒在床上目瞪口呆,忍笑忍得艰难。 这小病秧子,翻脸比翻书快,还有三四副面孔呢。 在父亲面前是懂事温润的后辈。 在他面前是夜叉鬼。 在他母亲面前,倒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可怜了。 偏他们还都受用这一套。 不觉着沈鸢变化无常,反倒越亲近,越觉着好笑可爱。 卫瓒一笑,屁股便跟着疼。 只心里想。 沈鸢可不是将他们一家人都吃死了么。 …… 沈鸢扶着侯夫人到外堂时,眼圈儿已红得跟小兔子似的,挽着侯夫人可怜巴巴看了半晌。 嘴上却说:“许久没见着姨母了,折春想姨母了。” 侯夫人一听这话,再见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做这模样,心早就化成了水,只说:“你姨父都跟我说了,此事实在是瓒儿不像话。” 沈鸢温声说:“姨母,沈鸢并不怨怪。” 侯夫人道:“你不怨怪,我却怨怪。” “我连姑娘本都给你相看好了,只等着你自己去瞧一瞧,才好定下来,哪知我只一出门的功夫……” 侯夫人是真动了几分怒容。 她心思细腻,多年来看得清楚,沈鸢表面性冷,却比旁人都重情,尤其渴望一个家庭。 所以纵然百般不舍,也早早就想为沈鸢相看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依照沈鸢的体贴温柔,必能举案齐眉,将来有二三子嗣,儿孙绕膝,也不必再孤苦飘零。 从前是碍于沈鸢的身子,没寻到好的。 如今沈鸢高中状元、前途无量,却是自己亲生儿子不做人,一纸婚书就将人抢了来。 就算是卫瓒此刻放了手了。 沈鸢的名声也毁得差不多了,那些爱护女儿的人家,如何愿意屈就一个同男人成过亲的人。 侯夫人远比靖安侯想得要更多,只是当着沈鸢的面儿,却不好同他说这些后头的事情,只轻轻拍着他的手,道:“瓒儿自小就脾气倔,惯爱自己拿主意,此事他请了圣上的婚书,我见着他不会轻易松口。” “你只再等一阵子,他稍冷静下来,我再同他好好说,不成便去宫里说。” 沈鸢垂眸,低低地“嗯”了一声,又眼圈儿红红的说:“无妨,折春不过孤身一人,侯府恩重如山,小侯爷又给折春寻了医药大夫,折春愿意在侯府待一辈子。” 又顿了顿,声音格外柔软:“……从前我也时常羡慕小侯爷,能喊您一声母亲。” “如此想来,可算是得偿所愿,并不委屈。”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叫侯夫人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鸢鸢,姨母对不起你。” 沈鸢装了可怜,又舍不得侯夫人真哭,舍不得侯夫人真忧心。 只勉强说两句笑话,给侯夫人讲白日里卫瓒挨揍的事情。 侯夫人听了心酸又好笑,却叹气:“我就说,瓒儿怎的火急火燎把我支走了。” “他父亲又火急火燎把我叫回来。” “你姨父这会儿还在屋里头舞刀弄枪,琢磨着再打瓒儿一顿,只是他不晓得,此事哪是一顿打能结了的。” “你姨父惯常只有那几棍子的工夫,瓒儿早不怕他打了,哪有什么办法。” 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声说:“归根结底,还是怪我。” “我早该瞧出来,瓒儿自打上回挨了那二十板子以后,看你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 沈鸢见着侯夫人这样子,竟是说不出的愧怍。 侯夫人说的那二十板子,总觉着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可他那时其实心里是怕卫瓒的。不只是怕挨打,也是怕在这家中无立锥之地。 那时便是侯夫人温声庇护他,说无论怎样,都不会叫卫瓒伤了他。 这些年来,这么多次,也都是侯夫人护着他。 不知怎的,他瞧着侯夫人的面孔,忽得装不下去这可怜了。 许久,在侯夫人手心里的手缩了缩,鼓足了勇气,才轻声喊:“姨母。” “若折春说……” “卫瓒不是抢了我来的呢。” 侯夫人顿了顿。 沈鸢几乎用尽力气,声音却小得如同蚊子似的:“姨母,若我走错了路,待小侯爷并非……无情。” “姨母会恼我么。” 他始终不敢相信,侯夫人会将他与卫瓒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他在所爱之人面前,是那样的微小。 侯夫人那双如水温柔的眼睛瞧了他许久,像是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一样。 慢慢将他的手握着了。 侯夫人喊他:“鸢鸢。” 沈鸢抬不起头来。 听见侯夫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走错了路呢。” “果真你姨父就是个傻的。” …… 沈鸢是自己回来的。 走进屋的时候,脚步轻飘飘的,耳根发红,只坐在床边,埋首在臂弯。 卫瓒还趴在床上摆弄弹珠呢,见他进来了,便笑说:“回来了?” 沈鸢也不回答。 卫瓒这才觉着他不对劲儿,说:“你跟我娘都聊什么了?” “她……她不会要进宫去帮你退婚吧?” 他最怕的其实就是自己母亲。 他爹无非就是家法,不足为惧,只是侯夫人若定了心思要将沈鸢救出苦海,那只怕就真要闹到宫里也不罢休了。 沈鸢摇了摇头。 卫瓒却忽得瞧见沈鸢手腕上的镯子。 富贵人家的男子也有戴镯的,只是沈鸢素日不戴。如今清瘦有力的手腕上,竟套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羊脂玉镯子。 沈鸢见他看过来,才喃喃说:“姨母给我了。” 卫瓒不自觉眉眼舒展。 那镯子是侯夫人的陪嫁,断不可能随便给人的。 如今给了,便是沈鸢承认了他们俩的关系。 ——他没想到沈鸢有这样的勇气,以为还要好些时候才能说出口。 “姨母说……往后都不要我走了,说我也是她的孩子。” 沈鸢将那镯子细细看了又看看,眼底透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慌张,只低声说:“我本以为……” 卫瓒轻轻拨弄了一下沈鸢手腕上的玉镯子,说:“你要这样,我可要嫉妒我娘了。” “怎么一两句话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沈鸢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镯子,似乎始终没想清楚,这成亲之后突如其来的变化。 懵懂得像是掉进梦境的白兔子。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3节 卫瓒没说什么,只懒洋洋又趴回去,低低笑了起来。 严父慈母,乖乖巧巧的新儿子。 如今全家只他一个坏人了。 可那又怎样呢。 他到底是给了沈鸢一个家了。 第104章 也合该是卫小侯爷身强体健,待到晋桉成亲那日,已能从床上爬下去了,只是迎亲的事情是不能了,按大祁旧俗,须得未婚的少年郎陪着迎亲,沈鸢这会儿已没资格了,卫瓒更是不必说, 这倒也是好事。 如今若是卫瓒跟沈鸢陪着迎亲,只怕满城的人不看新郎官儿,倒都看他们来。 酒席倒是一起去吃的。 晋桉这日的确是风光俊俏,新郎官儿一身正红,头上又簪了一朵红花,身上淡淡的桂花香,谁瞧了都要赞一声好模样。 娶得那许小姐个子小小的,跟个子高挑的晋桉相比,越发显得玲珑可爱,只是出门时,轿子后头一直有几只猫喵喵叫着跟着。 敲锣时给惊走了,待园里摆席的时候,大猫带着几只小猫,又在墙头上眼巴巴地瞧着。 沈鸢见了着实可爱,便离席伸手去摸,那猫也很是亲人,非但不跑,还懒洋洋蹭了蹭他的手背,一副拿他当擦背板的慵懒模样。 晋桉笑说:“本是些野猫,许小姐一直喂着的,这会儿知道许小姐出嫁了,也跟着来了。” 旁人便笑:“还一口一个许小姐呢,成了亲就该改叫娘子相公了。” 这一句话倒是叫三个人都不大自在。 卫瓒沈鸢也是新婚,却又跟晋桉不大一样,面面相觑看了半晌,又皆撇过头去。 晋桉也面生窘色,匆匆嘱咐后厨拿些鱼来,既是婚宴,便将这几只小猫也宴一宴。 卫瓒便笑说:“喜欢不妨养一只。” 沈鸢想了想,道:“不了吧,大毛二毛长得太壮了,怕是要欺负它们。” 大毛二毛精力旺盛,怜儿一个人都照顾不过来,天天被两只狗遛得满处跑。 更何况这几只懒洋洋的小猫团了。 卫瓒说:“那养在外面院子里,大毛二毛留在侯府。” 沈鸢这倒眼睛亮了一亮,说:“这倒是个法子。” 再回席上时,昭明堂一群人都瞧着他俩笑,你撞我我撞你的,不知在打什么机锋。 沈鸢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卫瓒却将沈鸢的手握着了,道:“瞧什么瞧,成亲那日不早都瞧过了么。” 众人便唏嘘起哄:“好哇好哇,成亲几日,就护食起来了。” 卫瓒便笑:“怎的,这几日没收拾你们了?” 众人嘻嘻哈哈道:“你还收拾我们,我们可都听说了,你让你爹给揍得起不来床。” 卫瓒便挽袖子道:“来来,让你见见我起得来起不来。” 众人这才避让着没继续起哄。 也是这会儿都忙着灌晋桉的酒,先头卫瓒这个浑人就没给他们机会,只将人揍了一地,就自己进洞房去了,倒留着这些人一瘸一拐去外头挡酒。 这会儿卫瓒也来了兴致要去灌。 让沈鸢轻轻瞧了一眼,只说:“大夫还不让喝酒。” 卫瓒说:“知道了。” 便将酒杯给放下了。 又让人捡了闲话,冲着卫瓒挤眉弄眼:“好呀,卫二哥这会儿可听话了。” “成了亲的人,道真是跟咱们不一样了。” 沈鸢耳根一红,卫瓒也有些不好意思。 总说不出是怎的一种情愫,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唐南星在那嚷嚷,说:“我一早就说他们俩好了,结果没人信。” 旁边那人嘀咕,说:“得了吧,你还说沈折春是女的呢。” 唐南星说:“不信你问问他们,什么时候看对眼的,是不是从卫二哥挨了打之后。” 众人果真来起哄。 沈鸢垂眸笑了笑,只算是默认了。 卫瓒却眼神飘了飘,说:“不是。” …… 自喜宴回侯府的路上,卫瓒将马车叫停了,哄着沈鸢下来,说走两步,散一散酒气。 沈鸢说:“怎么忽然要散步。” 卫瓒便在衣袖下轻轻握着了他的手,说:“家里头我爹碍事,还不如外头松快。” 这些天卫瓒都在床上撅着晾伤,没法儿跟沈鸢亲热,沈鸢怕夜里压着他,也没睡一张床。 好容易伤好了一些,正准备搬到一张床上去。 他的天下第一好爹靖安侯却出动了。 没事儿就来院里坐坐,亲切询问沈鸢被欺负了没有,夜里还派探子在门口鬼鬼祟祟窃听。 靖安侯心里,沈鸢那小白兔的形象根深蒂固,怎么也不肯相信沈鸢是心甘情愿跟了他的。 哪怕侯夫人也说了几回了,靖安侯仍是想起沈鸢被抢亲就气得老泪纵横,已跑去给沈玉堇做了好几回法事了。 若不是有侯夫人拦着,这会儿只怕求嘉佑帝主持和离的折子都递上去了。 惹得沈鸢也没法子,生怕这会儿再跟卫瓒亲热,叫靖安侯听见了,又给卫瓒招来一顿好打。 卫瓒也颇为好气:“待回头小院收拾好了,就去住几日,难不成我爹还会爬墙头么。” 沈鸢想起他亲手布置的小院,不知怎的,也勾了勾唇角,说了一声:“好。” 这会儿天色已将暗了,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买了一小碗梨汤喝,又去瞧了一阵子变戏法,买了些图画颜料和丝线。 沈鸢瞧着小侯爷认认真真在摊边儿挑针线,总觉着有趣。 待沈鸢走得累了,也不必去什么地方,只倚着墙歇歇脚。 卫瓒说:“你骑过驴么?” 沈鸢道:“不曾。” 卫瓒说:“这市里有租的,一会儿给你租一头,你坐着逛,我给你牵着。” 沈鸢便低头笑着说:“好。” 隔了一会儿,沈鸢若无其事问:“唐南星问的那个问题,你怎的没答?” 卫瓒说:“什么?” 沈鸢顿了顿,说:“你何时对我……” 他没往下说,卫瓒却明白了。 卫瓒说:“你要不猜一猜?” 沈鸢望着他说:“我不知道。” “……你做黄粱梦的那日?” 卫瓒却低低笑了一声,说:“你既不知道,那便不告诉你了。” 其实连卫瓒自己都不甚晓得。 兴许是见沈鸢在湖畔读诗,上前询问,却反被嘲讽的那一日。 又或许更早,是见沈鸢带着一车兵书,几分羸弱,跟在母亲身后进门来的那日。 那些浑浑噩噩的情愫,哪里是一时半刻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沈鸢让他戏耍得心里头一恼,却又在他屁股上头浑甩了一巴掌。 “啪”一声闷响。 卫瓒闷哼一声,捉着他的手,嘀咕说:“沈折春,你不会已打得顺手了吧。” 沈鸢挑眉看他说:“不让?” 卫瓒说:“让。” 却将沈鸢往巷子深处拉了一拉。 他们在巷狭小幽暗处挤在一起,缱绻的药香融在一起,他瞧见沈鸢眼底盈盈的笑意。 卫瓒忍不住垂首吻他。 只含了含唇,又吻至鼻尖,额头。 沈鸢喃喃问他:“这些日子还睡得好么?” 卫瓒便说:“已好些了。” “不做噩梦了,但总是跟你睡更舒服些。” 听见沈鸢低低“嗯”了一声。 便低头与沈鸢吻在一处。 唇齿间的游戏是玩不尽的。 从前是唇枪舌剑,如今是玉露金风、情意缠绵。 巷子外有少年人奔跑而过的笑闹声。 妒烈成性[重生] 第134节 真正的少年人总是东走西顾,步履匆匆,全然不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可真正回首的时候,那些想要的东西,已消失在手中了。 唯独他是幸运的。 马车辚辚轧过,沽酒叫卖声那样悠长。 不知不觉间,那样灰尘遍布,落寞孤寂的岁月已离他很远了。 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到底是切实捉着了什么。 卫瓒听见酒楼上有吴侬软语,正唱旧歌。 依稀是他听过的那一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又唱答。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感谢各位的一路陪伴,我私心真的很喜欢这一篇呜呜呜。 大概除了伟大的、人与世界斗争的勇敢,还有一种隐晦的、不那么宏大的勇敢,是人与自身斗争的勇敢。 我同样也爱这样的勇敢t-t。 因为后面还有番外,就不说什么要跟大家告别的话啦。 番外会更得慢一点,让我先休息一两天再开工。 目前番外定下来的是婚后的甜甜日常。 也许还会有小春卷父母双全的if线和前世的大侯爷的一些往事,现在还不太确定,具体以我能不能写出来为准哦!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子夜吴歌·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