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节 ?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作者: 一叶君不羞 【选秀入宫做皇妃的青梅vs诛九族入宫做宦官的竹马】 先帝驾崩那年,人人都道大宁已是日薄西山。 司礼监掌印祁遇大权在握,宫里那对孤儿寡母最好的结局,就是老老实实做一辈子傀儡。 可后来他迎幼帝登基,随太后居于垂帘之下,还未等皇帝及冠就干干脆脆放了权。 人们心头犯起嘀咕,那位谦逊皮囊下阴毒的恶鬼怕不是又要使什么手段了。 只有重活过一世的当朝太后周书禾知道,这不是祁遇的手段,这是她的愿望。 一如当初她想挣脱泥泞,他为她洗尘埃 后来她欲登后位,他送她上天梯 * 周书禾选秀入宫后盛宠不衰,很快就诞下了皇子。 祁遇帮她承更多恩宠、享更多尊荣。 有时候他也会感到情何以堪,但又觉得,既然这是她心之所愿,那便没有什么是不堪承受的了。 * 小皇帝: 也是这样一个阴霾天,朕躲在帏帐后面,看见母后与祁掌印搂抱在一起..……父皇他可是天子!你们这样对待他!当真是大快人心啊!(狗头) …… 【阅读指南】 关于双c:女非男c。女非女非女非,重要的事说三遍! 关于男主:真太监。 关于架空:汉唐明清都有一点,反正架得很空啦,我流古代。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书禾,祁遇 ┃ 配角:真后妃vs真太监 ┃ 其它:下本《我始乱终弃了美强惨魔君》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送她上天梯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第1章 湖祥县 承平十九年春,刚过年节,湖祥这个南方小县城少见地下了一场雪。 说是雪实在不怎么恰当,也就是几滴细细小小的冰碴子,落到地上踩两步就成了一摊黑水,只是在南方少见,人们看着稀奇,街上到处都是叫着“下雪啦”飞奔而过的小儿。 知县周恪本家在京城,见过北方的鹅毛大雪,且这会儿别说些冰碴子了,便是下刀子他也没心思凑这热闹。 衙门离周家不远,短短几步路,飘到头发上的雪籽籽已经被体温化成了水珠,府里的二姨娘秦氏迎上来帮他宽衣。 “五姑娘回来了么?” 秦氏摇头。 周恪喝了口茶,半晌突然叫来小厮,踯躅了一阵,有些难堪似的小声含糊道:“你去蚕室找找。” 那小厮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敢多话,应了句是便匆匆走了。 蚕室是执行宫刑及受宫刑者所居之狱室,去这种腌臢地方寻人着实不是什么光彩事,加之周家五姑娘昨日离家出走了,正巧她前头那位还被关在里面,就更有了些令人不堪的遐思。 虽说人家原先也是个好儿郎,眼下更是什么都做不了,可听闻人受了罪后心性也会变,如此最是能折辱人的。 周恪在厅堂坐立不安,茶水是喝了一壶又一壶。直到一个多时辰后,那小厮才匆匆回来,在他身侧耳语了几句。 他惨白着脸色,犹不甘心:“此话当真?” 小厮摇头:“事关五姑娘清誉,小的不敢有假。” “既如此……”周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去告诉夫人——不,等抓住老五再告诉夫人,免得她急中生乱。你找人备辆马车,再亲自点一队人,要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嘴巴越严越好,若谁敢透半句,出去我叫他人头落地!” 他向来是个惫懒性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 “是。”小厮领了命,也不敢再看他脸色,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恪年近五十,三十有五才吊着尾巴中了举,承平四年外放到县城做了个八品的主薄,熬了十来年资历,再加上家里打点,终于混成了知县。 湖祥地方不大,七品知县就是这儿顶大的官,放在过去,也就只有祁家这个地头蛇能与之抗衡一二。 虽说民不与官斗,太平年间里,再大的乡绅在知县老爷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可偏偏祁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文曲星,先帝爷那朝点了他家的三爷做探花,摇摇摆摆二十来年一路入了内阁。 这位前太子少师大人的生母是个婢子出身的妾室,人去得早,大概是因此和家里有些芥蒂,自入了京便只回来过一次。亲缘寡淡至此,祁家便也歇了鸡犬升天的心思,老实呆在族地做他的乡绅豪强。 平日里周恪也不怎么在意,横竖县里他最大,祁家再横也没必要拿他怎么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这般处着几年来相安无事,再加上前年把家中五女周书禾许给了祁家四子祁遇,等明年姑娘及笄完婚,日后还是儿女亲家,彼此和和美美,一辈子当个县里头的土皇帝也挺好。 可谁也想不到,那登了阁的祁大人竟伙同靖嘉长公主谋反,累累罪行换作千刀万剐,血肉烂在刽子手的柳条篮里。 滔天大罪祸及家人,判了个株连九族。 周恪对湖祥祁家的遭遇又是怜又是恨,怜他们受人牵连遭此大罪,恨外头流言蜚蜚,自家姑娘又是被污了清白,又是被误了前程。如今马上就是朝廷大选,此时再急着说夫家难得找到好的,难不成真让孩子去参加选秀么? 便是周恪愿意,妻子李氏也不可能同意。 大宁朝的许多人家都对选秀一事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会为了避开大选,将家中女孩早早嫁出去,便是再想多留几年的,也都会提前把亲事给定下。 不为别的,就是怕孩子入了火坑。 周恪的妻子李茹兰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妥当,家中不论嫡庶,从姑娘十一二岁起就张罗着看人。人家哥儿年纪也小,本应看不出什么,她眼光却毒得很,没一个是不好的,只独独在老五周书禾的婚事上吃了瘪。 那可是她亲生的嫡姑娘! 都说夫妻相处久了,行为甚至面相都会越发相似,那周恪在厅堂里拿着茶水一壶又是一壶,此时后院里李茹兰也抱着壶菊花茶喝个不停。 “前院那边有进展了么?”她站起来急切的问。 贴身侍女刚打听了话,匆匆赶回来:“老爷出门了,但没打听到去了哪儿。” 李茹兰又闷了一口茶,呢喃自语:“既出了门,便是有个方向,应当无事。” 她抬头揉了揉太阳穴,不禁叹道:“明明是谁都羡慕的婚事,可如今祁家获罪入狱,我家小禾也成了备选女。若被选中,即便是得了贵人命也一生再难得相见,如此倒也罢,可若被选为了宫女,大好年华在深宫里蹉跎,为奴为婢任人打骂……是我这做娘的耽误了孩子啊!” 这侍女是李茹兰的陪嫁,最看不得她怪罪自己:“夫人莫要这样说,当初祁四公子少有才名,待咱们姑娘也好,旁人都羡慕不来呢,如今这光景谁都想不到,又怎能怪夫人?” 她这话半点没错,五姑娘周书禾前头那位未婚夫祁遇,从小就是远近闻名都神童,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四岁又中了举人,莫说小小湖祥县,便是大宁一百余年也没有几个能与之相比的。 只是少年才子春风得意,许多美好的畅想,统统断送在一个未曾见过的叔父的一念之差里。 去年祁徽之伏法后,朝廷派御史台的官员前来湖祥县,祁家成年男子就地斩首,十六岁以下判阉流刑,女子落入乐籍。 事发时正是腊月,祁遇还在书院里准备来年春闱。书院院长当了一辈子的翰林院编修,年老辞官致仕后归乡讲学,极为爱重这位少年举子,特地给他开了个小灶单独教习。 那日御史带着人猛地推开屋门,跟在后头的周恪避开祁遇的视线,尴尬地同院长见了个礼,小跑到他面前耳语半晌。 南方潮凉的风吹进讲堂,掩盖了他们的低语。 院长回头看了祁遇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跨步走出屋门,与压拿罪人的差役擦肩而过。 那一天,祁遇在这阵风中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过去每一个平常简单的日子,都是万幸。 **** 周书禾想过自己见不到祁遇,比如看押的人不吃贿赂,或者祁遇不乐意见她,见不到人总有万种理由,但无论如何,她没想过自己会迷路。 湖祥离南方蛮地近,也有不少和异族通婚的男女,民风比繁华的都城开放许多,纵是官家小姐也常有外出游乐的。 周书禾年少时静不下来,湖祥巴掌大的地方里里外外给她翻了个遍,一草一木刻进骨髓,此时再临故土,才发现人其实没有什么忘不掉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有个人想让她过得好一点。 她一直都不知道祁遇是否也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她觉得有,但又不能确定。 毕竟湖祥最后一次见面,祁遇还是端着君子架势的读书人,有时周书禾感觉他在偷看自己,望过去却只见少年抓着本算学书,整个脑袋都埋在书后面。 后来再重逢,祁遇为监军使臣,刚平了壬戌年间南蛮的侵扰,生擒主使斩尽乱卒,在庆功宴后的酒醉中终于得见故人。 而她自己发鬓凌乱衣衫褴褛,抱着已经开始发臭的小儿尸骸,幽魂般混在潮涌的难民堆里。 祁遇给了她一口梓木翘头棺,一间三进的小院,一家开在西市的点心铺子。 还有一个男人。 “本想给你立女户,但陛下急招我回京,这边还要乱上一阵子,就想着还是稳妥些。” “我把刘贵留给你,他以前在京城从商,跟了我五年了,还会武,是个很好的人。你可以让他当你的伙计,也可以让他当你的男人,看你自己。” 祁遇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很好的人。” 周书禾一直没有说话,祁遇也没什么更多的事可嘱咐的,这边都已经安排妥当,外面还有车马在等着他,他该是要走了,但是他还没有。 两人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身后马儿等得不耐烦,蹄钉敲打地面发出嘚嘚声,祁遇斜眼看过去,驾车的侍从忙扯住缰绳俯身安抚。 “我可以跟着你么。”周书禾突然说。 祁遇摇头。 她问的时候语气里没什么期许,被拒绝时也只淡淡的“哦”了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一个老大的包袱,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到中秋了,这几个月饼大人拿着路上吃。” “路途遥远,望君珍重。” 路途遥远,望君珍重。 这是周书禾在那一生一世里,同祁遇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我始乱终弃了呆瓜魔君》求收藏哇~ 文案: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节 【正文第三人称】 【美强惨呆恋爱脑x没心没肺无情道】 历劫三世归来后,司命仙君带着各路神仙来到我府中,斥我不讲仙德,是个爱情骗子,如今酿成苦果,需得为三界众生负责。 我连忙翻阅神识,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跟“爱情”搭边的记忆。 那是我在人界的第一世,初下凡尘仙缘未尽,投胎成名为覆乐的修仙者,长到百来岁,救下一只小魔头。 妖魔这东西贯会骗人,覆乐沉迷情爱十几个年头,恨海情天玩了个遍,好在她及时醒悟,把那魔头骗回宗门,起阵,诛邪,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赞叹:“妖魔人人得而诛之,不愧是我缚月转世,干得漂亮!” 司命白眼翻上天:“人家没死,还成了魔界魔君,正扬言要一统三界。” 我抄起开山斧,大喝一声:“莫怕,看本尊一斧把他打杀了!” 见众仙哀声叹气满目愁容,我只得放下斧头,十分从众地丧了起来。 司命神色莫辨:“小仙有一招偏门的法子。” * 是夜,缚月仙尊潜入魔宫,扮作被魔君司夜珍藏起来的,修仙者覆乐的尸身。 枕边的灯是引魂灯,身下的床是冰魄棺,魔君剜下心头血滴落在她的唇间,她听见他小声哭泣。 “姐姐,求你再疼疼阿夜吧。” 果然,妖魔这东西,有病得很。 * 司夜:我本是不谙世事的乖巧天魔小哥哥一枚呀,妖邪欺我,仙人诛我,姐姐骗我。涅槃重生,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明天是我和姐姐的结婚纪念日,v我50给她买花,共商一统三界大计。 第2章 周书禾 周书禾原本没多想,只是刚活完一辈子,眼睛一闭一睁,又突然回到了十四岁这年,见了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父母亲人,欢喜之余她又很想见见祁遇,让他尝一尝自己后来闲来无事,在他盘下的那个点心铺子里做的新鲜玩意。 结果七绕八绕,终于寻到城北郊外的大牢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途中饥饿,食盒里的三层点心被她吃了一半。 探监准备的礼物,自己却先吃了这么多,周书禾有点心虚,决定抽出一层盒子扔掉,剩下的点心并做两层,稀疏点摆盘,倒也还算好看。 这会儿周家尚未没落,姑娘哥儿们都有不少月银,小金库鼓囊囊的,拿出二两银子打点不成问题。狱卒拿了贿赂放她进去,只是毕竟是有女眷要入蚕室,他神色不受控制地怪异起来。 周书禾也不恼,笑着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走了进去。 为了避免受刑者中风而死,祁遇这里比一般的刑房暖和很多,屋内烘着火堆,上方的栅栏小窗被一块木板闭死,只有牢门外间的蜡烛映来零星光线用于视物。 一般来说刑后半月就可以下刑床了,但为了应对随后而来的流放,祁遇尚需在旁边的蚕室养足两月,实在无事可做,他便倚坐在墙边默背起公羊传。 他其实不算是很爱读书的人,只是姨娘性情好强,嫡母持家严谨,他从五岁启蒙起便每日卯时起床前往书房,长大点就去了书院,寒冬酷暑从不曾间断。读书写字之于祁遇同冷了要穿衣、到点要用饭没什么区别,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部分。 狱中无人服侍穿衣,无处得以沐浴,无笔墨写字亦无良师益友,只每日定点的饭食和牢记于心的圣贤书,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知道该如何活着。 牢里味道实在有些糟糕,陈血的腥气、人的体味、排泄物和饭菜的气味融合在一起,由水冲刷稀释后,变成一种令人蹙眉又不至作呕的微妙腐臭味。 周书禾的软底绒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鞋尖被微微染湿了,脚步声隐在犯人们此起彼伏的微弱呻|吟里。 她在牢室门口停下,打量着坐在稻草床上的年轻人。 其实她不是很记得祁遇十五岁的模样,几十年过去,那位令人脸红心跳的少年郎君,其实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湖祥知县周老爷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却很重视子女教育,入知县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儒生来家中办私学。结果周家少爷小姐们,除了一个老二算出息,其他一个不落地统统都随了爹。 这方面周书禾和他像了个十成十。 早上起床先要来一番壮志豪言,上到书堂紧紧盯着老师,眼里充满对知识的渴望,然后低头拿笔不出半刻——咚,熬不住困意一头栽下去。 自己读书实在读不进去,就格外佩服会读书的人。 周家两个及冠了的少爷去县里的官学上学,回家后常常会谈起过那位名为祁遇的神童。 某次提及年龄。 “乳臭未干的十岁小儿,怎堪同我一争桂冠。” “歇歇吧二弟,东市卖肉的王大牛都知道祁四公子诗才比你盛。” 某次提及身高。 “旁的不说,君子六艺中的驭、射他是远不如我的。” “得了吧二弟,人祁遇才多大一只啊,站直了刚刚比马儿高了半个头。” 还有某次提及相貌。 “静娘真是昏了头,竟当着我这个丈夫的面夸那黄口小儿美姿容!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行行好行行好,就当我这个做大哥的求你了,小遇他只是个孩子啊!” 刚梳了总角的周书禾坐在湖心亭的石板凳上,一边啃着哥哥们带给她的蝴蝶酥,一边听着两人斗嘴,笑得直不起腰。 于是在九岁那年,她悄悄记住了一个名字。 “祁遇。”她再次把这两个字缠在舌尖。 少女声音清透柔和,与这四周泛着潮气的青石墙面格格不入。 周书禾生得一双含情眸,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睛水光滟潋,看谁都像是情意绵绵,偏偏笑起来又清风似的疏朗,天地一下子开阔起来。 牢室昏黑,煤油灯点亮的那抹暖黄也能刺痛眼睛,祁遇适应了一会儿,才依稀认出来人。 “你……” 许久未说过话,乍一开口嗓子像是在粗树皮上磨过似的又粗又哑,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没敢说出第二个字。 “你得庆幸我这人还不算粗心,给你带糕点没忘了顺点茶水。”周书禾顺着栏杆蹲下,往地上垫了一块巾子,放下食盒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冷茶。 “祁遇,过来点。”她手穿过木栏之间的间隙送到牢里面,茶水在碗里晃了晃,好险没有洒出来。 没人应。 她笑了笑,拿着那碗茶又往前递:“你坐得这么远干嘛,又不接茶碗,我手快要举酸了。”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加之狱中受了些罪,人清减了许多,灰白的囚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容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配着称得上清艳的五官,生生显出了些病弱风流的意味。 但实际上,祁遇只是在发愣。 在这万万不适合的场景里,闯入了一个万万不合适的人,又神色自如地说着仿佛理当如此的话,让他觉得自己此时若是不用了这碗茶水,就颇有些事儿事儿的小气劲了。 年纪轻轻拉不下面皮,和在这世上多混了许多年的周书禾比起来,只有被稳稳拿捏的份。他纠结片刻只得屈从,向外挪了挪身子,将两人的距离从一丈缩到五尺,侧身伸手接过茶碗,再不肯多近一寸了。 周书禾也没再逼他,斜靠在木栏上,看他就着手上叮铃作响的镣铐,喝完了一碗隔夜茶。 凉水润喉,嗓子里的干痛缓解了不少,但他还是不想说话。 此时的沉默无关一个读书人遭逢骤变后内化痛苦的自我修养,也不是人物皆非再次相遇时的感怀惆怅。祁遇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类似“人在河边走,忽逢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荒谬感,以及伴随而生的茫然无错。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至少不应该在这里。 第3章 祁遇 “想吃哪个?” 说话人声音有点含糊,像是在吃什么东西,接着又是竹木碰撞的声音。 祁遇转头,见她正蹲在地上的布巾旁,把黄梨木食盒一层层铺开,嘴里还咬着一块唐果子。 周书禾吃完点心,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见他还是不应答,叹了口气:“老人家常说有冤屈的地方容易生祟,我看这狱里真是有些邪乎,好好的人进来,这才几日,居然给关哑巴了。” “别这么说。” 周书禾愣了一下,乍的听他开口不免诧异,有点傻气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那四个字像是只为了证明自己没哑巴似的,投入河中没了声息。 好在少年人的心思没那么难猜,周书禾细细看他神色,又砸吧砸吧自己方才说的话,心里有了猜测:“你想让我不要说你的冤屈么?” 祁遇指尖捏紧茶碗,她抓住了这人情绪上的变化,小心斟酌,“是不是喊冤的人结果不是很好。” 她没有用“下场”这样可能更贴近现实的词。 “如果提起这些让你不舒服的话,我就不说了,”周书禾低头又拿出一块手帕,装了几块梅花饼和蝴蝶酥,还是从木栏杆中间穿过,“你就把这当我的赔礼好了。” 祁遇接过来,把布包放在曲起的膝盖上,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不舒服,是姨娘自己想不明白。她觉得我们湖祥祁家同京城那位二十年没走动了,没享过那人的福,凭什么要受那人的罪呢?她闹得太厉害,挣扎不从,还想带我和六妹一起跑,看守便一刀刺死了她。” 周书禾听他话说得平静,心里反而感觉到一阵细密的疼痛,一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学他的样子把腿曲起来坐着,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是怎么想的呢?” 祁遇看着她,认真的说:“这些日子我没事做,尽胡思乱想去了,所以有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要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就当感谢你今日的一饭之恩。” “那你别说了,”她歪头看着他,笑了笑,“我现在给你送点吃的,其实完全不够报你对我的恩义。只是我这人没什么良心,囫囵糊弄过去就当作报恩了,你若还要谢回来,恩恩相报何时了啊。” 说完她又把下巴搭在撑着膝盖的胳膊上,想了想:“其实我应该对你更好点的,在你最难的时候放你独自吃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我知道你这人比谁都厉害,以前读书就是最好的,现在也一样,不管什么境遇你早晚都会成为大人物,我好像确实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吃食上做点文章,反正我也擅长这个。” 和不敢妄想周书禾为什么愿意冒着女儿家名誉受损的风险也要来看他一样,祁遇同样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对她有过恩。 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去探究因果,只是在她理所当然的语气中,他突然感觉这万事万物,甚至包括这个残缺的自己,都还能变回过去那样平常的模样。 就像从前一样,别人说他是神童,是骄子,大宁近两百年有几个未及冠便是举人的?这些人后来是如何打马御街前、赴了琼林宴,又如何封侯拜相,光耀门楣…… 他没有了。 岭南十洲十三县,许多人知道湖祥有个年轻举子沦为了奴婢。 诏狱里的差役敬他曾经的名声,给了他单独的牢房,在吃食上也比别的犯人好上许多。祁遇接受了他们的同情和惋惜,只是有一股火焰,旁人的悲悯越盛,烈火在他心里烧得越旺。 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家中女眷入了贱籍,年幼的弟弟们也需要人照拂,所以他还是得爬起来走下去,护着这些被剥了皮削了骨的亲眷。 大牢通道两侧的火把亮着光,周书禾见祁遇茫然不语,想了想,在灯影下举起双手,比了一只小兔子。 手影映在墙壁上,小兔子随着她的手势蹦蹦跳跳,故意去晃祁遇的眼睛。 人生境遇悲凉至此,祁遇根本没心思和她玩游戏,但实在又不胜其烦,只能也举起手,敷衍着做了一只小狼,如过去玩闹时一般,嗷地一下把兔子吞掉了。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节 “你这人啊,哈哈哈哈……”周书禾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祁遇有些挂不住脸,板正道:“有什么好笑的。” “对对对,不好笑。” “……” 牢狱潮湿,偶有水珠承不住重,啪嗒摔在地上碎做八瓣,祁遇和周书禾中间隔着粗木栏杆,却能感觉到她正憋着笑,一颤一颤地抖着。 再没人说话了,好在也没人正在伤心难过,两个人就着偶尔滴落到地上的水滴声,专心吃完一盒点心。 周书禾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从衣兜里拿出一块挂了穗的玉佩交给他,说:“这个还你。” 那玉通体油润,透白中泛着点青,刻出一朵周书禾年少时最爱的栀子花,尾部穗子是用白绿丝线扎成的,交接处系得有点凌乱,但也看得出是用了心,反倒有几分野趣。 这穗子祁遇亲手给她做的。 他总觉得周书禾像株青青翠翠的小禾苗,和那些名贵的花草不同,生在田间清风下,有着一种类似吃饱穿暖晒着太阳时感受到的旺盛生命力。这株小禾由她父母养育长大,等她长成了穗儿,就该他来悉心呵护。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觉得矫情、不好意思,或者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从未说出口的话,现在再没有立场来感怀了。 “之前我一直没有还你,后来没法还了,前几日在身上又见到它,想着还是给你吧。” 祁遇胡乱着点头,背过身去不想看她,从周书禾这里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和同样紧绷的声音。 “其实你不必特地还我这么麻烦,我自知身份,不会污你清白的。” 她摇头,又想着这人拿颗乱糟糟的后脑勺对她,哪里看得到她摇头,轻叹一声,斟酌了语气才开口。 “我说过我是个没良心的糊涂人,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景,还你这佩不是别的,只是想同你恩义两清,今后你也不必念我旧情了。” 别再念旧情,别顺着这块遗落的玉佩寻到我的境况,别在朝中争端尚未平息的时候,罔顾圣意执意要先平南方叛乱,别和皇帝离心,别死。 “你要自己过得好好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想不起来,在真正十四岁那年,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决定把这块玉佩带在身上,甚至嫁人生子也未曾离身。 直到灾厄来袭,她什么都舍了,小小玉佩自然也不能留下。 第4章 前世 周书禾尚未走出狱门便觉得不对,守在两侧的狱卒无端没了踪迹,她深吸一口气,心知是家里人寻来了,提前做出个乖巧无辜的脸色。 果不其然,周恪立在外头。 他身边带着的是几个签了死契的家生奴,原当值的狱卒被他半软半硬地威胁了几句,得了再三保证,定要把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才罢。 一个多时辰前听小厮禀报,说五姑娘果然去了蚕室,那会儿周恪是真的打杀了周书禾的心都有,无论是为了周家的名声,还是看朝廷对乱臣贼子的态度,这事儿传出去谁都讨不了好。 不过这一路走来冷风呼呼吹着,本就吹熄了五成火气,临到牢门前和差役试探着谈了谈,得知周书禾一路隐了身份,到了还对这些难缠的小鬼多有打点。想她该藏的藏,该封口的封口,知道要避着祸事,心里也算有些成算。周恪这下又觉得自家闺女比旁的丫头强得多,再瞧她乖乖巧巧地叫着爹爹,当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了。 只是面上还得绷着,他在前头大步流星,周书禾低眉顺眼小跑着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忙从车厢侧面的格子里拿出茶具,给亲爹泡了一壶茶。 茶香氤氲,白茫茫的蒸汽柔和了她本就带着稚气的一张脸,想到孩子在外宿了一宿,这会儿一定是累了,却还这样小心讨好自己,周恪实在狠不下心肠,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禾丫头,我知你从小敬重有才学的人,现在心中怜悯遗憾也是自然,多余的话我不讲,只到此为止罢。你母亲在邻县给你找了户姓胡的人家,是富户家里的嫡长子,本也是定了亲的,只女方体弱未过门便去了,这才被你捡漏,品貌性情都是好的,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后面的话像是从深水里传过来的,断断续续不清晰,周书禾沉默着,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卷进那个漩涡里。 上一世她嫁了。 那时她虽心有不甘,却也算不上不愿,诚然她曾经很期待嫁给祁遇,和他在一起时所感觉到的轻松愉悦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可这就跟她最喜欢吃蟹粉酥,但母亲说这时节不好吃蟹,那莲花酥也很好一样,没有祁遇也可以有别人。 比如胡泽。 周书禾是妥妥的低嫁,若不是时间紧迫大选在即,知县嫡女断断是不可能嫁给富商之子的。加之成亲后很快她便陆续诞下长子胡烨、长女胡杨、次子胡烁,丈夫更是把她当成祖宗一样供了起来。 即便是承平二十一年那场糊里糊涂的朱玉案后,周家被牵连败落,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越发微妙,胡泽却也没有亏待过她一分。 后来当她终于可以冷静下来,客观地评价这位丈夫时,周书禾愿意承认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数男子都要好,只是面对事关生死的灾难,哪怕是比大多数人要好的人,也难免堕作恶鬼。 ****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县城,周书禾给父亲和自己斟了茶,她盯着摇晃的水波半晌,突然开口道:“爹爹,我想参选入宫。” “……” 周恪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提高声音问她:“你再说一遍???” 周书禾听他的话,果真再说了一遍:“爹爹,我不想嫁到胡家去,我愿意入宫。” “闭嘴!”周恪呵斥道,激动之下几点唾沫星子落到周女儿面颊上,她伸手抹了抹,小声怼他。 “您方才要我再说一遍,说了您又要我闭嘴,还弄这么埋汰……”她话到一半,见周恪气得涨红了脸,只得偃了旗闭口不言,毕竟老天让她重活一世,也不是为了气死亲爹来的。 周恪垮着脸皮绷着嘴角,一路上反复欲言又止,忍着再没跟她说第二句话。到了家先叫人带她去沐浴更衣,转头去了正屋,准备向妻子告女儿的状。 而周书禾luo着身子钻进浴桶,把自己沉在水里,任前尘往事朝她袭来。 很多事情得从头说起。 先帝同皇后感情十分要好,早早立了皇后所出的长子为太子,皇后走了也未立继后。本来嫡庶分明无甚可说,问题在于先帝实在万事皆好,连寿元也好得过了头,竟像是夺了儿孙福气似的,莫说太子,连太孙都没有活过他。 三年内走了两个满意的继承人,老皇帝很快撒手人寰。剩下的二十多位成年皇子中,有五位有着极为显赫的母家,几人斗来斗去谁也不服谁,并且谁也没想过,最后登上皇位的,居然不是他们中的谁。 当初还不是皇帝的二十三皇子找到一个人,谈了一件几近荒谬的交易。 他向故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嫡公主靖嘉承诺,若能登上帝位,则过继她的幼子,百年之后传位于甥。 当年二十三皇子时年二十三,十五岁大婚以来府里妻妾十余人,却无一子女,众人虽不说,但已默认此人子嗣缘薄,不可能登上大位了。 这个作为皇子最大的问题,却成了靖嘉长公主,这个收复了先太子大半势力、并为宗室所尊的女人扶助他的原因。 登基后,当今信守承诺,赐靖嘉长公主年仅四岁的幼子冠国姓,封太子,交于皇后抚养。 然而承平十一年,贤嫔有孕,诞下大公主。 有一便有二,皇帝正直盛年,既然他能生、又乐于垂怜后宫,皇子便不再是镜中花水中月,到那时,现在这位太子及其党羽该当如何?但皇帝三十四岁只得一女,子嗣缘分单薄也是事实,若再没有皇子,太子依旧是唯一的继承人,此刻蠢蠢欲动的众人又当如何。 朝堂上下的各色心思止于承平十五年,皇帝突然宣告天下,封嘉妃所生皇次子萧承稷为宁王。 起先没人知道这个嘉妃是谁,更没听说过宫里什么时候有了皇子,后来打听到嘉妃正是六年多以前失了宠被打入冷宫的朱美人,而这位宁王殿下,第一次露面时便正好也是六岁。 宁王被藏了足足六年,甚至比大公主还要早生两年,这其中的政治目的和宫廷秘辛皇帝什么都没解释,但众人见二皇子的名字和封号,便什么都明白了。 继承社稷,大宁帝王。 前朝明白了,后宫明白了,太子党也都明白了。 这便有了承安十九年靖嘉长公主的谋逆案,和承安二十一年的朱玉谋逆案。 祁遇的三叔祁蕴之作为太子开蒙以来的老师,就是在承安十九年获罪的,这个案子有非常切实的人证物证,直接牵连太子楚承渊,致其被废并发配北疆。 而两年后,镇南总指挥使朱玉被监察院都督万敏告发谋逆,则更像是皇帝为除掉废太子党可能的残余势力,而有意构陷出的罪名。 这场谋逆案不到一月,就以朱玉不堪刑讯,畏罪自杀死在诏狱而宣告结案,而在他死前却供出与其同党的一位国公、三位侯爵。 此后四年间株连蔓引,自公侯伯至文武官员,被诛者超过万人。* 这中间有一些人的确曾与废太子交往甚密,但也有狱中被折磨的人扛不住酷刑,一定要招出什么,只得胡言乱语,随便攀咬出其他人。 而这些“其他人”,他们究竟是不是朱玉同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背景,即使被构陷被残害也无处申冤。 就比如远在湖祥做知县的周恪,真是极好的人选了。 王孙贵族皇子公主,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即使是陨落也要压死一群人。 狱里关不下那么多要犯,便是执刑狱的官员也有入了狱的,无论是凌|迟扒|皮五马分尸还是徒流三千里,在这时通通不管,朝廷已经没那个人力物力了,直接杀——杀——杀。 等皇帝终于完成了他的政治斗争,转头却发现帮他管理江山的人去了半数,南方百越蛮族趁机侵扰,百姓流离失所。 正值用人之际,朝中却无人可用,加之政斗过后皇帝对文武官员的信任降至冰点,最后不得不效仿前朝,启用监察院宦官做监军使臣,除了监督权外再予其兵权,设三千护军。 这些前因后果,都是后来铺子里的伙计刘贵告诉她的,而刘贵又是祁遇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周书禾庆幸他们把这些广阔又冷酷的真相摊开到了自己面前,让她知道苦难并非老天无端降下的惩罚,一切有因有果,残忍的现实好过命运无常。 作者有话说: *化用了对胡蓝案的描述 第5章 荣辱 而她自己的经历,远比上面这些人们的争斗来得简单。 无非是失去父母庇护,然后战争、逃难、饥荒、易子|而食。 幼子不堪饥渴而死,丈夫胡泽哭着说没有办法了,给活着的人留一条路吧;夜里被窸窣的声音吵醒,女儿不见踪影,胡泽正用一块破布捂死从别人家换来的幼孩。 她发疯一样冲过去揪住胡泽的衣领,问他女儿呢你把女儿送去哪里了,而胡泽只能红着眼,说:“对不起小禾,我好饿啊。” 周书禾也饿,胃液像是要把内脏全都吃掉一样,第二天中午盆里有了肉,她没有吃,想吐也吐不出来。等到晚上家人睡着了,她爬起来胡乱收了点行李,叫醒最后剩下的长子离开了队伍。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胡泽其实是醒着的。 他放他们走。 虽然逃难一年损了肌肤容颜,忍饥挨饿使身体枯瘦了许多,但周书禾毕竟出身富贵人家,和劳苦了一辈子的百姓比起来姿容出众许多。离家后入了新的队伍,有人打这具身子的主意,她只稍做思索,便拿了那人手里的面饼。 饼很干,周书禾揪下一团放入口中,用口水濡湿了再吐出来,慢慢喂给胡烨。 不到五岁的孩子虚弱地窝在她怀里,她想起自己像胡烨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窝在娘亲的怀里,最爱喝的是牛乳,最爱吃的是豆沙馅的酥饼,不记得哪位兄长在旁边读书,他念着史记里的句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她弃了礼节不讲荣辱,无所谓官宦人家教育出来的道德廉耻而只想活着,可即便如此,怀里的孩子还是在一个无衣无食的夜里,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起先还有人想轻辱她,后来渐渐也少了,人在物资匮乏的时候是没有道德的,但当物资匮乏的程度超过了阈值,人们其实连起作恶心思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书禾就这样跟着难民们往前走,一直走啊走,走到倒下为止,活着活着,活到死掉为止。 然后在某个被细雨模糊了虚实的傍晚,突然出现了一个只存在于回忆中的人,他伸手把她拉起来,洗掉她身上的泥泞,用热腾腾的米粥抚慰她的胃,再给她和她死去的孩子,分别定下了安稳的归处。 **** 在周恪沉着脸告知来五姑娘今日去了蚕室前,周夫人李如岚便已经得了下人禀告,知道周书禾找回来了,正唤人传了膳准备给女儿接风洗尘。这会儿夫妻二人谈完,她回到房里,正好和送晚膳的丫鬟一同进了屋。 周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周书禾不是总能遵守。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节 李如岚时常想着女孩子也就在娘家的十几年能松快些,等嫁了人为人|妻为人媳,婆家长辈、姑嫂妯娌、丈夫妾室,哪一样都得熬。 庶出的几个姑娘也就罢了,她只操着一颗母亲的心,教养规矩让她们立得住就行,只三姑娘和五姑娘,这两个从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做娘亲的心里总有许多舍不得。 她不拘着女儿的规矩,但周书禾还没从前世糟糕的回忆里缓过来,唤了声阿娘后便不太想说话,只是盯着面前的一道宫保鸡丁筷耕不辍,最后倒是李如岚自己先开了口。 “小禾,方才你爹同我说了你的事,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嫁去胡家么?” 太阳西下,天色近黄昏,勉强下了一日的雪终于稳不住寒凉,已经是小雨的样子了,周书禾从窗户往外看,觉得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孱弱得跟雾气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她的声音也雾蒙蒙的,“阿娘,您能信信我么?” 往事不堪,周书禾已经不想再去怪罪任何一个人,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其实也糟糕得不够彻底,天塌下来谁都很痛苦,她只是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烂在泥里的时候,周围都是蛇虫鼠蚁,但不是每次都能有那样的好运遇见一个祁遇的。 她再也不想谁会念了旧情,更不肖祈求着天潢贵胄们是否会偶发怜悯,她只是希望倘若有一天死于某柄刀下,是因为她自己行差踏错输掉了,而不是再一次,成为哪个贵人无意间就能踩死的一只蚂蚁。 周家没有背景靠山,冤承不到天子近前,那么她就得走到天子近前,做这个背景靠山。 “只是因为这个梦么?” 吃完饭李如岚没让女儿回闺房,而是拉着她,两个人肩并着肩躺在正屋的床榻上。 方才周书禾只说朝堂纷争牵连甚广,许多达官显贵也遭了殃,并没有细提周家这十几口人的结局,免得无端惹人伤心。 “您不相信么?”她抬眼望着床梁上阴刻的兰花,苦笑道,“也确实很奇怪了,一个姑娘家突然说她梦见了未来十多年的天下大势,像是志异话本看多了瞎编似的。” 李如岚闻言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说:“不是的小禾,阿娘对这些没有信不信可言。” “什么皇帝公主太子王爷,都是天大的人物,阿娘不知道如今的局势,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见识。我只知道你想要奔更好的前程,不是为求大富大贵,只是怕守不住我们现在的日子。” “小禾。”她顿了顿,有些吃力地忍住哽咽,尽量放平语气温柔地说,“阿娘是不是没有保护好你啊,你本来根本不会想着要怕这些的。”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玫瑰色的晚霞挂在天尽头,熬尽了最后一抹亮色。周书禾躺在床塌里间,身后的窗棂切开洒在她身上的残光,割出一道道影子。 她的心尖像是被重物拉扯了,一阵阵泛着酸,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李如岚伸手抹了泪,很快调整好自己,笑道:“其实你刚说想入宫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为了小遇呢。” “……?!!” “虽然出了那档子事,但小遇从来都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嘛,混得好了也能去到天子近前、监察百官。你嫁了人困在后宅是真的永别,入了后宫做个宫女女官之类反倒能常相见。你那么喜欢人家,阿娘都知道,若你一时莽起来……” “阿娘!” “好了好了不说了。”李如岚伸手把女儿的鬓角别到耳后,笑着安抚她,“明日我先和你爹谈谈,然后去把胡家的事儿了结。你想参加大选便去吧,若是入选了,阿娘给你带上许多银子,若是没入选,回来给你说更好的亲事。” “你决定要做的事阿娘都会帮你的,小禾,你不要怕。” *** 到了晚上,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下方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带着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 周书禾听着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母亲不在身边,床榻她睡过的地方还保持着一点凹陷。周书禾从初醒的茫然中回过神,想到自己都这么大了还和娘一起睡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兴起来。 二月末,岭南府遣了知事下各州县选请秀女,十三到十六岁的女孩子们流水一样走过去,入选者三日后跟着知事一同前去岭南府,再交由宫里派来的人调|教。 等过了县选,便成了民间戏言的“女秀才”。 这年头选秀流程仿了科举,从县选到府选,最后去京城储秀院进学,学识字、读女训女戒女儿经,学女红、懂纺编缝绣拼剪染。 德容言工和宫规礼仪轮番灌进女孩们的脑袋,再以律法条例与严峻的刑罚来约束——以及恐吓她们。 如此统一学习,到了第二年末的记名期,这群十五到十七岁的女孩再在官员带领下一同前往京师,参加由司礼监主持的选阅。 不记名者归家自行聘嫁,记名者七日后入顺贞门由帝后选看。一等为皇帝看中,为嫔妃;二等为皇后看中,为女官;其余均计入三等,是为宫廷女婢。 周书禾没什么悬念就过了县选,李如岚也如约给她带了许多钱财,现钱和珠宝太重不好拿多,便又加了一叠京城钱庄的银票和几盒用来打点赏赐的金银瓜子。 李如岚本来还想放些自己做的点心酱菜,但周书禾长了个心眼,瞅了瞅这一大摞行李,又叫上要带着一起走的贴身丫鬟寄月,估摸着供给秀女用的小车装了这些就装不下她俩了,非常坚决地把这些吃食又拿了出去。 二月初一一大早,岭南府的马车就停到了周府门前。 周书禾作为知县千金,在同批的三位秀女里自然是最有身份的,知事挑了最好的一辆车,虽按制式都是同样大小,里头却垫了软垫子。 周家洋洋洒洒二十口人来送她,除了病重的祖母和嫁得远了不好赶来的三姐,就连身怀六甲的二嫂方静都挺着大肚子立在了门前。 前世送亲那会儿好像也是这样的阵势。 周书禾没再多想,俯身拜别家人后转身上了马车,复又拉起车帘,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心中虽酸楚,但并不为别离所苦。 聚散离合都是缘分,此生若能得了平安、无灾厄疾苦,就不必再求团圆了。 作者有话说: 我流选秀,宫女妃嫔一块儿选,官家小姐和平民百姓也一起选 第6章 为奴 也是二月初一,祁遇带着刑具自蚕室而出,他不知道与他擦肩而过的,是秀女们马车扬起的尘埃。 犯人们手脚上带着三十五斤的木质枷锁,外面的肉在行走摩擦中被慢慢磨光,依稀露出里面的骨头,伤口化脓又被磨破,皮肉筋骨都在痛。 祁家老五从小身体不好,读书时就三天两头头疼脑热,流放的第三日便撑不下去,老七更是刑后直接就死了了大牢里。祁遇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安葬,只是在夜里,听着同行的陌生女犯哭泣挣扎的声音,紧握住最后一个最小的弟弟的手。 等到南方杨柳新绿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镇北关。 这里是大宁的最北边,一年中有九个月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六月能飞雪十月能结霜。囚犯们走到路上就死了一半,省下了份例中的冬衣,算是便宜了活下来的人。 单件棉袄抵御不了寒风,半路上祁遇把多的袄子给了八弟祁远穿,到了关外苦寒更甚,又要搬砖石修长城,不分大人孩子的做活。 祁遇也只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年,自己的任务勉强完成,再搭上弟弟做不完的活计,日复一日望不到头,过得实在煎熬。 祁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忍辱活了一路,到关外的第十天却突然上了吊。 他死的时候身上只穿单衣,后来祁遇在棚屋里自己的草床下,发现了弟弟留给他的两件棉袄。 天太冷,人的五官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哭不出来,连脸皮都是僵的。 关外的土壤硬得像石头,做完了一天的活后往往就没什么力气了,翻不动这样坚实的土地。祁遇只能每天挖一点,半个多月下来终于挖出了个能埋人的坑,好在天冷尸体也不易腐烂,总归是让这孩子入土为安了。 他和几个同样被流放过来的奴隶住在一个棚屋里,祁远死了之后很快又安了一个人来住,总是这样的,有人死了就有人来,这间棚屋里永远是十个人。 在这里人失去了之所以为人的意义,对于上位者来说他们是代表着劳动力的数字,而在这些人自己眼里,他们也只是一张张麻木的脸。 到镇北关的第三个月,监工点了祁遇这一队人去修缮连崖堡。 北方的匈奴在前任北狄王死后便分崩离析,大宁北境十余年都没有经受过像样的征战了,连崖又位处关内,算不得边防要道,许久不曾修缮,而这次他们也不是修城墙堡垒,只是建一处居所。 靖嘉长公主一案后,太子楚承渊行事愈发小心,却还是被承平帝找了个御前失仪的理由,先是被废,后来又被圈禁,最后迁到连崖囚着。 连崖堡地方偏远,原本最大的官是个小小百户,废太子来后就住在百户家,和仆婢十几口人缩进四四方方一个小院。奉旨押送他的御马监掌印太监万平看着可怜,实在不忍,找人建了间看的过去的屋子。 “殿下,您看还需要什么,奴婢派人准备着。”万平跟在楚承渊半步后面,迎一行人进了新居。 万平是从皇后宫里出来走到御前的,楚承渊又是从小养在皇后膝下,这会儿天高皇帝远,便想让这位旧主少吃苦头。 “已经很好了。”楚承渊笑了笑,顺着那墙边的几点梅花望向嶙峋枯枝。 说是如此,这院子却到底简陋,边关苦寒,花园水榭自是没有,院中只种了几颗常青的树,墙边立了几朵红梅。 万平摇头:“殿下说笑。” “还有一事。” 楚承渊顿了顿,转头行了个礼,万平忙侧过身不敢受,二人彼此客气推拒了几个来回后,楚承渊才说了下句。 “我听闻祁老师的家人也流放至此,若还有人活着,万掌印,请您带着他们吧。” 祁蕴之谋反是为扶楚承渊上位,若想救祁家余孽,他便不能自己带着那些姓祁的,否则上位者必要疑其用心。 但那些人已受了刑,由宦官带回宫中便是寻常之事,虽也是为奴,却不必再受边关疾苦,又蒙简在帝心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照看,也是天大的造化。 万平没多犹豫,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又说还有旁的事,道了别便离开宅邸。 楚承渊安顿好家小,拿本书歪在塌上,没得一阵烦闷。 其实他不是很愿意提起祁徽之,尽管他一直很敬重这个人,两人做师徒时相处得宜,他也愿意顾念往昔情分,在有余力时帮帮祁徽之的家人。 但是……怎么说呢,他也是在无数次退让,怨恨这些人不顾自己的意愿也要谋反,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牵连无数之后,才渐渐明白祁徽之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期待由自己一手交出来的太子登上大位,然后得到一段真正的君臣相得的时光,改革、中兴,最后留名青史。 祁徽之比谁都希望楚承渊登基为帝,但与此同时,于这位前太子太师而言,倘若太子当不上皇帝,那便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他不在乎失败后他们会有多么惨烈下场,无所谓自己和亲族,更无所谓太子本人,他只在乎若不举事,太子便当不得皇帝了。 楚承渊正想着事,贴身伺候的小厮踏着脚步声行至跟前,轻声唤他。 “殿下,万掌印手底下的寺人带了个人过来,说是您要找的人,这会儿要见见他么?还是直接送到万掌印那里去?” 楚承渊从踏上坐起来:“他?就一个人么?” “是。说是其他的都死了,只剩一个叫祁遇的。” 楚承渊沉默片刻,又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倒的确是听说过他。 此人虽远在小小县城,但如此年轻的举子,又是朝中大员的族侄,祁遇曾遥遥地入过许多人的耳。 可惜啊…… “传他进来吧。” 关外的七月,天气终于温和了些,祁遇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麻褂子走进来,屈膝跪地,身子和头深深地往下伏。 “奴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十五岁的少年人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本就瘦瘦长长的一条,在累经风霜之后更成了嶙峋的枝。 楚承渊本想以同是沦落人的身份劝劝他,让他去到宫里安心做个奴婢,毕竟人成了什么样就得什么样的活着,接受命运,说不准还能活出个滋味来。 可见他像是早就妥协,做着一副标准的奴隶姿态,浑身上下一点不甘心都没有的样子,楚承渊又觉得烦闷。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朝太子被流放圈禁,只差个贬为庶人了,前途大好的少年郎更是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让祁遇今后就跟着万平,又唤了人来带他收拾一下,也懒得听奴仆感恩戴德的那一套话,直接叫人下去了。 祁遇被府里的婢女带去洗漱,大半年没正经沐浴过,身上实在不好看,他有些尴尬地多要了盆水,才终于把自己打理干净。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节 今上以孝治国,两年后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定会大赦天下,祁遇本是打算再熬两年,到时也能恢复自由身回到关内。之后去王公大臣家中为奴,公爵世家里得脸的奴婢也比旁人有权势得多,到时他再去勾栏教坊里找,一个个的找,把姨娘和姐妹们赎回来。 现在比计划早了两年,可祁遇只松快了一小会儿。八弟吊在梁上的尸体像是在他身后追,他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快点救下她们。 又一月,万平把镇北关上上下下全走了一遍,调查完关内外的兵马情况后,派监察院专门的驿丞快马加鞭,把要呈交给皇帝的文书送去京中,自己则带着祁遇,随大部队慢慢归京。 跟着十二衙门中仅次于司礼监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祁遇享受了一把获罪前都没享受过的奢侈华丽。 一路上行到哪里,哪里就有当地官员点头哈腰地招待,金银玉器书画古玩,甚至还有把女子送到万平房中的。 万平对财帛来者不拒,碰到女子却直接黑着脸赶出去,后来的官员经过打听知道了他的喜好,便只送金银了。 夜里万平叫祁遇伺候他笔墨,一边把官员们的贿赂一笔不漏地记在账册上,一边随意地说着话。 “殿下让我带着你便是想让我教你,你这人公子哥出身,又有功名,想来也是有几分傲气的,我就不问你情不情愿做子孙了,直接当你是徒弟吧。” 祁遇闻言停下磨墨,退后半步,弯腰拱手认真行了拜师礼,又叫了师父。 万平见他一举一动规规整整,不免有些乐,倒是对这个便宜徒弟有了三分真心。 “你半路出家,旁的我不跟你多讲,就一点,我们这些人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一身,世家有家族绵延,官员能成派成系,我们只有主子,这是我们可怜,但也是我们的底气。” 万平说到一半,正好记完了近几日的贿礼明细,合上册子叫来随行的武侍,派人送去京中监察院,忙完这一段,才转头跟祁遇接上话。 “正因为我们什么都靠着陛下,陛下自然就信重我们。只是陛下日理万机,许多小事呈上去反是叨扰,我们呢,呈给都督便好了。” 万平仰靠在椅子上,目光斜斜瞥他,面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都督虽不是主子,但我们得敬着他,跟要敬着主子是一个道理。” 祁遇没说话,只点头应是。 远在皇帝脚下的京城势力渐渐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而他也隐约看见了,立在那位金光闪闪的真龙天子身后的,一道虚茫的影子。 正是万平的干爹,那位权势滔天的大宁九千岁,司礼监掌印太监、监察院提督——万敏。 第7章 后宫 承平二十年,冬。 今年冬天雪下得少,开春恐有旱情,前朝官员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皇帝也跟着不得清闲,就指着腊月新妃入宫的事儿让他得几分松快。 每逢此事皇帝总是兴致勃勃,但好歹这人不急色,反而是颇为享受等待的乐趣。 美人如花,总能给堆积如山的政事、国事、天下事,添上三两亮色。 于是前后三日的选阅记名,成了皇帝理所当然的休息日,逃离繁重的政务,观赏大宁各地的近千位秀女,这些人三人一组依次行至眼前,他挑挑拣拣,最后从中选了二十余名。 算是个小年了。 此次人虽不多,却囊括了环肥燕瘦各色美人,皇帝心里舒坦,笑容也多了起来。 而周书禾虽姿容姣好,可单论容貌,放在大宁万万人中,怎么都算不得了绝艳,精心准备之下虽被皇帝选中,却到底只封了个八品淑女,赐居宜和宫揽芳阁。 甚至就连这八品淑女之位,也是皇帝思量再三才给出的。 选阅大典已过三日,周书禾至今还记得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探究和掂量,甚至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警觉和疑心。 如果没有被选中……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父亲不受人陷害,避免那家破人亡的境地。 好在虽然皇帝有所迟疑,身边的皇后却对周书禾颇为喜爱的样子,说了些赞美的话,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看呐,还是咱们陛下眼光一般,你这般明艳可爱,居然才给了淑女位分。” 说话的人做六品宝林打扮,倚靠周书禾身侧,一手茶水一手茶点地吃喝着,分明是不规矩的姿势,由此人做来却跟带着勾子似的,十足夺人心魄。 周书禾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打趣道:“我看这不能怪陛下,毕竟有你名动天下的陈潇潇珠玉在前,我不过萤火微光,能得皇上看中也都是宝林姐姐教得好。” 陈潇潇受她一顿夸,面露得色,骄矜不说话了。 这话到也算不得假。 同其他秀女养在深闺无人知不同,旁人若说起陈潇潇,一来免不得赞她风貌,二来也常常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承平七年中秋夜,年仅四岁的陈国公府嫡小姐陈清竹,和六岁的庶姐偷跑去街上玩耍时走丢了。十二年后,还是中秋夜,正是那烟雨巷子里、柳畔阁楼中潇潇姑娘的大日子。 识得风月的老爷公子们早早的去了,最后虽无人抱得美人归,却也都饱了眼福,看了一出狗血泼天的好戏。 国公府上走丢的嫡小姐,居然成了个烟柳巷里的娇娘子。 有诗人才子做词配曲,一桩堕风尘的奇闻轶事在京城里传唱起来。陈国公羞愤欲死,可他虽有爵位却只领了个清闲衙门,废了吃奶的劲也没能断了流传,一路甚至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而皇帝对此的应对,则一如既让地吻合了他面对女色时的荒唐。 他以陈潇潇年满十六却未曾参选为由,先是罚了陈国公三个月的俸,后又给陈潇潇另辟了场单独的选秀,迅速走完流程后塞进了储秀院。 如今,沦落风尘的千金小姐又被抬入宫墙,成了皇帝的女人,更由烟柳中的艺名“潇”之一字作为封号,文人骚客们更是有千百句风流要挥洒。 皇帝对此却也不在意,批完今天的折子,随便翻了本诗集看,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这位潇宝林。 “今日入宫的几位妃嫔可都安置好了?” 在养心殿内伺候着的是秉笔太监姚淮安,这人年纪不大,却在这个位置上已做了两三年,素来有眼色。现下皇帝问的虽是今日所有妃嫔,手中拿的诗集却是一位近日因写陈潇潇而名声大震的苏州才子所做。 他捡着话回道:“几位九品的采女都还在两仪殿候着,另外几位淑女和御女娘子们分别去了延禧宫、宜和宫、钟粹宫、毓秀宫,潇宝林则是在上阳宫。不过宝林娘子同周淑女交好,方才去了宜和宫同周御女说话,也不知回了没。” 皇帝点头,把手上的书往后翻了一页,随意道:“派人去上阳宫和宜和宫都去看看,今晚传潇宝林侍寝,让她先备着。” “还有那个周淑女……”皇帝顿了顿,视线移开书册,若有所思,“罢了,剩下几个新人的侍寝都给皇后安排吧。” **** 翌日清晨,新人按例前去见礼,周书禾跟随宜和宫的香嫔和刘婕妤、陈宝林,同去坤仁宫觐见皇后娘娘及诸位妃嫔。 加上周书禾,宜和宫就有了四个有品级的妃嫔,算是住了个大半满。 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周书禾看来,宜和宫这片小小江湖端的是风起云涌。 主位的香嫔原是刘婕妤从家里带进来的婢女,既是奴籍而非良家女,便走不得大选的路子。可此人容姿婀娜貌若天仙,更奇的是她还身怀异香,每至春日,便有蝴蝶在身边翩然起舞。 在刘婕妤还只是宝林那会儿,皇帝有次跑去她屋里用膳,却从此把目光转移到了她身边的婢女采薇——也就是如今香嫔娘娘身上。 当今陛下宠幸谁从来只看自己高兴,身份地位一概不论,很快采薇便有了封号,位分也慢慢高于旧主刘如瑾了。这是妥妥的把人脸面扔到地上随便踩,偏皇帝在这方面肆意惯了,旁人也没得多说什么,闲言碎语也只冲着刘如瑾和采薇二人。 但即便如此,让香嫔爬上嫔位也着实费了皇帝一番功夫。 除了出身贱籍,香嫔在心智上也又些缺陷。初时可能不觉,可一旦相处起来,就能发现这人说话做事都像个孩子似的,说得好听点是稚子般纯然,刻薄点的直接骂她痴傻也不为过。 这样的女子,爱她美丽宠爱几时就罢了,可若要封二品嫔位掌一宫之主,她能掌什么的主?可别惹人笑话了。 这时却竟是刘如瑾力排众议,以美人的位分帮她操为嫔的心,平时也对这个旧仆多有照顾,说是从小一起长大本就亲如姐妹,香嫔也一口一个瑾姐姐地亲热极了。 这刘氏是皇帝亲信的少保嫡女,初封就是六品宝林,但因为相貌平平,虽有才情,入宫十余年却只晋到了四品美人。皇帝见她两人交好,便升了刘如瑾为婕妤,虽主位还是给了香嫔,但一宫之主的事务却给了刘婕妤操持。 而在这不知真假的主仆情深之外,则是上次大选入宫,却恩宠寥寥的陈宝林,陈国公庶女陈清茗。 陈清茗和周书禾并排,走在同宫的两位高位嫔妃身后,她神色焦虑,踯躅片刻后靠近周书和,小声叫住她。 “禾妹妹,我还是担心,按礼讲后宫妃嫔在给皇后奉茶前是不能侍寝的。虽是陛下点名,但毕竟有违礼数,陛下不会有错、祖宗规矩不会错,错的就只能是清……潇潇了。” 周书禾也跟着压低声音:“茗姐姐你说过皇后娘娘为人宽和,潇潇自己心里也有数,不会有事的。” 陈清茗虽是陈潇潇亲姐,但到底十几年不见,远不如周书禾同她熟稔。这会儿才将重逢,脑子里还都是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耍的那个陈清竹,只觉得“潇潇”叫起来别扭得很。 而陈潇潇却嫌“清竹”二字太素净,虽然都是清雅气韵,却少了潇潇落雨时的畅快,又觉得竹这种作物意象太高洁,听着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便总要人唤她“潇潇”。 “我不担心皇后娘娘如何,”陈清茗尤不放心,喃喃道,“只是庄妃……” 周书禾昨日傍晚才收拾妥当,只来得及向陈清茗细细打听了皇后与宜和宫的人,旁的听揽芳阁的掌使宫女吴枝浅浅说了些。 庄妃宁潺作为四妃之一自然也要提,只是都是些官腔,讲她美丽忠贞贤德有礼什么的,周书禾得努力打起精神才没睡过去。 她刚想向陈清茗追问庄妃如何,却见一人正携着妃位的仪仗往这边走来,急忙跟着刘婕妤福身向来人行礼:“庄妃娘娘安。” 庄妃着一身枣红色宫装,头戴一顶东珠缀的冠,是个端正到有几分老气的打扮,神色却带着轻佻。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周书禾看了会儿,直把人盯的头皮发麻,半晌才收回视线。 “都起来吧,且随本宫去坤仁宫,去见识见识那位一抬进来就迫不及待‘点大蜡烛’的潇潇姑娘。” 点大蜡烛是青楼里的行话,说的是楼里的姑娘第一次行房,这些女孩没有行嫁娶,只能用根大红蜡烛做洞房里的花烛用。 这话说得够刻薄,讥讽陈潇潇的身世,也顺道贬低了一把皇帝。 但即使这话落入旁人耳中也没什么,以陈潇潇的性情来讲,她是完全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皇帝怕是也不太介意的,只陈清茗涨红了脸,冲动之下就要忿忿上前。 第8章 秘辛 周书禾眼疾手快,抓着陈清茗袖口一把把她拉了回来,等手里攥着的那节衣袖力道渐弱,她才放开手,默默跟随一行人行至皇后居所。 按照规矩,新册的妃嫔要在一旁的小间里候着,等前头的都到齐了,再由皇后传招入殿。 宜和宫一行人出发得略迟了,周书禾进门的时候,昨日入宫的十三位娘子已经到了十人。位分低的得向她行礼,她也得和向位分高的问安,等再来了人又又重复一次流程,如此一来一往费了不少口舌,好不容易才能坐下喝茶润润嗓子。 陈潇潇早早就到了,屋内人多口杂,她们也只说了些你安我好的场面话。 又座下来吃了会儿茶,皇后跟前的大宫女初晴打帘入内,福身道:“皇后娘娘传唤,诸位娘子请。” 承平帝的后宫是大宁朝唯一一个逾了制式的,除了三夫人、九嫔、 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些有品级的女子外,还另设了采女这么个九品芝麻的位分,和不入品的选侍。 由大选入宫的宫嫔都是采女起步,周书禾这批秀女中就有四人被点了采女。这些人一般不会被封到三宫六院,全都塞进两仪殿里,什么时候皇帝看腻了宫里这些人,什么时候就去两仪殿“挖宝”。 好不容易才被皇帝选中成了妃嫔,却不知道还得熬多久才能承宠,落到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还被有些人戏称为“女同进士”。 选侍则是大选时被选为二、三等,或者如香嫔这般未经选秀入宫的女子承宠后的初封。虽没有品级,但到底和皇帝有过那么一夜,还有香嫔这个榜样珠玉在前,倒像是比采女更好得前程些。 此两者都不曾册封,也没资格来景仁宫向皇后请安。但即使刨除这百来人,再去掉生病告假的、受皇后罚禁足的、被皇帝弃了在冷宫的、不满制的空位等等等等,剩下在册的妃嫔也有近八十号。 再加上周书禾她们十三人,还有婕妤请安时可随入殿的两位宫女,嫔位的四位宫女、妃位的八位宫女,以及皇后主位两侧的十六位宫女…… 此番人马都杵在一团,得亏坤仁宫正殿是个大殿呢,就这也得让四品美人及以下的老资历在殿外立着才行。 好在这样的大觐见每三年新宫妃入宫才有一次,此外每日的晨昏定省也是按宫分批走。除非出了什么要事,不然就今日宜和宫、明日上阳宫,一月最多轮到两回,断不会出现今日这样的大阵仗。 周书禾从两侧的各色美人面前走过,忒长的一条道,她只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 到了道路尽头,几人依储秀院里学过的礼仪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齐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也端着礼,浅笑道:“都快起来吧,也见见诸位嫔妃。”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6节 在储秀院里每日晨起学了两年,这一群人整齐划一的礼节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皇后娘娘,潇宝林好像是少给您行了一礼呢。”一个声音从左上位传来,带着玩闹似的笑意。 庄妃把玩着指上新做的蔻丹,虽然是在对皇后说话,话里话外却都凝陈潇潇身上。 “宫妃入宫第一天得觐见皇后,行三跪九叩,第一次侍寝后也得觐见皇后,行三跪九叩。只潇宝林合二为一,如此节俭实乃宫廷典范,你们可都要学着点啊。”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若不是眼见为实,谁也想不到庄妃是这样的人。 三妃中嘉贵妃是宁王生母,贤妃则是大公主的生母,这两人养育了皇帝的一儿一女,再恃宠而骄她都能理解,但谁知,最有气焰的竟是无子且年长的庄妃宁潺。 庄妃父亲是太后的亲哥哥,时任苏州知府,十七岁嫁入潜邸,成为比她大一岁的二十三皇子的侧妃,后来入宫初封就是妃位,二十余年来恩宠不断,在嘉、贤二人因生育有功晋封前,她更是唯一的一品妃。 如今她也已四十有二,这个年纪放在很多人身上都要当祖母了,加上“庄”这样寓意德盛礼恭的封号,很容易在人心中勾勒出端庄恭谦的形象,不曾想原是这般张扬的人。 “嫔妾知错。”陈潇潇没解释,二话不说跪下来。 “知错就好,以色侍人不得长久,本宫劝你日后安分些。” 今日本就事多,皇后按捺住心头不耐打断她的话,“庄妃言重了,潇宝林今日大觐见前就跑来坤仁宫行了礼,陛下看重的人自然是识礼的。你也好诸位妹妹也好,都是有德之人,日后一起伺候好陛下,为大宁妇人做表率。” 庄妃哼哼了一声,尤不依不饶,脱口而出:“我只怕她带坏了周淑女,周淑女那般样貌,若惹陛下生气……” “慎言。” 皇后沉下语气,连大殿外头的鸟儿都像是收了鸣似的,整一片都静了下来。方才她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没见庄妃消停,这会儿就两个字倒是让人住了嘴。 有几道好奇打量的视线从身侧传来,连皇后都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周书禾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人不能闭了耳朵,得以好好地表明自己不听不看的态度。 想知道个中隐情私下打探便是,这会儿两眼一抹黑,可当不得皇后和宠妃面前的出头鸟。 “皇后娘娘为六宫之主,自然要端正宫妃言行,护众妃嫔周全;而庄妃姐姐向来快人快语,却也并非有意要难为谁。这些嫔妾知道,诸位姐妹们也都知道,只潇妹妹和周妹妹还是第一次觐见,这会儿怕不是心里打突呢。” 说话的是嘉贵妃朱纯,她也是潜邸旧人,论位分还比庄妃还高半级,正是诸妃之首,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在皇后和庄妃面前都说得上话。 此时她对上一副温温柔柔的姿态,对陈、周二人也捏着恰到好处的善意调侃,一通话毕,殿内气氛又松快了起来。 既给了台阶,周书禾当然要下,她随陈潇潇侧身,向右上位的嘉贵妃福礼,嘴里连连说着不敢、怎会、宫里的娘娘们说话好听、都是顶顶和善的人之类的话。 过了约莫一刻钟,皇后称疲,诸妃嫔顺势告退,周书禾跟陈潇潇去了她在上阳宫的雪霁轩。 陈潇潇盘腿坐在塌上,挥手让左右侍女退下,单刀直入:“方才坤仁宫里,皇后同庄妃讲的话你可明白?” 周书禾摇头:“我初入宫,实在不明白她们打的哑迷,你早早侍寝有些特殊倒也罢,可怎的还有我的事了。” “接下来的话你不要打心里过,我也不知真假。”陈潇潇少有这般神神秘秘的样子,周书禾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昨日御前的寺人来传侍寝,我只随意问了两句,他却主动说起一事,当时只觉得惊奇,今日见皇后和庄妃说话藏着掖着,想必是庄宫廷秘辛。我心中不安,不知此人这般说话是有何用意,你且听着,莫不信,也莫要全信。” 周书禾心中一动,突然问到:“是谁?” “什么?” “你说的那个御前寺人是谁。” “……” 陈潇潇上下打量着她,只觉得这人怎么半分重点也把握不住,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时间太紧我没多打探,只知那人叫祁遇,是养心殿掌事的少监。” 第9章 皇帝 今日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场大朝会,各部官员铆着劲儿想把积压的事务一并处理,笔墨跟不要钱似的,一个个都写了大把折子呈给皇帝。 皇帝想要办了废太子党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万敏便一直替他盯着这些人的错处,在监察院忙得脚不沾地,代帝批红的事儿一并都交给了司礼监的两位秉笔,于是秉笔们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御前便只能由各宫掌事代为。 皇帝的寝宫太极殿一切照旧,夜里本就由尚书局女官负责,宦官岗位调动于她们关系不大,只需额外指派一人跟着传送旨意就好。 但在皇帝用于处理政务的养心殿里,御前秉笔一事却有了变动。 要是让皇帝选,张纸磨墨当然还是由女子来做最好,轻挽衣袖、皓腕凝霜,这些都是趣味。 可到底事关朝政由不得半点马虎,先帝那朝就是后宫干政外戚势大,这才有了五王夺嫡,那皇太孙到底是如何没的,至今都没人能说的出个子丑卯寅来。 承平帝只得退而求其次,选长得顺眼的宦官负责笔墨,以至于御前不单要看忠诚和能力,更要看是否五官端正仪表堂堂。 做养心殿掌事,自然也得要一副清俊的皮囊。 纵然放了些不紧要的折子给司礼监,只留财务和军备抓在自己手里,剩下的政务却依旧繁杂,每日都要耗费皇帝大量心神,长此以往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祁遇方才给皇帝按了头,让他的头疼舒缓了许多,这会儿手中墨锭不轻不重地磨着砚台,出的墨汁浓墨得宜,伴着炉火噼啪和纸张沙沙的声响,皇帝难得在看折子时不觉得心烦,说话也就和颜悦色了起来。 “我记得你是万平的徒弟?” “是,奴婢祁遇,”他放下手中墨条,俯身下拜,“承蒙陛下不弃。” “你伺候得好,待会儿记得下去领赏,也叫万平领赏,替朕教出了个好用的。” 祁遇又拜:“谢陛下恩典。” 皇帝点头,在折子上批了个大大的“好”字,随口问道:“你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掌事,在内书房*读过书?” 祁遇没立刻回话,撩了袍子端端正正地跪伏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干脆的“砰”声。 承平帝低着头没理会,继续批着折子:“怎么?” “奴婢乃叛贼祁蕴之的子侄,只少时读书,未曾入过内书房。” “哦?”他眉头一挑,有些兴味似的,放下笔抬头看他。 而祁遇膝行上前,双手接过笔杆放到笔架子上。 “想起来了,祁蕴之好像有个老家的侄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就叫你这个名字。” “奴婢惶恐。” “说说看,你惶恐什么?” 皇帝放松身体,仰靠在椅子上,打量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说惶恐的人。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他从这样的视角俯视过太多人,男人、女人、还有眼下这种不男不女的人,其实跪着的时候都差不多。 人活着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意义,而他则是决定这些意义是否得宜的天子。 “奴婢自幼读孔孟之道,一心只求报效陛下,如今能以此残身承蒙皇恩,虽万般惶恐,尤觉欣喜。” 皇帝冷笑:“倒是比你那叔父知恩。” 祁遇仍伏在地上,不能抬头直视天颜。 “可相比庆幸自己有幸能服侍陛下,奴婢更应羞愧于族叔所为。然而自从一年前入宫,得以为陛下分忧起,奴婢心中所想只剩如何回报陛下恩德,几乎忘了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不配伺候陛下,因此惶恐万分。” 大殿炉火劈啪作响,哄着暖融融的热意,承平帝看着他,不期然想到祁蕴之获罪之前的叫嚣。 那乱臣贼子说他心中无黎明百姓,不仁不德,不如太子,不配为帝。 可此时再瞧瞧他自己的子侄,瞧瞧这人说的话。 为父辈罪行感到羞愧,为能做皇帝奴婢感到欣悦,又为自己做奴婢做得太高兴了,忘记自己其实连奴婢都不配做,而万分愧疚啊…… 瞧这天生做狗的料。 “行啦。”承平帝两手一挥,示意他起身,心头畅快,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入了宫就是朕的奴婢,不必惶恐,日后伺候得好了,少不了你的荣宠。” “谢陛下恩典。” 祁遇俯身拜谢。 既然要入皇帝的眼,身份这个症结瞒是瞒不住的,无论如何,他得解。 而做奴婢,当然就是奴婢的解法。 **** 皇后依制按新妃嫔的品级顺序,从上至下拟人侍寝,今日轮到了钟粹宫的范御女。 月上中天,皇帝带着司寝局的人去往延禧宫,祁遇则同司寝女官换了值,往西准备回监栏院休息。 有人唤他:“祁掌事,请留步。” 祁遇看到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回忆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 “奴婢是宜和宫揽芳阁周淑女的贴身宫女寄月,娘子请掌事前去一叙。” 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来人,把她和记忆中不甚清晰的影子对上了号。 确实有这么一号人。 宫中主人好美色美景,宫中四季都有花开,秋冬便是摆放考究的大片盆栽菊花。白日里的红紫黄绿白,到了夜间便暗淡了许多,若再不点灯,更是成了一片魑魅魍魉。 而祁遇手上正点着一盏提灯,在微光之下,这片花园既不够富丽雅致,也不致于太过伶仃。 “劳寄月姑娘走这一遭,只是祁遇还有皇命在身,无福应周娘子邀,还望贵人见谅。” 他话音刚落,正要避开寄月抬腿走人,却见又一道人影从树后缓步行来。 是忘不掉的身影,避不开的人了。 “这么晚了,敢问中贵人还有什么差事,竟连一时半刻也不得闲。” 周书禾走到他正前定住,盈盈一笑:“这么不给面子,我亲自来请都不成么。” 他怔愣愣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俯身行礼:“娘子言重了。” 周书禾顺杆上爬:“觉得我言重,就是你其实有时间跟我说话,没有不想给我面子的意思咯。” 祁遇:“……” “我听人说你今天跟着皇帝,他又传了范御女的侍寝,想来你肯定在钟粹宫这块儿,就在这儿等你了,谁知你这么晚才下值,我等得腿都酸了。好在来时路上看到一个秋千,你陪我去坐坐呗,有些宫中的事想向你请教一下。” “奴婢不敢。” 周书禾懒得跟他多绕,一把抓住人衣袖,拉着他走:“行行行你不敢就不敢,我当你说的是不敢违抗我,既如此就别推托了,跟着我走就行。” “还有,”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只有发间隐约幽香顺着话音传来,“在我面前别自称奴婢,我觉得不好听,不喜欢。” “奴婢不敢。” “……” 周书禾没再纠结此事,祁遇却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嘟囔声,想来是她在悄悄骂人。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7节 祁遇忍不住想到过去。 从入狱起,他就强迫自己少想这些,左右该不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他的前程碎得彻底,与其徘徊不定或沉痛惋惜,倒不如更纯粹一点,什么都不去背负,只顺着还能走的路走,帮帮还想帮的人。 然而此时,同行在一条冬夜的小径上,听着鞋底摩擦路面轻柔的咯吱声,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了过去。 周书禾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柔懂事的女孩,刚认识时还客客气气地叫他祁四哥哥,后来又带着几分调侃,唤他小遇哥哥。等时间久了,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容忍,像是本能般地,她开始一步一步索取他的关注和迁就。 对父母兄妹是如此,对交好的朋友是如此,对祁遇更是如此。 少时,祁遇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读书写文章,渐渐的,也需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周书禾。 起先他常常拒绝,周书禾就会牵着他的袖子晃,她动起来时,腰间玉佩上的穗子也跟着晃呀晃,祁遇忍不住看它,等听到周书禾的欢呼声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答应她的要求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都说了,自然不得反悔。 于是他每次都很懊恼,可下次还会因为什么别的而中招,实际上就连祁遇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被那姑娘算计了,还是本来就不想拒绝。 作者有话说: *内书房:宫里教学龄阉人读书写字的地方。 第10章 总角 和周书禾认识之后,祁遇才知道小小湖祥居然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体会到爬树抓鱼、捉猫逗狗、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影游戏给人带来的浅薄快乐。 到后来甚至是做些对他来说非常无聊的事情,比如逛街、看戏、挑选衣裳首饰——即使是这些事,只要和周书禾一起,他依然会觉得有趣。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听着悬梁刺股和凿壁偷光的故事,在老师的棍棒和嫡母的戒律下长大,深信一寸光阴不可轻的年轻学子。 原本他每日卯正至酉刻在学堂学习,回家再自修到漏夜二十刻,次日卯时前起床,前去学堂读书*。如此日复一日,还得加上万中无一的天资,才能锻造出一位大宁最年轻的举人。 但祁遇又真的很想很想和周书禾呆在一起,陪她鼓捣她的猫猫狗狗,再一起瓜分那些她自己做的酥饼果子。 周书禾毕竟是位闺阁女子,每日最迟到戌时就得归家,而祁遇酉刻才下学,这短短一个时辰她片刻都不愿浪费,每日领着一群丫鬟小厮,跑到书院门口等他。 书院同学都比祁遇年长,大多也已经成婚了,看两个总角大的小孩开开心心一起玩,觉得有趣,便时常会有些善意的调侃。 周书禾还是个完全没开窍的丫头,单纯觉得这些大哥哥话真多,耽误自己和祁遇玩耍的时间,实在烦人,只是有时他们说话又很有趣,一来一回,在她这里算是功过相抵了。 祁遇稍微懂一点点,知道些情思,却不知道有什么需要隐晦羞涩的,只要听人说他俩关系亲密就很高兴。他们还常常在周书禾面前夸他学习如何优秀,如何得老师赞赏,听得她眼睛亮亮的,祁遇更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尾巴。 周书禾常常踩着戌时的点到家,祁遇则是送她踏进家门后,立马转头狂奔回家,冲进书房,拿起书童早早备好笔墨挑灯夜读。 各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还有诗词歌赋和君子六艺,这些是如何也不能落下的。 他想要陪这周书禾一起,也想好好读书奔个好前程,什么都想要,便只能克扣自己吃饭睡觉的时间。 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精力旺盛,有时候只睡两三时辰也没什么不适的。 直到承平十八年春,因为要准备当年的秋闱,书院老师又给他加了功课。 功课不想落下,周书禾也不想落下,夙兴夜寐不外如是。在连续一月未睡足两个半时辰的某个午后,祁遇忍着头痛努力去看清书上的字,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最后终于在书院课堂上昏迷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了,看天色至少得是戌时,又是在家中卧房里,他刚想唤人问问什么情况,却听到外面传来姨娘的声音,不知是压着怒火还是恐惧,带着祁遇从未听过的颤抖。 “人人都道娶妻娶贤,就是怕郎君耽于玩乐忘了正事,我的遇儿从小就听话,懂事之后更是自己压着自己拼命,倒是如何也耽误不了的。可如今他为了陪周姑娘玩乐,耽误了自己的身子,若是如此,我倒还情愿他耽误正事呢!” 对面的人老实听训,只说了一句“对不起”,祁遇却不想周书禾面对这样的指责,提声唤了一声“姨娘”。 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美妇急急踏入内间扑到他床边,身后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低着头,两手搅得紧紧的,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那妇人眼圈还红着,努力控制着情绪,总算让声音不带哽咽了,而等她情绪平定下来,语气也变回和平常一样的恭敬。 “四公子,您总算醒了。” 周书禾人都听傻了,方才声嘶力竭的女人一会儿就换了张面孔,她实在搞不懂情况,抬头想看她是怎么回事,却不小心撞到祁遇的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又瑟瑟缩了回去。 祁遇心中万般情绪交织,开口却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我没事,姨娘莫要担忧。” 和周书禾不同,甚至和包括小他一岁的同胞妹妹在内的,其他所有嫡出庶出的公子姑娘都不同,祁遇和他的生母邹姨娘——准确来说是邹姨娘对祁遇,永远持着一种毫无亲昵的恭敬态度。 她是祁夫人的陪嫁,却在主子前头生下了祁府第一个儿子。其实祁夫人从未因此责难过谁,但邹姨娘却无比自觉地,推掉了和这个长子所有的亲密连结,恭顺地唤他“四公子”。 而这日她斥责周书禾时说的“遇儿”,是祁遇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名字。 懂事后祁遇读了很多讲孝道的文章,他不想让自己心存怨怼,总是试图理解她。比如她可能本来就是个太过守礼的人,也可能是战战兢兢习惯了,或者只是很单纯的,她不喜欢他。 “姨娘……”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说点话,不能让姨娘再叫他四公子了,他想听她叫遇儿。 “四公子无事便好。”邹姨娘转身准备离开。 天色昏暗,分不清今夕何夕,祁遇闭上眼睛,感觉那个从幼时起,就渴望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饿的拥抱,再一次离他远去了。 直到那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女孩,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个……邹姨娘,我感觉祁四哥哥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他很不舒服。” 周书禾隐约察觉到气氛古怪,本不怎么敢开口,这番开了口也没人理她,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 “我、我先认错!是我不懂事非要人陪,让他没时间休息才生病的。但他现在已经生病了,肯定很难受啊,我自己难受的时候会想让阿爹阿娘还有哥哥姐姐们来哄哄我……当然也不是说那么任性非要别人花时间陪哈,对的、就是如果太忙了的话,就抱抱我也行这个样子……” 回答她的是一室寂静,邹姨娘没有继续走,但也没有回头。 周书禾这下真不敢说话了,又实在忍不了这种令人难受的氛围,脚趾拼命扣着鞋底。 “小禾。”祁遇叫她。 终于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周书禾心头大喜:“诶!我在!” 祁遇勾唇看她,笑容却未及眼底:“你还小,又一贯不让人省心,当然需要阿爹阿娘抱你,我不用的。” 这番话算是给了一个台阶,邹姨娘顺势而下,回身福了个礼,迈步踏出房门。 周书禾又不傻,当然能听出来祁遇说的不是真话,谁不舒服都是要人哄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想人哄。但她是第一次见邹姨娘,祁遇以前也从没提过这个生母,现下人生地不熟的,个中渊源一概不知,傻子才冲上去说三道四的呢。 所以她只是探头确定邹姨娘已经走了之后,小跑到祁遇床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开双手拥在他的身上。 她说:“还是让我来抱抱你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是搜资料时看到的文章,说古代学生早6晚6书院学习,回家再学到10点睡觉,第二天点起床准备上学,日日高三。 第11章 红痣 祁遇虽只穿着一件中衣,却也没有裸露什么皮肤,周书禾更是衣着齐整,若说肌肤相接那是万万没有的,就那样触之即离的一下,连人的体温都来不及传达。 可祁遇感觉到了。 她拥抱他时,靠近颈侧的吐息,伏在身上的重量,头饰叮叮当当的响声,细细的头发触碰到他的下巴,从那一点扩散到全身的热意。 “好了,哄完了,那现在我要开始骂你了。” 周书禾收回手,跟变脸似的,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上写满了的严肃。 “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秀才呢,哦今年还要去参加乡试。天呐,谁要让你做了举人那真是老天爷都瞎了眼啊,你是傻子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很刁蛮啊?学业太忙了就告诉我呀,无论如何休息的时间不能少,我又不是非要你陪……” 正是立夏时节,湖祥夏天来得早,春末就开始热了,这会儿人走着路都要发汗。 祁遇只静静躺着,看到她衣领之下锁骨中央,隐隐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 他不敢再往下想。 “祁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周书禾不高兴。 “你说什么话?” “我说——我又不是非要你陪,你可以好好休息、好好准备秋闱,这些比和我出去玩重要多了。” 祁遇不知道自己面色陡然沉下的样子有些吓人,硬邦邦地说:“我不。” 周书禾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啊。” “我不是……”他一愣,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往哪里放都不对,说什么话都蠢得要命,低声呐呐:“我是说,我不想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想要陪你。” 他抬起头,神色虽无异,耳朵却一点点红了起来:“反正我乐意。” 周书禾听他这么说不禁乐了,凑到他身边,用讲悄悄话的气声对着他的耳朵讲话。 “但是我不想你陪我呀,我来陪你就好了嘛。你背你的书,写你的文章,不耽误你的秋闱,我就在你旁边看我的话本子和马吊谱。上次你给我淘来的《落叶谱》还没学完呢,等我练成此秘籍,把嫂嫂们的嫁妆都赢过来。” 她说话时的气息不停地碰到祁遇耳垂上,他想把头稍稍挪一点,再靠近她一点,也想缩起身子,离她稍远些才好。 祁遇努力抽离身体上的感知,把注意力放到她畅想的未来上,听着听着也忍不住和她一样笑了起来。 比起周书禾,他的畅想则要更远些。就比如那些被马吊圣君周姑娘赢来的嫁妆,会不会再充作她的嫁妆,和周姑娘一起,被八抬大轿抬到祁府里来呢。 既如此,他就更要好好努力了,在成亲前就当上举人老爷,彩礼给得足足的,若能一口气进士及第自然更好。成亲后做三年庶吉士,再三年放到州府做知州,等回到朝中建功立业,定要给妻子讨个诰命。 “还没问你呢,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家,还到我这儿来了?”他笑着问。 “我担心你嘛,你同学说你晕过去了,直愣愣倒在地上头还磕了个大包,把我吓坏了。阿娘疼我,带我来祁家看你,她现在在正堂和你母亲说话呢,我是偷溜过来的,没想到被你姨娘逮了个正找,她好严肃啊,像我启蒙时候的那个女夫子,我都不敢说话……” 祁遇听她絮絮叨叨,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明悟。 原来他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周书禾了。 **** 周书禾说的秋千在钟粹宫西侧的一个小花园里,是皇帝给以前住在这里的吕美人建的,后来这位美人失了帝心,盛宠时又得罪了许多人,最后不知怎的,吊死在小花园里的一颗歪脖子树上。 大宁百余年,宫里许多地方都死过人,但吕美人毕竟是荣极一时的本朝妃嫔,许多老人都认识她,多少有些忌讳,这片花园便少有人来了。 周书禾不知道这些,摸着秋千上年久失修的痕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沧海遗珠,心里舒坦得很。 和祁遇这么一路走来,她其实也回想起了过去,只是她和过去之间到底相隔太久太久,记忆比跟这个岌岌可危的秋千还要模糊和毛糙。 周书禾小时候想要祁遇给自己在院子里扎一只秋千,他却推脱说自己不能去周家后宅,被发现了要被打断腿,接着这人还又无师自通学会了画饼,说等日后她嫁去祁家,他就在家中院子里,给她扎一个能飞得很高很高的秋千。 当时的周书禾先是被唬得一愣一愣,后来又满心期待开心不已,现在想来却不由得怀疑,这个连用来打鸟的弹丸都是她教着才会做的读书人,哪里会做那样的活计,定是不想露怯,敷衍着哄她的。 她想到这些觉得好玩,偏头问他:“你会不会做秋千啊。” “回周娘子,奴婢会。” 周书禾瞪大眼睛:“厉害呀,改天让我看看你的手艺,什么时候会的?谁教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8节 “去年入宫的时候,闲来无事,找宫里的匠人要了本书。” “……” 人一旦勤奋过了头,有时候说的话就会显得莫名其妙,若听这话的不是周书禾,那人心里怕是要认定他在说谎了,毕竟刚入宫的小寺人哪来的闲来无事?干些苦活累活都是轻的,规矩训斥乃至棍棒加身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晋升得这样快,再如何优秀,也定是下了狠功夫的。 但周书禾知道,比起那些时时紧迫学到呕心沥血,或者在边关被人当畜生一样日夜劳作的日子,入宫后的生活,恐怕真当得起他一句“闲来无事”。 祁遇这个人,无论是行在荣光铺就的康庄大道上时,还是被人撕碎按到粪土里后,都是一样活得辛苦。 至于他“闲来无事”为何要去学扎秋千,这件事她不敢想,实际上本就没必要去想。 周书禾坐在木板上,贴身丫鬟寄月轻轻的推着她,木料和铁制零件吱吱呀呀地磨着响,弄得人昏昏欲睡,她垂着眼睛好半天没有说话。 祁遇在侧旁站着等了会儿,说:“娘子若无事,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急什么。”周书禾睁开眼睛看他。 “奴婢是反贼亲族,承蒙陛下隆恩苟活于此,但朝堂上还有废太子余党未灭,陛下对与之相关的人格外敏感多疑,和奴婢走得近了对娘子不好。” 夜深人静,花鸟鱼虫都在枯萎。 “是啊。” 周书禾声音低得像是叹息:“和你走近了都不好,那你岂不是更不好了?” 祁遇低垂着眉目:“奴婢有自己的法子。” 周书禾默然,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他的境遇,直言道出此行原本的目的。 “讲讲那位同我长相肖似的白王妃吧。她既是陛下发妻,也有过举案齐眉的恩爱时光,又是为何被冷落,以至于陛下登基后不仅新娶她人为后,甚至没有把她带去皇宫,放任她最后死在潜邸里。 **** 周书禾常常会想,或许一个人后来能拥有的所有成就,在早先就已经能看到端倪了。 就比如祁遇,他现在十七岁,入宫只一年半,却能将二十余年前皇帝的潜邸秘事打探得这般清楚。那么在未来三年后的承平二十四年,年仅二十岁的他把万敏踢下马,自己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皇帝直属的监察院提督,其实也不足为奇了。 万般念头一闪而过,周书禾把思绪放回先王妃白氏上,把他方才所言细细品了品。 “也就是说,先王妃白氏商户出身,原本已经定了夫家,却被陛下强取豪夺,在各种海誓山盟后终于先婚后爱。” “随后经历了原定的准王妃因此受辱,怀恨在心,令人做了些手脚害死了白氏父兄;再是先帝认为陛下这事儿做得难看,先是申斥,后又差点降了爵;接着太后娘娘大痛,高呼亲王嫡子如何能为商女所出;最后陛下不忍先帝和娘娘伤心,只得忍痛割爱,将白氏贬为侧妃。” “与此同时他还对天发誓,既然白氏不能做正妃,那他府上便再也不会有正妃了。” 祁遇听她总结,颔首道:“正是如此。”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感叹:“那咱们陛下这人吧……真有够缺德的。” 祁遇垂目浅笑:“娘子慎言。” “行行行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陛下深明大义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你继续说吧,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后来…… 后来做丈夫的在先帝面前越来越得脸,做妻子的却成了妾,没人知道白氏在想什么,反正万事太平,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 直到兄弟们的孩儿陆续排到了行三行四,可在他这儿,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白侧妃、一向敬重的宁侧妃,意存怜惜的朱姬、心存感激的吕侍妾,还是这些环肥那些燕瘦……*林林总总十几人,竟无一所出。 好在承平帝此人不仅勤用下头那二两肉,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也是相当得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同于时下许多男子对此事讳疾忌医,而是相当有魄力,毅然决然地传了太医。 这位老太医在承平二年就死了,具体诊出什么已不可考,但许多事其实本就不用太讲求人证物证。 作者有话说: *浅玩一个张无忌的梗2333。 当然啦,拿我们敬爱的陛下和小张比,实在是辱没小张了。 第12章 真心 而在太医来王府诊治的当晚,白侧妃遭到承平帝的厌恶,被关进王府偏院一间柴房改制的小屋里,至死也不曾踏出一步。 她的故事止于王府宅院之中。 周书禾“嘶”了一声,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带着些试探开口:“难道说正是白氏用了些方法……” 祁遇颔首:“白氏的娘家主要做西域香料的生意,传闻西域有一种香可绝人嗣,虽然不知真假,但可以确定的是,陛下在潜邸时用的香都是白氏所调。” “还有在嘉贵妃产下宁王那年,西域朝贡的公主柔宝林连晋三级,后来大公主出生,她又晋到嫔位。这位柔嫔娘娘出身西域皇室,想必比白王妃更懂香,若说宫里有谁可解此毒,想必就只有她了。”他又体贴地补充道。 虽然其中许多牵连并无确切证据,但祁遇的判断与事情真相总不会相差太远。 先王妃白氏杀伐果断,实乃女中豪杰,险些用香断送了陛下的子孙缘分。 周书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冷静理智地消化完这些信息,想着自己长一副和皇帝深恨之人颇为相像的面孔,转头看了看寄月。 “咱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冷宫吧,赶紧的,自己走总比被押着走好。” 说罢她复又起身,走到祁遇身边干笑了两声。 “那个……两年前跟你说恩义两清的话,还是收回比较好,我十分建议你稍念旧情,比如有空的时候照看一下身在冷宫的我。等过两年你若是升官发财了,麻烦再帮忙关注一下我爹娘,虽然天高皇帝远,但人倒霉起来受些莫名其妙的牵连也是常有的事,大家守望相助,守望相助哈。” 寄月:“???” 祁遇:“……” “先不要太激动,”祁遇劝她,“陛下既然选了你做妃嫔,自然不是为了让你住冷宫的。” 周书禾哭丧着一张脸:“可谁知道啊,陛下深明大义本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理解的啊!想想他做的那些事儿哪件是人做得出来的,哦当然他是真龙天子本就是不人。反正我完了,我真的要完了,出身未捷身先死,要了命了啊。” “冷静!”祁遇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腕间——方才她张牙舞爪,差点刺挠到他的脸上。 “你先听我说,陛下是人,人就可以被理解,经过这一年多的揣度大体方向上我是可以把握住的,问题不大。” 周书禾被他抓着手腕,又跟着他的“一、二、三”深呼吸,找回丧失的理智后思考片刻,却突然发现—— “诶祁遇,你原来还是会说‘我’这个字的嘛。” 天色正好,寥寥薄云遮不住月亮,天上有挂在高处明明的月,地上有停在他手里小小的灯。 祁遇微微一怔,松开她腕间的那只手,有些不安地握紧拳头。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个儿也挺缺德的。”周书禾看着他,突然又自顾自地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祁遇还没回过神,低着头没说话。 “你想啊,要你不念旧情的是我,遇到没想过的困难,怕过不去,又要让你帮忙的也是我,明明知道你自己都过得很不好,却想要你助我,让我过得好一点。” “这么想来,世上既然有我这样的人,那再糟一些,有陛下那样的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祁遇皱眉:“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了。”她气鼓鼓地说。 “可你说什么是你的事,要两清也只是你一个人,我、奴……”他抬眼,见她抿着唇不高兴,到底还是没改口,“我是自己要去查这些事的,也是自己去告诉潇宝林来引你知晓,我想帮你。” 他犹豫片刻,又退后一步,躬身向周书禾鞠了一礼:“周娘子,有一张和白氏相似的脸或许是祸,但也可以是福。” “我会帮你得到陛下的宠爱,你会有许多尊荣,到那时便不用再去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自己就能过得很好,什么都不必再求。” 她看着这人认真说话时清澈的眸子,眼前恍惚又回到了那个被细雨模糊了虚实的傍晚,他曾把她从泥泞里拉起来,现在更是欲要托举她登上天梯。 “好。”她轻声应道。 周书禾曾发过誓,今生再也不要遇到那般微末卑贱和万般无力的日子,可这张脸使她的后宫生涯变得愈发凶险,若非如此,她也不是非要祁遇来陪她淌这一遭浑水的。 只是事已至此…… 今天说的这些话有真心也有假意,她装成前世那个娇蛮任性却又格外亲近他的姑娘,逼得他无措,引得他坦诚,让他倾囊相授。 他上钩了,也可能本来就没想跑。 目的轻易达成,周书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喉头一阵阵的发哽,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不愿意去想,只是迫切地想要说点别的,说更真心一点的话。 “那你有什么困难也跟我说好不好,让我也能帮你。” 祁遇忍不住笑了,望着她被月色沁润得湿漉漉的双眼,点了点头。 “好啊,我们守望相助嘛。” **** 数日后,坤仁宫。 皇后半闭着眼倚在塌上,给她按摩的侍女年轻貌美,手法也轻重得当。 都说皇帝好美色,但其实又有谁不好美色呢?自从她不再去争取皇帝的恩宠,也不去管所谓家族荣耀,只享受被这些漂亮小姑娘伺候着的舒坦,便发现世间再没有更好的人生了。 美酒、美食、美人,她享用举国供奉,什么都可以不想不管,却除了楚承渊——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皇后睁开眼睛,是极为亲信的贴身宫女初晴。 她一个眼神扫过去,伺候的宫女躬身退下,等到屋里只剩了两个人,初晴才恭敬地开口:“正如娘娘所料,陛下这几日来后宫都依了您的章程,今日轮到周淑女,现下已经在揽芳阁了。” 皇后点头,示意初晴扶着她起身去卧房:“既如此,今晚就早些歇了吧,等明日晨起再看看。若那周书禾是个得用之人,说话做事谨慎得当,陛下定会晋她位分,坤仁宫给的赏赐备记得厚一点,本宫得好好道贺一番。” “奴婢不明白。”初晴皱眉,“周淑女同故白氏容貌肖似,陛下分明恨极了白氏,娘娘为何觉得周淑女是个有前程的呢?要奴婢说,此人便是连采女也不应被点上的。”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似笑非笑:“是啊,倘若陛下真恨极了白氏,自然不会放周书禾这张脸进来惹他心烦,如今却选了她为宫妃,自然是因为陛下其实并没有那么恨白氏。” 初晴还是不解,呐呐道:“奴婢愚笨。” 皇后摇摇头,没有再多做解释,让初晴服侍自己躺下后,便遣她告退。 床顶铺着只有帝后能用的明黄色缎子,其实她年轻时也受过一段时日的盛宠,他那自认风流、装模做样的爱护让她觉得可笑。 可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啊,或许他那廉价的真心,比虚情假意还要令人作呕。 作者有话说: 初晴:皇后娘娘这是在做什么谜语人??? 第13章 侍奉 侍寝这日,周书禾第二次见到皇帝。 第一次是在选阅礼的大殿上,她抬头看那道高坐首位的人影,面孔被隐没在日光中,她甚至分不清刺目的到底是天上的太阳,还是龙袍那灿烂的明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9节 而这一夜的揽芳阁,床头烛光氤氲暖帐,暖黄灯火在帷幔上映出一道曼妙的影子。 皇帝年过四十,身上早就没了年轻人的朝气,好在他少时精于骑射,眉目舒朗身材魁梧,虽然后来渐渐疏于锻炼,皮肉不复紧实,但这具大宁最尊贵的身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和同龄人相比算得上精干有力。 周书禾刚沐浴过,发丝软软地伏在肩头,她伸出手替皇帝更衣,动作里带着两分好奇、三分涩意和五分隐隐约约的挑dou。 皇帝宠爱庄妃,大概是享受妇人知情识趣,而搜罗新妃,则是渴慕少女年轻娇嫩。 周书禾前世嫁作人妇,自然不像小姑娘那样畏手畏脚,这两年又与春楼里长大的陈潇潇交好——当初她主动和被她人排挤的陈潇潇搭上话,可不是因为怜她身世偶发善心来的。 从她那里,周书禾学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闺房情趣,宫中那几册避火图里未曾言说小伎俩,今日终于得以用上。 杯觥交杂,宾主尽欢,碳火噼啪的燃烧声隐没在人影交叠之间。 第二日,正好轮到上阳宫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众人到坤仁宫时,周书禾已经行过了三跪九叩之礼,头上用金玉首饰盘起一个百合髻,坐在一旁和皇后说着话。 见诸位妃嫔前来,周书禾从位置上起身,向她们一一见礼,到偏后的地方和陈潇潇坐到了一起。 上阳宫有四位在品妃嫔,除了陈潇潇这位潇宝林以外,还有二皇子生母嘉贵妃、零零星星有宠在身的姜才人、和一位分外不起眼的梅御女。 几人寒暄过了一轮,话题来到了周书禾身上。 “周妹妹真是个有福之人,”说话的是嘉贵妃朱纯,“这才几日未见就越了两级,现下也是宝林了。” 周书禾盈盈一拜:“谢嘉贵妃娘娘关心,嫔妾蒙诸位娘娘教导,得陛下不弃,定不负皇恩,好好伺候皇上和皇后娘娘。” 嘉贵妃拿了方帕子,捂嘴轻笑:“难怪陛下喜欢周妹妹,人好看嘴也甜,谁能不喜欢,只是不知这样的福气,能不能让我们上阳宫的人也得些。本宫听闻你同潇妹妹在储秀宫就交好了,一起入宫又先后承宠,如今位份也差不离,要一直同进同退才好呢。” 周书禾总觉得她这是话里有话,可想着这么大一个贵妃也犯不着没事挑拨起低位宝林来,便有些迟疑,面上且做着副天真的样子,打算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得了,却不想皇后竟然替她解了围。 “要说福气啊,众妃嫔中自是嘉贵妃最是有福,为陛下开枝散叶、孕育皇子,是多少妹妹们求都求不来的。本宫只希望这些年轻的妹妹们能有大前程,同嘉贵妃这般诞下皇家子嗣,为国有功,也免得稷儿没有兄弟相互扶持,像如今这般过于辛劳,以至于体虚多病了。” 这话听着是赞美,却直指宁王体弱,在嘉贵妃心上狠狠划了一刀。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对皇后柔柔一笑:“那是自然。” 周书禾想得没错,对于嘉贵妃这样的高位妃嫔来说,谁得宠谁晋位,谁和谁姐妹情深或是反目,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要紧的只有她亲生的宁王楚承稷,或者还要加上一个为此与她嫌隙颇深的皇后。 到了巳时,众妃嫔先后告退,嘉贵妃亲亲热热地跟周、陈二人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周书禾想搞清楚懂她葫芦究竟里卖的什么药,拉着陈潇潇回了揽芳阁。 “嘉贵妃娘娘其实是想拉拢你,”陈潇潇边吃着周书禾做的点心,边说着话,“宫里都传遍了,皇帝赏赐还没到呢,皇后的贺礼就到了你宫中。坤仁宫掌事李海沣亲自带人,四个小寺人啊,四个!那么大两抬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侍的是皇后娘娘的寝呢。” 周书禾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作势要打她:“你都说的什么胡话。” “随口那么一说嘛,别介意。反正就是一种很常见的心思,嘉贵妃一定是觉得皇后娘娘这么重视的人必然有其特别之处,她那样说话大概是想让你为了和我一条心,而站到她那队呗。” 陈潇潇皱眉道,又道:“可我就不明白了,虽是一个宫的,可我也还没和她一伙儿吧,这嘉贵妃瞎折腾些什么劲儿。” 周书禾想了想:“可能是单纯不想让我承了皇后娘娘的情吧。你想这两人,一个是六宫之主一个是众妃之首,嘉贵妃又有宁王,若如你所说二人还有些罅隙,必然针尖对麦芒了。” 陈潇潇又拿了块点心啃起来,若有所思:“这后宫妃嫔,真是比柳畔阁楼里的姑娘还麻烦呢。” 周书禾被她整服了气:“你再这样说话,仔细皇后娘娘打你板子。” “也是,”陈潇潇点点头,“毕竟楼里是一个姑娘有许多客人,宫里却是一个陛下有许多妃子,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陈潇潇你再说下去就是皇帝陛下砍你的脑袋了!” 两人笑闹了一阵,没什么事好做,便叫人取来皇后送来做赏赐的衣裳首饰,各自试穿了起来。 **** 祁遇到揽芳阁的时候,周书禾正对着铜镜,比划着皇后送来的一对蓝色珐琅彩坠子,听人通报说皇帝派人赏赐了东西,才颇有些遗憾地把耳坠放了下来。 还没走到门口去迎,周书禾就被陈潇潇一把拉住,抬手示意她看外头。 “你上次不是问起传我侍寝的那位寺人么,喏,就是这个。” 周书禾微微一愣,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是祁遇,她下意识侧头对镜理理鬓角,又整了袖口才走上前。 祁遇代皇帝来给妃嫔封赏,不用行大礼,见她踏出屋门,在院子里向她拱手做揖:“请潇宝林、周宝林安,陛下方下了朝,遣奴婢送些物件到揽芳阁。” “有劳祁掌事,”周书禾侧身,让几个小寺人把赏赐抬到屋里去,道,“这天寒地冻的,祁掌事进屋吃口茶吧。” 祁遇点头,又揖了一礼,跟在她身后三尺走进了明间。 陈潇潇坐在她身侧,神色有些奇异地打量二人,凑过去小声问她:“书禾,你和祁掌事是熟人么?” 周书禾微微一怔,有些忧虑地点头道:“算是吧,很明显么?” “倒不是明不明显。”陈潇潇趴在桌子上,有些恹恹的。 方才她吃了不少茶点,周书禾怕她坏了肚子,把点心都收了起来不给人吃,之后陈潇潇做什么都不得劲了。 “我以前在楼里的时候,妈妈说不光要讨好客人,便是客人身边的小厮也要笼络一番,免得吹了客人的‘笔案头风’。那日侍寝,便想着也贿赂点金银什么的,可祁掌事只盯着我手里拿着的梅花酥看,我便把你给我的那屉点心送他了。另外你和先白王妃容貌肖似的事儿,也是他拿了点心才告诉我的,想来是在我那儿看到你的拿手绝活,猜到你我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 “你用词还是这么不讲究,”周书禾摇头道,“旁的尚且无碍,但在别人面前,可不要再把陛下比作客人了。” 陈潇潇不耐烦:“我知道我知道,陛下才不是客人呢,一个姑娘有许多客人,一个陛下有许多妃子,陛下是……” “闭嘴吧你!”周书禾忍无可忍,一把将手里的帕子扔她脸上。 “哦。” 她老实了下来,屋里这会儿就也没人说话了。周书禾心里那股子别扭更盛,浑身哪哪儿都不得劲儿,瞟着看了祁遇好几眼,一口一杯茶水,肚子都喝得半饱了,还是没开口。 祁遇起身,她以为这人又要告退,忙“诶诶诶”了好几声,谁知他只是挽起袖子又给她添了一杯茶。 “莫要喝得太急。”他温声笑道,“我今日没有其他皇命在身,娘子有话吩咐便是。” 那日他避开周书禾便是用的这套说辞,今日拿它来打趣自己,便是不欲她多想的意思。 可她没法不多想,昨日和皇帝同眠共枕,今日就叫来从前的未婚夫,商议如何更好地和皇帝同眠共枕,虽说她也不是什么在意脸面的人,这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然而陈潇潇也在,她没法说得太多,毕竟交好玩闹是一回事,和盘托出不留余地则是另外一回事,她绝对不会用脑袋,去赌她人是否情比金坚。 作者有话说: 陈潇潇:皇帝比花楼里的姑娘还难当啊。 第14章 可信 陈潇潇不是感觉不到周书禾神态古怪、欲言又止,但反正这一屋都是熟人,她懒得想东想西,喝完了杯中茶水,把它推到祁遇面前,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也要喝。 祁遇从善如流:“潇娘子也请。” 周书禾在桌子下轻轻踢了陈潇潇一脚:“你倒是不讲客气。” “我是不知你讲的又是什么客气了?”陈潇潇瞪她一眼,收回腿离她远远儿的。 “今儿我在你屋里,你又把祁掌事叫来,不就是让大家认认人,说明一下咱们几个是一伙儿的么?做什么像见旧情人似的扭扭捏捏不大方,有话就说没话就各自散了,要打发时间也不是靠发呆吧。”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书禾心头咯噔一下,咬牙切齿地打发她去找寄月拿糕点吃,堵住她那张尽胡言乱语的嘴。 送走了陈潇潇,她整个人的精气神跟着换然一新,不尴尬了,不犹豫了,面对祁遇也不发怵了。 反正最尴尬的话已经被陈潇潇说出口,那边祁遇才几岁啊,神色自若地坐在对面喝茶,她活了两辈子,难不成脸皮还没年轻人厚? “近日可好?”她端起茶喝了一口。 祁遇应道:“托娘子的福。昨日腊月二十一,前朝衙门陆续封了印,今日一早陛下也封笔了,我得了闲,便讨了个来娘子这儿的差事。” 周书禾闻言心头一动:“你这几天都不忙么?” “差不多要闲到后日,之后就是准备大年初一朝臣们大朝拜的晚宴,但那些事务也都不繁杂。” 祁遇在心中理清近日要做的差事,猜到她有事需要人帮忙,开口道:“娘子若有需要用人的,尽管差遣就是。” 周书禾往门窗处各都查视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才示意他靠近,压低声音:“我想让你帮我打探一下香嫔和刘婕妤。” 祁遇看她一眼,缓缓点头。 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旁的倒也罢了,可同在一所宫殿内,周书禾定是要把宜和宫这二位高位妃嫔打探清楚的。 然而也正是因为同在一宫,周书禾很难信任揽芳阁里的这些寺人宫女,毕竟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在她还不是宜和宫的宫妃前,就已经是宜和宫的宫人了。 换句话说,或许他们自己就是刘婕妤的人,让刘婕妤的人查刘婕妤,未免可笑了些。 她本来是想从陈潇潇入手,向同在宜和宫的陈清茗打探这些,可陈清茗毕竟也是宜和宫的宫妃,她的人、乃至她自己都不一定可信。 谁都不可信。周书禾想。便是正经的好人,在灾难苦痛来临后都有可能变作另一番模样,更何况人心隔肚皮,她哪里能知道旁人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呢? 只祁遇不同。 倘若有朝一日他背叛了她,那也只是她周书禾以怨报德,薄情寡恩的报应罢了。 离开揽芳阁后,祁遇没回监栏院,先是去了御前,见皇帝正在午睡,随意嘱咐值守的随堂两句,应下皇帝要给几位得宠妃嫔赏赐的活儿,这宫那殿都走了一趟,最后才去了柔嫔的延禧宫。 在记名那日知道周书禾入宫为妃之前,祁遇很少关注后宫,除了寻找家人,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御前和宫外。 就像植物需要适应天上的太阳和脚下扎根的土壤一样,他得去了解承平帝为人的性情喜好,为帝的敏感傲慢,和以师父万平及其干爹万敏等人为首的,阉党的行事准则。 他去模仿,去跟着做,去学去用,很快就学会了为人鹰犬和奴颜婢膝,可那被辜负的十年寒窗竟像是淬了毒,每日都在煎熬着他。 祁遇不允许自己沉浸其中,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认命,他只是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好,这让他很快就自己领悟到——人挨了那一刀,虽再也行不了圣贤书里的大道,却有了走歪门邪路的本钱。 如此方能在这片天地中留下自己的痕迹,更乃至于移天换地,成为这片金碧辉煌的大宁朝身后,新的影子。 **** 香嫔和刘婕妤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而若要查清这两人,又是一件和另一个人不可分割的事。 延禧宫的柔嫔娘娘,西域公主丽娜尔哈。 祁遇先前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后宫妃嫔身上,查了白氏之后也只想着如何让周书禾不为此事所累,如今提到宜和宫的香嫔,各种蛛丝马迹串联到一起,他才觉出异样。 皇帝曾被白氏用香薰谋害过,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帮他医治的柔嫔都被敬而远之,又怎会如此宠爱一位以“身怀异香”而为人所知的妃嫔,乃至于给她赐下的封号便是一个“香”字。 皇帝不喜旁人知晓他的喜恶,放眼整个后宫,听说过白氏那段秘辛的人应当不多,于是宫妃中也有不少人整日熏香抹粉,但这些人都无甚宠爱,唯独香嫔是个例外。 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例外之中必有疑窦。 宫中诸人,唯柔嫔最懂香,皇帝虽不懂,却知柔嫔懂得。那么纵使他想岔了,香嫔身上的奇香并非柔嫔故意为之,皇帝也定会以此事问询她,也就是说,无论其中有何渊源,此事都定为柔嫔所知晓。 柔嫔丽娜尔哈信仰西域圣教,晋为嫔位后,皇帝恩准她在延禧宫主殿东厢房立起寺堂,供奉她的天父。 祁遇在殿外行了拜礼,好半天才有宫女从屋内走出来,请他起身入殿。 “请柔嫔娘娘安。” 殿内女子没有说话,一直背对着他跪着,面前是一尊怒目石像,嶙峋怪石只经雕琢而不被打磨,正是西域塞氏族最为推崇的“天意狰狞”。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0节 西域圣教认为,为了呵退魔鬼,天神会长出一副非常丑陋的面孔,因此越是不经打磨的神像,越具有神性的力量,人若是常年供奉,便可吓走心中的魔性,生出一颗“净心”。 在祁遇看来,这和佛教密宗中的忿怒身金刚很像,只是密宗神佛直接把人的心肝肠肺当作三魔披在身上,有着更残忍粗暴的意味——魔当除、恶当斩,不留情面。* 而圣教的神明虽样貌丑陋,却没有血腥煞气,其中暗含着塞氏族以天为“父”,乞求怜恕的心态。 柔嫔如此虔诚,又是在乞求天父恕她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一些百度的愤怒身金刚像资料,加上自己瞎编了一丢丢。 另外西域塞氏圣教什么的纯属胡编,就浅浅参考了西方天使长得丑魔鬼长得美的理论,千万不要深究,会暴露我没文化的事实。 第15章 天父 祁遇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柔嫔在神前拜完九礼,礼毕后起身招他过去。 “祁掌事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么?”柔嫔净了手,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品了起来。 离家十余年,如今除了对天父敬爱愈盛,她和大宁女子早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陛下派奴婢来的,”祁遇恭敬道,“陛下问您刘婕妤那边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柔嫔的护甲磕在瓷器上,发出清脆的“铛”声,有茶水洒了出去,身旁宫女要为她擦拭,她躲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柔嫔才放下茶盏。 “你们都下去吧,叫阿依木来,让她给祁掌事上一盏好茶。” 阿依木是柔嫔从家乡带来的贴身婢女,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她的。 很快,一位异族长相的女子递来一张托盘,祁遇看了一眼,没有多做犹豫,双手接过上面的茶盏。 茶汤滚烫,他又未被赐桌椅,只能站着把它握在手里,手心很快就被烫出了水泡。 柔嫔缓了缓神,慢慢反应过来,冷声道:“陛下不可能派你来说此事,为何要说谎。” 祁遇顺从地跪下:“奴婢该死。” “你假传圣意欺君罔上自然该死,但你既然来了我延禧宫,就不会让你死。”柔嫔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冷笑。 “今日占卜,天父说有一缕风会带着种子,给这片死地带来新的生机,但本宫实在没想到,竟是你这样的狂妄之徒。” 祁遇没说话,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手中还握着那杯茶,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娘娘息怒。” 柔嫔看着他:“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又哪来的胆子竟敢愚弄本宫,就不怕本宫把你今日所为事告知陛下,将你乱棍打死么?” “奴婢想知道已故白王妃的香,您的香,和香嫔娘娘的香。至于奴婢的胆子从何而来……”祁遇抬起头,穿过她望向殿内神魔。 “娘娘仁善,不忍宫中再多冤孽,因而开了门引风入室,奴婢亦不愿自己的种子在这片荒芜的土壤中枯萎,便大着胆子,赌一赌娘娘对天父的虔诚。” “娘娘待天父之心至‘净’。” 殿内烟雾缭绕,神像前供着新鲜的瓜果,柔嫔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神色有几分恍惚。 天父啊,原来在这中原的宫廷里,也有明了你我的人,他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风”。 西域草原上高大的神殿和压得低沉沉的天空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许是因为她早就意识到自己是被故乡抛弃的孤魂,所以这么多年来,故乡也渐渐在她记忆中隐去。 但她还记得司命抚摸着她的额头,说,大公主,您是挂在神殿顶上最洁净的冰凌,可天父还没来得及选您做圣女,王就将您献给了中原的皇帝。 她问,天父不能保护我么。 司命摇头,尘世中人在降生之前就被浑浊的羊水浸透,人世皆苦,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神,也只能在众悲中保护人心最后一抹净意,但您以“净心”待天父,灵魂便能升入天国。 当时大公主以为司命的意思是,她虽然受离别之苦远嫁,再无法在神殿里侍奉神明,但是没关系,纯净和善良比什么都珍贵,天父不会责怪她。 现在的柔嫔却明白了,司命其实是在告诉她,即使有一天她手染鲜血被冤魂缠绕,但因为她知道神明慈悲,恶人也配得上忏悔,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这才不至堕落成魔。 “祁掌事请起吧,”柔嫔目含慈悲,“阿依木,快给祁掌事赐坐,瞧瞧这跪着说话成什么样子。” **** 祁遇走后,周书禾点好宫中诸人送来的贺礼,去刘婕妤那儿谢了恩,同陈清茗说了会儿话,回来用了午膳,又小睡一刻,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准备做份桂圆红枣银耳汤给皇帝送过去表表心意。 谁知人刚进小厨房,银耳都还没泡发,揽芳阁的寺人吴轩就进来通传,说祁掌事前来复命。 周书禾有些惊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他这么快就查到了?难道这是个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儿不成?” 寄月笑道:“祁掌事一向如此。” 也对。 周书禾无奈地笑笑,毕竟这人一向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 宜和宫的小厨房和揽芳阁不互通,她回屋得从殿外进,刚踏过门槛,就看到独自站在院子里的祁遇。 周书禾没有唤人传见,祁遇不想贸然踏入屋内,闲来无事便观察起揽芳阁房门上的雕花。 这门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换过,看起来旧旧的,过两天可以和皇帝提一下,正好周书禾如今得宠,他再一提,皇帝定会派人为她重修揽芳阁,付出越多便越无法割舍,如此一来一往,慢慢就没有什么是她争不到的了。 寄月正要按例传唤,却见周书禾摇摇头,自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看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祁遇肃然一惊,转头见是她才放松下来:“我看今日天色很好,想必娘子也欢喜。” “是啊。”周书禾柔声道,“进去坐坐吧,这京城的冬天呐,便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还是冷嗖嗖的。” 说罢她率先进屋,身后祁遇低垂眉目,跟在她身后三步外,随她前后进去了。 就在刚才瞧着他背影的时候,周书禾突然觉得,幸好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重活过一次的自己。 虽然她没有少时的烂漫真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能算计,明知此番艰险却还要让人帮她闯上一闯。 但若是真正十六岁的自己,她不会看懂祁遇今日的这半刻等待、三步遥望。 他尽心尽力的帮她,顺从她的心意以“我”自称,在她不自如的时候从容应对,却又严格到近乎苛刻地划分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未经传召绝不入内,恪守本分走在“主子”身后一步之外。 这不是守望相助的同伴的姿态,他把自己当作了托举周书禾登上高位的踏脚石。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前世她还是个年轻人呢,就愿意拿那定情的玉佩换做肚腹里的半升米了。一晃一辈子过去,难道今生她反而会像个傻丫头一样,会为了旁人所谓的情谊,不去登那块踏脚石,而是扶起他、拥抱他、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危墙之下缠绵悱恻么? 作者有话说: 周书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16章 香方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招呼祁遇在明间几椅前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方才寄月还同我说呢,祁掌事总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办起事来却迅疾如风,是顶顶厉害的人物。” 大概是在外头站久了,祁遇有些冷似的,两手拢在袖中,摇头道:“运气罢了。” “你总这么说,”周书禾唉声叹气,“知不知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非要我夸你智勇双全天下第一不成?” 他抿唇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柔嫔娘娘所说之事有些棘手,但娘子莫要担忧,万事有我。” 周书禾听他娓娓道来,突然想到自己曾在史书看看过的壬寅宫变。* 史笔如铁,字字句句直言道来,虽然因为是大宁朝先祖的丑事,家中私学请来的夫子在讲这段历史时多有避讳,但她还是能从夫子委婉的词句中,听出他的愤恨和悲悯。 恨昏君无道,悲百姓疾苦。 而那时的周书禾,心中却有一种比愤恨悲悯更多、更汹涌,令她难以自持的情绪。 她说不上来它是什么,而且很快就有狐朋狗友们叫她出去打水漂玩儿,便也忘记要去想它了。 而此时身在皇城宫殿,外头是冬日暖阳天,屋里又燃着金丝银碳,她却感到从胸肺蔓延到指尖的寒凉。 周书禾想起来,这是恐惧。 **** 一个时辰前,延禧宫。 柔嫔给祁遇讲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故事。说是有一位中原皇帝十分迷信西域的香方,认为经过特殊配比后,香可绝人嗣,亦可平水火。* 可西域的香也同样是由草木熏制而成,之所以和中原的香在气味上有所不同,只因二者相距千里,草木作物本就有所不同罢了。 传说就是传说,觉得有趣便置之一笑,最好不要当真,不过当了真也无妨。倘若孩子当了真,人们爱他天马行空;青年人当了真,人们叹他不务正业;老人当了真,人们笑他糊里糊涂。 然而若是皇帝误把传说当真,那传说便得成真。 逝者已矣,当初的白王妃到底是在欺骗皇帝,还是她被恨意乱了心神,自己先听信了这无稽之谈,才顺带着哄骗到皇帝,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言辞和现实相互映照,皇帝确实无嗣,太医也的确只能诊断出相火盛而久疗无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深信解铃还归系铃人,只有西域的香方到才能治好他。 但凭空捏造出令人相信的偏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皇帝第一次以此事相问时,柔宝林说,陛下,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没有强求,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下一刻两位武寺闯进来,拖走了她的贴身侍女茹仙。 杖杀。 第二日,皇帝又来问。 柔宝林在带来陪嫁的西域书籍里泡了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陛下,求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香方的。 皇帝点点头,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 接着还是有人冲进来,还是有人被拖走,还是有人,被乱棍打死。 第三日。 柔宝林告诉皇帝,用升麻、柴胡、羌活晒干粘成粉末燃香,再内服柴胡芍药散、银翘散、黄连解毒汤等,均可随证化裁而用。* 皇帝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说,太医亦是开的此方,爱妃莫要再敷衍朕了。 昨日再现。 这日夜间,四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的女孩中,最后还活着的一人跪在她的面前,高高举起一本书册,用西域的语言说,公主,奴婢不想死。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1节 被那位名叫阿依木的少女举过头顶的,是一本在西域流传的志怪小说,叫做《弥热库拉经》*,翻译成中原文字是“奇迹”的意思,讲了许多或令人啼笑皆非,或使人面红耳赤的荒诞故事。 在其中不太受欢迎的一册里,主角是一位从小侍奉神明的僧侣。 某日,他降服了一个胸口有颗红痣的美艳女妖,将其束在法阵中,却又被女妖的魅术所惑,日日与之欢好。等好不容易挣脱女妖魅术,那妖邪不知所踪,他却获得了奇妙的能力。 和中原文化不同,西域之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繁衍的崇拜,大宁话本里的奇妙能力或许是点石成金、过目不忘,而在《弥热库拉经》中,却是更轻易地使妇人有孕。 写这本册子的人为了不触怒神明,给故事添加了许多和圣教宗旨完全不同的仪式细节。 比如那个降妖除魔的离谱法阵,需将妖魔浸泡在一池初雪新化的水中,添上撰者杜撰的一种名为“云归处”的香,如此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待那邪物周身泛起异香且弥久而不散,便可开始布阵。 先喂下南蛮三尸艳虫制成的异蛊,此乃攻毒;再用银钎刺穿妖魔十指指腹,放血七七四十九日,此乃祛邪;最后将这些血液炼制成丸,由布阵的僧侣服下,此乃以身化厄。 它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故事,即便在西域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大宁虽然有认识西域文字的能人异士,但他们不通民俗、不知哩语,从头到尾译下来,他们告诉皇帝,这是一个能让男子易使妇人受孕的方子。 寻一位胸口点有红痣的貌美女子,用添加了“云归去”的汤池沐浴,泡得九九八十一日为最佳,等女子周身染香,给她喂下可致人痴傻的三尸艳虫丹,再刺穿她的十指放血、将其炼制成丹药后服下,最后与之日日欢好。 皇帝突然想到,那位他新宠的选侍采薇,就是这样一位美人。 而她的旧主,生母为苗族宣抚司土司之女的宜和宫刘宝林,或许也正好对苗疆的蛊虫略知一二。 真龙天子之所想当然要被实现,也是在这天之后,他先是有了宁王,后来又有了大公主。 纵然对于如柔嫔这样的知情人来说,皇帝的症状本来就只是难得子嗣,而并非绝嗣。一次两次没有,十次百次也没有,但那几千个的夜晚,百余位妃嫔,其中一两人蒙天神护佑有了皇帝的孩子,也是自然而然的巧合。 但皇帝不这么认为,柔嫔眼里的巧合成了他笃信的秘方,大喜之下在延禧宫给西域神明立了神像。即便数年来再未得第三个孩子,他也不觉有异,而是颇为体贴地想,或许是香嫔的“药效”已经过了。 凡事都有期限不是么? 后来宜和宫陆陆续续住了十余名妃嫔,又都陆陆续续地没了,许多人都说是刘婕妤利用痴傻的香嫔争宠,害死了那些分宠的女子。但也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们中有的人没有熬过三尸艳虫的毒,有的人则是经不住十指连心的痛。 皇帝琢磨着,还得去寻找更多“胸口中间点有红痣的貌美女子”啊。 作者有话说: *照搬明朝壬寅宫变。 百度:嘉靖帝晚年迷信方士,苦炼不老神丹,大量征召13、14岁的宫女,采补她们的c女经血,炼制丹药。为保持宫女们的洁净,她们经期不得进食,只能吃桑叶、喝露水。嘉靖帝多疑暴戾喜怒无常,鞭打宫女是家常便饭。宫女们终于忍无可忍,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发动了“壬寅宫变”。 *中医认为男性不育的六大病之一“相火盛”,肾水亏损则肾火盛,出现那个什么特别旺盛,但是不育的情况。(没用的知识增加了!) *百度来的药方,不保真。 第17章 妖术 周书禾听到祁遇一声闷哼。 她尚未完全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问了句:“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就发现了原因,大概是因为恐惧,不知道是从几时起的,自己的右手紧紧握住了祁遇蜷在袖子里的掌心。 她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缩回来,指尖隐约发白,可想而知是方才用了多大力道,“对不起,我……” “无事,”祁遇收回手,温声道,“娘子莫怕。” 周书禾没有应答,双手不安地抠弄这身下木质椅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半晌才开口道:“我想在地上蹲一会儿,模样不太守礼,你别笑话我。” 祁遇摇头:“天气寒凉,蹲在地上对身子不好,我帮你脱鞋好不好,脱掉鞋子把脚放到椅子上,你一样把自己可以蜷起来。” 她还有些呆呆的,点头说好便没了下句,祁遇笑了笑,半跪在地上伸手帮她脱鞋,露出里面一双白袜。 从周书禾的视角只能看到祁遇头顶的发旋,他分明是那样温和包容的男子,头顶上却直愣愣杵了三圈漩涡,叛逆得让人莫名想多看两眼。 “好了,现在把腿抬起来踩到椅子上,抱住自己是不是会好一些?”祁遇抬起头看她,“你长大了,也没有以前那么任性,遇到难受的事是可以自己调整过来的,对不对。” 周书禾闷闷“恩”了一声,听他的话蜷起来,又把下巴抵在膝盖上,一手抱住双腿,另一只手却垂下来,缓缓抚上他的额头。 “你不舒服么?”她说,“你脸色不太好,额头上也在冒汗。” 祁遇受不住她这样轻柔的触碰,下意识想往后躲,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周书禾害怕的时候还逆着她心意。 “没有,可能是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这样啊……那你去把炭灭了,刚才见你手拢在袖子里,当你是在外头站久了冷,便让寄月叫人把炭烧得旺了些。” 祁遇又摇头,有些担忧地说:“再旺点才好,你还在发抖。” 周书禾忍不住笑,放下手环住自己的身体,边笑边听到自己抖到牙齿都在磕碰的声音:“你先起来。刚说你聪明呢你又犯傻,我发抖不是因为冷,我只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我还有些害怕。”她喃喃。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周书禾其实很想让人抱抱她,但还是算了,再多点一时间就好,她自己可以受得住。 太阳慢慢往西边挪,她盯着屋内的影子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感觉真的恢复了过来,挪了挪屁股,发现缩在椅子上这个姿势还挺舒服的,便不想再把腿放下去了,自己抱着自己跟祁遇说话。 “祁遇,我并不是怕陛下,觉得他如此行径万般骇人,怜悯谁的际遇以至于想要去拯救云云。不是的,我只是怕自己也遭到陛下这样的对待,我入宫是想让自己和周家过得好一点的,而不是为了让事情变得更糟。” 迷信妖术、残虐宫妃,这些事的确令人肝胆俱裂,但它们也不比易子而食残忍多少。 她不是不能承受人性的残酷暴虐,可让周书禾真正感到恐惧乃至绝望的,是原来无论她选择哪一条路,都逃不开身为蝼蚁,为人随意摆布的命运。 “我知道。”祁遇说。 “那你知道我也有那样的红痣么。” 祁遇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 “???” 她有些惊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撇嘴哼哼道:“算了,我就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 祁遇抿唇,有些尴尬地道歉:“是我从前孟浪。” “不说这些。”周书禾把自己往椅子里靠了靠,这姿势让她觉得很舒服。“我在想现在的情况其实也没那么糟,只是和我们之前猜想的有些不同。 “之前我们觉得陛下愿意选我做妃嫔,是因为他对白氏有着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余情,现在想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这颗痣。入宫前验身的嬷嬷会把秀女身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在册子上,应当是在还未见到我这张脸时,陛下便相中我这颗痣了。” “但现在入宫近十日,陛下既没有一开始就招幸我,也没有把那‘秘法’施于我身,或许是因为他尚不急于以新人炼香,但这与柔嫔娘娘所言不符,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祁遇点头,说:“陛下办理政务时,习惯于将用处相似的臣子们的疏奏放到一摞,想必对待宫妃也是如此。” “是啊,”周书禾叹息,“宜和宫四位妃嫔,除了掌管此宫事务的刘婕妤外,我等三人都是陛下的药,他既不急于将秘法施于我身,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经有了另外的人选。” 陈清茗,陈宝林。 除了周书禾连晋两级升为宝林之外,今日后宫里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陛下撤了原本该是新人沈淑女的绿头牌,选了宜和宫的陈宝林侍寝,又送来诸多赏赐。 宫人们带着赏赐来的时候,陈清茗刚好在刘婕妤殿里说话,刘婕妤定神看了那赏赐一眼,半晌没开口。 “刘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么?”陈清茗疑惑问道。 刘婕妤一惊,强迫自己找回自然的神情,赞美那赏赐中的香料“云归处”是何等珍贵之物,每日拿它泡澡能美容驻颜。又说皇帝赐她此物定是心中有她,宫中除了她只有香嫔能得此赏赐,最后适当地表达了自己喜她所喜,却又隐约生羡的微妙情绪。 说笑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刘婕妤借口还要照顾香嫔,委婉地把她遣了回去。 其实她一直都不喜欢陈清茗,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卑贱之人,六岁时就因为妒意做出了为人不齿的事,京城大族里没人看得起她,也就陈国公夫人心善,把这下贱胚子悉心养大,还送到宫中做了妃嫔。 可再如何不喜欢她、鄙视她、厌恶她,毕竟是相处了三年的人,她不想加害于她。 刘婕妤其貌不扬,无论是小时候闺阁里的名声,还是如今能稳坐婕妤之位,都是由她的出身,以及优越出身所教养出来的姿态挣来的。社交场合里她从来都是最游刃有余的那个,方才却不敢看陈清茗的眼睛。 只是做都做了,此事再想这些着实有些虚伪可笑。 她揉了揉太阳穴,唤来信重的宫女喜春:“陛下派人给陈宝林送来了‘云归处’,周氏又连升两级晋封了宝林,不是个药人的待遇,陛下怕是心意已决。暗室那边还是多派些人看管,缺人的话就叫柔嫔派人来守着,三艳尸虫不好养,切莫出什么差错。” “另外这段时间什么好吃好用的都给陈宝林的望云轩送去吧,也算是给本宫积点德了。” 喜春福身称是,犹豫片刻,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第18章 恶 “奴婢听说,今日来给周宝林送赏赐的是御前的祁掌事,他方才又去了揽芳阁一阵子,好像是找周宝林讨赏。” “哦?”刘婕妤靠在椅背上,闭目享受春喜给她按摩,“吴轩那边怎么没来报?” “哪儿能啊,”春喜嗤笑一声,“他们阉人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程又系在御前和十二监里。那祁掌事是御前的红人,还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徒弟,吴轩讨好都来不及呢,又怎会给我们宫报信。” 刘婕妤懒懒开口:“既如此,你又如何知晓。” 春喜愣了一下,背上倏的冒出冷汗,连忙跪下:“是奴婢无意间听到周宝林同寄月姑娘说的。” 刘婕妤叹息:“那周氏是个细致的人,入宫才几天,就把她那揽芳阁围得跟铁桶似的,原本的掌事宫女被赶走后,吴轩就是咱们的最后一个眼线,这会儿也不来报了。至于你听的那话,是她在安抚本宫呢,意思是她虽拔了本宫的耳目,却并非不受管辖,要做什么会自己个儿说来与本宫听。” 春喜不解:“那周娘子难道是想告诉娘娘,她在御前有人,能行方便?” “随她吧,”刘婕妤摆手,示意喜春起身继续给她按头,“不过是些御前和后宫新宠之间的勾结而已,争宠媚上的把戏,知道便是了,不必多管。” 她只需要护住这宜和宫里人的性命,让皇帝不至于在后宫争斗中损了一味良药,就能承住一生荣华富贵,把真龙天子的丑事带到棺材里去。 反正不管那周宝林再如何细致,也探不出宜和宫的秘密,再如何受宠,也抵不过皇帝的疯狂狠绝。 过不了几年,她要么就是和采薇一样,虽然还活着,却被折磨到痴傻,要么就跟先前的那些人一样,不堪长久放血之苦,像被穿过七寸的巨蛇一样,扭动挣扎着死去。 殿外传来喧闹,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婕妤睁眼,只见一抹倩影跑着跨过门槛,直直往她怀里扑过来,她忙接住她,后背被带着撞到椅背上。 “瑾姐姐,我头疼。”那女人面容身段具是妖娆,偏有这一双孩子似的湿漉漉的眼。 刘婕妤心头酸楚,抱紧她的后背柔声道:“姐姐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采薇就不会难受了。” 香嫔点头,在她怀里蹭了蹭,乖乖让她揉。 旁人不信她们主仆情深,总觉得内里有刘婕妤的算计,是,她确实不当自己同采薇是主仆之情,曾经她们是手帕之交的姐妹,后来她是背叛采薇的罪人。 她还记得入宫那天,自己最后一次劝采薇,不如就留在外头嫁人生子,宫廷深深那么多是非,何必陪她一起。 可那姑娘却说,与其去赌那不认得的男子是否仁善,还不如一辈子跟着小姐,毕竟她这一生的运气,都花在了同她的相识相知上。 事到如今再想起采薇当日所言,未免觉得可笑。 那些男子或许不够仁善,可她刘如瑾亦非良人,否则又怎么会屈从于帝王权威,把从小一起长大的最最要好的姐妹,推入火炕之中呢? 这是她的恶。 **** 离开揽芳阁之前,祁遇和周书禾演了一出银钱贿赂的小戏。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2节 很多事情堵不如疏,后宫里人多眼杂,人做了什么事儿都会留下痕迹,与其藏着掖着撇清一切关系,倒不如伪做成利益相关的同党,露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辫子。 等终于回到住所时,同屋的寺人袁显已经帮他取好烫伤膏,放到了桌上。 祁遇道了谢,打开药膏给自己涂了厚厚一层。 袁显此人十分热心,唯一的问题就是许久没有升职,在钻营上颇有些疯魔,时时想认小他十来岁的祁遇做干爹。 祁遇表示婉拒。 可拒绝浇不灭袁显的热情,以及八卦。 “祁掌事,您这么有本事一人,又年轻俊美,宫里多的是小宫女想做您的对食,怎不去应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娘娘娘子们伤了手,还得自己抹药。” 祁遇摇摇头,温声道:“我没那个想法。” “也是,”袁显嘟囔,“对食也没什么意思,宫女都是要出宫的,左右咱们只有自己个儿和主子。” 祁遇笑了笑,没回应,抹好药后双手平摊,规规矩矩躺在塌上准备睡觉了。 虽然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在这个宫里,寺人和宫女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有些寺人容喜欢自怜,觉得自己生来是男子,却做不得真正的男人,一辈子为奴为婢实在可怜,不像宫女,熬到二十五岁还能放出去自由嫁娶。 但祁遇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他们这些人,即便是挨了那一刀,却依旧有路可以走,有权可以争,可是女子没有。 从最卑贱的小寺人爬到如今的掌事少监,若不是感念袁显照顾,愿意教他些往上爬的手段,祁遇早就可以有自己独居的小屋了。而那些秉笔以上的太监,更是能出宫建府,金银玉器乃至娇妻美妾,一应用度不比做官的大人们差。 而女子呢?莫说那些宫女小婢,出宫后谁知遇到的是良人还是歹人,就连天下最最尊贵的这些宫妃贵女,看着有一身气派,实际却还是处处受制,命运掌握在父亲或者丈夫的手中。 有时候祁遇会觉得,阉人之所以被人鄙夷耻笑,并非因为他们不男不女,或者说这句话讲对了一半,因为他们的低贱只在于“不是男人”,和是不是女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种观点虽然没有什么人说过,但古往今来,其实人们一直都在做。 就比如在那些混得好的太监里,有人会把子孙根赎回来,供在按上日夜祈祷,希望自己来世再不受阉割之苦,能做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但好像从没听谁说过,希望自己来世不受阉割之苦,能做个完完整整的女人的。 本质上来说,身为“半个男人”的阉人,其实依旧有着比女子更多的权力,而比起女子,阉人更容易遭受鄙夷的原因,恰恰也正是因为他们以“非男”之身,享受着几乎同等于男子的权柄。 祁遇从未同他人谈及这些,但他也知道,持有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太监喜欢凌虐女子了,他们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地位,从而获得身为男子,高人一等的酣畅。 这些是他过去作为读书人不曾有过的思考,那时他把人们分为君、臣、民,他的目标是为臣,想的是上忠君下爱民,性别于他而言,只是当周书禾靠近时,令人有些无措,却又忍不住欢喜的温度。 而如今,他每每想到这些后宫中人,无论是助纣为虐的刘婕妤、还是今日拿滚水伤他的柔嫔、又或者他自己,以至于这宫中、这世道,每日都有人在行的恶事……他并非不觉得厌憎,却也感到悲怜。 宫里的恶不全是后宫诸人的恶,而是皇帝的恶,宫外的恶也不全是为官者鱼肉乡里、为民者不受教化的恶,而是世道的恶。 归根结底,是天、与天子的恶。 作者有话说: 叛逆小遇在线甩锅,都是世界的错。 今天七夕,祝大家七夕快乐,有没有对象都要快乐! 第19章 太极 前朝的衙门都封了印,司礼监各位秉笔也闲下来,本该是由他们回到御前管笔墨了,可皇帝这些时日得祁遇伺候,用着顺手,还打算继续用下去。 皇帝今日颇有些闲情雅致,说要画一幅冬日梅花图,祁遇正给他磨着墨。 天子随心勾勒着粗细曲直,纸上渐渐现出一枝苍劲铁骨的老梅,皇帝左看右看,一时满怀豪情,颇有些得意,把祁遇叫上前来让他评价。 “你来说说,朕这梅枝如何。” 祁遇心知皇帝想听人奉承,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比旁的奴婢更得帝心,除了会察言观色伺候得当,还有曾经是举人的身份,这使他的奉承不同于他人,能让在前朝经常被文官拐着弯儿怼、却为了一个贤名不好发作的皇帝,感到类似于报复的爽快。 因此他也没有做奴婢的恭谦姿态,依言走上前去,细细端详了片刻,不住地摇头叹息。 皇帝嘴角虽还擒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有话直说,最见不得这吞吞吐吐的样子。” 祁遇深吸一口气,向皇帝行了一揖。 “奴婢只是可惜,倘若陛下不是生于皇家,不得不终日为国家大事夙兴夜寐,耽误了作画的时间,相必这世间能多出许多可堪流传千古的名画。” 皇帝眉头一挑,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摇头感慨:“你这人啊,说话实在没个顾忌,居然敢怨皇帝勤于朝政、劝其浸淫画技,这可是大奸之举,小心朕治你的罪!” 祁遇故作惊慌,忙屈身跪下:“奴婢放肆。” “罢了,起来吧。”皇帝笑道,“这宫里人人都只捡好听的话,宫外又人人都爱对朕指手画脚,像你这种既能直言不讳,又不以违抗帝心为荣的人,也是难得了。” 祁遇顺势起身,恭声道:“陛下仁善。” 皇帝对他的知趣颇为满意,随意关心了一下这位“忠仆”:“你这手是怎么了?” 祁遇垂眸,主动伸出缠着纱布的双手。 “回陛下的话,奴婢昨日去揽芳阁给周宝林送赏,宝林娘子见陛下赏赐甚多,欢喜之下不慎打翻茶壶,那壶是陶制的,没有瓷器坚固,摔到地上便碎了,奴婢这才不小心伤到了手。” 皇帝想着那仓促一幕,被逗得笑出声来:“这姑娘还真是冒失得紧,没伤着她自己吧。” 祁遇摇头笑道:“陛下放心,周娘子未受伤,只是奴婢前日去了好多娘娘娘子们那儿送赏,左看右看,发觉周娘子的揽芳阁实在简陋了些,桌椅屏风都有些陈旧,屋里更是连个白瓷的茶壶都没有。毕竟这先前是为淑女备的殿,可如今陛下心向宝林,给周娘子提了位分,如此却是奴婢们疏忽了。” 皇帝听他一说,确觉自己待那位新晋的宝林不够周全,又想到周书禾那年轻的身子,和她望向自己时满心的欢欣信任,不禁有些意动。 他看了祁遇一眼,道:“既受了伤,明日起便叫姚淮安来伺候吧,正好朕也和万敏说了晋你为秉笔太监的事儿。得了闲就好生备着,该裁衣裁衣,该建府建府,别一幅寒酸的样子,朕看着也烦,除夕宴上等你穿着秉笔的官服给朕布菜,记着了么。” 祁遇闻言大喜,连忙跪下,朗声道:“奴婢遵旨,谢主隆恩。” * 当日晚上,皇帝又翻了周书禾的牌子。 本来在新入宫的这批宫妃里,除开两仪殿里的那些个采女,也就沈淑女一人尚未承宠了。结果昨日皇帝去了宜和宫陈宝林那儿,还送了好些赏,今日又点了宜和宫的周宝林,又是送赏又是差人翻新宫殿的,那样大的阵仗,气得那钟粹宫的沈淑女转头就去主位庄妃那儿哭了个痛快。 “宜和宫是有什么妖术不成,怎么就迷得陛下祖宗规矩都不要了,秀女出身的新宫嫔还未见完一轮呢,便又招了那周书禾。” 庄妃斜睨了她一眼:“陛下的规矩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 沈淑女忙起身,做势要打自己:“嫔妾这个嘴真是,该打该打。” “是啊,不尊陛下信口雌黄,身为淑女直呼高两级的宝林姓名,着实不该,”庄妃靠在榻上,话锋一转,“不过好在你还能知错,本宫也不愿做那恶人,既是你自己觉得该打,便打吧。” 沈淑女本来是想着同仇敌忾,却万没想到庄妃抓着她的小辫子不愿意放,闻言有些尴尬,放在脸上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呐呐僵在那里。 “打啊!” 庄妃烦得要死,提高声量一巴掌砸在桌案上,呵得沈淑女直哆嗦,一边哭,一边真自己掌起嘴来。 见她还算听话,庄妃便也收了声,就着皮肉“啪、啪“的拍打声,柔声道:“沈淑女可能不太清楚,储秀院里的教习嬷嬷再严厉也不会让姑娘们送命。可这宫中却不同,单你自己找死倒也罢了,可在没有证据的时候胡乱说什么妖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本宫妒忌宜和宫那群小浪蹄子,污蔑她们行巫蛊之术呢。” 沈淑女一边连连称是,手上却也不敢停下,不过片刻功夫脸蛋就微微肿了起来。 庄妃起身走到她面前,抓住她扬起还要再打自己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本宫其实不想罚你,但有个道理希望你懂,就是做人呢,得讲求证据。” 说罢她叫来侍女,扶着自己往里间走去,边走边感叹似的说着:“证据可是个好东西。” “证据……”沈淑女喃喃地趴在地上,突然灵光一闪,忙跪起来膝行两步,冲着庄妃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多谢娘娘,嫔妾知道了,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 皇帝要修哪个宫,便是门窗、屏风、桌椅、床榻都要换新,旁的倒无所谓,只是今日周书禾还要侍寝,总不能让陛下也待在修缮至一半、不尴不尬的殿里吧。 好在宫里活得久的就没有蠢的,内务司派了人前去问询,到了傍晚差人来禀,让周书禾去帝王居所太极殿侍寝。 有道是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鼾睡,太极殿之尊贵,便是寻常宫妃都不得靠近。一般都是在初一十五帝后的正日子,才会有内务司的人前去布置,其他时日要么是皇帝独寝,要么就是去各妃嫔的宫殿施恩泽雨露。 皇帝有时候也会在太极殿办理公务,祁遇随他来过几次,都是入书房伺候笔墨,这还是他第一次立在殿外候着,有空闲仰望这座奇伟恢弘的高大建筑。 殿前庭中矗立着一尊三丈九尺高的镀金铜龙,又有龙虎绕柱而生,转角处飞檐展翅,把整座大殿向上托举,庄肃之余平添几分雅趣。 今夜的月亮是从飞檐一角升起来的,月光朗朗,潺潺如流水倾泻,虽相隔何止千百里,却与家乡湖祥的月夜并无二致。 这不是周书禾第一次侍寝,却是祁遇第一次见她脱下外卦,露出里面桃红色的寝衣。 地龙把内殿熏得暖暖的,皇帝的屋子里自然无一处不精美,殿尽头的芙蓉暖帐上绣着金龙暗纹,烘起人内心最原始的,对皮肉与体温的渴慕。 祁遇亲自迎送周宝林入殿,依着规矩没有多留,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间,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心意里,他意识清明到几近冷酷地,捏碎了心头那抹不甘的余音。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冬夜 月上中天,周书禾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她屏息凝神,慢慢撩开脖子上沾着的一缕“真龙发须”,明白这次闹醒她的正是皇帝的头发,它挠得人发痒。 她其实很有几分起床气,从小就爱对叫她起床的人摆臭脸,无论是父母、兄姐、弟妹、侍从,还是她后来的丈夫,都受过她劈头盖脸的一顿脾气。 但此时吵醒她的毕竟是九五之尊,人在屋檐下,当忍则忍。 皇帝如今四十有三,且不论此人人品如何低劣,外表却是保养得不错,一国之君养尊处优,身材没有走形,面上皱纹不多,头发也尚且还算茂密。 其实她并不觉得和这样一个人睡在一起是件多么不甘愿的事,倘若她会不愿,那么早在前世流亡的时候就已经抹了脖子一了百了了,而不是活着与祁遇重逢,以至于重来一次后,还能获得走到另一条道路上去的勇气。 这世界上有许多男子,对自己分明不喜爱的人也可以甜言蜜语,图她们年轻貌美的有之,图她们家世尊贵的有之,可不管所图为何,从来没有谁以此为耻、痛苦难过,没道理换做女子就要日夜垂泪,乃至于用一根绳子了结一生。 既然她不因争宠媚上感到羞耻,那么此刻的辗转难眠,便只能是因为旁的缘由了。 周书禾静静地躺在龙床上,不知道是今夜的第几次,她告诫自己不要推出门去,不要到那个没有暖炉也没有锦缎被子的地方,不要渴望一个不堪被提及的人,妄想和他一起守着冬夜凛冽的风。 为了保证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不受梦魇惊扰,在皇帝寝床的脚边,常备有一盏彻夜不熄的灯。 虽然只是朦胧的一片灰黄,却也能映照四周,令人不至被困于昏暗。 周书禾睡在外侧,探出半个脑袋就能看到那盏长明灯,辗转几次实在睡不着,她干脆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对着那盏灯,比出一只小兔子形状的手影。 灯火熹微,映在纸窗上的兔子也隐隐约约不甚明晰。 她想,殿外或许有个人还在守着,也许没有;守着的那个人或许能看到它,也许没有;那个人若是看到了或许会会心一笑,也许没有。 但即使没有,即使那个人根本就不在这里,他可能换班了下值了,或者他觉得情何以堪以至于都不想再多看她哪怕一眼——可只要她自己还能看到这只小兔子,还能对着它凭空升起一阵欣悦,便已足够聊以自娱。 或许是她的动静牵动了锦被,身侧的皇帝在睡梦中轻哼了一下,周书禾被吓得连忙缩回身子,揉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捏着嗓子柔声问:“陛下,您怎么了。” 男人皱着眉头嘟囔:“有点热。” “那嫔妾开会儿窗子,给您透透气好不好。”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3节 他闭着眼睛,含混应了声“恩”,周书禾便也不再多话,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着一双绸缎绣鞋行至窗边。 冬夜冷风吹走她身上的燥热,露出远处心中在想的人。 窗外少了殿内那样常明的灯,月亮挂在头顶而非他的身后,所以祁遇伸出双手比出的那只小狼——她教他做的那只小狼——它没有被映照在纸窗之上。 它只印刻在她的心里。 在今夜这样碧月皎皎当空的日子里,星辰从不与之争辉,说它是谦逊退让也好,迟疑不前也罢,但无论如何,它一直都在。 只要你愿意睁大眼睛去看,他便一直在。 不要哭,不要哭。 周书禾笑着告诉自己。 和祁遇相逢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柔的事,而当你遇到温柔的事,不要哭。 **** 过了年便是承安二十一年正月,宫里宫外年味久久不散,主子奴婢们拿了赏赐,一个个欢欢喜喜的,而皇帝不用上朝办公,每日每夜兴致高昂。 他平日里就常去后宫,御前封笔后更是夜夜笙歌,对着周书禾等年轻妃嫔他还讲了半分矜持,而面对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旧妃,有时甚至会一夜同幸两三人。 寄月虽只是个丫鬟,却从小浸淫在周家对文人的憧憬中,也认了字、读了书,对皇帝这样的行径颇为不齿,背后说了些皇帝的小话。 “倒也还好吧。”陈潇潇正歪在榻上,自己跟自己打着叶子牌,“我们楼里也有客人做这种事,两三个人只点一个姑娘,客人们省了钱姑娘也没什么不乐意,想必宫妃们同陛下也是如此,不干你事儿就甭瞎操心了。” 这话听着像是寻常训诫,却又莫名有些不对劲,寄月一阵狐疑,到底没发现其中蹊跷。 周书禾本来拿着一本书看得专心,听了陈潇潇的瞎话,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啐道:“讲了多少次了,陛下是陛下,不是你们楼里的姑娘,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潇潇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祁遇领着四个小寺人地走了进来。 这人刚升了秉笔,着一身深紫色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幞头纱帽,端的是一片气派。 前世他其实没有做过司礼监秉笔,而是走了御马监的路子,接任万平做了御马监掌印,万敏死后便直接调任司礼监掌印,这才执掌监察院。 周书禾笑了笑,准备迎上去,却发现他神色里带着同寻常妃嫔说话时的谦和疏离,并且周书禾也如寻常妃嫔一般,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缓慢却沉重的压迫感。 “请潇宝林、周宝林安,陛下差奴婢来请周宝林去钟粹宫一叙,潇宝林若无事也可同行。” 周书禾一怔,和陈潇潇对视一眼,起身挑了一件青色大氅披上,叫寄月守在宫里,动身跟随祁遇的引导走了出去。 “是怎么回事。”周书禾小声问道。 祁遇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往后看了一眼,温言劝道:“都跟这么近做什么?周宝林又不会跑了,你们这样别不小心冲撞到二位娘子,凭白得一顿罚。” 那四名寺人也未多言,抬手称了句是,便往后退了两步。 祁遇这才应起周书禾的问题,压低声音道:“陛下疑心你同銥嬅他人有首尾。“ 周书禾大惊,看着他不禁脱口而出:“可我们什么都还没干啊。” “……” 祁遇默了片刻:“不关我事。” 陈潇潇在一旁若有所思:“既如此,那说的就是我了。以前我们楼里确实偶有磨镜之好的女客光顾,客人嘛,什么情趣都是有的,但我可没这等癖好,以我眼力也看得出来书禾亦非此道中人。陛下非要如此怀疑,真是天大的冤枉。” 祁遇忍了忍:“亦不关潇宝林您的事。” 陈潇潇闻言大惊,低声斥道:“姓周的,你莫是还有旁的好哥哥好姐姐?” 周书禾额角青筋直冒,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能不能看看气氛啊,杀头的大事呢。” 待她终于制住了陈潇潇,祁遇也从初闻此事的紧张情绪里走出来,暗自梳理了一番。 ”今夜陛下招幸沈淑女初次侍寝,不知怎的里头突然闹了起来。先是发现沈淑女偷了你的簪子,挨了五下掌嘴,又解释说其实是她在珞华门附近见到的一常服打扮的男子,不慎将此物掉到地上,她看到上头的皇家纹样,以为那人是陛下,便依着自己的少女情思收拢了去。” “但实际上那簪子是御赐给你的,出入库的册子上都有记载。现下庄妃娘娘也去了,她的意思是那人是同珞华门的侍卫,你与他有首尾。庄妃既然往这方向引了,恐怕早有准备,我来时她正提议要让沈淑女去认人,等认到了估摸着还要搜身。” 周书禾想了想:“沈淑女是不是与我同批入宫,却一直没有得侍寝的那位?” “正是此人。” “真是麻烦啊……”她叹道,“但好在我是宜和宫的人,没有人比陛下更希望宜和宫的宫妃们活着,无论如何,我不会死。” 祁遇摇头:“倘若你失了帝心,即使不死于宫闱争斗,也会死于陛下之手。” “有帝心的本来就不是我,”周书禾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青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虽然人死为大,我却想赌一把白王妃的帝心。” 第21章 捷径 白氏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终被怨念所噬,犯下谋害亲夫的大错。在最后死前,她却又想起了两人相依相爱的过往,不忍丈夫饱受无子之痛的折磨,以在天之灵,给皇帝送来了周书禾这个同她长相肖似的女子。 而这次,她不再是心中满是憎恨、会去伤害丈夫的毒,而是只知爱意、单纯清澈、永远信任他的药。 周书禾在心中对白王妃暗自道歉,她故意曲解含恨之人的心意,只是希望能够把这样的想法传达给皇帝,让皇帝在她身上散去余恨,并将其转为感怀珍惜。 在某种程度上,皇帝的珍惜比真心值钱。 而在另一种程度上,周书禾的歉意分文不值,已故之人的恨意就更是如此。 钟粹宫今日格外热闹,远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 正殿的厅堂里,皇帝坐在主位,庄妃带着同宫的范御女侍立在他身侧,这对倾一国之力养出来的皇帝和宠妃,看上去远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来的年轻。 “陛下万福金安,庄妃娘娘安。” 沈淑女跪在地上,捂着脸止不住地哽咽,周、陈二人伏身在地向帝妃问安,皇帝摆手让陈潇潇起身,却没有让周书禾免礼的意思。 皇帝性情多疑,到后宫只想好好松快松快,他不怎么喜欢聪慧的女子,但愚蠢之人闯了祸事同样惹人心烦,所以最好要做个足够依恋爱慕他的小女人,同时也得御下严肃,不要把烦心事闹到皇帝面前。 庄妃对下性格跋扈,无人敢招惹她,在皇帝身边又足够温柔小意,此人能以四十多岁的年龄常伴天子卧榻,也侧面印证了周书禾对皇帝的判断。 所以此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既然闹大了,自己便已经输了五分。 还有……她偷瞄了眼跪在一侧嘤嘤哭泣的沈淑女。这位差不多是输了八分了。 唯有上方的庄妃,大半夜的从被窝里爬起来给她们料理一摊子破事,又摆着一张略带愁绪的美人面,峨眉轻瞥,温柔地给皇帝揉肩捶背,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庄妃没有闹事,她和皇帝一样都是被无关牵连的可怜人,所以她是赢家。 后宫里只有赢家通吃,周书禾却想扳回半局。 皇帝没有说话,宫殿里也无人胆敢开口,除了烛火的噼啪声,便只有沈淑女偶尔没止住的一声哭嗝。 周书禾端正地跪在地上,她来得急,那青色的氅衣还披在身上。 一室沉寂,殿中美人缓缓抬头看向皇帝,动作牵起颈侧两条美人筋,白璧般的皮肤中点着一颗朱砂,如天鹅引颈就戮般凄清,又泛着一股床榻之上动情仰头时的潮湿。 这股湿意浸润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大概是因为被气氛惊吓到,她眼里含着泪光,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陛下,嫔妾是做错了什么,惹陛下和庄妃娘娘不虞了么……” 她是这样湿软的一个弱质女流,声音却又是干燥清脆的,字字句句不带拖沓,极力维持着自己可怜的镇定,只尾音微颤泄露了她的惶惶。 下方陈潇潇眉头一挑,给周书禾今天的表现打了满分。 到底是出师了啊。她颇有些遗憾,又深感骄傲自豪,在角落里隐秘地得瑟了一下。 皇帝见状果然放缓了态度,长叹道:“先起来吧,此事总会有个结果。若你含冤,朕自然会为你洗刷冤屈,但若你果真犯下大错……” 他顿了顿,话音里带了三分威胁,“朕念你年少无知尚且能留你一命,却也只得去冷宫终老一生了,你可明白。” 周书禾脸上还残留着惊慌与迷茫,却又有一股青涩的欣悦在目光里被点亮,她忍不住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最像白氏。 “陛下隆恩……嫔妾无以为报。” 此生幸得郎君,乃上天降大慈悲,妾身无以为报,唯有日夜伴君左右,来世便是为奴为婢当牛做马,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皇帝恍惚了片刻。 有一种消逝太久的情愫,忽地从时光罅隙里挣扎欲出,二十多年前那青衫白马的少女越过他身侧,马鞭扬起的风打在他心间,但那个女孩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后来他动用手里的权势,让她看到他,不得不一直看着他,慢慢爱上他,最后恨他。 皇帝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给了白仙儿他想给所爱之人所有的好。而其他的,无论是一个男人顺从父母,从而对自己妻妾的无奈;还是一个皇子因为无意疏忽,而导致一家百姓的灾难;又或者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理所当然的妻妾成群,这些都不是白仙儿背叛他的理由。 祁遇有句话说得非常对,皇帝也是人,与其谴责他是多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不如去探究他的行为逻辑,引导他的思考方向,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告诉周书和,你不仅得了解陛下,知道他在各种情形下最有可能做出的判断,还要有左右局势能力。这种能力对于旁人来说需要下许多苦功,至少要拥有足够的地位、权势和才干,但你却有一条捷径,那就是自由地选择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更像白王妃,什么时候不像白王妃,又在什么时候作为一场雨,唤醒陛下的“情”。 ——即使他的“情”微不足道? 以陛下的疑心,也唯有微不足道的东西才能不引他忌惮。 ——那么。 周书禾问他。你的捷径又是什么呢。 当时祁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给了她一本册子,上面尽量详细记录着这些日子以来,他调查到的白王妃生平经历——诸如她喜欢的马儿、偏爱的花儿、看过的诗词和对皇帝说过的情话。 得到这些信息并不困难,无非是派人抓住她生前的贴身婢女,顺便带上那妇人的丈夫孩子,好酒好菜地吃一顿饭罢了。 而祁遇的捷径同样也很简单,不过是作为一个地位、权势都被牢牢地把控在皇帝手上的奴婢,能用隐秘且不择手段的方式帮助他获得想要的东西,又能让他清清白白、手不沾血。 首先,做一条对主人而言安全又有用的鹰犬。 而鹰犬当然是得沾血的。 监察院大狱里泛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第一次看人受刑,这种行为违背人心中的同情怜悯之情,令人恐惧,却又能轻易勾出人心之残忍暴虐,令人兴奋。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无人能给出定论。 事到临头,思考宏大命题没有任何意义,祁遇只能忍住呕意,迫使自己用最平静的态度来接受它。 受刑的是一位百夫长,刚受了洗刷之刑,人全身的血肉外翻时,看着和一只红色的青蛙没什么区别。 万敏要他诏,他也愿意诏,却不知道诏什么,只得胡言乱语,报菜名似的念出了大批官员,直到说出镇南总指挥使“朱玉”和翰林院的“孙敬先”两个名字。 万敏叹息着伸出手,身边的役从给了他一方帕子,他轻轻擦去手中血迹,回头笑着看向祁遇。 “诶,总算是招了,真不知道一直嘴硬些什么,受这么些大罪。” “回去好好过个年吧,你刚上任,来年可要忙咯。” 来年——又将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4节 第22章 驯服 钟粹宫正殿是除了太极殿和皇后的坤仁宫外,宫中唯一有地龙的宫殿,便是生育了皇子皇女的嘉贵妃和贤妃都没有此等恩宠。 周书禾还跪在下头,主位上皇帝的心已经软了一半,只是秽乱后宫这样的大事,既然有人告发,当然不能姑息不管,剩下的一半得交给证据。 皇帝回头看了庄妃一眼,她接了皇帝的示意,不得不笑着站出来打圆场。 “天色这么晚了,陛下在这儿杵着也不是个事儿,把那姓顾的侍卫带进来吧。”她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的沈淑女,语调轻柔,“沈妹妹莫要惊慌,这里没有人会灭你的口,当日见了什么、听了什么,直说便是,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庄妃话里话外都有暗示机锋,但周书禾没有理会,只时不时偷看一眼皇帝,把那副真心恋慕演到情至深处。 真相是最做不得假的,无论接下来沈淑女呈上来的是什么真相,既是假的,就一定其有纰漏之处,周书禾并不担心这个,她要的只是帝心。 证据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归根到底,这宫廷深深、泱泱大国,都是皇帝一人的天下。 那位叫顾知云的侍卫被人拖进殿后,皇帝和庄妃先后问了他一些问题,但他没有回答,只低着头,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罪臣万死”。 周书禾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人,可他的姿态明显是要落实二人私情,这背后是威逼利诱还是些旁的什么,她不知道,实际上也并不在乎。 皇帝有些烦了,三个当事人中有两个都跟傻子似的问不出个所以然,另一个在他看来至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不耐烦地提高声音:“祁遇,把那簪子拿去问周宝林。” 祁遇应声,拿起皇帝手边的玉簪走到周书禾面前:“周宝林可认得这根簪子?” 周书禾有些茫然地接过玉簪,细细打量起来。 “诶呀!”她喜上眉梢,“这个是陛下送我的簪子!那日去了太极殿回来就没找着,我还以为丢了呢,却原来一点损伤都没有。” 她顿了顿,面色飞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是……是陛下帮嫔妾找回来的么。” 庄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书禾看似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有一些不合时宜、但放在她这个年纪也称得上一句娇憨可爱的少女懵懂,却又什么都解释了。 比如这确实是她的簪子,但簪子不见了,丢失那日她不在揽芳阁,她对此事毫不知情,以及……勾起皇帝对太极殿那夜的美好回忆。 还有一点庄妃尚且还没有想到,而祁遇一下子就明白了周书禾的用意,他若有所思道:“此簪得宝林娘子爱惜,到陛下手中亦是呵护备至,自然不会有摔伤划痕。” 说罢他收回玉簪,呈到了皇帝眼前。 庄妃这才意识了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惊。 皇帝拿起来端详片刻,望向沈淑女:“你方才说,这玉簪是珞华门的侍卫不慎掉到地上了,你这才收起来的,是也不是。” “是、是,陛下所言甚是。” “珞华门是内禁门,地上铺的是苏州织造送来的御窑金砖,而这是根簪子是翡翠质地,最是易碎。按照你所说,如此摔倒地上却完好无损,若不是苏州织造给朕送来了劣砖不成!” 沈淑女被他斥责,一下子蒙了,吓得跌倒在地口不择言:“不是…不是地上,哦,对了,是摔在草地上了,草地很柔软才……” 祁遇在一旁温柔地添了把火:“淑女娘子说笑了,虽已过了春节,草木却尚未长成啊。” “对,还没有草地……陛下!妾身想起来了!是落在了珞华门东侧的清波湖中,这才完好无损啊!陛下!陛下!” 沈淑女一句胡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就挥手召人把她拖了下去,话音渐远,她很快就被人捂住口鼻,或许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殿内却再也听不见了。 “陛下……”周书禾这才搞懂了今日情形,有些害怕地看向皇帝,那双眼里氤氲着水光,看得人无限爱怜。 皇帝把她拉到身侧,一起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朕在这儿呢,你既是清白的就不必害怕,没人敢害你了,知道么?” 周书禾顺势轻轻靠在他肩上,乖乖点头。 站在身后的庄妃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她柔声道:“今日这事已明了,这沈氏过去同周妹妹一个位分,如今却天差地别,想必早已怀恨在心,才勾结侍卫犯下大错。既如此,这个侍卫也一并处置了吧。” 周书禾闻言看了皇帝一眼,银牙轻咬,鼓起勇气开口道:“嫔妾以为不妥。” 皇帝也没料到她突然来这一下:“怎么说?” 她起身盈盈一拜:“嫔妾不信清者自清,今日之事,除了陛下和此时殿里的三位姐妹,旁人都不知晓其前因后果。而宫中人多口杂,若不根查到底,留言传来传去,怕是会变成陛下为保住嫔妾,灭了沈氏和这个侍卫的口。” “妾心知陛下信我,因此不欲多查,亦知庄妃娘娘心疼陛下深夜不得安眠,想尽快了结此事。只是人言可畏,嫔妾不怕被人传为祸水,却不愿陛下清名受到丝毫损伤。” 她跪在地上,直直望进皇帝眼睛里。 这番话究竟要不要说,周书禾也很犹豫,按理说今日之事已了,沈淑女计谋败露,放在这姓顾的侍卫身上的后招也随之一起喑了,她非要彻查,反而易生事端。 可这宫中低位妃嫔那么多,无宠无脑又容易被挑起怨念的人物也是一抓一大把,皇帝能信她一次两次,不见得会耐烦五次十次。今日皇帝已经拍了板盖棺定论,便是一次她绝对不会输的机会,她不愿放过去。 她想让皇帝从“听从自己的欲念”、“相信自己的判断”,变为相信她周书禾的爱意。 简单来说,就是抓住任何一个出人意料的表白时机,向皇帝宣泄她单纯而热烈的甜言蜜语。 皇帝默默看了她片刻,放手让人去“彻查”了。 搜身的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殿内侍奉的寺人从顾侍卫怀中搜出了一方手帕,此物虽不是周书禾本人的,右下角却绣了她的闺名。 庄妃没搞懂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个证物本是为了配合沈氏的簪子,坐实周书禾同顾知云有私情。此时拿出来倒是能坐实沈氏诬陷人的罪行,但无论如何也沾不到她身上,反倒会让周书禾自己不尴不尬的。 却见周书禾接过那方帕子端详片刻,笑道:“陛下您看,莫不是这侍卫爱慕嫔妾吧。” 这话说得过分轻佻了,把庄妃想要表明却不可直言的东西随意掀开,放肆大胆到隐隐冒犯的地步。 孔圣人有云:“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这句话的前半句是酸儒们最喜欢引用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中固然有些令人不适的轻视鄙薄,却也不乏几分道理在。 在大多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中,亲近就会冒犯、疏远就会怨怼,或者反过来说,小小的冒犯能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便会亲近;而再小的怨怼一经开始就会让人产生抗拒,如此必将疏远。 旁人或许不能以冒犯来试探天子之威,但她可以——白王妃可以。 皇帝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你这话不怕朕要你的脑袋?” “陛下就喜欢吓唬嫔妾。” “哦?你觉得朕只是在吓唬你么?” “是呀,”周书禾跪坐在他腿边,扬起脑袋认真地看着男人,“陛下明知道,就算全天下所有男子都爱慕嫔妾,妾心中也独独只有陛下一人;就算全天下所有女子都爱慕陛下,嫔妾也是全天下最爱您的那一个。” 她坐立起来,伸手抚摸皇帝心口:“旁人心意与我何干,妾只知陛下心中有我。”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帝妃 在说起这段话之前,周书禾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接受这般言语,她私下把那本祁遇撰的“白王妃传”都翻烂了,终于还是决定走这一步棋。 白氏和旁人不同,她是一个性情极为刚烈的女子,皇帝大概是想得到一匹烈马再驯服它——这确实很刺激,但他忘了人不是马儿,不会为他人所驯化。 但抛开其他究其根本,皇帝想要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可以离经叛道乃至于桀骜不驯,却独独为而他顺服。 装做顺服不难,但“离经叛道”的度却不好把控,周书禾还是从陈潇潇身上获取的灵感,猜想皇帝或许并不介意其他男子觑觎他的妃嫔,就像女子不介意旁人垂涎她身上名贵的饰品一样。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他人越是艳羡渴慕,人们才越会意识到其价值。 周书禾倚在皇帝身畔,一边笑着给他喂着橙子,一边冷冷地想。 她不介意做皇帝身上的一枚饰品,但她要镶嵌在他冠冕的正中央,这样才能踩在他的头顶上,立于万万人之上,不跌落泥泞,过最好的日子。 至于其他…… 她靠进皇帝怀中,歪头看了一眼祁遇,那人垂首立在高椅侧后方,恭谦和顺的表情像是一张嵌进他皮肉肌理的假面。 祁遇是那样厉害的人物,只要她自己能过得好,不用他舍身去救,那他就一定能同前世一样,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却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因她而死。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自己离家时想的那句话,此时说给祁遇也是一样。 望你我此生能得平安、无灾厄疾苦,如此便不敢再求相守。 * 又过几日便到了正月十九,正是司天监挑选的吉日,行文知照、朝服行礼,各衙门正式开印办公。 虽然周书禾一直很关注朱玉一案,但毕竟后宫不得干政,她一个低位妃嫔还没有能力渗透到前朝,祁遇这段时间更是因此忙得脚不点地,一直没空找她。好在她也并不着急,前世周恪不是第一批受到牵连的官员,小小七品知县,不过是株连蔓引尽头的一点枝丫。 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周书禾很快就用后宫的方式,得知了朱玉入狱的消息。 刚去了一场春雨,养心殿外的石板还泛着半分湿意,嘉贵妃朱纯脱掉钗环首饰,着一身素面布衣,带着宁王跪立长阶之下。 “她这是要做什么。” 养心殿内,皇帝阴沉着脸听门口随堂的通传,大怒之下随手抄起手边的砚台,“咚”的一声砸到了下方司礼监掌印万敏脚边。 “派人去问问嘉贵妃在做什么!?这是在养心殿,不是后宫!还有官员候在侧殿等朕传召呢,她如此做派莫是要翻天么!?” 祁遇侍立于皇帝身侧,今日他没去监察院,而是在养心殿当值,此时听了这番怒言,二话不说带着殿内十余名寺人宫女俯身跪下。 “陛下息怒。” 偌大的宫殿内,连膝盖磕在石板上的声音都是整齐划一的,很快就只剩一坐一立两个人。 坐着的是皇帝,立着的是万敏。 万敏没穿御赐的蟒袍,而是着一袭紫色朝服,外束罗料大带,身挂锦绶、压襟、玉钏*,配的是他从二品监察院都督的官位。 按照大宁开国以来的规矩,内官最高也只能到正三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虽然承平帝自登基以来一直欲抬高宦官权力,以此来制衡长公主及其党羽,却也受祖宗规训,没有在内官职位上做文章,而是另辟蹊径,开设监察院监察百官,举万敏为监察院都督,是规规矩矩的从二品大员。 脱掉这身朝服,他是为奴,穿上这身朝服,他是为官,为官者无需太过谨小慎微,用不着事事皆跪。 万敏弯腰捡起那方砚台送到皇帝案前,劝道:“陛下息怒,嘉贵妃乃朱大人嫡亲的妹妹,担忧兄长安危,一时着急领着宁王殿下前来求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一愣:“她还带了稷儿一起?” 万敏没有正面回答,撩袍跪下,郑重地行了一拜,道:“宁王殿下是天家唯一的血脉,朱大人亦是宁王殿下唯一的亲舅,陛下定要慎而重之。” 不说此话还好,他这般言辞反而触碰了为帝者的大忌。 皇帝垂眼看他,冷笑道:“你真是糊涂了,你当她朱纯不知此事么?她就是知道稷儿是朕唯一的儿子,又仗着他年幼无知,这才敢利用他,来威胁朕。” 最后三个字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祁遇。”皇帝唤道。 “奴婢在。” “你出去把宁王拉走,至于嘉贵妃,想跪着就让她跪着吧,什么时候跪够了就回她的上阳宫去。” 祁遇和万敏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领旨躬身退下。 雨过天晴,这气候也慢慢回暖。他行至殿外,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传陛下口谕,就被朱纯膝行两步抓住衣裳下摆,拉扯道:“祁秉笔,陛下怎么说。” 祁遇抬眼看了看周遭,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 “嘉贵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5节 朱纯知道自己此时没有拒绝的余地,深深呼吸,起身拉起楚承稷,随祁遇行至偏殿。 “祁秉笔,本宫脱簪谢罪求情,也带了稷儿一起,按你说的这便可以试探出陛下的态度了,方才你在殿里,陛下是如何说的。” 祁遇温和地笑道:“娘娘莫要着急,陛下对您和宁王自是看重的,逆贼之罪绝不会牵连到您身上。” “逆贼……”朱纯木讷地重复着这个词,几乎要脱力站不住,还是宁王拉了她一把,可怜宁王自幼体弱多病,这一下差点也要一起倒下去。 祁遇连忙扶住他二人,恳切道:“娘娘和殿下切莫要太过伤心,陛下若是知晓您因为一个逆贼而哀思成疾,怕是会不虞的。” “可是哥哥是稷儿唯一的舅舅,他怎么可能谋逆,一定是弄错了。祁秉笔,求你让我进殿和陛下解释解释,解释了陛下就会知道哥哥的忠君之心,求求你了,你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房产地契,还是女人?本宫养了许多瘦马,她们什么都能干。” 她越说越急,到最后抓着祁遇的手臂欲要给他跪下。 “娘娘若是这样说……”祁遇扶起她,柔声笑道,“听说秦淮湖畔美人多娇,娘娘的外家郑家私下在乐坊里有些人脉,又养了许多家妓,可识得前些日子有几分艳名的神女秦如茵秦姑娘?” 朱纯思索片刻,大喜,连连点头:“祁秉笔真乃惜花之人,那秦姑娘被我表侄看中,买了养在府中。虽年纪小还未教出个名堂来,却出落得格外标志,听说还是个落难小姐呢,得秉笔看中是天大的福气,今晚我就派人送去您府上。” 祁遇神色晦暗,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捏紧,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垂首一礼:“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旧人 秦如烟安静地坐在床塌上,低头捻了捻自己这身玫红色的艳俗罗裙,再一次对郑公子的审美感到绝望。 十四岁以前她虽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好歹也是个小家碧玉,父母严厉姨娘宠爱,同胞哥哥更是少年得名,谁都知道他日后定是有大出息的人,没人会想不开苛待她,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便是后来家里败落,获罪后打入贱籍,也是被发配到了江南水乡。那里遍地游船柳陌、秦楼榭馆,流连在如画山水之中,虽是苦命人,却也当得上花间客,端的是一片清丽雅致,哪里会穿这样的衣服。 也就只有郑府那位审美清奇的小公子,喜欢给人备上一柜这样的衣裳了。 正是那位把她从烟柳巷里赎出去,让她以为自己得遇良人,又让她明白何为贱妾,最后把她送予他人的郑小公子。 人若没有摔到泥地里滚上那么一遭,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在秦如烟还是祁盈盈时,她把自己当成闺阁小姐,平常就弹弹琴做做画,针线绣活儿也都常做。她性情温顺,却独独看不惯哥哥那个未过门的嫂子,觉得她整天上树下河哪里像个官家小姐,等人嫁进来,还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子呢。 过去的祁盈盈想到周姑娘就发愁,希望她晚些再过门,最好是哪天两家闹掰了,她一辈子都别想再踏进祁家的门。 后来的秦如烟又觉得,幸好那姑娘没过门。 周书禾当然不会像那个出了嫁,却又被拉回来入籍的三姐姐那样,哭哭啼啼最后一根绳子上吊去,只留下一个伤心又恐惧的妹妹。可那姓周的却又是个臭脾气,还远远没有自己这样的聪明劲儿,能做到左一会儿做小伏低,右一会儿使点小性,眼波流转间就揽下好几单生意。 若有自己帮衬着的时候,她兴许还能招到零星几个客人打发着——总有人放着家里的娇妻美妾不管,就爱到外头讨人骂骂不是?可若是也同自己这般,昏了头、蒙了眼,傻乎乎地奔向一个“良人”,那又如何能以血肉之躯,忍下心肝脾肺具被人丢在油锅里烹的痛苦呢。 忍不下也要忍,不想活也得活。 她心中好像还剩下一角湖祥旧忆,钩子一样勾住点滴念想,让她念着兄弟们中或许还有人未死,想着姐妹里可能还有谁正与她同活。 房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男人逆着光立在那里,长长的影子伸到她脚边。秦如烟不知道自己被郑府送给了谁,但那根本无所谓。 无论是在秦淮河畔笼络许多人,还是在郑府里和许多人一起笼络一个人,又或者换个府邸,再换个人,她也总要被困在一方居室里被随意轻贱,反正没什么不同。 她熟练地提起一抹笑意,神色慵懒柔媚地抬头看向他—— 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黄昏最后一抹阳光沉落进地低。直到那个人走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抹去泪水时,秦如烟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流泪。 “盈盈,”祁遇说,“你要是想哭不用忍着,哥哥在这里。” * 第二日午后,周书禾扣着那本祁遇写的“白王妃小传”,正强撑着困意在默默背诵,却屡次被寄月打扰了去。 她有些恼火,再三告诫寄月闭上嘴巴,可那丫头是个闲不住嘴的性子,又喜欢到处打听,这本来是她带寄月入宫的原因,此时却也不得不承受其带来的弊端。 “娘子,你可知道嘉贵妃今日被禁足了。” “什么?”周书禾又忍不住被带跑,长叹一声合上书册,告诉自己这是在掌握宫中局势,也是后宫尔虞我诈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陛下一向信重嘉贵妃,怎的无端要禁她的足。” 寄月也来了劲头,打发了宫女出去,这才神神秘秘地开口。 “听说是因为前几日,前朝的朱玉朱大人被监察院参了谋逆大罪,嘉贵妃带着宁王殿下去求情,陛下没见。今日一早陛下逛御花园散心,嘉贵妃恰巧也在,还往宫里最灵验的祈福树上挂了祈愿带,给朱大人祈福,见了陛下又要求情,惹得陛下发怒,禁了她的足。” 周书禾不解:“嘉贵妃为何要为朱玉求情?” 寄月笑道:“是奴婢犯蠢,忘了跟娘子提,那朱玉可是嘉贵妃的嫡亲兄长呢,自然要求情。” 她一阵错愕:“什么!?可是……” 可是朱玉若是嘉贵妃的嫡兄,便也就是宁王的亲舅舅,又怎会跟着废太子党行事?说句大逆不道的,等眼下这位皇帝没了,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国舅,怎么可能为废太子去谋反? 周书禾一愣,隐隐摸到了其中关窍。 在前世的民间传言中,许多人把朱玉案当作皇帝对废太子党的斩草除根,是因为最初牵连到的那一批人,正是以翰林院为首的老学究,他们坚持正统,过去都或多或少地为那位正经太子说过话,但朱玉本人的“谋逆”行径,反而从未明确说过是为了废太子而做的。 皇帝同样知道朱玉是宁王亲舅舅,也就不会想不到若是他死了,宁王继位,朱玉就成了国舅,那么他认为朱玉谋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宁王而非废太子。至于后续牵连到废太子余党,不过是因为他想要牵连这些人罢了。 不是宗亲,不是言官,而是同样可以威胁到帝王权柄的外戚。 或许皇帝在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止靖嘉长公主和废太子那个便宜儿子,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一样有可能动摇他的皇位。 这般终日惶恐,再加上他本就残酷多疑的性情,才导致了日后对整个朝廷都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不断用酷刑、行杀伐,直至浮尸万里。 那都是过去的时光了,她顾不了这个世道,但今生她至少可以护住一个小小的周家。 周书禾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静下心来才能顺着这根线头,慢慢理清后头的盘根错节。 皇帝有理由怀疑朱玉,可朱玉却没有理由行谋反之事,陛下已经四十四岁了,又只有宁王一个儿子,朱家只要等待就能得到荣华富贵,又何必铤而走险。 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 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这时外间伺候的宫女却突然走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娘子,司礼监的祁秉笔求见,可要见得?” “……” 周书禾把手里的书册重重打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见,当然要见。”她咬牙切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骂道, “祁遇这个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以前是在我算马吊牌的时候,现在是在我想天下大事的时候,再随便打断别人思路就不礼貌了啊!” 第25章 图谋 祁遇还在揽芳阁外头候着,自然听不到有人在骂他,但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会儿莫说周书禾骂他了,就算是皇帝要差人打他板子,他也能一脸春风得意地趴到刑凳上去。 他早就闻得了几个姐姐和姨娘的死讯,只剩下一个同胞妹妹不知所踪,如今几番辗转终于寻得,纵然这两三年来各有各的苦楚,但亲人终得团聚,他是真的开心。 祁遇其实并不常来揽芳阁,之前过每次过来,要么是领了差事,要么是有旁的事要同周书禾商议。而今日他不上值,根本不需要来宫里,监察院里还有一大摊子烂事等着他呢,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脚已经踏进揽芳阁的院子里了。 他就是很想很想告诉周书禾,两年多以前在湖祥县郊的大牢里时,那个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保护亲人的愿望,他实现了。 “这太好了!”周书禾也很高兴,她还记得那个女孩,整个祁家除了祁遇也就她和自己最熟了——尽管她们的交流到最后往往是一个骂对方做作,一个骂对方张狂——但即使是在少时,她也从不否认自己还挺喜欢那个常常扬着下巴故作姿态的小姑娘的。 “盈盈还好么,你是怎么把人找回来的?” 祁遇摇了摇头:“不太好,她先是发配到了苏杭教坊司,后来被郑府的小公子买回去了,昨日我只激了激嘉贵妃,她就派人去了自己母家,把盈盈送到了我府上。” 周书禾沉默片刻,转而笑道:“但有你在,她日后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祁遇也跟着笑了,神色里带着几分小时候才有的骄傲雀跃:“当然。” 新绿时节、春日正好,周书禾迎着暖融融的春光,感觉心情也跟着日头一起暖了起来。 闲来无事便有了唠家常的兴致,随意问了问他近日如何、新开的府邸如何、在前朝后宫的差事又是如何。 这样聊起来,就不免谈及朱玉一案。 她自己本就知道此事的结果,有些猜想判断,如今再加上祁遇所言,事情的前因后果铺陈开来,一下子清晰了许多。 当初长公主谋逆案让皇帝吃到了甜头,发觉谋逆真是个好用的罪名,于是后来面对翰林院那些学究和朝堂上废太子旧党的各种上柬,他烦不胜烦,便打起了故技重施的主意,暗示万敏借此由头除掉这些人。 万敏也确实是个能人,那供认的判决书上,如皇帝所愿赫然写着翰林院大学士孙敬之的名字,却又私自加上了朱玉二字。 面对皇帝,他的说辞是无意间发现朱玉言辞不当,几次在他人面前说出“待宁王继位”之类的话,后顺藤摸瓜,竟发现此人俨然以顾命大臣自居,又兼养府兵数千,不知所图为何。 长公主谋逆事发之前,时任太子太师的祁徽之亦是如此做派,万敏所言恰恰对准了皇帝逆鳞,果不其然,天子勃然色变,甚至没有经过多方查证,直接把人下了狱。 而实际上,万敏当然有自己的图谋。 “陛下年岁渐渐大了,又只育有宁王一子,什么万岁不过是嘴上随便说说,大宁历代皇帝除了先帝活得久些,其他五六十岁都算得上高寿,万敏自然会琢磨起自己的后路。” 周书禾想了想,接过祁遇的话头:“在万敏看来,宁王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皇帝,年幼体弱,六岁以前更是养于寺人宫女之手。生母嘉贵妃虽出身大族,但这一代除了朱玉,其他人都是些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待宁王登基,便只能靠朱玉和宫里的这些人。” “但比起依靠外戚和宦官,万敏显然希望下任天子只能依靠宦官。”祁遇感叹道,“比起朱玉,他才是那个更想成为顾命大臣的人。” 周书禾还是有些疑惑,毕竟陛下秉性多疑,一时情急下令把人关去大牢可以理解,但等他冷静下来,自然会再找刑部的人查证,难不成他真的信重监察院到如此地步? 她这般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祁遇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监察院不止万都督一人,还有包括我在内的诸位提司。” 周书禾心中一颤,忙端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此等欺君之事,又与你自己有关,你就不怕我哪天告知圣上治你的罪么?” 祁遇笑了笑:“我是自己愿意告诉周娘子这些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你不会。” “你不知道。”周书禾赌气似的把白瓷茶杯用力往桌案上一放,发出响亮的声音,既而讽道:“你方才还说要保护妹妹,若因为错信于我,导致她又经颠沛,你当如何。” 窗外几株迎春枝条已经结出了花骨朵,祁遇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半晌才收回视线,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话。 “你尽可以笑我狂妄,但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害我,盈盈也知道。” 这种事儿实在探讨不出个所以然来,信不信疑不疑的,都是人心里极为私人的部分。 周书禾犹自生着闷气不说话,祁遇也不再纠结于此,话题很快就回到朱玉案上来。 “我其实在去年就已经查到盈盈的去向了,只是世家后院实在难以入手,在郑府的探子也说她似乎过得不差,我便一直等到现在,才总算撕出了一道口子。毕竟朱玉的事就是嘉贵妃和宁王的事,宁王殿下的事也就是所有沾亲带故的大族的事,其中自然包括郑家。” 而另一方面,万敏需要巩固皇帝对朱玉的愤怒,但此时若他自己再出手,未免显得刻意了些,正好此时祁遇自告奋勇,向他献上一计。 周书禾思索片刻,问:“所以是你夸大其词让嘉贵妃惶恐不安,又装成好人给她出了一些馊主意,搞得人家不小心激怒了陛下,而你还以此挟恩图报,向她讨要了盈盈来?” “正是如此。” “那你也挺缺德的。”周书禾犀利点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6节 “……” 祁遇没理她,继续说着前几日的事儿。 他告诉万敏,嘉贵妃会带着宁王一起向皇帝求情,万敏只需在言语上稍加挑拨,就能让皇帝觉得她以储君生母自居,且以此威胁天子。恰巧皇帝认为朱玉亦是此般行径,两相结合,怒意更盛也就理所当然了。 某缺德之人总结道:“若陛下觉得宁王党羽心中存在图谋不轨的想法,那么无论他们做了还是没做,在陛下眼里都是有罪的。” 周书禾沉吟片刻,在心里给嘉贵妃上了一柱不要钱的香。 她追问道:“那今天早上嘉贵妃在御花园触怒陛下一事,也是你的手笔咯?” 祁遇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今日虽然不是我陪同陛下,但我在养心殿当了大半年的掌事,现下御前大多都是我的人。陛下的行踪确实是我告诉嘉贵妃的,她把盈盈送到了我面前,纵然不怀好意,但论迹不论心,我领了这份恩,有所回报也是应该,有道是见面三分情,她若见了陛下一面,兴许还能缓和几分。” 周书禾心中一动:“既然没有你从中挑唆,她又是因何触怒陛下的?” 祁遇答道:“若嘉贵妃倒了霉,自然是皇后娘娘最为高兴。” 第26章 皇后 坤仁宫 皇后在午睡时做了一个不错的梦,醒来之后她忍不住回味起梦里的美好,又觉得其实现实也一样充满希望。 大宫女初晴正给她梳头,冷不丁听到她一声笑。 “万都督应该也很喜欢本宫给他送的大礼吧。” 初晴给她插上一根金钗,又拿了一顶珠翠在她头上比划。 “娘娘高明,这些日子里阖宫上下都在说御花园里的那棵树灵验,虽然嘉贵妃没有往树上挂祈愿带,但咱们的人帮她挂了也是一样。如您所料,陛下见了那为逆贼祈福的带子果然大怒,嘉贵妃如此念着外人,定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这下领了禁足,再没法仗着宁王殿下刺您的心了。” 皇后摇头:“你啊,忠心是忠心,就是眼界只在后宫女子这一亩三分地上,本宫都说了此行是给万都督看的,你却还不知。” “娘娘恕罪,奴婢愚钝。” “无事,你好生伺候着便是。” 皇后挥手打发了初晴,闭上眼兀自算计了起来。 皇帝早就同楚承渊撕破脸,退一万步,纵使宁王没了,他也会找其他宗室再过继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转过头让废太子即位。 那么想要救下楚承渊,把他从那个苦寒之地带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皇帝崩逝、宁王即位后,她能以母后皇太后之身,挟幼帝以令群臣。 掌监察院那边的目的是成为下一任君主唯一的后盾,她亦是如此。 看上去他们会争锋相对,但其实在嘉贵妃彻底败落之前,他们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友方。 去母族、留储君。 皇后又想起了什么,睁开眼问道:“周宝林那边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自上次被沈淑女诬陷一事后,周宝林更受宠了几分,陛下的意思是要在今春的晋封礼上封她为才人,封号为‘元’。另外潇宝林亦赐封才人,范御女为宝林,去岁入宫的这批人中也只有此三人得了圣心。” 皇后微微一顿:“元?” 初晴点头:“正是。” 要放在前朝,这个封号是正正指向诸侯正妻的,再不济也是第一个妻妾。而时过境迁,如今这字也可封给宠妃了,只是将“元”之一字交由周书禾——这个的的确确肖似皇帝“元配”之人身上,就有了些微妙的意味了。 “既如此,就还是和之前一样,揽芳阁那边多备些礼,有什么需要的也多相帮些。” 初晴恭敬应是,迟疑片刻,还是多问了句话。 “娘娘,那周宝林到底有何大用,能配得上您这般费心?” 皇后今天心情好,虽嫌她脑子不顶用,却也耐下心来,把事情掰碎了给她解释。 “嘉贵妃现下只是禁足,等我们事成,她日后还要遭贬、打入冷宫乃至赐死。宁王如今还未满十二岁,又自幼体弱,怎么着都得有一位母妃吧,所以皇帝或许会因此留嘉贵妃一命,若是这样,就实在不合本宫心意了。” “本宫虽是皇后,可当年宁王出生,却被皇帝连同着旁人一起隐瞒,谁不知道他是想着本宫与承渊母子一场,所以在此事上提防着本宫,想来即便嘉贵妃死了,他也不会把宁王交给本宫抚养。”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抚上从眼角往后延伸的细密纹路。 “但是没关系,只要陛下心里还想着那位发妻,怜着揽芳阁里那位周氏,就不愁宁王没有更合适的母妃。而本宫贵为皇后,此时适当示好,待日后便可姐妹齐心,两宫皇太后共同把持朝政,到那时,又有能阻拦我接回渊儿呢?” 说罢她倏地一笑,眼角纹越发明显,人却因为这个笑容生动起来,像是一截腐土里的木桩突然生出新芽。 “走吧,”她站起身来,把手搭在初晴恭敬抬起的小臂上,“去瞧瞧嘉贵妃吧,大好春日,被禁足在上阳宫也真是怪可怜的。” * 上阳宫里一片狼藉,各种花瓶瓷器已经碎了一半,嘉贵妃怒火未平,体力却率先告了急。 宫殿很大,赏赐很多,摔了这些会儿确实累得很,她喘着气跌坐到榻上。 她酒量很好,是承平九年那会儿,生下宁王之后在冷宫里练出来的。 那正是靖嘉长公主最得意的几年。皇帝把身怀六甲的朱美人藏进冷宫里生育幼子,衣食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可为了保守秘密,接生的婆子统统被处死,照看母子二人的奴婢也都被毒哑了嗓子。除了还未被封王的二皇子本人,一个能跟她说话的人也没有。 那时候二皇子又小,还只会哭,哭哭哭,他怎么总是哭,他怎么又在哭,天爷啊,他还在哭。 朱美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落到这样的境地的,为什么她要有这个孩子?这个宫里本来就没有孩子,谁都没有,天子血脉延续与否与她有什么相干? 太子性情恭顺,皇后最不耐烦管事,皇帝虽无情但也不爱折腾。她已经是个四品的美人了,呆在这个宫里只要不犯浑,衣食无忧虑地活到寿终正寝不好么,为何要去受这样的罪。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嘉贵妃想要用针缝起二皇子的双唇,可她又不忍心伤害他,只能把孩子丢给那些哑巴寺人和宫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一边喝酒,一边用指甲刮伤自己的皮肤。 她若是在外面,兴许会有太医诊出忧思过度之类的郁症,出去散散心、听听戏、与人说笑一番或可缓解。 但这是在冷宫,皇帝只找了精通小儿症的哑巴医女护着孩子,没人护着朱纯。 她不敢怨皇帝,不愿怨自己,更不忍心怨孩子,想了又想,罪魁祸首便只能是长公主。 等皇帝终于靠着一些不入流的美人计,离间了长公主和其夫家,又看准时机封赏嘉贵妃和宁王,向朝臣展示了自己收复权柄的决心时,嘉贵妃也已经做好了和那个一向待人谦和的小太子为敌的准备。 可人心复杂,有些人明明想做恶事,却又要师出有名。 嘉贵妃起先不太明白这个道理,用了些简单的手段,想着皇帝顺势而为便可一举除之,几次不得后才恍然明了——皇帝尽管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却又想占上“情义”二字。 栽赃嫁祸说得容易,可若是被轻易发现了该如何是好?还是得等长公主或者太子真的犯了错才行啊。 等她终于想明白了这点,准备徐徐图之,可皇后那边却不知发了什么疯,本最是惫懒的一个人,偏端出了一副势要护住太子周全的模样,几次三番扰了她的计谋。 太子这边不好下手,她只好费心一些,图谋到宫外。 长公主这一辈子活得太顺了,被她派的人在言语上刺了几次就按捺不住性子要反,既然公主先违背了盟约,那皇帝的承诺自然也不作数。 诛逆贼,废太子,形势一片大好,在朱纯晋为贵妃那日,她以为自己终于熬到头了。 却原来没有。 逆光的阴影里,皇后自殿外款款而来,朱纯抬眼冷冷望去,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明悟。 虽然她与皇后不死不休,这贱妇又刚刚才用一根无聊的祈愿带陷害了自己,可归根就底,只要皇帝不死,她就熬不到头。 如果皇帝死了…… 她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小猫 二月十五。 三年一度的册封典礼在午前结束,周书禾和陈潇潇穿着才人的朝服,在揽芳阁皇帝御赐的等身琉璃镜前揽镜自照。 陈潇潇凑近镜子,欣赏了一番自己领口的纹绣。 “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二十七世妇之一了,父兄中有一人可得四等子爵位,我和清茗倒无所谓,亲爹本就是公爵*。子爵嘛,又不能承袭,不过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已,倒是书禾家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等周家有了爵位,又出了个宠妃,旁人若想欺辱了去,必须得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承不承得起宫里的枕边风。 周书禾心里也高兴,嘴上却不饶人:“意思虽然不差,但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怎么就不太得劲呢?” 陈潇潇管她得不得劲,兀自在镜前扭来扭去,确认自己如花美貌后,施施然走到榻前坐下了。 陈清茗也在揽芳阁这儿,她虽新得了个“惠”的封号,却还是个宝林,神色不免有些郁闷。 “明明我是你们俩的姐姐,如今按照位分看却成了个妹妹。” 陈潇潇嘿嘿一笑,抬起屁股坐到她身侧挨着:“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妹妹,不如乖一点,来,叫声潇潇姐,我定会罩着惠妹妹,让你在这宫中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陈清茗被她噎得没话讲,抬头用眼神向周书禾求救。 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她能收了陈潇潇这妖孽。 周书禾却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眼神,故作自然地搬了个小墩子坐到她二人对面。 因为和陈潇潇这层姐妹关系,又和周书禾住在一个宫里,近亲近邻都占着了,陈清茗也时常来揽芳阁坐坐,在旁人眼里她们三人便是亲亲密密的好姐妹。 但周书禾知道不是的,至少她没有把陈清茗划到自己人的圈子里。 陈清茗性情温婉,却一直不怎么得宠,这次晋升纯粹靠熬资历。她分明是个公府里养大的小姐,即便是庶出,教养也应该比周书禾和陈潇潇好得多,却不知怎么的,被养成了一个温柔到柔弱可欺的性子。 但归根结底,她是个好人。 一个很快就要被愚昧的皇帝、助纣为虐的刘婕妤,和袖手旁观的自己,害得生不如死的好人。 和妹妹玩闹了一会儿,陈清茗敏锐地察觉到周书禾情绪莫名低落了下来,有些迟疑地凑到她身边。 “禾妹妹,你怎么不太高兴?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周书禾摇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兴许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天气潮闷不太舒服。” 这种拙劣的托词实在骗不到人,但陈清茗见她不欲多说,体贴地没有追问。 三人一起用了膳,陈潇潇嚷着要回去午睡,陈清茗听她煞有介事地说着午睡美容的话,也有些意动,便和周书禾告辞离开。 天色略微暗沉,一阵风和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屋外吹来,拂起陈清茗身上若有似无的异香。 周书禾猛的抓住她的衣袖,陈清茗疑惑地转回去,问了句怎么了。 “茗姐姐,”周书禾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她咽了咽口水,艰涩地说:“陛下赐的香不要再用了,那是……”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7节 后面半句话淹没在春雷乍响中。 “禾妹妹,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周书禾吐出一口浊气,一时间千头万绪从脑中划过,她缓缓松开手,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自那日在陈清茗身上闻得异香,周书禾每次见到她都心生不安,面上尚且能安之若素,可夜里的噩梦却不愿放过她。 这种情况在侍寝时更加严重,枕边之人编织着她最深重的愧疚与恐惧,可她自己却要伪做一份甜蜜坦率的爱,如此半月过后,周书禾迅速消瘦下来。 寄月心知她苦闷,却无从开解,一咬牙跑去找了祁遇。 “怎么现在才与我说?” 祁遇下值后先是去了趟南苑值房,取了暂存在那儿的小玩意,这才跟着寄月往揽芳阁走。 天色已晚,寄月提着灯笼给他照明,这几日她担心周书禾,急得一脑门子的痘,着实有些不太好看。 “娘子不让奴婢来找您,说是已经麻烦祁秉笔太多了,此事无关生死存亡,只是她自己心里那关难过,您监察院那头的事儿又越搅越大,每日没几个时辰的闲暇,不想扰得您乏累。” 祁遇脚步匆匆,有些含糊地自语道:“早跟她说过是我自己乐意。” 寄月没听到,便是听到了也当自己是个聋子,闭耳塞听一路无话。 天气越来越暖,暖炉炭盆明天就要收起来了,周书禾没让宫女跟着,自己一个人抱了炭盆蹲在院子里,点火把那本“白王妃传”烧了个干净。 该知道的已经全都倒背如流,这本册子不能久留,免得多生事端。 寄月带着祁遇走进院子时,周书禾正盯着炭盆里跟随微风扭曲挣扎的飞灰出神,一时不察被他吓了一跳。 “你是猫儿么?走路都没声的。” 祁遇笑了笑没回话,取了根附近的细枝,时不时在火里翻搅一下,让它烧得更尽。 等他走进了,周书禾才看到他领口里装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忍不住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压低声音拍惊扰了她:“还真有猫啊。” 这样做的时候,她手背上的肌肤无意拂过祁遇脖颈,细腻的触感带着烤火后的热意,他翻动火堆的手一僵,尽力维持住了镇定。 “这是南苑猫舍新生不久的尺玉霄飞练,才两个多月大,品相好,又天生不怕人,我想着你一直很喜欢这些小动物,抱来养养也不错。” 周书禾低头看它,不到半臂长的白色波斯猫,蓝眼睛粉耳朵,小小一只,连抬头都有些吃力的模样。 她一边轻轻挠弄小猫的下巴,一边和祁遇随意搭着话。 “你这人啊,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以前只知你晓得人的事儿,如今连猫儿的事都能信手拈来了。” 祁遇侧身看她“喵喵喵”地逗着小猫,摇头笑道:“刚入宫那会儿被分到了南苑兽舍,幸好你以前教我照顾过猫狗,才没有出洋相。” 盆里的书册烧得差不多了,火光渐熄,周书禾抬起头,有些得意地皱了皱鼻子。 “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感谢我,当初要你摸摸小猫你还不乐意呢,说是什么小孩子、妇人和纨绔子弟才喜欢的东西,后来怎么着,不还得靠我?” 祁遇闷笑着称是,费心奉承了她一番,周书禾这才作罢。 灰烬被风卷席而上,火光从两人脸上退去,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子慢慢隐没,祁遇放下铁钳,拍去手上尘灰站了起来。 “想不想去散散心?” “去哪儿?” 祁遇没有立刻回话,伸出小臂方便周书禾抓着起身,神神秘秘地买了个关子。 “一个你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关于妃子的父兄能得爵位这件事,虽然查了点资料,但本质还是瞎编的,架空啦,不要在意啦~ 浅谈一个恋爱 第28章 大逆不道 事实证明,所有人对异性自以为是的了解,都要被打上一个问号,即使是再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 周书禾踢开脚边的一块雨花石,又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方才差点绊倒她的瓦片,冷笑一声。 “别说,我还真没想到宫里居然还有这么富有野趣的位置,我挺喜欢的,没阴阳怪气,也没在讽刺你,真的,就是佩服你能找到这块地界。” 祁遇一手提灯,一手抬臂给她个抓握的地方,干笑着没敢说话。 上月册封礼后,皇帝想起去年祁遇跟他提过妃嫔晋升宫殿整修的事儿,他其实挺乐意给自己喜欢的妃嫔送些赏赐,可这次晋了十余人,一个个都去新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后干脆都不修殿了,直接新建一个小花园,人人都能用,福泽众妃嫔。 这里便是那新建的迎春园的。 内官监的人在前日就说这正园子已经可以请娘娘娘子们来赏花了,祁遇派来打听的小寺人也说修得漂漂亮亮,可独独他想给周书禾看的西侧门却尚未完工。 有点尴尬。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温声道:“周娘子小心脚下,这边地上还未铺平,前头再往右走就到了。” 周书禾哼哼两下,不理他,左手抓住他的小臂往前走,右手把刚得名的小猫“大白”抱在怀里。 夜凉如水,残道两旁伸出几株春枝,灯笼映出橙红色的火光,分不清那枝头上长的是红花,还是被染红的粉白。 事实证明,不管祁遇是否能完全理解周书禾,至少他会记住自己对她做出的每一个承诺。 比如在这个迎春园里,立着的一架刚漆了红的秋千。 春夜风不止,绳子牵着木板随春风轻轻摇摆,怀中的猫儿嫩嫩地叫了一声,把周书禾的前胸贴得暖暖的。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好像看到了曾经憧憬过的未来。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湖祥县许多平常人家的寻常日子,只是人长大之后各有各的颠沛,少年时那条按部就班的路,在无数个背井离乡不能寐的夜晚,渐渐成为最好的未来。 就比如在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踩着秋千迎风飞起,粘人的小狸奴失去了主人的怀抱,在一旁不甘心地喵喵叫着,祁遇本来坐在屋里读书,但被这叫声扰得看不进去,不得不合上书本,过来抱起猫儿哄。 她一定会嘲笑他,因为他抱猫的姿势总是别扭到好笑,她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认识一个在猫犬舍里做过活的祁遇。 这个祁遇走上前去,恭敬地引她向前。 “我请内官监的人在西侧门留了块地方,闲来无事做了只秋千,这边不算在正园子里,得绕几个小道才能找着,平日旁的娘娘和宫人不会来,算是人迹罕至,娘子可以坐在秋千上散散心。” “另外西侧门外头又连着太极殿侧门,这秋千我特地扎得高些,荡到高处比迎春园的矮墙还高上许多,若陛下经过此间,定能看到您在此处行半仙之戏。” 一番话点到为止,意思却很明了,这是给她周书禾争宠用的。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方才看到这架秋千时心头的悸动转瞬冷却,她冷静下来,略微颔首。 “多谢。” 祁遇愣了一下,看出来她不太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搜索枯肠半天,冒出句不尴不尬的:“周娘子客气了。” 周书禾走到秋千旁坐了下来,头依靠在一侧的绳子上,轻轻撸着怀里小小的大白。 “是寄月跟你说了什么么?” 祁遇跟在她后头,也走到了秋千旁,手里的灯火再一次驱散晦暗:“寄月姑娘说,你好像在因为惠宝林的事而伤心。” “也不能说是为她伤心吧,”她认真思索片刻,“我没有把她当成朋友,也一点都不想冒险去做舍己为人的事,我想让自己活得更好,只有这一点从来没有动摇……” 她看着那烛灯,声音就要飘散在轻烟里:“但我是有罪的。” 她现在思绪很混乱,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明晃晃的虚伪、伪善,和道貌岸然。 祁遇半蹲下来,平视她躲闪着不看他的双眼,仔细斟酌了语气,一字一字慢慢地开口。 “你不要这么想,世上确实有一些圣贤英雄和豪杰,面对不仁义之事能站出来、遇到受伤害的人会去拯救,不顾生死勇于牺牲,这值得所有人敬仰。但不够勇敢善良的人……也远远称不上有罪吧。” “袖手旁观不是罪么?”周书禾问。 祁遇背靠在秋千架上席地而坐,突然换了个话题。 “你还记得在湖祥牢房里时,我提过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么?当时我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后来才慢慢想明白。” 周书禾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她的确记得当初他要报答的“一饭之恩”。 “我当时还不认识陛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没见过祁徽之,只偶尔听父亲抱怨他从来不管家族,骂他是个白眼狼。” 祁遇笑了笑:“后来我家里受到牵连,父亲母亲和姨娘都非常憎恨他,但我觉得,这固然是因为祁徽之狂妄不逊,可真正下令株连九族的是陛下,以缘坐定罪的是越发严酷的律法。” “秦时变法定律夷三族,本就是残暴酷烈之行,后人拿着仁义之书,却越发残酷,三族、五族乃至如今九族,如此行径并非是惩治有罪者,仅仅是为了让动摇皇权统治的人失去所有亲朋,杜绝其报复的可能。” “所以后来我慢慢发现,坐在最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的,是一个如此残忍酷烈却又时刻怯懦惶恐着的人,他被称为天子。古往今来一定还有许多个与他相似的天子,才会有这些越来越暴虐的刑罚。” 春夜月色朦胧,宛如轻纱缭绕着花树。周书禾依靠在秋千上,第一次认识到祁遇的大逆不道,究竟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在他这双好像随时可以轻易跪下的双膝之上,是一颗不尊天子,不敬皇权,蔑视尊卑的反叛之心。 “天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天子也会有罪。”他面上也还擒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甚至恰恰是那黄袍、龙椅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它们所带来的不被约束的权力和不配执掌这些权力的人,才是许多罪恶的根源。” 在那条通往北境的漫长而又漫长的流放之路上,祁遇认识了许多以往从未接触过的人。 如果他还是一个少爷出身的读书人,一路进士及第,做官再走仕途,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深入接触到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但或许是命运使然,家破人亡的逆贼族人遇见了他们。 其中有一位老者,他的儿子被官宦人家的少爷纵马撞死,知县说他看错了,拉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仆役,说这才是撞死你儿子的人。他不甘心,想去州府敲鸣冤鼓,可还没出县城三里地就被人套了麻袋关起来。两月后那少爷又惹了祸事,而这次被推出去顶罪的人成了他。 另一位是个年轻人,他的父亲老而行恶,见他妻子貌美竟想要逼其通女|干,妻子向他求助,可他素来重孝,又想着家丑不可外扬。直至妻子一头撞死在柱上,父亲又犯了谁都掩盖不了的恶事,最后举家下狱,一人凌迟数人徒流。* 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她的丈夫想要强占一名贫家女子,女子不从,被他一时气急殴打致死,又杀人分尸埋在家里。后来妇人在家中意外发现尸首,惊慌之下报了官,丈夫死罪难逃,可是妻告夫,虽属实,按律仍须徒刑二年。 祁遇眼看他们哭泣、哀求,最后归于一片如出一辙的麻木。他们中有人无辜、有人有罪,可无论是谁都罪不至此,真正罪大恶极的不是他们。 是尊卑贵贱。 是宗族礼法。 是夫权父权。 是天子为御下而大肆宣扬的那些仁义道德。 “小禾。”祁遇的声音轻得仿若叹息。 春风带来玉兰花连绵的清香,她听见已经有一生一世都未曾被他唤起的名字。 “你从未害过谁,想要好好活着是没有罪的,但若说谁有罪……” 他没有把这句话讲完,人和猫都没有再出声,便只剩下秋千还在吱呀吱呀地晃着。 作者有话说: 祁遇: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案子原型乾隆年间的赵成赵友谅。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8节 第29章 恭谦 大白满三个月的这日,正是三月三上巳节,帝后携三品以上的高位妃嫔出宫祭黄帝,祁遇也跟着皇帝一块儿去了,周书禾闲着没事儿,给大白补了一个迟来的纳猫礼。 照看猫舍的寺人张欢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从寄月手中接过糖和茶叶,又递过去一张按了大白娘亲爪印的纳猫契,思虑再三,小心开口提醒她:“元才人,宫里的猫儿是不需要再行纳礼的。” 在宫外,人买卖牲畜都要签订契约,独独买猫的契约被称作聘书,和男人纳妾一样,得正正经经下了礼才算规矩人家。 礼也有讲究,若纳来的猫儿是旁人家猫所生,就要给养猫的人送上喜糖和茶叶;若纳来的是野猫,则要给那便宜丈母娘献上一串小鱼干。* 可这规矩在宫里是不能做数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猫儿自然是陛下的猫,可若是把纳礼给了皇帝,且不提这事有多荒诞可笑,单是这个从属关系也是乱做一团。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纳猫之人不也是陛下的人么? 周书禾满心想要给心爱的大白办一场羡煞旁猫的纳礼,才不管这些,亲自熬糖煎蜜做了喜糖,又拿上皇帝新赐的贡茶和自己做的小鱼干,巴巴赶来了猫舍。 此时她正蹲在地上,拿着小鱼干给大白的阿娘和兄弟姐妹们一家子喂着吃,闻言没理陈欢,兀自跟大白说着话。 “大白大白,千万不要听旁边那个人瞎说,旁的小猫有的礼,咱们也必须得,不光得有,还要比旁的小猫更有排场,我就是独宠大白一猫。”她边说着边摇摇小猫的爪子,“是不是呀,大白。” 张欢哭笑不得,只得退去一边候着了,半晌后冷不丁说了句:“您真是和祁掌印说得一样。” 周书禾微微一怔,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您是很好的主子,打心眼里把我们这些奴婢们当成人来看。” 周书禾微微一顿,没有回应,低下头把身上所有的猫粮都抖了出来给大白娘亲,抱着大白起身。 “走咯,过两日‘回门’,我再带些牛乳来看你们。” 张欢闷笑一声,行礼恭送元才人离开。 行至半路,寄月探头看了她好几眼,试探着说:“娘子,你是不是又不高兴了啊?” 周书禾撇撇嘴:“你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么?” 寄月乐了,嘿嘿一笑:“您这么一说就是真不高兴了,可为什么呀,张管事不是说祁秉笔说您好话了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周书禾想了想,组织语言:“我只是现在才发现,以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原来比我想象中要慎重得多。” 比如这样一个看似恭谦,实则目无尊卑到了狂妄地步的人,唯独在她面前蜷缩起来,真正把自己放在奴婢的位置上,认为被她当成人来看待便已经是“很好”了。 可周书禾明白,祁遇的卑微绝非来自世俗对阉人的鄙薄而产生的自罪,甚至不全是因为与她身份云泥之差带来的自卑。更多的,是为了给她和他自己,划开一个清晰明了的天堑。 而他这样做的原因,在宫中重逢那日便已经被双手奉上。 ——“和奴婢走得近了对娘子不好。” 当初她以为这个“不好”说的是祁遇敏感的身份,这让他在宫中如履薄冰,也容易让与他相近的人蒙受帝王猜忌。 可实际上,即使是和皇帝一起长大的万敏,都不一定能如他这般精准地揣度帝心,敏感的身份甚至可以成为他被信任的理由,这种“不好”其实很轻易就可以被他消解。 所以真正“不好”,是“走近了”这件事本身就对她不好。 春光灿烂,树影斑驳,周书禾一边走着一边拔弄小路两道的灌木丛,心里想着事儿,闷闷的不是滋味。 她想得很清楚,明白两人要走得近了,她若还想去爱他,她会痛苦,这对她不好;若她不愿再爱他了,她会愧疚,这对她也不好。 越了解现在的祁遇,越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能越真切感受到,他是在多么慎重地爱着她。 周书禾以前甚至不敢想起“爱”这个字,如今却可以平和许多,或许也正是祁遇给她的这个距离,让她能够有爱,也能够忍,可以有愧,亦可以平。 怀里的猫儿打起呼噜来,她低头轻轻捏她的爪子上的粉色肉球,在这软软弹弹的触感中,又突然觉得如此也好。 太阳正当头的时候,周书禾刚好回到揽芳阁,放下熟睡的大白,带上寄月去了宜和宫的小厨房。 宜和宫的小厨房和别宫不同,因为周书禾时常爱自己做些吃食,也时不时送去给皇帝吃,几个月下来皇帝记住了她这个爱好,派人把小厨房扩建了几倍。如今虽还叫厨房,却俨然成了一个靠近灶台的小殿,平日里饮酒小聚再适合不过。 今日是陈清茗二十岁生辰,约了周书禾和陈潇潇去小厨房一起用午膳。 其实她并不想去,可实在抵不住陈潇潇盛情相邀,又担心这般态度无端引人生疑,最终还是应下了。 刚踏入小厨房的门槛,就见陈潇潇提着裙摆,一脸惊慌的从里间急行而出,周书禾连忙拉住她。 “怎么了?” “书禾,”她抓住她的手,像是溺者抓住浮木,“清茗不见了,我去了望云轩,她宫里的人说她带着两个宫女来了小厨房,可小厨房里没有,路上也没有,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 周书禾微微一怔,脑中飞快转动,她还记得陈清茗初次得到皇帝赏赐的归云处,是在自己承宠那日,也就是去年的腊月二十二日,今日是三月初三,而在那个天子深信的方子里,她需要被那归云处泡上九九八十一日才是最佳,也就是说…… “怎么会!这应该是十日后的事啊,更何况陛下和刘婕妤今日都不在宫里,谁会带惠宝林去用药?” 周书禾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寄月。 后者又是惊慌又是不解,看着周书禾和对面的陈潇潇,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些什么。 她面色唰地一下惨白,连忙跪下:“请才人娘子赎罪,奴婢方才饮了酒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 说罢她又一下一下磕着头,皮肉敲打地上坚硬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但陈潇潇已经知道了。 “原来如此,主谋竟然是陛下,难怪你不敢说。”她突兀地微笑起来,反手扣住周书禾,像是捕食者抓住猎物。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陈潇潇的贴身宫女合上小厨房的门,白着一张脸,同手同脚地走回她身后。 屋外艳阳高照,日光被紧闭的门窗关在外头,陈潇潇松开周书禾,回头看了一眼夏时。 “你别紧张呀,这有什么大不了,你看书禾都没有害怕呢。” “即使我知道了那些秘密,准备把这个费尽心机保全自己的人拉下泥潭,她也都没有在害怕啊。” 作者有话说: *参考网络文章《古人撸猫的仪式,比纳妾还复杂!》 第30章 冤孽 那尊“天意狰狞”的石像静静注视着祂的儿女,丽娜哈尔行了午间的最后一拜,起身离开。 三月初三,帝后携三品以上妃嫔去行宫祭拜黄帝,然而柔嫔是外族人,不信炎黄二帝,皇帝又向来敬重她的天父,每次她假借身子不爽不去行祭,皇帝也都同意了。 侍女阿依木跟在她身后,沉默得像是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柔嫔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笑道:“本宫还记得你当初说,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如今怎么就乐意冒险了呢?” 阿依木兀自沉默,好半天才轻声开口:“奴婢也多活了这十几年,虽然还不想死,但也足够了。” 柔嫔非常喜欢这句话。 人间满目污浊,人心欲壑难填,却还是令人贪恋惹人爱怜,然而此刻她心中虽尤有贪欲,却也没什么能去阻止她今日要做的事了。 她——或者说她们,她们要趁着皇帝和刘婕妤不在的时候,一把火烧了那个培养三尸艳虫的暗室。 云归处是柔嫔编造的香方,方子和用量皇帝自己都有,事到如今即使把真相告诉他也不会被相信了,她们想让这宫中不要再添冤魂,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三尸艳虫,只有这样才会让皇帝暂时停下脚步。 即使只是缓解一时也好,风已经带来了种子,她需要时间来护佑种子慢慢长成。 “其实我还是挺想活下来的。” 宜和宫暗室外,柔嫔掰开花坛边上的机关,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在机关门打开时发出的低沉翁鸣声中,阿依木接上她心中所想的后半句:“但死了也没什么。” **** 宜和宫小厨房,陈潇潇提前准备好的迷香正静静燃烧着。 周书禾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用以听清陈潇潇的长篇大论。 她还记得在储秀院那会儿,旁的秀女不耻陈潇潇出身勾栏,又忌惮她乃国公府嫡女,不愿相近也不敢相轻,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和陈潇潇玩。 许多次,她们躲开严厉的教习嬷嬷,偷偷拿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翻看,摇头叹息着话本里的坏人们,不明白他们怎么都爱在得逞前突然话痨起来。 “大概是因为谋划了那么久,心中既得意又寂寞,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吧。” 那时的陈潇潇是这样说的,周书禾亦深以为然,而如今她狼狈地撑着桌子,抬头看陈潇潇喋喋不休的样子,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她确实是觉得寂寞,也的确想与人分享,可她掏心掏肺说着自己所有的感受,她说我不可以再让清茗受到伤害了,随便你周书禾怎么看我,我就是背叛你了。 于是周书禾明白,她说这些话,是在乞求她的原谅啊。 “书禾,”陈潇潇拿出一枚三尸艳虫丹,缓缓走近她,“你想自保当然没什么不对,但我觉得,我想保护清茗的心也一样无罪。” 周书禾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迷蒙间终于支撑不住药性一头栽了下去,在晕倒在地的最后一瞬间,她看到被陈潇潇藏在木柜后面、倚靠在墙边的,同样被迷晕的陈清茗。 在周书禾看来,陈家姐妹的故事像极了她当初和陈潇潇看过的江湖话本,里面有一句她俩都很喜欢的判词。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承平七年元宵夜,四岁的陈清竹怂恿六岁的陈清茗和她一起,甩开父母和家丁,偷偷前往父母不允许去的河边看灯。 华灯映水,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江上。陈清竹是个玩心很大的孩子,顺着江岸往远方跑去,直到月上中天人群散去,陈家的人没有找到她。 国公夫人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执拗地认为这是年仅六岁的陈清茗故意陷害,因而在内苛待她,在外污蔑她的名声。 陈国公怜惜妻子癔症,对此视若无睹,甚至连陈清茗的姨娘林氏被活活饿死,也未曾有过丝毫愧疚动摇。 至于陈清茗本人,或许是因为事发之时还太过年幼,再加上通房丫鬟出身的姨娘那深入骨髓的奴性,在嫡母的怨恨苛责与父亲的冷眼漠视之下,渐渐的,就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或许这一切正如他们所说,是她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故意让陈清竹消失在了灯火尽头。 所以妹妹走丢了是她的错,被人鄙夷斥责是她的错,姨娘惨死亦也是她的错。 她生来就是有罪的。 只有陈潇潇,带着关于那个元宵夜的隐隐约约的记忆归来,还记得她没有罪。 所以她想对陈清茗好一点,让她能活出个人样来,以此稍稍弥补父母以及她自己,对陈清茗造成的伤害。 为此,就算伤害其他人她也无所谓。 陈潇潇手里拿着三尸艳虫丹,蹲下身子,注视着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周书禾,喃喃自语:“虽然即使把你推出去,也只能给清茗争取一点时间而已,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把毒丸送入她口中。 周书禾在昏迷中恍惚做了一个梦。 准确来说也算不得梦,不过是前几日在迎春园的秋千那儿,和祁遇商讨着如何救下陈清茗时的回忆罢了。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19节 在那夜的星河与微风中,她说:“即使这不是我的罪,我也想要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即使最后还是失败了也没关系,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想要过好日子,不仅仅要活着,也不只要吃得好穿得好,我还要睡得了好觉,对得起自己。” 祁遇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弧度,说:“好。” 于是第二天,他再次去了柔嫔的延禧宫,探知了三尸艳虫丹所在,入夜后又派会武的亲信潜入宜和宫暗室,将那枚唯一的成丹调包,换成了一颗糖丸。 “天子毕竟是天子,谁都没办法制止他,但这枚假的毒药,或许可以为惠宝林带来一丝生机。” “陛下已经指派好‘布阵’的亲信武寺,其中有一人曾得我恩惠,答应我在‘祛邪’前迷昏惠宝林,并且给她敷上麻沸散,以此熬过疼痛。” “只最后四十九日的放血,能不能活就要看天命了。” 周书禾当然不知天命会如何抉择,但在迎春园那夜,她一念之下所做的微小的改变,让今日的她即使在昏迷中,也能尝到一颗糖丸在口中化开时,清清甜甜的果香。 **** 丽娜哈尔从怀中掏出一张火折子,蹲在刚刚铺了引线的地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我开始了?” 阿依木叹息道:“您都说了三遍了,再犹豫皇帝他们都要回宫了。” 她回头瞪了她一眼,一咬牙一跺脚,眯着眼睛点燃了火线。 “等等——”阿依木惊呼,“您看这个盒子,里面装的应该是一颗成品的三尸艳虫丹,不知道是掉在哪里还是被人拿走了。” “……” 丽娜哈尔静静地看着看着被飞速引燃的火油,在唰的一下升腾起来的火焰中,沉默地转身。 “但凡你早说一息的时间。” 在火油的助燃下,暗室里木质的桌椅很快就燃烧了起来,两人拿出准备好的湿布巾蒙在口鼻上,细细寻起那枚毒丸。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是被祁秉笔拿走了,毕竟他也知道这间屋子在哪里。”丽娜哈尔正弯着腰检查附近边角,在火焰炙烤下生无可恋。 阿依木点点头:“确实,但是皇帝陛下很聪明,暗室毁掉之后,他自然会想到留在宫中的我们,比起被他在盛怒之下不知道处以什么极刑,奴婢觉得,在这里被烧死也不是不行。” “好吧。”丽娜哈尔不可置否,耸耸肩站起来,抬起脚准备换一处继续找。 一阵细微的齿轮运转声响起,她回头,发现方才踩踏的地方凹陷下去,机关的咔嚓声从脚下开始,逐渐蔓延到最里面的墙边。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在飞扬的灰尘之后,墙面自中间向两边收拢过去,丽娜哈尔和阿依木停下手上的动作,对视一眼,又望向墙的那边。 “潇才人,好巧。”身后是游蛇一般飘摇的火光,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又看向昏倒在地上的周书禾,和方才靠着墙,在墙壁打开后也跟着倒在了地上的陈清茗。 “还有元才人和惠宝林,这里好多人啊。” 作者有话说: *出自陈世骧先生1966年致金庸的一封书信,是对《天龙八部》的评论。 第31章 烈火 黑烟缭绕, 烈火冲天而起。乌云如一团聚拢的轻烟,抖落一场轻盈而又绵长的细雨。 周书禾被浓烟呛到,咳嗽着醒来。 陈潇潇点的迷烟药效很好, 此时她虽然已经清醒,浑身上下却依然透着一股绵软无力, 就连刚才的几声咳嗽,都像是要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感官慢慢回笼,被火舌舔舐过的空气带来难以忍受的闷热, 周书禾感觉自己像是被谁搂抱在怀里似的,她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眼前的这个人。 是祁遇。 好吧, 又是祁遇。 即使在现在这样紧张的危机中,她也不禁为这样的巧合而感到惊异。前世今生,每一次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走到末路了, 都会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遇见一个祁遇。 这好像是命运使然, 又好像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正因为他的心神总是遥遥牵挂着她,他的眼睛总是远远注视着她,才能在她每次真正跌倒之前奔她而来。 周书禾不知道祁遇这次又是从哪里得知她处在危险之中的,祭祀黄帝的行宫坐落在京郊,那里当然不远, 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赶来的。 浓烟滚滚, 浊气从口鼻漫散到四肢百骸,周书禾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来,让她思考这些实在有些为难。 她停下思考, 轻声哼哼着, 下意识在这个让她觉得安全的怀抱里拱了拱。 一根横梁耐不住灼烧, 在清晰的断裂声中弯折跌下,祁遇连忙抬起手臂挡了一下,骨头应声裂开,皮肉被烧成黑炭的木头燎伤一片。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走出去”这一件事上,连身上的痛觉都像是暂时消失了一样,怀中人微小的动静同样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祁遇已经非常疲惫了。 暗室里的烈火顺着木质桌椅往四周奔袭,小厨房很多东西都是新建的,一般宫殿里会摆放的吉祥缸还没有注水,他没有办法救火,只能在身上泼盆凉水,带着几个亲信的手下冲入火海救人。 走在前面开路的谭湘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谭湘是个会武的练家子,但此刻行走在火海里,身上又背着晕死过去的陈清茗,难免被挂了几分彩。 而祁遇莫说会武,要是比起硬力气来,便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恐怕都可以撂到他。毕竟人无完人,他练的是头脑上的功夫,虽然算不上四体不勤,但在体能上终归还是逊色了些。 烟尘滚滚而来,祁遇感觉自己的肺腑里像是有把火在灼烧,但即使五脏六腑都被火燃尽了,他也要带着周书禾出去。 什么都不能阻挡他救他。 前世的周书禾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监察院那个前任都督祁遇已经死掉了好多年,连墓碑都被风雨侵蚀,骨头尽数烂在了黄土里时,她才在一个有着美酒与圆月的中秋夜,隔着漫长的时光,隐隐约约触及到他的真心。 那是一枚残损的玉佩,从醉酒的伙计刘贵怀中跌落。 她捡起它,抚摸玉佩下面退了色的破旧穗子,轻声问到:“这是什么。” 刘贵一愣,被酒气熏染的头脑猛然清醒,支支吾吾半晌,最终在周书禾执拗的目光中败阵下来。 他告诉她,这是祁都督的珍物。 在十几年前的宫廷斗争中,祁遇利用万敏的权欲和天子的多疑冷酷,以皇帝特许给万敏的先斩后奏之权离间这对主仆,自己登上司礼监掌印和监察院都督之位。 与此同时,得知周家出事后被他派去寻人的手下,带回了外嫁随丈夫南下行商的周书禾的消息。 就是这枚玉佩了。 据说是被一位长相和他给的画像一样的年轻妇人拿去典当的,说典当也不恰当,不过是在漫长的逃难路上,这个曾经尚且富裕的人家,不得已贱卖自己的金银珠宝,以换得一点点口粮的过程罢了。 那时,祁遇摩擦着玉佩微微颔首,什么都没有说。 而在第二日下朝后,他跑去养心殿,当着皇帝的面演了一出声泪俱下。 他说南边的朱玉旧党怨恨天子,勾结南蛮百越族入侵大宁边境,而朝臣们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只不过是他们同情朱玉残党,不忍天下士族再陷杀伐的托词罢了。 皇帝大怒,决定不可姑息养奸,在祁遇的劝说之下给他监军之位,派他前去南方平乱。 当时刘贵还是祁遇的门客,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气疯了。 “祁都督,您是一时没了对手,觉得自己大权在握以至于被冲昏了头脑么?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知道,他现在可以被您激怒去憎恨朝臣,一时意气给出兵权,明日也可以被朝臣说动去怀疑您。” “您最大的优势是比谁都更近天子,能左右陛下的想法,还有就是在陛下看来您无实权,无法动摇他的地位,所以他才愿意信任您。” 刘贵连礼都来不及行,冲到他面前就是一顿唾沫横飞。 “而现在呢?您本就出身御马监,多的是兵马上的人脉,根本没必要再揽兵权,可如今要带兵监军南方,就是走了明面上的实权,又和皇帝相隔几百里。您不是士族大家,没有族亲在朝中斡旋,现在这是要怎么样?争取把脑袋往断头台上送么?” 祁遇掏出一方手帕,有些嫌弃地擦去自己面上的唾沫星子。 刘贵心虚了一下下,他再怎么亲信,也对祁遇偶尔犯洁癖时的六亲不认怵得慌。 谁知祁遇跟心情很好似的,顶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问他:“刘贵啊,我记得你欠我一条命,现在还作数么?” “当然,”他有些疑惑,“怎么?要我去刺杀皇帝么?” 祁遇摆摆手,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又不是叫你去送命,我只是想让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你方才说的我都明白,只是确实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此次一去再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人品好、有本事、无妻无子的。” 他上下打量刘贵,补充道,“还长相欠佳。” “???” 祁遇见他满脸问号,体贴地解释了一番:“也就是说,如果出现特殊情况有这个必要的话,你可以娶她,如果没必要的话……嘿!就凭您这尊容,她也不会爱上你。” 刘贵微微一愣。 即使是月余前击垮万敏登上高位,私下庆功宴的杯光斛影中,他也未曾见过祁遇这样的表情,比欢欣喜悦更甚,让这个人恍惚间真的像一位二十啷当岁的普通青年人,爱带着些促狭的兴味揶揄他。 刘贵沉默片刻,轻声问:“你说的她是谁?” 那种类似促狭的神情一点点从祁遇脸上褪去,他垂眼笑了笑,从怀中拿出那枚玉,轻轻摩挲着。 “她是我以前的未婚妻子。” “这原先是我的玉佩,后来送给了她,如今又是我的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别误会,它还是属于我的,只是我不知道还能交给谁保管,你帮忙收着吧。” 刘贵沉默片刻,点点头,慎重地收起这枚玉,随祁遇一起离京,后来又陪周书禾留在了南方。 此后十余年,那家名为一点堂的点心铺子从南开到北,最后在京城也设了分店。其中很多次,他的东家作为无夫无子的寡居妇人遇到了一些困难,后来还收养过一个孩子,但她没有想过还要嫁给谁。 这一年的中秋团圆夜,北狄的铁骑从边境长驱直入,百姓流离失所,大宁王朝危如累卵,而在尚未被战争波及到的京城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周书禾把遗失多年的玉佩收到怀里,回屋睡下了。 第二日,刘贵在京郊祁遇的碑前找到了她。 碑上放着一块玉,玉还是残玉,穗子却被人端端正正地编好,还在结穗顶端绑了金丝。 而编织玉穗的人倚靠在碑旁,陷入长长的沉眠。 路途遥远,有人总是记不得要珍重自己,她得去提醒他,最好还要骂骂他。 其实她一直都很想再抱抱他。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余火 将带出来的周书禾几人交给太医, 并得出无甚大碍的结论后,祁遇才慢慢静下心,琢磨起今日这件事来。 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一下伤口, 再去向皇帝复命,解释自己提前离开行宫的原因。 宫中有规定太医不可为奴婢诊治, 但大宁一百余年,许多规矩早就沦为一纸空谈,只是祁遇给自己树立的是个谦逊的形象, 这会儿人多眼杂的,他又谨慎惯了, 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便叫了身边粗通医术的寺人随便弄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0节 谭湘:“……” 祁遇见他半天不动,有些疑惑:“怎么了?” 谭湘:“是这样的祁秉笔, 奴婢在做兽医方面确实有一定造诣,可谈到治人就欠缺些信心了, 如果一定要奴婢来的话,就只能按照治兽的手法给您包扎了哈。” 祁遇不耐烦地嗯了声,把手臂伸过去:“随你,但别包厚了,我待会儿还得去面圣,不可失仪。” 谭湘不得已, 找太医要了纱布、金创药和烧伤膏, 运用自己纯熟的兽医技巧给他包好,又小心翼翼地嘱咐道:“祁秉笔,等闲了最好还是出宫找个正经大夫给您重新弄弄, 奴婢这一手实在是……差了点儿意思。” 祁遇胡乱点点头, 带着几个没挂彩的小寺人, 迎着细雨匆忙前去养心殿。 皇帝今天心情很好,一场及时的春雨缓解了京畿的春旱,若无大碍,今年又会是一个丰年。 祁遇进殿时,他正听着绵绵雨声,在临摹东晋书法家王逸琅的行书,一般这个时候祁遇绝不会打搅他的闲情逸致,但今日不同,他调整好一副惊慌沉痛的表情,屈膝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了下去。 “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眉头一挑,放下笔,一旁侍立的寺人正是祁遇的同屋袁显,他向来会伺候人,连忙拿过一旁的帕子给皇帝擦手。 “怎么了?”皇帝挑眉,“方才朕还在问皇后派你做什么去了呢,她答得含糊,只说尚未定论,不想扰了朕心情。这会儿你倒来禀报了,说吧,倒底是有什么事?” 祁遇把今日的事迅速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因为废太子的恩情和师傅万平的关系,入宫以来他一直能算得上半个坤仁宫的人,同皇后宫里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友好态度。 在升为秉笔之后,他更是作为桥梁打通了皇后和司礼监的关系,在嘉贵妃——不,在皇后故作姿态,陪着宁王向皇帝的求情后,现下已经被贬为嘉嫔了——一事上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与此同时,皇后还给了他一件特殊的任务。 在必要的情况下,护周氏平安。 祁遇很轻易就能猜出皇后这样做的理由,她虽然并非潜邸旧人,未曾见过先白王妃,但作为京中贵女,多少都听过当年二十三皇子的这庄荒唐事,入宫前也定然有人教过这些潜邸秘事。而周书禾入宫后盛宠不断,皇后把心思放在她身上,想借她之手打压嘉嫔也是自然而然。 瞌睡来了正巧有人递枕头,既然皇后有言在先,那他偶尔去周书禾宫里看看,也算是走了半个明路,用不着再额外小心。 而这次提前回宫,也正是皇后给他下的令—— “柔嫔前几日派人收了些硫、硝和碳粉,说是要放烟花纪念天父诞辰日,皇帝对她的信仰一向纵容,但本宫还是留了个心眼,一直派人看着。” “方才宫中来报,常年称病不出的柔嫔突然出了门,正往宜和宫方向走。本宫心中不安,可这会儿身边也没什么得用的人,你且回宫看看,无事最好,倘若出了事,记得你对本宫的承诺。” “旁的便罢,元才人万不能有闪失。” 有些事皇后也只是一知半解,祁遇却恰好能窥得全貌。 比如柔嫔心中早就快要遏制不住的自毁欲、刘婕妤放在宜和宫暗室里的三尸艳虫丹、同暗室一墙之隔的宜和宫小厨房,以及今日要在小厨房小聚的周书禾三人。 这些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祁遇面色唰的一下惨白,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表情全数垮塌,可他没有闲心想自己是否失态,连礼都未行全,便匆匆起身点人,翻身上马奔回皇宫。 * 现在倒是有这个闲心了。 祁遇一边暗自琢磨皇后当时的神色,一边笔直地跪在地上,回答着皇帝的问话。 “回陛下,柔嫔娘娘称病,皇后娘娘不放心,便派奴婢带初晴姑姑回宫看看,可谁知柔嫔娘娘去了宜和宫,又突发一场大火……” 他顿了顿,伏低身子,埋首把头磕到地上:“柔嫔娘娘和潇才人被卷入火中,如今已经没了,奴婢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降罪。” 在柔嫔转身踏入火海前,已经将今日种种简单说给了祁遇听,他并不意外柔嫔的决定,对陈潇潇所为也没什么感慨愤恨。 事有轻重缓急,他得先把周书禾带出来。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陈潇潇竟自己服下了毒药,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虽然祁遇本就没打算救下这个想要谋害周书禾、还知晓了许多不该知晓的内情的人,但她如此行径,亦是祁遇没有想到的。 当然,他也并不在意。 假如周书禾还醒着,或许会明白陈潇潇的意思,她想救陈清茗,却也愿意为周书禾偿命,就像周书禾前世遇到的许多人一样,她对她不好,却又坏得不够彻底。 然而此时看到陈潇潇的是祁遇,祁遇并不在乎旁人。 所以他只是怀抱着周书禾,抬腿从陈潇潇身侧跨了过去,就像跨过附近一只禁不住烈火,倒塌后拦在了地上的椅子。 没有人会知晓她的心意了,无论是周书禾还是陈清茗,祁遇只会告诉所有人,潇才人运气不好,意外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成王败寇,无甚好说。 而对于皇帝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三尸艳虫丹。 “什么!?”他面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祁遇身前,“你说柔嫔死在了哪里?” “回陛下的话,柔嫔娘娘去了宜和宫,意外遇到大火,火势又蔓延到了宜和宫小厨房,元才人、潇才人和惠宝林都在。奴婢没有救下柔嫔娘娘和潇才人,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祁遇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面孔藏在恭谦的体态之下,隐去了眼神中的冷然。 若想要把某件事一笔带过,添加细节论证是最愚蠢的行为,最好的方法是抛出旁人更在意的其他事,人的注意力在此地,自然就会忘记彼方如何了。 在祁遇口中,最重要的是柔嫔、宜和宫暗室和这场熊熊烈火,而周书禾俨然就是一个无辜路过的倒霉蛋,不存在什么恩怨,也不晓得什么内情,云归处和三尸艳虫丹对她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所以在祁遇的阐述里,周书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也不会让皇帝猜忌生疑。 而等皇帝把柔嫔与宜和宫的大火联系起来,稍后再去问问皇后,知晓硝石和炭粉的存在,接着再去想想圣教的教义,或者只肖在脑中随意联想一下柔嫔近日可否有异样——有没有都无所谓,只要他想,祁遇定会帮他查到他想要的“异样”。 届时,皇帝便会给自己圆好一个完整的真相。 对于祁遇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潇潇在那场大火中死去,三尸艳虫丹被尽数毁掉,再想炼制又需要时间,而真正杜绝归云处危机的方法,其实他早就想到了。 正好也是需要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刑罚 对于祁遇而言, 要说今日之事还有什么不圆满的,就只有自己在皇后面前的表现,那时他没有控制好情绪, 实在惹人怀疑。 不过皇后的立场在这里,即使心中有疑, 也不会主动生出事端,所以他并不担心。 然而皇帝陛下却失去了他珍贵的三尸艳虫。 祁遇伏着身子把头埋在地上,看不到皇帝满面狰狞, 原本浅淡的几条皱纹,在涨红的面色下显出道道沟壑。 皇帝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捏着桌角的手心用力到泛白。 “你确实罪该万死。”一道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声,皇帝用脚背抬起他的额头,一脚踹了出去。 祁遇心下一沉, 晓得皇帝是在迁怒,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的性命担不起天子之怒。 这一脚很重。 祁遇手臂骨头上的裂伤只用了薄薄一片布板固定,此时已经应声裂开,他咬牙挣扎着跪坐起来,再一次把头用力磕到地上。 鲜血从额角蜿蜒而下,刺得眼前一片血色,手臂上的疼痛越发不肯消停, 祁遇努力忽略身体感知, 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如何破局。 “陛下息怒,元才人和惠宝林已经卧病在床,前朝朱玉同党却犹自猖狂, 奴婢纵然万死, 却不愿看到您悲伤过重损伤龙体, 无论是前朝后宫还是泱泱大宁千万百姓,都需要陛下操劳。” 他用力磕头,养心殿的地砖被蔓开了一小片红印。 皇帝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脚下血迹。 祁遇这段话提醒了他,云归处一事还是个保存完好的秘密,周书禾和陈清茗都还活着,他想要的东西并没有真正被毁掉。而朱玉一案一直都是祁遇和万敏一起办理的,此事尚未了结,杀了祁遇对他没有好处。 “你倒是忠心。”皇帝冷嘲道。 祁遇眉目低垂,背脊躬成一条圆润的弧线。 奴婢的性命比草芥还轻贱,生死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一直以来祁遇都在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可真正面临危机,他的内心却又毫无波澜。 大概是因为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想活着。 若能活下来,好好护着周书禾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固然很好,可若是死了,成为她荣光之路上倒下死的一个无名小卒,对他而言亦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窗外传来鸟儿振翅而飞的扑簌声,殿内十余名宫人,却没有一个发出丁点声响。 皇帝目光黑沉沉的,锁定在祁遇身上,良久,他收回眼神。 “既如此,来人。”他沉声道,“把你们祁秉笔带去慎刑司杖五十,让他长个记性,一旬后再滚去监察院,宫内宫外的事都得给朕办明白了!知道么?” 这就是不伤性命点到及时的意思了。 祁遇抬起头,起身再拜:“谢陛下恩典。” 他膝行退出养心殿,春雨细如蚕丝,远处宜和宫大火残留的黑烟已经看不到了。 偌大的皇宫,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幸免于难、有人被无端牵累。 三尸艳虫毁于一旦,而始作俑者柔嫔已死,如果必须有谁得为此承担天子之怒,幸好,这个人是他。 * 自古以来,刑罚对人的惩治除了作用在肉|体上的疼痛,还有着非常重要的侮辱性质。 比如五刑中的黥,若单论对身体的损伤,它甚至远不如被随便一个青壮年抡上一拳,但刻在额面上的刺字,却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 祁遇受过宫刑,这是一个真实意义和羞辱并重的惩处,无论是皇亲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宗族延续是许多人的立身之本,就算没有宫刑带去的羞耻意味,无嗣亦是一件足以击垮人格的事。就比如皇帝,在子嗣以及由此而来的继承问题上,他的行为都显得格外偏激。 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常常会把血脉的延续当成另一种方式的长生,断人子孙犹如杀人性命,这并不是玩笑。* 至于藏在层层衣料之下,宫刑带来的普世价值上的羞辱,亦是祁遇需要自我和解的部分。 直至今日,他都完成得很好。 书籍是个好东西,它不见得全都是对的,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观念能称得上绝对正确,但一个读过很多书、看过许多先贤思辨的人,在被摧毁此世的尊严后,却可以站在新的身份上,接受新的自我与新的世界,从而获得新的自尊。 但即使如此,每当刑罚来临时,他依旧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维护住自己新生的尊严。 先是去衣,趴在刑凳上,再被栗木制成的铁皮杖击打臀部和大腿,皮肉很快就会发红,后来慢慢肿胀发紫。 若是“实着打”或者“用心打”,只要区区一、二十杖就能打到皮开肉绽*。祁遇这次被皇帝特意吩咐过,十日后便得需上得了值,却又要打整整五十杖,自然得用较为轻微的打法。 饶是如此,要抵抗疼痛和与之并来的羞耻,依旧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人一旦有了尊严,就不愿意去行毫无意义的软弱之举。若是为了达成目的,祁遇当然可以在主子们面前做小伏低,做个正正经经的奴婢,然而在受刑时,他却下意识地把所有呻|吟和惨叫都咽回了肚子里。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方才在火海里受到的伤处一一开裂,掌刑人不知道他还受了别的伤,见他这么快就身上染血,吓了一跳——毕竟是皇帝要求的轻着打,他们若真把人打坏了,也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祁遇强撑着摆摆手,轻声说:“无事,和你们没关系,尽快弄完吧。”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1节 掌刑人迟疑着点头,重新拿起刑杖,有节奏地击打着春凳之上的身躯,伴随令人齿寒的沉闷拍打声,先前的肿处慢慢破裂,棍棒也粘上了沫状的血肉。 他死死咬住牙关,身体在棍棒下颤抖痉挛,额上的冷汗滴进眼睛里。 祁遇不是没有挨过打吃过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即使手心被先生的戒尺打得肿胀,也依旧要牢牢握紧手中的笔。后来受刑、流放、入宫后的训诫,皮肉上的苦楚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疼痛是一件永远无法习惯的事。 可以忍受、可以煎熬,甚至可以以此为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但绝对不可以习惯。 他不想习惯这些糟糕的事。 暮色四合,天空被残阳映成蓝紫色,掌刑人收回刑杖,按照流程嘱咐了刚赶来的谭湘几句,暗自嘀咕着离开了。 谭湘小心翼翼地拽起祁遇没有伤的那边手臂,把人半搂半架着扶起来,又见他口中好像在说什么话,这八尺大汉忙眼泪汪汪地凑过去听。 “你这医术确实不太靠谱,明日起,每日上值前好好学习巩固一二吧。” “……” 谭湘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在疼得迷糊了的半昏半醒之间,依旧不忘逼迫旁人好好学习。 眼泪瞬间被吓了回去,他敷衍着和慎刑司的人寒暄两句,带着祁遇回到司礼监的住处,把人以趴卧的姿势放到床上。 祁遇已经昏睡过去了。 夜色渐深,谭湘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好不容易闲下来,一屁股坐到床边,从怀里拿出一本快要被盘得包浆的医术。 “奴婢的医术确实不靠谱,劳驾您先将就着用了,日后定会好好学的。” 说完他又笑自己自言自语跟个傻子似的,遂闭上嘴,就着烛火的灯光认真苦读起来。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想像中的古人思维,现代是不一样的,生不生都是自由,没孩子也能活得很好,但古代传宗接代的宗族思想决定了生育观。 *杖刑相关操作参考网络资料。 另外以后更新时间在晚上六点左右啦~ 第34章 春叶 周书禾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橘红色的夕阳挂在天边,她坐起来,披了件外衣, 隔着花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寄月还躺在床上修养,守夜的是在她以外, 揽芳阁一众宫人中最得周书禾用的宫女春叶。 春叶年岁不大,入宫却比周书禾还早三年,原就是揽芳阁的宫女, 为人直率坦诚、有话就说,过去刘婕妤想收买揽芳阁的宫人为眼线, 都独独绕过了她。 这姑娘有想法是真的讲,刘婕妤的大宫女春喜第一次试探她时,就白白得了一顿训, 都是些忠心不二、不事二主之类的老生常谈。 周书禾喜欢她的忠心赤忱,幸而春叶也没有辜负她的赏识, 见人醒来,立刻传人叫了太医,在等太医的这一时半刻里,把这两日发生的事细细向她禀明。 陈潇潇和柔嫔葬身火海,而她和陈清茗则活了下来。 周书禾闭上眼睛,强压住复杂的情绪, 不去思索陈潇潇如何, 而是把注意力拉回这件事本身——一场大火,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柔嫔。 她直觉其中定有隐情,柔嫔大老远跑来宜和宫, 总不会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唠嗑的。 更何况哪里会有无端的大火, 若不是有人相救, 恐怕她也会…… 等等! 烈火、浓烟、倒塌的横梁。周书禾倏然想起那场大火中隐隐约约看到的人影,她竟以为那是梦。 情急之下,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春叶的衣袖:“祁遇呢?他在哪里!” 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春叶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娘子,有句话奴婢想要说给您听。” 周书禾有些不耐烦,神情难得有几分凶恶:“哪来那么多话,我问话你应答便是。” 第一次被她这样厉声斥责,春叶肩膀微微瑟缩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又退后半步跪在地上,才咬着牙,自顾自顺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这件事寄月不愿束着您,所以不曾说过;旁的宫人心思没那么缜密,所以没有发现;心细的娘娘娘子们根本想不到这处来,而尊贵如陛下,更是不会低头往下看一眼。” “您行事足够隐蔽,事实上您什么都没有做,但奴婢却看出来了,既如此,或许也不一定只有奴婢一人能看出来。” 春叶没有把话说死,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指向了她和祁遇。 周书禾悚然一惊,一股寒气倏的自心头而起,死死盯着春叶说不出话来。 “所以,”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祁遇到底怎么了,值得你不惜把这番话说出来激我。” 春叶伏在地上,她的冷静像脆弱的泡泡,被周书禾言语中的寒冰戳破,肩膀冷似的抖了起来。 她深深看了春叶一眼,心下逐渐明朗。 这姑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确实有可能瞧出她和祁遇之间微妙的关系,可她偏又是个直率性子,断然说不出这样言辞缜密、进退有度的话。 “或者说,这正是他吩咐你说的话?这番说辞是想威胁我,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么?” 她俯下身,上半身向前倾,压得春叶越发慌乱。 “咱们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你也该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了吧。” 春叶从未见过她这般强势到冷酷的模样,心下有些害怕,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还是老实说出了真相。 她看出周书禾与祁遇关系微妙是真,忠于周书禾是真,今日这番言辞是祁遇教给她的也是真。 说来好笑,正是昨日祁遇抱着周书禾从火海里走出来一幕,让春叶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后来她想起过往的分秒片刻,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到了昨晚实在坐不住,偷偷跑去司礼监,想要警告祁遇莫要妄想贵人,却正好撞到刚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谭湘。 春叶要进去找祁遇,谭湘不让春叶去找祁遇,一来二去两人起了些争执,说不清是哪位先抬高声量的,总归把屋里养伤的伤患给吵醒了。 身上的伤痛熬人,祁遇本就睡得极浅,又发着烧,醒来后口中干渴,想叫人拿杯水来润润唇,可谭湘正忙着和春叶吵架,没有听见。 他没办法,只得伸出手,自己去够床头柜子上的白瓷水杯,却一不小心牵动了腿上的伤势,剧烈的激痛像触电一样直窜脑门,祁遇一时没拿稳,瓷器和水一起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屋内传来的声响打断了外头的争执,谭湘先是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转头冲了回去,还不忘锁上门,防止春叶闯进来。 跟在后头的春叶踯躅片刻,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 谭湘没顾上地上的碎片和水渍,趴在祁遇床边,有些紧张的样子:“祁秉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趴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你…你能不能吱个声,我明日就去太医院拿他个十本八本的医术,保证好好学习精进自我,你别死啊!” 谭湘吓得都快破音了,干嚎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探他鼻息。 祁遇睁开眼睛,无奈道:“我就是有点疼,想缓一缓,没事的,你别烦我。” 谭湘“哦”了一声,老老实实的没有说话了。 门外的春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下午那会儿见人还是生龙活虎的,如今听着却像是不太好,她一时没敢开口,便也安静了下来。 祁遇缓了缓,接过谭湘新倒的一杯茶水,浅浅喝了一口,算是润唇。 “方才是怎么回事?你在同谁争执?” 谭湘撇嘴:“没谁,是路过的狗在瞎叫唤而已。” 趴在门外的春叶闻言很不乐意,“咳咳”两声高调宣布着自己的存在,扬声道:“给祁秉笔请安,奴婢是揽芳阁的宫女春叶,有事求见您。” 祁遇斜着眼睛瞥了瞥谭湘,后者有些心虚,梗着脖子冲门外喊:“怎么着了?我说了你是狗么?而且就算我说了又怎么着?小狗那么可爱你还不乐意,怎么?你歧视小狗啊!?” “……” 祁遇额角青筋直冒,忍了又忍,一时间只觉得头比身上的伤口还痛。 “都别吵了!” 谭湘立刻闭上嘴,屋外刚清好嗓子,准备大干一番的春叶,亦在这一声呵斥下把言语都呛回了嗓子里。 祁遇长叹一声:“谭湘你过来扶我一把,把柜子里的外衣拿出来帮我穿上,再开门请春叶姑娘进来说话。” 谭湘犹不服气,张口欲要回嘴,却见祁遇撑着手臂,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模样实在狼狈可怜,心中一阵酸涩,还是顺着他心意来了。 * 春叶蹲在门外,有那么三两分亏心。 毕竟人家听起来正病着呢,这会儿跑进去指手画脚太不像话,只是她来都来了,有些事此时若不说出口放任下去,来日酿成大错,再后悔就晚了。 她打了会儿腹稿,反复琢磨话术,争取做到发聋振聩却又不至于太伤人。 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谭湘臭着张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春叶姑娘请。” 春叶方才做足了心理建设,这会儿又支棱起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瞪了他一眼,用肩膀撞开他走进室内。 谭湘嘴里不干不净嘟囔了几句,自己走出去,又反手掩上了门。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单间小屋,一应摆设都规规整整,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但也说不上什么合意的。 书柜上摆满了书,书桌上放着砚台和笔架,笔都是普普通通的笔,砚也是宫中统一制式的砚,就连屋里唯一的摆设——窗台上的那枝红樱,也是插在一只内务司批量产的白瓷花瓶里。 屋主人正立在那方书桌后面,单手撑住桌面,擒着一丝微笑看她。 “春叶姑娘这么晚前来,可是周娘子醒了?她派你来有何要事么?” 春叶见他面如金纸,强撑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原本三两分的亏心硬是成了七八分不忍,本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想着先见个礼,旁的以后再说罢。可谁知他张口就问周书禾,其心可诛着实气人,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她的脑门。 “请问我们娘子如何与祁秉笔有何相干?” 祁遇沉默片刻,冷声道:“既然她还没有醒,你就该守在揽芳阁里,又为何擅离职守前来寻我?” 那股冲动散去,春叶在他的冷眼里渐渐紧张,一咬牙干脆跪到了地上。 “您是秉笔太监,而奴婢只是一介小小宫人,既非六局女官,亦不是娘子身边得脸的大宫女,所以在您面前就是个小小奴婢。可您说到底也只是个寺人,而我们娘子乃当今皇帝的宠妃,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您在她面前也是个奴婢而已。” “娘子对您以礼相待,只不过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而已,她对奴婢们都很好,但倘若您把这当成了旁的什么,便是看轻了她,以下犯上,按律当斩。” 她声音不大,这番话却在空荡荡的木屋中回响,祁遇没有吭声,但已经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无声的压迫抵得春叶有些喘不过气,她跪在地上,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司礼监秉笔确实是天大的人物,若想捏死一个渺小的宫女再轻易不过,她不是不知道恐惧,但她更知道的是,祁遇不配。 单单想到他对周书禾的肖想,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过,春叶还是会忍不住作呕。 他可以杀了她,但不配去染指周书禾。 作者有话说: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2节 春叶:给你五百万,离开我禾姐。 第35章 狼狈 春叶听见一声轻笑, 像是一道无形赦令,打破了沉凝在她身上的重压。 “春叶姑娘说笑了,奴婢自然是奴婢, 元才人盛眷正浓,宫里无人胆敢相轻。” 春叶急促地呼吸着, 却依然不愿松口,抬头道:“可若是我们娘子自轻呢。” 祁遇皱眉:“元才人尊贵,如何自轻?” “可是她就是会关心你……” 祁遇抬高声音打断春叶的话:“我再说一遍, 元才人尊贵,企是你能妄言的!” 说话声音一大, 他脑中就开始嗡嗡作响,祁遇咬牙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春叶姑娘是忠仆, 元才人爱重忠仆,可这宫中却容不下蠢人。你得知道, 主子可以受奴婢蒙蔽,但绝对不会自轻,也恳请春叶姑娘能在言语上慎重些。” 春叶一怔,跪在地上呐呐说不出话来。 祁遇有些支撑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滴冷汗顺着下颔滴到桌面上, 他轻声开口道。 “你过来, 我教你同元才人说话,你说了她便明白要怎样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她会走得很远。” **** 皇帝派了御前的寺人袁显来宜和宫看周书禾,正好碰上太医, 两人便一起来了。 “也就是元才人, 身体底子极好, 又是有福之人,在那火中连肤发都未被燎到,这会儿已经无甚大碍了。只是多少受了些惊吓,如今亦有几分郁气,微臣开个方子调养一二便可无忧。” 周书禾点点头,让春叶跟着去给些赏钱,转头看向袁显,哀伤道:“劳烦中贵人特地跑一趟,陛下心意我是知晓的,只是这几日身子不爽,答应陛下的银耳羹没法日日送去了。” 袁显“害”了一声:“哪里的话,陛下怜才人娘子伤病还来不及,怎忍心让您下厨熬身子呢?您尽管休息便是。” 周书禾点点头,状若无意地提起祁遇。 “果真是御前的人,说话做事样样周到,之前祁秉笔还是掌事时,便常替陛下来送东西,这会儿都去司礼监了,想来你日后也是前途坦荡。” “承元才人吉言。”袁显这般说着,面上却透出真实的哀切,说话也实在了几分,“只是伴君如伴虎,我们这些奴婢哪有什么前途可言,都是命如草芥罢了。” 周书禾忙趁机追问:“怎的这样说?可是那祁秉笔做了什么事,惹陛下心烦了不成?” 袁显摇头:“正是宜和宫着火一事,陛下哀柔嫔娘娘和潇才人芳魂不在,而祁秉笔未能救出二位娘娘,一时悲痛,赏了祁秉笔五十杖。” 五十杖。 周书禾心跳“咚”地漏了一拍,牙齿紧紧咬住嘴里的软肉,咸腥的铁锈味充斥在口腔的每一寸。 她没有见过刑棍,但好几次路过慎刑司,偶然听到过里面受刑宫人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血 “劳烦中贵人多劝劝陛下,二位姐姐……”她说了这话才敢哽咽出声,指尖被自己捏得发白,“无论如何,别让陛下气坏了身子骨。” 周书禾强撑着表情,又细细问了些不相干的,聊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才放袁显离开。 待屋中只剩她和归来的春叶二人时,周书禾静默下来,坐在床边不说话,只双手死死握住木质床沿,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娘子。”春叶轻声道,“晚膳已经好了,是让人呈进来,还是您前去外间用饭?” 春叶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只是过去没有人教,而昨晚被祁遇稍加点拨后,她现在已经隐约学会了说话的技巧。 就比如此刻,她问周书禾是要用膳还是用膳?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吃完饭就要好好歇息了,明日起床之后还要用饭、还要歇着,再等皇帝的临幸和赏赐,旁的事情自然有旁的人解决,再由旁人去付出代价,她想自保就得龟缩于此,什么都不能做。 “春叶。”周书禾突然开口。 “奴婢在。” “寄月和我身量相当,你去她房里拿身宫女的衣服给我,你自己也收拾一下,不要让旁人知晓,一炷香之后随我去司礼监。” 春叶一愣:”可是娘子……” 周书禾淡淡看着她:“揽芳阁里不需要一个不听我话的人。” 春叶面色发白,咬了咬唇没再言语,依言前去整理衣物。 春色已深,夜里亦有余热,周书禾低眉顺眼地跟在春叶身后,第一次以奴婢的视角凝视宫中的一草一木。 在这些地位低下的宫人们眼中,皇宫只有脚下的方寸土地,他们不可直视皇帝妃嫔,亦要对高他们一级的宫人俯首。 祁遇现在是手握实权的秉笔太监,当然不至于此,但两年前作为一个罪奴行走在流放之路上时,或许他还不如这些人。 前世周书禾从未见过他狼狈的样子,今生虽然在狱中重逢,但那时他没有伤痛,也没有生病,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他只是觉得很难过,而在他短暂的生命中,那或许亦算不得多么狼狈。 木门被人轻轻打开,周书禾在谭湘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踏过门槛。 祁遇没有醒。 他趴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轻薄的蚕丝被,脸侧向外面睡着,桌上一点烛火在微风下摇曳,得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打在眼下的阴影。 一缕发丝浸饱了冷汗,贴在他脸颊上,周书禾走上前去蹲在床边,伸出手,把发丝别进他的耳后。 祁遇脸色很不好,兴许是疼痛的缘故,他在梦中也蹙着眉头,周书禾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要把它抚平。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眉心的瞬间,他睁开眼睛。 周书禾忙收回手,掩饰般地拿起床边的水杯,笑道:“醒啦?要不要喝点水?你这儿的茶叶挺一般的,还不如我给大白的聘礼呢,下次给你也送点儿。” “你怎么在这里……” 祁遇茫然地眨眨眼,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湖祥大牢里,他不明白周书禾她为什么愿意来到他的身边。 哪条路更好走、怎样做是错的,在如此清醒明了的选项中,她却选择了后者。 那种熟悉的无措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什么我?我看你就是个呆子。”她笑了笑。 祁遇手指抠了抠掌下的床单,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窗外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正是谭湘和春叶,两人门神似的守在窗外。见祁遇正往外看,周书禾也跟着望过去,若有所思。 “说起来,春叶这丫头心里定是讨厌死你了,我猜她正嘟嘟囔囔骂你诡计多端呢。” 说不上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祁遇脑子里一团浆糊,说话时也有些呆呆的:”为什么?” 周书禾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因为你教她说话,让她说服我不要管你,可我听了她的话却决定要来,她肯定觉得这是你在算计我。” 她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目光轻柔得像是一缕春风:“祁遇,是我来了。” 第36章 月夜 烛火明明灭灭, 周书禾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而祁遇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后才蹦出两个字来:“不是。” “什么?” 他眼眶发红, 不知怎么的突然着急起来,耿着脖子说:“我不是在算计你, 我不会算计你的。” “……” 什么啊。 周书禾哭笑不得,凑上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拿起枕边的布巾浸到水盆里,边拧水边柔声哄他。 “我知道, 你喜欢我嘛,所以你不会算计我,你对我很好很好的。” 冰冰凉凉的布巾触碰滚烫的额头, 祁遇这才安静下来,闷闷地“嗯”了一声。 从小的时候起, 他每次发烧像是会变傻一样,老老实实说什么是什么,周书禾从前就喜欢逗他玩,等他好起来再一点点讲给他听,还掰着指头威胁说要告诉所有人,常常让祁遇敢怒不敢言。 现在她当然没那么坏心眼了。 周书禾闷笑着收回手, 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中衣, 又回到他身边:“你流了很多汗,这样闷着不好,我给你换一下衣服好不好?。” 祁遇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闻言坚决地摇摇头:“不好。” 周书禾感觉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 温柔耐心循循善诱:“为什么不好?我会轻轻的, 保证不痛哦。” 祁遇皱眉:“不是这个。我昨日骑了马,又去小厨房找你,烟尘很大,后来那个执杖刑的春凳也不干净,我一直没有沐浴,好脏。”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瞪大眼睛,伸出手试图推开她:“你离我远点。” 伤到骨头的正是这只手,微微一动就勾连起钻心的痛来,他面色唰的惨白,冷汗直往外冒。 周书禾被吓了一跳,怕他再随便乱动,连句为什么都不敢问,自己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再远点。”祁遇不满地说,“到书桌那里去。” “……” 周书禾看了眼书桌,那是整间屋子离床榻最远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若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已经是能做祖母的年纪了,犯不着跟尚未及冠的小屁孩斤斤计较。 “好的。”她挤出一个微笑,踩着重重的步子行至书桌前,甜蜜地说:“那么小遇哥哥,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把我赶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么?” 祁遇对她的这句称呼颇为受用,含蓄地点点头,刚准备回答她,却又忍不住皱眉。 “我没沐浴,这几年身上很容易不好闻,不想让你知道。” 周书禾身子一僵,霎那间失去言语。 心脏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咬住下唇,忍不住抬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却怎么也止不住那骨寒冰似的刺冷。 她早就不是那个十几岁小女孩了,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最后又定居在了京城,她又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呢? 京中有那么多男人、女人和阉人,他们都是她点心铺子里的客人。 有人嬉笑怒骂,有人含羞窃笑,还有人爱吃她的点心却不敢就太多茶水,即使手中有权,亦怕惹人耻笑。 这种人最好不要骑马,外出尽量少喝些水,要经常沐浴才能维持整洁体面,所以他们很难得到体面。 祁遇可以用思想武装起自己精神上的壁垒,但肉|体上的创口绝非人力所能左右,平日里他尚且能够守住这样的残缺,可在伤病面前,吃喝拉撒都是难事,寻常人都要忍受羞耻,更何况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久久没有出声,这边祁遇转头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巾里,闷闷的声音从棉花布料里传来。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3节 “我说吧。你虽然喜欢乱跑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的,却又喜洁,知道了我不好闻就不想跟我讲话了。你还是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就好了,保证会干干净净地去找你。”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周书禾很想放声哇哇大哭,哭到父母兄妹都来安慰她问她怎么了,哭到祁遇焦头烂额,主动跑来向她道歉,说对不起,他不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不可以剜她的心。 但是她没有。 应该不可以的那个人是她,她不可以再任性、冷漠、无情无义,不可以躲在祁遇身后守着自己的一方安宁,不可以再让他一个人难过了。 她尽量放缓声音,不让人听出喉咙里的哽咽:“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合着我又邋遢又洁癖呗。再说了你还把大白送给我了呢,她、她染了耳螨,头上臭臭的,可我只会心疼、给她好好治病,根本不会嫌弃啊。” 祁遇不高兴地哼道:“那是你喜欢她嘛。” “那你觉得,”周书禾顿了顿,“你觉得我喜欢你,比喜欢一只猫要少么?” 天色早就彻底暗了下来,轻薄的乌云掩不住月华,冷冷地照在每个男人、女人和阉人的屋檐上。 床单被祁遇抓得皱成一团,他干脆把脑袋别向了另一边,若不是腿上太痛实在没法使劲,他甚至还想贴到墙边,距离周书禾越远越好。 “喜欢大白可以让你心情很好,但喜欢一个阉人就是耻辱了,会让旁人轻贱你的,即便是春叶那样忠于你的人,也会下意识看轻你。” 他是这样说的。 他竟敢这样说。 周书禾掌心被自己掐出血来,她一步步走向对面的床榻,每走一步,塌上的人都会微不可察地轻微颤抖一下,直到她蹲下身子趴在床边,很轻很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肩背上。 “你怎么会是耻辱?明明是我太贪心了,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想要父母康健,想你我都能活得好一点,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我只是……” 她不想被祁遇听见哭腔,停了好半天才继续开口说话:“你是我的天上月,我只不过是得不到你,又怕丢人,才说是自己先不要你的。”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嘛,”周书禾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将流不流的鼻涕被她撑出了一个泡泡,她没有在意,用衣袖胡乱擦去,“我说你读那么多书,怎么连这个故事都没听过呀?” 祁遇没有说话,被她触碰着的那边肩膀僵硬得像块石头。 周书禾自哭自笑,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他回应什么,但她不想离得他远了,远一分一毫都不行。 月上中天,春叶在屋外焦急地踱来踱去,不知道又是谁先招惹了谁,静谧的夜里,传来她和谭湘压低嗓子的争执声。 晚风掩盖低语,她只听到满室寂静。 眼前是祁遇乱糟糟的后脑勺,她轻轻拽出他一小撮发丝,卷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你理理我啊,再不理我就要生气了。” 趴卧在床上的人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书禾也不想强求,兀自思索片刻,认真地说:“这样吧,我和你说话,如果问了问题你回答就行,不用特地说别的,但也不能让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会让我显得好蠢。” “好。” “唔……我昨日午前去了一趟南苑,给大白办纳猫契,那边的掌事张欢好像认得你。” “是,”祁遇应道,“他是个好人,以前在南苑一直很照顾我,对其他寺人也都很好,就是特别爱瞎操心。” 他想了想:“谭湘不太领情,说他照顾我们跟照看幼崽似的,啰啰嗦嗦个没完。” 不知怎么的,周书禾突然像是被戳中笑穴一样嗤嗤笑出声,床板都被她带着震动起来。 祁遇有些纳闷:“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周书禾边笑边摇头,又想到他别过了脑袋看不到,只好坐正,捞起床边的水杯喝水顺气,好不容易慢慢平复回来,这才开口解释。 “那日我去聘大白,他也是啰嗦了半天,说宫里不兴纳猫礼,我面上洒脱,说这该是他拿的,心里却肉疼得紧,毕竟那可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可我也是有身份的人嘛,送出去的东西哪能拿回来,便只好作罢。” “现在听你这么说,又觉得如果你真是他照看的小猫小狗就好了,只要茶叶、糖果和一串小鱼干,顶多我再多给你做些好吃的就能把你聘走,真好啊。” 她沉浸在自己想象中那只毛茸茸的祁遇猫猫里,忍不住地发笑,双手抱臂趴到他身边,拉长声音说:“你说是也不是?” 一阵春风吹过,窗边红樱簌簌抖着花瓣,周书禾伸出手,把薄被的一角往祁遇颈边掖了掖。 “你别说这种话,”祁遇僵着身子,连声音都崩得紧紧的,“会被旁人耻笑的。” 她突然哑了声,一时无言,仓促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祁遇摇头,感觉自己的脑袋像生了锈的盔甲一样动弹不得,他向来聪颖,这会儿却想不出来要怎么回答她,但又谨记着不能让周书禾生气。 于是他慢腾腾地转过来,高烧之下,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潮湿的水雾。 没有什么巧思了,能言善辩的喉舌和头脑一起烧做一团,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到什么就能说出口。 祁遇说:“可我讨厌旁人看轻你。” 在摇曳的烛火之下,周书禾认真地注视着他的面孔,突然有了一丝奇特的明悟。 常言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虽然她与祁遇并非君臣,但在二人的关系中,只有她周书禾的尊贵,才能让祁遇不觉得耻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可能有雷(警惕,以毒攻毒了属于是 第37章 求子 等到祁遇趴在床上睡着, 已经临近亥时了,周书禾蹑手蹑脚地走出小屋,轻轻带上了门。 夜色已深, 谭湘拿了一盏灯交给春叶,转头看着周书禾, 几番欲言又止:“元才人,您……” 周书禾比了个“嘘”的动作,轻声打断他:“祁遇睡着了, 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就往旁边来一点吧, 别吵醒他了。” 谭湘应是,神色微妙地跟在她身后,感觉牙齿莫名其妙地有点酸。 月色所照之处沁着一片冷冷的银色, 周书禾一直走到院外的一颗柳树旁,才停下脚步, 颔首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奴婢也没啥想说的其实,就……元才人您和我们秉笔是熟人啊?” 周书禾纠结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 谭湘恍然,右手大力地锤了一下自己左手掌心:“‘也可以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不完全是’对吧,在不算熟的情况下,您都能这么热心地对待我们奴婢,真真是大善人啊!。” 周书禾:“……” 随便吧。 她长舒一口气, 不免担心起祁遇日日同这种脑子不太灵光的人待在一起, 怕不是要越变越蠢。 “我也有话想问问你,祁遇受伤会由你来照顾么?” 谭湘点点头:“我们秉笔这人事儿可多了,最不喜旁人入他居室, 其实他也挺嫌弃奴婢的, 可这不没有法子嘛, 只能勉强凑合几日罢。但估摸着也就这几日,等他能起得来床,肯定就不愿再让人近身了。” 他虽然用词不太含蓄,但祁遇为人的确如此,用闽南那边的方言来说就是龟毛得很,周书禾刚认识他时也领教过,此时听旁人这样说他,倒是有几分趣味。 “既如此,我同你嘱咐便是。你也知祁遇素来喜净,现下受了伤身子不爽利,定是难受至极,你每日给他换药的时候一定还要给他擦擦身。” “另外现在虽是春日,可夜里还凉,也要注意保暖,他现在正发着烧,发汗后万万不可由着不管,勤换寝衣和被单,不然病不容易好。” “再者,我听说陛下要他养伤十日后就得去上值,可伤筋动骨一百天,陛下又不知他臂上的骨伤,仅仅十日怕是连杖伤也不能好全。所以哪怕过两日,他能起身照顾自己了,你也得多留留心,如果需要什么好药又不方便找太医院拿的话,你就过来跟我说,我拿给你。” 周书禾又思索片刻:“大概就是这些,哦对了,这两日我会做些好克化的吃食送来,你记得要提醒他吃,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谭湘:…… 他的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使,这会儿周书禾一连串的嘱咐滚滚而来,他废了老大的劲才记得了个七七八八,纳闷道:“元才人,您方才还说自个儿同我们秉笔不熟呢,可这话听着不像啊。” 周书禾默然:“我没说过不熟。” 谭湘连续“哦哦哦”了好几声,宛如醍醐灌顶:“原来您说不算熟人的意思,其实是是友人啊!瞧我这脑子。害,您人可真好,虽然我们秉笔什么都会特了不起,但您可是才人娘子啊,还愿意和奴婢做朋友,真真是大善人!” “……” 行吧。 周书禾假笑着同谭湘别过,带着整夜都拉着张脸、就差写上“不高兴”三个字的春夜,两人一灯,在一排排树影和不知名的鸟儿鸣声中,慢慢走回揽芳阁。 殿内寄月穿着不属于她的锦缎寝衣,把自己整个地埋在被子里,突然听见有人逼近的脚步声,吓得忍不住发起抖来。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自己深夜离宫,周书禾提前吩咐宫人不许打扰她休息,又让寄月穿上她的寝衣,暂时宿在主卧里充数。 “别乱抖了,是我,”她长叹一声,“老远都看得见被子糠筛似的,你怎么这么不经事?” 寄月眼眶忽地红了。 担惊受怕了一两个时辰,这会儿周书禾终于回来了,她却依旧没法放松下来,竟不小心从床上跌倒下地。 “娘子,奴婢就是担心……奴婢蠢钝如猪,昨日就嘴上不把门,险些害了娘子性命,让您沦落到那般死生境地,如今您又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我……姑娘,我不配做您身边的大宫女,春叶、还有晩枫和暮夏,她们都比奴婢合适。” 寄月跪坐在地上,糊里糊涂说了一大堆,眼泪糊了满脸。 周书禾只好躬身扶起她:“瞎说什么,人都会有说错话的时候,不聪明的还可以教,若不真诚才是没救了。” 她又突然想起谭湘的脸,不由得咳咳两声,找补道:“实在不聪明教不会也没事儿,放在身边心里舒坦嘛,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偶尔犯傻我担待一二也没什么,再说就算你没有说漏嘴,昨日的事也会发生,潇潇她……” 她顿了顿:“你明日随我去看看陈清茗吧,当时她也被迷晕了,想必那事是陈潇潇一人所为,但最好还是谨慎一点,我们去关心一下她,顺便探探她究竟知晓多少。” “是。” “早点回去休息,身体养好,这宫里事还多着呢。” **** 周书禾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许多许多人在她的梦里横冲直撞,陈潇潇、陈清茗、皇帝、甚至还有她没见过几面的柔嫔,最后是祁遇跪在喧闹的市集之中,温顺地把自己的脖子搭在断头台上。 那是前世。她想。前世祁遇没当过司礼监秉笔,而是从御马监调任为司礼监掌印,今生很多事情都都发生了变化,他的生死也一样会变。 在周书禾称病的这几日,皇帝虽夜夜传唤旁的妃嫔侍寝,但每日都会来揽芳阁坐坐,她心里知道,其中有一部分是他想确认自己的“药”是否还完好,但另外一部分,也确实是皇帝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了。 笼络好帝心是一切的基础,而与此同时,那夜坐在迎春园的秋千上时,祁遇提出的某件荒谬谋划,又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陛下虽薄情寡恩,但归根结底,他唯一所求也只是‘求子’一事。如今他对你即便算不上有情义,至少也有几分怜惜喜爱,若你能有子嗣,便是给了他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向陛下求子不易,但倘若是他人……”他停顿片刻,仔细观察周书禾的表情,尽量挑选不那么惊世骇俗的词语:“我如今已坐上司礼监秉笔的位置,几番经营打点,是可以暗中带外男入宫的。” 周书禾瞪大眼睛:“你是说……” 祁遇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如今被乍然提起,一时头昏脑涨,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她长久没有回应,祁遇怕她觉得羞耻气恼,又咬牙道:“实在不行来一出狸猫换太子,我去疏通太医院,让他们诊断你有孕,再去宫外抱一个孩子来……” 周书禾打断他的话:“不可,太医院那么多人,以陛下对子嗣的重视,但凡一人有异我们便会满盘皆输,实在保不准。” “至于前者……你别担心,我其实并不排斥用歪门邪道来自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道德伦常贞洁荣辱,我没那么在乎,也不会因此生你的气。只是把孩子也当成可供使用的工具,我不太情愿,还有你……”她说不下去了。 你不觉得难堪么? 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帝王床榻之上,助她承恩受宠、拥有更高的身份,如今还要倒行逆施,给她送上旁的男人、让她以子避祸。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4节 而你没有办法予她身份,也无力给她孩子。 你究竟是如何能用这般平静的语气,忍下这字字句句里的不堪的。 周书禾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你也要想清楚。你我总角之交,少时又有婚约,我虽从来不提,私下却也想过,若我侥幸能熬成太妃,日后无论是留在宫中还是去为陛下守陵,都可以带你一起。” “但倘若我有了孩子,就会更多地去考虑子女的想法和名声,如此即便我们都能长命百岁,方才说的那些也只是梦幻泡影罢。”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入祁遇的眼睛里:“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长夜漫漫,她的眼睛亮如寒星。 他当然明白,但比起明白,更多的却是一阵难以自持的无措。 祁遇从来都不知道她居然会设想这些,如今知道了,竟是因为他自己提出的一个建议,而这个建议即将抹灭她所设想的未来。 可那也没什么。 祁遇低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揖礼:“奴婢惟愿娘子顾全自身。” 作者有话说: 这个情节大家会觉得雷么(挠头)。 不过不要担心,孩他爹是炮灰,五章左右就要无了,也不能把小遇欺负得太狠。 第38章 缘分 翌日午后, 周书禾去了一趟陈清茗的望云轩,两人几番泪眼相望,让她得以确定陈清茗对潇潇所为一无所知。 周书禾心中难免有几分感慨, 不愿多留,匆匆回宫了。 夜幕时分。 看诊的徐太医还在堂里收拾药箱子, 皇帝刚处理完一天的政事,弯了一脚来揽芳阁看看,见他便随口问了两句周书禾的身体情况。 “回陛下的话, 元娘子身上已无事了,只是受了惊吓, 又伤心香消玉损的潇才人,因而有些郁症,最好还是要多加调理。” 皇帝皱眉不解:“可朕这几日来揽芳阁的时候, 感觉书禾的状态还不错。” 徐太医想了想,斟酌着语气说:“或许是因为元才人不想您为她操心, 因此在陛下面前强撑吧。” 皇帝怔了怔,神情微微动容,挥手叫他下去,独自踏入内殿的卧房。 周书禾其实是醒着的。 她闭着眼装作浅眠的样子,只竖起耳朵倾听皇帝的脚步声。 那徐太医先前被陈潇潇买通过,如今陈潇潇身死, 又和那场大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周书禾以此威胁,再打点了些金银,让他不得不听她调遣。 这才有了方才在外间的那一幕。 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不能凭空而生, 倘若没有真心, 就需要更多的算计和钻研。 真龙天子乃世间至尊至高之人, 众生皆为蝼蚁,都得在他面前退让。 可是人人都在退,若想得其看重,定要退得漂亮。 一点悲情、几分自伤,加上旁敲侧击的情意,和故作坚强时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哀婉。 只要皇帝喜欢,周书禾就能从中受益。 面颊似乎被谁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她迅速调整好情绪,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地看着皇帝。 “陛下……”她像是尚未完全苏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柔柔地搂住皇帝的腰。 皇帝像抚摸一只小宠一样,轻轻抚摸她缎子般柔顺的黑发,沉吟不语。 半晌,周书禾终于彻底清醒,她身子一僵,有些紧张地从他怀里坐起来。 “嫔妾失仪,望陛下赎罪。” 皇帝当然不会治她的罪,他目光沉沉,眼里终于像是有了与旁人不同的东西。 “徐太医说你这几日忧思过重,总是容易被惊醒,为什么总想着别人的事,你该多关心自己的身子。” 周书禾轻咬下唇:“陛下赎罪,只是潇潇同嫔妾亲如姐妹,她还那么年轻,嫔妾没办法不去想她……寄月说枉死的魂魄去不了地府,可皇宫是真龙天子所在,有陛下在,她们连鬼都没得做,只会魂飞魄散消融于此。嫔妾每每想到这里就……” 她呜咽一声,强忍着才没有哭。 皇帝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有几分意动,却又迟疑着没有动作,好像是真的顾念起一个妃子的康健来了。这种感觉令他觉得自己似乎年轻了好多岁,一时不忍打破此刻的氛围。 “不要再瞎想了,朕有法子的。” “陛下……” “母后礼佛多年,朕心知佛祖以慈悲为怀,能超度冤魂,咱们就在宜和宫建一座佛堂,以度潇潇主仆二人转世,如此可好?” 周书禾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不清是伤怀多些还是感动多些,点点头,犹豫片刻又摇摇头。 “嫔妾其实不信神佛,只是想要个安慰而已,陛下用不着特地为了女儿家的任性大费周章,传出去那些文人又要说您不好了。不如就在揽芳阁内间再划一小块隔间,用作礼佛罢。” 皇帝冷哼一声:“那些个逆臣,朕还怕他们?” 周书禾把身子靠近他怀里:“是嫔妾怕,怕得要命,陛下英明神武、有情有义自然不怕,可嫔妾不愿做那红颜祸水,只想要大宁繁荣昌盛,陛下流芳百世。” 皇帝低头打量她,半晌感叹般地笑了一声,心中柔软,搂抱着她背脊的手隐隐下滑。 夜还很长,开怀就好。 而怀中的美人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眉目含情,嘴角却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那场火灾之后的第十日,祁遇准时起床洗漱。 杖伤已经结了痂,烧也早就退了,骨伤虽尚未恢复,但好在受伤只是左臂,常用的右手没问题,做事写字都还算顺畅。 他有些艰难地穿好监察院提司的四品朝服,毕竟是年轻人,这身红色的官袍比紫色更衬他,映得苍白的面色多了些红润,显出几分明朗的少年英姿。 他走出打开门走出去,却发现寄月抱着一个食盒,蹲在外面等他。 见人出来,寄月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福身行礼,把食盒送到祁遇面前。 “请祁秉笔安,这是我们娘子做的小点,揽芳阁的宫女小寺都得了几块。您在火中救了娘子,我们娘子说这些可以当做谢礼给您,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祁遇双手接过食盒,唇畔浮现出轻柔的笑意:“请寄月姑娘替我多谢元才人。” “我们娘子还有话带给您,就是、就是您之前的那项提议,她同意了。” “……” 寄月抬眼偷看祁遇面色,只见他神情如常,连那抹笑意也丝毫不见减损,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她没办法,只好自说自话接下去。 “几日前,陛下允诺娘子在揽芳阁内建一小间佛堂,为柔嫔娘娘和潇才人祈福,如今佛堂已建成,就等您带人来,便可入内行、行那什么事了。” 寄月磕磕绊绊地说完这段话,垂在腿侧的手不停抠着群面上的布料,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其实她并不觉得周书禾这般行事有何不妥,作为从小就奉五姑娘所言为圭臬的忠仆,别说借个那什么生子了,就算周书禾哪天要弑君,也必然是她寄月递的刀子。 她只是有三分害怕、七分尴尬罢。 倒不是说寄月浑身是胆,连秽|乱后宫这样的大事也只能让她怕个三分,实在是尴尬更甚,让她没有心力再继续加深恐惧。 她八岁起就跟着周书禾了,那时候周五姑娘才六岁,她曾陪着她上树爬墙、下河捉鱼,后来又陪着她找祁遇逛街听戏、招猫逗狗,甚至当初堵在湖祥书院门口,把刚放学的祁四公子抓到周书禾面前的丫鬟当中,她也是领头的那个。 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或许比两位当事人更了解这段情意——或者说是孽缘。 一开始只是小姑娘对读书人的盲目崇拜,后来见了面,幻想破灭,周书禾发现祁遇一点也不可爱,是个认真规整到沉闷的人。 可是婚约已经定下,再闹就不礼貌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置定了洋洋洒洒的一套改造计划,带他玩,教他闹,两个人一走一跳,把小小县城翻了个遍。 至于这套改造计划到底有没有成功,实在是难下定论,事实上祁遇对待旁人依旧是那样一丝不苟的模样,活像个翰林院的老学究,只有在周书禾面前,他才能做一个少年人,带着股热腾腾的鲜活气,很多时候甚至能称得上笨拙。 于是寄月想,她家姑娘可以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从姑娘到妇人,即便她老了,也一定是世上最乐呵的小老太太。 梦一场啊。 这梦要碎就碎罢,美梦本就易碎,可它为什么偏偏碎得如此潦倒,狼狈得令人不忍多看,却又日日相望,不得解脱。 寄月不敢看祁遇的表情,低着头等他回话,地面上一排蚂蚁匆匆爬过,大抵是又要下雨。 “既如此,我今晚就把人带进宫里,劳寄月姑娘让元才人先备着,只是倘若陛下今日翻了宜和宫妃嫔的牌子,这事儿就得往后拖了。” 寄月点头又行一礼:“劳烦祁秉笔。” 第39章 佛堂 天空阴沉沉的, 一场春雨将落未落,祁遇回屋拿了一把油纸伞,一人一伞, 从皇宫走到宫外的监察院诏狱。 万敏急着铲除朱氏宗族,努力给朱玉罗织罪名, 而真正的废太子余孽,则都交由了祁遇处理。 废太子楚承渊于他有恩,细究起来他理应手下留情, 可无论是师傅万平,还是坤仁宫里的皇后都没有开口多说一个字, 那么很明显,这是一群弃子。 诏狱常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暗红色的血迹渗进墙壁的砖缝里, 每块青砖都喝饱了人血,是无论多少水也洗刷不掉的污渍。 从今年正月起, 祁遇就兼领了监察院提司的外务,虽然只是四品官职,比从三品的司礼监秉笔还低半品,却能巡查缉捕、侦察审问、乃至调遣禁卫军*,是个实实在在的肥差。 坐上这个位置之后,该收不该收的礼, 祁遇一文钱都未曾推辞, 可该行不该行的方便,他却也一次都没有行过。 桩桩“拿钱不办事”的事儿被传出去,他的名声很快就跌至谷底, 而与此同时, 也再没有人想走这位提司大人的路子了。 皇帝耳目众多, 自然能听到这些传言,有次同祁遇提起,责他贪财又不会敛财,笑笑便过了。 这事儿在京官中闹得还挺大,前辅国中尉楚慎之也听说过,而在被关进诏狱成为死囚以前,他一直对祁遇这个人心存几分好奇。 少年才子、青年奸宦,他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人们对佞臣的刻板印象,贪婪、无情且愚蠢。但从现实角度而言,他分明不刚正,却又真切地行了不阿之事。 作为和当今陛下已隔了六代血缘的辅国中尉,楚慎之虽是个宗室子,日子却过得还不如京中商户。宗室不可为官、不可行商,领着微薄的俸禄,强撑起尊贵的名头,活得忒没意思。 后来他意外结识了前太子,论起辈分来这殿下还是他族孙呢,他做不了太子属官,也没那个狗胆当人家的爷爷,好在朋友还是能勉强算得的。 只是太子被废,楚慎之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听戏苟且了两年,如今作为余孽被关进诏狱,要不了多久就要一杯毒酒下肚,也不知死后魂归何处。 他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虽有两分诗酒上的潇洒才气,却又困在一身落魄贵族的皮囊里,什么好事都没干成过,好在也从未做过坏事,是个人品尚可的庸人。 这便比许多人要好了。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5节 而在祁遇眼里,他还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他和他那当了皇帝的大侄子,长了张七分相似的脸。 想必,他的孩子也会像皇帝吧。 * 好巧不巧,这日皇帝又来了揽芳阁,和周书禾宿在了一处。 这让她不免有些心焦。 世上没有什么好事能让一个人占全了,她费尽心思得到了皇帝的半分高看,能广开方便之门,可与之相应的,就会失去一些行秘密之事的机会。 如果想要避宠的话…… 宫中较为受宠的几个妃嫔里,潇才人和柔嫔已死;嘉嫔还在禁足中;香嫔失了“效用”,又是个痴儿,皇帝对她淡了许多;贤妃整日待在宫中照顾大公主,向来不参与后宫争端。 左算右算,只能从钟粹宫的庄妃娘娘处入手。 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还没等她想到如何把宠分出去,庄妃那儿抢先出了事。 深宫寂寞,皇帝身上投注了后宫诸人的绵绵情意,同皇后或者周书禾这样,从始至终对他无情的人少之又少,只是许多人在孤独中慢慢被磨平了心,也有些人飞蛾扑火终湮灭成灰。 但像庄妃宁潺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痴心不改,柔情蜜意经年不变,亦是难得一见的。 她可以接受皇帝拥有有许多女人、宠爱许多女人,只要这些女人中有她一席之地便可。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周书禾的入宫,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占有欲,和她的惶恐一起逐日加深。 自玉钗一事未成起,庄妃就开始认真关注周书禾此人,越看越是心惊,不为别的,只为她的脸,她太像白仙仙了。 那个女人分明从未曾踏入皇宫一步,可这宫里却像是处处都飘荡着她的残魂,她入了元才人的身,让她越来越像她,又入了庄妃的梦,成为她挣扎不醒的魇。 庄妃做过许多亏心事,做得多了便驾轻就熟起来,旁人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可人人都有年少,她忘不掉自己谋害的第一个人。 春夏之交百病从生,庄妃又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年纪,肾阴亏虚并失眠多梦*,加上周书禾引她想起的烦心事,燥郁更甚,本来一个小小风寒,竟越发严重了起来。 太后娘娘是庄妃的亲姨母,心疼自己已故兄长留下的孩子,亲自前去照看,不料也染了病,她身子骨虽然不差,但到底年近六十了,这一病便一发不可收拾,差点被夺了性命去。 皇帝别的不好说,对自己亲娘还算上心,这下子后宫也不去了,什么周书禾白书禾通通撂一边,下了朝就去太后的永宁宫侍疾。 用完晚膳,春叶去太医院拿调理的药材,又打听了一番皇帝去向,回到揽芳阁时神色郁郁:“娘子,陛下今日也不来后宫了。” 佛堂一事周书禾只告诉了寄月一人,倒不是防着春叶,只是这事儿上寄存着她全家的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着今晚将行之事,心中惴惴不安,千头万绪拢在心里,面色亦有几分凝重。 春叶只当周书禾也同自己一般,盼着皇帝前来,因为求而不得才伤心难过。 她打起精神安慰道:“陛下重孝,事关太后娘娘康健,不来后宫也是常事,只望祖宗护佑,太后娘娘快些好起来,陛下能得闲多来揽芳阁看看。” 说着她想起方才拿的药包,又笑了笑:“奴婢之前还担心您心思不在陛下身上,现在想来奴婢真是傻,其实心不心思都无所谓,什么情啊爱啊的,比不上一男半女来得可靠。就像无论陛下再看重您,也不如对太后的心,所以不管是谁,都没有亲生的孩儿要紧。” 周书禾不置可否:“那药派人熬着了么?” 春叶点头:“奴婢按娘子吩咐,以调理郁气的名义让药房的丫鬟熬着在,只是今夜陛下不来,娘子还是要吃么?” “徐太医开的这助孕药本就能做调理用,左右无事,先喝着吧。” “是。”春叶高兴起来,“等日后咱们宫里有了小殿下可就热闹了,奴婢还没照顾过小孩子呢,明日就得学起来,免得笨手笨脚的被娘子恼了,打发去做洗衣宫女。” 周书禾被她的快意感染,也跟着微微扬起嘴角。 春叶这姑娘有时候像个翰林院的直臣,忠心勇敢并着迂腐,为了忠诚可以不要命,脑子里却都是礼仪道德的条条框框。她忠的若是君,便要他明辨;忠的若是后,便要她贤德;如今忠于宫妃,也一直耳提命面着要她争宠。 这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一半,虽然她不知晓周书禾心底的隐情,却殊途同归,和她落脚到了一处。 孩子。 夜幕四合,各宫都陆续点了灯,周书禾喝过药,叫来寄月服侍歇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卧房,屋门打开,又被沉沉合上。 小佛堂里的烛火猛烈跳动了一下,映照出堂内供奉的神像。 她独自走入堂内。 周书禾不认神佛,此刻透过这尊眉眼低垂的铜像,却恍惚见到神明对人的怜悯。 天地不仁,神明从来不会特别怜悯某个人,她看到的怜悯,其实是她对自己的怜悯。 作者有话说: *把锦衣卫和东厂的职能结合了一下。 *庄妃症状参考百度词条“更年期”。 第40章 恶意 佛堂靠外的墙壁传来轻微敲击声,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移开佛像下的贡品,伸出手, 顺着缝隙摁下里面的机关。 供桌和墙面一起向内旋开,露出一扇通往外院的暗门。 一位陌生男子着寺人装扮, 眼上蒙一条叠了三层的黑布,嘴也被一块布巾堵住了,夜色朦胧, 只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这便是楚慎之了。 而祁遇正站在他的身后,引他步入佛堂。 虽然这人的耳窍已经被两团棉花塞住, 但塞耳这事儿不怎么保险,为防万一,祁遇没有与周书禾多言, 微微颔首,转身便要去附近守着。 “你等一下!”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祁遇闻言止步。 夜空黑沉沉的, 看不清乌云,却把星星的踪迹掩去,只剩一轮弯月挣扎着透出光华。 冷月如霜,映得人越发萧瑟。 周书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他等什么。 她为了护父母亲族选秀入宫,为了护自己性命踏入这佛堂。前因、后果、手段、欲求, 一桩桩一件件她早就想得清清楚楚, 如今却又叫他等。 等什么?等多久?为什么要等。 周书禾喉头哽了哽,只觉得无话可说。 但祁遇真的等了。 他叹息着转身,看着她, 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月光:“你别担心, 我就在附近, 不会走远的。” 闻言,周书禾急急上前,在将要踏出屋门的最后半步停住,脚尖抵在门槛之下。 “真的?” “嗯。”他伸手指向飞檐侧边的白榆,眉眼间染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我待会儿就在这棵树下守着你,去吧,不要想太多。” 周书禾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地“哦”了一声。 见她这幅样子,祁遇也有些忧心起来,迟疑片刻,斟酌着说:“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咱们就改天,再多等等也无妨。” “不可,”周书禾摇头,“那人在宫里多呆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心,总担忧会不会被人发现,以遭杀身之祸。” 她仓促地笑了笑,低声道:“其实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还是有点害怕。” 远方暗处隐约传来蝉鸣,祁遇想了想,走到她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物什。 “这里面装着的是一颗勇气果,小兔子吃掉它,都会敢跟山中老虎呛声,要不要来试一试?”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若这世上真有什么怪力乱神之物,周书禾狐疑地瞥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一看,忍不住展颜笑开。 “诶!这不是我送去给你吃的唐果子么?” “不,是勇气果。”祁遇正色。 他边说着,边脱下外袍铺到地上,引她一起在墙根边坐下来,一本正经道:“相信我,它很有用的。” 周书禾撇撇嘴,嘟囔着暗骂了一句“幼稚”,却还是依言拿出果子,小口小口咬了起来。 这本是要送给祁遇的点心,她做时就废了十二分的心思,白豆沙磨得细腻和软,加了红梅汁水便成了水红色,从外到里揉成一团,再加以捻拢雕刻,便成了红里透着淡粉的一朵寒梅。 这朵寒梅却是甜的。 点心、蜜饯,甜食总能让人感到安心,周书禾吃下唐果子,心绪渐渐变得和夜色一样平静,就好像这块小点里真的充满了勇气似的,轻易赶走了那些徘徊、犹疑与慌乱。 其实在定下今日之事之后,她一直都在担心。 先是担心祁遇会派旁人带楚慎之来,比如谭湘或者其他亲信。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理解祁遇或许不想在这个时候同自己相见,但这件事太惊险了,一旦被戳穿后果不堪设想,如非必要,她不想让第四个人知晓。 毕竟性命攸关,于情感上残忍些也倒无妨。 然而等到夜幕降临,周书禾走进佛堂,在一片昏黑中叩问内心,突然忍不住抗拒那些理智和正确。 夜色蚕食人精神上的外壳,她得以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那声音告诉周书禾,她不想祁遇来到这间佛堂外,不想再看到他隐含痛楚的目光,就像太极殿那夜,他分明在对着她笑,却痛得她想要哭。 她不愿再见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或者说她不敢、她害怕,她怕这一次又一次难言的伤怀,让他终于不堪忍受,以至于幡然醒悟,终于明白自己不该再愚蠢地守着她了。 可是他没有。 晚风轻柔地拂过肩头,抬头向上望,星月都隐没在摇晃的黑色树影里。 而他一直,一直一直地守在那儿,像一块自天地初生起,便不曾移动过的顽石。 那石头立在那里,她便可得安宁。 * 自从被带到宫里,楚慎之就跟梦游一样,满脑子都是“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八个大字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刻也不得消停。 “参与这种事儿,我是不是会死啊。”他战战兢兢。 祁遇一边看手下呈上来的文书,一边尽责地安抚他:“别介意,你本来就要死了。” “……” 楚慎之哑然:“说得倒也是。” 人又不可能死两次,想通了这一茬,他浑身顿时轻快了不少,也有闲心东拉西扯起来。 “说起来这种事儿宫里多么?还是说其实很少见,就我撞上了啊?那个娘娘……当然我肯定不会打听贵人名姓的,这个我懂得。但我这不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么,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至少得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毕竟深宫寂寞,那么多贵妇却只有一个陛下,夜夜独守空闺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呐……” 他越说越起劲,眼睛亮亮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自顾自说了半天。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6节 突然一阵恶寒传来,他感到自己胳膊上汗毛直竖,有些狐疑地四处看了看。 “怎么像是有点冷……”楚慎之喃喃自语。 原本坐在书桌前批文的祁遇看了他一眼。 春日正盛,阳光透过窗棱打在桌案上,案前那人嘴角还擒着一丝笑意,眼神却比在诏狱拷问犯人时还要森冷。 楚慎之不禁打个寒颤,猛地噤了声。 “怎么会冷呢,”祁遇笑着说。 “不、不知道,就是感觉……” “既如此,来人!”祁遇突然扬声,一个专门跟着伺候的小寺人连忙躬身入内,“我们的贵客有点冷,拿个炭盆来,记得碳别选太大的,要入得了口才行。”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入口? 楚慎之满头满脸皆是疑惑,双眼迷茫地望着他,而祁遇微笑颔首,似是有些遗憾的模样。 “本来我是想要保你皮肉完好的,毕竟娘子本就心中不安,若是再看你五官残损,吓到她就是大罪过了。” “不过你说话实在不好听,言语无状令人作呕,细细想来也是我狭隘了,反正也要蒙上你的眼、堵住你的嘴,既如此,眼睛和喉咙有些残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黑泥一样粘稠的恶意爬到皮肤上,楚慎之不禁地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被桌椅绊倒,“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言,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尊、不逊,言语中带着的那半分轻佻,实在惹人生厌。 其实祁遇并不否认他对楚慎之的恶意,但他习惯了剥离情绪,所以厌恶也好、妒忌也罢,这些都可以克制。 倘若楚慎之真能如自己姓名一般谨慎行事,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在一次次来去中,稍微悟出祁遇对那位贵人的珍重,更谨言慎行,或许可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吃着好肉喝着好酒,当一个快活鬼。 然而为时晚矣。 喉间滚烫,眼前一片黑暗,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却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凹陷的眼皮缓缓留下两行血泪。 祁遇把手中的眼珠子随意丢到一边,柔声安抚道。 “别这幅表情,其实你也不亏吧,父母姐妹都在我京郊的庄子上,只要你听话,他们就能过得逍遥,等你再帮人生个皇子,子孙后代都有尊贵,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他走过去,轻轻拂去他肩头蹭到的尘灰。 “好好伺候娘子,你虽然活不成了,但也不想亲人朋友们一个个都枉死街头吧。” 第41章 有孕 五月初二这日, 宜和宫揽芳阁那位元才人传出了喜讯。 宫里已有近十年未有妃子遇喜,太医院前来报信的时候,皇帝正在养心殿批折子, 御前上值的秉笔太监姚淮安眼睁睁看着陛下唰——地一声站起来,又急急上前两步, 被龙椅的椅子腿狠狠绊了一跤。 一时间人仰马翻,养心殿的奴婢们齐刷刷跪倒在地,姚淮安弯腰准备去扶他, 却见皇帝自己拍拍龙臀,麻溜地站了起来。 “走走走, 别跪了都起来,一个个半点眼色都没有,跟朕去揽芳阁看看去啊!” 皇帝一拍脑门, 命人带了最大的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宜和宫。 揽芳阁内, 刘婕妤正领着香嫔,和周书禾一问一答说着些体己话,刚听到外头的通传,就见皇帝踏过门槛,三步并两步行至周书禾面前。 几人作势要跪迎,皇帝没管旁人, 抬手搀起周书禾, 直愣愣盯着她的肚子看。 宜和宫大火一事,刘婕妤亦遭到皇帝申斥,明面上只说她御下不严, 没有管好守卫的宫人, 导致妃嫔惨死, 实际上却是恨她没有存好三尸艳虫,被柔嫔钻了空子。 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从南蛮再运些幼虫来,重新培育。 可刘婕妤的母亲三年前因病逝世,父亲也卧病在床,兄弟几个都是靠不住的纨绔子,这两年刘家渐渐和苗疆那边断了联系,要什么都拿不出来,急得她嘴角起了一连串的燎泡。 好在后宫将添新子,陛下又要拥有子嗣,什么这丸那香的通通放到一边不用管了,她恐怕是除了皇帝外最高兴的那个。 和她一样高兴的还有坤仁宫里的皇后娘娘。 她原先的打算是废了嘉嫔,再让周书禾成为宁王养母,周家小户人家,在朝廷里没有靠山,自然就要靠她皇后了。 可这其中有许多迂回,且不提嘉嫔在后宫多年,又是皇帝唯一儿子的生母,废她本就困难重重,单说宁王这个人本身,自小体弱多病,养到十二岁不知道堆了多少灵丹妙药去,立不立得住还两说。 倘若机关算尽,好不容易到手一个储君,不出几年就撒手人寰,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而如今,元才人自己有了孩子,若是个身体健康的皇子,就再好不过了。 白氏断皇帝子孙,周氏延帝王血脉,便是皇后,也不免生出几分玄而又玄的感叹,更不用提早就在周书禾的引导下,越发笃行起白、周二人因果相连的皇帝了。 这是命数。 皇帝抚摸着周书禾小腹,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痴色,他看向她,像是看到了那些策马同游的少年时光。 “你后悔么?”他说。 白仙仙后悔么?后悔自己的怨怼、妒忌、不甘、憎恨,所有那些美好女子不该有的品性。 周书禾想,她当然不会。 若说悔,白王妃也只会悔自己手段太过稚嫩,心也不够狠绝,没有直接毒死皇帝,而是让他活着,登上皇位,又去伤害了别的人。 而周书禾自己…… 她偏头看着皇帝,神色天真,抿唇轻笑:“陛下这是高兴坏了不成?嫔妾得您偏爱,如今又有了孩子,连梦里都没有这样的好事,现在只顾着高兴了,那里会有什么悔可言的呢?” “若一定说悔……”她把手搭在皇帝落在她小腹的手背上,笑容柔美,放在皇帝眼里,却有了些似是而非的意味。 “即便是悔,嫔妾也只悔自己晚生了许多年,不能像姐姐们一样,从青春年少和您厮守到老。” ——你要杀了我么?那可太好了,一想到我还要在这王府中,从青春年少和你纠缠到老,我就恶心到想吐。 女子带着恨意的嘶声直直钻入脑海,皇帝瞳孔骤缩,有些惊慌似的收手站起来,把一旁的香嫔撞了个趔趄。 “陛下……”周书禾也连忙起身,眼神里透出担忧和疑惑。 皇帝怔怔看着她,半晌深吸口气,晒笑一声摆手道:“无事,朕只是在想你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一时有些入神。” 她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嗔道:“男孩如何,女孩又如何?难不成若不是皇子,陛下就不喜欢咯?” “怎会?”皇帝搂住她的肩膀,“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会给他封爵,也定要给你封妃。” 周书禾有孕两月,正是心绪难宁的时候,平常可以虚与委蛇的事情,如今却让她几欲作呕。 她忍了又忍,终于咽下那股恶心,扬起一个笑脸,皱皱鼻子娇声道:“不要,晋位太快会造人妒的,就像之前在庄妃娘娘的钟粹宫,沈淑女就对嫔妾……” 她神色黯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帝想着那次她受的委屈,心中怜意大盛,忙道:“你别担心,有朕护着你呢。” 差不多了。 周书禾凝视着皇帝,眼里带着半分怯意,却像是又因他产生万分勇气。 “其实那日嫔妾还没反应过来,后来越想越是后怕,通女干那样的罪名企是嫔妾能担得起的?便去问了刘婕妤。” 她转头看向刘如瑾,后者微微颔首,接下她的话头:“正如当初陛下您所知晓的,元妹妹去太极宫侍寝那日,沈淑女借口与嫔妾闲聊,偷偷派人来揽芳阁偷玉簪构陷元妹妹,但还有一事,臣妾本不敢同您细说。” “可如今元妹妹身怀龙种,最是半点疏漏也不能有,嫔妾这才斗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空口白牙说于您听。” 她俯身跪倒在地。 “当日沈淑女带在身边的,并不是她自己殿里的人,而是庄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流霞。” 皇帝呼吸停了一瞬。 而周书禾垂下眼睛,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可以给她带来仇敌,也可以带来朋友。 其实比起庄妃,她更忌惮二皇子的生母嘉嫔,只是腹中这个孩子绝不能有闪失,早早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日后无论生出什么变故,总能用的上。 而另一方面,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现,云归处一事告一段落,她和刘婕妤再没有什么矛盾,而对于刘婕妤这样知道得太多的人来说,要想活得好,更需要选定一人依附。 有孩子的周书禾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同居一宫,本就该是最好的盟友。 * 按照太医的估算,周书禾该是三月就有了身孕,而到五月份,她就像一本活的医书一样,所有孕期害喜的症状都在她身上翻腾起来。 畏寒、头晕、嗜睡、恶心、晨起呕吐,每一项比她前世有孕时严重许多。 更令人烦闷的是,尽管皇帝不会再让周书禾侍寝,却几乎日日都要来揽芳阁瞧上一瞧。 第42章 回报 周书禾本就浑身乏力不愿起床, 每次见到皇帝呕意更甚,却不得不爬起来梳妆好,忍下恶心, 甜言蜜语地应酬着,弄得身心俱疲, 人都瘦了半圈。 寄月和春叶心疼到不行,一左一右地劝她要保重身体,没必要费劲应付皇帝, 毕竟她正怀着孩子,憔悴一点也没什么, 皇帝总不至于怪罪于她。 周书禾摇头:“以美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我现在有孕, 陛下当然不会怪罪,但倘若他看到我容颜憔悴, 和记忆中不尽相同,纵然此时不说,心里也定会生出罅隙。” 她靠在塌上,拿着汤勺,恹恹地搅弄着御膳房刚送来的血燕。 “反正世道就是如此,活着总得讨好这个讨好那个的, 忒没意思。” 寄月有心安慰她, 笑道:“等小殿下出生就好了,您有了依靠,也能少费些心。” 周书禾摇头, 恶狠狠地把一勺燕窝羹塞进嘴里, 含混道:“哪有依靠小孩子的道理, 是我要做这孩子的依靠才是,得好好吃饭,让他健康长大。”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正经饭点,各色佳肴端上桌,平时觉得鲜香诱人的滋味,如今单是闻着就作呕不止,她好些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最后只能吐出些酸水来。 春叶接了杯茶水给她漱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太医院那些人一个个酒囊饭袋,开的药半点用处都没有,还把胃口喝坏了,全都只会说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就好了,也不想想这日子是人能过得么?呵!反正难受的不是他们!” 周书禾爱惨了她这张会讽人的嘴,一边干呕还忍不住发笑,春叶没办法,只能吩咐宫人把饭菜撤了,又回来拍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 好半天,周书禾终于缓过气来,砸吧砸吧嘴,说:“我想吃红豆糕。”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突然搭上去了,一想到那滋味就觉得垂涎欲滴,津液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不吃到口决不罢休。 想吃东西是好事。春叶闻言喜出望外,忙跑去御膳房要了盘红豆糕来,周书禾馋得不行,捏起一块放到嘴里。 那糕点才新出炉不久,切成了刚好入口的小块,又被春叶一路上护着,吃到嘴里还留有半分热气,闻着就香甜可口。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7节 周书禾却愣了一下,面色一变,弯腰作呕不止,一屋人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半晌才给她止住。 “不是这样的,”连日的反酸灼烧了她的喉咙,她眼眶发红,说话都带着几分哑意,“是要我自己做的那种,寄月,你知道的。” 她说的是自己在家下厨时爱做的点心,把西米泡发,撒些桂花糖,一起碾压成团,再分成小剂子,最后把磨得细细的红豆沙塞到里面去,放在蒸笼里蒸透。* 那种红豆糕外面看着晶莹剔透,软糯又有韧劲,红豆沙的色泽从里面透出来,金黄色的桂花糖更是点睛之笔,多吃也不会发腻。 寄月急得团团转:“可是御膳房没有这种点心呀,要不奴婢给您做去?” “可别,”周书禾连忙制止,“你那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怕是要让我呕死,我还是自己去吧。” 春叶肃着一张脸,斥责道:“您更不能去!厨房里再怎么打扫都会有油星子味儿,您这模样去了,又呕出个好歹来,是存心要让奴婢们操心么?” 周书禾:“……” 方才听她讥太医院那伙人有多顺耳,这会儿被她怼就有多憋屈。 可这话说得有道理,该听还是得听,周书禾撇撇嘴,拿了颗酸梅糖丢进口中,嚼得嘎吱嘎吱响。 这便是她这些时日的吃食了。 自从传出喜讯,周书禾就被册为了美人,庄妃或许是因为得了皇帝警告,谨慎着未有所动作。贤妃一如既往地疏离客气,皇后亦是一如既往地态度亲和,还免了她的请安,刘婕妤更俨然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至于嘉嫔,她虽出了禁足,却既不再应朱家的求援,也一改以往的八面玲珑,闷在宫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没人打扰,周书禾乐得清净,倘若再能吃上西米红豆糕,皇帝也别总有事没事地跑来烦她,日子就更好不过了。 她这头想着美好生活,心下正美得,那头祁遇竟然真的带来了好消息。 他是带着皇帝的赏赐来的,各种珍贵的药材补品,都是皇帝对自己今日不能来看周书禾的补偿。 都不用多问,她略一思考就知道了原因,不外乎是因为宫内新宠的一位采女,此人受宠不到半月,就从选侍晋为采女,还因舞姿曼妙轻盈如白鹤神女,得了白鹤娘子的封号。 这位白鹤娘子是嘉嫔的族妹,说来也是朱家女子,朱玉已死,朱家眼看就要跟着遭殃,于是把她派到宫里来,明面上是来看望嘉嫔的,实际上却是给皇帝献美人,求一个饶恕。 至于有没有用…… 反正这事儿和周书禾没什么关系,她只关心白鹤娘子能把皇帝勾走多久。 越久越好。 前世这时候朱玉也已经没了,但不同于现在——看似风雨欲来,实则整体尚且平稳。那时朱玉一死,谋逆大罪当即盖棺定论,各种“同党”如摧枯拉朽般迅速倒塌。 到了五月,这个案子就已经从京中蔓延到地方,朱家更是早就被灭族,这位白鹤娘子,也定然跟着成了一摊腐尸。 周书禾虽重生了一回,却并没有插手此事,但她插手了祁遇的人生,某种程度上,这种变化也是因她而起。 前世祁遇没有做过万敏的下属,自然也未曾参与朱玉一案,而今生他深入其中,把局势生生调转了一个方向。 对于万敏来说,朱玉只是外戚,但对祁遇而言,他还是镇守边关多年的正二品武将,是南方边境半数武将的师友。 这样的人死就死了,纵然是冤死也无甚可说,但要照万敏的意思,把朱玉的所有亲族师友通通判作“废太子同党”,一并诛连永绝后患,这点祁遇万万不肯苟同。 他是南方人,家乡在南方边境,他不希望这样一支守卫故乡的钢铁之师,覆灭在蝇营狗苟的宫廷斗争之中。 祁遇还记得湖祥县郊的书院、北面的集市、东边的戏台,还有小巷深处一窝橘白斑纹的猫,和那条名叫祥乐的小河边,无风之时眉目低垂的杨柳。 他做不成家乡百姓为之骄傲的才子,但至少,他还可以成为荫蔽他们的树木。 周书禾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若朱玉案真能在祁遇手上止住,父亲周恪的冤案,就也能跟着烟消云散。 周家可以想见的安定卸下了常年压在她身上的重担,可祁遇带给她的这一重又一重恩情厚义,就像是缠绕在心口的丝线,事到如今,她是真的已经不知该如何回报他了。 那就随心而为吧。 她睁开眼,下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说: *汉书.孝武李夫人。 *抖音上看到的做法,好好吃的样子。 第43章 喜欢 春叶一直很不喜欢祁遇, 被周书禾斥责过好几次,骂也骂了银子也罚了,却怎么也改不了臭脾气。周书禾不乐意见她给祁遇摆一副冷脸看, 每次他来,便打发春叶回屋休息去。 这次也不例外, 春叶哼哼一声转身就走,寄月摇头叹息,反手摁下想要起身的周书禾, 依礼自己前去殿外迎他。 祁遇是万敏的下属,以下位抗衡上位不是件容易的事, 需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万敏墙角,慢慢细细地架空他。 如此夙兴昧旦, 虽得了一些成效,却也使本就大伤刚愈的身体迅速清减了下来。 入夏后天气渐热, 祁遇换上了轻薄的衣裳,风抚起衣袖可见骨形,周书禾见他身形清瘦,心里又是酸楚,又有几分生气。 平常生气她还能先按捺下来,斟酌好说辞再劝他, 这会儿她怀着身孕, 身体不爽利,心情也跟着变坏,语气不免刻薄了几分。 “都说伴君如伴虎, 自古没有几个权宦能善终的, 但我看你也不必求什么善终, 管他伴的是虎还是鼠,你自己就能把自己累死,倒是不需要旁人多费心思了。” 祁遇刚跟她行完礼,正在把特地备上的几株薄荷插到花瓶里,太医院的人说薄荷叶能止吐,对孕期妇人有好处,没成想突然得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看起来很糟么?” 周书禾冷哼一声。 寄月诚实地点了点头:“我们娘子三天没怎么吃过饭,看着都比您精神。” 祁遇闻言,站直身子猛地回头,有些紧张地上下打量周书禾:“你生病了么?为什么不吃饭?我这些日子太忙没过来看你,我……你现在怀着身子可不能不吃东西啊,对了,我这就叫太医去……” 说罢便要小跑着走出去。 “哎!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蹦啊。” 这些日子周书禾的情绪总是反复无常,怒也怒极、乐也乐极,太医说这很正常,她便也由着自己折腾。这会儿看祁遇急得团团转,她心里那股怒意一下子泄了,只剩止不住的酸疼,却又忍不住闷闷发笑,忙起身拦住他,一句一句认真回答。 “我没生病。不吃饭是因为一天吐十几回,所以就不想吃了。我知道要补充营养,所以能吃得下的补汤都在用着。太医请过了,说没什么事儿,再过一段日子,最多一个月之后就会好很多。” 她又上前,在祁遇有点愣神的目光中抓起他的指尖,笑眯眯地说:“别担心,我很会照顾自己,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学会照顾自己,别再让我操心你了。” 像是被火烫着似的,他下意识退后半步,用力把她的手甩开,声音紧张到变形。 “你怎么突然……”他顿了顿,不说话了。 祁遇受宫刑时还是个少年,到如今他已满十七岁,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子已经是成人的声线,而他虽不同于宫中自小去势的寺人那样声音尖细,平时刻意压着嗓子更是没有丝毫异样,可一旦情绪激动,忘记掩饰,还是可以听出其中不同。 周书禾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见她神色有异,祁遇也知晓自己方才声音不对,垂下眼,有些掩饰般地低咳两声,却突然发现她脚下只蹬着一双白袜,鞋都没穿就站在地上。 “回去塌上吧,”他皱眉,“要起来也得先把鞋穿好。” 周书禾低头看自己脚,“哦”了一声,又一把捞起祁遇的手往榻边走去。 他这次不敢惊叫,乖乖跟在她身后,只有那只手僵得跟夏天里的冰块似的,紧张得直冒冷汗。 周书禾掌心抓着他的四根手指,心底闷着偷笑,面上却还端着一片坦然。等坐回塌上,她又拍拍旁边的垫子示意祁遇也坐,这下他却梗着脖子,再也不肯了。 周书禾也不介意,低头扯过他的手,一根根手指把玩起来。 祁遇本来应该有一双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背上指根接连到腕间的几条经脉清晰可见,透过皮肤,还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只是他无名指关节、掌心和指腹处都刻有一层薄薄的茧,前者是少时写字练出来的,她一直都知道,后者是家道中落后劳作磨出来的,她现下也知道了。 周书禾垂着头,自指腹一点点认真抚到他的掌心,像是在把这些茧的位置临摹在心里似的。 祁遇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一抹血色浮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从眼角眉梢一路红至耳后。 他声线颤抖,有些虚弱的说:“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周书禾抬头看他,“寄月不会说出去,这里也没有别人,不被人发现就没关系。” 见他一副抗拒的姿态,她想了想,决定说得更直接些。 “我就是想碰着你,你明明也想不是么?可以的,你可以回握住我。” 祁遇摇摇头,象征性地想要挣开她的手,周书禾其实没用什么力气,但他也没真的挣开。 “元美人,这样对您不好。”他语气里带着两分祈求。 周书禾怔愣了一瞬,又坚定地摇头:“只要不被人发现,不传到后宫众妃嫔和皇帝耳中,好不好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觉得很好,难道你不喜欢么?” 祁遇心中一片混乱,想了半天,才艰难地想出一套说辞。 “你、你还得顾及小殿下的想法和名声,我会辱没你……” 周书禾打断他:“别说辱不辱没的话,我不爱听,有关名声事儿还是那句话,不被发现就没关系。至于孩子的想法……还不是因为你当时提的建议太骇人听闻,我脑子不清醒,一下子想岔了。” 周书禾瞪他一眼,当场就把锅扣在祁遇头上:“所以那会儿的说辞统统不做数,我孩子会怎么想,主要看我如何言传身教,你真心对他好,我也教他敬你,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当时脑子清不清醒不知道,但这会儿祁遇脑子里是真的不清醒,他抓着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似的反驳她。 “您不必拿这种话激我,你什么都不必做,不必强迫自己如何……我无论如何都会对小殿下好的,您别担心,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一定会守着你和小殿下,我……” “我绝无此意,”周书禾认真地说,“我就是喜欢你,从前是我没想明白,但其实阿娘比我自己都清楚我有多喜欢你,阿爹也不敢说你一句不好,只会用‘你崇拜读书人才误以为自己喜欢他,但凡你多多接触其他人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值得喜欢的地方’,这样的说辞来搪塞我,就连寄月——”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角落里默默不言语的寄月,“就连寄月也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从来不劝我离你远点。” 寄月本来好端端装着蘑菇,这会儿被吓得一哆嗦,嗯嗯嗯着胡乱点头:“娘……娘子说得对。” 没人理她,祁遇像是抬杠杠上瘾了,张嘴又要说话。 “寄月本来就听你的话,你以前逃课偷懒,她也一样从不劝你,周大人才是说的对……” “你闭嘴,”周书禾抬腿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今日是非要气我不成?老老实实给我听着!再要反驳就直接滚出去!” 话是这么说,她却把掌中抓着的手指握得更紧了。 “……”许久没被她吼过,祁遇一时还真被震住,哑口不敢言。 周书禾喘了口气,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闷下。 茶水温凉,顺着喉咙入腹,缓解了几分燥意,她稍微冷静下来。 “客观上来说,我喜欢你确实是一件有风险的事,但为了这个孩子,我们已经冒了更大的风险了,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保持谨慎就好,问题不大。” “而不那么客观上来说,我就是喜欢你。” 她踩着自己的鞋子站起来,直直逼近面前人,让祁遇呼吸被迫停止了一瞬。 “祁遇,我喜欢你,你可以拒绝我,但我是会难过的,这样才是真的对我不好。” 作者有话说: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8节 我真的是手控,而且男生的话,有一层薄薄的茧太涩了呜呜呜 第44章 渴慕 烈日正盛, 殿外小院里绿树阴浓,偶有微风掠过树影,磨出沙沙响动。 祁遇喉头微动, 小幅度后退一步,避开这近到咄咄逼人的的距离, 努力让自己冷静地思考。 “是哪个妃子为难你了么?庄妃?嘉嫔?还是那个白鹤娘子?白鹤娘子你不必担心,她其实并非朱氏族人,原是当泰山姑子*养大, 后被朱家买来做了舞姬,朱家控制着她的兄长才让她听话。我最迟明天就能找到那人, 如此白鹤娘子便成为一步暗棋,可听你差遣。” 周书禾不想听他说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一应声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只微微仰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 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以这样近的距离,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了。 “你是不是长高了?” 她没头没尾来了这样一句,弄得祁遇好不容易转起来的脑子又卡壳了,他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没量过,我不知道。” 周书禾“哦了一声”,抬起手, 从自己头顶平直地划过去, 正好碰到他的下唇。 一触即离。 祁遇下意识抿紧双唇,却见眼前的女子神色自如,好像只是无意为之。 他稳住神色, 暗自松了口气, 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其实今天周书禾说这些话明意思已经很明晰了, 他不是不懂,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认清自己的位置并不容易,他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整自己,摸索良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又废了些心力,让自己能够适应。 而现在她想打碎它。 周书禾当然有这个权利,他不可能拒绝,可是扪心自问,祁遇也不敢回应。 他说过很多次惶恐,或者故作谦和,或者面含讥讽,又或者暂屈于权威、以退为进,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发自内心地明白什么是“惶恐”。 心脏在不停地收紧,他很想把自己蜷起来,却又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防备的姿势。 而实际上,周书禾也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镇定。 自从有孕,半盏茶的时间就足够她走遍喜怒哀惧,有时候很想吃个什么点心,馋得坐立不安,还有时候很想碰碰谁的体温,渴慕到口不择言。 但那并非胡言乱语,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不该这样说。 窗外鸟儿呖呖鸣啭,春叶追在大白身后,试图阻止她扑散刚扫好的落花。 而大白却以为春叶在和她玩闹,撒着欢儿四处乱窜,从半开的窗户处咕噜咕噜跳进了屋子里,将殿内暧昧又凝滞的气氛搅作一团。 周书禾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这只小猫已经五个多月大了,正是爱闹腾的年纪,不乐意被人抱着,在周书禾怀里左扭扭右蹬蹬,乘其不备一脚蹬在她手臂上,跳上祁遇肩头,舔舔爪子蹲坐下来。 周书禾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指责她:“好哇,以前我给你做小鱼干的时候,你还会在我怀里踩奶,现在我不好下厨了,你就另寻新欢,真是只白眼狼。” 她顺便瞪了祁遇一眼:“看看你挑的好猫。” “……” 祁遇正捏着大白爪子上的肉球逗她,凭空降下一口锅,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转移话题。 “我今日下午轮休,既然你和大白都没有吃到可心的吃食,那我去做一些吧,就做你以前教的那道鲫鱼豆腐汤怎么样?你们俩都能吃,《食疗本草经》*里也说,女子孕期多喝鱼汤是很好的。” 他想了想:“多放些葱姜去腥,加枸杞和参片,也能暖胃补气。” 周书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咸香醇厚的鱼汤、鲜甜细嫩的鱼肉,还有浸透了奶白汤汁的豆腐,忍不住心向往之,肚子也咕叽叫了一声。 她咽咽口水,突发奇想:“再来一碟山楂糕。” 祁遇却皱着眉,难得拒绝了她的要求。 “虽然我在食道上有所欠缺,却也知道山楂有活血化瘀之效,妇人有孕不可多食。你若想吃酸,可以用些梅子,前些日子带给你的那罐酸梅糖可吃得惯?我得闲再拿些给你,但糖吃多了也不好,你要注意着别坏了牙齿。” 周书禾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轻重,只好后退一步。 “那红豆糕你会做么?用西米裹着的那种,晶莹剔透入口绵软,加点儿桂花糖味道一绝。” 这道点心算是南境独有的吃食,祁遇吃是吃过,可他少时颇有几分迂气,遵从君子远庖厨的那一套,就连鲫鱼汤都是周书禾十二岁生辰那日,好说歹说才央着他学会的,如今要让他做这种精细的点心,实在有些为难。 周书禾见祁遇面露难色,反而乐了,一报方才的“不牵手”之仇和“大白偏心”之恨,她装作没看到他的窘态,派寄月带他去揽芳阁新建的独立小厨房。 夏风带着暖意,吹得人身上痒痒的,祁遇走在揽芳阁的小院子里,试图从脑海中,提取出关于红豆糕做法的微薄记忆。 “诶!祁遇,等一会儿!” 他正苦恼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周书禾的声音,回头就见她正牵着裙摆跨过门槛,小跑着向他奔来。 烈日当头,女子立在白榆树投下的浓影中,笑盈盈地望着他。 “方才忘记与你说了,记得多做点鱼汤,红豆糕实在做不来就算了,别耗太久,你也还没用午膳呢,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 祁遇张口欲言,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把那句“于礼不合”生生咽下。 也罢。 他笑了笑,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带着半分调侃的语气,学舌她方才在屋里时说的话:“行,只要不被人发现,不传到后宫众妃嫔和皇帝耳中就好。” 周书禾一愣,微微睁大眼睛,甚至都没顾得上气他居然笑话自己,不自主地上前半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疑心自己多想,或许祁遇只是在说这顿饭而已,却又觉得他特地把自己这句话一模一样地说出来,又怎么可能只是一顿饭的意思呢? 她这句话所讲,分明是每顿饭,每一天,每一个无人的日夜,他都不可以再拒绝她了。 风带来草木的芳香,祁遇上前半步,抬手拂过她肩上的落花。 “外面日头大,你快回屋去吧,等我给你和大白做好吃的。” 周书禾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又是想到有好吃的嘴馋,又是因为感到肩上的轻触而心痒,明明什么事儿都没做,却莫名觉得一阵手忙脚乱。 祁遇笑了笑,没有多留,转身去小厨房做菜去了,留她一个人想东想西的。 偏偏这会儿寄月也不在,周书禾徒有千言万语无人倾诉,实在难耐,亲自去偏殿的隔间,把正在午休的春叶叫了起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她嫁给了世家大族的族长……” 春叶顶着一头乱发,茫然地看着自家娘子半蹲在床前,两手托腮滔滔不绝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她那位朋友与其旧友的孩时趣事、讲到患难真情,最后以一句“你觉得她的旧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收尾。 春叶麻木着一张脸,心如死灰。 “说嘛,”周书禾鼓励她,“就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见。” 春叶强自镇定,长舒一口气冷然道:“奴婢无父无母倒也没什么牵挂,方才只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因为您的出格行径而被陛下判凌迟处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自绝,才会稍微轻松一点。” “娘子,您觉得,咱们这些人该怎么样死比较好?” 她皮笑肉不笑。 周书禾:“……” 作者有话说: *和扬州瘦马齐名的明清四大派别,做尼姑打扮,行香艳之事。 *瞎编的,没这本书。 *红豆糕的做法参考抖音。 第45章 寿辰 周书禾觉得, 当然还是活着比较好嘛。 午后阳光斜斜刺进屋里,亮得晃眼睛,寄月拉上雕窗前的帘幔, 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祁遇的红豆糕做得差强人意,只能算勉强入口, 一手鲫鱼豆腐汤却是青出于蓝,比周书禾这个专业厨子做的还要鲜美。 鱼处理得很干净,除了内脏, 连内腹部的一层黑膜和贴骨之血都去掉了,再用猪油煎至两面金黄, 最后在旺火下加刚烧好的滚水,这样做出来的鲫鱼汤汤白味醇,不杂一丝鱼腥。 盛夏晴天, 美食佳人,周书禾两条鱼下肚, 胃里被熨得暖暖的,她有些犯困,但又不愿意离开,单手托着脸,看祁遇用筷子给她细细挑出鱼刺。 她一直想要过好日子,今日却恍然觉得, 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祁遇。”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笑道:“怎么了?” 周书禾把另一只手也撑到桌子上,双手叠在下巴下面,没话找话:“挑鱼刺好玩么?” “……” 守在门口的春叶时刻保持警惕, 一直直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准备在娘子欲行不轨时冲上去遏制, 此时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免有些茫然,却见祁遇神色自如地跟她聊了起来。 “还可以,不过好不好玩倒是其次,唔——主要是我很享受这种在休沐日也要干活的状态。” 周书禾闻言哈哈大笑,一时不察笑岔了气,又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了起来。 祁遇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大步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暖风扬起帘幔,一束阳光透过帘幔的缝隙,轻柔地扬在他身侧,空中细小的尘埃被人惊扰。周书禾捂着肚子低头看他,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了很久,又暖又皱巴,她忍不住伸出手,抚去眼前人眉心紧蹙的竖痕。 祁遇僵了一瞬,忍住没有避开她的手:“别闹,你怀有身孕,肚子难受不是小事,半点马虎不得。” 她笑笑:“只是岔气了而已,你与其这样小题大做瞎紧张,不如帮我揉揉。” 指尖从眉心起,顺着眉骨慢慢滑到侧脸,周书禾掌心捧起他的面颊,笑眯眯地看着他:“祁遇,帮我揉揉吧。” 她垂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都没有言语,可能只是须臾间,又仿佛过去了许久,她才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好”。 腹部传来温暖的触感,周书禾低下头,把前额抵在祁遇头顶蹭了蹭,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这真是……最好的日子了。 **** 夏去冬来,一晃眼就到了十月十五,正是太后六十岁寿辰。 周书禾如今身怀六甲,早些时候的恶心作呕通通消失不见,随着食欲越发高涨,反而又得控制着进食,以免胎儿过大影响生产。 她不是第一次做母亲,整个孕期虽然辛苦,但因为安排得仅仅有条,调养得极好,此时她虽没有了皇帝钟爱的纤纤细腰,却面色清透红润,那与生俱来的勃勃生机,更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畅。 这稍微扭转了太后对周书禾的偏见。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29节 太后对白氏怨恨颇深,看到这张和白氏相似的面孔实在不喜,不过眼不见心不烦,她整日待在永宁宫礼佛,除了皇后和庄妃外,一般不召见其他妃嫔,就连二位皇子公主的生母也很少见她一面,更别提避之唯恐不及的元美人了。 这还是周书禾第一次见永宁宫的这位太后娘娘。 她今日着金丝线钩刺的明黄盛装,头戴凤冠,耳饰金龙衔珠珥,端坐殿上首位,帝后坐在她的身侧,庄妃侍立其侧,而她们这些妃嫔则是坐在东西两侧,再往外就是些位份较高的外命妇。 下方则是前来贺寿的宗亲,在京的王爷公主们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嘴里跟抹了蜜似的,各色吉祥话带着贺礼一起,都入了皇太后的库房。 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了以后,周书禾腿脚很容易水肿,平时人在宫里,不舒服了平躺会儿就好了。 加上祁遇抽空在宫外找了全京最负盛名的推拿师傅,自己学会后又细细教给了寄月和春叶,周书禾挺着肚子不好上手练,但也拿出架势认真听讲,练出了个纸上谈兵的技术。 这会儿眼看着不知道要坐多久,给太后祝大寿也不好叫人帮忙揉腿,周书禾双手垂在桌案下,自己给自己这捏捏那揉揉,倒是觉出了技多不压身的好处。 宾客已经到齐了,台下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以往这样的大场合都是万敏跟在皇帝身边,今日也不例外,可宴席尚未开始,他不知怎的出去了一趟,如今绕回来,到皇帝身侧耳语了一番,话音未落,后者面色便微微一沉。 只是太后兴致正好,皇帝不想扰了宴席,心下有些犹豫。 太后目不转睛,手上还跟着戏腔打节拍,耳侧却长眼了似的,看穿皇帝心中所想:“皇帝若有要是处理,就快快去吧,哀家这儿还有皇后和潺儿在呢。” “母后慧眼,”皇帝苦笑道,“是镇北王那边的事儿,儿臣实在是……” 他叹息一声,忍住心头焦躁,带着万敏从西侧移步去了殿外。 太后六十岁大寿,按理各地宗室都要前来道贺,然而随着楚氏皇朝的延绵迭代,从先帝那辈起,各种大仪朝宴就只要亲王、郡王及镇国将军,这三等王爵前来拜贺,如镇北王楚怀章这样远远就藩的,则只需派世子代为。 但这次镇北王世子没有来,来的甚至不是楚怀章的任何一个儿子,而是他认的养子——一个区区家仆。 实际上这本算不上什么不敬之举,和皇帝相似,镇北王同样子嗣艰难,只育有两子两女,不忍孩子舟车劳顿是为慈,即便是翰林院那帮学究也不会多加弹劾。只是对于皇帝来说,让一个家仆出身的养子前来道贺,便是明目张胆的羞辱了。 皇帝出生时太后还只是先帝的一个宝林,没资格养育龙裔,便被抱去镇北王的生母端太妃宫里,做了她的养子。 养子、家仆,这两个词被放在一起,就是往皇帝心窝里捅刀子,楚怀章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可他就是要做。 皇帝心里明白,楚怀章不一定是不臣,他只是一如既往地,习惯了在这个兄长面前保持倨傲的高姿态。 皇帝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他不愿意落下一个残害兄弟的名声,更何况二十几年来,楚怀章在北方苦寒之地频频传来捷报,他也需要他守在那里。 两人小声交流着与周书禾擦肩而过,空气中隐约传来镇北王三个字。 周书禾眉头微微一挑,垂下眼帘,掩住眼底刻骨的恨意。 镇北王楚怀章…… 前世承平帝死后由宁王楚承稷继位,再一年,楚承稷病逝,镇北王楚怀章于建兴元年从他手中接过玉玺。 此后北边战乱不断,建兴帝给狄人送粮送钱,割让土地、和亲公主,即使她在繁华的京城中,也能听闻到北方百姓的惨状。 于是那些麻木的面孔和枯瘦的身体,闯进她前世最深重的噩梦里。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中秋 有人说:“血啊。” 有人说:“痛啊。” 有人说:“都死咯。” 前世, 承平四十年,八月。 中秋将至,人却不知该从何处团圆。 三十五岁的周书禾拦住一位从北边逃来的难民, 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伙商人,其中领头的是个姑娘, 只有二十岁,喜欢穿鹅黄,身上背着一把阔刀。 被拉住的人面色麻木, 浑浊的双眼像是没有焦距似的,直愣愣看着她不回话。直到不远处一个施粥的棚子传来一声吆喝,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开她,一会儿就融进了不远处的队伍里, 跟融入大海里的水滴似的不见了踪迹。 周书禾没有办法,叹息一声, 也移步去了粥棚,施粥的中年人看到她,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东家”。 她微笑着点头,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老李,你再帮我问问这些人,这么多人总有谁见过曦儿吧, 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 我不想就这样……” 不想就这样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遇见曦儿的那个秋天,刘贵接到消息,带周书禾一路疾驰入京。那几日她整个人都是钝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再见祁遇最后一面这一个想法, 想到心肝肺腑都燃烬了也不曾停歇,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儿,却终究还是太晚。 当她赶到西市的刑场时,人群已渐次散去,远远望见玄武门上正悬吊着一顶人头,随着秋风微微晃荡。 周书禾定定看了片刻,翻身下马,想先把那具无头的尸身收好,走近了才发现竟有人先她一步。 是一个小女孩,估摸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看到尸体也不害怕,吃力地拽着那人的胳膊,想要把他放进一口薄棺里。 路过的妇人怜女孩幼小无力,上手帮她,她对那妇人行过一礼,却又摇头拒绝。 “您是好心人,曦儿祝您长命百岁,但是您对大人没有敬意,就不要碰大人尸身了。” 后来周书禾慢慢了解到这孩子的身世。她是祁盈盈在郑府里做妾时捡到的弃儿,没过两年祁盈盈失了宠爱,被郑夫人随便找个理由打死了,那会儿郑夫人正怀着孩子,不想杀孩童损阴德,只把曦儿扔出府外自生自灭。 前世祁遇不怎么掺和后宫的事儿,而郑家依附嘉贵妃而生,不从嘉贵妃入手,便很难发现被困在郑家后院里的祁盈盈。 一直到承平二十四年,他才辗转寻到妹妹的坟墓,以郑家二十九口人的血肉,祭了祁盈盈在天之灵,又找到在接头流浪的曦儿,把她捡了回去。 这姑娘小小年纪,在尘世里翻过来滚过去,吃了许多苦头,好在被人教养得很好,知情谊、懂礼仪,周书禾很喜欢她,把她认作养女。 人往世间走上一遭,即使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可只要有人真心惦念,就不算白活。 所以曦儿……曦儿是他们活过的痕迹啊。 其实周书禾明白,一个年轻女娃带着行商的货物,一无所知地闯到蛮人眼皮底下,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生路。 她想不明白的是,人这一生短短数十载,能吃得下那么多苦头,却为什么,难容哪怕一个亲爱的人。 就连那些痕迹啊、残影啊,都要散落到天涯。 * 作为一个大宁子民,周书禾非常讨厌楚怀章。 承平帝再如何不仁不义,至少他为人强势,即使是在周书禾自己经历的那场南蛮暴|乱中,他疑心甚重识人不清,对忠臣良将行杀伐,最后致使百姓成为难民、流民乃至贱民。可至少他没有像楚怀章那样,把百姓和整片土地一起割让出去,沦为蛮夷肆意取为的奴隶。 前世她只是一个点心铺子的老板,生意做得还算可以,在同行间也小有名气。可她的眼睛望不长远,看不到在北狄铁蹄下哀嚎的同胞,她的手也通不到天上,无力扭转昏君治下衰落的乾坤。 而今…… 而今她身怀龙裔,倘若产下的是为皇子,她可以教导他扶持他,让他从楚怀章手里护住大宁子民;倘若产下的是位公主,她更得保护自己的女儿,绝不能让她远嫁塞北,和前世的大公主一样受和亲之苦。 不、不——即使是位公主又如何,当初靖嘉长公主蛮横自大,却能借着父母兄弟的爱惜权势滔天,身为公主即便不可称帝,亦有左右天下大势之威能。 太后寿辰,举国欢庆。周书禾目之所及却皆是那些尚未发生的灾祸,往日她不敢多想,即便面对不得不应的困难,她所求也只是逃避苟活。 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抗天下纷争?大宁有大宁的命运,兴盛衰亡落在百姓身上,也只是苦与更苦罢,实在没必要为此拼命。 而她自己,单单是想和重要的人一起活下来,就已经耗尽所有心力了。 可时至今日,周书禾却猛然发现,腹中这个前世不存在的胎儿,居然是扭转万万人命运的唯一解。 若她无能为力,便可以不顾旁人只求自保;若她不是唯一的出路,也可以偏安一隅任他洪水滔天。王侯将相达官贵人,高个子那么多,天塌下来凭什么偏要让她去顶? 可如今她可以,亦是唯一可以的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母亲心绪激荡,肚腹里的胎儿跟着动了动,伸了个懒腰似的,在周书禾肚皮上撑出一块小小的凸起。 她轻柔地抚摸小腹,像是抚摸着孩子柔软的面颊。 “阿娘想为你选一条路,未必是你之所求,但是……我的好孩子,陪阿娘一起,给自己、也给天下百姓,搏出一条活路来吧。”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塞北的狄人尚且还需磨刀。 * 话是这么说,但孩子还没出生,总不可能让他在娘胎里就开始努力拼搏,望子成龙也不是这么个望法,现在最要紧的,是保证周书禾自己的健康。 有趣的是,比起她这个正主,皇后娘娘居然操心更多。 宁王幼时生过好几场大病,伺候的宫人杖毙了一茬又一茬,众人面上斥奴婢不够尽心,心里却很清楚,即使被藏在偏殿,那也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没有哪个奴婢胆敢不尽心的。 问题的根源,在于这孩子从胎里就弱,在于皇帝的精血弱。 皇后对周书禾的肚子寄予厚望,希望他是个皇子,更希望他是个健康的皇子,库房里的好东西被她翻了个遍,尽数往揽芳阁塞。 旁人不清楚其中渊源,把皇后好一顿夸,贤良淑德的名声都传到民间去了,嘉嫔心里不爽,窝在上阳宫不知道砸碎了几多瓷器古董。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皇后纵然有自己的目的,却没有害人的心思,周书禾念她的好,可也不免有几分心虚。 她的孩子应当不会有宁王那样的不足之症,毕竟,这孩子的生父并非皇帝。 倒是寄月更多愁善感些,有一日,她突然冷不丁提起了陈潇潇。 “若是潇才人还在,她恐怕又要胡乱编排,说皇后娘娘这么顾惜您,活像您怀的是皇后娘娘的孩子似的。” 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再听人谈及陈潇潇,周书禾居然觉得有些陌生,她恍惚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低头继续给孩子缝起小衣服来。 人死如灯灭,好话坏话都不必再提。 周书禾每日都按照太医院的叮嘱用饭,毫厘不多毫厘不少;睡前在宜和宫附近散散步,腰背再酸也得适度运动;夜晚有时会抽筋,寄月和春叶不放心别的宫人,两人中总有一个彻夜不眠守着她。 第47章 今夜 周书禾闭着眼睛双手合十, 语调虽轻柔,却是能保证让身边人听到的音量。 她又重复了一遍:“希望祁遇今夜不要离开。” 祁遇没有应。 她稍稍掀开半边眼帘,眯着眼睛偷瞄了一会儿, 又抬高声音,装模作样地念叨:“信女还有一个愿望, 希望老天爷保佑祁遇,不要让他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患上耳聋的毛病。” “……” 话说到这个地步, 再装听不到就十分不礼貌了,他张了张口想应, 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也很想一直和周书禾待在一起,想了多少年他自己都记不清,可当她这样说的时候, 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像是有利剑高悬, 生出一种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惧。 他其实很怕触碰到她。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请听信女一言,我保证今夜什么都不会做,闭上眼睛好好睡觉,手脚都不乱动,你们就让祁遇多陪陪我吧。” 那女子犹带着笑, 可还是有几缕微不可察的紧张和涩然, 从余音里带出颤意。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0节 祁遇听出来了。 他再没心思去犹疑恐惧,上前半步,急急抓住周书禾的手:“你……你别担心, 我会陪着你的。” 她睁开眼睛, 反手回握住他。 天上繁星点点, 落进红尘俗世的眼里。 周书禾知道,在面对自己时,祁遇的心中总是有许多忧虑和迟疑,而能让他放下这些忧虑迟疑的,恰恰是她为此而生的忧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知,她是结亦是解,可实际上,她只想做他的解。 秋去冬来,火炉重新被派上了用场,不疾不徐地散发温热,周书禾屏退其他宫人,只留寄月在外间守着。 自有孕以来,各地朝贡的好东西除了送去帝后处的,第三位就是供给揽芳阁了,有时候皇后还会把呈给她的物件也转送到周书禾这里,而她想着要低调,便没有在穿衣首饰上太露宠,只是有选择地,把吃食和殿内用度好好提了一提。 如今的揽芳阁早不复初时,墙壁披满了锦绣绸缎,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床榻边也挂着用于保暖的幔帐。 她侧躺在床上,偷偷掀开幔帐一角,探出头,看到祁遇还在炉火旁正襟危坐,磨磨蹭蹭地往里面添新炭。 “怎么还没有弄完?” 祁遇背对着她,肩膀微微一僵:“快了。” 这人拖延得太明显,两人都心知肚明,反而不好硬催,周书禾烦他磨唧,又觉得这傻呼呼的样子有些可爱,哼了一声缩回床幔后面,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祁遇添好碳,搽净炉边火燎出的陈年老灰,连地毯上细微的碳粉都被缕得干干净净。终于无事可做,他发了会儿呆,拖拖拉拉地走到床边,盯着那刺绣精美的幔帐又呆住了。 床幔“哗——”的一声被人拉开,祁遇一惊,差点就要忍不住退后半步,却被从里面伸出来的手狠狠拽住。 屋里烧得暖,周书禾没有穿绸缎寝衣,只在底衬外套了两层纱,撩开帐幔的动作扬起了风,纱丝轻薄,随风而动。 而他不敢动。 祁遇目光锁定床沿,小心翼翼不愿偏离到那纱衣上去,身体则就着她的力道,温顺地坐到床畔最边缘的地方。 这就足够了。周书禾喟叹一声,闭着眼睛悄悄把手指扣进他的指缝,紧扣着的那只手僵硬了一瞬,又缓慢、却坚定地回握住了她。 “祁遇。” “嗯?” “我要睡了,在床上给你留了位置,你愿意睡床就睡床,不愿意的话,踏下的毡垫也都铺好了,寄月和春叶她们夜间会躺着睡一会儿,你可别傻乎乎的干坐一整夜。” “好。” “我要是不舒服了会自己叫你的,你别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容易老。”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还容易长不高。” 祁遇不太乐意听人这么说,小声道:“我又不矮。” “但还可以长嘛,你才十八岁,年轻人就该放宽心些,路那么长、事那么多,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前朝后宫的争端那是没办法,但我可以等你,你别着急。” 夜已经很深了,烛火被早早剪灭,整座寝殿里只剩暖炉还燃着明光,祁遇背靠床柱而坐,看向床上女子的目光中,有着粘稠宛如实质般的贪恋。 这是当她睁着眼睛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流露出来情绪。 这夜无风也无雨,祁遇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原本还在装睡的周书禾真的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隐约听到有人低低应了句。 “好。” * 承平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宜和宫元美人诞下皇子,赐名承延。 这年除夕夜是五年一度的百官大朝宴,太医院遣人到太极殿前殿,向天子禀报元美人产程不顺。 皇帝心急如焚,却又实在走不开,只得委派司礼监秉笔太监祁遇,协助皇后总领一应事务。 “这是朕的第三个孩子,”皇帝裹着厚重的袍子,寒着一张脸沉声道,“朕有许多妃嫔,但至今也只有三个孩子,倘若龙种有半点闪失,你就不必回来了,直接去慎刑司领死罢。” “朕这样说,你可明白?” 皇帝的意思就差白纸黑字甩到他脸上——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母取子。 祁遇伏身拜叩,灯火投下长长的影子,掩盖住了他目光中的森冷。 幸好。 幸好太医院早被布置妥当,徐太医在周书禾的运作下官至院判,加之皇后纵容、庄妃退缩,连这批稳婆医女都是他亲自从宫外选来的,她们不认得皇帝,只认他祁遇一人。 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找别人,周书禾却只有一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不会再有第二种选择了。 他不在乎谁被处死,自己还是旁人都一样,他担心的是倘若参与接生的人里还有皇帝的其他亲信,倘若这个人比他更早得知了皇帝的心思,甚至于原本就没有难产这回事——周书禾的身体一直被精心调养着,她有很好的体力,孩子也是合适的大小——倘若此事是出自一直没有动作的庄妃或者嘉嫔授意。 她或者她们,编造出元美人难产的消息,或者干脆真的找到了下手的机会,让周书禾出事,逼皇帝弃妃嫔保龙子,也让在场善于揣度圣意的人自发做出行动。 祁遇心口一片寒凉,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神色,躬身快步退离朝宴,在远离宴上众人的视线后,更是直接发足狂奔。 倘若、倘若…… 那是他即便万死,也再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揽芳阁里一片慌乱狼藉,春叶正从小厨房里取了刚煎好的药,却见一个人影像头失去理智的兽类似的,猛地扎进揽芳阁院中,正好把她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药碗差点摔到地上。 “你疯了不成!”她斥骂。 那人没有理会她,急道:“你怎么出来了,寄月呢!?” “什么?”春叶满脸迷茫,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皮却赶着趟似的,一阵狂跳起来。 “方才徐院判突发旧疾晕过去了,寄月去太医院找李院正救急,徐院判的徒弟曹太医让我去把煎好的药拿来……” 他没有耐心再问什么,一把推开身边碍事的人,在一片惊呼声中闯进产房。 作者有话说: 睡了,但没有完全睡 第48章 生死 周书禾觉得自己在尖叫, 可实际上,她只是发出了小猫一样虚弱的呻|吟。 嗓音嘶哑,痛得连呼痛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由亲信的徐院判主理她的生产事宜, 稳婆和医女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胎儿月份正好,她在熟悉又安全的环境里, 万事顺意。 直到徐院判突然唇色发青晕倒在地,一旁的曹太医接住他的身体, 派人把他送去休息,在一片慌张之中临危不惧,很快便稳住了局势。 然而周书禾却看到, 阴影之中,年轻的太医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任何危险都不可轻忽,开口刚想说些什么—— 像是有钢针从腰椎戳刺入肚腹,一阵恶痛传来,所有言语被淹没在凄厉的惨叫声中。 寄月大惊,连滚带爬地扑到她床边:“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娘子,娘子你不要吓我。” 曹太医见状连忙推开寄月, 扒开周书禾的眼皮看了一会儿瞳孔, 转身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沉重面孔。 “方才徐老师突发恶疾,我一人之力难挽狂澜,再这样下去, 元美人恐有血崩之兆, 寄月姑娘, 我需要你派宫人去太医院,把李老师请来。” 屋中回荡着周书禾的嘶声惨叫,连五官都痛得扭曲蜷缩。寄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泪眼朦胧间,她没有看到男人眼尾残留的得色。 “低品阶的宫女寺人去太医院恐怕会被阻拦,找李院判必须由我亲自去,曹太医您先稳住我们娘子的身子,就一炷香——不!只要半柱香的时间,您一定要救救娘子。” 他沉声应是,余光瞟见寄月飞快跑出门,一边拿出针灸,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殿内各项事宜。 “春叶姑娘,麻烦您去小厨房问问药煎得如何了,若是未到时辰,出炉前得加一味红参,再煨上一盏茶时间;但若已经煎好,就只能先端来将就用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补充体力,如此方可保母子平安。” 春叶一愣:“可娘子身边不能没有近前的宫人,奴婢……” 曹太医手上不停,加快语速急道:“我亦知此事为难,但临时换药,若去的不是您,药房里的宫人恐怕会心存疑虑,如此一来二往反而耽误时间,只得劳烦春叶姑娘了。” 此话在理,春叶听床上女子呻|吟渐弱,来不及多想,一咬牙急匆匆赶往小厨房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只剩下两个稳婆尽力引导着产妇呼吸节奏时,此起彼伏的劝慰。 空气中隐约闻到夹竹桃淡淡的甜香,混着血腥气,令稳婆赵娘心中越发恐慌。 她和另一位稳婆对视一眼,心里渐渐有了成算。 好在胎儿已经足月,即使这位元美人当真被人下了夹竹桃的毒,导致她宫缩加剧产程缩短,孩子强有力的挤压成为母亲的催命符,致使尚未扩展好的产道被撕裂,最后血崩而死——* 但至少至少,此事于龙种无碍。 她做了许多年的产婆,世族大家王子皇孙,个把妃妾的生死无关紧要,只要孩子能被保住,便能保住这群丫头婆子的命。 赵娘脑中突然浮现出一道阴沉的影子,那人同宫里其他颐指气使的中贵人们全然不同,对待她们这些三姑六婆也彬彬有礼,却不知怎的,令她生出更深的惧意。 他让她们照顾好元美人。 此时施针救人其实还来得及,只是羊水已破,稳住元美人便会对龙种不利,赵娘看了曹太医一眼,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沉默。 曹太医的针法也只是在止血吊命罢了,他根本没有救下元美人的打算。 而祁秉笔,无论他话是如何说的,归根结底他也是陛下的奴婢,把妃嫔和龙嗣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祁秉笔应当不会责怪她。 赵娘不再多想,专心盯着明黄锦被底下,染血的双手已经摸到了胎儿头顶。 “砰——” 她手上一惊,忙回头去看。 伴随着响亮的撞击,曹太医被人一把扼住脖子抵在廊柱上,身子随之撞了上去,身上的医药箱子哗哗作响,各种银针药材落了一地。 一声惊呼被她吓回肚子里。 曹太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掐着脖子实在无力反抗,惊慌加剧了窒息感和疼痛,他面色涨红发紫,眼珠上翻,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幸好,锁在喉咙上的力道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曹太医被摁着脖子大力甩倒在地上,头砸到桌角当即染了血色,他没空顾头,捂住脖子嘶声咳嗽起来。 同样的,来人也没空顾着杀伐,所以他还有多咳两声的机会。 祁遇的发冠在狂奔中被吹得散乱,他喘着粗气,状似疯魔,声音维持不住平稳,撕出宦官独有的尖利。 “保住大人!听到没有!周书禾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殿里所有的人——都去死!” 包括他自己。 去死去死去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把心肝脾肺撕得稀巴烂,皮肉筋骨一片片剜下,四肢剁碎通通去喂狗。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1节 去死。 如此亦不足以解他心头憎恨之万一。 赵娘不晓周书禾闺名,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说的是元美人,做奴婢的直呼贵人名姓着实有几分古怪,可此时事发突然,她七魂已被吓去六魂,满心茫然无错。 “可是现在保大人,龙种或许会……” “那就让他也去死!” 祁遇厉声嘶叫,他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满室寂静。 曹太医被随后冲进来的揽芳阁寺人吴轩绑缚住,又被春叶喂了迷药,如一摊死肉般萎靡在地。祁遇跪在周书禾身侧,他很想叫稳婆再安静一点,不要让他听到血肉咕叽咕叽的声音,他很害怕。 就像是又回到了家破人亡那年,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对他说——“祁遇,过来点。” 但他可以自己过去。 他用额头贴着女子汗津津的颈侧,像是流浪许久的小狗,又小心、又依恋地轻轻磨蹭着。 “小禾,我过来了,你别不要我。” *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悬在一片灿烂光辉之中。 周书禾听见有人在小声哭泣。 她最讨厌爱哭的人,做什么要哭呢?摔倒了爬起来,阿娘呼呼就不痛了,被人揍了就打回去,再叫阿爹赔些银子就好。 爱哭的孩子都是羞羞脸,她才不要和羞羞脸一起玩。 周书禾一路走一路踢着小石子,刚开始还觉得有趣,玩着玩着就没意思了,无聊得掰着指头数数字。 可那抽泣一直在耳边缭绕,扰得人不得安宁,她干数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一抬脚大力踢开石头,循着声音去找哭声的源头。 她路过比人还要高的大花大草,路过时晴时雨的天气,路过仅一步之远小山小河,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一个爱哭鬼。 那是一个男孩,看着比她还大一点,但远远没有她勇敢,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缩在树下,埋着脑袋,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不像她,她已经是勇敢的四岁大孩子了! “你别哭了,吵死了。”周书禾不耐烦地跑过去,揪起他的头发,跟拔萝卜似的,想用力把埋着头的家伙拽出来。 偏偏那男孩是个倔性子,头皮被扯得生疼,却使劲蜷起来,不愿意抬起头让人看到自己狼狈的脸。 蛮力行不通。 周书禾心下明了,这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爱哭鬼。 “小哥哥,你别哭了呀,”她露出一个友善而礼貌的微笑,“哪里痛,去找你阿娘吹吹就好啦。” 他这才慢慢抬起头。 爱哭鬼有一张圆圆白白的脸,和一双圆圆黑黑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里,正装着几颗圆圆亮亮的金豆豆。 他满脸都是泪水,可那哭声一直都是隐忍的。 “不会好。” “为什么?” “因为我阿娘不喜欢我。” 周书禾被吓了一跳,有些夸张地退后半步,她还从来没听说过不被娘亲喜欢的孩子呢。 男孩撇撇嘴,作势要重新把自己缩进去。 弄这一出,倒像是她在欺负人家似的,如此阿爹又要赔礼道歉使银子,周家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洒钱的法。 “诶!”她顿时紧张起来,“别哭呀,我有法子!” 周书禾的法子是,如果不被自己的阿娘喜欢,就去找别人的阿娘。 “可是……”男孩有些茫然地问道,“可是有谁的阿娘可以来喜欢我呢。” 她屈起手指敲那片锃亮的脑门:“笨,当然是小小孩子的阿娘呀!” “什么?” “就是等你长大了,再去找小孩子的阿娘来喜欢你,像我阿娘以前喜欢阿爹那样。” 男孩捂住自己的额头,不许她再敲:“为什么是以前?” 周书禾想了想,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以前我和哥哥姐姐共一个阿娘,我阿娘很喜欢阿爹,但现在我有了六妹妹,六妹妹有别的阿娘,我阿娘就不?婲喜欢阿爹了。” 他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你说小小孩子的阿娘,那是妻子的意思么?” 她跟着恍然:“对哦!” “那怎么才能有妻子呢?” “唔…就是找一个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对她好,只有她一个,她痛了你要吹吹她,她闯祸你要去赔银子,那么反过来,她也会给你吹吹和银子了。” “那么……”男孩怯怯地看着她,“你可以做我的妻子么?”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周书禾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夹竹桃这个毒我百度过,确实有一定催产作用,但整体以杜撰为主,毕竟有纵横宫斗剧十几年的麝香珠玉在前,乱编一下也不为过吧(挠头)。 另外古代人生孩子这件事,虽然我查了资料,但肯定有很多错误的成分,无任何现实参考价值。 第49章 一生 太医院的院正李兴祖已经有七十岁高龄了, 干干瘦瘦的一个小老头,走起路来两腿时不时哆嗦一下,便是火烧眉毛也跑不了多快。 寄月恨不得把他背起来, 却被老爷子一通之乎者也拒绝了,路上紧赶慢赶, 终于在半柱香的时间内里赶回了揽芳阁。 她刚要引李院正入内看诊,却被春叶拦住。 “还等什么等!”寄月气得口不择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难道是想拖死娘子不成!” 春叶本来是个暴脾气,换了平时, 要谁敢这样质疑她的忠心,怕是免不了一番厮打,这次却只端着一副欲言又止的面孔, 看看李院正,又给寄月使了个眼色。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寄月理都没理她,攥着老太医的袖子又要往里冲。 “——哎!不是!李院正先请留步。” 春叶没办法,小声凑到寄月身侧耳语了几句。 不晓得这李院正是真的眼神不好了,还是有选择性地眼神不好,愣是没注意到寄月春叶两人的交头接耳,独自立在原地,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刚跑乱的鬓发。 春叶小声嘀咕:“你没见着那副样子, 他就杵在那儿不言不语,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要被李院正看到了像什么话。我是半点办法都没有了, 根本劝不动, 咱们娘子虽然暂时没有大碍, 但现下哪有那个心力去管别人啊,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熟人熟路好办事儿。” 知道周书禾状态缓过来了,寄月这下便也没那么着急,擦擦额上的汗,心思跟着活泛了起来。 春叶所言她也觉得棘手,可左右四顾,确实再无人能派得上用场,令她无端生出些舍我其谁的悲壮来。 “既如此,你先带李院正到明间休息一下,这趟累着他老人家了,别忘了多给点孝敬。”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内间走去。 周书禾方才的昏迷更多是看着吓人,夹竹桃虽是剧毒,可凡是药材,都不能脱离用量去衡量。曹太医用的那半钱花叶本不算什么,若真的难产亦可做催产用,这也是他敢用此药暗害周书禾的原因,只是当时正逢产程初期,才有了格外激烈的效果。 虽然祁遇及时制止,又让稳婆施针优先保住母体的性命,可这毕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也正是被痛楚耗尽了体力,她才受不住晕死过去。 而现下,周书禾口里含着千年参片,一碗补充体力的补药下肚后,她的状态很快恢复了过来,只是羊水已破,腹中幼子危在旦夕。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她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 祁遇没有阻止她。 他只是沉默地守在床边,紧紧握住周书禾的手,像一颗扎根千年的古树,挪开便只有一死。 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赵娘心下一惊,快速地瞥了一眼。 还好,是揽芳阁的大宫女寄月姑娘。 她收回视线,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接生上,可是再一次的,她余光看见那个阉人和妃嫔紧紧相扣的手。 她打了个冷颤。 秘密知道的越多,能活着的日子就越少,今日她看到了宫中的斗争倾轧和秽乱私情,那么很有可能,她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但她没有办法,全家老小都被人捏在手中,如若今日元美人母子平安,死的就只有这一殿的人,若不然……也不知有多少个家庭会血流成河。 赵娘后悔自己当初的贪婪,有命赚那袋金银,却没有福气享用了。 * 进屋后,寄月先是找吴轩细细问了周书禾的情况,确定她无碍,犹不解气,转头给了昏迷的曹太医俩大耳瓜子,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祁遇旁边。 她其实有点怕他。 她见过祁遇杀人,被杀的是周书禾腹中幼子的亲生父亲,那好歹也是楚氏皇朝的王子皇孙,却像摊烂泥一样趴在地上。 那日寄月领了周书禾的差事,帮她找祁遇拿酸梅糖,正好看到那人刚断气,被剜去的耳鼻还在缓缓流着血,空荡荡的眼眶中亦早不见了眼珠。 夜黑风高,祁遇正站在一边温声夸奖手下办事利落,提醒他们划烂尸体皮肉后,别忘了把它丢进粪池里。 他说那样腐得快,也能掩盖住臭味,即便被人发现也辨不出身份,左右宫里每日都要死人,这便是最最周全的活计了。 她一边怕得发抖,一边却忍不住在想,她居然还会有害怕祁遇的那一天。 湖祥县几万口人,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问他怕不怕祁四公子,定是要把人问得摸不着头脑的。 祁四公子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那样清清朗朗的一位少年郎,懂孝悌、知礼节,上到知县周恪、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为湖祥县有这么个才子而骄傲,喜欢他还来不及呢,又为什么要去害怕? 他是邻里乡亲挂在口边的温文公子,有着郎君们又赞叹又艳羡的天赋才学,谁都能想象再过几年,等他再长大一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祁遇已经是自家姑爷了。 每每听到旁人议论,寄月就忍不住抬起下巴,睥着眼睛拿鼻孔看人。 这边的嫂嫂那边的妹妹,别想啦,那可是我家姑娘的人。 寄月比周书禾大两岁,情窦初开得也比她早,可她对情的理解不是哪位翩翩少年浊世公子,而是祁四公子很喜欢我家姑娘。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2节 他们那么好,没有谁会比他们更好了。 所以寄月一点儿都不想嫁人,只想一辈子跟在姑娘姑爷身边,以后再帮他们带小公子和小小姐,只要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就会觉得非常幸福。 过去寄月一直觉得,这是个不算愿望的愿望,因为它太好实现了,随随便便打发着时间就能如愿,只要等到姑娘年满十五岁及笄,再挑个良辰吉日,八抬大轿高头大马,敲着锣儿打着鼓。 这一生啊,就算是定下来了。 多好的一生啊。 她吐出一口浊气,走到元美人的床前,迟疑着缓缓开口。 “四公子,那曹狗还在一旁瘫着呢,您看怎么处理才好?” 祁遇顿了顿。 方才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谁说话都听不见,整个人茫茫然没有着落,只下意识死死抓着周书禾的手。 他一直在想,倘若自己能好好地做个男子,有幸迎娶周书禾为妻,一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楚;而假使他是个女子,至少也能替她承受生子之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受难却无能为力。 如今听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像是睡梦中忽地被摇醒,祁遇睫毛微颤,慢慢回过神来。 但他不想动。 他知道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这满屋见过他失态的人、坐在太极殿上的狗皇帝、暗害周书禾的贱人——妄图去母留子,九成是无子的高位妃嫔庄妃所为。 但过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他还想再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天色早就彻底黑了下来,这会儿又下起蒙蒙的雨似的雪,寄月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不气馁。 “奴婢把李院正请来了,想让他给娘子看看,李院正可是医科圣手,由他坐镇揽芳阁,您也更放心些不是?您呀,现在就该打理一下自己,还有曹太医的事儿也得烦您做主,可不好再耽搁了。” 她耐心地等了等,见祁遇不言不语,刚要继续劝,却见那人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 ——然后晃了晃,险些栽倒下去。 寄月连忙扶住他:“您这是……” “无妨,”祁遇摆摆手,扶着床柱缓了会儿,“半盏茶过后,你去请李院正进来,我会派人处理好曹太医,至于其他人……” 他环视一圈,露出进殿后的第一个笑容,弯起的眉眼像是冷寒的刀刃 “她们都是聪明人,心里该清楚,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更好,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唐韦庄菩萨蛮 寄月:我cp好惨呜呜呜但是我好爱我cp 第50章 仙丹 到了亥时, 前朝宴尽,皇帝同皇后一起到了揽芳阁,刘婕妤比他们早一步等在殿外, 祁遇则上前向帝后禀明情况。 “回禀陛下,奴婢已经查明, 今日之事乃太医院太医曹先所为。此人是徐院判弟子,私下却与其师多有龃龉,欲以夹竹桃之毒暗害于他, 却不想今日元美人发作,生产时不慎沾染毒素, 以至于胎动过度,引发血崩之兆。好在陛下洪福齐天,元美人母子蒙真龙天子护佑, 现下危机已除,陛下方可安心迎接小殿下了。” 皇帝胡乱点点头, 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痛呼,有些揪心。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希望母子平安。 祁遇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于隐蔽处向刘婕妤使了个眼色。 刘婕妤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轻声开口。 “陛下, 臣妾以为此事有几分蹊跷, 哪有那么巧的事呢?偏偏就是今日,偏偏就是负责元美人生产的徐院判,偏偏是既可以致人死地, 又可以引产妇血崩的夹竹桃……” “不要再说了!”皇帝打断她的话, 低声呵道, “如果你想说潺儿,闭嘴,她不是这样的人。” 祁遇缓缓看向他。 刘婕妤还什么都没说呢,皇帝却已经知道她想说的是庄妃,也就是说,无论他嘴上说什么“她不是这样的人”,心中却已经明白,若有一个人要去害周书禾,就必然是庄妃宁潺。 他不愿意相信,但其实他已经信了。 这真是……太好了。 祁遇压住眼中的冷意,思索片刻,上前一步忧虑道:“陛下,奴婢担心是镇北王所为。” 皇帝心脏骤缩,猛然回头,目光犹如实质般定在他身上:“何出此言。” 祁遇恭顺道:“陛下您想,镇北王虽不在京城,但他的三王子却迟迟未离去,此人向来嚣张跋扈,不把天子放在眼里,倘若他有所谋划,定要从龙嗣下手。比如小殿下、宁王殿下,乃至陛下您……事关天子安危,奴婢以为,不能不查。” 皇帝面色难看,一时沉吟。 祁遇也不着急,既然皇帝已经对庄妃有所怀疑,只是不愿意去查而已,那么他要做的,就给他一个不得不查的理由。 就算这个理由不那么站得住叫也没关系,厌恶会蒙蔽人的心智,皇帝啊,他太恨镇北王楚怀章了。 “既如此,祁遇。” “奴婢在。” “这个事就交给你去查,曹太医也由你一并处置吧。” 皇帝年岁已经不轻了,各个事项安排完毕后,他又坐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过了子时实在熬不住,吩咐祁遇守在揽芳阁,等孩子出生后第一时间来叫他,便带着袁显回宫歇息。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皇后手里抱着只汤婆子,坐在椅子上看檐外细细堆起的雪。 “你这是打定主意不愿放过庄妃了?” 祁遇的全部心神都牵在殿内,没心思敷衍她:“奴婢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皇后笑笑:“其实是谁做的根本无关紧要,左右那人的计谋已经败露,元美人今日定会母子平安。你应该再等等,若她产下的是公主,查清真相报仇也来得及,但若是个皇子,什么仇啊怨啊,都该放到一边,无论什么脏水都往嘉嫔身上泼,等废掉了宁王,你们才能爬到最高处。” 祁遇微蹙起眉头,淡淡道:“谢皇后娘娘赐教,只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奴婢心中有怨,便不愿放过罪魁祸首。” “可庄妃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不同于嘉嫔的朱家,她在宫内宫外都有倚仗,若你逼得太狠,庄妃亦会反咬。”皇后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啊,心中有情便不管不顾。” 后半句话指向太过明显,让人不去注意都不行。 祁遇缓缓转身,眸中似含冰雪:“奴婢以为,皇后娘娘不会多话。” “那是自然,本宫也希望元美人好,陛下喜欢她,愿意让她抚养皇子,若有朝一日元美人膝下之子登上大位,本宫的渊儿也能回来,是互利互惠的好事。”皇后爽快应道。 “可祁秉笔得知晓,有些旧事本宫能查到,庄妃未必查不到,得早做准备才是正事,不过……”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你确实早有准备。” 祁遇自己就擅长查探一些阴私,明白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除了死人没谁能守住秘密。但他也没有丧心病狂到为了隐藏湖祥往事,把那一县几万人通通杀光的地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更何况他也不愿意做。 秘密早晚要被揭露,但他可以选择揭露它们的时机。 庄妃伴君左右二十余年,即使她查到了祁遇与周书禾的过往,心中也应该清楚,这于她而言亦是一把双刃剑。 宠妃曾经与阉人有过婚约,还在眼皮子底下隐瞒了这么久,倘若皇帝知道了这等奇耻大辱之事,愤怒和羞耻会令他在诛杀周、祁二人之余,亦不愿放过其他知情人——就比如将此事告知于他的庄妃。 若非被逼至绝境,庄妃也不会轻举妄动。 他可以再缓缓。 祁遇心念一动,转身面对皇后行了一礼:“若庄妃当真发难,还望娘娘助奴婢一臂之力。” 恰是此时,传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正月初一,天降瑞雪迎丰年。 承平皇帝的第三个孩子呱呱坠地,这个尚未睁开眼睛的小婴儿,在降生的第一天就获封为楚王。 两个皇子,两个亲王,其中一个以国号为封号,而另一个以国姓为封号。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信号。 前太子被废后,满朝文武都以为皇帝要立宁王为太子,可后来,上书立储的折子被司礼监留中,皇帝对此亦是不置可否。 而随着朱家获罪、嘉嫔被贬、元美人有孕,直至今日皇次子降生、获封为楚王,原本清晰明了的局势,被生生蒙上了一层暧昧的影子。 皇帝今年四十有五,这个年纪说来不大——先帝硬是活过了古稀,却也不算年轻——太|祖就是在四十五岁这年崩逝的。 如今,楚王尚且是个不知事的婴儿,宁王却已经是十三岁的半大少年了,皇帝寿数越短,宁王年长的优势就会越明显。 嘉嫔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汝玉玉瓶,一夜未睡。 玉瓶里装着的,是由白鹤娘子朱悬月向陛下引荐的一位道士,最新炼制出来的仙丹。 朱悬月出生在烟花柳巷里,很小就跟着妈妈在泰山做假尼姑,受些佛经禅法的熏陶,如今入宫先做宠妃,再转信了道教,说起话来倒也像模像样的,拉几个胆大的方士把皇帝骗得团团转。 自古帝王总是相信仙丹可延年益寿,可实际上,丹丸中所参杂的珍草宝石,恰恰是夺取天子寿数的慢性毒药。 嘉嫔很高兴陛下相信了那仙人丹药。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岁岁 周书禾曾经养育过四个孩子, 其中三个出自她的腹中,另一个则是在玄武门边捡来的。 在她认识曦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能扎起总角的小少女了, 周书禾无缘得见这孩子的婴儿时期,实在无从比较, 所以她对于婴孩的所有理解,都是出自胡烨、胡杨和胡烁三人。 胡烨生来乖巧,初为人母所有的忧虑忐忑都在他身上落了空, 会吃会睡长得好,懂事之后更是少有哭闹, 这让当初不满二十岁的周书禾凭空生出了许多得意,以为自己育儿有方。 直到胡杨呱呱坠地打破了她的幻想,老二离不开人, 换了许多个乳母都不喜欢,吃喝拉撒必须要阿娘抱着, 又是个娇气性子,一点点破皮就能干嚎大半个时辰。 周书禾难免把更多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有次给小胡杨剪指甲,却不小心剪到了肉,血珠接连冒出来, 她吓坏了, 以为女儿要讨厌她,但是却没有。 这孩子确实娇气,眼泪应着哭声比血流得还快, 可她只是哭着扑进周书禾的怀里, 把手指戳到母亲唇边, 要她给自己吹一吹。 就是在那一刻,周书禾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一双小手捏碎,却又长出了最坚强的盔甲。 至于幼子……胡烁是在逃难的路上生下来的,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了解他的性格。 时过境迁,当初的痛彻心扉慢慢变成了一块没有知觉也无法愈合的死肉,她只希望他们可以投胎到更好的人家,而她自己,要给他们一个更好的世道。 雪越下越大,揽芳阁的炉子里正烧着柔软的火,小小的一丛火焰,却足以温暖整座宫殿,就像怀中柔软的婴儿,居然可以发出那样嘹亮的哭声。 再一次的,周书禾惊异于生命的神奇。 他分明也经历了许多辛苦,赖以生存的羊水早早的破了,被产婆挟着肩膀抱出来的时候,连皮肤上都泛起了缺氧的紫色,可当他开始呼吸,开始哭泣,开始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 不知怎么的,周书禾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其实很早就明白,今生的选择会切断一些前世的缘分,比如她的三个亲子,她没有嫁给胡泽,自然就不会有胡烨、胡杨和胡烁,再比如她的曦儿,祁盈盈被早早救了出来,自然就不会再在郑府门口,救下那个被遗弃的女婴。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3节 周书禾自己有过重生的经历,知道轮回转生不是故纸里的传说,她相信其他人也会有来生,既然如此,便可各安天涯。 她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人人都有来处和归宿,或许他们确实可以各自安好,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永远的失去了他们。 她可以接受失去,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为之感到伤悲。 而这个新生的孩子的到来…… 他告诉她,除了被迫的失去和艰难的挽留,她还可以得到额外的珍宝。 “我……我想叫你岁岁,乳名就要岁岁好不好。” 周书禾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在他还没有长开的、皱皱巴巴的、猴子一样红彤彤的脸蛋上,印下轻柔一吻。 岁岁还没有睁开眼睛,却已经会用小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指了。 “阿娘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岁岁,要平安啊。 * 楚王楚承延满月这日,宜和宫元美人获赐金印宝册,封元妃,是为一宫之主。 晋为妃位固然是喜事,子嗣、位份、帝宠,自古以来,宫墙之中的女子所求也不过就是这些,周书禾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是皇帝没有像从前对待嘉嫔那般,给她贵妃之位、协理六宫之权,这让她不免有了些旁的考量。 当初皇帝给嘉嫔封贵妃、楚承稷封宁王,是为了向满朝文武阐明自己的雄心,以此确定朝中何人心向于他,何人另有所图,摆明态度,为之后从长公主手中夺权做铺垫。 而如今,他同样是在表明态度。 一边是给周书禾封元妃,给楚承延封楚王,给远在湖祥的周氏封爵赐地;另一边是在灭了朱氏一门、冷落嘉嫔的同时,亲自带着不满十三周岁的宁王上朝听政,在朝臣面前赞其柔仁好儒,可堪大任。 两相对应,便是帝王的制衡之术了。 而倘若再深究下去,皇帝为何要制衡——因为他暂时无心立储;他为何无心立储——因为他还没当够皇帝。 这对周书禾来说是个利好的消息,她暂时可以不做任何动作,随着时间流逝,年轻人逐渐力壮,年长者逐渐衰弱,皇帝没有当够皇帝,自然会渐渐疏远、乃至警惕他年长的儿子。 宫内之事暂且无碍,宫外朱玉一案又确确被祁遇按下,在朱玉本人之外,连朱氏族人都逃过了一劫,不过是丢官罢爵查抄了许多银子,好歹保住了性命,如此,周家的灾祸亦就此避了过去。 既然最重最急之事已然无虞,周书禾便先不管其他,一边认认真真养身子,一边认认真真养孩子,顺便认认真真给不知什么时候、怀了哪只野猫崽崽的大白养胎,一晃又是两个多月。 等到大白产下的四只小猫咪都能完全挣开眼睛时,岁岁也在周书禾的眼皮子底下,第一次依靠自己成功翻身。 她高兴坏了,呼朋唤友欢聚一堂,叫岁岁再表演一个。 结果那小兔崽子趴在床上,乐呵呵地吐了个泡泡,在众人的注视下,安详地睡过去了。 周书禾:“……” “这把不算。”她转头环视一圈,“下次,下次他一定能翻身!” 春叶笑眯眯地伸出手:“愿赌服输,小殿下今日就满百天了,还是没有成功翻身,娘娘难道还要讹了奴婢的赌钱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周书禾只好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金瓜子,不情不愿地送了出去:“得,你们自己拿去分吧。” 揽芳阁的宫女寺人们顿时笑开了花,怕吵醒小殿下,用气声悄摸摸欢呼一阵,凑到春叶身侧窸窸窣窣分着银钱。 寄月带着祁遇进殿时,刚巧看到这般景象,略一思索便晓得了缘由,二话不说撂下祁遇,喜滋滋跑到春叶身边,凑作一团分起钱来。 祁遇茫然:“这是在做什么。” 周书禾眼巴巴地看着那袋金瓜子——这是当初从周府带来的最后一桶金了,长叹一声道:“就是跟他们打了个赌,我赌岁岁百日之内必能翻身,这不,输了。” 她转头,瞪了趴着睡着的岁岁一眼,小声抱怨:“小小年纪就不给阿娘面子。” 祁遇这下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她,无奈笑道:“这么大的人怪小孩儿像什么样子,输就输了,再补些赌资给你便是。” 周书禾伸手接过银票,一本正经地挠了挠他掌心内侧,见他喉结微微一抖,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银票叠起来收好,扬手叫来乳母把岁岁抱下去,殿内的宫女寺人们也跟着退下。 春叶就当自己没看到二人私下的互动,轻声念叨着不生气不生气,却还是觉得手里的金瓜子瞬间不香了。 她万万没想到,赢娘娘点儿钱,居然也能让她逮着机会搞暧昧。 事到如今,春叶已经非常清楚,在这段可以让大家齐齐整整一同掉脑袋的关系中,倘若有一个人是妄图染指的那一方,那便不是旁人,恰恰是她的娘娘。 对此,春叶选择尊重、祝福,并缓缓退下。 不一会儿,寝殿里就只剩下周、祁二人,周书禾确定四下无人,一把抱住祁遇,用脸蛋蹭了蹭他的肩膀:“你今早就来过一趟,怎么突然又过来了,是迫不及待又想见我了么?”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直白地突袭,祁遇却还是感到紧张,肩膀以下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不过好在随着次数的累积,他渐渐能够在言语上应对一二。 “嗯,是有些正事……”祁遇面色微红,忍下心头不自在的羞赧,正色道。 虽然还是被稳稳拿捏,但总比第一次被她抱住时,梦游似的半个时辰吐不出一个字要好。 有进步。 周书禾趴在他肩头闷笑,笑着笑着不知怎的又被自己呛到了,祁遇连忙抬起手拍她的背,给她一下一下地顺气。 好半天,那惊天动地的咳嗽总算停了下来,周书禾抬起头来,面上被呛得通红一片,连眸子里都带着几分生理性的水意。 祁遇顿了顿,掌下的衣料实在太过单薄,把她肌肤上的温度都透到了他的掌心,烫得他想把手缩回去。 但是周书禾会不高兴的。 他这样想着,把手指蜷缩起来,指骨绷得紧紧的,却到底还是搂在她的肩背上,没有放开。 产子那日的危机虽然侥幸度过,但周书禾落下了一些病根,产后百日,她依旧易燥热,时不时就浑身盗汗,加之开春后天气转暖,便一日比一日穿得少。 太医说这是产后体虚,近期不要再怀孕,加之好生调养也就没事了。 怀孕是不可能再怀孕的,调理也在稳步进行,既然无甚大碍,周书禾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祁遇如临大敌般,每日辰时前都要来趟揽芳阁,强迫她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并且盯着她把补药喝到一滴不剩才肯罢休。 喝完药后用蜜水漱口,再吃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糖,所有的苦涩都被压得再也尝不到。 周书禾偶尔也会抱怨,觉得祁遇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看管,但实际上,她非常非常喜欢现在的日子。 有好天气,有猫,有乖巧漂亮的岁岁,还有时时迁就着她、愿意回握住她的手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敌人 周书禾最后在祁遇肩窝里蹭了蹭, 坐直了身子。 “既然有正事就说吧,反正你是个没良心的,没有正事才不会想我呢。” 前半句说的还是真正事, 后半又在忍不住逗他。 祁遇无奈,只好认错, 再三保证以后除了辰时,别的时候只要有空闲也会来揽芳阁,还应下要给她带宫外最时兴的话本子、寻找失传的马吊谱, 以及每日清晨见面时,给她报告自己昨日的一日三餐——他要是没有好好吃饭, 便也没资格管教她周书禾喝药了。 签下这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祁遇终于被慷慨大方地饶过,能谈论起正事来。 “庄妃有太后娘娘护着, 那姓曹的我还没开始用刑,便被他抢先服毒自尽了, 所以直到今日,我才拿到庄妃买通他害你的实证。” 周书禾皱眉,缓缓道:“她对我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伤,更何况比起证据,帝心才是许多事的关键,缓缓图之即可, 既然太后和皇帝都想护着庄妃, 你又何必非要逆水而行……” 祁遇摇头:“是我之前魔怔了。” 周书禾一愣,奇道:“我前些日子劝你那么多次都没用,说什么都要让庄妃付出代价, 怎的今日突然想通了?” “大概是因为我在无意间, 查到了其他可以扭转帝心的证据。”他笑了笑, 眼底有种胜券在握的雀跃,问她,“你要猜猜那是什么吗?” 周书禾没有去猜,她看着这人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想上手捏捏他的脸。 作为一个把前世今生活过的年岁加起来,比皇帝小不了几岁的中年女性,周书禾十分理解陛下对少女们年轻皮肉的喜爱。 恰似她也十分喜爱少年。 祁遇如今还未满十八岁,正直青春年少,加之她这些时日的耳提面命,吃饭睡觉都规律了起来,在个头又窜了几分的同时,摸着……嗯,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可你脸上怎么不长肉呢?”周书禾揉揉他的脸颊,左看右看,十分之纳闷。 祁遇被拿捏住半边脸,艰难地让自己声音不要变得含混,提醒道:“讲正事。” 正事当然得讲,周书禾有些遗憾地放开他,端正做好乖乖听讲,听着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为了彻查庄妃,祁遇以调查镇北王为借口让皇帝放权,虽然只是借口,但毕竟领了活,不能完全不办事,于是他便假模假样地,顺手查了查镇北王府。 不查不知道,一查居然真的给他发现了端倪。 这十几年来,镇北王楚怀章镇守大宁北境的功绩,居然全部出自于他勾连外敌,和北狄新王做的交易。 他用钱粮和北狄王交换,让他们不来大宁边境骚扰抢掠,再以北境的安宁居功,找朝廷要钱要粮,第二年将朝廷拨款的粮草中的一部分交予北狄,剩下的一部分归为自己声色犬马的资本。 如此年复一年,维持住了北境的“安稳”。 皇帝不是蠢货,自然也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本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可是被派去镇北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皇帝的表弟——庄妃宁潺的亲弟弟宁庸。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皇帝还不是皇帝、镇北王也不是镇北王的时候,潜邸里的宁侧妃就被楚怀章拿捏住了把柄。 在二十三皇子的王府中,楚怀章于一块嶙峋的假山后,听到了兄长的白侧妃和宁侧妃在说话。 宁潺说:“白仙仙,你真的以为你父兄是被王爷原本的未婚妻害死的么?那可是名门贵女,即使做不了王妃也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费心去谋害你小小商户?” “害死你父兄的,其实是我们王爷。” “他那样喜爱你,对你爱不释手,可你父兄卑贱之身,害得你也出身卑贱,王爷亦为此感到羞耻,便好心准备给你换个出身,这样天大的恩宠,你家里居然不愿意。” “以贱犯贵,当斩。” 彼时,楚怀章藏在山石的暗影里,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新皇登基,白氏的尸体腐烂在王府偏院的柴火堆里,昔日的宁侧妃一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楚怀章刚被封了镇北王,被指派去那样偏远的极寒之地。 人要远离权利中心,自然心怀不甘。 于是在离别的家宴中,他找到宁潺,给她敬了一杯酒,叹息道:“庄妃娘娘,微臣实在想不通,您当初为何要在白氏面前挑拨离间,让她那么恨陛下,以至于要用熏香去谋害亲夫呢。” “细想下来,您这算不算有碍皇嗣啊。” 庄妃恐惧楚怀章泄露此事,不得已与他合谋,令其弟宁庸为他保守通敌叛国之罪。 这件事对于祁遇来说,关注点更多在于庄妃挑拨白氏和皇帝、并与人共谋隐瞒通敌之罪的过往,揭露此事便可扭转帝心,随时都能扳倒庄妃,一雪他心头之恨。 而对于周书禾而言,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归位,解开了她前世所有的不甘心。 她曾经不能理解,大宁泱泱大国,为何会在短短两年之内,就像是山崩海啸般迅速倾颓下去。 原来是早早就被埋下了祸患。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4节 北狄人身强体壮,却一直缺衣少粮,也没有锻铜打铁的技术,因此过去每一次侵扰都无法真正伤到大宁筋骨,可若是有宁人给他们送粮送衣,补足北狄短缺之处,狄人铁骑自然勇猛无敌。 所以……所以前世她虽然听说了狄人来犯,却不以为意,未曾阻止曦儿北上闯荡、使她最终惨死他乡,亦是有因有果的。 原来人的一生其实容得下亲人爱人,只是那些幸运都被恶人夺走。而这次,她要从皇帝、从镇北王手中,守住自己重要的人。 她要皇位。 周书禾缓缓抬眼,心中涌动的迫切,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祁遇,庄妃的事先放到一边,我不在乎她的生死荣辱。”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也不想找理由搪塞你,你当我会巫术能预知也好,胡言乱语也罢——楚怀章,他才是绝对不可姑息的、我真正的敌人。” 方至初夏,枝头尚未成荫,熏风吹散了太阳的温度,正是最好的天气。 祁遇没有立刻回应,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又拿起手边的一块蜜糕塞进她手心里。 “我当然会帮你的,也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别着急。” 周书禾被塞了一手茶水一手糕点,有些愣神,那股急迫和紧张忽地散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靠在塌上笑吟吟地瞅着他。 “好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她不再是咬紧牙关、妄图攥紧最后一粒珍宝的独行客,天下那么大,余生那么长,她再一次拥有了许多亲爱的人,还有祁遇会帮她,陪她一起守住她想要守护的东西。 * 周书禾的不着急慢慢来,说的是先让岁岁慢慢长大,不说及冠成人吧,至少也得到五六岁,等他启蒙读书之后再成大事。 而祁遇的不着急慢慢来,说的是明天来。 第二天午后,周书禾做好了几屉绿豆小点,把自己要吃的、准备给祁遇吃的、赏给揽芳阁宫人的、大恩大德赐予祁盈盈品尝一二的都打包好,还剩下几个,便摆在碟子里,打算给皇帝送去联络联络感情。 有道是见面三分情,皇宫最讲究人情。 她顶着大太阳走到养心殿外,不料却被在门口值守的袁显拦了下来。 “请元妃娘娘安,陛下在里头生气呢,您最好不要进去,别不小心触到了陛下的火气。” 周书禾奇道:“是有谁招惹陛下了?” 袁显说:“是方才祁秉笔进殿回禀前朝的事儿,隐约听着在说镇北王殿下,不知怎么的陛下就发起火来。上次陛下发这么大的火还是您宜和宫着火那事儿,也是祁秉笔去回的话,被陛下迁怒打得血淋淋的,这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见周书禾面色不好,以为是自己多言惹人烦了,忙止住话头:“奴婢这嘴,尽说些不相干的污您的耳,求元妃娘娘恕罪。” 周书禾摇摇头没说什么,把手中的食盒交给袁显,让他过会儿送进去再向她回禀,转身回了揽芳阁。 镇北王的事情再怎么也迁怒不到内官身上,周书禾想得很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不会像宜和宫大火那日一般惨烈,她没必要太过担忧祁遇的处境。 尽管理智上知道没必要,心里的担忧却一分都没有少。 她总觉得祁遇太好赌了,他好像不太在乎自己是否会付出代价,就连袁显都会考虑皇帝对他的迁怒,可他自己完全没有犹豫。 一件事只要有五成的把握,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太阳缓缓向西偏移,周书禾趴在塌边,一边哼着歌儿哄岁岁睡觉,一边想着待会儿要好好教训祁遇一顿,让他学会多照顾自己一点。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捧杀 暮色四合, 寄月轻柔的呼唤把周书禾从睡梦中叫醒。 “娘娘,咱们去床上睡吧,塌上哪有床舒服。”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一席薄毯从肩头滑落。 “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娘娘您想用膳么?奴婢没让他们撤晚膳, 但若是还困,咱们就先去床上睡,饭食都温着, 什么时候醒了再吃也一样。” 周书禾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摇头道:“再睡半夜就睡不着了, 岁岁被奶娘抱去了么?” 寄月唤宫女们把晚膳呈上来,边帮她布菜边应道:“约摸一个多时辰前小殿下就醒了,小孩子要奶吃, 正巧祁秉笔在殿里,就把小殿下抱去了奶娘那里, 免得吵醒您。” 周书禾刚醒,整个人还有点懵懵的,拿着筷子吃了几口菜才反应过来,抬头问她:“祁遇来过?” “是,”寄月应道,“好像是因为要被陛下派去北边监军, 他说陛下派得太急不方便跟奴婢细说, 但您是知道的。” 周书禾“哦”了一声,咬着筷子不说话了。 镇北王一事是祁遇报给皇帝的,那么皇帝以监察使臣的名义派他去查案, 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自从那日周书禾冲动之下说了“喜欢”, 又吃了祁遇做的鱼汤后, 两人几乎每日都会见面,如今他突然奉命离京,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来了都不叫醒我。”周书禾戳着碗里的米饭,小声抱怨着。 寄月闻言笑道:“您方才睡得正香,祁秉笔想必是不忍心打扰娘娘的美梦。” 周书禾回忆了一番,倒是想起来,在半梦半醒间隐约见到过他。 在梦中好像是有一片温暖又轻柔的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放到月亮上安睡,又拿出了一罐叮叮当作响的星星,留在她的枕边。 云朵戳了戳她的脸,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话。 “其实这差事也就一年半载的事,但我还是想着赶来再见你一面。” “不过既然你睡着,我也就不打扰你美梦了,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你别生气,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话,只是我好像不太擅长应对离别,来的这一路上一直都有些忐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镇北王勾结狄人这事儿倒像是你的心结似的,别不承认啊,我都看得出来,所以我想尽快帮你解决,免得你心下不安。” “可是临到头真要离宫,我自己却不乐意了,一想到不能每日见到你,我就觉得不甘心。” 他挽起她鬓角的发丝,睡梦中的周书禾感觉到了痒,皱着眉嘟囔了句什么。 祁遇笑了笑:“小禾,我又开始觉得不甘心了。” * 祁遇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周书禾喝完了太医院开具的最后一剂补药,总算是结束了长达半年的产后调养,可以和这些苦涩的汤药们说声再见。 最好再也不见。 她打开祁遇临别时在她塌前留下的星星——一个装满糖果的白瓷糖罐,拿出一颗酸梅糖丢进嘴巴里。 岁岁坐在摇篮里,葡萄一样又黑又大的眼睛直盯着她看。 周书禾把糖嚼得嘎嘣响,问他:“想吃呀?” 小朋友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吐着泡泡。 周书禾笑眯眯地说:“想吃也不给,小孩子是不可以吃糖的。” 说着她拿起盖子,又把宝贝糖罐拧紧密封了起来。 岁岁才半岁多,听不懂话,不晓得娘亲这是在欺负他逗乐,只看得出她笑容满脸态度温和,觉得这是在说好话,便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咯咯直笑,白嫩嫩的小脸把周书禾心都要融化了。 她连忙抱起岁岁狠狠亲了一口,像是失忆了一样,把自己方才欺负小孩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第五个月,那只大肚的白瓷糖罐终于见底,周书禾晃荡着罐子,仅剩的三两颗酸梅糖相互碰撞发出铛铛的声音。 她收好糖罐,不太舍得吃了。 “问到了没?这糖到底哪里买的啊,我让吴轩把京城的几个铺子跑遍了,都不是这个味儿。” 寄月走到她身边,回禀道:“盈盈姑娘说,这糖是祁秉笔自己做的,她把食谱拿出来了,娘娘要是想吃,奴婢把这方子给御膳房,让他们做一罐子送来。” 周书禾接过她手里的食谱小册,除了酸梅糖,里面还记载了许多食方,有她熟悉的——比如最前面的鲫鱼白玉汤和水晶红豆糕,也有鹤子羹、虾橙脍这种她爱吃却不爱做的菜肴。 通篇都是端正平稳的行楷手书,坚定有力银钩虿尾,字与字之间相互牵连,留下细若游丝般的痕迹。 有道是字如其人,祁遇就像他的字,乍一看端方雅正,却又在细微处流动着许多钩子,牵绊到她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 其实周书禾很希望他能和小时候一样,就像去岭南府的贡院参加乡试那次,走得再远,也会时不时寄来信件给她。 当然她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倘若祁遇真的这样做了,反而容易生事端,让两个人都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当中。 只是到底五个月不见,又没有任何音讯,于是在理智之外,她难免有些遗憾。 而这份食谱…… “不许给御膳房,我要自己做。”周书禾笑着对寄月说。 这是他延迟的音讯。 第八个月,岁岁奶娘喝的用于下奶的补药出了问题,人参片被嘉嫔的人暗地里换做玄参,同另一味药材黄芪相克,虽然对大人来说无甚大碍,却会通过乳汁影响到婴儿。 “幸好小殿下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吃辅食,这几日吃乳吃得少,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儿……” 春叶气得掉眼泪,比起来周书禾反而冷静得不像话,哭笑不得地安慰她。 “别太担心,正是因为岁岁现在更爱吃果泥鱼糜,咱们才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辅食上,相应的便对奶娘饮食有所疏忽,倘若他非要吃乳,咱们也不会被钻了这种的空子。左右无事,你别太自责了,你一直在很用心地保护岁岁,我都明白的。” “只是嘉嫔和我揽芳阁无怨无仇,却要暗害岁岁,想来便是为她的儿子扫清障碍,好登上那龙椅上的宝座。” 她偏头看向窗外的冉冉升起的旭日,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既如此,本宫也不会再计较宁王无辜了。” * 让皇帝猜忌起自己正值年少的长子,不外乎把老生常谈的立储一事再次放到明面上来——然后捧杀宁王。 此行需要徐徐图之。 周书禾在皇帝身边煽风点火,借着翰林院坚持要立储的东风,把宁王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只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皇帝再多疑,也不会猜疑心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左右他的皇位,反而渐渐真的信了宁王贤能,动起立太子的心思。 但周书禾并不沮丧,更准确来说,让宁王成为太子、贤名传遍朝野上下,正是捧杀之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只有宁王站得够高,皇帝才会产生猜忌,于是跌落得也就越狠。 也正是在这计划按部就班往前推进时,周书禾偶然窥得了祁遇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在这里点名批评果郡王,天天给嬛嬛写信,大大的反面教材。 第54章 构陷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5节 这是承平二十三年的春天, 彼时周书禾正在尝试逗岁岁说话,这孩子已经满一周岁了,渐渐能口齿不清地唤出一声阿娘来。 皇帝也在揽芳阁里, 吃着周书禾新做的甜汤。 说来也怪,他是那样的期盼子嗣, 不吝惜给孩子和生育有功的妃子们极高的爵位和位份,却好像对这些孩子并没有父爱。 从宁王、大公主到她的岁岁,皇帝很少亲近他们。 如此周书禾便不需要教岁岁喊父皇讨皇帝欢心, 她乐得清闲,也懒得究其因果, 只坐在一边,把一只拨浪鼓握在岁岁手中,带着他摇动发出跶跶的响声。 有人从殿外匆匆赶来, 周书禾抬眼一看,是秉笔太监姚淮安。 “何事?”皇帝舀起一调羹甜汤送入口中, 随口问道。 姚淮安躬身行礼:“回陛下的话,是镇北关传来了消息。” 镇北关是楚怀章的地盘,祁遇去查楚怀章,自然也在镇北关。 拨浪鼓的响声停顿了片刻,皇帝偏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周书禾立马回过神, 抱起岁岁就要退入寝殿。 “后宫不得干政, 臣妾应当回避。” 她反身关上屋门,却贴在门边的墙后,竖着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祁遇查出了什么么?”是皇帝的声音。 “回陛下的话, 祁秉笔已经探出镇北王通敌的实证, 只是镇北王在封地耕耘多年, 反应极快,早几年的人证物证都被销毁了,只有近两年的账册和参与者的供认书,陛下请看。” 皇帝翻看着书册,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连连说了三个“好”。 “既如此,先让祁遇回京,楚怀章毕竟在封地有军队,还得从长计议。” 姚淮安迟疑片刻,又道:“还有一事,祁秉笔未曾禀明,而奴婢以为得先让陛下判断才是。”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你说。” “镇北王通敌叛国却不甘伏法,在销毁证据之外,还构陷他人,试图将罪行安在废太子身上。”姚淮安面色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而祁秉笔……虽说这本就是栽赃嫁祸,祁秉笔慧眼独具没有听信镇北王谗言,可是他还把这份供词扣押下来,就有些古怪了。奴婢觉得,不经陛下决断便擅自做主,实乃不敬之举。” 皇帝沉默着,门那边一片静寂无声,门这边的周书禾贴在墙边,手心渐渐泛起一层冷汗。 废太子是无辜之人,镇北王的诬告没有任何实证可言,他所在赌的,亦是一个帝心。 皇帝到底是更恨他,还是更忌惮废太子楚承渊——这个曾经坐在储君之位的,叛贼祁徽之的弟子、靖嘉长公主的亲子。 楚怀章自保的方法,就是给皇帝另一个选择,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诛杀楚承渊。 所以,倘若祁遇如实上报,很可能会害死楚承渊,但倘若他不报,他叛贼族侄的身份又会成为一根扎在皇帝心中的刺,给他带来许多麻烦,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祁遇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可楚承渊曾对他有恩,他更不可能见死不救。 但是她至少可以把祁遇摘出来。 姚淮安很快就退离了揽芳阁,周书禾将岁岁交给寄月,自己推门出去,走到皇帝身旁行了一礼。 “怎么了?”皇帝问。 周书禾不安地看着他,小声道:“后宫不可干政,可这道门不太隔声,臣妾方才都听到了,求陛下赎罪。” 皇帝喜欢她性情谨慎却又待他坦诚的样子,笑笑道:“无事,朕赦免你。” “那……”周书禾面上稍放松,却还是有几分怯怯,“可臣妾还有一些话想跟陛下说,这也能被赦免么?” “旁人不行,但既然是你,私底下同朕说什么都是可以的,只是要注意场合,只能在朕面前,知道了么?。” 皇帝说着一把搂过她的腰,在周书禾浅浅的惊呼声中,把她放到了自己腿上,朗声笑了起来。 “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朕赦你无罪。” 周书禾靠在他怀里,嘟囔道:“臣妾就是觉得奇怪,姚秉笔说祁秉笔隐瞒了废太子的事儿,可倘若祁秉笔真的将供词扣押了下来,这姚秉笔得是有多手眼通天,才能知晓远在北境的案子呢?” 皇帝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不过……”周书禾话锋一转,“别说姚秉笔了,就连万都督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呢!所以臣妾觉得,祁秉笔应当是如实上报了的,只是姚秉笔见他得陛下宠信,心中妒忌,在这儿挑拨离间、妒忌陷害。” 实际上,万敏当然有这样的本事,但比起一个奴婢能越过自己,皇帝显然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桩构陷。 他心下已经有了决断,神色缓和了半分,捏捏周书禾的脸颊笑道:“你还知道挑拨离间、妒忌陷害啊?” 周书禾皱皱鼻子:“后宫不就是这些事儿么?妃嫔们妒忌臣妾得您宠爱,宫女们妒忌孙尚宫得您尊敬,寺人们嘛,不敢妒忌万都督,便去妒忌祁秉笔咯。” 温香软玉在怀,皇帝本有些心猿意马,闻言却放下了手,若有所思。 “寺人为什么不敢妒忌万敏?” “当然是因为万都督是不同的,”周书禾像是第一次想这些似的,愣了一下,想来想去实在不得其法,只得闷在皇帝胸口撒娇,“臣妾愚钝嘛,诶呀!陛下您别难为臣妾了。” 皇帝笑了笑没再纠缠于此,抬臂抚摸怀中人的背脊。 夜色渐深,周书禾遏制住下意识里的抗拒,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身躯迎合。其实每次被皇帝触碰,她都会觉得像是有蛇虫在皮肤上爬过,但没有关系,忍耐它并不算难。 前世最后一年的中秋夜仿佛还近在眼前,周书禾没有忘记刘贵说的话。 他说祁遇最大的优势是近天子、得帝心,但他孤家寡人无亲无族,如果离开京城在外行走,便没有人在皇帝面前帮他斡旋,待到远天子、失帝心之时,便是他身首分离之刻。 而今生是不同的,因为有她周书禾,来做祁遇的亲族。 * 对于皇帝而言,楚承渊是他登基后无权无势的被迫妥协,是他的耻辱;楚怀章是他年幼弱小时压迫他的一座大山,是他幼时的恐惧和成年后的憎恨。 要问他更恨谁,毫无疑问,是楚怀章。 但是抛开情感,单纯地去考量谁死了对他更有好处,那便要选择楚承渊了。 楚承渊早早就过继到他的膝下,无论从宗族礼法还是亲缘远近上,都和靖嘉长公主没什么关系,所以皇帝因为长公主谋逆而废太子,是一件情有可原而名义不正的事。 如今终于碰上一件可以名正言顺地解决废太子的机会,又有镇北王积极配合行事,即便事情败露,也可以诛杀楚怀章来清君侧——这样好的事,他没有理由不去做。 两个月后祁遇归京这日,废太子因心怀不满而勾结外敌、欲借狄人之势登临皇位,事情暴露后畏罪自尽的消息,已经在皇帝的默许下传遍朝野上下。 祁遇反应很快,万敏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早就被揪出来一刀了结了,可是已经泄露的消息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楚承渊之死已成定局,可令祁遇讶异的是,自己入宫面圣时,皇帝竟没有治他隐瞒的欺君之罪。 他刚踏出养心殿,还没琢磨出个子丑卯寅来,就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看到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初晴。 她面上是一副强压着的焦急,匆匆行了一礼便快语道:“祁秉笔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祁遇心下一沉,点点头,跟在初晴身后往坤仁宫的方向走去。 旁人或许不知道皇后对楚承渊的真实感情,但祁遇清楚,在她心中,楚承渊或许比一般人家的亲子还要重要。 如今楚承渊出事,皇后不会没有动作。 第55章 龌龊 坤仁宫。 皇后早早遣走了围着她按头按肩的宫女们, 往日她喜欢看这些貌美丫头,觉得养眼养心,如今却全然没了心情。 往事历历在目, 她想到自己,想到楚承渊, 又想到和楚承渊在一起时的自己。 二十余年前,承平元年。 十四岁的皇后戴着凤冠霞帔,懵懵懂懂地嫁给了刚登基的皇帝。 皇帝大她十岁, 要说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的男儿,但那样宽阔的肩膀和成年男人炽热的气息, 只会让她觉得害怕。 皇帝没有孩子,登基后也还未曾大选,偌大一个皇宫里她竟是最小的那个, 哪里都不熟悉,谁也不认识, 害怕皇帝也害怕皇宫,但皇后怎么能害怕。 于是她强撑起母仪天下的姿态,每日僵着一副宽和包容微笑着的脸。带进宫的陪嫁嬷嬷说,娘娘,您现在只是不习惯,日后便好了。 一个月, 两个月, 直到恐惧变成了厌恶,她还是没有习惯。 好在日子确实如愿变得好过了起来,她有了楚承渊。 那孩子是被靖嘉长公主带进宫的, 公主和皇帝进到内殿议事, 打发楚承渊跟着宫女出去玩, 楚承渊仗着个子小又灵活,自己一个人跑了。 正好皇后嫌屋内闷,遣走宫女,独自一人在花园瞎逛,猛的撞到个小孩儿,一时没把他和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过继的事联系在一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今天叫楚承渊。” 她奇道:“那你昨天叫什么。” “我昨天叫谢思远,你叫什么呢。” 皇后回忆了片刻,慢慢说:“我叫王惜筠。” 楚承渊点头表示知道了,又低下头从地上抠起泥巴来玩。王惜筠在旁边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了,摁住他的手腕,掏出一条帕子给他擦起来。 他也没反抗,乖乖给人搂着,低头看她给自己擦手,问道:“你也住在皇宫么?我以后能不能找你玩。” “应该是可以的。” 楚承渊摇头:“长公主说我得跟着皇后娘娘,乖乖听她的话,如果皇后不准,我就不能和你玩。” 王惜筠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后准许了。” 楚承渊是这个宫里第一个问她名字的人,虽然没人在乎大宁的王皇后是叫王惜筠还是王不惜筠,但她觉得至少自己应该记得。 此后皇后带着太子慢慢长大,他被教育得很好,对百姓有仁,对帝后重孝,可前朝后宫颇多争端,长公主的嚣张跋扈几次触怒皇帝,尽管公主根本不在乎他,这块骨肉只不过象征着她权柄——可无法避免的,楚承渊受她所累。 向来温柔端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踉跄着去找皇帝,却在路上被废太子拦下,他已去了头冠,抬头看着园中桃树上开的第一朵花。 “母后,陛下一言九鼎,此事已经不可更改,您不要再触怒他,因为我的事而失去皇后的尊崇。” “你是在要我不管你!?”她尖叫。 “我本就是陛下、长公主和朝臣们之间推拉角逐的工具,只您心善,真心待我。一番养育仁至义尽,您是皇后,只要帝后一心,无论将来继任者是谁,您都是母后皇太后,不要再管我了。” 皇后不想跟他纠缠是非,闷头往前冲,但二十几岁的男人早就比他的母亲高了许多,她扒不开他。 “王惜筠,”时隔十余年,楚承渊还记得这个名字,他抬手把她零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娘娘本就只是我的养母而已。” 王惜筠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被他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情愫刺得踉跄两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放肆”。 她身后的宫人跪一地,口中齐声:“娘娘息怒。” 楚承渊没跪,也不叫她息怒,立在原地缓缓笑出声来:“母后,您明明知道这个宫里畜生一箩筐,没几个好东西,我和旁人都一样,做皇后被人敬着又有尊荣,总比救我值当。” 做皇后当然比救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值当,那日王惜筠回到坤仁宫,把楚承渊从小到大送给她的物件全摔了撕了,愤恨恶心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可在没有那个畜生的这几年里,皇后端坐坤仁宫,皇帝的虚情假意令人生厌,后妃乱七八糟的争斗惹人心烦,也就奴婢们伺候得好,却还是……寂寞啊。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6节 她开始回想,深宫里的这些日子自己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好像是楚承渊小时候往她讨厌的妃嫔身上丢虫子,也或许是他长大一点后坤仁宫里清清朗朗的读书声,还有后来宫里有了二皇子,她怜他终日惶惶,把半大少年抱在怀里宽慰。 皇后恨极了他的龌龊心思,可坤仁宫这么冷,只有那个孩子是温暖的。 她要如何才能不去管他? * 屋内门窗紧闭,皇后端坐在正殿上首,面孔明灭在烛光的阴影里。 “渊儿把你从镇北关的奴隶营带到宫中来,若非是他,你恐怕早就活活累死在关外,怎会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祁遇眉目低垂,恭顺地应了声“是”。 “既然你认这个恩惠,却为何还要以怨报德,放任渊儿为镇北王和皇……所害。” 她停顿片刻,隐去了“皇帝”两个字。 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使怨恨早就在心中辗转了千百回,即使这座宫殿里没有其他人的耳目,她却还是不敢指责自己的丈夫。 无论是作为君王的臣,还是丈夫的妻,皇后可以冷眼旁观旁人不敬天子,却不敢亲自逆天而行。 祁遇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屈膝跪到地上:“奴婢无能,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你哪里是无能啊,”皇后摇着头,移步走到他的面前,面上神情似笑似哭,唯有戾气和憎恶是清晰明了的。 “你乃镇北监军使,明明可以瞒下镇北王的供词,倘若陛下不知此事,我的渊儿又怎会陷于死地?你欠他的命,本宫是不是该索还回来?” 祁遇张了张口,又觉得无话可说。 “请皇后娘娘责……” “——你给我站闭嘴!” 殿门被人大力推开,祁遇回首,只见天光照进昏暗的宫殿。 来人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衣裙,头上的珠钗摇晃着,是一副十分不讲端仪的姿态,伴随宫女们的惊呼和阻拦声,大步行至他的身旁。 “能做的你都做了,也如她所言,为了报恩险些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境,你凭什么让她罚你?” 祁遇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恍惚觉得她是驾驭着太阳行至此处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挠头,明天正常更新,就不休息了 第56章 慈悲 旁的先不说, 周书禾现下是真的在生气。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的人,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养心殿见皇帝,这也便罢了, 人家真龙天子嘛,回宫面圣是应该的, 谁知第二件事却是跑去了坤仁宫,半点不把她周书禾放在眼里。 她来坤仁宫,本意是要先和皇后寒暄一番, 再礼数周全地把人带走,无论是心疼他舟车劳顿嘘寒问暖, 还是使点小性儿嗔他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她,都是关上门来两个人的事。 可谁知还没入殿,就听到这样的对话, 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天光从氤氲在女子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胧的光晕, 祁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小禾、不,元妃娘娘您……” “你可别说话了,”周书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嘟囔着,“反正就没一句我爱听的。” 她很不高兴。 每当周书禾表现出这样的负面情绪,祁遇都会感到一阵抓心挠肝的焦虑, 他说过那么多次罪该万死, 可只有周书禾不好的时候,他才是真的恨不得万死。 他无措地站在一旁,平时说话做事都游刃有余到阴毒诡诈的人, 此刻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拘谨得令人叹息。 周书禾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 扣押供词、引皇帝猜忌、乃至于到现在还向皇后请罪, 她理解祁遇感念楚承渊的恩德,可这样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的傻子,就该被好好晾晾才行。 周书禾没有理他,上前一步,向皇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皇后娘娘,承渊殿下待祁遇有恩,若是他当真冷眼旁观坐视不管,自然是不义之举。您恨他也好罚他也罢,乃至愤恨交加想向皇帝告发您查到的那些往事,让我等为渊殿下陪葬——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可!”祁遇猛地抬起头,急切地上前,“皇后娘娘息怒,元妃她只是……” “我说了你闭嘴!”周书禾抬手拦住身后的人,高声呵道。 祁遇沉默下来。 周书禾不是傻子,所以她非常明白,面对皇后的责难,他为什么不解释不辩白,而是像个哑巴一样,把自己为报恩而做的事、冒的险通通咽进肚子里。 因为皇后压抑得太久,却又知道得太多。 楚承渊之死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理智和善意。道理说破天,总是楚承渊死了而祁遇还活着,于是对她来说,任何辩驳都是在推卸开脱,亦或是委罪于他人,这只会让她悲愤更甚。 倘若她愤恨之下,想要把祁遇拉下地狱给楚承渊陪葬,那么最简单、也最能让她消去心中愤懑的方法,当然就是暴露祁遇和周书禾的关系。 恨意总得有一个出口,可为妻为臣,她无法怨怼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便只好恨那些可欺可鄙之人。 就像以前她恨嘉嫔的暗害,此刻她恨祁遇的无济。 但归根结底,皇后是一个心软的女子。 为后二十多年,她的手上还没有沾过谁的血,所以祁遇要做的就是先让她泄愤,担下皇后认定的惩罚,之后再向她解释。待到那时,恻隐也好愧疚也罢,皇后会缄默下来,做回坤仁宫里一座慈悲的石像。 这当然不失为一个有用的法子,祁遇一贯能算计人心,也习惯于拼上一身皮肉血骨,用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周书禾最恨他这一点。 “皇后娘娘,”她目光直直刺向面前的女子,“祁遇已经把能帮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拼命去做了,他没有受到陛下的责难,不是因为他有所保留,而是因为我还在这个宫里,还能面圣,还可言语。” “今日之言若有冒犯的地方,您想迁怒想报复,我周书禾应着便是,只是您不觉得可笑么,您宁愿去指责帮助承渊殿下的人,都不敢对真正加害于他的——” “你别说了!” 皇后大声斥道。 王家世代赤胆忠肝,大宁八代帝王其中就有五位皇后出自王家,即使她不爱她的丈夫,忠诚也是刻在王皇后骨血里的烙印。 她不想听人提出一些她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言尽于此,周书禾深深看了皇后一眼,转身拉住祁遇的袖子。 “呆子,走了。”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落英纷纷不停歇,坤仁宫扫洒的宫女寺人们便也一刻也不得闲,院子里载满扫帚“漱漱”的响声。 周书禾把祁遇拉到坤仁宫外。 “你现在要那去哪儿?出宫回你府上和盈盈团聚,还是终于肯屈尊,到我宜和宫坐坐?” “……” 这是一道送命题,出题人嘴角噙着冷笑,看得出是气狠了,祁遇贯会审时度势,立马品出她话中的意思。 “当然得去宜和宫了!”他斩钉截铁道。 周书禾冷哼一声,唇角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矜持的弧度:“算你识相。” * 去年祁遇尚未离京时,周书禾虽已晋了妃位,但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没什么精力打理宫殿,后来她精神头好了,便造作了起来。 这一年来,揽芳阁有了不小的改变。 为了应对能爬会走了的岁岁小朋友,殿内铺满了金丝锦缎珊瑚毯,桌椅板凳的边角也都细细裹上了柔软的皮毛,摸爬滚打也不会受伤。 而为了应对她自己日渐磅礴的审美情趣,周书禾把库房好生清点了一番,古董字画放在一边,各色金银宝器被拿出来,摆满了一整个紫檀多宝阁。 这两年来,不知怎么的,她的喜好又渐渐回到了真正十几岁的时候。 她喜欢明朗、喜欢灿烂,喜欢浓烈滚烫的色泽和痛快肆意的香,就像她的屋子,和屋前院子里一片开得正盛的栀子花。 另一重改变却是在栀子花丛边,原本空荡荡的石板地上,立起了一架秋千。 祁遇一怔:“这个秋千是……” “嗯,”周书禾越过他身侧,走到秋千上坐了下来,“就是你扎在迎春园里的那架,我叫人把它迁过来了,也蛮衬我揽芳阁的,对吧。” 秋千低低地晃荡着,她月白色的衣裙随微风飘扬,恍然若仙。 祁遇认真地看着她:“对,很衬你。” “对什么对呀!”周书禾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不满地哼哼,“说你呆你还真的像个呆子,我都坐上来了,你还不过来推我么?” 祁遇又一怔,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后,懊恼道:“对、对,我该来推你了。” 阳光盛大,秋千被护在一片树荫之下,几缕光芒透过重重叶片撒在周书禾肩头,像是瓣瓣灿烂的落花。 她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哈哈哈,你怎么傻乎乎的啊。” 祁遇有些尴尬,嘴硬道:“还不是你左一句呆子右一句呆子的么?我都是被你说傻的。” 周书禾大惊失色,转过头来对他指指点点:“好哇,你现在还会推脱责任让我来背黑锅了?看来你一点都不傻,狡诈着呢!” “行,是我阴险狡诈,我错了。”他无奈叹息,“你先坐稳,手抓紧绳子别送开,我要推了。” “坐稳啦——” 这一日暖阳融融,周书禾飞得很高,高过了院墙,或许也高过了宫墙。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冒犯 祁遇连着着月余都在赶路, 回京后稍洗净一身尘灰,便去了宫中,先是分别见了帝后, 又陪周书禾玩闹了一阵,随她回屋后, 在稍暗的殿内坐了会儿,眼皮竟沉得厉害。 但或许是出自一些莫名其妙的少年心思,他不太想在周书禾面前露出困意, 便强撑着疲惫,和她一起剥些莲子坚果仁, 备好做点心要用的一些食材。 周书禾停下手里的工作,托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你困了啊?” 祁遇坚定摇头:“我没有。”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7节 周书禾“哦”了一声,把手臂放下来, 趴在桌子上继续盯着他。 “祁遇。” “嗯。” “你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记得……”,她坐直身子, 捏着嗓子,做作出一副十岁出头的娇娇少女音:“我又不是非要你陪,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准备秋闱,这比和我出去玩重要多了。” 祁遇一愣,一时没会过来她的意思。 “现在也是一样啊, ”周书禾笑了笑, 放松肩背,把下巴抵在掌心里,“虽然很高兴你也想多陪陪我, 但更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方才我对你发脾气, 也是在气你不会照顾自己, 所以不要再让我生气啦。”她柔声道。 * 祁遇在司礼监的住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夕阳映照窗棱,长长的影子落在他阖上的眼睫上,然后慢慢融进夜色里。 他以为自己会做梦。 诸如呕血而死的楚承渊、志得意满的皇帝、歇斯底里的皇后,或者过去日日夜夜都不肯放过他的,他的家破人亡。 但或许是因为离开揽芳阁前,周书禾让他喝的那碗温热的杏仁露,这一夜他没有做梦。 祁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太阳还未彻底升起,却已经提前映亮了天幕。 他收拾洗漱妥当,刚要推门出去,就见到谭湘面色凝重匆匆赶来 “祁秉笔!大事不好啦!” “怎么了?”祁遇扶住他,“有什么事慢慢说。” 谭湘喘着粗气:“今儿一大早,皇后娘娘闯进太极殿寝宫,不知说了些什么触怒陛下,惹得陛下要废后。现今诏书已下,就等明日大朝会昭告天下。” 祁遇忙问道:“万都督那里怎么说?” “万都督派奴婢来找您,想让您劝皇后娘娘跟陛下服个软,好好平了陛下的怒火。毕竟王家势大,又世代忠贯日月,不可出废后,否则前朝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祁遇心下一沉,提步快走,谭湘连忙跟在他身后。 “皇后现在在哪里。” “娘娘被禁了足,在坤仁宫佛堂思过,咱们现在是去坤仁宫劝告她么?” “不,”祁遇摇头,“先去御膳房把早点吃了再去。” “哈???” “要照顾好自己,便得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吃好睡好精神好,才能不惹人生气。”他认真地说。 谭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真的。” “真的?” “嗯。” 祁遇拿了一笼小包、一碗撒了白糖的白粥和两颗白水煮蛋,坐在木质桌椅上细嚼慢咽。 谭湘仰头喝完碗里的最后半滴豆浆,诡异地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祁遇这样用饭的人,唔……怎么说呢,他吃得又快又好。 简单来讲就是姿态俊秀又有雅意,却和他的狼吞虎咽在同一时刻吃完。 “走吧。”祁遇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转身招呼他离开。 谭湘连忙跟上:“诶!是是是。” 坤仁宫的景致和过往无二,但或许是因为废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后宫诸人耳中,就连院子里的扫洒宫人,面上都带着止不住的彷徨。 佛堂在正殿旁边的一间阁楼里,其实皇后并不热衷礼佛,当初建这个佛堂也是为了讨太后欢心,后来她有了楚承渊,慢慢也懒得讨谁欢心了,这间屋子便被冷落了下来。 谭湘被留在屋外,屋内只有皇后、初晴和祁遇三人。 “请皇后娘娘安。” 祁遇行过礼,便垂手站在堂前,没有说话了。 皇后木然着没有动静,只有大宫女初晴打扇掠起的风,吹动她的发丝,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活着的人。 半晌,皇后哑声开口:“祁秉笔是来劝告本宫,跟陛下服软的么? “是。”祁遇道,“这也是为了娘娘您的安危。” “那你知道本宫到底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么?” 祁遇看向皇后,她的视线空茫茫的,眼角的纹路就像水缸里金鱼的尾巴,穷极一生都被困在死水里。 她倏然一笑:“本宫说,请陛下迎太子遗骸归陵。” 其实皇后还是没有责怪和怨恨皇帝,她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想让楚承渊以太子的身份入陵而已,可哪怕她一退再退,这依旧是对皇帝的冒犯。 她的请求是冒犯,她的坚持更是冒犯。 祁遇安静地等她平复下来,才开口道:“陛下想要废后,万都督的意思是王家皇后不可被废,所以他希望奴婢来劝您,倘若帝后能重归于好自然最好,而倘若不能……” 他顿了顿:“王家不可出废后,但皇后却可以薨逝。” 初晴闻言浑身一颤,手中的扇子掉到地上,金玉流苏碰撞着发出丁零声响。 皇后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王家女不可逆天行事,可既然不逆天子,她独自在这空荡幽寂的后宫里活着,又当是何等的了无生趣。 窗外有鸟雀掠过高树,祁遇默然片刻:“承渊殿下死前,想让奴婢带句话给娘娘,他说希望您不要管他了,但是现在看来,您是做不到的吧。” 皇后笑了笑,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也是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既如此,您或许有第三种选择,离宫。” 皇后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离宫,”祁遇淡淡重复道,“离开这里,奴婢可以给您另造身份,回到王家也好自行生活也罢,承平帝的王皇后薨逝,但您还可以活着,承渊殿下说您闺名惜筠,在宫外就叫席筠罢。” 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这或许是报恩,但更多的,却是在镇北关连涯堡的那座小院里,他捧着御赐的毒酒走到梅树下,树下男人烂醉如泥,抬头问他:“你有喜欢的女子么。” 楚承渊的衣襟已经被酒水染透,又在北境凛冽寒风下化为坚脆的冰,他仰头饮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知道是在和人说话,还是仅仅自言自语。 “你知道么,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被困在后宫或者后宅里,她们是很寂寞的,所以你要是喜欢谁,要是你真的真的很喜欢谁……” 他放下自己的白玉酒壶,接过毒酒,酒杯在他手中晃了晃:“你要让她自由啊。” 那时祁遇看着倒在地上生机尽散的身体,不期然的,想到远在京城那座巨兽般庞大森然的宫殿。 周书禾喜欢秋千,喜欢花树,喜欢踮起脚、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天幕。 她也喜欢自由么?祁遇不确定。 总归是要登上那至高无上的顶点,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倘若他们失败了……至少,他希望有个人能如自己对待皇后这样,放她自由。 第58章 算计 皇后薨逝, 民间禁婚丧嫁娶社戏,前朝后宫、宗室百官也都得守孝,宫中的妃嫔和皇子公主更是需服斩衰。 这一应事务都交给了礼部, 皇帝自己未过问分毫,甚至有年轻妃嫔爱美, 私下穿红戴绿,传到他耳中也未被加以斥责。 宫中人惯会察言观色捧高踩低,加之前些日子传得煞有介事的废后之言, 众人虽不说,却在丧仪上惫懒了许多, 便是哭灵也只敷衍着干嚎两声完事,就连备好的催泪辣椒水,也都留着私下解馋了。 周书禾一直蒙皇后照顾, 初闻她薨逝的消息,也着实有几分哀怜, 后来被祁遇告知实情,哀怜也渐渐散了。 只是四顾而望,亦不免生出些许兔死狐悲来。 等到丧仪结束,已经是承平二十三年的十月了,又有一件事,在前朝后宫的暧昧交锋中, 不得不被提上了议程。 立新后。 “我要拿下皇后的位置。”周书禾说。 冬日已至, 揽芳阁外的栀子花都消散在了夏末时节,高大的白榆也满树枯叶凋零。 一壶将滚未滚的茶汤正氤氲白气,周书禾手执黑子, 利落地落到白子右下侧。 在桌案的另一侧, 祁遇手捧一杯暖茶, 笑道:“你在五目棋*上的技艺又有所精进了。” 被精通正经棋艺的人夸奖,周书禾一阵嘚瑟,面上却佯装恼怒:“跟你说正事呢,别打岔!” 祁遇从顺如流:“好,皇帝的意思是封你为皇贵妃,代行皇后之则,再由贤妃从旁协助,如此六宫大权尽在你手,其实没必要强求一个名头。” “皇后的确只是一个名头,可若我为后,岁岁便是嫡子,大宁皇室以嫡为尊,此中意味就不必我多作言语。” “可皇帝不喜谈论立储一事,”祁遇以一粒白子堵住黑棋去路,温声笑道,“二位殿下都是他的子嗣,总不好厚此薄彼。” 瞧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周书禾藏得极好地撇了撇嘴,假笑道:“是呢是呢,陛下好公正好圣明呢。” “……” 祁遇本是个圆润性子,凡事都习惯往顺耳的方向说,这话本是在讲皇帝自诩年富力强,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自然是要在手里攥得紧紧的。而人们谈起储君,便是默认当今不能“万岁”、皇权不可长久,皇帝恼恨这样的默认,所以一面求子以振雄风,一面对孩子们冷漠疏远,是以有一个是一个,他对谁都糟糕得不分伯仲。 可周书禾居然顺着他的话夸起来了,虽然语气似乎有那么点儿古怪,但她这么一夸,还是给祁遇听得不服气了。 “也没那么好吧。”他干巴巴地说,“你别傻乎乎的上了当。” 破了祁遇那副温文做派,周书禾心中暗爽,有心放他一马,就不继续坏心眼地逗他,正色道:“你既知陛下他绝不厚此薄彼,那么假如他欲要立我为后,在这之前,是不是就一定会对宁王或嘉嫔有所抬举、用以制衡呢?” 祁遇眉头一挑:“你竟是做的这般打算。” “没错。”周书禾拿起茶盏浅酌——茶水有些烫,但此番难得在计谋上快了祁遇一步,她忍不住想体验一把高深莫测的感觉,便强行按捺住烫意,微笑颔首。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旁敲侧击,希望陛下能立宁王为诸,但他迟迟未有决断,既如此,我便换个方向解决问题,给他一个下定决心的机会。” “而在此之后,宁王是太子、岁岁是嫡子,皇帝会同等地厌恶他们两个人,但我岁岁毕竟还是个孩童,再如何也威胁不到皇位。可宁王过了年关便是十五岁了,上朝听政已有两年,又正是要大婚娶妻的年纪,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他都会越来越深地参与其中。”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8节 “若他无能,无能之辈怎堪大任?若他才盛,更是要被文武百官架在烈火上烹。” “他站得越高,便会跌得越碎。” 茶汤滚起大泡,周书禾的眼睛亮得惊人,欲|望如同野火在她的瞳孔里燃烧。 祁遇很少听她在谋划上做长篇大论,诚然,他非常明白在善良真挚的那面以外,周书禾也有狡黠弄虚的手段,但她好像从未在他的面前,把那些算计逐条摊开过。 这和湖祥县的周家五姑娘是完全不同的,简单的日子里生不出这样的心机。祁遇一直以为自己最爱的是过去的影子,是那个娇蛮任性的、热烈又快活的姑娘,但此刻,就在此刻,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人伸出手在祁遇眼前晃了晃,纳闷道:“怎么呆住了?我刚才说的有什么问题么?” 祁遇回过神来,静静地凝视着她,瞳仁深处似有微光闪动。 “不,”他笑道,“娘娘大才,遇自愧不如。” * 在如今的情境之下,想让周书禾登上后位,虽说并非易事,实际却也没有太难。 祁遇私下找到王家几个受宠的纨绔,暗示皇帝有意再从王氏族人中选女子入宫为后,那几人从未办过什么正事,从司礼监祁秉笔口中闻此消息,还以为自己得陛下看中,煞有介事地操办了起来。 等王家有了行动,祁遇转头就把这事儿报给了皇帝。 “陛下,您对这些世家恩重如山,便是王皇后失德也顾全了他王家的面子,可他们却不知满足,还妄想着让王家女做皇后。王家如此,旁的世家怕也是如此,莫非在他们眼中,后位必定是世家的不成?” 皇帝面色阴沉,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祁遇。” “奴婢在。” “既然他王家说朕的家事就是国事,那朕就给他们办好这桩国事。先前说立元妃为皇贵妃一事就此作罢,让钦天监再择吉日,朕要立她为后!” “还有,”他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觉得宁王如何?” 皇帝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恰恰合乎了周书禾的揣度,祁遇心底暗赞,面上却不显,连忙恭顺地跪下:“宁王乃陛下爱子,奴婢不敢妄言。” 皇帝不耐烦,笑骂道:“还在这儿跟朕装起来了,朕既然问你,便是让你妄言的,有话直说便是,别搞这些云里雾里。” 祁遇也跟着笑:“陛下恕罪,奴婢对几位殿下知之甚少,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卯寅来,不过翰林院的翰林们和太子太傅都对宁王殿下颇多赞赏,宁王殿下是他们的学生,他们所言想必大差不离了。” 皇帝冷哼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挥手让他退下了。 世家要立皇后,百官要立太子,既然都撞到一起去了,他这个做皇帝的允了他们便是。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立后 朝服礼冠、金册金宝, 青云直上白玉阶。 周书禾身着一袭玄锦金丝鸾鸟朝凤绣纹的正红长尾朝服,海南朝贡的金镶东珠坠在耳下。立于她两侧的,是封后大典六十四人的大倚仗, 而妃嫔们只配于大殿之下抬头仰望。 有人唱念:“皇后周氏、令主中宫,供奉天地、祇承宗庙*——” “母仪天下。” 这日是个晴天, 阳光洒满玉阶,远处却有黑云沉沉。 她还记得自己初初入宫的时候,那日她还只是个秀女, 在太极殿偏殿下方受帝后选阅,不可抬头直视天颜。而今不过三年多的时光, 却已扶摇直上,一朝登顶。 周书禾本以为自己心中不会有什么波动,毕竟这一步一级的台阶, 几乎每一寸都出自她的算计,没有惊诧, 亦无欢喜。 但此刻她抬眼望去,在长毯的最尽头,一道影子恭立在皇帝的身后,她看着看着,眼中渐渐潮热了起来。 周书禾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万千思绪汇做一处, 只忽的想到很久以前, 在书本上读过的诗。 “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那时她闻此诗句,难得一阵悲春伤秋, 大哥赞她诗意雅致, 二哥笑她强自说愁, 三姐勉励她既然喜欢诗了,那琴棋书画也都别落下,四哥紧张得不行,说五妹妹难道你真要重新做人好好学习了么?那夫子的怒火岂不就要只冲着我一人? 哥哥姐姐们你一句我一言,说得周书禾心下恼火,她不理他们,跑去祁府,沿着围墙边的一颗柏树爬上去,坐在墙头用小石子敲祁遇的门窗。 少年走出来,有些紧张地仰头看她:“你怎么爬这么高,快下来!我接住你。” 周书禾嘿嘿一笑:“才不要,不如你上来呀。”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祁遇妥协。他挽起袖子、绑好裤腿,在周书禾的指导下,有些狼狈地顺着院子里的梨树往上爬,最后坐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喘着气。 “怎么跑我这里来了?”他问。 “也没什么,就是有件事想问问你,”周书禾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你说,‘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这句诗好不好?” 祁遇瞧着她的侧脸,沉吟片刻:“不好。” “哪里不好?” “‘也算’不好,白雪就是白雪,白头就是白头,混为一谈不过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欺骗不好。” “好吧,”周书禾鼓起脸,两条腿晃来晃去,半晌,忽然偏头冲他展颜一笑,“那我也只要白头,不要‘也算’了。” 可少年人哪里会明白,若真能够白头,又有谁会只求一场白雪呢? 大鼓敲响、众臣朝拜,礼乐之声惊醒旧梦,周书禾顺着正红氍毹,一步步向上登临。 今日也算良辰吉日,鼓乐也算吹吹打打,她这身也算得凤冠霞帔,而他所立之处,亦可当做此行归处。 那么此生……也算好梦一场。 * 兴许是因为办了孝明皇后的丧事,又接连着新后周氏的封后大典,承平二十三年的冬季显得格外漫长。 临近年关,一场大雪摘下累日的黑云,一夜之间给大宁皇城内外铺上了厚厚的雪衣。 这日周书禾起得很早,连早膳都没用就去隔间叫醒岁岁,遣了宫女,一大一小两个人跑坤仁宫的院子里玩起雪来。 过不了几日,岁岁便要满两周岁了,能跑会跳爱笑爱闹,正是最能捣蛋的年纪,碰到什么都要往嘴里塞。 本来雪人堆得好好的,他非要抓起来尝一尝,小孩子哪能吃这么冰的东西,周书禾自然不许,偏生这个年纪又讲不通道理,她费尽了口舌,还是只能看着小孩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需要帮忙么?” “要要要!快来帮我哄孩子。” 周书禾被岁岁弄得精神紧绷,闻言大喜,连忙站起来想要让出地方,却被脚下的雪戏弄,呲溜一下险些滑倒。 “别着急。”有人伸手扶住她。 周书禾稳住身子,这才认出是祁遇,不禁弯起眉眼,反手握住他的指尖:“怎么一大早来啦。” 祁遇低头看着二人碰在一起的手指,抿唇笑道:“你封了后,如今楚王殿下声势大盛,现要立宁王为太子还得给他造势,陛下便让我来看看二位皇子的功课。” 周书禾迷茫:“岁岁哪来的功课?” 祁遇笑了笑:“楚王殿下还小呢,随便过过罢了,主要是去看宁王的。” 被提到的孩子正蹲在地上馋那捧雪花,好在经了这一打岔,他原本饱满的情绪也干瘪了许多,仰头看向两个大人,眼睛里泡着一汪泪花,只轻轻哽咽着。 祁遇蹲下来平视他:“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论是以前在揽芳阁还是现在的坤仁宫,照顾皇子的人虽然多,但能贴身的,除了帝后,也就四个奶娘和寄月春叶二人,这孩子认识的人实在不多,这般算来,隔几日就过来一趟的祁遇,也算得同他相熟了。 听他这样问,岁岁撇撇嘴,可怜巴巴地看向周书禾。 周书禾也撇嘴:“你自己跟祁秉笔说,看到底是你有道理还是我有道理。” 他二人五官本就生得像,此时做同样的动作,更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祁遇左看右看,虽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他俩定是都有道理的。 岁岁闻言站起来,趴到祁遇耳边:“我想吃雪,坏阿娘不让。” 姿态是说悄悄话的姿态,可这孩子人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把祁遇耳朵炸得发蒙,也让一旁的周书禾听得清楚。 她扭头装作没听见,祁遇也佯作不知,小声说:“奴婢有办法,可以小殿下吃到雪,娘娘也不会生气。” “真的!?” “嗯,真的。” 祁遇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孩子眉开眼笑,蹬着双腿似跑似跳似踉跄,大红色的袄子裹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是一颗圆滚滚的糖葫芦。 周书禾没想到祁遇哄孩子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小跑两步走到他身边:“你有什么办法啊?” 祁遇呼出一口白气:“雪水虽不如泉水露水,但既然小殿下想试试,拿来烹团茶未尝不可。” “融成水煮茶喝,你这不是哄骗小孩子么?” “此言差矣,这分明是在教殿下雪融成水、水凝结冰的道理。” 周书禾乐了:“我是无所谓啦,你要能说服岁岁就行。” 好的日子总像是过得格外快些,赏雪看梅,煮雪烹茶,一晃便是一日。 到了晚上,周书禾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有个暖烘烘的小家伙爬到了她的被窝里。 她强撑着睡意抬起半边眼皮,见是岁岁,伸手把他拢在了怀中。 “阿娘。”孩子扭扭屁股,说话间吐出一股湿乎乎的热气。 “怎么了。” “寄月姑姑说,阿娘生我那日差点出事,是祁秉笔救了我们,他对我们有恩情,所以岁岁长大了也要对他好。是这样么?” 夜色深沉,周书禾侧着身子,单手搂在孩子小小的背脊上。 “是,也不是是。” “啊?” “你寄月姑姑这样说,是担心岁岁长大以后对祁秉笔不好,会让阿娘很伤心,所以她骗了你,你不要听她的,但也不要怪她,好么?” 岁岁乖乖点头:“我不怪寄月姑姑,反正我本来就不会对祁秉笔不好,更不想阿娘伤心。” 周书禾心中熨帖,捏捏他的小鼻子:“那阿娘也告诉岁岁,祁秉笔是救了阿娘好多次,所以阿娘会对他很好。但岁岁只是岁岁,并不是阿娘的附庸,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就比如……你自己觉得祁秉笔好不好。” “很好啊!”岁岁咯咯笑出声来,“他会好多东西,都很好玩。” 月光涔透云层,又穿过窗棱顺流而下,在碧色的蚕丝被褥上映出光华,周书禾长舒一口气:“阿娘不想用恩义束缚你,但也很怕你真的与我相悖……” 怀中的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她怔了怔,低头见岁岁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不由哑然失笑。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39节 “也罢,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作者有话说: *参考电视剧如懿传、燕云台女主登基和母仪天下赵飞燕登基的旁白、场景及台词。 *有说是网络诗句,也有说出自明代诗人陆采,感觉应该是网络诗句吧,陆采他没写啊。 第60章 翻案 承平二十四年正月, 皇帝立宁王为储;同年五月,太子求娶御史大夫陈常青嫡长女,帝允, 司天监择吉日,于八月初三迎太子妃入东宫。 作为一个温柔的嫡母, 周书禾自然想要给他们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银子如流水般撒进东宫,户部和礼部为此吵翻了天, 可皇帝也是第一次为儿子娶妻,兴致正高, 那些劝阻和意见都被粉饰过去。 太子却站了出来,要求一切从简。 他果然站了出来。 周书禾摆弄着自己指上的护甲,长长叹了口气。 寄月正在身后往她头上戴珠钗, 探头问她:“娘娘为何叹息?” 周书禾抬手挽起自己耳后的碎发,心不在焉地说:“太子是个好人, 可惜了。” 可惜他娘胎带病,命里少了寿数,老天不给他做明君的时日,便不如不要为君。 皇帝不会厌恶一个铺张浪费的儿子,也不在意太子是否会因为大婚而引起朝臣不满——或者说,正是众臣的爱戴和夸赞, 才会加深他对太子的防备和厌恶。 周书禾要行捧杀之事, 但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引线,真正点燃它的,当然得是他们父子二人。 战场留给旁人, 她自脱身隐去。 随着宁王被封太子, 还有一重暗涌在大宁的武将圈子里悄悄升起。 朱玉的义兄梁彰梁大将军想要为他平反。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 朱家乃太子母族,在外人看来,皇帝封宁王为太子,定是对朱氏余怒已消,加之当初祁遇留了一手,偷偷抄录一份宗卷改头换面流传了出去,准备等自己站稳了脚跟之后,以此来将主审人万敏一军。 梁彰得到了那份似是而非的证据,认定朱玉是被万敏陷害而死,如今已磨刀霍霍,只欠祁遇的一招东风罢了。 万敏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和祁遇没什么仇怨,只是人走在一条窄路上时,他想登高,就必须把前头的人拽下去。 眼下时机正好。 他浅酌一口杯中酒,淡淡道:“梁将军所言,在下实在不明白。” 坐在他对面的是梁彰长子梁广,他不远万里从南境入京,本想借拜会祁遇的由头为故人鸣冤,现下却只能看人装糊涂。 梁广面色铁青,八尺大汉屈膝跪下,膝盖撞击石板发出“咚”的声音,震得祁遇手中的酒杯泛起涟漪。 “下官愚钝,实在不明白,您为何又改变主意,不愿呈出那份抄本了?” 祁遇闻言叹息一声,放下杯盏走到他身边:“在下出身南方边境,对朱将军一直敬仰有加,梁将军所言亦是我之所愿。” “既如此,您又为何……” “梁将军,”祁遇微笑着打断他,“老天有眼,不忍朱大人蒙冤,您当回岭南梁将军府看看,所求之物或许就在那儿。” “但此物乃是你父梁彰多年查探所得,和在下没有任何关系,你可明白?” 梁广微微一怔,半晌,抬手郑重行一抱拳礼:“多谢。”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祁遇笑道 他的确是真心敬仰朱玉,也是真心想借此除掉万敏,而更重要的,是让世代簪缨的梁家,欠他一个人情。 * 八月十六,月儿比正中秋那日还要滚圆,夜色清朗,万里无云。 祁遇顺着踪迹一路疾驰,终于在京城通往东南沿海的一处县城郊外停下。再往前走就是山林,马儿行走不便,他派遣几位轻功好的百户先行探查,自己则带大队人马拦在山脚。 一个人影如黑色的大鸟,从矮树上一跃而下, 来人身着监察院的锦衣,疾行飞掠轻若无痕,他压低声音回禀:“祁大人,这林中有生火的痕迹,人当是尚未走远。” 祁遇颔首,率先翻身下马:“留下二十人围住山下,其余人随我搜山。” 万敏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自然是个有能耐的,若说京城是他贪权的乐土,那么海上便是他逃亡的退路。 所以在梁彰入京敲响鸣冤鼓的第二日,他就迅速弄清了形式,未多作犹豫,立刻收拾行囊,一人一马,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奔袭出城。 祁遇晚他半步,却未失先机。 人轻装出逃,必得依水而行,他只需循水路探寻,便能发现万敏的踪迹。 秋夜寒凉,林中更显湿冷,夜色中一人独行,未免野兽袭击便不敢生火,万敏形容狼狈,被带到祁遇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声重重的喟叹。 “我能烤烤火么?”他问。 祁遇点头,示意押送的衙役放开:“您请自便。” 万敏伸出被麻绳紧缚的双手,在火边暖了暖,忽地嗤笑一声:“本督还是小瞧了你。” 祁遇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橘红色的暖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温和恭谦的假皮。 “梁大将军这厢赌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手里又握有实证,就连陛下也拦不住。可奴婢心知您本是为陛下办事,却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心胆俱寒,所以此番不敢不尽心,定得拿下您的人头才能保全自己,还望您勿怪。” 要取旁人性命,还望人勿怪,这话实在不要脸了些。万敏冷哼一声,没有理他,兀自烤着火。 林中传来一声犬吠,万敏顺声而望,只见一条细犬被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眯着眼睛细细瞧去:“那好像是万平的狗。” “都督好眼力。”祁遇赞道,“若不是师父相助,赠予这条识得都督气味的细犬,奴婢怕是难寻您踪迹了。” 火堆噼啪作响,万敏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鼻侧两道沟壑深深陷了进去。 “本督待他不薄。” 祁遇摇摇头,似有些遗憾的模样:“可谁叫您要杀王皇后呢,他是先被王皇后捡去坤仁宫养到十三岁,后来才做了您的干儿子啊。” 万敏心知自己今日便要丧命于此,如今晓得了败因,倒多了几分洒脱,笑叹道:“我竟是忘了。” “贵人多忘事嘛,”祁遇取下温在火堆上的酒壶,也不避讳,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撒进酒里,晃了晃,递给万敏。 “师父他老人家如今还在服王皇后的丧仪,不好出京,只有奴婢来送您一程了。” 万敏接过酒壶,似笑非笑地看看他:“日后你跌落,又会是谁来送你一程呢?” 祁遇没有说话,目送他将毒酒下肚。 御赐的毒药见血封喉,火光还是温暖的,人却已七窍流血抽搐着凉了下去,祁遇派人装好万敏的尸体,一手牵马一手抱犬,慢慢踱步走出深林。 自古以来权宦难得善终,但天下之大,不得善终的人那么多,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凄惶哀叹? 浮生若大梦一场,他只望这梦里有风,能托举那人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61章 掌印 万敏跑了五日, 祁遇带人回京便也耗了五日,到了京城尸体都腐烂发臭了,他被熏了一路, 臭着张脸回府好生洗漱了一番,准备入宫向皇帝回禀。 “哥!你等一下。”祁盈盈在院子里候了半天, 见他出来,连忙起身迎上。 祁遇停下脚步:“怎么了?” 祁盈盈扣着自己衣裙两侧,慢腾腾开口道:“就是……梁将军不是来过我们府上几趟么?被我见着了, 说过几句话,这几日他来找你, 你不在嘛,你那个叫刘贵的门客偷偷来告诉我,说是梁广想娶我为妻。” 祁遇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祁盈盈咽了口唾沫:“我说我要嫁给梁广。” 这下入宫也不着急了, 祁遇大手一挥,拉着她坐到院子里的小石凳上, 打算细细道来。 “我先前就查过梁家,梁广原本有个正妻,染了瘟疫年纪轻轻就死了,院里除了一个通房没有别的姨娘,但有个嫡子,还有两个庶女, 嫁给他麻烦事不会少。” “这挺好的, ”祁盈盈说,“郑夫人给我灌过绝嗣的药,我不会有孩子了。” 祁遇脸色一下子僵硬起来, 沉默片刻:“你没同我说过。” 祁盈盈哀叹:“天啊, 四哥你别这幅表情, 我就怕你为我伤心,没什么的,反正郑夫人也死了,你已经为我报了仇。再说了也幸好她那副药,不然我要是有了郑家的孩子,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正……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啊,我挺喜欢梁广的,他也不嫌我做过旁人妾室,而且你不是想和梁家结盟么?我嫁过去也能帮帮你。” 祁遇眉心紧拧,有些生气:“我不需要你拿自己的人生帮我。” “哥——”祁盈盈忍不住又哀叹一声,“你听人说话能不能别只听一半啊,我本来就喜欢他,帮你只是顺便,顺便!” 祁遇勉强“哦”了一声,颦紧眉头想事情。 “待会儿我去叫个太医来给你看看,那药兴许还有解,梁广这人勉勉强强,但既然你喜欢,能嫁回岭南也不错。只是他那个嫡子早过了不懂事的年纪,不见得会认你,话本里都说做后娘落不得好,这个你得防着。” 祁盈盈乐了:“哥你还看话本子啊,谁给你的看的?” “别模糊重点。”祁遇严肃地说。 “是是是,但真的算了,你不在京的时候我找过皇后娘娘,她指派宫里精通妇科的太医给我诊治,那太医话说得像是有些余地,也开了方子,可我听得出来,是听天由命的意思。苦药喝着还败胃,不如就此作罢。” 祁遇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十九岁的姑娘,正该是春花一样灿烂的年纪,却经了一些流离颠沛,被人磋磨许久,现下又要离去很远。 “我在京中,家里也没别的人了,梁家人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祁盈盈眉目舒展,柔柔地看着他:“哥哥,有你在就没人敢欺负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不是么?我这辈子受欺负的时候都是你过得不好的时候,如果你担心我,就该保重好自己,皇后娘娘总叫我劝你,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们有联系啊。” “嗯,一些书信。” “说了什么?” “女儿家的秘密,才不告诉你。” 祁遇也不强求,摇头笑了笑:“且不想这么多,明日梁家来提亲,我也得先看看他们的诚意不是。” 他很少这般打趣妹妹,冷不丁一下,弄得祁盈盈有些羞恼:“行了,不与你说了,你要入宫便去吧。” * 祁府距离皇宫很近,祁遇从东华门入,没一会儿就到了太极殿。皇帝正在吃周书禾派人送来润燥的冰糖雪梨汤,见是他来,把汤羹放到一边,从侍立在侧的寺人手中拿了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0节 “万敏如何。” “回陛下的话,奴婢把掌印带了回来,现已备好棺木,主子还要再看一眼么?” 皇帝皱眉:“罢了,毕竟是朕的大伴,好生葬了吧。” 祁遇俯身应是,皇帝上下打量他片刻,又道:“为捉拿万敏归京,朕已经把监察院的官印给你用了,给你的便是你的,自己去找人拿官服,明日就上任吧。” “至于司礼监……”皇帝手指轻点桌子发出“哒、哒”的敲击声,祁遇听得出这是在刻意吊着他一口气,便也不着急,上前一步,安静地在桌案前磨着墨。 这场景很像祁遇初次御前秉笔那日,他让皇帝的明君幻想有了一个鲜明、且可供依据的凭证。 圣明的君主自有百官顺服,皇帝在为君生涯中一直缺失的这一块,是祁遇用他为奴时恭谦的姿态,和为臣时过人的才能手段所补全的。 “也罢,”皇帝笑了笑,身子向后靠在龙椅上,“你和别的宦官不同,读过书又有才学,朕把司礼监的印也给你,手脚都放利索些,不要像万敏这样,辜负朕一番苦心。” 祁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奴婢自当万死不辞。” 一阵秋风拂过,殿外细树纷纷向一边倾倒,落在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一直飞到风止处。 祁遇走出太极殿,脚步不停,拐了个弯直接往坤仁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宫里的女子,做妃嫔时的住处可能是这个轩那个阁,但倘若她们做了皇后,便只会住在在坤仁宫椒房殿,这样一想实在有些奇怪,就像是人爬得越高,反而越被宫殿或者地位钉住了似的。 明日祁府要迎梁家的人上门,父母兄嫂都不在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当然得全程陪着,所以明日的公事就得在今晚全部敲定。 时候不多,他满打满算还能在宫里呆一两个时辰,不知怎的,他突然满怀少时心境,就跟小时候下了学要第一个冲出学堂一样,一时半刻也不想耽搁,定要和周书禾呆上满打满算的两个时辰才肯罢休。 他脚步加快,迎着凛冽的秋风踏进坤仁宫的门槛。 院子里有宫女拿着扫帚把落叶拢在一堆,祁遇走上前:“娘娘可在殿内?” 那宫女刚要回话,却听一阵脚步踏着落叶咯吱作响,祁遇循声望去,只见周书禾身边跟着岁岁,手里拿着什么物什,正好带着几个宫女从外头踏进院子,见到他亦是一愣,随即笑开了颜:“你来得晚了,我们刚放过风筝,今日风大,飞得可高了。” 祁遇也笑:“娘娘风筝扎得好,放得也好,自然能够高飞。” 周书禾这人旁的爱好没有,第一爱做点心吃,第二爱被人夸赞,此时得了一顿奉承心情大好,昂首挺胸,阔步走进殿里。 这可苦了岁岁,玩了一下午本就有些累了,小短腿三两步才合着娘亲一步,实在跟不上,左看右看,瞅准祁遇张开了双臂。 “要抱。” 祁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有些不自在地弯下腰把孩子抱了起来,下意识在怀里颠了颠。 唔……还挺敦实。 小孩子体温高,又刚放了风筝,撒丫子胡跑乱跳了一阵,这会儿抱在怀里,跟抱了个暖烘烘的汤婆子似的。 “祁秉笔,我跟你说一件事,”他把掌心拢在嘴边,贴着祁遇的耳朵说悄悄话——用的是岁岁标志性的、震耳欲聋悄悄话。 祁遇“嗯”了一声,微不可察得拉开和他的距离,用以拯救自己的听力:“小殿下请说。” “阿娘告诉我昨日是你的生辰,所以我想补给你一句生辰快乐。” 祁遇闻言微微一怔,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周书禾。 她也在望着他。 身边跟着的宫人们纷纷退下,有风吹动指尖的纸鸢,女子轻启双唇,没有发出声音,但足够祁遇看懂她正在说的话。 周书禾在说:我教他敬你。 * 就连岁岁都知道要给过生辰的人送去祝福,周书禾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准备。 她叫来寄月和春叶带着岁岁去院子里玩,屏退左右,拉着祁遇的袖子走到椒房殿边上的小厨房,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在长椅上坐下。 “等着,我给你煮碗长寿面。” 见她在忙,祁遇不太坐得住,趁周书禾擀面没注意到,悄悄走到她身边:“我可以帮你么?” 周书禾把面团分成一个个小剂子,忙中抽空抬眼看他:“你会呀?” “嗯,”祁遇点头,“我生火去。” 他边说,边从灶台旁边的格子底下掏出火镰,又从另一个格子下取半簇火绒,蹲在灶下忙活了起来。 灶下时不时吞云吐雾,祁遇拿着根烧火棍,小心地翻着柴,鼓捣了一会儿,他探出头,冲着一边的周书禾说话。 “你把砧板搬到旁边切菜吧,这儿烟尘大。” 周书禾不住地发笑:“那是你不会烧。” 祁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手上黑炭沾在鼻尖上,他自己不知道:“总要学的嘛。” 她抿唇笑了笑,依言走到旁边的台面上。干柴被火燎出噼里啪啦声,菜刀剁在砧板上咚咚地响,灶上铁锅里的水已经沸了,大泡小泡裂出阵阵白气。 周书禾切了一盘裙带宽面,面上铺着几片菜叶子,另一手拿颗鸡蛋,瞅了眼灶台:“诶!怎么煮上水了,该先煎蛋才是。” 祁遇闻言忙站起来试图补救。 “你那本菜谱都写到狗肚子里去了,”周书禾嘟囔着挤开他,自己站在灶前,麻利地把面和菜倒进沸水里,“算了,反正是给你煮的,不好吃可别怪我。” “不会。” “不会什么?” “你做的,不会不好吃。” 有些人呐,尽挑好听的话讲。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更新,接下来有一点在脖子边缘上下横跳的内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争做和谐有礼晋江人! 第62章 遐思 周书禾憋着笑不理他, 一瓢凉水泼在锅里,水凉了又沸,锅盖盖上又开, 白色的水汽拢上她的侧脸,分明是在最具烟火气的锅碗瓢盆边, 却烟雨朦胧、飘然欲仙似的。 盛好两碗面,她端起来放到窗边的方桌上,回头看向祁遇:“都不说你呆子了, 怎么还傻愣愣的,快来吃面。” 面是宽面, 汤是面汤,鸡蛋没有用猪油煎过,直接放在水里煮确实差了点味道, 好在青菜新鲜,吃起来还算爽口。 周书禾到现在也不喜欢食不言那一套, 咽下一口面,问道:“盈盈和梁广的婚事你怎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 “她不好意思同你说,先给我写信了。” 祁遇有些不解:“我是她亲兄长,家里又没有年长女子能教她,为什么不好意思同我说。” 周书禾上下打量他半晌,忽地失笑:“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倒像是还没盈盈拎得清。”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我们方才一起煮面,现在一起吃面, 像是什么?” 听她这样说, 祁遇又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比他更清楚明白的盈盈, 不好同哥哥说的,要同家里年长的女子说的事。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盯着半白的面汤和上浮着的香油和葱花看,心头一时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像夫妻。 柴米油盐酱醋茶,两个人,一间屋,人间烟火,日升月落。 万金求不得。 有些事分明温柔,却因为抓不住,而显出了些许残忍的意味,祁遇不想说出来,周书禾便也沉默。 她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把空碗推到祁遇面前:“我煮的面,你去刷碗。” “好,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去刷碗。” * 作为大宁朝顶顶的大人物,周书禾送出去的生辰贺礼,自然不会只一碗面随便打发了去。 吃碗小面,喝点小酒,唠点小嗑,祁遇小日子过得美美的,突然被拽进椒房殿的里间卧房。 踏过门槛的时候,他脚步微微迟疑,却没有停下,顺着周书禾的力道,一路行至她床边的圆桌旁。 周书禾拉着他坐下来,见他有些拘谨的样子,目光中不由得带上几分揶揄:“你在想什么。” 桌上有一壶温在小炉上的茶,祁遇拿手背碰了碰壶壁,还是热的。 “我在想,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那你觉得我想做什么呢?” 祁遇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周书禾的手边,抬眼看她:“我觉得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周书禾微微一怔。 他斟酌语言,又缓缓补充道:“如果我想要做一件事,我可以忍,但如果这件事是你想要的,我不想要你忍。” 这实在是一句非常引人遐思的话,其实她本意并非如此,但原本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话一出,周书禾的思绪便情不自禁往一些不可言说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储秀院的两年里,除了一些琴棋书画上的才学,嬷嬷还会教秀女们正统的闺房之礼,以免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触怒龙颜。而与之相对的,则是陈潇潇那些私藏的图册,以及她坦然相告的一些所见所闻,在闺房之礼一事上划去正统二字,添上几分“不可言说”的香|艳露|骨。 但周书禾对床笫之事的理解,却更多来源于上辈子出嫁前夕,母亲李如岚卧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嘱咐。 在那之前,李如岚已经把如何行事细细掰碎了教给她听,周书禾向来不太知羞,对那个胡公子也没什么兴致可言,这些事儿在不知道的时候还蒙着层神秘的面纱引人好奇,真知晓了,便也没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是阿娘不放心,又要来一次老生常谈,忙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准备边听边直接睡过去。 见她这般敷衍,李如岚神色复杂:“小禾,告诉阿娘,你愿意嫁给胡公子么?” “愿意啊,明日就嫁。” “你觉得他哪些地方好,让你愿意嫁给他?” 她掰着指头数:“长得还行,性情不错,是胡家唯一的嫡子,日后不愁分家和妯娌关系那些破事儿,我去了是低嫁,也好拿捏,怎么想都挺好的。” 李如岚闻言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你愿意嫁给小遇么?”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周书禾心跳猛的漏了半拍,一阵莫名其妙的慌张让她忍不住抬高声量,眼神也变得凶恶起来。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都说了不愿意,就这样了,我没想怎么着,你们不用试探我了,烦死了。” 李如岚看着她,眼里的了然和怜惜让她心底直冒火,气得狠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发出来,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人想要掉眼泪。 周书禾是真的讨厌父母在这件事上的作为,从最初循循善诱的谈心,到后来责骂、家法,等她终于点了头认了命,又要带着悲悯怜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 既然觉得不堪,又何必偏要提起。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1节 到底为什么要提啊! 她翻身背对李如岚,猛地把被子闷过头顶,作得木床吱呀作响,声音硬邦邦地缩在棉被里:“我困了,睡觉。” 话音刚落,她又有点怕态度不好惹母亲伤心,强自放缓了语气,找补道:“明日有许多仪式要操劳,阿娘也早些休息吧。” 棉被被她带得一直在细细颤抖着,周书禾并不想哭,她不觉得伤心,也没什么遗憾,嫁给胡泽或许不是自己想要的,但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只是她胸中尚且有很多话语,它们于事无补还会惹旁人侧目,所以她不必说、不能说,直到这些心绪沉进骨髓里,成为滋养她从孩子到大人的,沉默的土壤。 人总是要长大的,失去重要的事物时不会哭,那就是长大。 她强自平定下来,闭着眼睛想要快快睡去,梦里天高任鸟飞,自不会有这些烦闷,却又听到母亲在说话。 她从未听过她这样平静温柔到淡漠的语气。 “在遇到喜欢的人时,女子的身体能奔赴極乐,而倘若你不喜欢他,你的身体也不会喜欢他。虽然喜不喜欢没那么重要,不喜欢白日也可相敬如宾,夜里也能感到欢愉,只是那种欢愉很浅薄,远远达不到男子对自己雄风的期许。你今日这样敷衍我没关系,但倘若你明日还要用这样懒洋洋的态度敷衍胡公子,便会伤到他的自尊。” 周书禾不屑嗤笑:“如此浅薄的自尊,伤到也罢。” 李如岚笑着摇头:“小禾,日子不是这样过的。等你嫁出去,阿娘就不能处处护着你了,娘家人可以给你兜底,但在这个底线之上,活得好一点或者差一点,靠的就是你们夫妻和睦。” “你伤了他的自尊,夫妻便不会和睦,男子要是性情坏些的,有大把的方法冷落你磋磨你。胡公子是个良善的孩子,但世道对男子宽容,他可以寻花问柳以振雄风,到那时便会有许多妾室入府,人人都要争取自己的利益,难免会伤到你的。” 周书禾不喜欢听这些话,却又心知这是母亲肺腑之言,对自己往后一辈子都有切实用处。 她按耐住性子慢慢消化:“也就是说,我得装得欢乐积极一些?” 李如岚点头:“是啊。” “所有女子都得这样么?” “公主郡主们应当不用,若是有权势的招揽赘婿,也用不着这样费心。” “阿娘也是这样的么?” 李如岚抬手抚摸她的眉眼,这孩子嘴上说着认命,可她的眼睛还没有。 “阿娘比你幸运,以前阿娘很爱你阿爹,所以不用装,后来容颜衰老,府里又进了姨娘,便也不必装了。” 这又是周书禾理解之外的,另一重隐痛。 她下意识把这件事略过去,又问:“那该怎么装呢?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極乐。” 李如岚笑道:“没关系,天底下的女子大多都不知道,所以随便你怎么装,男人们分辨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事吧……讲个道理而已。 第63章 潮露 周书禾记住了这些话。于是月寒日暖, 一岁又一岁,她经历了一些男子,也谨记着母亲的教诲, 维系着那些人岌岌可危的自尊。 然而两世为人,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極乐。 现在她知道了。 人体玄妙之处在于它只是灵魂的容器, 却永远在寻求肌肤相亲。 周书禾其实渴慕了许久,但向来点到为止,对待视若珍宝的人, 自然要用比对旁人多得多的小心和谨慎,用以保护那被世道践踏的尊严。 而在私底下, 周书禾曾找陈潇潇学过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奇淫巧技,一次一次在内心勾画,希望用这些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手段, 来给他快乐。 她没有想到的是,到头来脑中竟只剩一片空白, 那些图啊册啊,都随一汪春水,潺潺流去不复回。 “你怎么会这些……”她喃喃。 祁遇抬起头,目光明澈又轻柔:“总是要学的。” 周书禾面上滚烫,忍不住心中羞赧,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却又有些不甘心, 咬唇嘀咕着说,“可是,我也想让你快乐。” “好, 你想怎么做?” “我也学过, 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对的, 如果我做得不好,会不会让你觉得难过?” ”不会,”祁遇擦去唇边的水亮,认真凝视着她,“只要是你做的,都很好。” 周书禾抿唇笑了笑,起身轻轻啄了下他的鼻尖,那上面还留着方才生火时被点上的碳灰,现下也沾染了潮露。 “怎么了?” “没什么,”她放开勾绕着祁遇鬓角的一缕发丝,缓缓抚上他的伤处,“我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庸人自扰,呆得很。” 祁遇的眼睫蝶翼般微微震颤着,却不肯闭上,一定要一直一直注视着她才好。 有些事情周书禾本该一直都知晓,可她自诩清醒,对待男人时常有些自己都不晓得的傲慢,觉得他人浅薄、虚弱、容易欺骗,实际却被潜移默化着,自己也信了那就是尊严。 但其实不是的。 魂灵之间的爱慕和皮肉贴合的渴求本就是最单纯直率的东西,若非要让它承担起尊严的意义,不过是因为那些人本就没有尊严。 自己立不住,才会把尊严强压在旁人真真假假的拜服之下。 而祁遇的尊严,是即使被人折断脊梁,以至于不得不在污泥里爬行,也不曾屈服的——沉默的抗争。 或许还有她这个人。 周书禾突然想到,倘若有一天他们真的把皇帝拉下来,自己攀到世上最高的位置,又该做些什么呢? 到那时,她的亲友们定然能过很好的日子,她该教导岁岁,让他给大宁子民一个更好的世道,但即使他做到了,后世呢,万万世呢?天下安危寄托在皇帝一人的贤明或昏庸之上,天灾、人祸、战争、苦难……一切将重演不知几何。 她不该操这些闲心,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觉得古往今来许多同他一样默默抗争的人,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以后……我们可以写些东西。” “什么?” 祁遇缓缓道:“你说不知道做什么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把想法写下来流传下去就会有意义。很多事都不是依靠自己就能想通的不是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书,有人读过,就能有思考、有行动,世道也会变好。” 月升日落,整日阴沉的天幕彻底暗了下去。周书禾有些累了,但还不想睡。 “可是我觉得它在变坏,”她茫然道,“炎黄二帝、尧舜禅让,过去王侯将相能者居之,后来生来便有贫富贵贱,又有阴阳尊卑,而今不知过了多少代,代代如此。” 祁遇的气息抚过耳侧,她有些痒,要很努力才能摈弃杂念,听清他的话。 “小禾,你有没有想过,在愚公移山之前,北山下的百姓分明活得好好的,后来要平山移石,不知过了多少代,代代负山石之重,愚公的子孙也不知这是在变坏还是在变好。” 他侧身面对着她,眉眼间带着清风般温和的笑意:“我不像愚公能留下子子孙孙无穷尽,但是监察院办案侦查的人都晓得,人畜行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痕迹,所以人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定然不是虚妄。” “一定会变好的。” 周书禾凝视着他的眼睛,心中突然又兴起一阵难耐的悸动。 “好啊,我相信你,”她凑过去,眼睛扑闪扑闪的,有细小的光芒在她瞳孔深处跳动,“但是你得亲亲我。” 秋夜似春朝,春情胜诗情。 到了后半夜,祁遇起身给她换下汗津津的中衣,周书禾由着他摆弄,只依稀记着好像还有个什么事儿,但她太困了,明日再说也该来得及。 她沉沉睡了过去。 *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周书禾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的中衣被人换了新的,床上的褥子也像是换过。 床头案上的花瓶里新插了一支海棠果,红色小果挤满了整个枝干,沉甸甸地坠下来,很像百姓家过年的时候会挂在门边的辣椒串。 她坐起来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果子汁水丰沛,吃起来酸酸甜甜,令人口齿生津。 祁遇轻手轻脚地进来,周书禾转头见是他,忙把手里的海棠果藏到身后。 祁遇走到她身前:“小禾,这果子是装饰用的,要吃也可以,总该先去洗洗。” 周书禾哼哼:“以前爬树摘果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直接吃,就你穷讲究,还要教训我,烦得很。” 祁遇摸摸鼻子,妥协道:“我错了,可以吃。” 周书禾这才满意,又揪了两颗果子递给他:“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盈盈和梁广的婚事不是还得你在么?”她狐疑地看着他,“总不会是想让我醒来第一个看到你这么老土的理由吧。” “……” 祁遇小声嘟囔:“也不算很老土吧。” 周书禾瞠目结舌:“你认真的?” “不是,”祁遇连忙解释:“本来昨晚就已经出宫了,去监察院看了些文书,准备今早回府准备的。” “那赶紧去准备啊!”周书禾站起来,“这么大的事儿呢,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都不知道着急?” 祁遇抬头看她,眼底含着笑意,温声道:“盈盈说,我得找你讨一样东西,不然就不许我作为女方长辈,受梁将军送来的纳采礼。” “……” 周书禾一时卡壳。 “哦,是的,本来昨天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的,我……” 我色谷欠熏心,不小心给忘了。 这理由实在不好开口,周书禾老脸一红,讪讪说不出话来。 祁遇了然,自己走到隔间里早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或许是因为端正过了头,有时候,周书禾甚至会觉得在他的行、卧、坐、立里,都带着半分说不上的乖巧,让她的心中柔软又安定。 她打开锁扣,从八宝匣里拿出一顶白玉冠,缓步走到祁遇身前。 “我要给你带冠啦。” 祁遇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她:“好。” 这眼神跟昨夜看她时一样认真又专注,不知怎么的,周书禾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一时不察顺拐了两步:“要不……你闭上眼?” 祁遇“哦”了一声,乖乖闭眼。 正经的及冠礼是要先授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再加爵弁,还要设赞冠、读祝词,大宾取字、拜见君长*。 只是……冠礼是士族的事。 既已为奴,不可行冠。 其实以祁遇如今的地位,便是越了古制也没什么,只是若真要大张旗鼓办个及冠礼,不仅不会得到祝福和风光,还无端惹人讥讽非议,实在没必要。 祁遇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没有执念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2节 有执念的是周书禾。 别家儿郎有父母、尊长、赞誉和荣光,而祁遇……祁遇有她。 “表字取子逢,可好。” “好。” 多年后的某日,周书禾想起这事,突然心生疑惑。 虽说按照礼仪规范而言,女子婚事的确需由家中女性长辈,或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出面商讨,但皇权高于宗礼,祁遇有御赐的蟒袍,怎么着都是合理合规的,根本不用特地跑回宫中找她讨顶没有效用的礼冠。 “当时时间那么紧,要是耽误了盈盈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再说那冠本就是给你备下的,又不会有人抢。” 祁遇没有回应,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周书禾见他这副模样,陡然猜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你不会是真的想让我醒来第一个见到你吧!” 他低咳一声,眼神飘忽,视线偏移到别处,盯着灌木上低飞的鸟儿不放:“嗯,有点土是吧。” 周书禾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两手轻轻捏他的面颊,忍笑道:“哪里土了,不许瞎说,我就喜欢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百度搜的冠礼仪式,不保真。 第64章 别宫 登上司礼监掌印和监察院都督之位后, 祁遇在宫内外的声势又涨了一截。他待人接物向来有礼,连刀子捅起来也一派春风般和煦的笑模样,皇宫里的宫人奴婢们倒是认他赏罚分明, 到了宫外,则是被士林学子起了个“笑面阎王”的诨名。 祁遇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感觉, 刘贵谭湘几个亲信还觉得怪好听的,自封黑白双煞牛头马面,跟群小姑娘似的玩起了过家家。 这事儿传到宫里, 周书禾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生出些隐忧来。 “人家真阎王再如何也是‘王’, 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你们自己领了这名号, 便有些出格了。历朝历代生出过不少文字狱,你在朝野上下树敌颇多, 若有朝一日被人弹劾获罪,便是再不值当的问题也要被揪出来,以证明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最好还是跟你身边那些人说道说道,别本是用自嘲来消解恶意的事儿,反倒成了罪过。” 这是承平二十五年的夏天,院外绿浓深处传来蝉鸣雀噪, 坤仁宫备足了冰, 却还是挡不住层层燥热。 祁遇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润嗓子,看着她喝下后才说:“不必担心,此事是罪过还是玩笑本就全数系于我身, 我若登高, 它便是玩笑, 我若跌重,它也不过是千罪万罪中的一条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贵他们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久了,难得高兴,说说倒也无妨。” 这话说得有道理,周书禾苦笑:“是我多虑了。” 祁遇抿唇,努力平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柔声道:“你为我考虑这么多,我很开心。” 祁遇开心,自然也有人不开心。 镇北王楚怀章当初构陷废太子用以脱罪,此计虽成,但皇帝已经晓得了他里通外敌欺上瞒下,便不愿放过他。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自那以后整日谨小慎微,杀了一批人封了一些口,想把自己过往的其他恶事通通埋进地底,可惜事与愿违。 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楚怀章无能无德,露出的马脚跟黑夜里的萤火虫似的,稍微一扒拉便是一大片。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贪污受贿、行凶杀人,一桩桩一件件,以至于纵然他是楚姓皇族,罪降三等,也可以判至死刑了。 管他楚怀章怎么哭求反抗,皇帝直接派钦差大臣带前去,不必押送归京,就地格杀勿论。 祁遇在镇北关前前后后呆过近两年,心知楚怀章养了些私兵,怕他不愿伏法,建议皇帝加派了三千兵马,一同前去。 就此了却一桩心事。 盛夏时节酷暑难当,皇帝解决了他的童年阴影,心情大好,决定离宫前去琼明苑避暑。 既然是去别宫避暑玩乐,妻妾儿女们当然要带上几个的。太子得留宫监国,其他两个公主皇子直接带走,他们的生母皇后和贤妃也要一起去,那便留下庄妃和刘婕妤代理六宫,再带上白鹤娘子和几个年轻貌美的低位妃嫔,一路美人美景,兼带儿女双全,好一个快活肆意。 唯一让皇帝感到些许为难的,是嘉嫔朱纯的去向。 私心来讲,皇帝根早就厌弃了此人,根本不想带她一起,可太子被留下来监国,他多少有些不放心,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心带上嘉嫔,手里拿着太子生母,便可防住他的异心。 除了妃嫔和皇子公主,还有伺候的宫人、护驾的监察院禁军黑甲卫,甚至于宫挺乐师舞姬都带了一个班的,浩浩荡荡载歌载舞,扰得祁遇头疼。 这一应事物都由他来打理,旁人是消闲,他却忙得很,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他匆匆打理好自己,端着一派状似无意的嘴脸,颇有心机地打发走春叶,自个儿往周书禾身边凑过去。 “陛下这辈子最恨之事有三,一则幼年为镇北王所欺,二则青年为长公主所挟,三则中年少嗣、储君之位旁落,如今全数圆满,正是肆意快活的时候。只是今夏汛期来得早,也不知黄河堤坝能撑到几何,若出了水患,陛下又不在朝中,怕是要生乱。” 周书禾总结道:“你直接说他得意忘形得嘞。” 祁遇含蓄地点头,温声道:“小禾所言甚是。” 周书禾有些受不住他这样说话,抬眼瞪他,放下马车侧窗的帘子不理人了。 本来嘛,无论是同从前一样亲昵地喊她乳名也好,还是于人前恭敬地奉她为娘娘也罢,听着都挺正常的。但不知为何,偶尔几次他像今日这般,用唤娘娘的语气叫她“小禾”,或者用唤小禾的语气叫她“娘娘”,总能让周书禾耳根发痒。 就很烦。 轿外传来一声轻笑,马蹄声渐渐走远,她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平复自己的呼吸。 约摸过了半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周书禾有些纳闷,隔着薄薄的车帘,又听见祁遇的声音。 “请皇后娘娘安,此行途径村庄,陛下想体验乡间野趣,定于此处休整一二,总归是要停歇的,奴婢便想着娘娘也可下马车四处走走,透透气。” 这下又是真恭敬的语气了。 周书禾拉开车帘,刚要讽他两句,却见他身后还带着几个寺人宫女,只得作罢,假笑道:“祁掌印细致。” “娘娘谬赞。” 周书禾扶着祁遇的手臂走下马车,只见不远处便是农间田舍、阡陌交通,令人心旷神怡。 “岁岁呢?” “小殿下正和大公主一起,在村口的堤坝玩耍。” 周书禾有些惊讶:“这小村还有堤坝么?” 祁遇点头:“沿途的几个村庄都是依河道而建,这里是在中游,有时到了枯水期还会干涸,河道上几个村的村民便联合修了个小坝,挡不了大水,但储水还是可以的。” 周书禾忍不住慨叹:“都是些努力生活的百姓,让岁岁多见识见识也好。” 两人刚行至河堤边就碰上了贤妃一行人,岁岁本来和大公主玩闹着,见到阿娘,立刻尖叫着跑过来扑倒她的怀里。小孩子不懂收敛,吵得人脑仁嗡嗡的,周书禾竖起食指比在自己唇边——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便连忙自己双手捂住嘴,这才消止了噪音。 贤妃牵着大公主走过来,向周书禾见了礼,又低头看正拉着周书禾手指的岁岁,笑道:“楚王殿下被娘娘教导得很好。” 周书禾跟她相互奉承:“大公主也很好,未及笄的年纪便出落得如此娴静温雅。” 贤妃安静地看了她半晌,转而道:“娘娘可知,太子殿下也很好。” 这话说得突兀,周书禾眉头微挑,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倏然一笑:“那是自然。” 贤妃眉眼低垂,淡淡地说:“无论是如今的太子殿下还是先前的那位渊殿下,他们都是好孩子,臣妾过去和嘉嫔说过这话,如今也想讲与您听。” 周书禾不语。 贤妃虽未直言,却也不是好打机锋之人,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她怜惜宫中的这些孩子,不满嘉嫔当初对楚承渊的暗害,也看出周书禾如今对楚承稷的捧杀之意,想请她收手。 这贤妃,脑子聪明是聪明,可惜避世太久,还真养出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她怕是没弄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嘉嫔或者她,乃至于任何一个后宫女子所能左右的。过去的嘉嫔是在顺应帝心,而现在,她周书禾也不过是窥探到皇帝内心深处的权欲罢了。 她噙起一抹端庄的微笑,附和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爱子,自然是好孩子。” 所以,他的生死贵贱,只取决于帝王之心到底有多狠绝。 作者有话说: *土坝这个东西很可能也不科学,知识储备有限(哽咽),胡诌一通。 第65章 合谋 当夜, 帝后一行人歇在了不远处镇上的客栈里。 纵然是在外,皇帝依然可得夜夜笙歌,今晚侍寝的是近年恩宠最盛的白鹤娘子朱月悬, 她如今已被封为宝林,白鹤这个封号却一直留到了现在。 皇帝出宫在外总是睡得不好, 便不喜与人共眠,未及子时,朱月悬在贴身宫女清儿的服侍下披上外袍, 躬身退离帝寝。 按照正经宫规,低位妃嫔若是去帝寝侍寝, 回宫后还得去主位娘娘那儿行个规矩,只是在宫中的时候,皇帝一般都是去各宫妃嫔殿内, 鲜少宿在养心殿或太极殿,这道宫规便是形同虚设。 朱月悬同上阳宫的主位嘉嫔朱纯在名义上以姐妹相称, 实为主仆,虽说现如今朱家已至潦倒,但在朱纯眼里,她的兄长还掌握在朱家手中,自然得恭恭敬敬地奉自己为主。 而实际上,朱月悬已经成了周、祁二人放在嘉嫔身边的一招暗棋, 既要暗中行事, 她就更得把自己伪作嘉嫔的忠仆。 嘉嫔有夜读的习惯,房中烛火未熄,朱月悬行至房外, 柔顺地唤了一声:“请嘉嫔娘娘安。” 夏日的晚风烘灼肤发, 房内烛光摇曳, 映照着纸窗尽处似有高大人影浮动,朱月悬悚然一惊,还未细想,那人影已临近前,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是嘉嫔的大宫女怜秋。 她像是方从睡梦中醒来,鬓发微乱,有些不耐烦地匆匆行礼:“白鹤宝林安,今日舟车劳顿,娘娘已经睡下了。” 黑夜长廊,徒惹人生惊怖。 朱月悬松了一口气,心里诽谤怜秋这狐假虎威的态度,敷衍了两句吉祥话,假笑着转身离开。 怜秋在她身后闭上屋门,轻轻吹灭了烛火。 屋内一片昏黑,就着朦胧的月光,隐隐能看到窗边有人。 嘉嫔靠在窗沿低笑:“白鹤娘子已经被打发走了,如此,镇北王殿下可信本宫诚意了么。” 楚怀章着一身夜行衣,在身后拥挟着她:“本王的刀架在娘娘的脖子上,您当然不敢妄动。” “镇北王殿下此言差矣。” 嘉嫔幽幽长叹。 “你妻妾儿女尽数被诛,自己仗着易容之术侥幸逃脱,活着左右不过在通缉和追捕下了此残生,荣华富贵皆已远去,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死报仇雪恨。于是身怀满腔恨意、历经千难万苦,行至此地意图刺杀陛下。” “但殿下忘了,那可是你的皇弟,你该晓得,他再得意也不会忘了畏死,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那么多,你便是想要同归于尽也不得其法。所以你辗转几日,决定退而求其次,杀个皇子公主用于泄愤,总归也不亏。” “然而两位小殿下也被护得极好,你只得一退再退,想杀了本宫这个不得恩宠的太子母妃,让皇帝和储君之间生出罅隙,能给皇帝找些麻烦也不错。” 嘉嫔摇头笑笑:“可是何必这样迂回?不如让本宫助你,杀不了皇帝杀个正经皇子也是好,你一刀下去,总比杀我这个早已被厌弃的妃子,更能解你心头之恨。” 楚怀章冷然道:“别把本王当傻子,若依娘娘所言行事,您不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除掉唯一对太子地位有威胁的嫡皇子楚王,自然千好万好。” 嘉嫔抬手轻抚项间利刃,匕首将月色磨得锋锐,在她面颊边刺上一道冷白。 “你我皆好,岂不正是千好万好么?” 浓云笼罩月色,到了下半夜,嘉嫔仍立在窗边,偏头眺望远处朦胧的山影。 直到怜秋走过来给她披上外袍,她才缓缓开口:“此举无论成还是不成,你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3节 怜秋茫然地看着她:“娘娘?” “有朱悬月和那批炼药的方士在,皇帝是活不了几年的,但仙丹一道见效太慢,若是等到楚王长成皇帝还是没死,我儿继位一事定会再生变数,不知又要煎熬多少年岁。” “楚王必须死,哪怕是用本宫的命换也在所不惜。本宫只是担心你,我怕你不愿同死,怜秋……别怪我。” 云开月明,朗朗月色透过窗棱,给血色染上了一层粼粼波光。 有人把什么东西拖拽到床底下去了。 嘉嫔出身世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娇养长大,她第一次拿起抹布,细细擦去木质地板上的污渍。 这地真还真难擦啊。她想。 * 翌日一早,御驾伴随清晨鸟鸣一同起程,一路行至午后,皇帝命人寻得好山好水处,众人停下,扎营的扎营,赏景的赏景。 天子要赏景,总喜欢带个文化水平高的,出门在外时祁遇便兼了这一职位,他诗才盛,随口夸夸大山大河,赞赞江山永固,再酸一酸时光飞逝,便能讨得皇帝兴高采烈。 他一不在周书禾就有些无聊,无聊时就想玩玩孩子,找人一问,得,岁岁也跑去山里玩儿了。 这孩子在宫中鲜少和坤仁宫以外的人亲近,如今出了宫,倒是经常找他姐姐玩耍,贤妃清高,大公主柔顺,有她们带着,周书禾没什么好担心的,只如常派了几个寺人宫女跟着,免得他乱跑。 实在无事可做,她便和寄月两人骑马跑到不远处的山林里,一边兜风乘凉,一边拿着从宫里带出来的一袋酸梅糖,嘎吱嘎吱咬着吃。 两人纵情山水有说有笑,好不快活,直到朱悬月突然找到了她。 这白鹤娘子在三年前就投入了周书禾麾下,但她在明面上毕竟是嘉嫔的人,宫外人多眼杂,如非必要,应当是不会来找她。 所以定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事。 周书禾见朱悬月神色凝重,心下微微一沉。 “什么事?” “昨夜嫔妾去嘉嫔屋外行规矩,隐约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原以为那是上阳宫的宫女怜秋,只是被烛火映照得变形了而已,今日一早嫔妾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便在离开客栈后,背着嘉嫔遣宫人去查看一二。” 周书禾皱眉:“说重点。” 朱悬月咽了一口唾沫:“宫人来报,在嘉嫔娘娘所居房间的床下发现一女子尸身,正是怜秋。” 周书禾只觉得浑身一凉。 怜秋已死,那么,今日她看到的跟在嘉嫔身后的怜秋,又是谁人所扮。 不,不必管那是谁人所扮,既然是嘉嫔情愿犯下滥杀宫女之罪,也要放在身边的外人,她的目标只会是岁岁。 “寄月!”她大声呵道。 “奴婢在。” “你快马加鞭赶回营地,就说楚王殿下有危险,我去找人了,让他们派禁军搜山。” 寄月满面错愕:“那您……” “我去找岁岁。” 周书禾翻身上马,迟疑片刻,突然俯下身子看着寄月,瞳仁黑得像是不见底的深渊:“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的石涯的故事么?不要忘了替我提防石涯。” 马儿奔腾而去,扬起一地尘灰。寄月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听周书禾的话,很快也骑着马往营地奔去。 “……” 朱悬月跟在后面跑了两步,高呼:“娘娘!寄月!随便谁都行,带带我啊!我没有马,刚才爬山还摔了个狗啃泥,膝盖伤着了下不了山啊!合着我立了这么大一功,就赏我一嘴巴灰是吧,什么人啊都!” 第66章 疯子 许多人都听说过镇北王楚怀章少时痴迷江湖武林, 找了做侠客的师父习得易容之术,却鲜少有人知道,除了易容, 他还会缩骨功。 这是他从那三千兵马铁蹄下逃出升天的关键,现在, 也成了他掳走中宫嫡子楚王楚承延的关键。 楚怀章本想直接一刀了解了他,可当他把这个小侄儿在怀里,突然又生了旁的想法。 楚王楚承延, 他只有三岁。 倒不是什么怜幼之心,而是这么小的一个幼童, 把他带走养上几个月,便会把前尘往事通通忘却,等到那时, 他手上拿着一个懵懂无知的皇子,定会有大作用。 “楚怀章!你在犹豫什么?快杀了他!” 耳边传来嘉嫔愤怒的嘶吼, 他撕掉人|皮面|具随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身形变高变阔,回到了楚怀章原有的模样。他身上的女装被骨骼撑碎滑落,一手提着楚承延的胳膊,一手从包裹里掏出一套衣服,旁若无人地换上。 换好衣服后, 他在指尖把玩着两柄月刃小刀, 视线玩味地从嘉嫔周身划过。 “娘娘,如今都到了荒郊野外,杀他还是留他, 您可做不了主了。” 他缓步上前, 嘉嫔这才意识到危险, 步步后退,直到被抵在一棵树上,退无可退。 “还有,杀您还是留您,亦是由本王做主。” 那月刃极薄,捅入皮肉发出轻微的“扑哧”声,嘉嫔捂着脖子,血液从她指尖喷涌而出,擦过岁岁面颊,留下一道粘稠的红痕。 “你我皆好确实是千好万好,只可惜,我讨厌有人比本王过得好。” 他低下头,笑着擦去怀中孩子面上的血痕:“好孩子,别害怕,本王是你二十六皇叔,嘉娘娘想杀你,皇叔保护了你,知道么?” 岁岁双目圆睁,在他怀里发着抖,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冲淡了脸颊上残留的血渍,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风过林间,午后的阳光穿破叶片间隙,在泥地上映下层层光斑。 周书禾躲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松后面,放下比在自己唇间的食指。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岁岁就不该吵闹了。 一簇冰冷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烧。 岁岁还这样小,明明害怕得全身发抖,但他是个乖孩子,只要看到阿娘做出了这样的手势,就会乖乖地闭上嘴巴。 所以周书禾也非常冷静的,想要把袖中的金簪推进楚怀章的胸口。一下、两下,他喷溅的血液和惨叫哀嚎,定是她此生听过最美妙的乐章。 但不可以直接冲过去。 她思绪转得飞快。 如果楚怀章还有理智,就应该和嘉嫔虚与委蛇,让她回到营地胡乱指路,给自己更多逃脱的时间,而不是一言不合就抹了嘉嫔的脖子。 所以……他是个身怀武艺的疯子。 疯子脆弱的神经经不起岁岁的大声哭闹,她也得温和的,以一个平静且毫无攻击力的姿态,给楚怀章以更大的利益。 马蹄踢打在林间软泥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楚怀章猛地转头:“谁!” 一华裳女子牵着枣红马儿,自林深处款款而来,翩然恰似林中仙。 “镇北王殿下,好巧。” 楚怀章眯起眼睛,结结实实受了她一礼:“耳戴东珠,貌似白氏,想必你便是本王的新皇嫂周氏吧?” 周书禾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颔首赞道:“王爷好眼力。” 楚怀章勾起嘴角,抬起脚尖踢了踢嘉嫔瘫软在地上的尸体,那尸体晃了晃,脖颈的伤口处又咕叽咕叽滚出血来。 岁岁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惊恐的啜泣。 楚怀章叹息:“皇嫂,这个贱妾想借本王的手杀你的儿子,本王帮你杀了她,可你的儿子好像并不领情。” 周书禾眉眼含笑,修剪圆润的指甲却刺入掌心,留下道道月牙形的指痕。 她柔声笑道:“承延还小,不太懂事,妾身谢王爷大恩,以后也会教他感怀您的恩情。” 楚怀章玩味地上下打量她片刻,没有说话,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身往山中深处走去。 周书禾牵着马儿亦步亦趋。 “说吧,你想做什么?” “妾身不过是想对王爷道一句谢,再把孩子接回来,免得叨扰您罢了。” 楚怀章冷笑:“倒是想得美。” 周书禾从善如流:“那么,妾身想同王爷谈一桩生意,助您成大事。” “嘉嫔不也是想着助我么。” “那如何能一并而谈?”周书禾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缰绳放进他的手心。 “妾身可助您——谋得皇位。” * 关于楚怀章是个什么样的人,周书禾知之甚少。 前世他活着时是昏君,死了怕会成为殇帝,胸中无点墨,心中无生民,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恶的轮廓。 如今,在亲眼目睹嘉嫔这个完全错误的示范后,周书禾渐渐能往他的轮廓里,勾勒出更细腻的枝节。 楚怀章妄图至高的地位,所以她要展示一个低的姿态,以衬托他的高贵;楚怀章欲得最大的利益,所以在这桩生意中,她得是被握住把柄的,被迫让利的那一方。 周书禾把自己最大的把柄交到他的手中。 “楚承延并非陛下亲子。” 楚怀章不禁提高声量:“你说什么?” 周书禾直直地盯着他,不许自己移开目光去看被缚在马上的孩子,心中出乎意料的一片平静。 “陛下继位多年只得一儿一女,求嗣心切,听信了一些无稽之谈,想要把后宫女子做成药人用以旺其子嗣,妾身不愿,只得另寻它道,求子以保全性命。” 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楚怀章拿起过长的缰绳系住孩子的双手,把他放在马背上,靠绳子束缚住这一人一马。 条件有限,他没有绑住周书禾,反正这女人是来找她儿子的,困住楚承延便好。 楚怀章慢慢平复下初闻此事的惊愕,嬉笑道:“皇嫂女中豪杰,只是不知你将此事告知于我,又是所欲何为呢?” 周书禾的发髻被雨水打湿,乱发贴在脸上,美人颦眉,面露哀婉:“妾身希望王爷放走我母子,这才不得已,将这宫闱私密交予您。” “怎么说?” “王爷您想,今日嘉嫔犯下谋害皇子的大罪,陛下定会迁怒太子,加上太子年纪渐长,又得朝臣拥戴,越发为陛下忌惮。您若放我们回宫,妾身略施小计,让陛下再废一个太子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等到陛下崩逝,只剩承延可继位,您又知晓了这桩秘事,到哪时,无论是借此狭住我二人做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还是将此事昭告天下,褫夺我儿身份,再和其他几位皇叔伯争夺皇位,都是您一念之间的事。”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4节 “天下风云尽在王爷手掌之中,何乐而不为?而我……妾身只求再和我儿苟活几年,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我之所求,不过是多享几年荣华富贵罢。” 楚怀章擒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抬起手,缓缓给她鼓起掌来:“真不愧是皇嫂,比嘉嫔那贱妾聪颖许多,她还以为本王只是心有不甘、欲杀人泄愤,皇嫂却能瞧出我楚怀章胸中大志。” “但是皇嫂还藏了一件事哦。”他低头,突然凑近周书禾,鼻息几乎要嗅到她的眼睫上。 周书禾微不可查地颦起眉头,忍住没有后退:“烦请王爷言明。” “皇嫂的父兄都不在京中,总得有个人相助才能带男子入宫,帮您生下本王的便宜侄子吧,那个人也知晓楚王的身份才是,他是谁?” 周书禾微微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司礼监的祁掌印还很年轻,等当今崩逝,他需要一个好控制的新帝,正巧,他能自由出入皇宫内外。” 这便对上了。 楚怀章站直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他这样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看着更像一个疯子。 “皇嫂都和司礼监合作了,方才许诺给本王的东西岂不是要大打折扣?那阉狗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费尽心机得到这样一个假皇子,当然是想做好他的九千岁,本王若想从他口中夺权,实属不易。” 周书禾露出一个略显浮夸的惊诧表情:“莫非王爷还会怕区区一个奴婢?” 楚怀章哈哈大笑:“皇嫂莫要使激将法,祁遇有何能耐本王清楚得很,不过,皇嫂心里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他若掌权,你便是仰仗阉狗鼻息的傀儡,而若本王登基……”他把手搭在周书禾肩上,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兴奋,“嫂嫂做两朝皇后可好?” “……” 真的是个疯子。 周书禾眯起眼睛:“王爷若觉得好,自是万般皆好。” 作者有话说: 小禾:女装大佬莫挨老子! 第67章 巨浪 话都到这份上了, 楚怀章却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肯放他们走。 周书禾倒也也不灰心,疯子嘛, 确实比常人要难以理解些,她方才绞尽脑汁, 好歹让楚怀章对他们母子的用处有了个大致概念,不会依着自己的兴致随意杀掉取乐了。 三人共骑一匹枣红大马,马蹄声踏着雨声, 溅起泥水弄脏周书禾碧色的衣裙。 他们沿着山路蜿蜒往下。 周书禾坐在楚怀章身前,怀里抱着岁岁。这孩子一下午都没有说话, 先前还会哭,现在却像一个沉默的布娃娃,被大雨淋得失去了神采。周书禾没有办法好好安抚他, 只能用尽全力,把孩子抱得更紧些。 又过了一个岔道, 她悄悄从怀中掏出几颗酸梅糖,借着岁岁的小身子,在楚怀章视线盲区偷偷把它撒到了地上。 在这一路上,每个分叉口都被她留下了痕迹。 周书禾做事喜欢清清楚楚分门别类,从楚怀章手中救下岁岁这件事亦是如此,纵然她再心急如焚, 也得耐着性子分步骤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告诉自己。不要忤逆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 好好安抚他,保住小命,沿着这条河道走, 等黑甲卫赶到, 等祁遇。 然后, 不要害怕——做好你要去做的事。 夏日昼长,却有黑云盖日,未及酉时天地就已经被笼进了一片昏沉里。 大雨倾盆而下,楚怀章眯起眼睛,看到了不远处的林间里,融在一片暗淡树影里的监察院黑甲卫。 他“吁”地一声停下马,马蹄敲打在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下雨容易掩盖踪迹,就算是监察院也不可能这么快追上我们,看来是皇嫂做了一些小动作骗了本王。”他拿出那把月刃小刀,“本王讨厌欺骗,所以……” 周书禾转头对他笑了一下,捏紧袖中金簪。 像是生灵面对危机的本能,楚怀章倏地警铃大作,他没来得及多想,腕间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里的缰绳。 缰绳连着马匹和岁岁的手腕,他松开缰绳,便是放开了那个孩子。 水声宛如爆裂炸开,从上游而来的连日暴雨,终于冲垮了村民用草泥堆砌的土坝。枯枝落叶、黄土虫蛇,万物随着水流涌进这崖下小河,转瞬间便有了磅礴之势。 周书禾先是看到了水,而后才听见轰然巨响。 第一步,稳住楚怀章的情绪,让他心有顾忌,不会无端杀人。 第二步,引黑甲卫寻到他们的踪迹,让岁岁有机会获救。 第三步,在楚怀章的刀刃触碰到岁岁之前,迫他松开绳索,和她一起—— 跌落山崖。 周书禾先是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而后哭声远去了;接着听见楚怀章的怒吼,她没有理会;最后便是狂风和水流宏大的涛声。 狂风鼓鼓,巨浪猎猎,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要被风雨拍打得坏掉了,以后再听不到哭声、怒吼、风声与水声,或者更远一些的,从那片暗淡树影里,那一人一骑奔她而来的声音。 第四步,上天眷顾,在最适合跌落的时机里,她终于等来了这场大水,不至于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周书禾是会水的。 湖祥有条名为祥乐的小河,她很小的时候就会跑到河里游泳,阿娘怕她溺水,每次发现都要用宗祠里那条戒尺打她的手心,但她还是会偷偷去玩,又被打,又要玩,反反复复没个停歇。后来李如岚也疲了,笑骂当初该给她起名“树河”,爬树的树,游河的河。 祁遇听说了之后,皱着眉让她听话些,要做个孝顺的姑娘,不要总惹父母生气。周书禾当然是不听的,嬉皮笑脸着说,要不你也改个名字吧,叫“祁鱼”,小鱼的鱼,小鱼待在小河里只会游来游去吐泡泡,才不会像你这样啰嗦个没完。 那时祁遇涨红了脸不理她,周书禾以为他在生气,连忙敷衍着哄了一通,后来长大了,又想,他可能只是有些害羞。 祁遇还挺容易害羞的,不太经得起逗弄,可是到了些正经该害羞的时候,却又出乎预料地镇定、坦诚而宽和,把一件香艳、乃至于因为发生在他们——皇后和宦官之间而会被人认为龌龊荒淫的事,古怪地变得无邪起来。 好吧,其实她现在想这些事也很古怪,生死关头,偏偏满脑子都是不着调的念头。 或许也正因为这是在生死关头,谋划已尽、忧思已矣,所思所念不过是身体本能的求生和命运偶尔的悲悯,如此,她才允许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想起他。 如果她就此殒命,祁遇要怎么做呢? 这是周书禾在刚开始准备这道近乎同归于尽的计划时,就已经有了成算的事。 岁岁会被黑甲卫救下,但幼小孱弱的孩子失去了母亲,那么那个偌大的、属于皇帝的宫殿,只会给他带来危机。 来自皇帝,甚至来自祁遇。 她离开前对寄月说的“石涯的故事”,是一个在南境许多家庭里流传的寓言。 讲的是一个宁静的村庄里,有位叫做“石涯”的勤劳又善良的男孩,他的父母被亲戚谋财害命,他很伤心,但他还有相爱的女孩,他没有报复;他的女孩被村民献祭给山神,他很伤心,但他还有相依的小狗,他没有报复;他的小狗被坏孩子凌虐而死,他很伤心,但他还有满屋鲜花和藤蔓,他没有报复。 直到他的鲜花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湮灭,石涯突然从火焰中汲取了神力,这把火蔓延开来,先是烧死了伤害小狗的坏孩子,然后又烧死了带走女孩的村民,接着当然是那几个贪婪的亲戚,最后他也没有放过所有冷漠旁观的人。 宁静的村庄毁于一场大火。 这个故事常被用来教育孩子们不要做坏事,坏人迟早会有报应,麻木不仁也是同罪,但七岁的周书禾听母亲讲这个故事时,她却在想,一无所有的人真是可怕啊。 “你想呀,石涯杀死了所有村民,可是那女孩的父母亲人也是村民,小狗的小狗朋友也是村民,村子里别的鲜花和大树也都是村民,他们是石涯珍重之人所珍重的人,但是石涯已经不在乎了。” 寄月托着自己的下巴,恍然大悟:“夫人,小姐说得有道理啊!” 李如岚最烦她满嘴歪理,可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虎着脸打发她俩吃点心去,主仆两个小丫头边吃边还不消停,讨论着讨论着,越发笃信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 一无所有的人会变得很可怕。 倘若她殒命于此,祁遇也将变得很可怕,当他真的一无所有,而权力却触手可得时,他或许会可怕到……伤害她的岁岁。 刚开始当然不至于此,祁遇定会护着她留下来的孩子——也只有他能护得住。但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天地万物都会被岁月侵蚀,更何况血肉之心。 她不放心。 方才周书禾对楚怀章说的那些话,除了假意周旋稳住他以外,也是在告诉岁岁,你要步步为营,熬到皇帝死去的那一天,还要小心谨慎,去提防那个会扶持你、也能操控你的权宦。 岁岁还小,或许听不懂她的意思,但是没有关系,她留下了寄月,她听过石涯的故事。 寄月会帮他的。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轻孰重孰是孰非,说出来徒添烦恼,但好在即使不说,他们也能相亲相爱。 残酷又清晰的真相是,在周书禾心中,岁岁比祁遇重要。 而比这个事实更加残酷又清晰的,则是她大概就快要死了。 石涯的女孩、小狗和花,淹没在滔天巨浪里。 第68章 坠崖 祁遇是岭南人, 幼时当然也听过石涯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就像清晨的露水,被朝阳化去, 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丝毫波澜。 他本来就不喜欢怪力乱神,更对这些虚假故事里行事荒谬的人们缺乏共情。 人当然可以善良, 也可以选择宽恕,这些都是仁义之举,但倘若善良到了孱弱可欺的地步, 即便值得同情,那也是可鄙可恨的。 所以祁遇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有人在经历过难以忍受的剥夺之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而不是拼尽一切, 紧握他仅剩的珍宝。 ——抓住她。 河中掺杂了雨水和从土坝上冲下来的草木泥沙,周书禾努力睁大眼睛, 却不知到底该游向何处。 她不想死,所以即便最后一丝气息吐尽,在胸肺因为缺氧和水压产生的剧烈疼痛中,她也没有停止游动。 浑浊的水波在她周身翻滚,头脑渐渐昏沉,周书禾抬头望去, 在昏黄水花中, 恍然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向她伸出手来。 柔软的唇瓣贴覆她的双唇,渡来赖以生存的空气。周书禾的眼睛能看到他, 意识却还不清醒, 只知道紧紧纠缠在那人的身上, 小兽一样贪婪地掠夺他口中的气息。 潮涌挤压之下,她被某个人温柔地接住。 祁遇不是石涯,没有故事中人的神力,但他可以抓住他的花。 * 自从出了京,越往西走,天气就越发凉爽了起来,此处又是山林,到了夜晚竟能觉出半分寒意。 周书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只着一身白色的中衣亵裤,外衣则是搭在几根树枝缠成的简易架子上,那架子看着不太稳当,委委屈屈地缩在不远处的火堆旁。 火烤得人面上发烫,骨头缝里还却沁着一股湿冷,身上又冷又热,就连眼睛也在刺刺地发痛,她阖上眼皮,忍不住难受地哼唧了两声。 有温热的掌心轻拍她的背,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书禾眯着眼睛,顺从那人的力道坐了起来。 “小禾,先吃点东西再睡。” 就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吃掉了两颗被火堆温着的果子,周书禾这才清醒了一点,皱着眉头喃喃道:“好难受。” “你发热了,再休息一会儿吧,黑甲卫看着我们掉下来,会在这附近搜寻,只是现下正下着雨,路不太好找,可能需要等几日才能找到我们。” 祁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搂在怀中的,贴近他胸膛的皮肤泛着暖意,驱散了骨头里的寒冷,却又不像火堆炙烤那样令人皮肤枯热。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5节 很舒服。 她把自己和他贴得更紧了一点,轻声问道:“还在下雨么?” “嗯,一直在下。” “我睡多久了?” “约摸两三个时辰,再睡会儿吧,别担心,我守着你。” 周书禾睁开眼睛,偏头凝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祁遇抬手摸摸她已经干透了的额发,笑道:“不是说了么?我要守着你。”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默地垂下眼眸,不晓得是因为嗓子干痛还是情绪所致,只得干巴巴地说了句:“很危险。” 祁遇哑然失笑:“你也知道危险啊,我还当你身怀绝学,准备来一招崖下奇遇,在绝处洞穴寻得武林高手的衣钵传承,等学成归来做个武林至尊号令天下呢。” 周书禾鲜少听到祁遇损人打趣,一时有些讪讪,眼神偏移,四处打量着这处地方。 虽然不是武林高手的洞穴,但他们所处之地确实是个山间石窟。外头正下着雨,噼啪的水声连成一片,大雨连绵,远远望去恍惚觉得不似人间。 石窟地势较高,倒是没有雨水涌入,只是潮气太大,石壁上沁着小水珠,人身上黏糊糊的,就连火堆也烧得勉强。 周书禾身子软得跟面条似的,可心头还有一把火,勒令她尽快回去,回到岁岁身边去。 “我得回去,”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中映照两簇燃烧的火苗,比石窟里的火堆烧得更旺,“不能再等了。” 祁遇眉头紧皱:“现还下着大雨,夜里难以辨别方向,你又发着烧,根本回不去。” 周书禾摇头:“我本来想着你留在营地可以护着岁岁,可现在你来救我,”她顿了顿,不禁生出些柔软的情绪,却又很快被心中焚烧的烈火吞噬。 “你我都不在,岁岁怎么办?” 祁遇不明白她在着急什么,只当她烧糊涂了,耐心劝慰:“黑甲卫会带小殿下回去,寄月姑娘会陪伴他,他是皇子,自然能得到最好的照料,生病了也有太医医治。现在危险的是你自己,你在信期,淋了雨落了水,高烧不退,还有你的腿——” 他像是在跟自己生气似的,脸色阴沉起来,抬手起来指向她的小腿,那里被一块木板和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棉布缠住,周书禾稍微动了动,钻心的痛。 见她面色不好,祁遇努力按下心头焦躁,拍着她的背脊安抚道:“对不起小禾,我没有护好你,方才洪水冲走了土坝上用来固定的木桩,又撞到了你的腿上,大约是骨折了。我看过一些医书,但学艺不精,只能先给你固定,别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不要动,再多休息一会儿,等黑甲卫找来,好么?” “可是……”周书禾抬头,茫然地看着他,眼底因为高烧和急切沁出泪水,“方才为了稳住楚怀章,我告诉了他岁岁的身世,岁岁自己也听到了,他还那么小,没有人教他,要是说漏嘴了怎么办?他还看见了楚怀章杀人,他很害怕,但我担心楚怀章发疯,一直没有理他……我,我现在得回去,对,我必须回去。” 她越说越着急,眼泪从眼眶里滚下去,哽咽道:“求求你,祁遇,帮帮我,我真的得回去,你不是很爱我么?不是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帮我么,你带我回去吧,就这一次,我求你了。” 这几乎可以算做一种胁迫。 祁遇愣怔片刻,擦去她眼下的泪痕,盯着她看。 一旦人不再说话,雨声就陡然明晰起来,周书禾被他看得发慌,视线闪烁着移开,透过孱弱的火光,可以窥探到石窟外密集的雨帘。 祁遇收回目光,苦笑一声,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地上,弯腰把她抱到外袍上躺好,又拿了跟小木棍,把火焰翻得旺了些,将被火烤得暖暖的衣裙收回来,披在她的肩上。 身上已经很暖了,胸肺中却是冰火交织。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手把周书禾有些凌乱的鬓发掖进耳后,哑声开口。 “好,我带你回去,但是得先做些准备,你再小睡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出发,别害怕,小殿下会好好的。” “睡不着。”她垂着眼,掌心攥紧他的衣袖,“我想现在就去。” 祁遇不再依她,温声道:“睡不着就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离开,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说罢,他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扯开衣袖上那只手。 周书禾微微一怔,连忙抬起头,却见他转身离去,那道白色单衣的背影很快就消融在了漆黑雨夜里。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河水里的时候,一颗合抱之木在潮水席卷下迎面而来,缺氧让她头脑昏沉,想要逃开,却又被水流旋回。 是有人拥住了她,于是那木头先撞到了他的脊背,后来才打上她的腿。 他也受了伤,好像还吐了血。 周书禾闭上眼睛,慢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垫在身|下的玄青外袍被压出褶皱,她咬紧自己的手臂,细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喜欢狗血老梗嘿嘿,雨夜坠崖我超爱,又土又爱~ 第69章 承诺 监察院可直接缉拿朝廷命官, 为百官所忌惮抵触,于是也很容易发生一些“意外”,在经历过一次刺杀过后, 祁遇就有了随时应对“意外”的准备。 小刀、火石、绳索……这一系列小物件,随身携带总没有坏处。 正是雨僝风僽时, 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因为密集而有了沉重的力道,祁遇冒雨找到几颗棕榈树, 用小刀割下一捆棕榈皮,掂量着差不多够用, 便慢慢走回石窟。 周书禾蜷在他的外衣上,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看着像是已经熟睡了。 他不愿吵醒她, 小心翼翼地走到火堆边席地而坐,往里填了几根干柴, 就着橘红色的火光,有些笨拙的,想要做一件蓑衣。 说它是蓑衣有些勉强,毕竟工具有限,加之祁遇确实也没那个技术,只是闲暇时看过一些杂书, 好在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鼓捣半天,终于勉强完成了这件蓑衣披风。 几乎在他刚做好的同时,周书禾立刻穿好外衣从地上坐起来, 眼神因为太过急切而显得有些可怜:“祁遇, 我醒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么。” 于是祁遇就明白,她方才一直都没有睡着。 他在心底叹息,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温和地应了声“好”,把几颗用于充饥的野果放进怀里,拿了一根半臂粗细的长枝当做手杖,给周书禾披上蓑衣,再穿上自己的外衣。 在这个过程中,周书禾一直非常乖巧,安安静静的,只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跟着他,祁遇本来有些生闷气,见她这副模样实在气不起来了,摇头失笑,弯腰蹲到她面前。 “来,我背你走。” 周书禾顿了顿,视线拂过他肩背,即使被衣料掩盖,也依稀可见一片微微凸起的肿处,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趴伏上去。 祁遇从喉间溢出微不可察的一声闷哼,周书禾连忙用力绷紧身子,想要让他的伤处少承些力。 两人贴得太近,所有动作都清晰见底,祁遇笑了笑,胸腔的震动沿着贴合的皮肉传到她心口。 “小禾,抱紧一点,林间有些坑洼,我要拿木棍探路,你得自己抱住我,不要摔下去了。” 周书禾闷闷地“哦”了一声,不得已卸下气力,把全身重量都倚在他的背上。 祁遇短暂地顿了顿,习惯撞伤肿处绵长的痛楚后,迈步踏入雨中。 这会儿大约是寅时,黑云暴雨遮天蔽日,半分星月的影子都没有,他单手拄杖,项间勾着一只小巧的司南佩寻找方向,另一手搂住背上人的臀下,尽量让她稳当些。 那件蓑衣绑在周书禾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地罩在里面,蓑衣宽大到足以遮住两个人,只是雨太大了,祁遇身前很快就被淋湿,麂皮靴子踩在泥泞里,更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耳边是雨水落在树木、泥泞、蓑衣和湿透了的衣料上的声音,清脆的、沉闷的、迫切的、和缓的,雨声杂乱又和谐。周书禾趴在祁遇肩上,摈弃了所有杂念,安静地听着他慢慢变得沉重的呼吸声。 他是文人,又是宦官,少年时挨了那刀不出百日,便被流放去镇北苦寒之地,寒冬和苦役熬坏了年轻的体魄,这两年虽是听话了许多,好好睡觉认真吃饭,被她养得气色红润,骨上也覆了些薄肉,可比起旁人,他在体力上终究还是要弱些。 周书禾想着醒来前后的事,想到祁遇要把自己从河里救起来,带上昏迷的她找到一座石窟,去找能烧的柴生火,找干燥的树枝做衣架,找果腹的果子,又去找棕榈树,做这件蓑衣。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休息。 她有很多不应该,比如说坠崖前不应该生出防备他的心思,醒来后不应该执拗地要马上回去,被拒绝后更不应该用祁遇对她的感情来胁迫他。 但是她应该去安慰她的岁岁。 这一个应该,便抵过对祁遇的千千万万个不该。 周书禾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她忍不住收紧双臂,用力把他搂得更贴近。 “怎么了?”祁遇微微喘息着问。 周书禾摇头,脑袋蹭了蹭他的肩窝,唤他的名字。 “嗯。”祁遇停顿片刻,声音像春风一样轻柔,“没事的,别担心。” 周书禾不知道他是在叫她别担心什么,别担心岁岁,他会没事的;还是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但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她只觉得心尖丝丝缕缕地收紧,像是有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啃食着心脏,并不痛,却真实地被吞噬着,胸腔里空得她忍不住颤抖,好像只有把那个名字噙在舌尖时,才能稍微好受一点。 “祁遇,祁遇。” 大雨将歇,她一直在重复地呼唤着他,等人应了声却又不说话,过会儿再唤、再应,如此几次三番后,祁遇忽地发出一声轻叹。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周书禾错愕,惊诧道:“你还会唱歌?” 祁遇这人自幼好强,每当被旁人的质疑时,他虽然面上尚能假做谦逊模样,温和有礼地接受合理批评,私下却狠着心加倍努力学习,到下次再状似无意地表现一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承让承让,心里却是高兴的。 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便是后来跟着周书禾爬树摸鱼游水看戏,初时的狼狈无措也很快变成安然自若,非要把她那一帮狐朋狗友比下去才算舒服。 所以她这下意识的质疑语气把祁遇弄得微微有些恼羞,本是随口一说的提议,倒成了不得不自证的才艺展示。 “略懂一二。”他清清嗓子,严肃地说。 然而这歌到底还是没有唱下去。 深山中只有前人双脚踏出来的蜿蜒小道,正是漏液时分,乌云渐次散去,月亮半遮半掩地指引前路,祁遇一直用那根木杖细细探着路,有些东西却到底防不胜防。 那是猎人藏在山间落叶下的,用于捕兽的虎齿夹。 虎齿夹一般都用来捕猎野猪麋鹿这种大型牲畜,内里有一圈大而锋利的锯齿,底下的踏板感受到重力后,两侧的铁齿瞬间收紧,力道大得可以震碎踝骨。 祁遇刚踩上就感觉到了不对,但机栝发动比人的反应快得多,小腿被缚,往前走的势头生生止住,头脑被骤然炸裂的痛感击中,整个人不住地往前倾倒。 前方是一个下坡,他只来得及调转身子把周书禾护在怀里,便顺着崎岖山道滚了下去。 直到撞到坡道中段的一棵大树上。 背脊受到巨大冲力,祁遇喉中腥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连意识也有片刻恍惚。 等他在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周书禾正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跪坐在他的面前,缓缓把手收回到自己袖子里,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你还活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祁遇闻言懵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她刚才是在探他的鼻息。 周书禾垂下眼眸,脸上还是那副平静到冷漠的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淡淡地说:“我以为我又要害死你了。” 晚风拂人面,她散乱下来的长发随风而动,眼中却像是沉着一潭没有涟漪的死水。祁遇心中倏的撕开一阵针扎般的锐痛,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叫“又”,慌忙揽住周书禾的肩膀搂在怀里。 “没事的小禾,我没事,你别害怕。” 周书禾沉默着点头,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他肩窝里,猫儿似的,缓缓蹭了蹭。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6节 “可是刚才你吐血了。” “是淤血,吐出来就舒服多了。” “你还晕过去了。” “就一会儿,脑子摔懵了而已。” “你一直都没有休息……” “没关系,我睡眠很浅,以前又时常通宵,今日这般算不上什么。” 见周书禾埋在他肩头不说话,祁遇抬起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温声笑道:“小禾,你不要自责,我很好,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记得你以前说,为了活着可以用一些非常手段,只是不能把孩子也当做自保的工具。你看,你做到了,你是一个很棒的母亲,也是非常厉害的姑娘。” “昨日寄月跑来说你去追掳走小殿下的贼人时,我刚接到京城传来的密报,知晓楚怀章逃脱一事,顺着踪迹探查到他一直在跟踪我们的队伍,略一比对,发现掳走小殿下的就是他。” “我当时真的很担心,你一个弱女子,妄图从身怀武艺的成年男子手中护住一个孩子,这怎么可能呢?我怕你是一时冲动,救不成人反而送命,可是你就是打败了他,楚怀章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真的非常厉害,这样的事我都做不到。” 周书禾撇嘴,打断他:“瞎话,你分明可以做到,如果是你,一定能比我做得好。” 祁遇失笑:“这么相信我么?唔——也是,以前听你大哥说过,五妹妹总觉得能写文章、精通算学的人都特别了不起,说实话小禾,你是不是很崇拜我啊?” 周书禾哼唧一声,张嘴威胁似的咬住了他颈侧,叼起一小块皮肤磨了磨,弄得祁遇浑身僵硬,连连求饶才肯罢休。 “少臭美了,是你故作谦虚的样子很讨厌,我想要拆穿你而已,明明就是很了不起,什么都可以做到,比谁都做得好,却会为我……” 却会为我丢掉性命。 周书禾忍住喉中哽咽,从他怀中坐起来,双手紧握眼前人的双肩,郑重地说:“祁遇,如果以后我或者岁岁,向你提出了会伤害到你的要求,不要管之前的承诺了,你可以拒绝。” “你要为我长命百岁,这是新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雨后 祁遇腿上的虎齿夹咬合力堪比狼犬, 寻常人是决计打不开的,好在身怀一技之长,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周书禾幼时和那群小纨绔们一起胡疯乱造的时候,就常爱跑去山里。有次踩到只捕兽夹, 比祁遇腿上这个小很多,是捕兔子豚鼠用的,只能夹到她的脚背, 但那毕竟是钢铁厮磨骨肉,疼是真疼。 她龇牙咧嘴吱哇叫唤了半天, 狐朋狗友一个个怂得很,哭得比她这个苦主还大声,终于引来了不远处的猎户女孩, 那姑娘大不了她们几岁,竟徒手给她打开了。 问了才晓得, 开这玩意儿是有技巧的 此时,周书禾满脸严肃,拿着祁遇那根木杖,又找他要了小刀,一手木棍一手刀柄,找到虎齿夹的薄弱处, 使了巧劲, 两相用力下硬是给它撬开了一道口子。 “还愣着做什么?把腿取出来呀!” “哦、好,好的。” 祁遇从对她力气之大的震惊恍惚中回过神,赶紧抬膝收腿, 在银灰色的利齿上留下了一层新鲜的血色。 昨日午后跟着皇帝上山时, 为了方便行动, 他穿了一双麂皮的靴子,这下正好挡了虎齿夹的力道。他动了动腿,有些疼,好在没伤到骨头。 但周书禾并没有放心,她松开手,把那虎齿夹抓在手中观察片刻,忍不住皱眉。 “这东西不是新的,上面有锈迹。” 祁遇理所当然地点头道:“自然,猎户捕猎总会重复使用。” 周书禾见他不当回事的样子,又急又气,差点就要哭出声来:“锈铁是乃大邪!你乱七八糟的书读过那么多,外邪入体有多凶险不晓得么?现下我不能走路,你也伤了腿,不想办法医治你是要等死啊!” 她一生气祁遇就头皮发麻,连忙道歉:“不是,对不起小禾,我方才没与你说。你看,西边不远处有一片黄色烟雾,那是监察院黑甲卫专门配备的信号烟,找到有用的踪迹时就会放出来,用于召集同伴,循着正确的方向齐心搜寻。如今雨已经停了,我们又出来走了这么远,留下过许多痕迹,也更容易被找到,就在这里等等,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得救。” 他伸手揉揉她湿濡的发,把本就乱糟糟的发髻弄得更加凌乱,周书禾皱起眉头有些不爽,耐着性子让他揉弄。 “你的决定是对的,我们往营地的方向走,黑甲卫往我们的方向来,节省了许多时间,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去见小殿下了,营地有太医,我也不会有事。” “小禾,不必再担忧了。” 寅末卯初,天边终于擦出一抹浅浅的橘红,周书禾紧抿的唇角缓缓放松,她没说什么,坐在树下,安静地靠在祁遇未受伤的那边肩膀上,吐出一道又长又深叹息。 那时她唤他的名字,他温和地安抚她,说别担心,周书禾不知道他是在叫她别担心谁,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而现在他告诉她,一切都好,什么都不必担忧。 东方既白,在这个漆黑又深邃的长夜之后,林间鸟雀再一次划过娇绿的树叶,叶片承载不住重量,有半钱雨水沿着叶脉滑落。 祁遇抬手接住水珠,没有让它惊扰到树下女子的浅眠。 * 两个时辰前,雨还没有停。 滂沱大雨穿林打叶,寄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抬头看了看,楚王殿下也没有。 刚开始她还蜷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守在脚踏上,睁着眼睛数绵羊,后来听到一声隐忍到极致的啜泣,她实在忍不住,做出了一个违背宫规的决定。 寄月一咬牙翻身躺到床上去,把主子搂在怀里当孩子哄。 她的小主子本来就是一个孩子。 岁岁出生那夜,寄月正在里间给周书禾擦汗,听到了他的第一声啼哭,那时的她有多高兴,此刻再闻得他的哭泣,就有多么的心疼。 怀中暖暖的小身子微微一僵,孩子眼角渗出泪花来,但除却那声啜泣,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还是寄月先开口:“殿下,您睡着了么?” 楚王殿下说:“睡着了。” “……” 寄月无奈,十分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殿下睡着了啊,那奴婢要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不能被殿下知晓的,还好殿下正睡着,奴婢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孩子拱了拱小屁股,赶紧攥着拳头伪装成睡熟的样子。 寄月继续说:“旁人都不晓得,只有跟着娘娘长大的奴婢才知道,娘娘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仙女法力通天,所以就算掉下山也是不会受伤的,但是仙女只喜欢乖孩子,要是小殿下不乖的话,娘娘就不会喜欢他,她会回到天上,再也不陪小殿下了。” 听到这里,岁岁终于忍不住哽咽:“我不要。” 寄月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小殿下是不是乖孩子,如果不是,奴婢也没办法让娘娘留下来。” “是,我是乖孩子,”岁岁转过身扒住她的嘴,尖叫着阻止她再说些讨厌的话,“不许你瞎说,我讨厌寄月姑姑!阿娘要留下来。” 寄月垂下眼睛,用力把他的手握在掌心,强迫张牙舞爪的孩子停下。 “既如此,殿下便要好好睡觉,明日也要认真吃饭,娘娘觉得您是乖孩子,自然就会回来。” 夜还很深,狂风暴雨侵袭大人和孩子的梦,岁岁挣不开寄月的气力,一下子泄了劲,又听她这样说,赶闭上眼睛不敢再有动作,发出一声急促的泣音。 “好,我睡着了。” “要真的睡着才算数。” “我……”他咬紧牙关,“我会真的睡着的,阿娘要回来。” “嗯,”寄月搂住他,抚摸着孩子后脑,“睡吧,娘娘会回来的。” 暮去朝来,营帐外头雨声渐止,直到阳光刺在眼皮上红彤彤一片,岁岁还是没敢睁开眼睛。 他害怕仙女发现他其实没有睡着。 但是还好…… 天光灿灿,正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烫人,周书禾拖着条伤腿被两个宫女馋着走,还没来得及洗去一身尘灰,就被耳尖的孩子跑过来搂住,她踉跄了一下,险些保不住这仅剩的好腿。 “诶——岁岁,好孩子,先放开,阿娘要去洗漱,待会儿再陪岁岁用午膳好不好?” 岁岁没应声,只紧抱着她的大腿,偷偷地想:寄月姑姑骗人,仙女阿娘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他没有乖乖睡觉,但阿娘还是很爱他。 反正她就是很爱很爱他。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赏罚 被楚怀章掳走的是皇子, 为救皇子失踪的是皇后,身份地位放在这里,皇帝不可能像对一般妃嫔那样说舍就舍, 却也不好向众人解释队伍停滞不前的原因。 一国之母和获死罪私逃的王爷一起失踪,无论是什么理由, 说出去总是难听。 皇帝没有发话,众人明面上端的一团和气,私下却有些隐晦的议论猜测, 如今皇后被救了回来,这当然是是好事, 但那些谣言却没有止住的迹象。 祁遇找太医处理好腿上的伤,简单洗漱过后,就在前去复命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不禁皱起眉头。 谭湘瞄了他一眼,凑上前去:“掌印, 这些人嘴上不干不净的,要不要……咔嚓一下。”他拿手在脖子上比了个砍的动作。 祁遇摇头:“你越有动作,旁人便越会信以为真,人之言论堵不如疏,我有法子。” 谭湘“哦”了一声,见御前的寺人袁显掀开帐篷帘子出来迎祁遇入内面圣, 便没再说什么, 自己守在外头不动了。 帐内除了伺候的宫人,还有白鹤娘子偎在皇帝身侧,见祁遇前来, 皇帝挥手免去了他的礼, 笑道:“这次皇后能安然无恙, 是你的首功,朕得好好想想该赏赐你什么。” 祁遇左一句“蒙天子护佑”右一句“承陛下洪福”,随口奉承了一会儿,话锋一转,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奴婢以为,陛下不该赏。” 皇帝挑眉:“哦?” 祁遇躬身行过一礼,缓缓道:“皇后娘娘是陛下正妻,帝后一体声名与共,陛下若赏奴婢,便只得以救驾皇后之名,如此便不得不将其遇险一事公之于众,有碍娘娘清誉,便是伤及陛下名声。” 皇帝思索片刻:“妃嫔宫人之间风言风语不断,即使朕不赏你,亦难平众口。” “倘若陛下责罚奴婢呢?” “怎么说?” 祁遇浅浅勾起唇角:“除了皇后娘娘,嘉嫔也在近日的讹言之中,而真正知晓实情的只有监察院黑甲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与白鹤宝林,只要这些人不说,您大可移花接木。” 白鹤娘子朱悬月噘着嘴,配合他在皇帝身边撒娇:“陛下,嫔妾才不是那长舌妇呢,皇后娘娘自己的人也不会多话,监察院的黑甲卫更是木头似的人,根本没长舌头。” 皇帝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抬起下巴示意祁遇继续说。 “白鹤宝林所言极是,既然无人多嘴,此举便可无忧——皇后娘娘这两日未曾出现,是因其为楚王殿下被掳一事而忧惧病倒,嘉嫔则是那个为救楚王殿下而同楚怀章一同失踪人。如此,一来可以维护陛下声名,二来太子殿下仁厚,也必难以接受生母谋害幼弟的真相,这般言说,亦可全陛下爱子之心。” 祁遇所言桩桩件件都是为天子所想,皇帝叹息一声,接受了这个奴婢的忠诚。 “只是嘉嫔已死,若她不能做那个勾结罪臣谋害皇子之人,便是你祁遇护救皇子妃嫔不力,难辞其咎,当罚。” 祁遇舒了一口气,顺从地跪到地上,俯身下拜:“谢陛下恩典。”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7节 * 既然是要告知众人,这次受刑当然就要示众。 皇帝念着祁遇忠勇,以案发时他侍立天子左右,不算玩忽职守为由,没有按失职算,只轻飘飘骂了句无能,赐鞭刑二十。 鞭刑是相对仁慈的刑罚,对人的伤害不触及筋骨,只是鞭勾撕拉皮肉,疼痛是少不了的。 长鞭破空的声音听得人牙酸,四周的宫人门手上干着自己的活儿,眼神却时不时瞟过来。遗憾嘉嫔娘娘忠勇仁善却横尸荒野者有之,惧宫规森严便是掌印也不可违背者有之,众人各怀心思,关于周书禾的风言风语总归是散了。 祁遇受完刑,在谭湘龇牙咧嘴的服侍下慢慢穿上外衣,犹不放心,招来寄月再次确认了一遍。 “皇后娘娘确实是睡着了吧?我受刑这事儿你可得瞒好,她若晓得了肯定又要生我气。” 寄月点点头,见他后背渗出的道道血痕,有些不忍:“您这又是何必?那些言语娘娘也不放在心上。” 祁遇笑笑:“我自有旁的成算,你别告诉她就成,被她说教比鞭笞百下都吓人。” 寄月被他逗乐了:“您这话听起来,我们娘娘倒是怪凶的。” 祁遇连忙“诶”了两声,一本正经地制止道:“可不能这么说,要被晓得了,便不是一顿说教能了事的。”说完他自己也有些乐,笑了笑又道,“再休整半个时辰便要启程了,你带娘娘到马车上休息罢,车上寝具我叫人备上了,陛下赐我单独的马车养伤,若有什么事你记得来找我。” 寄月应声告退,等她离去后,祁遇也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趴到车中软垫上,便陷入一阵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的黑沉。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期间谭湘上来想找他唠唠嗑,叫了两声没叫醒,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跑去找太医,太医刚给周书禾诊了脉,一下来就被他拽进祁遇马车里。 太医看了看,瞥了谭湘一眼:“你在我们那儿学那么多医术都学狗肚子里去了,都说了祁掌印腿上的伤要针灸留针,还得着玉真散三钱温酒调服*,背上的鞭伤要先挑出钩刺再包扎,胸肺撞出来的内伤每日一副药调养化瘀,如此才能无虞。” 谭湘一脸懵:“我这不都给他弄了么?” 太医下巴一抬,理所当然道:“是啊,所以这不没事么?你自己个摸摸脉,就是劳累交悴发热而已,祁掌印身体底子本来就不算好,累了那么久又受这些伤,昏迷一会儿不正常么?你就让他睡,别打扰了人家比什么都强。” 谭湘憋闷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告退了。 到了夜晚,队伍终于到了琼明苑。毕竟死了个高位妃嫔,皇帝此时也没了避暑赏景的心思,打算在行宫好生休整几天,派人去到临近的军堡调一队军士来护卫,便启程回宫。 众人应了是,分别去各个宫殿休整,祁遇被人叫起来,腰背挺直神态自若地下了马车,刚一回屋子就倒头再睡。 等祁遇真正醒来已经是深夜了,他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腹中饥饿,想找膳房去弄点吃食果腹,谁知尚未踏出房门,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边。 他一惊:“小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岁岁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没有讲话。 这个场景着实有些古怪,夜色深沉,月光遥遥拂过窗台,在孩子眼里映出蓝莹莹的水光,还好祁遇不信那怪力乱神,才没有被吓到。 他拿了件薄披风,上前两步蹲在岁岁身边给他披上,柔声道:“夜间湿重,您怎么自己过来了?娘娘知道么?” 岁岁摇头:“阿娘睡着了,寄月姑姑守着她,我是偷跑过来的。”他顿了顿,又道:“祁遇,本王是亲王,你见亲王为何不跪。” 祁遇微微一怔,没说什么,起身退后两步,又屈膝跪到地上,俯身向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他背上的伤口尚未结痂,躬身拉扯后又微微渗出血渍。 岁岁见状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脚尖,鼓起嘴巴让他起来,又呆愣愣的说不出话,纠结好半晌,终于低声开口。 “阿娘对楚怀章说,本王不是父皇的孩子,是你找人帮阿娘才有了我,因为你想要一个好操控的假皇子,日后便能有一个好操控的傀儡皇帝。所以我想问你,你对我好,是真的疼爱我、想要对我好,还是因为想要一个更乖巧的傀儡。” 作者有话说: *出自中医著作《外科证治全书》破伤风治法。其实古代破伤风基本听天由命,但我这里架空,大宁医疗系统可牛了!破伤风只要治就能好! 那个,咳咳,今天也在欺负小遇呢,争取,不,保证明天就甜回来! 第72章 夜宵 祁遇呼吸停滞了一瞬。 周书禾说过, 岁岁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没有说,她在孩子面前曲解了他的动机。 他脑中飞快旋转, 假如只是想要圆谎用于欺骗楚怀章,周书禾可以找其他理由, 为私利帮她的人可以是万敏也可以是无子的先皇后王氏,但是她选择说出他。 这不仅是对楚怀章说的,也是对楚王楚承延说的。 祁遇回想起昨日的情景, 周书禾对他说,“我想你留在营地护着岁岁”, 又想着方才岁岁对他说的话,“阿娘说你想要一个好操控的傀儡皇帝”。 她要他护着岁岁,又要楚承延提防着他。 弯月被乌云遮掩, 祁遇没有如岁岁所说起身,而是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心下有些茫然, 思绪回到更久之前,周书禾说“我会教他敬你”,她确实这样做了。但她没有说的是,倘若事情超出了控制,她也会教楚王去防范一个权宦。 没关系的。他告诉自己。周书禾以前就告诉过他,比起他, 她会更关心自己的子女, 当初他也是接受的不是么?甚至现在能拥有的这些,比他先前想要的多出千倍万倍,实在没必要因此伤怀。 祁遇闭上眼睛默默调整了一会儿, 仍伏在地上, 抬头看岁岁:“殿下怎么看呢?” 岁岁没有回答, 只抱着自己的膝盖,时不时瞄他一眼。 他的眼睛和周书禾最像,只是因为年纪小,要更滚圆一些,往日祁遇看着他就忍不住心软,今夜再看,却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祁遇先开了口。 “殿下在奴婢这里呆多久了?” “不知道。” 他想了想:“奴婢有些饿,想去膳房做点吃的,殿下要一起么?” 岁岁惊诧地“啊?”了一声:“可是阿娘说夜里吃东西容易变胖,她抱不动。”说完才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亲昵,和先前准备好的质问不太相合,尴尬似的蜷起手指,扣弄着自己的膝盖。 祁遇失笑,兀自起身把他抱起来,在孩子的惊呼声中抬步出门:“走,带你吃东西去。” 或许是因为怕引来夜间巡逻的宫人侍卫,出了房门,岁岁便没有再挣扎了,也不说话,双手抵在自己胸口前,努力和祁遇保持距离。 等到了膳房,岁岁蹬腿跳了下来,跑到一边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 祁遇没理会,走到灶台前翻了翻,看到一筐面粉、两板鸡蛋:“那就煮碗面吃,如何?” 见岁岁不吭声,祁遇笑了笑,自顾自地揉面醒面,先烧菜下油煎了四颗鸡蛋,一人两颗盛在碗里,又刷锅烧水,把醒好的面团切片下锅。 “殿下怕变胖,少吃点面可好?奴婢整日没吃东西,有些饿,就多吃点,殿下莫要告诉娘娘惹她怪罪。” 岁岁动动鼻子,满室面香惹人口齿生津,他“哦”了一声,自己爬到一旁的长凳上坐好。 宽面出锅,祁遇在自己那碗里撒了半勺辣子,面里窝着两颗煎蛋,清汤上飘着一层红油。他把两只碗端上桌,一大一小,一清一红,中间隔着一张方桌。 岁岁有些笨拙地拿着木勺舀面汤,也不吃,瞟了祁遇一眼。 “你怎么不继续问我?” “问什么?” “问我怎么看。” 祁遇咽下一口面,把筷子倒扣在桌上,好脾气地依着他的话问道:“那殿下怎么看?” 岁岁学他放下勺子,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我觉得阿娘没有说对。” 祁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蜷紧,而岁岁正咽着口水缓解紧张,鼓起勇气和他对视着。 “我自己有眼睛,昨日你为了救阿娘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我看得出来你对阿娘和我是真心的好,寄月姑姑说过你对阿娘有恩,阿娘自己也说是的,既然有恩义,便一定不会只是交易。” “她自己讲话前后矛盾,肯定是在骗坏人,对不对?” * 祁遇煮面鼓捣了半天,等两人吃完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掏出帕子给岁岁擦嘴,把被溅了汤点的披风解开挂在手臂上,牵着他的手往周书禾的住处听溪坊走。 “殿下方才这些话有跟娘娘说过么?” 岁岁摇头:“阿娘累了一天,肯定很辛苦,我不想打扰她休息。”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对,有点紧张地拽拽祁遇的手,“对不起祁掌印,你也很累了,可我很想很想找人说这件事,所以才来打扰你……” “小殿下是好孩子,没有打扰到谁,”祁遇握紧他的小手,孩子手心有汗,湿答答的,“所以你才在奴婢的屋子里等着么?” “嗯,”岁岁点头,“我听谭掌事说你受了很多伤,所以没有叫醒你,现在好些了么?” “多谢小殿下关心,奴婢睡了一觉,又和小殿下一起吃了很好吃的面,现在好多了。” 岁岁开心地“嗯”了一声,没什么话题讲,却又安静不下来,只得没话找话道:“我们现在是要回听溪坊么?” “是,娘娘和小殿下的住处是奴婢选的,后面有条人工凿的小溪,在绿竹间叮咚咚响,喜欢么?” “喜欢!”岁岁仰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却又很快蔫了下去,抬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要是阿娘发现我偷偷出门了怎么办?我怕阿娘吼我,她好凶。” “悄悄的,不给她发现。” “祁掌印这么熟练的样子,是因为也怕被吼么?” 祁遇目视前方,正色道:“不怕。” “哦。”岁岁说着捏紧了手,身子躲到他的身后。 小路尽头是一片竹林,有蓝衣女子沿着石子路慢慢走来。 “不怕?”她挑眉睥着祁遇。 祁遇轻咳一声,眼神漂移:“对不起小禾,我错了,不该大半夜和小殿下吃东西,还不带你一起。” “好凶?”她偏头又看向岁岁。 岁岁看了祁遇一眼,有模有样学道:“对不起阿娘,我错了,不该说阿娘坏话,阿娘好温柔,不凶的。” 竹林之后,太阳光芒隐现,清风吹拂叶片发出簌簌声,周书禾实在没办法再故作生气,扑哧一声笑出来:“进屋吧,我泡茶给你们喝。” 祁遇上前两步半馋着她,低头盯着她的腿:“腿没事了么?” 周书禾下意识动了动腿脚,还有一点疼,不过走路慢一点倒也能忍:“嗯,太医说其实没有骨折,撞伤而已,是你太大惊小怪。” “但还是要少走动,别留了病根。” “好啦好啦,啰嗦得很,你呢?你的伤……” “很快就会好,不必担忧。” “回头我煲药膳喝,也给你送一份补补。” “好。” 日升月落,微风送爽,祁遇又想起来,在昨夜的最后,周书禾要他也长命百岁。 和她对岁岁的期望是一样的。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8节 作者有话说: 小禾——端水大师。 解决完一家三口的感情问题,接下来开始准备鲨皇帝了,虽然要鲨很久才搞死他,但还是激动搓手手~ 第73章 入v万字 三年后, 承平二十八年,夏末。 太极殿西侧的丹房常年被烟雾缭绕,几名道人跪立于大鼎四方, 手执蒲扇,烧炼这炉里的神丹大药。 鹤婕妤朱月悬踏进房内, 手中拂尘轻挥,扬起满室白烟。 “明日起,还是劳诸位师兄弟用回之前的丹方吧。” 诸人纷纷应是, 朱月悬也不多留,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后便转身离开。 大宫女清儿一边跟随她的脚步, 一边飞快地小声回禀:“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要您别下手太狠,娘娘现在是要陛下病重, 但过几月还得治好才行。” 朱月悬“啧”了一声,不满道:“禾姐姐老是拿我当小孩子似的叨个没完, 我能不知道么?!小殿下才六岁多,皇帝这会儿要是没了,太子稳稳登基,嘉嫔在地下都得笑得活过来,我才不要便宜了她。” 清儿有些纠结:“奴婢就这样回禀皇后娘娘和祁掌印么?这不太好吧。” 朱月悬瞪她一眼:“没脑子的傻蛋,就不会编点儿好听的话回过去么?” 清儿偷偷吐了吐舌头, 笑着领命跑开了。 今年夏天去得早, 大暑方过,只有午后那会儿热得发燥,到黄昏时分便微微凉爽了起来。 本是极好的天气, 南方第一批粮食收成也好, 四海安定, 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内外却皆是一片慌乱。 身子骨一直硬朗的皇帝,在早朝时忽然眩晕倒下。 举朝哗然。 庄妃宁潺刚从太后宫里回来,老人家的焦虑忧愁令人揪心,那一声声的“如何是好”搅得她心中越发慌乱。 皇帝病重如山倒,她悲痛伤心有之,却也不免算起日后。 若皇帝就这样……去了,太子继位而嘉嫔已死,周书禾将成为宫中唯一的皇太后,太皇太后衰老软弱,左右不得她,到那时,她宁潺的生死存亡将不得不依托于周书禾之手。 庄妃桀骜了一辈子,实在受不了这个憋屈气。她在钟粹宫正殿左右踱步许久,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来人,给本宫去吧祁掌印找来,就问他,他去年提出的合作可还作数。” 合作的提议当然是还作数的,事实上,祁遇已经等她很久了,在被宫女带领着踏入钟粹宫门槛时,他感受到久违的,恶劣的愉悦感。 六年前,周书禾产下楚承延所受过的苦楚他一刻也不敢忘却,留庄妃至今,不过是因为捧杀太子一事需要太多人的“帮助”,而这宫中有势力背景的高位妃嫔实在是太少了。 只有她宁潺,既是后宫妃嫔,在前朝又有家族支撑,更妙的是她身上还承载了太后的亲情,皇帝重孝,如此才最能诛心。 见祁遇前来,庄妃免了他的礼,直抒胸臆:“本宫愿意和你合作,让太子的继位之路更好走些,可是你为何要找本宫?陛下对你信重之至,太子亦视你如肱骨之臣,无论如何,你都能做大宁最具权势的宦官,本宫可以给你带来什么?” 祁遇含笑道:“可陛下对皇后娘娘珍之重之,太子重孝对嫡母亦是敬重有加,只有庄妃娘娘您,可以帮奴婢对付皇后。” 庄妃被戳中心思,心头猛地一跳。 “为何要对付皇后?” 祁遇语调森冷,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凶恶:“庄妃娘娘或许有所不知,奴婢和皇后娘娘有旧,然而奴婢受家族牵累蒙难,却被皇后娘娘视若渣滓浊沫,入宫后更是千方百计想陷奴婢于死地,免得泄露秘密,害了她周书禾的清白名声。” 庄妃目光闪烁。 这些事庄妃查过,方知晓此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挖到了宝藏,再一想,皇帝若晓得了,绝不会允许其他知情者存活于世,所以它是她的杀手锏,却也是把双刃剑。 她一直都不敢贸然泄露出去。 庄妃未置可否,只盯着他:“你想怎么做?” 祁遇笑了笑:“陛下心意不可动摇,但太子尚且年少,倘若奴婢告诉他,三年前行宫避暑的路途上,嘉嫔死于楚怀章刀下一事,是皇后娘娘一手策划的惨剧呢?” “此话当真?” “奴婢可以让它成真。” 庄妃沉吟片刻,又问:“你告诉我,陛下身体到底如何?” “娘娘节哀。” 夕阳余晖撒在眼前这个姿态恭谦的奴婢面上,眼睫在他眼下投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庄妃看着那道影子,觉得他像吞噬人心的沼泽,而她恰恰需要一个沼泽。 “本宫要做什么?又可以得到什么?” 祁遇抬眼,柔声道:“陛下病重,朝野震荡,太子殿下尚未及冠,又是第一次在无陛下干涉的情况下取得监国之权,他镇不住许多世家大族,您要帮助他,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母妃。” 这样的结果可谓是正中下怀。庄妃深吸一口气,客客气气地给祁遇赐座,又赠了一箱金银,两人你来我往商讨一番,一直呆到暮色四合。 祁遇前脚踏出钟粹宫,后脚庄妃便唤来大宫女红药,按耐住心痛激动,吩咐道:“前年行宫路上发生过什么事,你派人给本宫查清楚,从宫中入手也罢、出动家中力量探查也罢,半只苍蝇的动向也不许遗漏。” 红药虽不解,却也习惯了她言出必行的性子,行跪礼应是后便膝行离开。 庄妃在宫中叱咤半生,自然不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更何况在她过往查到的信息中,祁家获罪后,周书禾还去牢里探视过他,甚至七年前宜和宫大火一事,也是祁遇冲进火海救出的周书禾。 这般深情厚谊,总作不得假。 要说变故,大概出现在避暑之行之后,自那时起,祁遇明里暗里不知帮了朱悬月多少次,让那妓子出身的小小宝林一跃成为圣宠不衰的婕妤娘娘,而作为皇后的周书禾,虽然仍得皇帝爱重,却和她宁潺一样,几乎再没了侍寝的机会。 所以,那次她为代理六宫而未曾前去的避暑山庄之行,便成了其中的关键。 庄妃确实很希望他们反目成仇,但那必须是真正的仇怨。 * 第三日午后,红药给庄妃带来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当初避暑山庄的真相着实值得玩味,嘉嫔意图勾结楚怀章杀死楚王,周书禾将计就计,引楚怀章跳反反杀嘉嫔,又鸟尽弓藏,让祁遇派人格杀楚怀章。 更有趣的是,她害怕私自脱队和楚怀章不清不楚的事引人口舌,求皇帝瞒下这件事,把和楚怀章一同失踪半日的经历按在已死的嘉嫔身上。 如此,便没有人勾结楚怀章伤害皇子,嘉嫔亦是善心好意,一个地位尊贵的好人被害身死,除了加害她的人,负责护卫的奴婢自然也要受到责难。 祁遇帮了周书禾,却又被她推出去承担罪责,这样狼心狗肺之人,与之结仇也是自然。 但若说这是他二人演的一出戏…… 庄妃迟疑片刻,摇头失笑道:“罢了,又有谁会布下这么久的局,只等我一人上钩呢?” 红药有些茫然:“娘娘,你在说什么?” 庄妃笑了笑:“没什么,你派人出宫,就跟哥哥说,陛下病重恐命不久矣,太子年轻,虽然名正言顺,但手头上的实权比不上赵王那几个皇叔王爷,朝臣也各怀心思,到底麻烦。正巧,除了太子妃的娘家陈家,还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站在他的身后呢,就不妨让我宁家来做他的后盾罢。” 乌云席卷,大雨将至,当傍晚的第一滴雨点砸到地上的时候,周书禾身后跟着寄月,正带着岁岁走出太极殿。 夏天的雨来得不讲情面,疾风骤雨敲打地砖发出清脆的鸣响,她收回脚步,叹了口气,止步停在院中小亭之下。 一旁侍立的宫人极有眼色地想要上前服侍,周书禾摇头示意他退下,拉着岁岁的手问:“想不想一起看看雨?” 岁岁小声欢呼:“好哇,阿娘,好大的雨哇。” 周书禾唉声叹气:“当初是你嚷着要早早启蒙进学,如今都两年多了,老师就没教你点文气一些的表达?整日哇来哇去的,跟你四舅舅一个德性!” 岁岁缩缩脖子:“嗯……那就,晚来一阵…什么雨,洗尽铅华?”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殿下要说的可是清安居士的‘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净炎光’*?” 周书禾听到熟悉的声音,忙转头看去,是祁遇。 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岁岁抢先冲了过去,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哇,祁掌印好厉害,我想说的就是句话!”说罢,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偷瞄了周书禾一眼,轻咳一声正色道,“吾之有心,汝忖度之,实乃能人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背后,老学究似的,逗得周书禾忍不住哈哈大笑,边抽着气边断续着说:“哎!傻孩子,这倒也不必。” 祁遇摇头暗笑不已,牵着一脸茫然的岁岁走过来,抖抖另一只手上的两把油纸伞,解释他的来意。 “说是请安侍疾,可宫里这些人每日来来去去总是闹腾,累到陛下了,这会儿他已入睡,我看外头在下雨,就想着给你们送伞来。” 周书禾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接过他手中的伞放在石桌子上:“这雨下不了多久,撑伞回宫染一身潮气,叫人抬轿来又怪麻烦,坐在这儿看看雨也挺好的。” 祁遇笑道:“娘娘实乃雅举也。” “……” 周书禾无语地看着他:“这么大一人了还学六龄稚子的舌,蔫坏蔫坏的。” 祁遇颔首谦逊道:“不如娘娘笑得大声。” 岁岁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却也看得出他二人正在打趣自己,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丢下这两个坏人,拉着寄月蹲在地上,玩起被困在亭下阴处的蚂蚁来。 周书禾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转头去看祁遇,他这两年身高像是又慢悠悠蹿了半寸似的,她得微微仰起脖子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听说在我带岁岁来侍疾前,太子也来过,陛下还挺高兴的。” 祁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以往太子监国都是同几位陛下的亲信大臣一起议事,说是监国,实际上不过是做一个皇权的象征。但这次陛下病势汹汹,来不及布置太多,只能真正放手,如今这朝野上下一片慌乱,他虽斥太子愚钝,内心却是放心的。” 周书禾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太子不是无能之辈,待朝臣有礼,又愿意虚心纳谏,这些日子没什么天灾人祸,他就按照律法宣科,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想必现在的乱象是某些人有心之举。” 祁遇笑纳下这“某些人”的名头,理直气壮道:“娘娘谬赞。” “……” 周书禾剜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和他并肩立在亭下雨帘前。 她知道,祁遇明白她想要的一切,也能妥帖地安放好她心中所有的犹疑和不忍。 就比如她对太子的恻隐之心。 周书禾很难用语言把这份情绪表达出来,没有人能容忍旁人妄图伤害自己的孩子,许多次,她恨不得把嘉嫔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被楚怀章一刀了结实在太轻松了,以至于她对楚承稷也曾满怀恶意。 但是……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储君,一个尊敬嫡母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温柔的哥哥。 楚承稷对岁岁很好。 周书禾神色复杂地望着岁岁,他不知道是在和寄月讲什么话,说着说着,便传来一句语气嘚瑟的“是太子哥哥教我的”。 岁岁也很喜欢他。 周书禾想过,要不要就让太子正常继位,反正楚怀章已经死了不是么?按前世来看,太子还可以活十年,她早些让承平帝死去让位太子,待十年之后,岁岁无论是想继续做个闲散亲王,还是想登上大位,都可以由他自己决定。 但最后她还是否定了这个设想,人心易变,周书禾永远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生死荣辱寄托在他人之心上,倘若太子真的在她的默许下登上皇位,当他作为皇帝,有了疑心和忌惮时,就会给她带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 何必自讨苦吃。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49节 只是她多少还是软下了心肠,她要手握权力,却不一定得让太子死。 祁遇对楚承稷本就没有好恶可言,不过是一颗品相尚可的拦路石,既然周书禾于心不忍,他手下留情便是。比如给太子制造一些混乱和困境,让皇帝暂时对他放下心来,那么倘若日后太子党做出了一些藐视君威的举动,前后两相比对之下,就一定是太子受到旁人——比如庄妃和宁家的教唆指示,而不是他生来反骨、不敬君父了。 这样做到底有无用处其实不好说,实际上,无论是祁遇还是周书禾,都没有一定要保住楚承稷的打算,不过是他以举手之劳善待岁岁,他们便也顺应本心,以举手之劳得一个心安罢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简单,滴水之恩报以滴水,涌泉之恩报以涌泉。 恩情如此,仇怨亦如是。 * 太子监国的第三个月,朝堂渐渐稳定了下来,浪潮变成暗涌,风波虽尚未停歇,但好歹不再混乱了。 大朝会结束后,朝议大夫周少忱随着乌泱泱一片穿红戴紫的人群往宫外走。 同样是朝议大夫的安鸣从后头挤过来,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跨步拦在他面前,露出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啊,国舅大人。” 周少忱不住地皱眉:“安大人莫要这般言语。” 安鸣“害”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知道啦,周大人不想让旁人觉得你借了皇后娘娘的光嘛,裙带关系说来难听。” 周少忱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作为当朝皇后周书禾的嫡亲兄长,为官以来,周少忱从未同人说起自己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只是这事儿不是不说便无人知晓的,说不说都有人晓得要给他行方便,以至于他同进士出身,进京三年多就已官居五品,若不是自己刻意低调,四品大员怕也是担当得起的。 而安鸣就是知道他身份,并一直试图给他行方便的人之一。 周少忱一贯对这些人敬而远之,只安鸣不同,他性子活泼热情爱玩闹,言语间或有几分冒失,相处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在他眼里,甲的妹妹是皇后同乙的弟弟是厨子都一个样,前者讨得好了,能赏他几个官位爵位,后者讨得好了,能送他几道山珍海味,都是顶顶的乐事。 两人同僚两年有余,这般相处着,倒也成为了不错的知交好友,往日里周少忱对安鸣的调侃总是笑笑便罢,可如今这种局势,皇帝病重太子执政,朝中风波四起,他心中绷着根弦,把好友拉到一边小声解释了起来。 “我周家小门小户,在京城更是半分根基也无,娘娘登上皇后的位置定是千难万难,我这做二哥的,就算帮不到娘娘,也决计不可给她徒添麻烦。你一句国舅,若被有心人听到了,从我身上入手给她使绊子,这是万万不可的。” 安鸣嬉皮笑脸:“就像方才朝上,赵王的表弟从太子妃娘家堂兄入手,给太子使绊子一样?” 周少忱面色一沉,拂袖道:“此话更是不当讲。” 安鸣哈哈大笑,他比周少忱矮上半个头,强行勾肩搭背的时候看着有几分滑稽,在一众老沉持重的朝中大员中间格外显眼。 “行、行,咱不讲,那老弟请你到新月楼吃酒去,你这人,若不到酒酣处,两棍子都拍不出个响屁来。” 新月楼是这几年来风头最盛的酒楼,京城这地方,若是没点背景,连做乞儿都捞不着块热乎地头,新月楼自然也得有靠山,只是这靠山究竟是谁,便无人可知了。 安鸣似乎是这儿的常客,大堂的伙计见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人带到了专门接待贵宾的五层。楼阁小道走得人眼晕,周少忱随他走进雅间,进门前抬头看了看,门上竟没有牌子。 新月楼的环境布置没话讲,就连小小一副碗筷都是金玉雕花的,一路走来,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都富丽堂皇又不显庸俗。 周少忱的银子归夫人方静在管,从未拿到过足够来新月楼挥霍的银钱,一时也是有些愣神。 几轮酒菜过后,两人具都放松下来,不免谈及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幕。 “陈家子弟众多,有稂自然也会存莠,即便是太子,也很难管到太子妃在老家的白身堂兄是否仁善吧。”周少忱叹道,“不过这也都是些小事,殿下向来秉公无私,今日朝上也说了,倘若欺男霸女一事属实,他也绝不会徇私枉法。” 安鸣举杯置于唇边,笑了笑:“周兄和太子共事过,一向对他敬重,若比起来,你同亲外甥楚王殿下都没有同太子亲近吧。” 这话有些越界了,纵使喝了点酒,周少忱也没法忽略其中深意,他眉间拧作一团,冷然道:“安兄这是何意。” 安鸣没有回答他,一口喝下杯中浊酒:“周兄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周少忱微微一愣,确是有些声响,似是从隔壁的雅间中传来,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是刑部尚书宁廓和御史大夫陈常青的声音。 换句话说,是庄妃的兄长和太子的岳丈正在一处议事。 周少忱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听起人家的墙角来。 安鸣乐得自斟自酌,一人独占两只脆皮烤鸽,吮得滋滋作响,最后一根翅膀下肚,正好见周少忱面色恍惚地回至桌前。 其实宁廓和陈常青也没说什么,不外乎一些官官相护的寻常事,宁家散几分钱财、灭几人口舌,帮着姓陈的把那案子往假了做,给太子殿下一个对他来说更合适的真相。 周少忱喃喃:“是太子……” 安鸣摇摇酒壶给他满上:“倒也不是,太子此人含仁怀义,不至于做出这等害人性命之事,只是他太年轻了,手中的权力都是虚的,身边又没有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他会被人蒙蔽,亦会为恩情所挟。” 他抬起下巴指向墙后边:“若你站在太子的位置上,妻子哭着求你救救她的堂兄,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没办法,求到别处去,旁人帮她护住了她的兄长,难道你还要把人家送到牢里去不成?以怨报德不太好吧。” “所以……”安鸣含笑看向周少忱,“等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都聚集在太子身边,他便当不了好皇帝了。更何况如今宁家也掺和进来,当初那庄妃可是害得皇后娘娘差点死在产床上,你与这些人为伍,会让娘娘难过的。” 周少忱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前头说的什么太子皇帝国啊民啊的通通被抛到脑后去,他脑子一懵,“噌”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小禾,不,娘娘她……” “诶,急什么急,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安鸣示意他坐下,“都是些宫里的传闻,我偶尔听了一耳朵,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但这事儿是保真的,反正皇后娘娘和庄妃相当不对付。” 是啊,都是老黄历了。 周少忱缓缓坐下来,有些恍惚地想。 进京后他也入过几回皇宫,得以和多年未见的妹妹重逢,可宫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皇后娘娘也不是湖祥县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也没想让他多说什么。 只初入宫时那次,周皇后看着他眼角横生的纹路,含笑道:“二哥三十多岁时原来会是这般模样啊。” 说得像是惊异于他还能有三十多岁似的。 周少忱摸不着头脑,却也从中感觉到了些许伤怀,他们兄妹之间相隔许多年,幼妹孤身一人在宫中生活,而他鞭长莫及。 他这样想着,不禁喃喃自语般说了出来。 “孤身一人……”安鸣“啧”了一声,语气中似有几分深意,“周兄也不必太过感伤,叫花子都有三个穷朋友呢,即使在宫里,娘娘也会有相知相携之人。” 周少忱摇头按下心中波澜,视线定住他:“家事就不说了,安大人今日带我听这一耳朵,究竟是作何用意?” 小二又上了一份雕花蜜饯,酸酸甜甜正好能解烤鸽的油腻,安鸣连忙夹了一只梅子放入碗中,没吃。 等小二离开后,他才嬉笑着说:“不是很明显了么?小弟就是希望周兄莫要再当这个太子党,这也是娘娘的意思。” “这么说你在为娘娘做事。” “是。” “娘娘现下是怎么想的?” “娘娘不想让太子当皇帝。” 周少忱点头:“我进屋前发现门外没有挂牌子,以为贵宾区比旁的位置更重私密,入内只能是小二带路,不给雅间取名还能避免旁人顺着房门找到贵客。可若真是这样注重隐私,我们又怎么可能听到隔间的声音呢?大名鼎鼎的新月楼,总不会连个隔音的墙壁都做不到。” 安鸣大笑,爽快道:“周兄慧眼,这处的确不是寻常雅间,而是新月楼专门听墙角用的。我这是故意带周兄感受一下太子党里的阴私事,免得你满脑子明君良臣的美梦,要奉一个空有仁善和文才,于实事却仓皇无措的皇子为主。” 周少忱闷下一杯酒,没有反驳:“这么说,新月楼也是娘娘的产业咯?” “是,也不是。” “怎么讲?” 安鸣起身给两人都满上酒:“新月楼明面上的掌柜的叫刘贵,如今刘掌柜忙其他事情去了,藏在暗处真正管事的是一位席姓的夫人,常年戴斗笠蒙面纱,便是我等也不晓得她到底是谁。而刘贵是祁都督从镇北关带入京的商人,席夫人也同他相交甚笃,便有许多人以为新月楼是祁掌印的产业,捧个场撒些钱,孝敬一二。” “可实际上,这楼是由皇后娘娘出资投建的,目的并非揽财,而是这些——”他敲敲身侧的墙壁,“这些能够探听高门大户们私事的渠道。” “明面上有监察院,私底下有新月楼,京城内外万事逃不过他二人之手,和太子的虚权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手段。” “那么周兄觉得,由楚王殿下登临皇位可好?” 周少忱缓缓闭上眼睛。 太子重仁重孝,对嫡母一直尊敬有加,他也是确定了这点后才投入了太子一党,若太子登基,总比赵王成王那些皇叔们弟继兄位对周书禾好些。 其实周少忱也不是没有想过楚王,那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只是楚王现在还不满七岁,他若登基,要么是太后垂帘听政,要么是皇叔摄政大臣辅政,后者情况复杂,或许还不如让太子正常继位,而前者…… 周书禾是他的亲妹妹,这才多少年,一个爱玩爱闹的活泼少女,怎么可能成为兼权熟计的女政客呢? 倘若她真的要垂帘,身后定然要附上一道巨大的暗影。 比方说—— 周少忱不愿多想,但话已至此,他不得不多想。 “安鸣,”他语气生硬,“你说你为娘娘做事,那你到底是娘娘的人,还是祁都督的人。” 安鸣淡淡道:“有区别么?” 周少忱闻言额角青筋直冒,几乎要怒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问!” “周兄小声点,被隔壁陈、宁二位大人听见就不好了。”安鸣不明所以,拿起筷子把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囫囵着说,“皇后娘娘和祁都督同心共济,楚王殿下虽然还小,但人各有命,他就是个被能人辅佐的好命,我是娘娘的人还是都督的人不重要,总归,我是楚王殿下的人。” 周少忱这才会过神来,安鸣对湖祥往事并不知情,他方才所说的只关乎立场,而不是…不是那些他深夜辗转许多次,甚至不敢和妻子方静诉说的,那些可能。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周书禾是尊贵的皇后娘娘,祁遇再有滔天权势,也早已沦为区区一介阉奴,如何能够玷污天上的凤凰呢?他帮她的儿子,也只是结党以守住自己的权财,能稳稳地做他的九千岁罢了。 但即使这样,他心中还是不太舒服:“照你这么说,倘若楚王殿下日后登基,岂不还要仰仗一个内宦的鼻息?” 安鸣神色中略略有几分讶异:“祁都督名声不好,虽有隐情,但你心存反感觉得他是奸佞也正常,可楚王殿下身后还有皇后娘娘呢,娘娘自然会护好他。” 周少忱皱眉:“皇后娘娘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即非吕后之辈,亦无班昭之才,如何扶助幼帝临朝,给我大宁一个太平盛世?说来道去,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阉党把持朝政。” 安鸣上下打量着他,叹道:“周兄太小看娘娘了,也实在不了解我们都督。” 他这话说得周少忱心中恼火,忍不住出言相讥:“怎么?你比我更懂你的主子么?也是了,你在宦官手下办事,耳濡目染的自然懂得怎么讨主子欢心,想来你当初接近我也是别有目的。你放心,我不会做和娘娘相悖的事,只是你回去告诉祁遇,我更不会放任他挟幼主来祸乱天下!” 其实周少忱这洋洋洒洒的一大段,纯粹是在虚张声势,他一个小小五品朝议大夫,门第又低,哪里管得了天下大势。可他就是想说,如若不这样说,他就忍不住去想七想八,要么想到祁遇是为了些不堪启齿的事才站在楚王这边的,要么想到日后他势倾朝野,又会以此胁迫周书禾做些不堪启齿的事。 安鸣并不在意他的讥讽,笑眯眯地说:“周兄莫怪,小弟说你小看皇后娘娘,是因为你只看到她作为妹妹的一面,觉得她孱弱无依、识人不清;说你不了解都督,是因为你听信市井传言,觉得他贪位慕禄、无情无义,可事情另有隐情啊。” 周少忱不屑地冷哼一声,略过关于周书禾的段落,讥诮直指祁遇:“难道他祁大都督贪墨的事儿是假的不成?就祁六姑娘出嫁那十里红妆,莫说世家小姐了,便是郡主翁主的嫁妆阵仗也不过如此。谁人不知祁都督对财帛来者不拒,拿人钱财不替人办事不算什么,可不给他钱财的,又要为他所陷害,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不屑行贿的清流文士们身上泼,这便是你口中的‘隐情’!?” “诶!消消气消消气,”安鸣给他盛了一碗薄荷灯心汤,用眼神逼他饮下,缓缓道,“周兄你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京城本就是汪浑水,清廉奉公者要么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要么就得英年早逝,祁都督自然不肯。” 周少忱冷笑,张口欲言,却被安鸣打断。 “至于你说的清流……周兄此言差矣,哪里有什么清流,清之一字不过是些托词,那些人犯的事儿可都实得不能再实。只是自古以来,文人和那些高门大户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这身前身后的名声,祁都督要他们偿命,却也愿意留他们清名,他先退一步,那些世家宗族便也默许他执法,不再阻碍监察院办理案子。” “求名者得名,求实者务实,大宁需要一个务实的辅佐者,有何不妥?” * 这又有何不妥呢? 周少忱翻来覆去想了一个多月,渐渐想明白了,祁遇本来就有经世致用之才,如今身处高位,又尚怀初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真正介怀的也不是这政事上的弯弯绕绕,而是五妹妹究竟处境如何。 当初周书禾只向母亲李如岚解释过她入宫的缘由,而其他人,父亲也好兄弟姐妹也罢,他们还以为她只是想入宫当个女史,好与祁遇相逢。 他们都在反对,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亲人自甘堕落,去追着一个罪奴跑。遗憾也好惋惜也罢,总归那天之骄子已经跌进粪土里了,凭什么还要赔上他周家娇娇养大的姑娘呢? 只是周书禾坚持,李如岚也非要护着她,加之选秀之期愈发临近,熬到最后,才不得不顺了她的意思。 周少忱日夜祈祷,希望周书禾要么就别被选中,等回家后再慢慢挑个如意郎君,要么就被选为宫妃,成为真龙天子的女人,待她晓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荣耀,就不会再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梦了。 上天垂怜,让五妹妹成为了宫妃,甚至如今她已经是世上最为尊贵的女子了,可老天似乎又没有真正应他所求,那些她少时孩子气的执拗,行到此处,竟仿佛有可能已成真相。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0节 他觉得羞耻,却又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心绪矛盾搅得人睡不着觉,一直到寅时,叫起的侍女点着一盏烛灯踏入卧房,他终于决定去找祁遇问清楚。 妻子方静模模糊糊醒来,想要为他更衣,周少忱柔声安抚她睡下,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官袍踏出府门。 这日是大朝会,周少忱从东侧门入宫,准备等下朝后直接去祁府门口拦人,他心里想着事儿,脑中便慢了一拍,等跟着百官行礼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掌权者,居然又变回了皇帝。 而太子……他隐蔽地环顾四望,心口猛地坠了下去。 太子和几个官位较高的东宫属官都不在朝上,这些日子越发飞扬跋扈的陈常青和宁廓则垂手立在自己的位置,像两颗蔫了吧唧的咸菜,摆出了多日未见的恭顺姿态。 皇帝正在一点点清算他重病在床时,朝中的那些“不臣之心”,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握有监国之权的太子。 周少忱突然想到,那日安鸣叫他不要做太子党,是不是早已料到了今日。 或者说,是不是周书禾和祁遇二人,他们早已布下了今日之局面。 作者有话说: *清安居士化用李清照易安居士,这句词出自她的《丑奴儿》 万字肥章,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精疲力尽(安小鸟疲惫.jpg) 第74章 太子 旁观潮涌的局外人暗自心惊, 深陷其中者却无从发现布局之人的踪迹。 周少忱所想之事,庄妃则是半点都没有察觉。前些日子宁家听了她的消息,觉得皇帝必死无疑, 做出的动静全无掩饰,正声势浩大地向太子效忠, 却不期然,被皇帝这一出垂死病中惊坐起打乱了节奏。 庄妃又气又急,把当初告知她皇帝病重命不久矣的邵太医唤过来, 狠狠责骂了一通,据说老太医离开的时候, 额头似被人用什么东西掷过,起了好大一个包。 谈及这事儿的时候正是黄昏,祁遇在周书禾的院子里削柿子皮。今年秋天进贡的柿子品相一般, 大家都不太爱吃,周书禾便突发奇想, 嚷嚷着要做成干柿饼,定能化腐朽为神奇。 她一边把祁遇削好的柿子用棉绳绑成串,一边懒洋洋地开口问道:“你给邵太医发赏钱了没?” 祁遇不解:“为什么要发赏钱?” 周书禾坐直身子,恨铁不成钢:“当初是你策反人家,让人家编瞎话欺骗旧主,陪你一起诓庄妃, 说什么皇帝死定了。如今害他平白得了一顿责骂, 你还不表示表示,就不怕人家反手又背叛你啊。” 祁遇笑了笑,低头继续削柿子皮:“庄妃当初是用银钱收买他, 而我是用人命收买他, 人可以没有钱, 但不能没有命,他不敢背叛我。” 周书禾慢慢会过意来,啧啧摇头,脸上的神情像是不赞同,又像是幸灾乐祸:“你们监察院的人,手段实在多得很。” 天边渐渐染上一层墨色,祁遇削好最后一个柿子,见周书禾也串得差不多,自己先去一旁净了手,再端来一盆清水,走到她身后,拿她的手沁进铜盆里,神色专注地把那纤纤细指一根根洗净。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和缓地覆在周书禾手背上,指尖有茧,磨得人心猿意马,铜盆里水波荡漾,泛着秋日的凉意,又有些说不出的燥热。 周书禾微不可察地抬眼看他,在被发觉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剩水滴溅在铜盆上叮咚作响,其声切切,听得她摊在盆中的手悄悄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又想看他。 这一眼被祁遇捉住了。 他柔声问:“娘娘在看什么?” 周书禾最受不得他这样语气,心中一颤,连颈下的小痣边都染上了一层水红,她不愿露怯,强自镇定道:“就是想到了前几日那串小玩意儿,是谁送的?本宫重重有赏。” 祁遇有个贪财好帛的名声,旁人送的财物多得可以堆成小山。这些银钱大部分都被他当做赈灾的物资捐出去了,毕竟大宁土地辽阔,虽然总体富饶,却也少不了些旱涝虫震之类的灾害,就比如前三年黄河水患,凭空生了好大一批灾民。 说来好笑的是,朝廷赈灾的银钱每过一道手都要被薅走一笔,司礼监掌印私人捐出去的贿款却无人敢贪。 而在他贪得的那些贿赂中,除了平常的金银字画,还有寥寥几件颇为微妙的器物。 比如一串银铃似的空心珠子,里头注了水银,遇热则颤,其声切切,恰如水珠落铜盘。 祁遇拿出帕子给周书禾擦尽水渍,垂眸轻道:“不是谁送的,旁人的东西脏得很,是我派人收集材料图纸,自己照着做的。” “小禾,若是要赏,赏我可好?” 周书禾咽了咽唾沫。 “寄月!”她目光不移,扬声唤来寄月,“今晚由你一人守门。” 这夜祁遇有些失了分寸。 或许是因为终于定好了一切的终结,越是临近越是难耐,妒忌和憎恨隐忍了多年,被迫冰封的占有欲裂开了层层缝隙,就快要忍不住崩塌。 周书禾心中又爱又怜,还兼着几分心痒,决意云行雨洽、广施恩泽,先是赏了银铃铛,又是赏了玉先生,正主儿更是怠慢不能的,赏来赏去彻夜不得停歇,到最后,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摊绵软的蚀骨水。 第二日,周书禾睡到午后才起。 身上柔腻的湿意已被细细洗去,人如这朗朗白日似的清爽,可那夜里的热潮乐土,却仿佛留在了四肢百骸,久久不能消散。 平日里最温柔体贴不过的人,偶尔狠下心地作弄一回,倒也挺刺激。 用过午膳,她先自行回味了一会儿,哼着小曲儿,取出脂粉把领口颈边一些不该有的红痕们一一遮去,这才唤来寄月和春叶询问起正事来。 春叶对昨晚之事一概不知,见周书禾面色红润心情很好,自己也高兴得很,眉飞色舞道:“奴婢之前就打听好了,说是庄妃宫里今日要去拿月银,便和寄月守在必经之路上候着,寄月眼尖,一眼就瞅到了红药,我们便照着之前排演的那样说瞎话。” 周书禾挑眉:“庄妃的大宫女红药?” 寄月点头:“正是,红药为人谨慎,所以奴婢们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就像娘娘您说的,要半真半假半含半露。她应当是信了,躲在花园的假山后头听了半天,连月银都没去拿,就原路回宫跑去报信。” 周书禾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期待起宁潺的回应来。 皇帝重掌朝纲,庄妃心下慌乱不敢妄动,但她若不动,又该如何犯下万死之罪呢? 当然是她周书禾,去诱出她的动静。 * 钟粹宫。 庄妃捏紧身侧的扶手,指尖用力到发白,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她们是这样说的?” 红药面色凝重:“回娘娘的话,奴婢远远地就瞧到了坤仁宫两位大宫女,躲在一旁听她二人讲话。说是陛下大怒,不忍责罚太子殿下,便准备清洗殿下身边的人,昨日东宫三大属官没有经过刑部会审便被监察院带走,这也是提防着身在刑部的宁廓宁大人。”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庄妃的面孔,颤声安慰道:“太子妃的陈家也受到了责罚,但娘娘放心,听她们说宁家是不会有事的,毕竟陛下重孝,太后娘娘还在呢。” 庄妃眉头拧得死死的:“糊涂!陛下重孝不代表没有对宁家怀恨在心,越是压抑越是憎恶。太后娘娘老迈,身子骨这几年都不好,七月那会儿陛下晕倒,太后娘娘也跟着重病在床,不见得能熬过这个冬天,就算今年熬过了,也会有熬不过的那一天,难道我宁家也要跟着去了不成!?” 这话说得僭越,红药连忙跪倒在地,低呼:“娘娘息怒。” 庄妃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会儿,目光闪烁不定。 “祁掌印那里怎么说?” “回娘娘的话,祁掌印没有对那几个太子属官动刑,他叫娘娘放心,那几个人不会供出您来的。” 庄妃叹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祁掌印诚挚,是个能共事的能人,可惜事到如今,即使太子属官们不供出本宫,也只是少了实证罢,陛下既已生疑,我宁家便是有罪。” “——红药,你派人找哥哥,让他把这件事好好和陈大人说道说道,再一起劝劝太子殿下,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先下手为强罢。” * 周书禾等的,就是庄妃这一招先下手为强。 一串串熟透了的柿子被棉绳绑住绿蒂,挂晾在后院里,横着一排,远远望去像片橙红的珠帘。 晾晒了整整三日,周书禾用手捏上一通,把柿子们都捏得绵软,如此再晾个七八日,和晒干的柿子皮一起,盖上十来日便可出白霜。 她心中满意,收回手沁进春叶才端来的水盆里,随口问道:“庄妃那边如何了?” 春叶回答:“庄妃娘娘身边的宫人这些时日常常在司绣坊周围转悠,可奴婢不太明白,那司绣坊里最重要的物件也就是龙袍凤袍罢了,有什么值得她们瞎转悠的呢。” 周书禾拿起帕子擦手,笑道:“龙袍还不值得么?” 春叶瞪大眼睛:“庄妃想要偷拿龙袍?可这有什么用处,又不是兵符玉玺之类的物件,没人会认区区一件袍子呀。” 周书禾斜眼看她:“有啊,陛下会认。” “奴婢不明白。” 秋高气爽,天色晴朗而高远,两人背着落日的余晖踏进殿内。 “庄妃信了我们的胡诌,恐惧皇帝对宁家引而不发的手段,想让太子篡位逼宫,如此既能消弭隐患,又能得一个从龙之功。可太子忠孝双全,必做不出此等悖逆不轨之事,庄妃没有办法,只能去逼迫他。” “如果东宫、或者太子岳丈陈常青的家中出现了一席缂丝龙袍,又恰恰被陛下直属的监察院发现了,太子的处境可想而知,这时他反也是反,不反也是反,你说他会怎么选择?” 春叶眉头紧皱:“可是对于庄妃娘娘来说,如果在太子殿下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时候,祁掌印就把这件事告知陛下……” “诶!春叶,你又忘记了,”周书禾摇头笑她,“在庄妃眼里,这会儿祁遇早就是她的好同党了呀。” “大家都是一伙儿,行个方便又有何难?”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真的超级感谢小天使的推文,我现在穷人乍富(虽然也才七百多收但我不管这就是富!),开心转圈圈。 第75章 宫变 既然大家都是意欲屠龙的同袍, 一伙人、好朋友,周书禾当然也要给庄妃行个方便。 就比方说行使中宫皇后的权力,找个由头放宽司绣坊的内外防备, 好让宁潺指派的人,能安安稳稳地把龙袍带出去。 夜色已深, 御史大夫陈常青陈大人的府上灯火通明。 祁遇带着监察院黑甲卫闯进陈府,左右跑来三五家丁,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二, 在被押解于侧后很快就歇下动静,他一路畅通无阻, 开了天眼似的,徐步行至内院的一间暗室。 陈常青听宁廓细讲过庄妃的计划,早早令家中女眷莫要外出, 此时他正小碎步跟在祁遇身后,悄声和他说话。 “陛下大病初愈, 虽重执朝政,但放出去的权力没那么容易收回来,便不敢急着处罚太子殿下。这几日我让太子妃娘娘日夜劝说,今日总算让殿下松动了些许,愿意来我府上一叙,就等您搜出龙袍, 造出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到时我再从旁说服即可。” 祁遇颔首:“陈大人辛苦,敢问兵力准备得如何了?” 陈常青愁眉苦脸:“东宫属军被陛下看管得极严,太子殿下对我等的谋划又心存抗拒, 他那一千兵马定是动不了的。只我陈府私下养的府兵五百和宁家家兵两千, 今夜宫变还得倚靠您监察院的黑甲卫才是。” 祁遇幽幽叹息一声, 满脸愁绪似是悲从中来:“今上好杀伐,而太子仁德,我等不过是欲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正是要相互倚靠才是。” 陈常青连连称是,还想跟他奉承两句,却被祁遇含笑制止,他身后的监察院黑甲卫点着火把鱼贯而入,小小一间暗室刹那间灯火通明。 祁遇回头看向陈常青:“走吧,咱们去把太子殿下引来。” 火光照在他二人脸上,也映出竖立在房间正中的,那件威严的明黄色衣袍。 * 太子楚承稷连着几日心绪苦闷,应岳丈之邀前来陈府,和大舅哥一起吃了些酒,又在他的劝说下准备去院子里透透气。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一队黑衣黑甲的监察院黑甲卫悄然围住。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1节 祁遇登上都督之位后,监察院的风格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过往那样粗暴的拿刀押人,他们不怎么亮刀,也很少直接动武,而是黑沉沉地压住旁人周身的空间,带来一种仿若实质的窒息感。 “你们要做什么?!” 楚承稷尚且不知道发生何事,却觉得呼吸一窒,有股不详的预感掐住他的心脏。 这种预感在他被带到暗室时达到了顶峰。 黑甲卫压迫两侧空间,木门大大地敞开着,道路尽头一袭明黄亮得刺眼,他恍惚以为是皇帝站在那里,他要杀他,就像当日也是这袭龙袍,也是带着祁遇,还有这黑衣黑甲的监察院将士,拖走了他东宫的一众幕僚。 那些往日进退有度的文人雅士趴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角不放,他们祈求他护住自己,但即使是太子,也没有资格冒犯皇威。 这些日子楚承稷经常想起废太子楚承渊,他唤他哥哥,按照血缘那其实是他的表兄,叫声哥哥也理所当然。以前他不懂楚承渊目光中时不时泄露出来的、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后来他成为了太子,渐渐能够明白,却又时常安慰自己,他是皇帝的亲子,和废太子是不同的。 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反正东宫总是距离太极殿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 楚承稷闭上眼睛,听着陈常青在耳边的絮絮叨叨。 他说殿下啊,这是庄妃娘娘提前按您的尺寸在宫中定做的龙袍,谁知陛下他又……娘娘不敢私藏,便只好把龙袍送到微臣这里了,这一不小心被监察院的人发现了,我等烂命一条,可您真龙血脉,又该如何是好? 陈常青这番话漏洞百出,或许他本来也没想要编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太子和陈家是姻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陈家恐惧天子之怒,便只能让龙椅上换一个天子。 从这件龙袍出现在陈家的这一刻起,楚承稷已经无路可退。 身为储君,本来就无路可退。 他睁开眼,眸中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狠厉杀气,他用这样充满戾气的眼神扫过陈常青,又死死盯住祁遇。 “祁都督对此事怎么看?” 祁遇垂首恭敬道:“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奴婢是陛下的仆从。” 楚承稷严重布满血丝,追问道:“那你觉得谁才是陛下。” 祁遇抬头看向他,神色是一如既往地平和谦逊,他唇角含笑:“或许要不了多久,殿下便能给天下百姓,呈上一个新的答案。” “端看您是想,还是不想。” * 月朗星稀,万里无云,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楚承稷走在静谧的皇宫中,身后的重重铁甲发出整齐划一的金属碰撞声,其声轻微,甚至没有惊动到任何一个宫人。 这也的确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楚承稷手上的兵力极少,即便加上祁遇带上的三千黑甲卫亲信,加起来也只有六千之数,要攻下京城宛如痴人说梦。好在他也不需要攻下京城,只需控制住皇宫,让皇帝再一次“突发恶疾”,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而宫城一向是由监察院黑甲卫和羽林卫值守的,监察院站在他这边,一半的皇宫已尽在掌控。 只是……另一半呢? 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楚承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人已经被局势推到这一步上,除了硬着头皮往前别无他法。 月明星稀,有夜鸮飞掠而过,碰得近处的柏树树枝微颤,一草一木惊人心弦。 不远处就是太极殿,楚承稷强迫自己不要像只伤弓之鸟一样浑身战战,君子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要更沉稳一点,要有为君者的风范,就像老师们教授他的一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皇帝这样好美色的人,大病初愈这几日也没有心思临幸哪位妃嫔,每晚都宿在太极殿的帝寝里休息。 夜色已深,太极殿早早熄了烛火,只剩那颗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远远望去,映出一片昏黄的光。 楚承稷试图往那处光晕走去。 但他永远走不到那处光晕里。 大批身穿皮甲的羽林卫从太极殿后潮涌而出,压迫着叛军的前路,而他们的后路也早早被军队封住。皇帝常年放在太极殿护卫的羽林卫、祁遇跟在他们身后的黑甲卫,一赭一黑,各自环成一个半圆,将这区区两千余人围困其中。 月色流淌,金属利器反射出刺目的锋芒,刀、枪、弩、盾和人哀嚎的声音撞击在一起,朦胧的光晕照耀着昏红的血。 楚承稷的目光一直盯着殿中那抹昏黄,有人在里面点亮了烛光,映出更清晰的,他父亲的影子。 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出来见他一面的意思。 所谓父子之情,大概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少,他终于收回目光,默默听陈常青大声斥责着祁遇,可笑的是,那语气与其说是斥责,到更像是在哭求。 祁大都督勾起一个温凉的笑容,声音平稳一如往常,即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也清晰可见,如同寂静冬夜里的寒风,而人躲在温暖的火炉边时,是不会记得那风中竟是含冰夹雪的。 “陈大人,本督不是对您说过么?我自忠于陛下啊。” 话音未止,便有黑甲军士从身后袭来,陈常青头颅应声而落,温热的新血喷溅到半空中,又淋淋漓漓洒落在地,没有沾染到面前的青衫文士分毫。 只剩楚承稷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后半句。 “至于陛下是谁……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便能给这天下,呈出一个新的答案。” * 周书禾心中记着事,整夜都睡不着觉,寄月和春叶各自睡了一会儿,轮流陪她熬着,直到寅初时分,派出去盯梢的寺人吴轩蹑手蹑脚地回到椒房殿,把事情的结果告知于她。 太子谋反,皇帝震怒,下令废太子之位,暂押于东宫候审。 吴轩回禀道:“陛下本想把太子殿下囚于监察院诏狱,还是祁掌印求情,才能暂居东宫、等候判决。” 春叶皱眉不解:“去了诏狱的那是犯人,而居于东宫的,即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龙孙,祁掌印这会儿求情,若是陛下心软转念,咱们岂不要功亏一篑?” 周书禾目光落到她身上,摇头笑道:“都多少年了还看祁遇不顺眼啊,要我说你还是得自己想通,不然日后有你不舒心的。” “……” 春叶脖子一梗,硬邦邦地抗议:“娘娘,奴婢就事论事,可不是在找他茬。” 周书禾敷衍地点点头:“行吧,你不是在找茬,你就是蠢,寄月你来解释给她听。” “是。”寄月闷笑,转头看向春叶,“天家父子的事儿由不得旁人插手,靠得越近命数越薄,虽说现今咱们已经输不了了,但没必要的麻烦总要远远避开才是。诏狱一直由监察院负责,也就是祁掌印的地盘,把太子殿下放在自己手底下,出了事谁都说不清楚。” 春叶“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再多言。 事情发展顺利,周书禾心下没什么可担忧的,倒头补了个回笼觉,本想定是要睡它个昏天黑地,谁知尚未及巳时,竟不知被哪个没眼色的东西摇醒了。 起床气正盛,她揉了揉眼睛,见是寄月,咬牙切齿道:“这才几点你就来叫我?要是没个合适的理由,这个月你就别想要赏银了。” 寄月满脸纠结:“娘娘息怒,是小殿下,他听说了稷殿下被废的事,嚷着要去找陛下求情,奴婢们拦是拦住了,但他闹得厉害,实在没法子,奴婢只好请您出山。” “……” 忘了还有这一茬。周书禾无奈,彻底清醒了过来,叫寄月先把岁岁稳住,唤人打水洗漱收拾妥当后,大步走到他的房间里。 寄月和春叶心里门清,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谁去求情谁就同罪,便是岁岁这样的小孩子也难以全身而退,下了狠劲阻止他,在屋内留了两个能干懂事的宫人后,直接把门从外头拴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周书禾进屋的时候,孩子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眼睛也肿得跟小桃子似的。 其实岁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哭过了,自从行宫一事后,他便把自己当成大人一样坚强,这叫周书禾有些失落,却也觉得骄傲。 他想要反过来保护那些愿意保护他的人,恰巧,这人里也包括了楚承稷。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强权 周书禾暗自叹息, 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这孩子当真是哭了好久,眼睛下面的皮肤被泪水打湿, 又慢慢风干,如今摸起来沙沙皱皱的, 一点都不柔嫩。 “阿娘……”他小声道,“让我出去吧,我想求见父皇。” 他坐在床沿上, 双腿因为太短而被吊在半空中,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周书禾和他并排坐着, 两手撑在身侧:“为什么?你想救你的太子哥哥么?” 岁岁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楚承稷知道了你不是陛下的亲子, 他会如何。” 身边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周书禾忍住安抚他的欲望, 继续道:“他是太子,如果没有今日之事,以后就是帝王,任何秘密都有被揭露的可能,任何人也都有可能和你反目成仇,无论如何, 都该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岁岁低着头不回答, 周书禾对他向来耐心,也不催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小小年纪哭得跟公鸭嗓子似的。” 岁岁接过茶盏, 捏在手里没有动, 半晌才用他这幅公鸭嗓子开口道:“所以,阿娘就是为了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去陷害太子哥哥的么?” 这话他废了很大力气,才终于从喉咙深处冒出来,说完之后越发不安,闭着眼睛不敢看她。 周书禾倒也没有生气,饶有兴致道:“是谁跟你这么说的?哪个宫人?你的哪位老师?还是楚承稷自己?总不会是你自己想的吧。” “到底是不是!”他突然大叫起来,哭哑了的喉咙受不住,发出一声像是金属剐蹭般的破音。 秋来黄叶飘落,一瓣离群的枯叶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到窗台上。 沉默片刻后,周书禾收回视线,随手捞了一个凳子坐下来,和岁岁保持着一个平视的距离。 “既然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好,那我现在也不当你是我儿子了,就当你是个和我一样的大人,也不在乎你心灵脆不脆弱、脑子转不转得过来,我把这事儿给你摊开了讲。” 她掰开孩子试图蜷起来的小身子,板正地问:“你可知楚承稷犯的是什么罪?” “是……谋反大罪。” “正是,但他之所以要谋反,是因为陈常青和庄妃给他送去了龙袍,又被监察院发现了,因此,无论他反不反,皇帝都会处置他。” 岁岁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可我听见了阿娘和春叶姑姑说的话,是阿娘您放任了庄娘娘去拿那件龙袍,让太子哥哥出于那样的境地……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 这孩子还挺能观事藏事的。 周书禾有些头疼,叹息道:“既如此,你更当知晓,不讲父子情分要惩罚你太子哥哥的是皇帝,想要用龙袍逼迫他不得不反的是陈常青和庄妃,最后走上这条路的则是他自己。恶意和欲念皆发自本心,他们本来就想要做这些事,我不过是降低他们行事的难度,帮他们理清阻碍而已,你怎么能将这件事的罪责扣在我的身上呢?” “不是!不是要让阿娘担下罪责,我只是……”岁岁惊慌地抽噎一声,小手攥紧身下的床单,“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您、您给庄娘娘他们铲除了作恶的困难,让他们觉得顺应欲念不需要付出代价。”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觉得这不对……” 周书禾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要按照是非善恶而言,这当然是不对的,只不过她本意就是要除掉这些人,放任恶念的滋生则是她行事的手段。 这样小的孩子,居然能够看出来。 “岁岁,这是你自己想的么?” “是……” “告诉阿娘,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老师给我讲三字经的时候,提到过荀子‘性本恶’之说。人天然会产生坏的念头,所以需要教化,给坏的念头添上枷锁,如果不去教化、乃至于主动解开这些枷锁去放任坏事产生的话……这也是恶。” 他手上还在不停抠着床单,好好的布料被汗津津的小手弄得又湿又皱,说话却越来越流畅,看向周书禾的眼神也越来越坚定。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2节 “阿娘,您放任旁人的恶念滋生壮大,这也是在行恶,所以我想要向陛下求情,让他不要罚太子哥哥了,我想挽回这桩恶事。” 周书禾对岁岁的教养向来很看中培养他个人的观念,十分乐于孩子拥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轻信、不盲从。所以,她并不意外两人会有意见相左的一天,甚至此刻,她还在为岁岁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缜密的思想而感到骄傲。 她帮他总结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给恶念生长的土壤?” 岁岁眼睛一亮:“是!阿娘也觉得这是对的么?” 周书禾拉来一把凳子坐下来:“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岁岁,你很聪明,比阿娘想象的还要优秀。” 在孩子越发激动欢乐的情绪下,她抬手刮刮他的小鼻子,微笑道:“但是,我还是不会允许你去找皇帝求情的。” 岁岁一愣:“为什么?” “若要讲道理,是因为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去求情不仅没用,还会被他迁怒;若要讲实话,则是我不允许你去,我就是要让陛下厌弃楚承稷,日后让你当皇帝。” “什么?可是我不想……” 周书禾温柔地打断他:“没有什么不想,你方才说你想要一片恶意无法滋生壮大的土壤,但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孩子的‘想要’都是空谈,即使你长大了也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又有什么资格谈及‘想要’呢?” 不等岁岁回话,她又继续开口:“我是你的母亲,所以即使你我意见相左,我也只是把你困在这里不许你做想做的事而已。但倘若是其他人,陛下——或者换一个其他人做陛下,当你们意见相左,你一个混淆皇室血脉的孩子又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这些你想过么?” “……” “所以无论如何,得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是岁岁现在还是小孩子,力量有限,而我会帮你。” “不……”岁岁五官皱作一团,喃喃道,“阿娘,你这是在诡辩。” 周书禾摇头,她今日的语气一直都很温柔,可越是如此,态度就越是强硬得让人害怕。 “你错了,”她说,“这不是诡辩,这是强权,是我正在对你做的。” “岁岁,你有你的想法,这很好,一定要记住自己的初心,然后努力改变皇宫、朝廷乃至整个大宁,去实现它。” “但是首先,你得有这个力量。” * 太极殿的灯火一夜未熄,临近巳时,皇帝合上卷宗,神色难辨。 “稷儿那里怎么说?” 祁遇立在他身后,恭声道:“稷殿下在东宫思过,愧疚难当,未有任何言语。” 皇帝冷笑:“未有言语便是愧疚了么?我看他是抗旨不遵,不肯把他的同伙们供出来!” 祁遇没有立刻回话,默默从新提拔起来的御前秉笔袁显手中拿过一盅汤药,递到皇帝面前:“陛下息怒,这是鹤娘子用丹药灵水熬制的仙汤,有延年益寿之效,得趁热喝了才是。” 皇帝接过来,犹不解气,斜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向着那逆子,怎么?这太子党装得久了,也想跟陈常青之流一起被关进诏狱不成?” 此番说来严厉,但实际上,无论是配合陈常青行事,还是带兵跟着楚承稷入宫,这些事都是皇帝自己疑心,主动指派祁遇去试探太子的。如此好用的鹰犬,即使是皇帝也不会随意弃了去,这番不过气话罢。 而派他去了之后,祁遇做的一些小动作,皇帝则是全然不知的。 他心里明镜一样,不慌不忙地说了句“陛下息怒”便等着皇帝的后文,果不其然,他纠结片刻,难以启齿似的又开了口。 “你方才说宁家似也参与了太子谋逆一事,此话当真?” 祁遇闻言,面上似有隐忍悲愤:“陛下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一直善待宁家,对庄妃娘娘也爱之重之,他们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连龙袍也敢盗得了,真是愧对您和太后娘娘一片扶持之心。” “太后……”皇帝阖上眼睛,苦笑道,“单凭宁潺一人,如何能盗取龙袍送出宫外而不被发现?这个宫里只有铱誮太后和皇后有权管辖六宫中人,皇后同庄妃向来不睦,她自己膝下又有楚王,万不可能参与此事,便只有朕的母后,可助庄妃行事啊。” 祁遇大惊:“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怎么可能……” “她也姓宁。” “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你去把鹤婕妤叫来,她最近那丹药极好,朕这次病重得愈多亏了她,挑个好日子晋她为嫔位吧。” 这个点朱悬月应当是在丹房里,祁遇领命称是,不到片刻就找到了她。 六年来,朱悬月被祁遇帮扶着,从区区采女一路攀上了婕妤的位置,她亦是勤勤恳恳地给祁遇做事。两人交往颇多,合作很是愉快,按理说关系应当也不错,可不知怎的,每每见着他,朱悬月还是会觉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和同周书禾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完全不同。 这会儿被祁遇抓个正着,朱悬月跟被毒蛇盯住的兔子似的寒毛直竖,生怕自己最近搞砸了什么事儿,要挨他柔声细语的一个大逼斗,直到听说是皇帝找,这才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争执 “鹤娘娘请留步, 还有一事。” 朱悬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祁掌印请讲,妾身自当万死不辞。” 祁遇温声道:“娘娘言重, 是仙丹的事。您之前说陛下近日会气血淤积暴躁易怒,今日奴婢一瞧, 倒似没有这样的症状,陛下心气平静得很,看着是得天庇佑, 万岁平安之态。” 可没谁真的希望皇帝万岁平安。 朱悬月一脑门冷汗,连忙解释:“之前陛下缠绵病榻两月有余, 这几日得养养,不宜再下重药,掌印若是有要事要办……”她确定左右无人, 才小声道,“少则三日多则七日, 妾身便能确保陛下显出‘暴躁易怒’之症。” 祁遇颔首:“劳烦婕妤娘娘了。” 朱悬月连连摇头不敢当:“哪里哪里。”说着便一溜烟逃走了。 祁遇自然不会阻拦。 他今日将宁家的动向告知皇帝,本想趁他情绪激昂不受控的时候,激他去永宁宫找太后犯浑。皇帝自小养在楚怀章母妃端太妃宫里,和太后其实并不亲近,只是他见惯了端太妃对楚怀章的关心爱护,对母亲憧憬得很, 这才表现出为众人称赞的孝心来。 只是这母慈子孝的壳子里空有血脉相连的情分, 却无信任支撑,实在脆弱得可怜。皇帝一朝梦碎口无遮拦,太后又是个口舌笨拙的糊涂人, 话不投机恶言相向, 倘若皇帝愤恨之下先是处置了宁家, 后又怒急攻心旧病复发,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招如今是没法立即奏效,祁遇倒也不着急,他出宫回府,遣了个小厮去徐太医府上问候。 “你把这本医书给徐太医,就说我闲暇时在太医院翻到一个特殊的龟息养生法,入冬前用药龟息,让人睡上七日,身体便会康健些。太后娘娘年岁大了,近日忧思过度,眼看就要往冷天去,得好好给娘娘养养身子才是。” 小厮应声离去,祁遇翻看着监察院送来的文书,一瓣枯蝶般的落叶从窗外飘到他的案前。 秋已至,冬将来。 既然皇帝陛下要晚几日才会有那暴躁易怒、情绪激昂的症状,那么太后娘娘也可以再多休息几天,那些掩盖在血缘亲情下的猜忌和旧日隔阂,延迟些再爆发也无妨。 * 正如祁遇所料,太后身体刚被调养好一点,皇帝就匆匆跑去永宁宫同她对峙,太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突然面对皇帝的质疑,又急又气,和他大吵一架。 等皇帝怒气冲冲回到养心殿,却见到周书禾等在殿外,没好气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周书禾走这一趟,是因为实在受不住岁岁苦苦相求,准备找皇帝求个情,正好这会儿他和太后闹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对这亲缘情义又是抗拒又忍不住渴求,她瞅准这个时机,明里暗里地讲了些父子情分的话。 皇帝左思右想,也是,他不能做太后和先帝那样的父母,做儿子可比做老子难多了,不能太过苛责。 那么抗拒和愤怒就发泄在陈家宁家身上——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连表妹庄妃宁潺也被贬成庄宝林,禁足在钟粹宫;软心肠则留给楚承稷,本是要砍脑袋的谋逆大罪,临到了尚能留下一条命性命。 尚未立冬,宁王的处置便定下来了——革除爵位,发遣至镇北关圈禁。 皇帝左右就两个儿子,如今楚承稷出局,便只剩下了皇后宫里的这一个独苗苗。报信的宫人态度过于谄媚,连坤仁宫里的一众狸奴都受不了,被大白和她的子孙喵喵叫着赶了出去。 等那宫人半是告退半是逃跑着踏出坤仁宫门槛后,周书禾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心情不错,抄起耀武扬威的大白抱在怀里一阵猛撸,一旁的岁岁也有学有样,随手捞了一只不到半岁的小奶猫,撸得猫咪们十分享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周书禾纳闷地看向他:“为娘高兴,是在高兴宫里只剩你这一位皇子,皇帝身子骨也不健朗,和太后娘娘争执过后还病倒了。想到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登基,日子过得顺畅,这才高兴得很,可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想你太子哥哥好好的么?现在他流放圈禁,步了先太子渊殿下的后尘,你又是在高兴些什么?” 岁岁嘿嘿一笑:“阿娘高兴,儿臣就高兴。” 周书禾无语:“哪里学的油嘴滑舌,赶紧的,说实话。” 闻言,他笑眯眯地放下小猫,两手背后,小大人似左右踱步。 “如果那日我去求父皇,他不光不会放过稷哥哥,甚至会觉得他心机深沉蒙骗于我,绝不是一个流放圈禁可以了事的。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缠着我的聪明阿娘去求情,阿娘说话又好听,把父皇骗、不对,把父皇讲服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才保下了稷哥哥。” “儿臣这几日算是想明白了,阿娘说得对,人就得把先机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命还在,圈禁也没有关系,等我以后当了……”他左右看了看,踮起脚尖悄声说——他现在是真的会讲悄悄话了。 “等我以后当了皇帝,想把稷哥哥放出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而且那个时候我都是皇帝了,稷哥哥就不会有机会晓得我的身世,即使晓得了,他也不敢不对我好,因为我是皇帝,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周书禾想了想,蹲下来迁就他的身高:“我觉得不能这么想,即使你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好的。” “为什么?” “你看,阿娘对你父皇好么?” “……” 岁岁几番欲言又止。 “还有宁家、陈家,以及许多你不知道的人,大家都对他不好。皇帝的确是全天下最威武最厉害的,却不见得是最讨人喜欢的,你若是想要旁人对你好,就得先对旁人好,做个好皇帝。” “我要是对旁人好,大家也都会对我好么?” 周书禾摇头:“也不是,即使你是好皇帝,也会有坏人讨厌你,会有好人误会你,但你的目标并不是做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是么?” 岁岁茫然:“那我要做什么?” 周书禾抚摸他的额头:“你要听百官之声,让朝堂政治清明;听万民之愿,让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你自己说的,想要一个周全而不严苛的规则法度,让这天下再滋养不出恶的土壤。” “这很难,但我希望你能做到。” “要是我做不到呢?” “阿娘会帮你,祁掌印也会,还有王大人、范大人、熊大人……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用尽一生,也不过是想要祈得一个愿意做这些事的皇帝,和他们一起做到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有点瘦,但我心虚么,我不心虚,我上班了(虚张声势) 第78章 驾崩 本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到了晚上,却又发生了变故。 “娘娘,稷殿下自戕了。” 听闻这则消息时, 周书禾刚把岁岁哄睡,躺在椒房殿的贵妃榻上养护皮肤, 面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面脂,小巧温腻的白玉轮正在脸上上下滚动,用以紧致肌理。 她猛地坐起来, 玉轮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说什么!?” 春叶回道:“稷殿下明日便要流放出京, 今日却在东宫自戕。陛下本不欲他死,现下正大发雷霆,说要让挑拨他们父子情分的陈、宁之流付出代价。” 这事说来讽刺, 承平年间先后两位太子,名义上都是自戕身亡, 可皇帝想让他死的人,自己并不想死,而皇帝想让他活的人,却也并不想活。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3节 周书禾闭上眼睛,面色几度变化。 楚承稷做出此举,原因并不难猜, 当初他破釜沉舟带兵逼宫, 靠的是一腔孤勇,如今那股气散去了,终日惶惶不知未来何方, 一时想不开决定轻生, 也是常事。 “此事不必瞒着岁岁, 但也不用特地跟他说,明日他醒来知晓此事后,有什么想问想说的,让他来找我。” 春叶点头:“那陛下这边……” 周书禾脑中飞快运转,手上就着寄月打来的水,拿着巾子自己胡乱洗净。 “陛下若要降雷霆之怒,宁家必是受不住的,我怕宁潺被逼急了,向陛下禀明我和祁遇的关系以拖我下水。事关稷殿下,我不方便出面,你先去派人守着钟粹宫,不要让她出去,再让朱悬月去拖住皇帝,然后派吴轩出宫,把这个消息告诉祁遇,他知道该怎么做。” 祁遇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不光是祁遇,就连宁潺也也渐渐品出这些日子里的蹊跷来了。 君臣父子夫妻,都是些白纸黑字写在三纲五常里的连结,若说情分,当然也不会完全没有,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这些情分得要遵循两个最基础的原则。 君父可以给,臣子不能要;君父若是要给,臣子便不能不要。 皇帝给楚承稷继任者之位,却没有赐下国政大权,他自己去要,这是大忌;皇帝给楚承稷苟且性命之恩,他自戕轻生,亦是大忌。 可逝者已矣,说皇帝愤恨也好悲伤也罢,天子之怒,总得有人承担。 眼下,该是宁潺承担了。 夜阑人静,冷清的宫殿被灯笼和龙撵点燃,朱悬月没有成功拦下皇帝,在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他大步跨入钟粹宫。 宁潺被禁足在寝殿,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皇帝来的时候她甚至还在睡觉,听到寺人通传才慌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 她来不及行完礼,便被一股大力踹倒。 皇帝一脚踢开她,从齿缝见挤出一声恶狠狠的“贱人”。 偌大一个皇宫,亭台楼阁都是起的好听吉祥的名字,从来都没有哪个宫殿叫作“冷宫”,只是当哪个妃嫔被皇帝厌弃了,她那好听又吉祥的住处,也便成了冷宫。 秋夜冷风扫开琉璃窗,宁潺突然明白,这里就是冷宫。 皇帝的嘴唇张合着,正说着什么“稷儿”、“死”、“挑拨”、“都是你害了朕的儿子”之类的话,但是宁潺没有听清。各种杂乱的思绪交织在脑中,她想到自己今日未施脂粉,定然老态毕露,所以皇帝才这般厌弃她;又想到皇帝比她还大几岁,他到底是凭什么厌弃她的啊? 钟粹宫的奇珍异宝还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但殿内地龙不再供应新碳烧的热水,殿中宫妃也不再有新贡的锦缎华服。 宁潺爬起来看着他。是了,皇帝这样厌恶她,是因为他觉得她背叛丈夫、挑唆是非,若不是她,楚承稷便不会谋逆,皇帝也不会惩处楚承稷,他的儿子便也不会死。 可真正让太子恐惧自杀的,正是皇帝本人不是么? 宁潺继续往前想。那个让她觉得皇帝命不久矣,得尽快投靠新帝才能保住地位,最后一步步诱得她打起谋逆主意的,是祁遇啊。 那么受益者是谁呢? 无论楚承稷有没有自杀,只要皇帝没有死而太子迈出了逼宫这一步,赢家就只有皇后和楚王了。 对于宁潺来说,祁遇欺骗她蒙蔽她害她至此,甚至最后的得利者还是她过往最憎恶的人之一——一直以来,她最恨的就是周书禾和白仙仙,因为她们夺走了皇帝的爱——可事到如今,很奇怪,她并不觉得愤怒,甚至有种跃跃欲试般的期待感。 既然祁遇帮了周书禾这样大的忙,那他们幼时的青梅竹马之情当然做不得假了。诶呀,看这惊心动魄的深情厚谊,这刻骨相思、柔肠百结,厮混呐、幽会呐、情呐爱啊,可怜的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呢。 真可笑。 宁潺痴迷于这样的笑话。 皇帝的愚蠢和可怜,会让她这三十年的错付,显得稍微没有那么的愚蠢和可怜了。 她痴痴地看着他,胸腔抖动着,一点一点大笑了起来。 “贱人,你笑什么?告诉朕,你在笑什么!?” 皇帝双目赤红,抄起架上的一把宝剑,剑锋“噌”地一声从鞘中被抽出,玉制剑格抵在他虎口处,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有些硌手。 剑曾经是凶器,只是朝代更替、年深日久,凶器慢慢变成了礼器,翡翠宝石点缀其上,又成了深宫宠妃手中的玩物。 然而玩物却也可以重新成为凶器。 皇帝暴怒之下,手中动作又大又急,飞龙衔珠的金玉发冠撞在百宝阁上,他一手扶住散乱的头冠,一手举起宝剑往宁潺刺去。 “娘娘!” 只见剑尖刺破庄宝林的胸口,淡绿衣袍上涔出一点血色,一旁的宫女红药短促地惊呼一声,吓得软倒在地,皇帝挥手让侍从把她架出去,又让所有人退下。 殿中再无旁人,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问道:“宁潺,你究竟在笑什么?” 她没有回话,只是一直笑,笑得浑身发抖,抖动的躯壳带动剑锋搅开伤口,血渍转眼间便沁连成片。 宁潺垂眼看胸前的凶器,剑锋上映射出她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那面庞是轻松愉快的,没有再痴傻地爱着谁,便也不会扭曲地妒忌谁。 “我笑陛下可怜可恨,真是可笑。” 她最后看了皇帝一眼,抬手握住剑刃,把剑尖更深地送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如流水潺潺,从宁潺心口流到皇帝手上,他被烫着似的松开掌心,那剑柄便和剑身一起,直直地杵在了女人胸前。 皇帝余怒未平,又生出股茫茫然的悲意,他毕竟也曾和这个死在剑下的女子有过美好时光,青春年少时,策马少年游,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到底比旁人情分多些。 万般思绪横亘心头,突然觉得喉中一阵抓心挠肝的痒,忍不住低头弯腰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直到趴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痒像是百爪挠心,他咳得舌根腥甜,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皇帝连忙抬手捂住口鼻,腕骨处沾染的猩红蹭到脸上,呕出的血迹又混进了本就鲜血淋漓的手掌之中。 他暗道不好,在咳嗽间隙嘶声高喊:“来人!来人!” 然而喉咙撕破出血,声音喊不出来,就在他绝望之际,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双布靴缓缓走近。 皇帝抬眼一看,是祁遇。 秋夜寂寥,殿外黑漆漆的夜幕中围着一圈橙红色的灯笼,举灯的宫人们矗立在外,屋内这样大的动静,他们都像没听见似的,沉默而凶戾,远远看去,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兽。 祁遇蹲下身子,见皇帝咳得面色通红,口鼻都溢出血来,眼神却中还满布期许庆幸。 “祁遇,咳咳、快叫鹤婕妤来,咳……仙丹,救、救朕。” 他安静地打量了皇帝半晌,奇道:“宁潺居然什么都没跟你讲么?” “你说、咳,什么?” 祁遇闻言了然,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我还怕她会说些不该说的话,给我惹麻烦呢,现在看来,连庄妃……不,就连庄宝林都不想让你做个明白鬼啊。” “你在说什么!区区一个贱奴!咳咳,竟敢——咳咳咳。” 话音隐没在止不住的咳声中。 祁遇也不气恼,反而体贴地揪起皇帝的领口,用衣料抹去他口鼻上的污血,那明黄锦缎染了红,也不过是脏兮兮的暗橙色。 死亡宛如粘稠的黑色漩涡,把皇帝全身的血液拉扯下来,他先只是咳血,后来慢慢的,咳出了破碎内脏似的小肉块。 祁遇站起来,温和地注视着他,看这真龙天子咳出血、呕出肉,最后浑身抽搐着,慢慢停止了呼吸。 他匍匐在身体还未彻底冷却的宁潺身侧。 祁遇抬脚跨过地上污秽,平稳地走出宫殿。 “陛下驾崩了。” 殿外的宫人们这才像活过来了似的,有人跑去敲钟,更多的人,则是望向台阶上的身影。 众人齐声高呼,打破寂寂长夜。 “陛下——驾崩——” 秋高气爽,夜风吹走粘黏在身上的血腥气,祁遇抬头仰望,只见皓月悬空,正是清风朗朗时。 作者有话说: 一章双杀。 第79章 垂帘 宫人们的高声哭嚎传来那会儿, 岁岁被惊醒了一次。 “阿娘,发生什么事了么?” 周书禾握着他的手臂放入被中,淡淡道:“无事, 皇帝驾崩了而已,今日会很累, 先好好休息,到卯时我再叫醒你。” 岁岁脑子还迷糊着,没听清她说什么, 只感觉她语气平静和缓,想来也没什么大事, 便“哦”了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天色将明未明,黑甲卫在祁遇手中, 早早围住了皇城,上朝的官员从寅正起陆续前往皇宫, 却被堵在宫门外,只听得宫廷深处丧钟敲响。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团议论纷纷,一道道隐秘的视线投向周少忱,他抬头望向宫墙,一只离群的大雁正踉跄着掠过深蓝天幕。 宫墙之内,周书禾着一身白色丧服, 带着岁岁踏入太极殿。 被宫妃气死在后宫, 这种死法多少有些不体面,太医院自觉帮皇家遮掩丑事,把皇帝的尸体带回帝寝视殓。 太后身子骨弱, 听闻皇帝崩逝后恸哭惊厥, 被太医施针调养着, 大公主去年就嫁出去了,如今宫里只剩楚王一个龙子凤孙。都到这会儿了,立不立太子、有没有遗诏早已无关紧要,只是流程总要规整地走上一遍。 大行皇帝封棺入殓,后宫诸人殿外跪侯,御街上也跪了乌泱泱一片朝廷大员,等到第一场哭灵叩礼完毕后,司礼监秉笔袁显走出殿外,高声宣读先帝遗诏,着楚王登极,继皇帝之位。 岁岁悄悄看了周书禾一眼。 周书禾小声说:“去吧,阿娘在这里。” 他才听闻楚承稷自戕,红肿眼睛里包的泪水没有作假,这会儿看着,倒真有个为皇帝悲痛的孝子贤孙的模样。 岁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上前两步在皇帝灵前跪下,叩拜道:“儿臣定不负圣恩。” 这是承平二十八年的秋天,当落叶又一次自高树凋零时,皇宫中挂起了白绫。 承平帝崩逝,楚王楚承延作为大行皇帝唯一存活于世的皇子,在服孝七天后,于同年十月月登临帝位。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 周书禾端坐在太极殿正殿的黄色帘幕后,并没有如许多妃嫔以为的那样志得意满,也不像诸位朝臣想象中的那般战战兢兢。 志得意满好说,皇后和太后看着似只一字之隔,实际天差地别,一个是侍候皇帝的女子,一个是皇帝要去侍候的长辈。周书禾年纪轻轻就混成太后,做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得意实乃常事。 至于战战兢兢嘛…… 她转动眼珠,往斜前方望去。 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立在新帝左侧,穿过半透明的帘子,原本青竹似挺拔清朗的身影被扭曲模糊,倒真有些“挟天子令诸侯”的狼虎之相。 文武百官怎么想的且先不管,总归大宁风调雨顺惯了,承平帝在政事上亦堪为一位守成之君,虽然国库里银钱不多,紧紧巴巴倒也够用。更值得一表的是,他这人十分怕死,在京师兵马上投入了大笔银粮,三大禁卫军金鳞卫、羽林卫和黑甲卫,个个都是精兵良将。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4节 如今全都便宜了周书禾他们。 岁岁还是第一次坐在龙椅上参加朝会,却半点不怵,散朝后自己跳下来,掀开黄帘走到周书禾身侧。 “母后,您今日怎么都没说话。” 做了皇帝就得有皇帝的样子,人前人后都要端正,称呼上自然也得更加规矩,阿娘是母后、舅舅是爱卿,这让周书禾这做母亲的有几分落寞,却也只得接受。 她笑了笑:“母后在想事情呢。” 祁遇跟在岁岁身后也走进来,问道:“娘娘所念何事?” 周书禾抬眼看他,眼神柔得像是要拧出水来,一旁的春叶看得头皮发麻,却听她讲的竟是正事。 “大行皇帝停灵已有一旬,昨日探子来报,说赵王未经陛下准许,便已点好人马,准备七日后动身前往京中,为先帝送灵。” 祁遇挑眉:“怎么送?带兵来送么?” 周书禾笑道:“正是,他要带六万兵马来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岁岁也转动着他的小脑筋:“带大军来京,赵王叔这是也想反?” 祁遇颔首:“陛下说得是。” “但是母后和祁掌印看起来都不怎么担心的样子,有对策了么?” 周书禾鼓掌:“吾儿真是聪明极了。” 岁岁被两人一顿猛夸,尾巴都要翘起来,也非常给面子的吹嘘起了周书禾:“我猜,母后会让他六万大军有来无回!” 好不容易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她当然不会把到手的权势拱手相让。 先帝在时,对这些皇兄皇弟们看守得很紧,赵王虽有些才干,却也只敢偷偷练兵,如今这所谓六万大军,至少有五万都是在先帝病重之后,趁着朝政混乱才招募起来的新兵。 那会儿先帝无暇他顾,周祁二人也专注于中央政权更迭,对这些藩王失了警惕。 “倒也不能这么讲,这些藩王本就掀不起什么浪来,咱们的探子得力,消息来得早,尽管让他在眼皮子底下瞎折腾罢,借赵王这事儿‘杀猴儆猴’岂不美哉!” 用过晚膳后,周书禾窝在永宁宫里的贵妃椅上,边说边吃起自己前些时日做好的柿饼,啃得糊了满嘴橙色的果糊糊。 祁遇本来在一旁看奏折,把各类事务按轻重缓急给陛下分清楚,却见太后娘娘这不太雅观的吃相,哭笑不得,放下奏折拿手帕给她擦嘴。 “都几岁了的人了,怎么吃成这样。” 周书禾仰着脸让他擦,也不说话,目光停在他的眉眼间,不知是怎么想的,她忽地探出舌尖,轻轻舔舐起那人停在她唇边的指腹。 指腹被一片软滑湿濡抚触,祁遇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耳根翻起薄红。 这么许多年,他还是难以招架她忽如其来的撩拨。 周书禾见状,唇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度,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儿,得寸进尺地张嘴含住他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缠绕,甜腻腻地撒起娇来。 “小禾快要二十四岁啦,但无论几岁,都比小遇哥哥小一岁呀。” 是了,祁遇活着的时候总是比她大一岁的。 霜序晚秋,北雁南飞,前世已死的今日,是今生长命百岁中微不足道的一天。 方才下朝时,祁遇问她所念何事,她说自己在思考赵王谋反的事,那是在说谎。 其实她在想,今日是他前世死去的那一天啊。 周书禾抬眼看向祁遇,青年人骨骼凌厉,五官却是精致柔和的,浓密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片阴影,让人很想用唇齿覆上去。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唇下的皮肤温热柔软,带着颤意,在吻着他眼角的时候,周书禾心中像是盛满了温暖的泉水,忍不住满足地叹息。 这和……和某个萧瑟的秋日里,被挂在玄武门口悬吊着的尸身是不一样的。 她抬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唇舌从眼角划至耳畔,呼出湿濡的潮气,轻声命令道。 “祁遇,抱我到床上去。” 青年顿了顿,顺从地揽起她的腰背,双臂收紧,把周书禾从椅子上抱到床边。 怀中身躯温暖柔滑,白腻的皮子游蛇般攀附在身上,祁遇嗓音微哑,睫毛轻颤:“小禾,现在是白日。” “白日不行么?” “白日……有违君子之道。” 周书禾不高兴,惩罚似的咬住他的耳垂,含在齿间慢吞吞地研磨着,含混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要贴着你。” “……好。” 床边纱幔被轻轻放下,朦胧的日光映照模糊的人影,欢愉间隙,周书禾隐约听见外头传来春叶的声音,似乎是想要进来送今秋上贡的水果,又被寄月拦在了屋外。 作者有话说: 寄月:大家好,我是娘娘的好帮手,宫人的好榜样! 春叶:气死。 第80章 冬雪 按照大宁礼法, 天子需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方可送灵下葬,赵王先斩后奏,未奏请新帝便擅自出发入京送灵, 也是压准了这个时间。 皇帝年幼,太后年轻, 他觉得自己拿兄弟亲情扯谎,便可以拿捏这孤儿寡母。 “儿子不明白,赵王是当我们四方军是死的不成?” 岭南将军府, 梁广梁将军拿着宫中传来的密报,十分不解。 镇南大将军梁彰冷哼一声:“镇北军被那楚怀章搞得贫弱无能, 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如今虽换了将领,却也不是这么快就能养回来的;远东那块儿倒是兵强马壮, 可大统领邓大将军为人奸猾,无论楚氏王朝谁做皇帝, 都要仰仗他镇守边关,所以他绝不会参与皇位之争;西北军被突阙牵制,断不可轻易回京支援,而我岭南军……” 梁彰一口闷下杯中茶水:“祁都督曾助我等为朱兄平冤,梁家自不能负他,可这件事旁人不知, 赵王亦然。他只知道当初监察院万敏设计陷害朱将军, 我南方将士对阉党深恶痛绝,而如今幼帝登基,朝堂实际为祁都督把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他赵王的助力。” 梁广尴尬的“啊”了一声, 八尺身长在雄壮的父亲座下,跟个小鸡崽子似的。 “可是儿子娶了盈盈啊……她是祁都督的亲妹子,咱们怎么说也不可能跟着赵王去打陛下吧。” 梁彰笑了笑:“正是如此,所以赵王才没有主动拉拢我们,但在他眼中,我等冷眼旁观便是仁至义尽,断不可能入京勤王。” “他猜错了。” 蔚蓝天幕之下是马蹄扬起的阵阵黄沙,岭南军军容整肃,赤红色的军旗随风飘扬,骑兵、步兵、盾甲、长矛,自岭南边关往京城而去。 “梁广!” “属下在。” “大宁边关需大军镇守,为父只能给你五万兵马入京勤王,和城中三万禁军共护皇城,剿灭赵王六万叛军,可有疑虑?” 梁广笑道:“这有何难?” * 承平二十八年,冬。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早,方才立冬,京城的上空便飘起了雪花。 岁岁很喜欢玩雪,但他如今既要跟着内阁里的老师学习,又要跟着祁遇处理政事,忙得失去了玩耍时间。 学业繁重,小孩子精神头也不太好,晚上甚至会躲在被子里,抱着大白偷偷哭。 周书禾发现后心疼得不行,把那几个老大臣叫到永宁宫狠狠敲打了一番,转头又去太极殿把祁遇揪出来,要他别给岁岁那么大压力,不可揠苗助长,反害了孩子身心健康。 祁遇茫然道:“可学子们不都是这样的么?” 他满脸写着理所当然,弄得周书禾都忍不住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让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每天只睡三个半时辰,吃饭玩耍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学文、学武、学理政,你确定这合理么?” 祁遇笃定地点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但是我是白身,幼时不必学政事。所以我也给他适当减轻负担了,诗词歌赋书法作画且先放在一边,经世致用的学问才是当务之急。” 周书禾:“……” “继续减负!”她斩钉截铁,“四个时辰的睡眠不可以再少,每日额外抽出半个时辰我陪他玩,除此之外,每个时辰得休息半盏茶时间换换脑子,再这么学要学傻了都。” 祁遇不甘心:“可我从小就这样学,也不傻啊。” 周书禾瞪他:“我看你傻得很。” 当日午后,岁岁便开始履行周书禾新布置下来的作息计划:出去玩。 把孩子从养心殿带出来的时候,满屋子的大臣都在唉声叹气,为首的范大人左一眼“慈母多败儿”,右一眼“恨铁不成钢”,看得周书禾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逃也似的回到后宫中,带岁岁去迎春园玩。 宫中几个御花园,周书禾最喜欢的就是迎春园。这园子还在建的时候祁遇就带她来过,那架他亲手做成,后来移到了揽芳阁院子里的秋千,在她登上皇后之位时又被移了回来。宫中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后娘娘喜欢的物件,也没有其他人不长眼要跟她抢着用。 如今成了太后,更是没有人胆敢染指她的东西了。 当然,除了岁岁。 孩子欢呼着冲过去,一屁股坐在木板上,也不需要谁帮忙推,自己双脚噌噌后退两步,抬腿便飞了起来。 留他的老母亲一个人忍受祁掌印的唉声叹气。 “够了啊祁遇,”周书禾呲牙道,“你以为自己的眼神比范大人他们收敛些么,孩子学累了玩会儿怎么就不成了,又不是不让他学,劳逸结合才能学得更好!” 祁遇摇头叹息,欲言又止,神色动作和老大臣们的身影渐渐重合。 周书禾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迅速蹲到地上抓了一把雪,站起来就往他衣领里塞。 祁遇一哆嗦,大惊失色:“你——” 周书禾又抬手把剩下的半簇散雪塞进他嘴巴里。 祁遇:“……”不敢再说话。 一旁荡秋千的岁岁见到这一幕笑得差点没坐稳,周书禾连忙去接,却见孩子向前翻滚,拍拍手好生生地爬了起来。 并且往她脸上丢了一个十分不紧凑的雪团。 “……” 那雪团刚接触到周书禾的额头便散开了,老母亲眉发沾着白花花的雪籽,转头看向祁遇,满脸严肃:“要不你还是带他去养心殿继续学习吧,玩什么玩,瞎闹腾!” 这当然只是一时气话,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玩耍机会,总不会说取消就取消了。 只是岁岁听不懂,闻言赶忙抱着她的腿求情,周书禾却记仇得很,面上装作不为所动,私下里偷偷攒了几个雪球,一个往孩子脑门上叮,另一个瞅准了在旁边偷乐的青年。 到后来三人都兴致勃勃打起雪仗来,热腾腾的体温融冰化雪,分不清哪是雪水哪是汗水。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5节 风过高树,雪花玉沫儿似的纷纷扬扬,飘落在树下人的肩上。 玩闹小半个时辰后,周书禾提醒一大一小回去热水沐浴以免着凉,换身衣服再去养心殿。自己也泡了会儿汤,舒舒服服的回到烧了地龙的永宁宫,窝在塌上案前翻看这几日的奏折。 其中有一则引起了她的注意。 “北地大寒……” 这两年气候比往常都要冷些,今年更是从夏末起就凉了下来,京城如此,北地甚之。 如此,便要备一些寒灾的物资,诸如柴碳棉粮等送去赈灾。 周书禾拿拇指上下摩挲着折子,直觉不止于此,定是还有哪处不好,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却见春叶匆匆入殿。 “娘娘,军中急报,北狄兴兵十五万越境突袭,边外失守,陛下和诸位大人在养心殿议事,请您共商此事。” 周书禾愕然。 在前世,北狄入境是十年后的事。 承平三十七年,宁王楚承稷继位,又一年,新帝身死,镇北王楚怀章在北狄支持下登临大位,改年号建承。登基后,建承帝割让北方九城,后又五州、三省。 但准确来说,彼时北狄并未进犯大宁国境,那些土地和子民都是楚怀章大手一挥赐予给他们的,可狄人是喂不饱的畜生,给他城池,他们还要吃下州省,给他州省,他们便开始垂涎整个天下。 昏君奸臣,民不聊生。 而今生,北狄提前十年袭击大宁,原因其实也不难猜。 北境大寒,北狄在大宁以北,男女牲畜都不堪忍受极寒,前世有慷慨的镇北王殿下送来御寒的棉衣,他们不需要消耗兵力抢掠,便可继续休养生息,以期未来直接占领大宁整片国土。 可如今,楚怀章尸骨无存,狄人也已经足足三年没有收到来自大宁的“朝贡”,天寒地冻物资紧缺,手里还有屯了十余年的兵甲武器,就像狼群在饿得眼睛发绿、而爪牙已经足够锋利的时候——他们开始计划捕杀猛虎。 更何况,大宁北边的猛虎早被楚怀章从内部腐坏。 这是北狄进犯最好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祁遇:鸡娃中,勿扰。 周书禾:义务教育阶段不许补课! 第81章 勤王 好在情况并没有周书禾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养心殿议事, 她从兵部尚书范大人口中,得知了北狄国内如今的局势。 前世横扫北境的北狄王赫连息,现在还是一个备受打压的王子, 而当权者赫连徒没有什么雄才伟略,越境突袭后干的尽是烧杀抢掠的事。美酒美人狂欢一场, 同过往大多游猎蛮族一样,等到春暖花开,自会回到他们的草原去。 周书禾指尖轻点扶手:“范大人的意思是, 哀家和陛下无需过多理会,只需命镇北军退守关内, 任由我边境百姓受欺辱杀伐,如此五个月后便可无忧,是么?” 岁岁端坐上座, 闻言有些着急:“母后,朕以为……” 周书禾抬手打断他的话, 目光凝在兵部尚书身上:“范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被点中的老大臣满头大汗,偷偷看了一眼祁遇,年轻权宦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态度。 范大人深吸一口气,躬身拱手道:“太后娘娘, 倘若今日不是在养心殿, 微臣不是您钦点的议政大臣,不知晓赵王欲以给先帝送灵为由率大军入京,那么微臣会告诉您, ‘不是’。” “但眼下情况不同, 反贼赵王携六万大军虎视眈眈, 而京城三万禁军虽可守住他的兵马,却守不住百姓的安心,倘若连天子脚下都有战事僵持不下,陛下颜面何在!大宁尊严何在!” 他话音落地,内阁首辅王大人也上前一步:“微臣赞同范大人之见,四方军士中只有梁将军那五万兵马可供调遣,攘外必先安内,梁将军必须入京勤王,以保京师无忧。” 周书禾闭上眼睛。 攘外必先安内、攘外必先安内,她讨厌这句话。 前世南方百越族暴|乱,京中大臣们说攘外必先安内,后来北方狄人残害百姓,他们还说攘外必先安内,一直安内一直安内,最后安到楚怀章的建承年间,上下内外被狄人一锅端了去。 如今他们还是在说这样的话。 这些跪在养心殿内嚷嚷着“微臣附议”的老家伙,都是周书禾精挑细选的忠臣,这些人有才干也有资历,镇得住大宁朝堂,自有一番为臣之道。臣子们总觉得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却不记得,每一个“大”都是由无数个“小”组成的,今日弃了这个明日便可弃了那个,弃到最后,总有弃无可弃的那日。 “陛下!”她抬高声量呵住一室嘈杂,转头看向一直未发一言的岁岁,等到大臣们陆续缄口,沉默的目光停在天子身上时,周书禾才缓缓沉声开口。 “陛下以为如何。” 岁岁双手放在膝盖上握紧,小小的身子坐在高大的龙椅里,显得有些滑稽。 但御座之下,没有人胆敢觉得滑稽。 “朕以为……”他抬眼直视下方众臣,稚子童声,却出奇的平稳,“朕以为,朕是诸位的陛下,是京城的陛下,却也是大宁北境,那些正在被屠戮欺凌的百姓的陛下。” “若真要放任蛮夷残害百姓,才要问那句‘朕的颜面何在!大宁尊严何在!’”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地面尚未积雪,树梢却已裹起银装。殿内众臣面面相觑、无人回应,惹得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小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向这一殿上上下下十来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司礼监掌印从阴影中走出来,嗓音低柔,似含着笑意:“既如此,王大人拟旨吧。” 半个时辰后,一道由内阁首辅代笔的密旨,被司礼监派人送出宫外,转交给监察院提司谭湘,又指派十余人快马加鞭,把新帝的旨意,传达给潜伏在京城百里外、正在等候赵王入瓮的岭南军。 蛮夷入侵,北方军情刻不容缓,梁广闻讯立刻调转马头,整装待发。 大军出发前,他最后回望一眼,在目眺所不能相及的百里之外,那里是京城。 他希望京城安宁。 * 赵王大军行至京城附近时,天气十分不好。 长风不止、阴云避日,他命军旗手打旗语,让六万军士在京郊扎营。 赵王想做皇帝,却也没想着一步登天,虽然他那个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但楚承延那会儿已经是他唯一剩下的儿子了,得位之正令人难以下手。而朝中虽有几个偏向赵王的世家,但老皇帝死得太快,他们来不及多布置些什么,如今小皇帝已经登基上位,作皇叔的就算带兵前来,也不好直接逼侄儿让位。 得先弄个摄政王叔当当,过几年再让他的好侄儿禅让皇位。 带兵离开藩地时,赵王急着集结兵马,想着绝不能让楚承延把皇位坐稳,脑门一拍胡诌了个为先帝送灵的由头,行至半路,又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好。 若按照流程,藩王入京只能带三百护卫,放在城中半点波澜都兴不起,若是来硬的,又违背了他“得位要正”的初衷,在师出无名的情况下,即使侥幸占领了皇城,也很快会有其他的兄弟叔侄欲要参和一脚。 正抓耳挠腮中,幕僚给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诛祁遇,清君侧。 先太|祖皇帝圣明,规定朝中若是有奸佞当道,各地藩王均可领兵入京、勤王锄奸,以保楚氏皇朝万古长春*。 可实际上,大宁皇朝近两百年,后面的九代皇帝,没有哪一位会希望兄弟叔侄们以此为由入京“勤王”,一代又一代,他们都在极力降低这条规定的存在感。 如此,祖宗规矩无人胆敢违背删改,却也无人敢于挑战当今权威,久而久之,便被封存在了历史尘灰之中。 而现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不满七岁的稚龄小儿,皇后出身小门小户没什么可怕的,太皇太后更是病重在床。内是孤儿寡母,外是朝政动荡,皇权把持在声名狼藉的阉党手中,赵王扒开压箱底的天地祖宗条例,发觉此时正是“勤王”的好时机。 京城在望,赵王身着轻甲骑在宝马之上,眯起眼睛,大口呼吸这久违的、属于中央权力的气息。 古今多少龙子凤孙,都只能困在宗室的名头下,悠闲且无望地承受着一代不如一代的诅咒,等待头顶爵位层层消减,而赵王——只有他,能够抬头挺胸,直往龙椅而去。 他耐不住心中豪情,驱马奔袭,扬鞭大喝道:“诛祁遇,清君侧。” 城外铁蹄踏雪,万马齐奔,赵王麾下众将士威声震天。 “诛祁遇,清君侧——” * 京城已经许多天没有放晴了。 阴沉的云、湿冷的风、时断时续的小雪,像是蒙在人心中的重重阴霾。 周书禾坐在梳妆台前闭目养神,忽的头皮一痛,睁开眼睛就看见寄月眼神游离,做贼似的把梳子上被扯下来的一小簇头发藏在身后。 “……” 周书禾默然:“别藏了,我都看到了。” 寄月心虚道歉:“娘娘恕罪,是奴婢走神。” 周书禾摇摇头,没有怪她。 大概是因为曾经和许多秃了头的行商老板做过生意,从前世开始,周书禾便十分珍重自己这一头秀发,唯恐它们飘零残落。今生更是从年少起便爱之护之,长长的秀发被养得乌黑油亮,就连孕期都没有损伤丝毫,以往寄月要是扯断这些发丝,她定是要扣下她一整日的点心才好。 但是今日…… 周书禾自己用手指梳了一下,掌心中留下几缕秀发,仿佛正和她嘴角两侧对称长出的两颗小红痘一起,挑战着她着急上火之下,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 冬季白天来得晚,天刚亮,祁遇就踏进了永宁宫,见她憋着气的模样,颇觉几分忍俊不禁,笑道:“没事的小禾,人每日都要掉旧发又长新发,本是自然之道,不必挂心,还有你这两颗红豆。” 他伸出手指,虚点他的面颊:“像是盛唐女子点的花钿,艳若桃李、雍容美丽。” 祁遇这样说是瞅准了周书禾就吃这一套,管他浮夸奉承还是真心实意,每次她听到好听的,就能开开心心,不会再觉得焦急难过了。 但今日不是的。 周书禾转头看他,眼中残留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惶然,她勉强勾起嘴角,又太重了似的,被压了下去。 祁遇心中揪紧,忙走到她身边,还不等问句“怎么了”,便见周书禾侧开眼,微微抬高音量道:“寄月,你们几个先下去吧,我有事要同祁掌印单独商议。” 寄月最是懂她眼色,低头应是,离开前特地关紧了屋门,待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周书禾再绷不住惊惶,一把搂紧他的腰。 “外面怎么说?” “什么?” “外面怎么看待赵王说的话……”她咬紧牙关,把自己的脸闷在他的衣襟里,“大臣、百姓、皇城内外的每一个人,他们怎么看待…杀你的言论。” 祁遇笑着揉了柔周书禾的脑袋,又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发顶蹭来蹭去,让本就没梳好的头发显得更乱了。 “别担心。”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和缓,带着如往常般的笑意:“赵王杀不了我。” 作者有话说: *化用电视剧《朱元璋》中胡军饰演的朱元璋台词。 第82章 风暴 周书禾点点头, 耳朵贴在那人胸口,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稍稍抚平紧张,让她能够冷静思考。 赵王的算盘打得皇宫里都能听到响, 他欲以诛奸臣的名义让新帝杀祁遇,是再清楚不过的阳谋。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6节 反正祁遇为官的名声糟得不能再糟, 文武百官一半盼着他迟早死,另一半盼着他早点死,话茬递到嘴边, 哪有不接的道理,多的是蠢人要上书奏请陛下斩奸除佞。 但是……哪怕刨除一切情感因素, 龙椅上的那个人也不可以这样做。 对于赵王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皇帝依他之言向司礼监举起屠刀。反正无论是谁,什么性别什么身份, 手握大权便不可能束手就擒,到那时, 皇权分化两败俱伤,若是司礼监输了,他赵王入京勤王大功一件,捞个摄政王之位理所应当;若是小皇帝被反将一军死在奴婢的手下,那更是妙哉,国不可一日无君, 六万大军入京诛杀叛贼, 顺便迎英勇的赵王殿下登基为帝。 朝廷大员们也不都是傻的,再厌恶祁遇,脑子总不能丢, 稍长心眼就能看出赵王的小九九。只是他这番言论煽动力极强——声名狼藉的权宦、年幼无知的幼帝、锄奸勤王的皇叔, 就跟戏台上角儿们的妆面似的, 黑白红蓝脸、是非善恶人,一目了然。 当初就是这些百官中的“聪明人”,或推波助澜、或冷眼旁观,任由这个权宦名声尽毁,如今百姓群情激奋、赵王师出有名,他们自己则被架在高处,进退不得。 但真正困于风暴中心,只有祁遇一人。 * 暴风眼向来都是最平静的。 这几日祁遇该吃吃该睡睡,读书赏雪烹茶授学一个不落,先帝送灵的仪式也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商议送灵事务时,礼部尚书熊大人暗搓搓看了他好几眼,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 “现在的青年人啊,心态就是好,稳重哈哈!好!这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老头子不行咯。” 祁遇拱手道:“大人言重了。” 说罢熊大人又意欲攀谈些修身养性的话题,祁遇这会儿虽然不算忙,却也有年轻人不爱听老前辈啰嗦的臭毛病,一时头疼得很。他耐下性子寒暄客气了几句,边聊边强行往殿外走,好不容易把熊大人送到先帝灵前,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往永宁宫走,去看周书禾怎么还没出来。 这日是大行皇帝停灵的最后一日,虽然赵王大军已至,但一国皇帝的出灵大典绝不可废。自辰时起,京中七品以上文武百官陆续入宫哭灵,从灵柩前跪到大殿外,浩浩荡荡,干嚎声震天动地,一直传到后宫里来。 永宁宫内只有周祁二人,本是极宁静的氛围,远远传来的哭丧声便显得格外刺耳,周书禾又抱着祁遇蹭了蹭,心中不安稍稍散去。 “到时辰了么?” “是,你是太后,送灵大典需由你带领诸位太妃一同出席。” “那我叫寄月回来给我梳头。” “不必。”祁遇放开她,温声笑道,“我来给你梳。” 祁遇确实是会梳头的,虽说第一次给她弄的时候胡乱折腾一通,扯掉了她不少头发,最后把那朝天髻搞成一顶不伦不类的丑东西,气得周书禾连着三日不理人,祁遇哄了三日,连带着春叶也整整三日兴高采烈、笑不离口。 好在人只要勤勉好学,无论什么巧技都能学会,祁遇闲来无事在自己的脑袋上钻研,加上一双本就灵巧的手,终于在第四日重新获得她的认可。 温热的手掌抚过头皮耳后,许是因为撸多了大白的缘故,他给她梳头的时候,总是给周书禾一种被当成猫儿撸的微妙感受,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两个人影,突然开口唤他。 “祁遇。” “嗯?” “你想好应对赵王的法子了么?” “差不多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祁遇垂眸,把她脑后两缕小辫编成一簇,“那就下次再说。” 周书禾的问题问得含混,他便也答得含混,但其实二人都很清楚,这个“下一次”说的是什么意思。 作为站在幼帝身边、居于权力中心的,臭名昭著的宦官,祁遇实在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靶子。 今日赵王可以用清君侧的理由来谋求皇位,明日,便也能有其他不满于皇帝政令的王侯将相或世家大族,以同样的理由驳斥中央下达的旨意。 谋逆者不敢斥责皇帝,为臣者不愿斥责皇帝,但他们敢于、愿意、甚至可以说是跃跃欲试地,想要攻击站皇帝身边的人。 祁遇就是这个人。 如果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他,或许还能被百姓拥护爱戴,做一个直臣、纯臣,留下扶持幼帝君臣相得的美名,但他是一个宦官,为宦者手握大权,便是原罪。 所以即使这次赵王落败,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他放权或者身死。 虽然对于绝大多数曾经触及过权力中心的人而言,放权就等同于身死,但祁遇是她周书禾的人,大宁以孝治天下,身为太后,即使左右不了前朝波澜,却多的是法子保住一个宫人的性命。 “我不想再有下一次。”周书禾说。 祁遇的动作停了下来,从铜镜里看着她:“小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周书禾当然知道。 甘罗以十二稚龄拜为秦国上卿,已经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神童了,而岁岁到春节才满七周岁,就算按虚算也只有八岁而已,他再聪颖总越不过甘罗去。 她分明还需要祁遇坐在这个位置上,隔在岁岁和那些有能力、有雄心、即忠君爱国又体恤百姓——并且各有各的私心的臣子们中间,让年幼的陛下得以不受裹挟安全长大,成为这个天下所需要的明君。 但是…… 她抬眼,在镜中和他直视,又重复了一遍:“可我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周书禾身在宫廷,重重宫墙困住了她却也护住了她,她不曾切身感受过旁人对祁遇的唾骂,可那些从宫外送来的密报,白纸黑字,忠诚地记载下千夫所指。 他说赵王杀不死他,她信,但赵王激起的百姓之言,却可诛心。 屠刀来自于放在心头上的人们,那是他想要保护的大宁子民。 祁遇认真听完她说的话,抿唇笑了笑,簪好她头上最后一支簪子,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好。” 还没等周书禾松口气,他又话锋一转:“但是陛下还太小了,我若要放权,他得先出师,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朝中事务交给他。” 周书禾点头:“那是自然。” “所以,”祁遇挑眉笑道,“若要尽早出师,陛下的功课便得再加一些才是。” 周书禾:“……” “我就是怕他学傻了,”她纠结道,“小孩子每日对着些之乎者也,实在是泯灭人性。” “你放心。有骑射课,我还特地给他请了羽林卫的刘副统领做武学师傅,不是整日背书习字的学法。” 话都给他说死了,周书禾不得不退后一步:“好吧,但岁岁是很懂事的孩子,之前你们那样操练他他都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从来没有叫过苦,如果他实在受不住,说想要出去玩,你得通知我,由我来定夺。” 话说完她犹不甘心,又泄愤似的,一把抓住祁遇的手臂咬了一口。 她这一口咬得很轻,却不单单是在咬,尖尖的虎牙磨来磨去,小舌恶作剧般地舔了舔,眼角眉梢尽是媚色。 祁遇恼她这会儿还要撩拨,面上努力保持平淡,矜持地点点头:“既如此……” “朕才没有偷偷哭。”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 伴随着寄月的劝阻声,岁岁推开屋门,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们面前。 “朕也不会想玩,朕还可以学更多,只要他们——那些人,不要再乱骂人了。” 他怎么来了!? 周书禾头皮一炸,连忙放开祁遇站起来,又是慌张又是恼怒,虚张声势随便找了个人斥道:“寄月!你怎么当的差!” 话音未落她便揉了揉太阳穴,这有什么好问的,过去岁岁是她屋里的皇子,作为大宫女,寄月可以拦住他,可如今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没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就是不知道他刚才看见了没有…… 岁岁回头望向寄月:“寄月姑姑,你先出去吧。” 周书禾趁机偷偷对祁遇使眼色,谁知他面不改色油盐不进,半点心虚都没有的模样,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弄得人恼火至极。 等岁岁转过头来,祁遇也没收到她的眼色,周书禾连忙假咳两声,遮掩道:“先帝出灵大典的时候还未到呢,陛下是等急了么?先回去吧,母后随后就来。” 岁岁朝她乖乖点头,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仰头看向站在周书禾身后的人:“祁掌印,这就是您说的‘真假参半’么?” 祁遇颔首:“正是。” 周书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头雾水:“你俩打什么哑谜?” 岁岁面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不太说得出口,只能求助似的看向祁遇。 祁遇笑道:“没什么,就是有大臣给陛下联名上书,列出我的十大罪状,陛下很生气,觉得他们栽赃陷害、造谣生事,我拿过来看了看,告诉陛下这些罪状有真有假。” “比方他们说我欲为祸朝纲,这是假,说我权势滔天,这是真;说我家财万贯,这是假,说我受贿揽财,这是真;还有人说我荒淫好色,”祁遇微微皱起眉头,不高兴旁人这样污蔑他,“小禾,这是假的。” “但是,有人说你我效仿秦太后赵姬和嫪毐,关系不清不楚,这事儿便是半真半假了。” “我告诉陛下,真相是我对你心向往之,十三年来,一直如此。” “如今陛下也晓得了。” * 十三年前,湖祥县湿热的夏风抚过树梢,鱼儿用尾巴打出水花,祁遇跟在嫡母祁夫人身后,看着她指向的,那个正在河边玩耍的姑娘。 “昨日知县周夫人来我府上,替她家五女相中了你,我倒是乐意,咱们县毕竟就这周家有些门第,日后两家也能帮扶着。只是你小小年纪就有功名在身,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当真进士及第,自有京中豪族抓你做那榜下贵婿,端看你自己怎么想。” 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正是抽条的时候,竹竿子似瘦伶伶的一条,宽大的衣袖被她用绳子绑在背后,“嗖”的一下,便手脚利落地爬上了岸边树顶。 祁遇自小端庄持重,见那姑娘这幅做派,忍不住轻颦眉头。 挂在头顶的太阳灿烂明艳,树上结的红果儿映得人面红彤彤,那姑娘冲着自己的伙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扰得他得眯起眼睛,才能不被阳光刺伤。 不矜持、不端雅,行事作风半分官家小姐的样子也无。 不过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祁遇又看了一会儿,艰难地收回粘在那姑娘身上的目光,状似无意道:“婚姻本应听从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此事母亲为儿子定下便可。” 反正……他偷偷的想。反正姨娘要他听嫡母的话,而祁夫人话里话外,都想要他娶这个姑娘。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有不知名的果儿被人从树梢枝头打落,于是那红艳艳的果子、酸甜甜的果香,还有一位笑意朗朗的姑娘,就这样撞进他十几年如一日的美梦里。 日月星辰、朝朝暮暮,真快啊,一晃十三年。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议事 大宁礼制对官员相对宽和, 国孝哭灵半时辰一哭,哭上一炷香便能休息片刻,喝喝水清清嗓子, 不至于行个出灵大典,次日朝上就病倒一片。 这会儿外头的干嚎消停了, 屋里静悄悄的,北风吹落树梢积雪,落在地上, 发出轻微的“扑簌”声。 被爱慕之人温柔告白,周书禾理应很感动, 但周书禾目瞪口呆。 “这是可以说的么?当着孩子的面这是可以说的么?” 祁遇点点头,神色自若:“应当可以,陛下也这么觉得的, 是么。” 被点到的岁岁咽了口唾沫:“或许……”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7节 “……” 既然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问题,周书禾也没什么意见, 只是心里一直悬着的事莫名其妙落了地,反倒生出几分狐疑来。 “你们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岁岁眼神漂移,周书禾正要多问,却见祁遇挡在了他面前,表情格外诚挚:“怎么会呢小禾?我们怎么会瞒着你呢?” 周书禾默然片刻,抬手想要扒开这个面皮厚的, 好去逼问那个面皮薄的, 谁知手下的身子看似单薄,真要扒拉起来居然半分也推不动。 她哼哧哼哧废了老大劲儿,无事发生。 “好哇!”周书禾恼羞成怒, “士别三炷香当刮目相待, 你俩都长本事了, 合起伙来欺负我是吧!” 岁岁经不起激,涨红脸些就要叛变,祁遇及时拉住他,后退半步,毫不心虚地转移话题。 “时辰差不多到了,还请陛下和娘娘前往灵前主理大典。” 这样天大的喜事当然不能错过,周书禾望向窗外,天色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冲他冷哼一声,抬头挺胸大步走了出去。 “对了,”她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着落在身后的孩子,“喜事要丧办,陛下,别傻乐呵了,记得露点儿悲色。” “……哦。”岁岁肃然。 * 大行皇帝出灵,朝臣们哭得却不太尽心。 朝议大夫周少忱斜着眼睛,瞄到前排的刑部侍郎从袖中拿出一小片切得细细的辣椒圈,偷偷往眼睛上抹了抹。 “——先帝啊!” 嗯,这下他哭得稍稍真诚了些。 周少忱收回目光,自己也开始酝酿感情。 六万大军围在城墙之外,城中戒严,百姓关门闭户,做臣子的心中本就焦躁不安,这一酝酿,周少忱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因为有城墙的优势,守城远比攻城容易,需得三倍、五倍乃至十倍十五倍的兵力才可能被攻破,如今京中有三万军士,理应不惧六万攻城军,可皇城之战又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在一坐城池的攻守之战中,最重要的并不是这城墙内外的打杀,而是在于时间。 守军有一城之力作为后备,有粮商储备的米面,有河流井水、有房屋医馆,还有百姓亲朋,他们无需瞻前顾后,只管守住这座城。 守城在于“守”,守得越久,越能等到援军。 而攻城军不同,他们需要后勤源源不断运送粮草,需要住在简陋的帐篷营地里,需要围困、需要熬,熬到城中弹尽粮绝,不战而胜。 攻城在于“熬”,熬得越久,越能攻下城池。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和耐心的对决,可这一次,守城的是皇城,要守住的便不仅仅是这一座城池。 大宁内部生乱,四方虎视眈眈,如今除了在北境同狄人的战事以外,西北突厥、远东夷族、岭南百越蛮族也都跃跃欲试,若京城开战陷入僵局,他国难免趁机生事。 皇城或许有时间守,四方百姓却只有一条命,人命经不起煎熬。 他们等不起。 “诶!想什么呢。” 胳膊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周少忱一惊,把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眼往身侧看去,是安鸣。 他眉头皱得死紧:“安大人,这是先帝出灵大典,你休要失仪!” 安鸣摇摇头,闷笑一声:“周大人您打这儿发呆呢,不也挺失仪的?反正陛下和娘娘都不在乎,用不着那么死板,就问你这一脸愁容是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不就赵王那些事。”周少忱默认了他的说辞,视线移向宫墙外,“今晨太阳还未升起,城下就打了起来,虽说只是小打小闹,两方兵士伤亡不过十余人,却终究是两兵相接,若传出去,边境怕是会不稳。” 安鸣笑道:“是啊,赵王那里应该也收到了边境的消息,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要么登帝要么身死,今日攻城不为攻城,而是在逼迫宫里那几位尽快做出决断。” 周少忱默然片刻,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憋住话头:“你说,陛下会做出什么决断。” 安鸣挑眉问:“敢问周大人怎么看?” 周少忱想了想,认真地说:“赵王为谋权位不顾大宁百姓安危,对外敌进犯之忧视而不见,不是好人,不堪为伍。” 安鸣颔首:“也就是说,周大人也不赞同赵王殿下说的‘清君侧诛祁遇’之举咯。嗯,周大人果然仁善。” 这些日子,朝中关于祁遇和周书禾的风言渐起,周少忱本就心中烦闷,虽然旁人只是说说,没几个当真,可他是个知晓内情的,越不情愿想,越是从心里就默认了真。安鸣此话一讲,他就跟被咬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引来周围几个臣子不赞同的目光。 周少忱尴尬地低下头跪坐回原位,梗着脖子小声斥道:“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放任奸佞挟幼主令天下,无论是王侯还是阉竖都与我无关,我只看谁死谁活对大宁子民更有利。” 安鸣垂下眼帘,淡笑道:“是啊。” 午时过后,先帝的灵柩从皇宫被移到了殡宫,周书禾回到永宁宫,换下一身累赘的朝服,叫寄月把她私藏的鲜肉酥端上来。 国丧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但反正又没人发现,偷吃点肉算不得什么。 拿到鲜肉酥,她招呼寄月:“要不要一起吃?” 寄月叹息一声,满目愁容:“娘娘怎么还吃得下。” 周书禾闷头咬了一口酥,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含混道:“有什么吃不下的。” 寄月小声说:“赵王大军压城,要杀祁掌印,娘娘就不担心么?” “担心,但我有自知之明。” 她放下咬了一半的鲜肉酥,颦眉道:“我这人是有些小聪明,但政事、军事、他国外务……这些事我都一窍不通,既然不懂行,没法提出好的建议,看着还容易自己气自己,不如干脆不管。” “我能做的就只有管好自己,然后相信祁遇,等他想出应对的法子。” 殿中地龙弥散热意,把人烧得又暖又懒,周书禾强压下心头不安,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 “寄月,帮我卸妆散发吧,咱们去做屉梅花酥,秋天那会儿他还念叨呢,正好这几日梅花也到时候了。” * 而祁遇想出的应对赵王的法子,不能说好不好,只能说幸好周书禾不晓得,不然定是要被他气死。 自从赵王入京,养心殿几位议事大臣商议的都是如何稳住他,如何避免两军开战,如何防止他国进犯。 这是为守成之道。 而祁遇的法子比这些都要简单直接。 ——斩叛贼、杀赵王。 只要赵王死了,这群八成以上都是由新兵组成的叛军,便会立刻土崩瓦解,叛乱如果能迅速平息,就和没有叛乱是一样的,四海诸国亦不敢妄动。 这话说来简单,逻辑上也没有漏洞,只是若谈起实行,难免会让人觉得说这话的人狂妄自大、狗屁不通。 六万军士,就算都是些虾兵蟹将,人挤人聚在一起,也要足足五十亩地才能装得下,想杀掉被这么多人护在中军的赵王,无异于痴人说梦。 太极殿侧殿,几位议政大臣都被赐了座,只一人垂手立在殿中,环顾诸臣,缓缓开口。 “我麾下有一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配备特制的弓|弩可于百丈之内取人首级。” 皇帝年幼,太后为表与赵王对抗的决心,在出灵大典上同众臣高呼“犯我者死”,将此事交给了全天下最不可能与赵王谈和之人。 ——监察院都督祁遇同赵王不死不休,大宁皇帝同所有意欲谋反者不死不休。 皇家立场之强硬,如定海神针般安魂定魄,稳住了文武百官躁动的心神。而其信重内宦之举给诸臣带来的隐忧,则是由这个内宦本人,用最谦逊的姿态和最激进的手段,将其暂且盖下。 内阁首辅王大人眉头紧锁:“弓|弩手……的确可作为杀招,只是赵王身在中军,越过数万将士直取他首级,难于上青天。” “却是如此,”兵部尚书范大人点头:“还需有人带兵冲破赵军阵型,露出其空门。” “正是。” “是得有一人。” “得是一武将。” 其他几位大臣也一一附和,眼神大力抡向右侧的禁军总统领洪将军,洪将军受到四面八方的瞩目,头皮一阵发麻,颤巍巍道:“下官老迈……” “老迈啊。” “呵呵,这样的理由倒是不新鲜。” “啧,养兵千日,用兵无时。” 在各种或失望了然或轻蔑愤恨的目光下,洪将军坐立不安,恼羞之下实在受不住,猛然起身,破罐破摔地开了口。 “是是是,老迈云云只是托词,我一大老粗和你们这些文臣掰扯不清,反正就是,咱们搁这儿说人家六万大军是虾兵蟹将,呵!也不瞅瞅咱们禁军!” “你什么意思?禁军怎么不好了?”范大人不满。 他是兵部尚书,主管军队车马、甲械之政,因为先承平帝格外怕死的缘故,兵部每年在京城三大禁军里拨款最多,意图铸就一支大宁一等一的强军。 洪将军冷哼:“是,说是甲胄最全俸禄最多的精兵良将,可那金吾卫,多花些银子就能进,还有羽林军,不都是被各位大人们塞进来镀金的纨绔子么?也就黑甲卫强一点,监察院直属,名声不好听,有钱有权的但凡有别的法子都不乐意进,总算便宜了些身手好的普通士兵,勤操苦练挤破头好歹能争上一争。” “人家的杂兵是庄稼汉出身,再愚钝好歹能有一身力气,咱们那群公子哥呢?要什么没什么。光靠着器械守城还好说,真要冲出去,一个个屎滚尿流哭爹喊娘,将军士兵一起送命!”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音落地,殿内陡然陷入寂静。 炉边碳火燃烧着热意,人们心中却隐隐发凉。 居于首座的王大人神色几番变化,半晌后咬牙道:“我长子王传武以武入仕,可堪一战。” 洪将军沉默片刻,弯腰坐下,语气稍微和缓:“如果只是送命,我老命一条也没什么可金贵的。但即使是送了这性命,也没法彻底扰乱赵军阵型斩下贼首,又损兵折将,如果导致本来稳稳的守城之战落入劣势,又该怎么办?” 这……众臣陷入沉思。 而从洪将军起身起,便退到屋内阴影处的祁遇,正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打量着这群大宁的肱股之臣。 挺有意思的。他默默地想。 这位王大人是王皇后的父亲,出自簪缨世家,自小便教育自家子女竭诚尽节,如今亦可把自己的爱子,送去上一场几无归途的厮杀,这般瞧着,不愧是被周书禾选中的忠臣良将。 可是方才洪将军所讥刺的,“被各位大人们塞进来镀金的纨绔子”中,亦有他王家子孙的一份。 有些人啊,大难临头时可全一分忠勇无私,太平年岁里却免不了些小动作,更令人唏嘘的是,那泼天大难,竟正是出自于他们平日里私心的侵蚀。 人非圣贤,浊世凡尘皆有龌龊,他们都不是坏人,却会被私利诱出不那么高洁的一面。 如何激发他们的好,又怎样压制他们的坏,这些事都是小皇帝日后要慢慢学会的。 而他…… 祁遇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不若让我一试。” 洪将军不屑:“你?” 大殿之中,七八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那唯一站立的人影,等祁遇说完后面的话。 “赵王向他的兵士们承诺过,取我项上头颅者可得赏金百两,若我这百两黄金随军出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从军时日短、服从性低,又穷苦出身的庄稼汉,如何能守住自己的贪欲?若他们要争相取我性命,又如何能够各司其职、护卫中军呢?”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8节 “待到那时,敌阵便可不攻自破。” 他环视四周,等议事大臣们缓缓想通。 “诸位大人以为,遇可否一试。” 既然没有精兵良将,不若送上一块诱饵,以乱众人心智。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众臣面面相觑,半晌无语,最先回神的依旧是王大人,他抬头看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祁大人高义。” * 事情商量好之后,祁遇先回司礼监换上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袍,又去养心殿告别陛下。 这会儿约是未时,岁岁正姿态别扭地趴在桌案上写老师们布置的作业,见祁遇来,他连忙端坐回高椅上,抬头挺胸,做出一副标准的写字姿势,生怕被教训一通。 以前嘛,他虽然也很尊敬祁掌印,但本质而言,他俩毕竟是主仆关系,敬重有之而威吓不足,如今发现祁掌印居然还是他后爹,岁岁倒不是说不能接受,就是觉得还挺吓人的。 感觉不听话会被阿娘吼,不,祁掌印本人也会吼他。 果不其然,某人行过礼后就开始训人了。 “陛下,读书写字都有其姿势,为君者需行端坐正,姿态不对不仅不雅观,对您的骨骼和眼睛也有害处。” 岁岁心中哀嚎,面上尚端着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低咳一声,正色道:“是是是,祁掌印说得是。” “……” 他认错认得快,祁遇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读书上的事,又让岁岁把他之前掰开揉碎讲过的朝中重臣、世家大族、豪绅富商等势力好好背诵了一遍。 谁执守忠诚却优柔寡断易酿出大错,谁本性奸猾却才干出众可堪一用,谁道貌岸然,但若是能装一辈子亦是良臣……七岁的孩子其实还无法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和局面,但先记下来,以后总有用处。 “还有……”青年犹豫片刻,伸出手捏捏他的面颊,指下的皮肤滑不留手,孩子被他捏得痒,眼睛笑成了一弯成月牙,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真龙天子的脸,上手逗弄当真是千般无理万般万分放肆,拖出去砍了也不为过。 祁遇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乳名:“岁岁。” “诶——” “你不要总是怕你娘吼你,她就是看着凶一点,其实是非常疼爱你的。” “我知道的呀。” “那就好,以后如果她不开心,你要陪着她,说点好听的话,哄哄她抱抱她,她看到你就会慢慢高兴起来了,知道么?” “知道啦,”岁岁拖长音应声称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暗自偷笑,“祁掌印好熟练啊。” 祁遇也笑:“经验之谈。” 陆续下了整个月的雪渐渐停了下来,好像只是又一次短暂的间歇,也或许是真的就快要放晴。 太阳照例躲在层叠的灰云之后,没有阳光,却有覆盖整座城池的皑皑雪地,映出一片青天白日。 祁遇离宫之后,岁岁又背了一会儿书,突然想起,今早寄月姑姑来养心殿送了一盒鲜肉酥,说是阿娘昨晚偷偷做的,让他在讲学休息的时候拿出来和祁掌印分着吃,悄悄的,不许给旁的老师们知道。 他方才忘记分给他了。 岁岁跳下龙椅,叫大宫女晚枫把那盒点心拿出来,打开食盒,一、二、三……六块酥,分成一人一半的两份。 酥点金黄,隐隐散出肉香,岁岁被馋得不行,忙扒出自己的那三块拿在手上。 先到先吃,剩下一份等祁掌印回来便是。 他笑眯眯地想。 作者有话说: 祁遇:这里是浑身插满flag的小哥哥一枚呀~ 第84章 校场 结果周书禾还是没能做成那份梅花酥。 她坐在梳妆台前, 手中拿着刚从发髻中抽出来的簪子,面色沉凝。 这是一支金身镶玉首的华美发簪,簪头在灿灿金丝中间衔着一块白玉, 那玉通体油润,透白中泛着点青, 分明是华贵的品相,却雕刻着一朵不登大雅之堂的栀子花。 周书禾用拇指抚上簪美玉,脑中思绪万千。 这簪中玉眼熟得紧, 正是用那块年少时祁遇送给她、又在狱中被她还回去的玉佩改造而成的。 他在这会儿将其送还,欢喜之余, 总觉得不太妙。 心中不安加剧,周书禾唤来寄月:“你去找养心殿的人打听一下,这诸位爱卿到底商议出了个什么法子。” 寄月应声离去, 周书禾打开窗户,窗外正有宫人在扫雪, 草编扫帚摩擦在雪面上,发出好听的“簌簌”声。一阵冰冷的空气传来,习惯了殿内温度的皮肤被冻起一片鸡皮疙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寄月回到永宁宫,周书禾起身相迎。 “娘娘,奴婢打听来了, 是祁掌印欲以身为饵, 诱赵军露出空门,以弓|弩斩敌首。” “……” 周书禾手中金簪滑落,碰撞地面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却像是在脑子里轰鸣似的, 击得她头脑发昏, 连忙扶住一旁的多宝阁稳住身形,却不巧打掉了一只花瓶,瓶身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碎,只瓶中红梅滚落在地。 寄月忙上前两步扶住她,担忧道:“娘娘小心。” “他现在在哪里?” “奴婢不知,宫人说掌印离宫有半个多时辰了。” 书禾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眶已经充血泛红,声音也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她推开寄月,沉声道:“备马,我要亲自出宫拦他。” 寄月闻言一愣:“您是后妃,怎么能够出宫呢?” “不,我是太后。”她缓缓直起身子,眼神阴沉得吓人,“我若要做什么,无人能够阻拦。” 寒风裹挟细雪自窗外席卷而入,寄月咽了口唾沫,没再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开,却见春叶正牵着两匹红鬃马立在殿外。 她目光穿过寄月,直直投向方踏步而出的周书禾。 当朝太后半眯着眼睛,神色不善,像极了许多年前,宜和宫那场大火初醒后,她面对自己时的样子。 春叶心中叹息,俯身行礼:“娘娘万安。” 周书禾目光中满是不耐烦,抬眼示意其他宫人围住她,打算直接夺下那匹红马。 但这次,春叶已经不会再怕她了。 “祁掌印说他不是故意瞒着您的,只是倘若您不知道,他心中能少许多纠结苦恼,反正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他自己愿意去,但是不想由您来允诺。” 周书禾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春叶避开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这事儿是谭湘说漏了嘴漏给奴婢的,正好奴婢也不想您知晓,就应了祁掌印的请求,把它瞒了下来,只是今日想来想去,又觉得瞒着没有意义。” 她不想周书禾知晓,是怕她感情用事不许祁遇出城冒险,以至延误战机;而祁遇不想周书禾知晓……春叶想,他是怕她不敢感情用事,忍痛应允下来,那么倘若最后他死了,作为这个做出决定的人,周书禾会被自己的冷静凌迟。 一字一句,万箭穿心。 周书禾瞬间便懂了她的未尽之言,她急促的呼吸着,话语中带着隐约的哭腔:“春叶!你到底什么意思!!!” 红鬃马打了个响鼻,呼出一圈白茫茫的水汽,春叶牵着马儿,沉默地走到她面前。 “娘娘,奴婢知道,祁掌印是最了解您的人,既然他觉得您会允诺,您就一定会允诺,而不会像奴婢担心的那样,为情爱而置大宁江山于不顾,对吧。” 她又在用言语给她下套,就像八年前祁遇教她的那样。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目光含冰夹雪,把水光都冻结在了眼眶中。 “把马交给我,其他的我不想听。” “所以……”春叶闭上眼,缓缓松开手中缰绳,“掌印此时应该在京西校场点兵,如果您想,就去见他吧,我陪您一起去。” 雪已经停了,马儿疾驰时掠过的寒风中,却仿佛犹裹着尖锐的碎冰,像是刀割斧凿般,刺得人止不住地掉眼泪。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长鞭破空,烈马嘶鸣,周书禾死死咬住颊内软肉,口中泛起阵阵铁锈味。 区区文弱书生,半点功夫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带兵披甲上阵,妄图做个身先士卒战死沙场的英烈!? 傻子,傻子,傻子。 她快要恨死他了。 * 京西校场。 地面上混杂着黄沙和十几日的积雪,在兵马踩踏下,变成一片脏污泥泞。 城门上的守军已经换成了羽林卫,这次出城迎敌的是禁军中真正的精兵黑甲卫,本就是祁遇带了五年的嫡系,甭管这个上官会不会武,面子总是要给足的,众将士威声震天,士气不错。 锸血祭军后,祁遇下了点将台,带着王大人派来给他做护卫的爱子王传武,到军中各部走了一趟,细细过问了甲胄器械,等到清点确认无误,他翻身上马,准备出城。 出发前他左右看了看,微颦眉心:“谭湘跑哪儿去了?。” 王传武也纳闷:“末将方才点兵时还见着他在呢,一转眼就不见了。” 谭湘……谭湘被人逮住了。 或者说,勇猛无敌的监察院提司谭大人,在危急关头,救下了一位险些冒犯到太后娘娘的小兵。 然后被她逮住了。 谭湘是个练家子,无论比武单挑还是一群人打架斗殴,他都是顶顶的好手,说句武艺高强毫不为过,只是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又要护卫在以身为饵诱敌深入的祁都督身旁……怕当然是不怕的!祁都督都说了,他谭湘勇猛无敌不知畏惧为何物!怕什么啊!他才不怕! 就是吧,嗯!有点紧张而已,出发前去个茅房先。 等他一脸舒爽,边系裤带边走出茅房时,却见到两个不该出现在校场的身影。 “春叶!?还有娘、娘娘,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瞪大眼睛,赶紧转过身子整理仪容,以免冒犯了贵人。 “娘?”负责守卫校场的黑甲卫闻言有些纳闷,左右打量着谭湘和周书禾二人,狐疑道,“谭提司,这是你娘?” “……” 谭湘要被这个不长眼的气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狠狠敲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这是太……” “咳咳!谭湘!”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59节 周书禾大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还没等他再说出什么暴露身份的蠢话,她立刻把这个蠢货扯到身后,转头看向那小兵时,又换上了一副亲切嘴脸。 “没错,我就是他娘,现在我可以进你们校场了吧。” “?!!!” 半刻前,周书禾策马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京西校场,听见校场内军鼓喧天,想是尚未出兵,她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险些摔下马去。 春叶扶住了她。 到这会儿周书禾才反应过来,方才春叶居然一直跟在身后,而这一路上总有几个面熟的人,着百姓打扮,时不时掠过她的身侧。 那是春叶提前布置好的护卫,她知道她会冲动、会离宫,会脑子一片空白连侍卫都不带就自己跑出去,所以她都帮她准备好了。 周书禾抬手抓住她搀扶着自己小臂,神色复杂:“抱歉。” 春叶错愕:“娘娘为什么要道歉?” “我刚才对你语气很差。” “那是因为娘娘听说了祁掌印的事,很生气很着急。” “要生气我也应该对着赵王生气,顶多再气他祁遇是个蠢货,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不该吼你。” 春叶眨眨眼:“没关系,娘娘已经很温柔了,别宫的娘娘要是生气了,还会往做奴婢的头上砸花瓶呢。” “不能这么想,”周书禾摇头,“春叶,你和寄月都是一样的,我不能这样对自己的姐妹。” 她说完便牵着马儿走到校场外的马厩中拴马,独留春叶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然后守在门口的小兵制止了她。 “军营重地,闲人勿入!” 周书禾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阻碍,她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自称是奉太后之命前来慰问军士的宫女,拿令牌交给兵士看,那人居然冷哼一声。 “呵,骗子,休得瞒我!” 周书禾满头问号,还不等她解释,只见那士兵又道:“宫里的人都打算交出都督以平赵王之乱了,哪里还会慰问?” 鉴定完这个女骗子,他犹不满意,冲着周书禾大吐苦水,什么祁都督殚精竭虑却不为小皇帝和太后信任,拳拳忠心被弃之若履,如今还要以迎战为由送他去死,谗言败君子啊都督,冷箭射忠臣啊都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啊都督,都督死不瞑目啊都督! “……” 周书禾气不打一处来:“谁死了啊你说谁死了啊,你这人会不会讲话啊!叫你上峰来,这黑甲卫你别干了,回家说书吧你。” 那兵士当然不听她的,两人你来我往吵了半天,碰巧看到刚从茅房里出来的谭湘,突然化敌为友,齐心协力给谭湘认了个娘。 谭湘:…… 等他边敷衍门卫边把周书禾和春叶带进校场,终于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道:“娘娘,您不会真想认我做儿子吧。” 周书禾快被监察院里这一茬又一茬的蠢货搞疯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计较祁遇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任谁天天和谭湘之流待在一起都会变蠢,她不怪他。 “不聊了,”她疲惫地摆摆手,“就告诉我祁遇在哪里吧,我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出自《屈原列传》 要么明天写一个长长长章然后正文完结,要么后天正文完结嘿嘿~ 你们有啥想看的番外么?我暂定了一个小禾小遇的后日谈,一个千年后的人怎么评价历史人物小禾小遇的知乎体or论坛体,还有一个长公主和祁叔叔谋逆成功的if线中,小禾小遇的女儿,穿越到正文世界线的无责任番外。 其实我还想过一个第六十七章小禾要是真死了,然后小遇(已黑化)和岁岁(已黑化)的if线,但又觉得太魔鬼了,针锋相对反目成仇恨勾心斗角相互插刀……请大家自行脑补,我就不写了。 第85章 输赢 在尊贵的太后娘娘面前, 谭湘展示了自己的勇猛无畏。 既然是祁都督要他瞒着的事,即使娘娘亲自找上门来,威逼利诱严刑拷打, 他谭湘也是绝不会告诉她的! 周书禾:“……” 方才在门口和那小兵争论了一番,周书禾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 实在不想再多和谭湘打交道,点点头没说什么,拉着还想据理力争的春叶退到一边, 不多做强求,自己找人去了。 等谭湘七绕八绕, 确定周书禾没有偷偷尾随之后,光明正大地回到祁遇身边,却发现他家都督居然不见了。 “祁都督呢?”他挠挠头, 问道。 王传武正在和他的爱马你侬我侬,见谭湘回来, 随口“哦”了一声:“刚才有个自称是你娘的女子,找祁都督问你在军中的表现,都督可能不太擅长应对下官的父母吧,表现得有点怂,被拉到帐中谈话去了。” 谭湘花容失色:“娘、娘娘她自个儿找到都督了?” 王传武点点头,冲他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容:“对了谭哥, 你爹是做什么的啊, 给你找了好年轻貌美的一个娘。” 谭湘:“……”不愿再提。 另一边,谭湘他娘、不对,周书禾……周书禾面无表情, 拉着祁遇的手腕钻进一旁的营帐。 “小禾, ”祁遇心里打鼓似的, 暗自斟酌着她的脸色,主动道歉,“对不起小禾,我错了。” 周书禾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初闻他谋划时泼天的急怒,被这一路上三两个神人打断,等终于见到他,气是气不起来了,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面前的青年如修竹般笔挺,所谓风骨大抵如此,他其实很瘦,却撑得住这一身冷硬的黑甲,也撑得起她的喜怒哀乐。 周书禾连眼皮也不抬,压抑着情绪淡淡道:“错哪儿了。” 祁遇低咳一声掩饰心虚,一条条地数落自己:“哪里都错了,我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身犯险,不该偷偷摸摸,更不该伙同旁人欺瞒你。” “既然你知道错了,现在该怎么做?” 祁遇的手腕还被她抓在手心里,他沉默片刻,慢慢把手抽回来,周书禾用了蛮力想要抓紧,但其实当他真正想要挣脱的时候,她是抓不住他的。 “对不起小禾。”他柔声重复道。 这人的歉意做得不得假,可固执却更甚。 周书禾咬紧牙关,伸手想把他垂在两侧的手掌拉起来,但那个平日里温柔的、顺从的、从来都以她为优先的人……他是一块顽石,顽石是拉扯不动的。 他爱她的时候如此,要离开她的时候亦然。 周书禾低着头和他的手较劲,声音绷得紧紧的:“你什么意思?” 祁遇见她用力到手指发白,心中升起不忍,只好松开力气许她拉起自己的手,看着她紧紧扣住那一根根手指,那两个人十指相扣连接起来,眼神执拗,像是一把燃不尽的火。 她说:“不许你走。” 祁遇摇摇头:“对不起小禾,大军就要出发了,等我回来好么?” 他的手心是温暖的,目光亦温柔如水,吐出来的话却令人心中升起无边恶念,周书禾眼角发红,嗓子被烈火焚烧似的沙哑:“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他离开她就不好。 祁遇试图跟她讲道理,从北方狄人入境到赵王谋逆兴兵,还有四方诸国、百姓生民,又说他是大宁的臣子该当为大宁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还拉来岁岁增添砝码,说陛下亦不忍百姓遭到欺凌,小禾你自己不也一样么? “不一样,”周书禾咬牙切齿,“我说我想百姓过得好,是要在我自己、你、岁岁和我的父母兄姐过得都好的前提下,我们活着,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不被人欺凌,那样我才会去想要别人也活着、也吃饱穿暖、也不为人所欺。百姓是别人,我愿意对他们好一点,但你是我的。” “你就必须得好。” 外头传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马儿的嘶鸣,距离定好的出征之时只剩一刻,祁遇很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就像被卡住似的,千言万语淹没在校场的风沙之下。 谭湘牵着一匹黑马停在账外,黄色的帐面透出他的身形:“祁都督,要出发了。” 祁遇匆忙应声,转头看向周书禾,视线停在她的头发上,突然开口道:“你怎么没有带我那个簪子?不喜欢么,我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好看的。” 周书禾冷笑一声,硬邦邦地说:“那是你当初用来同我订婚的玉佩,是信物,而不是……” 不是遗物。 这个词她说不出口,祁遇却会过意来,低笑一声,拿起同她十指相扣的手放在唇边,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别担心,我会长命百岁的。” * 天空突然放了晴,冬日的阳光是温凉的,照在人身上几乎察觉不到暖意,好在光辉灿灿,总能驱散阴霾。 祁遇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好很多,出城的时候嘴里甚至还哼着歌儿,王传武瞧了他好几眼,偷摸摸问谭湘:“都督他平日里就这么喜气洋洋一人么?” 谭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混道:“可能吧。” 护卫们在一旁讲小话,祁遇都听在耳朵里,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半点都不介意。 就是很高兴。 他曾经同春叶说,他不想让周书禾知道出城诱敌之计,因为他自己愿意去,但是不想由她来允诺。 春叶问他,掌印的意思是不是不想让娘娘做恶人,不然倘若他不能平安归来,娘娘会很自责。 当时祁遇没有回答,春叶以为他默认了,于是对他的态度也和气了许多。 但其实不是的,或者说……不只如此。 一直以来,祁遇都在抗拒自己对周书禾的情感中不那么无私部分,他不许自己索求、讨要,甚至是刻意的,在用一种无法被她感知到的方式,精细地讨好着她。 就比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岁岁。 那孩子到来的那日血光弥漫,憎恨宛如一场滔天的巨焰焚烧他的心肺,可是其他人——寄月、春叶乃至周书禾自己,在岁岁降生之后,仿佛就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恨意。 祁遇无法理解。 “所有阿娘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啊。”周书禾是这样回答的。 随后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唯恐什么东西会破碎的眼神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祁遇,你阿娘也一定是很爱你的,她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表达。 那时,他维持着眼中的笑意,温和地告诉她,是的,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邹姨娘会在他生病的时候唤他遇儿,会在死去前最后的一刻,绝望又爱怜地叫他快逃。他可以从种种迹象中寻觅到生母对他爱的遗迹,但是排除这些理智的分析,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爱着孩子时,怀抱里的温度。 姨娘很爱莹莹,祁夫人很爱远儿,周夫人很爱小禾,小禾也很爱岁岁。 很讨厌。 祁遇装成和所有人一样,对此感到理所当然的样子,把自己内心所有晦暗的、怯懦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渴求藏起来,藏到就连春叶这种一直对他有敌意的人,也下意识默认了他的无私。 不是这样的,他说不想让周书禾允诺,就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不想而已。 他愿意为了黎明百姓以身犯险,这是他的为人之道,而倘若周书禾同样把这些放在他的安危之前,好吧,那也没有什么不对,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他只是不想被清清楚楚地摆在天平两端——然后输掉。 是,他以为他会输。 重生后哀家和竹马掌印he了 第60节 祁遇发现,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赢过。 他生来就是庶子,越是听话懂事会读书,越会让父亲觉得他像那位远走京城的祁徽之,父亲一面勉励他向学,一面对他警惕怀疑,仿佛认定了他会成为那样一个冷漠自私的白眼狼。 而嫡母祁夫人严厉冷肃,不可能像对亲子祁远那样疼爱他,姨娘心中更是有万千顾虑,更何况她很快又有了莹莹,一个可以让她尽情去宠爱的孩子。 即使后来认识了周书禾,他也没有赢过什么。 父母生恩养恩仁至义尽,夫妻情深缘浅天命如此,既然求而不得,便不再强求。 可是方才,他好像赢了。 半时辰前,甫一发现周书禾找到校场来,祁遇就偷偷派人去通知了周少忱。 太后要出宫,旁人自是不敢阻拦,可她这样贸然跑来京西校场,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看见了,呆得越久越容易传出不好听的话,祁遇这会儿分身乏术,实在顾不上,就只剩周少忱这个亲哥哥有能耐说服她,好把人安安稳稳地送回宫里。 但是周少忱也没能说服她,谁都不行。 周书禾头发散乱、眼角通红,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在兄长怀里拼命挣扎着,用力到额角青筋直冒,眼泪打湿没来得及卸干净的妆容。就是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失态痛哭起来的样子,和任何一个伤心的姑娘都是一样的,显得狼狈又可怜。 “我不许你去!听到没有祁遇,我不许!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伤害他们的又不是你。老皇帝手下四方军队积贫积弱,倘若没有你,岭南早就乱了!还有楚怀章那厮沽名钓誉只求自己享乐,现在赵王更是不把老百姓当人,本来就是他们的错,退一万步也是我和岁岁的责任,我当了太后,自然要为这片土地负责,你呢!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去送死!??” 距离出发的时刻越来越近,谭湘催了他三次,周书禾表情也越发惊慌,她先是张牙舞爪地斥骂他,后来又哭,到最后都哭累了,怏怏地被周少忱禁锢在怀里。 “求你了……祁遇,别去好不好,我求求你。” 祁遇一直都没有说话,垂手立在帐中,偶尔回应谭湘要他等一下,却对周书禾的——斥骂也好哭泣也罢,甚至哀求,通通一言不发。 他看她伤心难过,觉得很心疼,却又有一股难以自制的快乐,枉顾他意志地在四肢百骸里雀跃着,周书禾越难过,越舍不得他,越爱他……他就越高兴。 祁遇无视周少忱阴沉得要吃人的表情,尽力遏制住自己嘴角的笑容,附身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 “小禾,我刚才说错了,我不光会长命百岁,还要和你白头偕老。” “我是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奔他而来 城墙以外, 积雪被兵马踩踏化水,泥泞和鲜血给皑皑大地染上了一片污浊。 赵王和一众幕僚稳坐中军,远远看着两军交锋处, 心中颇有几分古怪。 “为什么,”他不解道, “周太后能猜到本王做的局,这倒是不难理解,满朝文武毕竟不是吃干饭的, 然而就算他们识破了本王的计谋,欲把这阉贼送到本王刀下, 让本王失去进军京城的托词,可是他——” 赵王抬手指向城下,五千黑甲卫在赵王六万大军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赵军已经杀红了眼,如同千万只饥饿的凶兽, 扑向岌岌可危的禁军。 “他姓祁的,又为什么甘当鱼肉,行至刀俎之下?” “这……”众幕僚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提议以“诛祁遇、清君侧”为由入京的青衫男子,率先回应了赵王的疑问。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眉心挤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脸色越发凝重,“王爷,今日不能继续攻城了。” “可若他们就是要让我等生疑, 不敢妄动, 又该当如何?” “确是如此, 在下以为,宫里那位是在效仿空城之计,欲使我军疑有埋伏,遂引而不发,等到狄人之乱平息,便可得援军。” “本就不该妄动,这里可是皇城,没人敢拿皇城赌一折空城计!” 众幕僚议论纷纷,赵王神色亦几度变化。 “也罢,以稳为先,“他长叹一声,收回目光,高声道,“军旗手!下令撤军!” 然而恐怕为时已晚 城墙之上,有女子手持重弩,利刃直指赵王脆弱的脖颈。 还差一点点。 王席筠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鹰。 她曾是京城中最耀眼的名门贵女,虽是文官家的姑娘,却和幼弟王传武一样,从小热衷舞刀弄枪。父亲宠爱她,许她满京城里的闹腾,于是人人都能绘声绘色地提起王家那个精于箭术的女娃,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被人记住的,她有天赋、又肯努力,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成了连武将们都为之瞠目的天才。 母亲笑她,日后是不是要做樊梨花,那会儿她还真以为能有那样的“日后”,可转眼间,红墙深宫囚金钗,皇帝要王家女为后,她便只能弃了弓马,仓皇为人妇。 好在二十三年之后,她又获得了自由。 出宫这五年来,她以蒙面示人,除了帮周书禾掌管新月楼的经营事务之外,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重拾武艺上。 苦练一年,王惜筠很快恢复了手感,箭无虚发穿杨贯虱,可长久坐在高台的人,早就没了强健的体魄,她的臂力甚至拉不动区区半石之弓。 祁遇对她说:“您若还是喜欢射术,那便试试弩吧。” 她笑着应声说好,心中却放下了年久不散的少时豪情,把它当成了杀兔猎鸟的消闲玩乐。 没想到还能有真正用上的这一天。 只剩一点了。她双手稳稳地放在弩机之上,静静地想着。只要祁遇走到他们事先定好的阵点之上,赵军狂乱,中军被迫露出空门—— 是的,只剩一点点了。 祁遇咬紧牙关,抬手执盾,挡住三个赵兵由上至下劈来的斩刀,手臂被震得发麻,肩上深可见骨的刀伤亦涌出鲜血,染得黑甲透亮。 坐下的马匹被人砍断了腿,人随马翻跌落在地,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泥泞,护卫在侧的谭湘被箭矢射中腰腹,行动短暂地偏移片刻,便有三个人冲破防线,来到了他的身前。 好吧,打不过。 祁遇迅速认清形势,丢下右手中的短刀,双手持盾护住要害处,一边等待救援,一边利落地翻身退后,翻滚压迫大腿上被流箭射中的创口,他先前就折断了箭杆,可剩下的箭头还是更深地陷进了皮肉之内。 武学功夫短时间内确实学不出个所以然,但论起逃跑的技巧,他还是能钻研出一套不错的章程来的。 祁遇侧身避开横劈而来的又一刀,尽力忽略身体各处创口发出的警告,十分乐观地想。 眼前面目狰狞的赵兵突然顿住,长刀从他心口当胸穿过,王传武抽出刀,从应声倒地的尸体身后急走至祁遇面前,转身拔刀相护。 若是从高处往下看,浩荡的赵军如同见了血的蚂蟥,层层叠叠地围困在黑甲卫的圈外,意图绞杀这几乎是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人淹没在杀红眼的敌军嘶喊声中时,感受到的压迫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 好在阵点已至。 穿云一箭划破天际,或许是因为血脉相亲,满身血迹的王传武下意识抬头望城墙上望去,只见高墙之上,一蒙面女子似是冲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也或许是他的错觉。 王传武愣神片刻,赵军举刀几乎要砍到他面前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侧头避过,险些被削去了一只耳朵。 “能不能专心啊!”谭湘叫嚷道。 箭尖直取敌首,远处赵王刚下定决心撤军回营,甚至还没来得及调马转身,便被王席筠一弩击中。 视野调转倒下时,赵王还在做着龙袍加身的美梦,身侧护卫幕僚们纷纷惊呼出声,那青衫幕僚被四溅的血花染红了袍子,瞪大眼睛,迅速反应过来。 “诸位莫要喧哗!事已至此,我等不若破釜沉舟,攻入京中再从长计议。” 他们是赵王近臣,若赵军溃败便必死无疑,只有瞒着军士们,一鼓作气攻入皇城,日后再找个王子继承皇位,才是唯一的存活之道。 青衫幕僚下马接住赵王尸身,脑子里迅速筛选着合适的王子,却听那喧哗声竟从中军传至更远的地方。 “怎么回事!”他怒呵道。 知晓此事的人当然不会回答他,因为传声的是一批藏在赵军之中的细作。 早在两三年前,刘贵就领祁遇之命,在大宁各军中安插好了几批探子,本只做传讯使用,今日又派上了新的用场。 “赵王已死,投降不杀!” “叛贼已除,大赦天下!” “打什么打啊,都没人给发军饷了。” “回家种地去吧弟兄们,王爷人都没了,咱打这儿攻打禁军,要是被降罪可就完了,还好陛下刚登基,听说转年便要大赦天下呢。” “俺们也都是被强征过来的啊,凭啥子给他赵王拼命啊,谁还不是个大宁老百姓来着?” “军爷!俺投降。” “俺也是俺也是,俺们都是被强行征来的,莫办法啊。” “还有俺!” 主公身死,士气低迷,舆论之威就像是在清水里滴下一点浊墨,众军士喧哗、惊惧、然后丢盔弃甲。 青衫幕僚茫然失措,眼见兵败如山倒,大抵如此。 * 这是承平年间的最后一个冬季。 在此之后的新年,大宁第十一位皇帝楚承延将更换年号为昭光,开辟大宁史上历时最久的昭光盛世。五十年间,昭光帝大力扶持工商业,开辟通往西亚及欧洲大陆的航道,奠基了华夏随后几百年的世界霸主地位。 历史如漫漫长河,每一个身在截点中的人,都很难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大局的转折处。 即使两世为人,又贵为万万人之上,周书禾同样不晓得这一日对大宁,乃至整个华夏历史进程的意义。 她只知道连日的阴云终于消散,将露未露的太阳终于不再吝啬光芒,赵王身死赵军投降,而她终于可以下令打开城门,翻身上马,然后奔他而来。 这是一切的终结。 祁遇脱力瘫倒在湿泞的地面上,冰凉的雪水和温热的新血相互交织,太阳直愣愣地挂在苍穹之上,那远方而来的姑娘,头上戴着一根熠熠生辉的金玉簪子,扰得他得眯起眼睛,才能不被阳光刺伤。 他想,虽然能惹得她为他哭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周书禾这个人嘛,还是得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 不对,她每个样子都是最好看的。 作者有话说: * 《观徐州李司空猎》张祜 哈哈哈哈最后瞎扯一通,虽扯但爽,问就是架空世界,华夏没有那段屈辱的近代史,一直世界霸主可牛了。 正文完结啦啦啦,休息几天,番外周末再写嘿嘿,然后大概十二月或者一月份开下篇文,各位宝子有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预收哇!是奇幻! 文名:我始乱终弃了美强惨魔君 文案:【正文第三人称】 【美强惨呆恋爱脑x没心没肺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