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晨光拥抱你》 楔子。两年 那是一个艳阳当空的盛夏午后。 蝉声唧唧,绿树蓝天,砖红操场,色彩鲜艳,在午后炎炎阳光里格外明媚。 顾安顏和秦蕴并肩坐在礼堂外的阶梯上,看着远处篮球场上跃动的身影。 「安顏,你看。」秦蕴伸出手,指着球场上一个男生,「看见了吗?就是他。」 顾安顏抬眼,「你喜欢的人吗?」 「嗯。」秦蕴眼角弯弯,提起喜欢的人时,眼底都是亮的,「他叫时礼,是我的国中同学。」 「国中同学啊……」顾安顏看着球场上,传球给时礼的人,有些恍惚,「那你喜欢他很久了。」 「也就……两年多?」秦蕴算了算,「但我觉得这场暗恋应该快走到终点了。」 「嗯?」 「我觉得他好像也喜欢我。」秦蕴笑瞇瞇地说:「他前几天问我生日那天要不要一起出去。」 「是吗?」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秦蕴转过头,看向顾安顏,只见她仍然望着球场,偏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安顏?」她拍拍她的肩膀。 顾安顏一愣,才回过神来,歉然道:「刚刚在想事情,你能再说一次吗?」 「那个人……」秦蕴看着她刚才看的方向,只看见一个男生的背影,隐约有些熟悉,「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点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顾安顏垂眸,「但我不太确定。」 「什么人?」 那个夕阳里一起练习,认认真真的男生,记忆中的画面仍然清晰,当时的悸动如今想来,却已有些模糊。 「一个……」顾安顏笑了笑,「以前喜欢的人。」 「叫什么名字?」 「慕怀安。」 算来,他们已经两年没见了。 两年,不短也不长。 两年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来的人,两年后,却要努力辨认,才能勉强认出他。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1) 高二开学那天,顾安顏难得早起,带着早已收好书包,熨得平整的制服,踏着早晨的阳光,去了学校。 穿越一条又一条的走廊,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教室,顾安顏站在班级门牌前,轻轻推开了门。 教室里空荡荡的,唯有一名少年坐在角落里,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抬起眼,恰好和她对上了视线,顾安顏的手攥着书包背带,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表情很淡,只看了她一瞬,便低下头。 抿着脣,顾安顏下意识放轻了步伐,坐在了离他有段距离的座位。 许是时间还早,校园里很安静,除了风捲落叶的声音,只馀下纸张翻页的轻响自背后传来,顾安顏握着手机,心底不太平静。 不知道其他人忽地发现曾经喜欢的人和自己同班,以后朝夕相处,每天都会见面,会有什么反应。 顾安顏只觉得不自在。 暑假前,和秦蕴在操场上提起慕怀安的时候,她告诉秦蕴,慕怀安是她以前喜欢的人。 当时秦蕴是这么问的,「那后来呢?为什么不喜欢了?」 闻言,顾安顏收回望向篮球场的目光,抬头看向天空,「太长时间没见,感情就淡了。」 蓝天里,风捲了白云飘动,她缓缓眨了眨眼,「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难亲近的人。」 秦蕴歪着头,似乎并未听懂她的话。 她也没有再解释。 顾安顏想着自己说过的话。 太长时间没见,感情就淡了。 但现在,他们可是要天天见面。 她忽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顾安顏趴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 约莫到了七点半,人逐渐多了起来,谈天说笑的声音填满了寂静的教室,顾安顏和刚刚到校的秦蕴天南地北地聊着班上同学、学校老师、近期听见的趣事,秦蕴看着眼前说得起劲的人,微微皱起眉头。 顾安顏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说得过于专注,话也比平时多了很多,目光更是牢牢钉在桌面上,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秦蕴抬头看了看四周,轻轻笑了,「顾安顏。」 「嗯?」 「你被慕怀安吓傻了?」秦蕴看着她。 絮絮叨叨的顾安顏张了张脣,又闭上,安静了下来。 见秦蕴仍然望着她,顾安顏小声嘀咕,「就……有一点吧。」 她表情悲伤,「我不想跟他同班啊,认真不想。」 「那么紧张干嘛?」秦蕴失笑,「搞不好他根本不记得你啊。」 「……」顾安顏瞅了她一眼,「那我会更悲伤。」 「你好囉嗦。」秦蕴吐槽。 「不过……」秦蕴偷偷看向窗边,「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顾安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少年间间倚着椅背,随手翻着手里的书本,他垂眸,长长的睫毛浅浅掩着漆黑的曈仁,容色尔雅俊秀,半边脸颊描了阳光,即使静静坐在角落,仍是耀眼得引人注目。 顾安顏看着那幅景象,看了很久、很久。 久得,足以将他的模样描在心底,无论何时忆起,都是鲜明而清晰的。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2) 「顾安顏--」突如其来的喊声戳破了短暂的静謐,阳光灭了,少年的侧顏亦模糊,那道声音还源源不绝地响着,「顾安顏!」 凉意窜了进来,顾安顏下意识缩了缩,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彷彿蒙了一层薄雾,初睁眼时望见的檯灯是朦胧的,站在她桌边,捏着毛毯一角的秦蕴,也是朦胧的。 揉了揉眼睛,顾安顏垂眸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习题,脑子缓慢地转着。 下午回宿舍后,她想着要复习前几天教授上课的内容,却不小心睡着了。 还梦到了慕怀安。 想起梦里的光景,顾安顏从秦蕴手里夺回毛毯,打算回床铺接着睡,看看能不能藉着残存的印象,再梦见慕怀安。 却被秦蕴揪住衣摆,「起床了,还睡!」 「我下午又没课……」顾安顏挣扎,「我睏。」 「睏什么睏,今天跟学姐他们约了,你忘了?」 脑袋又缓缓地转了几圈,顾安顏才想起来,她放下毛毯,整理了有些散乱的头发,再抬头时,已是精神奕奕,「好,走吧。」 秦蕴:「……」 她看着眼前忽然振奋的女人,「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不待顾安顏答话,她自顾自说:「喔,差点忘了,慕怀安也会来。」 顾安顏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尷尬,笑瞇瞇的,「是啊。」 秦蕴见不惯她这模样,「看你笑成这个的样子,真的很难想像你当初躲慕怀安躲得厉害。」 顾安顏仍是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和秦蕴一起走到学校球场,远远便看见学姐莫羽菲朝他们招手,她身边站着学长冯远哲,和一对男女。 男的是慕怀安,顾安顏眼角一瞥就能认出来。 女的她没见过,但是看她和慕怀安互动,他们应该是熟识。 女孩正仰头和慕怀安说话,她朝他招手,慕怀安顺从地低下头,朝她靠近了些。 相貌出眾的男女在阳光里说着悄悄话,画面也是十分好看的。 顾安顏望着这幅美好景象,脚下轻快的步伐一滞,秦蕴望了过来,目光带着询问。 顾安顏手指微蜷,捏着肩上的背带,轻轻摇头,「没事。」 看两人走近,莫羽菲笑了,「安顏,秦蕴,你们终于来了。」 声音随风散了开来,顾安顏听见了,秦蕴听见了,慕怀安也听见了。 他微微抬眼,看了两人一眼,復又低下头,倾听身旁女孩轻轻的话声。 莫羽菲和顾安顏是直属,关係好,她对顾安顏的心思也略知一二,见顾安顏时不时看向窃窃私语的两人,不由得一笑。 「怀安。」莫羽菲说:「给大家介绍一下?」 谈话终止,慕怀安抬起头,嗓音清淡,「她是林瑀涵,我朋友。」 林瑀涵笑着补充,「从小认识的朋友,应该能算青梅竹马吧。」 顾安顏抽出球拍的动作稍顿,女孩的声音温软,笑声清浅,话尾四个字十分清晰。 青梅竹马啊,难怪他们举止亲近。 顾安顏轻轻抬眼,眼前的女孩含笑望着慕怀安,眉眼弯弯,眼角眉梢全是笑,眼底有细碎的光。 几乎是一瞬间,顾安顏明白了一件事。 林瑀涵喜欢慕怀安。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3) 虽然已是秋日,但阳光依旧毒辣,收了球拍,顾安顏抹着鬓边淋漓的汗,看着慕怀安给林瑀涵递水。 「回宿舍吧。」收回目光,顾安顏看着摊在长椅上的秦蕴说,「你是不是太久没运动了?暑假都在干嘛?」 「下次给你捡球,你就知道我的辛苦了。」秦蕴捶着腿,「话说,林瑀涵来干嘛的?」 顾安顏瞥向远处举止亲近的男女,「学姐说她是新进社员。」 「然而她球打得烂。」秦蕴也看了过去,「看起来也不像对打球是有兴趣。」 「确实。」顾安顏笑笑,「但她对人有兴趣。」 秦蕴尚未答话,手机铃声骤响,她看了一眼,立刻接起,「喂?」 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安顏看见秦蕴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 应该是时礼吧,顾安顏猜测。 「后天吗?可以啊。」秦蕴笑弯了眼,「嗯,掰掰。」 通话结束,秦蕴握着手机,笑意久久未褪。 微风轻轻拂过顾安顏颊边湿润的碎发,她看着秦蕴雀跃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 秦蕴和时礼高二在一起,如今已是第三年了,感情依旧很好。 时礼是个很好的人,和秦蕴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是喜欢逗她,但举止和目光全是温柔。 有时候,她是有点羡慕秦蕴的。 回到宿舍,洗过澡后,顾安顏望着桌子上写到一半的习题,想起了秦蕴早些时候说的话。 她有段时间,确实躲慕怀安躲得厉害。 虽然同处一个班,每天都会见面,但顾安顏选了离慕怀安最远的座位,在走廊相遇她便低头,她不会去靠近慕怀安的座位,慕怀安也鲜少出现在她附近。 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当时顾安顏想着,也许慕怀安确实不记得她了,毕竟慕怀安看她的目光淡漠,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不復往昔的浅含笑意。 虽然有些失望,她仍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逐渐放下心来,不再刻意地躲着慕怀安,却依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像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 风平浪静维持了一段时间,便有风乍起,掀了浪潮。 班导年轻,不似中年老师循规蹈矩,见时日渐近年末,便在圣诞节前夕,提出圣诞节当天的班会课,全班玩一场交换礼物。 同学们自然兴高采烈,顾安顏亦是如此。 满室欢笑喧闹声中,班导宣布了分组,一组佈置教室,一组筹备游戏,一组准备饮料食物。 顾安顏分到了佈置组。 同组成员商量过后,提出需要有人去採购佈置所需的材料,顾安顏的补习班附近有间文具店,便自告奋勇,提出由她去。 组员们皆点头同意,却忽地有男声轻缓响起,「需要买的东西很多,你一个人提得动吗?」 熟悉的声音,让顾安顏背脊一僵,方才抬眼望去,只见少年眉目清雋,浴在冬阳里,染着浅浅暖黄,竟也生出几分温和。 短暂的静默。 组长一拍大腿,「对啊对啊,找个人陪安顏去吧,有人有空吗?」 「我陪她去吧。」 慕怀安的嗓音清润,像山涧,是澄澈的流水,溅着清凉,「我有空。」 顾安顏手指微蜷,攥着衣摆。 其馀人欣然应允,事情便这么定了。 下课鐘响,顾安顏抬眸看向不远处椅着窗沿的少年,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将要问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正定定望着她。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4) 阳光里,少年垂眸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她,长长的睫毛缀着点点金光,「什么时候要去,再跟我说一声。」 语毕,也不等她答话,慕怀安便站直身子,转身回了座位。 顾安顏松开了手,衣服已经被抓得皱,她的眉心亦浅浅蹙起。 风吹走她的叹息声,顾安顏宽慰自己,只是一起买东西,这次之后,他们依然会和这段时间一般,关係淡漠。 想了想,她挑了一节下课,走到三个月来从未靠近的范围,在某张桌前驻足,算着数学的人手一顿,放下笔,仰起一张俊秀面容,「怎么了?」 他的口吻温和,语气礼貌,顾安顏却觉得有些疏离。 「明天放学去,可以吗?」她问。 慕怀安点头,「你方便就好。」 「那……我们要走路还是搭公车?」 文具店离学校有些距离,步行约莫三十分鐘。 闻言,慕怀安看着她,似乎思考了下,淡淡说:「搭公车吧。」 「好,那明天见。」稍稍一顿,顾安顏轻声补了句,「谢谢你。」 「嗯。」慕怀安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写数学讲义了。 隔日最后一堂课,老师发了卷子,宣布开始小考,教室一片寂静,只有笔尖与桌面接触的轻响,此起彼落。 顾安顏写完最后一题,放下笔后,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她悄悄瞥了一眼落座于左前方的慕怀安,他们座位离得远,只能隐约看见他正执笔垂眸,似乎碰上了难题,正在思考。 难得他还有不会的题目。 慕怀安和顾安顏成绩都不错,在班上名列前茅,每次换座位,班导会让前十名的学生先选,慕怀安总是先选,而后换顾安顏。 目前换了两次座位,顾安顏都选了与慕怀安座位相隔最远的位子,加上两人平时很少交流,有同学还曾开玩笑,问顾安顏是不是跟慕怀安有什么过节。 顾安顏笑着说没有。 他们确实没有过节,只是过去不太愉快而已。 下课铃响,顾安顏背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匆匆走向慕怀安。 放学时间的公车总是挤满了人,如果没搭上,还得等许久才会等到下一班。 慕怀安却是到了下课前才写完考卷,此时尚未收完,顾安顏只得站在旁边等。 也许是察觉她的急躁,慕怀安垂眸,潦草地挑了几本书扔进书包,便看向顾安顏,「走吧。」 顾安顏几乎是飞奔出校门的。 慕怀安腿长,奈何顾安顏跑起来速度不慢,他只得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她的步伐。 站在公车站牌边,顾安顏涨红了脸,喘着气,表情失望。 他们没赶上公车。 慕怀安站在一旁,看了看手机,轻声和她说:「二十分鐘后有一班车,等吗?」 顾安顏想了想,也别无他法,只得点头。 「如果你赶时间的话,附近有ubike。」 顾安顏连忙摇头,「我不敢在马路上骑脚踏车。」 「那就没办法了。」慕怀安遗憾地叹息,「ubike没有后座。」 顾安顏一愣。 晚风微凉,捎来他嗓音轻缓。 「不然我还能载你。」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5) 四周忽然安静了,似乎一切都蒙了薄薄的雾,听不清也看不清,只剩下他们,默然望着彼此。 顾安顏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他依然俊秀尔雅,面色温和,那股隐隐约约流露的距离感却忽然消失了,他微微低头,与她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 她似乎又看见了从前那个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练习,一起聊天的男孩子。 一辆机车呼啸而过,巨大的声响砸在地面,顾安顏惊醒过来,只见慕怀安轻轻笑了,稍稍退后。 鼻尖縈绕的淡香消失在空气里,她握了握拳,心底忽然有种空虚。 她看了慕怀安一眼,轻轻低下头。 一阵沉默。 直到慕怀安远远看见要搭的公车靠近,他才轻声唤她,「顾安顏。」 「……嗯?」 公车停靠,车门开啟。 慕怀安淡淡说:「走吧。」 顾安顏跟在他身后上了车,一路心不在焉。 到了文具店,慕怀安看向低头望着足尖的小姑娘,「组长把要买的东西传到群组了。」 小姑娘应声抬头。 慕怀安笑了笑,「走吧,一起去找。」 这间文具店很大,总共三层,除了文具和书籍,还卖了些日常用品。 他们上到三楼,在一排排架子里穿梭,寻找着长长清单上列的东西。 慕怀安提了篮子,跟在顾安顏身后,看着她站在花色繁多的纸张前,挑选着适合的。 顾安顏目光专注,拿着两叠纸,思考着要选哪个。 却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安顏?」熟悉的低沉男声,含着笑意,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顾安顏抬起头,看见冷叙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她。 「冷叙。」她跑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你今天也要辅导吗?」 「嗯,想问问题。」冷叙瞥了眼她手上的东西,顺手接了过来,「来买东西?」 「班上圣诞节要佈置教室,我来买材料。」顾安顏答道。 冷叙一笑,「那怎么不找我?我可以帮你拎东西啊。」 「不用,我……」顾安顏这才想起慕怀安,她瞥了他一眼,「我同学跟我一起来的。」 冷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组同学啊?」 「嗯。」 在两人的目光里,慕怀安提着手里略沉的篮子,迈步走来,「你朋友?」 顾安顏点点头,「嗯,补习班同学。」 冷叙笑了下,「我叫冷叙。」 慕怀安看着两人片刻,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堆满东西的提篮,「你们待会一起去补习班吗?」 顾安顏不明所以,却还是诚实点头,「对。」 慕怀安默了默,「还有多少东西没买?」 顾安顏眨眼,「就剩我手上的纸了,你觉得哪个好?」 「左边那个。」慕怀安伸手,「给我吧。」 顾安顏怔怔地把东西递给他。 「我下去结帐,东西我带回去。」垂下眼帘,慕怀安的声音很轻,「你们去上课吧。」 顾安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满眼困惑。 在一楼结完帐,慕怀安垂着眼睛,出了店门。 夜幕已然降临,城市里没有满天繁星,却有万家灯火,走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慕怀安静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行经一摊鸡蛋糕时,香甜的味道飘散开来,鑽入鼻尖,慕怀安攥着手里沉重的塑胶袋,指骨微微泛白。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蛋糕的甜香逐渐散去,在将要消失的那刻,被另一股淡淡的果香取代。 慕怀安脚步微顿,听清了背后急促的喘气声。 「慕怀安。」女孩子捉住了他的衣摆,「你走慢点。」 缓缓转过头,他看见顾安顏通红的脸。 「……你怎么跟上来了?」他轻声问。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6) 「东西给我一袋吧。」顾安顏伸手去提塑胶袋,却不小心碰到慕怀安的手。 她感觉到慕怀安驀地一僵。 「对不起。」她有些尷尬,手指连忙移向别处,想接过袋子,慕怀安却没松手。 他低头看着她,淡淡说:「很重。」 顾安顏微微歪头,那是她疑惑时惯有的动作。 慕怀安晃了晃袋子,「东西很重,我拿就好。」 顾安顏仰头望着他,他们所在的地方有个小摊贩,亮着暖黄灯光,落入慕怀安漆黑的眼曈里,成了淡淡的流光。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那片投了月色的深潭里,倒映出她的剪影。 顾安顏轻轻眨眼,手依然捏着袋子,「就是很重,才不能全都给你拿。」 「给我一袋吧。」 潭水晕开了圈圈涟漪。 慕怀安喉头滚了滚,才妥协地松手。 「谢谢。」 「那我回去上课了。」顾安顏笑了,「路上小心。」 「嗯。」慕怀安淡笑,「你也路上小心。」 他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提着袋子,走路姿势有些滑稽,不由得笑了出来。 「顾安顏。」想了想,他叫住她,「还是我拿着吧。」 顾安顏回眸望来,「不。」 慕怀安没理她的拒绝。 他捞过袋子,语调轻缓,「你补习班在哪里?」 顾安顏眨眨眼,听他的嗓音捲了晚风温柔,淡淡的,很悦耳,「我帮你提过去。」 她没再拒绝,「在前面而已。」 慕怀安点头,跟上了她的步伐。 一路静默,唯有塑胶袋随着走路的动作,传来沙沙轻响。 顾安顏看着慕怀安握着袋子的手,他的手指微曲,指节修长漂亮。 「顾安顏。」 顾安顏应声抬起头,只见慕怀安不知何时停下步子,正垂眸望着她。 他的瞳孔漆黑,像是今晚悠长的夜色。 她看得发愣,「……嗯?」 少年浅浅弯脣,沉沉笑声自喉间溢出,带着几许无奈。 「好像到了。」 话音落地,顺着顾安顏的目光,他瞧见了眸底藏了一丝不捨。 「是这里吧?」他问。 「嗯。」小姑娘低下头,风吹起覆在额前的发丝,她垂睫,虚掩眼底情绪。 但他仍是察觉了。 顾安顏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先走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看着纤细身影隐没在门边蜿蜒的长廊里,慕怀安站在铺了灯光的夜里,低声呢喃被风吹散。 「明天就会见面了。」 他转过身,步履轻缓,沿着原路返回。 耽搁了好一段时间,公车早已驶离,慕怀安站在站牌前,看着空了一边的掌心,淡淡笑了笑。 开着空调的教室里,顾安顏握着笔,却没有看桌上讲义的题目。 她看着手边雪白的计算纸,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和慕怀安走在街上的景象。 城市里车辆驶得飞快,人也走得快,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会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但有些事,有些人,却好像牢牢鐫刻在记忆里,从不会消失。 顾安顏将脸埋进臂弯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是今晚月色温柔,许是他后来唤住她,接过她手中袋子的那一刻,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暖意,也或许只是,如今的他,和从前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其实没有丝毫不同。 躲了慕怀安大半学期,那一刻,她忽然不想再躲他了。 看着身旁塞得满满的袋子,顾安顏想了想,眼尾弯出一抹笑。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7) 窗外鸟鸣啁啾,惊扰了窗内陷入回忆的姑娘。 从记忆中抽出思绪,顾安顏揉了揉眼睛,注意到一旁亮起的手机萤幕。 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瑀涵向你传来好友申请。 顾安顏看了许久,轻轻点了拒绝。 她不知道慕怀安哪来的青梅,但她并不想和一个完全不认识,也没什么好感的人相处。 恰巧秦蕴从浴室里出来,携着满身水气,「安顏。」 「嗯?」 「问你个问题,」秦蕴扬眉,「林瑀涵说她是慕怀安的青梅,是真的吗?」 「大概是吧。」顾安顏耸耸肩,「我国中才跟怀安同校,也许他们国小或是更早以前就认识了。」 「而且怀安也没反驳。」 「也是。」秦蕴凑了过来,「我觉得林瑀涵喜欢慕怀安,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顾安顏笑着。 「不过我不喜欢林瑀涵。」秦蕴说:「她给我的观感不是很好。」 想起刚才在球场上,眼底闪烁着佔有欲,傲然昂首宣告她和慕怀安关係的女孩,虽然外表柔弱,她的眼神却强势得不容拒绝。 顾安顏眼尾弯弯,「嗯,我也不喜欢。」 沉吟片刻,顾安顏传了讯息给慕怀安,「怀安,今天那个女生,是你的青梅竹马吗?」 过了片刻,慕怀安才回道:「嗯。」 「国小同学?」顾安顏又问。 「对。」 顾安顏看着他的回覆,眉心浅蹙。 他今天答得格外简短,似乎心情并不好。 明明刚才在球场上还朝林瑀涵笑得灿烂。 「你心情不好吗?」 过了一会,慕怀安说:「有一点。」 「我先去吃饭了。」 看了一眼时间,已是傍晚,顾安顏想了想,换了衣服,抓着钱包匆匆走出宿舍。 她凭着对慕怀安的了解,毫不犹豫地走向学校某间麵店,果不其然,刚走进店里,便看见慕怀安坐在角落。 「怀安。」顾安顏停在他桌边,「你自己出来吃饭吗?」 慕怀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 女孩子鬓发散乱,额边淌着细汗,面色通红,微微喘着气。 显然是匆忙出来的。 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顾安顏弯脣,「我了解你啊。」 闻言,慕怀安只是笑,不置可否。 「我去买饭。」她把东西放在椅子上,「帮我看着,行吗?」 「好。」 顾安顏走向柜檯,随意点了碗麵,便端着回到慕怀安对面,安静地吃着。 慕怀安来得早,进食速度也快,他吃完以后,顾安顏还剩了大半碗麵条。 她低头慢吞吞地咬着麵,麵汤滚着白色的雾,雾气里瀰漫着香味,有些老旧的麵店里,慕怀安看着咀嚼得缓慢的小姑娘,心底驀地一暖。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问,却让人心暖。 「顾安顏。」慕怀安轻声唤道。 顾安顏抬起头,「嗯?」 他笑着拆穿她,「你再故意吃这么慢,麵要泡烂了。」 顾安顏愣了愣,手一歪,刚舀起的餛飩掉进了汤里,溅起汤水,洒上了她的手。 望着眼前狼藉的一幕,顾安顏神色木然,放下筷子,「我去买包面纸。」 学校餐厅的诡异设计之一,方圆几米内没有任何洗手台。 「等等。」慕怀安捉住了她的衣袖。 顾安顏瞥了他一眼,刚要直起的腿一弯,重新坐回椅子里。 慕怀安从口袋里掏出面纸,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拿着面纸,仔细擦拭她沾了汤油的手指。 顾安顏看着眼前垂眸给她擦手的人。 面纸很薄,每每抚过她的手,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他的手有些凉,动作却轻柔,小心翼翼的。 心底动了动,顾安顏眨着眼,没有挣扎。 半晌,慕怀安松开她的手,才意识到什么,耳根染上一层浅红,他轻咳了声,「……不好意思。」 却见女孩子偏过头,近晚的天色微暗,仍存着几缕暖橘光线,温柔地贴在她的侧脸,她弯弯眉眼,浅浅笑了,「谢谢你,怀安。」 慕怀安看着她,心底溢出一声感叹。 好美。 那是他十九年来,见过最美的景象。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8) 回到宿舍以后,顾安顏和秦蕴提起了刚才发生的事,秦蕴惊得手里的洋芋片都掉了。 「慕怀安拉你手了?」 顾安顏纠正,「严格来说,应该只是握了一下,你太激动了……」 「姐妹,」秦蕴望着她,「时礼跟我在一起一个月还不敢牵我手,你说呢?」 顾安顏沉默了。 「你们也拖了很久,」秦蕴说:「从高二到现在,都快三年了。」 「你们到底在等什么?」 顾安顏没有回答。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高二那年,顾安顏因为和慕怀安一起买了圣诞节的佈置材料,关係渐趋缓和。 在讨论怎么佈置教室的时候,两人也会聊上几句,相处颇为融洽。 顾安顏不确定慕怀安还记不记得自己,所以从未提起过去的事,慕怀安也没有。 圣诞节前一天,佈置组留下来妆点教室,顾安顏抱着一沓纸剪成的雪人与圣诞树,准备黏到窗户上。 慕怀安刚从教室外进来,染着满身金黄夕色,朝她伸出手,「顾安顏。」 顾安顏微微偏头,「嗯?」 他嗓音淡淡,「我来帮你吧。」 从顾安顏摊开的掌心里拣走一半饰物,他的指尖轻触到她的掌心,顾安顏一怔,慕怀安顿了顿,手指微蜷。 「抱歉。」 「没关係。」顾安顏小声说:「你去贴高一点的地方吧,有些地方我贴不到。」 「好。」 看着他走远,顾安顏捏了捏手心,把脸埋进外套高高的领口里。 慕怀安人看着清瘦,没想到他的手那么温暖。 冬日里的云层掩了几缕夕暉,其馀尽数滚落大地,远处少年浴在光里,神色淡然,却依旧引人注目。 直至慕怀安将手里的东西都贴完了,他抬起头,只见顾安顏望着自己,手中捏着的纸还剩大半。 看着小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慕怀安叹了口气,伸手抽了过来,「给我吧,我来。」 顾安顏低头看了看手心,又看看弯着腰,仔细抚过纸张边缘,确认黏得是否牢固的少年,眉眼弯弯。 想了想,她跑了过去,「怀安。」 慕怀安手里动作一滞,轻轻抬起头,「……怎么了?」 「你等等要搭公车吗?」 「嗯。」 顾安顏眨眨眼,状似随意地问:「那你要搭哪一班车?」 其实她知道,慕怀安家跟她家都在他们国中学校附近,两人搭的应该是同一路。 慕怀安微微垂眸,轻声答了公车路线。 「那我们搭同一班车欸,」顾安顏的眼睛很亮,似是掬了一把阳光,尽数揉进眼曈里,「要不要一起回去?」 慕怀安扯了扯脣角,勉强是笑起来的模样,「好。」 看着慕怀安转身去贴装饰物,顾安顏眼睛弯成月牙,静静望着他。 刚刚走近的佈置组组长见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一愣。 少年垂眸看着窗子,一旁的少女含笑望着他,眼里的光明亮,没有掩藏半分。 他忽地有些不忍心打扰他们。 慕怀安却先一步看见他,他抬起眼,淡淡问:「时礼,怎么了?」 时礼和慕怀安关係好,他走了过去,压低声量,「慕怀安,你喜欢顾安顏?」 慕怀安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洗手台。 「喂,是不是啊?」时礼追了上去。 慕怀安回头望向教室里,小姑娘正收拾着书包,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瞟向他们的方向,不由得笑了。 时礼仍不死心地追问着。 慕怀安脣角弯着浅弧,眉目舒展开来,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他的话在水声里传入时礼耳畔,一字不漏,时礼怔怔望着他,满眼诧异。 慕怀安却没理他,只是关了水龙头,转身走向教室。 教室门口,顾安顏正坐在他座位前,抱着书包等着他。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9) 高二那年圣诞,班上过得特别热闹。 从中午开始,教室就洋溢着喧闹,没人去买午饭,全都留在教室里,班长指挥着同学们搬桌椅,将座位分了几组,而后,有人抱着电磁炉与锅子,还有人拿着青菜和肉片,蠢蠢欲动。 顾安顏看着时礼搬完了自己桌椅,便忙不迭来给秦蕴搬,不由得有些好笑,「时礼对你太好了吧。」 「没办法。」秦蕴很臭美地拨拨头发,「他就是这么宠我。」 顾安顏只是笑,眼里多了点羡慕。 她转过视线,准备要搬桌子时,一把清润嗓音淡淡响起,「顾安顏。」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扶着桌沿,她抬起头,对上了慕怀安的视线。 「我来帮你吧。」他说。 少年人高,四肢也修长,轻易便抬起桌子,回过头看她,「搬去哪里?」 顾安顏指着时礼站着的地方,「那里。」 慕怀安点点头,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顾安顏看着他的背影,脣角悄悄扬起,抓着椅子跟了上去。 「慕怀安,」时礼看着慕怀安手里的桌子,上面躺着毛茸茸的兔子笔袋,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你帮谁搬的?」 慕怀安放下手里的东西,闻言,转身看向抱着椅子跑来的小姑娘,轻轻一笑,「顾安顏。」 「哦。」时礼并不怎么意外,「那你要坐哪?我帮你一起搬你的桌子吧。」 「不用了。」 慕怀安看向已然站在他身旁的顾安顏,眉梢轻扬,「顾安顏,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她轻轻摇头,「不介意啊,你坐吧。」 「嗯,那我去搬桌椅来。」 想着他刚刚帮了自己,顾安顏又跟了过去,「我帮你吧。」 时礼本想叫住顾安顏,说慕怀安不需要帮忙,却不想,刚才无情拒绝他的慕怀安,此时却看着顾安顏微笑,「好啊。」 时礼张大了嘴巴。 等顾安顏和慕怀安回来,时礼和同组的几个同学已经开始滚火锅汤底了。 「安顏、慕怀安,快来。」徐思忆朝他们举起筷子,「我们组有个饿鬼,你们再不来要没东西吃了。」 夏帆白了她一眼,「你才饿鬼,你全家都饿鬼!」 夏帆身旁坐着的人瞥了他一眼,银框眼镜后一双眼睛清冷,淡淡扫了抓着筷子挥舞的夏帆,「安静点,仙女。」 「……」夏帆悲愤,「我才不是仙女!」 「嗯,」晚舟敷衍应道:「多吃肉,少说话。」 夏帆同学抬起头,只见其馀同学们已然笑成一团,没有人愿意帮助可怜、弱小、无助、被晚舟欺压的他。 夏帆委屈,夏帆悲伤,夏帆很暴躁。 慕怀安放下桌子和肩上的书包,伸手接过顾安顏手里的椅子,「怎么了,仙女?」 暴躁的夏帆瞬间炸毛,「仙女你个鬼啊!」 顾安顏望着夏帆气呼呼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夏帆多吃点,消消气。」 夏帆见满桌的人皆憋着笑,只得憋屈地埋头苦吃,顺带瞪了晚舟一眼。 晚舟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抬手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夏帆碗里。 夏帆哼了声,表情倒是缓和了点。 顾安顏看着他们互动,觉得有趣,脣角浅浅弯了弯。 「笑什么?」头顶响起嗓音清凉,语气淡淡。 循声望去,慕怀安正垂眸看着她,「要喝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果汁瓶子。 火锅蒸腾着白色雾气,是清淡的蔬菜香,顾安顏隔着薄雾,望着坐在身旁的少年,眼尾弯出一抹笑,「好啊。」 少年轻轻扭开瓶子,酸甜的橙子味散了出来,穿过那片清淡的蔬菜香气,直抵她的鼻尖。 他将纸杯递了过来,橙子的甜味越发浓厚。 顾安顏接过,朝着慕怀安笑,「谢谢。」 章一。酿一壶橙子酒(10) 尤记得那天,橙子酸甜的气味里,少年的嗓音添了温柔,轻轻地穿过周遭喧腾,越过茫茫白雾,淡淡响在她耳畔。 她看着对面晚舟时不时夹菜塞进夏帆嘴里,看着时礼一边逗着秦蕴,伸手给她盛了碗汤,忽然起了一个有些大胆的念头。 她瞥了一眼慕怀安的碗,悄悄用公筷捞了一把金针菇,又悄悄放进慕怀安碗里。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动作迅捷,快得当事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慕怀安眨了眨眼,便看见碗内多了一把金针菇,而将它放进来的人,正坐在他身旁,差点没把头埋进碗里。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眼里笑意浮动,「顾安顏。」 闻声,小姑娘偷偷抬起半边脸,观察着他的反应。 只见少年脣角勾着笑,眉眼也被白雾柔化了些,与开学时温和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好像很开心。 顾安顏松了口气,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怎么了?」 「多吃点,」慕怀安把刚捞出来的豆腐和肉片,顺着她刚刚抬头露出的缝隙,轻轻放进碗里,「才能长高。」 顾安顏怔怔看着他,他语调轻缓,容色温柔,火锅滚着汤的声响里,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在那瞬间,她明白了什么。 开学初见他时的失措,后来的避而远之;文具店里看他独自离去,心下升起的不安;到得近日,忍不住想再靠近他一点、再靠近一点;以及现在,心底那股睽违两年,却依然相似的悸动。 两年内,她以为当初的心动逐渐沉寂,归于平静,但其实并不是。 懵懂青涩的年纪,那些难以言述的情感像颗初结的橙子,被少年轻轻捧在手心,在他离开的两年里,埋入土中,逐渐发酵,酿成了绵长温醇的橙子酒,只等着有一天,再遇见他,由他亲手揭开封存已久的酒罈子。 所以啊,她果然,还是喜欢他的。 无论从前,长长的两年里,还是现在。 她都喜欢着慕怀安。 顾安顏平时心思细,却总有一些事,她并不想思考那么多。 就像买晚餐,第一个想到要吃什么就买,不会再纠结,就像跟秦蕴抢最后一颗鱼丸,想吃就夹,不需要多想。 就像,她发现还喜欢慕怀安,也就直接踏过他们之间那段距离,没有经过详细计画和演算推导,她就只是想靠近他,多跟他相处一点。 喜欢慕怀安,她觉得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直白坦率,就是最纯粹的喜欢。 后来火锅汤滚尽了,桌面杯盘狼藉,夏帆捧着鼓胀的肚子,瘫在椅子上,秦蕴跟徐思忆也有些懒散得不想动,时礼是见秦蕴不动也不动,晚舟则被夏帆捉住了不放,缠着要他陪着聊天。 顾安顏寻思着刚才东西也多是他们准备的,便起身要收拾残局。 她站直了身,打算先把汤锅拿去洗。 顾安顏刚要碰到锅旁的把手时,手腕忽地一凉,垂眸看去,只见骨节修长的手指微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慕怀安的声音随之响起,「锅子很烫,我来吧。」 也不晓得她听见没有,只看着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 「……」慕怀安松开了手。 他看见满桌的人不知何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地望着他们。 慕怀安觉得有点尷尬。 他轻咳一声,伸手提起汤锅,「……我去洗锅子。」 身旁的人有了动静,她小跑着跟了上来,「我来帮你吧。」 慕怀安有些意外,回头望去。 只见冬日的冷空气里,小姑娘披着窗外洒落的柔和金芒,眼底漫流着灿烂笑意,与阳光融为一片温暖。 他愣在原地,看着她跑来,漂亮的眉眼弯成了月牙。 她说:「我们走吧?」 眨了眨眼,慕怀安回过神来,轻轻笑了,「好。」 章二。温柔少年(1) 十一月末,学校正在筹备圣诞舞会,室友们纷纷询问顾安顏会不会去。 顾安顏看过活动介绍,舞会需要带舞伴一起去,若是找不到舞伴也没关係,现场会分配一个异性同学。 秦蕴跟她提过,打算跟时礼一起去,还问她要不要去邀请慕怀安。 顾安顏思考许久,打算趁着今天只有半天课,找慕怀安问问。 她和慕怀安约在了宿舍旁的便利商店。 适逢午餐时间,校园里处处都是人,顾安顏穿梭在人群里,步履匆匆,急着想早点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年。 她刚刚赶到便利商店时,慕怀安已经坐在里面了,他抱着便当,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怀安,」顾安顏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歉然道:「刚才教授晚下课了,你等很久吗?」 慕怀安摇摇头,「没有,我刚到而已。」 「那就好。」顾安顏松了口气。 想起自己今天约他的原因,顾安顏忽然有些紧张。 她攥着帆布袋的背带,「怀安。」 「嗯?」少年抬起头,眼曈漆黑,带了点笑意。 「那个……你会去圣诞舞会吗?」顾安顏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我听学姐说,要带舞伴去,所以,你找到舞伴了吗……」 嗓音至句末时已细弱得几不可闻,话音散在了空气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迟迟等不到慕怀安回答,顾安顏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只见他眼里笑意荡然无存,他抿着脣,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周遭是喧闹和笑语,微波食品的香味是温的,围绕在顾安顏身边的却是死寂,那片沉默是凉的,不安在里头滋长,雪球似地,在她心上越滚越大。 「安顏,」似乎过了很久,慕怀安才开口,他的嗓音很轻,轻得顾安顏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是那么说的,「瑀涵先问过我了。」 少年的声线依然清澈,却有些乾涩,他缓慢地,一字字说:「我已经答应她了。」 这次,是顾安顏沉默了。 小姑娘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着瞳孔,捏着帆布袋的手已经松开了,她轻轻抚着上面的皱痕。 「这样啊……」顾安顏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是浅浅的笑容,「那……你们玩得开心。」 她闻着隔壁桌奶油燉饭的味道,忽然没什么胃口,「我先回宿舍了。」 秦蕴回到宿舍的时候,看见室友孟菲趴在椅背上,望着坐在书桌前的顾安顏。 檯灯亮着冷白的光,顾安顏背对她们坐着,手里搅着桌上的粥。 秦蕴悄悄跟孟菲交流,「她怎么了?」 孟菲:「不知道,刚刚回来就这样了。」 秦蕴:「她没说什么吗?」 孟菲:「没有。」 还是孟菲:「但我觉得看起来像失恋了。」 秦蕴:「我也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靠了过去,「安顏。」 「嗯?」顾安顏转过头,表情还算正常,「怎么了?」 「你怎么了?」秦蕴问。 「没什么。」顾安顏笑了一下,「对了,我不去圣诞舞会了。」 秦蕴扬眉,「慕怀安不跟你去吗?」 「嗯。」顾安顏垂眸,嘴里含了口粥,语句含糊,「他跟林瑀涵去。」 「所以你跟时礼去吧,我就不去了。」她看着秦蕴笑,「玩得开心。」 秦蕴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安静不过片刻。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圣诞节一起出去吧?」孟菲揽过顾安顏的肩膀,「我也不想去圣诞舞会,正好安顏你也不去,我带你出去玩啊。」 孟菲是本地人,对这里很熟悉,「怎么样安顏,跟我一起玩吧?」 顾安顏想了想,「你不跟诗悦一起去舞会吗?」 孟菲撇嘴,「她跟她家学长一起去,才不需要我陪。」 「所以,你去不去?」孟菲朝顾安顏挑眉。 顾安顏看着孟菲眼里的光,不由得笑了。 「好啊。」 章二。温柔少年(2) 圣诞节当晚,学校里,学生们大多去了圣诞舞会,顾安顏则是下午就跟着孟菲出了校门,孟菲载着她穿越一条条街道,来到离学校有些距离的夜市。 夜色里,长长的街道满是小摊贩,亮着各色灯光,烧烤的香味、水果茶的清香、咸酥鸡的气味,混着谈笑声,迎面而来。 这里离学校远,基本上不会碰见认识的人,人流里,顾安顏和孟菲手拉着手,一起玩了射气球,顾安顏没玩过这种游戏,一把下来没射中几个,只觉得新鲜,孟菲却很厉害,赢了一隻小兔子,她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玩偶,便塞进顾安顏怀里。 顾安顏手里提着薯条,咬着一支草莓的冰糖葫芦,抱着兔子布偶,跟在孟菲身后,孟菲在附近超商买了几罐啤酒。 夜市外有条河,河畔是一大片草皮,孟菲和顾安顏一起坐在草地上,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喝着冰凉的啤酒。 水果味的啤酒,即使刚入口时甜腻,流入喉咙后,舌尖却嚐到淡淡的苦味。 顾安顏不太喜欢喝酒。 嘴里瀰漫着苦味,顾安顏轻轻捏着啤酒罐,望向远处五光十色的街道。 河堤边许多恋人携手漫步,在五彩的霓虹灯里,有着温柔而浪漫的剪影。 捏着啤酒罐的手指收紧,顾安顏微微仰头,酒液清凉,滚落喉咙。 滚烫的温热在颊边蔓延,脑袋有些昏沉,顾安顏却依然望着远处色彩斑斕的灯光,轻轻垂下眼睫。 「孟菲。」她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有点不开心。」 「嗯?」 「其实跟你出来一起玩,一起逛夜市,我本来是很开心的。」舌尖还残留苦味,顾安顏抿着脣,「可是现在,我忽然又有点难过。」 许是夜市里人声与音乐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食物的香味混着那片热闹,充盈她的感官,让她无暇思及其他,她被其他人的情绪感染,也觉得快乐,觉得开心。 可是此刻与孟菲坐在河堤,凉凉的晚风吹散了夜市里的繁华热闹,这里只有映了夜色的河,绵延的草皮,没有星星的夜空,还有大片大片的静默,和着啤酒的苦味。 安静里,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绪容易被放大,顾安顏看着远处举止亲暱的恋人,想起了远在学校舞会的慕怀安,心底闷闷的,却无处抒发。 她红着脸,眼神已有些迷茫。 孟菲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很在意吗?」 「……嗯。」顾安顏点头,「孟菲……我追了他三年,喜欢他七年,可是他一直,没有跟我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我跟他已经只差了一小段距离,可是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能跨越。」她垂头丧气地,「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好沮丧。」 孟菲望着眼前垂着头的姑娘,心想,她是真的有些醉了吧。 平日里的顾安顏,总是温暖明媚地,从来不会说丧气话。 也许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藏了很久,此时因为喝了酒,便糊里糊涂地说了出来。 顾安顏望着自己的手心,有些鬱闷,「我也好想去圣诞舞会,想跟怀安去,但他跟林瑀涵去了……明明我也跟他认识好久了,为什么他只说林瑀涵是他的青梅竹马……」 女孩子碎碎念了好一阵子,孟菲安静听着,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伸手拉起她,「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顾安顏茫然地看着她,半晌,才点点头,「……嗯。」 因为要载顾安顏回去,孟菲并没有喝酒,她费力地将顾安顏放上机车,才载着她回了学校。 月光温柔倾泻,在夜色与月色里,女孩子的低声呢喃散在风里,被车子呼啸而过的声响掩盖,只馀下满地被捲起的落叶。 章二。温柔少年(3) 孟菲扶着顾安顏回到宿舍,尚未走近,便远远看见一道人影,静静站在宿舍门口的树下。 孟菲瞇起眼睛,思考着要怎么把顾安顏运回宿舍才能不被他看见。 那人却先一步看见了她们,他快步走了过来,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温和,他看着双颊緋红的顾安顏,眉心轻蹙。 「她怎么了?」慕怀安看着顾安顏,轻声问。 孟菲语气平淡,「心情不好,喝了点酒。」 闻言,慕怀安一怔,垂下眼睫,「我可以跟她说些话吗?」 孟菲瞥了手里红着脸的女孩子,正想说些什么,顾安顏忽然出声,「可以。」 她抬起头,看起来算得清醒,「我跟他说几句就上去。」 孟菲点点头,只说:「我在门口等你。」 已近十二点,夜晚寂静,唯有风声轻响,顾安顏站在慕怀安面前,少年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西装外套则搭在臂弯里,剪裁合身的衣物衬得他身形頎长,弦月泼洒满地清凉,他站在柔光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眸光比月色更温柔。 顾安顏静默,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你还好吗?」少年的嗓音轻而缓,带着关切,「喝了很多吗?」 顾安顏仍然垂着头,沉默不语。 迟迟等不到答案,慕怀安轻叹一声,弯下腰来,试图与小姑娘平视,「安顏,理我一下,好不好?」 「不好。」她把头垂得更低了。 慕怀安无奈,「你不开心吗?因为舞会的事?」 顾安顏依然没说话。 「瑀涵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也把她当成一个很好的朋友。」慕怀安轻声解释,「所以她问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但我其实,本来想邀你的。」慕怀安望着她,「所以你问我的时候,我很开心。」 顾安顏眨了眨眼。 「安顏,抱歉。」他顿了顿,「我应该拒绝她的。」 少年轻轻摊开手,白皙的掌心里,捧着一个包装得有些笨拙的小盒子,「还有,圣诞快乐。」 顾安顏抬起头,目光仍略显迷茫,「所以你是来等我的吗?」 慕怀安点头,「嗯,我从舞会出来以后就来等你了。」 「那你为什么来等我?」 「想来跟你道歉,还有……」慕怀安顿了顿,「把礼物送给你。」 顾安顏把脸埋在围巾里,「你等我一下。」 慕怀安愣了愣,只见她转身跑向宿舍门口,还不忘回头叮嚀,「你等我,先别走。」 慕怀安笑了笑,「好。」 不过片刻,顾安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她匆匆跑了下来,手里提着纸袋。 慕怀安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柔软。 小姑娘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把纸袋塞进他手里,「圣诞快乐。」 慕怀安笑着,也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嗯,圣诞快乐。」 而后,一阵静默。 顾安顏捏着衣摆,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她还不想回去。 一股轻缓的力道落在头顶,打断了她的思绪,只听少年嗓音温柔,低声道:「以后少喝酒,行吗?」 「哦。」顾安顏嘀咕,「我本来也不喜欢喝酒。」 「那就别喝了。」慕怀安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回去睡觉吧,小酒鬼。」 「……现在吗?」小酒鬼显然不愿意。 「嗯,就现在。」慕怀安说:「很晚了,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可以吗?」 面对他的询问,顾安顏皱着的眉舒展开来,「好。」 「那……晚安。」她微微抬起头,看着少年面容俊秀,拢着路边昏黄的光,容色温柔。 他笑了起来,「嗯,晚安。」 章二。温柔少年(4) 顾安顏抱着慕怀安送的礼物,小跑回了宿舍,刚进门,虞诗悦便转头看向她,「你回来啦?」 顾安顏点点头,「孟菲呢?」 「她跟秦蕴都去洗澡了。」虞诗悦指着顾安顏书桌上的碗,「孟菲说你喝酒了,我给你买了热汤。」 「谢谢妈咪。」顾安顏乖乖在书桌前坐下,一勺一勺喝着室友的爱。 「……真想谢我就别叫妈咪。」虞诗悦扶额。 顾安顏笑着,没有答话。 她们宿舍每个人性格各异,孟菲帅气,是宿舍老大;虞诗悦温柔,被室友们戏称像妈妈一样的存在;秦蕴欢脱,是开心果;顾安顏年纪最小,平时性格绵软可爱,便成了团宠。 「话说,那是……」顾安顏本就没有完全喝醉,只是脑子有些昏沉,在外面吹了会风,此刻思绪清晰了不少,还有间心指着虞诗悦椅背上的外套八卦,「那是你家学长的吗?」 虞诗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顿时红了,「……他送我回来,路上硬塞给我的。」 「所以……」顾安顏歪头,指着手边的汤,「这是你跟爹地一起买的?」 虞诗悦:「……」 她扯了扯脣角,「我会帮你转告他,你想认他当爹的。」 顾安顏丝毫不慌,笑瞇瞇道:「你敢告诉他再说吧。」 她也见过虞诗悦和时亦风相处,虞诗悦脸皮薄,很多时候被时亦风撩几句就脸红,顾安顏并不相信虞诗悦会跟时亦风提起室友认了自己当妈妈,还想叫他爹这种事。 虞诗悦掐住顾安顏软软的脸颊,「还说我,你跟慕怀安呢?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顾安顏眨着眼睛,「妈咪,痛。」 虞诗悦松开手,「跟你说件事。」 「我今天在舞会上碰见慕怀安了。」虞诗悦回忆着,「他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他的舞伴好像不是很开心。」 顾安顏握着汤匙的手一顿。 「后来,他应该是提前走了,我跟时亦风中途离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宿舍楼下等你。」 「那林瑀涵呢?」 虞诗悦说:「应该是慕怀安先送她回去了吧。」 「是哦。」 「诗悦,」顾安顏抬头看着她,「怎么办,我好像有点高兴。」 虞诗悦摸了摸她的头,「嗯?」 「其实我刚刚回来之前有点难过,可是看见他特地来等我,只是为了送我圣诞礼物,跟我说声抱歉,我就觉得很开心。」 「他还说,他本来是想邀我的,只是林瑀涵先问他,他不好拒绝。」 「而且他明天早上还要来找我。」 「诗悦,」顾安顏眉眼缀了点点碎光,眼睛很亮,「我好开心哦。」 虞诗悦看着顾安顏笑得眼睛都弯了,不由得也笑了,「开心就好,圣诞节嘛,要快快乐乐的。」 「对了,」聊完少女话题,虞诗悦才想起来原本要说的话,「下次别喝酒了。」 顾安顏喝完最后一口汤,嘀咕道:「知道啦,刚刚慕怀安已经念过了。」 闻言,虞诗悦眨了眨眼,「少女,你看起来很夫管严。」 「还行。」顾安顏微笑,「比不上你。」 「……」 暖黄灯光里,女孩儿笑得开心,被虞诗悦又掐了一把脸颊。 章二。温柔少年(5) 平安夜里,顾安顏带着热汤的温度,抱着孟菲赢来的兔子娃娃,裹着毛毯,枕着月色与美梦,沉沉睡去。 隔日早晨,虞诗悦醒来时,早晨的曦光淡淡洒进室内,对面的床铺却空了,只见日光里,女孩子正坐在书桌前,对着镜子,细细描绘妆容。 「安顏,」虞诗悦揉着眼睛,轻声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 顾安顏吓了一跳,转过头,「你醒啦?」 「嗯,」虞诗悦看着她面上淡淡的妆容,「你……要去找慕怀安吗?」 「是他要来找我。」顾安顏纠正,「他昨天说时间太晚了,叫我先回来睡觉,他今天再来找我。」 「你们约几点啊?」 「九点啊。」昨天慕怀安传了讯息,说九点在宿舍楼下等她。 虞诗悦点点头,「那你等等,我们一起下去?」 顾安顏了然,「你家学长也来找你啊?」 「嗯。」虞诗悦匆匆去洗漱了。 待两个女孩子一起下了楼,阳光已由薄透转为明媚,女生宿舍旁的树下,冬青枝叶茂盛,阳光于树下铺开斑驳光影,暖光里,立着两道身影,虞诗悦走向了一旁身姿高大的男人,男人淡淡笑着,伸手捉住了女孩子裸露在冷空气里的手。 顾安顏眨了眨眼,朝他点头致意,「学长早上好。」 闻声,时亦风偏过头,「安顏,今天这么早?」 顾安顏一阵无语。 这两口子怎么连讲的话都一模一样? 顾安顏对着眼前的两人,深刻反思自己平日真的这么晚起吗?赖床形象连室友的男朋友都知道了。 站在一旁的少年绕过树下长椅,缓步走来,打断了顾安顏的自我反省。 风拂枝叶,树影轻摇,沙沙声倾泻而下,少年的嗓音穿过光影间隙,随风而来,「安顏。」 慕怀安在顾安顏身边站定,看着眼前的人,低头询问,「这是?」 顾安顏回过神来,介绍道:「这是我室友虞诗悦,还有她的男朋友,时亦风学长。」 慕怀安点点头,笑着向他们问好。 时亦风看了看慕怀安和顾安顏,忽而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跟诗悦约了朋友,先走一步,再见。」 慕怀安回以一笑,「两位慢走。」 虞诗悦被时亦风牵着走了,顾安顏站在原地,听着枝叶摇晃的声响,抬头看着慕怀安。 今日的阳光很盛,肆意洒落,光芒亮得有些刺眼。 顾安顏被晒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得瞇起眼睛。 「怀安……」她抬起头,正想和慕怀安说话,眼前的光线忽然减弱。 顾安顏仰着头,望着眼前的人。 少年举着手,轻轻搁在她眉前,替她挡去刺眼的光线。 见她望来,他扬眉,轻轻笑了。 「嗯?」 「那、那个……」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引得顾安顏一阵慌乱,话都说不顺畅了,「就是,你吃早餐了吗?」 「还没,」慕怀安仍举着手,笑容温煦,「想等你一起。」 「……」 「安顏?」慕怀安偏头看着顾安顏,只见她瞠大眼睛,傻愣愣地。 顾安顏花了几秒才缓过神来,「……那你要吃什么?」 看了眼时间,慕怀安率先迈开步伐,「去买蛋饼吧。」 「嗯?」 少年声线清润,裹着阳光透亮,「你不是想吃吗?」 顾安顏小跑着跟了上去,「……你还记得啊?」 「当然。」慕怀安笑着看她,放缓了步子,「我记性这么好。」 「……」 话音落地,顾安顏沉默几秒,脸埋在衣领里,闷闷地小声嘟噥,「明明一点都不好。」 慕怀安没听清,「嗯?」 「……没什么。」 章二。温柔少年(6) 早上九点的早餐店里人满为患,里面早已没了座位,慕怀安想了想,让顾安顏在外面等他,自己往人潮里挤了进去。 顾安顏捏着手机,恰巧秦蕴传来讯息,她便专心地和秦蕴聊了起来。 秦蕴显然是刚睡醒,「你跑去哪了啊?我跟孟菲起床一看,你跟诗悦都跑不见了。」 「诗悦跟学长去约会啦,」顾安顏摸了摸脸颊,不知是今天的阳光过于温暖,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颊畔此刻温度明显过热,「我跟怀安出来吃早餐。」 「……」秦蕴怒了,「我早餐不想吃粮!」 顾安顏想起她自高二以来被秦蕴塞了大把大把的粮,温柔回覆,「你也可以找时礼啊。」 「乾,你好讨厌。」 秦蕴被戳中痛处,时礼最近在赶通识课报告,已经很久没和她见面了。 顾安顏淡定敲下一行字,「谢谢夸奖,我要吃早餐了,掰掰。」 收起手机,顾安顏抬起头。烤土司、蛋饼、铁板麵、奶茶、咖啡,是早餐店独有的气味。慕怀安自那股香气里朝她走来,漆黑的眼曈里蕴藏笑意。 「走吧。」他将装了奶茶的杯子塞进姑娘手里,「去找地方坐。」 顾安顏捧着杯子,掌心被捂得温热,乖乖地跟上了。 两人没有回学校,而是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找了张长椅,阳光滚落下来,裹着手里热腾腾的蛋饼,便是早晨愜意的时光。 顾安顏咬着奶茶的吸管,跟慕怀安间聊,「你这週末回家吗?」 「不回去。」慕怀安手指修长,挟着筷子,将蛋饼送到脣边,轻轻咬了一口,「下星期元旦连假,这星期就不回去了,留在学校把报告做完。」 「我也不回去,」顾安顏望着他,「你报告不多吗?」 「有点多。」慕怀安微微偏头,「怎么这么问?」 「因为秦蕴说时礼为了赶报告,好几天没去找她了。」 闻言,慕怀安想起最近总是熬夜的时礼同学,「他就是习惯性拖延,不拖到最后一刻就不会去做,但我不是啊。」 「怎么好像很有道理……」 「对了,」慕怀安搁下纸盒,垂眸看向她,「你下星期也要回去吗?」 「要啊。」顾安顏眨眼,「怎么了?」 「那……」慕怀安微微笑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奶茶的甜味在舌尖漫开,融成一片温热,顾安顏抿着脣,却抑制不住笑意扩散,「好啊。」 「那你星期五什么时候下课?」慕怀安询问:「到时候,我去等你吧?」 顾安顏看了眼课表,「我星期五只有半天课,你呢?」 「一样。」顿了顿,慕怀安说:「那我收完东西去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他含笑,「帮你提东西。」 顾安顏脸颊一热,小声说:「可是我东西很多。」 慕怀安想了想,开玩笑道:「那……你请我吃午餐?」 顾安顏瞥了他一眼,很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慕怀安一怔。 路边不知名的小花有着淡淡清香,縈绕在鼻尖。小姑娘嗓音轻软,缓缓说:「到时候,选你喜欢的吧。」 章二。温柔少年(7) 在公园里吃完早餐以后,顾安顏寻思着今早也没课,便趁着慕怀安去洗手的时候,提出邀约,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水龙头洒出水声哗啦,拍打着洗手台的磁砖,一声一声,彷若也拍在了女孩子心上,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垂着的眸微微抬起,瞥了小姑娘一眼,慢条斯理地把手洗乾净了,方才悠悠笑道:「好啊。」 从公园回学校的路有点长,今日的阳光盛而炽热,慕怀安低头看顾安顏被晒得皱着脸,不由笑了,「现在会骑脚踏车上路没?」 顾安顏抬头望他,「没。」 女孩子脸颊白皙,在日光下几乎有些透明,慕怀安想了想,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轻轻扣到顾安顏头上。 顾安顏正瞇眼想着待会去图书馆要读些什么,要回宿舍拿书,头顶的光忽然暗了,清凉的薄荷味兜头罩了下来,她头上被放了一顶帽子,帽沿宽松,顺着发丝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她茫然地抬手扶着帽子,看向身旁的人。 只见慕怀安正看着他,眼角微微弯着,脣线却紧绷成一直线。 「……」 他在憋笑。 顾安顏调了下帽子的松紧,一边瞪他,「很好笑吗?」 「不好笑。」见小姑娘有些恼,慕怀安敛起笑意,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好笑。」 「……」顾安顏望着他,「然而你的面部表情告诉我并不是。」 被她隐含威胁的目光直直盯着,慕怀安终于忍不住,弯着脣就笑了出来,他嗓音清润,笑意揉在声线里,轻轻颤动,「也不是好笑,就是觉得,挺可爱的。」 虽是冬天,但在阳光下,风也被晒得温煦了,发丝被吹得覆上脸颊,牵着微微的痒。 顾安顏拨开头发,指尖触碰到颊畔,温温热热地。 她微微偏头,看着少年眉眼含笑,脣角悄然上攀。 「我本来就很可爱。」女孩子嗓音软,尾音稍扬,似是有些得意,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慕怀安刚止住笑,此时又有些憋不住了。 他伸手抬起又要压住她视线的帽沿,「行,最可爱的顾安顏小朋友,我们该回去了。」 「不然,你元旦就没得玩了。」 被拖着回了学校,顾安顏要回宿舍拿书,慕怀安便在楼下等她。 等待的时间无聊,他掏出手机,恰巧看见一通来电。 看见来电显示,慕怀安眉眼间笑意稍减,轻轻叹了口气,按了接听。 「瑀涵。」 「怀安?」女生的声音传来,带着笑,「你今天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出去啊?」 慕怀安听着她的声音,迟疑了下,才道:「我跟别人有约了。」 林瑀涵啊了一声,「那我能不能一起啊?」 那一瞬,那日便利商店里顾安顏离去的背影、舞会上林瑀涵隐隐有些不悦的神色,以及近半夜里,小姑娘红着脸,垂眸跟他说不想理他,满脸不开心的模样闪过脑海。 慕怀安没有犹豫地,下意识答道:「不太方便。」 「为什么?」林瑀涵说:「你如果跟室友出去的话,我一起去应该不会打扰你们啊……」 「瑀涵,」慕怀安轻声打断她的话,「今天是真的不太方便,我们下次再约行吗?」 林瑀涵默了半晌,「怀安。」 「嗯?」 「你是要跟女孩子出去吗?」 慕怀安眸色微沉,却仍耐心道:「就是跟朋友出去。」 「慕怀安。」林瑀涵忽然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说不是!你就是要跟女孩子出去对不对?」 慕怀安闭了闭眼,话里情绪很淡,但仍能听出一丝不悦,「瑀涵,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跟朋友。」 林瑀涵安静片刻,直接掛断了电话。 耳边嘟嘟声连绵,慕怀安垂眸看着手机,眼底情绪晦涩,不復刚才的好心情。 风带了几片落叶飘下,慕怀安顺着看去,只见顾安顏抱着几本厚厚的原文书,正站在不远处,安静望着他。 慕怀安有一瞬慌乱。 想解释的话尚未出口,女孩子先一步走了过来,嗓音清澈而柔软,像溪流,浸润过心上,带着微凉的气息,一点点抚平烦躁。 「怀安,你不高兴吗?」 她挪出一隻手,摊开的掌心里是一颗软糖。 「吃软糖吗?」她说:「吃完糖,我还可以安慰你。」 顾安顏身上依然是那股淡淡的果香,慕怀安在那股浅淡的香气里,心下软了软。 「好。」 章二。温柔少年(8) 十二月末,已是冬天的尾巴,顾安顏踩着满地枯黄落叶,悄悄看着身旁的人。 刚才慕怀安接过那颗软糖以后,情绪似乎缓和了些,却仍是带着淡淡的压抑。 少年微微垂着眸子,望着地面,满地落叶因他们的步伐而发出轻响。 他似乎有些走神,只是迈着步子,走得很快,顾安顏腿没他长,落在了后头,他也没发现。 顾安顏看着他的背影,捏着帆布袋的手指微蜷,轻轻蹙起眉心。 她其实也不太晓得他怎么了。 只知道他接到了林瑀涵的电话,她下楼的时候,正巧听见他说「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 大概是林瑀涵想约慕怀安出去,但他已经先答应和她一起去图书馆了吧。 可是顾安顏不明白,慕怀安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林瑀涵生气了?又或是林瑀涵说了什么扯到他痛处了? 顾安顏想得认真,也没怎么看路,走了一小段以后,不小心撞到了人。 她捂着撞到对方下巴的额头,连忙道歉:「对不起……」 额角忽地一凉。 一隻微凉的手,携着薄荷清冽的香,轻柔地揉了揉她的额头。 顾安顏一怔。 她抬起头,只见慕怀安垂眸察看她的额头,微蹙着眉。 他俯身面向她,距离靠得很近。 近得他说话时,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洒落,熨得她脸颊一片滚烫,「怎么没看路?」 凉风徐徐拂过,少年看着她怔怔的模样,眉皱得更紧,「疼吗?」 顾安顏看着他脣线紧抿,小声道:「不疼……」 慕怀安叹了口气,「小心一点。」 「……嗯。」顾安顏仰着头,「你怎么停下来了?」 以他们走路的速度,她是不会撞到慕怀安的,除非,他停下来了。 更何况,她撞的不是他后背,是他下巴。 「等你。」慕怀安轻声说:「刚刚在想事情,不小心走太快了。」 等他回过神来,顾安顏早已落后一大段,正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有点委屈的样子。 他顿时停下步子,转过身,想着她是不是不开心了,如果她不开心了,要怎么办。 没想到顾安顏没看见他似的,直直撞了过来,幸而他反应快,即时捉住她手腕,她才没被撞倒。 而此刻,她仍捂着额头,他还扣着她的手腕。 小姑娘手腕纤细,慕怀安捏了捏,轻轻松开了,转而去摘她肩上的帆布袋。 顾安顏看着他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不重吗?」慕怀安掂了掂袋子的重量,随手掛在自己肩膀,「我帮你揹吧。」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他的动作自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顾安顏歪着头,安静看着他。 「走吧。」只听慕怀安淡淡说:「我们再不去,就要中午了。」 「哦。」顾安顏点点头,「对了,怀安。」 「嗯?」 顾安顏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把软糖,顏色漂亮,摊在她白皙的掌心里,在阳光下,被晒得透明晶莹。 「你要是还不开心的话……」她挠了挠头发,「我还有很多。」 慕怀安眨了眨眼。 「你喜欢哪个?」顾安顏把手伸直,一大把软糖就这么摊在他面前,「或者……都给你?」 见他迟迟不说话,似乎也察觉自己的安慰有些笨拙,小姑娘丧气地垂下头,闷闷地说:「你不要不开心嘛。」 沉默半晌。 空气里里忽然响了一声笑,轻轻的,柔柔的。 顾安顏抬起头,少年五指修长,轻轻一拢,将她的手心,连着软糖,全都包裹住。 手背触碰到他的掌心,薄荷淡淡的清香氤氳,自指尖缠绕至手背,是微微的凉。 他已然笑了,嗓音却是温煦,「好,糖都给我,我不要不开心。」 哄小孩子似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捲,在冬日的暖阳里,融出一抹温柔繾綣。 顾安顏看着他,浅浅弯脣,也跟着笑了。 章二。温柔少年(9) 慕怀安和顾安顏进了图书馆,挑了一个临窗边的桌子。 透明的玻璃窗,外面的阳光大把大把地洒进来,懒洋洋的暖,搭着安静的空间,无聊的原文书,也或许,还有对面人身上那股温柔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顾安顏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眼皮垂了下来,头倒在了书上,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国一上学期的十一月,仍是懵懂青涩的年纪,当时音乐课上,顾安顏因为直笛测验时表现得好,课后,音乐老师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校队。 看着音乐老师的笑容,顾安顏沉默半晌,「老师,我可以回去想一想吗?」 「当然可以。」音乐老师人很亲切,「你想好以后再跟我说,有什么问题也能问我。」 顾安顏点点头,乖巧地和老师道别。 她想了好几天。 顾安顏对直笛很有兴趣,对于加入校队,其实是愿意,也期待的,但她仍有些犹豫。 顾安顏性格慢热,不太擅长与人相处,校队的学生大多是学期初就报名,参加面试以后进去的,她有些担心,自己一个人在期中忽然加入,能不能跟大家相处得好。 想了许多天,她最终还是在一个星期后的音乐课,和老师说了想加入校队。 老师欣然同意,让她隔天早上来参加团练。 第一次团练,她刚踏入室内,便看见所有人都拿着自己的笛子,按照声部坐,一个个皆低头看着谱架上的乐谱,认真练习着。 也许是老师已经打过招呼了,所有人看见她进来时,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响起了轻微的谈话声,有些人正交头接耳,在直笛或清亮、或沉厚的声音里,并不明显。 在老师来了以后,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归于平静。 顾安顏在校队里,一直是安安静静,勤恳练习的学生。 但初入校队那段期间,她其实有些跟不上。 校队里的乐谱比平时音乐课时用的难上许多,指法也更繁复,她时常找不到大家现在到了哪一个小节,她现在该按什么指法。 上课的老师也知道她是新进成员,起初并未多说什么,直到两个星期后。 那天,所有声部的合奏里,顾安顏在高音时,吹了破音。 尖锐的声响刮过耳膜,难听且刺耳,那一瞬,整间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顾安顏脑子有半晌空白,回过神来时,她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沉重得她喘不过气。 缓慢放下了手里的中音笛,顾安顏捏着笛身的手紧了紧,她对上了指导老师的视线。 那是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 些许不满、些许无奈,更多的,是失望。 顾安顏垂着头,听着教室里掛鐘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最后,老师只是叹了口气,「同学,如果跟不上的话,可以找其他同学教你,自己也要多练习,行吗?」 顾安顏有满腹的话想说。 她想说自己已经很努力练习了,她不想拖累大家,不想成为一片和谐乐音中那一个尖锐刺耳的声响,她真的尽力了。 但她最终,只是垂下头,沉默地点了点头。 下半场团练,顾安顏始终都没再抬起头。 直至下课鐘响。 她低着头,拎着东西就想回班上,却在走廊上被叫住了。 「那个……顾同学?」 是男孩子清澈的声音,语气温和。 顾安顏停住脚步,却没转过身来。 「嗯……你还好吗……」男孩子走了过来,只见女孩头垂得更低了。 无奈,他只得蹲下来,仰头望着女孩。 只见女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的,此时蓄满水雾,眼眶通红。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模糊,顾安顏看不清眼前的人。 却能听清,他话里带着些担忧,语气很温和,「你、你别哭……你要是遇上什么问题,我可以帮你的……」 说来奇怪,两个星期来,面对校队里的冷漠,顾安顏都只是咬牙撑着,督促自己,要更努力才行。 可是当有人朝她释出温暖和善意时,她却忽然撑不住了,强忍许久的泪终于从眼眶滚落,划过脸颊。 眼泪滑落,一滴接着一滴,眼前的雾气消散,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个面容白净清雋的男孩子,正满眼无措地望着她,手忙脚乱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面纸。 「……谢谢。」她哑着嗓子,接过面纸,抹了抹湿透的眼睛。 「……你还好吗?」男孩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还好。」顾安顏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啊。」 「没事就好。」男孩子看起来松了口气,「对了,我叫慕怀安,七年三班的。」 他微微偏头,笑着说:「我也是第二声部的,你要是遇到问题,可以来问我喔。」 顾安顏望着他,心底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汨汨流淌。 于是她收了眼泪,破涕为笑,「谢谢你。」 章二。温柔少年(10) 叩叩。 耳畔传来轻响,顾安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隻手,骨节修长的手指微曲,轻轻抵着桌沿。 视线顺着袖子向上,顾安顏一怔,只见慕怀安微微垂着头,弯着腰,偏头望着她。 她眨了眨眼,对上少年清湛的目光。 他有着一双漆黑的瞳孔,此刻向着玻璃窗,阳光落于眼底,光点浅浅闪动,见她睁眼,笑意徐徐晕开,眼底温柔依稀可见。 「醒了?」他轻声道:「醒了就把东西收一收吧,该去吃饭了。」 「哦。」顾安顏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把书本放回帆布袋,桌上的笔懒得收,便一把抓起,伸手就要仍进袋子里。 「……」慕怀安叹了口气,抬手制止她,把她手里散乱的笔收好,才放进背袋里。 见小姑娘似乎并不怎么清醒,慕怀安朝她伸出手,嗓音清淡,「走吧。」 顾安顏看了他几秒,手指捉住他的衣袖。 慕怀安微微挑眉,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她,走出了图书馆。 出了室内,外面的风吹来,顾安顏稍微清醒了些,慕怀安停下步伐时,她敏锐地察觉了他身上的低气压。 脚步声自前方传来,轻轻地,却很急促,脚步声越近,慕怀安身上气压越低。 「怀安。」轻柔的声音响起,顾安顏抬起眼,只见女孩子盈盈而立,风吹着她的发丝,模样娇美。 林瑀涵。 顾安顏望向慕怀安,他侧顏清俊,此时微抿着脣,眉眼间隐隐有些不悦。 林瑀涵却像没发现似地,「你跟……顾同学出来啊。」 顾安顏抬手又揉了揉眼睛,另一隻手仍捉着慕怀安的衣袖。 「别揉了。」慕怀安偏过头来,看着她被揉红了的眼睛,「去洗一下脸吧。」 顾安顏转身往洗手间走,慕怀安则留在原地,默然望着林瑀涵。 林瑀涵看着顾安顏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收回视线,「你就是为了跟她出来,才急着掛我电话吗?」 慕怀安挑眉,淡淡道:「是你掛的电话。」 林瑀涵一噎,抬眼瞪着他,「那你是不会回拨吗?」 「瑀涵。」慕怀安叹了口气,「昨天舞会的事,我很抱歉。」 闻言,林瑀涵弯起脣角,「没关係,只要……」 「我想,我当时不应该答应你的,」慕怀安打断她,「当时答应你,是因为你以前……帮过我,所以一般状况下,我不想拒绝你,也不知道怎么拒绝。」 林瑀涵怔怔望着他。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慕怀安视线落在了远处,刚才顾安顏离开的方向,「瑀涵,以前我从不拒绝你,是因为我很感谢你,而且也没有理由拒绝。」 「怀安……」 慕怀安垂下眼睛,「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点距离。」 「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线吗?」林瑀涵有些恼怒,「慕怀安,你忘了我以前……」 「我记得。」慕怀安嗓音清淡,裹着风,话里掺着寒意,「所以这么久以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否定,但这么几年下来……」 「我觉得也够了。」 「慕怀安!」 「你以后要是遇到问题,可以找我帮忙。」慕怀安语气平静,「瑀涵,我觉得我们是朋友。」 谈话结束,慕怀安往外走去,绕过转角后,他看见不远处,小姑娘正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晒太阳,她瞇着眼睛,满脸睏倦的模样。 他微微勾着脣角,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没睡醒啊?」 「一点点。」顾安顏抬手又想去揉眼睛,手举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垂下,放进口袋里,「我们去吃什么?」 慕怀安看着她的动作,弯了弯眼角,掏出顾安顏刚才给他的软糖,伸手撕开透明的包装纸,放进嘴里。 葡萄的甜味蔓延开来,他又撕开一颗,放在顾安顏手心里,「吃糖?」 女孩子瞇着眼睛,看了他半晌,「你是不是也没睡醒?」 慕怀安只是笑,「你不是说选我喜欢的吗?」 顾安顏的瞇瞇眼睁开了,清亮的眼曈微微睁大,直直望着他。 慕怀安摊开手心,紫色的软糖被晒得剔透。 「我喜欢这个。」 章三。转瞬烟花(1) 后来,慕怀安带着顾安顏去了校外的餐厅。 棚子里,顾安顏歪头看慕怀安牵车,心底有股奇妙的感受。 她也搭过孟菲的车,但当时的心情和此刻截然不同,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就是有点兴奋,有点开心。 她看着慕怀安牵车,看着他拿出安全帽,然后递到她手上,跟她说:「有段距离,我载你吧。」 见车内备了两顶安全帽,顾安顏好奇地问:「你常常载人吗?」 慕怀安瞥了她一眼,平静道:「载过时礼几次,没载过别人。」 「那这是时礼的安全帽吗?」顾安顏嘟噥,「他不会骑车为什么还带安全帽来学校啊?」 慕怀安伸手把安全帽放上她头顶,远处有辆车驶过,留下巨大的声响。 很奇怪地,她却仍能听见他轻声说话。 「这是我的。」 喀噠。 顾安顏睁大眼睛,看着少年神情淡薄,修长的手指替她扣上安全帽,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凉。 「你刚才说什么?」 慕怀安垂眸,看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说,那是我的。」慕怀安耐心地说:「不然你想戴时礼的吗?」 顾安顏弯着脣角,「我说想呢?」 「你说想的话,」慕怀安戴上了安全帽,一本正经,「我会拒绝。」 「顾安顏小朋友,」他凉凉瞥了她一眼,「朋友夫,不可戏。」 顾安顏:「……」 原本没什么感觉,直到坐上后座,顾安顏才意识到了什么,脸颊烧了起来,手完全不知道该放哪里。 她不太敢去抱慕怀安,只得捉住后面的秆子。 骑了一小段路以后,顾安顏捉着秆子的手有些痠了,而且这么捉其实也不太安全。 但除了后座的秆子以外,只剩…… 她看着少年直挺的背影,迟疑了一下,悄悄伸出手,轻轻地,小心地,捏住了慕怀安的衣角。 恰巧碰上红灯,车子稳稳停了下来,顾安顏看见慕怀安微微偏过头,手轻轻包裹住她的手。 「不冷吗?」车声喧嚣里,她听见他问,「手都是冰的。」 顾安顏眨了眨眼。 其实是冷的,骑车时风大,比起走路又更冷了许多,顾安顏怕冷,手早已被冻得冰凉,如今被慕怀安握着,倒是暖和了一些。 「冷,」周遭太吵了,顾安顏只得倾身向前,靠在他耳畔,「我手都快没知觉了。」 慕怀安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放进了外套口袋。 绿灯亮了。 慕怀安回过头,专注地直视前方。 车骑进了车流里。 顾安顏的手放在他外套口袋里,很轻、很轻地蹭了蹭。 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 她往前倾去,下巴靠在慕怀安肩膀上,「怀安。」 慕怀安僵了一瞬,嗓音略沉,「嗯?」 「你除了林瑀涵,有别的青梅竹马吗?」 闻言,慕怀安眼底微暗,「有。」 「谁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安全帽的面罩覆了白雾,朦朦胧胧。 「国中同学。」他轻道:「一个,很可爱、很温柔的小姑娘。」 「哦……」顾安顏垂下眼睫,心底有些紧张,「那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有。」慕怀安顿了顿,话音被风吹得破碎,却仍落入顾安顏耳畔,一字不漏。 「一直都有。」 章三。转瞬烟花(2) 对于慕怀安不记得她这件事,顾安顏原本是不太在意的。 两年很长,七百多个日夜轮替,八个季节更迭,能让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自然也能让两个原本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或是遗忘。 两年里,他们都变了很多,他不记得她,好像也算正常。 但听见他说起他的青梅时温柔的语气,还有那句「一直都有」,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国中那三年,一直是她在想尽办法靠近他的。 为了和他分到同一个声部,她勤奋练习,为了遇见他,她偷偷探听了他的扫区,在打扫时间去那附近装作偶然路过,只为了能看他几眼。 为了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她用尽所有时间和心力在准备会考。 那时候,他已经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但她记着他说想上的学校,那一年里,她读着一本又一本复习讲义,记下每一个重点,写着一张又一张卷子,订正每一道错题。 偶而停下笔的时候,会想着,只要撑过这年,也许又能见到他了。 后来,她辗转得知,他和她确实上了同一所学校,但整个高一上学期,她却仍没能见到他。 顾安顏说不太清当时的心情。 只是有点惆悵,那股惆悵很淡,恍若一缕烟,縈于心里,薄薄的、很轻、很淡。 她后来也没再特意去找他,但是偶而走在校园里,眼角馀光瞥见相似的背影时,会忍不住期盼,那道清澈温和的嗓音会轻轻响起,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站在不远处,含笑喊她,安顏。 就像以前那样。 然而一次又一次,期望总是落空。 但是……好像也没关係。 那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今天中午以前,对于慕怀安不记得她这件事,顾安顏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现在偏偏又委屈得要命。 原来,在她试图找回他的那段日子里,早已有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他们断了联系的两年里,他们仍旧保持着好交情。 有点闷,有点难过,明明知道毫无道理,却又很在意。 这股情绪让人烦得窝火,火初时烧得烈,后来却也只悄悄地、渐渐地,熄成灰烬。 推开宿舍大门,顾安顏看见,秦蕴正抱着一袋洋芋片在啃,虞诗悦在看书,孟菲在偷捞秦蕴的洋芋片,一抓一大把,惹得秦蕴朝她齜牙。 听见开门声,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静默片刻,孟菲皱起脸,「你怎么又一脸失恋的样子?」 顾安顏:「……」 秦蕴把洋芋片塞进虞诗悦手里,跑来捏了捏她的脸颊,「跟慕怀安吵架了?」 顾安顏:「啊?」 孟菲:「哇,不是昨天才和好吗?」 顾安顏:「……啊?」 「别哭。」秦蕴浮夸地拍她的肩膀,沉痛道:「人总是要经歷这些的。」 顾安顏满脸问号。 谁可以告诉她,出去一天回来,室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虞诗悦看着手里空荡荡的洋芋片袋子,无奈地伸手扔进垃圾桶里,一边问:「安顏,怎么了?」 发现室友里还是有正常人,顾安顏着实松了口气。 「就是……」她迟疑了一下,「诗悦,如果你家学长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你会怎么样?」 虞诗悦茫然,「可是他没有白月光啊。」 身为虞诗悦高中同学的孟菲贴心翻译:「应该说,时亦风的白月光就是她。」 顾安顏:「……」 她觉得她好像也不用问秦蕴了。 毕竟秦蕴也是时礼的白月光呢。 真是悲伤,太悲伤了。 悲伤的顾同学脱了外套,放下背包,拿了换洗衣物就飘出寝室,「我去洗澡。」 只留下不明所以的室友面面相覷。 章三。转瞬烟花(3) 假期来临那天,二十度的气温,日光懒懒,空气里流淌着风,阳光正好,风轻而凉,适合出门晒太阳,适合漫无目的地散步,也适合,去见想见的人。 下午下了课以后,慕怀安抱着书,步履匆匆,一路赶到学校二馆门口。 建筑外,满是刚下课的学生,熙攘人群里,慕怀安一眼就寻得了要找的人。 她正侧头和身边的人聊天,眼眸弯弯,笑得十分灿烂。 没心没肺似地。 慕怀安扯着脣角笑,喉咙里溢出沉沉笑声,眸光凉凉。 他迈开步子,凭藉着腿长,没几步便来到她面前。 头顶光线减弱,女孩子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里盛满困惑,在看见来人那一瞬,脣角微僵,「……怀安?」 慕怀安低头看着她,顾安顏今天将长发紥成了丸子,只剩几缕碎发垂落耳际,发梢微捲,容色柔美。 她脣色嫣红,此刻微微抿着,泛着点白。 慕怀安瞥见她捏着衣摆的手,淡淡道:「顾安顏。」 顾安顏抬起眸,小心地覷了他一眼,「……嗯?」 「这几天……」慕怀安笑着,「很忙吗?」 顾安顏垂下头,轻声应道:「嗯。」 「你……」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小姑娘垂头站得笔直,无辜又乖顺的模样,慕怀安心下一软,不由得叹了口气,改口问她,「吃饭了吗?」 顾安顏一怔,摇了摇头,「还没。」 「那走吧。」慕怀安勾起她的帆布袋,掛在自己肩上,回眸望她,「去吃饭?」 他态度软化得太快,顾安顏有些茫然,「啊?」 她下意识抬起头,只见慕怀安轻叹了声,表情有些无奈,「不是说要请我吃午餐,然后让我帮你拎行李吗?忘了?」 「没、没有。」顾安顏小跑着跟上了他的脚步,悄悄观察着他。 只见少年侧顏清雋,表情淡淡,看着很正常。 但他刚刚来时,她却感受到了他似乎有些气恼,只是他克制着,不太明显。 顾安顏有点心虚。 她躲他,躲了快一个星期了。 虽然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理由挺充分,但看着慕怀安生气了,她忽然就……很心虚。 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忽然就不重要了,此刻看着身旁沉默着走路,看都不看她,却缓着步伐,替她揹着提袋的人,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惹他生气了,得好好哄他。 于是她很有行动力地伸出手,轻轻捉住了他的衣袖。 他停下了脚步。 顾安顏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唤他,「怀安。」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点鼻音,「嗯?」 「要是我哄你的话……」顾安顏缓慢地,一字字说:「你可以不要生气了吗?」 慕怀安垂眸看着她,她的嗓音轻软,整个人也软,让人看着她,就生不起气来。 迟迟等不到回答,顾安顏还想说些什么,「不然,我……」 「可以。」 午后的校园,操场旁的林荫,是喧闹里安静的一隅,少年微微俯下身,目光直直望进她眼里,嗓音刮过她耳畔,有点痒。 「哄吧。」他说:「你好好哄我,我就不生气了。」 顾安顏看着他,捏着他衣袖的手轻轻将他往下扯,慕怀安顺着她的力道,弯下了腰。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慕怀安定定望着顾安顏,眉梢轻扬,心里忽地有些紧张。 心跳声,变大了。 只见顾安顏仰起头,眼睛明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小姑娘踮起脚尖,又往他凑近了几分,她发梢清淡的香擦过鼻尖,慕怀安呼吸一滞,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人。 柔软的掌心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别生气了。」 慕怀安一怔。 她的手还放在他头顶,看他满眼诧异,才迅速收回手,表情有些窘迫。 慕怀安眨眼,「……就这样?」 「……我又没哄过男生。」顾安顏嘟噥,「那你平常不都这样吗?」 不知道这话哪里取悦了慕怀安,他笑了起来,「好吧。」 他扬眉,脣角勾着浅弧,轻轻道:「勉强算你及格,嗯?」 章三。转瞬烟花(4) 两人下课得晚,待吃完午饭,回宿舍收拾过东西以后,已近傍晚了。 他们坐的是客运。 车里没什么人,顾安顏甫一上车,便絮絮和慕怀安说着话,慕怀安则安静地听,眉眼里浅含笑意。 「怀安。」客运悠悠驶在路灯铺开的光里,顾安顏看着窗外夕阳,眼睛染了光,是明亮的,「你什么时候要回学校?」 慕怀安扬眉,「才刚要回家,就想着回学校上课了?」 「我就是问问嘛。」顾安顏嘀咕。 慕怀安含笑道:「你刚才不是说睏了吗?快睡吧。」 顾安顏眨眨眼,眼睛有点痠。 确实是有些睏了。 太阳归于地平线下,车子驶进夜色里,顾安顏看着窗外,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慕怀安望着身侧熟睡的人,神色温和。 小姑娘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掩着眼睛,红润的脣微微噘着,漆黑长发散在颊边,睡着的时候头一点一点地,模样沉静无辜。 车里很安静,他能清晰地听见顾安顏绵长均匀的呼吸,听着听着,慕怀安不由得也有些睏了。 他靠着椅背,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车子猛地转了个弯,一旁姑娘的头顺势落到了少年肩上,轻轻地靠着。 熟睡中的顾安顏毫无知觉,慕怀安却是背脊一僵,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垂眸,视线落到肩上,顾安顏仍安然沉睡,她的脸颊轻轻搁在他肩窝,头顶发丝拂过他的脖颈,浅浅的痒。 慕怀安喉结滚了滚,他抿着脣,低声叹息。 路灯微弱的光线洒进车内,顾安顏兀自沉于梦乡,慕怀安则偏着头,安静凝视着她。 车子行驶在平直的路上,不知开了多远的路,途径一盏又一盏路灯,夜色里,光线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少年却始终看着枕着他肩膀的女孩子,视线未挪半分。 顾安顏醒来时已经临近下车地点了,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怀安……」 「嗯?」清润嗓音响起,距离很近,有浅浅的气息伴着声音拂过头顶,带起轻微的风。 顾安顏僵住了。 感官忽然清晰起来,她才意识到,她正枕着一方温热,少年薄薄的肩膀隔着衣料,温度染上她的脸颊,一路延烧至耳根。 而她还揪着他的衣袖。 慕怀安看着小姑娘双颊通红,神情窘迫,彷彿恨不得找个缝隙鑽进去将自己藏起来,不由得笑了,「还不松手?」 顾安顏脸更红了。 她连忙收回手,正襟危坐,规矩得彷彿准备听训的小孩子。 顾安顏以为慕怀安会说些什么,却只听他轻叹,一股轻柔的力道落在头顶,揉了揉,伴着一声哂笑,「还坐着做什么?准备下车了。」 「哦。」顾安顏乖乖应了。 顾安顏一路上都特别乖,慕怀安让她拿什么就拿,让她做什么就做,一副做错事以后,认错态度良好的小朋友。 慕怀安怀疑他要是让顾安顏替他拿行李,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即便她根本提不动。 忽然间,他想起了高二的时候,顾安顏替他提袋子那次。 那时,她也是明知很重,却固执地要分担一半。 他至今记得当时她接过袋子时,指尖的温度。 就跟她本人一样,裹着柔和的温暖。 思及此,慕怀安微微弯脣,抬眼看向前方。 小姑娘正两手拉扯着行李袋子,回头催促他,「怀安,快点……我手要断了。」 慕怀安觉得好笑,「你装了什么,这么重?」 「……我也不知道。」顾安顏很无辜,「我只装了衣服跟一些盥洗用具就这么重了。」 慕怀安瞥她,「很重吗?」 「重,」顾安顏诚恳地说:「所以你走快点,不然我怕我回到家之前,肩膀会先断掉。」 慕怀安忍不住了,吐息浅浅,夹杂零碎笑声。 顾安顏瞪了他一眼。 笑声稍止,慕怀安挑眉,「重的话,不会找我帮忙吗?」 他伸手拎起她手里的袋子,还捏住她掌心,仔细察看,「手都红了。」 顾安顏脸颊一热,迅速抽出手,蹭地就往前走,「快点吧,再不回家、天都黑了……」 慕怀安看了眼早已漆黑一片的夜色,再看看前面埋头走得飞快的女孩子,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等等我啊。」 章三。转瞬烟花(5) 回到家里以后,和父母吃过晚饭,又聊了一会,顾安顏已有些撑不住,父母见她满脸倦容,不由得催促她赶紧去睡觉。 躺在床上,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唯有夜灯铺开暖黄灯光,顾安顏望着天花板,睏倦缠着四肢,意识却格外清晰。 她睡不着。 翻来覆去,睡意仍迟迟未至,顾安顏叹了口气,想着这几天的事。 这些天,确实是她躲着他。 期间慕怀安也从未来找过她,她原以为,也许是他忙着期末,抽不出时间,也懒得管。 没想到,时隔近一个星期,他出现在她面前,他明显是生气了,却按捺着火气。 所以,他好像是在意这件事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一个星期才反应过来似的,今天才想起来找她。 顾安顏不太明白。 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琢磨不透慕怀安的行为,以前也是这样的。 她想起了那日在图书馆的梦。 其实那时候,顾安顏从来没想过,在她被团员孤立,被老师指出错误,在她因为种种原因,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会是慕怀安伸出手,接住了她。 第一次见到慕怀安,是在初次团练那天。 男孩子长得好看,白净清雋的面容,带点婴儿肥,稚气未褪,像个小正太。 笛子清亮的乐音和间谈的声响里,男孩子坐在窗边,安静翻着谱架上的乐谱,背脊挺直,目光认真。 他就坐在她右侧,当时满教室的人几乎都与好友聚在一起聊天,只有他是自己一个人,因为刚来到陌生环境,顾安顏非常没有安全感,便想试着和这个男孩子说几句话。 但她刚转过头,就看见身旁的人专注地读着乐谱,身上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外的气息,顾安顏的手停在半空中,挣扎片刻,仍是默默收回。 这个小正太,好像有点冷漠。 后来的种种事跡证明,这名叫慕怀安的小正太确实冷漠。 其他人休息时间会和朋友一起出去走走,或是一起聊天,只有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翻着乐谱,手里按着指法。 连休息时间都勤于练习。 顾安顏有点怕他。 每每看着他面容冷清,纵然她想得到几分归属感,想跟对方交朋友,但总是提不起勇气。 当时顾安顏想,这人与她不同,不是期中才加入的,却在校队里没半个朋友,也许是他脾气差,难相处。 没想到后来,他却成了校队里第一个朝她释出善意的人。 当她在他面前哭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却默默递上卫生纸给她的那一刻,顾安顏睁着迷濛泪眼,眼前的人影有点模糊,却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后来她的胆子便也大了一些。 他说遇上问题可以问她,于是她就时常凑到他身旁问他,然后听他语调徐缓,轻轻和她说着该怎么按指法才不会破音、读谱时应该预先读下一小节、吹奏时如何调整气息,他不厌其烦地教她,话却少,只简短解释过就放她自己练习,少有多馀的话。 某一个午后,顾安顏看着慕怀安在她把同一个小节吹错三次后,依然不厌其烦地教她,暗自修正了当初她对他的初印象。 他其实没有脾气不好,反而很有耐心。 就是话有点少。 顾安顏偶尔和他间聊,他总是时不时应几声,有些漫不经心,显得敷衍,让人自己就止住话头,不知如何再与他聊下去。 顾安顏不太清楚,自己和慕怀安当时是什么样的关係,说是朋友,却又很生疏。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得以入了他世界的大门,却在门扉敞开以后,看见里面还矗立着无数道门。 回忆倏忽而过,顾安顏发现,她好像,从来都猜不透慕怀安在想些什么。 和慕怀安认识七年了,她喜欢他,虽然未曾明确告诉他,但她也从未掩饰自己的心思。 慕怀安的态度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她看不清楚,也猜不透。 顾安顏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想起下午慕怀安笑起来温柔的模样,也想起初识时,慕怀安淡漠而疏离的模样。 更想起,他们都已经十九岁了,距离十三岁的国一,已经过了好多年。 她对他的喜欢与日俱增,但他们的关係,似乎只比当年更亲近了一点点。 女孩子蜷缩在被子里,声响鑽过被子的棉絮缝隙,轻轻透了出来,有点闷。 是一声叹息,轻而浅,散入空气,归于平静。 章三。转瞬烟花(6) 隔天早晨,顾安顏是被手机铃声给吵醒的。 起初她还想赖床,便装作没听见,对方却似乎不吵醒她不罢休,不停地拨电话来。 直到铃声第三次响起,顾安顏终于起身,揉着眼睛,接起电话,「喂……」 「顾安顏!」徐思忆扯着嗓子,深情呼唤,「起床了!」 「……」顾安顏把手机开了扩音,远离耳边,「怎么了?」 「今年要不要一起跨年?」徐思忆说:「好闺蜜多年,你总不会拒绝我吧?」 顾安顏面无表情,「好闺蜜多年,我依然要拒绝你。」 「为什么?」徐思忆哀嚎。 「因为我亲爱的爸妈邀了朋友来家里玩,我星期天就没房间了。」顾安顏拨着乱七八糟的头发,「而且也要期末了,乾脆早点回学校准备考试」 徐思忆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认真。」 「当然,」顾安顏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多年闺蜜。」 「哎,当然,」徐思忆也笑了,「说起来,当初我们刚认识的场面,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徐思忆是顾安顏在国中校队交到的第二个朋友。 国一下学期,开学时正是初春,春日的温暖里尚存一缕冬末的寒气。 那天徐思忆就坐在第一排,早晨的风很凉,吹得正对着门的她瑟瑟发抖。 于是她拿着水瓶,打算喝点温水,却在刚拧开瓶子的时候,有个同学匆匆跑了进来,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她手一晃,瓶里的水泼溅出来,洒在她的衣服上,濡湿一片。 徐思忆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想和朋友借卫生纸,但大部分人来团练,带的都只有直笛和乐谱,她看着湿漉漉的衣服,恰巧窗外灌进寒风,冻得她抖了抖。 徐思忆有些绝望。 「不好意思……」 一隻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徐思忆回过头,望进一双温柔的眸子。 只见坐在她后面的女生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包面纸,「这个给你……先把衣服擦乾一点吧。」 徐思忆一怔,下意识接了过来,她依稀记得,这个女生好像是叫顾安顏,平时总是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 也因为她中途才来,所以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徐思忆其实并不讨厌顾安顏,但也和她不熟,所以即使看着顾安顏平时总独来独往,也从未想过要和她说话。 但是那时候,顾安顏却温柔地、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援手。 徐思忆一边擦拭着衣服,手指攥紧了面纸,心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羞愧,有感激,也有悄然升起的一丝好感。 她回过头,将馀下的面纸递还给顾安顏,低着头,小声说:「……谢谢。」 「不用谢。」顾安顏浅浅地笑着,嗓音依旧很温柔。 就是那时候开始,徐思忆时不时就喜欢去找顾安顏说话,两人聊着聊着也就变得熟络,也成了朋友,直到现在。 徐思忆很喜欢顾安顏,她虽然有点内向,却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像团暖洋洋的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也像棉花糖,又软又可爱。 她家安顏真是天底下最温柔可爱的姑娘了。 章三。转瞬烟花(7) 顾安顏在星期天早上就被赶回了学校。 上车前,恰好瞥见慕怀安传讯息来,她在车上回覆了几句,提及自己要先回学校,慕怀安听了,只说让她自己在宿舍注意安全,晚上记得吃饭。 顾安顏一一应下了。 收起手机,她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其实有点睏,但自己搭车,不太敢在车上睡着。 下午的阳光透亮明媚,泼洒少女半张面容,顾安顏望着窗外,车子一辆又一辆驶过平直的路,偶而能从车窗瞥见,后座的小孩子,开着车的家长,也有情侣、夫妻出游,她看得入神,恍惚记起,今天三十一号了,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他们应该是要去跨年吧。 顾安顏只在国中的时候去过一次跨年,十二月末的晚上很冷,跨年晚会人又多,人潮挤满了舞台边缘,往后延伸出一片人海。 站在人群里,只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舞台上表演者的歌声、舞蹈,也因为隔得太远,显得模糊不清,只看得见前面黑漆漆一片影,她挤在人群里,在里面被撞着肩膀、挤得难受。 她不太喜欢,后来就再也没去了。 又一辆车驶过。 顾安顏收回视线,撑腮望着前方,两眼无神,发着呆。 耳机里流泻着歌声,轻柔婉转,顾安顏没仔细听歌词,只是耳边有个声音,让周遭不那么安静。 顾安顏在两个小时后回到了学校。 宿舍楼里已经有几个提早回来的同学,但一路进去,顾安顏看见的人影寥寥无几,回到自己宿舍,里面更是一片寂静的暗。 顾安顏把门关上,室内没有开灯,只有阳光透着窗帘缝隙,隐隐绰绰鑽了进来,她将行李袋放在桌上,一把拉开了窗帘,让大片阳光得以透进来。 还是不够亮。 看了看周围,顾安顏又去把灯打开了。 冷白的光倾泻而下,包裹着姑娘蹲在衣柜前的身形,在白色的地上落下浅浅的影。 顾安顏把行李收拾好了,又去洗了脸,才坐在书桌前,认命地翻开原文书。 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一张张曲线图,顾安顏垂眸读着,从阳光明亮,至逐渐昏黄,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微微暗下的宿舍里,纤瘦背影映在窗边,随着天色逐渐淡去,室内光线略有些昏暗,顾安顏伸手点亮檯灯,清冷白光倾泻,她捏桌子边缘,有些出神。 直到手机响了几声,她才回过神,看了一眼。 群组里,秦蕴说她要和时礼一起去跨年,虞诗悦则跟时亦风、孟菲,还有她们高中的一个朋友一起去。 几个女孩子在群组里分享着自己的计画,即使隔着手机萤幕,顾安顏也能感受到她们的快乐。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散落的笔,室内空着的三张座位与床铺,随手闔上了书,盘算着待会要做什么。 视线落在柜子里,之前秦蕴友情赠送的泡麵,顾安顏打算拿来当晚餐。 她不想出去,外面太冷了。 尤其是今天这个日子。 顾安顏抱着笔记本,窝在床上,看着窗外,眼睫轻轻垂下,心底有些空落落地。 她明明不喜欢去跨年的。 但也许是在家里宅了好几年,又或许今天太冷,此刻看着别人聚在一起,而她却形单影隻;也或许只是被徐思忆洗脑了,顾安顏忽然,有点想去跨年。 她不想在这么冷的天,自己孤伶伶地待在没有人的宿舍,读着枯燥的原文书,她想去跨年,跟熟悉的人一起,去有着食物香气的夜市,去有许多人的地方,享受着那份热闹,那份沾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她……有点想见某个人。 她捏着手机,想起此时远在几个城市外的慕怀安。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呢? 是跟朋友出去一起跨年?还是留在家里看电视转播?又或是被林瑀涵缠着,无可奈何地跟她一起等新年来临? 心底一团闷闷的情绪,顾安顏忽然也不想泡麵了,她只想睡觉。 无欲无求顾同学木然爬下床,把笔记本放在书桌,打算瘫回床上,当个安静的睡美人。 睡美人尚未回到被窝里,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划破一室寂静。 顾安顏动作一顿。 有人给她打电话了。 章三。转瞬烟花(8) 顾安顏看着手机萤幕,迟迟没有接起。 铃声却还是响个不停,直到她缓过神,轻轻点了接听。 「……喂。」 「安顏,」耳畔传来少年声线清润,语调徐缓,「你在做什么?」 顾安顏垂下眼睫,「准备睡觉了。」 「这么早?」 想起自己被赶回学校,身边除了原文书什么都没有,顾安顏闷着嗓子,「嗯,反正我又不跨年。」 「也没人陪我一起。」 「这么可怜啊?」慕怀安笑了,气息声轻浅,「那就下来。」 顾安顏一愣。 「你在宿舍吧?」他嗓音含着笑意,轻轻响在安静的空气里,「快点下来,我带你去吃饭。」 顾安顏才反应过来,「……你在楼下吗?」 「嗯。」 顾安顏起身走到窗前,果然看见楼下,慕怀安的身影。 少年身姿清瘦修长,裹着长大衣和毛衣,模样清俊而温柔。 看见她出现在窗边,他仰着头,朝着她笑。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顾安顏轻声问。 「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他反问。 他依然望着她,嗓音缠绕笑意,沉沉响在女孩子耳畔。 「所以,我回来了。」 顾安顏眨了眨眼,落日馀暉斜斜落在他身上,染着暖橘色调,他淡淡笑着,整个人都透着温柔。 她匆匆掛了电话,换了衣服,抓起外套和背包,转身往宿舍外跑。 她跑下楼梯,一阶一阶、一阶又一阶,她只盼着,能早点走完这条漫长的路。 因为她知道,只要走过楼梯,她就能看见,夕阳里,她的少年,正温柔地等着她。 她想早点见到他。 光线出现在楼梯尽头,顾安顏加快步伐,朝那片光奔去。 站在宿舍门口,光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她看见了天边大片绚烂烟霞,人行道上满地落叶,慕怀安便站在微黄落叶与橘红夕暉之间,含笑望着她。 满心急迫在见到他、看见眼前景象的那一刻,忽然消散了,顾安顏站在原地,静静凝望着他,目光细细描绘了他的轮廓与神情,想把这一幕鐫刻进脑海里。 见她迟迟不过来,少年笑着开口。 「安顏。」他的嗓音也是温柔的,在寒冷空气里融了淡淡温暖,「你下来了。」 寒风捲了落叶,少年步履轻缓,朝她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 顾安顏抬头望着他。 慕怀安伸出手,骨节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摘下一片落叶,应是刚才风起时落下的。 他的手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是凉的。 「饿了吗?」 顾安顏垂着头,捏着口袋里的暖暖包,指尖滚烫,迟疑了一下,她轻轻捉住他的手腕,把暖暖包放进了他掌心。 慕怀安诧异的视线下,顾安顏把头埋进围巾里,「嗯,饿了。」 「我们要吃什么?」 慕怀安看着小姑娘半张脸都掩在围巾里,手里的暖暖包很暖,温度能一路滚进心底。 他笑了,「去夜市吧。」 顾安顏歪着头看他。 「你不是想去吗?」慕怀安说:「而且那里离市中心近,应该看得到烟火。」 缓慢地眨了眨眼,顾安顏小声问:「我们要一起跨年吗?」 「嗯。」慕怀安淡淡笑着,「就我们两个。」 章三。转瞬烟花(9) 夜晚的城市依旧繁华,五彩的霓虹灯里,少年载着她,穿越了小半个城,她靠着他的肩膀,迎面而来的风里,全是薄荷清淡的味道。 「怀安。」顾安顏轻声唤他,「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风中,有星点清浅笑声,夹杂在少年温煦的嗓音里,「想回来陪你跨年。」 「不然你要是又像圣诞节那样,不理我了怎么办?」 顾安顏默了默,「我才不会。」 慕怀安仍是笑,「嗯?」 「不过……我很开心。」顾安顏浅浅弯起脣角,嗓音轻软,「谢谢你,怀安。」 到了艺文中心附近,两人在夜市里买了几袋炸物,本想着买大份的应该够,却不想份量少得可怜,顾安顏咬着软掉的薯条,含糊道:「……好坑钱。」 慕怀安伸手也拿了几条,顺带瞥了她一眼,「还知道心疼我的钱包啊?」 顾安顏眨眼,满脸认真地说:「嗯,不然等下还想买什么东西,你没钱了怎么办?」 「……」慕怀安无奈,「早知道就不说请你了。」 顾安顏拣了一颗花枝丸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小气。」 慕怀安扬眉,「你骂我倒是骂得顺口。」 顾安顏吞下嘴里的食物,「那你也可以骂我啊。」 她眨着眼睛,「来,你骂吧。」 「……」慕怀安一时语塞,半晌,才没好气地拍了下她头顶,「没良心。」 顾安顏摊手,「你看,你骂我也骂得很顺口嘛。」 夜市里摆了许多小摊贩,顾安顏经过时瞥见了一顶发箍,是闪着五彩灯光的小熊耳朵。 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 慕怀安也跟着驻足,见顾安顏好奇地看着小熊耳朵,不由得笑了,「想戴吗?」 她抬起头,眼眸晶亮,「想。」 慕怀安弯了弯脣。 顾安顏仰着头,补充:「想看你戴。」 慕怀安愣住了。 他看着小熊耳朵,想拒绝的话到了脣边,却因看见小姑娘满眼的期盼与亮光,被嚥了回去,慕怀安沉默,陷入迟疑。 「怀安……」顾安顏捏着他的衣袖,柔软的手擦过他的手背,带着温度,牵起一丝痒。 喉结滚了滚,慕怀安轻轻叹气,「好。」 顾安顏弯着眼睛,转身挑了两个。 付过钱后,慕怀安看着顾安顏戴好了发箍,小姑娘肤色白皙,衬着漆黑柔软的发丝,头上戴着熊耳朵,模样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他看着手里拿的杯子,朝顾安顏笑,非常有礼貌地询问。 「帮我戴?」 顾安顏微愣,反应过来时,脸颊已然有几分温热,「我来拿饮料吧?你自己戴……」 「不行。」慕怀安晃了晃饮料杯,发出冰块撞击的声响,「凉。」 「……」顾安顏无奈,只得踮起脚尖,「你弯一下腰,不然我碰不到。」 慕怀安顺从地俯下身,两人的距离拉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女孩子脸上浅浅的緋红,以及她刻意避开的视线。 他眼底浮现几缕笑意。 戴发箍所需的时间也不过短暂一瞬。 「好了……」顾安顏收回手,莫名有点心虚。 她偏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 慕怀安戴着熊耳朵虽然乍看有些违和,但他长得好看,面容俊秀,气质温润清雋,其实还是挺可爱的。 顾安顏很满意。 「笑什么?」慕怀安见顾安顏看着他直笑,微微挑眉,「我戴这个……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顾安顏摇头,满眼真诚,「很可爱。」 「……」沉默片刻,慕怀安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叹息,「你喜欢就好。」 顾安顏稍愣,才微微低下头,发丝遮掩了女孩子颊畔羞赧,有些慌乱地寻了句话,「饮料给我吧,我想喝。」 闻言,慕怀安伸出手,将杯子递到她面前,顾安顏看着,少年指节修长,手指微曲,轻轻捏着纸质的杯子,竟比纸杯更白皙几分。 但这似乎不是重点,「……你松开啊。」 顾安顏手扶着杯沿,试图抢回自己的柳橙汁,慕怀安却握得牢,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慕怀安看着小姑娘扒拉着自己的手,不由笑了。 笑声清浅,隐含戏謔,「不。」 引来她没好气地瞪视。 「慕怀安。」顾安顏收回手,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幼稚。」 眼见她脣线拉直,隐约有些不满,慕怀安把吸管凑到她脣边,「你喝,我拿着。」 顾安顏望向他。 纵使夜里光线暗,眼前少年眼曈依然清而亮,含着浅浅笑意,直直望进她眼里。 「今天这么冷,你等会拿完冷饮,手凉了,又要来跟我抢暖暖包。」慕怀安扬眉,「先说啊,暖暖包你已经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顾安顏无语,一把捉住他的手,连着杯子一起拉近,她稍稍低头,含愤咬住吸管,几经波折终于喝到了本该属于她的果汁。 甜的果汁,裹着微微的酸,满腔的橙子味。 顾安顏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被捉弄的不满散去大半。 她喜欢柳橙汁,从高二那年开始。 瞥了一眼身旁还戴着熊耳朵的少年,顾安顏想起了昨天,徐思忆后来和她说的话。 「你跟慕怀安到底在一起没?」 极短的、简单的问句,明明轻易便能答上,顾安顏却愣是答不出口。 这个问题,实在听过太多次了,也包含了太多她心底难以言喻的心思。 「没有。」半晌,她终是轻声答道。 收到的反应,也与往常每一次一样,「你们也拖太久了吧……」 是啊,真的……很久了。 顾安顏看着慕怀安的侧顏,一时有些迟疑,却又有股很强烈的衝动。 毕竟,实在拖得太久了。 章三。转瞬烟花(10) 临近十二点,顾安顏与慕怀安并肩往广场走,但女孩子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顏?」慕怀安出声道:「在想什么?」 顾安顏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没什么。」 慕怀安微微皱眉,没再说话。 广场旁是大片绿色草皮,两人找了块人稍少的地方,站着等倒数。 片刻以后,远方舞台边传来倒数的声音,十、九、八、七…… 慕怀安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六、五、四。 人群似乎都躁动了,周遭嘈杂的音量渐响,淹没耳畔。 只馀最后三秒。 三。 二。 一。 巨大的声响响起,一簇火花划过天际,绽开绚丽花朵,盛大而烂漫的光。 惊呼声、笑声、交谈声、烟火盛放的声响,慕怀安仰头望着灿烂夜空,却仍听见了那道细微的声音。 「怀安。」女孩子的嗓音放得很轻,在烟火划过夜空时,低低道:「我……」 喜欢你。 周遭很吵,吵得慕怀安不太确定,她是不是真是这么说的。 脑子一片空白。 又一簇烟火划过天际,慕怀安僵着身体,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他听见了她的后半句,「但我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慕怀安仍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眼里却已不再看着烟火,满脑都是小姑娘细弱的嗓音,充满不确定的语气。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顾安顏喜欢他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她也不曾掩藏。 记忆里,她一直都是勇敢的,喜欢就去追,因为喜欢他,便想尽办法地靠近他,用尽方法地对他好。 她一直都是那么勇敢,且无畏的。 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那么直白,开始藏起心意,如今,甚至连说喜欢,都得在烟火的巨大声响里,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出来。 最后,茫然地说,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给他听。 顾安顏和慕怀安在原地站了很久,站到烟火结束了,人潮散了,周遭寂静了。 方才还热闹的广场,已然人影寥寥。 是顾安顏先回过神,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走吧,该回去了。」 慕怀安仍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子往前走了几步,才仓促跟上。 两人一路无话,慕怀安察觉了顾安顏的异样。 她头上的发箍不知什么时候摁熄了灯光,她淡着神色,变得寡言,坐车时,她不再把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不再靠着他的肩膀,轻声与他说话。 她不再笑了。 慕怀安心慌,那股慌乱随着一路的静默,愈发浓厚,直至顾安顏站在宿舍门口,表情平淡地与他道别,转身消失在他视线范围时,他是真的慌乱极了。 他在她宿舍楼下站了不知多久,直至母亲的电话拨来。 他接起。 「妈。」 母亲的声音温柔,语速缓慢,「怀安,回宿舍了吗?」 「还没有。」慕怀安轻道:「刚送同学回宿舍,现在要回去了。」 「女孩子啊?」慕母问:「我记得……瑀涵好像还没回学校,所以……」 「嗯。」慕怀安叹了口气,「是她。」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啊?」慕母语调微扬,透着欣喜,「你追到人家了?」 「没有。」慕怀安敛着眉目,情绪有些低落。 「怀安。」察觉儿子情绪不大对劲,联想到前些天发生的事,慕母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叹息,「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也……不要一直活在里面。」 慕怀安轻扯脣角,应道:「我知道。」 慕母静默了下来,电话两端皆是寂静,却没有人先掛断。 半晌,慕怀安听见母亲语调轻快了些,却透着些勉强,显然试图让气氛好些。 「怀安,也很晚了,你早点回宿舍吧。」慕母勉强笑道:「你到宿舍跟我说一声,我也准备去睡了,刚看完学生的作业呢。」 「好。」慕怀安应了,「妈你早点睡,晚安。」 他掛了电话,抬起头,看着二楼的窗,隐隐透出微光,窗前映着轮廓朦胧,他却认得出来,是顾安顏。 他捏着手机,看着那道人影,有满腹思绪和话语想与她倾诉,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晚安,那声轻喃流入空气里,顺着晚风浮动,攀上窗沿,代少年祝福他的姑娘今夜安眠、好梦。 后来,灯熄了。 慕怀安也走了。 夜间的校园很安静,人烟稀少,慕怀安独自走在微弱的光线里,满腹思绪杂乱。 章四。冬与春(1) 回到宿舍,并简单洗漱过后,顾安顏瘫在床上,闭着眼睛,只觉满身疲惫。 早上带着沉重行囊回来,夜里又在人群里挤了几个小时,她早已不堪负荷。 夜已然静了下来,城市的夜空没有星芒,月光被云层遮蔽,窗外是沉寂悠长的黑,未见半缕光亮。 半夜的风很凉,裹着掌心与脚踝,冻得肌肤冰凉。 顾安顏蜷缩在绒被里,汲取温暖。 她回想着刚才的烟火,看网路上说,今年烟火设计得别具巧思,她也曾在场仰望,却记不清是什么模样。 宿舍的灯刚刚关了,只开了一盏夜灯,在黑夜里裹了暖黄柔光,顾安顏望着光源处,想起了一天半以前,她望着窗外日光,做出的决定。 那句说不出口的话实在藏了太久,在心底滚过一圈又一圈,再不说出来,会堵得心口难受。 不是没害怕过被拒绝,以及被拒绝的后果,但回程的路上,她一路思考,竟觉有些疲惫。 顾安顏不晓得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喜欢一个人,喜欢久了,即使那份喜欢随着时日增加,但终究有些疲惫,疲惫于他迟迟不曾给半点回应,不曾表态,两人只是维持着亲近的关係,偶尔也觉得他似乎是喜欢,却又不能肯定,他若即若离,她患得患失。 顾安顏始终记得初次见林瑀涵时的场景。 女孩子站得与少年极近,近得她抬头,他俯身,她细微的说话声便能准确送入他耳畔,而别人听不见半点。 慕怀安不喜欢林瑀涵,她知道。 但那时候见林瑀涵,她才发现,即使慕怀安偶尔也会揉揉她的发,轻轻握着她的手,但他从来不曾与她站得那么近,即使骑车时他容许她将下頜搁在肩膀,他也始终挺直背脊,与她保持着小段距离。 就像他们之间,看似靠得很近,却又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于是她终是选择鼓起勇气,把想说许久的话说出口,她却还是有点胆怯,只能藉着烟火升空的时候,小声说出口,盼着他听见,又怕他听见。 他听见了,她很肯定。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身体僵直,很明显,她立刻就察觉了。 但他仍是没有半点回应。 顾安顏捏着手机,白光铺在女孩子脸上,她看着相簿里,唯一一张与他单独合影。 那是国中时,她拉着他一起拍的,当时他突然被拉入镜头,满脸不知所措,眼里的光芒却很柔和,不復初见时的冷漠。 那时候,他们的关係已经很好了。 顾安顏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后来,他消失两年,再后来,他们于高中重逢,能在班级合照里找出两人的身影,有时候也站得很近,却从来没有再单独拍照过。 长长叹了口气,顾安顏关了相簿,手指不小心点到右下角的网页,她目光落在上面片刻,才轻轻移开,摁熄了手机。 女孩子拉起被子,蒙住半张面容,被子捂了许久,仍然不太温暖,有点冷。 顾安顏蜷着身体,刚才看见那句话还縈绕在脑海里。 你知道吗?独自努力久了,也是会累的。 闭上眼睛,睏意与倦意模糊了思绪,她意识已有些朦胧。 是真的,好累啊。 章四。冬与春(2) 待慕怀安回到宿舍,给母亲报平安后,已近三点。 慕怀安却迟迟没有睡意。 他躺在床上,思索着近来发生的事,心情有些烦闷。 看着空荡荡的室内,那股糟糕的情绪更甚,他需要有个人来听他倾诉,帮他理清思绪。 时礼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瞥见来电显示,慕怀安接得很快,「喂?」 「喂,兄弟。」时礼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不正经,「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找安顏一起出去吗?」 「……嗯。」 「你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时礼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慕怀安沉默片刻,「时礼。」 「嗯?」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时礼一怔,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如实答道:「很难亲近。」 他迟疑了一下,「还……有点孤僻。」 时礼第一次见慕怀安,是在高二的时候。 当时慕怀安就坐在他隔壁,开学以后一个月,这人都一脸淡漠,整个人情绪很淡薄,让人不敢接近。 他就像游离在群体以外,班上团体活动时,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处在一旁,一言不发,似乎也从未想过加入。 直到圣诞节那次。 时礼当时正是佈置组组长,顾安顏提出由她去买材料时,他也曾想过要找人陪顾安顏一起去,帮忙拿东西。 但话尚未出口,他就听见清淡嗓音,语气与平日无甚差异,却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转过头,就看见慕怀安倚着窗台,望着顾安顏的眼里有一抹温情,很淡,却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见慕怀安眼里沾染暖色。 那时候,时礼想着,原来慕怀安好像不是那么冷淡孤僻,后来时常见慕怀安淡笑着逗顾安顏,时礼这才改变看法,与慕怀安说上了话。 听见他的回答,慕怀安毫不意外,「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 时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听得出,慕怀安说这些话时,语气虽平静,音量却低,许是这时候的宿舍空荡,他的话音飘在偌大室内,更显寂寥。 「很多人都以为,我喜欢瑀涵。」慕怀安仰头望着天花板,「因为我总是很纵容她,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不太超过,我都会顺着她,即使她有时候让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 「像圣诞舞会?」时礼问。 「嗯。」慕怀安轻声说:「我以为我会一直跟瑀涵维持这样的相处模式,直到舞会那次。」 「我在舞会上心不在焉,虽然跟瑀涵一起去,却不断地,试图在人群里,找到安顏的身影。」 「那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慕怀安脣角掀起一抹自嘲,「既希望能找到她,因为我想见她,又希望她其实没有来,因为她要是来了,身边肯定会有一名舞伴。」 「后来离开时,瑀涵很不高兴,我在宿舍楼下等到安顏时,安顏也不开心,说……她不想理我。」 「是那时候,我意识到,我该跟瑀涵保持距离。」慕怀安的语气有些迷茫,「可是……听到瑀涵指责我的时候,我又很愧疚。」 时礼不太理解,「为什么?」 慕怀安垂眸,「瑀涵曾经帮过我很大的忙,对于她,我一直很感激。所以不能回应她,甚至要疏远她,我有点愧疚。」 「那安顏呢?」时礼问他:「你对安顏是什么想法?」 「我……」慕怀安闭起眼睛,他想起那晚,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重物,想起她给他捞的金针菇、也想起,今天下午她匆忙跑下来见他,把暖暖包塞进他手里、她靠着他的肩膀,在他骑车时跟他聊天、她踮着脚尖,给他戴上小熊耳朵。 还有,她笑起来时眼里的暖光,和漫天绚烂烟火下,她黯淡的眼神。 夜依然安静,他的话显得格外清晰,「我喜欢安顏。」 所以他喜欢在她身边,喜欢逗她,看她鼓着脸瞪他的模样,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想去见她。 她对他来说,一直是很不一样的存在。 而他对她,从来只有很简单、纯粹的一种情感。 他喜欢她。 章四。冬与春(3) 元旦假期结束以后,就是期末考,再来,就是寒假了。 于慕怀安的认知里,一月来临,是新一年的起始,也是冬季的尾巴,将要回暖的时候。 今年冬天却似乎格外的长,考完最后一科,慕怀安站在宿舍楼下,望着路旁光秃秃的枯枝,恍惚想着。 手裸露在冷空气里,有点僵,他将手放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团硬物,动作驀地一顿。 把它掏了出来,慕怀安望着掌心里的东西,静默许久,眼神微暗。 那是跨年那天,顾安顏塞给他的暖暖包,他放在了口袋里。 那天回来以后,他再也没穿过这件衣服,所以一直没把它取出来。 暖暖包已过了使用期限,不復那天温暖,如今已冰冷发硬,凉丝丝的,握在手里,散发着低温。 慕怀安垂着眸,把它放进了背包里,步履缓慢地往校门外走。 一路上人来人往,临近寒假,路上的学生们都很雀跃,整个校园透着一股欢愉。 慕怀安自始至终都低头盯着鞋尖,却仍忍不住想起,前一次回家,他是跟她一起走的这条路。 他会替她提着行李,她则跟在他身旁,嗓音轻柔含笑,与他分享着听闻的趣事,那时候的阳光总是温煦,轻轻落在她的发梢,点点金光明媚。 不像如今,云层厚重,遮蔽了太阳,天灰濛濛的,让人心情好不起来。 人行道上铺了落叶,踩过时,会发出沙沙声响。 上次来的时候,有这些落叶吗? 慕怀安记不清了。 一路思绪纷乱,直至到了家门口,慕怀安才勉强打起精神,对着手机倒影,试图装出从容的模样,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 效果却不太好,刚进家门,妹妹慕雪就探出头,先是喊了他一声,又偏头端详着他的表情,半晌,她问:「哥,你心情不好吗?期末爆炸了?」 慕怀安看着慕雪说这话时满眼期盼,面无表情道:「没有,我又不是你。」 慕雪一噎,她这次英文考了二十五,歷史三十。 硝烟四起。 慕母闻声出来,见兄妹俩一个表情淡薄,一个咬牙切齿,知道他们又在斗嘴,无奈笑笑,「怀安先去把东西放好吧,要吵架等会再吵。」 见母亲出来,慕雪抬起头,决定先发制人,吸了吸鼻子,「妈……哥他兇我。」 慕怀安:「……」 慕母瞥了大儿子无语的表情,笑着说:「难不成你哥还对你温柔过啊?」 「也是哦。」慕雪看着哥哥的冷脸,煞有其事地说:「唉,哥你这么兇,难怪交不到女朋友。」 「……」被戳中痛处了。 见哥哥脸色更黑了几分,逕自转身进了房间,慕雪快乐地哼着小曲,滚回沙发上追剧了。 慕父来得迟,从厨房出来,只见女儿窝在沙发上啃薯片,据说已经回家的大儿子不见踪影。 「小雪,你哥呢?」 「他因为交不到女朋友自惭形秽黯然神伤悲慟欲绝……」女孩儿滔滔不绝地说着,末了,终于说出重点,「所以,回房间换衣服了。」 慕父早已习惯小女儿的话癆,耐心听完,并擷取重点以后,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慕雪在沙发换了好几个坐姿与躺姿,都不见自家哥哥出来,不由得皱眉,寻思着难道是自己刚才说话太狠,真让哥哥伤心了? 思及此,她关了电视,去敲慕怀安房门,「哥,我可以进去吗?」 「可以。」里面声音隐隐绰绰,似乎有些沉闷。 慕雪推门,只见慕怀安坐在书桌前,抬眸,目光淡淡地望着她。 「哥,」见状,慕雪有些艰难地问:「你不会……真的失恋了吧……」 慕怀安望着妹妹,沉吟片刻,开口问:「如果我说是呢?」 「哇,还真的啊?」慕雪很自动地坐到床沿,捧着脸,摆出听故事的姿态,「怎么回事啊?跟我说?」 慕怀安蹙眉,对于跟自己妹妹谈论感情问题有些抗拒,尤其是对上这傢伙过于关切……充满八卦欲的目光。 「你说嘛,」慕雪十分好奇,「而且我是女生,肯定比你清楚女孩子在想什么,你这种没什么女生朋友,也没有恋爱经验的人,由我来给你答疑解惑,不是很适合吗?」 慕怀安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慕雪说的有点道理。 「……小姑娘生气了,怎么哄?」 慕雪:「……啊?」 还是慕雪:「……你刚刚说什么?」 慕怀安望着她,眉梢轻扬。 慕雪悲愤,「你平时都没这么对我的,我也是小姑娘啊!」 慕怀安:「是吗?没看出来。」 慕雪:「……」 翻了一个白眼,慕雪好奇地问:「不过……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女生啊?」 慕怀安眼睫轻颤,灯光倾洒在他眼里,落了点点细碎,于漆黑的瞳孔里生出熠熠亮光。 章四。冬与春(4)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过后,慕怀安跟顾安顏的关係悄然生了变化。 原先如陌生人般的两人变得亲近,时不时便能瞥见教室一隅,少女趴在少年桌沿,与他谈笑,也能看见室外课时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那是一日午后,窗外雨淅沥淅沥地下,乌云遮蔽了日光,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慕怀安倚着窗台,有些出神。 浅灰与米色相间的裙角出现在桌沿,慕怀安抬起头,视线顺势向上,只见来人一身洁白的衬衫与百褶裙,发丝漆黑,面容精緻漂亮,手攥着讲义,从容自若地在他前面的座位坐下,把讲义摊开。 「怀安。」白皙的手指落在雪白的书页上,点了点,「这题你会吗?」 慕怀安没看题,目光落在她脸上,犹有疑问。 顾安顏回望他,眉眼弯弯,嗓音轻软,「怀安?」 看不出端倪,慕怀安只得垂眸去看题目,他目光专注,没瞧见女孩子望着他,眼角笑意更甚。 花了点时间,慕怀安便有了眉目,他随手拣了枝笔,仔细给顾安顏讲着该题的概念与解题方法。 顾安顏撑腮听着,少年的嗓音清润低柔,徐缓地讲着有些枯燥的数学,窗外是轻而连绵的雨声,她听着听着,眼皮有些沉重。 待慕怀安讲完一长串的算式,低声问:「这样听得懂……」 话尾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只见小姑娘趴在他桌沿,闭着眼睛,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他想起今早看手机,她三更半夜给自己传讯息,说是补习完回家还没写完作业,八成要熬夜了,此时又见她眼瞼下一片淡淡黑影,不由得轻叹一声,眸光柔了几许。 他看了一旁敞开的窗,雨落于窗台溅起,还有几丝顺着风,飘进了室内,打湿了他的笔袋,她颊上也站了几滴。 慕怀安直起身,动作轻缓地关上窗户,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吵醒了她。 又看着她颊畔水珠,犹豫片刻,他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碰上她的脸颊,柔柔一抹。 似乎是有些痒,只见女孩子眼睫颤了颤,蹙起眉,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慕怀安望着她,无声地笑了。 略一思忖,他没再去吵她,而是拿了红笔,垂眸在便条纸上写写画画。 恰巧下堂是班会课,班导前几天说了让大家自习,尚未高三,段考也未至,自习课便是拿来睡觉和玩闹的。 慕怀安让时礼把位子让给顾安顏,时礼欣然同意,直奔向女朋友的怀抱。 慕怀安看了顾安顏一眼,她仍是熟睡,即使周遭喧闹,也依然没有醒来的跡象。 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想了想,慕怀安翻开其他贴了标籤的页数,随意扫过顾安顏做了标记的题目,又撕了几张便条纸,奋笔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慕怀安停下笔,舒展了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他目光上移,直直撞进了一双浅含笑意的清亮眼眸。 顾安顏枕着手臂,含笑望着他。 慕怀安一怔,「你醒了啊?」 「嗯。」顾安顏眨眨眼,「刚醒。」 她伸出手,雪白指尖轻轻划过便条纸上鲜红的字跡,顿了顿,「你都帮我订正完了?」 慕怀安点头,「嗯,你要是看不懂,再来问我。」 顾安顏拿过讲义,翻了几页,只见慕怀安不仅列了算式,还写了重点整理和公式,脣角弧度越深,笑意怎么也藏不住,「谢谢你啊,怀安。」 「不用谢。」慕怀安瞥了眼她的黑眼圈,轻声道:「你……以后要是需要帮忙,就传讯息给我。」 女孩子眼睛一亮。 「还有……」慕怀安视线移向窗外,轻咳一声,「晚上早点睡。」 她声线清亮,揉了点笑,「知道了。」 章四。冬与春(5) 后来班上换了位置,慕怀安坐在顾安顏前桌,顾安顏很开心,时常拉着他给她讲数学题目。 某个盛夏的午后里,室内的温度暖和,老师讲课的语调平缓,窗外的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唧唧──唧唧── 慕怀安抬头,只见满教室的同学已经倒了一半,老师恰巧转身去写黑板,他悄悄回头,对上了顾安顏略显惊惶的视线。 慕怀安看着她慌忙低下头,发丝垂落,依稀可见耳根处一点緋红。 他明白了什么,眼里浮现笑意。 课堂上,老师平板的声音缓缓响着,少年音量很轻,拂过垂着头的人耳畔,「在偷看我啊?」 小姑娘倏地抬头,仓促否认,「我才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慕怀安手搭着椅背,偏头微笑。 「我……」顾安顏支支吾吾,半晌,破罐子破摔似地,「……就是在看你,怎么?」 她仰头瞪着他,突如其来的坦率反倒令慕怀安不知所措,他挪开视线,「没、没怎么……」 顾安顏瞅着他。 慕怀安转过身,「认真上课了。」 顾安顏笑了,伸手戳戳他的后背,「怀安。」 「……嗯?」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女孩子笑声清脆。 慕怀安背脊一僵,嗓音沉了几分,「上课。」 「哦。」顾安顏心满意足,低下头去写笔记了。 半晌,凉风习习吹过,捎了前方温柔声嗓。 「好好上课,要看,下课再看。」 也有过在体育课,老师说要考网球,顾安顏对网球一窍不通,打得其差无比,只得放学留校练习。 但放学已是五点,黄昏的时候,再晚一些,天就黑了。 思及此,慕怀安扬着眉梢,云淡风轻地问顾安顏需不需要有人教她。 顾安顏自是欣然应允。 那天的夕阳是浅粉色的,温柔渲染天际,描绘云朵轮廓,夕阳下,两人独自待在网球场,慕怀安坐在一旁听音乐,看着顾安顏对着墙壁练习击球。 于操场角落的网球场,安静得除了网球击墙的声音,只剩下轻柔歌声。 当夕阳慢慢坠落,当星星爬满天空,当月亮躺在银河中安然入梦,当城市万家灯火,当北极星都闪烁,你会不会想念我? 你说夜晚因为有我,不再是黑色,像晴天的海风,和雨后的彩虹,美好得像是一个梦。 夕阳缓慢落于地平线下,灯火点亮夜空,慕怀安望着少女挥拍的动作,眸光温柔。 为什么喜欢她呢? 慕怀安说不清,不是因为找不出理由,而是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他说不出是在哪一天、哪一分、哪一秒,无法清晰道出当下的感受。 也许每个人对喜欢的定义都不一样。 有些人是一见钟情,只一眼,在心底落了种子,生出花树,摇曳温柔烂漫的烟霞,久久不散。 有些人是日久生情,处在一起的日子久了,便也生出细水长流的情感,缓慢地,一点点地渗进心里,成了一汪暖泉,只需对方一笑,就能掀起涟漪。 慕怀安不知自己对顾安顏的喜欢起于何时,只记得,老旧的校园,褪色的课桌、深绿的黑板,红白黄相间的粉笔字,响亮的鐘声,砖红的操场,浅绿的篮球场,安静的图书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去过的地方,都有她的影子,有她的笑声,有她看向他时,温暖含笑的目光。 如果真要说为什么喜欢,慕怀安想,大概是因为,她很像一束暖光。 让人无法抗拒,也不愿抗拒,只想伸出手,牢牢攥进掌心。 -- 歌词:慕寒-当一切来临 章四。冬与春(6) 冬日的早晨很凉,刚出被窝,便能感受到寒气自四面八方包裹住身体,以往这样的天气,慕怀安都是睡到近中午时才起床。 今早,慕怀安却是难得早起,吃过早餐,他自告奋勇,说要带自家狗狗出去散步。 他们家养了隻刚满三岁的狗,绒毛柔顺,每每带出门就引人注目,总会有人来询问能否摸摸牠。 慕怀安不善于应付此种状况,鲜少带着狗狗出门。 因此慕母听见儿子要出门遛狗时,着实吃惊,但瞥见慕怀安脸上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多言,只说了句路上小心。 早晨的空气冷,昨晚下了雨,此时闻着有几分清爽,慕怀安牵着短腿的狗狗,看牠走得吃力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放缓步子。 狗狗迈着小短腿跟了上来,圆滚滚的黑眼睛似有几分哀怨。 慕怀安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牠的头顶,又让牠休息一会,小傢伙才又摇着短尾,高高兴兴地往前跑了。 慕怀安见牠还算听话,就松开绳子,放牠自己去跑一跑,自己则缓步跟在后面,左右张望。 却没见想见的身影。 忽而听见不远处,铃鐺清脆的声响,伴着少女甜腻声线,「好可爱的狗狗喔,你看……」 慕怀安倏地转头,赫然看见不远处,有个女生俯身抱起他家小狗,转身看向一旁的男生。 慕怀安脸色一沉。 他立于原地,盯着不远处侧对着他的一男一女,眼睫颤动,隐有迟疑纠结。 但眼看着狗都要被抱走了,他只得上前,试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不好意思,这是我家的狗。」 女生转过头来,她容貌清秀,闻言,面上有几分窘迫,却仍抱着狗,没松手,「啊……这样啊,牠叫什么名字啊?」 慕怀安敛眸,「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可以把狗还……」 「慕怀安!」 一声呼唤自背后传来,慕怀安背脊一僵,没有先回头,而是下意识望向眼前的两人,只见女生满眼诧异,男生似是也有些惊讶,眼底却浮起一丝兴味。 空气忽然有几分凝滞。 徐思忆走近,就见慕怀安敛着眉眼,神情淡薄,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则都盯着他,气氛诡异。 「呃……」徐思忆有些尷尬,「你在跟朋友聊天吗?我就是刚好看见你,想说来打个招呼……」 感觉到慕怀安身上的气压又沉了几分,徐思忆止住话头。 沉默无声流动,四人相对而立,每个人都注视着慕怀安,慕怀安却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最后,是那男生先开口了。 「慕怀安,」他的语气有几分愉悦,几分嘲弄,他盯着眼前的人,语调拖得长,「原来是你啊?」 慕怀安抿着脣角,不答。 「你真的是怀安吗?」女生上前几步,「怀安?你怎么……都不理我们?」 「就是啊。」男生接口,「去年年底联络你,问你要不要参加同学会,你也爱答不理的。」 徐思忆寻思着这状况好像不太对劲,便悄悄靠近慕怀安,低声道:「喂,你认识他们吗?」 慕怀安动了动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男生见两人窃窃私语,又道:「慕怀安,这是你女朋友吗?」 他嗓子尖锐,语气亦有些刻薄,「你现在都交到女朋友啦?」 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刮过耳膜,刮得他耳朵生疼,慕怀安蹙眉,深吸口气,轻轻抬起头,「跟你有关係吗?」 他语气平淡,嗓音很轻,「我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係?」 话音落地,一双男女齐齐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把狗还给我吧。」慕怀安淡道:「别抱那么紧,牠快喘不过气了。」 女生脸颊一红,连忙放下狗狗,有些依依不捨的模样。 慕怀安却没理会他们,只绑好牵绳,带着狗,偏过头,「徐思忆,走了。」 徐思忆不明所以,却仍是连忙跟了上去。 走出一大段路,慕怀安才停下步子,后知后觉,徐思忆还未跟上来。 他回过头,只见徐思忆小跑着,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慕怀安……你这个、没良心的傢伙,都不会等我一下……」 慕怀安垂眸,默然不语。 徐思忆也没在意,在她印象里,慕怀安总是孤僻淡漠,唯有顾安顏在时,才会流露柔软神情。 她比较好奇的是── 「刚刚那两个人是?」 「我跟他们不熟,」慕怀安答得冷淡,顿了顿,语气稍缓,轻声说:「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告诉其他人?」 徐思忆微愣。 慕怀安的声音很轻,于空气中散开,隐含恳求意味,「尤其,别告诉安顏。」 徐思忆望着他半晌,终是点头,「……好。」 「谢谢。」慕怀安勉强笑了笑,攥紧牵绳,「那我先走了,再见。」 回到家里后,慕怀安给狗狗解开绳子,放牠自己去玩后,才转身回了房间。 房内拉了窗帘,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不明,慕怀安刚闔上门,便支撑不住地滑下,坐在地上。 想着刚才那两人,他们尖锐刺耳的声音。 身后是硬而冰凉的门板,周遭是冷而寂静的空气。 慕怀安把脸埋进掌心,一动不动。 章四。冬与春(7) 早晨,阳光透过纱帘,轻柔抚过少女面容,顾安顏睁开眼睛,掀开棉被,迎接新的一天。 平时要上课和应付考试,生活都被课业内容填满,如今难得空间,顾安顏早已计画好要做些嚮往已久的事。 过年前的两个星期里,顾安顏尝试了一些甜点食谱,自己烤饼乾、做蛋糕,虽然步骤繁杂,她却乐在其中。 她喜欢在午后的阳光里,闻着奶油的香气,泡一壶滚烫热茶,和着刚出炉的饼乾,翻一卷书,看一场电影,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寒假前,孟菲送了她几盆小巧的多肉,她放在书桌一角,每隔几天给它浇水,有时候也拿出去搁在阳台,让它晒晒太阳,摸摸它嫩绿的小叶子,就觉满足。 偶尔也和秦蕴、徐思忆一同出门逛街,她会看着她们不会累似地试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然后问她好不好看,有时候坐得烦了,她就会拋下两人,独自去其他楼层的书店,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书。 两个星期,十四天,匆匆就过了,彷彿一转眼间的事。 有一天回家已经有些晚了,顾安顏匆忙去洗了堆积几天的衣服,然后就着清白月光,将湿凉的衣服逐一晾起。 当时,夜已深,附近的住户大多已熄灯,夜色微凉而悠长,她望着天边悬着一抹明月,有些出神。 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和慕怀安刚刚从图书馆离开,准备回家,那天的月光是冰蓝色的,铺在地上却是一地透亮的白。秋季尾巴的晚风微凉,像是月光的温度。街道很安静,只有他们轻轻的脚步声。 少年身上清淡的薄荷香似有若无,伴着脚步声,一声声落在她心上,怦怦、怦怦。 顾安顏不知怦然心动的是什么样子,只知道,那天月下、风里,她看着身旁的少年,忽然很想和他说些浪漫话。 像是,今夜月色真美。 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了。 后来,他将她送至家门,与她道别,说了声明天见,而她藏在心里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没能说给他听。 但望着他浅含笑意的面容,她想,其实明天见也是一句很浪漫的话。 我与你道别,并相约明天再见。 很浪漫啊。 晚风浮动,吹得单薄的晾衣架相撞,发出轻响,顾安顏眨了眨眼。 不知不觉,寒假已然过半,她鲜少想起他。 每日都过得忙碌,养多肉,做甜点,看看书,和朋友一起出去,和父母一同看电视剧,听他们讨论剧情。 每一天都很充实。 所以…… 没有他,日子好像也并不难过。 只是偶而会觉得心底有些空落落地,悵然若失。 顾安顏想,她只是还不习惯。 又坐在阳台吹了片刻晚风,便听见母亲在里面喊她,让她早点睡觉。 顾安顏答了声好,站直身,敛起心思,转身回了房间。 窗外,夜依然漫长,深蓝的夜空唯有一枚圆月,独自悬于天际,没有繁星相伴,却有云层相扰,遮蔽半片月光。 房内,少女拉上了窗帘,熄了灯光,蜷缩于绒被里沉睡,夜灯昏黄的光线朦胧勾勒面容,却是眉目舒展,想来一夜无梦。 章四。冬与春(8) 短暂的寒假以新年的忙碌与热闹收尾,年后,便是新的学期,也是新的开始。 截至寒假末尾,顾安顏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慕怀安了,她觉得已经可以平静面对他,却不想出了一点意外。 将要回学校前一天,顾安顏和徐思忆约了一起吃饭。 近午后的太阳光芒灿亮,家里至餐厅的巷子没什么车,路也不算狭隘,顾安顏牵了单车,打算骑车前往。 顾安顏其实是会骑单车的,只是以前高中时曾经在骑过斜坡时摔倒,虽然只是手脚破皮,她却心有馀悸,后来再也不敢骑车上路了。 但她如今已经成年,将来要考机车驾照,总是得克服这项障碍,正好寒假空间,顾安顏就把握时间练习了几回,如今倒是骑得稳了许多。 冬日的阳光温暖慵懒,顾安顏晒着太阳,享受着悠间的时光,不疾不徐地踩着车,不过片刻,餐厅的招牌已出现在眼前。 她停下车,左顾右盼地寻找徐思忆,眼角馀光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顾安顏动作微顿,只短暂几秒,那人已经被回过头,与她对上了视线。 他从初看见她时的惊喜,而后有些许迟疑,再到看见她身侧单车时的怔忡,最后垂下眼睫,眸光稍暗。 不过几秒之间。 顾安顏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将脚踏车停好了,掏出手机,给徐思忆拨了通电话。 「人呢?」电话刚接通,顾安顏便出声问道。 徐思忆答道:「店里啊,刚先进来佔位子,你进来以后应该可以在左手边看见我。」 「好。」收了手机,顾安顏目不斜视地推开店门,逕自踏入室内。 清脆的风铃声响了响,门闔上那一刻,门外,少年安静下来,门内,少女脸色稍沉。 室内,徐思忆望着顾安顏缓步走来,观察她表情片刻,眉梢微扬,「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顾安顏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淡,「慕怀安。」 徐思忆动作一顿,「啊?」 顾安顏望着徐思忆。 自跨年那日,到现在,已有了一段时间。 顾安顏以为自己能平静地道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有点说不出口。 为什么? 对上徐思忆疑问的眼神,她捉着衣摆,迟疑片刻,定了定心神,轻声开口。 「我们算是……在冷战吧。」 「为什么?」 顾安顏静默半晌,她听着腕上手錶一秒一秒地响,直至听觉已有些麻痺,长长吐了口气。 「去年年底……他回学校找我一起跨年。」她轻声说:「后来十二点,放烟火的时候,我……」 她稍顿,「我跟他告白了。」 徐思忆一怔。 「然后,他没有回答。」顾安顏拿起水杯,掩去半张面容,徐思忆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透过玻璃杯壁,沉沉响起,「他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话音落地,女孩子轻轻搁下水杯,厚重的玻璃杯底,放在木质桌子上,很沉闷的一声。 「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徐思忆看着眼前的少女,从开口那一瞬间,她一直竭力维持着平稳淡然的姿态与口吻,可说到后来,她眉眼间终究流露出一丝疲倦。 「思忆,你知道的,我跟慕怀安……认识了七年。」顾安顏低声说:「七年很长啊,但这七年,我们有什么改变吗?好像有很多,但也有些事,好像从来没有变。」 像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喜欢他这么长的时间,她一开始想着,只要能靠近他一点,再一点,慢慢跟他变得熟悉,再然后…… 年少时的顾安顏以为,再然后,会是他喜欢上她,她得偿所愿。 但如今的顾安顏不知道了。 也许慕怀安确实是不喜欢,也或许他不是不喜欢,但他的顾虑太多,他藏着的东西太多,她无从了解,他们也终究无法走到她所期望的那一步。 自从林瑀涵出现以后,顾安顏逐渐意识到,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慕怀安,但其实好像并非如此。 她发现,褪去了喜欢这层滤镜,她对慕怀安的了解仅止于学校,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平日里与朋友间聊,轻松自在的状态下,人都会无意识透露一些日常的碎片,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能从这些碎片拼凑出对方的样貌,家庭、朋友、喜好、生活方式、过去。 但慕怀安透露的少之又少。 无论是朋友,恋人,或是家人,世上最亲近的关係里,有一种元素,叫做坦诚。 顾安顏没有觉得慕怀安是因为不信任她,她只是觉得,如果慕怀安愿意坦诚一些,她也不至于觉得像是隔了层薄雾,总是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章四。冬与春(9) 回到家以后,慕怀安推开房间的门。 近晚的室内光线灰暗,他掏出手机,却在看见亮起的萤幕时愣了愣。 白光明晃晃地打在他脸上,衬得他身旁的灰暗愈发地灰,照得他的脸色愈发惨白。 慕怀安垂下眼睫,攥着手机的指骨泛白。 烦躁、厌恶,还隐隐有些难堪。 是康承──那天在公园遇见的男生,他传来的讯息。 他的名字很简单,短短两个字,也许并没有特殊含义。 可是于慕怀安而言,那两个字,饱含他不愿记起的岁月。 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砖红操场上,人声鼎沸,鲜艳的背心在孩子们身上飞扬,他们手上金属的棒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四年级,二班的休息区前,班级体育股长康承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 男孩子捂着脚腕,手里是一袋冰块。 显然是扭伤了脚。 但等一下就轮到四年级的大队接力了啊,要上场的同学忽然受伤,怎么办? 导师听闻此事,询问道:「替补呢?」 闻言,康承脸色更加难看。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休息区角落。 那里坐着一名有些矮胖的小男孩,正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康承看着他半晌,终究是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喊他,「喂,胖子!」 极为不客气,且明显含着恼怒的语气。 小男孩肩膀一颤,小心翼翼地抬头,「怎、怎么了……」 康承已然没了耐性,朝他吼道:「有人受伤了,等一下大队接力你上场替补!」 小男孩呆呆地望着他。 康承看着他傻愣愣的模样,怒气更甚,「我告诉你,你等一下要是敢拖我们后腿,你就完蛋了!」 话音落地,远处司令台已宣布轮到四年级大队接力,康承狠狠瞪了小男孩一眼,领着其他要上场的同学离开休息区。 小男孩迟疑半晌,终是跟了上去。 待他终于走到了班上集合地点,只见同学们早已穿好背心,多数人都不满地瞪着他。 年纪尚幼的四年级,正是好胜心正强的时候,更何况体育老师说了,如果大队接力拿了名次,就请班上饮料。 本来练习时是顺畅地,大家都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临时出了问题,得换替补上场。 康承背上背着最后一棒的鲜红背带,阳光下意气风发的男孩子,他先是给大家鼓励了一阵,才转过头,微微靠近小男孩耳边,「喂,我刚说了。」 小男孩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黑的眼睛。 「如果拖后腿──」康承皱着眉,「你就完了。」 他的语调不算重,却无端让人恐惧。 小男孩捏着背心下摆,低着头,连音量都不敢太大,「……我知道了。」 待所有班级都就位以后,枪声乍响,比赛开始。 小男孩替补的是倒数第二棒,他站在场边,看着班上同学逐渐超过其他班的人,在第五棒时来到第一,压力愈来愈大。 一圈又一圈,前面的同学逐渐变少,他前方最后一位同学站上跑道,心跳声骤然放大。 怦──怦──怦── 「第九棒的同学来跑道准备了。」 怦怦、怦怦、怦怦。 小男孩站上跑道,他们班仍领先,他被排在了第一道。 他回过头,看着班上同学逐渐靠近,深吸了一口气。 要尽力、要尽力、不能出错…… 眼见距离差不多了,他迈出步伐准备助跑,后方却猛然一股力道,重重撞了上来。 膝盖磨过坑坑洞洞的操场,热气掺杂痛感涌上,疼得小男孩皱着脸。 哐噹。 清脆的声响,砸在地面,砸开四周喧闹嘈杂,那一瞬间,周围忽然寂静了。 他已顾不及脚上伤口。 「如果拖后腿,你就完了。」 完了。 康承的声音冷冷划过脑海,小男孩一咬牙,伸手抓起地上滚动的接力棒,颤巍巍站起身。 脚好痛…… 他卖力跑着,一步又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超过了他。 小男孩看着近在咫尺的接棒区,膝上的伤忽然痛了起来。 他喘着气,抬起头。 却看见康承沉黑的瞳孔。 把棒子交给他那一瞬,慕怀安知道自己好像还是完了。 因为他看见了,跑道上已经只剩康承一个人。 把手机放在书桌,慕怀安躺在床上,只打开了床头柜的夜灯。 慕怀安不明白,为什么康承要这么揪着自己不放。 明明都过了这么久了。 他闭上眼睛,冷言冷语、嘲讽奚落,眾多厌恶的目光交错闪过。 那是他最不想回忆的过去。 轻轻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是光芒柔和的夜灯。 小姑娘偏头微笑的模样浮现,她看着他的时候,有世上最温柔的眼神。 安顏…… 少年仰起头,眼睫微垂。 那是他最想拥抱、想拥有的现在,以及未来。 有那么多话想告诉她,但如今,他能说的,好像只有…… 对不起。 章四。冬与春(10) 顾安顏回到学校以后,第一个见到的是虞诗悦。 彼时正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刚推开门扉,就能看见少女倚在窗口,偏头望着窗外颗颗珍珠似的雨点。 听见声响,虞诗悦轻轻转过头,朝顾安顏一笑,「回来了?」 顾安顏点点头。 见小姑娘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的模样,像被雨打湿的小花朵,虞诗悦眉梢轻扬,「怎么了?」 顾安顏把行李箱搁在衣柜边,跳上书桌坐着,纤长的腿一晃一晃,「心情不好。」 虞诗悦拣了颗刚买的橘子,剥开橘皮,弯弯绕绕,橘白交错,长长短短,「嗯?」 皮剥乾净以后即是清甜饱满的果肉,顾安顏接过虞诗悦递来的几瓣,咬了一口,满腔清爽的酸甜。 顾安顏弯起脣角,「新学期,是新的开始吧。」 虞诗悦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顾安顏没有解释,只是仰起头,嗓音轻缓,「该做些改变了。」 新年过了,冬天走了,春天该来了。 现在是新的一年了。 我想许一个愿望。 我希望我已经逐渐把你、与那些回忆,都留在去年冬天。 要是能下一场雪就好了。 我就能以雪覆盖那些回忆,无论好的坏的,只要春天一来,雪融之后,就会是乾乾净净的模样。 隆冬终会过去,春暖终会来临。 我迎接春天降临,不和你一起了。 那天晚上,顾安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与慕怀安初见,冷淡的男孩子,见到她哭以后笨拙地递来面纸,午后一起练习时,她时不时地提出问题,他简短解释,却始终没有不耐烦。 一次比赛结束后,她拉着他照相,他看着她笑,表情很温和。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后来就是国二下学期,他消失的前几天。 那天,她正翻着上午没看完的小说,等着老师来开始团练,当时的天气是阴凉的,云层厚重得像是将要落下大雨,顾安顏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对周遭毫无感知。 直到一隻白皙的手横过来,刷地一声关上了她身旁的窗户,她抬起眼,看着眼前骨节修长的手,按着直笛的时候尤其好看。 顾安顏匆匆闔上书,仰头看见来人,微微笑了,「你来啦?」 男孩子站在她身旁,弯腰放下书包,挑了下眉,「天气冷不知道要关窗户吗?」 顾安顏眨眼,「刚才在看书,没察觉。」 慕怀安望了她一会,无奈地叹息,「把外套拉鍊拉好吧,今天很冷。」 「哦。」 顾安顏听话地拉上外套拉鍊,恰巧老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女孩子。 教室安静下来了。 大家好奇地看着那名女孩子,顾安顏听见有人猜测,那大概是新来的成员。 老师在台上站定,微微一笑,「大家下午好,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新成员许又芹。」 许又晴站在老师身旁,她面貌清秀,白净的脸上满是靦腆,笑了笑,嗓音细弱,「大家好,我是许又芹。」 老师偏头朝低声向许又芹吩咐几句,就指着顾安顏身后的座位,让她过去坐着。 女孩子步履轻盈地往后走,脚步声很轻,途经顾安顏身边时,出于好奇,顾安顏悄悄看了她一眼。 许又芹恰巧迎上她的目光,她弯弯眉眼,朝顾安顏温和地笑了笑。 顾安顏正思忖着是不是要回覆些什么,身旁男孩子忽地扯扯她的衣袖,语气不大好,「上课了,专心。」 顾安顏连忙回过头去,应道:「哦……知道了。」 章五。春迟(1) 其实那时候,顾安顏有察觉慕怀安的情绪有些不对劲,连着几天都不太说话,总是绷着一张脸,怎么跟他说话都不笑。 比初见时还冷漠,似乎情绪十分恶劣,还请了两天假没来团练。 这是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 后来……他就离开了。 那时候,顾安顏也曾听闻,他似乎是转学了,去了别的学校,原因是搬家以后去读了邻近的国中。 平凡无奇的理由,不过短暂溅起了一点水花,随后沉寂下来,没有人再提起他,好像他离开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也许受影响的只有顾安顏。 曾经有段时间,她还是会习惯性地路过他的教室时偷偷瞥一眼,去团练时,第一眼会落在他的座位上,遇见问题了,会自然而然地转过头。 然后看见空着的椅子,才恍惚记起──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花了一个暑假去适应没有慕怀安的日子,适应以后团练时不再有男孩子清淡的嗓音,告诉她哪里错了、哪里该怎么做比较好。 然后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竟然这么难改正。 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看向他曾经时常出现的地方,他坐过的座位,想着他还在时,是什么样子。 国三开学前的半个月,她翻着两年来累积了厚厚的乐谱,白色的纸,黑色的音符,浅灰的铅笔笔跡,端正漂亮的字体。 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过几分鐘的时间。 可是他陪了她好久好久,从国一到国二,从陌生到喜欢。 是那时候,顾安顏下了一个决定。 如果她已经习惯了有他在的日子,那么……就去找回他吧。 早晨的光里,顾安顏醒了过来。 拨了拨凌乱的发丝,顾安顏轻轻蹙起眉心。 她还记得昨晚的梦,这个梦……很真实,真实得不像一个梦境,梦境中的她情绪仍是和当初一样鲜明,像是她回到过去,把一切像看电影似地,全部看过了一遍。 最让她在意的是,她梦见了一些当初没有发生的事。 梦里,许又芹来的那天,在团练结束后,她看见许又芹跟在慕怀安身后,揪着他的衣袖问:「你是怀安吗?你是吧?」 「你真的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女孩子絮絮叨叨说着话,男孩子只是安静站着,待她说完一个段落,才敛着眉眼,嗓音低沉,似乎在忍耐些什么,「同学──」 许又芹抬起头,目光明亮。 「你认错人了。」 语毕,男孩子不顾许又芹错愕的表情,逕自下了楼梯。 顾安顏蹙眉,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思忖片刻,顾安顏拿起手机,找到了许又芹的好友。 许又芹是国二下时来校队的,当时恰逢徐思忆退团,她看顾安顏隻身一个人,就时常拉着她聊天,几次下来,倒是算得上朋友了,好友也是毕业那时候加的。 虽然很久没联络了。 顾安顏想了想,试探性地传了一句,「又芹,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问你。」 许又芹回得很快,「当然可以,怎么了?」 顾安顏斟酌半晌,终究还是直接询问,「你……国中来校队以前,认识慕怀安吗?」 那头沉默了一会。 几分鐘以后,顾安顏看见她回了一句,「认识,我们是小学同学,我男朋友跟他是朋友。」 「我寒假的时候还见过他。」 章五。春迟(2) 顾安顏没想到会在学校遇见冷叙。 校园道旁已经开了些樱花,那是一日午后,他就站在系馆旁的树下,垂眸看着手机。 顾安顏站在不远处望了他半晌,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她与冷叙许久没见,自高中毕业以后鲜少联络,可以说是生疏了大半年,如果冒然上前,似乎有些尷尬。 也许……若无其事地离开更好一些? 顾安顏正纠结着,冷叙倒是先看见她,眼底浮起笑意,「安顏?」 顾安顏刚提起的步子一顿,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是转移方向,朝他走了过去,「……冷叙,好久不见了。」 冷叙看着她,「确实是好久不见。」 他们本是补习班同学,考过学测以后就都不去补习班了,自然也没了见面的机会,平时也从未聊天,久而久之,竟像是断了联系,此刻见面,分外尷尬。 「要不要坐下来聊聊?」 见女孩子满脸无措,冷叙笑着开口,「听说你们学校有间咖啡厅很不错。」 顾安顏默了默,轻轻点头,「好。」 下午的咖啡厅里人满为患,他们来得晚,早已没了位置,无奈,两人只得外带了饮品,坐在路旁的长椅上间聊。 今日的风是柔和的凉,两人坐在樱花树下,相对沉默。 实在太久没有联系,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顾安顏正纠结着,冷叙倒是先开口了。 「虽然有点冒昧,但是,安顏,」冷叙轻声说:「你……有什么烦恼吗?」 冷叙端详她神色,「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顾安顏微怔,她摸了摸脸颊,有些诧异。 今日课排得少,天气明媚,间暇时间多,刚才课堂上发了小考卷子,她考得很好。 顾安顏并不觉得自己心情不好, 但她看着冷叙关切的模样,那句我没事却卡了卡,说不出来。 顾安顏垂下眼睫。 若说近来有什么事让她心气不顺,似乎也只有一件事。 顾安顏想起那天和虞诗悦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本以没太多情绪和感想,只是有点难过,也有点烦躁。 就只有一点点。 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察觉冷叙仍望着她,顾安顏心知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没什么,」顾安顏笑了笑,简略答道:「就是失恋了。」 冷叙迟疑了下,「是……慕怀安吗?」 听见熟悉的名字,顾安顏稍稍一愣,「你怎么知道?」 「呃,」冷叙挠了挠头发,白净的面容透着浅红,「你应该有察觉吧,就是我以前……喜欢过你。」 见顾安顏沉默,他连忙补充:「当然,现在没有了。」 话音刚落,冷叙又意识到这话不太对,「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喜欢了……对。」 他慌忙的解释及红透的脸颊过于可爱,顾安顏噗哧一声笑出来。 「嗯,我知道。」顾安顏笑着说:「然后呢?」 「然后……」冷叙吸了口冷饮,镇定了些,「就是,我们好像在补习班附近的文具店遇到他过?我对他印象很深刻。」 顾安顏想起那天,她看着慕怀安离开,连忙追上去的场景,也是因为那天,她和慕怀安才逐渐变得熟悉。 「后来有一次,我经过你们班教室,」冷叙偏头回忆,「你们那堂好像是体育课吧,教室里没什么人,只剩你还趴在桌上睡觉。」 「我停下来想着要不要进去把你叫醒,然后,慕怀安就出现了。」 「他瞪了我一眼,走到你座位旁边,语气很温和地喊你起来,虽然你因为被吵醒有点起床气,但他一直很有耐心。」 似乎觉得很有趣,冷叙笑着说:「我还记得,我那时候觉得他是双面人吧,瞪我的时候兇狠得要命,结果你怎么朝他发脾气他都只是笑。」 身旁的人沉默太久,冷叙看了她一眼。 只见女孩子坐在长椅上,神情怔怔,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章五。春迟(3) 和冷叙道别以后,顾安顏匆匆回了宿舍,室友们都还未回来,她独自坐在书桌前,回想起许又芹那天说的话。 「我寒假还见过慕怀安,他真的变了好多。」 「他比以前长得好看很多,但个性好像不怎么样,前段时间我们小学同学要办同学会,我男朋友好意去问他,他还已读不回。」 还附了张图,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那是一张对话纪录的截图,图片里,与慕怀安对话的人传了大段文字,慕怀安则回得简短,后来就没有再回覆了,口气也算不上好。 顾安顏有些出神。 纵然许又芹说得理直气壮,给出的图片也能证明慕怀安对他们的态度确实不佳,可是…… 不知为何,当时的她,竟没有半分诧异与不解。 她只觉得荒唐,还隐隐有些怒意。 想起许又芹描述的慕怀安,是冷淡、恶劣、不懂礼貌的人。 怎么可能呢? 顾安顏微微蹙眉。 她认识的怀安,是温柔的、善良的,即使心情不好,也总是藏着,只因为不想影响了别人。 他会因为她情绪低落而在冬夜里等待许久,只为了哄她开心,也会提前准备圣诞礼物,并亲手交给她,笑着柔声说,圣诞快乐。 他会搭上一个多小时的车,提着行李风尘僕僕回到学校,来陪孤单待在宿舍的她跨年,会在冬天替她拿冷饮,会因为她想看而妥协,戴上他不想戴的熊耳朵,虽然她看着他笑了很久,他也只是眸光无奈地瞥她,满目纵容。 还有啊── 初见时,他那么冷淡,可是在她难过哭泣时,他是唯一一个前来关心她的人。 他递给她面纸,笨拙地安慰她,即使不擅长,也一直陪在她身边。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当她茫然失措时,他总是会接住她的徬徨与不安,然后温柔地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你。 从初识,到现在,始终如一。 是那时候,顾安顏才发现,即使这段时间不去想他,甚至避开他,可是她当时却生气了,那时候,她只想维护他,只想一字字反驳,一字字告诉詆毁他的人,他是那么好的人。 如果听见他被人说了坏话,她比谁都更生气,他的好、他的温柔她能说的比谁都详细,是为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顾安顏看着桌上的相框,那是慕怀安送给她的圣诞礼物,透过透明的玻璃能看见他们高三毕旅时拍的合照。 她的手轻轻触碰两人脸上的笑容,那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开心地笑着。 少年笑起来的时候,脣角有浅浅的梨涡,眼睛很亮,像是缀满了星光。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顾安顏抿着脣,打开相框,想将照片取出来,目光却在相框敞开那一瞬顿了顿。 里面有两张照片。 将照片都抽了出来,摊开在桌上,顾安顏的目光落在被藏在后方的相片上,沉默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白皙的手逐渐攥起,她一言不发,手却握得很紧。 跨年那天,他在烟火下复杂而犹豫的眼神划过脑海,顾安顏忽然一刻也不想等了,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慕怀安的号码。 不过片刻,电话就接通了。 「喂,慕怀安。」顾安顏望向窗外,夕阳是橘红色的,将要没入山头,「你在哪里?」 章五。春迟(4) 傍晚的校园充斥着刚下课的学生,他们步履仓促,形色匆匆。 顾安顏穿梭在人群里,寒风里,她想起这段时间来她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在这段路程里,好像都被风吹散了。 只剩下期待了。 行至操场时,顾安顏迈开步伐,跑了起来。 束着长发的发圈松脱了,发丝散开来,迎着风,在风里飞扬。 顾安顏跑着、跑着,最终在角落处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少年身着米白毛衣与驼色大衣,立在树下,身上是树影筛过的暮光,光影斑驳,映在他周身,是很温柔的顏色。 她朝他跑去。 许是听见脚步声,慕怀安转过身来,只见小姑娘披散着发丝,朝他奔来。 她身姿轻盈,就那么顺着风,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顾安顏抱住他的时候,慕怀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她抱住他的那一刻,喧嚣的世界安静了下来,冬末的风依然寒冷,他任由她抱着,从未挣扎,长长的拥抱里,慕怀安只是垂下眼睛,听着她紊乱的气息声,以及自己急促的心跳。 「安顏,」他抬起手,轻轻顺了顺小姑娘凌乱的发丝,「你怎么了?」 顾安顏像是在他身上紥了根,不肯松开手,她闷闷地唤,「慕怀安。」 「嗯?」 「我看到那张照片了。」 顺着发丝的手一顿。 「你还记得,对不对?」 「国中的事……你都还记得,对吧?」 那张照片,被藏在相框里好一段时间了,就像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思,虽然始终藏在心底,可是却一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她一直没有发现。 慕怀安沉默了许久。 直至晚霞落于地平线下,天际倾倒墨色,他自树下阴影里走来,一步步,街灯与月光倾落,缀了他满身温煦,他轻轻开口,语速徐缓,字句清晰,「当然记得。」 「也从来,没有忘记。」 话音落地,少年抬起手,轻柔拥抱怀里的小姑娘,「这句话想跟你说很久了,从高二遇见你那天就想说,只是一直没能说出口。」 他手臂微微收紧,轻声叹息,「安顏,我回来了。」 ──回来你身边了。 闻言,顾安顏抬起头,直直撞进少年清亮的眼曈。时光一年一年流逝,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柔和,现在,只装着她的倒影。 和以往每一次,他望着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有很多话想问,她却只是埋头,用力拥抱眼前的少年。 他自漫长七年里一步步向她走来,而她回过头时,会发现,这些年岁里,是温柔且充斥快乐的。 「所以,你其实在圣诞节的时候,就想跟我说了吗?」 女生宿舍楼下,顾安顏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梯。 刚才在操场角落,两人无声相拥,无奈寒风凛冽,顾安顏出来得仓促,衣服稍嫌单薄,即使慕怀安把她裹进自己大衣里,小姑娘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慕怀安便催促着她先回宿舍拿外套。 顾安顏却有些着急,随便披了件外套就下来了,一把扑进慕怀安怀里。 慕怀安稍稍一怔,下意识抬起手接住她,他低下头,只见少女仰头望着他,漆黑的眼里有细碎光点,看着他时尤其明亮。 许是拥抱的姿势令人安心,也许是小姑娘眼里的光过于温暖,慕怀安轻轻眨了眨眼,无声叹息。 如果时至今日,她依然能拥抱他,那么……他好像,也没有再次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顺从心意,将她摁进怀中,低声说:「我都跟你说,好不好?」 那些不堪的、糟糕的过去,全都跟你说。 好不好? 章五。春迟(5) 慕怀安记得有一回,多元选修课程上进行了一场辩论,当时一名男同学站在讲台上,冷白日光灯将他面容照得縹緲,他昂首挺胸,朗声陈词:「生而为人,一切行为都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道德能约束人不做坏事,如若没了道德,那就不配为人。」 他在台上说得慷慨激昂,慕怀安在台下发呆,望着窗外的天空,那天是个阴天,云层灰濛濛的,遮蔽了阳光,天色是暗沉的灰,风也没能捎来点光线。 慕怀安手指搭着窗沿,凉丝丝地,他有些出神地想着﹐要是真有那么理想,就好了。 四年级那次运动会结束后,慕怀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总想着要以什么理由请假。 早晨是精神困顿的时刻,思绪尚未清晰,所有想法都是朦胧却直接的。 每当睁开眼睛,慕怀安会埋头躺回床上,想着那天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掉了棒,颓丧与睏意缠绕蔓延,不拖到最后一刻,他总是不想起身。 父母起先是觉得他生了懒惰心思,与他谈了几次,又训了话后,发现他依然天天不想上学,不太像是懒惰不上课,反倒是有些逃避意味,才察觉了异样。 慕母是老师,学生之间的事见得不少,对慕怀安的状况隐约有些猜测,想试着跟他聊聊,却每每得到漫长沉默,及一次又一次出现的「没事」。 慕母觉得无力,慕怀安也能察觉母亲的担心,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是他过得最昏暗的日子。 每天踏进教室的那一瞬,就精神紧绷、战战兢兢 还没开始发育的慕怀安本就因为体型稍胖而人缘不太好,从前只是长年缩在班级角落,于分组时落单、出入总是一个人。 自从运动会结束后,情况愈发恶劣。 那个年龄,正是荣誉心与好胜心最强的时候,班上多数同学本就对慕怀安没几分好感,在他掉棒以致班级从原先的第一沦落至最后,仅存的几分好感更是荡然无存,恶意也越发肆意猖狂。 慕怀安记得很清楚,那是某个天灰濛濛的日子。 他拖着步伐,满心沉重地进到教室,抬头就对上康承的目光,慕怀安低下头,心里沉闷,却不敢说些什么,只缩着身子,踩着很轻很轻的脚步,通过狭窄的走道,教室里的灯光也是微弱的,一切都好灰暗。 周遭的目光越发明目张胆了。 慕怀安小幅度挪动步子,眼见座位近在咫尺,他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见── 哐噹。 清脆的声响落地,砸开满室沉默。 慕怀安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保温瓶,缓慢抬起头。 康承正带笑望着他。 闪烁着兴奋、恶意毫不掩藏,让人背脊发凉的笑意。 「欸,胖子。」他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把我的水瓶摔坏了。」 慕怀安下意识向后,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教室的走道真的很狭窄。 康承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该道歉?」 慕怀安又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就这样?」康承居高临下望着他,音量逐渐大了,「你不会把东西捡起来吗?」 慕怀安顿了顿,缓慢蹲下,拾起那个据说被摔坏了的保温瓶,轻轻放在桌上。 康承瞥他,满目嫌恶,「好了啦,装什么可怜,人胖不会缩着走喔,掉棒又摔我水壶,你真的很白目。」 寂静的教室里逐渐有窸窣声响起,慕怀安隐约能听见同学们谈论的声音,话语纷杂,字字句句将他淹没,他载浮载沉,逐渐窒息,缓慢沉落。 恍惚间,他对上康承含笑的眼睛。 满目嘲笑意味。 章五。春迟(6) 也许是残存的起床气,也许单纯因为他的行为太过荒唐,有那么一瞬间,慕怀安竟感到有些愤怒。 像是有些情绪压抑已久,在那一瞬全数上涌。 有些话即将出口,慕怀安抿着脣,手紧紧攥起。 康承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一阵静默。 慕怀安呼吸急促,吐息很重,响在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半晌。 「……水壶我帮你捡起来了,应该没坏。」男孩子声音闷闷地说,「我可以回座位了吗?」 他压低了音量,话里隐隐透着请求意味。 康承有些失望地放下脣角。 嘖,真胆小,无聊。 几经波折,慕怀安终于回到座位上,四周的同学似乎还在暗暗打量他,他却没有理会,疲倦地坐下,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睛抵上了手臂。 在那个下课空了半个教室,校园充满欢笑,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慕怀安却每天过得疲倦而委屈,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他该弥补与偿还。 袖口有些濡湿。 上课鐘声响了起来,老师准时来到教室,慕怀安只得抬起头,揉揉眼睛,准备开始上课。 他看了一眼窗外,依然是灰暗的天色,雨细细密密地下,空气都是潮湿的。 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呢? 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天,直到下午去自然课教室上课时才停了,云层散去以后,阳光大把洒下,天气好了起来。 下课后,回教室的路上,慕怀安抱着课本,独自步下楼梯,看着外面明媚的光,一时有些恍惚。 慕怀安忽而一愣。 被阳光扯得长长的影子,两道,就在他的影子旁。 他正想回头,后脑一阵剧痛袭来。 一声闷响,慕怀安捂住头,倏然转身。 只见康城手里举着捲成筒状的课本,笑容满面地望着他,另一隻手牵着身旁的女孩子。 慕怀安垂下眼,嗓音发颤,「你干嘛……」 「这是给你的惩罚。」康承望着他,字句清晰,「如果你不知道反省自己的问题,那就我来帮你。」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女孩子的笑声清脆,她拉了拉康承的衣袖,「好了啦,他好像快哭了欸。」 闻言,慕怀安才意识到,自己痛得眼角涌出了生理性泪水,微微的湿润。 康承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没意思,拉着女孩子就往楼梯下走,慕怀安站在原地,隐约能听见康承亲暱地喊女孩子又芹,有一句话混杂在满校园的笑声里,却莫名地格外清晰。 「你刚刚看见了吗?他要哭了的样子好好笑。」 惩罚、反省、好笑。 几个字词在慕怀安脑海中不停回盪,他揉着仍然隐隐作痛的后脑,垂下眼睫。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慕怀安缓缓偏过头。 天气转晴,出太阳了。 窗外是风光明媚的。 雨后的日光清透明亮,倾洒在身上,透着慵懒的暖和。 很温柔。 男孩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摊开掌心,让阳光轻柔流淌于指掌间。 而后,五指併拢,牢牢攥起。 章五。春迟(7) 晚风冷凉,分明已经是三月,该是入春的时节,天气却还是好冷,像是冬天的尾巴还没走,于是春天没能到来。 顾安顏安静听着慕怀安语调徐缓地叙述,他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好像没带多少情绪地在回忆,可是她低头时,分明看见了他的手,早已紧紧攥起。 她无暇多想,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指尖将他紧抵着掌心的手指扳开,然后,一把握住了。 慕怀安一怔。 小姑娘的手很凉,目光却很温暖。 顾安顏正直直望着他。 她看着少年的侧顏,表情很淡,灯光在他眼底打下浅浅阴影,他微微垂着眼睫,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顾安顏轻轻挠了挠他手心。 有点痒。 慕怀安瞥向她,神色稍缓,续道:「那时候……没有人帮我。」 他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迷茫,恍若时光倒流,当年那个被同学欺凌的男孩子就坐在她身旁,和她诉说心事。 ──要是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顾安顏吸了吸鼻子。 少年嗓音还低低响着。 「班上二十多个同学,没有人愿意帮我,那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其实真的是我的错,是不是……我真的不值得。」 「虽然长大以后,懂了一些人情世故,明白当时同学们只是明哲保身,不愿惹麻烦上身,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我知道他们没有错。」 「可是……」慕怀安嗓音很轻,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阵晚风颳过,吹乱少年额前碎发,他一双眉轻轻蹙着,明明好像没什么表情,可是整个人却那么低落。 顾安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能指责慕怀安的同学,每个人都只是想保护好自己,可是……又有谁可以保护他? 她的少年,她用了七年去喜欢,那么温柔的少年。 想起他曾经歷过的日子,小学的年纪,还没有那么多复杂弯绕隐晦的心思,所有的讨厌与恶意都是直白的,毫不掩饰的。 顾安顏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要是我那时候能遇见你就好了。」 小姑娘垂着头,嗓音闷闷地,「我也想保护你。」 慕怀安低头看向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认真,嗓音里带了轻微的颤抖与哽咽,就好像她不只是在安慰他。 而是,她在陪他一起难过,难过他的遭遇,难过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见他,没能保护他。 慕怀安一时有些出神。 他也不会想在那时候遇见她的吧。 那时候的他那么狼狈,那么怯懦,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如果当时遇见了她,他也只敢偷偷注视她,即使渴望,也不敢靠近。 就像他这些年来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次落荒而逃。 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于是他连告诉她真相的时候,都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模样。 明明他一点都不平静。 静默片刻,慕怀安只笑了笑。 「你想保护我吗?」 「嗯。」顾安顏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可能也不是那么勇敢,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不用觉得自己不值得。」 慕怀安微怔,只听少女声嗓轻软,温声说:「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值得,那你就记得一件事。」 「我喜欢你,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喜欢你、爱着你──你就是值得的。」 他们都还是刚大学的年纪,顾安顏不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至少,她应该有资格可以跟眼前的少年说一句我喜欢你,所以你值得。 你值得光亮与温暖,值得被喜欢。 因为你是那么好的你。 慕怀安顿了顿,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顾安顏回望,眼里盛满星光与月色,明亮而温柔,「慕怀安。」 「嗯?」 「今年冬天很长,春天来得很迟。」顾安顏轻声说:「但是啊,我们可以一起等春天来的。」 「春天虽然迟来,可是总是会来,会有那么一天,不那么冷了,变温暖的时候,雪会融化,花就会开了。」 「所以,」顾安顏笑了,「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章五。春迟(8) 升上五年级后重新分班,慕怀安本以为不必跟康承同班是解脱,康承却不知为何,对他厌恶情绪深重,时不时藉着下课时间来新班级找他。 起初慕怀安不愿意出去,便趴在桌上装作熟睡,康承却也没有离开,扯了脣角就在门口大声说起了难听话。 说他又矮又胖,说他没有责任心和荣誉心,说他拖累班级,说他性格阴险。 周遭逐渐有讨论声低低响起。 慕怀安将头埋在臂弯,觉得有什么朝他压来,他有些喘不过气。 议论声愈来愈多,愈来愈嘈杂,慕怀安想不出办法,只得站起身,急急忙忙跑出教室。 从那天以后。 本以为能够脱离的恶梦,依然每一天每一天地缠着他,像是永无止境。 曾经有同学询问过,当时慕怀安什么也没说,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捏着笔尖,低头写着当天的回家作业。 那时候,慕怀安觉得很奇怪。 明明不是他的问题,可是为什么他要回答的瞬间,总会想起从前那些同学,他们在他抬起头试图求助时,会低下头,目光回避。 他又想起那天康承在门口大声挑衅的时候,班上低低地、议论纷纷的声响。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解释。 那时候的他,尚且不明白绝望的含义,却已经身陷其中,像是落入泥泞,起初还抱着希望地挣扎着,盼望自己能挣脱,却在一次又一次的陷落中,逐渐失了希望。 于是也不再尝试了。 而是闭上眼睛,状似平静地接受,但心里的恐惧每一日都在困扰着他,让他不得安寧。 女孩子是在某一次下课忽然出现的。 那天康承把他拉出了教室,还没有开口,一道高挑身影忽然窜出,一把挡开了康承。 康承被她推得一怔。 慕怀安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很熟悉的背影。 「喂。」两人尚未回过神,女孩子已然开口,「你叫康承是吧?」 康承顿了顿,似乎认出了她,「林瑀涵?」 「你认得我啊?」林瑀涵笑了笑,「啊,对哦,你好像是我妈妈班上的。」 话音刚落,康承目光一暗,「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要是我跟我妈说这件事,你应该会被骂吧?」林瑀涵想了想,「喔,我们班的同学也可以作证,你时常下课来骚扰慕怀安。」 「你觉得你的班导,知道你来学校不好好上课,只会霸凌同学,会怎么做?」 女孩子嗓音娇嫩,清脆地说着威胁的话,掷地有声。 康承压低音量,「你要帮他?」 林瑀涵笑,「这不是很明显吗?」 「为什么?」康承嘲讽道:「难不成,你还喜欢这种胖子啊?」 林瑀涵微微偏头,看向缩在墙角里,始终一言不发的慕怀安。 她嗤笑,「关你屁事。」 康承终究是走了。 林瑀涵看着他离开,回头瞥了慕怀安一眼,「你怎么这么弱啊,被欺负了就反抗或跟老师讲啊。」 慕怀安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跟老师说有用吗? 他还记得四年级时的班导,一副厚重的眼镜后,目光总是平板死寂,她像是毫无情绪的机器,每天的任务就是上课,上完课了,就会离开教室,不曾多停留片刻。 慕怀安见过,曾经有同学和班导反应被人藏了作业,班导一边低头批改考卷,一边听着,除了敷衍地应了几声,也没有其他反应。 她似乎只觉得是小孩子打闹,闹过就没事了,从来没有要处理这些事的意思。 也是因为班导的漠视,康承的行为才更加肆意猖狂。 虽然不以为然,但面对刚刚帮过自己的人,慕怀安静默着,没有出言反驳。 林瑀涵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不由得有些不耐,「你说话啊?」 慕怀安低下头,小声囁嚅,「……谢谢你。」 「我记得你是周阿姨的儿子,我们又刚好同班才帮你的。」林瑀涵哼了一声,「这种事我也没时间每一次都管,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方法都跟你说了。」 话音落地,女孩子扬长而去,虽然她和他说的话都带着刺,没一句好话,但慕怀安看着她的背影,感激的情绪悄悄发酵。 在经歷过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被欺凌、旁人的袖手旁观。 直到今天,有人帮了他。 慕怀安才发现,原来自己好像还是残存了希望的。 章五。春迟(9) 「那时候,瑀涵是唯一一个帮我的人。」 「我很感谢她。」 「很感谢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告诉我,世界没有我想得那么负面,那么灰暗。」 「虽然她这些年愈来愈任性,很多时候会用当初的事来指使我,让我去做原本不想做的事,但我总是顺着她。」 慕怀安轻声说:「就像带她去社团练习、答应她一起去舞会。」 「我觉得她是我的恩人,是我应该好好回报的人。」 「可是啊,安顏。」慕怀安偏过头,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姑娘,想起她生闷气的模样。 「我对她不是喜欢。」 顾安顏怔怔望着他。 少年嗓音低缓,徐徐响在薄荷味的风里。 「对你才是。」 温热悄然攀上耳根,顾安顏低下头,手指攥着衣摆,只听一片静謐,唯有他的声音于月色里温柔浮动。 「和你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想听你的声音,想看你笑起来的样子。」他浅浅笑了起来,「有时候也想牵你的手,想拥抱你,想……」 他轻道:「想和你在一起。」 微微俯身,灯光将漆黑眼曈缀满亮光,少年伸出手,声嗓温煦,「你说了那么多次喜欢,我也想跟你说一次,认真地告诉你──」 短暂的寂静,吐息间,有清冷薄荷香瀰漫,带着强烈的预感。 顾安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他说── 「安顏,我喜欢你。」他笑,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顾安顏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七年了。 他变了很多,五官变得更好看了、声线变得低沉了、气质也更沉稳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好像从来没变过。 他依然是那个温柔的少年,是她喜欢了那么久的他。 顾安顏眼眶一热。 她想起好久以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还小,连喜欢都是最天真烂漫的,只要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得到他一句称讚,就能开心一整天。 后来她好像愈来愈贪心,偶尔会想着,要是他也喜欢自己,要是他有朝一日和她告白,会是什么样子。 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想过的事。 直到今天,才终于实现了。 顾安顏抿着脣角,轻轻地笑,「好。」 少女将手覆上少年掌心,嗓音轻软,顺着风,落至少年耳畔,「我们在一起。」 慕怀安望着顾安顏,手指牢牢握住她的手,轻轻向前一拉。 小姑娘顺势落入他怀中,她头顶发丝柔软,挠得他下巴有点痒。 片刻以后,慕怀安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子似乎迟缓地反应过来,微微抬起手,圈住了他的背脊。 动作极轻极缓。 慕怀安低声叹息。 少女发丝间温软果香在风里轻柔飘扬,那样温柔清甜的气味闻久了,似乎心情都能好上些许。 拥抱好像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从前连提起都不愿意的事,似乎在长长的拥抱里,在她虽然有些笨拙的安慰里,得到了一些缓解。 就像那日,他偶然窥见了阳光。 章六。向阳(1) 三月下旬,空气中已透着春暖的气息,淡淡的、温柔的。 似乎在一夕间,春天就来了。从路旁无声绽放的花朵,从暖和的气温,从绵绵春雨,恍然发觉,春季已如此的近,像是触手可及。 那样芬芳而温柔的季节。 某天下课以后,顾安顏刚刚结束一场小考,脑海中依然充斥数字与英文字词。直到出了教学楼以后,树梢落下一声清脆鸟啼,她不自觉伸出手,恰巧有花飘落,栖息在掌心。 花瓣是轻而柔软的,承载了半片昏黄日光。 没有原因地,她忽然有些想念一个人。 很想、很想。 顾安顏心不在焉地拖着步子走,她低头看着路上深灰的石砖,一格又一格,只觉无聊又无趣,就像夕光消逝时,世界都是这样沉闷的色调,如同现在。 绕过一处墙角,路边暖黄的灯光铺洒,视线抬起那一瞬,顾安顏看见了墙后,立着熟悉的身影。 少年身姿清瘦頎长,他眉目清俊温柔,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拿着一瓶柳橙汁,看见她出现,他挑起眉梢一笑,朝她伸出手。 顾安顏稍愣。 旋即眨眨眼,笑着扑了过去,被他稳稳接住了。 「怀安,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嗓音轻软,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 慕怀安垂眸,看着她笑,「来接你去过生日啊。」 如果不是慕怀安提起,顾安顏确实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期中将至,她忙于准备考试,自然没了心思去记这些琐事。 却没想到,有人悄悄记得了。 原先烦闷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顾安顏心情又好了起来。 路灯的光昏黄,薄薄洒落林荫间,小路于夜色中蜿蜒,少女絮语的声嗓徐徐飘扬,她踩在花坛边缘,身旁少年牵着她,目光无奈。 花坛旁的石砖细长狭窄,顾安顏走得不太稳,慕怀安看了许久,总担心她会摔倒,见她身体又一次倾斜,慕怀安停下了步伐。 「安顏。」 闻声,顾安顏低下头,望见他轻蹙的眉心。 许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他,小姑娘觉得新奇,一双清亮的眼睛在他面容上转了又转,看得慕怀安有些不自在。 他叹息,「下来。」 「嗯?」顾安顏回过神,却没听清。 「我说,下来。」慕怀安低声说:「这样很危险。」 只见顾安顏眨了下眼睛,顺从地点点头。 慕怀安松了口气。 他正想去扶顾安顏手臂,却看见她抬起手,环上他的脖颈,短暂愣怔间,小姑娘已然扑进他怀里。 慕怀安连忙抬手,揽住她的背脊。 他低头,气息轻浅落下,是浅含笑意的,「突袭我?」 顾安顏仰头,温着嗓道:「没有啊,就想抱你一下。」 少女眼睫纤长,底下是清澈的杏眼,微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慕怀安心下一软。 也许是确定关係以后,将她的顾虑与犹疑都给驱散了,女孩子的喜欢与从前一般热烈明媚,更比以前更多了几分恣意。 她会趁着他不注意时偷偷抱住他,会在并肩时去拉他的手,有几天气温骤降,她似乎是惦记着他体温寒凉,早晨刚见面就往他手里塞了暖暖包。 「冬天的时候,你的手都很凉。」少女嗓音温煦,试图威胁他,「这样我的手也会被你握得很冷,所以你自己注意保暖,不然不给你牵了。」 他只觉得好笑,把暖暖包随手放进口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只笑说:「要迟到了。」 还有她偶尔会望着他发呆,他问她怎么了,就会看见女孩子笑眼弯弯,柔声说,「我好喜欢你哦。」 生活里的星点小片段。 都是那样温柔可爱,让人小心翼翼地存放记忆中,每一日都提取出来,在课间休息时、在路过人群时、在夜里入睡前,都要仔细回忆一遍,而后无声无息地弯弯脣角,很轻很浅地笑一笑。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很平凡,却仍然快乐着。 章六。向阳(2) 夜晚的河堤旁,依旧有灯光闪烁,嘈杂人声与烧烤的气味,是那样热闹的地方。 慕怀安和顾安顏牵着手,穿梭在拥挤的人潮里,小姑娘手里捏着牛皮纸袋,满足地咬着热腾腾的鸡蛋糕。 晚风携捲河堤沁凉气息,鸡蛋糕香甜的味道浮动,轻轻拂过少女面容。 颊畔忽地一凉。 顾安顏偏头,只见身旁少年伸出手,他指节修长,勾起她耳畔发丝,轻柔地挽至耳后。 驀地一笑,他脣角笑意清浅,眼曈揉进了碎光,星星点点,温柔灿烂。 顾安顏眨眨眼。 「你要吃吗?」她手里捏了块蛋糕。 慕怀安低头,有些无奈。 他不算喜欢这种甜腻的食物,只是见她喜欢才买了,却不想顾安顏一路捏着蛋糕问了他好几次,起初只以为她是想和他分享,后来瞥见她眼里笑意狡黠,才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捉弄他呢。 顾安顏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年平时总是从容自若地,此时看着她手里蛋糕,神情却是难得僵硬又无奈。 慕怀安瞥了笑得欢快的小姑娘一眼,施施然将蛋糕放进她嘴里,手指微曲,轻轻敲了下她额头,「又捉弄我。」 顾安顏不以为意,只是笑,「很有趣嘛,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可爱啊。」 慕怀安轻捏了下她脣角,「你很皮啊。」 拉着慕怀安在夜市里转了圈,两人就在河堤旁的草皮席地而坐,顾安顏靠着慕怀安肩膀,因为连日考试与苦读的疲倦稍微消散了,她轻轻闭上眼睛,「怀安。」 「嗯?」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她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远处的夜市热闹依旧,河堤旁的空气却是静謐,稀释了那些欢声笑语。 少年啟脣,状似云淡风轻地,轻声说: 「从国中的时候。」 国中时的慕怀安因为从前的事,像是陷入了很沉寂的世界,他将自己缚在小小的茧中,不与人接触,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好自己,好像这样就不会不快乐。 那段日子很无趣,他确实不再感到痛苦,却也不曾快乐。 直到他遇见了她。 第一次见顾安顏,她是新进团员,初来乍到,举止拘谨,神情胆怯,眼里却有期待的光。 她坐在他身旁,虽然没有特别关注,但慕怀安却能感受到她的努力与勤奋,只看她像是在座位上扎根,连休息时间都在按着指法练习,他就能明白。 但是随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他看见她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一点一点被消磨,在一次次的失误里,一次次跟不上的节奏里,也在大家的漠视里。 逐渐熄灭。 没有人愿意帮她。 后来,他看见了她被老师点名要多加练习,她满目愧疚,轻轻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动作,不引人注目,却很狼狈,透着很浓重的挫败。 直到练习结束以后,她再也没抬起头。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不经意瞥见了女孩子眼角的泪光。 他动作一滞,有什么被触动到了,于是他竟生出一个念头。 当时的慕怀安,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主动和人说话,也没想过自己会去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孩子。 许是良心使然,也许是他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因为经歷过,所以他不愿意成为同样的人。 于是他朝她伸出了手。 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如今想起,慕怀安不禁庆幸,当初自己有了那样的决定。 后来便是她日日拿着乐谱问他问题,他不厌其烦地教她,她也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偶尔她有了进步,就会笑弯眼睛,过来向他讨夸奖。 真正和她变得熟悉的契机,却是看见了她帮徐思忆。 曾经她被孤立的那段时间里,徐思忆虽然不曾对她冷言冷语,却也是漠然旁观,但是她遭遇窘境时,慕怀安却看见顾安顏下意识便朝她递出面纸,笑容恬静地和她说,不用谢。 是那时候,他心下驀地一动,虽然当时,他还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原来这么早吗?」少女声嗓响起,似乎是满心好奇,「是为什么啊?」 慕怀安收回思绪,轻轻顺了顺小姑娘发丝,「也没什么。」 「就是觉得,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章六。向阳(3) 那天是阳光温煦的天气,慕怀安倚着走廊的栏杆,望向楼下打球的学生。 他看着那些浅蓝的身影,捏了捏自己的衣摆。 分明是同样的制服,却又是那样的不同。 他们在阳光下恣意笑闹,他栖身在阴影里,静默地望着他们。 慕怀安脣角浅浅弯起一抹自嘲,眼里有嚮往,有难过,一点点燃起,再一点点熄灭。 即将归于沉寂。 「怀安。」是熟悉的声音。 他偏过头,少女洁白的衬衫,黑色的裙子,风拂过她发梢,靦腆的笑容温暖又明媚。 慕怀安挑眉,「嗯?」 薄薄的緋红在女孩白皙的面容上晕染,她轻轻将藏在身后的手递到他面前,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白色的纸盒。 「这个……给你。」顾安顏赧然,「生日快乐。」 慕怀安一怔。 他低下头,对上了少女满怀期盼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漂亮,迎着光时,眼曈闪动着细碎光点。 好像总是那么明亮。 「啊?昨天是你生日喔?生日快乐。」 敷衍的语气。 「喔,我忘了欸,下次会记得。」 浑不在意的语气。 「男生这么在意生日干嘛?每天事情那么多,谁会特别去记啊?」 厌烦的语气。 国一的时候,慕怀安看着班上同学为了给朋友庆生,想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只为送上惊喜,他不是不曾期盼过。 国二的时候,同样的事再次发生,他也只抬头看了看,旋即低下头去写未完成的数学题。 年少时,从分组这样的大事,到帮忙庆生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无一不是无声又张扬的宣告,你是不被在意的那一个。 还记得国一时的某天,班导特意留了一堂课的时间给当时班上一名女同学庆生,那天关了灯的教室里、橙黄色的烛光下,女孩子捂着嘴,眼泪滚滚落下,她身边围绕了替她策划这场惊喜的朋友们,温柔安慰着她。 某个烛光也触碰不到的角落里,慕怀安的眼角也落了一抹湿润。 有的人被记得,有的人被忘记。 那样难受。 「怀安?」 少女还捧着蛋糕盒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殷殷期盼。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復又松开。 慕怀安抬手,接过了她递到面前的盒子。 「谢谢。」少年温声答覆,嗓音藏着轻微沙哑。 简短的一句话,却可以涵盖很多含义与情绪。 慕怀安望着眼前的少女。 也许她明白,也许她不明白。 她只是浅浅弯脣,笑了起来。 「上次听你说喜欢提拉米苏。」她说:「我应该没记错吧?」 这个上次,能够追溯至好几个月前,连慕怀安自己记忆都有些浅薄,只依稀记得,似乎随口提起了这件事。 而她都不动声色地记下了。 见他出神,小姑娘挠挠头发,有些懊恼,「啊……你不喜欢吗?」 他还来不及答话。 「那你喜欢什么?你跟我说,我改天补给你好吗?」 女孩子声嗓柔软,在拂过的风里开出了花,于是空气好像也变得温柔了。 她眼睛还睁得大大地望着他。 他低低叹息。 「没记错,」很轻很轻地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后来,顾安顏红着脸颊跑走了,少女柔软的发丝轻轻飞扬,浅淡的香气飘散开来。 而慕怀安还捧着蛋糕盒子,指尖轻轻抚过边缘,微微停顿了下。 方才她的某句话,极为突然地闯进脑海。 ──你喜欢什么? 喜欢。 反覆念了几次这两个字,很简短的音节,承载的情感却是广袤。 慕怀安弯脣,轻浅的弧度。 他抱着盒子,回教室时,眼角眉梢皆是含笑。 章六。向阳(4) 夜晚的结尾,慕怀安送顾安顏回到宿舍,临别前,他从背包里掏出包装精緻的盒子,轻轻放入她掌心,含笑道:「生日快乐。」 小姑娘仰着头,眼眸清澈明亮地望着他。 街灯是温柔的昏黄,与清白月光铺洒,夜空也被划开,点亮了漆黑与漆黑之间,两人所在的间隙。 少年站在光线织成的绸带里,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发丝,「十九岁,也要开开心心的。」 「还有……」他迟疑了下,轻声说:「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开心,或是有什么想问的,都直接问我吧。」 少年清俊面容难得流露靦腆,「只要你想知道……男朋友都会告诉你的。」 顾安顏稀奇地看着他脸红。 以前从容淡定说出「ubike没有后座,不然我还能载你」的人,如今为了一个自称而红了脸。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清脆的笑声响在夜风里,慕怀安望着笑容明朗的顾安顏,眼底只剩无奈。 这些日子下来,两人为了期中考试聚少离多,慕怀安对于他们在一起这件事一直没什么实感,从前又听时礼谈及,说女孩子都喜欢听浪漫话,偶尔悄悄撩一下也行,才想着实践一下,没想到自家女朋友丝毫不感羞赧,反倒觉得好笑。 被足足笑了半分鐘,慕怀安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镇定,他红着耳根,捏着她的脣角,没好气道:「别笑了。」 顾安顏没听见似地,依旧在笑。 最后她的笑声被慕怀安摁进怀里,散在了夜风中。 夜晚安静了下来。 慕怀安格外喜欢拥抱的感觉。 怀抱被填满的感觉安稳又踏实,就算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好像也能被长长的拥抱治癒了。 只剩下风滚着树叶的声音了。 好安静,也好安心。 直到有些突兀的声音响起,「怀安……」 顾安顏从慕怀安怀里抬起头,直直撞上了林瑀涵的视线。 林瑀涵就站在不远处,脸色比月光还淡、还苍白,眼睛却黑漆漆地,牢牢盯着她。 见到来人,慕怀安轻轻松开顾安顏,转而牵住她的手,又对着她笑了笑,才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瑀涵。」 「你们……」林瑀涵脸色依然很难看,却还算镇定,「顾同学,你跟怀安一起出去吗?」 「嗯。」顾安顏点头,「他帮我过生日。」 「还有啊,不是顾同学。」顾安顏抬手掩盖呵欠,「我是他的……」 「女朋友。」少年嗓音清润,淡淡地替她街上后半句。 「……」林瑀涵沉默。 慕怀安侧首,见顾安顏面容疲倦,纵然林瑀涵一直盯着她,她仍一脸昏昏欲睡。 「睏了?」他问。 「嗯……」顾安顏瞇着眼睛,「最近睡太少了。」 「那先上去休息吧。」慕怀安轻声说:「晚点再打电话给你。」 顾安顏放心而睏倦地走了。 慕怀安站在晚风与夜色里,安静地望着林瑀涵,一言不发。 「……为什么?」 最后,终究是林瑀涵先忍不住,她忽而出声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林瑀涵望着眼前的人,眼里犹有不解。 这些年来,她从未见慕怀安和哪个女孩子走得很近,因为从前的事,她一直侥倖地认为,也许她对慕怀安来说,真的是不一样的。 而慕怀安的行为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他不太搭理别的女孩子,她也撞见过有人和他表白,慕怀安也只温和有礼的拒绝,然后,回到她的身边。 他对她一直很纵容,林瑀涵记得她曾经听别人提起过,当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无限度地纵容,大约是有了一点喜欢。 慕怀安是喜欢她的。 林瑀涵一直是这么认为。 直到升上大一,她见到顾安顏以后,直到圣诞舞会那天。 她才如梦初醒。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确切地认知到,慕怀安从来没有喜欢她。 只因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恍惚。 他从来不会为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即便她赌气与他冷战好几天,他也总是安然地坐在一旁,等她气消了才和她说话。 所以…… 「为什么?」 她是真的不明白。 悠长的夜色里,少年的嗓音淡淡落下,轻浅的涟漪。 「因为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章六。向阳(5) 和顾安顏逐渐变得熟悉的那段日子,许是因为盛夏来临,慕怀安记得的是敞亮的阳光,上课时,窗外的树影悠悠摇晃,在风里奏出沙沙声,和着蝉鸣。 教室里风扇嗡嗡响着,伴着指针针尖,于少年少女们期盼的目光里,一步一步,一响一响。 于是终于候来鐘声,于是欢笑四溢,于是他离见到她,又更近了一点。 「慕怀安。」坐在前面的同学转过头,正巧看见他低头写着刚才未写完的课堂笔记,脣角却轻轻上扬,「你最近……很开心喔?」 慕怀安微怔,「什么?」 「你最近很常笑了啊。」同学偏头,像是在思考怎么措辞,「你以前看起来很阴沉,又都不讲话,我都不敢找你,是最近看你好像变开朗了,才试着跟你说话的。」 慕怀安默然。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开朗这样的词能与他掛上关係。 这些年来,阴沉、寡言、臭脸,早已成为他的代名词,偶尔路过走廊的转角,能听见只一个拐弯的距离,有人在悄声说着他。 「整天一张臭脸,不知道在跩什么。」 「成绩好了不起啊,还不是没人想跟他一组。」 诸如此类。 他好像也逐渐习惯了,听见这些话时,还能无趣地想,原来不爱笑也能成为被讨厌的理由啊。 可是,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又为什么要笑? 莫名其妙。 他沉默得太久,同学还睁着眼睛等他回答。 「没什么。」慕怀安低头又补了一行标註,声嗓清淡,「就是认识了朋友。」 「朋友啊?」同学话里有些许惊讶,似乎是对于他有朋友这件事感到诧异,他问:「很好的朋友吗?」 慕怀安偏头,柔和的金色日光里,他想起了小姑娘温柔的笑容。 不由得莞尔,「嗯,很好的朋友。」 和顾安顏相处,让慕怀安感到很自在。 无论他说了什么,她都不会露出嘲笑、厌恶或者不善的目光。 她好像永远都是那样温柔平和的。 他一直记得,曾经有一次慕怀安心情不好,顾安顏拉着他反覆问了同个问题几次,他不由蹙眉,不耐烦地情绪膨胀,一瞬间爆发出来,「你到底要问几次啊?这都不会。」 「……」 话音落地,他看见少女神情错愕,脣角抿直,眼里的光稍暗。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好像太兇了。 后悔在心里蔓延,他想道歉,却又有些胆怯。 恰巧老师进到教室里,练习也开始了。 短暂一个小时,却过得好慢、好慢。 慕怀安坐在座位上,只觉恍惚又满心不安。 笛子清亮的声音也没能唤醒他的思绪,所有动作都像是无意识地,他只想着,要是她生气了,怎么办? 好像也不能怎么办。 被讨厌久了,他连挽救都记不起来。 一阵沮丧。 直到下课以后,学生们收拾着书包,三三两两离开,逐渐地,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 「怀安。」少女嗓音出乎意料地响起,带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轻柔,小心谨慎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慕怀安倏地抬起头。 于是他看见,教室狭小的窗口外,是一整片绚烂晚霞,将本来暗沉的教室也点燃了亮丽的顏色。 有一抹橘红夕辉被透明的窗子剪裁,温柔地贴在女孩子颊侧,她低眉,眸光清澈柔软,正迟疑地望着他。 他在那样清澈的目光里搁浅,也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心底那些纠结已久的思绪,好像也不害怕了、不担心了,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话就那样未经雕饰,未经琢磨,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有一点,」他低下头,「刚刚是我心情不好,所以才对你那么兇……」 也许会有更好的道歉方法。 但是那时的他,在少女温柔的眼眸里看见了答案。 她没有讨厌他。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说:「对不起。」 她只偏头浅笑,字字清晰,「没关係。」 章六。向阳(6) 慕怀安很少有哄人的经验。 小时候他做错了事,父母不会骂他,只会语气平静地告诉他哪里做错了,并给予惩罚。 后来长大一些后有了妹妹,慕雪发脾气的时候,无论是想抢他积木抢输气哭了,还是因为没吃到冰箱里最后一块蛋糕生闷气,慕怀安从来都懒得对她温言细语,反正慕雪也不想要,她只会嫌弃哥哥肉麻。 第一次起了哄人的念头,是在那个下午。 那也是第一次有人耐心告诉他,要怎么安慰一个被他气到的人。 顾安顏跟他说了句没关係以后,伸手挽了挽滑落的发丝,低头继续收拾散落在谱架上的乐谱,暮色于她颊侧温柔流淌,而她眉目比暮色更柔和。 于是慕怀安忽然就有了那样的念头。 「其实我不太会安慰人。」他问:「所以能不能问你,如果你生气了,要怎么做……你才会比较高兴。」 他稍显笨拙的问话引得少女抬起头,她望着他,眼里闪过笑意。 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条巧克力,轻轻放进他手心里。 「就这样,很简单吧?」她答。 那天以后。 虽然学了新知识,奈何小姑娘一直是温温柔柔,没脾气似的性格,偶尔被徐思忆闹,也从来不见她生气。 于是他几乎没有实际运用的机会。 到了高二那年。 他一直记得开学那天,顾安顏走进教室,望见他时错愕的目光。 错愕以后是懊恼,是目光回避,是她长达几个月的躲避。 明明朝夕处在狭小的教室里,在几步就能相遇的空间,她偏偏就能完美地避开他的踪跡。 慕怀安很无奈。 他想,她大概是有点生气了,也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他们或许都还不知道怎么跨越那些对彼此一片空白的时光,重新变得和当初一样熟悉。 他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个夕阳是柔软橘红色的午后,有个女孩子,轻轻将巧克力放进他的手心。 思绪顿时有了明确的方向。 正巧碰上圣诞节,他陪她去买佈置教室的材料,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路边等公车,他抬起眼时,瞥见了不远处停放了一排的ubike。 一时恍惚记起,从前他们相约出游时,当时有同学提起附近有自行车道,可以一起去骑自行车。 慕怀安回头便看见顾安顏一脸迟疑,他问她怎么了,她告诉他,她自行车还骑不稳,怕摔车。 那我可以载你啊。那时候的他说。 于是── 「如果你赶时间的话,附近有ubike。」 隐含期待又紧张的试探。 「我不敢在马路上骑脚踏车。」 原来你还是不会骑。 「那就没办法了,ubike没有后座。」 明显愣怔的表情。 「不然我还能载你。」 你果然还记得。 那年圣诞节,慕怀安送了顾安顏一整盒的巧克力。 每一种她喜欢的,全都放在了小巧的盒子里,满满一盒。 她哭笑不得地问他:「你怎么送那么多啊?」 他含笑不答,只说:「你不是喜欢吗?」 她没有再问。 而他没说的是。 从前顾安顏告诉他,如果惹她生气了,可以这么哄她。 是她一点一点地教会他怎么哄人,教会他何谓温柔。 于是他想,从此以后,他待世界温和,更要加倍地,把那份源于她的温柔,付予她。 章六。向阳(8) 时序逐渐入夏,春日的尾巴里,时常能见日光灿灿,大把落下温煦。 炎热日光铺洒在人群里,一顶红白相间的棚子下,女孩子拉着身旁人的衣袖,第十七次发问:「哥……」 少年面容清雋,神情无奈,「安顏说她快到了,你就不能等一下?」 慕雪揪着哥哥的衣摆,「可是我好奇啊。」 「嗯?」慕怀安扬眉,「好奇什么?」 「好奇谁能忍受你的脾气。」慕雪看着慕怀安逐渐沉下的脸色,毫不畏惧地续道:「你看你,又毒舌、脾气又差,整天瘫着一张脸……」 「哎!」 慕雪捂住额头,愤怒地瞪向慕怀安,「干嘛敲我!」 慕怀安收回手,没好气地说:「说得好像你平常没惹我一样。」 想起慕雪的种种事跡,诸如从小时候在他作业簿上涂鸦、撕破他的考卷,到现在乱画他桌子、放任家里狗狗跳上他的床尿尿。 慕怀安深觉自己脾气已经够好了。 「噗哧。」一旁,林瑀涵已然笑了出来。 见兄妹俩都转头望来,林瑀涵瞥了神色不善的慕怀安一眼,笑吟吟道:「我觉得……你妹说得挺有道理的。」 慕雪见哥哥不高兴,她就感到十分快乐,不由得伸出手和林瑀涵击掌,「我就知道瑀涵姐姐也这么想。」 「……」 炎炎夏日、顽劣的妹妹、幸灾乐祸的朋友。 慕怀安深深叹息,恰巧手机传来讯息,他挥挥手,毫不留恋地走了,「我去找安顏。」 慕雪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慕怀安脚步一顿,回头朝妹妹发来一记白眼,「给我好好待着。」 慕雪还想说话,却被林瑀涵拉住了。 「他要去找女朋友寻求安慰,你跟去做什么?」林瑀涵笑,「跟我留在这吧,等下就来了。」 「哦。」慕雪眨眼,乖巧应下了。 慕雪考上的高中是顾安顏和慕怀安从前读的学校,顾安顏自然是认得路的,她刚刚传讯息给慕怀安,就打算自己去操场找慕雪班上的摊位,却不想刚刚行至通往操场的小道,茂盛的榕树下,熟悉的嗓音顺着凉风捎来。 「安顏。」 薄荷清淡的气味充盈感官,顾安顏抬起头,望见少年清澈的眼曈。 她笑了,「你怎么出来了?」 慕怀安弯脣,轻柔拨开她滑落的发丝,「来找你。」 「我又不是不认得路。」顾安顏偏头看了看他额边细汗,把手里的饮料杯递给他,「给你的。」 被妹妹气得不轻的慕怀安低头,望着小姑娘塞到他手里的柳丁绿,终于笑了,「走吧。」 「你妹妹呢?」顾安顏瞇着眼睛,四处张望,「他们班在哪里?」 慕怀安把插了吸管的柳丁绿递到她脣边,脣角弧度淡薄三分,「在网球场。」 顿了顿,凉凉补了句,「她现在不是我妹了。」 顾安顏险些呛到,「啊?」 慕怀安沉默。 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他,只见少年面无表情,雋秀的面容有些阴沉。 「被你妹妹气到了?」顾安顏猜测。 「……」慕怀安点了点头,「她跟林瑀涵。」 顾安顏了然,见他满脸憋屈,只觉好笑,她挽住他手臂,轻声哄着,「没关係,我帮你。」 慕怀安垂眸,望见的是小姑娘脣角清浅的弧度,与眼里藏也藏不住的光亮。 于是他缓了神色,「好。」 轻轻地,低低重复,「你帮我。」 章六。向阳(9) 高二七班的摊位棚子下,慕雪四处张望着,试图在熙攘人群里里寻找哥哥的身影。 最后终于找到了。 他们是缓步来的,踏着喧闹。 风无声流淌,浅绿色的叶于风里浮动,他们逐渐靠近。 晨间的日光清透,茂盛的绿荫下,枝叶剪裁了光线,捎着草木清香,温柔地覆上了来人的颊畔。 于是慕雪终于看清了慕怀安身旁女孩子的面容。 慕怀安似乎和她说了什么,她直直望了过来,与慕雪对上目光。 女孩子有一双明净的杏眼,此时浅浅弯起,眼底盛满笑意,潺潺地,轻轻地流动。 很温柔的眼睛。 慕雪心生好感,顿时遗忘自己的哥哥,跑上前去,眼曈发光地望着女孩子,「姐姐,你就是安顏姐姐吗?」 顾安顏微怔,含笑瞥了一眼欲要介绍,却被妹妹抢先一步的慕怀安,才重新望向眼前的少女,「是,你是慕雪吗?」 她嗓音清淡柔和,似春末温暖而柔软的风,浅含花香。慕雪心下好感更深。 「是呀,」慕雪拉着顾安顏的手,「姐姐跟我来,我带你去逛摊位啊。」 「慕雪。」清润声嗓响起,语气很淡,慕雪却没来由地头皮发麻,「你还记得我在这里吗?」 慕雪转过头,就看见哥哥面无表情,目光不善地望着她。 慕雪撇嘴,求救地看向顾安顏,「安顏姐姐……」 顾安顏笑笑,「没事,你带我去逛摊位吧,这样等下我就知道要带你哥哥去哪里玩了。」 闻言,慕雪悄悄覷了慕怀安一眼,见他神色稍缓,暗暗松了口气,拉着顾安顏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慕怀安无奈地望着慕雪拉着顾安顏一路飞奔,逃命似地速度,不由得叹息。 这小孩,越来越皮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慕怀安才收回目光。 林瑀涵抿脣,看笑话一样地瞥了他脸上复杂神情,「怎么这个表情,不放心你亲爱的女朋友?」 慕怀安侧首,慢条斯理道:「总不会是担心你,你都赖在这里多久了?」 林瑀涵从来了以后就紥根在这棵树下,动都没动一下。 「没办法啊,」林瑀涵用手扇着风,「谁让我没有女朋友要带我去玩呢。」 「唉,高中园游会竟然这么无聊,怎么会这样……」 「请停止你的表演。」慕怀安嫌弃地转过头去。 却没等到林瑀涵的回应,慕怀安觉得奇怪,以她的性格,不嘲笑他一番肯定不会罢休,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他转过头,话尚未问出口,隐隐有些熟悉的嗓音传来,透着丝缕恶意。 「是你啊,慕怀安。」 慕怀安背脊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康承和许又芹相偕而来,光线敞亮,于是他看见了康承脸上恶劣的笑容,清晰的、毫无遮掩。 许又芹依然是笑得温婉甜美,慕怀安微微蹙眉,皱摺积聚眉间,深深的沟壑。 「你们有什么事?」慕怀安语气冷漠,话里情绪淡薄,只能从他眼里看出些许厌烦。 康承打量他半晌,有些失望地发现,如今慕怀安看着他的时候,眼里竟已没了当初的畏惧。 康承看向一旁的林瑀涵,扬起眉梢,「唷,上次不是还跟别的女生一起出去遛狗吗,怎么这次又换了个人?」 话音落地,康承看见林瑀涵眼里划过困惑,不由得更加得意,「这是你……新的女朋友啊?」 他一字一顿,尾音拖得很长,似乎想强调些什么。 林瑀涵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女孩子清淡温柔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怀安。」 慕怀安偏头,目光揉进几许温暖,看向匆匆走来的顾安顏。 「怎么了?」他伸出手。 顾安顏牵住他掌心,看了看眼前的状况,从许又亲对那名陌生人亲暱的态度,及林瑀涵警惕的神情,她能对他的身份推知一二。 顾安顏也看见了康承对慕怀安毫不掩饰的恶劣态度,她轻轻皱眉,握着慕怀安的手紧了紧,却没说话。 小姑娘的手指温热,在掌心里蔓延开了,好像也有什么透过牵手的动作传递过来。 慕怀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垂眸浅笑,低声安抚她。 「没事的。」 章六。向阳(10) 康承设想过许多种与慕怀安再见的情况。 而每一种版本里,慕怀安都该是对他如以往一般畏惧,一样害怕。 而不该是厌烦。 他看着慕怀安转向那名匆忙走来的女孩子,他甚至能朝着女孩子笑,能柔声和她说着话,就好像他不站在这里,也像是……他根本不在意他。 事态脱离掌控,让康承觉得恼怒。 「喂。」他必须重新将一切收拢至掌握中,「慕怀安,你还记得我在这里吧?」 「记得。」慕怀安偏头,仍然是望着身旁的顾安顏,他替她挽了松落至耳畔的发丝,有些漫不经心,「所以,有什么事?」 康承心下不满更甚。 他口不择言,「都听说有些人在感情里受了创伤,以后对感情就会变得不尊重,像是什么海王啊,脚踏多条船啊……慕怀安,你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砸开一阵静默。 康承观察着慕怀安身旁女孩子的表情,失望地发现,即使是听见他暗示意味浓厚的话,女孩子依然是面容平和,姿态安然地站在慕怀安身旁。 反倒是慕怀安,他轻轻抬起眼。 康承对他投以挑衅的目光。 两人视线对上,康承稍愣,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直直望见慕怀安的眼睛。 从前慕怀安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的,看都不敢看他,委屈可怜得像是任人欺压,也不会吭一声。 可是如今,他望着他的时候,一双漆黑的眼曈里却不见退却,慕怀安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安安静静地望着康承。 良久,慕怀安才低低啟脣,「好玩吗?」 康承没反应过来。 慕怀安依然是平稳的语气,重复一次,「康承,好玩吗?」 「辱骂、排挤、动手打人……哦,还有造谣。」 慕怀安扫了许又芹一眼。 「从国小,到现在,你不断来找我,试图让我像从前那样惧怕你,你觉得好玩吗?」 松开了握着顾安顏的手,慕怀安向前几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康承。 「你知道吗?你的行为,真的很无聊。」他轻声说:「放在国小,你做的事叫霸凌,而现在,你在造谣,试图破坏别人的感情。」 话至此,他微微掀起脣角,一抹隐含轻嘲的弧度,「可惜,好像没什么用。」 「至于感情里受了创伤?」 他侧首,看向许又芹,「当初你在我背后说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谣言,需要我提醒你吗?」 「说那些谣言,即使有人相信了,也不会显得你比较高贵,做那些欺负别人的事,就算你得到了成就感,也不是因为你比较强。」慕怀安垂眸,明明是轻声细语,话音却凉薄,「假的终究是假的。」 风轻轻拂过,带落枝头绿叶,掺杂星点青绿的凉风,捎着春末的温柔。 慕怀安回身,轻轻握住顾安顏的手,淡淡留下一句,「我们也不是很熟,以后见到,也不用过来跟我打招呼了。」 「我会当不认识。」 慕雪觉得很生气。 她带了安顏姐姐去逛了一圈摊位,恰巧轮到她回去轮班,两人就先分开行动,过了一阵子,就见瑀涵姐姐过来,跟她说哥哥先带着安顏姐姐走了。 慕雪觉得很愤怒。 她很喜欢那个漂亮又温柔的姐姐,结果她还没能跟安顏姐姐相处久一点,万恶的哥哥就把人带走了。 太过份了! 依然是红白相间的帐篷下,少女气得骴牙咧嘴,林瑀涵含笑不语。 「就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太好?」校园旁蜿蜒的林荫里,顾安顏看着慕怀安,「没跟小雪说再见,本来答应要再陪她玩的。」 慕怀安偏头,见小姑娘眼曈清澈,丝毫不见异样情绪,不由得叹息,「你好像完全不怀疑。」 「怀疑什么?」顾安顏眨眼。 「怀疑,我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沉默片刻。 「我相信你。」女孩子开口,嗓音很轻,徐缓说道:「我不傻,我们认识好几年,你是怎么样的,不会有人比我清楚。」 慕怀安垂眸,在少女澄澈剔透的瞳孔里,看见了他的倒影。 在她眼里,他有着最温柔的面貌。 「所以啊,我相信你。」 日光充盈眼底,光影里,小姑娘仰头望着他的模样,真诚得让人安心。 慕怀安轻轻笑了,掌心拂过她额前碎发,亲吻她眉心。 脣角擦过她的额头,少年落下一声轻喃。 「有你在真好。」 章六。向阳(11) 那天晚上,慕怀安沉入长长的梦境里。 梦里,他看见了一间教室,阴雨绵延的一天,将整个室内都染上了灰白色调,潮湿而暗沉。 教室角落里,他瞥见圆润身影靠在桌前,将头埋进臂弯里。 很熟悉。 有几个同学忽然出现,用力一拍男孩子背脊,「喂,胖子。」 砰。很大的声响。 男孩子被拍得额头撞上了桌子,肩膀轻微颤抖起来。 他没有抬头。 男同学双手环胸,斜睨着缩成一团的男孩子,「干嘛?害怕得不敢抬头啊?」 「胖子,」他低下头,笑了出来,「让你起来,听见了?」 「听不见,我就帮你通通耳朵。」他捏了拳头,骨节喀喀响着的声音,混杂窗外风雨,很阴森。 于是男孩子终于抬头,缓慢地,将有些发红的眼眶抬起来。 一阵笑声响起,为首的康承笑得最为猖狂。 「哈哈哈……又哭了,爱哭得跟个女生一样,笑死我了……」 似乎是将这句话听进去了,男孩子眼眶越发猩红,眼泪充盈,将落未落。 慕怀安默然看着眼前的景象,指节随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水滴,逐渐攥起。 别哭。 那些祈求于心底无声地喧嚣,像尘埃漫天,伴着风席捲而来,淹没了半个心脏。 于是沉闷得窒息。 泪终究是落了下来,点点滴滴,连绵成了窗外的雨。 风声很大,像在咆哮,用力撞击窗户,一下一下。彷若也撞在了谁的心上。 指尖牢牢抵着掌心,隐隐生疼,慕怀安恍若未觉,瞇着眼睛,注视着默默哭泣的小男孩。 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哭泣本该是宣洩情绪的一种方式,就像微笑,就像愤怒,分明是平凡无奇,却总成为成为被嘲笑的理由。 不奇怪吗? 很奇怪的吧。 他们在肆意猖狂地笑,他在安静无声地哭,周遭隐隐响着谈论声,编织成他的恶梦。 那样清晰的梦境。 慕怀安攥紧手指,轻轻移动步伐,站在男孩子桌前,于是他看见了桌垫上,有些模糊的笔跡,端正的三个字。 ──慕怀安。 是他,小学四年级的他。 慕怀安看着从前的自己,看着他眼里蓄满泪水,在灯光下,折射出的光依然很黯淡。 他摩挲指尖,轻轻去触碰男孩子柔软的黑发,低声啟脣。 别哭了,鼓起勇气吧。 你并不是如他们所说的罪大恶极,也不需要为了他们难过。 你只是,忘了怎么反抗而已。 这次,好好保护自己,别再让人欺负了。 小男孩似有所感,他抬起眼睛,迷茫地望了一眼,迟疑片刻,他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才不是胖子。」他说。 康承一愣,「什么?」 「我说,我才不是胖子。」四年级的慕怀安斩钉截铁地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还有,你现在的行为,叫霸凌,你不要以为我不反抗你就是对的,你欺负我也不会显得你比较厉害。」 「我只觉得你很无聊。」他说:「无聊透了!」 康承气得脸色通红,他上前,手扬了扬,作势要打他。 却不想,男孩子似乎不畏惧,反倒看了窗外一眼,「你知道吗,导师办公室其实不远喔。」 「你要是想打我,至少在我跑去告状之前,你打我的痕跡应该不会消掉。」 康承喘着粗气,纵然万分生气,但看着眼前似乎不再惧怕自己的人,终究是垂下手。 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不甘心地拋下一句,「只会告状,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 慕怀安倚在窗前,看着男孩子自己赶走了康承,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 他微微偏头。 只见窗外,雨已经停了,日光充盈了视线,眼前满目光亮。 这次,他真的做到了。 他保护了自己。 章终。一纸温柔(1) 清晨,薄雾于山峦浮动,日光夹杂在雾里,轻柔照亮了大地。 顾安顏站在阳台,山林空气里充满了草木清芬,隐隐传来山涧流动的声响,吹来的风似乎携揽了清泉流水,清清凉凉地吻上面颊。 薄荷的气息忽而充盈感官,身后覆上一片温暖。 「怎么不穿外套?」 少年嗓音清润,染着刚睡醒时轻微的沙哑,低低拂过耳畔。 顾安顏偏头,望进了慕怀安漆黑的眼曈里。 慕怀安微微蹙眉,先替她披上外套,才伸手拥住她,「冷吗?」 「不冷。」小姑娘脸颊緋红,伸手推开了他,「我……我去个厕所。」 话音落地,她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只留下慕怀安立在原地,望着她仓皇逃跑的背影无奈地笑。 如今已是初春,大四寒假的尾巴,顾安顏和宿舍几个室友说好了趁着这次寒假一同出游。本来是女孩子们的旅行却不想,时亦风听了以后淡淡表示自家小姑娘出游他不放心,必须跟着,时礼则是撒娇卖萌死缠烂打着要秦蕴带上他,至于慕怀安…… 顾安顏想起她和慕怀安提这件事时,少年正握着一卷书,闻言,也只是抬手翻了一页,瞥过来时,眸光依旧是温润无害,「是吗?」 他从容微笑,「那我也去吧?」 顾安顏想着虞诗悦和秦蕴都带了男朋友,她要是拒绝慕怀安,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更何况,她也很想和他一起出去旅行一次,一起看云雾靄靄,山峦青翠,流水溅溅,日升月落,朝霞绚烂。 都想和他一起。 于是她轻声答,「好啊。」 旅程的第一天,他们到了山脚下的老街,正逢寒假,老街里人来人往,时亦风和时礼各自牵着女朋友跑了,孟菲不想当电灯泡,于是留下慕怀安和顾安顏站在巷口,相视一笑。 老街的尽头是一间庙宇,庙宇前的广场摆满各式摊贩,有龙鬚糖,有状元糕,也有糖葫芦,和棉花糖。 慕怀安瞥见小姑娘望向龙鬚糖时眼里充满好奇,他步履一顿,拉着她就上前去。 「要哪个?」他笑着问。 顾安顏悄悄覷了他一眼,「芝麻的。」 慕怀安买了花生的。 「……」 走出了一段距离,被塞了一嘴花生味龙鬚糖的顾安顏鼓着脸,「那你刚刚问我干嘛?」 慕怀安一手拎着糖,一手牵着她,「你不是喜欢花生吗?」 顾安顏眨眼。 但是他喜欢芝麻。 似乎是看懂了她眼神中的涵义,慕怀安偏着头笑,「又不是买给我吃的。」 他拍了拍她发顶,「是买给你的。」 闻言,小姑娘弯弯脣角,眼睛都笑得瞇起来了。 慕怀安也笑,瞥见她脣边沾了东西,不由得伸出手,指节修长的手捧着她小巧下頜,指腹轻轻抹了脣角沾上的糖丝。 顾安顏睁大了眼睛,怔怔望着他。 少年仍抚着女孩子白皙的颊,他微微俯下身,目光清湛,牢牢盯住她的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短暂几秒,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顾安顏尚未反应过来,脣边就落下一抹柔软,触感温热,气息清浅。很缓慢,很轻盈。 脸颊顿时有些烫了。 少年漆黑的眸子似蕴藏整片星空,闪着细碎光芒,微微弯了弯,方才退开些许。 空气里响起了笑声,即使在闹市中,依旧很清晰。 「小心一点。」他温着嗓道。 章终。一纸温柔(2) 直至天际泼洒墨色,渲染大片漆黑,通往山上民宿的车内,熄了大半灯火,抬头就能望见熠熠繁星。 白日里玩得尽兴,如今顾安顏已疲倦得不想说话,懒洋洋地枕着慕怀安肩膀,闔上眼睛,昏昏欲睡。 慕怀安仰望星空,轻柔揽着顾安顏的肩膀,偶然低眸时瞥见她睡着的模样,忽而弯脣,轻轻笑了起来。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是一次比赛,校队乘着游览车往比赛场地,清早就集合要出发,许是睡眠不足,那天早晨,顾安顏是半瞇着眼睛来的,满脸写着睏倦。 搭车时,慕怀安跟顾安顏坐在一起。 一路上,团员们三三两两聊着天,有人攀着椅背跟后面的同学说笑话,也有人轻轻唱着时下流行的歌,喧闹得不像是要比赛,倒像是要出游踏青一样。 慕怀安正无聊得发呆,忽而肩膀一沉,他稍怔,才缓缓侧过头,去看倒在肩膀上的小姑娘。 她眼睛轻轻闔上,睫毛很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枕着他的肩膀,沉沉地睡着觉。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呼吸平缓,很轻,但他就是能听见,即使隔着满车的喧嚣,也仍然听得很清楚。 就好像,在他低下头那个瞬间,四周都安静下来,彷若只剩下他们,再无其他人打扰。 于是感官也清晰了起来,他能数清她的眼睫,能感受到肩膀处淡淡的温暖,能闻见空气里瀰漫着清甜果香,也能听见,胸腔处恣意跳动的心跳。 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响着,无法忽视,不容忽视。 窗外日光泼洒温煦,少女熟睡的面容沉静,少年静默半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柔揽上少女的肩膀。 很轻、很轻。只停留了片刻。 收回手时,他悄悄红了耳根,脣角却无声弯了起来,一抹清浅弧度。 那样短暂一个拥抱,却好像能明媚了整个早晨。 很奇妙,在那个对喜欢还模糊懵懂的年纪,却已然悄悄喜欢上了一个人,还不懂何谓追求,只想着要一直、一直对她很好,想见她笑着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想拥抱她。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是那样单纯的喜欢。 就这么一路持续到现在,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即使经歷四季递嬗,也曾分离两年,却好像从来没变过。 车乘着星光,缓缓停在了山间民宿旁,慕怀安轻声唤醒了顾安顏,带着她下了车。 「你看,」刚睡醒的顾安顏望向夜空,咬字有些含糊,带着浓重的睏意,「这里星星好多,很漂亮。」 「嗯。」慕怀安轻应。 「我以前一直很想跟你一起看星星。」她忽然说。 「为什么?」 「想看,会不会偶然捕捉到了流星,我就可以许愿。」顾安顏温着嗓,「跟它说,我有个很喜欢的人。」 慕怀安垂眸,望进一双清亮眼曈,映着星星的光,却又比星星更耀眼几分。 少女柔软的嗓音清淡,隐含笑意,「他就在我旁边,我想跟他说,我很喜欢他,所以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勇气?」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空旷的广场,只站着他们。 少年缓缓低下头,手轻柔抚过小姑娘颊畔。 「不用跟流星借。」他低声说:「以后,都有我跟你说。」 漫天星河流淌下来,顾安顏轻轻闭上眼睛,有温热气息温柔吻上脣角,饱含珍视意味。 他的声嗓随吻落下,一模一样的温柔。 「我喜欢你,很喜欢。」 章终。一纸温柔(完) 夜色悠长静謐,少年轻轻松开怀中小姑娘的同时,将一封信递到了她手中。 顾安顏疑问地看向慕怀安。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慕怀安含笑问。 见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顾安顏蹙眉,抬起腕錶看了眼日期。 二月十四号。 她忽然明白过来,「情人节。」 「嗯。」慕怀安有些无奈地望着她,「我没想到,你竟然忘了。」 顾安顏忍着笑意,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些,「你好像很哀怨?」 「嗯。」慕怀安捏着她的脸颊,「我很伤心。」 为了表示事情严重性,他字字清晰地强调: 「非常伤心。」 顾安顏没忍住,笑了出来,「别伤心嘛。」 她攀着他肩膀,手就要去揉他头发,慕怀安很配合,顺势低下头。 小姑娘掌心温软,力道很轻地揉他发顶,安抚似地,「跟你一起,是不是情人节其实不重要。」 她莞尔,弯起的眼眸流露星点笑意,「重要的是跟你一起啊。」 慕怀安垂眸,在她清澈的眼曈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嗯,你跟我在一起。」 回到房间以后,许是白日里玩累了,几个女孩子早已瘫在床上不想动弹,顾安顏放了行李,拿着慕怀安给的信,轻轻推开了往阳台的落地窗。 木质的躺椅,仰头就能看见整片星空。 顾安顏拆开了信封,清雋的字跡映入眼帘,满满的两张信纸。 安顏: 展信悦。 你收到信的时候,是情人节的晚上了。 我想了很久,该送你什么样的惊喜,偶然想起你说喜欢的某个故事里,男主角给女主角认真地写了一封情书,在早晨的曦光里悄悄走进教室,他第一次那么早到学校,只是为了给喜欢的女孩子送一纸温柔。 你说,觉得很浪漫啊。 仔细回想,平时听你说了好几次喜欢,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给你写一封信。 我也想给你送一纸温柔,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这天。 第一次和你说话,是看着你在团练时被老师点名,下课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走的,可是看见你低着头的样子,心底好像有什么蠢蠢欲动。 那是我在国小的事以后,第一次主动和人搭话,说实话,有点紧张。 而且你还哭了。 你哭得眼睛都红了,眼泪不停地掉,我感到无措,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哄你。 那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哭包。 后来见到你帮徐思忆,看见你在我面前时常笑得很开心,偶尔还会眼睛发光地跟我说,怀安,你好厉害哦。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太会反驳你的话,只是觉得有点无奈,自然而然地伸手敲你,说你浮夸。 你总会把眼睛都笑弯了,像两枚漂亮的月牙。 好像有什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逐渐生长出来。 后来离开的那两年,我其实跟徐思忆保持了联系,她跟我提起很多你的事,像是国三以后忽然拚了命地读书,像个无情的写考卷机器,像是那一年你很少笑了,还有毕业典礼那天,你哭了。 听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沉默。 你知道吗?高二在教室见到你的时候,我迟疑了很久,究竟该不该和你打招呼。 我想多和你相处,此前七百多个日夜里,你栖息在我的每一个恍惚间隙、每一个梦境,就好像与你的那些回忆,被时光豢养了,于是开出了一朵花,每日都在生长。 你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主动提议要接下大家都不愿意去的购买材料、在你穿过夜色朝我跑来,从我手里拿走塑胶袋的时候── 我就知道了。 我始终不敢与你坦承过去,因为我想,你可能不会喜欢那样的我,就像我从前遇到的同学一样。 那时候,我自私地想着,如果我把接下来的两年、四年,又或是更长的时间,都拿来追求你,你是不是可以跟我在一起? 我想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 和你相处的三年来,我好像被你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每一次看着你朝我笑,你眼里的喜欢那么明显,那么热烈,我总恍惚地想──如果是你,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圣诞节那天,你晚归,我在宿舍楼下等你,想和你解释,也想把圣诞礼物送给你。 把那张相片放进去的时候,我想着,如果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跟你坦白一切吧。 我送给你我最不愿为人知的秘密,我本以为,我不会愿意再和人提起。 可是你好像总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生命中的例外。 跨年前几天,我收到了他的讯息。 他邀请我去参加国小同学会,我只觉得荒唐。 他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即使时隔多年,他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 是那个时候,我迫切地想见到你。 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你于我而言,像是很明媚的光。 被负面情绪笼罩的时候,只要见到你,好像即使再怎么不高兴,也会被你的笑容感染,你总是那么明亮而快乐的。 那天,你和我说了喜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在你看向我的每一道目光,脣角扬起的弧度里,都有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可是我忽然不敢接下了。 也许还是受了他的影响,那时候,我看着你,想着,你这么温暖勇敢的女孩子,你的心意这样贵重,我真的接得住吗? 我好像是不敢接下的。 于是我又一次落荒而逃。 一次又一次。 直到我看见你眼里的难过与挣扎,想遗忘和不愿遗忘。 我想了很多。 我妈总说让我不要拘泥于过去,我想我没有听进去。 如果听进去了,我就不会那么自私,不会让你那么难过了。 我想,我逃了这么多次,好像是时候勇敢一次了。 我想告诉你我的所有不堪,也想告诉你我没忘记,从来没有。 更想告诉你── 我喜欢你,七年来,始终如一。 喜欢你的那一天,是在夏季,那是日出很早,日落很晚的季节。 于是白昼被拉长了,日光遮掩漆黑,那是朝气蓬勃又温暖的季节,就像窗外茂盛的树,就像你。 安顏,你知道吗? 从前的我自私又难相处,是你一点一点地改变我,你是早晨时的一抹清亮的光,透过窗,轻轻落在狭小阴暗的空间里,柔和且温暖。 我渴望那份温暖,于是我推开窗子,伸手拥抱光。带着光的温度。 ──是你温暖了我的生命,而我也想回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想以晨光拥抱你,我亲爱的小姑娘。 情人节快乐,愿你馀生安稳快乐。 会实现的吧,因为我会陪你。 2022.2.14慕怀安 静默良久。 顾安顏安安静静地读完了整封信,晚风温柔地拂过,她捏着信纸的手收紧,有什么顺着脸庞轻轻滑落,滴落在长信末尾的署名。 顾安顏忽然想起国三那年。 她时常读书到深夜,偶尔算不出数学题,苦思许久依然无解,夜色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沾染浓重沉寂。 她会莫名地落泪,会抱着考得糟糕的考卷、留有他字跡的乐谱,在夜里无声哭泣。 也曾在有他梦境里辗转,她时常梦见他浅含笑意的嗓音,梦见他笑起来的模样……却更常梦见他离开,永远地离开。 他依然存在于她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他。 好像每一日,都在反覆失去他。 那些难过的时候。 而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为了重逢而努力的那些日子,她喜欢的那个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与她有着相同的愿望,并且同样地努力着。 她从来不是一个人,他一直在她身边。 以不一样的形式。 今夜的晚风很温柔,顾安顏沉思许久,提笔,缓慢地填满了信纸空白处: 我喜欢那样的日子。 近晚的斜阳里,薄薄的暖光夹杂半缕微凉的风,悄悄落在深灰的柏油路上,是橙黄色的。你骑着自行车,载着我,风吹起你的白衣,我捉着你的衣摆,风里有清冽的薄荷味,裹着温柔的果香,自行车慢悠悠地在没有车流、没有红绿灯的小巷里,一圈一圈地滚着车轮,把时光都走慢了。 这时候,你会停下自行车,回过头来,温柔地对着我笑,我能看见你清雋的眉目,蘸上了大把暖色,橙色的光滚落你的眼眸,融成满目温煦,在你眼里,徐徐荡漾。 我喜欢那样的日子,也喜欢那样的你。 因为那样的日子里有你,而你的眼睛里,只有我。 2022.2.14顾安顏 落下最后一笔,隔壁阳台的灯光亮起。 顾安顏抬起头,望见了慕怀安。 漫天星河下,晚风里。 他正含笑,回望着她。 ──正文完── 番外。月夜(H) 那是个月色清白,温柔泼洒的夜晚。 顾安顏和慕怀安顺着月光流淌成的河,漫步回到了住处。 时礼和秦蕴求婚成功了,今日约他们出来告知这个好消息,身为损友,时礼不免有些得意,捉着慕怀安调侃了几句,说你们都在一起多久了,什么时候加快点进度啊? 当时慕怀安只是笑,没有回答。 直到关上房门那一瞬。 顾安顏刚刚脱下外套,腕间传来一股轻柔力道,她跌入他温柔的拥抱。 顾安顏一怔,慕怀安就那么捉住她的手腕,顺势往后倒去。 风声轻响,慕怀安倒在了被褥里,顾安顏则伏在他身上,脸搁在他胸前。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隐隐绰绰,朦胧描绘出慕怀安的轮廓,顾安顏抬起头,只见少年下頜线条分明,喉结上下滚了滚,胸腔轻轻震动,空气里响起浅浅的笑声。 他在笑。 平时清润的声线在悠长夜色里沉了几分,低低地笑着,几分慵懒,几分沙哑。 顾安顏撑起上半身,垂眸看着少年在夜色浸润下,褪去了白日里的清朗,依然是雋秀的眉目,却添了几分撩拨意味。 他仍在笑,一边脣角微微勾起,手指摩挲着她手腕内侧,轻轻地,有些痒。 顾安顏安静看着他笑,看着他笑起来时眼角弯弯,似乎也勾走了她的心神,她不受控似地,微微俯下身,温软的脣印在他眼角。 笑声稍止,两人此刻贴得极近,顾安顏一边吻着他,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一双清亮的眸子映出她的倒影,他眼里没了以往的无措,只是微微弯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乎在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顾安顏脸颊一热,手撑着床铺,想往后退一些。 却有隻手揽过她腰际,轻轻一捞,将她又摁回了他身上,她顺着力道往下,他则仰起头,颈线拉直,微凉的薄脣吻住了她。 慕怀安刚洗过澡,黑发湿润,发梢还掛着水珠,此时水滴随着动作滑落,顺着脖颈线条滚滚落下,没入衣领。 顾安顏被他咬住下脣,模模糊糊地轻呼了声。 月光被窗帘掩去大半,室内光线昏暗,床铺上,女孩子伏在少年身上,少年一手揽着怀里的小姑娘,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仰着头,吻得绵长,悄无声息。 顾安顏漆黑的发垂落,拂过慕怀安的面颊,有些痒,他的手指下移,轻轻拨开女孩子的发丝,温柔地抚着她颊畔。 良久,慕怀安才松开了手,容顾安顏轻轻喘着气,细碎温热的吐息夹杂甜软果香擦过,慕怀安眸色深沉,喉结滚了又滚,他微微抿着脣,侧过身,将小姑娘摁进了绒被里。 他手撑着上半身,低头看着下方,洁白的被子上,她黑发散落,衬着雪白的面容,两颊緋红,气息有些重、有些急,脣色比平日里更嫣红,泛着点水光。 慕怀安笑了一声,俯下身去。 他轻轻咬着女孩子柔软的脣,脣齿间全是她身上清甜而温软的淡香。 薄脣微微向上,慕怀安低着头,吻在了姑娘圆润的耳垂,他轻声唤她,吐息温热全洒在她耳畔。 「安顏。」 嗓音又低又哑,沉沉的,滚着难以掩藏的慾念。 「可以吗?」 顾安顏顿了顿,安静了好半晌。 片刻以后,纤细的手臂攀上少年的后颈,微微下压。 「嗯。」 几秒后,慕怀安垂下眼睛,轻柔地吻过了她的脣角,一路向下,吻得绵密而温柔,划过脖颈,落在锁骨,轻轻噬咬着。 顾安顏抽了口气,仰起头,手捉着他衣摆,「怀、怀安……」 「嗯,我在。」慕怀安轻声说,气息浅浅刮过她胸前细软肌肤,痒而凉。 顾安顏满脸通红,捉着他的手越发地紧了。 慕怀安抬起头,只见小姑娘眼睛里碎光落进水雾,亮晶晶的,有些无辜,有些可怜。 他勾着脣,轻轻吻着她脣角,手指携着凉意,轻轻覆上她身前温软。 顾安顏今日穿了衬衫,慕怀安一边吻着她脣畔,一边松开她的扣子,直至最后一颗。 顾安顏已被他吻得迷糊,只双目迷濛地看着他慢条斯理褪去衣服,平日掩在上衣下的腰腹紧实,线条流畅,而后、而后…… 脸颊一片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似的。 慕怀安手凉,身上却温暖,顾安顏被他拥在怀里,彷彿置身暖泉里,周身被温热包裹,她载浮载沉,只能抱着眼前的人,她眼神已有些迷离,心下有股奇异的衝动,却很强烈,驱使着她贴近慕怀安,仰头吻上他颈间突起的喉结。 慕怀安动作驀地一顿,他垂下视线,看着她,轻轻笑了。 微凉指尖顺势向下,一路轻柔抚动,牵扯着顾安顏的气息,一声声变得急促,她仰头瞪着他,脣角溢出轻吟。 慕怀安好整以暇地撩拨着小姑娘,看着她红着眼角,恼怒地瞪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是怕她不适,但时间也足够长了。 他弯下腰,低声说:「安顏。」 「嗯?」顾安顏刚含糊应了声,尾音忽然高扬,「啊……」 她睁大眼睛,眸子湿漉漉地,看起来十分无辜。 慕怀安挺着腰,缓慢推进,他喘着气,满头大汗在此刻稍得缓解,他低笑着吻住顾安顏脣角,力道温柔,眼里却满是隐忍,似是忍耐已久。 待她适应了些,他才轻而缓地推动着,室内飘荡着细碎轻响,婉转且柔软。 夜色浸着凉意,慕怀安俯下身,将顾安顏紧紧揉进怀里,所有动作皆是轻柔,带着珍重。 「安顏。」他轻声唤。 顾安顏被他折腾得思绪已不甚清晰,眸光迷濛,薄雾氤氳。 慕怀安看着她眼里映出的自己,勾着脣笑了。 这是他的小姑娘。 他家的,小姑娘。 ── 那什么……说实话这是我某天卡稿间着没事写的车,后来完结的时候看着没机会放出来,本来打算就让它在某个角落长灰尘,无奈我实在想不出来番外要写什么,又有人强烈要求我开车,所以就…… 啊,要是有人想看什么番外欢迎留言,或者上车感想也可以(不是 我没有骗留言,我就是想要有个番外题材,真的t^t 啊没有的话,这就是唯一的番外啦 后记 大家好啊,我是微曦。 后记的开头,一如既往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好,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让我来胡言乱语吧。 最初开这个坑,是在去年二月,灵感来源已经不可考,因为太久,我忘了。 倒是有个还记得,其实女主角顾安顏的名字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男主角的名字我想了好几天,我朋友替我想了一堆名字,像是什么季凉川、秦时然……之类的。 最后是有一天,怀安的名字忽然浮现出来,怀有拥抱的意思,而安是安顏的名字。 于是怀安就这么定下名字了(非常草率) 其实好像从很初期,就打算写一个女主角救赎男主角,而男主角则是希望能拥抱自己的光。 书名也是这么產生的,我以晨光拥抱你,就像结局,怀安在信中说到,安顏于他像是早晨的光,而他在感受到光的温暖以后,想要以光给他的温暖,去拥抱他的光。 至于怀安从前的遭遇,决定加入这样的元素(坚决不爆雷),不是觉得这样能起到什么很大的作用,故事中我不可避免地将情况写得很理想,但现实生活中的状况可能更糟糕。 只是想着,要是有人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以后,在遇到一些事的时候,能有不一样的想法,甚至是做法,好像也很好。 晨光这个坑,我从去年二月填到六月,适逢华赏而决定砍掉重写,其实到十一月重新放出来以前,我是一直没有想重写这个坑的。 是偶然有一天发现了文档,点进去以后,我被各种狗血各种沙雕雷到,实在很好奇自己当初怎么写出这些东西的。 但依然有那么一小部分,是我很喜欢,还是很想写的。 于是我重新开始写这个坑,写了半年之久,中间也曾经很没有自信,很想放弃过,但很庆幸自己还是坚持着把故事写完了。 完结以后我其实很少再关注这个坑,一部分是忙着准备期末,一方面是逃避,害怕完结以后的成果并不好,害怕大家并不喜欢这个故事(想很多)。 直到某一天,天天传了一张截图给我,要我请他吃饭。 我自动忽略了那句请吃饭,看见的是那张图片。 是很出乎意料的,晨光在近期热门上。 突然就挺开心的,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数据,但看见那张截图的时候,有种「啊,好像做到了什么」的快乐。 有个目标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好像也只跟天天说过。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个坑达到百收,算是心里给自己定的目标,现阶段其实也从来没想过实现,只当作努力的目标。 没想到在晨光做到了。 真的很谢谢每一个阅读过这个故事的人,我才没有弃坑,也谢谢每一个给晨光赠封的人,小蕋、蕎奶、韩恋,还有芯虹,你们的书封都超美的(隔空大喊)。 如果可以的话,欢迎大家跟我分享对故事的想法,什么都行的,除了恶意批评跟叫我开车,我开不动了(瘫) 晨光完结以后,我想做一些新的尝试,没意外的话,应该会当作华赏参赛的作品,有兴趣的人可以去隔壁的《字字句句都关于你》看看呀(突然工商)。 最后,还是想跟每一个曾经看过晨光的人,说一声谢谢。 谢谢大家,我们下一个故事见。 微曦202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