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邮政》 序章-1 转生课,投胎预备所。 洁白宽敞、无限延伸的空间中,数只圆形传送门遍及各处。 身穿白袍的转生课神职领着一长条队伍,那条歪歪扭扭的队伍由孩童灵魂组成,孩子们在神职人员的带领下游走空间。 「欢迎各位光临投胎预备所,我是各位今天的嚮导,我叫仓,叫我仓叔就行了。」白袍男子站在队伍最前端,他亲切地为在场每一灵魂拉炮庆祝:「首先,恭喜各位获得投胎当人的机会,唯有累积足够福报的灵魂才有资格来到此地,但别高兴得太早,想当个好人并不容易,投胎当人称得上双面刃,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当人能做很多善事,想干坏事也容易许多,当蚂蚁只能咬人,当人则能滥杀,投胎当人可谓轮回中最艰难的考验,若经不起诱惑,坏事照三餐干,保证下辈子投胎当香菇。」 仓慎重告诫在场每一孩子,孩子们却都当耳边风,他们队伍排得歪七扭八,忙着打屁哈啦,自顾自地打闹,吵杂的声音都要盖过仓的说明,根本没人仔细听仓的叮嚀。 混乱中,趁着仓不注意,有一灵魂以鸽子之姿飞进队伍。 那隻鸽子落地后便模仿其他孩子的外貌,将自身的灵魂从鸽子塑形成孩童的模样,化为一名小男孩,悄悄混入队伍中。 其他孩子则继续瞎聊。 「跟你说,我上辈子是狗狗,我会举起一隻脚尿尿喔!」一名孩童灵魂故意让头上长出犬耳,他做势抬起单脚。 「我上辈子就是人,我为恋人挡下子弹,我超勇敢。」另一名孩童灵魂故意让左胸开洞。 几名孩童绕着仓打转嬉戏,仓习以为常地继续讲解:「俗话说的好,选择比努力重要,好的出生让你赢在起跑点,选择父母就是选择人生。如你们所见,这座空间中有数只传送门通往凡间,每只传送门都对应一对未来将会怀胎的伴侣,跳进去前,记得先看看自己喜不喜欢那对父母,喜欢就喝下忘魂汤,确定脑袋空空之后再跳进传送门。」 「我有问题!可以不喝那个汤就跳进圈圈里吗?」有孩童灵魂指着仓手上那碗神秘汤。 「不行,没喝下忘魂汤就跳不进圈圈,硬跳小心撞破头,那可能会影响你下辈子的智力。」仓恐吓似地勾起嘴角:「那就开始吧,先抢先赢,请好好选择你们的父母,确定喜欢传送门里的父母后,就来找我领忘魂汤。」 仓挥了挥手放孩童灵魂们原地解散,每个孩子都开始逛大街,每经过一只传送门就停下来观察其中的父母。 有的灵魂找得很快,那只头上长犬耳的灵魂一下就闻到自己的归属,他一眼就从传送门认出自己前世的主人:「我要这个!我之前就住这间房子!我要当他们的孩子!」 循着灵魂的约定,左胸开洞的灵魂也一下就找到了,他狠狠瞪着传送门:「我必须选这个,我要当她的小孩才能好好监督他,他要是没善待她,我就揍爆他!」 有缘的灵魂很快就打定主意,没头绪、没感觉的灵魂持续乱飘。 性格随便的灵魂停在数只传送门前,他竟用前世学到的口诀决定人生大事:「国王下山来点名,点到谁是好运气。点到了,就这个吧。」 性格懒惰的灵魂专注在有钱的伴侣上:「我不想努力,他们看起来有好多房子,就他们了。」 爱胡闹的灵魂完全没把选择父母当回事,他不晓得自己的计画会產生双胞胎:「那个白袍大叔只说要喝完汤才能跳进去,没说不能两个人挤一个圈圈,欸欸!有谁想跟我挤一个圈圈,我们来试试会发生什么事,嘿嘿嘿??」 陆续有灵魂前去向仓索取忘魂汤,一旦有灵魂跳入传送门,那只传送门便会闭合。 眼看传送门都关得差不多了,却见一名小男孩默默蹲在最角落,蹲在一只阴暗的传送门前。 仓好奇前去,只见传送门中仅有一名摀脸啜泣的女子,不见她的另一伴。 这名孤单女子所处的传送门不断释出悲伤的气息,故没被任何孩童灵魂选上。 「她为什么在哭?」蹲在传送门前的小男孩问。 「看起来是被另一伴拋下了。」仓清楚这类传送门往往都是剩下的,没魂要。 「她看起来好寂寞。」蹲在传送门前的小男孩不捨:「如果我下去陪她,她会开心吗?」 「要不要看看其他传送门?」仓建议小男孩。 「为什么要看其他的?她不好吗?」小男孩不解地指着传送门中的女子。 「也不是不好,只是选择这里,你们母子可能会过得比较辛苦。」这是仓对单亲家庭的想法。 「但她会很爱我。」小男孩捧着脸颊期待:「她爱我,我爱她,我们一定会幸福。」 「你确定?」 「确定。」小男孩超有自信地点头。 「为什么?」 「直觉。」小男孩双手抱胸,鼻孔喷气,他头顶倏忽探出一根灰色的鸽子羽毛,宛如天线。 对此,仓也只能点点头,作为神职,他不能干涉每一灵魂的决定,只能在旁适时给予意见,真正做抉择的必须是灵魂自己,以免有怨。 殊不知仓刚端出忘魂汤,他正要把忘魂汤递给小男孩时,另一名转生课的神职突然闯了进来:「不好意思!有谁看到一隻乱飞的鸽子吗?有个年幼的灵魂不知跑哪去!他接下来得投胎当海豹!那隻鸽子应该没飞到这来吧?」 仓随即看向身旁的小男孩,他发动术式,摊开名册,一查就发现这男孩第一世是魩仔鱼,第二世是鸽子,即将到来的第三世必须是海豹。 「孩子,你福报不够,你必须再多轮回几次才能当人。」仓将忘魂汤拿高,不让小男孩勾着,不忘朝远方的同事大喊:「那隻鸽子在这!快把他带走!」 「我不管!我要去陪她!给我!快点给我!」小男孩跳上跳下,他扑到仓身上,在仓身上乱咬乱抓,痛得仓哇哇大叫。 剩馀的孩童灵魂赶来拍手看戏,有的还以为展开了什么好玩游戏,竟学着小男孩全全扑到仓身上乱拉乱扯。 一帮孩子瞎起鬨,另一名神职则衝入魂群,试图将小男孩从仓脸上扒开。 自知要被抓走,那名小男孩立刻搬出彼世大绝,他随便指向一方,道出那个眾神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字:「看!是葬天大神!祂居然突破封印了!大家快逃啊!」 哪怕没见过、没听过,葬天两字光说出来就会让多数的魂魄颤抖,此招屡试不爽。 听闻大魔王的名字,两名神职立马回头察看,他们反射性地敞开双臂,誓死保护准备投胎的灵魂们,其他孩童灵魂则嚎啕大哭、四处乱窜,乱跑乱撞的灵魂害神职相继绊倒,场面更加混乱。 待发现是恶作剧,转生课的神职赶忙安抚孩子们,仓则气呼呼地在魂群中寻找那隻调皮鸽。 遗憾的,仓最后只找到地上的空碗,碗里的忘魂汤被喝得精光,那名悲伤女子所在的传送门也早已消失。 那个本该投胎当海豹的幼魂,就这么投胎当人去了?? 序章-2 死亡面前,眾生平等。 死亡不分贵贱,有钱人终究难逃一死。 这点,芳淑霞心知肚明。 靠着儿子一手建立的科技帝国,詹家顺利从小康家庭晋升上流社会。 儿子飞黄腾达,娶妻生子,当上祖母的芳淑霞坐拥贵妇生活,可惜某天突然脑中风,享寿七十二岁。 芳淑霞深知生命无常,但凭什么这么突然?凭什么是她? 她这辈子又没做什么坏事,老天爷凭什么让她走得如此仓促? 可以的话,芳淑霞想再活久一点。 她还没享受够,她还有好多东西没买,还有好几个国家没去,神明凭什么这样对她?老天凭什么待她如此刻薄? 死后,脱离肉体,化身为灵。 在奇装异服者的带领下,芳淑霞来到名为「桥前邮政」的事务所。 事务所的装潢看起来像座庙,庙里有一堆身穿黑袍、配戴黑色法帽的员工在为大排长龙的鬼魂们写信,那应该就是在託梦吧? 照先前自称生死课的傢伙所说,每个人死后都可以託梦给还活着的人,但那些人没说要排队啊! 这么多死人,这么多鬼魂,这样是要排多久? 这种冗长又繁琐的事就该让佣人去办,她可受不了拖拖拉拉! 芳淑霞随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员工:「你们这儿有vip窗口吗?」 路过的员工皱眉:「没有,不论阴德值高低都得乖乖排队。」 「排队?你是没看到这里有多少人?这样我是要排多久?」芳淑霞不以为然,她认为这里的服务有待加强:「你晓不晓得我是谁?」 「呃,你不晓得自己是谁?」路过的员工没搞懂奥客嘰嘰歪歪的点。 「不!我的意思是,我跟这些人不一样!」芳淑霞指着茫茫魂海,她是权贵,不是平民,芳淑霞气得提高音量:「我是詹正信的母亲,你晓得詹正信是谁吗?他可是稜克科技集团的老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所以?」路过的员工不耐皱紧眉头。 「所以我应该要有优先权啊!你懂不懂变通啊?」芳淑霞双手叉腰:「叫你们主管出来,叫他来跟我谈!」 路过的员工冷哼一声,他压根不想搭理眼前的疯老太婆,却见最高管理人恰好走来。 「这边交给我就行,你去忙吧。」迎面走来的员工微笑,速度支开下属后,他恭敬地朝芳淑霞鞠躬:「您好,芳淑霞女士,我是梦使魏丛,是桥前邮政的负责人。」 见对方九十度行礼,芳淑霞算是消了点怒气:「你就是这间事务所的老闆?」 「可以这么说。」魏丛客气点头。 「你们员工的素质有待加强,态度傲慢干什么服务业啊!」芳淑霞指着稍早梦使的背影大骂。 「很抱歉带给您不好的情绪,我会再好好教育下属。」魏丛再次鞠躬:「针对像芳女士这样的贵宾,我们设有专人房。」 「所以我不必排队吧?」 「那当然,这边请。」魏丛比向庙宇深处,示意芳淑霞随同前往。 芳淑霞满意地抬高下巴,她很高兴终于来了个识相的傢伙,她边走边用鼻孔俯视那些没有特权的鬼魂,暗地在心中嘲笑这些鬼魂连死后都在浪费光阴。 而后,行经数个通往地底的楼梯,芳淑霞跟随魏丛来到庙宇地下最深处的小房间。 这座隐密的小房间由石块堆砌而成,石墙内外刻有特殊术式,房内有书写用的红桌以及烙印术式的椅子。 「来,请坐。」魏丛邀请芳淑霞入座。 「这间vip专房看起来还在施工,也未免太简陋?」芳淑霞一脸嫌恶:「你们真该换个设计师。」 嫌弃归嫌弃,至少不用排队。 芳淑霞一屁股坐下,魏丛也跟着坐到她对面,两魂隔了张红桌,桌上摆了用以託梦的深黄色纸张。 「在开始那个什么託梦之前,我想先问个问题。」芳淑霞屁股还没坐热:「你们凭什么让我这么早死?」 「寿命这部分是由生死课决定,就我来看,七十二岁虽称不上长寿,但有很多孩子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希望芳女士别太不满。」魏丛见过许多婴灵。 「什么叫别太不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有科学统计,说现在女性平均都能活到八十几岁,我七十二岁可是远远低于平均,是你们该检讨吧?」芳淑霞斜眼瞪着魏丛:「何况,我儿子每年以公司的名义捐出多少钱?每年都几百万几千万再捐,新闻都有报啊!稜克科技帮助过多少弱势,你们难道都没看新闻?我们詹家做的善事应该不少,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芳淑霞埋怨,魏丛只管笑笑点头。 透过椅子上的记忆联动术式,魏丛发现芳淑霞生前买过不少名牌,她去过很多地方度假,出户都有专车司机接送,每週还有上瑜伽、钢琴和插花课,做脸护肤全身按摩是日常,最常看到的场景是她和其他贵妇一同享受悠间愜意的下午茶,指上的鑽戒闪闪发亮。 一辈子快速看下来,魏丛没见到芳淑霞半幕吃苦,仅仅一幕是芳淑霞因不孕而忧鬱啜泣,但她的丈夫并没有责怪她。 「稍微瀏览芳女士的今生,您这辈子婚姻美满,物慾都有得到满足,您不仅吃饱穿暖,还能享受大多数人无法体验的奢侈生活,我认为老天并没有对您特别苛刻。」魏丛认为芳淑霞称得上幸福,比上稍有不足,比下过分有馀。 「苛刻?让我早死还不够苛刻?你似乎不懂苛刻的意思?」芳淑霞认为魏丛根本不懂她有多辛苦:「我可是一路苦过来,我费心把詹家打理得多好?我花了多少心思在我儿子身上?」 魏丛强忍叹息,他始终保持微笑,不忘諂媚几句:「您说的我都明白,您儿子也没辜负您的期望,詹正信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您的功劳。」 「那还用说?当初要是没让我们詹家收养,没给我们好好栽培,他现在不晓得上哪捡破烂呢!」芳淑霞撇头冷哼,她很快拉回重点:「既然你看得到我的记忆,那你应该也明白我们詹家做过多少善事,就想问问你,那些善事累积的福报都上哪去了?」 「芳女士真是问到重点,这辈子烧得好香将会反馈到下辈子。」魏丛摸了摸下巴,他眼神上下打量芳淑霞的灵魂:「但,仔细观察芳女士的魂魄后,我发现您疑似有跟人结怨。」 「结怨?怎么可能?我这辈子又没得罪谁!」芳淑霞惊呼,她这也抬手看看自己十根略微透明的手指,她不觉得自己和稍早见到的鬼魂们有哪里不同:「我没看出什么异常啊!」 「您当然看不出异常,怨气只有神职才能看见。」魏丛指着自身的灵魂之窗:「结怨也不一定是这辈子,灵魂会轮回好几世,怨气来自累世的冤亲债主,这份怨气可能来自上辈子或上上辈子,您这辈子之所以不孕,或许就是因为这身怨气。」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这身怨气?」芳淑霞身躯前倾,她焦虑的双手按在红桌上颤抖。 「多行善,多助人,多烧香,并发自内心地、谦虚地向神明懺悔自己每一世的恶行。」 「说什么鬼话?我们詹家生前做得好事还不够多吗!」芳淑霞尖锐的声音回盪整座石房。 「那是因为芳女士身上的怨气太重,詹家生前做的种种好事仍无法抵消您身上的怨念。」 「那到底该怎么办?你别拐弯抹角!」芳淑霞可等不及。 「照芳女士身上这种程度的怨念,必须建庙广纳香火才能消除。」魏丛建议。 「建庙?你是说盖寺庙?」 「没错,庙宇得以凝聚凡间的正念,驱使人们向善,建寺能累积无量的功德。」 「可我人都死了要怎么盖庙?」 「您可以委託子孙帮忙。」魏丛轻拍红桌上烙有术式的深黄色纸张:「您办不到,但您可以託梦请儿子协助。」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好!」芳淑霞拼命点头,不过是盖个寺庙,这对财力雄厚的詹家不算难事:「那我该怎么跟儿子说?盖庙又该盖哪一种庙?」 「您就跟儿子说,您在彼世过得不好,死后饱受病痛折磨,想解决此事,必须兴建庙宇,匯集群眾的正念才能清除您身上的业障。建庙不仅能帮到您,兴旺的香火也能帮到詹家歷代祖先。」魏丛早为芳淑霞想好台词:「至于盖哪一种庙,考量詹正信先生是企业家,若能为神明金银麟兴建庙宇再好不过。」 「金银麟?你是说掌管财富的金银麟吗?那尊神我们常拜啊!还特地请了一尊回家供呢!」芳淑霞对这尊神可熟悉。 金银麒是财富之神,传说祂能呼唤雷霆,分身为百兽,不论变成何种生物,顶上都有金银交织的麒麟角。 作为稜克科技集团的主导,为求生意兴隆,詹家特别请法师从大庙分灵,将神明请回家,他们将金银麟的神像摆高供奉,天天祭拜。 要说虔诚,詹家绝对是财富之神最虔诚的信仰者。 听到芳淑霞这么说,魏丛顺势接下去:「那样非常好,代表你们詹家跟财富之神有缘,怪不得家财万贯。为神明盖庙乃造福祖先,庇荫后子后孙,这么做更有助于詹家的事业。」 「只要託我儿子把庙盖好,我就能消除这身怨气?」 「正是,盖庙不但能消除纠缠您灵魂的怨念,还能造福您的来世。」魏丛答道。 芳淑霞点头如捣蒜,好,真是好极了,就这么办。 在魏丛的引导下,芳淑霞参与託梦内容,她在信中提及自己浑身不舒服,说自己被怨灵缠上,死后迷失方向,灵魂仍在凡间徘徊,盼儿子能为神明金银麟建庙,好让她无痛无忧地去到彼世。 「想必深爱母亲的詹正信先生很快就会动身。」魏丛提供不少台词。 「正信当然爱我,他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我。」芳淑霞对儿子有十足信心,她深信儿子很快就会盖庙解救怨灵缠身的母亲。 完成託梦内容后,烙有术式的信纸自行摺成信封。 「那么,劳烦芳女士伸出大拇指,以灵魂的契印为此信封缄。」魏丛说道。 芳淑霞应要求伸出大拇指,她朝信封按下指印,烧出一阵火光,如同火漆将信封黏合。 「这样就行了,等詹正信先生入睡,我会将此信送去,届时信会化为梦,将芳女士的请託透过梦境转达给詹先生。」魏丛起身准备离去:「也麻烦芳女士在这久候,受怨气缠身的灵魂不易在凡间滞留,这座石房能让您的灵魂免于消逝。」 芳淑霞听得不是很懂:「待在这很安全就是了。」 魏丛点头:「请芳女士在这静候佳音。」 说完,魏丛就从石房的入口离开,他后脚刚跨出去,出入口便自行密合,层层石砖自动封闭,剩芳淑霞一人被关在这。 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过,这座石房应该会保护自己。 魏丛都说了,待在这很安全。芳淑霞相信。 隔天,石墙开啟。 魏丛再次步入石房,间到发慌的芳淑霞正在欣赏墙上的鬼画符。 见魏丛步入,芳淑霞期待地凑上前:「如何?我儿子收到讯息了吗?」 「当然收到了,但詹正信先生尚未开始行动。」魏丛说着理所当然的情况:「毕竟芳女士您才刚离世,亲人刚走,大多数的生者很难区分何谓亲属託梦,何谓自己穷担心。」 「那该怎么办?」 「只能继续託梦,让詹正信先生确切相信,那份梦境就是芳女士要转达的讯息,而非他穷操心。」 于是同样的流程又跑了一遍,芳淑霞又写了封託梦信给儿子,她又朝信封按下一只灵魂的契印。 比较不一样的是,这第二次献上拇指时,芳淑霞的拇指像是被针刺了下,没流血,没破洞,没留疤,所以她也没放心上。 写完信,魏丛又带上信封独自离去,又放芳淑霞一人在石房内苦等。 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后,魏丛返回石房,芳淑霞正在数墙上有几块石砖,一边碎念魏丛好歹给她几本美妆杂志打发时间。 灵魂或许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但没办法不无聊。 见魏丛回来,芳淑霞赶紧向前:「怎么样?庙开始盖了吗?」 「詹正信先生已有计划,事情进行的挺顺利。」魏丛摸了摸下巴:「不过按照凡间的盖庙流程,庙不可能那么快建好。」 「非得等到庙建好我才能出去?别开玩笑!一个人待在这简直是坐牢!」芳淑霞生气跺脚。 「芳女士想出去也行。」魏丛大方比向出入口,邀请芳淑霞亲自试试。 芳淑霞气得向前,殊不知她前脚根本无法跨出去,石墙虽然开啟,她却迎头撞上空气墙,撞到就算了,身体还被电了下,疼得她向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怎么回事?」芳淑霞哽咽。 「芳女士身上的怨气已引来怨灵,若您贸然突破结界,擅自离开,难保不会被外头的怨灵啃食殆尽。」魏丛解释,他背对出入口,挡住芳淑霞的去路:「您必须留在石房内,以便我们保护您,等庙宇落成,您身上的怨气将自动消散,到时您就能安然离开。您现在忍受的都不会白费,这都是在为您的下一世努力。」 「就不能快一点吗?我??我想催促我儿子快一点!」芳淑霞请求,她不喜欢危机四伏的紧张感。 「没问题。」魏丛比向红桌。 然后,他们又进行了第三次託梦。 这第三次託梦,魏丛编出更惊悚的台词,让芳淑霞火力全开哭诉。 信中,芳淑霞说自己死后受苦受难,因怨灵缠身而坠入地狱,在地狱饱受千刀万刮,灵魂受炼狱灼烧,受冰锋凌迟,再这样下去将永不得超生,盼儿子尽快盖庙帮助母亲脱离苦海。 儿子见母亲下地狱,保证心急如焚。 然后,芳淑霞又一次献上自己的大拇指,这第三次灵魂契印彷彿雷击穿心,芳淑霞疼得跪倒在地,剧烈的痛楚仅仅一瞬间,却让芳淑霞跪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魏丛解释,这份疼痛源自芳淑霞身上的怨念,是怨灵在作怪。为快快了结此事,魏丛便带上託梦信,加紧脚步离去。 下一次见到魏丛时,已过了整整一週。 这七天内,芳淑霞没感受到什么疼痛,比较困扰的是身体好冷,视线时不时会模糊。 再次见到魏丛时,芳淑霞已提不起精神,她一脸憔悴,双臂交叉于胸前,抱着己身颤抖。 芳淑霞说话有气无力,她想骂人都没力气:「你们这间石房有没有暖气?我??好冷。」 「除了感到寒冷,芳女士有哪边感到疼痛吗?」魏丛关心。 「是没有,但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芳淑霞伸手注视自身的十指:「我好像??越来越透明了?」 「这是怨灵逐渐消散的跡象,若没感受到异常的疼痛,那便没什么好担心。」魏丛比向红桌:「还有什么话想对儿子说吗?」 「有啊??我想叫他烧个毛毯给我,烧个暖炉也行??」芳淑霞缓慢走向椅子,她脚都快抬不起来,失去活力的芳淑霞再也无法颐指气使:「不对,那些都不重要,重点是庙??对,盖庙的事要紧,得叫他快点把庙盖好,我想快点去下辈子好好享受,只要到了下辈子,我要什么有什么,神明一定会让我下辈子荣华富贵??」 于是,芳淑霞又进行了第四次託梦,信中,她再三催促儿子快点把庙盖好,庙晚一天建成,母亲就得在地狱多受一天罪。 然后,芳淑霞又一次献上大拇指,按下灵魂的契印,为信封缄。 奇妙的是,第四次的灵魂契印一点也不痛。 芳淑霞正以为事情好转,认为是神明金银麟为她消除了怨念,不过一秒,芳淑霞却见自己按压信封的右手支离破碎,指尖顺着手指化为粉末,五根手指沿着手掌散成灰烬。 见此,芳淑霞整个魂都醒了,她吓得飆泪惨叫,左眼才刚落泪就失去视野,只因她的左眼也正逐渐散向虚无。 「怎么回事!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芳淑霞摔下椅子,她想起身,却见自己的右脚正化为粉尘飘散。 见椅子上的魏丛俯视邪笑,魏丛轻蔑的笑这才让芳淑霞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遗憾为时已晚。 「你骗我!你居然欺骗我!」芳淑霞哭着嘶吼,她吼着委屈,吼着不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这辈子又没做坏事!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没料魏丛竟道:「芳淑霞,你这辈子做得坏事可多了。」 「你胡说!少冤枉人!我们詹家收养孩子!收养孩子可是善事!我们??我们还捐了很多钱!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双脚化为粉末的芳淑霞趴在地上挣扎。 「少来,我全都看得见。」魏丛拍拍身下的椅子,透过记忆联动术式,他看得可多了:「你,烧了那些信。」 你,烧了那些信。 短短一句就让芳淑霞停顿在地,简单一句就让芳淑霞提早见到虚无。 「你骗得了人,骗得了养子,但你骗不了神。」魏丛看尽芳淑霞丑陋的一生,他早看透她扭曲的灵魂:「你收养孩子才不是想行善,你是因为不孕而自卑,你怕詹家亲戚对你间言间语,怕自己失去在家族中的地位,甚至怕丈夫因此再娶。」 「不??不是的!事情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芳淑霞错愕,她的右眼随之化为一只黑洞。 「你欺骗养子,洗脑养子,说他的生母为了钱把他卖进詹家,你欺骗詹正信,説他的生母根本不爱他,还说他的生母早就忘记他了,你无所不用其极丑化养子的生母,只为了全全控制养子,你只希望养子爱你一人,好让你像个亲生母亲。」魏丛注视芳淑霞脸上那两只贪婪的黑洞,那对虚无的洞口深不见底,不知足终究无法被任何东西填满:「詹正信的生母每个月都会寄信给他,而你却把那些信烧了,你,烧了那些信。」 「不??不是??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自私??我才没有??我没有??」失去双眼的芳淑霞什么都看不到,她的四肢和躯干已彻底消失。 魏丛这也起身,他慢慢走向地上那颗仅剩的脑袋,魏丛沉着脸鄙视:「像你这样低劣的魂魄连堕入地狱都不够资格,死到临头仍不为自己的恶行懺悔,不论入地狱服刑还是轮回修炼,对你这种魂魄都是白搭,虚无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属。」 摸不着,看不见,听不到。 贪得无厌的魂魄最终散尽,烟消云散。 随后,石墙再次开啟,这回步入石房的是名身披黄袍的神。 此神顶上有对金银编织的麒麟角,白银的长鬍鬚垂至胸前,鼻侧的麒麟鬚随神气飘扬,他手握一把金元宝,以人形姿态步入石房。 见效忠的神明到来,梦使魏丛拱手作揖:「欢迎金银麟大人来到桥前邮政。」 「这里有股腐败的气味,贪婪的魂魄可真难闻。」金银麟俯视脚下残留的零星粉尘,他把玩手中的金元宝,数个小元宝于他手中碰撞摩擦:「事情处理完了?」 「那当然,金银麟大人交付的事,小的全都处理好了。」魏丛弯着身子稟报:「如您在分灵雕像所见,这名散成虚无的魂魄正是芳淑霞,她是稜克科技集团老闆詹正信的养母,她已託梦数次给詹正信,而詹正信也正计划为您兴建庙宇,照凡间建庙的进度来看,庙宇绝对能在天回之前落成。」 「万无一失?」金银麟确认。 「芳淑霞全程囚禁于石牢,不可能走漏风声,请金银麟大人放心。」魏丛特地为此计划打造这座石房,目的就是要让效忠的神明顺利连任。 香火即选票,灵魂的念即是眾神的力量泉源。 位于凡间的庙宇越多,意味此神越多支持者,神力越强。 「天庭主宰,非我莫属。」金银麟单手捏碎金元宝,黄金碎片于他手中散为雷霆。 百年一次的天回大选,即将到来。 01.拳 现在的杨子吉只能以吃洩恨。 作为一名领死薪水的老百姓,杨子吉平时节俭,他总找不到理由善待自己,至多过生日时,下班顺路买块蛋糕回租屋处,独自吹熄一块两百元的寂寞,那对杨子吉而言都是奢侈的孤独。 如今失业,受邀参加高中同学会,需要慰藉的杨子吉终于找到理由对自己好一点。 同学会办在五星饭店内的自助餐厅,杨子吉刚解决第四盘餐点,他正游走于琳瑯满目的自助区,准备狩猎第五盘佳餚。 精緻的沙拉吧,跳过。 健康的现榨蔬果汁,跳过。 任何小白兔爱吃的食物,杨子吉一概无视,他不是来这里找健康,他是专程来这里洩恨。 洩恨就要找紓压的食物,就该找让人开心的食物。 烤牛排再来三大片,标配当然是马铃薯泥淋上香气四溢的牛排酱汁。 黑松露奶油燉饭,一碗太少直接跟服务员要三碗。 焗烤洋芋通心粉,当然是会牵丝的那种。什么?已经有马铃薯泥了还吃烤洋芋?那又怎样? 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会介意吃完咸酥鸡再吃唐扬炸鸡吗?当然不会啊! 心情赌烂就是吃,吃爆就对了! 比起鬱闷加班过劳死,吃到肠子爆掉撑死还比较幸福。 拿了两大盘高油高盐的咸食,杨子吉返回座位可没坐下,他再次绕回自助区,这次走向盛放各式西点的蛋糕柜,他真遗憾自己不是千手观音,可以的话真想一口气拿个十盘回座位。 可以的话,他真想就地捲起袖子,直接把一条条的自助区当作长餐桌,就这么走到哪吃到哪,边走边吃,任一映入眼帘的美食都来三口。 「这个三块,那个两块,还有那个跟这个,麻烦你了,谢谢。」杨子吉朝蛋糕柜指指点点,连洩恨时都不忘记礼貌,该死的职业病。 西点区的服务员依吩咐夹点心,巧克力布朗尼、栗子塔、苹果派和菠萝泡芙,糖尿病的方程式就堆在杨子吉的餐盘上,堆完还剩一隻手,他打算顺路走到冰淇淋柜。 杨子吉端起餐盘别过身,八成是转身太快,他迎头撞上另一名男性,杨子吉赶忙退了两步。 「不好意思,对不起。」杨子吉稍微退开,他连忙点头道歉,却见对方一脸严肃盯着自己。 位于杨子吉身前的男子释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有别杨子吉穿得轻松休间,这名陌生男子穿得西装笔挺,还足足高了杨子吉一点五颗头,或许是因为身高差,让杨子吉倍感压力,害他不自觉将视线移开男子的目光,回避与男子对视。 糟糕,感觉是个一板一眼的傢伙,是自己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 穿得好正式,也对,这里是五星级饭店的自助餐,是社会菁英的聚会场所,这般打扮放在这种场合很正常。 衣服看起来没沾到污渍,呼~好险,自己手上的餐点应该是没溅到他,要是弄脏昂贵的西装,自己铁定赔不起。 杨子吉的目光来回飘,他哽咽了几秒才开口:「抱歉,有??有弄伤你吗?」 陌生男子的脸跟亲切两字绝缘,感觉用眼神就能杀人,他第一时间没予回应,仅是将目光放到杨子吉餐盘中的西点,没得到正常回覆的杨子吉则尷尬扯起嘴角。 「这??这些东西在那边可以拿喔!」杨子吉苦笑,他回头指着后方的西点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男子就像过去看着自己的上司,杨子吉端盘子的手不自觉发抖。 殊不知男子突然一叹:「尽吃些没营养的东西,是想儘早投胎?」 杨子吉一愣,他头朝旁一歪:「??蛤?」 「我是说这些东西,你应该注意营养均衡。」男子指着杨子吉盘子里的西点,用一种责备下属的口吻,他凌厉的手指像在训斥那些甜食。 然后杨子吉就呆掉了。 先生你还好吗?我跟你很熟?你一个陌生人凭什么对我说教? 说教就算了,开口就诅咒别人投胎,是他妈脑子有病? 仰赖过去担任客服修身养性,杨子吉也算练出一身好脾气,昔日奥客碰多了,眼下突然冒出一个神经病,不过是个神经病,这点程度才不会耗尽杨子吉的耐心。 深呼吸,吐气。 微笑点个头,再从他旁边绕过去,嗯,就这么办。 在脑中拟定好对策后,杨子吉先是挤出专业的妖孽退散笑容,打算从男子身旁掠过,没料男子却及时朝旁跨步,他一步就拦住杨子吉的去路。 「站住。」男子的语气硬的像挡路的巨石:「谁准你走了?」 杨子吉嘴角不悦抽动,他抬头与男子对视:「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 可惜男子答非所问,他自顾自的下令:「站好。」 杨子吉正想起步离去,却被男子硬生按住右肩,没给杨子吉多馀的时间反应,下秒,一记猛拳就这么灌向杨子吉的腹部,不偏不倚,正中腹中,差点害杨子吉把稍早狼吞的食物全都吐出来。 干你娘!操! 面对突来的拳头,杨子吉脑中只闪过这句话。 一个陌生人竟没来由朝他肚子送拳头,不过是轻轻擦撞,这男的究竟有多气?居然气到直接揍人?有没有搞错啊! 餐盘摔落,西点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杨子吉痛得下跪,他双膝跪地,捧腹颤抖,突然被陌生人揍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拳还超级霹靂无敌痛,痛到杨子吉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杨子吉没被揍过,正确说来,大多数人正常情况下都不太可能被揍过,所以,杨子吉也不确定究竟是自己太不经打,还是这神经男的拳头就像砂石车衝撞一样猛。 更更更更奇怪的是,杨子吉逞强抬起视线,却见那名贸然动粗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连三围过来关心的人们,有路人,有餐厅员工,少不了认识的同学。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欸欸!阿吉跪在那!快过去看看!」 「喂阿吉!你还好吗?阿吉你没事吧?你身体怎么了?」 什么叫我身体怎么了?就没人看见我刚才莫名其妙挨揍吗? 视野模糊,耳鸣加剧,逐渐消逝的意识中,杨子吉依稀听见邻近西点柜的员工道:「这位先生刚才站在那自言自语,然后就突然跪倒??」 什么叫自言自语?什么叫突然跪倒? 明明就是那个男的突然动粗!该死!就没有人看见我肚子被人问候? 腹部彷彿被热铁烙印,杨子吉浑身发烫,他硬是挺着微薄的意识环视周遭,遗憾包围自己的人群不见兇手的身影。 真好,真他妈好极了。 那男的揍完人就跑,直接人间蒸发,咻一下就消失,行兇还没被看见,这下绝对没人替自己伸张正义。 五秒后,杨子吉两眼上翻。 十秒后,杨子吉彻底失去意识,附近人开始为他叫救护车。 然而杨子吉万万没想到,这突来的一拳就是正义。 这一拳,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约定。 02.工作就是工作 一週前,杨子吉还在游戏公司上班。 大学毕业有幸进到知名游戏公司,虽说只是担任一名小小的客服人员,不过是颗随时能被取代的螺丝钉,杨子吉仍万分珍惜这份工作。 倒也不是秉持服务至上的理念,杨子吉不想把奥客宠上天,他不认同「花钱就是老大、钱多就可以为所欲为」这类邪典,他不过是依循本性,认为「人应该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杨子吉习惯换位思考,可惜处长不认同这份体贴。 这天,处长又把杨子吉叫到约谈室。 「子吉,你为什么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不照着公司的sop走?」处长双手抱胸盯着杨子吉这位约谈室的vvip。 「因为是伺服器异常导致玩家的损失,所以??」杨子吉眼盯地板支支吾吾。 没等杨子吉说完,处长直接打断:「伺服器异常的补偿已全服统一发放,我们已经补偿给玩家了。」 「但是统一补偿的礼包显然不足以弥补玩家的损失,有些玩家因为回溯失去了昂贵的虚拟道具,只是补发个经验礼包,感觉对玩家??有点不公平?」杨子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认为玩家失去的跟公司补偿的完全不等值。 「你打算个别帮那些玩家处理?」 「??这么做感觉比较妥当。」杨子吉哽咽。 「你认为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几千名玩家,每个人遗失的虚拟道具都不同,我们组才几个人?你要一件一件为玩家个别处理?」处长只觉得愚蠢的下属不知变通:「还是你要帮我找人?或是你自愿加班到天荒地老,为那些玩家一件一件捞数据?你觉得大家都吃饱太间?」 杨子吉摇摇头,他当然不是这么想。 「你认为公司制定sop的用意是什么?」处长又问,同样的问题她问了不下百次,还是问同一个人。 同一个问题人物。 「公司制定sop是希望大家做事有效率,是希望能提高服务量,提高產能。」杨子吉回答。 「那,为什么要提高服务量呢?」处长二问。 「因为服务量拉高,业主就会付给我们更多钱,公司才能赚钱。」 「没错,服务越多玩家,我们就越能赚钱,猴子也明白的道理。」处长实在不想再见到杨子吉:「sop都在表格里,照着sop走有困难吗?」 「??没有。」杨子吉垂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好累。 身心俱疲,力不从心。 「希望是真的没有困难,容我提醒你,你的服务量已经连续两个月垫底,再这样下去,我可留不住你,你自己想清楚。」处长指着约谈室的门:「你可以离开了。」 上班进约谈室被处长唸,下班又被组长找去员工餐厅唸。 加班加到员工餐厅都要打烊,杨子吉咀嚼近乎冷掉的饭菜,听着组长语重心长。 「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里是重量不重质,玩家跑来干干叫就餵罐头打发掉,把服务量衝上来比什么都要紧。」组长一边搅拌速食麵。 「但有些玩家损失的道具可能破万元,公司补发的礼包才几百块,这种后续处理相当敷衍??」杨子吉认为,换作自己是玩家应该会气到砸电脑。 「敷衍又怎样?我们客服部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替公司赚钱,业主发外包给我们,价钱是依服务量多寡计算,我们服务越多玩家,就越能替公司赚钱。」 「但也要注重服务品质吧?每次都用机器人批量处理,只为了追求服务量,用罐头回覆敷衍了事,这样根本没办法替玩家解决问题。」 「你要不先看看你的绩效?其他人每天都可以处理一百多位玩家,你一天只能处理二十位,你的表现远低于公司要求的每日產能,为那些玩家着想之前,你应该先为这份饭碗着想。」组长用筷子对空比划:「你是个好人阿吉,就因为你是个好人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么多,你再这样冥顽不灵下去,我们就当不成同事了。」 冥顽不灵?所以真的是自己的问题? 杨子吉心头一沉,他心灰意冷,如同盘中冰冷的饭菜。 组长接续道:「我就问你,你这份工作做多久了?」 杨子吉稍微估算:「??快两年。」 「就当两年好了,敢问这两年内,有哪个问题得到解决的玩家曾经感谢过你?有哪名玩家曾经来信或在电话中跟你道谢?」 面对组长的提问,杨子吉的脑袋飞快运转。 回想这两年近乎天天加班,熬夜值机,领死薪水当轮班星人,每一案件尽可能为玩家积极争取,每天都在为一堆不是自己所导致问题而道歉。 对不起,抱歉。 真的很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每一句道歉都换来三字经,每一句抱歉都要被人问候母亲。 承受各种负面情绪,照三餐用脸接国骂,时不时被客户调侃鄙视,两年的辛酸歷歷在目,就算真的为谁解决了问题,就算成功争取到让人满意的结果,滑过杨子吉脑海的每一幕,却没一幕出现感谢。 从来没有人对他道谢过。 从来,没有。 见眼神灰白的杨子吉一脸眼神死,组长便冷笑:「懂了吧?不管你多为玩家着想,那些玩家也不会感谢你,你再积极再努力,放到表格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数字1,就只是成功处理掉一个案件,你花费大把心力为他人争取得到1,我随便把玩家打发掉也是得到1,这就是现实。」 「这样看来??我好像真的蛮蠢的。」杨子吉倏忽觉得至今为止的善解人意全是徒劳。 「倒也不是蠢,你只是人太好,好过头了。」组长分享心路歷程:「你就是来这里上班,每天达成公司制定的目标然后获得薪水,仅此而已,我们必须达到公司设定的目标,重要的是数字必须达标,最重要的是结果,工作就是工作,不必太为谁着想。」 「我明白工作就是工作,但我不希望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杨子吉双手抓死大腿。 「那你最好祈祷被开除那天,曾经受你帮助的那些玩家会给你一个新饭碗。」组长说完便捧起空空的泡麵碗:「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处长说了,组长也说了,但杨子吉还是没能听进去。 他还是细心处理每一案件,他仍旧会为玩家向公司争取,依然认真对待每一名客户,而不是单单为了报表上的数字,随便敷衍那些向他寻求协助的人。 结果不意外的,杨子吉被公司开除了。 从到职至东西收收滚蛋,杨子吉仍没等到那句感谢。 03.先斩后奏 失业后,杨子吉时常躺在租屋处的床上,辗转反侧。 工作就是工作。 领钱,然后达成公司期望的目标,这就是工作。 如果仅仅是上述,杨子吉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只是领钱办事,只要拿人家薪水,做什么都是应该,被骂到臭头是活该,这就是工作。 所以,去到百货公司,店员热心介绍服饰是天经地义,她有拿薪水,那是她的本分。 所以,去到餐厅,服务生为客人添茶添水,端汤奉菜,他有拿薪水,那是他的义务。 所以,致电去客服求助,客服鞠躬哈腰安抚情绪,承受怒气一边处理问题,被客户干到银河系外是应该,领薪水就是乖乖被骂,那就是他和她的职责。 所以所以,这些收钱办事的人就不值得一句感谢? 这,就是工作? 没有温度,毫无情感,除此之外,想在职场上如鱼得水只能向钱看,必须谨慎维系各种利益关係,而维护公司的利益远比职业道德重要,这就是现今的社会。 照这样看来,自己若是死性不改,不论换到哪个工作都不会有所成就吧? 躺在弹簧外露的床铺上,仰看租屋处掉漆龟裂的天花板,杨子吉难忍长叹:「当个好人真难??」 躺在床上的杨子吉搓揉额头中央,搓揉那曾经受封的勋章。 这时,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响起。 杨子吉伸手一瞧,是詹苳琳来电,是他的高中同学。 论友好度的话,詹苳琳不只是高中同学,而是超级好朋友。 不是那种「走在路上恰好见到,仅会彼此点头微笑而已。」的朋友,而是在路上碰到,会直接坐进咖啡厅,虚掷掉一整个下午的那种好朋友,平时没事也会保持联系的那种好麻吉。 她是少数被杨子吉留在通讯录里的名字。 杨子吉接起电话:「喂?怎么了?」 「哇!居然接电话了!今天是週末,真难得你不用上班耶!」如同以往,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活泼有朝气,詹苳琳以为又会跟前几次一样扑空:「你不是说游戏业假日最忙?你今天休假喔,阿吉?」 杨子吉愣了几秒,他在尊严和实话之间抉择,最后选择撒一半的谎:「其实我刚离职。」 说自己被开除感觉太废了,改成主动离职比较没那么废。 废物也是有自尊心,杨子吉自知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就跟租屋处的天花板一样残破。 工作害他道歉成癮,卑躬成性,自信早被现实磨平,自尊基本上已经裂得差不多,但他还是想努力保护那仅剩的一丁点自己。 「你离职了?为什么?」詹苳琳担心,她清楚杨子吉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所以才那么难约,她可不希望朋友和她老爸一样过劳:「身体怎么了吗?你没事吧阿吉?」 「我没事啦,只是觉得那份工作不适合我,早就想换工作了。」杨子吉真庆幸是在讲电话,他不擅长说谎,要是面对面的话,自己左摇右飘的两眼肯定被拆穿。 「那就好。」詹苳琳松了口气:「既然你都离职了,代表你现在很有空囉?」 「呃,这倒不一定??」杨子吉整个人缩进被窝。 「少来!这次同学会你一定要来!别再宅了,再不出来透透气,你头顶都要长香菇和蜘蛛网了!」詹苳琳的手像是要穿过电话,她真想隔着电话把杨子吉拖出边缘洞穴:「大家很久没看到你,每次约吃饭你都缺席,现在没有加班当藉口,该出来了阿吉,你已经发霉了!」 唉,真麻烦。 也不是特别讨厌社交,只是和朋友聚会,吃吃喝喝就会花到钱。 才刚丢工作,杨子吉不觉得自己有本钱挥霍。 「来嘛来嘛!这次同学会大家都会到,全部人都答应了,就差你而已,大家都很想见你喔,阿吉。」詹苳琳期待的语气宛如隔着电话摇晃杨子吉,根本是揪着他衣袖乱摇一把。 「这次办在哪?」杨子吉被电话另一端的期盼拖出棉被,他将脑袋探出黑暗。 「凯特饭店三楼的自助餐。」 「那里可以带外食吗?我带泡麵进去吃。」杨子吉苦笑,五星级饭店自助餐完全超出他的预算。 「吼呦!少在那边胡说八道!」詹苳琳也算瞭解杨子吉的个性:「稜克科技的尾牙几次都办在凯特饭店,饭店经理有给我爸一些折价券,有几张在我这,我特地留了一张给你,用折价券的话,去凯特饭店的自助餐可以打五折。」 「五折?这么优惠?」杨子吉反射坐起身,他眼睛一亮,精神都来了。 「怎么样?有兴趣了吗?」詹苳琳听出某个山顶洞人即将出山:「别老吃那些不营养的速食,是时候对自己好一点了,吃饱才有力气往前走呀!」 高兴归高兴,但稍微定了定神,杨子吉开始反省自己的不礼貌,自己的反应太过现实,根本是佔人便宜:「不,那些券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那些折价券本来就是伯父的,同学会的事我再考虑??」 「臭阿吉,你到底在正经什么?」詹苳琳在电话另一头翻白眼,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杨子吉还是过分的正直,是优点也是缺点,有时都不晓得他在认真什么。 「不是啦!无故使用那些折价券,感觉有点利用伯父,对伯父有点不好意思??」 「你太客气也想太多了,那些券不用也会过期,反正你一定要来吃饭,详细的时间我会发在群组,就这样!」 詹苳琳电话一掛就发资讯到群组,当作杨子吉已经答应了。 杨子吉并不讨厌这样的先斩后奏,他很高兴詹苳琳邀请他。 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被遗忘。 04.託梦 杨子吉不觉得自己人缘好,他能融入群体,是因为他非常不起眼。 长相普通,身材普通,个性也不突出,唯独内心戏比较丰富,所幸世上没人会读心,要不他肯定得罪不少人,他就是个只敢干在心里的俗辣。 很多人说他擅长倾听,但杨子吉觉得自己也不是多有耐心的垃圾桶,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精彩的人生可以分享,只能胜任听眾。 他没有敌人,因为他不具威胁。 他看似跟谁都能相处,因为他身上没有耀眼的光,不会掩盖任何人的光彩。 杨子吉就是一面和谁都相容的背景,谁站到他身边,谁就是主角。 苳琳就不一样。 苳琳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而她本人就像一颗小太阳。 她的人生多采多姿,求学时期就是谦虚的学霸,社团玩得疯,校外刷奖状,朋友一卡车,成绩永远没跌出校排前三名。杨子吉常自嘲,自己一次校排名就超过苳琳国小至高三的排名总和,而且是远远超过,扣完还有剩。 高中毕业就到海外读书,人到了国外还跑去参加慈善组织,到偏远地区唸故事给孩子听,陪偏乡的孩子读书,原本在国外就职,近期因父亲身体状况欠佳返国,但仍属人生胜利组。 她见到谁都能马上聊起来,和她在一块永远不会冷场,就算到了新环境也能迅速和人打成一片。 身为稜克科技集团的千金,苳琳丝毫没有架子,就算她站上舞台当主角,她也不会让身旁的配角不愉快,甚至不会遗漏杨子吉这面背景。 就像暖阳那样,苳琳不刺眼的光总是亲切地洒落在每个人身上。 由于没有父亲,加上母亲走得太早,杨子吉国小的毕业照是独自一人的哭脸,国中的毕业照也是孤单落寞的臭脸。 只有高中的毕业照,杨子吉脸上洋溢泪痕褪去的笑。 因为苳琳站在他旁边。 凯特饭店,三楼,杨子吉如约出席。 全员到齐,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入座两条大长桌,杨子吉本能走向最边角的座位,他自愿发配边疆,却被苳琳一把抓到靠近中央的位置。 「你,坐我旁边。」苳琳替杨子吉拉开椅子,她单指朝下。 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习惯苳琳的先斩后奏,杨子吉默默坐入舞台核心。 花了许久分配好座位,简单交换名片后,大伙开始间聊。 从头到尾杨子吉就负责边吃边点头,听到厉害的事就放下刀叉拍拍手,竖起拇指称讚对方好厉害。 听到应该惊讶的事,就算内心觉得没什么,杨子吉也会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不忘发出讚叹的声音,当面捧场又给力的背景。 哪怕突然有人吹自己可以在天上飞,杨子吉也不会当眾戳破说「从这跳出去飞给我看啊!」,他仅会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尽可能不让对方难堪,但心里一定会喷对方低能儿就是了。 酥脆的麵衣在嘴中喀滋喀滋,杨子吉炸天妇罗吃得认真,没听到谁先起头,大家正讨论关于梦的话题。 「说到託梦,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我爷爷过世时,请来的师傅在我爷爷的鞋尖上黏珍珠,説珍珠能在阴间照明,这样我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迷失方向,结果那个胶水好像没黏好,黏在我爷爷右脚鞋尖的珍珠脱落了,不知道滚去哪。」林文豪说着,他是以前的班长。 「然后你爷爷就託梦给你?」陈以祥认为这剧情挺好猜,他是以前班上的小霸王,男生们的头头。 「猜对一半,爷爷是託梦给我哥,重点来了。」林文豪说得起劲,大家也都屏气凝神在听:「师傅黏珍珠那天,我哥因为出差赶不回来,当天他不在场,结果隔天他赶回国,一见到我就说『我梦见爷爷,爷爷跟我说珍珠在柜檯下面。』,于是我们回医院,循着病床的移动轨跡去找,还真的在医院的行政柜檯下方找到珍珠。」 「哇!这也太玄了吧!」一名同学讚叹。 「託梦真的好神奇。」另一名同学拼命点头。 「苳苳呢?苳苳有被託梦过吗?」 「我的话没有耶,但我爸爸最近才梦到我奶奶,奶奶走半年了,听他说奶奶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太好,也不晓得是他白担心还是奶奶真的去梦里找他??」苳琳叹息,她知道爸爸最近睡得不好。 「我小时候也有被我家的老猫託梦过!」又一名同学挺直腰桿分享:「小时候没有赚钱能力,母亲节一到,我就想买蛋糕给妈妈,但不晓得该去哪生钱,那时家里的毛毛刚过世不久,我就梦到他,他在梦里把我带去家里的仓库,説『里面有钱,拿去买蛋糕,记得要买花生口味。』,醒来后,我还真的在仓库里找到一个白色的信封袋,里面有好几千块,我就从中拿了一千元去买母亲节蛋糕,殊不知那个信封袋是我老爸偷藏的私房钱,哈哈!」 「没差吧,蛋糕也是买给自己老婆。」陈以祥搧了搧手。 「也对,反正依我那酒鬼老爸的性格,那些钱到最后也会变酒水,拿去买蛋糕比较好。」同学笑着述说往事:「有趣的是,我妈确实喜欢花生口味的蛋糕,她最喜欢软花生配布丁,想不到毛毛居然知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感动。」 大家听得嘖嘖称奇,讨论热络。 瞧杨子吉都没什么发话,跟其他人没啥交流,怕他寂寞,苳琳便小声问,她朝身侧的杨子吉轻声:「阿吉有被託梦的经验吗?」 杨子吉不禁一愣,他左右手拿着刀叉,天妇罗炸虾的尾巴露在嘴外,模样滑稽。 「没欸,我从来没被託梦。」杨子吉边嚼边说,炸虾的尾巴随他的字句上下摆动。 「都没有梦过亲人吗?」苳琳好奇:「没有梦过伯母?」 苳琳的问题令杨子吉心头一沉,他清楚苳琳没有恶意。 他难过不是因为苳琳提起已世的母亲,他难过,是因为母亲没有遵守约定。 他认为母亲就是个骗子。 停顿了几秒,杨子吉将虾尾吐进盘中后才开口:「我这么不可靠,笨到无法适应社会,老妈大概也懒得託付什么,她肯定早早就投胎去了,那样也好,我也希望她别来烦我。」 「干嘛这样说自己?伯母一定是对阿吉有信心,觉得阿吉没什么好操心才没託梦找你。」苳琳看出杨子吉脸上的变化。 她看出杨子吉正极力假装不在意。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碰上难过的事就会极力遮掩伤口。 「无所谓啦,我也不想见我妈,现实一堆狗屁倒灶要应付,已经够烦心了,能有机会躺下当然是要好好睡上一觉,睁眼被现实折磨,闔眼进到梦里还要被老妈碎念,那样也太惨。」杨子吉冷笑,现在的他只想靠美食转换心情:「我再去多拿几盘。」 杨子吉屁股离开座位,明明没在赶时间,他走往自助区的脚步却很急,巴不得快点见到五顏六色的食物,用那些美食堵住自己的眼睛,以免眼睛漏水。 别人的爸妈总不让人失望。 那些阿公阿嬤嗝屁后都知道要去梦里探望小孩,为什么我妈就不知道? 连猫都知道要找主人告密爸爸暗藏私房钱,妈都走多久了,十多年来都没到梦里看过儿子,一次也没有。 也不是说要天天到梦里间话家常,但好歹露个脸吧? 就算认为儿子不靠谱,无法託付什么,或是认真没有牵掛,没有想要託付的事,但??难道就没有话想说?一句话也没有吗? 自己果然被母亲忘了。 杨子吉越想越气,他一边乱夹食物,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别在意、别去想」,可惜人类的大脑被造物主设计得很白痴。 叫你不要想北极熊,你脑中就会浮现北极熊。 越试着不想某件事,其实就越在意某件事。 琳瑯满目的料理让杨子吉想起小时候家里旁边的五十元自助餐,五十元随便夹,穷人的福音。 每次踏进那间店,杨子吉都会把免洗纸盘堆到放不下,炸物滷肉夹好夹满,去他的营养均衡,要不是母亲在旁叮嚀,烫花椰菜和炒高丽菜那些号称很抗癌的十字花科才不会落到他的盘子里。 是啊,要不是母亲在旁叮嚀。 现在的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管了,耳根清静,清净得很寂寞。 心情烂到极点,略过所有健康的色泽,杨子吉来到西点区,见蛋糕柜里摆着起司蛋糕,杨子吉嘴角不禁抽动。 起司蛋糕,妈妈最喜欢的甜品。 「这个三块,那个两块,还有那个跟这个,麻烦你了,谢谢。」杨子吉朝蛋糕柜指指点点,他什么都来一块,什么都选,就是不选起司蛋糕,即便他自己也挺喜欢。 他刻意把妈妈最喜欢的食物忘在那,藉此报仇。 堂堂二十多岁的男生跟起司蛋糕赌气,杨子吉觉得自己真好笑。 不管,他打死不夹。 而后杨子吉准备去挖冰淇淋,殊不知一个华丽转身就撞到神经病。 那个神经病真的有够神经,先是像他妈一样批评他的食性,斥责他没有注意营养均衡,句末还诅咒他这样瞎鸡巴乱吃会速度投胎。 大环境景气不好,疯子特别多。 杨子吉不介意遇到神经病,闪避点满,绕开即可,偏偏眼前的神经病超乎想像,竟没来由朝他肚子送拳头,直接用拳头帮他叫救护车。 盘子碎了,西点散落一地。 杨子吉彻底昏了过去。 05.骗子 短暂的梦,杨子吉回到熟悉的场景。 医院,单人病房,瘦骨嶙峋的母亲仰躺于病床。 年幼的杨子吉坐在一旁的陪护床上,他书包都还没卸下,每天下课就是徒步走来医院,目睹母亲承受各种折磨。 超粗的针筒,饭后固定的十颗药丸,以及因化疗產生的各种副作用。 母亲挨针时都会皱紧眉头,针筒在母亲泛黄削瘦的身躯留下大大小小的瘀青,每每见母亲挨针,杨子吉便觉得那些针像是扎在他的心头,可以的话,他真想代替床上的母亲受罪。 长发似枯萎的花,母亲的头发日渐稀疏,花瓣每减少一些,杨子吉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减少一点?? 不管呕吐多少次,不论高烧到几度,待护理师离去,母亲都会逞强坐起身,好看看她的小宝贝,她总是以温柔的笑面对杨子吉。 「下课啦子吉?今天在学校开心吗?」母亲微笑。 「今天可以一起回家吗?」杨子吉跳过母亲的问题。 「还不行呢。」母亲用憔悴的笑掩盖无奈,她朝杨子吉敞开双臂。 当杨子吉靠向病床时,他注意到母亲脸上有尚未褪去的泪痕。 妈妈刚才哭过。 「那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回家?」杨子吉凑向母亲,他卸下书包,背着母亲,坐上床缘,好让母亲从后轻轻拥着。 刻意背对母亲,是为了回避母亲脸上难过的痕跡。 「快了快了。」母亲说着善意的谎,她抱着杨子吉摇啊摇,突然脱口:「子吉,妈妈爱你。」 杨子吉背着母亲,他一如既往憋着不吭声,就怕眼泪溃堤。 「你呢?你爱妈妈吗?」母亲明知故问,就是想逼话少的儿子开口。 她想再多听几次儿子口中的「我爱你」,毕竟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她清楚自己没有以后。 「等你出院再说。」杨子吉和母亲谈起条件:「回家后,我对你说一百次。」 「不要啦,你现在说嘛。」母亲将脸颊贴向杨子吉的脑袋磨蹭,她对儿子撒娇:「快点嘛,来,説~我、爱、你。」 「不要,回家后再说。」杨子吉坚持,他想用这种方式催促妈妈快点好。 「现在说,回家后也要说啊,我爱你这句话,随时随地都嘛要说。」母亲从后抱着杨子吉,她将残剩的所有温暖全部献上,对孩子献上自己的一心一意:「等你长大会害羞,变成酷酷叛逆的大男生后,到时你就再也不会说了,还不趁现在对妈妈多说一点?」 「回家再说。」杨子吉铁了心,那颗心正在啜泣。 「可是妈妈现在想听。」母亲俏皮地嘟嘴。 「回家后,你可以听一百次。」杨子吉仍不退让。 「现在说嘛。」 母亲的苦苦哀求让杨子吉失去信心,他终于别过头看向母亲:「妈妈会跟我回家吧?」 见儿子一回头就流下两行热泪,就怕儿子下秒哇哇大哭,她只好朝怀里的儿子伸出小指头。 「来,伸出小指头,我们立个约定。」 「什么约定?」杨子吉跟着伸出小指。 「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永远会保护子吉。」母亲用小指勾住儿子的指头。 「会保护我就是会一直陪着我,之后也会跟我一起回家吗?」杨子吉狐疑看着小指。 「哎呦,你就相信妈妈嘛。」母亲故作扁嘴:「不说爱我也不跟我打勾勾,你这样妈妈会伤心喔。」 妈妈好贼。 听到这话,杨子吉立刻勾紧妈妈的小指,随后母子一口同声:「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永远会保护子吉。」 母亲抱着儿子,儿子靠在母亲怀里。 小指勾小指,大拇指碰大拇指。 「打勾勾,盖印章,灵魂的约定。」 *** 梦醒,睁眼,杨子吉返回现实。 杨子吉眼角泛泪,倒在病床上的他仰望天花板:「??骗子。」 说什么要保护我,这么早就去另一个世界,是要保护个屁? 杨子吉在心中埋怨,紧接映入他视野的是詹苳琳俯视的脸庞,听见杨子吉呢喃,她头立马凑向病床。 「你终于醒了阿吉!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苳琳一脸担忧,她替杨子吉背着侧背包,杨子吉的身家全在里头。 「我还好,头有点晕而已。」杨子吉揉了揉眼,他缓慢坐起身,不意外自己身处医院。 从躺在急诊室这点来看,他应该没有昏睡太久。 比较奇怪的是耳边窸窸窣窣,大概是耳鸣。 估计是刚清醒的关係,耳朵不太灵光。 「你的东西在这,我帮你背来了。」苳琳卸下杨子吉的侧背包,她将背包还给杨子吉。 「谢谢你,苳琳。」杨子吉这才发现急诊室墙上的电子鐘,现在才傍晚七点出头:「啊?居然还这么早?你别待在这了,同学会一定还没结束,你快回去跟大家吃饭。」 「少来,我哪可能丢你一个人在这。」瞧杨子吉看起来没有大碍,苳琳便露出微笑,她顺手拉了张塑胶椅,就这么坐了下来。 她知道杨子吉没有任何亲人,她必须在这里陪他。 「你也真是的,突然昏倒,差点把大家吓死。」苳琳回想当时一片混乱。 「对吼!那个王八蛋人呢!」多亏苳琳提醒,杨子吉这才想起重点,他想到就气:「我不是昏倒,我是被一个奇怪的傢伙揍!」 「你在说什么啊?餐厅员工说你是突然跪倒,他们说你抱着肚子,说你看起来像肚子痛。」苳琳转述目击者的说法。 「才不是,是有个奇怪的傢伙朝我肚子送拳头!我是被人打昏!」杨子吉确定不是幻觉,他清楚记得兇手的外貌:「那傢伙长得很高,身材精实,穿着很正式,看起来很难相处,感觉就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就没有人看见吗?」 「可是医生说你没有外伤啊。」苳琳伸手贴住杨子吉的额头,检查他是不是发烧:「阿吉,你是不是昏倒的时候撞到头?」 「就跟你说我是被人揍了!我发誓我没有乱讲!绝对不是瞎掰!」杨子吉捏紧棉被,他想继续据理力争,却被那些细碎的声音打断思绪。 四面八方传来零碎的低语,杨子吉嘴巴开开,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病床上的杨子吉左看右看,此刻的急诊室没什么噪音,就算有人在对话也隔很远,都是远到听不清楚的距离,只能看见说话者嘴巴在动。 他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哀号,还听见一些人在交谈,太多声音重叠在一块,令杨子吉毫无头绪。 「阿吉?怎么了?」苳琳察觉杨子吉面露错愕。 「有人在哭吗?」杨子吉左右张望,他清楚听见哭声,却没看见在哭的人:「你有没有听见哭声?」 「哭声?没有啊。」苳琳也跟着探头探脑:「这边没有人在哭啊。」 ??所以是自己幻听? 猜想或许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住,杨子吉慌张起身,他乾脆站起来乱走乱瞧,把急诊室当菜市场逛。 「阿吉?阿吉你怎么了?」杨子吉走没多久就被苳琳拉住:「别随便下床,你还是躺着休息吧!」 杨子吉站在急诊室的尽头转了三百六十度。 没有,真的没有人在哭。 明明听见哭声,却没见到在哭的人。 「完了。」杨子吉一脸世界毁灭,他嘴角尷尬抽动,顏面神经失调:「我搞不好真的被人给打坏了。」 被打成脑残就算了,惨的是还抓不到兇手,想求偿提告还找不到人。 还是说自己早在同学会之前脑袋就坏掉了?所以自己在餐厅看到的陌生男子真的是幻觉?就跟自己现在幻听一样? 总不可能苳琳和其他人联合起来骗他吧? 「你说得对,我应该是撞到头。」杨子吉开始自我怀疑,他朝自己的脑袋瓜乱摸几把,好确认脖子上这颗瑕疵品有没有凹陷或破洞:「我的脑袋可能回娘家了??」 「别担心阿吉,这里是医院,一定有医生能把你治好。」苳琳在旁安抚。 然而报告出来时,杨子吉却是头好壮壮。 验血验尿验什么都正常,没感染,不是肠胃炎。 音插棒左右敲打也没毛病,听力一极棒。 「少熬夜,多喝水多运动。」医生开出千遍一律的处方笺,连药都没给。 「那我为什么会昏倒?」杨子吉不解。 「突然暴饮暴食,血糖飆升太快导致晕眩。」医生看着报告上的科学数据:「以后饮食要规律,时间到就要吃饭,定时定量。」 「但我现在还是会听到奇怪的声音。」杨子吉张望,诊间里只有他、苳琳和医生,不见低语的源头。 「两星期内会好转,没好转再回来。」医生完全不想理健康宝宝的无病呻吟。 最终,杨子吉从医生那获得一些敷衍的维他命,一整个莫名其妙。 苳琳倒是很开心:「原来只是吃太多,之后要照医生的叮嚀正常吃饭喔,阿吉。」 黑夜,杨子吉在苳琳的陪伴下步出急诊室,两人打算一起散步回家。 真的只是一时吃多了? 杨子吉心中的疑惑未得解答,他和苳琳边走边聊,随时间推移,两人的步伐离医院越来越远?? 可能是清醒已久的关係,杨子吉耳鸣的状况明显改善。 或许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或许。 06.录取通知 出院后,杨子吉似乎不再有耳鸣的问题。 回到租屋处,他不再听见低语,至多外出张罗食物时,极其偶尔会听到窃谈声,但也不会持续太久,估计不用两週就能痊癒。 但,杨子吉收到一封奇怪的信。 「恭喜您录取忘川邮政。请携带本通知,于台安市永信区敬心路163号4.5楼报到。」 这封录取通知塞在老公寓的信箱里,门牌对应杨子吉的租房。 看4.5楼就知道是闹剧。 4.5楼是怎样?是4楼天花板上的夹层?还是5楼地板下的夹层? 藏在夹层中的办公室是要跟蟑螂老鼠当同事?办公室是由水电管线编织而成? 真是无聊的玩笑。 第一天收到这份录取通知时,杨子吉当场把它给撕了,谁知道隔天竟又躺在信箱里。 第二天,再撕掉。 第三天,他奶奶的又出现,再撕掉。 这恶作剧的人还真有毅力。 第四天,刚吃完早餐回来的杨子吉又看见那封录取通知,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诡异。 这次他只好带着录取通知上楼,回租屋处后再用电脑搜寻,「台安市永信区敬心路163号」搜得到一栋大楼,确实有这个地址。 但4.5楼怎么看都很白痴,到底哪个大楼会有4.5楼?更别提「忘川邮政」这间公司根本搜不到,查不到任何相关资讯。 待业中的杨子吉确实有在找工作,他睡前都会用手机瞎逛人力银行,天女散花般地乱投履歷,想当然都是被已读。 工作难找,眼前就有一份录取通知,有需要为了这封一眼明辨的恶作剧专程跑一趟? 「忘川邮政」,邮政应该是指邮局吧?所以是公务员性质的工作囉? 手持录取通知,杨子吉躺在床上,他思考了没几秒便冷笑:「别傻了杨子吉,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工作,而是路边冒出来的戏弄。」 是啊,自己何必把这封玩笑当回事? 而后,杨子吉再次撕掉手中的玩笑,他唰一声将录取通知一分为二,左右手各将一半的尸体拋向两头,接着倒头就睡?? *** 梦里,年幼的杨子吉背着书包,站在花摊前。 熙来攘往的母亲节,花摊被繽纷多彩的康乃馨环绕,杨子吉杵在原地许久,期间,花摊老闆娘已送走好几名客人。 「小弟弟,想买花给母亲吗?」老闆娘走向杨子吉:「想买什么顏色呢?想要自己选顏色搭配?还是买一整束包好的?」 杨子吉摸了摸口袋,他没有钱。 注意到小朋友面有难色,老闆娘拿了枝鲜红的康乃馨:「这个送你,回去拿给妈妈,记得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面对老闆娘的好意,杨子吉仍旧愁眉苦脸。 他没有可以送的人。 妈妈已经不在了。 杨子吉伸出右手,他俯视右手的打勾勾手势,注视那空虚的拇指与小指,感受着寂寞。 妈妈没有遵守约定。 「不要拘泥过去。」 一声严厉让杨子吉一秒蜕为成人,他本来还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转眼就变回那名受伤的大人。 杨子吉火速转头,只见那名陌生男子已站在不远处。 说陌生倒也不是真的陌生,那名陌生人看上去挺眼熟。 「可以思念过去,但别被过去所困。」陌生男子训诫。 「你谁啊?」失去书包的杨子吉皱眉,他的感伤就这么被乱入的陌生男子打断:「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与亲切绝缘的陌生男子依然答非所问,他自顾自的质问:「为什么撕掉通知?」 「蛤?什么通知?」身处梦境,脑子不太清楚,杨子吉只觉得这状况似曾相识:「等等,你该不会是那个揍我肚子的王八蛋?你不是幻觉?」 再度无视杨子吉的问题,陌生男子大步逼近,他站到杨子吉身前,用高大魁梧的身材牢牢罩住杨子吉,身影像是要把杨子吉给压垮。 陌生男子沉着严肃的脸凑近,态度强硬,他将每个字狠狠钉在杨子吉脸上:「你必须去忘川邮政。」 「喔!原来你是在说4.5楼那封通知信啊!」在梦里糊里糊涂,杨子吉这才和陌生男子对到电波:「别闹了,那录取通知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白痴才会被骗。」 陌生男子长叹,他一脸鄙视,用一种看着废柴的眼神看着杨子吉。 懒得费心解释,陌生男子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敢再撕掉通知信试试。」 「再撕掉会怎样?」有别于现实,梦里多半象徵真实的自我,在这里,失去社会化包袱的杨子吉特别大胆,现实只敢放在心里干譙的话,到了梦里,杨子吉会毫无保留,一字不漏吐出来:「在讨论那个恶作剧之前,你这神经病应该先赔我医药费吧?」 然后,杨子吉就被揍了。 应该说他「又」被揍了,梦里梦外都被这个神经病揍。 一记猛拳直送鼻樑,呼应杨子吉联想到的结局,杨子吉向后摔倒,还朝天喷了两槓鼻血。 杨子吉本想举拳和陌生男子对殴,想説为自己的肚子报仇,但见陌生男子释出阵阵杀气,杨子吉脑中只闪过一个字——逃。 从来不觉得自己很能打的人,在梦里不可能战胜任何人。 追根究柢,杨子吉就不是个有自信的人。 灵魂吓尿,杨子吉拔腿就跑,只可惜在梦里他无处可逃,不管逃到哪,陌生男子都会瞬闪到他身边再揍他几拳,每一拳都让杨子吉感到十足恐惧。 到头来,自知没得跑的杨子吉只能抱头跪地,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战无不胜的陌生男子从不觉得自己会输,对付杨子吉,他也没往死里揍,就只是吓吓不听话的小孩,意思意思挥个几拳,威吓效果达到即可。 见杨子吉趴在地上颤抖,陌生男子便不再出手,他只是来这达成目的,而不是当真来吓死杨子吉。 离去前,陌生男子放话:「去忘川邮政就职,敢再撕掉录取通知,我保证你这辈子不敢闔眼入眠。」 男子话完,杨子吉便瞪大双眼,他从恶梦中惊醒,冷汗湿了整片床单。 何等恐怖的回笼觉。 隔天早上,不意外的,同样的录取通知又躺在信箱里。 这回杨子吉没有片刻犹豫,他直接带上那封恐吓信啟程。 07. 4.5楼 台安市永信区敬心路163号,杨子吉站在一栋老旧的大楼前。 大楼外墙不仅灰黑,墙面还攀附着不知品种的藤蔓,要不是里头几户的灯是亮着,看上去还真像鬼屋。 说白了就是欠翻修,欠都更,这栋大楼根本是房屋界的流浪汉,真该好好梳洗一下。 离租屋处不过三个捷运站的距离,若能在这就职也算离家近,前提这不是恶作剧。 杨子吉步入大楼,灰尘味扑鼻而来,不算恐怖的恶臭,但这种年久失修的气味很难让人喜欢,闻起来「很有年代」。 一楼的管理员早已呼呼大睡,担任管理员的中年大叔睡到口水都流出来,打鼾超响,响到盖过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仔细听能发现收音机在播放佛经,呲呲呲的佛经。 「这栋大楼确实欠超渡。」杨子吉认为这栋大楼该投胎了,应该转世成新建的商办大厦。 杨子吉往右一瞧,发现有近四十户的信箱黏在墙上,比较奇怪的是,并没有见到楼层指引牌。 如果是住商混合的大楼,多半会有楼层指引牌,告诉访客哪一楼是某某公司以便前往。 没有指引牌,不就没人晓得「忘川邮政」这间公司在哪层楼? 「该不会是没有登记的幽灵公司吧?」杨子吉苦笑。 即便觉得自己上当,杨子吉依然站到电梯前,认命按下按钮。谁叫昨天的恶梦太可怕,感觉没乖乖给人骗一下,今晚到梦里又会被那神经病揍。 闸门开,映入眼帘的是每个电梯都该有的一面镜子,以及不知道多少年没洗的红色脚踏垫。 杨子吉踏进电梯,转身,背对镜子,看到电梯操作盘的瞬间,他的手指顿了下。 理所当然的,操作盘上只有「4」跟「5」的按钮,没有他妈的「4.5」。 所以四楼,还是五楼? 杨子吉再次掏出那封录取通知,注视那仅仅的一行字。 「恭喜您录取忘川邮政。请携带本通知,于台安市永信区敬心路163号4.5楼报到。」 越看越白痴。 莫名其妙录取了,通知书也带上了,人也来到台安市永信区敬心路163号了。 然后呢?说好的4.5楼呢? 没给按钮好歹给一把铲子或电鑽吧?这样至少录取者可以先到五楼再往下挖啊!笑死。 「小孩子才做选择。」杨子吉最后四楼跟五楼都按,他试图把荒谬的一切合理化:「也许是打错标点符号,搞不好是『4、5楼』,就是『4楼和5楼』都有他们的办公室。」 按下「4」跟「5」,两颗按钮发亮,随后电梯闸门闭合。 任凭钢索引领电梯违抗地心引力,杨子吉缓缓向上,他盯着电梯电子显示板上的数字和上升箭头。 1。 2。 3。 叮!电梯门开啟。 杨子吉踏出电梯,若在四楼没见到「忘川邮政」的门牌,就直接退回电梯上五楼,速度进出就不用等下一班电梯,他原本是这么想。 殊不知一出电梯门,杨子吉就愣住了。 未知的楼层,只有一户。 就那么一户。 偌大的漆黑门扉立于眼前,看就知道正常住户不会用这种寺庙风的大门,门下还有高高的槛,访客必须抬高步伐才能跨进去。 深黑的门扉有对联刻于左右樑柱,上下联分别是「思念传千里」,「桥前卸牵掛」。 门扉上方的横幅为「一魂一印,一信传心。」。 门扉中央印有一圈鬼画符,看起来像法阵还是什么术式之类的东西,左右门扉合在一块恰好形成一个圆阵,逼格爆表。 够潮,算你厉害。 杨子吉开始佩服这位恶作剧的仁兄,不惜把大门装潢得如此气派,就为了整一个像自己这样的白痴,真的很有心。 怪不得这位仁兄那么有毅力,连续数天置入恶搞信就为了让被整的人亲眼见证装潢的奥义,也是也是,大费周章把住家大门弄得这么屌,不给人欣赏一下,心里铁定不是滋味。 这个恶作剧的人肯定希望被人称讚! 总是善解人意的杨子吉竖起两根大拇指,他先是比讚,接着大声鼓掌:「很棒!干得好啊!这风格我喜欢!」 讚美完他随即转身,到此一游,杨子吉想滚蛋了。 因为他的耳鸣又开始发作,而且超严重,乱七八糟的谈话声不断从黑门的后方传来,感觉里头就像菜市场,挤了一大票人。 感觉好毛,浑身不对劲。 杨子吉想赶紧鑽回电梯,他还没躲进去,才刚转身便看到电梯内镜子反射的景象,他差点吓到漏尿,本想飞奔进电梯的脚步被恐惧及时向后扯,令杨子吉一屁股摔在电梯外。 电梯镜子所映照的电梯操作盘,操作盘上的「4」跟「5」居然都亮着??居然天杀的都还亮着?? 代表自己所抵达的此处不是4楼也不是5楼。 真的是4.5楼。 跌坐在地的杨子吉起了整身疙瘩,他吓到脚软,无法起身,只能愣愣目送电梯门闭合。 眼看电梯离去,杨子吉迟了步才起身,他起身就想找按钮,想找个向下扭把电梯叫回来,可惜这层楼并没有操作盘,没有任何按钮可以按。 杨子吉开始狂敲电梯外门,甚至妄想把电梯外门扳开,几经尝试全是徒劳。 惨了,回不去了。 杨子吉哽咽,他颤抖回望那扇深黑大门,想知道这鬼地方的出口在哪,或许可以进去问。 也只能进去问,这层楼就这么一户,软在原地空等并不会有答案,不过是坐以待毙。 杨子吉先朝自己脸上呼了一记巴掌,很响,很痛,确定不是梦。 他深深吸气,拿出胆子,凑向黑门,正想找电铃在哪,摺于口袋的录取通知竟突然发亮,发热,很快就烧了起来。 「呜!好烫!」杨子吉慌张地拍打口袋,烫归烫,他的肉体却没被灼伤。 以术式为钥匙,录取通知在杨子吉的口袋中化为灰烬,并以烟的方式散出口袋,其白烟消散呈现的形状如同黑门中央的圆阵,通知信彻底消失后,黑门便开啟。 大门解锁,双扉敞开,深黄色纸张如雪片般映入杨子吉眼底。 庙宇内部,纸张漫天飞舞。 比邻的红桌排成一道道长龙,烙印术式的纸张穿梭于红桌间,纸张顺应未知的力量飞至红桌上,供一支支像是抄经笔的东西书写。 墨色的笔凭空地振笔疾书,没过一会儿,像是把该写的东西写完,笔骤停,写满文字的纸张自行摺成信件,随后由肉眼不可见的力量将信件封缄,最终信件消失。 人群的交谈声此起彼落,但杨子吉却没见到半个人,只看到诡异的纸张飞来飘去,还有一堆笔忙着自动书写。 总觉得有很多人在里头,感觉成条的红桌都坐满了「人」,感觉有很多「人」挤在里头排队。 感觉自己又发疯了。 杨子吉再次朝自己脸上呼巴掌,这回更大力,更响,更痛,不虚不假,超级现实。 真的不是梦。 没等杨子吉动作,紧接而来的是一股推力:「呦,你就是妙云降吧?来得真早,请进请进。」 妙云降?谁? 杨子吉没来得及吭声,他明明什么人都没看见,却清楚感受到有「人」从后轻拍他的背,逼他入内。 被逼得措手不及,吓傻的杨子吉只能嘴巴开开,回望身后黑门闭合。 完全不给杨子吉开口的机会,那位声线应是男性的「人」自顾自地推着杨子吉介绍。 「我是明瀛,是忘川邮政的最高管理人,如你所见,这里是神职梦使工作的地方,我们的主要业务正是託梦。」那个肉眼见不着的「人」介绍道,随着脚步前进,依稀能想像他正对这里的一切比来指去:「你也知道,逝世者必须卸下牵掛才能去到彼世,若对凡间还有思念就过不了桥,而託梦的用意就是给予逝世者一次机会,让他们把在世时来不及脱口的话传达给还活着的人,以便他们放下执念,和要斩妖除魔的天刑队相比,这份工作很简单,梦使完全就是爽缺,绝对能轻松累积阴德值。」 杨子眨了眨眼,他的下巴仍旧合不起来。 这个「人」到底在供三小? 瞧杨子吉愣得双眼发直,那个「人」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妙家世世代代斩鬼除恶,在世时就以凡人之姿帮了天刑队不少忙,死后进到天刑队就职,依旧鞠躬尽瘁守护凡间,眾神对妙家讚誉有加,妙家可谓灵魂的楷模,也因为眾神信赖你们,只有像妙家这样的极少数名门才能破格以生者的身份就任神职,刚才那番话只是形容梦使很轻松,绝对没有贬低妙家的意思。」 杨子吉感觉得出那个「人」停下脚步,他应该就站在自己身前,人正直视着自己:「不过我也好奇,妙云降先生为何想担任梦使?就我所知,你是持香向天庭稟报,这份职缺是你主动申请,你这么做家里难道不反对?家族应该更希望你在世时辅佐家业吧?家里赞成你半路转职?」 面对提问,杨子吉的脑袋已经吓到掉线,他完全没料到暴饮暴食的后遗症竟会如此严重。 「坦白说我也觉得妙云降先生来担任梦使有点大材小用,当然,你愿意到这来屈就是我们的荣幸,不过我想听听妙云降先生心中的想法,是什么契机促使你想担任梦使?」 杨子吉已彻底失去言语能力,与此同时,庙宇深处的其中一扇门突然被踹开,显然有另一个「人」从远方的门进入。 「报告老闆!妙家的阿呆不来囉!」新乱入的声音很白痴,听起来就像涉世未深的小屁孩:「超好笑的啦!听说他是喝醉酒上香,糊里糊涂跟天庭说想担任梦使!酒醒后发现收到我们的录取通知,他吓得屁滚尿流,火速持香跟天庭致歉!真的好好笑喔!哈哈哈哈!」 轻浮的笑声回盪整间庙宇,而听到这消息的所有「人」也在这瞬间停下。 飞舞的黄纸全数飘落,疾震的笔全数静止,场面鸦雀无声,尷尬到爆。 用不着看见,杨子吉剎时起了浑身疙瘩,他确信这剎那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这名活人身上。 杨子吉甚至能读透这些「人」心中不约而同萌生的疑惑。 在场所有梦使和所有逝世者的疑问。 那,你是谁? 08.乌龙一场? 此时此刻,杨子吉确信有上千对目光盯着他,他慌到泛泪,不敢乱动。 「我记得只破格录取一名生者,来人帮我确认。」那叫明瀛的男子传唤。 很快又闻另一名男性声线:「是,确定只有录取一名生者,应是来自除鬼世家的妙云降,但纪录册已註记取消,妙云降先生的录取资格就在刚刚被天庭取消了。」 「所以不该有别的生者前来,对吧?」明瀛摸了摸下巴,杨子吉看不见。 「是,应是如此。」隶属明瀛旗下的梦使点头,杨子吉还是看不见。 「但这位小弟却拿着录取通知进来?」以杨子吉为圆心,明瀛绕圈打量:「小朋友,你打哪弄来那封信?那封为你解锁大门的信,是谁给你的?」 「什么打哪弄来?那封录取通知不就是你们寄给我?还??还连寄好几天!」杨子吉声音颤抖,他差点咬到舌头。 杨子吉的视线左右飘移,他根本不晓得该往哪看,只知道自己疑似被海量的吃瓜群眾团团包围。 下秒,一记蜻蜓点水落上杨子吉的额头,感觉有人黏了张纸到他头上,像贴符咒那样。 画有特殊术式的纸黏上杨子吉的额头,为杨子吉开拓视野,术式打破了阴阳两界的隔阂,眨眼后,杨子吉就见到了这里的所有「人」,他吓到眼泪滚出目眶。 见鬼了,认真见鬼了。 一大群身穿黑袍,头戴黑色法帽的鬼,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穿着不一的鬼。 「果然,你没有阴阳眼,但有人赐你灵鬼耳。」明瀛察觉杨子吉身上的异状。 无视杨子吉歇斯底里乱叫,在杨子吉衝向黑门乱敲乱打、试图破门而逃时,明瀛一派轻松地拿来另一纪录册,他悠哉走到杨子吉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呜啊啊啊啊啊啊!」杨子吉哭着敲打黑门,他已无法正常思考,只管朝着黑门又踢又踹,一心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老闆,这傢伙已经害怕到失去理智了,哈哈!」屁孩梦使个子稍矮,他完全把杨子吉当笑话看。 「看得出来。」明瀛双手抱胸,他认为横竖得先让这名生者冷静下来,以利交流。 明瀛朝空挥了挥手,令遍佈地面的纸张返回天空,不忘散去看戏的群眾:「好了好了,别看别看,没什么好看的,大伙快回去工作吧!天回即将开始,想升官还不赶紧回岗位上努力?去去去!」 至于杨子吉,眼看黑门打不烂,他便转身飞奔,他想到屁孩梦使稍早是从另一端的门进来,代表庙宇另一端极可能有后门,那里也许有出口。 杨子吉一把撕下明瀛为他贴的术式,看不见,通通看不见,只要看不见就不会怕,只要看不见就能骗自己没什么好怕。 杨子吉捨弃阴阳眼好为自己壮胆,逃亡期间不慎撞歪几张红桌,穿过许多素昧平生的灵魂,非常不礼貌。 掠过魂山灵海,杨子吉撞开庙宇深处的大门,谁知门一开就是一道旋转梯,他一个没踩稳就朝下翻滚,连滚带泪摔得狗吃屎,沿梯滚成弱智,滚到底层时,杨子吉已遍体鳞伤。 明瀛不疾不徐,他一记瞬移就来到杨子吉身边。杨子吉抱头将脸埋进双腿、缩在墙角发抖,如同一隻受伤的小动物。 明瀛又画了张术式放到杨子吉头顶,同样是轻轻黏上去,这回还轻抚杨子吉的脑袋瓜安抚。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明瀛语气温柔,好安抚身前这名幼魂,他直率地席地而坐,并卸下黑色法帽,卸下神官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坐姿真诚直视杨子吉,自愿与眼前的凡人对等谈话:「我们只想确认你的来歷,如果你确实被天庭录取,那你就在这任职,如果是罕见的乌龙一场,我们也会消除你的记忆,让你平安返家。」 杨子吉这才敢抬头,他抽抽吟吟,就像成功被安抚的婴儿,头顶的术式再次赋予杨子吉阴阳眼,这次还治癒了他身上的伤势。 瘀青消散,杨子吉的身心跟着温暖起来,明瀛施展的术式让他放松不少。 另一名梦使,也就是那个白痴屁孩这也飞来,他还是嬉皮笑脸:「你脸上掛着鼻涕欸!看起来超蠢的,哈哈!」 「尚谦,你安静。」明瀛要跟来看戏的屁孩住嘴,他再次掏出纪录册:「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杨??杨子吉。」杨子吉用衣袖擦去涕泪。 「怪了,这里看不到有谁发录取通知给你。」明瀛仔细翻着纪录,他觉得整件事怪不对劲。 「可是??可是你们还派人来打我欸。」杨子吉回想那个恶梦。 「派人打你?怎么可能?」 「不就是你们派那个兇巴巴的傢伙到梦里扁我?那个人说敢再撕掉录取通知,他就会天天到梦里揍爆我,说我要是不在忘川邮政任职,他就会让我这辈子恶梦连连,到死都不敢闔眼??」杨子吉抿嘴,一脸全宇宙最委屈:「是你们叫我来这就职,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们请你来,这点我可以担保。」明瀛又翻了翻纪录册:「纪录册上没有任何託梦纪录,按照纪录,你这辈子没有被人託梦过。」 「可是我没说谎啊。」杨子吉认为是纪录册的问题。 「那就是走后门囉?」尚谦觉得事情真有趣,这齣连续剧他打死都会追完:「代表是位阶很高的神职请御用梦使託梦给你,而且故意不留纪录,铁定是这样,哈哈!」 「我想也是。」明瀛认同尚谦的判断:「不管如何,我先去天庭那边确认。尚谦,你先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好呀,我正想打发时间。」 明瀛对空会了几撇便人间蒸发,估计是传送到天庭去了。 尚谦倒是坐了下来,但他坐下并不表示卸下身段,而是单纯想发懒耍废,能坐就不站。他卸下法帽也不意味与凡人对等,不过是想用食指戳着法帽,用指头把玩法帽,将法帽顶在指尖上旋转,活像人间屁孩用食指转书。 同样都是神职,明瀛和尚谦给杨子吉的感觉彷彿天秤两端,前者很亲切,后者眼中只有戏謔。 「我每天跟很多死翘翘的人交谈,没什么机会和活人打屁。」尚谦看着杨子吉:「凡间好玩吗?」 凡间好玩吗?这是三小问题? 作为一介还活着的凡人,杨子吉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感觉你很胆小,胆小又没自信,灵魂释放的气场很弱,是废废的那种灵魂,看起来没办法活很久。」尚谦劈头就嘴砲,丝毫不在意他人感受。 「你们神职可以这样乱骂人?」杨子吉皱眉。 「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尚谦笑得露出白牙。 尚谦讲话听起来很嚣张,矛盾的是,杨子吉却感受不到半点恶意。 没有恶意,就只是单纯的屁。 「阿等你死翘翘后,你打算託梦给谁?」尚谦觉得杨子吉错愕的表情好逗趣。 「这可能要等我死翘翘后才知道,我现在还好端端活着,不想太早考虑死后的事??」杨子吉苦笑。 「先假想一下嘛,嗝屁后可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思考,灵魂要是在凡间逗留太久,犹豫不决,最后就会烟消云散。」尚谦觉得杨子吉压抑的表情好丰富,好好笑:「只有一次託梦机会,你想託梦给谁?」 敌不过屁孩死缠烂打,杨子吉老实:「以我目前的处境,我没爹没娘,没伴侣没后代,死后应该是无牵无掛,大概用不到託梦这项服务。」 「哇赛!你什么都没有喔?无亲无故也太搞笑了吧?哈哈哈!」尚谦笑得十足欠揍。 对此,杨子吉没有生气。 一来,他曾经是干客服的,修炼了一身好脾气。 二来,他认真没见过这种帝王级别的口无遮拦,比起暴怒,杨子吉反倒觉得可笑。 其三,尚谦的双瞳炯炯有神,清澈得没有半点脏污,乾净如镜,杨子吉甚至能从尚谦的瞳孔看见倒影。 用人类的方式比喻,尚谦感觉就像刚出原厂的小宝宝,瞳孔黑得发亮,稚嫩且过度天真,完全没受过社会化,一切的行为都很原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忌讳。 可能是性格太屁了,尚谦已在杨子吉心中失去神明该有的架子,杨子吉认为自己大可不必对身前的臭小鬼毕恭毕敬。 「问你喔,你们神职可以打凡人吗?」杨子吉想先确认游戏规则。 「理论上不行。」 「那你们神职可以互殴吗?」杨子吉又问。 「为什么这样问?」尚谦头朝旁一歪。 「只是好奇你有没有被别的同事打过。」杨子吉忍不住回嘴,暗示尚谦嘴巴很贱。 但尚谦却没听懂这份揶揄,他竟还朝天一笑:「哈!怎么可能有人敢打我?我爸是赫赫有名的神,要打肯定也是我打别人,哪轮得到别人来打我?」 喔,原来是权贵的小孩啊,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这么屁。 「这里除了明瀛,其他人甚至不敢跟我搭话,害我每天都好无聊。」尚谦挺希望眼前的凡人能录取,乏味的日子总该来点新玩具。 「你爸的职等有比明瀛高吗?」 「高多了,现在的明瀛不过是一等神官而已。」尚谦压根没把明瀛当老闆尊敬:「不过明瀛可以管我,毕竟我就是被老爸踢来给明瀛管教,我爸认为我欠教育,但他太忙了,没时间应付我。」 令尊真是英明,你的确欠教育。 「好难想像,我以为能当上神都已经很成熟,照我们凡间的流传,想成神不都需要经过好几辈子的修炼?」杨子吉不觉得尚谦饱受重重歷练。 「你说的那是凡神吧?源神又不需要经过轮回考验,要不要轮回,源神可以自己决定。」 「源神?」 「简单来说,我爸妈都是神,所以我自灵魂诞生的那刻就是神,这样的神就是源神,不需要经过轮回。」聊天也嫌累,尚谦从坐姿改成横躺,能躺就不坐,神明应尽的礼节对他而言都是屁:「你也真笨,连这么基本的事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才奇怪吧??」杨子吉嘴角抽动,不过,他这也理透了。 原来彼世的贵族身份可以世袭。 确定这样的制度没问题?像尚谦这种目中无人的死小孩才需要轮回教化吧? 「阿你怎么不进轮回?不是想知道凡间有不有趣?」杨子吉又问。 「可是进轮回就要拋下神力,我想先确定值不值得,虽然我老爸也说了,只要我愿意下凡磨练,他就会实现我一个愿望,但我又不缺什么,说白了,只要轮回够有意思,我一定主动下凡。」尚谦看着杨子吉,用一种极为轻视的眼神:「但看你这么笨又这么胆小,感觉轮回并没有将你淬炼成厉害的灵魂。到这来担任梦使后,每天都在应付一堆凡人灵魂,那些灵魂一个比一个智障,一个比一个囉唆,这样看下来,感觉沦为凡人也不会让灵魂得到提升。」 这小子的口气真令人不爽。 没想跟小鬼争执,杨子吉随口猜测:「明瀛应该是凡神吧?」 「他是啊。」尚谦点头:「你怎么知道?」 「瞎子都看得出来。」杨子吉认为明瀛更懂人情义理。 说神神到。 几画术式凭空浮现后,明瀛再次传送回来,从天庭返回凡间。 「确定了,杨小朋友必须在忘川邮政就职。」明瀛直接道出结论。 「爽啦!今后我们就是同事囉!」屁孩尚谦乐得很。 「蛤?为什么?」杨子吉自认死得不明不白:「我又没持香向哪个神许愿,说要担任什么梦使,确定不是你们搞错?」 「没有搞错,担任梦使一事是上头决定的,虽然事情发展有些奇怪,人事处的三等神官也没跟我解释太多,只说天庭有令,这就是你的天命。」明瀛认为木已成舟。 「听到没!这就是你的天命!乖乖认命吧!凡人!哈哈哈!」屁孩尚谦朝杨子吉勾肩搭背。 「怎么可以这样强迫别人就职?我不能拒绝吗?」杨子吉认为一切太过荒谬。 「你也可以拒绝啊,但拒绝天命就会被现任天庭掌权的神处决,现任的眾神领袖是金银麟,代表你会被金银雷霆爆成渣屑,包你魂飞魄散!」尚谦热心为杨子吉解释死法。 「那就是不能拒绝啊!」杨子吉抱头蹲地,人生好难,他头好痛。 「你还是可以拒绝啊,只是会被雷霆轰成渣渣,再也无法转世,灵魂散成虚无而已。」尚谦满口干话,根本是混乱邪恶:「你留下来,我日子有趣。你否决天命,我也有戏看,我还没看过灵魂被雷爆成渣的场面,那场面一定很壮观,说不定会像放烟火,所以你回绝天命也没关係,不勉强不勉强。」 「你没关係,但我有关係啊??」杨子吉蹲在地上,他好想哭。 你可以拒绝,但你会死。 这是什么神仙式的假民主? 几经思索后,明瀛便蹲下来轻拍杨子吉的肩,他理性分析:「别沮丧,我们大可换个方式想,这件事显然是有高位者暗地穿针引线,就算我们放你回去,先前那位让你恶梦连连的神官一定会再託梦骚扰你,事后一定又会用别的方法再次将你导回这里。」 ??好像有点道理? 自己就这么到此一游,回去进到梦里还不是被那陌生男子揍成智障? 照那傢伙的要求,自己不能纯观光,而是要在忘川邮政任职。 「何况我认为幕后主使没有恶意,他真要对你不利,用不着大费周章把你引导至此。」明瀛说道。 说得也是,真想对自己不利,当初在凯特饭店用餐时,那名陌生男子大可一记猛拳把自己打得肚破肠流,何必留自己一命? 听来听去,杨子吉算是认同明瀛的推论。 「不如你就留下来就职,期间内我也会帮你调查此事。往好处想,担任神职可以累积福报,算是为你的下辈子铺路,若不想投胎转世,也能保障死后的饭碗。」明瀛希望杨子吉乐观一点。 「阿不就好吸引人?」杨子吉苦笑。 暂且不提彼世有没有劳健保那类鬼东西,一般公司有三节有年终,这间公司的福利却都是死后才发放,甚至得等到下辈子才发,这对一个活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就算我下辈子能成为富二代,下辈子可以不那么倒楣,但我这辈子还是要生活费啊。」杨子吉掌心朝上,他得向老闆索取更人道的待遇:「请给凡间能使用的抠抠,谢绝冥纸,谢绝纸扎屋。」 「那有什么问题?」明瀛莞尔。 最终,明瀛开出了杨子吉前份工作的两倍薪。 能拿上份工作的两倍薪水又不必遭雷劈,哪怕要睡公司,杨子吉也心甘情愿。 09.灵魂的契印 往好处想,至少找到工作了。 上工之前,杨子吉稍微瞭解了彼世的职等。菜鸟入职,总得先弄清楚公司的阶级。 首先,彼世神职分为「文」、「武」两系,梦使就属文,类似「坐办公室的」。 文系神职最低的职等为三等神官,菜逼巴杨子吉就属这一等。 再来是二等神官,这是官二代尚谦的职等。 接着是一等神官,明瀛就属这个职等,管理整个忘川邮政。 再往上就是大神官,这个阶级的神职平常不会看见,真要见到通常也没什么好事。能见到大神官的灵魂多半碰上了麻烦,那些麻烦全是一等神官以下全都无法处理的棘手问题。 最后就是天花板,也就是神。 神就是神,正确来说是「某某某神」,当你说「某某某神」指的就是那个神,不会是指别人。 举例来说,「葬天大神」指的就是墨武葬天或称武葬天,「财富之神」指的就是金银麟。 到了神这个级别,就能在凡间享有专门的庙以招揽信徒,广纳香火,凝聚眾魂的念。 而尚谦的老爸就属神这个职等,怪不得他能在彼世横着走,个性屁成那样还没被人打成猪头,果真是后台很硬。 瞭解自己具体有多菜后,杨子吉将在明瀛的带领下学习梦使的业务内容,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尚谦旁边,就在屁孩尚谦的隔壁桌。 营业时间,透过阴阳眼术式可见魂满为患,左方的屁孩桌却空荡荡。 「尚谦今天休假?」杨子吉问。 「那小子是看心情上班。」明瀛正在纸上写术式。 「不愧是官二代,够跩。」杨子吉冷哼。 「他蹺班不见得是坏事。」明瀛浅笑,暗示自己为尚谦收过不少烂摊:「安排你们坐一块,正是希望你们能当朋友,希望你能以朋友的身份感化尚谦。」 「别闹了,尚谦只把我当笑话,再说他老爸官位那么大,我哪敢对他说教?」杨子吉只怕自己被揍。 「没要你对尚谦说教,只要正常相处,你多多少少能影响他。」明瀛将新写的术式递给杨子吉:「喏,上工时,记得把这张纸带在身上。」 杨子吉接过写下术式的纸张,转眼,黑色法帽落到头上,黑袍加身,他被赋予和其他梦使同样的服装,也就是制服。 「这张术式能为你着装,穿上制服后,你能飞,能看见鬼魂,能听见灵魂低语,和彼世神职大致没有区别。」明瀛解释。 「所以穿上制服后,活人就看不到我?」 「没错。」明瀛点头,他接着递给杨子吉一本手册:「还有这个。」 杨子吉接过手册,手册的封面写道「天条简录-神职职业道德及规范-梦使篇」。 浅显易懂的封面标题,杨子吉翻开第一页: 第一条,不得洩漏天机,违者魂飞魄散。 第二条,除履行职责,神职不得干涉凡间,违者魂飞魄散。 第三条,梦使不得窜改託梦内容,违者魂飞魄散。 第四条,梦使须告知逝世者关于託梦的风险并详细阐述,违反此义务者,魂飞魄散。 族繁不及备载,以下省略。 杨子吉矇眼都能猜到接下来的每条罚则,他快速翻页,果不其然,每一天条的结尾都是魂飞魄散,根本就是复製贴上,唯一死刑。 「制定彼界的法律可真轻松。」杨子吉自认被工作规章威胁:「违反这些天条和违抗天命一样?也是被雷爆成渣?」 「基本上是,现任天庭的领袖为金银麟,处决方法即用金银雷霆毁灭灵魂。」明瀛顺道讲解时事:「天庭每一百年会重新选拔最高代表,也就是即将到来的天回。天回期间,眾神会尽可能在凡间和彼世提升声势,小神求升官,大神力拚成为天庭最高掌权,成为天庭掌权即可制定天条,并拥有一切事务的处决权,处决方式因神而异。」 「听起来有点复杂。」杨子吉的小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 「行刑方式每一百年换一次口味。」明瀛改用詼谐的口吻。 「这比喻不错。」杨子吉苦中作乐,但愿他不会嚐到任何口味。 而后,明瀛开始讲解重点,也就是工作流程。 在凡间的活人死后将脱离血肉之躯,褪去皮囊,变回鬼魂,届时,生死课的神职会去迎接那些灵魂,跟他们说明接下来的sop,其中一道sop就是前往各个梦使的事务所,如忘川邮政。 每个刚嗝屁的傢伙都有一次写信的机会,像有些人是猝死、莫名其妙突然暴毙,这种人可能就有很多话来不及对家人说,那託梦就是很棒的服务。 在生死课的引导下,逝世者的灵魂将来到忘川邮政,魂很多,排队是礼貌,不分贵贱都得乖乖排队,阴德值再高都不能插队。 轮到顺位时,逝世者就会走向红桌,一屁股坐到红桌前的椅子上,椅子上有术式,其术式可让梦使瀏览该灵魂生前的记忆。 明瀛指着桌前的座位:「你要协助的逝世者会坐在那,逝世者坐下后,你就能查阅记忆,以便釐清对方放不下的遗憾。」 「假设对方放不下孩子,有很多话想对孩子说,我就得帮他写在纸上?」杨子吉提起笔,用笔尖指着桌上画有术式的纸。 「简单而言是这样,但必须精简,是精简不是简略,你必须用最短的内容达到最好的效果。」瞧杨子吉有点疑惑,明瀛便分享诀窍:「你得跟对方多交流,不是每个灵魂都懂得坦然,很常碰到的情况是,逝世者所说的和你所看到的记忆截然不同。」 「??啥意思?」杨子吉觉得太过抽象。 「很多来到这的灵魂都称自己毫无牵掛,但梦使却不断从记忆中见到遗憾的场景。」 「口是心非就对了。」原来是傲骄,杨子吉这可搞明白。 「没错,所以不是对方说什么就照写。」 「那就以对方的记忆为主就好啦!如果对方说他不在意小孩,我却从他的记忆中看到他的孩子,那我就以记忆为主,这不是挺容易?」杨子吉自认抓到要点。 「那也不对,你必须透过与对方谈话,得透过深度的交流去引导对方敞开心扉,让对方发自内心地、心甘情愿地参与写信。」话到这里,明瀛伸手按住杨子吉的脑袋瓜,他轻轻将杨子吉的脑袋向右转:「看那边。」 只见右手边的梦使已为一名逝世者写完信,烙有术式的纸自行摺成信封。 那名梦使道:「请伸出大拇指,以灵魂的契印为此信封缄。」 应梦使的吩咐,位于红桌前的逝世者伸出大拇指,他朝信封按下指印,烧出一阵微光,宛如火漆,妥妥地将信封黏合。 「看见那动作没?那就是灵魂的契印,逝世者得牺牲少许的灵魂注入思念,以魂的念想封缄信封。如果灵魂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封缄,那封信到最后也投不进信箱,就算投进去,託梦效果也不好,梦会模糊不清。」明瀛说道。 「??信箱是指?」杨子吉又问。 「就是被託梦者,等被託梦者入睡,封缄的信会透过术式和逝世者的灵魂放出丝线,以思为丝、以念为线,梦使便能透过那条引导丝线找到熟睡的目标,找到目标后,梦使再把信放到目标的额头上,信将自动化为梦境,陷入目标的意识。」 「原来如此,梦使是写信员也身兼邮差。」杨子吉逐渐明白。 「一点也没错,你得跟前来此处的逝世者一同完成信中的内容,再让逝世者发自肺腑按下灵魂的契印、为信封缄,待被託梦者熟睡,你再顺着思念的牵引找到信箱,把信投进去。」明瀛拉回稍早的重点:「随便让逝世者按下灵魂的契印,只会平白无故消耗灵魂,严重的话甚至无法让信放出引导线,到时你连信箱在哪都找不到。」 撤回前言,这工作真他妈不容易。杨子吉哽咽。 思念传千里,桥前卸牵掛。 一魂一印,一信传心。 这,就是那些文字的意义。 「不论如何,每位逝世者都只有一次託梦机会?」杨子吉问。 「少有特例。」明瀛反问:「你认为灵魂的契印可以一直盖?」 「既然要牺牲少许灵魂,那应该是??不行。」杨子吉算是有认真听新手教学。 「那你认为一直盖灵魂的契印会发生什么事?」明瀛又问。 「呃,灵魂会??消失?」 「非常好,永远记得你现在的答案,务必铭记于心。」明瀛罕见露出严肃的神韵:「寧可不为逝世者写信,也不能让逝世者随便盖下灵魂的契印,你可以拒绝协助对方,但绝不能做出损害对方灵魂的事。」 「遵命。」杨子吉行举手礼表示认同,他最讲职业道德了:「但,万一第一封信的效果不好呢?」 「就算託梦效果没到位,生者没收到逝世者想传达的心意,梦使仍严禁反覆为同一灵魂託梦,一是灵魂的契印会消耗灵魂。」明瀛比出第二根指头:「其二,夜有所梦,日有所思。让逝世者频繁託梦,夜夜和生者密切交流,那只会干扰生者的日常生活,託梦的本意是要让逝世者卸下牵掛,让生者接获逝世者的心愿并重新振作,过度的联系只会使双方更放不下彼此。」 「有道理。」这部分杨子吉颇为认同,要是夜夜梦到往生者,天天哭湿枕头,生者的日子也不必过了,肯定无法好好睡上一觉:「那,如果逝世者仍无法透过託梦放下执念呢?」 「那得看执念有多深,浅则带着遗憾到下一世。重的话就过不了桥,去不到彼世,灵魂将长期滞留凡间,最终烟消云散,或是因怨念而妖魔化,最后被天刑队处决。」明瀛道出几种不好的结局。 听完这些,杨子吉备感压力,这跟明瀛最初所说的压根不一样:「这工作哪里轻松?到底哪里算是爽缺?」 杨子吉苦恼地搓揉额头中央,搓揉那曾经被吻过的地方,他真心不希望有哪个灵魂栽在自己手里。 「对没什么责任感的灵魂来说,梦使当然是爽缺,毕竟梦使不必承担任何风险,不像天刑队,稍有闪神就可能被怨灵反杀。」明瀛拇指向后指着整座忘川邮政:「背负遗憾或消失什么的都是逝世者,很多人都是随便应付。」 「真羡慕他们可以敷衍了事??」杨子吉望向左方的屁孩桌,他倏忽想起昔日在游戏公司的落寞。 「你错了,他们才该羡慕你。」明瀛轻拍杨子吉的肩膀:「我见过很多强大的神,却没见过多少正直的灵魂。」 杨子吉感到欣慰,他很高兴明瀛这么说。 至少,这里的上司认可他。 「逝世者只有一次託梦机会,透过灵魂的契印,将一小部分的灵魂注入信中,藉此短暂地与生者在梦境中交流,也因为只牺牲少许灵魂,託梦多半无法持续太久,故和逝世者协力撰写信件内容时,务必精闢精简,越是简洁有力,信化为梦后的呈现效果越好,请尽可能一次到位。」明瀛为杨子吉总结,他顺势举手,打铁趁热:「那就开始吧。」 「咦?这么快就正式上工?」杨子吉一愣。 「实战就是最好的教学。」明瀛认为实际做一次才能真正记住,他就站在杨子吉身后:「别担心,第一次我会陪着你。」 明瀛朝不远处的下属挥手示意,很快就换来一名逝世者。 是个脸超臭的秃头灵魂。 10.秃头阿伯 一名秃头鬼魂顶着世上最臭的脸走来,好像全世界欠他一样,明显是排队排到很不爽。 秃头鬼魂看上去有点年纪,感觉是个厌世阿伯,他一坐下来就质问:「就是你们把我弄死的?」 「蛤?」杨子吉先是一愣,他随即回望身后的大腿,看向明瀛。 「先生是在问死因吗?」作为忘川邮政的老闆,明瀛大风大浪见多了,诸如此类的问题并不罕见,明瀛从容道:「决定凡人死因和死亡时间的是生死课,和我们梦使无关,我们只负责託梦相关业务。」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凭什么让我这么早死!」秃头阿伯单手怒敲桌,碰一声,吓得杨子吉脑袋后缩:「还让我死得莫名其妙!洗澡踩到肥皂摔破头!这种丢脸的死法谁能接受!你们说啊!」 唉,新手上路第一单就碰上奥客,真倒楣。 不过和眼前这位被肥皂ko的阿伯相比,好像也不算太倒楣。 杨子吉挤出苦涩的尬笑,和以前在游戏公司不同,以往主要是接电话和回邮件,不是隔着萤幕就是隔着话筒,脑羞的客户不太可能亲自杀到公司。如今需要服务的对象就在眼前发怒,这种压迫感今非昔比。 要不是明瀛就站在背后,杨子吉真想鑽到桌子底下。 「竟敢用肥皂羞辱我!我要投诉!」秃头阿伯又敲了一次桌子。 「很遗憾这边没有任何投诉管道,请别把凡间那一套带到这,以客为尊在这边不适用。」明瀛好言相劝:「生死有命,建议您看开,愤怒有碍灵魂健康更会折损福气,若带着怒气到下一世,下辈子也会照三餐生气,保证您天天都不开心。」 「你那是什么服务态度!你——」 「错了,先生。」秃头阿伯话到一半就被明瀛打断,明瀛凑向阿伯,用一种教导幼稚园孩童的语气:「神职仅『协助』凡人,而非『服务』凡人,我们是收天庭发的薪水,不是跟凡人拿薪水。」 秃头阿伯顿时一愣,似乎是初次踢到铁板,超难堪,超没面子,自尊心哭哭。 定格三秒后,找不到台阶下的阿伯又怒吼:「叫你们老闆出来!」 「我就是老闆。」明瀛微笑,他嘲讽满点的笑容,一秒就让阿伯整张脸垮下来。 脚趾连踹两次铁板,自知斗不过明瀛,秃头阿伯支支吾吾想把头目支开:「你你你、你是老闆还站在这干嘛!去忙你的事啊!」 「我正在忙我的事,公司来了新人,今天将由我和这位小弟一同协助先生完成託梦。」明瀛按住杨子吉的肩,杨子吉绷起笑容。 「喔?你说这位小弟是新人?」这可让秃头阿伯抓到得以挑剔的地方:「你的意思是,我辛辛苦苦排那么久的队,到最后还得给菜鸟处理?其他人都可以由老手协助,那对我不是很不公平?」 「先生这番话挺有道理,没问题。」明瀛单手比向后面的魂山魂海,大排长龙的队伍不见尽头:「那请您重新排队,换个人来协助你。」 秃头阿伯一脸错愕,他先是回头看看魂满为患的队伍,很快就面露屈服地转回来,拿态度强硬的明瀛彻底没辙:「行了行了,就让你们协助我吧,嘖!」 「我们的荣幸。」明瀛依然保持风度,他轻拍杨子吉的肩,示意换手。 杨子吉点头,菜鸡初登场,他手持新手指南一边询问:「先生的大名是?」 「我叫范鈺威。」秃头阿伯偷瞪了明瀛一眼,显然还气在头上。 「好的,范先生您好。」杨子吉照着流程走:「和您说明,我们是梦使,是来协助您放下生前的遗憾,您有一次託梦机会,可以把生前来不及脱口的话透过託梦转达给一名生者。」 「我没有任何想转达的话,该放的屁,老子生前都放完了!」秃头阿伯一副赌气嘴脸。 秃头阿伯不屑撇头,然后又偷瞪了明瀛一次,真的好气好气。 与此同时,杨子吉已从秃头阿伯生前的回忆里见到熟悉的面孔,是张长相俊俏,眼眸深邃,神韵沉稳且时常曝露在镁光灯下的熟面孔?? 透过记忆联动,杨子吉惊叹:「哇!是刘柛欸!」 「刘柛?」明瀛皱眉。 「一个在凡间很有名的男演员,他拿过很多奖,出了名的滴酒不沾,是少数没有任何负面新闻的明星,我朋友超喜欢他。」知名演员刘柛恰是苳琳的偶像,杨子吉看向秃头阿伯:「你认识刘柛喔?」 「哼!那小子是我国中同学,他就是个混帐!」秃头阿伯双手抱胸,提到刘柛,他脸又变得更臭。 秃头阿伯陷入不好的回忆,杨子吉脑海随之浮现出某场饭局,饭桌上有秃头阿伯、刘柛及其他友人,大圆桌上有各式各样的热炒和一大堆酒瓶,一帮人有说有笑。 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年轻。 「范先生跟刘柛发生过什么事吗?」杨子吉认为他们应有过节,那或许就是秃头阿伯的遗憾。 「没什么事!」爱面子的秃头阿伯一口撇清,他单手横挥,不愿多谈:「赶紧放我投胎去吧,我不需要什么託梦!人都死了还废话什么?无聊!」 「可是从记忆看来,范先生还有心愿未了??」杨子吉觉得面前的阿伯好顽固。 「一定要託梦就对了?好啊!那就託梦给我前妻,叫她好好照顾女儿!」秃头阿伯粗声粗气,只想快快打发这个行程。 但杨子吉却看到年轻时的阿伯,那时的阿伯还有浓密的头发,他骑车载着刘柛,和刘柛一起迎风大笑,两人看起来就是铁铁的麻吉,应该是好哥儿们才对。 眼下违背阿伯的真心託梦给妻小,託梦效果也不会好,说不定连信箱在哪都找不到,更会平白无故消耗阿伯的灵魂?? 杨子吉没打算配合逝世者的任性,他绝不随便动笔:「刘柛才是范先生心中真正的遗憾,请范先生託梦给刘柛。」 「臭小子!你是听不懂人话?」秃头阿伯这回用双手敲桌,吓得杨子吉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起身飆骂:「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哪来的辈份对我发号司令?」 糟糕,这固执的阿伯根本拒绝沟通,逢刘柛的事更是闭嘴不谈。 没法好好交流是要写个屁信?杨子吉满心惶恐。 所幸明瀛及时开口,识人无数的他早看透阿伯的内心:「听起来范先生似乎和刘先生吵过架。」 「吵架又怎样!我都死了还能怎样!」秃头阿伯气得咆哮,引来邻近梦使和逝世者的目光。 「您不想託梦没问题,但作为梦使,我们有义务协助您放下执念,好让您开开心心过桥到彼世。」明瀛拋出钓饵,他十分清楚该如何引导闹脾气的灵魂:「不如您就在这把心中的不满说出来,不妨把吵架经过说给我们听,让我们为您评评理,这样就算不託梦,一吐为快后,你心情也好受一点,这么做更能为你的下辈子减轻负担,你觉得呢?」 「好啊!就让你们评评理!」秃头阿伯有两百啪的自信,他坚信自己有理,顺着明瀛的引导,阿伯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会让你们知道刘柛究竟有多该死!」 哇靠,好厉害的话术。 杨子吉眼光闪烁,他崇拜地看向明瀛,真是秀了波高端操作,简单几句就让阿伯敞开心房抱怨。 有抱怨才能交流,有交流才能写信託梦。 杨子吉顺势化身戏精,别忘了,他可是和谁都能相容的绝佳背景,他跟进补刀:「范先生您儘管说!如果刘柛罪该万死,我们一定陪你一起狠狠咒骂他!」 明瀛则是歷练好几世的凡神,要比演戏,他可是演了好几辈子,他又补了句唬烂:「没错没错!如果刘先生太过可恶,我们可以协助您託梦吓死他!」 杨子吉和明瀛一搭一唱,换来秃头阿伯满意点头,他很喜欢这种「全世界都站在他这边」的感觉,很有面子,好不威风。 秃头阿伯随后便捲起袖子,用一种长辈忆当年的架子讲起了故事?? 11.兄弟 那是个不打不成器的年代。 不过范鈺威确定,父亲狂揍他和母亲并不是希望他们母子成器,就只是酒喝多了才拿妻儿出气。 受不了家暴,母亲在某夜就逃走了,但她没有带上范鈺威一起逃。 庆幸范鈺威没有独自承受地狱太久,十岁那年,父亲犯下杀人案入狱,没过几年就被枪决。 范鈺威成了远房亲戚间的皮球,成为街坊邻居口中「没血没泪」的孩子,只因得知父亲死讯当下,范鈺威一滴眼泪都没掉。 哭了,就输了。 绝不能让这些置身事外的人看笑话。 范鈺威只想把泪水留在那个日夜挨揍的地狱,他这辈子的眼泪额度全花在那,花在那个被母亲拋下的夜晚,花在那些被酒瓶问候的遍体鳞伤。 上了国中,范鈺威理所当然成为师长眼中的问题人物。 承袭父亲,有样学样,范鈺威也希望周遭同儕长大成器,他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 老师也希望范鈺威长进,每次闯祸,范鈺威就会被叫到讲台上,当全班的面翘高屁股,任老师狂抽猛鞭。 很痛,但哭就输了。 趴在讲桌上的范鈺威总是面掛叛逆的笑,不管老师打得多用力,范鈺威至多皱眉,顶多咬牙到牙齦渗血,他死也不哭,打死不哭。 哪怕回保育院只能趴着睡,为了不在眾目睽睽下输掉,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输给任何人,每一次挨完揍,范鈺威都是面带笑容地走下台,没有瘸脚,椅子照坐。 想让他屁股开花?可以。 但想让他哭哭啼啼输掉面子,门儿没有! 在师长眼中,范鈺威是问题。 在同儕眼中,范鈺威是混混,大家避之唯恐不及。 唯独一人除外。 国中一年级,确切时间点忘了,只记得是体育课后,依稀记得是一件外套成了他们友谊的开端。 「那个,你的外套。」 范鈺威回头,只见那名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男生捧着他的运动外套。 范鈺威晓得那白白瘦瘦的弱鸡是谁,是他们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 他叫刘柛。 「你忘了拿。」不像其他同学,刘柛正眼直视范鈺威。 范鈺威没有道谢,他只管走过去,伸手,然后用力抽回运动外套。 离去前,范鈺威仅吐了句:「少管间事。」 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差劲。 不过也是从那时候,范鈺威就觉得刘柛不单是师长们的宠儿,他似乎不是单纯的书呆子而已。 再次搭到话时,已经过了期中考。 那时的范鈺威刚干了票大的,他在校外穿着制服跟别学校的人打架,败坏校誉,在全校面前被校长用藤条连抽好几十下。 一如往常,范鈺威半滴眼泪都没掉,挨完揍,他还故意仰天大笑,边笑边走下司令台。 不过连抽好几十下着实让范鈺威屁股开花,那阵子,范鈺威能站就不坐,他总是想办法干些刚刚好的蠢事,好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外面罚站,去外面举水桶至少能站着。 下课后,范鈺威刚放下两只水桶,就见刘柛朝自己走来。 「给你。」刘柛递出用毛巾包妥的冰块,那是他特地去保健室拿的。 「不是叫你少管间事?」范鈺威没有收下。 刘柛没有接话,他递出冰块的手也没放下。 刘柛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只是静静看着范鈺威,等着范鈺威接下这份善意。 两人对看了将近五秒,一直被盯着怪不对劲,范鈺威只好用力抽走冰块:「嘖,怪人。」 刘柛微笑,他接着帮范鈺威提起其中一只水桶,打算陪范鈺威一起把水桶拿去倒。 「喂,不好吧。」范鈺威不觉得刘柛这么做很明智:「老师不会想看到你在我旁边。」 「为什么?」刘柛没有放下水桶。 「你白痴啊?当然是因为我是坏学生啊!」范鈺威冷笑,他一手提水桶,一手冰敷屁股:「你可是班上的第一名,谁希望你被我带坏?」 「可是你把吐司分给狗狗。」 范鈺威没料自己餵流浪狗的事会被看见:「你看到了?」 刘柛点点头,随后又道:「而且我觉得你很勇敢。」 范鈺威两眼瞪大,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为什么?」 「我有次肚子痛,数学没考好,才被老师用藤条打了一下就哭了。你每次都被连打好几下,却一次也没哭,真的好勇敢。」刘柛微笑,他真挚看着范鈺威:「你会餵狗狗,而且从来不哭,所以我觉得鈺威你不是坏学生,你是勇敢的好人。」 那席话范鈺威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称讚吧? 没血没泪,一辈子捡角,周围的人总是这么形容范鈺威,只有刘柛称他为好人。 从那刻起,范鈺威便在心中发誓,刘柛这个朋友他是交定了,他绝对会把刘柛当成自己的兄弟。 当成兄弟,一不小心就把刘柛当成小弟,当成自己的弟弟。 既然是小弟,范鈺威可不会吝于使唤。 「作业拿来,我要抄。」范鈺威掌心朝上。 刘柛点头,双手奉上作业。 「去福利社买牛奶,巧可力口味。」范鈺威单指朝向远方。 刘柛还是点点头,富家独生子的好处就是零用钱很多。范鈺威总选巧克力口味,他则是苹果。 之所以什么都听范鈺威的,是因为刘柛始终相信,范鈺威是个好人。 关于这点,刘柛并没有看错。 两本作业簿重重摔在桌上,班导把他们俩全叫到办公室。 「刘柛,你是不是把作业借给范鈺威?」班导双手抱胸。 刘柛默默点头,他眼盯地板,不敢抬头。 「你怎么可以把作业借给同学抄?怎么可以做这种不诚实的事?」班导拿起藤条,用藤条指向墙壁:「去趴那边,屁股抬高。」 酷刑尚未开始,刘柛就眼眶泛泪,他最怕挨打最怕疼。 见此,范鈺威立刻出声:「是我逼他的。」 班导和刘柛双双一愣。 当大哥的必须保护小弟。 就怕导师不信,范鈺威大步走向刘柛,当导师的面,范鈺威奋力推了刘柛一把,他作势要打刘柛,不忘扯开喉咙威胁:「还敢告状啊!有本事放学别走校门!这笔帐我一定跟你算!」 「你说什么范鈺威!你好大的胆子!」班导立马将他俩隔开。 刘柛慢了几秒才察觉范鈺威的本意,本该落到他身上的鞭痕,范鈺威一屁股包办。 放学后,老样子,他们边走边吃苏打雪糕,刘柛买单。 「今天谢谢你。」刘柛讲话小声,他有点内疚。 「谢啥?你不也请吃我吃冰?」范鈺威不觉得那有什么:「少摆那苦瓜脸,我们是兄弟,别计较这种小事。」 「??兄弟?」 「就是超级好朋友,无敌铁哥儿们的意思。」范鈺威将冰棒靠向刘柛:「来,乾杯。」 刘柛脸上的愧疚褪去,他重新露出笑容,和范鈺威一同举起冰棒,乾杯。 两人品嚐冰凉的快乐,咀嚼纯净的友谊,他们嘴巴忙着笑,脚忙着把石子踢进一旁农田的排沟,比起填鸭式教育,放学愉快的散步时光才是他俩上学的动力。 他们聊着彼此的过去,聊着现在,不知不觉就聊到未来。 「鈺威未来想做什么?」刘柛问。 「不知道,没什么想法。」范鈺威手插口袋,嘴叼冰棒棍:「你呢?」 刘柛停下脚步,他深深吸了口气,坚定后眼神才开口:「我想当演员。」 「当演员?你想当明星啊?」范鈺威觉得刘柛真是胸怀大志:「那你可要多讲话,演员要说的话可多了。」 刘柛愣得杵在原地,换来范鈺威回头望:「你干嘛?干嘛站在那发呆?」 「你不觉得好笑?」刘柛以为自己会被嘲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当明星超屌的欸!」范鈺威两手比出七的手势,他将两个七合在一起,假装帮刘柛拍照:「当明星会有一堆女生追着你跑,还会有一堆人帮你拍照,根本全宇宙最屌!」 「我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取笑我??」被指头框住的刘柛苦笑,他已经听了太多不可能,更别提向父母开口。 范鈺威不禁冷哼,他解开手指镜头,大步朝待在原地的刘柛走去。 范鈺威将冰棒棍戳向刘柛的胸口:「你一定能成为爆干屌的演员,你一定能成为大明星。」 「为什么?」刘柛不懂范鈺威到底哪来的自信。 「因为你背课文很强啊,整本国文课本都背得起来,背剧本难不倒你吧?」范鈺威自认很有根据。 「当演员又不是只要背台词,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柛才刚没自信地朝旁看,就见范鈺威举了根小指到他脸前。 「我会想尽办法帮你,我会一直帮一直帮,直到你成为大明星为止。」范鈺威举起小指:「约好了。」 「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刘柛泛红的眼聚焦在范鈺威的小指上。 「因为我们是兄弟啊。」范鈺威站着痞子三七步:「敢不敢打勾勾?」 刘柛深深吸气,将范鈺威赋予的勇气全全吸入肺腑后,刘柛便举起小指。 范鈺威勾起刘柛的小指:「成名后可别忘记我。」 刘柛点头微笑,两人小指勾小指,拇指碰拇指。 打勾勾,盖印章,兄弟的约定。 那时的刘柛还不知道,范鈺威是来真的。 直到国二那年,刘柛陷入了大麻烦。 那个大麻烦源自极其可笑的理由,就因为隔壁的班花喜欢刘柛,哪怕刘柛对那女孩没意思,甚至刻意和那女孩保持距离、半句话都不敢搭,看在国三的恶霸学长眼里,这件事依旧罪不可赦。 害学长追不到学妹,这种学弟必须教训。 于是,七名学长将白瘦小的刘柛押上司令台,他们要刘柛全身脱光在司令台上唱歌,边唱还得一边交互蹲跳,唱完再全裸青蛙跳操场一圈,不乖乖照做就拳脚吃到饱。 台上有恶魔,台下有一票围观的学长姐。 正当刘柛要褪去上衣时,下方看戏的群眾竟如红海一分为二,围观的学长姐突然让出一条跑道让摩西直衝而来。 不,不是摩西。 是范鈺威,手持红砖的范鈺威。 恶魔很可怕,但疯子才是最可怕。 或许是杀人犯的基因大爆发,范鈺威根本懒得考虑后果,他助跑投掷,砖头举起来就往司令台上扔,一记飞砖就把其中一名学长砸到肋骨断裂。 范鈺威翻上司令台,他孤身衝进人群,以一单挑剩下的六名学长,让刘柛趁乱逃跑。 起初,学长们以为自己有人数优势,但才和范鈺威扭打几秒,他们便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范鈺威不只疯,他不怕痛,不会停,不会掉眼泪。 不管往范鈺威脸上送多少拳,他都不会后退半步,你给他一拳,他立马含血回敬你两拳,你捡起砖头往他头上k,他就咬你手臂,把砖头抢回来再往你门牙塞进去。 最凶的那种,最疯的那种,最不要命的那种,最讲义气的那种。 一旦立下约定,誓死都会遵守的那一种。 待刘柛拖着师长们赶到时,司令台上已遍佈血渍,台上有折断的竹扫把,凹陷的铝棍,角落还有断掉的门牙。 围观者全吓到鸟兽散,几名国三生倒在司令台上呻吟,发出败者的哭丧,哭着在心中懊悔自己干什么招惹疯子。 擂台上只剩一人站着,司令台上就剩范鈺威站在那。 范鈺威满头是血,右手骨折,有血无泪的他高举左手,朝台下的刘柛宣示胜利。 「——一世兄弟!!!」 范鈺威榨乾仅剩的气力嘶吼,吼完,他人就昏了过去。 住院,手术结束后,刘柛前去探望范鈺威。 刘柛在病房哭得唏哩哗啦,他不断向范鈺威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太胆小,对不起他太没用,对不起他就是个孬种,他不该丢下朋友独自逃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你这么挺我,我却放你一人在那挨打,呜??」刘柛满脸涕泪,他脚边的垃圾桶已被卫生纸塞满,整桶都是他的鼻涕。 要是知道范鈺威会被打成这样,刘柛寧可全裸青蛙跳操场,他寧愿被打残在床的是自己。 对此,手脚打石膏,浑身绷带的范鈺威道:「你本来就该跑。」 刘柛不懂范鈺威为何不生气,被拋下不心寒吗?为什么不狠狠苛责自己这无情无义的懦夫? 没料范鈺威竟道:「你将来要当大明星,等你红了,说不定会有人挖你的过去,这种事你不该淌浑水,你不能留下不好的纪录。」 听到这话,刘柛的泪腺再次爆发。 原来,范鈺威是来真的。 他是真心把自己当成兄弟,是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成为明星,这份深信甚至远超刘柛相信自己。 那天,刘柛紧紧握住范鈺威裹上石膏的手,面对这隻手,刘柛再也找不到畏惧逐梦的理由。 离去前,刘柛在范鈺威的石膏上留下签名,他道出至今为止最勇敢的话。 「石膏别丢,那以后会很值钱。」 说完,刘柛便擦乾泪痕,离开病房。 那次住院的医药费全被刘柛的父母结清了,遗憾他们没办法为范鈺威处理退学令。 不打紧,离开学校的范鈺威依然和刘柛保持联系,他们时常写信给彼此,偶而也会约出来聚聚。 范鈺威透过亲戚介绍去工地上班,刘柛则鼓起勇气向父母摊牌,成功考取着名的演艺学校。 毕业后,刘柛的演艺路并没有想像中顺遂,和那些父母本就隶属演艺圈的同学相比,刘柛就像无头苍蝇,他没有人脉。 但他有范鈺威这个兄弟。 二十一岁,在刘柛最迷惘的时候,范鈺威骑着机车出现在刘柛面前。 「怎么样美女?要不要跟哥去兜风?」范鈺威开玩笑道,他花了一半存款买新车,下车就从后座拿出第二顶安全帽:「来,戴上。」 「戴上?去哪?」刘柛愣着。 「当然是去参加海选啊,哪来的时间站在原地发愁?」范鈺威将安全帽按上刘柛头顶,他为刘柛系紧扣环:「全国跑透透,总会有人要你。」 「你就为了这件事买车?」刘柛清楚范鈺威在工地打拚有多辛苦。 「少往脸上贴金,我是为了载妹,才不是为了你。」范鈺威笑笑。 「那工作怎么办?」刘柛知道范鈺威有工作在身。 「工作再找就有啦!」范鈺威早辞职了,为了挺兄弟,他赌上一切:「我这叫投资,等你大红大紫,我再连本带利跟你凹回来,到时那块石膏就变成传家宝囉!」 于是,兄弟俩带上积蓄踏上旅途。 范鈺威前座,刘柛后座,那几年他们跑遍南北,居无定所,只为参加大大小小的选秀。 等角色,找门路,钱不够就打工换宿,担任各式各样的零时工。 刘柛压力很大,范鈺威的压力更大。 或许就是因为压力,陪刘柛东奔西跑期间,范鈺威开始掉头发,常见的雄性秃,但他没多馀的间钱也没时间好好治疗,到最后范鈺威乾脆剃光头,省得还要花功夫清理零星飘落的自尊。 那几年,刘柛当过数次跑龙套,又过几年才从跑龙套熬成配角,直到二十八岁才苦媳熬成婆,终于当上主角。 那年,刘柛二十八岁,正式以电影《天外》出道,一战成名。 通告代言如雪片般飞来,刘柛正式成为一名有头有脸的公眾人物,范鈺威也如愿兑现承诺。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两人十几年的情谊也那年划下句点。 就在某次剧组的杀青庆功宴,饭桌上,刘柛喝多了,他在很多人面前把范鈺威的秃头当保龄球抓,并说道「没有这颗保龄球,就没有今天的我。」。 刘柛是发自内心感谢范鈺威,他早安排朋友把轿车开到热炒店外,那辆全新轿车就是要送给范鈺威,送给这些年来照顾他的大哥。 可惜玩笑开过头,自尊心爆裂的范鈺威气得当场翻桌,酒瓶热炒散满地,场面难堪,整个庆功宴就这么被范鈺威砸了,包括刘柛要送的那台轿车,照样被范鈺威砸得稀巴烂。 自那场饭局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络。 这一吵就是三十年。 老死不相往来,兄弟成了平行线,三十年间,他们各自娶妻生子,刘柛的事业蒸蒸日上,四十三岁那年还拿到影帝头衔。 至于范鈺威,他也不晓得自己在抑鬱什么,或许是见不得刘柛好吧? 他每天照镜子都会看见秃头的自己,每从镜中看见那可笑的秃头,范鈺威就会想起那超伤自尊的玩笑。 最终,范鈺威自暴自弃,他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也丢了婚姻。 为躲债主,范鈺威从北搬到南,五十几岁靠着经营路边摊维生,生意不好,但拜某位老客户所赐,范鈺威少说能吃饱穿暖。 那位客人每週至少光顾一次,每次固定买一百个便当,他说自己是经营慈善机构,说便当是要发给路边的流浪汉。 路边摊也幸运的没被债主找到,可能是因为发给流浪汉的便当积了不少阴德吧? 范鈺威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直到五十八岁的某天,他洗澡时不慎踩到肥皂,以仰天综艺摔结束了平庸的一生?? 12.眼泪(1) 故事结束。 红桌前,椅子上的秃头阿伯双手抱胸:「怎么样?刘柛那傢伙是不是很可恶?」 「呃,这??」红桌另一端的杨子吉搓着下巴:「我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秃头阿伯皱眉,他腹里的热油又开始冒泡。 「刘柛当眾让你出糗是很过分,但有必要因为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三十年不往来?」杨子吉惋惜阿伯跟刘柛之间的友谊。 「什么叫芝麻蒜皮!说什么鬼话!这件事可是天理难容!」秃头阿伯再次敲桌,震得杨子吉向后摔倒:「为了那小子,老子可是赌上一切!我愿意为他挨拳脚!挡砖棍!结果那畜生怎么报答我?我为他赴汤蹈火,他却害我沦为笑柄!」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和你们多年的友谊相比,这件事真有那么严重?值得你们这样大吵?」杨子吉缩到桌子底下,他只敢将两隻眼睛浮出桌面:「而而、而且,刘柛当时喝醉了,他是喝醉,并不是故意想让你丢脸,这件事刘柛肯定也很内疚,要不??他怎么会以滴酒不沾出名?」 刘柛是着名演员,杨子吉多少在社群媒体上滑过刘柛的专访。 几次访谈中,刘柛提过自己绝不喝酒,被人问及不喝酒的原因,刘柛仅是轻轻带过,声称不喜欢酒的味道。其他艺人也向媒体透露过,若强迫刘柛喝酒,就会被刘柛列为拒绝往来户。 相比其他职业,艺人更需要社交应酬,更需要酒精紓压,在演艺圈滴酒不沾的人绝非多数。 听完秃头阿伯的过去,杨子吉猜想刘柛不碰酒,是因为酒精曾害他失去一位知己,和酒的味道无关。 「我想刘柛肯定也为这件事感到后悔??」杨子吉希望阿伯能原谅刘柛。 「他是该后悔!那则荒唐的保龄球笑话,让他失去愿意为他挡刀挡枪的兄弟!」秃头阿伯的食指狠戳空气,他边指边咒骂,歇斯底里:「我诅咒他的后子后嗣世世代代全都秃!儿子秃!女儿秃!女婿媳妇全都秃!养的宠物也通通掉毛秃秃秃!」 「万一他养裸鼴鼠呢?」杨子吉想到那些本身没有毛的动物。 「什么裸鼴鼠!我裸你妈鸡巴!」秃头阿伯朝红桌奋力一踹,震得躲在桌下的杨子吉脑袋晃荡,附近的梦使全在憋笑。 一旁的明瀛镇定打岔:「诅咒他人会大幅耗损阴德值,我不建议这么做。」 「谁管什么狗屁阴德值!告诉你们!对大人来说,面子才是最珍贵!大人的面子最重要!」秃头阿伯指着明瀛大骂,整个忘川邮政全是他的声音。 旁人侧目,自知被很多人注视,秃头阿伯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不怕被当奥客,就怕大家盯着他的秃头猛瞧。 将头上的法帽扶正,杨子吉从桌子下爬出来:「这三十年间,刘柛难道都没找你道歉?」 「那小子结婚时有寄喜帖,我直接把它撕了。」秃头阿伯冷哼。 「寄喜帖就是示好,就是想跟你和好啊??」杨子吉觉得秃头阿伯好幼稚。 「嘖!天晓得,搞不好只是想邀我去看他风生水起,是特地邀我去眼红,去到那,我的脑袋说不定又被当保龄球抓,我才不干呢。」秃头阿伯双手抱胸,他朝旁撇头:「反正我是不可能原谅他了,就当这辈子没过这弟弟。」 唉,这年近六十的阿伯,心智年龄怎么还停在十岁? 不,不对! 十岁小孩吵架才不会吵这么久,小朋友吵架通常不用一两天就能和好。 就因为是大人,正因为是大人,爱面子,自尊高,所以才拉不下脸道歉,才不愿轻易宽恕。 小时候明明能坦然说出「对不起」和「原谅你」,不过简单几字,长大后、懂事了却反而说不出口,仔细想还真矛盾。 就认错和谅解这块来看,小朋友比大人还成熟。杨子吉心想。 坐回椅子上,透过记忆联动,杨子吉确信秃头阿伯还在意刘柛,他甚至看到那块卸下已久的石膏就摆在阿伯的床头。 要是真的恨刘柛,那剖开的石膏就不会摆在床头,石膏里更不会放着一大堆电影票根。 秃头阿伯绝对是刘柛的铁粉。 杨子吉不放弃劝和:「范先生,从你的记忆来看,我认为你其实想跟刘柛重修旧好。」 「没那回事!」秃头阿伯再次撇头,坚决否认:「是说老子屁放完了,你们该放我去投胎了。」 杨子吉有些为难地看向明瀛,他拿这顽固阿伯束手无策。 只见明瀛两手一摊:「好吧,既然范先生坚持不託梦,我们也不勉强。不过丑话说前头,范先生要是就这么过桥去到下一世,我敢保证,下辈子您照样会被肥皂弄死,或是命丧其他更可笑的死法。」 「啥?凭什么?」秃头阿伯瞪大双眼。 明瀛认为,生死课是刻意为爱面子的范鈺威安排讽刺的死法:「听完您的阐述,并思索生死课给您安排的死因,我认为范先生这辈子的课题就是自尊,人是该有自尊心,但有些事往往比面子重要。」 「你现在是在对我说教?」秃头阿伯挑明不吃这套。 「不,我只是在尽梦使的义务告诉您,在世时该说的话,在世时就该说完,这辈子没道的歉以及没说的原谅仍会延续到下辈子,这辈子未完善的课题,下辈子一样会碰到。」明瀛顺便分享一些生死课的创意:「您未放下执念,未完成课题,下辈子大概又会踩到肥皂或香蕉皮,说不定更惨,可能会裸睡梦游被车撞,或酒醉脱光爬高压电塔,这几个是我见过的例子,您参考看看。」 「开什么玩笑!现在是逼我非得原谅刘柛吗!」秃头阿伯气愤起身。 「当然不是,原谅仅适用于好人,如果刘先生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恶人,不原谅他也罢。」明瀛引导式提议:「不如我们一块回凡间晃晃,大可瞧瞧在范先生您离世后,刘先生有何作为。」 「省省吧,那小子铁定忙着拍戏,他现在认得一帮有权有势的大老,早认别人当大哥了。」秃头阿伯不屑瞥向别处,他难藏眼中的落寞:「他早就不需要我,老早就忘记我了。」 「真要如您所言,我很乐意为范先生破例申请,向上稟报您此生的课题已完善。」明瀛又一次拋出钓饵:「敢不敢打赌?」 「赌赢我下辈子就能死得像模像样?」秃头阿伯要求。 「保证让您死得风风光光。」明瀛莞尔。 而后,明瀛将印有「出公差」三字的立牌放在杨子吉桌上,他对空撇了几画,施展一技术式,转眼就让三魂抵达殯仪馆。 12.眼泪(2) 殯仪馆,人挤人,魂挤魂。 这是杨子吉初次以梦使之姿来到凡间,他站在几个路人面前挥手,发现路人毫无反应,这些活人还真的看不到他。 其他路过的神职给予杨子吉斜眼:「呵,一定是菜鸟。」 杨子吉不介意,菜也是真的菜,倒是当幽灵的感觉真新鲜,杨子吉一不小心就调皮起来,开始朝殯仪馆的工作人员扮鬼脸。 在杨子吉耍智障时,明瀛已站到他身后:「你最好把着装术式收好,要是不小心把术式弄掉,在活人面前解除魂魄之姿,那我就得叫尚谦赶来了。」 「叫尚谦来干嘛?」杨子吉回眸。 「来看你被雷爆成渣啊。」明瀛用亲切的笑掩盖怒意:「曝露神职身份乃洩漏天机,洩漏天机则魂飞魄散,希望你还记得工作规章。」 杨子吉立刻被电直,他站直站挺,皮绷紧,只管安分跟在明瀛身后,不敢再嬉皮笑脸。 三魂来到范鈺威的告别式,会场不大,出席的亲戚不多。 小小的会场里,范鈺威的前妻站在花篮旁,她向女儿道:「别摆臭脸,公祭很快就会结束,你爸生前脾气很大,没什么朋友。」 「我只怕一堆不认识的人来讨债。」已经上大学的女儿一脸埋怨,她看不起沉迷赌博的生父:「到底为什么要帮这种人办后事?」 「怎么样也是你爸爸,我们不为他做,就没有人做了。」母亲用鼻子长叹。 会场凄凉,杨子吉站在母女俩中间,他替秃头阿伯感到不捨,他知道范鈺威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爸爸,但怎么样也不算穷凶恶极的大坏蛋。 至于范鈺威,他从头到尾都没进到会场,他始终站在会场外,背对妻女,背对自己惨淡的人生结局。 因为愧疚,所以不愿面对。这点明瀛和杨子吉都看得出来。 见两名梦使从会场内步出,范鈺威便道:「带我来这干嘛?是希望我对这里的谁下跪懺悔?」 「范先生多虑了,我们只是来等人。」明瀛深信那人会出现。 「他不会来。」范鈺威没能正视这里的一景一物,他只能瞥向别处:「说过了,他早就忘记我了。」 「不急,时间会给答案。」明瀛面露自信的笑。 一旁的杨子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秃头阿伯的脸比大便还臭。 这种时候闭嘴最好,省得说错什么被暴揍一顿。 沉默了许久,背对妻小的范鈺威突然问:「我会下地狱吗?」 「裁定灵魂去向是其他神职的责任,梦使仅负责託梦,我们仅协助逝世者向生者传达来不及脱口的话。」明瀛分享一则有趣的说法:「据说,只要有一名生者愿意为逝世者落泪,那名逝世者的灵魂便不会堕入地狱。」 「只要一名?那想下地狱还不容易呢。」可惜范鈺威的告别式没有一丝哭声,连他的妻女都没哭:「结果我连这个低标都达不到,就和我那死老爸一样可悲。」 「那,范先生想託梦给妻女吗?」 「我没资格见她们。」范鈺威依旧背对会场内的至亲:「我只配下地狱。」 「肯定有人不是这么想。」明瀛望向远方:「瞧,那个人来了。」 三魂抬头,不远处的大阵仗快步逼近,是身穿全套黑西装的刘柛,以及不知从哪接到风声的媒体。 在保鑣的护送下,刘柛快步来到会场入口,此起彼落的镁光灯引来瞩目,路人见到刘柛也忍不住举起手机偷拍。 人群接踵而至,本在会场内的亲属赶忙跑出来。 见到明星,范鈺威的女儿一度以为大人物搞错会场,这是她初次见到刘柛本人,她身旁的母亲也是。 这也是杨子吉初次在镜头外见到刘柛,他正极力按耐帮苳琳要签名的衝动,以免自己以焦黑渣渣的模样散在尚谦脚边。 范鈺威的女儿慌张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爸爸的?」 「我是范鈺威先生的义弟。」刘柛朝范鈺威的妻小鞠躬:「你父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请务必让我送他一程。」 「可、可是??」范鈺威的女儿难以置信:「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件事。」 「没关係,今后请多指教。」刘柛微微弯腰,他双手恭敬奉上名片,丝毫没有明星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儘管开口,你父亲生前帮过我不少忙,我欠他很多,若有机会帮上你们,我会很高兴。」 范鈺威的女儿愣愣接过名片,她下巴微张,连发的镁光灯快把她闪瞎。 「请容我入内上香。」刘柛轻声请求。 「请??请便!」范鈺威的亲属让出道路,他们让刘柛步入会场,尾随在后的嗜血秃鹰也接连涌入,保鑣挡都挡不住。 紧跟在人群后的是范鈺威,他穿透人群,掠过再无意义的世俗,只为追上刘柛的脚步。 他不敢相信刘柛真的来了,更不敢相信的是,刘柛的后脑竟剃了大大的「秃」字,超矬,超显眼,超可笑,世上绝不会有任一名发型师为影帝设计这种头,突兀的发型完美糟蹋刘柛的英俊。 依范鈺威对刘柛的瞭解,刘柛低调又谨慎,怎么样也不会让私人行程走漏,显然这一切都是故意的。 刘柛是故意理这种头发,他是故意引来媒体,故意让自己沦为笑柄,任凭身后的镁光灯拍个不停。 为了站到刘柛面前,范鈺威重返不愿面对的结局。 三十年,无法传达的道歉,无法开口的原谅。 岁月老去,记忆犹新。 事隔三十年,兄弟俩终于见面,却也无法再见。 提着黑色纸袋,一身黑衣的刘柛终于来到范鈺威身前,他将黑色纸袋放上供桌,并从中拿出两罐牛奶和两支冰棒棍。 一罐巧克力,一罐苹果。 一支哥哥,一支弟弟。 刘柛从法师手中接过香枝,他哽咽了数秒才开口:「哥,你还在生气吗?」 站在毕生的遗憾前,范鈺威自觉灵魂深处某样枯竭的东西正燃上眼眶。 「我想,你应该还在生气吧,毕竟我在婚礼上等了很久,结果还是没等到你??」热泪滑过刘柛侧顏,他同样述说着遗憾,只因婚礼缺少最重要的祝福。 见刘柛眼泪频落,那个没血没泪的孩子依旧不肯掉眼泪。 他仅是静静看着此生最深的执念,为了看清刘柛的面容,范鈺威必须将不愿面对的一切收入眼底。 荒唐的人生,失败的婚姻,未尽的父责。 以及茫茫人海中,那唯一称他为好人,唯一为他落泪的人。 「不瞒你说,那个每週固定买一百个便当的客人,其实是我,是我叫助理去买的。我特地跟助理交代,千万别让你知道实情,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要是知道是我,你肯定就不卖了。」事到如今,刘柛认为再无隐瞒的必要:「赌债的事也别担心,我都帮你还清了,不会有人骚扰嫂子,今后我也会好好帮你照顾她们,希望哥你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到彼世。」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慈善机构。 原来,根本不是他天生好运没被债主抓到。 原来,这漫长的三十年间,刘柛一直一直在道歉,一直一直在报答。 原来,弟弟从来没有忘记他。 「哥,对不起??」刘柛持香鞠躬,泪痕深刻他的脸庞:「原谅我,好吗?」 隔着阴阳两界,弟弟抬头落泪,哥哥低头不语。 范鈺威死也不哭,打死不哭。 哭了,就输了。 那,具体是输给谁呢? 不知道,不晓得。 或许,是怕输掉面子吧? 范鈺威自认这辈子的泪水额度已在饱受拳脚的童年耗尽,更认为灵魂没有眼泪,直到刘柛将香枝插上香罈。 上完香后,刘柛返回原点,顶着最羞耻的发型,背对无数镜头,刘柛当眾高举左手,放声喊出此生最重要的承诺。 「——一世兄弟!!!」 宏亮的声音回盪告别式,响彻逝世者的灵魂。 刘柛的哭腔湿了范鈺威的目眶,但他固执的眼泪始终不肯落下。 见执着的泪水仍抓着眼袋不放,站在范鈺威身旁的明瀛温柔道:「范先生曾说过,大人的面子最珍贵,关于这点,作为轮回多次的灵魂,我另有看法。」 明瀛最终道出他轮回百世的体悟:「对大人来说,最珍贵的不是面子,而是眼泪啊。」 语毕,范鈺威终于落下此生的课题。 父亲被枪决时,他没有哭。 远方亲戚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时,他没有哭。 被师长用藤条狂抽连打时,他也没有哭。 就连被学长围殴到头破血流时,他还是没有哭。 如今站在刘柛面前,范鈺威却泣不成声。 原来,他并非没血没泪。 原来,灵魂也有泪水。 老去的兄弟面对面,两位大人注视着彼此,不断落下最珍贵的情感。 源自灵魂深处的情感持续涌现,范鈺威再也压抑不住,他直接衝向刘柛后方的记者群,他朝镜头大肆挥舞手臂,试图阻挡连拍的闪光灯:「别拍!不准拍了!去、去!通通给我离开这里!全都给我滚出去!」 魂魄穿透凡间实物,挥了几把发现没用,泪流满面的范鈺威只好转回来朝刘柛大骂,他不捨弟弟成为笑柄:「你是傻子吗!干什么让自己丢脸?根本没必要做到这样,我不想看你被人嘲笑啊!还不快去把那秃字弄掉!」 范鈺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刘柛身前,倾尽情感:「你演的每部电影我都有看!有的还好几刷!有的还买dvd回家!我认真的!啊,那块石膏!对!你签名的那块石膏我也还留着!没有卖掉,绝对不卖!我把所有的电影票根全塞在里头,那块石膏就摆在我的床头啊刘柛??」 生死有界,刘柛听不见哥哥的哭喊,他宣示完约定便跪下,朝范鈺威的遗照下跪磕头。 「别跪!跪什么啊你这白痴!起来!给我起来!」范鈺威哭道,他真希望弟弟能够听见,范鈺威跟着跪下,盼望能一把将刘柛从愧疚中扶起:「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再哭了!你忘了吗?我们是超级好朋友,是无敌铁哥儿们啊!哥哥才不会跟你计较那种小事,保龄球就保龄球!秃头就秃头!你怎么说都没关係,哥哥不介意,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刘柛!求你了,我求求你别难过了??」 兄弟俩跪在一块掉泪,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范鈺威立马起身,他踉蹌跌向明瀛和杨子吉。 「他听不见,刘柛听不见啊??」范鈺威激动地发抖,他恳求地握起杨子吉双手:「求求你们帮帮我,我要託梦给那小子,必须告诉刘柛我原谅他了,那傻瓜很容易自责,要是不传达给他,他心情一定会受影响,肯定食不下嚥。刘柛还要拍戏,他事业好不容易爬到这,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身体搞坏,拜託你们了,呜??」 被託付的杨子吉猛点头,在明瀛对空几撇后,三魂返回忘川邮政。 回到红桌,作为梦使的杨子吉专心提笔,他细心感受灵魂的念想,一笔精简范鈺威与刘柛的兄弟情。 待墨笔搁下,烙印术式的深黄纸张便自动摺成信封。 杨子吉朝范鈺威道:「请伸出大拇指,以灵魂的契印为此信封缄。」 逝世者范鈺威朝悬空的信封按上拇指,注入思念,以魂的念烧出温暖微光,如同火漆,如同他生前和弟弟对碰大拇指立下约定,终将信封牢牢黏合。 到了夜幕垂降,生者入睡之时。 思念绽放,忘川邮政万丝齐放,每封信都朝天射出一道引导线,那条线将引领梦使找到被託梦者,找到信箱。 乘载念想的信无法用外力毁灭,信撕不烂,子弹打不穿,哪怕扔进火堆也无法销毁。 每封信都象徵一部分的灵魂,唯有当信化为梦境并将思念传达时,信才会消失。 循着思念牵引,杨子吉于夜空中飞行,被委以重任的他只在信中写下一句话。 「来世,再当兄弟。」 13.异梦(1) 刘柛的事当然上了新闻,所幸没有掀起太多负面声浪。 事后,刘柛透过访谈解释自己顶秃字上告别式的缘由,他深知那样的行为不庄重,不严谨,对不住礼俗,很抱歉给大眾做了不好的示范,但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请求义兄的原谅。 访谈中,刘柛向大眾揭露自己滴酒不沾的真正原因,近期或许会开始练习浅嚐美酒,而他后脑勺的秃字也已经理平。 想必,兄弟俩的心结已在梦中说开。 临走前,放下执念的范鈺威特地前来忘川邮政。 「谢谢你啊年轻人,还麻烦你朋友继续支持刘柛,那小子又有新电影要上映了。」范鈺威紧握杨子吉的双手。 「别客气,找时间我会和朋友一起去电影院。」这是杨子吉初次被协助的对象感谢,他有些不习惯:「依刘柛的名气,他也不缺两张电影票的票房,刘柛是实力派演员,范先生就别担心了。」 「我不是在担心,我是希望有人能代替我继续支持刘柛,连我的份一起。」范鈺威真诚道。 不知道为什么,杨子吉有点想哭。 深深吸足气后,杨子吉憋住泪水才开口:「没问题,票根我会好好留着。」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范鈺威握着杨子吉的手上下摆,他手边摆,身体边鞠躬。 范鈺威很感动,杨子吉更是。 工作就是工作。 工作也不只是工作。 杨子吉终于等到这份感谢,他一手搓揉额头中央,挥舞另一手向范鈺威道别。 在这之后,杨子吉陆续又帮了好多灵魂。 突然心脏病发,急需委託人毁灭神秘硬碟的工程师。同为男性,杨子吉完全能理解对方的焦虑。 寿终正寝,深怕主人走不出忧鬱的虎皮鸚鵡。小小鸚鵡在忘川邮政乱飞乱啄,见纸就咬,逢人就啄,杨子吉的耳垂也无法倖免。 比起託谁办事,有话来不及说的仍佔多数。 不敢脱口的喜欢,囤放已久的爱,迟来的道歉,赶不上的原谅,杨子吉处理的委託几乎离不开这四种。 庆幸梦使和客服不同,明瀛没有规定下属每日须达标的案件量,忘川邮政并没有每日產能这种鬼东西,这让杨子吉得以全心全意应付每一委託。 但隔壁桌就不是这样了。 「你喜欢她关我什么事?你喜欢她就要早点讲啊。」隔壁桌的尚谦翘脚吃着草莓大福,天晓得他打哪摸来那些供品:「活着不说喜欢,死了才去告白,是要逼人家跟你冥婚喔?」 「也也也、也不是啦!就只是想对她表露真心而已??」坐在尚谦对面的年轻人一脸难为情。 「死了才表露真心有什么用?要是人家现在已经有对象了,你这种託梦反而会让对方困扰,我拒绝。」尚谦蛮不在乎地挥手赶人:「换人,下一位。」 「慢着!我辛辛苦苦排到这边,好不容易轮到我,你现在居然要赶我走?可、可以这样吗!」年轻人不敢置信。 「当然可以啊,搞清楚好不好?我是神,你是人,到底是谁该对谁客气啊?协助凡人又不是神明的义务。」尚谦咀嚼着草莓大福,官二代压根没把工作当回事,屁孩跩得比天高:「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你们凡人非要死后才话多,到底是谁的问题?」 「但我不想带着遗憾到下一世啊!」年轻人慌张。 「你就该带着遗憾到下一世,这份遗憾会让你下辈子拿出勇气,遗憾就是最好的教训。」 尚谦厌烦地挥手,身为源神的他轻挥两下,一下就让那名错愕的年轻人屁股离开座位、魂魄原地起飞,第二下就把那名年轻人吹向远方,终以倒头栽的方式将那名年轻人扔回魂山魂海,没入无限绕圈的队伍中。 尚谦一手抹去嘴角残留的红豆馅,另一手随便招呼:「下面一位~」 下一位是名下巴开开的大婶,应该说四周的灵魂全都下巴大开,他们和杨子吉一样傻眼,都是初见梦使把死者的魂魄当垃圾扔,其馀在忘川邮政任职的梦使倒是见怪不怪。 那名大婶很识相,很聪明,她没有认命坐到尚谦对面,反而默默调头,改去其他队伍后方,寧可再花时间排几圈,也不想当下一根种进魂海里的萝卜。 「这么做好吗?」杨子吉看着尚谦问。 倒也不是按明瀛的希望,杨子吉不觉得自己能感化屁孩,单纯是看不过去。 「哪里不好?我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尚谦嚼着大福,他桌前大排长龙的队伍已经鸟兽散。 「没有不对,只是好像有点苛刻,就是有点呃??不近人情?」杨子吉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阿我就是神啊,神为什么要跟凡人讲人情?」尚谦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他开始整理桌面,一如往常准备早退,反正桌前也没人排队了,他每每都是把鬼魂们吓跑后就打卡下班:「在世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开口,凭什么拖到死后再让梦使收烂摊?」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些人可能有苦衷。」 「都一样啦,活着没能传达自己的真心,死后还要别人帮忙,在我看来凡人灵魂通通都是胆小鬼,做事婆婆妈妈,生前死后都在浪费大家时间。」尚谦鄙视前来忘川邮政排队的所有鬼魂:「只能说轮回的歷练无法赋予灵魂勇气,无聊透顶。」 尚谦屁话放完就蹺班蹓躂去了。 作为被瞧不起的凡人灵魂,杨子吉倒没想和尚谦争执,没事和未经社会歷练的官二代吵架才真的是浪费时间。 况且尚谦虽然不懂人情,但他说的话实然有几分道理。 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 杨子吉是还活着,但他早已错过那人的生前。 「回家后,我对你说一百次。」 他还欠那人一百次。 惦记没能还清的债,放眼望去的魂山灵海,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 仰望万丝齐放的夜空,千百万条思念,没一条连到杨子吉身上。 母亲到底去哪了?为什么都没託梦给他? 难道母亲一死就无牵无掛直接投胎了?她就没有话想对儿子説? 目送成千上万的託梦信发送到世界各地,杨子吉好羡慕那些被託梦的人,爷爷会找,奶奶会联系,爸妈会关心,情人会纠缠,连鸚鵡都知道要找主人,唯独他是生灰的边缘信箱,从来没收过半封信。 那么多封託梦信,为什么没一封属于自己? *** 休假,吃饱喝足,适合熟睡的午后。 杨子吉做着奇怪的梦。 梦里,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比起说是自己的身体,感觉更贴近附身在某人身上,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体验陌生的梦境。 他走进一间金纸舖,遍地盛满香粉的瓮,成堆的金纸香束尽收眼底。 透过景物的远近变化,杨子吉感觉自己坐到桌前,视线变低,显然是坐上了椅子,而位于长桌对面是名白发老头,大概是这座香舖的老闆。 见客人坐到桌前,白发老头并没有停下动作,他继续整理满柜的香枝:「医生叫你拿掉孩子,对吧?」 杨子吉的视线随即上下摆动,他正点着头。 不,应该是「她」才对。 「就说了,你这孩子太早来当人,是个年幼的灵魂,福报不够就急着下来玩,就算生下来也活不到五岁。」白发老头这才别过身,他正对着她,好言相劝:「听医生的话拿掉吧,心里真要过不去,就找间庙跟神明说,等这孩子福报够了,准备好了,请他来世再当你的孩子,只要诚心发愿,神明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再次相遇。」 杨子吉的视线左右摇晃,她拒绝老头的提议。 不仅拒绝,女子似乎还说了些话,令白发老头的眉头越来越皱,可惜杨子吉听不见这副身体究竟说了什么。 「我懂为人母亲的心情,自己的孩子绝对捨不得,但夭折是那孩子的天命。」白发老头长叹,他清楚女子是被丈夫拋下:「没打算再谈下一次感情,大可领养流浪猫或流浪狗,你们母子真要有缘,那孩子说不定会以另一种形式来找你。」 杨子吉的视线仍旧摇摆,女子又一次拒绝,她低头摀住脸庞,令杨子吉的视野一片漆黑,他能感受到这名注定失去孩子的女性相当难过。 待女子松开屏蔽视线的双掌,剎那间,杨子吉愣住了。 垂头的视野落下泪水,那落在白色裙摆上的泪渍,那纹有蓝色花朵的白裙,正是他母亲最喜欢的长裙,杨子吉认得这件裙子。 思念在蓝花上晕开,遗憾杨子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梦境发展下去。 见母亲伤心欲绝,白发老头又是一叹。 老头叹气时,母亲疑似又说了些什么,她视线颤抖,伴随左右手轮番拭泪。 「对抗天命的方法?有是有,但想对抗神明只能找神明,你要知道,向某些神明许愿必须付出代价。」白发老头搧了搧手,盼望母亲不要太执着,他更不想洩漏天机:「这事我不能说,我过去就是说多了,这辈子才下被贬下来,拜託你别为难我??」 杨子吉的视线出现合十的双手,模糊的视野前倾后摇,他知道母亲正泛着泪光,苦苦哀求。 过了许久,心软的白发老头没辙道:「真有觉悟就去找葬天大神吧,他是唯一能扭转天命的神,我只能说到这,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很快的,杨子吉的视线上移并大幅前倾,母亲这已起身朝白发老头连三鞠躬。 转眼,梦的场景迅速切换,杨子吉以母亲的视角踏入一座深黑庙宇。 巨大的神像座落于眼前,有别其他神明,此神的神坛以眾生的尸骸编织,支撑神坛的四柱缠满怨魂。 柱上刻有古老的封印术式,四道锁链自四柱延伸至此神身上,枷锁缠身。 此神不像神,面容丑恶如魔,獠牙外露,杀气腾腾,眼中不见一丝慈悲,狰狞的双瞳只有狂妄,祂盘腿坐于尸山上,遭锁链囚禁。 坛上的骨骸与樑上的怨魂面容扭曲,神情痛苦,眾生眾神无不畏惧,栩栩如生的雕刻令观梦的杨子吉难忍哽咽。 「神明墨武又称武葬天,葬天大神以恶灵为粮,以恶神为食,存在的本意是要惩戒恶灵,遗憾最终噬神成癮,堕为邪神,故被眾神齐心封印。」住持将点燃的香枝递给母亲:「葬天大神乃源神之最,其能葬送天空,葬送天命,若您愿以对应的代价还愿,葬天便认您腹中的孩子为契子,令其平安诞生,得以活至天年。」 母亲的视线上下点着,她答应了。 杨子吉看得心慌却无能为力,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牺牲什么。 若此梦为真,那他在看的就全是过去,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只见母亲双手持香,住持又道:「切记,此愿乃你向葬天许下的承诺,是秘密,是天机,若向他人洩漏此愿,你的孩子将立刻寿尽,魂魄粉碎。」 母亲的视野坚定又清晰,渺小的凡人与眾神之最隔着一柱香,隔着一名母亲毕生最大的愿望。 杨子吉满心焦急,他不晓得母亲究竟拿什么去交换。 三次鞠躬后,下秒,场景来到杨子吉熟悉的公园。 熟悉的盪鞦韆,熟悉的溜滑梯,令人怀念的母子时光。 阳光洒落,透过母亲温柔的视线,那名男孩活过了四岁,成功来到换牙的年纪。 男孩手捧褐色小纸袋,他从纸袋里拿出刚烤好的鸡蛋糕,将其撕成一点一点的碎屑拋撒给公园的野鸽。 那名男孩杨子吉当然认得,他照过镜子,更从泛黄的照片中见过无数次,那正是年幼时的自己。 男孩活得健康,活得快乐,他被肥嘟嘟的鸽子团团包围,一个缺牙的回眸笑就让母亲的世界被幸福填满,温暖了杨子吉的心。 他不晓得母亲究竟用什么换来这份笑容,只知道就母亲的视角看去,一切都很值得。 「妈咪妈咪!鸽子在跟我说谢谢喔!」男孩自觉听得懂鸽子语,他站在远处高呼,随后跑了过来,摇头晃脑,重心不稳地跑来母亲身边:「我刚刚把蛋糕分享给鸽子,因为老师说分享很重要。」 母亲点头说了些话,她边说,手边为男孩抹去嘴角的蛋糕屑,不忘轻抚男孩。 男孩接着转身,恰好看见不远处有名陌生人,他居然就这么傻傻拿着鸡蛋糕衝过去,吓得母亲起身直追。 杨子吉的视角随母亲的快跑上下颠簸,随着视野拉近,见到那名陌生人的瞬间,杨子吉又愣住了——是那个揍他肚子的陌生男子! 是那个在餐厅揍他肚子,又在梦里海扁他的傢伙! 那男的为什么出现在这?原来他们以前就见过面了? 男孩跑到陌生男子脚边,他朝高大魁梧的陌生男子递出鸡蛋糕:「看起来兇巴巴的叔叔你好,这个给你。」 陌生男子没有开口,眼神冰冷的他仅是皱起眉头,昔日的他依旧和亲切两字绝缘,与和蔼可亲一词保持最遥远的距离。 迟来的母亲这才赶到,她一把抱起男孩,将贸然行动的男孩牢牢抱进怀里,紧紧护住,就怕她的唯一有个万一。 陌生男子释出的气场令人备感压力,母亲搂着怀里的挚爱退了半步,她先是退步,接着点头致歉。 怀里的男孩迟钝得可爱,他不但没被陌生男子吓到,反又一次递出鸡蛋糕:「请你吃。」 陌生男子依旧皱眉,他冷冽的双眼因孩子纯真无邪的笑暖了几分。 正当母亲要伸手制止,却见陌生男子伸手接过男孩的善意。 接受了男孩的分享,陌生男子接过鸡蛋糕,将蛋糕放入口中咀嚼,那对令人不寒而慄的眼也跟着起了变化。 「好吃吗?」男孩问。 陌生男子点头,他眼中的情感被主动亲近的男孩点燃,他注视母子的双眼不再兇恶,甚至还带了一抹极为罕见的温柔。 「叔叔好高大。」男孩突然朝陌生男子伸出双手:「抱抱。」 母亲伸手挥了挥制止,儿子胡乱讨抱,感觉得出她对陌生男子很不好意思,她也对男孩说了些话。 怀里的男孩又道:「可是我也想玩飞高高,都没有爸比跟我玩。」 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瞬时满溢母亲的心,杨子吉感受得到。 所幸陌生男子及时伸手,他为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化解尷尬。 杨子吉很惊讶,那个始终板着一张严肃脸孔的陌生男子竟主动抱起男孩,他将男孩抱高高,将孩子送向天光。 男孩敞开双臂,于空嬉笑,拥抱光明,天使般的笑声抚平了母亲的内疚,融化了陌生男子冰封的心。 然而温馨的场景并未持续太久,一片黑暗袭来,明亮的公园被暗影吞噬,不过几秒,梦又来到下一幕。 陌生男子单膝下跪,臣服于黑暗,从杨子吉观梦的视角看去,看不出陌生男子向谁下跪。 此刻,母亲的视角像是贴在地上,自地仰望陌生男子。 「儿子,千年以来过得很委屈吧?」 充满威压的声线自陌生男子臣服的方向传来,那残暴似魔的声音光听就让人窒息。 面对至高的力量,任一灵魂都不敢轻率抬头,哪怕隔着梦,那恐怖的声线依然死死掐住杨子吉的脖子,让他害怕的发抖。 「作为葬天的孩子,天庭肯定没人正眼看你吧?你为凡间斩鬼除恶,无私奉献力量守护神界,他们虽赐你正义天将之名,到头来却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只因你的魂魄源自葬天,是葬天的血脉,那份无知的畏惧一定让你倍感屈辱吧?」 单膝跪地的陌生男子不甘咬牙,他愤恨的拳像是要把世间万物给拧碎。 「记得这份屈辱,待那孩子的灵魂成长健全,就将其炼成念玉,用念玉解开这座封印,届时我们将重返天庭,葬送天空,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在那之前继续监视他,别让他出意外。」 似魔的声音命令道,陌生男子眼中透露着为难,沉着脸的他这也与地上的母亲对视,他终于和观梦的杨子吉对到眼。 「至于那女人,把她的魂魄扔进地狱,让她被地狱眾鬼啃食殆尽,别留下任何证据。」 ??什么? 慢着!住手! 杨子吉吓得惊慌失措,观梦的他却无从反抗,只能眼睁睁看陌生男子朝地伸手,任他单掌遮蔽光明,夺走母亲的视线。 紧接而来的是浑身剧痛,群鬼尖锐的咆哮环绕母子,痛楚横跨梦境蔓延杨子吉全身,刺耳的尖啸划刮灵魂。 她很害怕,他也很害怕,锋利的爪牙不断撕咬灵魂,感觉魂魄快被恶鬼们分尸。 她不愿成为恶鬼的粮食,她还有约定未完成,还有话语未传达。 他不确定母亲的结局,只知道胸口的炙热是深渊中唯一的光。 群鬼分食,深陷危机的杨子吉紧握来自左胸的思念,这份念想是他们母子最珍贵的联系,他死也不愿松手。 本以为恶梦到此为止,殊不知骚动平息的下一幕,光明重现。 宛如被放置在六角形的容器之中,小小的容器内部阴暗,光线从失去盖子的前方投射进来,从内向外看,就见陌生男子正直视着他们。 陌生男子面露惭愧,他很快收起柔弱的情感,重新振作。 「我以正义天将之名发誓,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命丧不义。」 陌生男子承诺,他再次朝他们伸手,这回是依凭己志,将他们母子从黑暗中带向光明。 13.异梦(2) 视野的最末是光芒的尽头,眨眼,杨子吉便从异梦中惊醒。 杨子吉开始担心,他百分之两百确定那场异梦绝不是什么「穷操心胡思乱想」才做的梦,那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太过真实,说是幻想也太牵强。 若非身为梦使,杨子吉估计不会把那场异梦当回事,至多当成一场惊悚的恶梦,几天就忘,忘不掉就去庙里收惊,再过几天终究会拋到脑后。 偏偏他就是忘川邮政的员工,先前还有在梦里被人痛扁的经验,他知道託梦这个手段着实存在。 或许那场异梦是有人託梦给他,或许。 可能是那名陌生男子,也可能是母亲本人,也可能通通都不是。 不管是谁到他梦里託付那么多资讯,重点是母亲的下落。 母亲现在安全吗?她现在魂在哪? 灵魂被扔进地狱后呢?那名陌生男子有救母亲吗? 有救母亲的话,他最后有护送母亲的灵魂平安投胎吗? 在投胎之前,魂魄被地狱的恶鬼乱啃,不可能安然无事吧?多多少少会受伤吧?事后有谁为母亲治疗吗?应该说,魂魄那种东西是可以被治疗的吗? 如果没替母亲的魂魄治疗就送她去投胎,她的魂魄会不会在轮回过程中支离破碎?干!那怎么行! 越想头越痛,越想心越慌。 杨子吉能接受母亲没託梦找儿子,他寧可母亲全然忘记自己,无牵无掛平安投胎去了,也不要母亲的魂魄出事。 拜託你,千万要快快乐乐去到美好的下辈子。 待在某个神明旁边工作也行,只要你的魂魄健全,不必再受任何苦难,永远忘记我也没关係。 这是杨子吉对母亲最大的心愿。 忘川邮政,魂满为患的尖峰时段。 杨子吉先是向左看,嗯,尚谦今天又蹺班了,很好很好。 杨子吉接着向右看,嗯嗯,隔壁桌的同事也很忙,非常好。 他随后起身张望,嗯嗯嗯,茫茫魂海中不见明瀛的身影,老闆看似也不在家,真是太好了。 趁着家里没大人,杨子吉默默将「出公差」的牌子摆上桌,他带上梦使专用的工具书,偷偷前往忘川邮政内部,前往庙宇深处的书房。 抵达书房后,杨子吉不忘朝门外探头,确认没被任何灵魂跟踪后,他才盖上房门。 比起书房,忘川邮政的资料库更像巨大的图书馆,任一託梦过的灵魂都会在此留下文字纪录。 轮回多世、不计其数的灵魂纪录集结亿册,架上陈列的册子多到数不清,若用正常的方式瀏览,一本一本徒手翻阅,哪怕花上十辈子,杨子吉也找不到想要的资讯。 杨子吉摊开梦使专用的工具书,他认为书中应有教导类似关键字搜寻的方法。回想当初明瀛不用几秒就说「你这辈子没有被人託梦过」,代表必定有方法可以直接调阅特定灵魂的託梦纪录。 杨子吉想调阅自己被託梦的纪录,或是调阅母亲的託梦纪录,全怪那场异梦让他放不下心。 然而杨子吉才刚朝工具书翻了两页,就闻身后传来明瀛的声音:「在干嘛?」 杨子吉吓得闔上书本,他急忙转身,故作镇定:「老??老闆好!」 「哎呦?自己带上工具书来资料库,这么好学?」神出鬼没的明瀛浅笑。 「呃,对啊!想说处理託梦案件也处理一阵子了,是时候尝试一下新东西,想说主动多学一点,多少对自己有帮助。」杨子吉顺着明瀛的话接。 「既然这么上进,要不要听一下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 「建议你先把说谎学好。」明瀛瞇起两眼:「别对轮回百世的灵魂撒谎。」 杨子吉不禁哽咽,他眼神不自觉在地上来回扫,没胆直视明瀛,灵魂之窗出卖了他。 「所以,你在这干嘛?」明瀛面带微笑提出第二次质问。 自知骗不过神仙,杨子吉只好老实:「??我想找出我母亲的託梦纪录。」 「为什么?」明瀛没有生气,比起责备身前做错事的孩子,他更想知道原因。 「其实我母亲走一段时间了,在我国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只是我昨天做了奇怪的梦,想说会不会是她託梦给我。」 「你梦到什么?」 杨子吉正打算详述那场异梦,却在开口前及时踩了煞车。 「切记,此愿乃你向葬天许下的承诺,是秘密,是天机,若向他人洩漏此愿,你的孩子将立刻寿尽,魂魄粉碎。」 曾在异梦中听闻的告诫倏忽划过脑海,害杨子吉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能说吗? 感觉不能。 应该说这件事根本不能赌。 说了不确定会不会出事,不说肯定没事。 好比你站在原地很安全,向前跨可能踩到地雷炸得尸块横飞,那样你会选择向前跨?还是乖乖站在原地不动? 当然是站在原地不动啊! 就怕说了会立刻散成渣渣,杨子吉费了几秒,整顿好思绪才开口:「我梦到母亲还在生病,梦到她还倒在病床上,想说会不会是母亲在另一世界出了什么状况,才託梦这种内容给我,也可能是我还没从母亲病逝的创伤中走出来,就想确认一下??」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明瀛摊开手中的术式。 「杨叶芯。」杨子吉回答。 利用术式,明瀛手中随即浮出一本册子,他拿起来翻阅,很快就道:「这边查不到关于杨叶芯女士的託梦纪录呢。」 「那我呢?我这辈子还是没被任何人託梦过吗?」杨子吉又问。 明瀛掌中的术式再次发光,他手中的册子迅速切换成另一本,飞速瀏览:「嗯,还是没有人託梦给你。」 ??怎么会? 那昨天的异梦是怎样? 难道是像尚谦先前说的「走后门」?就是什么位阶很高的神透过特殊管道,便可执行不留纪录的託梦? 所以是那名陌生男子在搞鬼? 杨子吉头上的问号越来越多,他没能放下心中的大石,眼神紧张地乱飘,直到看见明瀛一脸狐疑打量着自己,和明瀛对到眼后,杨子吉才勉强回神。 「抱歉是我多虑了,我想母亲应该早早就去投胎了,她大概真的没什么话想对儿子说??」杨子吉难忍落寞。 无话可说,无牵无掛也好。就怕不是如此。 就怕母亲的魂魄已遭遇不测。 「你和母亲感情不好?」明瀛仔细观察杨子吉的表情。 杨子吉摇头,掛念母亲的他就像个受伤的孩子。 「你在担心母亲?」直觉敏锐的明瀛关心。 「嗯,我怕她死后还是过得不好??」杨子吉抿嘴。 「原来如此,早说嘛!如果只是想知道母亲去到彼世后的状况,请我去帮你查就好了,没必要偷偷摸摸搞这些事。」明瀛用手中的魂册轻敲杨子吉的脑袋,让小朋友用头顶着书本:「何况你想知道的都不是梦使的职权范畴,想知道那些事得前往彼世其他部门才行,也只有位阶达标的神职才能调阅那些纪录。」 「那样会不会很麻烦?」杨子吉有些不好意思,他难为情地戳戳手指,两根食指对戳:「而且这算是我个人的私事,如果还要特别麻烦老闆你去调查,感觉有点滥权??」 「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明瀛朝杨子吉挑眉,他摩拳擦掌,故意笑得邪恶:「几经轮回的经验告诉我,权力就是要拿来滥用。」 那是离邪恶最远,离温柔最近的笑容。杨子吉看得出来。 14.转生课 那孩子有所保留。 先是鬼鬼祟祟跑到资料室,后续的谈话中,眼神更是飘忽不定。 问及擅自行动的理由,开口前,那孩子明显愣了几秒,他眼中没有恶意,反涌现一股不知所措的恐惧,看起来不像为了己利而撒谎,比较像是??被人威胁? 轮回多世,明瀛见过的骗子很多,碰过的坏人更多如天上繁星,他清楚坏人长什么德性,深知杨子吉不是。 当下之所以没打破沙锅问到底,是因为读出杨子吉脸上的顾虑,明瀛认为杨子吉对母亲的思念不假,但促使杨子吉贸然行动的原因绝对不仅如此。 比起揪着孩子穷追猛打,倒不如自己调查。 反正,他本来就想查清那孩子的底细。 一名活人突然来到忘川邮政,带着不知谁发的录取通知,更带着不知打哪弄来的灵鬼耳,光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生者担任神职的先例绝对有,但未曾有过如此莫名其妙的案例。 那些得以担任神职的生者,身世多半与彼世有所渊源,可能来自除鬼世家,可能是被贬下凡的神仙,诸如此类,能够担任神职的生者其灵魂早已饱经锻鍊,而不是像杨子吉那种年幼粗浅的灵魂,完完全全地跑错棚。 去天庭向人事处的基层询问,对方也没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反搬出那种「上面怎么安排,我们只管照办。」的态度,一惯地敷衍,一惯地摆烂。 明瀛可没这么好打发。 彼世,转生课。 如同忘川邮政,此处一样是大排长龙,挤满了准备前去投胎的灵魂。 顶着一等神官的头衔,身着梦使制服的明瀛大喇喇挤进人群,歷经无数句的「不好意思、借过借过」,他没用多久就挤到办理转生业务的窗口前。 坐镇窗口的是名身穿白袍的三等神官,叫恆冑。 恆冑一脸厌世打着哈欠,他边打哈欠,边朝一叠资料盖上核准章。 「恭喜你,下辈子当毛毛虫,下一位。」恆冑不屑地将资料扔上桌,要窗口前的灵魂带上资料赶紧滚,少嘰嘰歪歪。 「毛毛虫?为什么是毛毛虫?」窗口前的灵魂诧异,他就排在明瀛前面。 「阴德值太低,福报不够。」死人太多,天天加班的恆冑声音死平,毫无朝气,同样的话一天得说上千次:「唉,我真该把这句话录起来。」 「一定要当毛毛虫吗?有没有别的可以选?」窗口前的灵魂苦笑。 「吼,到底有什么好选?又不是在挑老婆,可不可以不要浪费我时间?」恆冑不耐烦地看向阴德对照表:「还是你要当蚕宝宝?当蜜蜂也行,你至多能当这些东西,都不要只能往下挑,下面就剩蚊子那类的,你自己想清楚。」 「就不能往上选吗?」窗口前的灵魂看向对照表,再往上一格有穿山甲可以当,那至少是保育类:「我不能当穿山甲?」 「就跟你说最高只能当毛毛虫,再来只能往下选,你是哪里没听懂?你脑袋是用蚕宝宝的丝织成的?」恆冑粗声粗气,嘴巴超呛:「想活漂亮一点就毛毛虫,变成蝴蝶还可以美丽一阵子,至少可以美美地死在蜘蛛网上,想早点死就当蜜蜂,随便挑个不长眼的白痴螫下去,让屁眼的针一口气把你的内脏拖出来,报復完社会后就可以快快进到下一次轮回,蝴蝶、蜜蜂选一个,动作快,是没看到后面一堆人在排?」 「那??那就蜜蜂吧。」窗口前的灵魂一脸黯淡,随后垂头带上资料,沮丧离去。 「下一位。」恆冑单手托腮,见明瀛凑上前,他本就死无可恋的脸便整张垮下来,整张脸直从厌世变成憎恨宇宙:「拜託你去别的窗口,我不想和问题人物扯上关係。」 在彼世,天生为神、生来强大的源神与千锤百鍊的凡神本就对立,各自一派。 当中,明瀛更是出名的搞事凡神,爱淌浑水,老爱以下犯上,从不按「规矩」办事,谁都不想和明瀛搭上关係。 很多事明明眼睛闭上,假装没看见就好,得过且过即可,偏偏就是有明瀛这种不愿闔眼,不愿安稳度日的傢伙。 明瀛的存在,让他们这些不敢惹事的神职像个懦夫,害他们得承受没必要的自责。恆冑打心底讨厌这种正派的魂魄。 「所以你连神职都干不下去,打算投胎了?」恆冑冷笑。 「才不是,我是来调查案件,是来执行梦使的工作,忘川邮政那出了点问题,我来这调资料。」明瀛模仿恆冑,他同样单手托腮,半身撑在窗口前。 「恕我直言,你本身就是个问题。」恆冑随便拿出一叠厚厚的资料,作势盖章:「你还是去投胎吧,这个世界容不下问题人物,你投胎去凡间对大家都好。」 「这些话我就当作讚美了,间话到此,帮我调阅这两个灵魂的转生纪录。」明瀛拋出杨叶芯和杨子吉的相关档案。 恆冑仰天叹息,直觉告诉他明瀛十之八九又再踩红线,肯定又再沾那些绝对不能碰的事,但作为忘川邮政的最高管理人,明瀛是有权限提出这类要求,他也只能照办。 「唉,我怎么死后还是这么倒楣?生前加班过劳死,死后也在加班,还得处理茶包想搞的鸟事,到底哪个世界可以不用工作?」恆冑一边碎念一边动作,叹气连发,他很快就翻出资料:「那叫杨叶芯的灵魂死一阵子了,十多年前死于血癌,最后一次投胎是当人,帐面资料看起来没到下辈子,她的灵魂并没有来过这里。」 「她没来这办理投胎?」明瀛皱眉。 「是啊,资料上没看到她近期有转生纪录,也没看到她被派到哪个神明旁边干活,估计是死后在凡间流浪,依时间推算,都死那么久了,魂却没到这来,想必魂魄已在阳间蒸发,真是令人遗憾。」恆冑脸上丝毫没有遗憾的意思:「不过她有去过桥前邮政,按理来说託梦完,魂就该被生死课带过桥,灵魂会被引导到这,但就资料解读,杨叶芯最后的停留点是桥前邮政。」 「但我这边查不到杨叶芯有任何託梦纪录。」明瀛的眉头越来越皱。 真诡异,诡异而且荒谬。 照那孩子先前的反应来看,他跟母亲的感情并没有不好。 一名和孩子感情要好的母亲,死后去到梦使事务所,就算无牵无掛,去彼世前也会向孩子简单道别,这才符合人之常情。 就算不託梦,生死课也该把她带过桥,这才符合流程。 对此,恆冑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去到梦使事务所也不一定要託梦啊,託梦的机会又不是一定要用,搞不好她只是到桥前邮政观光一下,之后又跑回凡间流浪,最后就化成灰了,不想投胎的灵魂待在凡间自尽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对吧?」 「魂魄在凡间滞留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恆冑蛮不在乎的态度让明瀛燃起怒意。 「下落不明的灵魂多的是,杨叶芯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好在意。」 「她不是你妈,你当然不在意。」明瀛立刻喷了句。 「好一句凡神的语气。」参与过轮回的恆冑无视明瀛的怒气,他早已麻木:「正义感和同情心留在凡间就好,把那些东西带到这只会让自己受罪,被贬官的你应该最清楚,这里的不公不义比凡间还多,你也该长点记性。」 「我为什么要把在轮回里学到的一切留在凡间?」明瀛反问,他认为身前的凡神遗忘了轮回的初衷:「轮回,不就是为了把我们淬鍊成温柔又勇敢的灵魂?」 这话令恆冑一时语塞,他就是讨厌明瀛这点。 明瀛的正直会让他们这些没胆的凡神像隔岸观火的王八蛋,搞得他们也像坏人一样,会害他们自我谴责,心里有负担。 心生惭愧,恆冑回避明瀛的质问,他只管将话题带回公事:「那叫杨子吉的灵魂上辈子是人,四岁时不幸夭折,死于心脏功能不全,近期的转生纪录是海豹。」 「海豹?」明瀛晃了晃脑袋,他以为自己听错:「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是一头海豹?」 「是啊,看生死课的註记,这个灵魂才轮回三次而已,是非常年轻的灵魂,第一世是魩仔鱼,第二世是鸽子,第三世福报不够硬要当人、年幼夭折,目前是第四世,在南极当海豹。」 什么海豹,简直虾爆。 那孩子明明就还活着,他人就在忘川邮政工作,何来有去南极当海豹的可能? 「如果我说那叫杨子吉的人正在忘川邮政担任梦使呢?」明瀛尷尬抽笑,他满脑子都是海豹为逝世者託梦的画面。 「喔?所以他的第四世也结束啦?还以为海豹可以活久一点,大概是被虎鲸吃了吧?真是个倒楣的孩子,呵。」恆冑冷笑。 「不,我的意思是那孩子的第三世根本还没结束,他正破格以活人的身分在忘川邮政担任梦使。」 「那就是烂帐了,彼世常见的烂帐。」恆冑道出业界常态,只要有神职偷懒,就会碰到这种两边帐目对不起来的状况,这也不算罕见。 但明瀛不这么认为。 每一参与轮回的灵魂,其在凡间的寿命是由天庭眾神共同决定,是命运,是天命。想扭转天命、延龄增寿等同违抗天意,岂可能用烂帐一词含糊过去? 逆天真要那么容易,彼世一堆摸鱼打混的神职早让一票人活过百岁,凡间还不冒出一票人瑞? 眼下只剩两种可能。 一,天庭更改了杨子吉的寿命。 但改了天庭那边的帐却没改转生课的帐也说不过去,改天命是大事,会由眾神决议、再由大神官修改纪录,明瀛不认为有哪位大神官敢在这种事上掉漆。 二,有神替杨子吉扭转了天命。 这大概是唯一的解答,有比天庭眾神更强的力量乱了天庭那边的帐,而能办到这种事的只有一神,也就是眾神畏惧的大魔王——武葬天。 答案很清晰了,知道接下来该找谁就不难。 「谢了同胞,我得去桥前邮政一趟。」明瀛感谢身前的凡神提供不少资讯,他打算去找桥前邮政的最高管理人。 既然杨叶芯女士当初有去桥前邮政,那儿的领导势必知道些什么。 不管杨叶芯女士有无执行託梦,桥前邮政都有义务通知生死课,请生死课带领她过桥来到彼世。 桥前邮政须为此事负责。 闻此,恆冑约莫猜到明瀛想干嘛:「别白费力气,桥前邮政的老闆早换人了。」 「换人?」明瀛才刚起步就顿住。 「是啊,我有个梦使朋友在桥前邮政干活,他以前常提到他的前老闆,他的前老闆叫孙风,也是凡神,是个好神职,尽责又有正义感,说什么自己一定也要成为那种良心梦使,巴拉巴拉的。」恆冑两眼上翻,他戏謔地抖着五指:「可惜他现在的老闆变成金银麟的亲信,是源神,还是个势利眼的马屁精,好像叫魏丛吧?照时间点来看,杨叶芯当初碰上的管理人是孙风,孙风早不在了,你现在跑去只会碰上那条哈巴狗,保证他一问三不知。」 「那孙风被调去哪了?」明瀛追问。 「没调职,听说是神职当腻,投胎回凡间了,可能是职业倦怠吧?」恆冑不以为意地耸肩:「投胎回凡间也没啥不好,要说职场险恶,这里比凡间还要凶险,早知道这里的职场生态比凡间机巴两万倍,我当初就不接神职,寧可投胎当海鞘,当个快乐的无脑生物。」 「所以孙风下到凡间了?这么刚好?」明瀛觉得事情越来越离奇。 就这么刚好,他要找的人喝下忘魂汤、下凡去了? 明瀛不死心,他再次看向恆冑:「帮我调出孙风的转生纪录。」 「停停停,你当我这里是许愿池啊?先是杨叶芯再来杨子吉,现在又要我调孙风的纪录,一直让你调调调、调个没完,我正事都不必干了。」恆冑指着明瀛后方的魂山魂海:「何况调出孙风的纪录又能怎样?你难道要下凡问他吗?还是託梦问他?他都喝下忘魂汤了,你跟他鬼扯什么梦使什么桥前邮政,只会害他吓到去看精神科,拜託你适可而止,别再管这些没人在意的蠢事。」 「你真的认为这整件事正常吗?一个该去当海豹的灵魂,现在正以生者之姿担任梦使?一个尽责的梦使没来由自愿下贬凡间,只因为职业倦怠?」明瀛希望同为凡神的恆冑摸摸良心。 「下一位。」无视明瀛死缠,恆冑举手招呼下一名灵魂。 最终,明瀛只能低头一叹,他遗憾身前的灵魂早已失去勇气。 离去前,明瀛不禁吐了句:「你先前那几世真是白活了。」 说完,明瀛便发动术式消失。 明瀛这话说得很重,气得恆冑暴怒捶桌,吓得下一名向前的灵魂跌坐在地。 自知正被跌坐在地的灵魂注视,恆冑气得恐吓:「看什么看?再看让你下辈子当草履虫。」 那名灵魂默默低下头,邻近的灵魂也不敢再往恆冑的方向看,眾魂只管将目光移向别处。 也不晓得是被明瀛激到还是惭愧爆发,办正事前,恆冑竟又一次发动术式,他情不自禁调出孙风的转生纪录。 不调还好,一调就发现大事不妙。 资料上显示,孙风最后的停留点是桥前邮政,就和杨叶芯一样。 孙风,并没有投胎。 15.暗示 千年前的封神战役,墨武没想到儿子会背叛自己。 说是儿子也不对,最初从身上分离出一小块魂魄的理由,不过是想多个强大的随从差使。 由于魂魄源自葬天,那名源神超乎强大,天庭便赋予他斩鬼除恶,守护两界之责。 那时的他仅仅四尺高,魂魄的力量却已能单肩挑起十尺长的灭天戟,扛起天庭赋予的使命。 也因魂魄源自葬天,那名源神不被任何魂亲近,任一神职见到他无不回避,没一灵魂敢正视他的眼睛。 或许是出于寂寞吧? 没有任务在身时,那名源神时常蹲在彼世的角落,独自蹲在天边,窥视凡间。 他常蹲在天空的最角落,俯视底下凡间的喜乐,看着凡人与朋友们嬉笑,看着凡人被父母深深爱着,那名源神似乎很羡慕。 于是,作为下属的他向葬天提出了请求。 「葬天大人,我可以做您的儿子吗?」那名四尺高的幼魂问道。 葬天答应了,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个称呼,只是从部下变成儿子,随从仍是随从。 但那名源神很满足,他认为自己获得渴望已久的亲情,以为这么做就能得到爱。 可惜他错了。 即便称谓变了,他依然只是葬天的部下之一。 正因知晓自己错了,当父亲堕为邪神时,他大义灭亲,选择站在天庭那一方,和眾神齐心封印葬天。 那时的他身长已超过六尺,为了感谢他的助力,天庭赐予他正义天将的名号。 他以为赢得眾神的认可,殊不知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被边缘化。 连同一些被排挤的傢伙,他们被天庭派发了坚守葬天封印的重任,说白了,就是一票不被信任的神惨遭发配边疆,全被派去应付屎缺。 看守大魔王的封印并不容易,葬天的低语时不时扰乱灵魂的心智,意志不坚的魂魄靠近封印,不用多久就会沦为葬天的爪牙。 那些被葬天声音迷惑的神职最后都成为疯癲的恶神,有的不知去向、遭天庭通缉,有的试图为葬天解开封印,被仅剩的看守者一戟毙命,魂飞魄散。 那名仅剩的守护者即是葬天的儿子,那名孤独的正义天将——墨文浊。 四柱环绕枷锁的擎天柱构成巨大的封印,四道枷锁延伸至中央石化的魔王,即便石化了,葬天魂魄所释放的气息仍瀰漫四处,诡譎的黑烟于此地形成黑色的云海。 那名最后的守护者就坐在通往封印的台阶上,男子坐镇封印前,漆黑的灭天戟直立于手中,戟身朝天。 一道传送术式划开黑暗,明瀛一脚踏入深黑的云海,他头一抬就和台阶上的男子对到眼。 见男子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情绪,明瀛加倍篤定自己没来错地方。 就是这傢伙在幕后搞鬼。 「你不该出现在这。」男子自高处俯视前来的明瀛,这可不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 「但你早料到我会出现,不是吗?」明瀛大步向前,明瀛贸然接近封印的举动,迫使男子起身立于台阶:「是你赐给那孩子灵鬼耳吧,墨文浊?」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名为墨文浊的神将以长戟末端敲击台阶,撞击地面。 墨文浊单手一敲,掀起震波,鏗鏘浪起黑烟,令滔滔黑雾瞬间盖过明瀛,用以威吓。 但明瀛压根不在意,他悠悠从黑烟中步出:「你要看守封印,我要管理忘川邮政,我们都是大忙人就别兜圈子了。」 「就说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墨文浊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 「那孩子母亲的灵魂在哪?」明瀛质问。 「谁的母亲?」墨文浊高高站在台阶上。 「就是那个该去当海豹的孩子,他的寿命被葬天延长了,是葬天葬送了那孩子夭折的天命。」明瀛一口咬定,他必须确认面前的守护者是否已沦为葬天的爪牙,就怕大魔王对杨子吉另有企图:「是你收买了人事处的神官,你安排那孩子担任梦使有何目的?」 「延长寿命和担任梦使都是由天庭安排,与我无关。」 「胡说。」明瀛认为墨文浊一定知道杨叶芯灵魂的下落,见墨文浊打死不认,他忍不住揶揄:「顶着正义天将之名,私下行着不义之事,你可真好意思。」 一语挑战高傲的自尊。 眨眼,台阶上不见神影,周遭的黑烟随强劲的步伐飞散,不过半秒,灭天戟的锋端已停在明瀛颈侧,墨文浊一步就来到明瀛身前。 「注意你的态度,你已不是大神官,区区一等神官竟敢用这种口气和天将胡扯?」墨文浊警告。 「是不是胡扯你心里有素,如果觉得我胡说八道,那就证明自己的清白。」戟锋在前,明瀛不为所动。 「这么想追根究柢就去天庭,去跟天庭说,有个该死的灵魂没死成,看看天庭会怎么帮你。」 墨文浊这话让明瀛剎时明白了什么——这事不能摊上檯面。 要让天庭知道有个该去当海豹的灵魂现在还好端端当人,天庭最终的处理方式很可能是回收杨子吉展延的寿命。 这还不是最惨。 最惨是杨子吉的魂魄因为和大魔王有瓜葛,天庭将其视为潜在威胁,将其剷除。 见明瀛倏忽一愣,墨文浊便收起灭天戟:「看来你是明白了,眼下维持现状最好。」 「但我必须知道杨叶芯灵魂的去向。」明瀛仍顾虑杨子吉的心情:「作为梦使,我必须转达逝世者的心意,我有义务让那孩子收到母亲的託梦信。」 「他已经收到了。」墨文浊给出意想不到的答案。 道出此话时,墨文浊双瞳后瞄,他用眼神向明瀛示意,大魔王就在身后,不少葬天的手下未被天庭捉回,在此多言都是风险。 同时,背对封印的墨文浊单手轻拍腹部,他轻拍自己的身躯。 这个暗示令明瀛瞪大双眼。 16.祈福 三天后,忘川邮政。 说是查出母亲灵魂的去向,杨子吉被明瀛找进小房间谈话,爱看戏的尚谦也没缺席。 「别担心,你母亲已经投胎了。」明瀛道出结论。 「真的?!」杨子吉惊讶。 「真的。」明瀛微笑。 这个好消息算是让杨子吉放下心中的大石,至少能确定母亲的灵魂安然无恙。 高兴是高兴,但难免有些失落。 因为母亲投胎,意味她当初并没有执行託梦,代表她对儿子确实无话可说,唉。 「那有查到母亲投胎成什么吗?如果是人,她有诞生在好的家庭吗?」杨子吉开始掛念母亲的来世。 「这就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了,不论你母亲下一世的命运为何,那都是她的课题。」明瀛说道。 「也是。」杨子吉又是一叹:「希望她下辈子能幸福,别再那么辛苦。」 「这么说就不对了。」明瀛轻拍杨子吉的肩,他语重心长:「人的一世不会只有苦难,你母亲与你共度的时光必定很快乐,若一味否定你母亲的人生,就是在否定你们母子之间的回忆。」 明瀛这话让杨子吉有所体悟,稍稍减轻了他内心难以言喻的愧疚。 有时杨子吉会想,母亲如果不必独立抚养孩子,当初直接人工流產,是否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少了他这个累赘,母亲一定能活得自由自在吧? 他始终认为母亲的病痛源自独力抚养孩子的经济压力,就算不是全部,一定有部分是基于这原因,母亲的压力他绝对有份。 更别提母亲还跑去找邪神许愿,也不晓得她以什么为代价,只为了延长平庸儿子的寿命。 坦白说,不管母亲牺牲什么,杨子吉都觉得不划算,他根本不希望母亲这么做,说不定他夭折,母亲改嫁后就能过上好日子。 杨子吉顿时想起那场异梦,想起那个缺牙的小男孩,想起他一个笑容就让她的世界圆满。 至少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母子很相爱。 或许,光是这一点,就让母亲觉得做什么都值得了吧? 未料屁孩完全不会看气氛,尚谦一句话就搞坏了温馨的氛围:「别愁眉苦脸啦,说不定你母亲投胎成蜉蝣,一下下就死了,根本没时间受苦受难,对吧?」 「你真会安慰人。」杨子吉忍不住白眼,他觉得尚谦根本欠轮回,欠磨练,欠学怎么做人,欠学怎么好好说话,更重要的是欠打。 母亲的事虽有遗憾,但勉强告一段落。 来不及沉淀心情,休假时,杨子吉竟从社群媒体看见大新闻。 「独家!稜克科技创办人詹正信惊传机场昏倒!」 见到这行字,赖在床上的杨子吉吓得坐起身,他很认真的点击新闻,查看新闻内容,观察新闻下方的各种流言,就怕是乌龙。 没多久又有其他媒体发布类似的新闻稿,甚至有记者部属在医院大门前的影片流出——是真的!苳琳的爸爸昏倒了! 杨子吉本想立刻致电苳琳,食指却在按下通话键前踩了剎车。 现在最焦急的一定是苳琳本人,贸然打过去等于是逼她接电话。 应该给她足够时间调整情绪,用文字发讯息感觉比较妥当。 于是,杨子吉在通讯软体留下简短的文字。 「伯父不要紧吧?你还好吗?」 杨子吉担心那颗总是关心自己的小太阳,就怕她下雨。 天空不可能总是晴朗,不过是苳琳很体贴,她习惯把乌云挡在身后,藏在光芒的背面。 杨子吉盘腿坐在床上,他双手合十,为伯父祈祷,希望苳琳的爸爸别出什么大事。 直到傍晚,杨子吉才见通讯软体传来回覆。 「爸爸没事,医生判断没有大碍,说是太劳累。」苳琳回道,附上松一口气的贴图。 「你人在医院?吃过晚饭没?要不要我送东西过去给你?」杨子吉希望自己能帮上忙,省得每次都是苳琳在照顾他。 「不用啦阿吉,都被我那臭老爸吓到吃不下饭了,我今天会在医院陪他,想说晚一点,等心情平復后再去觅食。阿吉也要好好吃饭喔!」苳琳还有馀力反过来关心。 「我有啦。」 其实没有。 杨子吉同样紧张的食不下嚥,他比任何人都要懂失去至亲的感受,他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在苳琳身上。 也许总有一天要面对,但绝不该这么早。印象中伯父才五十几岁而已。 「有需要帮忙就说,我都在。」杨子吉发送微笑贴图。 「你明天休假?」 「休啊。」 「那,陪我去拜拜好吗?」苳琳请求。 「好啊,当然好。」杨子吉嘴角上扬。 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派上用场。 *** 詹苳琳的父亲是詹正信。 不是刚好同名同姓,就是那位詹正信,就算没见过也绝对听过的詹正信。 詹正信是稜克科技集团的老闆,响噹噹的大人物,镁光灯下的常客,登过报章杂志,上过节目广播,以多种形式受访过,称得上家喻户晓的企业家。 很多人买过稜克科技的股票,买不起股票,自家电脑拆开,主机内部的晶片八成是稜克科技出產,要说没听过詹正信也不知道稜克科技的人,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詹正信先生是杨子吉能最快联想到的有钱人,毕竟就是朋友的父亲。 遗憾有钱人似乎都难逃压力折磨,一有压力,心就会生病,心一生病,催生百病。 原本打算在国外发展的苳琳,正是因为父亲身体频出状况才返国。 在苳琳的邀请下,他们相约前往庙宇为伯父祈福,据说是间很灵验的福神庙,广大网友宣称有求必应。 上午,按说好的时间,杨子吉站在约好的捷运站出口,没过一分鐘就见苳琳从验票闸门出来。 苳琳开心地举手招呼,她快步跑向杨子吉,却发现杨子吉身旁站了一位生面孔。 「这位是?」苳琳看着杨子吉身侧双瞳黑到发亮的少年,那名少年正在咀嚼泡泡糖,他比他们矮了一截。 「我在多媒体公司的同事。」杨子吉一脸眼神死,该死的瘟神硬要跟,甩也甩不掉。 说什么要观光凡间就擅自翘班,转为活人之姿跟来。 跟就算了,没有凡间货币的臭神仙,沿路还吵着要买泡泡糖吃,逼人请客,超机掰。 杨子吉向苳琳介绍身旁的屁孩:「他叫尚谦,他也想跟我们一起去拜福神庙。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应该先跟你说的。」 「没关係,人多比较热闹嘛。」苳琳笑得亲切,她完全不介意:「你同事看起来好年轻喔。」 「他是企业实习生,还在念书。」杨子吉早想好台词。 「所以是大学生囉?」苳琳笑问。 「对,只是他个子比较矮。」杨子吉猛点头,甘愿请吃泡泡糖就是希望尚谦忙着嚼啊嚼,最好能乖乖闭嘴不说话。 可惜泡泡糖仍塞不住口无遮拦的屁孩,尚谦随便就报上自身灵魂的年龄:「是在问年纪啊?我五十岁,我超屌。」 尚谦说完还用泡泡糖吹了个纷红色大泡泡,「啵!」一声炸在嘴上,屁到不行。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尚谦?不要乱讲话啦。」杨子吉尬笑,他认为屁孩疑似忘了「不可洩漏天机」的天条:「他比较爱讲干话,苳琳你别认真。」 说完,杨子吉便狠狠朝尚谦瞪去,不忘用力咳了几声,试图提醒尚谦别说些有的没的。 尚谦明白杨子吉的暗示,要说彼世的规矩,他比杨子吉更懂,他悠悠撕下黏在嘴上的泡泡糖,塞回嘴里继续咀嚼:「安啦,也要对方信以为真才算,只要对方不信都不算。」 「别理他,他在公司也常这样,常说些奇怪的话。」杨子吉苦笑。 「有这样的同事工作反而不会无聊。」苳琳觉得尚谦挺有趣。 本以为尚谦该闭嘴了,殊不知他突然凑向苳琳,没来由岔了句:「你看起来真有福报,上辈子应该做了很多好事。」 「欸?」苳琳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在夸奖你,他老在那边胡说,说什么自己有特殊体质,能感应到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杨子吉嘴角抽动,他一把将尚谦挤开,抓准时机,偷偷在尚谦耳边低声:「拜託你行行好,请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你朋友跟你很不一样欸,她不像你,一副就该早死的样子。」尚谦呵呵呵地笑,然后又开始吹泡泡糖。 「你想被雷爆成渣就自己滚去旁边,省得你在这被劈,我和苳琳被波及。」杨子吉尽可能压低音量。 「请我吃洋芋片和冰沙,我吃饱就会安静。」尚谦趁势敲诈。 「你他妈到底是乞丐还是神仙?」杨子吉气到眼睛爆丝。 花钱消灾,一行人随后去邻近超商买了屁孩要的供品才出发前往福神庙。 好在尚谦算是说话算话,算是讲信用的神,他沿路都在嗑洋芋片,爽吸冰沙,游戏人间,只是那喀滋喀滋和囌囌囌的进食声听在杨子吉耳里格外恼人。 他们抵达山脚下,顺着蜿蜒的坡道、迎着繽纷的花圃往上走,沿途聊着伯父的近况。 「因为工作压力的关係,爸爸从以前就睡得不好,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睡,从半年前奶奶离开后,爸爸失眠的情况更严重,就算睡着了也会做恶梦。爸爸说他一直梦到奶奶,说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生病了,最近好像比较少梦到,但他可能还是很担心吧?」苳琳用鼻子长叹,今天的她罕见像片阴天。 「应该是太焦虑了,你们家做了那么多好事,奶奶应该会过得不错。」杨子吉常看媒体报导稜克科技又捐出多少善款,没记错伯父还蛮热衷慈善事业。 「我也是这么和爸爸说,但爸爸坚持要帮助奶奶,最近还要为奶奶盖一间庙,你应该有看新闻吧?」 「有啊,新闻说稜克科技要为金银麟建庙,好像快完工了?」 「嗯啊,完工当天爸爸还要去剪綵,盖庙的事又让他变得更加忙碌,睡不好又劳累,再这样下去我怕爸爸会撑不住??」苳琳的忧心全写在脸上。 杨子吉鲜少看苳琳表露负面情绪,可见她有多怕父亲病倒。 他懂坐在病榻旁看着亲人受苦的煎熬。 「别怕,网友都说这间福神庙很厉害,等等我们一起为伯父祈福,请福神保佑伯父,也请福神照顾伯父在彼世的母亲,说不定拜一拜事情就好转了。」杨子吉安抚道,他拿起手机,分享其他网友的参拜流程,试着转移苳琳的焦虑:「网友说山上有间甜点铺,就在福神庙隔壁,他们说福神喜欢吃那间甜点铺的草莓大福,说拿那间的大福去拜福神效果很好。」 「原来福神喜欢吃草莓大福,也太可爱了吧。」苳琳噗哧一笑。 而后,他们到了山上,理所当然先去购买拢络神明的点心。两盒参拜,一盒大家分着吃。 转头进到福神庙时,在雕有锦鲤图示的神柱下,杨子吉正忙着摆供品,他一个不留神没看好屁孩,就见尚谦放肆地从福神庙的供桌上随便乱摸食物吃。 尚谦居然当着一堆信徒的面,大喇喇干走供桌上不知谁放的大福,拿起来就往嘴送,看得杨子吉下巴大开。 妈呀!这屁孩当真不怕被雷劈! 见一堆信徒皱起眉头,苳琳也跟着看傻,杨子吉赶忙站出来向大家道歉:「对不起!他精神上有点问题!刚才那盒的钱我会赔,真的很抱歉!」 所幸路过的庙公没有生气,担任庙祝的老爷爷亲切地为杨子吉打圆场:「没事没事~那些供品本来就要吃,有些人拜完会自己带回家,没被带走的我们也会分给信徒,这样拜的人、吃的人都会受到保佑,大家别放心上。」 这是老爷爷初次见到杨子吉和苳琳,知道他们是第一次来,便顺道领着他们参拜,还带着他们求籤。 苳琳为父亲的健康祈福。杨子吉为伯父祈福,也为自己投胎的母亲祈福。 一脸随便的尚谦也跟着一起拜,天晓得他是要拜什么东西,可能是拜自己不要被别的神打死吧? 他们三人各求了一张籤,让老爷爷热心地为他们解籤。 苳琳抽到上吉籤,老爷爷为她解说:「危及之时,神明会替你解危,化险为夷。凡事不用太担心,会有贵人暗中协助你。」 杨子吉抽到普普通通的中平籤,老爷爷解释道:「心存善念,一切圆满。若为私利,必招祸患。」 杨子吉忍不住皱眉,他觉得这张籤不像答案,比较像忠告。 再回头看看墙上的籤等说明,由好至坏依序是上上、上吉、中吉、小吉、末吉、中平、中下、下下。 顺着杨子吉的视线,尚谦白目地嘲笑:「哈!你的籤是倒数第三烂,你妈一定去当蜉蝣了啦!」 「你才蜉蝣,你全家都蜉蝣。」杨子吉立刻瞪回去,他真想抓一把香戳瞎尚谦。 「我抽到小吉,我比你好,三个人中你最烂,你最烂啦呵呵呵!」尚谦嬉皮笑脸有够欠打。 为什么连乱吃神明食物的屁孩籤运都比他旺?杨子吉无法理解。 老爷爷这也为尚谦解籤:「结交善友,获得啟发,若能自我歷练则更上层楼。看来你交到不错的朋友,但神明仍希望你磨练自我。」 「我这么屌,不需要。」尚谦朝老爷爷扮完鬼脸就跑了。 「对不起,他脑袋真的有问题,真的很对不起。」杨子吉又得为尚谦收烂摊,走到哪鞠躬到哪。 往好处想,至少苳琳求到好籤。 看苳琳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福神庙,杨子吉便觉得自己的烂籤也无所谓了。 17.老婆婆 万丝齐放的夜空,在空中飞来飘去,送了整夜的信,终于熬到下班时间。 早晚班协助逝世者写託梦信,大夜班循着思念东奔西跑。这点对其他同事而言没差,对身为活人的杨子吉来说可是很辛苦。 日出,忘川邮政。 顶着黑眼圈,疲惫的杨子吉正准备下班,尚谦前脚才刚跨进公司。 「你看起来好像熊猫好白痴,哈哈。」尚谦见到杨子吉就是嘴砲。 「祝你早早被别的神打成熊猫。」杨子吉直接送尚谦一根中指,他为此仔细查过了,那本「天条简录-神职职业道德及规范-梦使篇」当中没有明文规定「不得对同事比中指」,可以安心竖起指头。 离去前,杨子吉无意听见右手边的同事奋力推辞:「拜託你别来我这桌,去别的队伍排队吧。」 位于杨子吉右手方的梦使挥手驱赶,那名梦使拒绝协助前来託梦的逝世者,是名身材瘦小的老婆婆。 老婆婆的灵魂看上去略微透明,与其他逝世者不同,她魂魄的色泽比其他逝世者的灵魂都要淡。 「我这边不处理你这种,麻烦你去别的地方排队。」那名梦使伸手比向别处。 「可是我已经换了两次队伍,拜託你帮帮我??」老婆婆苦苦哀求,她已被打枪数次。 「放眼望去这么多桌,总会有梦使愿意协助你。」那名梦使坚决不处理。 老婆婆落寞望向远方,其他被推辞声吸引的梦使们,见老婆婆看向他们,有的挥手拒绝,有的双手打叉,远远就要老婆婆打退堂鼓,更多则是低头装死,假装没看见。 老婆婆只好转回来,她正想开口苦求,却被身前的梦使硬生生打断:「反正我这边没办法帮你,大不了你去别的事务所,天底下那么多梦使,总会有梦使愿意处理,祝福你了。」 「可是我才刚从桥前邮政过来??」老婆婆已在多个梦使事务所间流浪。 「请你离开,下一位。」那名梦使只管招呼下一名逝世者。 见此,杨子吉不禁向尚谦问:「那个老婆婆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愿意帮她?」 「因为她快化成灰啦。」尚谦也一副不想管的嘴脸。 「化成灰?」 「要嘛魂魄在凡间逗留太久,要嘛託梦失败太多次,那老婆婆再不过桥去彼世,估计不用两週就会烟消云散。」尚谦隔空打量老婆婆虚弱的魂魄:「如果再加上封缄託梦信必须牺牲的灵魂,那老婆婆说不定拇指一按上信封就会散成屑屑,那种委託谁敢接啊?她就像颗不定时炸弹,谁接谁倒楣。」 怪不得那老婆婆的灵魂看起来有些透明。 不定时炸弹这比喻杨子吉听得也明白,梦使的工作规章有记载,「未顺利替逝世者完成託梦,负责该委託的梦使将被惩处;若令逝世者灵魂受损以致无法投胎,则加重惩处,魂飞魄散。」,嗯,又是魂飞魄散。 说白就是烂摊子,没人敢接,谁都不希望炸弹爆在自己手里,就这么互相拋来拋去。 但就这么把一个老人家晾在那自生自灭,感觉也不对。 杨子吉搓揉额头中央,要是冷眼旁观,总觉得会愧对这枚勋章。 紧接一声没辙的叹息,杨子吉终究凑了过去,他主动靠近老婆婆:「老婆婆,您是託梦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吗?」 「我已经写过三封託梦信,但没一封能传达给儿子。」老婆婆无奈。 ??没能传达给儿子? 「是託梦信没放出引导线?还是您的儿子已确实收到託梦内容,但您觉得效果不好?」杨子吉想先把状况确认清楚。 没能传达有很多种意思。 一是託梦成功了,但没对被託梦者造成影响,逝世者不满意,故想再次託梦。 二是抗拒思念、託梦内容违背真心或心意不明等,那样託梦信就放不出引导线,梦使便无法循着思念找到对应的信箱。 得先确认是写信人的问题还是信的问题,又或是找不到信箱的问题。 不料老婆婆顺手拿出一封託梦信:「这是我写的第三封託梦信,这封信到了凌晨是会放出一条线没错,但那条线通常没办法维持太久,时常一闪一闪的,就算找到熟睡的儿子,信也放不进去。」 「信放不进去?」杨子吉皱眉,他头一回听到这种情形。 唯有在被託梦者熟睡的情况下,託梦信上的术式才会发动,并以灵魂的念想编织出引导线。 引导线闪烁意味被託梦者的睡眠品质不好,可能是辗转反侧。 醒醒睡睡不算什么大问题,人总有睡死的时候,只要託梦信能正常放出引导线就不怕找不到人。 但「信放不进去」是什么意思? 恰好,老婆婆手中的託梦信在此时放出了引导线,引导线明亮而温暖,说明老婆婆对儿子的思念很深,初步判不是託梦者和託梦信的问题。 先去看看状况吧。 没有犹豫,杨子吉决定自主加班:「老婆婆,我帮你送看看,我们一起去。」 老婆婆感激地点头,她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搭理,她将珍贵的思念交给杨子吉,随杨子吉一块飘上天。 循着引导线,两魂一同飞到医院,他们来到一间位于十楼的单人病房,然而一飞进病房的剎那,杨子吉便愣住了。 病床上熟睡的正是稜克科技的老闆,竟然是苳琳的父亲。苳琳正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休息。 杨子吉难以置信地看着牵往詹正信额头的引导线——不对啊! 苳琳的奶奶不是半年前就过世了?! 杨子吉不认为灵魂可以在凡间逗留半年之久,他忍不住问:「老婆婆,冒昧请问一下,您辞世多久了?」 「我变成这样五天了。」老婆婆注视自己透明的灵魂之躯。 「您是詹正信先生的母亲?」杨子吉二次确认。 「是啊,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就是我儿子,另一位在旁陪伴的是我孙女。」忧心全写在老婆婆脸上。 不论长多大,哪怕到了五十几岁,成家立业已久,看在老婆婆眼中,病床上熟睡的男子永远是名男孩。 事隔四十几年,再次见到儿子却是以这样的姿态。 老婆婆靠向病床,她想伸手轻抚詹正信的头,却在碰到的前一刻收回了手,她似乎觉得自己没资格这么做:「他让自己操劳成这样,是要我怎么安心的走?上回跟着线找到他是凌晨三点多,他居然趴在办公桌上睡着,桌上还放了罐安眠药,再这样下去,我怕祐坤的身体吃不消,真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身体,多花点时间陪陪家人,别老让太太跟女儿操心,别老忙公司的事,把健康赔掉才真的是得不偿失??」 「祐坤?您是指詹正信先生?」杨子吉疑似听到关键。 老婆婆点头:「那孩子原本的名字是蓝祐坤,只是给詹家收养后改姓,改成了詹正信。」 原来这位老婆婆是詹正信先生的生母! 所以,苳琳半年前过世的那位奶奶,其实是詹正信先生的养母啊。 杨子吉恍然大悟,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苳琳不曾说过,伯父也未曾在任何访谈中提过。 老婆婆接续说道:「这些年来,我只能从新闻间接得知祐坤的状况,看他家大业大,有所成就,我替他高兴,打心底为他骄傲,还好他在詹家没被欺负,过得很好,好在我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养呢?」杨子吉问。 「祐坤的爸爸很早就因为船难走了,我无力抚养他,硬把他留在身边只是限制他的发展,跟着我生活他绝对没法翻身,我不希望祐坤跟着我吃苦,只好忍痛把他送给詹家。」老婆婆内疚地说着,她当初是忍痛割下骨肉送给别人。 杨子吉静静点头,这种事在以前不算罕见。 他能理解老婆婆的苦衷,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杨子吉的童年确实不好过。 孩子与白米,母亲只抱得动一个。 杨子吉很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十次回家九次空,因为母亲还在市场摆摊。 母亲很早就出门,很晚才返家,就算回到家也得做手工。 他常等母亲等到睡着,若没睡,他就会陪母亲一起熬夜裁剪布料,累了就倒在母亲的大腿上睡去。 学校里一些嘴贱的小孩也常拿他没老爸的事嘲笑,甚至看他家长会都没有代表出席,看准他好像没爹没娘、没后台,就特别挑他捉弄。 没有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辛苦,谁不想给孩子一个健全富裕的家庭? 「送养后都没再跟儿子联络吗?」杨子吉又问。 「我一直有写信给祐坤,但他一封都没有回??」老婆婆眼眶泛红,她揉眼哽咽,满心亏欠:「我怕祐坤是在恨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被亲生母亲拋弃?突然跑回去见他,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会不会觉得我是覬覦他的什么才跑回去?所以生前一直没脸见他,我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我拿不出勇气??」 「伯父自己都当爸爸了,他一定懂为人父母的心情,我相信好好跟他解释,他会谅解的。」杨子吉相信身前的老母亲,他深信老婆婆深爱着孩子,要不也不会拚命地想託梦。 同时,杨子吉也羡慕伯父有这么一位想和儿子对话的母亲。 他也好想收到母亲的託梦信。 「我不奢求祐坤的原谅,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是想把话说完,我想好好跟儿子道别,至少要提醒他好好照顾自己。」老婆婆深情注视病床上的孩子,她错过了生前,错过了太多,这最后一次她不想再错过:「可以的话,我想让祐坤知道妈妈并没有拋弃他,不论生前死后,妈妈都还爱着他,这最后一封信,我怎么样都希望儿子能收到,不管他最后怎么回覆我,我都想在梦里见他最后一面,趁我还记得、趁我还没消失,我想再和祐坤说上几句,好话坏话都没关係。」 杨子吉完全完能体会这份心情,他也想再和母亲聊上几句。 他还欠她一百次。 躺在陪护床上的苳琳这也揉了揉眼,她疲倦地坐起身,看就知道没睡好,被难睡的陪护床折腾了整晚,她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望向父亲。 她靠向父亲,小心翼翼地为父亲盖妥棉被,就怕吵醒熟睡的他。 确认父亲身体没有异样后,苳琳便静静坐回陪护床,然后双手合十,十指紧扣,祈祷一切都能好转。 看着苳琳,杨子吉彷彿见到过去的自己,他当初也是孤单守候在病榻旁,等待着没有发生的奇蹟。 他想起了那张毕业照。 苳林就站在他旁边。 作为梦使的杨子吉深深吸气,他决定帮助苳琳的家人,他向老婆婆承诺:「这份心意,我会为你转达。」 杨子吉接着别过身,一如既往,他细心感受灵魂的念想,轻轻将託梦信放在被託梦者的额头上。 随后,乘载思念的託梦信不但未陷入伯父的脑海,反被无形的力量弹开,遭到抗拒的信差点迎面撞上杨子吉,回旋的信封从他头旁削过。 杨子吉万分错愕,他从未见过这种现象。 同样的结局令老婆婆摇头叹息,这已经是第四次?? 18.陌生人 老婆婆的名字是吴慧熙。 透过记忆联动术式,杨子吉试图在吴婆婆生前的记忆中寻找託梦失败的线索。 「祐坤,妈妈爱你。」 最后一次见面,离别那天。 她紧紧将年幼的儿子拥在怀里,不晓得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她没收半毛钱,只求詹家好好照顾儿子,务必将儿子视如己出。 她也答应詹家,没事绝不露脸,只因芳女士说她的存在会给詹家带来非议。 待松开双臂,背对儿子离开时,她脚步很快,不敢回头,就怕一个回头会改变心意。 她不想让儿子看见眼泪,更不想看见儿子脸上的泪水。 她不捨与儿子分开,但她更不捨得儿子像她一样,整辈子与垃圾为伍。 杨子吉看见年轻时的吴婆婆,她清晨就骑着脚踏车独自前往城市,以处理他人不要的垃圾换取温饱。 住户,商家。 街坊邻居,大街小巷。 收垃圾当正职,兼差拾荒,她绑着头巾,戴着护腰,用尽全身的力量推起满载垃圾的手推车,任凭艰辛的汗水湿透衣物。 寒风冷得刺骨,酷暑闷热难耐,她一年四季泡在难耐的恶臭里,在各式各样的垃圾中寻找明天。 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看当铺收不收,剩下的就整理整理,拿去回收场换取下顿饭。 逢纸类回收她检查的最是仔细,当中只要有教注音的课本或是得以查字的字典,她便会露出像是挖到宝藏的笑容,那些泛黄腐蚀的字典、别人家孩子用过的作业簿,她全都会留下来给自己。 她没念过书,看不懂字。 但为了写信给儿子,她必须学会写字。 为了读懂儿子的回信,她必须学会看字。 「妈妈答应你,妈妈每个月都会写信给你,你也要回信给妈妈。」 「妈妈会认真学习,你在这边也要认真学习喔。」 那是他们母子分别前的约定。 黄昏,她会去菜市场捡拾烂菜,会去即将打烊的烘焙房接收人家不要的吐司边。 逢夜,她埋首于漆黑的夜晚,栖身在简陋的铁皮屋下,点起油灯,埋头窝在矮桌前提笔写信。 她不擅提笔,脑子不灵光,学得慢,看得也慢,边写还得边翻字典,想把一个字写好都得花上许久,一封信便耗掉她整个晚上。 一笔,一画。 一字,一句。 笔画蕴含真心,全心全意渗透信纸,辛劳的手茧推移着笔墨,深深刻凿对儿子的想念。 坐久了,脚麻便起身走走,身子痠了便给自己捶捶肩。 写完信通常已过了午夜,那时她也睏了,但再怎么睏,她都会把写好的信整封读一次,逐字检查每个字是否正确,再和字典对照一遍,她就怕哪边没写好、怕意思没表达清楚,怕儿子看不懂。 确认无误后,她才会将信纸放入信封,用糨糊将信封黏妥,再将地址和其他资讯照抄上去,这部分她会再检查三遍,她可不希望最后的粗心毁了整晚的心血。 就寝时,躺上地铺前,她会将信封压在枕头下,就怕被风吹走,就怕被谁偷,非得牢牢压在枕下她才能安稳入睡。 隔天一早,她会骑脚踏车到邮局,投邮筒什么的她才不放心,她会亲自将那封思念转交给邮局。 她会站在窗口前千叮嚀,万交代,拜託工作人员这封信一定要为她确实送达。 怕自己太惹人嫌,这每个月固定一次扰民,她都会破费带上一盒特地买的饼乾,送给邮局的工作人员,感谢他们听她囉嗦。 那种高级的西点她自己都没嚐过几次,一盒饼抵她好几餐,但她觉得这是该花的钱,非得做到这样她才安心,邮局的工作人员若婉拒,她心里反而不踏实。 每个月,她都会写信。 每个月,她也都在等着回信。 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十几年来她却都没收到回信。 为什么祐坤都没有回信呢? 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开心就忘记妈妈了? 那样也好,要是他想妈妈,吵着要回来,那她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心底这么想,每天,她还是会打开信箱检查,里头却始终空荡荡,她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 几次她带上积蓄,带上仅有的地址,徒步走了老远到最近的火车站,动了买火车票北上的念头。 她想见儿子,却又怕自己的出现给儿子带来间语,给詹家带来不便。 再想想自己最初承诺过的,她只好打消念头。 比起这些,她最害怕的是儿子根本不想见她。 十几年后的某天,她在朋友的介绍下接了份临时洗碗工,那份差事是要去大饭店洗碗。 当天有豪门办婚宴,席开百桌,堆积如山的碗盘从水槽满出来,套上防水围裙也免不了全身溼,脚上的雨鞋倒是很防滑,挺管用。 就像落入泡沫海,皮肤在白花花的泡沫里泡皱,泡烂,她的双手被冷水冻到麻木,哪怕戴手套也没用,比起橡胶手套,歷经磨难的厚茧才真能减缓几分清洁剂带来的刺痛。 由于人手不足,她常常碗洗一半就得跑去更衣,匆匆忙忙卸下围裙,换上乾净体面的服务生制服,再赶忙奔去外头协助上菜。 就在婚宴的后半场为菜色分盘时,她无意听见来自舞台上的致词。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她抬头一瞧,就见西装笔挺的蓝祐坤站在台上。 四周景物剎时淡去,她情不自禁停下手边的工作,整个人就这么愣在原地,远目此生最重要的牵掛。 母亲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孩子,这瞬间,她眼中只有他一人。 祐坤长大了,祐坤结婚了。 她难忍眼眶泛红,见儿子获得幸福,她顿时觉得一切牺牲都很值得。 有那么一秒,她和祐坤对到了眼,她本能朝他露出微笑,但祐坤的视线却没有停在她身上。 那并不是基于厌恶而移开视线,而是彻底的陌生。 祐坤没有认出她。 上扬的嘴角褪为失落的抿嘴,她心头一沉,随后就见祐坤将「母亲」牵上台,当然是芳淑霞女士,在令人羡慕的拥抱后,他们母子俩一同迎接来自台下的掌声与祝贺。 轮到芳女士致词时,她才意识到远方那张属于亲属的大圆桌,没有她的位置。 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她。 被感谢的人,也不是她。 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个婚宴服务生,就只是名洗碗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 即便如此,她还是搁下了工作,急忙跑去拿钱,她向饭店柜台张罗到红包袋,将那些北上用的旅费全部塞进红包里。 久候等到了时机,餐期间,不少宾客出入会场,前往洗手间,而她也终于在婚宴会场外等到了芳淑霞女士。 「不好意思,芳女士。」她成功挽留了芳淑霞的脚步,她双手紧张地捏紧红包:「我是吴慧熙,您还记得我吗?」 芳淑霞回头就是皱眉打量,倒想看看是谁叫住她。 见数年未见的吴慧熙现身于此,身上还穿了套可笑的服务生制服,芳淑霞回头就是冷笑,她打心底看不起捡破烂:「想不到居然是你,现在变成端盘子的了?」 面对酸言酸语,吴慧熙没花时间介意,反高兴芳淑霞没忘记她。 「有什么事?」芳淑霞眼中尽是鄙视。 「啊,这个。」吴慧熙恭敬地双手呈上红包:「可以麻烦您将这份红包转交给祐坤吗?拜託您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分不适合出现在这??」 没等吴慧熙说完,芳淑霞直接打断她的语句:「给我注意你的用词,这里哪来的人叫祐坤?这里只有豪门詹家的詹正信先生,给我放尊重点。」 「对??对不起。」吴慧熙随即弯腰致歉,她无意冒犯詹家。 「给我搞清楚,你才没有什么孩子。」芳淑霞的语气宛如冰晶雕琢的刺,字字扎在吴慧熙心头:「正信是我儿子,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归功于我,是多亏我们詹家的栽培,你以为跟在你旁边捡垃圾,他能办出这么风光的婚礼?」 「您说的我都明白,真的很谢谢芳女士对正信一直以来的照顾。」吴慧熙又一次鞠躬,她发自内心感激詹家让祐坤过上好生活。 吴慧熙刚直起腰桿,她手中的红包就被芳淑霞抽走。 芳淑霞当面清点红包里的钞票,她点完钞便白了吴慧熙一眼:「哼,包这点钱是瞧不起人?」 「银行已经关门了,我是北上过来工作,身上没带太多钱??」吴慧熙满是歉意。 「我们不稀罕这点钱,你拿回去吧。」芳淑霞将红包半拋半扔地还给吴慧熙,退回红包后,她还闻了闻自己的手,就怕用垃圾换来的钱会有臭味:「何况婚礼的位置都是安排好的,可没留位置招待你。」 吴慧熙面露错愕,即便多次被拒,她还是想为祐坤的幸福尽一份心:「虽然金额微不足道,但这是我对正信的心意,还是希望正信能收到,拜託您了。」 吴慧熙再次递出红包,这回芳淑霞看都没看一眼,她只管收起手,双手抱胸。 芳淑霞一脸嫌恶瞪着吴慧熙:「凭什么要我们收外人的钱?我们詹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你以为路边阿猫阿狗送钱上来,我们就该收?」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吴慧熙内心有股说不上来的委屈。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你想送,你以为正信他想收?」芳淑霞口吻不屑:「怎不想想这些年来正信为什么都没写信给你?你不晓得,你写的那些信全都被正信扔垃圾桶?」 吴慧熙不禁瞪大双眼,芳淑霞这番话令她两眼空洞,一时失去灵魂。 原来祐坤根本不想见她。 祐坤果然在恨她。 「我也不想说多,说多了怕你难受,你一会儿还得端盘子,我可不希望美味的菜餚里参了谁的鼻涕。」芳淑霞冷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吴慧熙一人杵在原地哽咽。 那天,和芳淑霞说完话后,吴慧熙再也没去婚宴会场帮忙送餐,就怕楼上的宾客见到她满脸涕泪。 她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直洗碗,拚命洗碗,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别那么难过。 手好冷,身子也好冷,更冷的是心。 那天,吴慧熙彷彿永远失去儿子。 唯一没变的是她对儿子的爱,在那之后,她依然是一个月一封信,只是她再也没把信寄出去。 她没有勇气,每每站到邮局前就会脚软,就会忍不住发抖,想到祐坤对自己的思念不屑一顾,想到祐坤怨恨拋弃儿子的生母,她便会转身逃跑,逃回家里,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中。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埋在枕下的信越来越厚,到后来枕头压不下,未被寄出的信便散落房间各处。 每封未传达的心意都象徵一个月逝去,她月月老去,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以前得花上整晚写信,现在得花上半天。 越老眼睛越花,越来越看不清字。 缩在矮桌前,腰越来越痠,越来越没办法久坐。 老了越来越没体力,有时写着写着还会突然睡着。 数十年过去,含泪从睡梦中清醒时,白发苍苍的她已倒卧在矮桌旁,矮桌旁还放了根拐杖。 昏暗的房间里躺了三百多封信,以及各式各样的报章杂志,凡有撰写关于詹正信的报导或专访,她通通会买下来,那些文字是她与儿子仅剩的联系,如今的她只能透过那些文字来瞭解那位陌生人。 祐坤创办的公司好厉害,真替他感到光荣。 祐坤生孩子了,是个女儿,真希望能抱抱她。 祐坤好像生病了,住进了医院,我该去看他吗? 祐坤他会想见我吗? 祐坤他??还在恨我吗? 失去儿子后的每一天,她心中总盘旋着这些疑问。 拾荒完还有馀力的话,她会拄着拐杖上街,只为了到卖电器的商家里,到里头的电视展示区看电视,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看到詹正信的新闻。 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见儿子,只敢用这样的方法与儿子见面,好关心儿子近来过得安好。 她从邮局的常客变成电视展示区的常客,看她老人家常来,每次都是只看不买,那些好心的销售员也不会赶她走,顶多打趣地问她一些问题。 「老婆婆,我看你特别关心稜克科技的新闻,你是不是有买它的股票啊?」销售员特别为老客人摆了张椅子在展示区,他知道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没有啦,我买不起啦。」吴慧熙笑着说。 「那你干嘛一直关注稜克科技?我们都说你是詹正信的铁粉欸。」销售员与同事早替老婆婆取了绰号。 「铁粉是什么?」吴慧熙不懂年轻人的用词。 「就是粉丝啊,就是很支持某个明星的那群人,像追随者那样。」 「喔,那我是啦,我是他的铁粉没错。」吴慧熙露出满是皱纹的笑容。 她当然是儿子的铁粉,她必须是。 「阿你喜欢詹正信哪一点?」销售员逗她老人家。 「全部啦,全部都喜欢。」吴慧熙笑得露出假牙。 「少来,我看你是喜欢人家的抠抠吧?」销售员觉得老婆婆真有趣。 「没有啦,你不要乱讲。」吴慧熙乱挥着手。 「阿不然勒?还是你觉得他很帅?」 「帅啊,他当然帅。」 自己的孩子怎会不帅? 「可是人家都有老婆有小孩了,你就别妄想了。」销售员哈哈笑。 「比爱的话,我不会输他老婆啦。」吴慧熙也哈哈笑。 她可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论这点,她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谁。 「啊,你们这边有卖信纸吗?」吴慧熙想起家里没信纸了。 又过了一个月,今天还得写信呢。 「没有耶,但对面杂货店应该有卖,要不要我带你过去?」销售员好心道。 「不用啦,我知道那边有卖,我只是不想走那么远。」吴慧熙的信纸都是在那间杂货店买的。 「对了,我朋友说好像三十几台刚好有詹正信的访谈,是重播的样子,要不要我帮你转?」 「好啊,麻烦你了。」吴慧熙笑得开心极了。 见儿子出现在访谈节目中,注视长大的蓝祐坤,她便会想像自己就坐在儿子身前,想像正在提问的人就是她自己。 採访者问及詹正信的健康状况,她就会拚命点头。 嗯嗯,问得真好,她也很关心这问题。 採访者问及詹正信的童年,如同以往每次受访,詹正信都搬出那套老剧本,未曾提及生母和送养的实情。 嗯嗯,这样也很好,如此一来詹家就不会饱受非议。 虽然有点失落,感觉自己彻底从祐坤的人生中消失了,但那又如何? 重点是现在的祐坤气色看上去好极了,看起来很健康,光是这样她就心满意足。 只要孩子健康,幸福平安,不必为下一餐苦恼,那她这辈子饱受孤独煎熬,失去母亲这名分也有了意义。 好在她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老婆婆你怎么了?你怎么在哭?」销售员发现电视前的吴慧熙流下泪水。 「没有啦,我没事。」吴慧熙赶紧揉乾眼泪,她其实很寂寞:「只是想我儿子而已。」 祐坤,妈妈好想你喔。 你可以不要恨妈妈吗? 「想他就去见他啊。」销售员贴心地为老婆婆递卫生纸。 「会啦,找时间会去,谢谢你。」年迈的吴慧熙接过卫生纸。 要见儿子的话,大概也要等死后吧? 如果人真有灵魂,她想等到死后再去见祐坤,那样至少能偷偷看他,至少能回避当面碰头可能发生的不快。 她自知是在逃避,谁叫她就是拿不出勇气。 节目结束后,她吃力地撑起身,现在连从椅子上起身都很费力,都快需要旁人搀扶。 吴慧熙拄起拐杖,离去前,她大方拿出千元大钞给销售员:「这个给你,不好意思老打扰你们,你拿去跟你同事买东西吃。」 「不用啦老婆婆,反正我们也不忙啊,你太客气了。」销售员护送吴慧熙到店门口:「觉得无聊或想找人聊天,随时都可以来看电视,别客气喔。」 「好呀,以后也要麻烦你们了。」吴慧熙挥手与销售员道别,心想下次得买些东西来请这些年轻人吃。 离开电器行,去杂货店买完信纸,回到家后,吴慧熙也累坏了,明明没走多少路,她的脚却疼得发热,真的老了。 想想自己也过七十岁了,年轻时没钱好好保养,干的也都是劳力活,身体折损得快,老得也快。 她缓慢坐到矮桌前,拿出刚买回来的信纸,撕开包装,想说趁还没日落,可以先写点东西,算是省点油灯的煤油。 也不晓得是太累还是怎么,才写了短短一句话,吴慧熙就睏得躺下,这一闔眼便是长眠。 带着三百多封遗憾,七十一岁的吴慧熙孤单地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矮桌上的信纸,留着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祐坤,妈妈爱你。」 19.怨 忘川邮政。 为了处理吴婆婆的委託,杨子吉跑去请教明瀛,他将吴婆婆的情况转述给明瀛听。 「託梦信被弹开说明被託梦者心中有怨,是被託梦者在抗拒託梦者的思念。」明瀛解释。 听到这话,吴婆婆心头一震刺疼,她难忍叹息,魂魄的色泽似乎又暗了几分。 尚谦也站在一旁,他纯看戏,就想看杨子吉会怎么拆炸弹。 「那有什么方式可以解决吗?我想将吴婆婆的心意传达给伯父。」杨子吉想帮助身旁的老母亲。 「坦白说这种情形很少见,通常只有託梦者和被託梦者之间不存在过任何善意的互动,彼此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会发生这种情况,例如託梦者生前杀害了被託梦者的亲人,託梦者想请求原谅,被託梦者不接受,且打心底想忘记这件事,甚至深深恨着託梦者。」明瀛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他认为吴慧熙的状况不应如此极端:「送养这种事在以前的年代挺常见,我也不是没处理过,如果生母每个月都有寄信给儿子,儿子不该如此怨恨母亲,也许会埋怨,内心或多或少会不平衡,但不至于无法谅解。」 「吴婆婆确实每个月都有寄信,我看见了,她并不是故意拋弃儿子。」杨子吉替吴婆婆抱不平。 「那也只是你看见的部分。」明瀛摸着下巴思考。 「什么意思?」杨子吉不解。 「我们能看见吴女士的生前,但我们无法确认蓝祐坤先生这些年来经歷了什么。」明瀛点出关键。 杨子吉倏忽一愣。 明瀛说得一点也没错,梦使只能看到託梦者的生前,却无法看见被託梦者的记忆,故他无法从伯父的视角确认整件事。 再仔细想想回忆中出现的芳女士,那名养母对吴婆婆的态度明显恶劣。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天晓得伯父进到詹家,詹家那边的人又是如何在伯父面前评论吴婆婆?难保不会说三道四,加油添醋。 「就目前来看,可能是儿子对生母有所误解,是误会產生的怨恨,进而导致被託梦者抗拒託梦信。」明瀛说道。 「那有办法不用託梦的方式解开误会吗?」杨子吉又问。 「是有方法解开误会,还是可以透过託梦,但不适用现在的吴慧熙女士。」明瀛注视吴慧熙黯淡的灵魂:「如果让吴慧熙女士託梦给孙女,再让孙女口头将吴女士的心意传达给蓝祐坤先生,那样或许行得通,但恕我直言,现在的吴慧熙女士不宜再进行任何託梦,您现在应该赶紧过桥去到彼世,这是为了您的灵魂着想。」 「你是要我放弃的意思?」吴婆婆无法释怀地颤抖。 「依您目前灵魂的状态,我不建议您再执着下去。」作为梦使,明瀛认为应把託梦者的灵魂安危摆在首要。 「你要吴婆婆带着遗憾到下一世?」这不是杨子吉想听到的答案。 「若让吴女士再写一封託梦信,要是在封缄託梦信时,她的魂魄耗尽呢?到时你又能为她的灵魂负责?」明瀛严肃地直视杨子吉:「我最初是怎么跟你说的?」 杨子吉心有不甘地垂下头,明瀛的教导他当然铭记在心。 绝不让逝世者随便盖下灵魂的契印,不能做出损害託梦者灵魂的事。 「吴女士先前已经写了三封託梦信,牺牲了不少魂魄,眼下滞留在凡间的每分每秒都是赌博,若无法放下执念,无法去到彼世的她将会在凡间化为灰烬,也可能化为怨灵,迷失于凡间,你得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明瀛明白杨子吉的好意,但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就不是只有耗尽灵魂的吴慧熙魂飞魄散,作为梦使的杨子吉也会被金银雷霆爆成渣,那可不是明瀛乐见的:「吴女士的案件由我处理,忘川邮政还有很多魂魄需要你们协助,赶紧去吧。」 说完,明瀛便发动术式消失,想必是去彼世找生死课了。 杨子吉低头俯视手中那封无法传达的託梦信,明瀛说的话他都明白,他清楚这案子背后的风险,但就这么强迫吴婆婆去到彼世,连他自己都会很遗憾。 如此深爱儿子的母亲,非得背负怨恨到下一世? 真要如此,她生前用心写的一字一句,一笔一画,每一横每一竖,以及她死后献上的每一分灵魂,不就全都白费了? 躺在三百多封遗憾里孤独死去,死后又孤单地揹着遗憾到下一世,想到那独自过桥的凄凉背影,杨子吉不禁捏紧手中的託梦信——为什么这样的好人非得走上这种结局? 一旁的吴婆婆倒不是很明白,她只看出杨子吉很沮丧:「怎么了?我害你被老闆骂了?」 「这不是吴婆婆的问题,您别想太多。」杨子吉逞强挤出笑容。 「那为什么你老闆看起来很生气?」 「他是怕我笨手笨脚害婆婆你受伤啦。」杨子吉苦笑。 「我不会害你丢工作吧?」吴婆婆担心。 「不会啦婆婆,你想太多了。」杨子吉越笑越苦,丢工作倒还好,最惨是他们一块散成渣:「只是想把婆婆你的心意转达给伯父很有难度,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害你没办法投胎。」 吴婆婆算是有点懂了:「所以你老闆希望我直接去投胎?要我放下,别再管这些事?」 「嗯,可以这么说。」杨子吉点头。 「就没有别的办法?」吴婆婆不认为自己放得下执念:「如果不会害到你,只是我没办法投胎的话,那我愿意再试试,只要能让祐坤收到我的心意,不危及其他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怎么行?严重的话会害婆婆你的灵魂消失,我们不能再写信了。」杨子吉可不希望苳琳的奶奶散成一团灰。 正当两魂毫无头绪时,一旁看戏的尚谦竟朝杨子吉吐了句:「你好笨喔短命脸,看来轮回也没办法让灵魂变聪明。」 「你没事骂我干嘛?」杨子吉皱眉。 「阿不託梦也没差啊,你不是认识那个很有福报的女生?是不会直接约她老爸出来讲喔?真的是脑袋空空欸你。」尚谦笑骂。 ??欸? 有道理!自己不仅是梦使,自己同时也是活人啊! 更别提自己还跟苳琳认识,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优势! 杨子吉顶上的灯泡被闪电炸亮,不得不说,尚谦这屁孩脑子意外地有料。 「你编个理由跟她老爸碰面,直接把老婆婆想说的话讲给她老爸听,那样不就好了。」尚谦自认是天才。 「不行,我和伯父从没见过面,一见面就劈哩趴啦讲一大串陌生人绝不可能知道的事,那样也太诡异。」杨子吉不想毁了自己在伯父心中的印象,他尝试在脑中优化此方案。 必须先想好台词。 说「你生母託梦要我来转达讯息」,这样开口呢? 感觉还是很唐突,吴婆婆的事可是连苳琳都不晓得,送养的来龙去脉估计只有詹家的养父养母、吴婆婆以及伯父本人知道而已。 自己这个外人初次见面就讲一堆科学无法解释的事,还是拿伯父最介意的事开刀,只怕自己会被当成神经病。 更别提现在的伯父心中有怨,就算相信託梦的说法,他也不一定相信吴婆婆的说词。 何况自己还有神职的身分在身,用这般直接的方式向生者传达死者的讯息,这样算洩漏天机吗? 照尚谦先前说的「对方信以为真才算」,如果自己的言行导致对方确切相信彼世的存在,那应该就算踩线吧? 保险起见,自己的说词还是得尽可能符合凡间的逻辑,不可怪力乱神。 在明瀛发现之前,或许还有办法帮吴婆婆完成心愿。 20.专访 运气不错,杨子吉顺利以工作的明义,向苳琳约到了詹正信伯父。 清楚伯父刚出院,很抱歉在伯父大病初癒的时候打扰,他诚恳拜託苳琳,说公司想採访着名的企业家,想跟稜克科技的老闆进行简单的一对一访谈,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不晓得伯父方不方便抽空出来? 「你都这么拜託我了,我一定会让爸爸说好。」电话另一端,苳琳听上去很高兴。 「别这样,不要太勉强伯父,如果伯父需要好好休养,那这件事就算了,我再想办法。」杨子吉不习惯拜託别人。 「少来,我知道阿吉你不喜欢麻烦人,但偶而就是要麻烦别人一下嘛。」苳琳很开心能帮上忙:「每次都是我麻烦你,你都不来麻烦我,我都快觉得我们不是朋友了。」 「你有麻烦过我?我不觉得自己有帮过你什么??」杨子吉不好意思地捏着手机,他认为一直都是苳琳在陪他。 「你帮的可多了阿吉,上次是谁陪我去福神庙拜拜,你说啊。」 「那么简单的事很多人都可以胜任,而且那也不算帮忙,就只是一起出去而已??」和自己提出的请求相比,杨子吉不认为那有什么。 「你又在乱正经了臭阿吉,拜託你有点自信好不好?」 「??我尽量。」 「真是的,受不了你。」电话另一头的苳琳用鼻子叹气:「採访的事我等等就去和爸爸说,等确定时间和地点后,我再发讯息给你。」 「对了,时间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透过口袋里写有阴阳眼术式的纸张,杨子吉回头看向吴婆婆淡薄的魂魄,他不确定吴婆婆能存在多久,也不晓得生死课的人几时会来把吴婆婆带走:「最好能在一两天之内,拜託你了苳琳,真的很谢谢你。」 「好啦,我这就去问。」苳琳说完便掛上电话。 听出杨子吉内心的急切,苳琳最后传来的採访时间就在明天下午,地点在稜克科技的分公司。 为准备明天的访谈,杨子吉参考许多詹正信先前受访的节目,他打算用一些老套的问题开场,等暖完场再切入正题。 他花了半天搞出几张假名片,从衣柜拉出没穿过两次的衬衫,该打理的正式衣物就拿去洗衣店烫好烫平。 傍晚,睡前,吴婆婆向杨子吉问起了过去。 「你跟苳琳是怎么认识的?」吴婆婆好奇。 「我们高中是同班同学。」书桌前的杨子吉仍在为明天的提问准备。 「可以多跟我讲一些苳琳的事吗?」吴婆婆遗憾自己无法参与孙女的成长过程。 「可以呀,那有什么问题?」杨子吉乾脆地闔上笔记,只要吴婆婆不嫌他话多,他很乐意耗掉整晚弥补她整辈子。 杨子吉说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在他国小的时候就走了。 他胆小又没自信,不擅长社交,庆幸高中时遇见了苳琳。 因为苳琳,那三年他一点都不寂寞。 应该说自认识苳琳后,他就不再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至少至少,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头绝对有一串号码愿意倾听。 他说苳琳很善良,优秀且从不摆架子。 她会教他功课,会借他笔记,会在男生过分捉弄他时跳出来制止。 分组报告,校外教学,她都会主动找他,从不会让他落单。 逢年过节时,她也会邀他一起过。 他们一起装饰过圣诞树,一起煮过汤圆,一起看过萤火虫,不论他如何婉拒,她总会抓着他和大家一起跑来跑去。 她还记得他的生日,还帮他庆生,送过他一条围巾。 那条围巾他从来没带出门,就怕弄脏或搞丢,围巾本人到现在还埋在衣柜深处当传家宝,全新未拆,外头还套了层防尘套,全世界就那么一条,独一无二,他珍惜得捨不得用。 毕业那天,每个同学的家长都到了,唯独他身边空荡荡。 除了硬性规定、必须放上毕业纪念册的团体照,他找不到与他人一同按下快门的理由。 失去亲人,人生中那些应有仪式感的日子也一併失去意义。 他本想脱下毕业袍,含着眼泪,默默消失在喜悦的人群之中,却被她及时叫住。 「阿吉,我们来拍照吧。」 不过是句简单的邀请,就那么一句话,她就为他的那一天赋予了意义。 暖阳洒落在他们两人身上,阳光映照着他脸上的泪痕,自母亲离开后,他首次站到镜头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杨子吉将放有毕业照的相框递给吴婆婆瞧:「就是这张照片,所以我说苳琳她心地很好,她朋友很多,吴婆婆你不必为她担心。」 吴婆婆以自己的孙女为荣,她和蔼地笑着:「如果她周遭的每个朋友都像你一样,那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未来也要麻烦你多照顾她。」 「没有啦婆婆,真的都是苳琳在照顾我,你太客气了。」杨子吉自认欠苳琳太多。 能帮上苳琳的家人,能帮上吴婆婆,杨子吉心理反而踏实,这是他报答的机会。 入夜,位于老者手中的託梦信再次释出微光,暖光编织成线,将思念导向夜空彼端。 思念传千里,桥前卸牵掛。 一魂一印,一信传心。 月光下,老者的魂魄又比昨天更透明了点,注视手捧信封的老者,再想想自己来不及脱口的一百次,杨子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这对母子留下遗憾。 *** 隔天下午,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着装正式的杨子吉进到稜克科技分部的其中一间会客室。吴婆婆的魂魄紧跟在后,她执意参与这次的访谈,以旁观者的身分。 工作人员已为今天的访谈准备好茶水跟点心,杨子吉则做做样子,假装架设好事先租来的录影机。 约定的时间一到,詹正信先生准时步入会客室,分秒不差。 见西装革履的伯父现身,坐在沙发上等待的杨子吉立刻起身,他朝伯父九十度鞠躬,不忘递上准备好的名片。 「杨同学,对吧?」詹正信接过名片。 「是,我是杨子吉,是苳琳的高中同学,您好。」杨子吉拘谨地二次鞠躬。 「绿涁传媒?」詹正信读出名片上的公司,他没听过这名字。 「是的,我们是一间独立媒体,算是小型的多媒体公司。」杨子吉介绍自己唬烂的名片。 詹正信面露威严,他正眼和杨子吉对视,宛如狮子直视小仓鼠,那执着又强悍的眼神令杨子吉慌得发热,迫使杨子吉绷紧全身的皮。 如同过往在萤幕前所见,詹正信伯父就是那种不轻易形于色的社会菁英,成熟稳重,专注于事业,旁人很难在他脸上看到情绪起伏。 回想苳琳口中的父亲,「严以律己,严以待人。」,她曾是如此形容伯父。 如今站在詹正信身前,杨子吉完全能体会那句话的意思——严厉到让人难以亲近,和笑咪咪的小太阳苳琳丝毫看不出基因上的关係。 面对这种人绝不能乱开玩笑,看就知道伯父认真的气场容不下幽默两字。 要敢在这种人面前耍嘴皮,保证被拖出去斩。 两人对视了约莫三秒,三秒后,石化的空气解除,詹正信这才重新开口:「苳琳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在求学时期帮了她不少忙。」 「没有没有,是苳琳帮我比较多。」杨子吉挥了挥手,他绷起笑容,背部淌下热汗。 「我常告诉苳琳交友要谨慎,看来她是有听进去。」稍微审视杨子吉后,詹正信便点了点头,确定杨子吉并非那种不三不四的角色,他才收下名片,走向沙发:「请坐。」 国王批准,杨子吉屁股才敢黏向沙发,他战战兢兢拿出写满提问的笔记本,正要开始访问时,詹正信却突然指向一旁的录影机。 「已经开始录了?」詹正信提醒。 杨子吉随即脸红,全怪伯父的威压害他忘记演戏,他赶紧起身,去架设好的录影机那按下开始钮,再笨笨地坐回原位。 专访开始,杨子吉按计画用一些基本的问题开场,他先请伯父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介绍一下稜克科技。 请伯父分享经营之道,问伯父如何面对市场竞争,诸如此类的商业问答杨子吉其实一窍不通,不过是从别的访谈节目照搬过来,但杨子吉全程认真地假装作笔记,目的就是要让伯父相信这就是一场货真价实的专访,没有其他目的。 问及伯父曾碰过的难题,问他人生中的低潮又或是最煎熬的时刻,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几乎都围绕着事业。 「充分感受到詹先生将自己的全心全意投入稜克科技集团,那,想请问詹先生是如何看待事业、家庭跟健康管理之间的平衡?家人是否会担心您的健康?」杨子吉问道。 「除了死亡,这世上最公平的第二件事就是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扣除必须的日常作息,我认为家庭跟事业不太可能兼顾,势必会有一方佔有较高的比重。」詹正信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至于健康,我认为贫穷才是最大的疾病。」 这话令杨子吉和吴婆婆双双一愣。 非常现实,现实到无法反驳的一句话。 杨子吉的视线不自觉飘向一旁,他偷看了一下吴婆婆,发现吴婆婆正一脸愧疚。 「医学不断进步,很多过去时代的绝症如今都能根治,但贫穷并非如此,贫穷是每个世代的绝症,不仅无法根治,还会遗传。」詹正信冷冷说着阶级复製的道理:「这也是为什么稜克科技每年都会捐钱给孤儿院,生于贫困并非出于己愿,这对那些孩子不公平。」 「詹先生说的有道理,也很感谢稜克科技一直以来给予社会的帮助。」见吴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杨子吉试图为她啟齿:「我相信天下父母都想赐予孩子一个健全富裕的家庭,有些父母可能有苦衷??」 「不,你的顺序颠倒了。」詹正信直接打断杨子吉的发言:「应该是先有健全的家庭并让家庭富裕,等经济条件宽裕后再孕育下一代,有责任感的父母应如此安排。」 「每个家庭的状况不太一样。」杨子吉直接拿自己当例子:「不瞒您说,我父亲在我母亲怀孕时就离家了,这并不是我母亲能控制的。」 「那是令堂将你抚养长大吗?」 「在病逝之前,都是母亲在照顾我。」 「那代表令堂是有责任感的母亲,不论贫富,她都有善尽父母最基本的义务,她并没有找藉口拋下孩子。」詹正信眼中流露着怨:「在以前的年代,很多父母会将孩子送养,有些父母甚至为了钱将孩子卖给别人。」 ??这难道是指吴婆婆? 但吴婆婆没有收钱啊!真要收钱,她日子哪会过得那么辛苦? 杨子吉双手抓死裤管,他深深吸气,挤出胆子确认:「詹先生是在指自己的经歷吗?」 这话令詹正信罕见一顿,他先是愣住,很快又皱紧眉头,故作不知情:「你在说什么?」 「我是指送养的事。」杨子吉紧张地哽咽,他坚定直视詹正信,挑明自己知道实情。 对此,詹正信却瞥向一旁的录影机:「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杨子吉即刻起身:「麻烦您稍等一下。」 看出詹正信有所戒备,杨子吉乾脆地走去结束录影,他当詹正信的面收起录影机和脚架,收拾完那些演戏道具后才重新坐回沙发。 随后换詹正信深深吸了口气,他眼带戒心以鼻长叹,内心似乎有了头绪。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詹正信质问杨子吉,他道出心中想到的唯一可能:「我猜是她主动找上你们,应该是缺钱吧?你们公司花了多少钱向她买到这手消息?」 ??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杨子吉无法理解,为何吴婆婆在詹正信心中的形象会是如此贪婪?这跟他所见到的、所相处的、所瞭解的吴婆婆完全对不起来。 杨子吉极力澄清:「吴女士是有与我们联系,但她没有向我们索取任何费用。」 面对杨子吉的说法,詹正信不禁冷笑:「怎么可能?我也算瞭解媒体產业的运作,我甚至怀疑你桌上那枝笔能够录音,你们公司想拿这件事炒新闻?」 「您多虑了。」杨子吉直接把笔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其实今天是受吴女士的委託而来,她主动向我们透露,她很想跟您见面。」 詹正信竟伸出五指回绝:「别说了,她就是个为钱拋下孩子的母亲,我根本不想见他。」 刺骨的怨狠狠扎穿吴婆婆的灵魂之躯,詹正信一句话就让吴婆婆摀起脸啜泣。 见此,杨子吉慌了,他又慌又气。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凭什么这样讲? 为什么那日夜刻画的一字一句,竟换来如此让人心寒的字句? 杨子吉无法接受身旁的老母亲被这样伤害,他激动握死双拳,更不自觉提高音量:「就吴女士给我们的说法,他是为了让您有更好的生活才将您送养至詹家,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杨子吉的质疑令詹正信感到不适:「按我养母的说法,我生母是为了钱才把我卖给詹家,从那之后就对我不闻不问,你口中的误会,难道是指我养母撒谎?」 ??什么? 难不成是养母在操弄整件事? 就算是,自己现在也不可能正面跟伯父大吵。 自己不过是名外人,区区外人想颠覆一名成年人多年来所相信的「事实」哪那么容易? 杨子吉眼下能做的就是转述吴婆婆所做的一切:「但吴女士说在将您送养后,她每个月都有写信给您,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您都没有回信。」 「如果她有写信,那我为什么没收到?」詹正信反问。 这话令杨子吉和吴婆婆同时瞪大双眼。 没收到信?怎么可能? 杨子吉瞬时想起吴婆婆生前的记忆,就在婚宴那天,养母芳淑霞是这么对吴婆婆说的。 「怎不想想这些年来正信为什么都没写信给你?你不晓得,你写得那些信全都被正信扔垃圾桶?」 当初的芳淑霞是这么说的,但现在的詹正信却说自己根本没收到信? 答案显而易见了。 「如果她有写信,你有什么证据能佐证她的说法?」詹正信要杨子吉拿出证明。 那些没能传达的手写信就是最好的证明,但遗憾的是,杨子吉没有准备。 何况也不清楚那些信是否早被葬仪社或社会局的相关单位处理掉。 「看来是没有。」见杨子吉不甘语塞,也拿不出证据,詹正信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没错:「退一步来说,就算她真有写信好了,那也改变不了她丢下孩子的事实,事实就是我生母和令堂不一样,她毫无责任感。」 够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身旁老者崩溃的哭声快让杨子吉失去理智,他想起那些积灰的信纸,想起三百多封遗憾伴着吴婆婆孤单死去的画面。 偏偏詹正信还是吐着锋利的言语,刀割老者的心:「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作为一名母亲横竖不该拋下孩子,送养美其名是託付,说白就是失职。」 拜託,求求你住口。 老者的魂魄被极度的悲伤稀释得更加黯淡,那不愿谅解的字句犹如千刀万刮,彷彿要把吴婆婆的灵魂给抹灭。 杨子吉想起那些被老者视为宝藏的破旧字典,想起老者日以继夜苦学写字。 想起老者辛苦拄着拐杖步行到电器行,就为了碰碰运气,看能否和某人「见上一面」。 詹正信却毫不领情:「况且她真要想见我,这么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事隔这么多年最后却是透过媒体来与我联系,居然还是用这种没担当的方式,这更说明她依然在逃避责任。」 停了,求求你适可而止。 一旁的吴婆婆已哭到直不起腰,杨子吉自觉快忍不住,他顿时想起吴婆婆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祐坤,妈妈爱你。 詹正信最终道:「像她那样自私的人,根本不配母亲一词。」 碰! 一声巨响震大了母子的双眼,巨响打断了老母亲的哭泣,打断了儿子自顾自的言词。 杨子吉失控地双手敲桌,他暴怒一敲,震翻了桌上的水杯,令整个空间一时鸦雀无声?? 詹正信不明白杨子吉为何勃然大怒,但他知道访谈已经结束了。 迟一步才恢復理智的杨子吉正想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却见詹正信伸手看了下手錶:「感谢贵司的专访,我还有公事要办,得先告辞了。」 省略虚偽的握手道别,詹正信只管起身:「看在我是苳林父亲的份上,访谈后半段的内容希望贵司别对外公开。」 「不会的??请您放心。」杨子吉既尷尬又错愕,更从伯父眼中读出了厌恶。 「桌面记得收拾。」 没等杨子吉应声,詹正信说完便离开会客室,这令杨子吉百般懊恼地坐回沙发上,后悔自己的衝动。 完了,这下全都搞砸了。 21.黄金庙 翌日。 「阿吉,访谈还顺利吗?」 「怎么都不回?还有需要帮忙的部分都可以跟我说,别客气呦!」 悠间的午后,微风轻拂,光影在绿叶的缝隙间摇曳,窸窸窣窣。 公园,阴凉的树荫下,杨子吉垂头俯视手机讯息,他不晓得该如何回覆苳琳,只能已读。 照字面来看,感觉伯父并没有跟苳琳说什么,但自己在伯父心中的印象大概是没救了。 更糟的是还拖累了吴婆婆。 起初是出于好意想帮忙,最后却弄得一塌糊涂,害吴婆婆的灵魂变得更加脆弱,被停职也是刚好而已。 是啊,他被天庭无限期停职了。 使託梦者的灵魂受损乃梦使的大忌,自己贸然行事被明瀛狠狠臭骂一顿,只差没被压在地上摩擦,真要被按到墙上暴打自己也无从怨言。 原本应按规章魂飞魄散,所幸明瀛为自己说情,仅仅是被无限期停职,可真幸运。 也因为吴婆婆魂魄的情况不乐观,估计剩不到一週的时间,昨晚,生死课的人就把吴婆婆带走,他们试图把她带过桥,可惜以失败告终。 吴婆婆对儿子的牵掛太深,她一步都上不了桥,半根脚趾都跨不上去,生死课的神职不断在旁鼓励,催眠,要她赶紧放下执念,甚至动用推进术式想把吴婆婆硬挤到桥上,结果全是徒劳。 到头来生死课的人只能叫上天刑队,让天刑队的人在吴婆婆的魂魄上刻下追踪术式,再放吴婆婆回凡间流浪。 这意味吴婆婆只剩两种结局。 一,魂魄的寿命在阳间耗尽,散向虚无。 二,执念太深怨灵化,届时天刑队刻下的术式将会发动,他们会直接瞬移到吴婆婆身边,将化为怨灵的吴婆婆消灭,唉。 现在,杨子吉和吴婆婆只能一同坐在树荫下纳凉,束手无策地空等光阴流逝?? 「吴婆婆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杨子吉满脸歉意,他抱起双腿,沮丧地将头埋进膝盖。 吴婆婆仍旧和蔼地笑着,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责怪:「傻孩子,我跑遍那么多间梦使事务所,从头到尾只有你愿意伸出援手,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动了。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还是很谢谢你。」 吴婆婆将近乎无形的手伸向杨子吉,她做出安抚的动作,隔着空气,隔着阴阳两界在杨子吉头上摸了摸,希望这名善良的孩子别太过自责。 「人生嘛,总有些事无法顺自己的意,至少我们都努力过了。」吴婆婆没想怪罪任何人,她反还担心杨子吉:「我比较不好意思,害你一直被老闆骂。」 杨子吉稍微抬起头,他仍不肯放弃:「吴婆婆生前写的那些信还在吗?如果还在,或许可以找帮手潜进你的住处,说不定伯父看到那些信后就会??」 杨子吉话说到一半就见吴婆婆摇了摇头,她觉得够了。 「到此为止吧。」吴婆婆无奈一笑:「那些信说不定早被处理掉了,我也不想再连累别人。」 「可是这样的结果对你不公平。」杨子吉替吴婆婆感到不捨:「你甘愿就这么消失?明明就是养母在幕后搞鬼,你就不觉得委屈?」 吴婆婆难忍叹息,她当然不甘愿,当然委屈。 但仔细想想,儿子那番伤人的话语还真有几分道理。 吴婆婆望向远方一同嬉戏的母子,公园内恰有一对母子一同吹着泡泡,她反省道:「就算芳女士没做那些多馀的事,我送走祐坤仍是不争的事实,比起荣华富贵,说不定祐坤更想待在我身边。」 漫天飞舞的泡泡包覆着彩虹,那藏于泡泡中的彩虹倒影,唤醒了杨子吉的童年。 与母亲共度的时光虽然辛苦,但着实快乐。 「再说,让祐坤釐清事实,那只会害他内疚,他一定会觉得自己错过了整辈子,哪怕想补偿我,我却已不在人世。」吴婆婆寧可让一切维持谎言,让误解成为真相:「现在的祐坤至少有养母可以爱、有养母可以思念,如果让他知道养母的所作所为,等同是害他再一次失去母亲,我不希望祐坤带着遗憾度过馀生。」 「但你这样没办法投胎啊。」杨子吉眼眶泛红,他快看不清吴婆婆的四肢。 「那也没关係。」吴婆婆笑得甘之如飴:「只要祐坤过得好就行了。」 寧可牺牲自己也希望孩子过得好,寧可向邪神许愿也希望孩子平安。 这,就是母亲。 而后,生死课的神职透过传送术式而来,他们又来把吴婆婆带走,说是要尝试花式过桥的三百种方式,一旁还跟了两名天刑队的成员,以备不时之需。 心情烂到谷底的杨子吉则躺上草皮,顶着黑眼圈,仰望树叶间的缝隙,点点光影在杨子吉脸上晃动,他试图在那些极小的缝隙间寻找另一种可能。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要是能弄到吴婆婆生前的手写信,并把那些信拿给伯父,那样或许还有机会? 除非伯父坚信那些信是他人偽造的,要不,见到吴婆婆亲笔写的信,或许能动摇伯父一直以来相信的「事实」。 只要稍微松开纠缠的误解,令伯父心中的怨產生一丝破绽,那,吴婆婆写的託梦信或许就能顺利投进信箱。 至于该如何弄到那些信,或许能拜託尚谦? 向吴婆婆索取地址,再请尚谦以灵魂之姿穿墙入宅,只要尚谦愿意,那一切都很容易。 当然,上述这些都是「或许」,而这些「或许」又是建立在手写信安在、尚谦愿意淌浑水且自己绝对会被严惩的前提下。 明瀛已经说了,谁都不许再插手吴婆婆的案件。 自己已被停职,要是再搅和下去,敢再有下一次,下回估计连明瀛都袒护不了自己,自己注定被金银雷霆轰成渣。 自己,真有牺牲己命的勇气? 杨子吉迷失在光影之间,他清楚自己有多胆小,轻易就回答了自己心中的疑问:「肯定没有吧。」 苦恼伴随睡意袭来,视野在摇曳的光影下逐渐模糊,杨子吉没多久便失去意识,沉入梦境?? *** 奇怪的梦,杨子吉闔眼就被诡譎的云雾缠身,他来不及反抗就被席捲而来的白云传至异处,待重新睁眼,是座金碧辉煌的黄金庙宇映入眼底。 以云为地,以象徵富裕的金为基石,坐落在云上的黄金庙宛如古代君王住的金色宫殿。 杨子吉站在通往黄金庙的长阶前,他未曾见过如此奢华的场景,就连想像都没想像过,矛盾的是,此刻的杨子吉并不觉得眼前的景致仅是单纯的幻想或是梦境,反而异常真实,像是身临其境。 好真实的梦,逼真到令人害怕。 云雾繚绕,杨子吉紧张地退了几步,他不敢随意踏上阶梯,仅是踩着云雾构筑的地面不断后退,退着退着,他突然撞到一隻藏于雾气中的生物,差点被那生物绊倒。 杨子吉回头一瞧,竟是隻咬着金币的银色蟾蜍,这银色蟾蜍体型跟现世的中型犬一样大,头上还长了金银交织的麒麟角。 不习惯比例尺失控的生物,杨子吉赶忙退开,殊不知这一退又撞到了揹着金元宝的龙龟。 龙为首,龟为身,目测七尺高的龙龟以鼻叹出参杂闪电的雷云,接二连三的神兽吓得杨子吉原地打转,不晓得何去何从。 大到离谱的蟾蜍,金色的龙龟,银色的狮子,藏于云雾的神兽接连现身,每一神兽都长有金银编织的麒麟角,他们将杨子吉团团包围,直至一声雷鸣,一瞬闪光将百兽串成一线,该神才正式现身。 雷声吓得杨子吉一屁股跌在云上,他抬头就见飘动的黄袍及那随神气飞扬的麒麟鬚。 分为百兽的神融合为一,顶着金银角,那神以人形之姿重现,他高高在上,一脸傲慢地俯视全身颤抖的杨子吉。 杨子吉腿软地跌坐在云中,他见过神像,清楚眼前的神是谁,这神在凡间有很多庙,更有大把大把的信眾。 此神是掌管财富的神明,现任的天庭主宰——金银麟。 「就是他吗?」金银麟一手抚着垂至胸前的银白色长鬚,另一手把玩着几枚金元宝,无尽的财富于他手中碰撞摩擦,喀啦喀啦。 面对提问,位于金银麟身后的梦使拱手弯腰,名为魏丛的梦使身躯前倾:「是,这人就是梦使杨子吉,就是他负责吴慧熙的案件,他将吴慧熙的灵魂带往詹正信身边,现实中也和詹正信有交流。」 金银麟打量瘫软在地的杨子吉,看似在盘算什么。 至于杨子吉,他差点吓到失神。 为何天庭统领会出现在梦里? 看那站着一名梦使同行,代表是金银麟透过御用梦使,以託梦的方式与他联系。 脑子一团乱,听同行提到吴婆婆的名字,杨子吉随即从软趴趴的跌坐之姿转为恭敬的跪姿,只差没磕头:「我??我要被处分了?」 「处分?」金银麟皱眉:「你认为我是来处决你?」 「难??难道不是?」杨子吉认为天庭可能改变了判决:「因为吴女士的託梦案,我被判处无限期停职,原本是要按规定魂飞魄散??」 「你想多了。」金银麟冷笑:「别担心孩子,我今天只是来跟你聊聊,是来找你商量商量。」 聊聊?商量? 杨子吉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见金银麟轻抬起手,令一座云椅自地升起,软绵绵的云椅倏忽将杨子吉拥抱其中,让杨子吉贴坐得舒舒服服。 以云椅为圆心,金银麟绕着杨子吉打转,他不疾不徐,从容自在地走着:「考考你,你认为神明为什么需要香火?」 「呃,因为需要香火凝聚灵魂的念?」杨子吉记得明瀛曾说过的。 庙宇是为了广纳香火,是为了凝聚眾魂的念。 「没错,因为神需要灵魂的念,需要被人们信仰,需要被人们记得。」金银麟随手拨开一处地面,他单手轻挥拨开一处云雾,在地面上开了个洞,让杨子吉得以透过洞口俯视凡间,将位于凡间大大小小的庙宇尽收眼底,金银麟接续道:「除了神灵本身的力量,若能匯集更多灵魂的念,神的力量便能更上一层。」 杨子吉点点头,他的小脑袋尚能理解这些资讯。 「作为梦使的你肯定清楚灵魂的念得以多强大,託梦就是献上少许灵魂,以灵魂的契印封缄,以魂魄的思念构筑成信,而那样的信在思念尚未传达前都无法用外力摧毁。」金银麟继续说着,杨子吉跟着点头。 乘载念想的託梦信无法用外力毁灭,信撕不烂,子弹打不穿,哪怕扔进火堆也无法销毁,直至思念传达为止,信都不会消失。 这些明瀛都有教过他。 金银麟脚步未停,他持续绕着云椅漫步:「思念、执念和信念等,这些全都是念,灵魂的念用途广泛,能赋予灵魂更强的力量,能维持彼界神职体系的一切运行,能用在好的地方,亦能用在坏处。」 话到这里,金银麟终于停在杨子吉的正面,他面对杨子吉道:「而你的存在,就是个坏例。」 杨子吉顿时哽咽,他哑了几秒才开口:「什??什么意思?」 「千年前,眾神齐心封印邪神武葬天,由于神的力量源自灵魂的念,武葬天想破除封印亦得靠念,他八成是把脑筋动到了念玉上,打算将执念很深的灵魂炼成念玉,作为瓦解封印的钥匙。」金银麟直视着杨子吉:「而你,就是那把钥匙。」 听闻念玉一词,杨子吉脑中瞬时划过那场异梦,他想起异梦中那残暴似魔的声线。 「待那孩子的灵魂成长健全,就将其炼成念玉,用念玉解开这座封印。」 原来大魔王想把他炼成钥匙。 看着苦笑的杨子吉,金银麟已将他视为潜在威胁:「多亏吴慧熙的案子,在决议你灵魂的去留时,我顺道调查了你的底细。你今世应于四岁夭折,但你却活到了现在,估计是葬天葬送了你本该夭折的天命,而整件事的起因,我猜是有人向葬天祈愿,深入追查就发现你母亲并没有投胎转世。」 「等等!你说我母亲没有投胎?她??她的灵魂没有到下一世?」杨子吉不敢置信。 「是啊,我想她的灵魂应已牺牲,毕竟向葬天许愿必须付出代价。」金银麟推测。 所以母亲牺牲了自己的灵魂,只为了帮儿子展延寿命? 所以明瀛其实骗了他? 杨子吉已无法思考,他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可??可是,明瀛说我母亲已经投胎了。」 「他是怕你内疚才欺骗你吧?滥情是凡神的通病,善意的谎言是用来体恤弱者的慈悲,但谎言终究是谎言。」金银麟不屑冷哼,他一语粉碎杨子吉眼中的天真:「葬天可是邪神,你认为向邪神许愿什么都不必偿还?」 近乎崩溃的杨子吉无法言语,他紧闭双眼,摀住两耳,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愿面对。 金银麟的口吻令人不适,他所道出的来龙去脉让人难以接受,偏偏杨子吉认为,金银麟说的极有可能才是事实。 自己果然连累了母亲。 「母亲为了让儿子活至天年牺牲自己,儿子则因失去母亲而深深地想念,母子的灵魂牵掛着彼此,这分念想正是念玉最好的材料,你们母子被葬天给利用了。」金银麟认为杨子吉是个后患,各种意义上都是。 他一直想找机会把杨子吉处理掉,偏偏有明瀛看着,那些与他竞争的凡神也不会顺他的意,他们一定会为凡人说情,好让杨子吉苟安于世。 金银麟继续为接下来的交易铺路:「你母亲和葬天有了契约,使你的魂魄和葬天產生一定的联系,作为天庭掌权,我无法对你置之不理,若此事外传,绝大多数的源神也会想抹除你的灵魂,以保彼世安寧。」 杨子吉脸色铁青,他屁股正想离开云椅,试图逃脱,却被即时变化的云椅缠住身体,转眼就被绑在云椅上,像是被刑椅囚禁。 「别急孩子,听我把话说完。」金银麟摸透了杨子吉魂中的恐惧:「说过了,今天是来找你商量,这件事尚有转圜馀地。」 杨子吉疑似看见生机,却见金银麟道:「只要你不再插手吴慧熙的事。」 ??什么? 杨子吉不明白,自己不处理吴婆婆的案子是能给谁带来好处? 他之所以不明白,是因为他没发现自己的行踪早被魏丛监视。 怕人乱了好事,魏丛早在詹正信周围布下眼线。 魏丛清楚杨子吉一心想处理吴慧熙的案子,甚至冒险利用活人的身分与詹正信接触,最糟的情况就是让杨子吉解开詹正信和吴慧熙之间的误会。 詹正信若得知真相,发现养母芳淑霞是个贪婪的恶人、是个企图控制养子来巩固自身地位的自私鬼,那他还会想拯救养母?还会想为金银麟建庙? 不能让詹正信失去建庙的主要动机,就怕詹正信被生母影响,为此,绝不能让吴慧熙的託梦信传达给儿子,天晓得吴慧熙会在梦里和詹正信说什么。 为了天回大选,更为了下个百年,金银麟不想失去詹正信这枚有用的棋子,按照期望,詹正信还得为他盖好几座庙呢。 「只要你不再插手吴慧熙的事,不再跟詹正信往来,你与葬天的瓜葛,我大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这事我也会替你保密。」金银麟认为这个条件对杨子吉来说十分容易。 只要杨子吉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他愿意给杨子吉一条生路。 但脑袋不灵光的杨子吉还没转过来,他知道金银麟是在跟他协商,可他尚未釐清当中的利害关係。 「只要放吴婆婆不管,你就会放过我?」暂且不问金银麟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光听条件,杨子吉就对不住良心:「你要我放吴婆婆自生自灭?」 金银麟点头,可杨子吉还是想不透:「但吴婆婆是詹正信先生的生母,伯父最近还要为你盖一座庙,要说虔诚,伯父算是你最虔诚的信眾,让他跟生母解开误会不好吗?」 「这就轮不到你顾虑了。」金银麟不希望杨子吉过分打探。 「但就我所知,伯父的养母正在彼世受苦,正因为不断梦到养母受苦,伯父才想盖庙拯救——」 ——等等。 杨子吉话说到一半,他很快就在脑中把自己讲的重新思考一遍。 照苳琳转述,自养母离世后,伯父就一直梦到养母在彼世受苦,她说伯父为金银麟建庙正是为了要救养母。 如果那些令伯父失眠的恶梦都不是穷操心,而是有心人士蓄意为之呢? 夜有所梦,日有所思。 明瀛就说过,让逝世者频繁託梦,夜夜和生者密切交流,那只会干扰生者的日常生活。 换而言之,频繁託梦能影响人心,进而操纵人心。 一个坏的神明,难保不会用託梦的方式支配凡人。 再看看眼前的金银麟,如果他是个好神明,他理当协助信眾解开心结吧? 要他给个不协助吴婆婆的缘由,他也有所隐瞒,摆明有鬼。 就算不弄清双方的利弊,再怎么迟钝,凭藉一丁点的直觉,杨子吉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金银麟或许不是穷凶恶极的邪神,但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杨子吉哽咽了几秒才开口,他看着金银麟:「你??该不会在利用伯父为自己建庙?」 面对杨子吉的质疑,一旁的魏丛立刻粗声:「说话小心点,无凭无据,一介凡人胆敢质疑天庭主宰?」 「无妨。」金银麟伸手挡住魏丛,要魏丛别插嘴,就算杨子吉识破託梦操纵的手法,金银麟依然有两百趴的自信能让杨子吉乖乖摇尾巴,他只管直视杨子吉:「反正,这笔交涉一定会成功。」 「那??那可不一定。」杨子吉全身都在发抖,他反射脱口连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只因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如果我寧死也要为吴婆婆传达託梦信呢?」 「不,你不会那么做。」金银麟笑着鄙视,他太瞭解凡人有多自私,多贪婪,多丑陋。 于凡间坐拥百庙的金银麟,日夜都能听见来自脚下的乞求。 多少凡人向他许愿,希望能发达致富? 「请让我中乐透。」 「请让我升官发财。」 「请让我事业有成,钱越赚越多。」 人们都是为了私利向他祈祷,那些向他下跪、向他合掌、向他磕头的凡人,没有人是为了别人。 凡人终究现实,逢紧要关头,优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 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此乃金银麟对人类的理解。 金银麟凑近云椅上的杨子吉,他将手掌朝下,令手中的金元宝全全落到杨子吉的大腿上,不仅元宝,金银麟还变出大把大把的金币银币,无尽的财富没几秒就淹没了杨子吉的下半身。 「你想用钱收买我?」杨子吉依旧害怕,他逞强挤出叛逆的笑,嘲笑金银麟真不瞭解他:「很可惜,我自幼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我是含着土汤匙出生,早就穷习惯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与富贵无缘,如果能为吴婆婆传达心意,我不介意一路穷进棺材。」 「你误会了孩子,这不过是比喻。」没想到金银麟竟道:「我真正表达的是,如果你不再插手吴慧熙的事,我就復原你母亲的灵魂。」 杨子吉的脑袋剎时一片空白。 「我从转生课那听说了,明瀛跑去那打听你母亲的事。」见杨子吉明显有所动摇,金银麟满意地勾起嘴角,一切如他所料:「你一定很思念母亲吧?」 杨子吉不甘咬牙,他自知内心某处的天秤已经失衡:「你骗人!你办不到!」 「天庭主宰的权力可是远远超乎你的想像,哪怕是散向虚无的灵魂,天庭统领也有权復原。」金银麟很享受杨子吉挣扎的表情。 「你胡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杨子吉自觉快被身上的金银财宝彻底压垮。 「你不相信我,难道要相信把你蒙在鼓里的明瀛?」金银麟看出身前的凡人已被利益所迷惑,他深信杨子吉会为了私利妥协:「你信不信倒也无所谓,这是我开出的条件,你大可好好考虑。」 威逼利诱,鞭子与糖,双管齐下。 恐吓对某些顽固的灵魂或许不管用,但贿赂总是有用。 只要丢着吴慧熙不管,杨子吉既能保住自身的灵魂,还能和母亲见上一面。 面对这样的条件,他哪来的理由拒绝?哪来的理由坚持? 「善良和正直不能当饭吃,在轮回饱受折磨的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金银麟早已摸透凡人,他篤定杨子吉会被己利所蒙蔽:「拋开正义道德,多为自己想想吧,你也不必因此感到羞愧,因为自私自利就是人类的本性。」 杨子吉垂头俯视腿上闪耀迷人的财富,金银麟明明已解开云椅的束缚,他却被身上这些包袱压得无法动弹。 倒也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太过沉重,单纯是迷惘的他无法依凭己志离开椅子,就这么被困在云椅上。 他从覆盖双腿的无尽财宝中捧起一颗亮金金的大元宝,透过元宝光滑如镜的表面,杨子吉隐约见到已逝母亲的面容。 他真的好想再和母亲见上一面,真的好想再和母亲说说话。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我会再託梦与你联系。在那之前,你若对他人洩漏此梦,我便视同交涉破裂。」 金银麟语毕,杨子吉脚下的云随之瓦解,失去落脚处的他随同金银财宝坠向凡间,落往深渊。 脱离梦境,坠回现实。 待杨子吉重新睁眼,时间已来到傍晚,公园的树荫下不再有光,他独自一人被夜幕笼罩,迷失于黑暗?? 22.好人 杨子吉失眠了整晚,一晚的翻来覆去,分秒都是煎熬。 早上起来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就像嗑药的毒虫,眼袋超深,黑眼圈超重,气色像从战壕里爬出来,整张脸灰濛濛的。 唯一的好处是省了早餐费,他完全提不起食慾。 狭窄的租屋处令他窒息,就怕再关在房间里会疯掉,杨子吉只好上街乱晃,漫无目的,行尸走肉。 太阳很刺眼,逢上班时段的大马路吵得要命,但那都无所谓,杨子吉无心在意那些恼人的背景,不论是香气四溢的饭糰摊还是刺耳的汽车喇叭,杨子吉麻木的感官都接收不到。 无法聚焦在任何景物上,眼中徒剩自己迷路的双脚,杨子吉只管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也不晓得该往哪去,期间还差点忘了看红绿灯,撞到两次电线杆。 要说目的,或许,他是在找自己遗落的那把尺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用以丈量道德,评断是非。透过那把尺,人们可以量出自己的底线。 有些人的尺很长,底线很远,要退十万八千里才能踩到。 有些人的尺很短,随便退几步就压线了。 杨子吉自知不是大圣人,但他自认心中的那把尺应是比全人类的平均还要短一点,换句话说,他心中的道德门槛应是比正常人还要高一些。 他不是正义魔人,但他会尽可能要求自己,只要情况允许,他会尽所能选择善良,尽力去当一个好人。 也因为如此,他在社会上混得并不好。 回想过往在游戏公司的遭遇,在凡事向钱看的社会里,他老被主管约谈,被同事评为冥顽不灵的笨蛋。 他清楚想当一个好人并不容易,在利益勾结的现世尤其不容易,但他还是坚持当一个好人,当一个笨蛋,尽所能去坚持那不能当饭吃的善良,善,是他这名鲁蛇的仅剩。 但就在昨天,就在那场梦里,他那把尺突然不见了。 「如果你不再插手吴慧熙的事,我就復原你母亲的灵魂。」 金银麟一句话就让他失去自豪的底线,他很意外自己坚持多年的善良轻易就被动摇,可见,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善良。 也许那把尺还在,只是金银麟一句话就让他选择眼瞎,让他假装看不见尺,见不着底线。 善与恶,一线之隔。 此刻的杨子吉就站在线上,站在善恶的中央,私慾令天秤失衡,迫使杨子吉望向恶那一端,为了见母亲,他想拋弃一直以来的坚持,即便这么做会令他感到羞愧。 他正试着给自己找理由。 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吧? 要是再插手吴婆婆的事,金银麟就会把自己跟葬天的瓜葛公之于彼世,到时自己魂魄难保,自己的灵魂十之八九会在天庭眾神的裁决下散向虚无。 何况,这也是自己弥补的机会啊! 自己的存在连累了母亲,要不是为了自己这短命鬼,母亲也不会牺牲灵魂,如今有机会可以让母亲的灵魂恢復,自己又怎能错过? 但真要让母亲的灵魂復原,要让母亲知道,她灵魂的重生是建立在儿子弃善者于不顾的份上,那样母亲绝对会很失望吧?? 可是可是,母亲应该也能理解儿子的苦衷吧?儿子是被威胁,母亲应该也会希望儿子优先考量自身魂魄的安危吧? 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放吴婆婆在人间化为一缕烟灰,自己就能继续活蹦乱跳,说不定还能跟母亲见上一面,更重要的是,母亲还能顺利去投胎,这么好康的条件自己没道理不选吧? 顶多是吴婆婆化成灰,伯父跟生母无法解开恩怨。 顶多是伯父可能沦为金银麟的建庙工具,一辈子受恶梦支配,一觉难求。 顶多是伯父身心俱疲,直到某天突然倒下,再也无法睁眼。 顶多是苳琳莫名其妙失去父亲。 说到底这些顶多都跟自己无关,自己也真是的,到底有什么好纠结啊哈哈哈?? 一直想一直想,脑细胞的额度早就透支了,脑袋都要烧成糨糊了,熔化的脑子都快从七孔渗出来,再这样想下去,自己整个人都会溶化吧哈哈哈哈?? 就算自己坚持当笨蛋好了,自己这颗破脑到底还能榨出什么方法为吴婆婆传达心意? 时间所剩无几,自己在伯父心中的印象也烂到宇宙毁灭,那些国王的手写信也不知道去哪生,被停职的自己到底是要帮个屁忙啊? 用投资报酬率的角度来看,自己根本没必要坚持当笨蛋嘛! 最最最好笑的是,现在的自己居然已经降智到用投资报酬率来衡量善恶了,哇靠!原来投资报酬率可以用来合理化袖手旁观之恶,真的是长知识欸哈哈哈哈哈?? 眼神涣散的杨子吉在大街上左摇右晃,如失神的幽灵,他准备飘过斑马线,迎头恰好走来一对母子。 斑马线另一头,母亲牵着孩子走来。 「妈咪,今天放学可以吃冰淇淋吗?」揹着书包的男孩牵紧母亲的手。 「可以呀,如果你在学校有乖乖,妈妈放学就带你去。」母亲一手为小孩提着便当袋。 母亲送孩子上学,何其普通的日常与杨子吉擦身而过,理当温馨的景象在此时的杨子吉眼中是何等揪心。 杨子吉杵在原地,他万般羡慕地注视那对母子,直至他们离自己远去。 如果还能见到妈妈,自己会和她说什么呢? 不??不可以! 那样太对不起吴婆婆!太对不起苳琳了! 杨子吉赶忙别过身,他背对诱惑往前衝,沿途不慎被石子绊倒,踉蹌起身又差点撞到人。 而后,失去方向的他停在一间花店前,杨子吉背脊爬满冷汗,弯下腰喘息,却见在外浇花的老闆娘朝他开口。 「年轻人要不要买花啊?买些花送给女朋友吧。」亲切的老闆娘提着浇花器。 濒临虚脱的杨子吉勉强挺直腰桿,他苦笑:「不了谢谢,我没有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也可以买花送母亲呀。」老闆娘微笑。 明明是带着善意的笑容,却笑得杨子吉头皮发麻,心底发寒,他崩溃地啊啊乱叫,加速逃离现场。 杨子吉不敢停下脚步,一旦停下就可能撞见多馀的场景,触景生情。 一旦停下脚步,那些平凡的字句都将化为公审,对他进行道德审判。 他死命跑,拚命跑,试图在利益薰心的迷宫里寻找出口,一幕幕街景伴随模糊的声音迅速从眼前掠过,杨子吉只想逃离纷扰的世俗。 直到精疲力竭,他已来到偏远的堤防,寧静的河堤不再有人,不再有多馀的声音。 万里无云,杨子吉累倒在堤防斜坡上,他报废在地,躺了许久,仰看什么都没有的蔚蓝,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脑袋放空。 调整好呼吸,杨子吉才重新坐起身,他环抱双腿,凝视河面发呆了好一阵子,事实上,他没有聚焦在任何景物上,他待机多时的双眼已进入萤幕保护程式,好让沸腾的脑浆赶紧冷却。 两眼空洞地反白,灵魂不晓得离线多久,待看见河边的乌龟爬上石头晒太阳时,杨子吉才意识到自己回神了。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管,自己未来要怎么面对苳琳? 想到这,杨子吉忍不住拿出手机,他打开通讯软体,与苳琳的聊天纪录永远都在第一格,提示声永远都是开的。 除了苳琳,他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 点开聊天纪录,对话仍停留在上回访谈结束后,苳琳传来的关心。 「怎么都不回?还有需要帮忙的部分都可以跟我说,别客气呦!」 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那,自己又是怎么样的人呢? 手指停顿了很久,迟疑了好一段时间,杨子吉才在发话栏键入。 「苳琳,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杨子吉已对自己全然失去信心,所幸苳琳很快就传来回覆。 「怎么了阿吉?怎么突然这样问?」 「就工作遇到了一点瓶颈。」杨子吉心虚盯着手机萤幕。 「上次访谈的事不顺利?」 「不是啦,是其他事。」 杨子吉才刚发出讯息,不过几秒就见苳琳打来,说不出的愧疚害他第一时间不敢接电话。 任凭铃声响了十几秒之久,杨子吉才按下接听键。 一接起电话,对头便传来苳琳的关心:「阿吉你怎么了?」 「就工作不太顺心而已??」 「可是你听起来好沮丧,你在哪?要不要我去找你?」 「不用不用,我在上班,只是现在刚好能休息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你被主管骂了?还是有同事欺负你?」 「都不是,只是觉得自己的个性好像有点问题。」杨子吉沉着脸:「就觉得自己其实也蛮自私的,好像也不算什么好人。」 「为什么突然这样想?你做了对不起谁的事?」 「呃??没有,还没有。」杨子吉认为自己内心的某处早已背叛苳琳,要不,如此简单的二选一他不该如此挣扎:「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一直保持下去。」 「是遇到什么难题?可以跟我说,我给你建议?」 「没有啦,只是状态不好,抱歉没事问了怪问题??」杨子吉不可能对苳琳道出前后文:「就只是突然想知道,自己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你当然算好人呀。」电话彼端传来苳琳的笑意,她答得不假思索:「坏人才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呢。」 「??这么说好像也对。」杨子吉苦笑。 「阿吉你只是太没自信,你都看不到自己的优点,别人称讚你,你还会不好意思,你就是太客气了,你应该多认可自己一点。」 「唉,我尽量。」杨子吉不禁一叹。 听出杨子吉正逢低潮,苳琳便想给他打打气,她认为必须具体地提出实例,才能说服杨子吉这绝不轻易肯定自己的傻瓜。 苳琳提起往事:「阿吉,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吗?」 「呃??抱歉,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杨子吉老实。 「其实,我一开始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苳琳也老实,换来杨子吉脑袋一愣:「刚升进高中时,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你在台上只说自己叫杨子吉,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说,一旁的班导怕冷场,问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兴趣是什么,你从头到尾就一直说没有、没有、没有,就连问你是哪所国中毕业的,你都要想一下才回答,那时大家都觉得你超怪。」 回想起来,好像真如苳琳所说。 那时的自己在台上就像白痴,连话都说不好,算是成功毁了大家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苳琳接着道:「刚进入新环境,大家都想快点找到可以聊天或一起行动的对象,下课时,很多人会一起去福利社、一起探索校园,或是围在课桌旁聊着国中的事,至少也会跟邻座同学小聊几句,就只有你一人坐在角落,连术科换教室时,你也独来独往,感觉像刻意孤立自己,女生们都觉得你很封闭,甚至认为你是故意装酷,想把自己塑造成独行侠。」 「我只是不擅长社交。」杨子吉澄清。 「那时候就还不熟嘛,老实讲,我最初也觉得你很孤僻。」苳琳笑笑,她也是后来才发现杨子吉的好:「直到某天放学,我和另外两个女生在捷运车厢里找座位,走了几节车厢后,我刚好看到你坐在一排三人座上,我隔了一节车厢看见你,你也往我们的方向看,我们三人正要走过去,你却突然离开位置,让出座位,好让我们一起坐那排三人座,我原本想跟你说谢谢,你却匆匆忙忙跑到别的车厢去,像是怕被我们发现。」 「好像有这件事。」苳琳唤醒杨子吉生灰的记忆:「原来你有看见。」 「拜託,我远远就看到你了。」那时另外两个女生顾着聊天,根本没注意到那幸运找到的三人座其实是杨子吉空出来的:「那时我就在猜,你之所以跑掉,大概是不好意思接受道谢吧?所以我也没追上去。」 「你真瞭解我。」杨子吉微微勾起嘴角,他很高兴有人注意到他默默的体贴。 杨子吉有点感动,电话对头的苳琳也会心一笑:「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注意你,但真正对你完全改观是因为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你把上衣借给我的事呀,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杨子吉没辙地摇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帮过人什么。 「吼呦,要重讲这件事很难为情欸。」电话另一头的苳琳难忍脸红:「就是我裤子沾到那个,你把上衣借给我遮啊。」 「啊??」听到关键字杨子吉才想起来,想起那个夏天。 高一那年,某个炎热的日子。 下课,他拿着水瓶前去饮水机,她恰好排在他前方。 她正在装水,他无意看见她短裤沾到醒目的暗红污渍。 她没有发现,他怕别人看见,怕她丢脸。 当下,不擅言词的他着急拍拍她的肩,可能是太紧张了,没控制好力道,害她不舒服,她一回头就没好脸色。 那时的他们还不熟,她会生气很正常。 「有什么事吗?」她皱起眉头。 「靠??靠着。」走廊上人很多,他要她背部贴紧饮水机,不忘降低音量:「你的短裤后面,沾到那个。」 她反射将手伸手背后,见她一脸错愕,他立马脱下上衣:「围着。」 那个不喜欢受瞩目的男生毫不犹豫脱下上衣,看起来比她还要慌张。 待她用衣服围住裤子时,他早光着上半身跑掉,他代替她成为焦点,引来走廊上所有同学侧目,那么做刚好为她争取到时间,让她能前去购买新的制服和生理用品。 换好乾净衣物,回到教室时,那时已经上课,她一进教室就见他在被老师问话。 她默默从后门潜进教室,看着被老师叫到讲台前的他。 「杨子吉,你的上衣去哪了?」班导师当着全班的面问。 他偷瞄悄悄回到座位的她,和她对到了眼。 不能让她难堪。 「??我弄不见了。」他当全班的面回答。 「弄不见?上衣好好穿着,怎么会弄不见?」班导师只觉得荒谬。 「天气太热,我觉得脱衣服比较凉快,但我忘记我把衣服放在哪。」他作势搔搔头。 「阿不就还好头跟脖子是黏住的?不然我看你连脑袋都会弄丢!」班导师没好气,她的揶揄换来全班哄堂大笑,班导师一指朝外,粗声命令:「给我去把上衣找回来!立刻!马上!找不到就去福利社重新买一件,休想给我打赤膊上课!」 看他在此起彼落的笑声下、低着头跑出教室,这让她非常内疚,偏偏她错过了开口时机。 隔天,她已将那件上衣清洗乾净。 打扫时段,她前往他所在的外扫区,趁着四下无人,她将上衣和买制服的钱一併还给他。 「对不起,都是我害你成为大家的笑柄。」她后悔自己来不及开口:「你被班导骂的时候,我应该出去解释。」 「那样男生们会开始乱吹口哨。」他完全能想像幼稚的男生们拿这件事开啟连串的流言蜚语,那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误会:「如果你出面解释,场面只会更尷尬。」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是很自责。 「但这样很对不起你??」她抿嘴。 「不然你请我喝饮料吧。」他微笑,这不是邀功,而是希望她心里能好受一点:「我想喝福利社的葡萄汁,铝箔包那个。」 十五元的葡萄汁,微不足道的要求。 十五元,她就决定要和他当朋友。 总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开口,盼望这段关係不再只是朋友。 听杨子吉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苳琳便笑:「想起来了吗?」 「??嗯。」杨子吉正扶着额头,他感到惭愧。 和现在相比,过去的自己勇敢多了。 「所以囉,阿吉绝对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苳琳始终相信。 「万一我变了呢?」杨子吉眼眶湿湿的。 「不,你不会。」 「说不定我会变啊。」 「你才不会。」 「人都是会变的,你怎么确定我不会变?就这么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我们可是好朋友耶。」苳琳从来没怀疑过电话那头的傻瓜:「不管别人怎么说,不论你怎么怀疑自己,我都相信你。」 他想起了那张毕业照。 他不想失去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苳琳又道:「伯母一定也是这么相信呦。」 这话让杨子吉强忍多时的眼泪溃堤,他激动地握紧手机,哽咽了数秒,尽可能把泣声压回喉咙。 他望向河畔彼端,望向彼岸,望向光明所在。 他不想让她失望。 想起额头曾接下的那一吻,杨子吉再也忍不住:「对不起,我先静一静??」 杨子吉掛上电话,他扶着额头泣不成声,期间苳琳还持续传讯息来,提示声不断。 「阿吉你没事吧?」 「你几点下班?下班后,我去找你。」 「打起精神,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喔!」 泪水清澈了迷惘的双眼,阳光瓦解了迷宫的高墙。 在太阳的指引下,男孩捡起那枚遗落的勋章,重拾与母亲的那段回忆?? 23.勋章 国小三年级,学校准备举办运动会。 前去医院探望母亲时,杨子吉向母亲提起了这件事。 「老师说运动会会有很多摊贩,会有很多吃的喝的。」杨子吉坐在床缘,靠在母亲怀里。 「那子吉有参加比赛吗?」母亲搂着他。 「老师派我参加短跑,但我跑得很慢。」杨子吉朝母亲扁嘴装可怜,他只想吃吃喝喝。 「那也没关係,尽力就好。」母亲摸摸他的头:「那,妈妈去看你比赛好不好?」 「不要啦,我会紧张。」杨子吉有点两难。 他希望母亲来运动会陪他逛摊贩,却不想母亲看他跑步,他跑起来笨拙,肯定赢不了任何人。 他怕母亲失望。 但母亲很坚持,她已全然失去头发,只想把握与他相处的时光。 这回换母亲扁嘴朝他装可怜:「可是妈妈好想看你比赛,真的好想好想喔~拜託让妈妈看嘛~」 母亲故意抱着他摇啊晃,蹭得他咯咯笑,杨子吉只好答应。 「但医生叔叔会同意吗?」杨子吉记得母亲必须待在医院。 「如果我们一起撒娇,说不定有机会喔。」母亲莞尔,她确信医生一定会答应。 毕竟,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自医生允诺后,杨子吉都比较晚到医院,有快两週,他放学就先到操场跑圈,跑完,换上乾净衣物后才前去医院。 说白也不是什么专业训练,就只是莽起来乱跑,区区十来天,不可能让运动白痴变成奥运选手。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可惜杨子吉连枪都不是,他生来就不是运动的料。 但他愿意为母亲付出努力。 他超讨厌运动,跑步更是讨厌中的究极讨厌,但妈妈难得出院就为了看他比赛,说什么也不能输。 很天真,天真的不切实际。 但他就是这么天真地去爱着他所爱的人。 到了运动会那天,跑道两侧挤满观赛的小朋友及特地前来的父母,加油声不绝于耳。 两百米短跑,六条跑道。 位于第五跑道的杨子吉一下就在茫茫人海中望见母亲,削瘦的母亲戴着化疗帽在人群中向他招手。 杨子吉卖力朝母亲挤出缺牙的笑,他手肘向下,拳面朝上,努力为自己加油。 妈妈在看,不可以输。 而后,参赛的孩子就定位,主任高举起跑枪。 「预备——」 下秒,枪鸣衝向艳阳,六名孩子全速衝出。 杨子吉起跑就落于人后,没过三秒就被其他孩子拉开距离,他重心不对,跑得颠簸,摇头晃脑看似随时会跌倒。 庆幸不是垫底,位于第六跑道的男孩比杨子吉还慢。 眼看前方四名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望尘莫及,杨子吉知道自己完蛋了,他肯定拿不到名次。 至少不要吊车尾,至少不要最后一名。 至少要赢过一个人。 妈妈辛苦离开医院,生病的她站在烈日下就为了看自己比赛,要是最后一名就太对不起她了。 想着想着,杨子吉便加快脚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未料后方突然传来摔倒声,位于跑道两侧的呼声也跟着起了变化,杨子吉反射回头一看,就见位于第六跑道的孩子整个人趴在地上。 没有多想,杨子吉只管调头回去,他靠向他,朝那孩子伸出手,尝试扶他起身,却被那孩子一把拨开。 趁着杨子吉发愣,那孩子便抓紧机会超前,换得杨子吉沦为垫底。 此时的杨子吉早已耗光体力,不可能追回来,他只能榨乾仅剩的力气完成赛事,终以最后一名收场。 眾目睽睽下,在最爱的母亲面前,杨子吉彻底输掉了比赛,输给了每一位参赛者。 颁奖乐响起,获奖的前三名上司令台接下奖状,迎接底下观眾的掌声与喝采。 人群中,杨子吉沮丧垂着头,他眼盯地面走向母亲,却闻戴着化疗帽的母亲突然哼起同样的颁奖乐。 母亲俏皮哼着歌曲,她拿出毛巾,为杨子吉擦乾脸上的汗水与泪:「噔噔!颁奖时间!」 杨子吉还没搞清状况,就见母亲蹲下来,朝他额头中央献上轻轻一吻。 吻完挚爱,蹲在脸前的母亲轻抚他的额头:「这是勇气勋章,献给最勇敢的孩子。」 「为什么我也有奖?」杨子吉的泪珠还在掉。 「因为子吉很勇敢啊。」 「我哪里勇敢?」杨子吉可没这么好打发。 「因为你选择去帮助别人。」母亲又朝他额头吻了第二下:「善良需要勇气,你真是我的骄傲。」 「可是我最后一名。」 「那一点也不重要,在妈妈心中,子吉已经是第一名了,你很棒呦。」母亲捧着他双颊,她用拇指为他拭去泪痕:「答应妈妈,要一直保持下去。」 「那样你会开心吗?」这是杨子吉最在意的事。 「那当然,妈妈希望子吉能一直这么勇敢,希望额头上的勋章永远赋予你勇气。」 杨子吉点点头,既然母亲希望,那他就会一直戴着这个勋章。 既然母亲希望,他就会一直这么勇敢。 恢復心情的杨子吉擦乾眼泪,重新露出笑容。 「肚子饿不饿?」母亲接着关心。 「饿!我想吃地瓜球,我刚才有看到,在那边在那边!」杨子吉指着远方。 「好呀,那想喝什么呢?」母亲牵起他的手。 「香蕉奶昔!」 「香蕉奶昔啊?这边可能没有耶。」母亲被孩子的难题给逗乐。 「那??葡萄汁!」 「好呀,我们一起找找看。」母亲看着他微笑。 「嗯嗯,一起一起。」杨子吉开心牵着母亲跳上跳下。 母子牵着彼此,携手没入热闹的人群。 那天没有病痛,没有失落。 只有幸福。 24.勇敢 财富之神金银麟第三百二十二座庙宇落成。 锣鼓喧天,阵头舞狮引来民眾围观,比邻的供桌摆满信徒供奉的佳餚,法师正领着人员们进行入庙仪式。 达官显贵,政商名流,媒体记者,一些萤光幕前的熟面孔在稜克科技集团的邀请下,准备参与入庙仪式后的落成剪綵。 人挤人,魂挤魂。 除了大票凡人,透过阴阳眼术式,彼世力挺金银麟连任的神职们也到这来沾喜气。 天回即彼世的选举,时逢天回大选,各大庙宇成了神职们社交联谊的场所,大小神明欣赏凡间的表演,品嚐信徒献上的供品,享受热闹的氛围,感受正向匯聚的念。 流浪在凡间的鬼怪也有甜头,按彼世的规矩,新庙落成之时,鬼怪得享用信眾的供品,期间,天刑队不得对其动武,不得杀生灭魂,以求吉利。 新庙落成对凡人是喜事,对鬼神亦是。 可以的话,杨子吉并不想在这种喜庆让人扫兴。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 站在群眾的最外围,杨子吉正等着剪綵,他正等着詹正信出现,他人还没等到,就见那眼熟的屁孩从远处飘来。 「唉哟?你怎么在这啊短命脸?」尚谦身穿梦使制服,他大口咀嚼信徒供奉的苹果。 「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杨子吉看着这位翘班鬼混大王:「你也是金银麟的支持者?」 「我是食物的支持者。」尚谦高举两手苹果:「谁当选对我来说又没差,我是为供品而来,有免费的东西吃当然要来爽一波,不过这苹果好涩好难吃喔,呸!」 尚谦随口一吐,他将啃半的苹果扔往远处的供桌,使残剩的苹果精准命中一隻鬼怪的后脑。 忙于分食的鬼怪随即转身察看,尚谦立刻乱指一名天刑队成员:「是他扔的!快咬他快咬他!」 鬼怪看向天刑队成员,就算是也不敢吭声,只能默默低下头继续啃食供品。 至于那名天刑队成员,他朝尚谦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走掉,一脸生气却又拿尚谦没辙的无奈。 杨子吉忍不住道:「可以不要这么屁吗?幼稚也该适可而止。」 「大家都知道我老爸是谁,他们也不敢拿我怎样。」官二代尚谦理直气壮:「说白这些支持金银麟的神都是我老爸的死对头,我当然要闹闹他们。」 「你爸的死对头?」 「我爸会跟金银麟角逐这次天回,听说现在票数很接近,加上这座新落成的庙,我爸搞不好会输。」尚谦边说边把脚伸出去,他伸脚绊倒一隻路过的小鬼怪,顺手抢走小鬼怪怀捧的仙贝。 「你不用帮你爸助选?」 「我爸说我不去就是最好的助选。」尚谦将仙贝拿高高,让腰下的小鬼怪跳啊跳,勾不着。 「令尊真是英明。」杨子吉朝尚谦的手挥了几下,他知道会打空,但他希望尚谦别再戏弄小鬼怪。见尚谦把仙贝还给小鬼怪,杨子吉便问:「不过没看见金银麟出现在这呢。」 「他是现任天庭主宰,天庭有一堆事要忙,他才没那间工夫下凡。」尚谦看着远方步入尾声的入庙仪式:「没什么好玩的事,我东西吃吃就要闪了。」 「建议你留久一点。」杨子吉苦笑,接下来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他人生最后的光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看到你想看的。」 「例如?」 「看就知道了。」 杨子吉暂且卖个关子,他背后随之传来熟悉的声线,唤他杨同学,回头一看就见吴婆婆已来到身后。 此刻的吴婆婆已失去下半身,上半身的轮廓也已模糊不清,若不是出声叫住杨子吉,杨子吉很难认出她的灵魂。 看来花式过桥三百式是失败了,要不吴婆婆也不会出现在这。 「吴婆婆,你怎么在这?」杨子吉关心。 「看新闻都在报,说祐坤今天会来这剪綵,我想把握仅剩的时光来看他。」吴婆婆用糊成一团的脸孔说着:「你呢?你为什么到这来?」 「我想出一个估计可行的办法。」杨子吉也不敢保证接下来的发展,但他愿意赌上最后一次,一口气把剩下的筹码全部推出去:「事情顺利的话,吴婆婆的託梦信应该就能传达给伯父,到时再麻烦你委託我老闆接手了。」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我不都说没关係了?」吴婆婆倍感诧异:「而且??为什么要麻烦你老闆接手?」 因为到时自己大概不在了。杨子吉哽咽。 一想到自己最后的结局,杨子吉便脸色铁青,他尽可能保持镇定,尽可能坚定觉悟,就怕自己临时改变主意。 他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作为一名胆小鬼,杨子吉是赌上前世今生及无缘的下辈子,是赌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所有勇气才来到此地。 他不想愧对额头上的勋章。 杨子吉深深吸气,吐气,既然都在这遇到吴婆婆了,刚好能把事情交代清楚。 他凑近吴婆婆瘦小的魂魄,稍微弯下腰,尽可能与她保持平视。 杨子吉摊开双掌,掌心朝上,示意吴婆婆将无形的两手置入他手中,让他轻轻捧着,盼望她能从中感受他赋予的温暖。 「吴婆婆你别放心上,我之所以站在这都是出于己愿,你心里别有负担。」杨子吉直视身前的老母亲,他用温柔的双手,轻轻捧着阴阳眼也看不清的虚无:「我打心底羡慕伯父,羡慕他有这么一位想和儿子对话的母亲,我真心希望你们母子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别像我跟母亲一样。 吴婆婆看见杨子吉眼中泛着泪光,杨子吉继续说道:「作为梦使,我有义务为逝世者传达心意;作为苳琳的朋友,我想保护她的家人,所以,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吴婆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你要做什么?」吴婆婆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旁的尚谦也靠过来吃瓜,他双眼期待地发亮。 对此,杨子吉没想多解释,他只管做最后的叮嚀:「记得把託梦信交给明瀛,务必把信交给忘川邮政的老闆,请明瀛协助你託梦,别把信交给其他梦使。」 说完,杨子吉便松开双手,带着破釜沉舟之心,杨子吉别过身,他正对前方金银麟的大庙,以渺小的凡人之姿面对神明至高的大殿,隔着人山魂海,望着阴阳两界,就等詹正信现身。 与此同时,入庙仪式已完整结束,即将进入新庙落成的剪綵。 即将与轮回永别,趁着还能思念,杨子吉正想着母亲。 妈,你过得好吗?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你究竟在哪,你到底是投胎了?还是散向虚无了? 若是散向虚无,那虚无究竟是一种状态?还是指一个地方呢? 真心希望虚无是指某个地方,那样的话,我们很快就能见面。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还有好多话来不及向你开口。 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经歷了很多事。 有开心的事,有难过的事。 虽然难过的事居多,但还是谢谢你让我多活了那么久,要不,我也没机会遇见苳琳。 谢谢你让我来到世上,虽然我这辈子活得很烂,很鲁,很逊,没什么自信,没什么朋友,也没能活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但我真的很努力。 就像你曾经说的,不擅长的事,尽力就好,对吧? 我不擅长活得精采亮眼,但我已尽力活得勇敢。 我认为,在这生来就没有公平的世界,想在这不公不义的世界里好好生活、好好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件勇敢的事,绝大多数的人也都是这样勇敢地挣扎,试图在苦难居多的人生里寻找温暖,寻找那些持续赋予他们勇气,好让他们勇敢活下去的理由。 在我看来,大家都蛮勇敢的。 善良需要勇气,而我,想比大家再勇敢一点。 我决定勇敢到最后一刻。 眼中再无喧扰的阴阳两界,新庙落成的剪綵即将开始,见詹正信随同政商显要走往庙前,他们一行人红缎带还没拉直,杨子吉便大步朝前。 掠过吵闹的人群,穿越无数灵魂。 挤过歷经三次的现世,挥别不屑一顾的彼世。 带上未能传达的心意,杨子吉朝天大喊。 「——蓝——祐——坤!」 以无人知晓的名字划开喧嚣,源自灵魂的吶喊引来所有人的目光,没人知道那究竟是谁的真名。 全场仅有一人露出震惊的神韵,哪怕四十多年过去,世人不再以此名称呼他,那人也不可能忘记。 被点名的那人清楚知道,世上只有一人会以此名温柔地呼唤他,此名此姓正是他与那人仅剩的联系。 杨子吉不计后果衝上前,趁着保全发愣,他站到詹正信身前就是一阵狂骂,什么礼貌什么旁人侧目,媒体镜头在拍又如何?苳琳事后会怎么看又怎样?那全都是活人才需要担心的事! 死人就是无敌啦! 进入烂命一条模式的杨子吉指着詹正信飆骂:「你这不肖子!你知不知道当初访问你的时候,你生母吴慧熙的灵魂就在旁边?你居然当你生母的面讲那些伤人的话?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生前死后都还掛念着你?她生前写了几百封信你一封都没收到,那都是因为你养母在背后搞鬼!你母亲生前写的信没能让你收到,死后她牺牲魂魄就为了向你传达心意,就为了託梦给你,她都快把自己的灵魂搞没了!而你不知道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居然一丁点都不相信你母亲依然爱着你!」 主持人愣住了,观眾愣住了,围观的神职们也全都愣住了,正在享用供品的鬼怪们愣到食物都从嘴巴里掉出来。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不信!没关係!给我听好了蓝祐坤!只要我一会儿被雷劈死,你就必须相信我说的一切!」见詹正信的眉头越来越皱,杨子吉便搬出大绝招,这时的他已被赶来的保全左右架住,但他嘴巴还能动,杨子吉仰天挑衅:「我梦使杨子吉已在这洩漏天机!请现任天庭主宰放把雷把我爆成渣!请当眾处决我这搞事灵魂!来啊金银麟!放马过来!有本事现在就放把雷劈死我啊!来啊来啊!」 无惧魂飞魄散的神经病在现世无敌,在彼世也无敌。 不要命的傢伙,到哪都是所向披靡。 失控的凡人令在场眾神下巴大开,神职们根本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凡人毫无节制地口无遮拦、一口气把彼世资讯毫无保留乱吐一波的疯子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没有任何先例得以参考,神职们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杨子吉打算用自己的死换取詹正信的信任,除此之外,他更打算拉金银麟一起下水。 你想搞选举拚连任? 很好,林北死前一定拖你下去。 作为凡人没能拉神一块陪葬,但必须让你恨得心痒痒,非得当你屁股上的那粒痔疮。 让你选举落败,我散成灰也舒服。 那么爱威胁凡人,利诱凡人,觉得凡人很好操纵? 那不过是你运气好没碰过神经病,我一定要让你瞧瞧机掰的凡人究竟可以多机掰。 赶在被保全架走之前,杨子吉朝在场的神职们粗吼:「如果金银麟不敢当眾处决我!就证明他心虚!同时也证明他不适任天庭主宰的位置!这么明目张胆地违反天条,作为天庭统领不该速速处决我吗!难道金银麟就这么怕詹正信相信我说的句句属实?就这么不希望吴慧熙顺利完成託梦?希望在场神职密切关注吴慧熙女士的託梦案!我严重怀疑金银麟利用託梦控制凡人为己建庙!请诸神协助调查吴慧熙託梦失败的原因!梦使杨子吉在此以死明志!」 杨子吉的胡乱咆哮立刻换来眾神议论,神职们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她看他,议论纷纷。 「这凡人在瞎说什么?天刑队的人赶紧去把他收了!」有神职吓到差点被供品噎死。 「说什么鬼话?我们天刑队的职责是斩妖除魔,活人不在我们的范畴内!」天刑队的人赶忙撇清。 「梦使杨子吉?是被无限期停职的那名梦使?破格以生者担任神职的那位仁兄?」有神职记得杨子吉这位红人。 「吴慧熙是那个过不了桥的灵魂?这事我有听生死课的人说过。」 「所以那叫詹正信的人是吴慧熙的儿子?吴慧熙无法託梦跟金银麟有关?」 「他刚才说金银麟利用託梦控制凡人,这件事有证据吗?」有神职认为口说无凭。 「没证据也可以调查一下吧?间间没事哪会冒出一个找死的凡人?他都说要以死明志了欸?」有神职认为此案值得留意。 「稜克科技的老闆本来就是金银麟的信眾,生意人为金银麟盖庙很正常吧?」 「金银麟还不处决他吗?还要放任那小子继续洩漏天机?」 神职们慌成一团,几名神官没能拿定主意,他们不知道该立刻毙了杨子吉,还是把生杀大权留给天庭主宰。 在场没一神职敢随便出手宰掉凡人,仅有两三位神官紧急发动术式,暂时瘫痪群眾的电子设备,暂时让周遭的智慧型手机和摄影机陷入失灵。 杨子吉的目的已达成,利用在场神职的舆论,他就是要逼金银麟立马轰死他,以换取詹正信的深信不疑,只要自己当眾被雷劈死,再怎么不信邪的人也得服气。 金银麟若不立刻劈死他,这些围观的神职作何感想? 一个嚣张到完全不把天条放在眼里的凡人,天庭主宰竟不立刻处决? 不立刻把这种妖孽炸成灰,围观的神职们又会信服? 就算金银麟选择放弃神职们的信赖,选择放弃选票,放他当神经病,害他变成世人眼中的白痴好了,自己的死终究是注定的。 触犯天条的自己注定会死,早死晚死都要死,而且这个晚绝对不会太晚,哪怕不是现在,最晚估计也不会拖过一天。 晚点死的话,至多就是死前被世人当白痴,被人当白痴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以事后的报酬来看怎么样都划算。 自己的疯言疯语已引来彼世神职们的关注,千百位神职中,绝对会有那么几人愿意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愿意深入调查,那就够了。 抱歉了金银麟,碰上不怕死的神经病,神也没辙。 打从置生死于度外的那刻起,自己就已经胜利了。 随时准备临死的杨子吉于心发笑,他被两名保全从后架住,眼看离詹正信越来越远,临死前,他仍想再为吴婆婆多说几句。 「听着蓝祐坤!也许你说得没错,不管基于什么理由,作为母亲都不该把孩子送养!或许你母亲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够好,或许她不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或许她真的不配母亲一词??」杨子吉真诚直视詹正信,直视蓝祐坤,直视那名多年前被母亲留在原地的男孩:「但她绝对是世上最爱你的人!这点无庸置疑!你没有被遗弃!没有被拋下!不论生前死后,你母亲自始至终深爱着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 注视着蓝祐坤,彷彿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杨子吉不希望蓝祐坤失去最后的机会,一旦吴婆婆消失,他们母子将不再有下辈子。 代替母亲向儿子道尽心意,紧接而来的是令人昏眩的耳鸣,一阵刺耳的鸣声令术式范围内的凡人反射摀住两耳,不少人头痛欲裂,视线模糊,记忆断片。 方圆数尺内的声响全被压成一线哨声,强制噤声的术式轻易剥夺人类的五感,这瞬间,人们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失去五感的前一秒,杨子吉看见几名大神官从天而降,显然是来「善后」。 失去五感的下一秒,杨子吉两眼反白,架住他的保全也在定格的状态下,被大神官的法术移成向旁扑倒的姿势。 将杨子吉的周围净空,确认不会伤及无辜后,眾神瞩目下,位于天空尽头的金银麟已高举天罚,决心葬送脚下那愚昧的灵魂,将其从轮回中永远汰除。 任意处置这小子,明瀛那问题人物必定纠缠不休。 但这小子已引来太多不必要的目光,多留他一秒,只怕与自己角逐权力的凡神会来淌浑水,谁要透过术式窥视这小子的记忆,那样自己託梦与之交涉的事将罪证确凿。 不立刻制裁他,更会失去天庭统领的威信。 这小子必须马上消失。 事不宜迟,万丈雷霆于金银麟手中凝聚,他自天朝凡投掷闪电,将金银交织的闪电长矛掷向凡间。 天罚骤降,金银雷霆贯穿云霄,失去五感的第二秒,杨子吉惨遭雷击,眩光剎时屏蔽四周神职的视野,轰声巨响吓退鬼神。 失去五感三秒后,杨子吉终于恢復视线,他的最后一幕依稀停在蓝祐坤错愕的面容上,四面八方传来连串的尖叫,但杨子吉也听不清楚,耳鸣声没能褪去,眼前也逐渐变暗??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跪了下来,双膝跪地,接着就向前趴倒在地上,昏暗的视野里仅剩残留鞭炮碎屑的柏油路面。 好像要天黑了,好像要下雨了,好像闻到了焦味。 原来这就是被雷劈的感觉。 除了腹部灼热之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痛,真是太好了。 这样一来,伯父应该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 记得去找明瀛啊吴婆婆,趁着灵魂还没消失?? 一定??一定要好好跟伯父说开?? 生前该说的话,这最后一次,一定要好好说完?? 绝对??绝对不可以留下遗憾?? 「回家后,我对你说一百次。」 带着毕生最大的遗憾,杨子吉陷入无声的黑暗。 25.最末的约定 这封信,神无法摧毁。 这封信,鬼无法消灭。 这份爱,谁也无法抹灭。 万丝齐放的夜空,千百万条思念。 一道温暖的光辉脱离群群丝线,那道亮光在夜空中转啊转,绕啊绕,歷经多次迂回曲折,最终拐了个大弯飞入男孩的视线。 男孩,终于收到了属于他的託梦信。 未知的曙光为杨子吉散去黑暗,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万分熟悉的场景。 熟悉的盪鞦韆,熟悉的溜滑梯。 单槓,攀爬架,平衡木??啊,是那座熟悉的公园。 是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常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突然来到此地,有些恍神的杨子吉站在公园内,这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他呆呆看着微风轻轻推送鞦韆,推送着暖阳,懒洋洋的鸽子窝在沙地上取暖,即便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些摇头晃脑的鸽子在间晃。看着这些游乐设施,杨子吉耳边仍会传来孩童们的嬉笑,眼前似乎还能见到漫天飞舞的泡泡。 飘浮的泡泡包覆着彩虹,包覆着回忆。 以前常和母亲来这餵鸽子,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母子会带上吐司边和泡泡棒来这度过一整个下午。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死前走马灯吧? 自己无疑被雷劈中,千真万确是死定了。 俯视脚边肥嘟嘟的鸽子,杨子吉忍不住勾起嘴角,都要死了,令他记忆深刻的却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 吹泡泡啊,餵鸽子啊,明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等琐碎的日常,偏偏这些稀松平常的芝麻小事,才是真正让杨子吉感到幸福的事。 人生就像装满大小石块的玻璃瓶,石块象徵压力,象徵痛苦,而这些日常点滴催生的小小快乐即是微小的砂砾,少了这些不值得一提的小砂砾全然填塞玻璃瓶、将瓶中的每一缝隙塞得满满满,一旦剧烈摇晃玻璃瓶,瓶中的大小石块便会从内将玻璃瓶撞得稀巴烂, 多亏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小砂砾,「人生」这只玻璃瓶才得以完整。 或许,自己正是为了这么一点一滴的小小快乐才诞生于世。 那么,也该去下一幕了。 杨子吉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下秒,群群野鸽振翅齐飞,剎那间,杨子吉的视野被拍打的翅羽全然屏蔽。 待鸽群展翅飞离,场景却没如杨子吉的预期转换,他仍停留在公园内,这跟他想像的走马灯不太一样。 鸽群飞离后,杨子吉眼前倏忽出现那人的身影,她的母亲杨叶芯莫名来到他身前。 久违的母子团聚,两人一同站在公园内。 隔着不远的距离,母亲朝他温柔一笑,她什么也没说。 这大概也是走马灯的一部分吧? 就只是自己太想念母亲,妈妈才会突然冒出来,类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样,就只是一般的做梦而已。 别看了,妈妈已经不在了。 杨子吉面露不捨地别过身,他正想前往别的地方,前往那该死的虚无,却被那人出声叫住。 「怎么都不说话呢,子吉?」 杨子吉回头一愣,他几度以为自己听错。 不可能,不太对劲。 自己刚才一心想离开,自己并不觉得母亲会开口说话。 待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由自己的意识所控制时,那人又再次开口。 「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母亲深情注视惊讶的儿子。 「??妈?」杨子吉不敢置信,他缓缓走向母亲:「这??难不成是託梦?」 母亲笑着点头,很快就见儿子掛着眼泪朝自己快步走来。 憋了近二十年的泪水再也按耐不住,杨子吉掛着泪涕朝母亲扑去,他敞开双臂,抱住母亲,紧紧抱着,牢牢抱住,他头靠上母亲的肩就是一阵狂哭,哭得跟孩子一样。 「长大了呢,子吉。」母亲拥着不曾拥抱过的高度。 「你怎么会在这?这为什么会是託梦?你??你不是消失了?」杨子吉心中有千百个理性的问号,但更多的是感性的想念:「我好想你,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我知道。」母亲轻抚他的后脑,温柔地安抚。 「你不在的日子我好寂寞,我好希望你还在??」杨子吉哭得一塌糊涂,他哭到什么都看不清楚,哭腔害他的话语都黏成一团:「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现在才託梦?你到底去哪了?你??你该不会没去投胎吧?呜??」 「为了再见你一面,妈妈哪也没去喔。」母亲老实:「妈妈全部的灵魂都在这了。」 「什??什么?」杨子吉身躯后倾,暂且从母亲的怀里退开,他不明白母亲究竟在说什么:「你把全部的灵魂用来写信?」 「妈妈要写託梦信给你时,碰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当下协助妈妈的梦使说,想再见你一面只剩这个办法,就是把全部的灵魂封缄进託梦信里。」母亲伸手按向杨子吉的腹部:「妈妈变成信后,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你,那个人就在餐厅里,把託梦信藏在你身上,这样坏人就找不到妈妈,也没办法伤害子吉。」 杨子吉顿时想起自助餐厅的那一拳——那名陌生男子。 原来那一拳是为了把化作託梦信的母亲藏在他身上,怪不得自己会做那场异梦,进而看到母亲生前片段的记忆。 杨子吉很开心能再见到母亲,但?? 「如果你用全部的灵魂来託梦??」杨子吉难以接受地看着母亲:「这样你不就没办法投胎了?」 乘载念想的信无法用外力毁灭,信撕不烂,子弹打不穿,哪怕扔进火堆也无法销毁。 每封託梦信都象徵一部分的灵魂,甚至是全部的灵魂,灵魂的多寡、其所蕴含的念量将影响託梦信的强韧度,唯有当信化为梦境并将思念传达时,信才会消失。 换而言之,一旦将思念完整传达后,母亲便会永远地离开。 想到这就心慌,庆幸杨子吉很快就想起自己可以和母亲携手上路:「没关係,反正我也被雷劈死了,我们可以一起走,不管是虚无还是什么鬼地方,只要能陪在妈妈身边,上哪去都无所谓。」 「傻瓜,你得留下来。」母亲却轻轻捧起他两手。 杨子吉愣愣看着母亲逐渐透明的双手,随着思念传达,母亲的身体末梢正缓慢化作点点亮光飞散,反观他自己,并没有產生类似母亲的消散现象。 为什么?自己不是被雷劈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消失?」杨子吉焦急地握住母亲。 「说过了,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永远会保护子吉,我们打过勾勾了,记得吗?」母亲莞尔,她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献上所有的灵魂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就是为了守护你呀。」 金银麟曾说,灵魂的念即是力量。 神灵的雷霆是力量,母亲的託梦信亦是。 是母亲的託梦信保住了自己一命。 然而杨子吉却一点也不高兴,见母亲的轮廓渐渐模糊,他眼底的泪水随同愤怒和愧疚满溢。 杨子吉失控地朝母亲粗吼,他压根不希望母亲为了他牺牲:「你傻了吗?你疯了吗?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到底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无法投胎?你晓不晓得这么做你会永远消失?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杨子吉崩溃地朝毕生的挚爱咆哮,不光是现在,打从最一开始,他就不希望母亲跑去找葬天许愿:「当初你就不该去找邪神葬天!你应该多为自己想想啊!你应该开开心心地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你根本就不该把我生下来!」 母亲罕见露出难过的神情:「子吉,你不希望被生下来吗?」 母亲一个悲伤的眼神就让杨子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不成熟的发言伤到母亲了。 当母亲的面,杨子吉立刻朝自己脸上轰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好不容易见面了,他应该好好珍惜这短暂的重逢才对。 杨子吉哭着跪下,他跪在母亲身前垂泪:「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啊??」 母亲慢慢蹲下身子,她蹲到男孩身前:「子吉,你觉得妈妈这辈子不幸福吗?」 「我觉得??我觉得你都没享受到好日子,我觉得你这辈子过得太辛苦了,呜??」 杨子吉哭到快无法呼吸,他老想着母亲能否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认为母亲值得更好的人生。 「可是妈妈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福喔。」母亲陪孩子一起跪在地上,她再次将孩子揽进怀里:「如果妈妈没把你生下来,我们就没办法一起餵鸽子,没办法一起吹泡泡也没办法一起吃地瓜球了,那样多可惜呀。」 母亲捧起孩子的脸,如同生前那样,她用拇指为孩子拭去眼泪:「而且你是这样地爱我,这么爱我的孩子,怎么可以不让他来到世上?你希望我幸福,妈妈也希望你幸福,事实上我们母子也确实很幸福,所以不要再哭了,笑一个好吗?」 哭崩的杨子吉完全笑不出来,他死命摇头,拚命摇头,他不想和母亲分开。 儿子哭得唏哩哗啦,母亲也难忍落泪。 大人的眼泪很珍贵。 自有记忆以来,从自己出生到母亲离世,杨子吉认真没见母亲哭过几次。 这是最后一次了。 思念一点点传达,时间一秒秒逝去。 自知时间不多了,逐渐透明的母亲掛着泪痕提醒:「子吉,你是不是还有话没对妈妈说呢?」 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 回家后,我对你说一百次。 想起那份承诺,杨子吉随即扯开喉咙大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男孩使尽全身的力量吶喊,他倾尽生命,道尽肺腑,声嘶力竭地重复这三个字。 他吼到声音沙哑,喊到喘不过气,他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吶喊,不断倾泻灵魂的情感。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百次,两百次,三百次。 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 只要时间永恆,只要轮回无尽,不管是前世今生还是来世,我永远都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杨子吉喊到上气不接下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吼了几次我爱你,只知道自己哭到快化为一滩泡沫,喊到最后字都糊成一块,完全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喊什么鬼。 喊到后来没力了,他只能趴在母亲的腿上嚎啕大哭。 他不想和母亲分开。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母亲带上他一起离开。 要不,他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好让他继续述说着爱。 离去前,母亲又一次伸出小指:「来,伸出小指头,我们立个约定。」 哭傻的杨子吉仍旧摇头,他的脑子已经伤心到进水,暴涨的眼泪都淹进脑袋里,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大小脑都泡在泪水里载浮载沉。 就怕儿子一蹶不振,母亲只好搬出老方法,她故作扁嘴:「不跟妈妈打勾勾的话,妈妈会伤心喔。」 听到这话,杨子吉只能认命伸出小指。 妈妈好贼,每次都用这招对付他,偏偏这招总是管用。 她就是吃定他,清楚他什么都行,就是不愿她难过。 母亲用小指勾起孩子的小指:「不论发生什么事,子吉未来都会好好照顾自己。」 源自小指的触感渐渐稀薄,知道母亲要消失了,杨子吉只能承诺,他眼睛都要哭花:「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未来都会好好照顾自己。」 「打勾勾,盖印章,灵魂的约定。」 小指勾小指,大拇指碰大拇指。 母亲以拇指封缄最末的约定,一魂一印,一信传心。 思念传达,灵魂飞散前的最后几秒,母亲拥向儿子:「谢谢你子吉,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妈妈这辈子很幸福喔。」 杨子吉跪着接受拥抱,他脑中不知为何响起了那句话。 她爱我,我爱她,我们一定会幸福。 还好他有下来。 「谢谢你妈妈,谢谢你让我来到世上。」 思念化作点点光辉,满载的爱于母子的相拥间飘散?? 27.审判 天回落幕,审判揭幕。 数百年来,天回不曾提前结束,这是头一遭让票数位居第一的神提前就任。 因金银麟涉嫌託梦控制凡人,藉由支配凡人从中得利,经相关神职调查,透过梦使杨子吉的记忆举证,研判金银麟滥用神力的行为属实。 眾神决议,褫夺金银麟参与天回的资格,千年不得再选,并没收其一半神力,藉由不当手法兴建的庙宇也将依天条中的废庙作业进行拆除。涉入此案的其他神职,位阶含大神官、神将及其以下的所有阶级,一律没收全部神力,全全贬入轮回。 拔官贬下凡,这绝对是重罚,论难受程度,魂飞魄散或许还比较轻松。 对于那些鄙视轮回的源神,下凡轮回就像强制失忆并坐牢受苦,不知道要轮回几世才能重返天庭。 此案令金银麟派阀分崩离析,更让原本票数相近、分别在第一第二之间拉锯的万福霄和金银麟直接分出胜负,福神万福霄终以放牛吃草的豁达之心,轻松成为下个百年的诸神统领。 天庭,眾神齐聚的审判。 源神右,凡神左,对立的神职各坐一方。 中间,各色锦鲤漫天优游,那名身材矮小,鬍鬚犹如绵云的红袍老神乘着自己的长鬚,悠悠飘上高耸的审判桌,繽纷锦鲤尾随其后。 和葬天一样,祂同为最古老的源神之一,名为福神,万福霄。 福神的灵魂具体存在多久已无法考证,问祂究竟有多老,用年龄比喻,连金银麟都要叫祂爸爸,差不多是那样有辈份。 说是源神,也算有点畸形的源神。彼世的所有神都知道,福神从不管事,祂七成的时间都不在天庭,都在凡间,祂的兴趣是偷偷变成凡人的模样,下凡找乐子,去到人间跟凡人们玩耍,据说最喜欢下凡钓鱼。 「唉,早知道就把庙都封起来,不让信徒敬香。」这是万福霄坐上审判桌的第一句。 香火即选票,拒绝献香就能摆烂落败。 万福霄没想当老大,当上统领等于被绑在天庭,还得处理一堆麻烦事。只能怪祂太有福气,哪怕消极竞选也能不战而胜。 但既然当上和尚,祂就会好好敲鐘。 「一把年纪还得看这么小的字,真是折腾魂。」万福霄翻开超厚超大一本的天条,祂老人家瞇起两眼翻阅:「怎么每个罚责都是魂飞魄散?这种天条哪需要审?阿不就每个都判死?那我根本不需要坐在这里啊??」 一名庭务神职随即快步走向审判桌,他凑向万福霄低语,并将天条翻到某一页,手指某一则,建议万福霄大可参考这一条。 「喔~原来有这一条,谢谢你了孩子,你真贴心,让我看看??」万福霄像是有老花眼,灵魂老了,灵魂之窗也老了,祂边读边说:「『天庭统领得适时依案件特殊形情酌情判决,若逢争议,则依此条为最高原则。』,这话的意思就是想怎么判,随天庭老大的意思,对吧?」 庭务神职笑笑点头,万福霄却皱起眉头:「这样感觉压力好大,何况要让恶神坐到这位置,判决肯定不公正,感觉我得先找时间把这本天条修改修改??」 万福霄乾脆盖上那本超厚的天条,反正也没参考价值,祂已准备好应付新官上任的初次审判:「那就开始吧,麻烦带罪神上前。」 两名神将夹着墨文浊向前,墨文浊两手背于身后,双手上銬,后头还跟着数名戒备的大神官,多名高阶神职围着他一神,就怕他胡来。 事实上墨文浊真要造反,这阵仗也守不住,他没有战意,没有敌意,表明愿意配合审判,派人围他半圈只是形式上做个样子。 真想把墨文浊制伏在地,不来两三名「神」绝不可能,他的灵魂可是源自大魔王,大可把他视作葬天一部分的力量。 除了墨文浊,还有四名神职也被上銬带向前。 转生课,来自投胎预备所的凡神,二等神官,仓。 转生课,来自转生评等处的凡神,三等神官,恆冑。 来自神职人事处,凡神,大神官,胤。 神职御用梦使,凡神,二等神官,欢鹊。 共计四名神职连同墨文浊一併受审,好笑的是,这四名神职一字排开全是凡神,这也使位于右方的源神们忍不住调侃。 「看吧,凡神就是爱搞事,轮回只会让灵魂易于沉沦邪魔歪道。」 「凡神果真是群心术不正的傢伙。」 「就说轮回没意义,轮回会混浊灵魂,害灵魂容易被杂念左右,万事须秉公处理的神职该由源神全全接管才对。」 面对这些调侃,位于左方的凡神也有话说。 「先别下定论,审都还没审完,急着定罪干嘛?」 「凡神心术不正?你们是集体失忆?忘记上一审的金银麟派阀全是源神?你们这些源神才是不成熟又任性。」 「比起死板的规则,我们凡神更通情达理,我们和没血没泪的源神可不一样。」 审判尚未开始,两派又快隔空吵起来,位于中间的万福霄便挥了挥手要大家安静:「好了好了,大伙节制些,各位是来参与表决,是来给我出主意,不是来吵架的。」 眾神差不多安静后,万福霄又道:「彼世这么大,要职这么多,这个世界需要情法并存才能稳健运行。只有法,世界没有温度;只有情,世界充斥私利。情法缺一不可,谁前谁后得酌情而论。我真正想说的是,在场的每一神都有存在的必要,这么说各位能明白?」 福神一席话就让诸神平静,万福霄将重心拉回审判上,依照顺序,自左而右,祂请庭务神职阐述底下五名神职的罪刑。 从仓开始。 「转生课,投胎预备所二等神官,仓,明知有魂擅自投胎成人,事后却未依规章向上稟报疏失。」庭务神职阐述道。 万福霄看向仓:「有冤枉你吗?还是你有什么委屈?」 「这这、这全都要怪那幼魂太调皮!我原本能拦住那孩子,谁知道他突然高喊什么『葬天大神突破封印』,吓得我们一团乱,才让他找到机会开溜,这件事不能怪我!」仓喊冤。 仓说完就被墨文浊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他朝旁缩了几步。 墨文浊不爽有人把罪怪到弟弟头上。 「而且,就算让擅自投胎的灵魂得逞,依轮回的防弊机制,那孩子也不可能凭一魂之力扭转天命,他注定夭折,之所以能活那么久,长大搞出一堆麻烦,也是靠母亲向葬天祈愿,这些事不能算在我头上吧?」仓说道。 「当然不能算在你头上。」万福霄认同,同时也觉得凡神小朋友真的很爱找藉口:「但现在讨论的是事后向上回报的部分,那孩子擅自跳入凡间后,你并没有立刻上报,对吧?」 仓的两眼慌得打转,那时的他只想掩盖自己的错误,当作错误没发生,没过几秒他便认罪:「对,这确实是我不对。可以把我贬下凡了,永别了各位。」 「别急着自暴自弃孩子,和过去相比,现在的你已有勇气坦诚过错,这是好事。」万福霄微笑:「既然你的灵魂已有所成长,这次就算了,但下不为例,要有下一次,就换你轮回当海豹了,替他解銬吧。」 仓当庭解銬,万福霄的宽容令仓下跪磕头,他会将本次的教训永远铭记在心。 再来是恆冑。 「转生课,转生评等处,三等神官恆冑,调阅转生纪录察觉杨叶芯、杨子吉与孙风等魂魄之转生纪录有异,未依规章向上稟报。」庭务神职又道。 万福霄看向恆冑:「你呢?有什么苦衷吗?」 「没有,我就孬,不想淌浑水。」厌世的恆冑连藉口都懒得找:「请灭了我的魂,我再也不想工作了,去到虚无至少不用加班。」 「你这孩子真坦率。」万福霄莞尔。 祂看恆冑的灵魂相当疲倦,哈欠连连,可见恆冑是个认命加班的工作狂。虽然性格不够正直,但恆冑绝对会认分待在岗位上,这何尝不是一个优点? 万福霄认为有些魂来到彼世也该继续学习,祂决定道:「既然你这么想逃避工作,逃避责任,那我就更不能顺你的意,我决定升你为二等神官,将你调派至福神旗下辅佐,今后你得在我身边替我办事,会有成堆的工作等着你,我也会亲自盯着你,替他解銬吧。」 「不,等等,求你们别替我解銬,千万别放过我啊??」事情没能如恆冑期望的发展,他哭笑不得。 接着是胤。 「神职人事处,大神官胤,收贿于天将墨文浊,协助墨文浊派发任职信给凡人杨子吉。」庭务神职说道。 都当到大神官了,应是什么都不缺,万福霄好奇看向胤:「墨文浊究竟拿了么贿赂你?」 「我的魂。」胤幽默道:「他拿我的魂贿络我,只要我派梦使任职信给杨子吉,他就让我魂魄安在,何等诱人的收买,我当然要答应。」 「这是威胁,不是贿赂吧?」万福霄嘴角上扬,祂挺喜欢这个梗。 「黑色幽默,我在轮回学到的。」胤有十足把握自己无罪,他设这个梗就是要套福神的话:「您都亲口说了,我是被墨文浊威胁,代表我是毫无争议的受害者,替我解銬吧。」 谁知万福霄却不按牌理出牌:「不行,仗着自己是受害者就耍嘴皮,你太有自信了,我决定銬你久一点。」 「??可以这样?」胤感到意外。 「只能怪这本天条制订的不够完善,想怎么判,随天庭老大的意思。」万福霄拍拍审判桌上厚重的天条,祂看出胤的才能,聪明却太过自信,这种灵魂必须委予艰难的任务让他苦恼:「论此案你应无罪,但我决定判你一个自以为是罪,处罚你和恆冑一起到我底下干活,而你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天条修订好,这么有智慧的你一定能办到。」 一山更有一山高,胤懊悔地咬牙,可以的话他真想回到十秒前,把自己嘴好好缝起来。 然后是欢鹊。 「神职御用梦使,二等神官欢鹊,协助所跟随的神将墨文浊秘密託梦给凡人杨子吉,引导凡人杨子吉在不符天庭正规安排下成为梦使。」庭务神职阐述。 万福霄引用胤稍早的梗,祂看向欢鹊:「你也是被『贿赂』吗?」 「报告天庭主宰!我没被贿赂也没被威胁,我协助墨文浊大人託梦是出于己愿!」欢鹊当眾老实,她站直站挺,声音宏亮,甘愿接受任何制裁:「墨文浊大人是为了弟弟的安危才私自将杨子吉引导成为梦使,我是认同这份理由才协助託梦!虽然墨文浊大人在梦里暴揍弟弟一顿,他真的很没耐心,脾气又很差,但他是为了弟弟好!」 「墨文浊在梦里暴揍杨子吉?」万福霄看着欢鹊这位天兵。一旁的墨文浊则一声长叹。 「是的!因为杨子吉不断把录取通知撕掉,害胤得一直寄通知过去,搞得我们大家都很麻烦!」欢鹊完全没注意到左右传来的各种窃笑。 「谢谢你的说明。」万福霄被眼前的单细胞灵魂给逗乐:「在下达你的判决之前,恕我问个题外话,你当初为何想跟随墨文浊,成为墨文浊的御用梦使呢?」 「因为魏丛嫌我太笨,他把我从桥前邮政开除,其他事务所也不肯录用我!按照天条,找不到工作的魂得回到凡间,于是我去到转生课想申请投胎,转生课的同事却说,我上辈子的死因是把金属便当盒放进微波炉,结果把自己炸死,要再下凡难保不会祸害苍生,转生课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们不让我投胎。所幸最后墨文浊大人录用了我,但仔细想想也是因为他是葬天的儿子,根本没有魂愿意担任他的御用梦使,我们这叫双赢!」 再也听不下去,墨文浊看向欢鹊:「你还是投胎去吧,多弄死几个人,你就能下地狱了。」 「可是我不想下地狱,听说那里很多蟑螂的灵魂在爬,我才不要。」过分单纯的欢鹊丝毫没弄懂墨文浊话中的含意。 「你的判决先暂缓,考量你是墨文浊的随从,你的刑责得视墨文浊的判决而定。」万福霄朝欢鹊说道。 「没问题!小的随时准备魂飞魄散!」忠诚的欢鹊愿与墨文浊共存亡。 最后是墨文浊。 「源神墨武葬天之子,正义天将墨文浊,违背封印守护者之身分,辜负眾神期望,背叛天庭,密谋邪神葬天监视凡人母子,参与邪神葬天的念玉计画,企图解除葬天封印,摧毁两界安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详细罪状如下。」庭务神职拉起超长一串罪状:「一,监视凡人杨子吉时,多次滥用神力颠覆天命,期间更主动现身暴露于凡人眼前。二,灭魂封口,抹除梦使孙风的魂魄,逼迫凡人杨叶芯献上全部灵魂託梦,为湮灭证据,更将杨叶芯化为託梦信的魂魄扔往地狱深渊,迫害凡人灵魂。三,威胁其他神职。四,基于私情与天命对抗,引导凡人杨子吉破格成为梦使,擅自执行秘密託梦,擅自赋予凡人灵鬼耳。五,同为私情,对天庭主宰武力相向。」 万福霄看向墨文浊:「有什么想说的吗?」 墨文浊没想辩驳:「随你们处置。」 墨文浊看似毫无悔意、不惊不慌的态度直点燃右方源神们的怒火:「福神!对这傢伙没啥好说的!他背叛了天!背叛了所有的神!直接灭了他的魂魄吧!」 多数源神附和:「就是说啊!灭了这傢伙的魂也算削弱葬天的力量!」 就连左方的凡神们也闷不吭声,没神愿意站出为墨文浊说几句。 归根究柢,大家都害怕葬天。 墨文浊自诞生以来为两界贡献良多,为天封印默武,为天守护封印,更为两界斩鬼除恶。 然而功过不能相抵,有些行为实然确罪不可赦。 第三四五项罪状算情有可原,但第一二项罪状实在难以饶恕。不光诸神,万福霄也是这么想。 但,有一神不同意。 「——且!——慢!」 来自左方的凡神派阀跃出一名梦使,是明瀛,他直接跃向审判庭中央。 明瀛仰头看向掌管生杀大权的福神:「福神大人,我就问一句,倘若现在灭了墨文浊的魂魄,那谁来看守葬天的封印?」 明瀛一语换来全场议论纷纷,没等任何神回应,明瀛开始大步绕场,他朝着在场每一神指来比去:「是你呢?还是你呢?又或是你呢?这里有哪个神愿意扛下正义天将的职责,自愿前去边陲禁地对抗邪神的魔音,担任看守封印的守护者?有的话麻烦站出来。」 不论左方右方,每个被指到的神都哑口无言,更多神选择避开明瀛的视线,低头装死。 明瀛站在中央,他仰看万福霄,两手一摊:「瞧!根本没有神敢对抗葬天,面对如此恐怖的大魔王,墨文浊最终还是回头选择了正义,虽然中间一时迷失方向,但墨文浊最后仍选择与天庭眾神站在同一侧,他并未执行葬天的念玉计画,我认为反抗葬天的墨文浊,远比在场多数的神都要勇敢!」 一名源神气不过,他起身朝明瀛粗吼:「少替那名叛徒说话!讲得头头是道,把我们贬得多软弱,有本事你自己去看守葬天的封印啊,明瀛!」 「实话实说!如同在场的各为,我同样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抵抗葬天的魔音!」明瀛毫不避讳承认:「所以我们应该留下墨文浊!让他带着难以忍受的内疚,继续为我们看守封印,让他活着品尝灵魂深处的愧疚,那便是最好的责罚!」 闻此,墨文浊不禁苦笑,还真被明瀛说中了,为了逃避那股自责,他寧可魂飞魄散,就这么消失还自在些。 又有源神站出来反驳:「他杀了孙风!害孙风和那叫杨叶芯的凡人一同散向虚无!这样穷凶恶极的魂魄不配存在!」 「他必须存在才能好好懺悔!留他存在,就是要他好好为这一切进行弥补!」明瀛认为眼光要放远,他仰看万福霄:「眼下还有葬天的残党未被捉回,只要葬天不放弃离开封印,我们就需要墨文浊的力量,请福神大人三思!」 明瀛说得不无道理,但万福霄也想知道墨文浊本身的想法。 「你觉得呢,墨文浊?」万福霄看向墨文浊:「我们还能再相信你吗?」 「若福神大人愿意开恩,这一次,我绝不会辜负天的信赖。」墨文浊承诺。 「还有谁能为他担保?」万福霄向眾神问道。 「我能。」明瀛单膝下跪。 「我??我也能!」一旁的欢鹊跟进跪下:「墨文浊大人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我相信他!」 直视墨文浊真诚的眼神,昔日的墨文浊眼中只有暴虐与傲慢,如今却多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那名独自蹲在天边窥视凡间的孩子,终于稍微长大了。 「看来短暂的下凡确实让你有所体悟。」万福霄欣慰地点头:「告诉我,墨文浊,那叫杨子吉的凡人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必须保护的对象,是家人。」墨文浊回答。 「但杨子吉在大庭广眾下洩漏天机,我们必须对其惩处,天,终究有规矩。」 「我知道。」审判至此,墨文浊竟主动献上双膝,他不曾跪过葬天以外的神:「如果我的魂能换弟弟活下,就将全部的刑罚算在我头上吧,让那孩子活至天年是我的心愿,亦是他母亲杨叶芯的心愿。」 自尊比天高的源神居然双膝着地,甚至还为弱小的凡人求情,这令眾神跌破眼镜。 听到杨子吉要被惩处,仓这也站出来:「福神大人,您该不会要灭了那孩子的魂魄吧?我晓得洩漏天机的严重性,但那孩子值得第二次机会,他是善良的灵魂,这点我能担保!」 一名凡神跟着挺身而出:「同意!杨子吉是为了协助吴慧熙完成託梦,更是为了保护朋友,盼福神网开一面!」 多名凡神跟进举手:「愿福神网开一面!」 「但按那孩子原本的天命,他还没取得投胎成人的资格,就算留他的魂魄,也不能留他继续当人。」万福霄又道。 「这??我认为那孩子其实有资格!」仓向前一站:「虽然仅仅轮回两世,但当初在投胎预备所时,唯独那孩子选择了没魂要的传送门,是他选择了孤身一人的杨叶芯作为母亲,他说想下去陪伴她,光这句话就足以证明那孩子有资格当人,那孩子足够善良且有充分的同理心!」 明瀛认同仓的观点,他跟着求情:「轮回的意义是将我们淬练成温柔勇敢的灵魂,那孩子已经达标了,盼福神大人慎思!」 集思广益后,万福霄摸着长鬚思索:「墨文浊与杨子吉一案,光凭我一神,实在无法断定情与法的先后,为求公平,我认为应让天来表决这对兄弟的去留。」 万福霄决定由眾神共同决议:「但在表决之前,我老人家想先宣明今后的治理方向,如果可以,在接下来的百年内,我不想轻易处死任何魂魄。我认为,不管是凡间还是彼世,两界就像一条船,只要每个灵魂的内心都足够宽阔,这条船就能容下所有的魂。这我的看法,希望在场的各位能参考参考。」 不分源神凡神,眾神即刻陷入沉思?? 28.呆头鸽 医院,单人病房。 身穿病服的杨子吉坐在病床上,明瀛则坐在一旁的陪护床。 「所以我其实是大魔王的乾儿子,而那个一拳把我送进急诊室的傢伙,他算是我的??哥哥?」听完来龙去脉,杨子吉终于釐清这棵神奇的家庭树。 「没错。」明瀛点头,他不忘为墨文浊说情:「你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虽然他曾经走偏,伤害了你母亲,但我希望你能谅解。和轮回过的灵魂相比,源神相对比较稚拙,比较容易被影响,哪怕看起来像大人,你哥的心智水平大概只比尚谦成熟那么一丁点,你懂的,源神大多是那副德性。」 「等那傢伙亲口向我道歉再说吧。」杨子吉不接受道歉还找代打,但他内心的确对墨文浊有些在意:「那傢伙有被天庭惩处吗?」 「意外地没有,眾神表决,大家都希望墨文浊留下来继续为天庭效力,现实就是,我们需要你哥的力量好对抗葬天的馀党。」 两人聊到一半就闻敲门声传来,只见护理师推着护理工作车入房。 护理师在门外似乎听见了谈话声:「你在讲电话吗?打扰了,要来帮你换点滴针喔。」 「没事没事!我正好讲完,麻烦你了。」杨子吉顺着接下去。 护理师看不见陪护床上的明瀛,她开始为杨子吉更换点滴:「你很幸运呢,被雷劈到却只是轻伤,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定是神明保佑。」杨子吉挤出尷尬的笑。 确实是神明保佑。 就明瀛转述,他身上九成的伤势在到院前就被神官们治好,仅留下被雷爬过的花纹。 总得留下一些足以骗过科学的证据。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囉。」护理师祝福这位奇蹟般倖存的年轻人。 「谢谢你们的照顾,辛苦你们了。」杨子吉也希望自己有福。 更换完点滴,墙上悬掛的电视恰好在播放灵异节目,节目中的民俗专家正在评论金银麟新庙落成遭人闹场的事件。 节目里的民俗专家人称「神算李伯」,是个挺有名气的算命师:「那个年轻人之所以被雷劈,除了对神明不敬,更重要的是那座庙根本就不该建在那,风水不对!时辰不对!詹老闆是被神棍给骗了,那座庙不快点拆,保证稜克科技未来一片黯淡,事业一落千丈!我李伯赌上我四十年的职业生涯,赌我民俗专家的头衔,保证那座庙短时间内一定又会出事,必定又会有象徵不吉利的怪事发生!」 「感觉真的是神明所为,听说事发当下,现场许多信徒和媒体的电子设备都失灵,没能留下影片纪录还真是可惜。」节目主持人也分享网友们的看法:「不过网友们更在意的是那名年轻人的发言,有当下在场的网友说,那名年轻人向詹老闆提到『生母、养母』等词汇,这部分可能就需要詹老闆出面澄清了。」 看着电视,护理师忍不住问:「你和詹正信是什么关係啊?」 杨子吉深知得照着剧本演:「没什么关係,我只是一间独立媒体的员工,受詹正信的生母委託,必须向詹先生转达一些实情,就只是这样。」 「所以詹正信还有另外有一位母亲?」护理师好奇吃瓜。 杨子吉笑笑点头,护理师听完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原来只是这样,网上还有人乱传,说什么你是詹正信的私生子,说你是出来要钱,果然是胡说八道。」 「真的是胡说八道。」杨子吉闢谣。 忙完正事,聊完八卦,护理师很快就离开病房,盖上房门。 杨子吉松了口气,他看向明瀛:「看来和託梦、和彼世攸关的资讯真的都被删了。」 「那当然,彼世有专门善后天机败露的部门,叫神秘课,神秘课的神职擅长剪接灵魂的记忆,那也是门学问。」明瀛说道。 为使一切合乎逻辑,记忆不能全删,但关键字的部分绝对要移除。 杨子吉原先的话已被神秘课修正为:「你这不肖子!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始终掛念着你?她生前写了几百封信你一封都没收到,那都是因为你养母在背后搞鬼!」,这番话经修正后已移除败露天机的关键字。 而保留剩馀资讯的目的,是为了让「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的杨子吉有话讲。」,更是为了解开詹正信与吴慧熙之间误解,是为了配合吴婆婆接下来的託梦,这样的记忆剪辑兼顾保密天机及其他后续。 「除了记忆剪辑,神祕课也会安排一些神职下凡,散布利于保密天机的谣言,估计很快就会有专业的气象学家出来解释你被雷劈的现象。」明瀛指着悬掛在墙上的电视:「顺道一提,那个神算李伯正是神祕课扮演的凡人。」 「欸?但那个李伯活在凡间很久了耶,他人都六十几岁了。」杨子吉惊讶。 「天庭会安排一些神职在凡间当内应,在凡间卧底多年为的就是这种时候,那个李伯正在为后续的废庙流程铺路,金银麟用不法手段兴建的庙宇必须依天条拆除。」明瀛解释道:「神祕课擅长在凡间带风向,擅长打烟雾弹,一会儿玄学,一会儿科学,真真假假,虚实穿插,模糊真相,随着时间流逝,凡间很快就会忘记这档事,你所要做的就是照剧本念,别太担心。」 杨子吉叹了口长气,虽然很高兴能全身而退,没想到天庭眾神最后的表决是让他活着继续干梦使,但他该怎么面对苳琳? 自己在眾目睽睽下对伯父咆哮、让伯父难堪,神祕课并没有把这段实情剪掉,这铁定会让苳琳生气。 转静音的手机时不时震动,苳琳传来的讯息,杨子吉到现在一则都没回,他连点开都不敢点开。 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再度传来敲门声,没等杨子吉应门,苳琳一把摊开房门步入。 见杨子吉好端端坐在病床上,气色看起来不错,还有多馀的力气看电视,苳琳一秒变脸,她脸上的担心一秒翻为生气。 杨子吉本能撇过头,他慌得想鑽进被窝,却被大步迈进的苳琳一手掀开棉被:「臭阿吉!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都不回简讯!」 「我??我才刚醒!我正要回!我我我、我正打算回!」杨子吉吓得差点咬到舌头,他没想到苳琳这么快就杀来医院。 「少来!一脸心虚以为我看不出来?」苳琳气得抽起病床上的枕头打人:「给我从实招来,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杨子吉立马挺直腰桿,被迫面对,他只好在病床上罚跪,双手合十,连续朝苳琳弯腰致歉:「对不起苳琳!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伯父那么不礼貌!请你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解释??」 「说啊!」苳琳双手抱胸,她正是为此而来。 「我是受伯父的生母委託,伯父的生母与我任职的媒体公司联系,她想跟伯父解开误会,对!这就是真相!」杨子吉像在病床上跪算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先前的专访也是为了处理那份委託,是打着专访的名义私下约伯父碰面,很抱歉利用了你,更抱歉在剪綵的时候跑去捣乱,带给伯父那么多困扰??」 苳琳仍维持双手抱胸的站姿,明显还在生气。 对此,杨子吉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很抱歉给你们家带来麻烦,必要的话、如果伯父还愿意见我的话,我出院就去道歉,看要怎么配合才能让风波平息??」 杨子吉跪在床上,他低着头,闭紧眼,脑袋都要缩进肩膀,不敢直视苳琳。 现在各大媒体都在讨论此事,伯父不好受,作为女儿的苳琳必定也不好受。 哪怕苳琳要跟他绝交,他也无从怨言,他没资格埋怨。 病房静默了数秒,在一声没辙的鼻息后,苳琳才重新开口:「想不到你会被雷劈,这种搞笑漫画才会发生的事,居然被你碰到。」 苳琳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她这也放松下来:「一定是伯母在天上保佑你,还好你没事。」 听苳琳的语气有所转变,杨子吉这才抬起头:「??你愿意原谅我?」 「没这么快。」苳琳刻意瞪了杨子吉一眼:「倒是爸爸真的梦到奶奶了,他梦到另一个奶奶。」 杨子吉身躯一震:「然后呢?」 「爸爸没跟我透露太多,不过提到这件事时,爸爸看起来很开心,我好久没看爸爸笑了。」苳琳认为那一定是个好梦:「在那之后,爸爸丢了所有的安眠药,还把放在仓库多年的脚踏车和登山器具搬出来,他还说下週要带我们全家去露营,真是不可思议??」 「太好了,终于成功了。」杨子吉替吴婆婆感到高兴,没枉费他被雷劈。 「什么成功?」苳林只觉得杨子吉的反应很古怪。 「呃,没有!我是指先前拜的福神庙终于灵验了,你之前不是为伯父的健康祈福吗?」庆幸杨子吉脑袋转得够快。 「是这样没错,但就觉得整件事很玄。」 「所以网友们才说那间福神庙厉害啊,有求必应不是叫假的。」杨子吉竖起两根拇指狂推猛推。 「说得也是。」苳琳微笑。 「那??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就说没这么快了。」苳琳故作生气,她倏忽起身:「除非你请我看电影。」 蛤? 「看电影?」杨子吉注意到苳琳有些脸红,不知道为什么。 「对啊,刘柛的新电影要上映了,如果你请我看电影,我就考虑原谅你。」苳琳开出条件,她说完便急忙转身:「时间都可以,爆米花要甜味,就这样。」 苳琳说完就匆匆跑离病房,留还没进入状况的杨子吉愣在床上,他不晓得苳琳为何急着走? 瞧杨子吉一脸迟钝,换明瀛不禁一叹:「唉,你这鸽子真傻,轮回两世果然太浅。」 「什么意思?」杨子吉尚处于飞航模式。 「这都看不出来?」明瀛真心服了病床上的呆头鸽:「你还是去当海豹吧,把当人的机会留给别人。」 「干嘛这样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杨子吉仍一头雾水。 「你照她说的买电影票就是了,我只能帮到这,接下来就是你们的课题了。」明瀛尽可能助攻。 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 恋爱亦是轮回的考验,明瀛开始期待那名女孩鼓起勇气告白。 29.无怨无悔 「正信,别再想那个人了,她已经不是你妈妈了。」 「你真的想知道她为什么把你留在这?那个人收了钱,就跑去跟别人的爸爸在一起了。但你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拋弃你,詹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想跟她见面?但妈妈试着联络那个人好几次,每次都连络不上呢。」 「信?什么信?妈妈没看到啊,妈妈每天都会帮你留意,看那个人有没有写信给你,有的话一定会马上跟你说。你就别再想那些事了,快回去念书。」 「妈妈已经帮你把信寄出去了,如果那个人还在意你,她就会回信。」 梦里,孤单的房间回盪着养母的话语。 对生母的想念化作冗长的夜,失眠的男孩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凌晨,待黑夜稍微褪色,他便会披着棉被来到窗前,趴在窗边。 窗外的星与月随时间的流逝淡去,男孩依偎着棉被在窗边守候,日復一日等待着那份约定。 「妈妈每个月都会写信给你。」 直到太阳升起,刺眼的曙光唤醒彻夜未眠的男孩,从二楼的窗边抬头一瞧,就见邮差骑着脚踏车往大门的方向驶去。 没有片刻犹豫,迫不及待的男孩棉被一扔,就这么穿着睡衣衝下楼,他连鞋子也没穿就衝向大门,遗憾的是,从邮差手中接过的每一封信,没有一封是那人寄来的,男孩的期待又一次落空。 这已不知道是第几次,每一次扑空,男孩都会垂着头,眼盯地板,失望地返回二楼,把自己关回那座思念的牢笼。 男孩再次回到窗边,他沮丧地趴在桌上,目送窗外的邮差远去。 为什么妈妈都没有写信来? 难道妈妈真的不爱他了? 想到伤心处,男孩忍不住将脸埋进双臂里啜泣,没过多久,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纸张与桌面的摩擦声,重新抬头一看,只见那封信、那份约定已被轻轻移至手边,再转头一望,就见那熟悉的身影已默默来到眼前。 「对不起祐坤,妈妈来晚了。」带着勇气,吴慧熙终于来到这里。 「妈妈!」男孩立刻跳离椅子,他直接扑进母亲怀里:「你怎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好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我?」 「妈妈保证,妈妈真的每个月都有写信给你,只是不晓得你为什么都没收到。」 吴慧熙不想将仅剩的相处时光用以阐述憎恨。道出实情,也怕儿子心里有负担。 比起怪罪养母,倒不如直接让儿子看看,吴慧熙指着桌上那封信:「不信你打开来。」 男孩拿起桌上的信封并将其打开,那封信正是吴慧熙的生前回顾,经由特殊术式,吴慧熙生前的记忆从信封中涌现,一阵洪流袭捲重逢的母子,带他们跨越时间,逆流从前,託梦的场景随之起了变化。 简陋的铁皮屋中,油灯释出摇曳的微光,夜夜刻下一笔一画,笔尖下的一字一句。 前往邮局的每一哩路,从脚踏车的两只轮,到下车徒步的双脚,再到年迈拄起拐杖的三隻脚。 开开关关的信箱,一次次落空的期待,没有尽头的等待。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藏于枕下的信件越来越多,日积月累的思念遍布整个房间。 三百多封遗憾,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祐坤,妈妈爱你。」 记忆的洪流散去后,男孩低头俯视信纸,他等了半辈子就为了等这封信,而信中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祐坤,妈妈爱你。 短短一句话,道尽了他母亲的一生。 见到这一行字,手持信纸的男孩终于落下睽违四十多年的泪水。 原来他并没有被妈妈拋弃。 原来妈妈自始至终深爱着他。 再次望向母亲时,母亲已化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男孩也变回了那名年过五十的大人。 「你已经不在了?」男子面掛泪痕直视母亲。 「是啊,和你见完最后一面,妈妈就要离开了。」吴慧熙微笑,她再无遗憾:「去到彼世后,妈妈会和芳阿姨一起修行,你可别再担心我们。」 「你就这么走了,我是要怎么报答你?」 「好好照顾身体,好好过生活,多花点时间陪家人,别老忙公司的事,只要你幸福,那对妈妈就是最好的报答。」 「但我还没好好孝顺你啊??」男子泪流不止,作为儿子,他深知自己错过了太多。 看出儿子一副有所亏欠,吴慧熙顿时想到了办法。 「来,伸出小指头。」吴慧熙伸出小指,她要儿子跟着照做:「有个朋友曾告诉我,这么做可以立下灵魂的约定。这辈子没能完成的事,我们下辈子再做,我欠你的,你欠我的,我们现在就约好,下辈子一定要还给对方,你觉得呢?」 男子认真点头,他让母亲先勾着他的指头道:「倘若还有下辈子,盼我来世还能当你的母亲,下辈子,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不论日子有多难熬,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紧接母亲的承诺,男子这也立誓:「若有来世,盼我还能再当你的儿子,下辈子请让我好好孝顺你,好好爱你。」 小指勾小指,大拇指碰大拇指。 打勾勾,盖印章,母子相触的灵魂烧出温暖的火光,为承诺封缄。 她不是最好的母亲。 他不是最好的孩子。 他们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够好。 但他们千真万确爱着彼此,如同世上每一对母子。 「再见了,祐坤。」 「再见了,母亲。」 我们下辈子再见了。 彷彿回到初次离别那天,女子拥着男孩,数十年一转,变成男子拥着老者,母子含泪相拥。 初次离别,最后一次相见。 这一次,无怨无悔。 30.照片 出院后的日常,重返租屋处的杨子吉正在打点午餐,他打开冰箱,想不到能煮什么,只知道要是再叫外卖,冰箱里的青菜都会烂成丧尸。 这个剩一点,那个剩一些,就随便煮泡麵凑合吧。 打定主意后,食材拿一拿,杨子吉冰箱一关便回身走进厨房,他掠过置于冰箱旁的茶几,茶几上摆着几幅相框,有他和母亲的合照,当然也有他与苳琳的那张毕业照。 开始料理前,杨子吉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他随便点开一个影片,让影片顺着网站推荐去循环,刻意将播放声调到最大,就是为了填满冷清的租屋处,听着影片里的人说话,能有效舒缓孤独。 以瓦斯炉的加热声为背景,锅子内的水逐渐沸腾,微小的泡泡一颗颗浮出水面,杨子吉剪开调理包,一边听着手机传来伯父的声音。 「最近的确萌生退休的念头,有考虑退居幕后,毕竟健康一直亮红灯,家人们都很担心,我也是该多花点时间陪她们了。」 新闻传来伯父的话语,闻此,杨子吉不禁扬起嘴角。 那对母子终于有了美好的结局。 「啊,忘了拿鸡蛋。」杨子吉差点忘了泡麵的精随。 少了那颗半生熟的灵魂,泡麵就不配称作泡麵。 杨子吉随即转身离开厨房,殊不知一过门帘就撞到人。 「靠!是谁!」本以为有小偷闯入,迅速穿过门帘,杨子吉就见墨文浊立于身前:「原来是你,就不能出个声?」 最初见面也是这样,一个转身就撞到鬼。 「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出现?每次都这样,早晚被你吓死。」杨子吉看着墨文浊抱怨。 「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墨文浊皱眉,他不是很满意杨子吉的口气。 「什么救命恩人?你把我妈的灵魂扔进地狱深渊,别以为我不知道!」杨子吉回嘴。 「但我救了你。」墨文浊再次强调。 「你本来想灭了我妈的灵魂!」 「但我救了你。」墨文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你害我妈不能去投胎!」 再也无法忍受,理智线断裂,恼羞的墨文浊向前一踏,释出威压,瞬间震碎杨子吉租屋处的所有玻璃。 待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杨子吉愣得下巴大开,墨文浊也一脸自知失态的亏欠。 「你发什么神经啊?」杨子吉两眼瞪大,一言不合就拆家未免太超过。 墨文浊不再吐话,但他脸上疑似写了对不起,小小的对不起,不仔细看绝对不会看见的小小三字,字体大小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 兄弟俩沉默对视了足足五秒,杨子吉难忍长叹。 回想明瀛先前所说的,源神多半是「那副德性」,哪怕看起来像大人,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未经轮回、未经歷练的心智水平说白就是幼稚园,眼前这位说不过别人就乱发脾气的「大人」便是最好的实例。 「算了算了,我吃饱再来收拾。」杨子吉跨过满地碎片,他再度来到冰箱附近,发现连茶几上的相框也出现裂痕:「唉,相框也毁了。」 墨文浊看向那些充满回忆的照片:「??抱歉。」 抱歉这两字,魂魄存在千年的墨文浊估计也没说超过十次,他仍不擅长控制情绪,还是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 「没差啦,相框不贵,里头的照片没事就好。」杨子吉打开冰箱,他背对墨文浊问:「所以你是来干嘛?难不成是专程来帮我都更?」 墨文浊不明白这句调侃,都更这个梗太过凡间。 至于是为什么而来,他其实是来向杨子吉道歉,是来学习放下自尊心。 他想搞好这段兄弟关係,可惜开场没多久就搞砸,现在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弟弟。 墨文浊久久不回话,杨子吉也只能说自己的,免得尷尬,他背着墨文浊在冰箱里摸索:「既然都来了,吃碗泡麵再走吧,变成凡人型态应该能吃东西吧?」 墨文浊顿了几秒才开口:「??你不恨我吗?」 「会恨你就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了。」杨子吉在冰箱内寻宝,他没发现身后的墨文浊已露出难得的浅笑:「蛋跟贡丸都吃吧?」 看来弟弟已经原谅他了。 过了三秒仍不得回应,杨子吉只好别过头:「我在问你话啊大哥,欸?人呢?」 墨文浊离开了。 「哇勒,就这样跑了?」杨子吉苦笑,到头来他也只能把多拿的食材放回冰箱里。 关上冰箱,重新转过身时,杨子吉发现茶几上的相框已被神力全数復原,原先的裂痕已被修復,除此之外,相框里的照片全都多出那人的身影。 他和母亲的合照,墨文浊站在旁边。 他与苳琳的合照,墨文浊也站在旁边。 看着这些照片,看着其中伴他左右的人,杨子吉不觉得自己活在举目无亲的世界。 见此,杨子吉笑了:「你倒是把玻璃也修好再走啊,白痴哥哥。」 31.答案 彼世,福神庙。 天权移转,隶属福神派阀的神职忙得不可开交,办公用纸漫天飞舞,于空优游的斑斕锦鲤时不时误食公文,似乎把那些飘浮的纸张当成鱼饲料。 有的神职忙着餵鱼,忙着替福神照顾神兽,于凡间各个福神庙供奉的食物会转移至此,透过信徒的念在此具象化,届时,那些供品会成为神兽的食物,抑或神职们的点心。 「笑死,升官来餵鱼。」依旧厌世的恆冑自嘲,他将具象化的草莓大福拋向空中,任锦鲤啄食,期间不忘扯扯鱼鬚,要那些锦鲤别乱吃纸:「别搞事了,你们随便吞一张进肚子都会很麻烦,我还有一堆事没处里??」 一条不赏脸的锦鲤开始啄食恆冑的后脑,下秒就将恆冑上半颗头含进嘴里,让恆冑像是戴了条巨大的锦鲤帽在头上。 「我说鱼兄啊,你还是吃了我的魂魄吧,我不想工作了。」恆冑一脸眼神死,另一条锦鲤吸着仙贝游到他身前,疑似要与他分享,为恆冑打气。 除了餵鱼,其馀神职捧着成堆资料册排成两条龙,一条队伍捧着彼界要处理的公文;另一条捧着来自凡间所有福神庙的信徒祈愿,这些全需要福神过目。 至于胤,他已经累趴在福神旁边,修订天条何其烧脑,更别提还得协助福神批准海量文件。 神职们忙进忙出,纷乱穿梭的步伐中,倏忽撞出一条失控的锦鲤,令眾神纷纷退开。 一名身穿梦使制服的神职骑在锦鲤背上,他双手将锦鲤两根鱼鬚向后扯,作为机车手把,搞得像在骑凡间的重机,嚣张到把神兽当代步工具。 抵达目的后,那名玩世不恭的梦使跃下锦鲤,放锦鲤惊慌游回天空,他接着拉下黑色法帽,将法帽顶在指尖上旋转,轻浮地朝高高在上的福神走去。 坐于高处的福神暂且搁下笔,万福霄俯视前来的梦使:「好久不见了,尚谦。」 「少骗人了臭老头,前阵子才在凡间的福神庙见过,你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尚谦以「臭老头」一词称呼天庭主宰。 一旁没有神职敢出声训斥,彼世所有神都知道,这叫尚谦的小鬼是福神的儿子。 「我看你这老妖怪也是挺间的,居然还有间功夫下凡扮演庙祝。」尚谦早就识破。 当初和短命脸与短命脸的小女友去福神庙祈福时,那个热心带他们参拜的老爷爷正是由福神偽装。 「不愧是我儿子,神力果真不浅。」万福霄挺高兴儿子能看穿自己的术式:「那么,你是为何而来?」 「我不想干梦使了,託梦什么的真无聊。」尚谦用食指将旋转的法帽顶飞,还故意甩在路过的神职脸上。 「那你想做什么?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我要去轮回。」 尚谦此话一出,吓得在场眾神瞠目结舌,有的神职吓到手捧的资料散落一地,就连天上飞的锦鲤也吓到嘴巴开开,信徒的供品从鱼嘴里掉出来。 闻此,在定格数秒后,跟随福神已久的神职不免出声:「福神大人!您千万不能同意,让那小鬼下去是祸害凡??呃不,我是说彼世这么多要职,必定有适合尚谦的空缺!」 「福神大人!您还是让尚谦待在彼世磨练吧,下凡轮回对那孩子来说太严苛了!」另有神职站出来说道,实话并非对尚谦严苛,而是对整个人间都很严峻。 「那孩子下凡非奸即盗,不??」有神职几度忘了修正自己的用词:「我是说,那孩子的灵魂异常有胆量,哪怕拋下神力,他过人的胆识只怕凡间承受不起!」 「爸,这些杂鱼是不是在骂我?」涉世未深的尚谦掏掏耳朵,他听不出这些神的话中话。 「你想多了,这些神是在担心你。」万福霄说着善意的谎,以免儿子私下欺负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忠臣。 歷经五十年,万福霄庆幸儿子终于想通,他很高兴儿子主动开口寻求歷练,万福霄很快又问:「是什么契机让你想去轮回呢?」 「我想知道那短命脸勇敢的原因。」 「你是指那叫杨子吉的孩子?」 「对,就是那笨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敢与金银麟为敌。」尚谦到现在仍想不透。 最初见到杨子吉时,他只觉得杨子吉就是一介弱小的凡人。 胆小,没自信。 灵魂释放的气场超级弱,是劣等的灵魂,下等中的下下等。从肉体的面相看去,看起来也没办法活很久,一脸该夭折的蠢样。 他始终把杨子吉当小丑、当笑话,只知道跟在杨子吉旁边看戏肯定不无聊,说不定还能见到杨子吉被金银雷霆爆成渣的场面,结果还真让他见到。 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认为,更以为见到久违的天罚会很兴奋,未料见杨子吉被雷霆击中时,尚谦很意外自己竟是吓愣在原地,如同其他在场目睹的神。 当下,尚谦十分意外,他很意外自己正感到害怕。 活了整整五十年,那是尚谦五十年来头一遭感到紧张,脑中随后闪过的是与杨子吉相处的点点滴滴。 在忘川邮政上班时,他没事就踹杨子吉的桌子。杨子吉要坐下时,他还会故意抽开椅子,让杨子吉一屁股摔在地上,摔得四脚朝天。 有时想提早下班或翘班,尚谦会把自己该负责託梦的逝世者全都扔给杨子吉处理。 偷溜下凡时,尚谦会跟杨子吉讨食物吃,要杨子吉付钱,从头到尾吃他的、喝他的。 呛他、闹他、嘲笑他,捉弄他,一切都是为了看杨子吉恼怒,每每见杨子吉歇斯底里的表情是那么地生动逗趣,尚谦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尚谦明白自己对杨子吉坏透了,按照往例,那些被他捉弄的魂没多久就会离他远去,但杨子吉却没有。 杨子吉跟那些避他唯恐不及的神不一样,不仅不会刻意远离他,杨子吉有时还会回嘴,真要怒起来,杨子吉才懒得管他是哪个神的儿子,这让尚谦感到很新鲜。 也因为杨子吉和那些神不一样,当杨子吉挨了记天罚,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时,尚谦吓坏了。 那一刻让尚谦意识到,对他来说,杨子吉不是单纯的小丑,杨子吉并非可有可无的笑话,而是他五十年来的第一位朋友。 他老说希望见杨子吉被雷劈,原来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其实打心底不希望杨子吉嗝屁。 原来都是他自己在乱开玩笑,他敢乱耍嘴皮,就是因为在他内心某处,他三百趴篤定这位没胆的朋友才不敢做傻事,殊不知他完完全全小看了杨子吉。 他小看了凡人的勇气,小看了凡人的决心。 原来真正的笑话是他,他才是真正的小丑。 「我看过很多强大的神,见过许多强大的灵魂,那些魂魄在金银麟面前全都俯首称臣,但那个懦弱的笨蛋居然敢挺身而出,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那个笨蛋勇敢赴死。」尚谦罕见认为自己错了:「我好像有点太小看凡人了。」 「你果然交到了好朋友呢,尚谦。」万福霄感到欣慰。 「少废话,倒是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吧?你曾说过,只要我愿意下凡轮回,你就会实现我一个愿望,你可别耍赖喔老不死。」尚谦谈起条件。 「所以你想恢復你朋友母亲的魂魄,想将杨叶芯的灵魂从虚无中解放,是吗?」万福霄已看透尚谦前来的目的。 「知道就好,这么简单的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是难不倒我,但进入轮回可要拋下神力喔。」 「无所谓,等我下凡歷练回来,我一定会变得更屌。」尚谦已下定决心要寻找答案,他知道答案就在那里。 让灵魂勇敢的答案,必定就在轮回里。 结语 爱,随时都要倾诉。 吵架,要记得和好。 该说的喜欢,该阐述的爱, 该道的歉,该说的原谅, 该说的千言万语,在世时就要说完。 献给参与轮回的你我, 献给最勇敢的你们。 (谢谢各位的阅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