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如梦》 一 安苒用吃奶的力气摆动尾鰭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前游去,越过一群细白的沙丁鱼,在海里拍出一片带着白边的气泡,那群沙丁鱼被她的尾鰭掀起的浪波拍飞出去,可她没空停下来向他们道歉,因为现在有近十隻海豚追着她,边追边发出高频的噪音。 她觉得曾认为海豚很可爱的自己十分愚蠢,这群用外表掳获人类芳心的高智商生物根本恶劣至极,仗着自己的智商高总喜欢嘲弄其它海洋生物,她甚至曾经亲眼目睹他们合力整死一隻落单的小企鹅,当小企鹅再无力抵抗沉进水底的时候他们尖笑着游开。 「丑八怪别跑!」 「来跟我们玩玩嘛!」 「咯咯咯咯,看看她游泳的样子!简直像个傻瓜,她的手甚至没有蹼。」 「混蛋你说谁是丑八怪!」她边逃跑边气愤地回头,「我可是人鱼!」 她是人鱼,是传说中人身鱼尾的人鱼;人类相传人鱼美丽冷艳有着一副好歌喉,有着迷惑人心的能力,人鱼带来死亡,人鱼象徵悲剧。 没错,那都是事实。 上帝给他们姣好柔弱的外表,他们的眼睛清澈精神,看起来过于纯真;脸蛋却娇柔冷艳,带着高不可攀的冰冷气势。当他们向你伸手并且吟诵诗歌,谁又能看出他们的眼底带着嗜血的嘲弄。人鱼的犬齿及指尖很是锐利,她还小的时候她所待的人鱼族群曾带着她外出狩猎,她亲眼看见她的同族温柔地把船员拽下木船,见证一个个船员的颈部动脉被他们用犬齿撕咬开来,而后溢出的鲜红只消一瞬就发散在辽阔的海水中。 死亡仅此一瞬间,人鱼悠远的歌声吟唱着死亡的丧鐘。 再然后有个人鱼小姐姐不知咋地碰上了远洋渔船上的年轻水手,安苒对于事件的发展感到非常惊讶,因为与上辈子听过的童话故事大同小异。小姐姐爱上年轻水手但年轻水手并不爱她,小姐姐佇立在岸边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与她人缠绵亲吻,当第一道晨光打在她的身上时她带着满满哀伤化作泡沫。 悲剧太过刻骨铭心,人鱼赌上性命的爱情如刺鸟自撞荆棘般惨烈。 尾翼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向后一看发现自己不小心拍到一片珊瑚礁导致泛着银光的淡蓝尾鰭出现一道小缺口,身后的海豚群们笑得更开心了。 她咬着唇奋力向前游,当她游过这片珊瑚礁到达更深更宽广的区域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游进熟悉的废弃旧船里叫醒了边晃动尾鰭边休眠的姊妹。 「吉莉吉莉!帮帮我!」她拍打着正在休眠的姊妹,对方的黑眼附上一层暗灰的薄膜,被她一喊薄膜很快褪去,露出锐利繁多的尖牙威吓她。 「你最好有个合理的理由解释为甚么打扰我休眠!」 「我被一群海豚欺负了!」她委屈地红了眼眶,「他们追我!还骂我丑八怪!」 吉莉用吻部拱了拱她的腹部,「你本来就挺丑的,这是事实。」 「你!」安苒气极,她用尾鰭拍打吉莉灰白的腮裂,「跟你一起长大的我可是受了委屈!你就这么袖手旁观吗?」 「谁跟你一起长大!是你总缠着我好吗!」话虽如此可她还是摆动着尾鰭与安苒一起游出废弃旧船。即便群居海豚一般不会害怕独来独往的鯊鱼,可在看见弱小的安然身边有只露着牙的大白鯊后还是没有太过刁难他们,嘀咕碎嘴了几声就游开了,安然猜想他们又找其他霸凌对象去了,这些海豚狡诈又坏心。 她攀在大白鯊的背鰭上松了一口气,闷闷地抱怨为甚么这些群居鲸豚类动物总是喜欢欺负她。 「谁让你是个不跟自己的种族一起行动的人鱼。」吉莉不以为意,「你到底甚么时候才要回去?」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尾鰭,鬱闷的道:「他们总逼我杀人,我不回去。」 「人类是你们的主食之一,这有甚么奇怪的?」吉莉带着她浮上海面,人鱼攀在她的背鰭上,金黄的阳光温和却不炙热,地平线把橘红的太阳切开一半,她们缓慢地追逐太阳而去。 「你可以捕食其它生物却唯独对人类下不了手,你真奇怪,安苒。」 安苒噘着嘴不再说话,她放开大白鯊的背鰭后在海里翻了个跟头摆动尾鰭潜入海底。 即便前世她死在人类手下,可她曾经也是人类,她对人类又怎么下得了手。 她曾非常热爱大海,她考取潜水执照,有空的时候就会徜徉在大海里探险,她喜欢与鲸豚共游喜欢探索神秘的未知,当氧气瓶中的气体用光了以后她总不情不愿的浮上海面,她的愿望是变成一隻海洋生物,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待在海里。 她实现了愿望。 当她为了保护差点被人类抓走的小鲸豚而被气急败坏的捕鲸人射杀,她被厚重的海流带进深海,恍然间她听见鲸豚的悲鸣,被她保护的小鲸豚顶着她的身躯,她呼出最后一口气,即便明白牠听不懂她仍然对牠说了句活下去。 其实她想说的不只这一句,她还想要这只可爱聪明的小鲸豚连着她的份好好活下去,只是她受到致命伤,她浑身的血液在湛蓝的海水中不断飘散开来与海水融合,她已意识涣散。 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她如此想着,她为了救小鲸豚而死,她能在自己最爱的大海中长眠,她该是没有遗憾。 她又看了一眼着急的在她身旁打转的小鲸豚,牠年龄太小,她看不出牠是哪种鲸豚。鲸豚大多是群居动物,这孩子的父母应该不会离牠太远,牠会没事的。她拍拍他的头也安慰着自己,随后仰面最后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海面,刺眼的阳光透进海底,折射出如鑽石般耀眼灿烂的光,她跟着那道光来到天堂。 上帝对她说:你捨身救助了另一个生命,我赋予你抉择来世的权力。 她想了想,笑着道:前一世,你们把我的灵魂装错了躯壳。下一世,我该属于大海。 于是她转世,当她睁眼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美丽绝伦的女性面孔,她的眼眸如星辰璀璨;红棕色的发飘散在大海中,像极了夕阳的顏色;她的耳廓是精灵般的尖耳,额间黥着深蓝的水滴。 她用轻柔梦幻的嗓音说: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美丽的孩子,圣洁的doris. 她竟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此生她是doris又是安苒。 吉莉的发情期到了,吉莉把安苒赶走,不许她在这阵子跟着自己,于是安苒只得孤伶伶地在辽阔的大海里游来游去。她想找其他海洋生物说说话,可和其他鱼种聊天太费劲了,即便各种海洋生物的语言都有相似之处,但不同物种间的对话频率与音调都不相同。她最熟悉的还是人鱼及鯊鱼的语言系统——或许还有人类的语言。 她看见了徜徉在海平面下方的大海龟,牠乳白色的腹部有两道明显熟悉的刮痕。她开心地翘起尾鰭游了过去:「龟爷爷!」 老海龟被挡住了去路却没有半点不耐,他咯咯笑着,前肢搭在人鱼细白的前臂上。 「好久不见了呀,doris.你这小丫头甚么时候要回去?你的母亲很担心你。」 她噘着嘴扭过头:「这么久没见,龟爷爷你第一句话就是要我回去。」她气恼道:「我不回去。」 海龟是智者,漫长的生命歷程使他们的眼界很是宽广,他们满载这个世界的记忆,歷史总在重复发生,生活轨跡拉得越长的海龟越能提供合乎现实的意见。龟爷爷与她所待的人鱼族关係很好,她刚出生的时候,这只沉稳的大海龟将他略为粗糙的前肢放在她的前额上磨蹭,祈求她一生快乐健康。 「人鱼还是一起行动的好,独自在外容易被攻击,小姑娘。」 「我有吉莉呀。」她囁嚅,「虽然这阵子她不会在我身边……」 她的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浪涛声及鲸豚特有的呜鸣声打断。她与龟爷爷一同回头,看见一群虎鲸在海面跳跃朝他们而来。安苒倒抽一口气,抓着龟爷爷的前肢想逃跑,无奈虎鲸的速度太快,他们被团团围住,五隻虎鲸在他们周围兴奋地打转。 她紧张地抓着龟爷爷宽阔的龟壳,她庆倖吉莉不在,同时却又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虎鲸是大白鯊的天敌,儘管体型差距不大,可虎鲸擅于团体合作,他们喜欢合作猎捕大白鯊,他们狡诈残忍,要是吉莉被逮住了铁定无法脱身。 至于安苒,她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虎鲸团,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被追逐了一天一夜几乎脱了力,而那些虎鲸并不是想要吃她,在她筋疲力尽时领头的虎鲸咬住了她的尾鰭狂甩而后鸣叫嘲弄着离开,她单薄的尾鰭被撕裂,休养了好一阵子才好。 海豚是很顽皮狡诈,可是若论残忍恶劣,虎鲸更上一层楼。 「走开!」 她抱着龟爷爷,晃动着尾鰭威吓不断兜圈子的虎鲸,「你们想干甚么!」 龟爷爷用虎鲸的语言说了句话,她只听得懂『离开』两个字。通常海洋生物对智者都抱持着尊重,可虎鲸群几乎没有天敌,他们毋须担忧外在纷扰,安苒听见他们狂妄地高声嘲弄,随后一隻虎鲸游过来用力顶开了她抱着龟爷爷的手,她尖叫着拍动尾鰭在虎鲸群里胡乱兜圈。 「不准动龟爷爷!」她也不在意虎鲸群是不是懂她的意思,她尖叫道:「他是智者!他跟很多族群关係都很好!你们要是杀了他,就是得罪其他族群——」 随后有只虎鲸窜到她面前,牠微微张嘴,露出细小锐利的尖牙,黑白相间的吻部搭配两侧的白斑看起来极具威吓性,牠只要张开嘴就能咬碎她的上半身,她顿时无法呼吸。 「你太囉嗦了。」 面前的虎鲸发出鸣叫声,同时间一阵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的传进她的脑里,她知道有些虎鲸能以脑波沟通但她不晓得这只虎鲸为甚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捕捉到她的脑波。 安苒吓得呆愣在原处一动也不动,面前的虎鲸拍打着尾鰭转过身背对她,灵活有力的尾鰭直接拍在她的身上,她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tbc. 二 传说,每个魂魄在迎向新生前最重要的课题是遗忘。遗忘前世的种种纠葛;遗忘对于世俗的愤慨不公;遗忘过往的眷恋不捨,往事如烟飘散,人的新生该是纯粹如水不带色彩,因为很快世俗的斑斕及灰暗又将浸染最初的纯粹。 有时候安苒会想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的每一世都会经歷相同的轮回。她想问但却无从问起,前一世的记忆永远是她心底最深层的秘密。 安苒是被水给呛醒的。 人鱼与鲸豚同样是哺乳类,他们没有鳃,需要定期到海面上换气。呛水的感觉十分痛苦,她的眼前一片昏黑、胸肺剧痛,本能地挥动尾鰭猛然向上窜,当她衝破海面的时候太过猛烈的喘气几乎使她的胸腔爆裂,疼得她差点再一次昏过去。 「咳……那个王八蛋……」 她边咳嗽边气愤地碎念,那隻虎鲸简直想杀了她!她喘息了好一阵子后窜回海底想找他们,可周遭一片平静,只有几隻零散的小鱼优游着。安苒猛然衝向藏在珊瑚礁里的小丑鱼想问问有没有看见一群虎鲸与一隻大海龟,怎料她的态势太猛烈,小丑鱼被她吓得不敢出来,躲在珊瑚礁间呜呜不停。 她只得扭头去问插在沙土里的花园鰻,可他们傻兮兮地插在土里左摇右晃,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随处乱窜,最后甚至像个傻子一样在水底大声尖叫着龟爷爷你在哪。 人鱼的声调很高,声音在海里传播得既快又清晰,她看见周围有些小鱼被她的声音震晕了过去,她急忙捧着小鱼低声说对不起。然而她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直到她换气的时候远远看见海面上露出一角黑色的尾鰭。 于是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向露出尾鰭的方向衝去,虎鲸太过残暴,担心龟爷爷被杀死的忧虑超越了对于虎鲸的恐惧,她甚至在快追上他们的时候朝他们怒吼。 「给我等一下!你们这群混蛋!」 被她唤道混蛋的虎鲸群们回头望了她一眼,她认出最后面那头虎鲸就是用尾巴把她砸晕的那个。她瞪了他一眼,越过他之后故意用尾鰭搧了他的吻部,而后直接衝进虎鲸群里抱着被围在中央的龟爷爷。 「龟爷爷,他们有没有伤害你?」她惊慌地绕了他一圈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看见他似乎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一隻母虎鲸发出一声急促焦虑的鸣叫,她感觉到身后有阵冰冷的海流和气息,一回头惊恐地看见两排尖锐的利牙及深邃幽深的黑洞,她几乎从中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住手。」龟爷爷说道,声音沉稳沙哑,「你们若想知道人类的情报,就放了她。」 母虎鲸呜噎几声后才把大嘴从安苒的上半身移开,她吓得浑身发抖却仍执意挡在龟爷爷面前。 「你们到底想做甚么!」 「doris,我没事,别紧张。」龟爷爷用粗糙的前臂抚了抚她僵硬的尖头,「有头小虎鲸被人类抓走了,他们只是想问我关于人类的情报好带回小虎鲸。」 她愣了愣,看向身后躁动的虎鲸群,那头刚才想杀死她的母虎鲸尤为暴躁不安。「人类……?」 母虎鲸对着她喷气呜鸣,可她不懂她的意思。 「她要你滚开。」 那道男声又窜进她的脑海里,她偏过头看着后面的虎鲸,他的鸣叫声低沉却也带着一丝急躁。「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那你们可以直接说,不需要绑走龟爷爷!」她愤恨不平,指着虎鲸的吻部痛骂:「你还差点杀了我!混蛋!」 那头虎鲸看着她没再说话,可他们尾鰭拍动的力道显示出极度的焦躁不安。她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我也可以帮忙。」 虎鲸们知道抓走小虎鲸的渔船在哪里,有隻虎鲸远远的跟着他们。可看惯了人类的惨忍与狡诈,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询问活得最久的智者关于人类的情报。龟爷爷对于从人类手中抢回小虎鲸抱持着悲观的看法,他说一旦被人类逮住,基本上就没有回到大海的机会。 母虎鲸的哀鸣直刺进安苒的胸口,满溢的同情盖过了险些被杀死的惊惧。她垂下眼眸,逼迫自己回想十多年前看过的那艘捕鲸船,她想起她救下的那隻小鲸豚想起被射杀的痛楚,浑身发抖。 「可以的。」她克制自己发颤的手,即便母虎鲸在几分鐘前还想杀她她依然情不自禁地抚上母虎鲸的吻部,看向能与她用脑波交流的虎鲸,她极其坚定地道:「你们会带着小虎鲸回家。」 这一刻她是安苒。 捕鲸船有长茅及杀伤力极强的枪械,虎鲸的皮再厚都扛不住金属的武器,而虎鲸的体型那么大,他们只要靠近水面就会映出一片巨大暗沉的影子,十分显眼,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拖在船隻后头的黑网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于是安苒拿出了用死去珊瑚打磨的锐利匕首揣在手心里,要求其馀虎鲸们游得离船隻远一些,单纯引开船员的注意力就行,让体型比较小的她去破坏鱼网。 被网住的小虎鲸不断哀鸣。 「嘘……没事了,我是来帮你的。」 她摸摸小虎鲸的头侧安抚着,小虎鲸听不懂她说的话,可他懂她的意思,他不再悲鸣。 「乖孩子。」她咧开嘴笑了笑,用匕首用力地划开一条条鱼网,不断在周围跳跃的虎鲸使鱼船上的船员们惊呼连连,他们的语气既惊慌又兴奋,而她一点都不想要知道那兴奋从何而来——人类太过贪婪,逮住了一隻就会想抓第二隻。 她急躁不已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手指,伴随着尖锐的刺痛,鲜血飘散在海水中,她吃痛的呜噎出声,小虎鲸静悄悄地舔了舔她的指尖。 「我没事。」她笑了笑,正当她要划开下一条鱼网时,有个惊呼声从她的头顶传来,她下意识抬头一看,隔着海水与一个模糊的面容对视,她的心顿时沉入冰窖。 与她对视的人类惊呼出声。「是美人鱼!」他大声喊道:「是人鱼——」 她使劲甩动鱼尾跃出海面,用尾鰭狠狠打在那人的身上,他重心不稳跌落海底,鱼船上顿时乱成一团,她趁机狠狠一割划破一大片渔网。 「活下去——」 安苒太紧张了,她下意识地用许久不曾使用的人类语言说出了这句话,随后连扯带割地急躁的把渔网拉开一个大洞,小虎鲸猛然窜出可背鰭被卡住,她用指尖勾去了缠在他背鰭上的黑网,小虎鲸立刻如子弹般迅速窜回母亲的身边。 她松了口气,可下一秒一双臂膀紧紧抓住她的上半身,她惊恐地回头一望,看见那个被她拍落海里的船员在海里贪婪地看着她。她奋力挣脱他的双臂,转过身用尾鰭把他搧开,仰头一望却又看见船上有个闪着寒光的长茅对着自己,随后她惊慌失措且不顾方向地游开,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尾部太靠近船底部的马达已经来不及,她的尾鰭直接被马达底下的扇叶捲进去—— 身后有股强劲的海流,一个强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从扇叶中拽出来,她的尾部一阵剧痛,她甚至看见飘散在海水中的大片鲜红,在昏迷之前她看见虎鲸眼侧的白斑及微张的口腔,他低鸣着些甚么,但她的意识浑沌,未能接收到透过脑波传来的讯息。 她似清醒又像睡着,耳边不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她脑中映出辽阔的大海,所有生物如剪影般模糊不清,她像被困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精神恍惚且浑身的剧痛一直在持续,时间越是拉长她越疼,直到清醒之际,安苒边尖叫边疼醒。 「嘘——我亲爱的孩子。」 绝美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她的母亲睁着忧虑的蓝眼看着她,红棕色的发轻柔地飘散在海中。「你伤得非常重,龟先生与虎鲸们带你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吓到了,你的尾鰭……」 她的母亲轻叹,安苒的心颤了颤,不敢去看她的尾鰭。 「你的尾鰭严重破损,要不是戴尔玛先生即时将你从船底拉出来,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游泳了。」 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看她的尾鰭。她引以为傲的修长尾鰭如今坑坑巴巴的,好不容易养得长长两端鰭尾都没有了,她有点难过,但又想以这点小伤救回一个宝贵的生命也是值了,于是她的难过很快就烟消云散,她好奇地询问道:「戴尔玛是谁?」 「有礼貌些,是戴尔玛先生。」她的母亲轻声斥责,「他是救了你的虎鲸。」她蹙眉:「doris,离开家这么久你也该回来了,你属于人鱼部族,不应该成天在外面与其他种族鬼混……虎鲸可是大海中出了名狡诈的部族,我们也没少吃过他们的亏。」 她低着头一语不发,玩着自己纤细尖锐的指尖。 「你留下来好好养伤,这儿有人会照顾你。」她的母亲语气难得地强硬,她似乎还想说甚么,可外头有人喊着爱尔伯塔——这是她的母亲的名字。艾尔伯塔只得忧心忡忡地看她的女儿一眼,揉揉她墨黑的发看进她独一无二的棕橙色双眸,随后扬起紫蓝渐层的尾鰭拨开水藻门帘离开她的房间,留她一个若有所思。 被扇叶捲进去的时候她覆满海蓝鳞片的鱼尾肌肉也拉伤了,这两天她都疼得动弹不得,好在她的房里有个装着空气的大型气泡,她可以随时抓着大气泡吸一口。约莫一周后她的尾鰭癒合了一些,当她可以小幅度移动的时候人鱼部族又来了稀客,母携子及一隻公虎鲸带着『探病礼』来慰问感谢她,她必须很努力才能压抑住自己在看见那份处理得『乾乾净净』的人体(腰侧被开一个洞,内脏全没了)时惊悚傻眼的情绪,并请照顾她的人鱼替她把礼物带下去,眼不见为净。 母虎鲸呜呜地叫,小虎鲸亲暱地游上前蹭蹭她的手臂。 「莫瑞丝说谢谢你救了她的孩子。」戴尔玛便是这群虎鲸里唯一能与她脑波交流的那头虎鲸,他低沉地呜鸣着:「请收下我们的礼物。听说人鱼的主食是人类的肉,愿你能早日康復。」 她嗯嗯嗯地随意敷衍,她才不吃呢。 「不客气,没事就好。」她揉着小虎鲸的头,小虎鲸在她手下翻转一圈又一圈玩得不亦乐乎,她笑道:「你这孩子,以后可别脱队啦!」 小虎鲸精力充沛,待不了太久就吵着衝出去,莫瑞丝很快也跟着离开,安苒以为戴尔玛也会马上离开,可他还在原地微微晃着尾鰭。 她噘着嘴哼了哼,「戴尔玛先生,虽然你救了我,但我可还记得你差点害我溺死呢。你杵在这儿做甚么?还想用尾鰭打我吗?」 戴尔玛又游近了些,微微打开嘴露出尖牙,他低低的鸣叫。 「你划破渔网的时候说了甚么?」 脑波的连结很奇妙,安苒能感受到脑波的不稳,这代表对方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急迫,而脑波的起伏使她异常兴奋高昂,她瞬间充满浓烈的斗志。 「带我离开,我就告诉你。」 tbc. 三 安苒不想待在人鱼部落的原因不只是他们总逼她补食人类。 人类对于人鱼的幻想是凄美而梦幻的,这个误解使她刚开始十分庆幸自己转世成了人鱼。她被保护得很好,她只有在母亲艾尔伯塔的陪伴下才能出去溜达,可她两岁的某一日偷偷溜了出去躲在海草里玩,意外撞见了一群疯狂交缠的人鱼,她透过摇曳的海草看见显眼的橘橙色鰭尾,认出被一群男性人鱼围绕在中间的女性人鱼是部落里最美丽的那个少女,她今年刚满十五岁。 辽阔的大海生生不息,可鱼群展鰭而过及暗涌水流声都没能盖过少女饱含快意却痛苦的哀求声,少女被抓着肩头和鱼尾,她的指尖突破重围露在外头抽搐,安苒甚至听见一声声低沉有力的挤压撞击声,她还保留着上辈子二十多年的记忆与歷练,她清楚明白他们在干甚么,自此那些对于人鱼的美好幻想直接破灭。 过了几个月,少女的小腹有了明显的隆起,她经常充满母爱地轻抚自己的腹部。安苒外表还是个两岁的小人鱼,她靠过去假装天真地问少女这个宝宝是谁的。 「是我的呀。」少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扬起眉眼笑道。 她装作不解地偏头,问说那我可不可以也有一个自己的宝宝。 少女莞尔,「现在还不行,你还没长大。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当你长大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男性追求你,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宝宝了。」 她又问道:那堤姐姐,追求你的男性是谁呀? 「很多呀。」那堤轻轻摆动橘橙色的尾鰭,她温柔恬静地笑了笑:「越美丽优秀的女性人鱼会有越多的男性人鱼追求,他们会带给你无尽的快乐与满足。朵瑞丝,你要好好努力哦。」 安苒茅塞顿开却毛骨悚然。 难怪人鱼族里没有父亲这个词;难怪那堤事后竟没有一丝被强迫的不快。这是他们的习性,人鱼族繁衍不易且雌性稀少,雌性性成熟时会有大批雄性前来求欢,可他们毋须争抢,只需等着轮流在雌性体内留下印记,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是谁的印记与雌性结合并孕育出新生命。 繁衍是雌性人鱼的义务。 她对于自己也是这么出生的感到既惊慌又噁心。 若她前世的记忆不復存在,所有深根柢固的道德秩序与价值观也将被颠覆,她或许也能欣然接受这样子的关係。但她有一部分还是安苒,一想到未来某一天自己将被一群男性人鱼以近乎暴力的方式逼迫,她就惊慌不已,所以她只能逃。 安苒已经快满十六岁,她这阵子都不敢出她的房间,她总感觉一出去就会被当成猎物一般地追逐。 戴尔玛答应了她的要求,当她游在他的身边时她感觉到很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盯得她毛骨悚然,可她不敢抬头看,只得尽力摆动自己千疮百孔的尾鰭把自己藏在戴尔玛的右鰭底下,当有个雄性人鱼偷偷游过来拽住她的尾鰭时她疼得大叫,她想甩可却甩不开。 游在前头的虎鲸猛地扭头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叫,而后咧开大嘴衝着抓住她的雄性人鱼而去,对方吓得立刻松了手,可这骚动已经引来了许多人鱼,包含她的母亲。 「朵瑞丝。」她的母亲叹息着喊出她的名字,「我要你好好养伤,你为甚么总是不听呢?」 「母亲……」安苒忍着痛从戴尔玛的右鰭底下游出,她有些害怕,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只是想和戴尔玛先生一起去散散步。」 艾尔伯塔无奈地摇摇头。「你是我的孩子,我会不了解你想做甚么吗?朵瑞丝,看看你自己——外面那么危险,你为甚么总爱往外跑?这里就那么不好吗?」 「……」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回应。 艾尔伯塔朝她伸出手,安苒低头看着母亲纤白尖锐的指尖出了神。艾尔伯塔柔声道:「回来吧,我的孩子。」 七岁的她意外脱离人鱼部族独自在辽阔的大海晃荡,好多天后才回去部族里,随后开啟她追逐自由的旅途。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母亲虽然对她不断向外跑的举动感到不以为然却从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她总对她说只要你快乐安全就好。十五岁以后她的身体发生明显的变化,她天天梦见那堤姐姐与一群雄性人鱼纠缠的景象,她不敢回去。 刚才抓住她的尾鰭的雄性人鱼也在人鱼群里看着她,她无法忽视他灼热的视线。 安苒害怕极了,可在场所有生物都不明白她的害怕,他们盯着她,像是她是个不听话的异类。埋藏在心底十五年的孤独感衝破牢笼在她的体内蔓延开来,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孤立无援带来的恐惧。 「母亲,我知道我的职责及义务,我很感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宽容。」她颤声道,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们深爱自己的孩子。 艾尔伯塔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看见朵瑞丝眼里无法掩饰的恐惧及惊慌,轻声叹息。「你知道我爱你,朵瑞丝,我希望你快乐。」她无奈道:「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必须回来,朵瑞丝。」 安苒不晓得后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骤然放松使她轻飘飘的,就像是个毫无意识随波逐流的海草,直到戴尔玛轻扯了扯她的头发她才回神。 「干嘛?」她揉揉自己的头皮,没好气地回道。 「划破渔网的时候,你说了甚么?」戴尔玛又问了一次,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急迫了。 她愣了愣,好半晌没说话。那个时候太紧急,其实她不记得自己说了甚么,她只是为了要让他带她出来才这么说。戴尔玛久久没能得到她的回应,焦躁地拍拍尾鰭游在她的正前方,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响。 「这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她疑惑反问。 「与你无关。」他透过脑波向她传达冰冷的讯息,「我依照你的要求将你带出来,你该完成你的诺言。」 真是隻奇怪又没礼貌的虎鲸。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会告诉你的——在我想起来之后。」 然后她感受到连接着的脑波突然紊乱起伏,戴尔玛鸣叫着向前游动,用吻部衝撞她平坦纤细的腰腹,她慌张无力的攀在他黑白相间的头颅上,后背重重的撞上礁岩。她被夹在虎鲸的吻部及礁岩之间,疼得慌叫出声。 戴尔玛微微啟口急促鸣叫,水流及气流在她的腹腔及小腹处翻滚,他尖锐的齿尖充满威胁性的轻轻划过她的小腹,安苒惊慌失措地用力推着他的头,「我真的忘记了,我没有开你玩笑!」她慌得眼眶都红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以此作为理由想让你带我走,戴尔玛先生,我真的很抱歉!」 虎鲸对于她的解释似乎依然非常不满,锐利冰冷的牙齿续而磨蹭她裸露的腰腹,她几乎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被开肠破肚。 「我会想起来的。」她哽咽道,「我发誓。」 她感受到脑波平稳了些,戴尔玛愤怒的在她的腹腔处喷了一口热气,恰巧缓解冰冷锐利的齿尖带来的惊惧。他将抵着她的吻部移开,安苒无力地下沉,最后掉在布满海草的柔软平台上,她半趴着,有气无力地晃动尾鰭。 她不仅又饿又累更是浑身疼痛,只想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趴在这里。可她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她的母亲的告诫不是空穴来风,独自游走在大海中的确很危险——但她真的好累,疲惫加上突如其来的委屈感使她又红了眼眶,她半弯着腰摀着破碎的丑陋尾鰭嚶嚶啜泣。 这个时候是最没防备的,她深知随时有可能遭受攻击但她也无力抵御了,她好想念吉莉。 她完全陷入自己的情绪没注意到一片阴影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直到被某个大嘴从腰部衔着带离平台才后知后觉戴尔玛一直没有离开。 「你干甚么?」她惊慌失措地想用尾鰭拍打他的身体,可她疼得扬不起尾巴,只得用手拍打着他的下顎,「放开我!」 「在你想起来之前,你必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这一次他没有鸣叫,声音伴随着不容拒绝的气势透过脑波直接传进她的脑海里。 「……」她无语地瞪着他宽阔漂亮的流线型尾鰭,在明白自己逃不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为甚么这么纠结于那一句话呢?」 这一次戴尔玛没有回答她。 tbc. 四 安苒悠悠转醒,可她甫睁眼就与一具瞪着眼的苍白死尸近距离面对面,她顿时吓得头皮发麻,大声尖叫。 「这甚么东西!」她看着闻声而来的戴尔玛,指着尸体怒声尖叫,她甚至不敢再多看尸体一眼。「为甚么会在我的身边!」 「……」戴尔玛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她是个智障。过了许久他才透过脑波向她道:「这是人类的尸体,我听说这是你们的主食。」 「你杀了人?」她惊愕地瞪大双眼。 「他已经死了,我只是把他带回来。」戴尔玛淡漠的声音传来,「我不会为了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捕食人类。」 安苒哼了哼,「反正我也不吃人类。」她拍着尾鰭用很缓慢的速度游离洞穴,戴尔玛静悄悄地游在她的身后,带起一股细微温和的海流。她蹙眉回头:「我只是想去抓鱼,你不需要跟着我,反正我也跑不掉。」 她在他的面前挥挥破碎的尾鰭,还故意扫在他的脸上,可戴尔玛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她也没理他,在海里徜徉寻找着猎物,可她的伤还没好全,移动的速度很慢以至于她不断地看着鱼从她的面前逃脱,当她第n次眼睁睁看着一条比目鱼从她的掌心间游走的时候她终于发出一声恼怒委屈的呜咽。 「你应该要帮我捉鱼!」她愤恨地扭头瞪着一直跟着她却全然没出手帮助她的虎鲸,指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尾鰭,「要不是为了帮助你们,我才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我带了食物给你,是你不吃。」 「你!」委屈及愤怒使她红了眼眶,她不能说自己不吃人类的原因是感觉自己在吃同类——即便这一世的她与人类再无任何干係,身而为人那些深根柢固的思想及对于人类身分的眷恋使她割捨不下属于人类的那个部分。 「我不想吃人类!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吃人类!」她尖叫怒吼,「你为甚么要逼我!」 她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十多年来受了再多委屈她也都忍下来了,背过身子擦擦眼泪自我调适完就又是那个活泼爱笑的朵瑞丝。可不知道为甚么,在面对这个淡漠无情且能够轻易杀死她的成年雄虎鲸时她总是既暴躁又任性。 戴尔玛没有错,人类的确是人鱼的主食,并且足够营养能使她的伤快速癒合。 她扁扁嘴,正想抬起头向他道歉的时候她被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打中头部。她嗷了一声并且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个东西,定眼一看发现竟是刚才那隻从她手中溜走的比目鱼,鱼体上覆盖一层黏答答的液体,她茫然地抬头看见戴尔玛微微张着嘴杵在她的头顶上飘移,似乎是他把比目鱼衔在自己的嘴里而后粗鲁地扔在她的头上。 他暴躁地在她头顶搧着尾翼,强大的水流推着她左右漂移。 「要不是你救了莫瑞丝的孩子,我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你。」 戴尔玛低沉的声线饱含不耐,她倔强地不想表现出一丝害怕。 「你不会杀了我,因为我还没想起你想知道的事情。」她捧着比目鱼游回岩洞,十分小声地向他道了谢。 戴尔玛也不是一直都紧紧跟着她,虎鲸通常都结伴行动,他经常需要回他的鲸群去帮助他们补食或是顾孩子,他的鲸群离她现在所躲藏的岩洞很近,有时候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那群美丽强大的虎鲸群傲地遨游,戴尔玛经常是殿后的那隻,他的身型并不是最大的可似乎是最沉稳的那个。 前世的她非常喜欢虎鲸,她觉得这种生物既聪明又美丽。今生她与他们同样生活在海底,她看过无数次他们的恶劣行为甚至自己也亲身经歷过,可她还是很喜欢这种生物,他们是上帝的杰作;是海底的霸主。 她从人类手里救下的小虎鲸叫做安德烈,是个活泼爱闹腾的孩子,很喜欢她,当他发现戴尔玛把她藏(关)在岩洞里后就经常来找她玩,安德烈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愿意让她攀在背鰭上戴着她四处游动的虎鲸,她对此感到非常欣慰。 小虎鲸载着她跳出水面,短暂失重的刺激感使她开怀大笑,安德烈也发出高频的鸣叫声,她不会虎鲸的语言,可她明白这个小可爱在呼应她,于是她笑着拍拍他头侧还不太明显的白斑。 那天她和安德烈玩了很久,她觉得自己许久不曾笑得那么开心。她与他比赛吐泡泡圈,看谁的圈比较大,当安德烈赢的时候他会轻咬着她纤细的手臂以示惩罚;她若是赢了就会用力搔他的下腹部,但她只敢在没有其他虎鲸在的时候这么做,因为腹腔是虎鲸最脆弱的地方,即便是救命恩人,其馀大虎鲸也不会允许她对族群里的孩子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她用力搔安德烈下腹部的时候刚好被戴尔玛看见了。 他游泳的时候总是那么优雅安静以至于她一时之间没有发现他的到来,直到一波波不安稳的水流传来她才意识到有头大虎鲸正在靠近,可当她以为自己的手臂要不保的时候戴尔玛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她看着他宽阔的尾鰭出了神。 这一日安苒间得发慌,戴尔玛也不在,于是她挥舞着逐渐恢復的尾鰭离开岩洞四处游走。海流不是很稳定,掀起她黑色的长发且逆着她游泳的方向造成些许阻力,通常这样不稳定的海流表示前方有鱼群或是鲸豚在捕猎。她好奇地游近一看,看见戴尔玛所在的虎鲸群正在对一隻鯊鱼发动攻击,他们把牠撞得东倒西歪,鯊鱼险些露出象牙白的腹部。 平时安苒不会干涉他们捕猎,可当她听见熟悉的呜鸣声后她下意识地衝进鲸群用尽全力游向被围在中央的大白鯊,大白鯊已经被撞得翻肚,虎鲸如黑洞般的大嘴正要撕破大白鯊的肚皮。 「不!」她尖叫着趴在大白鯊的肚皮上替她挡去虎鲸锐利的尖牙,「别杀她!」 她避着眼准备承受剧痛,大白鯊躁鬱地用腹鰭推攘着她的肩膀及手臂。 安苒七岁的时候和其馀人鱼走散了,她一隻小人鱼在大海中游荡,又孤单又害怕。那天她在浅滩捡着贝壳玩的时候听见一阵悲惨的哀鸣,她循着哀鸣声找到一隻被船隻网着拖行的大白鯊,她那个时候不懂鯊鱼的语言,可她仍听出哀鸣中的恐惧与绝望,于是她冒着危险游到船底下割开了鱼网,大白鯊倏然从破碎的渔网中鑽出重回辽阔的大海。 安苒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问她还好吗?大白鯊猛地掉头与她面对面,就当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吃掉的时候,大白鯊说谢谢你救了我。 她说她叫吉莉。 吉莉大她一岁,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俩都一起行动。安苒能帮她躲过人类的捕猎;当她被欺负的时候吉莉就会替她出口恶气,她们相互依偎着成长,她们既是好友也是家人。 她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于是她泪眼婆娑地向周围的虎鲸低声乞求道:「求你们别杀她,她是我的家人。」 这群虎鲸绝大部分都认识她,且由于她曾经救过他们的伙伴,他们一向对她挺友好,他们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可今日安苒首先打破了平衡。正要对吉莉下杀手的虎鲸显然非常不高兴,对着她不断喷气鸣叫,还露出极具威胁性的用细密尖锐的牙尖。 「离开这里。」戴尔玛的声音再次透过脑波传进她的脑海里,他的声线平淡却带有一丝不耐。 「别多管间事,否则他们也会杀了你。」 「我没有多管间事,我说了,她是我的家人。」她红着眼眶,隔着多隻虎鲸遥遥看着戴尔玛:「就如同你们想救安德烈的心情一样,我也想救她。」 有几隻虎鲸咬着她的尾鰭想将她从大白鯊的腹部拉开,安苒感受到快要癒合的伤处再次被扯开的剧痛,她咬着牙抱紧吉莉用尽全力想甩开虎鲸,看见自己如蝉翼般轻薄梦幻的尾鰭末端又剥落飘散在海里。 有隻虎鲸从阴影处偷袭想咬开吉莉的腹腔,她奋不顾身地再一次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尖利的牙齿,这一次虎鲸的牙齿落在她的腰间,印出一排牙印,有几个窟窿还渗着血。她咬着牙仰起头,一字一句缓慢却不失坚定地道:「想杀她,你得先杀了我。」 她说你而不是你们;她的视线固定而不是环视周遭的虎鲸,她明白自己对抗不了整群虎鲸,所以她在胁迫戴尔玛替她做决定。 顿时整片海洋彷彿只剩她与戴尔玛。 她摀着腰际扬头看向戴尔玛,眼眶发红却有着不顾一切的气势。她甚么都没说,她知道自己的思想已足够强烈,戴尔玛可以透过脑波得知她誓不退让的坚持。 救吉莉,或是看着我跟她一起死。 ——那么你想要的答案便会随着我一起沉入海底。 tbc. 五 吉莉已经受了伤,她右鰭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破口正在渗血,安苒扭过头不再看戴尔玛而是目带心疼地看着吉莉的伤,并使劲替她把身子翻回正面。先前腾腾升起的恐惧已逐渐平缓,她把自己的性命与吉利绑在一起,明白她们的生死不在自己的掌控中,生或死,她把决定权交给戴尔玛。 「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可是虎鲸出没的海域。」安苒蹙着眉轻声问道。 大白鯊把硕大且充满威吓性的头颅抵在她相较之下太过脆弱娇小的脸颊边,带着扭曲的温馨感。吉莉哼了哼,「你又怎么会跟虎鲸走?就不怕他们玩死你?」 还没来得及问吉莉是如何得知她跟戴尔玛来到这里,一阵阵此起彼落的鸣叫声将她们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虎鲸群身上,即便她不懂虎鲸的语言,过于尖锐频繁的鸣叫依然能让她明白这群虎鲸现在很不高兴。 她看向戴尔玛,他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淡定无情,倘若不是其馀虎鲸的情绪太过明显,她铁定会以为戴尔玛不愿救她们。他似乎用脑波向他们说些甚么,虎鲸们虽然看起来很不高兴,可他们不再如此逼近她们,纷纷甩着尾鰭调头离开,最后只剩她们俩以及戴尔玛,她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接收到一股深沉恼怒的脑波,像是情绪连动般,她的心又再度高高悬起,而伴随着紧张的情绪接踵而来的是些许愧疚,她低着头承受戴尔玛腾腾的怒火。 「我救了一头小虎鲸,他们不会伤害我的。」安苒对吉莉说道:「我们……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所以我会在这儿待一阵子,事情解决后我会去找你,你先离开这里吧——」她覷了眼远走的虎鲸群们,轻声道:「越远越好。」 「你们之间能有甚么事情?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龟老头,他跟我说你跟着虎鲸群离开人鱼部落了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大白鯊的面部肌肉没有人类发达,可她彷彿在吉莉的脸上看见一丝怀疑与担忧。「你这傢伙是不是又惹上甚么麻烦?他们威胁你吗?」 「没有——」不断剧烈起伏的脑波使她头疼,戴尔玛似乎是故意要让她知道他的愤怒,她很想断开与他的脑波连结可她不会操纵脑波。她深呼吸,朝吉莉勉强一笑:「我不会有事的,一切都结束后我一定会回去找你,我发誓。」 吉莉定眼看着她,墨黑的瞳孔里写满不爽。可她从来不是一个会紧迫盯人的大白鯊,他们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吉莉终于甩着尾鰭转身离去,临走之前留了句半带威胁半是关心的叮嚀。 「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尸体找出来吃个精光。」 她嘴角微微上扬。「我一定不会死,我可不想当你的食物。」 待吉莉离开之后她才有馀力面对怒火中烧的戴尔玛,她头昏脑胀地请求他断开脑波,可他没答应。 「我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猎捕。」她虚弱地道:「我也对于威胁你感到很抱歉,如果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在鲸群中的地位……」她摀着头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弥补方法,于是她只得苦笑。「你要我做甚么,我都会做,只要不杀吉莉。」 她以为这么说会让他消气,可更加强烈的脑波让她意识到戴尔玛的怒火反升不减。 她抓着头发简直想哭。「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崩溃大喊:「我只是想救吉莉!」 「她跟你非亲非故,你为甚么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低沉磁性的男声传进她的脑里炸出一片嗡鸣声,她呜咽着咬紧下唇闭紧双眼。 「因为她是我离开人鱼部落后的依靠,她是我的伙伴,我情愿自己受苦也不要看着她死。」 脑中紧绷的弦正在逐渐放松,当那条过于起伏的脑波断开以后她浑身一软向海底下沉,她棕橙色的双眼迷濛无光彩,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际戴尔玛用吻部顶着她的腰际稳住她下沉的躯体,她听见低沉又破碎的话语,带着浓浓的悲伤与不捨自责,她头一回听见一向淡漠的戴尔玛流露如此显而易见的情绪。 「明明可以好好活着,为甚么你们都要为了别人受苦?」 当安苒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有两条死透的比目鱼,她仰头就能看见虎鲸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优游,他的身影既优雅又迅速。 她闷闷地啃着她最爱的比目鱼,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且发人深省,她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跟戴尔玛的关係太过尷尬难解,且她现在应该做的事应该是赶紧想起救小虎鲸的时候自己到底说过甚么话而不是纠结于他的神秘过往。 可她真的好想知道戴尔玛的过往。 他为甚么纠结于她所说过的话,又为甚么说出那句载满自责不解的话语。就好像是过去有谁在他的心底留下解不开的谜团,而他正透过她试图解开那道谜团,甚至把她与谁重叠了。 可一头虎鲸又能有甚么纠结的过去。 她歪着头想了很久很久,没注意到戴尔玛已经游在她的头顶上,巨大的身型形成一个庞大的阴影,他有些不耐地打开嘴巴用锐利的尖牙轻嗑着她的头。 「嘿!」安苒吓了一跳,用力挥开他的吻部,蹙眉道:「你干嘛?」 「想起来了没有?」 他的声音又回归淡漠,她几乎要以为那句充满情绪的话语是梦境。她愣愣地看着他,随后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 「还没。」 虎鲸的眼睛隐藏在黑色的皮肤之间,若不是连结的脑波有着些微不稳定的起伏,她绝对看不出戴尔玛焦躁烦闷的心境。「我很抱歉,但我一定会想起来的。」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轻声乞求道:「你能不能稍微断开一些脑波?我是说,别那么深入地侵入我的脑波,这会耗尽我的精神。」 戴尔玛看着她好半晌,在她以为他会拒绝她的要求时,他终于开口。 「我没办法。」 她一愣,「甚么意思?」 「脑波沟通是非常困难的技巧,而且成功率很低,每当施行脑波沟通的时候我都必须用尽最大的脑波功率去捕捉沟通对象,即便如此也不是每句话都能准确地传达到对方的脑中。」 安苒疑惑地看向他,「我都能那么精确地感受到你的愤怒了……这样还叫无法准确捕捉?」 「你是例外。」戴尔玛回道,他的声音同样也带有一丝疑惑。「对你,我已经试图把我的脑波功率降到最低,但我依然能随时捕捉甚至传达情绪给你,我无法再操纵更细微的功率。」顿了顿,他道:「抱歉。」 她倏然瞪大眼睛,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低声道歉的虎鲸,他竟然向她道歉。 「不……我是说,没关係。」这倒让她尷尬起来,她訕笑着摇摇头,随后又问道:「脑波沟通虽然能打破语言不同的隔阂,但很困难,听说练习的过程也很痛苦……为甚么你会想学?」 戴尔玛又静默许久。安苒也没说话,她边看着戴尔玛边静悄悄地啃着比目鱼。 「为了不再对过去感到悔恨。」 他的语气坚定却又带着一丝自我怀疑,安苒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彷彿陷入回忆的戴尔玛。 安苒尾鰭及腰侧的伤好了很多,一週后她可以缓慢地四处游游解解闷,可每次都游没多久就被一直觉得她想逃跑的戴尔玛抓回去,即便她不只一次地发誓她绝对不会跑,那头爱疑神疑鬼的臭虎鲸还是只会沉默着把她衔回岩洞。 她每次都气噗噗地用快要长好的尾鰭扑他的脸,然后戴尔玛便会狠狠地瞪她一眼随后游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关係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戴尔玛也不是她曾经想的那么凶狠不堪,至少他正尝试控制脑波连结,好让她不那么不适。 那天戴尔玛跟其馀虎鲸一起捕食去了,断开了脑波连结,于是她终于得以游出岩洞到外头去晃晃。她的尾鰭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她游得比往常还要远,并且开心地在海面跳跃以庆祝自己的康復。 可她选错了海域。 当她高高跃起时立刻被不远处反光的船身亮恍了眼,她落入水里时还能听见船上的人类惊呼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地扬起尾鰭用最快的速度潜入海底并且逃跑,可她的伤还没好全游不了太快,她绝望地听着引擎声越发靠近,且这片海域太浅,渔船撒网刚好网到海底最深处。 安苒的尾鰭碰到了冰冷纠结的渔网,她惊慌失措地狂舞尾鰭却被缠得越来越紧,直到最后她整个人被黑色的尼龙渔网紧紧包裹着无法挣脱,她防身的硬化珊瑚匕首太久没有磨,刀锋顿了,她怎么割都割不断渔网。 她无助地哭了起来。她多盼望此时此刻也能有谁来救她,可当她看见那道熟悉的黑影如子弹般飞速游来的时候却又迫切地希望他赶紧离开,许多远洋渔船都配备着尖茅。 她紧紧握着坚韧的尼龙绳,忍住想对他伸出手的慾望。 「快走。」她咬着牙关道:「离开这里,戴尔玛先生。」 戴尔玛发出一声恼怒的鸣叫,熟悉的脑波在她的脑中胡乱逃窜却迟迟无法与她的连结。他衝向前咬着网着她的渔网,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都咬不开,安苒抖着手抚上他冰冷的吻部,她听见鱼船上的船员兴奋地大笑;听见他们说道今天真是大丰收,她馀光瞟见安在船身旁边的另一个黑网正要落下。 不行。 她咬着下唇用匕首狠狠划向戴尔玛的吻部,他吃痛地倒退,对她恼怒鸣叫。 安苒突然想起来那时她说了甚么。 「活下去。」她扬起嘴角,用着人类的语言道。 她知道戴尔玛未能捕捉到她的脑波,她闭起眼,缓和自己太过躁动的脑波,随后传来一阵紧密搔痒的电流,她听见他愤怒焦躁的怒吼,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后一切躁动不安彷彿都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汹涌且撕心裂肺的悲伤与领悟。 她用尽全力屏除自己满心的恐惧,努力感受着那股熟悉的脑波,苍白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活下去。 tbc. 六 安苒被渔船强劲的马力拖着走,尼龙渔网勒得她浑身都疼,可疼痛远不及满心的惊慌害怕来得强烈。当她被拉上甲板时,海草狼狈地掛在她的头上遮去她一半的视线,可她仍能感受到那些船伕们贪婪的视线及胜利的欢呼。 她浑身颤抖,惊慌失措地拍打尾鰭,环视四周只见到围在她身旁的一群人。 「天啊,真的是人鱼!」 「看她多美!想想她能卖多少钱!」 尖锐刺耳的议论夹杂显而易见的渴望及贪心,此时此刻她情愿自己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这样她就不会因为懂得他们将她视为商品买卖的行为而感到极度的恐慌与侮辱。 我也曾是人类!她想对他们怒吼:即便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可我拥有与人类相等的智慧与情感,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可她不敢,她害怕一旦暴露自己会人类语言这件事,人类会对她更加好奇,那么她逃脱的机率就更低了。 她低低地呜咽一声,带着哭腔与满心的绝望。随后一股温热强硬的压迫感从她的尾鰭传来,垂眸一看赫然发现有个船员毫不怜惜地拽起她的尾鰭,似乎想把她拖进哪里。她发出一声短促惊慌的尖叫,高高扬起尾鰭拍打甩动,一下子把那男人甩进海里。 顿时整个甲板炸开了锅,许多船员扑上前想遏止她挣扎的动作,安苒哭泣着被压在近十个壮硕船员的身下,只剩下湛蓝色的尾鰭露在外头无力甩动。 所以这就是结果了吗?带着人类的记忆转世成人鱼,最终被人类抓走,她会被当作稀有生物,她的命运将会是被某个有钱人买走,终其一生被供养在小小的水池里;抑或是被某个海洋动物园买走,训练杂技以娱乐人类—— 不。她尖细的指尖抠在坚硬的甲板上,指尖渗出鲜血,她咬着下唇低声哭泣。 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死去。 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钝了的匕首,匕首割不了坚硬的尼龙渔网,但一定割得开人鱼细嫩的脖颈。安苒最后一次仰望天空,她仍然很恐惧,可当她趁一片混乱把匕首抵向自己的喉咙时,一切却又如此的平静。甲板上的嘈杂喧闹彷彿离她很远;炙热的阳光带来迷幻的雾金色,她感觉自己已经抽离那片混乱现实的甲板,躯体的疼痛也将不会是疼痛。 她微微出力,匕首的刀锋划伤了她的脖颈,血珠沿着刀锋滴下。一切恍然如梦,她回想过往种种,她该是没有任何悔恨,优雅健壮的虎鲸身影却又突然窜进她的脑海里。 不晓得最终他有没有连结上她的脑波,不知道他明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她想起来了,可她没有机会亲自向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没能询问他为何如此那么在意这句话;更没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往了。 她无奈轻叹,当她正要狠下心划破自己的喉咙时,渔船底部传来一阵强烈的撞击,几乎同时她的脑中接收到一股熟悉的脑波,她感受到对方沉稳的脑波中急切的波动。 他说:「住手。」 于是她紧握匕首的手停住了。 船底的撞击越来越大,船员们吓得东张西望不停惊呼,海底有许多巨大的黑影正在飞速窜动,突然间一声轰然巨响,船身甲板处的地面破了个大洞,船隻翻覆,人们狼狈落水。安苒同样掉落大海中,她本想尽速游开,可她的躯体还被鱼网圈着,于是她只得眼睁睁看着水面的波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悠远宏亮的鸣叫由远而近,当她偏头时她看见那道庞大迅速的身影朝自己而来,脑中连结的波动越发强烈,安苒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环抱对方的头颅,他的口腔抵在她的腰腹间喷气,前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挟带着满满的威吓,可这次那股气流带着安抚的暖意,她趴在他的身躯上哭了出来。 脑中的波动如一道温暖的阳光般驱散她的惊惧,戴尔玛轻轻衔住她身上的渔网将她从禁錮中解放,同时她接收到一个讯息。 「一起活下去。」 霎时间彷彿有团烟火在她的胸腔炸开,烟硝飘进她的大脑她的眼眶,蔓延的烟火化作一道道温和的暖火充斥着她的全身。 时光倒流,她彷彿回到前一世临死前一秒,当她对那隻小鲸豚说活下去的时候她已知自己将死,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但谁都不知道她有多想活着。 她颤抖着手紧紧抱着虎鲸黑色的头颅,脸颊轻靠在他头侧的白斑边,闭着眼边哭边应道:「好,我们一起活下去。」 落水的人类没有任何威吓性,他们也并非是虎鲸的食物,虎鲸群们达到目的后便兴致缺缺的纷纷离去,徒留他们在海中挣扎。安苒攀在戴尔玛的背鰭上准备跟他一起回去,可她毕竟曾为人类,临行前忍不住扭头一望,看见有个沉在水底的人类双眼发红,他的手中拿着一块本来安在船侧的弩枪,在她惊愕的目光下朝他们发射。 几乎有两呎长的弩在海中划出一道剧烈的海流,映在她瞳孔中的弩越发接近,当她以为锐利的弩会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未曾想那船员的目标竟是害他们丢了一桩好生意的虎鲸,于是弩往她身下窜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射偏了,当连接着的脑波突然一片混乱伴随一阵痛苦的鸣叫炸开时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安苒被戴尔玛剧烈挣扎的动作掀飞出去,方才太过剧烈的脑波使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可现在脑波连结断了,她连忙游向不断翻滚的虎鲸,看见他白皙的腹部插着一支锐利的剑弩,鲜血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不断地从她的腹腔中飘散而出最后散落在汪洋大海中。 她倒抽一口气,脸色倏然发白。 有些虎鲸发现不对劲,纷纷游回来掩护着受伤的戴尔玛撤离这片海域,其馀虎鲸则是转而攻击落在水里的船员。人类悲惨的尖叫在她的耳边游荡可她豪不在意,她跟在一群虎鲸身边,看着飘散在海中怵目惊心的鲜血,焦急地想靠近却又被另一头虎鲸威吓性的逼离。 「让我看看他!」安苒边落泪边乞求道:「我知道是我害他受伤的,我……我真的很抱歉!但请让我帮助他,否则他会死的!」 戴尔玛痛苦的哀鸣声划破海洋传入她耳里,她认识他明明不久却是心如刀绞,即便明白他们听不懂她说的话仍然一遍遍低声请求。 「求你们了,让我看看他……」 或许是她感动了虎鲸群也或许是鲸群对于戴尔玛的伤束手无策,最后他们终于肯让出一条路让她见戴尔玛。他仍然痛苦地翻滚着,鲜血不断从伤处的破口涌出,安苒不敢想像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别动了,戴尔玛先生!」她游向前想制止他自虐般的挣扎却被他用尾鰭搧飞,她眼冒金星游了回来,这次她停在他的头颅前,痛得抓狂的公虎鲸似乎已经神智不清,他张开嘴衔着制止他的人,冰冷的尖牙嗑在她的腰际两侧,他只要微微施力她就会被拦腰咬断。 她深呼吸,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颅上轻声安抚着,她轻吻着他的嘴角。 「一起活下去,这是你说的,戴尔玛先生。」 她特意用了人类语言说了活下去,如她所料,戴尔玛稍微冷静了些。于是她又道:「请你相信我,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戴尔玛不翻滚了,他舔舐着她的腹腔而后放开她。 安苒感受到脑中一波波微弱不稳定的脑波,这是戴尔玛在尝试着与她连结,他受了伤,脑波不太稳定,只能维持着最低频率的连结。 她游到他的腹腔处,弩刺得很深,拔出来会大量失血。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当她的手覆上弩身用力将弩拔出来的时候虎鲸的躯体剧烈震荡,可戴尔玛没有翻滚;没有再将她掀飞。鲜血随着破口狂涌而出,她毫不犹豫地咬破嘴唇而后吻上他血腥的伤处。 人鱼之吻并非仅代表爱意,它能疗伤。 她吸吮着戴尔玛不断外流的血液,她的腹腔隐隐作痛。 可世间没有那么美好的事,疗伤的同时她也需付出代价。戴尔玛的伤逐步恢復的同时,她舔舐进体内的血彷彿转化成千百柄小刀在她的腹腔处千刀万剐。 她疼得直冒汗,呕出自己体内的一口浓血,她的血很快被他逐渐復原的伤处吸收。他们要一起活下去,所以她不能把他的伤完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他的伤依然狰狞恐怖可已经不再流血,她表面看起来没有伤,可她明白她体内的创伤几乎跟他一样重。 她喘息着趴上他的背部。 ——她吸取从他伤处溢出的血液;他反噬她健康的鲜血,他们血液交织,她承受了他一部份的痛楚。 tbc. 七 安苒是被一阵低沉的鸣叫声唤醒的。 虎鲸的头颅抵在她的脸颊旁,一见她睁开眼睛便伸出舌尖轻轻碰了碰她因疼痛而略为冰冷的面颊,她的腹腔依然如火般烧灼,那是戴尔玛所受的一半痛楚。她低低地呜咽一声,半是发洩半是撒娇地抱紧了戴尔玛的头颅。 「戴尔玛先生,你的伤还好吗?」 她怀中的虎鲸沉默了很久没说话,可她明明感受到脑中隐隐的嗡鸣夹杂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沉闷,那是脑波连结的跡象,他没有传达出任何话语可她突然感受到浓烈的沉闷与躁鬱,随后戴尔玛从她的手臂下退出,搧着尾鰭缓缓离开她的身侧。 「你不需要这么做。」 「我不这么做的话你会死的,我不想要你为我而死。」她摀着腹腔蜷缩在舖满海藻的巨大平台上看着他,隐约看见他苍白的腹腔处那巨大狰狞的伤疤。「一起活下去——这可是你说的,戴尔玛先生。」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劫后馀生的他们应该要是感动快乐的,可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没来由的沉闷与悲伤,她知道戴尔玛铁定带着些甚么不为人知的过往,未曾想这过往竟将他狠狠禁錮于过去,她有股衝动想问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到甚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转了弯。 「我们好不容易都活下来了,你一点都不开心吗?」她问道,露出一抹苦笑,「我很庆幸我们都活着,毕竟我都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了。」 「不,你没有。」 戴尔玛冷漠且斩钉截铁地否认她的话,「你那时候很害怕,你并不想死。」 她愣愣地看着虎鲸,勉强支起的笑意冻结在唇边。 「所以你那时候才会对我说一起活下去?」她莫名红了眼眶,「你透过脑波连结察觉我最真实的情绪,所以你制止我自杀的动作,你说要我们一起活下去。」 那个时候的感动突然都变成无所遁形的难堪,好像她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全然赤/裸。 「戴尔玛先生,你能不能别一直对我用脑波连结?我知道我们的语言不同,你必须用这个能力我们才能对话,可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一直连结着我的脑波。」 戴尔玛没有回答她,反倒扔回一个问题。 「你为甚么会知道那句话?」 她突然反应不过来,过了好几秒得知他所说的是那句用人类语言说出口的『活下去』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该是随意编个谎言说是从人类口里听来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自己的前世就是人类?但虎鲸有前世今生的概念吗? 她怎么说他都不会信的。 于是她反问:「你为甚么如此在意这句话?」顿了顿,她终究开口问道:「戴尔玛先生,你透过我看到了谁?」 她原以为这次对话又会无疾而终,她很疲惫,躺在海草上半瞇着眼,意识涣散。 「……你跟她很像。」 安苒猛然睁眼,正巧对上戴尔玛的眼睛。她无法从虎鲸的面容上辨别出对方现在的情绪如何,可她透过脑波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哀伤及后悔。她很想问是谁,可传达过来的情绪实在太过悲伤,她最终选择沉默。 「她死前最后对我说的话就是活下去,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没能回应她。」传进她脑里的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她甚至能从中捕捉到一丝颤抖。「从那时开始我才开始学习用脑波传递讯息,因为脑波交流可以不受语言不同的限制。但这很困难,即便练习了十几年,我仍然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捕捉到对方的脑波。」 她蹙眉,「可你动不动就连上我的脑波。」 「你是例外,你是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连结上的唯一一个生物。即便是身为虎鲸的同族,我也从没如同与你连结一般轻易地与他们使用脑波交流。」他静默很久,最后才又道:「我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他俩陷入一阵静默,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安苒,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同样陷入回忆的可不只有戴尔玛。当身为人类的她意识涣散沉入水底的时候她听见小鲸豚无助又懵懂的鸣叫声;感受到牠轻柔的啃咬。孩子,你快走吧。她犹记得当初她用着仅存的力气推了推小鲸豚,她的最后一眼被自己的血色浸染,小鲸豚被一片淡红覆盖,怵目惊心。 她说:你快走。 颤抖着轻声叹息,安苒问道:「她是人类?你怎么与人类认识的?」 她知道戴尔玛有些抗拒道出这些过往,她同样也被自己的过去所困。那种恐惧那种痛楚,过去了再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有些时候不把话给说清楚是无法走出来的,它会是永远的梦魘,它将会永远藏在你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她笑了笑,「你就不好奇我为甚么会人类的语言吗?戴尔玛先生。」 用这点威胁他是很有用的,戴尔玛终究松了口。 「十多年前,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也曾差点被人类抓走。那个时候我所属的鲸群正在捕猎,我与他们走散了,随后遇到一个人类女性,她陪我玩了很久。」 安苒撑在石床上的手肘抖了抖,一脸惊愕地望向戴尔玛,可后者没有看她,他看向透着阳光的海面,彷彿陷入自己的回忆。 「后来有艘渔船靠近我们,我还小,不明白这代表甚么,我以为船上的人是她的同伴,于是我游过去想和他们打招呼,可她拉着我的背鰭要我离开。那时我不明白她为甚么那么急躁害怕,直到渔船向我撒网我才明白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被抓住。那时她紧张地拿小刀用力割着渔网,她甚至割伤了自己的手与我的身体。」 戴尔玛挥了挥自己的右鰭,她看见右鰭底下有一道浅浅的刮痕。她又抬起自己发抖的右手掌,白皙平滑,但她彷彿看见深深的血痕。 「我成功从鱼网中逃脱,可她被渔船上的人类发现了,她被他们射杀的第一时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海底。」 戴尔玛的声音低沉又忧伤,安染不知道藏在声音中隐约的断续是否为人们口中所谓的哽咽。 「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活下去。那个时候我若是已学会脑波交流,那我在当下就能理解她的意思,我不只会活下去,我还会连着她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如果这是她所希望的。」 戴尔玛的目光再次转向她,语气少有的复杂无奈。 「当你救了安德烈,我彷彿再次看见她。」他透过脑波传来一阵阵懊悔悲伤的衝动,打破了过往他淡漠无情的形象,原是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留给了那个认识不足一小时却在他心底烙下印记的人类女性。 「当你被人类抓走,你所想的依然是自我牺牲,你甚至不想让我救你,可你明明很害怕。」戴尔玛的声音带有一丝困惑及焦虑,「我不明白,她死前是不是也如此害怕。」 戴尔玛并没有在问她,他只是说出自己的迷惑及忧虑。安苒摀着脸,她想自己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毕竟她就是她,她是前世的那个她;他是她曾经救过的小鲸豚,谁能料想在广阔无边的大海里她能够再次遇见那个曾经懵懂天真的小鲸豚,他竟成为一隻如此美丽强大的虎鲸。 「是的,她很害怕。她也想活着,但她更想要你无忧无虑地徜徉在大海里。」她摀着脸哭泣,「你错了……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活下去,而是你快走。」 她感受到一股彷彿炸开的脑波,夹杂着无尽的惊愕欣喜以及悲伤。 tbc. 八 安苒从没打算将她前一世的过往说出口,这太过玄幻,没人会信。然而前世的种种佔据她一半的人生,她并不想拋弃安苒的灵魂,但她这一世的躯壳是doris,她就像人格分裂患者,同时拥有两个身份,但她只能向世人呈现属于doris的面向,身为安苒的大部分思想只能被深藏在心底。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有些孤独。 上一世她不得善终,但她的人生并非只有锐利冰冷的长枪刺进身体所导致的剧痛与冰寒刺骨的恐惧,她也会回忆起那些身而为人的往事,譬如她时常趁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用尾鰭抵着礁岩将自己轻轻向外推,礁岩扎着她的尾鰭,就像上辈子她赤脚踩在碎石上。 疼,但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将那些虚无飘渺的记忆彻底遗忘。她很矛盾又贪心,既然上帝让她跳过遗忘这个课题,那她便会同时背着安苒与doris的身份一起活下去。 养伤的日子格外无趣,她又用尾鰭轻轻搧着礁岩,看着半透明的淡蓝色尾鰭发愣。她用鱼尾使劲压了压礁岩,看见自己映着光、斑斕闪耀的海蓝色鳞片因着挤压而扭曲凹陷,在她重复好几次这个行为后,一道温暖的海流伴随着突然窜进脑袋的嗡鸣声袭向她的后背。 「你在做甚么?」 她缓缓回头,虎鲸美丽却充满威吓性的头颅离她不足10公分,她彷彿看见戴尔玛无奈又恼怒的眼神。 她瞇起眼笑了笑,「养伤太无聊了,我四处游游。」 她的鱼尾被礁岩嗑着的地方还有些微红肿,她不晓得现如今戴尔玛完全见不得她这样自虐的行为。他用吻部拱了拱她纤细的腰腹,张开大嘴轻轻衔着她的腰部远离那片礁岩,在她有些不快地用尾鰭轻拍他的身侧表达抗议后才透过脑波毫不掩饰地传达出一波波不愉快的情绪。 「你伤还没好,别总是乱跑。」女性人鱼不安分的尾鰭在感受到他的不悦后慢慢地垂了下来,他继续道:「还有你别总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不疼吗?」 她的手轻轻搭在虎鲸的头侧,放软了身子任凭他带着自己走。她能感受到温暖的气流从戴尔玛的口腔中扑向她被衔着的赤/裸腹腔,而那正巧是替他承受一半痛楚的伤处,这阵子她的腹腔无时无刻像被沉重冰冷的钝器压着,气流舒缓了寒冰般的疼痛。 「我不怕疼。」 「别撒谎。」 她吐了吐舌头,不悦地哼了哼。被渔船捕获的瞬间太过怵目惊心,她的许多情绪及思想过于强烈,戴尔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读懂她那一瞬的所有惊惧,包括她怕死;以及疼痛带给她的恐惧能让她联想到死亡的虚无。 她的腹腔又开始沉甸甸地疼。 湿黏温暖的触感覆上她的腹腔,缓解了那股冰冷的痛感。暖意以腹腔为中心缓缓延伸至她的四肢甚至是末梢神经,安苒不稳的呼气带着点黏腻的娇吟,她伸手探向自己的腹部,摸到戴尔玛炙热的舌尖。 直到戴尔玛带她回到岩洞,她才说比起疼痛,她更害怕遗忘。 「这十五年来的每一天,我每天都会回想我身为人时发生的所有重要时刻。」她躺在岩石台上看着游在她上头的虎鲸,缓缓说道:「即便我现在是人鱼,我也不想忘记我曾经身为人类的事实。」 「这跟你动不动喜欢磨蹭礁岩有甚么关係?」 她撇嘴哼了哼,「你们这群海洋生物都没感受过用双腿走路的感觉。脚踩着地面走路,才是实实在在的脚踏实地,让人既安心又有往前走的动力。」 戴尔玛没有说话,他轻轻游到她的身边将头颅搁在她身侧,她偏过头就能对上他隐藏在头颅两侧白斑下的黑色眼睛。他们对视许久,安苒再次感叹起命运的巧妙,她怎么样都想不到当年自己捨命救的小鲸鱼如今竟成为如此美丽强壮的虎鲸。她轻抚着他黑白分明的头颅,轻声呢喃。 「能成功救了你,真是太好了。」 不料戴尔玛一听见这话却突然撒开尾鰭扭头游开,他的动作太急以至于她被强劲的水流推下岩石台,戴尔玛急忙转身将她拱回石台上,而后急躁不已地在她的上头盘旋。安苒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回应,她不明所以,有些不安地仰头望着他。 「我做错了甚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戴尔玛?」 戴尔玛急躁地兜圈,安苒没见过一向沉稳的他如此惴惴不安的样子,除了受伤的时候。「你的伤口疼?」她蹙眉,缓缓游上去靠近他白色的下腹,伤疤依然狰狞可已癒合得差不多。「你别动,我替你看一下——」 「够了。」 戴尔玛的声音带着浓浓恼怒与焦躁,她愣愣地仰起头看他,他却拉远距离,远远与她对视。 「我不需要你一再的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救我。」她从虎鲸的面容上看不出他的情绪,可透过声音,她听出浓浓的愤怒。「你只是个人类、人鱼,这世间多的是能瞬间了结你生命的事物,经歷了那么多事,你还不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她被兇得莫名其妙,当被说脆弱时她也来了气。「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已有多脆弱,否则我也不会被你关在这岩洞中出不去!」她明白这话不是真的,自从她知道戴尔玛是她曾经救过的小鲸豚后她便自愿待在岩洞中疗伤,这只是气头上的口不择言。 「我也想好好活着,但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她尖叫道:「你甚么都不明白!第一次遇见你时,如果你被抓走,你将面对的是一辈子的囚禁!」她气得脸都红了,「那个时候若是放任你继续流血,你必死无疑——而你是为了救我才受那么重的伤的,我怎么能不救你?」 太过激动导致她一时间有些缺氧,她揉了揉泛红的眼,喃喃自语。 「你甚么都不明白。」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向海面游去,脑袋一片乱哄哄,她猜想自己心里一片浓烈的难受与不堪来自于不被那个自己耗费苦心与性命拯救而来的对象认同。 庞大的生物游泳时总能掀起足以撼动海洋的海流。当戴尔玛飞速游到她身边时,涌生的海流差点又把她带离原先的方向,戴尔玛用宽阔的胸鰭替她挡去海流,她想推开他但他却分毫不动。 「对不起,安苒。」 安苒停止试图将他推走的动作。 「我的确不明白你为何拚了命都想救我,那时我们才认识不久,我们甚至不是同个物种。」他的语气有些困惑,他顿了顿,看了安苒一眼。「但你不明白的是当我看见你沉进海底时,无法救你的懊悔远远超过活下来的喜悦。」 「直到今日,那股懊悔还在。」 「你说脚踏着地行走才是真正的脚踏实地,那是你身而为人才有的体会;你说你每天都会回想身为人类时发生的所有重要时刻,表示你很想念生而为人的那段时光,而剥夺你人类身分的,是我。」 他带着她浮出海面换气,她衝破海面吸气,他在海平面下沉浮,黑白交错的皮肤在海面下若即若离。 「对不起。」 tbc. 九 即使安德烈时常来找她玩,在岩洞养伤的日子依然极其乏味无趣,所以在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安苒便时常趁着戴尔玛不在的时候离开岩洞到其他的海域去逛逛,但只要被发现了她就会直接被抓回来。 能力反噬的影响让她与戴尔玛分别承受一半的伤痛,可或许因为身体构造不同,戴尔玛的伤好得比她快上许多,当戴尔玛已经可以优游自在地游泳时她依然经常摀着腹腔疼得死去活来,这导致她的活动范围直接被那个霸道的虎鲸限制在离岩洞不超过100公尺的海域,不管她怎么抗议都无效。 「真是够了!」某一天当她又被抓回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揍了他一拳,拳头扎扎实时的打在他的胸鰭上方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使她更生气。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一直待在这里简直无聊透了!」 「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跑这么远。」 「再这么闷下去我反倒会闷出病好吗?」她暴躁地边在岩洞里四处兜圈子边哇哇乱叫,那头虎鲸却只是在原地晃着尾鰭看着她,半点没有要安抚她的意思。面对这隻没什么情商的大虎鲸她再怎么生气也只能自己吞下去,谁让他俩身上牵着两世的羈绊。 「小时候的你可爱多了,你这个臭木头。」 她忿忿不平地碎念,却很没出息地在他叼着一堆自己喜欢的比目鱼过来的时候消了气。 这天她独自闷在岩洞里间得慌,戴尔玛又不在,于是她偷偷摸摸地离开了这片海域往她熟悉的海域游去。当她看见依然嵌在砂石堆中的废弃旧船后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摆动尾鰭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衝进旧船,下一秒差点衝进冰冷的血盆大口里。 「吉莉!」她大声尖叫,在对方慌忙收起大嘴的同时衝过去抱住她的好闺密。「我好想你啊!」 「你这个死丫头!」被她抱着的大白鯊在她的拥抱中扭动身子,吉莉的嘴巴微开,利牙搁在她柔软的腰腹旁,差点划伤她的身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那群虎鲸们吃了!」 她泪光闪烁,好半晌才捨得放开吉莉,大白鯊的嘴咧得很大看起来极具威吓性,但只有她晓得这是对方兴奋快乐的表现。 「我没事,他们没对我怎么样,我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 「所以你不必再回去了吧?」吉莉哼了哼,「那地方充满虎鲸的臭味,噁心死了。」 她愣了愣,突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救了小虎鲸、解答了戴尔玛的疑问也养好了伤,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回去的理由。整个废弃小船瞬间陷入一片静默,细微的海流扬起她的黑发。 「嗯。」良久她才回道,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苦涩,带了些落寞及小小的不情愿。「我不用再回去了——」 脑中突然又出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体,像是缓缓流进自己脑海里的、温暖的海流。她已经习惯对方这样突如其来的连结,不会再像初次被连结一样地惊慌失措,她感到欣慰与微微的高兴。 然而她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个吉莉,吉莉对于虎鲸感到恐惧又痛恨。当吉莉如箭一般窜出废弃小船时她甚至来不及拦住吉莉,当她急忙游出去后看见吉莉与戴尔玛几乎要咬在一起。 「喂!」她衝过去挡在他俩中间,吉莉差点咬断她的右手;戴尔玛的利牙停留在离她腰腹不足三公分之处。「别这样!」 「你不是说事情都办好了吗?!」吉莉气急败坏地撞了撞她的腰,「这傢伙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让他快滚!」 安苒明白吉莉现在肯定恐惧又愤怒,当初想猎捕自己的虎鲸如今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谁都不知道他身后是不是还有其馀虎鲸。她摸了摸大白鯊硕大的头颅试图安抚对方。 「没事的,吉莉,他只是来找我。」 她回望戴尔玛一眼,试图回传一条信息。她不晓得她有没有成功传出去——或许有,因为他默默地依照她的意愿游离这里,并且用脑波回传一个毫不掩饰的不耐情绪。 虎鲸离开之后吉莉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下来。「他来找你干什么?你明明说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你还要跟他去哪?」 吉莉的意思就像是既然你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就好好待在这儿不要乱跑,可她还有与母亲的三个月之约。如今已过去两个月,再过一个月,不管如何她都得回去面对现实,她没办法一直与吉莉待在一起。 那就像场噩梦,她不愿想像与面对。 她的眼眸一黯,可下秒依然抬头对吉莉笑了笑。 「他现在是我的朋友啦,不会对我怎样的。」 「朋友?!」 「是的。」她笑道,「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当她游去暗礁旁找戴尔玛的时候,那头霸道的虎鲸毫不掩饰地散发出一股鬱闷的气息。 「你在干嘛呀?」 「你说你不再回来。」 戴尔玛从暗礁旁游出来停在她的面前。虎鲸是种非常漂亮的生物,当他黑白相间的面部几乎贴在她的身上,即使过近的距离对她造成压迫,她依然觉得他很美。 她轻声叹气,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我能有什么理由再回去?我不是虎鲸。」 戴尔玛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说话,于是她继续开口述说她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况且我必须回我的部落。你那时也在场,也有听见我的母亲对我说的话,她给我三个月,再一个月我就必须回去接受我自己的命运。」 「你若不想回去,谁都无法逼迫你。」 「……你不懂。」她仰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眼眶发酸。「你以为那时候我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离开部落?是有我的母亲的默许。我的母亲……艾尔伯塔,她是族长,而我是族长的女儿,我若是不回去,他们翻遍海洋都会找到我,而你们——当初帮助我离开的虎鲸也会受到牵连。」 「我不能不回去。」 随后又是一阵静默,戴尔玛的鬱闷似乎在得知她的身不由己后转为心疼——那是心疼吗?安苒疑惑地看了看戴尔玛,无奈她读不懂他的面部表情,脑里传来的意识体装着沉甸甸的情绪,过于复杂,她解读不出来。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就带你走。」 意识体像一股爆发的暖流再她的心里流淌,驱散她对于命运的不甘与忧虑。在海里生活的缺点之一就是她偶尔会不晓得自己哭了,直到戴尔玛用舌尖捲走她眼眶周围的泪液。 「我……」她抱着他的头嘤嘤啜泣:「我的确不想回去,但我不能拖累你。」 「你不会拖累我。」他道:「永远不会。」 她倚着他擦乾眼泪,静下心来后若有所思。她仍然想反抗命运,戴尔玛能带给她勇气,但她不会央求他带她走,在不拖累其他人的状况下,她想再试一次。 或许还能有其他方法。 龟爷爷毫不意外地接受了她完全不想回部族的想法。 「我早就明白你不想回去,孩子。」年迈的龟爷爷像是看破一切,他叹息道:「但这是你的义务。你不仅是部族中的孩子,还是族长的女儿,你的地位如此崇高,你必须遵循部族的一切传统。」 她的声音在颤抖。 「可我不想。其他事情我都能接受,但伴侣这件事——」她的话语哽在嘴边说不出口,但她确信龟爷爷一定明白。「我真的没办法。龟爷爷,我们不是应该找一个相爱的人共度一生吗?凭什么人鱼中的女性就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她讲着讲着又哭了出来:「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都接受这种事情?」 「因为这是传统,是人鱼的习性,孩子。」 「我没办法接受,龟爷爷。」她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道:「我会痛不欲生,我会情愿死。」 龟爷爷也心疼这个孩子,她乖巧善良又独特,他看着她长大,同样也不捨她陷入痛苦。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还有个方法能让你不回去承袭人鱼部族的传统,只是这个方法有危险性。」 安苒倏然抬头,充满希望地看着龟爷爷,而后者却是望向她身后一直未发声的戴尔玛。 tbc. 十 事实上,绝大部份海洋生物一生中不会只有单一伴侣,为了确保种族的延续,频繁更换不同的对象是件很正常的事,而大部分的生物都不会排斥,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深根柢固的观念,专情于同一对象才会使他们感到困惑。 但,安苒也不是唯一的异类。 跨物种的相爱时有所闻,但如同童话中的人鱼与人类王子的故事一般,结局经常凄美且令人惆悵。 传说赛壬有着极其美艷的外貌与宛若天籟的歌喉,他们栖身在海面上的礁岩,以人类为食、天空为家,她们的翅膀色彩斑斕,如万花筒般绚烂美丽,当她们从你头顶飞越时你的天空将被七彩遮蔽,你的躯体不再属于你自己,你的魂魄会在听见绝美凄凉的歌声后迷失在迷茫大海中。 绝美邪恶的赛壬日復一日以歌声迷惑水手,她用纤细却锐利的指爪撕开他们的躯体、咀嚼他们的血肉,人类的血肉在她嘴里仍然鲜美,但却少了一些乐趣。她吞食的姿态是那么的残忍却又优雅,暗红的鲜血从她的唇角溢出滑过她精緻漂亮的下巴;紫色的瞳孔带着厌世的病态感。 有个倖存的少年躲在因触礁而破损的渔船中,他在黑暗中痴迷地看着进食的赛壬。 她用苍白的指尖抹去唇角的血,边吮/吸沾血的指尖边望向船舱,她病态却绝美的眼神使少年不由自主地由阴影中踏出步伐,少年怀中捧了个不完整的人类躯体,他的神情癲狂又苍白,他向她下跪,怀中的躯体断口滚滚鲜血沾上他浅蓝的水手服。 他说:「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女王。」 赛壬迎来几百年生命中未曾感受到的炙热。 少年腰间的匕首还沾着血。他在船上与人发生争执,赛壬的歌声吸引了大部分水手的注意力,他趁着那人分神的同时将匕首捅进他的心口。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生物,我的女王。」少年单膝跪地,亲吻着她苍白的手背。他的瞳孔疯狂颤抖,嘴角勾起的弧度高得不寻常,彷彿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赛壬看了看疯狂迷恋自己的人类少年,嘴角沾染病态骄傲的笑意。 自此少年成为赛壬忠诚的爱慕者。他以水手的身分替赛壬引来一艘又一艘船隻,他为讨赛壬的欢心,带来的都是富商雇的船,他们在血泊残肢与珠宝中恣意享受欢愉。 海妖在百年间从来都是平平淡淡地活着,从未体会过如此张扬愉悦的情绪。 少年依然经常离开海面上的小岛屿到充满人类的大陆上,时间长了,赛壬开始担忧少年还会不会回来,于是她找来活过千年的女巫赛壬作为见证者,让少年与她缔结盟约。 这是海洋生物中最为庄重严肃的结合,这是祝福也是诅咒。双方真心相爱才能缔结盟约,他们将是彼此最深的羈绊、他们将为一体,同生共死,直至这份爱消逝或是有一方背叛,而率先背叛的那一方会死亡,此时誓约将自动解除,未曾背叛的那方将背负着伤痛及憎恨活着。 只有真爱方能至死不渝。 少年自然欢天喜地的与赛壬缔结了盟约。 在年老的女巫唸完咒语的下一秒,赛然心口传来爆炸般的剧痛与烧灼,她忍受着剧痛抬头看了眼少年,他直挺挺地站着,彷彿没感受到任何疼痛,而他回望她的目光同样炙热。 赛壬没看见女巫黑袍下无情的冷笑。 赛壬感受得到少年的心跳。 当少年回到人类大陆,赛壬会在礁岩上看着远处的船隻猜测着少年是否乘着那艘船而来、他的心跳是否随着与她之间缩短的距离而跳动得更快。 某一日,少年与她亲吻道别后再也没回来,而赛壬失去了感知少年心跳的能力。 她着急地去问女巫,女巫在为她占卜后望向她,淡漠的紫色瞳孔掛彷彿透漏着嘲弄。 ——他们的盟约已被解除。 赛壬绝美的面孔气愤扭曲,尖细的指尖迅速伸向女巫,掐住她的脖颈—— 安苒惊醒,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结果吸进一堆海水,瘫软在岩台上痛苦扭动。戴尔玛匆忙叼着她衝破海平线,她头晕目眩的大口喘气,随后回到水里对着救她一命的虎鲸无奈叹气。 「我又梦到那个赛壬,戴尔玛。你说赛壬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不知道。」 「赛壬与人类……跨物种的爱情。」她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很是苍凉茫然。「龟爷爷也真是的,我问他有没有方法能让我不回去,他却跟我说了这个一点用都没有的传说。」 「智者的重点并不在于传说本身,而是那个誓约。」戴尔玛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耐心,安苒明白这是因为这几天她天天在他耳边叨扰着同样的事情,而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解释。「你身上如果有了那个誓约,谁都逼不了你,因为这就等同于让你去死。」 前几天这个话题在这里就会打住,可距离她要回去的时间越发近了,她焦虑不已。 「我去哪里找一个与我真心相爱的伴侣跟我一起缔结誓约?」她语气不善,挥动尾鰭游回岩洞中,戴尔玛跟在她后面。「而且不爱了还会死掉!这才不是甚么祝福,这是诅咒!」 她烦躁的在岩洞里兜圈子,那头美丽沉稳的虎鲸在不远处看着她,甚么也没说。她更加焦虑又恼怒,故意不去看他,用尾鰭把海水拍得不断翻腾。 等到她累了,红着眼眶卧在岩台上,戴尔玛才缓慢又优雅地游到她的身边,用黑白相间的吻部轻轻碰触她柔软的面颊,像在安抚她。 「你走开。」她没好气地挥开他,「回你的鲸群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反正终归是要回去的,早点分开省得到时候捨不得。她想着想着眼眶又红了。 「我可以与你缔结盟约。」 他低沉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安苒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她从岩台上蹦起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戴尔玛:「你说甚么?」 「我说我想与你缔结盟约,安苒。」 在明白缔结盟约的意义之后,这句话的意思就等同于求婚——不,结了婚还可以离,这可是以性命为代价,一旦缔结了他们就得同生共死。更何况—— 「你没听龟爷爷说吗?要真心相爱才能成功缔结盟约!」她蹙眉问道:「你爱我吗?」 安苒的心跳突然加速,她不晓得自己想听见什么回答,而戴尔玛的沉默却又让她陷入无止尽的焦虑。 「我不知道。」戴尔玛回道,「但我不能看着你这么痛苦,我想带你走。」 如果可以,她的确很想拋下一切跟他走,可事实是,她明白她所在的人鱼族群不会那么轻易的放她走。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距离三个月之约只剩下一週的时候,她的母亲带着一群人鱼侍卫出现在她面前。 「该回去了,朵瑞丝。」 艾尔伯塔的面容慈爱声音温和,湛蓝的双眼透出浓浓的溺爱,她朝安苒伸出双手,期盼自己叛逆的女儿能回到她的怀抱,却不知在安苒的眼里她的怀抱等同于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母亲……」安苒颤抖着叹息,她崩溃得几乎想哭。她想逃跑,但艾尔伯塔身后的侍卫正直勾勾的看着她,他们的眼神炙热贪婪,她不愿想像那群雄性人鱼对她显露的贪婪是为了什么,却又不得不承认再过不到一个星期,即使她再不情愿也得回去面对如野兽般的繁/衍行为。 她几乎心如死灰,挥动尾鰭迎向母亲的怀抱,回到艾尔伯塔所谓充满『爱』的部落。她这次一回去,几乎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她最后仰头一望,一眼也好,她期盼最后再看一眼那个优雅庞大的黑白身影,却只看见一片深沉的海蓝。 tbc. 十一 你体会过心如死灰吗? 那是浓烈的黑暗,你无法从中找到一丝光影;是深沉的绝望,你再看不见任何曙光,你的前路是一片虚无的断崖。 艾尔伯塔的拥抱再如何温暖,于安苒而言都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但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跑了这么多年,艾尔伯塔就是无法理解她的心,在传统面前她只能是异类,抵抗不了过于深根蒂固的传统。她经常在心底埋怨自己的人鱼母亲,但她再如何不满都恨不了艾尔伯塔。 艾尔伯塔是她的母亲,也是族长呀。 或者对母亲来说,放她在外面游荡那么多年已是她能给予自己最大的宽容及溺爱。 一直以来,安苒都认为体谅是消解矛盾与不满最好的方式,不论是身而为人或是带着记忆转生为人鱼的她在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时都是这样化解自己鬱闷的心情的。 母亲也有自己的难处。她从未参与过族内的议事,或许母亲也曾因为她的事受到诸多非议。 安苒轻声叹息,她几乎想放弃自己。 如果她乖乖回去能化解母亲的烦忧,那也不是件太糟的事—— 突然一声悠长急躁的低鸣环绕着人鱼群,安苒倏然抬头,在深遂的海蓝中瞥见黑白相间的身影,她几乎在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与他连结上脑波。在决定接受事实后她的情绪已经平淡如水,可对方传达过来的情绪始料未及地浓烈,她在感受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不捨及怜惜后哭了出来。 「不准放弃自己,安苒。」 她听见戴尔玛这么说。 虎鲸以她从未见过的速度衝向人鱼群,侍卫们低吼着将锐利的长茅往他身上刺,唯有一隻茅擦过他墨黑的背部,庞大却灵活的虎鲸躲过大部分的攻击,撞翻训练有素的侍卫,来到艾尔伯塔面前。 艾尔伯塔直挺挺地停留在原处,优雅而又淡然。 「戴尔玛,不要!」她连忙衝上前挡在艾尔伯塔与戴尔玛中间,「别伤害我的母亲!」 「我从未见过哪个母亲会逼迫自己的儿女下地狱。」 戴尔玛的情绪过于强烈,他的怒火在她的脑中炸裂,几乎灼蚀了她的理智线。然而属于虎鲸的语言在其馀人鱼耳中只是无意议的鸣叫声,只有与他有脑波连结的安苒懂得他的意思,而这使得周围的人鱼侍卫更加焦躁。 安苒察觉艾尔伯塔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但她没敢回望。 「退下。」艾尔伯塔声线温和但语气强硬,安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艾尔伯塔扫视环绕自己的侍卫,看了她一眼,视线最后在虎鲸的身上落下。「相信虎鲸先生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我们。虎鲸先生,请问有甚么事吗?」 语言系统不同,剎那间他们陷入一阵静默。她虽然不懂虎鲸的语言系统,但戴尔玛可以藉由读取她的脑波得知对方的意思,可当她想将虎鲸的回应翻译给艾尔伯塔时,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因为戴尔玛说:我来带她走。 幸好静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智者随着虎鲸游来的方向出现在他们面前。除了安苒之外的所有人鱼都对智者行礼,连艾尔伯塔也极其郑重地向他頷首。 「许久不见了,智者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龟爷爷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艾尔伯塔的问题,他看了看戴尔玛与安苒,叹了一口气。 「艾尔伯塔,凡事都能有讨论空间,一味的逼迫只会让朵瑞丝越逃越远。」 「智者大人,我并没有逼迫她,您也知道这是人鱼一族几万年以来的传统,从来没有人对传统提出任何异议。」艾尔伯塔无奈地叹气,「她既然是人鱼就该与人鱼一起待在部落里,不能整天与其他种族待在一起,这样太危险。」 「艾尔伯塔,你面前的这位虎鲸可不会让你女儿受到任何伤害。」老海龟的声音虽略显沙哑却不失威严,他道:「他深爱着你的女儿,他们也将缔结盟约。」 剎那间彷彿整片海域都安静了,炙热的阳光都无法照热突然冻结的氛围。安苒倏然抬头看向戴尔玛,后者仍然沉稳地随着细微的海流在原处缓缓游动尾鰭,而他传来的情绪既温和又炙热。 「你在搞甚么?」艾尔伯塔还未开口,她已抖着声音率先发难。「别闹了!你想要这辈子都跟我纠缠不清吗?你想一辈子都无法再找其他对象吗?我可不是虎鲸!」安苒摀着脸哭泣道:「够了!戴尔玛!你走吧,别再缠着我。」 「我不会走,安苒。」戴尔玛的思想再一次透过脑波传送到她的大脑里,她听见大虎鲸无奈又彷彿看透一切的叹息。「你还不明白吗?十七年前,还是人类的你和我相遇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了纠缠不清,不管有没有缔结盟约,我都放不下你。」 「可我不想拖累你!」她哭吼着,「你这个笨蛋怎么就是不懂!」 他们的争吵在外人来看像是她的独角戏,没人知道他们的情绪相互纠缠影响,他们在彼此的脑海里烙印相互撕扯的痕跡。 「盟约……并不是如此简单就能缔结的,你们必须真心相爱,且成功缔结后将会同生共死,若是有一方背叛,那背叛的那方将会死去,这是诅咒。」艾尔伯塔轻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况且,他是虎鲸,虎鲸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能力,他们不明白何谓爱,你们无法缔结盟约。」 「艾尔伯塔,何不让他们试试看?」龟爷爷道:「既然你认为他们无法缔结,那让他们试试也无妨,也可以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艾尔伯塔最终答应让他们试着缔结盟约,而她看着安苒跟在戴尔玛旁边离去时,带着些许无奈的漂亮眼睛一直盯在安苒身上,导致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就速速离开。戴尔玛轻车熟路地带她来到一处无人荒岛边,据说荒岛上住了个赛壬女巫,可以替他们缔结盟约。 「我还想说你这阵子怎么都不在,原来是找女巫去了。」她撇撇嘴,一脸无奈:「你就这么篤定我肯跟你来缔结盟约?」 「你若是不肯去,我就请女巫过来。」戴尔玛淡淡地道,语气中颇有些不容回绝的气势。「我说过,不会让你回部落的。」 「但这个盟约又不会缔结成功。」安苒把头撇开,碎念道,「来也是白来。」 「你为甚么这么篤定不会成功?」戴尔玛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不爱我?」 「不。」她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全然没注意到看似稳重但心思深沉的虎鲸突然扔给她这么一句试探诱/拐题。「我当然爱——」当她发现自己无意间被拐了一波时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大虎鲸发出一声类似轻哼的满足声。 女巫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虽然仍旧貌美却能从她眼尾看出沧桑及细微的纹路。当她知道一条人鱼及一头虎鲸想缔结盟约时,几乎掩饰不了满脸的荒谬与傻眼,但她仍然用一种看好戏的态度替他们施了盟约的咒术。 安苒与戴尔玛分别喝下了带有对方血液的盟约药水,她突然一阵心跳加速,而后便是沁入全身的暖意与浑身力气皆被抽乾的无力感。盟约的缔结很耗神,若不是着急着想知道盟约有没有成功,安苒觉得自己会在女巫家中直接昏迷——她的确已接近昏迷边缘,但在看见自己的右手腕隐隐浮现一层红色的图腾后直接清醒了。 戴尔玛的右边胸鰭也有个同样的图腾,而他俩身上的图腾过没多久就消失了,像是融进了他们自己的身体里。 安苒困惑地看向女巫,却看见女巫眼中的复杂及惊愕。 「呃,请问结果是?」 「缔结成功。」 戴尔玛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早就预测到这个结果。可她从头到尾都不认为会缔结成功,于是她惊愕地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女巫再度开口。 「对彼此的爱意若是不对等,在缔约的过程中,被爱比较少的那方将会承受更多的痛楚*。」女巫问道:「你们,不痛吗?」 她摇摇头。 「事实上,我连会缔结成功都没想到。」 女巫突然大笑出声,尖锐的嗓音响彻云霄。 「又是跨物种的爱情……这个世界到底要怎么捉弄人才甘心。」她突然上前,轻轻掐住安苒的下頷。 「你们可得忍住啊,这可是一生一次的爱,至死不渝。」 女巫尖细的指爪划过她细嫩的面颊,当她大笑着展翅高飞时,安苒彷彿听见藏在大笑里的一丝哽咽。 安苒与戴尔玛对视了好一会儿,她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许久以来未曾显露的笑。 「我以为,我的爱已经足够深沉。」 「我有感受到些微痛楚。」戴尔玛低沉的嗓音传进她的脑里,而她发现他竟然在笑。「这十七年间累积起来的情感真是超乎想像。」 安苒又哭了出来,只不过这次她是笑着的。 「但要委屈你啦,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去找其他虎鲸繁衍后代了。」 「重新遇到你以后,我就没有这个打算了。」戴尔玛舔了舔她赤/裸的腰腹及下身,她抖了抖,瞋了他一眼。 「我爱你,至死不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