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配》 前传1 正是清明前后,观前街的小雨淅淅沥沥,连初开的海棠花也朦胧起来。烟雨之间,跪着一个小小少女。 小女孩的衣服不太合身,膝头已经磨的露肉。她没有伞,只能堪堪低着头,不让雨水流进眼睛。她的头上插着草标,脚边立了一块牌子,用娟秀字迹的写着“卖身葬母”。天气不佳,打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而过,没人停下看她一眼。 一双锦缎绿绸靴慢慢走近,停在她面前。 “卖,身,葬,母……有意思……抬头我看看” 小女孩慢慢抬起头,她的脸色发黄,头发枯燥,却丝毫不掩五官秀丽。尤其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问话的男人被看的一惊,暗自琢磨起来:这丫头虽然矮瘦不像样,眼神却不像一般小孩。领回家养几年喂的白白胖胖,到时候无论卖了还是收了,都是天大的合适。他心思一动,脸上不禁喜笑颜开:“小妹妹,我帮你把娘安葬了,好不好啊?” 小女孩面露喜色,双手比划,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嘁,是个哑巴”男人索然无味的走远了。 男人方才离开,又有两人一前一后走来。 “师妹!”走在后面的男人边追边喊,可被他唤做师妹的女子不为所动,直直走到小女孩面前,摸出二十两银子。 “师妹!师娘说过……” “娘说剩下的钱我们可以花。”女子毫不留情的打断。 男人闻言一顿,眼神在小女孩身上停留,表情为难,又偷偷看了看师妹。 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们俩俱是相貌出众,那女子面如桃花,皮肤羊脂般细腻,面色白里透红,映出脸颊两颗恰到好处的小痣。她的师兄长身玉立,鼻子高挺,眉目舒展。二人站在一起,真如那画中人一般。 男子大名张鹤泽,论起来这女子李沛其实是他的五师妹。无奈他技不如人,从小被师妹武力压制。此刻这一看正对上她的飞眼,当即收回目光不敢再有异议。 眼前的小女孩确实面黄肌瘦,脸上没有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她神色哀伤,却没流一滴眼泪,仿佛早就哭干了似的。 张鹤泽叹了口气,蹲下身双手比划着什么,动作幅度很大,形态夸张。 李沛本以为他还要再争,不想他无端做出这般举动,奇怪的问道:“你好端端的跳舞干嘛” “……这叫手语,懂?我在问她名字和年龄。” 掌握一门新的语言并不容易,往往须得使用者先在脑中把想要表达的意思节词断句,再一个个翻译过来。如果本身对那门语言并不熟悉,与母语的词汇量存在巨大差异,难度便会更大。 很显然,张鹤泽就是这种情况。 只见他断断续续的舞花着,经常因为做错动作而突兀的甩手画叉推翻前文。如果有各中专家在场,便能看出他比出的词句是:“你好像个大老虎。” “我会说话”——小女孩忽然抬起头,直直盯着他。 张鹤泽激烈的动作停在半空,站在他身旁的李沛噗的笑出声。他面色微微尴尬,但反应很快,顺势收回双手,自然的摆出一个整理发型的动作。 小女孩没有在意他怪异的行为,自顾自道:“我叫尹昭,今年十四,我和我娘是从平阳县来这投奔亲戚的……没找着……”她忽然撇了撇嘴,一行清泪再也控制不住般落下来。 尹昭拿脏脏的衣袖胡乱抹了抹眼睛:“哥哥姐姐,你们买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干……我给你们当牛做马!”说着竟要磕头,李沛急忙阻拦:“诶你别……我们没说不管……” 张鹤泽有些讶异,没有想到这姑娘只比李沛小两岁——看起来倒像是十二。眼下李沛是打定主意要管,连钱都已给了。他这师妹主意大的很,认准的事便一定要做到,连师傅师娘都说不听,何况自己呢。 他念及此处,又看了看眼前可怜的小妹妹,叹了口气:“你娘的事,我们会帮你……不过我想问问你的打算。你若想继续找亲戚,我们可以帮着打听;或者跟我们上山,我们是本地松鹤门的弟子,吃穿都不会亏了你” 小女孩擦干眼泪,坚定的说:“我要上山” 既然她做出决定,张李二人找了间提供一条龙服务的棺材铺,为尹昭的娘亲处理后事。忙了大半天,三人终于在黄昏时刻到达松鹤门山门前。尹昭抬头看看张鹤泽,只觉得他一袭白衣,面如冠玉,不像武道人,倒像是富户家公子哥。 男子好像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笑了笑:“不要怕” “张猴子,”李沛突兀的开口,“你不许跟我娘告状,我自会与爹说” 尹昭听到这话略微讶异。眼前的哥哥长相英俊,和猴子一点也不像啊? “我要是告状你把我的胆挖出来吃!”张鹤泽指天誓日,一点磕巴都没打。 尹昭有些忐忑的望向前方。山门之内,目之所及处,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远方。道路虽仅以普通石板铺成,但打扫的干净整齐,路边的迎客松错落有致,散发出淡淡木质清香,松针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树木间松鼠的踪迹时隐时现,在不知名的鸟啼声中辗转腾挪,大显身手。 江湖有一默认的规矩,进了山门便是门派的领地,每一处装饰安排都展现出门派的气质。松鹤门的山门不大,甚至连门头都没有;全然不像武当这样的大门派一样处处透露着千年基业的威严。可毫无疑问,任何来客见到此情此景,都会感受到轻松和舒畅。 一团白色忽然腾空而起,吓得尹昭抓住李沛的袖子。 李沛感受到她的紧张,温言安慰道:“那是仙鹤,山上有很多” 因为有松有鹤,所以叫松鹤山。 从山门行了半个时辰,他们才看到一处宅院。 李沛捏了捏尹昭的手,叮嘱道:“站在这不要跑,一会来接你!”说完便闪入了大宅的正堂。她刚刚离开,张鹤泽也不见了。 李沛走进正堂,看到二人端坐在堂上,刚刚停止交谈——正是她的亲爹李元甫和三叔李济。 松鹤门创始人李颠膝下三子,长子李元甫,次子李不凡,三子李济。其中长子和次子分别执掌大堂二堂,因李颠年迈,不再过问门派事务,因而这一代实际的掌门人便是李沛的亲爹李元甫。只因为老掌门尚健在,并没有挂掌门之名罢了。 而三子李济却走了与哥哥们不同的路,他读有诗书考中秀才,在松鹤山下设立一间私塾。松鹤门的孩子们都是由他开蒙的。他与大哥关系最好,虽不住在一处,却也时时走动。今天就是他的学生送了自家种的蔬果,他送一点来给他们尝鲜。 李沛不知道三叔来访,脚步一顿:“……三叔好!” 三叔人很和善,对他们小辈也宠爱,倒是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何况吞吞吐吐也不是李沛的风格。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终于继续道:“爹,我有话跟你说……我买了个小孩回来。” 李元甫和李济听了这话,居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李元甫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李济则起身道:“大哥,那我先走了。” 他款步走到李沛身边,亲昵的呼噜了一把她的脑袋:“你三婶做了芙蓉酥,等会儿去我那拿。”他不欲干扰李元甫和女儿的交谈,说罢便离开了。 李沛虽然心事重重,此刻想起芙蓉酥的香味,还是不禁吞了吞口水。 “你刚才说什么?”李元甫忽然开口。 不等李沛答话,他又自问自答道:“你见有孩子身陷囹圄,想留钱给他,又怕他自己难以立足,干脆带回松鹤门了,对吗?” 怎么爹人在山上,却像亲身经历了一般。李沛嘴巴张了几张,发现自己没话可说,讪讪道:“爹,我错了……”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李元甫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助危扶弱,这很好,何错之有!” 没想到李元甫连尹昭的面都没见到,甚至连李沛的话都没听全便痛快的首肯了。李沛见形势大好,趁热打铁到:“爹,尹昭人很聪慧,如果她能进松鹤门,我想教她习武!” 李元甫喝一口茶,“先带来看看……我派招徒向来人品重于天资。爹在山外还有几个朋友,就算不收她做徒,也有她的去处。再说了……”他一挑眉头,“你教?想的倒美,你四位师兄哪个都比你合适!” “爹!” “你娘不是让你买东西吗,去晚了她生气,我可不帮你说情。” 李沛一惊,心想此话大有道理,一溜烟跑了。 却说尹昭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等了半天,李沛也没回来。她扭头看到两个男人远远冲她招手,其中一个正是领他上山的张鹤泽,另一个身量不高,也是眉清目秀。此人名为刘小南,在松鹤门大堂排行第四。 尹昭高兴的跑过去:“猴子哥哥!” 刘小南的脸憋的通红,终于忍不住狂笑出声。 张鹤泽面露尴尬,清了清嗓子:“我叫张鹤泽,你叫我鹤泽哥哥吧,这位是四师兄刘小南。”说罢转向刘小南:“师傅不是让你去前院洒扫,快去!” 刘小南一点也没有被吓住,对着他挤眉弄眼的走了。 张鹤泽又道:“尹昭,师傅想见见你。” 松鹤门的正堂也如山门一般,朴素到平平无奇。尹昭抬眼观瞧,只见堂内置有八仙桌一张,椅子四把。并无一般人家的门匾对联等物,只于中央挂一副虞山春耕图。桌子正中摆了一束鲜花,似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在空中。 尹昭原以为张鹤泽的师傅起码也要五十多岁,没想到看起来相当年轻。他身穿绛色单衣,并不饰珠玉。坐在那里,人像一棵青松,说起话来却很和善。 李文甫问了她的身世来历,感觉这小姑娘确实有些伶俐,又觉得她小小年纪经历凄苦,活的艰难。 李元甫认真同尹昭说:“练武不是件轻松事,你先在这住一阵子,好好想想。”他看到尹昭身上大大小小的补丁破洞,心中有些酸涩:“……衣服也换换吧,我女儿小时候的衣服你应该穿得上,暂且凑合凑合……”他忽然笑道:“你既进了松鹤门的大门,以后就是有人管的孩子了。” 听到这句话,尹昭极为明显的愣住了。李元甫以为她只是太过疲乏,又让张鹤泽收拾房间出来供她休息。 前传2 “你买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李夫人杨宝儿本来在闺房绣着花,熏着香,岁月静好。猝不及防收到女儿带来五颜六色的胭脂,顿时花也枯了,香也散了,只觉得怒气一股一股往头上涌。 “本来以为你作为我唯一的女儿,品味能比你几个师兄强——可你买的这是什么!”她怒急攻心,把李沛带回来的那堆破烂一股脑倒在床上。“看看,深紫色的口脂,是不是想让我涂上吓死你爹?!还有这,这什么!买了二十多年我都不知道他家还出翠绿的胭脂!” 眼前的女儿一脸无措,小脸上的表情跟李元甫惹自己生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杨宝儿深深的呼气吸气,勉强压下怒火,摆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要买什么颜色,我不是给你写了纸条吗?”她眼睛眯的太过刻意,险些崩出此生第一根鱼尾纹。 李沛见一场暴风雨方才形成就消弭于无形,还以为她真的不生气了,委屈巴巴的说道:“这是当季新品……”她认真回忆购买时的场景:“掌柜的跟我说你写那些颜色过时了,又说红花还需绿叶配……” 杨宝儿一听就知道闺女被人骗了,复又怒道:“你要买红色我都认了,紫色配绿色,我到底是红花还是个茄子?!” 李沛站在原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说话——这点也很像李元甫。杨宝儿看到他们父女俩吵架时那闷葫芦的熊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还待再骂,忽然想起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当下强自稳定了一下心神:“……算了,这事先不提,你带回来的小孩怎么回事?” 很明显,指天誓日要李沛把自己胆挖出来吃的张鹤泽扭头就叛变了。李沛默不作声,心想早晚把张猴子打成猴屁股。 杨宝儿看李沛站那一言不发,胭脂抢眼的翠绿色又直往眼里钻,禁不住扶额哀叹:“一点审美都没有,就会欺负你师兄,将来谁能愿意跟你成亲?” 李沛低下头幽幽说道:“娘不也嫁出去了……”刹那间李夫人手中飞出一根绣花针,正中桌上的茶杯。这一投角度刁钻,杯子竟冲李沛倒去,浇了她一身水。 “你娘我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温柔体贴温婉大方,你哪点随我了?你去哪?给我站住!” 李沛正要开溜,四师兄刘小南的身影闪了进来:“师妹,二师兄和刘麻子在前院打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李沛已经冲了出去。 刘麻子本名刘兰芝,脸上并没有麻子,反而长得有几分俊俏。李沛赶到的时候,看到他与自己的二师兄周川斗的正起劲。见状,李沛一个箭步向前,同时单刀出鞘使出劈字诀,二话不说,对着刘兰芝便当头砍下。 刘兰芝正与周川近身缠斗,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沛的加入。不觉间单刀已至眼前,他反应不及,只得向后错步堪堪避过刀锋,李沛的刀法十分刚猛,他躲的有些狼狈,晃了一下才又复站稳身形。 他持剑而立,冷笑道:“好啊,都说大堂侠义无双,谁知道也学会以多欺少了!” 李沛并不答话,立刻变劈为扫,砍向刘兰芝的腰窝。收力自来比发力难,一招中途硬生生改变施力方向,同时机锋不减,这又上了一层难度。刘兰芝没想到一阵子不见,大堂这个师妹武功日新月异,连忙向右闪身。 其实李沛毕竟年纪太轻修为不足,这一刀到他近身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他对这个次次打架都像搏命的师妹心存畏惧,一闪身正入周川的剑圈。周川将剑以圆弧状自上而下划过,使出一招落叶飞花,只听呲啦一声,刘兰芝衣料破碎,右臂竟被生生剜下块肉来! 这时报信的刘小南也赶到了,他武功平平却心思灵敏,一眼看出了场上的形式,当即大喊一声:“师妹,攻他血海!” 刘兰芝还未从胳膊中剑的情形中回神,听到这话下意识收剑护住自己血海,李沛却再次逆转刀锋,砍向他的左臂,霎时血花迸溅。原来松鹤门大堂几位师兄妹从小一起练功,极有默契,李沛早已听出刘小南指东打西的心思。 刘兰芝双臂受伤,恼羞成怒,当即不顾疼痛将剑舞出剑花,直指周川的咽喉,竟已有了杀意! 李沛正待还击,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住手!”——正是大堂主李元甫。 三人身形一滞,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场上刘兰芝双臂均有负伤,李沛和周川又提着刀杀气腾腾,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李元甫声音低沉,显然动了气:“李沛,给我去正堂等着!” 李沛倒也不恋战,闻言向周川耸耸肩,独自走向正堂,走的时候还挖了刘兰芝一眼。她心知一顿臭罚无可避免,只希望爹能先骂周川,骂累了再来骂她。 李元甫又让刘小南去为刘兰芝找药,等前院只剩下三人,他才转向刘兰芝:“这么晚过来,二堂可是有事?” 刘兰芝的脸上闪过一阵复杂的神色,扭过头没有说话。 李元甫见他沉默,转而问周川:“这是怎么回事?”语气已是严肃许多。 当着刘兰芝的面,周川一点也不想解释。但师傅既问了便不能不答,他踟蹰半晌,小声说道:“师傅,我……我上次下山,遇到一个女子,叫花娘,我们两情相悦……” 他还未说完,刘兰芝便生气的插话:“你不配喊她的名字!”他蓦地看到李元甫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冷颤,收住声音。 李元甫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中感慨命运轮回。又问周川:“这位花娘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周川支支吾吾道:“她命不好……小时候就被卖了……现在在……在翠微楼……”他不敢等李元甫反应,激动的补充道:“但她卖艺不卖身,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子!” 李元甫叹了口气,不再问他什么。只对刘兰芝说今日二徒联手伤人,自己会重重责罚,又说改日一定去二堂将此事说个明白。刘兰芝到底对大堂主心怀畏惧,只对周川说有种在双鹤会再打个结果出来,便悻悻离开了。 “老二,你也跟我去大堂!”李元甫撂下一句话,大踏步离开。周川心中忐忑,快步跟上。 大堂还是那个大堂,气氛却不是傍晚那般和谐的气氛了。 李元甫抖衣而坐,李沛和周川臊眉搭眼的站在他身前,俩人一个观脚尖,一个读地面,好像地上有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 李元甫沉沉开口,先问李沛:“你可知错在何处?” “不该不问是非上手就打。”李沛撇撇嘴,她不是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情挨训了。往往是诚心认错,坚决不改。 “这是其一,你因为冲动冒进,吃过的亏还少吗?”李元甫顿了顿,“其二,你不该以多欺少,如果今天错在你二师兄,难道你也这样仗势欺人,肆意伤害同门?!”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上明显的怒意。 李元甫难得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他对小女儿一向宽纵,没想到养的她越发无法无天。若再不纠正,将来恐怕还要闯下大祸。他有心惩治李沛,当下断然道:“罚你在静思堂禁足七日,不许出屋门!” 李沛没想到打架的后果这么严重,大惊失色:“爹!我不去!马上就要双鹤会了,我要练功!” 每年老掌门出关之时,大堂二堂的弟子便会聚集一堂,以武切磋,是为双鹤会。大堂虽然人少,往往却能占到上风。尤其是李沛,每年都要跟刘兰芝打上数个回合才算。 李元甫听她丝毫没有真心悔改,气到:“只有用兵器才能练功?教你的朝阳心法你学的怎么样了?” 李沛还想反驳,被一声快去按下。 周川以为五师妹走后,师傅一定对自己重加责罚,没想到师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师傅好像格外在意为什么自己会去翠微楼,怎么见到的花娘。 他俱老实回答了。李元甫听完许久没有说话,只有灯火闪烁着打在他的侧脸,他还未满四十岁,此刻看起来却有些沧桑。 他越是沉默,周川心里就越发慌。 在他终于扛不住压力,准备主动跪下的时候,李元甫忽然长叹一口气:“祸起萧墙必为害,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你下去吧。” 周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颇为紧张。 然而李元甫竟真是放他走。离开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师傅半身坐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前传3 静思堂就在大宅后方,普普通通的一间房,内部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四面大白墙。地上随意扔了一个坐垫,无论用它坐着,跪着还是倚着都很难受,可以说有不如无。 这里离所有日常活动区域都有一定距离,确保思过者不会被外界打扰。李沛闯祸太多,是此处常客,不过往常至多待一日,面壁七日的处罚可谓闻所未闻。 李沛不过待了两柱香的功夫,已经感到百无聊赖,烦躁的把坐垫揉皱扔到地上。 思过者不许带入任何东西,包括随身的武器。李沛枯对四面白墙无聊至极,干脆以手指为刀,悄悄比划起来。 大门蓦地打开,杨宝儿袅袅婷婷走进来。 李沛眼睛一亮,好似看到大救星,殷切的看向杨宝儿。杨宝儿没有理她,只顺手捡起地上被揉搓成一团的坐垫,抻平理齐。 看她好整以暇的样子,李沛着急道:“娘,你劝劝……” “沛沛”杨宝儿截断她的话,“你爹要你在此琢磨朝阳心法,你可知道他的用意吗。” 未等李沛说话,杨宝儿又说:“你三岁就能舞一套君子剑,练功不论寒暑,比你的大师兄还刻苦。”她心中其实骄傲,此刻面上却不显,自然的继续道:“可你却总不愿花时间坐下来修炼内功。” 听到这番言论,李沛无话可说。于她,打坐修炼确实是世上最无聊之事。 “但你可知道,木桶的容量取决于它的短板,你的内力已经成为了短板,限制你武功精进。招式内力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没有内力做底,再厉害的招数也只能发挥出十之四五。就说现在,你爷爷不也在闭关修炼内功吗?” 这句话倒是说到李沛心里了。爷爷是松鹤门大掌门,也是她最佩服的前辈。 可是她不愿意修炼内功也是有原因的。她从小就不爱看字,别人识字是一行一行的,她只觉得所有小方块都在眼前乱跳。大家同去李济的学堂念书,只有她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每天上学不是招猫就是逗狗,再不就是逼人同她打架,很让李济头疼。本以为长大就再也不用碰那劳什子这经那文了,没想到关关难过,内功心法又在前路等着她。就那本朝阳心法,状态好的时候她勉强能把字认全,这还怎么练,哪个大侠是这么练出来的? 她不忿的撅嘴:“那我又不是没试过……” 知女莫若母。李沛坎坷的读书路,杨宝儿如何不知?她笑了笑,拿出一本书。 “这是门内另一版朝阳心法,这七天你照着它好好修炼,你表现好了,等大师兄回来给你带些新鲜玩意。” 李沛闷闷应了,十分勉强的接过书,拿在手里像烫手似的。 杨宝儿看着她的神态动作,感叹道:“你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养到三岁练了武才慢慢生龙活虎起来。我和你爹对你没别的期望,只要你能好好长大,开开心心的就……你给我放下那个垫子!皱成这样,晚上还怎么枕着睡——你还搓!一……二……” 她的母爱宣言还没有说完,便看到李沛的小爪子又下意识搓揉起已经伤痕累累的坐垫,登时气的满腔柔情也忘了。 见李沛听到她倒数吓连忙把手收回来,杨宝儿才又道:“晚饭有鱼,老四已经给你把刺都挑了,慢着点吃。”她教训李沛一番,留下晚饭,整了整发型又袅袅婷婷的走了。 杨宝儿走后,李沛想了又想,觉得娘的话很有道理。要是内功没用,爷爷为什么每年都要闭关一次专修内功?当下她心中默念“我爱看书”为自己催眠,同时翻开读了数遍还是只看到第二页的朝阳心法。 没想到这一翻令她分外惊喜,原来这本书上无字,全是舞剑的小人。小人姿态各异,旁边简略的写着“?中”“商曲”等穴位名称。 “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今天才拿出来。”李沛自言自语,抓紧研究起来。她不肯好好读书,但穴位的名字还是认识的。 原来这本书是大掌门李颠体谅武林人士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为他们专门打造的朝阳心法绘本。只可惜图画的表达力毕竟有限,朝阳心法只被画到第三重,这本书也渐渐被束之高阁。如今杨宝儿看着女儿发愁,又把它找了出来。 毕竟是本门心法,李沛有一些基础。她用脑海中的心法对照小人的剑法,发现剑指之处正是经脉走向。当即闭目打坐,操练起来。 这一练她非常惊奇,当初被迫练功时,她费力才能从丹田挤出一点真气,又要抓紧想书中的内容指引真气的走向,总是练的手忙脚乱。真气运行到阴交,便已有枯竭之势,只好从头再来。往往两个时辰过去,才能真正绕周身一圈。须知学习也是越见进步才越有动力,反复的无用功自然消磨了李沛的兴趣。 可是这次真气刚从丹田流出,李沛脑海中便浮现出小人剑指之处,真气立即随心念流动,虽然仍是去势不足,却不再停滞于某个穴道。两炷香的功夫,一股真气已缓缓流回丹田,居然比流出时更多更盛。当下她不再他想,认真按心法修炼起来。 前传4 却说周川从李元甫处回房,一路心情七上八下。翠微楼的黑心鸨母狮子大开口,要一千两才肯给花娘赎身——周川自然是拿不出这么多钱。他无父无母,又不想问师傅师娘开口要钱,本想自己再想想办法筹款,等一切落定再请师傅主婚,没想到二堂大弟子刘麻子会出来横插一脚。可真当事情闹开,他又隐隐觉得是师傅对这件事虽然没表现出同意,却也不像是要反对…… 周川难以入睡,翻身如烙饼一般。他翻来覆去,决定明早跟师娘坦白,师娘通情达理,肯定能看出来花娘多好,至于那个刘麻子,大不了再打他一架,打服为止! 他心思朴拙,下定决心就不再困扰。想起花娘的一颦一笑,温柔姿态,嘴角不自觉咧出一个傻笑,一时又抱着被子在床上踢腿,虽然踢到墙壁仍是大笑不止。 突然,窗边有道气息一闪而过,好快的轻功! 周川猛的坐起身,大堂总共不过七人,没有人会在半夜鬼鬼祟祟的行动,说不定是二堂又来人了。他收敛笑容,当即下床轻轻追了上去。 今夜多云,云彩低低压在头顶,没有什么光源,周川看不清奔跑者何人,只能提起轻功,尽力追踪那人的气息。幸而他熟悉地形,与那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心中发急,脚上加力,眼看就要追到,不想那人竟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了。周川聚精会神,却再也感受不到半点气息。 周川十分惊讶,据他所知,二堂并没有如此擅长轻功的弟子。即使是功夫最好的刘兰芝,也绝不会在眨眼间消失的一丝气息都不留。 周川的内心惊疑交加,甚至没注意到已经追到师傅师娘的房门口。他还在回忆方才那人的身法,忽然听到师傅房中隐隐传来对话声,仿佛有花娘的名字。 他立时竖起耳朵,只听李元甫说:“是,就是为那个姑娘打起来的。” 杨宝儿叹了口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年…” 李文甫截住话头:“过去这么久,不要再提了……明日我去二堂探探虚实。” 杨宝儿道:“我怕老二是动了真情,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一厢情愿,这道理你我太明白了……”杨宝儿仿佛有些哽咽,“他们师兄弟几个,哪个都如我亲生的一般,纵然为了他好,我也不想令他伤心难过。” 李元甫先是沉默,又柔声到:“宝儿,你没有做错任何。就算他恼我,恨我,有些事我也必须做。他们绝不可在一起!” 高悬许久的乌云终于发作起来,一个炸雷当空劈下,把周川惨白的脸映成了蓝紫色。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没过多久就把他浇个湿透,他却仿佛无知无觉的呆立在原地。直到屋内有人起身关窗,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的跑开,甚至在无比熟悉的归路上摔了好几跤。 同师傅摊牌之前,他的心中不是没有过忐忑。其中最为担忧的便是花娘的身份。可是今夜交谈时,师傅并没有提出反对,甚至表现出一贯的理解和宽容。周川本以为和花娘前路艰难,是李元甫的反应和态度令他生出希望。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应付他的缓兵之计,他被师傅的伪装狠狠骗了! 周川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师傅师娘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门户之见,甚至不惜用刀往他心上戳。为什么老天爷偏要棒打鸳鸯? 方才李元甫斩钉截铁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们绝不能在一起。 他和花娘,难道就这么完了吗?可那翠微楼险如虎狼窟一般,他怎能忍心留花娘一个弱女子独自应付那些邪恶之徒! 周川冒着倾盆大雨,跌跌撞撞跑回房,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向来顺从,当下不知道该怪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公子”——墙角的阴影竟走出一人,周川思绪混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但毕竟常年习武,并不需要思考,他下意识飞出一块石头,同时身形闪动,向那人攻去。那人竟毫不躲闪,轻声到:“周公子想跟花娘共结连理吗?” 周川登时顿住。愣愣看向那人。 来者是一个衣着浮夸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面貌清秀,眉宇间还隐隐有些孩子气,眼神却像一片黑色的湖水,深不见底。他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好像不会正待世上的任何事情。 他提到了花娘?周川脑子有点乱,心里有很多问题,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为什么知道花娘,为什么知道花娘和他的事?他嘴巴动了几动,嗫嚅道:“你是谁,你……你要帮我?” 那人似乎料到此问,笑了笑:“我只是看不惯这天下美好姻缘,全被愚蠢礼教阻碍。” 如果在场的是大师兄洛云,立时便会看出其中蹊跷,明白来人不善。如果是三师弟张鹤泽,早就能想到方法扭转乾坤,只会对这人不屑一顾。而四师弟刘小南恐怕连踏进翠微楼的胆子都没有。 可站在这的是周川,那人的话,他听进去了。 “周公子以为,令师为何反对?” 周川没有说话。 全因花娘是青楼女子。 那人却并不是真的等他回答,徐徐道:“如果把花娘的身份洗清,改头换面,再等个一年半载,到时候提亲,岂不是水到渠成?” 他说的明白。既是因为出身敏感,那就洗清身份,换过名字,等大家都遗忘了这件事,再带她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师傅面前。如此,师傅便再也不能反对——只不过达成这个结果需要周川耐心再等待些许时日,可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周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方法,当下转悲为喜。但他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终究是有几分疑心,当下谨慎问道:“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凭什么相信你?” “是花娘雇我来的。我的行当算是红娘的分支,若二位好事能成,我会额外收取一定费用”少年露出明媚的笑容:“我游历四方,促成不少男女,比你们境遇更为棘手的也并非没有。算是份积德行善的营生。” 红娘媒人周川都听过,眼前这样专为陷入麻烦的情侣解围的红娘他却闻所未闻。他更没想到在自己无头苍蝇乱转、自怨自怜的时候,花娘却早已经行动起来……他有些惭愧,可这惭愧立刻被满心的甜蜜覆盖。 周川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为花娘赎身需要不少银两,我现在没有钱。” 少年晃了晃脑袋:“山人自有妙计,周公子不必急躁。我们这些人行走江湖,靠的便是灵通的消息。只是有些事情现下还不能十分确定,委屈周公子等待几天。” 周川看到希望,眼神都被点亮了。他爽快道:“那是自然,我等先生消息!” “叫我司徒空吧”对方微笑一下,随即消失在了黑夜里。 前传5 第二天早晨,尹昭从温暖干燥的被褥中醒来,恍惚间喊了声娘。待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床头,才想起这里并不是自己家,而是松鹤门。这个时节早晚气温还是不高,她的脸露在被子外面,鼻子冰冰的。 尹昭毫无留恋的起身跳下床,快速洗漱换好衣物。给她的果然是李沛的旧衣服,每件的衣袖都绣着一个小小的花间喜鹊图样,旁边是同样小小的“沛”字。虽然图案不大,做工却极为精致,显然是用心绣成的。衣服都浆洗的十分干净,有淡淡皂角香气。 松鹤门用的皂角味道都和从前家中一样,怪不得会发梦。尹昭自嘲的笑了一下,开门走了出去。 张鹤泽和李沛不见踪影,只有四师兄刘小南正在前院扫地。刘小南看到她很高兴:“师妹,睡的怎么样?” 尹昭也回以微笑,却没有答他,反而单刀直入的说:“小南哥,我想请你教我练功。” 刘小南手中的苕帚顿住了,一脸惊讶,不敢置信的指向自己的鼻尖:“你……要我教你?”虽然此刻大师兄不在,但其余几个师兄妹功夫都比他强,没想到小尹昭居然上来就向他请教。 尹昭认真点点头。 刘小南在大堂是实质性的老幺,谁都能踩他一头。如今看到有个小妹妹这么崇拜的看着自己,心中的得意瞬间窜起三尺,登时笑的比菊花还灿烂,小脸都挤出褶子了:“没问题!没问题!” 他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小心翼翼道:“但……你能不能改个称呼,改个……”他看了尹昭一眼,试探性的问:“南先生?” 尹昭深施以礼:“请南先生赐教!” 他随口一说,她竟真听了。刘小南立时美的双手捂脸,脑袋左右摇晃:“诶嘿嘿嘿行行行嘿嘿嘿嘿。” 接下来的几日,刘小南颇为认真的设计了教学计划,从马步教起,穿插理论知识学习。他对江湖传闻知道的不多,有时拉三师兄张鹤泽过来诠当补充,他与尹昭则一人一个小板凳,认真记录,不时出现恍然大悟的反应。 李沛始终没有出现,据刘小南说她在不认真思过。 这天尹昭正独自练习基本功,马步已经扎了一个时辰。她近来体质虚弱,此时已是汗如雨下,身形摇晃。 树丛中忽然探出一个脑袋:“还真练上了啊?” 来人却是司徒空,他大泱泱走出来,像观猴一样围绕她转了好几圈,摸着下巴,不时发出啧啧的称赞:“不错,很扎实,很稳健,很正派。” 当下正是最难坚持的时候,尹昭一点都不想理他。 司徒空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自的转圈点评,直到尹昭忍不住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烦。” 她本就在勉强坚持,话一说出口,气便全泄了,向后一仰坐倒在地上,实实在在摔了个屁股蹲。 司徒空露出满意的表情,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点要拉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尹昭胳膊一撑站起来,双腿酸痛的厉害,没好气道:“你不在二堂待着,来烦我干嘛?” “我看你好像有点乐不思蜀了,过来点点你。”司徒空笑嘻嘻的回话。 尹昭拍了拍身后的土:“说好你二堂我大堂,你若对我有意见,直接对右护法说。” 对她的疏离,司徒空并不着恼。反而破天荒的主动告知:“二堂反正是没有,我早探完了。”他脸上又露出漫不经心的笑:“要不要我帮忙啊,小昭昭?” 尹昭皱了皱眉头:“不需要你管。”她还不能在大堂行走自如,这需要时间。她顿了顿,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光秀的消息有误……” “那当然大有可能。”司徒空似乎并不在意,举起手欣赏自己的戒指。“以往拿准的时候都是直接灭门,这次却只派咱俩来,你就没觉得不对?”他笑了笑:“横看竖看也不是有油水的样子。恐怕只是次级的情报,随便找两个新人试试——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听过吧,民间俗语。” “不过,”他忽然抬头看向尹昭,认真道:“也可能是你闺房之乐的时候没乐,把光秀得罪了,他溜你玩,把我给连累了。” 尹昭的拳头猛的攥紧,细瘦的手腕显出一点青筋。她定定看着司徒空,没有说话。 司徒空陡然笑了:“别那么吓人嘛小昭昭,这儿都无聊死了。幸亏还有个要杀的人就在附近,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叫什么。。。叫什么忘了,就是给知府当小妾那个。” “滚” 司徒空举起双手:“我滚了我滚了”,说着真的离开了尹昭的视线。 前传6 从李沛被罚思过,已经过去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只要醒着的时候,她没有一刻不在钻研朝阳心法。现在,只要她想,内力便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虽然运行时还是经常阻塞,但同七天前几乎内力全无的她相比已然是脱胎换骨一般。 她踏出静思房,舒展胳膊腿,丝毫没有感受到酸痛。 她的佩刀还好好放在门口。李沛挑起单刀顺势抽出,凌空挥向旁边的树枝,想看看这一刀能带下多少树叶——这是张鹤泽幼年无聊时自创的测试方法,开始几个师兄妹要用力才能削掉低处的树叶,随着年纪渐长剑锋所及逐渐增高,现在大师兄的剑风已经能触动树顶。这十几年满院的树没有不被他们糟蹋过的,经常被杨宝儿追着揍。 啪嗒一声,二指粗细的树枝整个断了,落在地上。李沛万没想到随便砍一下就断了,呆呆看着地上的残枝。 不好!这是娘最喜欢的海棠树! 一闪而过的恐惧之后,狂喜袭击了李沛。她不过闭关了几天,功力却似突飞猛进,内力于刀法真是如虎添翼! 其实这么多年来虽然李沛并未专心修习内功,到底还是颇有家学基础,只缺一个点破窗户纸的手指。达到这样的进步,也属实在情理之中。 此刻的她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只是迫不及待想找真人人比试比试。 周川从屋里匆匆出来,正撞上拿着大刀满园乱砍的李沛,后者见到他瞬时喜上眉梢,喊道:“二师兄!来打一架!” 周川本想悄悄下山,专门选的此时出门——师傅师娘不在,三个小的凑在一起上课,他可以悄无声息的遛出去再遛回来,谁成想忘了李沛这个不稳定因素。他头大的要命,无心应付亢奋的李沛,只说自己有急事,抬脚就要出门。 “不行!”李沛紧紧拉住他的袖子,“我必须试试现在的战力,我感觉你打不过我。” 若是平时,周川马上就会中这个激将,但他脑子想着大事,心思早就飞走了,嘴上含糊地说明日一定比个痛快,同时用力挣脱李沛。 李沛一看二师兄真的要走,她可等不及明天再比,当即横刀向前一送,挡住周川的去路,问道:“你要去哪啊?” 周川心中烦躁,并不与刀直面交锋,反肘攻向李遐的肩膀。他们距离极近,并没有动身回刀的余地,周川本想震掉李沛的刀再脚下开溜,可李沛并不使用手腕转刀,反而反手屈臂将刀直直收回以刀把进攻,正中周川胳膊的麻筋。 仅仅一击就使周川半边臂膀瞬间失去知觉,他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壮,极少有肌肉失控的体验。没想到几天内李沛的功力竟似突飞猛进,周川一时有些惊异。 李沛收回刀,不无得意的说:“怎么样,没骗你吧。” 周川有些无奈,他不想真的伤害师妹:“师妹,哥哥确实有要事,关系哥哥终身幸福的大事,你饶我一次好不好?” 他本就是不会撒谎夸大的人,此时神态更是极为诚恳,李沛都觉得自己再纠缠下去实是不懂事了。她撇撇嘴,小脸耷拉下来,忽然好像又想到什么,脸色由阴转晴:“那,我跟二师兄一起去?” 周川脸色一滞:“不太方便吧……” “那我就去告诉爹,有人离家出走,不知道去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李沛说罢转头就走,周川忙拦:“别,别去啊!” “那你带我去。” 周川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个烫手的山芋,偏偏时间紧急没空让他犹豫。干脆一跺脚,“也罢,你可得听我的话。” 李沛顿时喜笑颜开:“二师兄最好了!大师兄常说,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咱们兄妹联手,不怕拿不下嫂嫂的芳心!” 周川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惊疑的看着师妹,自觉平日行踪隐秘,这个秘密应该被隐藏的很好才是啊?他惊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四师兄告诉我的,走啦!”李沛强行挽起周川的胳膊,拽着他飞跑向山下。 她跑的开心,身后的周川却是一阵绝望:完了,完了,刘小南知道了,这下松鹤山,清水镇,秩复府,乃至全大齐都要知道了。 前传7 李沛的猜测并没有错,周川准备偷偷摸摸做的事情,确实与花娘有关。 此刻二人躲在树丛里,紧张的望着坡下的道路。道路黄土铺就,没有一个行人,显然不是什么繁华所在。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面山坡的各处星星点点藏着好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恐怕有几十个,李沛和周川只是其中一个小队。意外的是,虽然山坡已经算是拥挤,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只从远处传来野虫和青蛙的叫声。 “二师兄,咱们到底来干嘛啊,找谁打架?”李沛心里主要惦记试她的刀法。 “你自己要跟来,又问东问西。”周川心里也有些紧张不安,没好气的回到。爱情带来的勇气已经使他的理智暂时失灵了——虽然本来也没有很灵。他看李沛还要再问,简短的解释道:“有个受朝廷调查的大贪官连夜举家逃跑。山坡上一行人都是绿林道上的朋友,今天打算来个劫富济贫,好好治治这个为富不仁的狗官!” 李沛涉世不深,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听到这事她赞许的点了点头:“是该好好治治。”周川根本懒得理她。 起风了,乌云遮住太阳,婆娑的树影不见了,只能听到咕咕蛙鸣。 忽然,山坡下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这声音本来算轻,但林间实在幽静,众人又都有功夫傍身,听感优于常人,有几人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把上。 乌云飘过,只见先前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出现了身形匆匆的人影,排成一队,急促却协调的向前行进。他们的任务是护送队伍中间的几辆锦缎盖着的货车。 一个,一个,赶路人陆续现身,他们似乎身上带伤,衣服破了,带着血迹,有些人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眼看他们都要走出视线了,山坡上还是无人行动。 周川又急又慌,急的是这批人眼瞧着要被放走,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花娘的赎身便遥不可期了。花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家,自己怎能令她失望。 至于为什么心慌的厉害,他也搞不明白。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出现在视线里,山坡上有人动了!一个留络腮胡的大汉举刀喊“杀!”顿时隐匿的众人倾巢而出,眨眼间已经落到路上。李沛不甘落后,跟在他们后面冲了过去。 第一波攻击者已经冲到运送队中,领队惊异了一刹,随即噌的拔刀出鞘,嘶哑着大喊列队。可他还是说的太晚了,队伍已经被来袭者冲散,一时间砍杀声响成一片。心神不宁的周川也跟着人群跑,一个不小心被横生的藤蔓绊倒。 已经跑出半里地的李沛发现二师兄不见了,忙回头寻他,正看见脚陷在兔子洞里拔不出来的周川,气道:“你怎么搞的!再慢点就没人可打了!”她一边气恼,一边上手帮忙,像拔萝卜一样把周川的腿往外拔。偏那兔子洞小的要命,周川的脚像箍在里面一样,怎么都拔不出来,都不知道他是如何陷进去的。 李沛的担心不无道理,对方本来就带伤,虽然武功不弱,开始尚能支撑,可人数终究占劣。没过多久所剩者已是了了,只有包括队长在内的几人仍在拼死保护货车。而那队长此时一人对仗八个,身上已经不知道多少刀口,左臂松松的垂在身侧。他明白今天恐怕过不了此关,生出一种末日疯狂的横气,不要命一般左劈右砍,周围的敌人一时间竟近不了身。 “我说小白脸,”带头大哥闪身避开一刀,调笑道:“咱出来混无非为了口饭”他身子灵活,又是一闪:“又不是你的钱,你至于吗。” “莫不是箱子里藏着几个小娘子”旁边一个瘦瘦的歹人笑嘻嘻说,他们看出这队长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这人功夫不凡,众人也不想以肉身试验他不要命的刀法,只想将他拖死。 “放屁”那队长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形摇摇晃晃。 差不多了,带头大哥给同伙使了个眼色,包围圈渐渐缩小。 李沛急坏了,脚下着力用力一蹬,周川只觉得脚腕被人错骨分筋,疼的呲牙咧嘴,可好歹拔了出来。再一定神李沛早已狂奔而去;他摇摇头,想起为花娘赎身的事情,咬牙追了上去。 不料前方蓦地平地掀起狂风,一团淡蓝色的影子席卷而来。电光火石间,影子轻轻盈盈将队长挑起,稳稳落在货车的厢头,这时众人才看清落下的是个翩翩公子;躺在他身边的领队人已经昏厥过去。 “归农兄,我来迟了。”那公子说道。 周川本来跟在李沛身后,只见李沛的脚步戛然而止,他顺着李沛的眼神望去,自己也愣住了。 “大……大师兄?”李沛不自觉后退一步。 来人正是父亲的大弟子洛云。可洛云怎么会同运送货物的领队一伙呢?她心念一转,觉得事情有异,回过头怀疑的看着周川,后者一脸茫然。 带头大哥没料到情势会有此变,却又见这人不过单身前来,无非多一个送死的。当下不急不慌,调笑道:“我说小白脸总吊着一口气呢,原来在等你这个小娘子。”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未待洛云发作,远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你说什么呢!有种再说一遍!”她语气激动,显然动了气。 洛云心下一惊,听出发声者正是自己的小师妹。他不明白本该在山上练功修习的小师妹跑到这堆乌合之众里做什么,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所见,脸色大变。 贼众在此地突然听到少女声音,也纷纷回头,脸上露出猥琐笑容。周川只觉得许多淫邪目光如剑一样射向师妹,不自觉挺身一步挡在师妹面前,此刻偷袭者几乎大获全胜,大师兄洛云朗身而立,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 形势急转直下。先前的同党立时变成了敌人。看着眨眼间多出的百来个虎视眈眈的对手,周川心中一沉。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他感到这事不能善了。眼下只希望李沛低调表现,最好三人想办法全身而退。毕竟松鹤山才是他们的地盘,进了山再想追他们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川的思维还没落地,身后的师妹已经一步迈出来,气势汹汹,仿佛对面那一百多个人都不是事一样:“看什么看,一帮废物,再说我师兄一句试试?” 连洛云心里都是一苦,他何尝不知敌众我寡。本来事情按他的计划尚能拖延一时半刻。他眼见众匪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朝向自己的师妹,当下大声道:“各位好汉可被人骗了!” 这句话效果颇佳,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带头大哥率先开口:“吓得说胡话了?可别尿我们身上。”言罢满场皆是哈哈大笑。 洛云并不着恼,缓缓道:“你们可知这趟押送的是什么?”不等回答,接着说:“我不清楚有人怎么传的话,无非说江南富户刘半城叶落归根,这箱子里全部是他的金银珠宝吧。” 这回人群沉默了,这套说辞确实跟他们接到的消息一模一样。只有周川和李沛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贪官的赃款吗?怎么变成财主的私产了? 李沛再度看向周川,眼神里很想求个答案,周川默然不语。 “那又怎能么样,俺们兄弟吃的就是他富户”“这些有钱人娶十七个小老婆,分我一个应该当着!”有几个带头的眼见气氛不对,纷纷叫喊起来。 “绿林道上的事我本不愿插手,可我不忍看着各位好汉送死!诸位想想,这么好的桃,挑唆你们的人自己怎么不摘?怕是这桃扣的太紧,有人想借机害你们。”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何况在场这群确实是乌合之众,许多人稀里糊涂被拉来充场,只以为能发那便宜财,根本也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多少都有些心虚。 洛云继续说:“我不妨告诉各位,箱子里并非什么富商的家财,而是罗南国送给今上的皇纲。”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有几位胆子小的当时就跌坐在地;隐约听见有人喃喃到:“皇……皇纲!”更有反应快的悄悄挪向边角,准备随时开溜。连周川都晃了晃,被李沛一把扶住。 带头大哥眼看军心要散,拿刀指向洛云:“放你奶奶的屁!皇上的货就找这么几个弱鸡护送?当你爷爷三岁小孩啊?”众匪听到此处,也觉得似乎不合常理,那瘦高个见状连忙帮腔:“老大,别跟这小子废话,他知道干不过咱们在拖时间呢!” 洛云似乎料到这种反应,他抬起衣袖,手中闪出一块令牌。人群中有人惊叫:“黑虎符!” “不错,两个时辰之前护送队遇袭死伤大半,我临时受托,已经用黑虎符调来援兵——想必各位知道这援兵的厉害。现在离开尚能保有命在,再待个一时半刻,却是不知道脑袋和身子还能不能凑到一块了。” 带头大哥猛见到黑虎符,只觉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回头想找始作俑者二当家李三,惊觉李三早已不见了。他登时牙关紧咬,怀疑自己真的中了暗算。 但他并非一般人物,短短一瞬心里已过了几个来回,心道这小子如果扯谎唬人那这鬼画符自然不足为惧,即便说的是真的,打死大内的人,将来必定无法脱身善了。当下强震精神大笑道:“咱们的皮子都被你瞧见了,留着你不是给自己挖坟?现在你一个人,咱们却有百来个兄弟,如果被你拿什么破牌子吓跑了,江湖上的朋友难免会说我杜老五,我出云寨的弟兄都是些草包娘们!咱们自然不会久留,不过得先杀你小白脸哈哈” 回头又对手下道:“弟兄们,哥们出来混,干的本就是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老话说富贵险中求,今天拼一把就是吃香喝辣,怕死的我也不拦,但今天把这人留下,谁也没好果子吃!” 在场的贼众本来就打家劫舍惯了,被杜老五一激好胜心起,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呼号响应。他们虽然被皇纲的名头震了一下,此刻却也觉得起码杀了目击者才好脱身。何况己方人多势众,赶快解决这小白脸抢了东西再跑,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朝廷还能一个个追杀吗。 瘦高个心里却在寻思,抢不到财宝,抢了那个小妞也不错——咦?小妞呢? 就在这个时候,杜老五直觉头皮一紧。他常年刀口上讨生活,对危险有极强的预知。未经思考手臂已经提高向空中砍去。大家这发现刚才混在众人中间的李沛周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树上。此刻李沛趁其不备突然暴发,腾空将刀竖起,以一招暴风穿林劈向杜老五。这招刀挥的既快又密,杜老五感觉真像有无数飞沙走石射向自己,但到达眼前的不是沙石,而是闪亮的刀锋。及至日中,刀片反射着炽烈的日光,这光飞成一团晃得人睁不开眼。 杜老五初见李沛,只觉这小姑娘内力不深,轻视之心顿生。没想到出手就是如此迅猛刀法,当下不敢怠慢,气沉丹田提刀还击。 贼众们这才反应过来,己方一百来人,对方不过三个,还有个小娘们,这还有什么可退的,乌泱的人海瞬间向三人合拢,眼看便要将他们淹没。 洛云心里发急,但他身边既有好友,又被人团团围住,站在箱子上动弹不得。各类见过的没见过的兵器都往他身上招呼。他一剑杀了二人,他们的缺口又立刻被人补上,他只能凭借位置较高这一点点优势,时不时跃起躲避攻击。虽然对方整体武学修为不高,但胜在人多,进攻越来越密,更有人放出阴损暗器,简直防不胜防。不久他身上便伤痕累累,挥起刀来动作也变慢。可想而知,师弟师妹的情况并不会比他好到哪去。 没有时间犹豫了,洛云心一横,一把长剑舞出剑花,想着今天就算拼出自己这条命也要护师弟师妹周全。他正要跳下箱子扎进人海,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 本来胜券在握的匪众都是一愣,一时间嘈杂的打斗声叫喊声全部消失,所有人都在凝神静听声音的来源。 忽然有人反应过来:“是马!官家的人来了!!” 一石掀起千层浪,这下场内炸了锅。有惊讶者,不敢置信者,更有那反应迅速的,已经四散逃向各方。之前站在带头大哥身边的瘦子扭头便往来时的山坡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生怕真有什么追兵追来。等他再正过脑袋看路,一根羽箭破空飞来,正中他的眉心。 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有人下意识想找带头大哥,哪还有他的踪影?所有人心头都犯上一阵绝望,此命今日休矣,真不该跟风来赚这要命钱。援兵已至,四面八方合围过来,让他们连跑都地方都没有。有那被激发出生存斗志的,拼了命突围,但大部分人还是被围在中间分而杀之。 战到力竭之时,便有人想起洛云,真是恨的牙也要咬碎,只恨他拖住他们令他们陷入包围,今日死也要拉他垫背!然而箱头之上,洛云早已踪影全无。 洛云成功把好友带出战圈,又回头救出乱战中的周川。周川也受了不少伤,胳膊被划的一道一道,后背则被狼牙棒扎出好多血窟窿,此刻还在汨汨的冒血。洛云顾不上自己的伤,掏出随身的金创药撒在周川的伤口。索性这帮人水平实是不高,周川受的大部分都是皮外伤,血止住就没有危险了。 洛云手上迅速,眼睛四处观瞧,哪都看不到李沛。他心中慌乱,干脆提起轻功飞上枝头,这一下才发现,不仅李沛没了,杜老五也没了。 却说众匪进攻之时,李沛受到四面八方的攻击,居然毫不分神,一心一意冲着杜老五打,宁愿自己受伤也要砍到杜老五。杜老五的功夫在这群人里算是不错,但跟李沛比还是差了不少,尤其她打架不要命一样,甚至连外围攻击她的人都有点被惊到,不自觉居然空出一小片场地。 杜老五被她缠的没法,是以援军到来的消息对他人是丧钟,对他却是解脱。一片混乱中他终于短暂松了口气,一掌从李沛头顶拍下,待李沛矮身躲避时,他适时脚下一扫扬起一大片尘土。李沛的实战经验毕竟没法跟他比,这下果然中招,眼都被迷住,杜老五也不恋战,转身就跑。 他的运气比那瘦子好的多,顺利跑到了山坡的另一面。 官兵到来之前他便同李沛战了很不短一段时间,等官兵来了,他又没命一般的狂奔,已然用尽了全身力气。眼下终于脱离危险,疲劳返了上来。雪上加霜的是,对战之时他被李沛砍中好几处,此刻伤口的疼痛同时发作起来,他又累又乏,一下子倒在草地上。 杜老五微微闭目养神,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李沛的身影倒着映入他的眼帘。 她竟阴魂不散的追来了! 没有时间反应,杜老五勉力翻身站起。他双目充血,暴吓一声,一掌直直拍向李沛。但他已经战至脱力无法瞄准,眼睁睁看着对手游蛇一样躲开。一击未中,他本人反而下盘一软瘫倒在地,立时被李沛以刀指向咽喉。只见他鬓发蓬乱,脸颊的血迹已经有部分干涸。 自他成为出云寨寨主,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身体的疼痛倒是其次,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追着打成这样,杜老五羞愤难当,只恨自己没有力气以脖子撞向面前的刀锋。 出乎意料的,李沛并没有立时取他性命。 她低低垂着剑,眯起眼睛看着杜老五,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没有半分方才作战时勇猛的样子。 连日的阴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了,杜老五无端的想到,过去日日忙碌,从来不曾仔细看过蓝天。 李沛忽然回刀入鞘:“算了,你走吧。”接着竟转身准备离开。 杜老五先是一惊,随即血气上涌,用尽全力喊道:“你给我回来!”他的头发湿湿的搭在几乎破裂的眼角。 他瞪着李沛,后者却仿佛突然闹起别扭一样背手站住,左脚轻轻拨弄脚边的石子:“哎呀你好烦啊,我不想杀你。”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杜老五气的笑出声:“小丫头,今天你如此羞辱我,将来我必定会亲手杀了你!我杜老五说到做到。” 李沛站定,认真看着他:“你来吧,我只会变得更厉害。”杜老五闻言更是气的发昏,又听对方补充:“今天是我偷袭了你,也不光彩。” 他瞬时呆若木鸡。 李沛真的走了,留他躺在地上像牛一样喘着粗气。他忽然丧失了愤怒。几朵流云快速划过天幕。 天的确很蓝。 前传8 李沛离开杜老五,远远听到一声“师妹!“ 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两位师兄,俱是很焦急的样子。看到师兄们安然无恙,她快活极了,飞快跑到二人面前。 洛云和周川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抓着她盘问:“怎么自己追出去了!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皮外伤而已……你们完事了?那些歹人呢?大师兄,你朋友到底是谁啊?怎么这么招人怕?而且……”李沛秃噜噜抛出一串问题。洛云黑着脸,一个都没有回答。 李沛关切的看向二师兄,后者黑色更黑,对她摇了摇头。李沛感到气氛不对,生生把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三人就这么无言走了一段路,心思各异。 “你们两个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多大的祸吗?”洛云忽然语气一变,严厉的问道。 李沛吐吐舌头,周川沉默不语。 他又接着问:“为什么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没有人回答。 洛云心里明白,自己的两个师弟妹尚未出师,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三教九流。且这二人一个憨直,一个终日满脑子琢磨练武打架,对金钱没有太大需求。无故抢劫背后必然有人欺骗唆使。 他心思一动,有了一个猜测,转向周川:“跟那个花娘有关?” 周川一路都是不发一言,问他话也不答。不料听到此问却立刻涨红了脸,情绪激动:“跟她没有关系!师兄,怎么你也针对她?干脆把我交给官府,我周川绝不连累师门!”说着竟要摘自己的腰牌,李沛连忙阻拦。 洛云没想到他犯错在先还如此理直气壮,勃然大怒:“你还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带着师妹来冒险,出了事你拿什么负责?”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责问,周川的动作才停下来。他没有回答,冷哼一声看向别处,眼睛隐隐闪着泪光。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是内疚后悔的要命,若只是自己涉险便罢了。今日却因他轻信别人差点害了师妹。如果师妹真的在那帮恶人手中出个三长两短,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就是不想低头。仿佛只要他不认错,事情就从未发生。 看他仍没有悔改之意,洛云心中的愤怒更升一级,他厉声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若我不来,你们成功分到赃款,待官府追查到松鹤门,会是什么下场?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师傅师娘吗?!”他说着话掏出一物甩给李沛,居然是李沛的腰牌。小小玉牌上刻着惟妙惟肖的刻着两只仙鹤,只要用心查探,不难问出此物来源松鹤门。却是李沛和杜老五缠斗时,不慎掉落在现场。 洛云撂下这句话便沉着脸走到前面,再也不理他们。 方才战的血气上涌,周李二人都还没有静下心来细想这件事情,此刻听洛云说透,二人俱是面色一白。 是啊,这个皇什么纲的,穷凶极恶的强盗听了都害怕,想来若被发现一定后果严重。那帮匪徒抢完是能一窝蜂四散了,可李沛和周川是老实人家的孩子,就算没掉这块牌子,此处离松鹤门那么近,他们的脸又都被看到了,当真要查不难查到。 李沛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峻,快步追上师兄,低声道:“我……我……师兄对不起。”此时她的表情却和往日假装认错不同,一张小脸煞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恐怕到时候就是上天入地,本门也无处可逃。”洛云冷冷道。 连周川也沉默的跟了上来,眼圈都红了。 洛云见二人吓成这样,火气消了大半,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回去再说吧。”又细细问了周川李沛的伤势,想着路上是否要再买点止血补气的药材。其实他自己后背手臂均有多处刀伤,现在也只是暂时止住了血。 所谓皇纲不过是他急中生智骗人的。事实是这批大货确实是当地知府在上一处任上贪污收受的贿赂,一众劫匪中居然只有周川的消息靠近一点真相。 那知府为了掩人耳目,到任半年了才雇佣龙门镖局的人给他把东西送来,恰好镖头吕归农是洛云的朋友,他们结伴而行,没想到都快送到家门口,先遭了一波贼,吕归农见护送队损失颇大,怕前方还有埋伏,这才让洛云提前送信给知府搬救兵。 周川和李沛太鲁莽孩子气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洛云有心把事情说严重些吓他们一吓,好像又有点吓过了。 他心里明白,今天发的火有几分是冲着他们,其余的却俱是朝向自己。他太后怕了。援军但凡来的迟一点,他们三人焉有命在,这是他做的不周。尤其是师妹,他想起那些人齐刷刷的淫邪眼神,手不自觉紧紧攥成拳头。恨不得能再将他们杀上一次。 从小到大,他都像一把伞,尽量为弟妹遮挡风雨。因他是老大,师傅也多将待办的事情交于他,他做的越好,师傅越是对他信任。这些经历让他早早学习江湖为人处事的规矩,可现在看来,是不是也剥夺了师弟师妹们成长的机会呢? 三人心思各异,在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他们回到了家。 大堂可就没有这么风平浪静了,一行三人衣衫破碎,浑身血迹,杨宝儿见到险些昏倒,连声惊叫我的儿啊你们怎么了。后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又爆发出史上最强河东狮吼,震的周川和李沛忍不住想捂耳朵。洛云只说二人偷溜下山卷入了帮派械斗,至于什么拦路打劫一概略去,后来与师李元甫密谈时才细细讲给了师傅。 洛云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师傅,二师弟他…他行止有些怪异。“ 李元甫点点头:“我已经了解了……最近事物太杂,是我关心不够。” 他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虞山春耕图,这图是杨宝儿赠与他的,彼时二人还未成亲。他忽然想哪家武林门派的正堂上会挂这样的画呢。 “把老二叫来,我有话对他说……至于你五师妹,刚从禁闭出来就下山惹是生非,交给你师娘处理吧……”李元甫沉吟了一下,补充道:“老爷子马上出关,我们这一辈的都要去迎。你年纪最大,多照看点弟弟妹妹。” “弟子明白”洛云恭敬的退出来。 出了正堂,天已经全黑了。大堂内外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亲切,白日的种种惊心动魄,竟好似大梦一场。 洛云简单换洗了一下,将伤口包扎好,这才感到身上又酸又痛。刘小南送了宁神茶过来,话里话外想套出外出的真相,洛云一个眼神就把他赶走了。 他端起凝神茶饮下。茶是师娘亲手调的,不知加了什么神秘草药,可以镇痛舒缓神经。练武之人难免受伤,师兄妹几个从小喝到大。 这是家的味道。 洛云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屋顶有人。 他轻轻放下茶碗,无声的出门翻上屋顶,一个窈窕的影子呆呆看着月亮,是李沛。 洛云松了口气,直直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师娘罚你绣十五幅花样子。”杨宝儿近来有意磨她的性子,动辄便给李沛安排一些需要耐心的精细活。 李沛没有看他:“小意思,三师兄帮我搞定。” 洛云哑然失笑,张鹤泽绣花水平确实很高,在松鹤门也算个奇人。 “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别人屋顶干嘛?我还以为进了小贼。” 李沛没有说话,转头怔怔的盯着他。洛云以为她还在为今天的事自责,正要出言安慰,李沛却开口提了个问题。 “师兄,你杀过人吗?” 这回轮到洛云愣了,他下意识点点头。 今夜是满月,月光柔和的披在李沛身上。这个小破丫头慢慢长大,可每当忧愁的时候眉间就会挤出好笑的川字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的洛云五味杂陈。 “今天那个叫杜老五的被我打趴了,他武功太差了。” 洛云心里明白,杜老五的水平虽然只能算三流开外,但也并不弱。是李沛少与外人交战,不清楚自己的武功在新生代中已经算是佼佼者。 “可是我没法动手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说你走吧,他还反过来骂我,这个人是不是非常不讲理?“ 洛云低下头,记忆涌现出来:“我第一个杀的人是个采花贼,”他自顾自说道,回想起几年前自己第一次独自下山,“那人流窜了十几个镇子,祸害了不少姑娘。有天被我撞见了。” “他每次作案后,都会把受害者活活掐死,手上沾了三十多条人命。其实就算他不灭口,受害者又怎么能像从前一样生活呢。江湖上有句话,说采花又败花,人人皆可杀,说的就是这种人。可就是这种人,我把他打到半死时,也犹豫了。” “后来呢?”李沛听的入神,鬓发被微风吹起。 “后来他趁我不备拿匕首偷袭我,我来不及多想,一剑割了他的喉。当时血喷的满墙都是,他临死前睁大眼睛,用手指着我,死不瞑目。”他又想起那人怨毒的眼神。 “这你都不害怕啊?”饶是李沛胆大包天,也被大师兄描述的场景惊到。 洛云嘴角勾了勾:“活着的时候都打不过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怕?我只害怕自己会被改变。”他看着月亮,沉默了一会。“后来想开也就好了。” 李沛低下头,没有说话。今夜没有云,天空像刚化开的水墨。 “有些事情想太多无益。你真正该想的是怎么尽快完成师娘的任务,要不我明天就告发给师娘。” 李沛好像忽然活了过来,猛的起身到:“你咋这样?” 洛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下屋顶,不知不觉间嘴角带上了笑意。猴子实在太不容易,上次绣了三天三夜,绣的眼都花了,有小半个月天天眯着眼看人;二堂刘兰芝非说被他鄙视了,差点揍他一顿。 “你站住!气死我啦!”李沛气的跺脚,转眼愁云又布满心头。不过这次愁的是自己八十岁之前能不能把十五幅花样绣完啊? 前传9 世间的苦难多种多样,很多人也只能负重前行。比如此刻,李沛斜倚廊前柱合手把花绣,脸与绣布贴的极近,双手伤痕累累。 屋里太暗,她更绣不明白,只能展览一样坐在室外。 洛云真的把她欺压师兄的罪恶行径告发给杨宝儿。杨宝儿纤指一点,又给她加了五幅任务。 最可恨的是众人偏偏跑到她面前练功,几个师兄弟都来了不算,尹昭不知怎么把二堂的也招了来。连帮忙送饭的都特意从这里绕路,不时发出窸窣的笑声。 大堂二堂积怨已久。没想到李沛绣花一事终于令松鹤门上下达成了短暂的团结,整座山上充满欢快的氛围。 张鹤泽这回是扬眉吐气了。他悄悄溜到李沛身后,学她恶狠狠下针戳向绣布,动作极尽夸张,同时又演绎出了几分扭捏羞涩,这回连心情连日不佳的周川都绷不住了,刘小南更是直接笑倒在地上。 “嗖”一根绣花针贴着张鹤泽的耳朵飞过,被柱子弹到地上。张鹤泽的动作当场僵住。 “笑!再让你们笑,等我搞完这些,我就要复仇!” 尹昭终究有些看不下去,走过来和缓道:“师姐别气”她端详了一会李沛半成的“大作”,说道:“师姐,鸳鸯翅膀这里用滚针就更好了。” 张鹤泽和李沛同时感到惊讶,李沛说:“你会刺绣?”张鹤泽则问:“你居然能看出来这是个鸳鸯?!”话音未落已经被李沛一脚踢到小腿,疼的大叫。 尹昭点点头:“以前娘教过我。” 李沛大喜过望,拉过尹昭的手亲热到:“好啊!好啊!我就说带你上山没错,这是个宝贝妹妹啊!”当下翻了众人一溜白眼,领着尹昭进屋了。 李沛在床上摸摸索索,找出一本刺绣例谱,里面有三十几页,山水、花鸟、鱼虫一应俱全,具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最难得的是还有简易针法步骤的指示,只要略有基础、有耐心,对着书没有绣不美观的——可惜这两样李沛都不具备,可惜了杨宝儿的这本书。她双手支着脑袋,歪头看向尹昭,后者正在认真翻阅图谱。这几天衣食无忧,尹昭圆润了不少,越发显现出俊俏来。 “怎么样,能绣吗?”李沛期待的问道。 “这些样子不太简单,不过有详细的指导,也不是绣不出来,可能得花点时间。” 李沛高兴的拍手:“你太厉害了!只要你帮师姐交差,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就是别绣的太好看……容易穿帮。” 尹昭点了点头,她自幼便学习女工,现在也没有时间限制,对她确实不成问题。她抬起头,试探的问:“最近四师兄说我练功很有进步,我也觉得好像有点开窍了似的。就是……有点想再看看门里的剑谱,找一找感觉。” 李沛一拍大腿:“这算什么啊,一会儿我就全给你搬来,就怕你看不完。这个不算,你再想个愿望我帮你实现。” “那我……算了吧,能练功就很好了。” 李沛见她目光闪烁,知道她心里有事。她从尹昭手里拿过绣谱,握住她的两只手,专注的看着她:“来到这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再也不用害怕了。” 尹昭愣了一下,下意识把手抽出来。 李沛也不在意,立时又拍起胸脯:“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让三师兄想办法摘给你。” 尹昭想起三师兄被欺负时的衰样,噗嗤笑出声,又犹豫到:“我想……我想要个镯子。” “嘶……”李沛倒吸一口气:“……师妹呀,镯子是可以买给你,但是师姐手里,确实,怎么讲呢,可以说不是很宽裕吧。太贵的可能有点……” 尹昭摇了摇头,“我不是想要随便一个镯子,我想要我娘的镯子……娘为了吃饭卖掉的,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 前传10 “猴子!下来!”李沛用最大的哑声吼向骑在墙上迟迟不愿移动的张鹤泽,吓得后者一哆嗦。 但他还是不情不愿的翻过来,移到李沛身边,嘟囔到“都说苛政猛于虎,我看你比苛政还猛。” 他们两个都蒙着面,鬼鬼祟祟的站在知府大人家的后花园,还不时前后左右看看。动作幅度很大,完全没有做到隐蔽,就差把我是小偷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你自己查到东西在知府家的,怎么赖我。”李沛反驳道。 “我那是想让你死心!谁知道你连知府都敢偷!” 李沛很不可思的看着他,好像他在说什么没有道理的梦话:“师妹进门好久就问我要了一次东西,我能说什么,东西在知府家,不好取吗?” “那不然呢!我的天呐!”张鹤泽痛苦的捂住脸,声音都哽咽了。李沛看他这样,也有点不忍心,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别哭啊……”张鹤泽扭过身子不理她。 李沛犹豫的问:“那要不我进去,你在这帮我看着点。” 张鹤泽抹了把脸:“算了吧,你天生缺心眼,别再被人抓住。”不缺心眼的能偷到知府家来吗,简直是老虎屁股拔毛。他不知道在李沛心里,两个人都没带腰牌,还蒙了脸,已经是万全的准备。 恐怕洛云也想不到教育一通就教育出这么个结论。 “你说谁缺心眼!”李沛一拳就要捣出,没想到张鹤泽非但不躲还直直迎上。他闭上眼睛仰着脸,眼角挂着泪水,一幅英勇就义的样子。李沛也觉得自己有点理亏,讪讪收回了拳头。 “咳,咱们按计划走,现在在后花园外墙,进了内围向西拐,走到假山沿岔路转东南,一直走直到看见四层八角楼,也就是那个宠妾居住的眉珍楼——据侍女小翠透漏这个镯子被送给了小妾。楼下有四个守卫来回巡视防止小妾偷人,需要声东击西,最好放把火,然后趁乱把镯子摸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的天呐,这么完美的计划是谁设计的啊?” 这么详细的计划当然出自张鹤泽之手。李沛背了一天才把它背过,此刻邀功一般戳戳他,后者回以白眼。 虽然拍马屁拍到驴蹄子上,李沛却并没有气馁——从小,对上的风险越大她就越亢奋。她扬头冲张鹤泽自信一笑:“加油!”提起轻功轻轻翻进内墙。张鹤泽摇摇头,深叹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知府家确实不同凡响。李沛最近才开始下山,眼界十分有限。她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般奢华的所在。仅后花园便有假山瀑布流水奇石,张鹤泽认出来好几块装饰的雕塑都是汉白玉制的。花圃种满奇珍异草,很多他们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心中惊叹,但好歹没忘记正事,遂按计划绕开护卫,顺利来到眉珍楼。 李沛本以为眉珍楼守卫会最严,没想到四个守卫竟倚着门呼呼大睡,地上东歪西斜的立着许多酒瓶,小桌上放着没吃完的下酒菜,有酱牛肉,猪头肉,猪耳朵,拌黄瓜等等,旁边摞着一个四层的大饭盒,看来知府府伙食不错。 谨慎起见,二人围着楼转了一圈,见并无异状,便顺着一扇未关的窗摸进楼里。 地面软软的,张鹤泽低头发现整层楼都铺着绛红色镶金边波斯毯——他大概知道小小一块波斯毯就能抵他一个月花销。举目四望,摆设的玉璧、墙上几副挂画、乃至屏风旁竖立的花瓶,看起来俱是价值不菲。 有人拿刀鞘戳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见到李沛歪歪头示意自己跟上她。 波斯毯除了华丽美观外,还有很强的隔音效果。二人身怀功夫脚步更轻,心里不由稍稍放松。李沛寻思自己的轻功看来略有小成,别说人了,狗都听不见;张鹤泽则在想偷东西也太容易吧,早知道知府家这么好进早就该来。 一楼没什么收获,看来首饰都在二楼。 “你们是谁?”头顶一个女声打破了宁静。 进来的太过顺利放松了警惕,此刻被抓个正着,正在猫着腰埋头上楼梯的李沛和张鹤泽身形一滞,只觉得浑身血都涌进脑子,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本来洒在他们身上,来自二楼的灯光,被一个阴影挡住了。 倒霉!她怎么听见的!李沛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却听张鹤泽缓缓开口:“秉邹小娘,西偏房有贼人大闹,柳小姐心中担忧,派我们来看看大人和夫人。”声音里几乎听不出被强压住的惊慌紧张。 他提前做好功课,柳小姐大名柳青青,是柳知府的独生女,同这个姓邹的小妾十分过不去,关系差到人人皆知。柳青青待字闺中闲来无事,最爱做的便是抓住一切机会给小妾添堵恶心她,连门口那四个守卫都是她派来的。二人在知府府斗法,早已传为街头巷尾的趣闻。 邹小娘的黑影迟迟没有说话,李沛二人心脏狂跳,这一会儿时间却像过去了三年。 “上来吧。”那身影扭出视线,留下惊讶的两人。李沛与张鹤泽交换一下眼神,当场决定脚底抹油走为上计。 “还愣着干嘛?不是要看看我们安不安全吗?是不是要我多叫几个家丁侍卫来,看看柳小姐多能欺负人?” 楼下毕竟睡着四个大汉,整个柳府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脱身,到时候回家又得绣花了。想到此处,李沛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想着小妾和知府都不会武功,哪怕事情向坏处发展也能先把他们控制住免得有人大喊大叫。 张鹤泽一把拦住她,扯掉了自己和她脸上的蒙面,随便丢到一旁。二人惊疑的对视一眼,在女子的催促声中上到二楼。 前传11 二楼的奢侈程度比之一楼更甚,房间四处放着各色花卉,甚至有这个时节尚未开放的茉莉、栀子等等,花香扑面,映的房内五色斑斓。 与花香更配的是坐在房中、脸有愠色的美人。她身上仅着一件淡紫色暹罗纱,粉色的肚兜若隐若现,面若桃李秀颜含春,生起气来更是自带三分颜色,连李沛都看的一愣。 “看明白了吗?不清楚就贴近看看。老爷喝多了在休息,把老爷也摇起来让你们看个清楚?” 张鹤泽连忙将头摇的像拨浪鼓。 那美人冷笑道:“大小姐厉害啊,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天天插手父亲房中事,知不知羞的?现在更好,干脆派人跟到我床上来了。她到底是对我不满,还是对老爷不满?” 李沛不明就里,张鹤泽却知道柳知府早年靠夫人娘家发迹,后来有了美妾便对正室多加冷落。也难怪柳小姐心里不痛快。他略微沉吟,淡定说道:“夫人误会了。既然一切都好,我们就不打扰老爷夫人。” “慢着!“小妾忽然出言,张鹤泽感到自己的手心出汗了。 “我的丫鬟打完水不知道死哪去了,你,来给我洗脚。”她指向李沛。 李沛当场就想拔刀,一再压制终于没有发作,手紧紧握成一拳。 “算了,看你笨头笨脑的,还是扇扇子吧,我热的很。”邹小娘说完把暹罗纱披低,漏出肩膀。又向张鹤泽说:“我渴了,给我倒水。” 她见两人迟迟不动,催到:“快点啊,你们柳小姐派人不就是来保护我的吗?我喝不到水就要渴死,扇不到扇子就要热死了。” 李沛眼光一闪,忽然看到放扇子的红木斗柜上随意扔着一个淡紫色玉镯。这玉镯与众不同,却不是普通玉质手镯的平滑样子——它被巧技雕刻成型,周身遍布镂空花纹,整体看去是一条龙的样子。 李沛的内心砰砰狂跳——没错了,就是尹昭要的那只!当下她收敛情绪,稳稳走过去假意拿扇子,趁转身将玉环塞进怀里。她的余光扫到旁边半敞门的衣柜,察觉里面似乎有什么大东西,又回眼看了一下。 是一个人,一个死人。 这个男人全裸着身子,体形肥胖,七窍流出的血挂在脸上,圆睁双眼看向李沛的方向。为了方便塞进衣柜,他的胳膊被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迭在脑后。 本来只想到知府家偷个镯子,猝不及防看到此情此景,李沛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走回了小妾身边,居然真的依照吩咐扇起扇子,额头流下汗珠。 张鹤泽意识到李沛眼神有点不对,可从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他收回眼神仔细倒茶,一边思考如何尽快脱身。 此时那美人双眼微闭,脸上挂着轻松享受的笑容。 “柳小姐不是第一次派人烦我了。”她朱唇轻启,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柳家是江东大户,下人的衣服皆由苏州绣房逐件缝制,材质图案俱有讲究。柳青青手下的护卫,可不会穿你们身上的破布衣服。” 李沛的扇子停止了,张鹤泽倒的茶水也溢满出桌面。 美人忽然睁眼看向李沛:“都看到了吧。”音色竟是说不出的阴鸷。 张鹤泽猛的将茶壶砸向小妾,李沛以扇为镖飞向她的颈部,二人同时将手伸向武器。不想邹小娘整个身子突然后仰,躲过一轮袭击,同时抬脚蹬桌连人带凳向后滑去,桌子吃不住力应声碎成两半。 这边厢李沛腾空翻起,自左上起刀,右臂内旋,斜斜向右下方劈向邹夫人。与此同时张鹤泽提剑砍向邹小娘坐下的椅腿。如果邹小娘怕椅子被毁起身稳住下盘,就必然难以躲避李沛的截刀。如果她不动,就会随着椅子的损坏跌到地上。 邹小娘没有起身。 暹罗纱的袖子蓦地拉出一人多长,如蛇一般上下翻动,向李沛与张鹤泽同时袭来。李沛收回刀势原地旋转一圈,将将避开。张鹤泽却不及收手,被长袖缠住手中之剑,整个人甩到墙上,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击令张鹤泽近距离看清了她的招式。他顾不得伤情,又惊又怕,失声道:“青蛇挽!你……你是邹梦漪” 邹梦漪,凌霄派前知名杀手。没有她不敢杀的人,也没有她杀不成的目标。两年前她从江湖销声匿迹了,据说凌霄派也在找她,没想到她居然窝在一任知府的家里甘当妾室? “俊小子有点眼色,姐姐喜欢”拉长的袖子竟如暗器一般甩出,将张鹤泽捆了个严严实实,另一边手臂不停继续与李沛周旋。 邹小娘的招法李沛没有见过,只感觉招数由衣袖发挥出来,威力丝毫不减,攻击范围却极大扩大。她以暴风穿林应对,却发现非但自己近不了对手的身,腾空飞舞的衣袖还有渐渐收紧之势;待双方过完二十来招,李沛竟好像被一张漫天铺地的大网包围。她又急又恼,扫刀砍向包紧的衣袖,可那衣袖进攻时猛烈如钢,被刀砍时又似水一般软下去,令李沛无处着力。此时方知什么是高手。又撑了一百多招,焦急的李沛防守失误,眨眼之间便像张鹤泽一般也被捆个结实。 “呵呵,真是想吃冰下雹子。”邹小娘依然坐在木椅之上,斜靠着小桌,“我正发愁怎么处理他呢,你们俩就送上门来了,这不是上天在垂怜我吗?” 邹梦漪起身割断双袖,留李沛和张鹤泽在原地被捆的动弹不得,自己却悠闲的翻开衣柜,从死鬼知府身下又抽出一件暹罗纱披在身上。她又摘下自己身上的金银玉器,依样为李沛佩戴:“这看起来才像我了……别这么凶的看我嘛小姑娘,姐姐好怕啊。” “美人姐姐!”张鹤泽忽然发言,“我们今天迷路了走到这里,什么都没看见呀。” 邹梦漪嘴轻笑到:“俊小子,姐姐也不舍得你死。这不是命把你们推到这儿了吗,别怪姐姐,怪命吧。” 她的声音依然充满笑意,眼神却喷出一股恶毒。“现在你俩一个奸夫一个淫妇,跟老匹夫死在一起,这出戏唱的圆满。” “……你走出柳府重现江湖,凌霄派不会放过你。”张鹤泽收起声音中的轻佻,冷冷道。 “等组织找到我,你们早就化成灰了,何必替我操心呢。”她咯咯轻笑着,俯身亲了张鹤泽一口,红红的印子留在他脸上。 “好啦,终场可以开唱了。”邹梦漪将蜡烛斜靠近床围纱帘等易燃处,橙黄的火苗瞬间蹿至屋顶,火苗向下蔓延,又点燃了地上的波斯毯。不过刹那间,半个屋子已经被火势包围,邹小娘从容的用帕子擦擦手,将帕子扔在火里,款款走下楼梯。 她说话布置的时候,李沛一直在试图挣脱。但这衣袖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越挣越紧。她生出急智,又想以真气将其胀破,可长久以来不认真修习内功的弊端此刻十足显示出来,真气几次险些冲关,却总留着发丝一样的一线距离。李沛非但没有恢复行动能力,还被烤出一身汗。 张鹤泽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眼见自己的剑就掉在不远处,却抬不动一根手指,不禁绝望的想象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一点点被烧死是什么感觉。 烈火把整个屋子照的通明,浓烟渐渐充满屋子,李沛和张鹤泽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怎么……跑……”李沛眼泪直流,衣角好像烧着了,隐隐闻到自己头发的焦味。 张鹤泽没有回答她,他吸入许多毒烟,身形晃动,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 李沛不会游泳,有过几次溺水的经历,此时此刻在这个炽热的房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无法呼吸的深潭。以后回想起今天也会觉得后怕吧……可是还能活到明天吗。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隐约间,一个黑影出现在视线内,黑影快速检视一番衣柜、床铺和床边的箱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那东西大概不在这里,他一无所获,他扫了一眼李沛他们,径自滑向楼下。 李沛从来没怕过死,但她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这么窝囊,更没想过张鹤泽会因为自己愚蠢的决定陪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瞪着那人,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没过一会,那人竟然又折回火场,却是司徒空。他忽然想起来李沛就是和周川一起拦路打劫知府贪污款的那个很有意思的人,一时起了玩心——那天他一直在远处观赏,李沛带给他很多娱乐体验。他走向昏迷不醒的张李二人。抽出腰间绳索利索的绑好李沛,将绳子另一头绕过立柱再捆上张鹤泽,而后同时将他们推出窗外。他自己随即翻身落地,只见昏迷的两个人体重互相平衡,每人离地面都是恰好三尺的距离,立柱则是绳子的支点。 他割断绳子,将两人拖到假山深处。砍断他们身上的罗纱袖。 此时柳府已经有人发现起火,后院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只有中了蒙汗药的几个护卫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司徒空抬手要拍李沛,看到她沾满黑灰的脸,愣了一下:“还挺好看” 他立时转手,毫不犹豫的扇向同样一张黑脸的张鹤泽。后者待半边脸都被呼肿,才终于有了意识,喃喃道:“别打我……别打脸……” 司徒空狂摇张鹤泽:“醒醒了!”张鹤泽缓缓睁开双眼,剧烈咳嗽起来。 “……我死了吗?”止住咳嗽,张鹤泽迷茫的问道。他似乎隐约听到“差点”两个字,人还没清醒过来,黑衣人已经不见踪影。 前传12 早在火势发作起来之前,邹梦漪已经出了柳府。她改头换面,再出现已然是个小公子模样。 想抓她,下辈子吧。她可是邹梦漪,江湖上人人畏惧的七步蛇。 她想为自己找一匹马尽快离开这里。可巧对面正有人牵着马过来,是个衣着浮夸的少年。邹梦漪念头一转,已经起了杀心。 那人似乎毫无知觉,牵着马走进无人小巷。邹梦漪心说这可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她看了眼四周,各人在忙各人的事情。她抬脚便跟了进去。 出乎意料,巷子里只有那匹马,少年不见了。 邹梦漪心中警铃大作,眼睛根本不看,凭直觉向身后攻去,衣袖暴涨数尺。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衣袖被齐齐切断了,断口如融冰般光滑。 司徒空斜倚在巷口,两根手指捏着她断了的衣袖,细细观察。 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将邹梦漪的退路堵个严实。邹梦漪心里猛地一沉,眉头紧锁,脑海中闪过一万个念头。 他一招便割断了青蛇挽的水袖,手中甚至没有兵刃。 司徒空却轻松的笑了,随手将水袖扔到一旁:“我道是什么奥秘,原来不过是由地蚕丝细密织就,在你的操控下弹性极大罢了。” 邹梦漪并不回话,反问道:“你是凌霄派的?我没见过你。” “哦,我才入教不到两年。” 果然如此。邹梦漪不敢小觑眼前人的实力,但他年纪尚小,骗一骗应该还不是问题。她当即换上一张楚楚可怜的脸——今天之前,这张脸对男人还没有失效过。她低下头:“我今天会死是吗。” 司徒空玩味的看着她,忽然笑了:“姐姐,有件事你不知道。”他捕捉到邹梦漪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心中更觉得有趣:“地蚕丝早就过时了,现在我们都用它。”他的手中蓦地抻出十几条极细的丝线,收紧状态时,丝线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放松时却像最轻的蚕丝一般柔软。邹梦漪眼睛猛地睁大,以她的经历见识,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方才切段她水袖的东西。 比刀还要坚硬,比水还要柔软,是她曾经苦苦追求的材料。她用地蚕丝织成衣袖,以为已经无人可敌,没想到世间居然还有这般新奇事物,砍瓜切菜一般的让她的水袖全无招架之力。 “……你很没意思,我不喜欢你。”司徒空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缓缓向她靠近。“这个,我们都叫它珍珠丝。” 邹梦漪闻言咬了咬牙,脚底一蹬,残存的半截水袖在身前挥舞起来。 传闻蛇被砍成两截后,连着头的那半边会在地上徒劳的翻滚很久,做一些垂死挣扎。 司徒空看向那萧索的半截水袖,想起垂死的蛇。 他们的战斗没有任何悬念,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血溅小巷。邹梦漪瘫坐在地,一双小臂被齐齐切断,两只手一只飞到巷头,一只落在巷尾。因为还很新鲜,手的运动能力尚未完全消失,手指在血泊中反射性的抽动。 邹梦漪气喘吁吁,面庞也沾上自己的鲜血。 司徒空一脚踩住地上抽动的残肢,语气平淡,似乎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得意:“姐姐,镯子呢?可不在你家里。” 这句话令邹梦漪从绝望的心绪中抽离一瞬,她下意识反问:“什么镯子?”表情不似做假。 “紫玉琉璃镯啊。”司徒空皱了皱眉头。 邹梦漪闻言一愣。她反应了一会儿,居然笑起来。 她受了很重的伤,边笑边咳出血沫,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不会吧……欧阳文夺还在做那天下无敌的春秋大梦呢?”她抬起胳膊想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才发现手已经没了,只能用残余的小臂蹭了一把:“别说秘籍了,那破镯子上是什么都没有,也值得找。你们当真比狗还有活力……” 她话音未落,喉咙便被珍珠丝穿透了,剩余的话语塞在嗓子眼。 司徒空似乎也没有生气,他很平常的收回丝线,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处理尸体。 前传13 与此同时,松鹤山。李沛和张鹤泽跑脱了力,倒在山坡上。 张鹤泽还是有些咳嗽。自柳府假山中醒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晃醒李沛,拉着她没命一般逃了出来。好在柳府人人忙着救火乱成一团,没有人注意他们。虽然已经脱险,他的肺里仍是火烧火燎一般,跑急了甚至觉得吸不进气,好像肺已经丧失了它的功能。好不容易坚持到松鹤山下,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和李沛一起倒在草地上。 面朝地趴了好一会,他才艰难的翻过身,背靠树干撑着树坐起来,喘着粗气看向李沛,没有说话。 “师兄……”李沛也缓过来一点,她慢慢起身,唤了张鹤泽一声,却没有了下文。 本以为柳府并无武功高强之人,没想到一时不慎差点赔上两条性命——张鹤泽甚至是被自己强拉去的,一路上他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李沛还嫌他烦。 脱离险境,许多事情才在李沛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能想到邹梦漪那样的人物,居然藏匿在知府后院的小楼里呢?李元甫和洛云教训她的话语不合时宜的在脑海中响起,甩也甩不掉。李沛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脸发言,嘴巴张了几张,还是只吐出师兄二字。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各自运功平缓气息,相扶着站起身——再不回家恐怕真的要被杨宝儿打死。 “我今天很害怕。”张鹤泽忽然开口,嗓音被烟熏的有些嘶哑,“我死十次都没所谓,但我不想你出事。” 李沛有些惊讶,她刚想说这也正是自己的想法,话头却被张鹤泽打断:“我犯了两大错。” “第一,思虑不周,连邹小娘就是邹梦漪都没查出来。” 李沛正想接话,又听到了他的下一句。 “第二,一直以来,我不该对你太过纵容。”张鹤泽肃然到。 李沛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神情的张鹤泽,也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的重话。方才濒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落泪,现下却觉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宁愿张鹤泽向父母告状,宁愿自己被他骂三年,被他打一顿,也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她的心里又酸又苦,强忍着想哭的冲动——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哭。两张烟熏火燎的黑脸并肩前行,默默无言,场面肃穆又滑稽。 一路无言,行至溪边张鹤泽掏出随身的帕子,就地蘸着溪水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又顺手把帕子递给李沛。 李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并没有接过手帕,反而把头别到一边。 “不要拉倒”张鹤泽脾气也上来了,立刻收回了手帕。 李沛沮丧的望天,不小心跟行色匆匆赶来的刘小南对了个眼。 刘小南扑通跪倒在地 他正是来寻他们的,没想到还没下山便撞到一个黑脸的怪物。 松鹤山神鬼妖魔的怪谈顿时涌入到脑子里。他真情实感的嚎到:“地使饶命!最近供奉确实少了点,信徒回去就给地使烧香上供进奉宝贝……千万别带我走啊!”他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李沛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被他一嚎更是气的要命,站起身便准备揍人。刘小南眼看着这个神秘生物越来越近,真的慌了,口不择言的大喊:“不要啊!别是今天哇!我没准备好!我年少有为别带走我——隔壁山头有个叫刘兰芝的不是好人你去抓他吧!”说罢竟俯身呜呜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张鹤泽无奈的打断:“师弟,是我们。” 刘小南抬起头擦掉眼角的泪水,仔细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三师兄无误,另一个看身形有点像李沛,但好像又不是。他不太确定的问:“你们下山唱包公去了?”回答他的是李沛的一记暴栗。 看来是真的李沛。刘小南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防守,可是今天的暴打怎么轻飘飘没有精神似的呢? “你怎么在这?”李沛没好气的问,不小心与张鹤泽对视,两人同时气哼哼的别开脑袋。 刘小南不知道平时焦不离孟的三师兄和师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事情紧急没工夫追究,他急急道:“下来找你们啊!大师兄让我赶快把你们叫回去。” 一提大师兄,李沛内心压抑的恐惧浮现出来,胡乱洗了洗脸,试探着问:“我爹娘生气啦?你说实话啊四哥,要是五级预警我就不回去了,先出门躲一阵……你带钱了吗?” “哎呀什么跟什么,师傅师娘压根不知道你们溜走,昨天半夜他们被叫出门了,走的很急。”刘小南解释道。 “师傅师娘半夜同时出门了?”张鹤泽疑惑的插话,他疑心出了什么大事。 刘小南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想法:“师爷要提前出关。” 前传14 松鹤门的老掌门李颠,年轻时也算江湖一个人物。别的门派大多是前人种树后人遮阴,拉出一个动辄上百年的历史,松鹤门却是他一手创立。其实这也不奇怪,人作为群居动物,多数倾向于加入人多势盛的大派,时间久了这些门派麾下资金充沛,人才济济,而小门派则面临重重困难寸步难行,往往如大浪淘沙般被历史遗忘。在松鹤门内,众人都是由衷的敬重这位老掌门。 近年来他身体不如从前,有时甚至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是以每年都要闭关半年调养生息,掌门的实权便落在了儿子手里—-准确的说是大儿子李元甫手里。三儿子不习武术,且向来以老大马首是瞻,老二则与他们素来不和。老掌门当前尚可引领大局,三子的矛盾也还没有摆上桌面。 可是老掌门闭关向来是待足半年,从未有提前出关的情况。 初得消息的李沛张鹤泽自不必说,刘小南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李沛他们问一句,刘小南能答十个“我也不知道啊”,气的张李二人直斥师傅怎么净招些笨弟子,刘小南则指出你们不要骂自己嘛。 他们加紧脚步,还未进门,洛云与周川的争吵声远远传来。 周川情绪激动:“什么皇纲,明明就是贪赃!你骗我,师傅也骗我,说什么花娘的背后是二堂主……我们俩到底哪得罪你们了!” 洛云冷冷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你不信我们,却去信那来路不明的奸邪之徒——周川,你还是不是松鹤门的弟子!” 周川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怒吼:“她不过是命不好!师娘不也……” “周川!!” 大师兄罕见的动怒了,与那日回途的半怒半吓全然不同。他平日脾气好,少见的生气总会惹的师弟妹紧张。周川不再多说,看了看风尘仆仆的李沛等人,冷哼一声回屋了。 洛云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也没有多理会他们。只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出门,如有违者门规伺候。李沛张鹤泽侥幸躲过一劫,此刻自然点头如捣蒜无有不应的。 周川没有回屋,反而跑到厨房磨起自己的刀来。他一直觉得,郁闷的时候磨刀,慢工细活,刀越来越利,心也越来越静。这已经是他的老习惯了。可是这次这个绝招好像失效了。想起他跟花娘即将终结的姻缘,想起司徒空告诉他的掌门密辛,他愈加烦躁,一把刀呼呼来回几乎要冒出火花。 门开了,刘小南走了进来。周川抬头看一眼,没吱声,在磨刀石上撒了点水。 “师兄,你这刀再磨都要磨成针了。”刘小南贱贱笑到,没人搭理他,只有刀身和磨刀石周而复始的摩擦,嘶嘶作响。 “漂亮吗?”刘小南又问。 “什么漂不漂亮?” 刘小南回以更贱的笑容:“你说呢?” 周川一愣,嘴角控制不住的扬向一边:“漂亮。” “漂亮就好,什么时候我也想见见。” 周川低下头,神情有些甜蜜:“快了。” …… 转眼间又是两天过去,老掌门那边什么风声都没传来。虽然每次迎掌门出关,师父师娘都要在那里住上两天,但这一次大家都有些惴惴的,大师兄洛云心中已经暗定今日若再没消息,明早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探听一番。大堂气氛低迷,李沛倒是心大,自打回来疯了一样练刀,水都没怎么喝。 她先耍了一套乾坤刀,同时回忆着邹梦漪的青蛇挽,发现自己的每一次出招都会被那飘忽的衣袖截住,而每一次攻击对软弱无物却柔韧似水的武器却并不起作用。 抽刀断水水更流啊,李沛心里叹到。她难得会几句诗,用到这里居然格外合适。李沛极讨厌失败,这次却输了个彻底,更发现自己实在是井底之蛙,江湖上玄妙的武功肯定是成千上万,各有各的法门,而自己的攻势却太过单一。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跟百事通张鹤泽探讨,张鹤泽虽然武功不如她,见识却高了几个档次,往往能从武功功理内经上为她提供宝贵信息,她则从实践角度判断功法的可行性和杀伤力。理越辩越明,往往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对武学的认识能上个小台阶。 可惜这两天谁也没搭理谁,李沛有几次想挑破尴尬,看到张鹤泽摆的臭脸就又气不打一出来,干脆作罢了。 她又在自己的假想中失败了一次,收住刀看着张鹤泽,后者却惊讶的迎向一位来客。眼见那姑娘样貌清秀,正是三叔李济的女儿,李沛的堂姐李巧玲。松鹤门阳盛阴衰,女孩子不多,李巧铃上有一哥李如柏,下有一弟李玉竹,她也是三叔家的一枝独秀。 “铃铛妹妹,你怎么亲自来了!”张鹤泽一脸惊喜,表情太过夸张,你也说不清他是装的还是讽刺人呢,看的李沛一阵膈应。 “我…我看爹娘走了两天没有消息,心里着急,想问问你们有信儿吗?”李巧铃有些不安的说。 “你让兄弟过来问就是了!再不然传个信我亲自去找你啊。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走那么远,被树枝刮了怎么办!”张鹤泽一脸痛心疾首,仿佛马上就要下山去找那些臭男人理论。 李巧铃听的脸都红了,心想从家中走过来半个时辰都不到,哪里远了?不知为什么,她每次见到这位英俊的师兄心里都是又开心又紧张,这次其实也是想借机会来看看他。 张鹤泽早已忙活起来了,椅子擦了四遍,又找出师傅藏起来的极品毛尖给师妹沏上,搞得李巧铃老大不好意思,直道不用客气。 “掌门的事啊,”张鹤泽两手交叉支住下巴,严肃道:“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掌门从来是闭关满半年,再说即使提前出关,也不需要把三叔三婶叫过去啊。我看这里面有不对头。” 李巧铃啊了一声,有点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啊,爹娘不在,家里现在连主心骨都没有……” “师妹别怕,还有我呢。”张鹤泽坚定深情的看着李巧铃,又把后者羞了个大红脸:“要不把你兄弟都叫来住几天,大堂房间多的是,住在一起也好互相监督用功。我们这边也差不多,全靠我这个做师兄的拿主意呢……”蓦地他看到洛云朝这边走来,恐怕是听到了他的胡言乱语,连忙改口:“还有大师兄,主要是大师兄,中流砥柱啊。”他慨叹到。 洛云上来就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对着小师妹说什么呢?” 李巧玲一阵尴尬:“既然没消息……我就先回去了,谢谢两位师兄。” 洛云插话到:“师妹别着急,其实三师弟说的有道理。我这两天也在想,不如你们过来住几天……这边什么都是现成的。”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柏做的红烧蹄膀可是一绝。” 他心里总是不安,想叫三叔家的弟妹一起过来,互相有个照应。 张鹤泽听到红烧蹄膀四个字口水就开始分泌,连忙助声:“是啊铃铛妹妹,你就叫他们过来吧!” 李巧玲想了想,说回去跟大家商量一下,又简单跟李沛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张鹤泽追出去送人,这一送恐怕是要送到李巧玲家大门口。 没过多久,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他们还真把李如柏兄弟一齐带了过来。李元甫跟李济关系好,小辈们也熟络亲切。安排好住宿,李玉竹硬拉着周川刘小南比拳,李如柏在与洛云讨论什么事情,李巧铃被张鹤泽逗的时时莞尔一笑,李沛则跑到偏院琢磨怎么破青蛇挽了。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尹昭四下看看,溜进了李元甫的书房。 前传15 李元甫的书房,尹昭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此处构造并不复杂,书也没有多到浩如烟海,不过几十本。她却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秘籍,便是连影子都没见到一个。书房,卧房,甚至厨房她都去了,整个大堂没有她没踏足过的地方。虽然心里抵触,但她明白司徒空说的恐怕是对的,分配给他们的任务,来源于一个假消息。 她摸了摸怀中的玉镯,它由极罕见的紫玉制成,触之发温,精美的雕刻爬满玉环,将紫玉化成飞龙腾云的姿态。可是任谁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镯子除装饰外还有什么作用。 张鹤泽看出来了。 两天前张鹤泽找到她,将玉镯在眼前晃了晃。 尹昭并不意外,张鹤泽这么快就发现手镯在柳府,也有她的助推。她假装欣喜感激,却被一句话打了回来。 “我们差点死在外面,你知道吗?”张鹤泽面沉似水。 他不等尹昭回话,纤长的手指夹住镯子,将它悬于点燃的蜡烛之上。烛心的火光透过镂空花纹打到墙面,影影绰绰。镯子上那些看似没有意义随意组合的花样,居然变成一副地图投影出来。 张鹤泽转动手镯,地图也跟着转动,显现出不同角度。他似乎并不想过问手镯的来历和地图的指向,只冷冷看着尹昭。 尹昭并非被人质问就无言以对的人,可不知怎么了,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鹤泽还是把手镯放到桌上。 “……尹昭,真情只会流向珍惜它的人。” 窗外传来一阵爆笑,尹昭从回忆中抽神出来,言犹在耳。 她确实无法在李元甫的书房找到任何;心念流转,既然秘籍不在此地,那也没必要多待了。 想起张鹤泽的话,她的嘴角挂上讥讽的笑容。 真情算什么东西。 她当然知道以李沛和张鹤泽的修为大概难以对抗邹梦漪,她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不过是学司徒空说的,“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有了这个镯子,她便终于能在凌霄派有一席之地,再也不是被假消息戏弄的新人。 她有什么错? 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对他们的人格妄存期待才是大错特错。 她莫名又想到李沛好像受伤了,幸而自己已经将十五幅花样都绣完,也可供她交差。 尹昭的胡思乱想被人打断,显然晚餐已就绪。 晚饭时间,桌上果然有红烧蹄膀,吃的众人眉开眼笑。 “我说老弟,叫你来还不来,今天都把蹄膀给我!”说话者一身短打装扮,国字脸鼻直口阔,正是李济的大儿子李如柏。通常说的人如其名,在他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济不会武功,孩子们跟着李元甫和杨宝儿多少学了一点,但毕竟不想往这个方向发展,和大堂几个弟子是没法相比了。只李如柏力气很大,做农活一把好手。 “可拉倒吧,不好意思来还不是因为你饭量太大,等你走了人家大堂余粮得减半。”他的三弟李玉竹反唇相讥,他看起来文邹邹的,倒是有些李济的样子。 李如柏吃货的声名在外,众人都晓得他比李沛还能吃,此时忍不住偷笑。 洛云出来打圆场:“如柏能吃多少,来了大堂,必得吃好才算!”众人笑着叫好,李玉竹却连道完了完了,今天起码得糟蹋四斗大米,李如柏闻言隔空挥了一拳,震的面前摞着的十余个啃净的大棒骨微微颤动。 李沛眼见蹄膀所剩无几,又看到张鹤泽忙着跟李巧铃说话还未来得及吃,犹豫了半天,给二人一人夹了一个。 李巧铃忙道谢,张鹤泽却没说话,怪异的看着李沛。对方并未理会他,只把头埋在碗里吨吨塞饭。 张鹤泽情不自禁笑了,嘴角歪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拿起蹄膀,一边啃一边继续对李巧铃吹嘘山下风光江湖趣闻,李巧铃听得入迷,大眼睛里充满向往。 “那妖女的胳膊,这么长!”张鹤泽从头比到脚,把李巧铃吓了一跳——说的是他本人与邹梦漪激战六百回合,当然,事情的真实背景已经隐去了。 “那岂不是近不了身,招数也施展不出来?”李巧铃将自己带入现场,不无担心的说。 “铃铛妹妹可真是冰雪聪明!要不说这场大战赢得艰难,千钧一发之际……” 话才说到一半,张鹤泽的声音忽然顿住。 不只是他,大堂所有弟子的动作同时停下,说话的不说了,玩笑的不笑了,连李沛都把头从碗中抬了起来。 李济家的三个孩子不明就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大堂几人内心同时一凛,有人正在靠近,数量不少,而且来者不善。当即饭也顾不上收纷纷起身,手按在各自的兵刃上。 果然,一帮子不速之客呼啦啦闯了进来,居然有近二十个,俱是二堂的弟子,刘兰芝为首站在最前。前院倏尔挤了这么多人,好像脚都插不进去了。 洛云心里咯噔一声,他扫了一眼,二堂所有弟子都来了。 他的脸上丝毫不显:“有失远迎了。” 刘兰芝冷冷回道:“不劳师弟,我今天不是来串门的。” 刘兰芝这人人又傲脸又臭,席上众人跟他多少都起过矛盾。听他这么说,李沛没好气的回:“不是来串门的就请回吧,没给多余的人留饭。” “你拽什么?”刘兰芝的嫡系师弟沉茂发话了,李沛一个眼神扫过去,他顿时住嘴。 “刘某今天并非来串门,自然也不是来蹭饭的。”刘兰芝却并不着恼,只是声音依旧冷漠。 “那我就不太明白了”洛云回道。 最后进来的几个二堂弟子堵死大门,甚至还关门上了闸。 刘兰芝扬眉道:“来是告诉你们两件事,其一,刚刚我们得知老掌门仙逝了。” 在场众人一时震惊。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不少人几个月前才见过老掌门,身体还很硬朗,完全无法接受他突然的去世。李沛想起上次见到爷爷的情形,下意识怀疑刘兰芝说谎。 “老掌门练功走火入魔,不幸驾鹤西归,”刘兰芝也像不忍似的低下头,“他老人家走前……走前交代下一任掌门由二堂堂主,也就是我的师傅接任,这便是第二件事。” 众人又是哗然,刘小南嘟囔怎么可能,周川也嚷嚷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信你,李沛还沉浸在第一个消息里,她身边第一次有亲人去世,她还是无法相信。 “你说老掌门仙逝了,证据呢?”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是张鹤泽。“我们的长辈都在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他们回来自会交代清楚,需要你们狗拿耗子过来通知?现在你领着二堂的人,红口白牙就自把二堂主奉为掌门了,我们没有必要听,没有理由信。” 洛云徐徐接道:“三师弟所言有理,兹事体大,还是等师傅们回来再做决定……如果你讲完了,不送。”说罢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 刘兰芝对这样的抗拒并不意外,冷笑一声:“本来想给大堂留个面子,现在看来也不必。大堂主恐怕不会回来了,因为老掌门就是被你们的师娘气死的,大堂主也已经被逐出师门。” 众人又是愕然,刘兰芝的说法实在离奇,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他通篇都是胡说八道。 周川喝道:“你放屁!赶紧给我滚,滚慢了老子再抽你一次。” 刘兰芝摆出一副懒得计较的姿态,缓缓道:“我没有说谎,信不信是你们的事。周川,师娘是哪里出来的,别人不知道,你总了解吧。”他微微一笑,周川的脸却蹭的绿了,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洛云眼疾手快抽出剑来,整个人如离弦一般冲了出去。 二堂弟子们也早有防备,纷纷抽出兵器挡在刘兰芝面前,与洛云缠斗起来,洛云一时近不了刘兰芝的身,转头向自己的师弟妹:“封了他的嘴!”周川也一步向前想要制止刘兰芝。 太晚了,刘兰芝已经朗声说出这个让他嗤笑无数次的答案:“二十年前杨宝儿,阿不,彩云姑娘,可是千春楼大名鼎鼎的头牌花魁,你们大堂厉害了,人才济济!” 他勉强说完,好像终于忍不住似的漏出一阵笑声。二堂各弟子也是面带笑容,对这个桃色绯闻十分受用,有些干脆说:“怪不得大堂主娶亲以来日渐消瘦”一众男人猥琐的笑着应和。 张鹤泽李如柏等人愣了,洛云和周川的眼睛要冒出火来,可他俩被四五个人围着,一时脱不开身。 没人反应的过来李沛是怎么直插阵后的,只听到刘兰芝身前刀剑碰撞声响起,却是刘兰芝挥剑挡住李沛的砍杀。他见李沛一击不成,不无得意的说:“还来?你这手卑鄙无耻的偷袭我早有防范。” 李沛没有说话,顺势将刀挑起,刘兰芝嘴上调笑,心里可不敢小觑这个不要命的师妹,他欲暂时收剑挡住李沛下一招的袭击,不想李沛将刀绕着剑旋转着上扬,将刘兰芝的剑带了起来。刘兰芝有点慌,他几次发力抽剑,手中剑却像被刀粘住了一般竟不听他的使唤。 其他人发现刘兰芝那边忽然没了声音,忍不住回头观看,正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在场者纷纷愣住了。 只见一把钢刀不断小幅转圈,如蛇一般缠住刘兰芝的剑,那剑完全被李沛摆布,刀向左剑也向左,刀移到右边剑也被吸到右边,刘兰芝却似完全失去了自主性,手腕被带情不自禁的带着走,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绝不是松鹤门的武功。别人不明就里,张鹤泽却看着眼熟,李沛的招式怎么有点像邹梦漪的青蛇挽?他不晓得李沛这两天吃饭睡觉,连梦里都在回忆邹梦漪的招式,虽然没有想出解数,青蛇挽的步法手法却已经自然融入了潜意识。 忽然刘兰芝大叫一声,铁剑脱手甩出好远,胸口不知何时被划了一刀,汨汨出血。 他后退两步强自保持镇定,心中的愤怒却火一般涌出,没想到今天来势汹汹,竟被打掉了兵刃。他自持在松鹤门也是小辈中的翘楚,此刻在众师弟前失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着牙蹦出几个字:“好……李沛,有你的——都愣着干嘛!“最后一句却是对二堂众弟子所说。 他一声令下,三个弟子已经围住李沛。他们似乎事前有过排演,配合无间,李沛攻向哪个那人便退后,同时其余二个人从各个角度围上来,逼得她不得不回身相防。这些人虽然水平不如她,但毕竟也是从小自松鹤门练出来的,同之前杜老五手下那帮乌合之众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他们和李沛修炼的是同门武功,十次中倒有五六次猜到李沛接下来的招数。一时缠的李沛难以脱身,有几次甚至被不知谁的剑划伤。待刘兰芝找回佩剑,也身子一挺加入了战局。 其他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对方足有近二十人,他们却只有八人,李如柏兄妹甚至只学习了一些基础的身法。眼下每人都是以一对多。李如柏没带兵刃,随手抄起一把铁锨,挥的舞舞生风,一时倒没被占到什么便宜。 洛云也被四个人合围。他倒是没有受伤,但除了眼前之敌,他的心里隐隐担忧着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师傅师娘的安危。 二堂所有弟子都在这里,换言之眼下老掌门那边只有二堂主李不凡,自己的师傅师娘,和李济夫妇。李济夫妇不通武功,如果只有李不凡对师傅师娘,那倒不足为虑——哪怕是单枪匹马,他也不是师傅的对手。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何会放心将所有弟子都派到大堂? 战事正酣,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想法,在场众人下意识向那方向看去。 只见李玉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身边跪着泪流不止的李巧玲。他前胸中剑,此刻衣服已经被血水染红。在他的身前,二堂的沉茂长剑染血,剑头低垂,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好像并没预料到这件事情。 李如柏疯了一般一锨推开与他对战的弟子,大跨步冲了过去。 李巧玲眼看着弟弟的气息越来越弱,一张俏脸煞白,抽噎着对李如柏说:“哥……那……那人要伤我,弟弟帮我挡了这一剑……怎么办啊……”言罢更是泣不成声。 沉茂接口到:“我,我没想到他自己撞过来啊!”李如柏猛地抬头瞪向他,双目通红,吓得他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大堂众人心中俱是一沉,方才虽然对打,但同二堂群殴于他们来说本是常事,只不过这次人多了点。他们的心绪并无过多波动。直到几柱香之前还在同他们谈笑风声的李玉竹就这么血淋淋倒在眼前昏迷不醒,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次和以往不同,沉重的现实终于将他们敲醒。 虽然二堂同他们不睦已久,但到底师出同门。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起了杀心。 没有人注意到,尹昭不知何时不见了。 前传16 前院的气氛陡然变了,之前虽然刀光剑影,众人心中难免存着一分侥幸,如今鸦雀无声,再没有人出招,可敌意已经被李玉竹的血激发出来。 诡异的氛围中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女声:“周郎……怎么打架了?”这声音娇滴滴,脆生生,所有人下意识看向来人,前来的女子长得并不惊艳,却也算个清秀佳人,脖颈长又纤细,楚楚动人。 来人正是花娘,清晨她自己摸上门,尽叙相思之苦,周川又是喜又是忧,暂时把她藏在自己房内,打算等夜深人静再做安排。没想到这会子动静太大,把她惊出来了。 周川一顿足:“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 花娘好像省得自己做错了,讷讷道:“我……我担心你……” 在场知道前因后果的自然立时明白眼前就是花娘,洛云与张鹤泽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早不来晚不来,赶着这天上山寻夫,未免太巧了。 大堂众人还被二堂弟子合围着,李玉竹不省人事,李巧玲一直低低哭泣,李如柏眼看就要冲上去杀了沉茂,这个时刻花娘居然又冒了出来,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刘兰芝蓦地见到花娘,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样,脸色煞白,也顾不得眼前的危机了,指着花娘:“你……你……” 花娘被他狠戾的眼神吓到,忙往周川身后藏。 刘兰芝气极反笑,大骂:“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好,很好,姓周的,这万人骑的破鞋我穿还嫌扎脚呢,谁爱要谁要去吧。” 听到刘兰芝如此出言不逊,一股怒气瞬间从周川的心脏窜到头顶,他悍勇的将用剑把身前的三个弟子甩到院脚,又准备出手,却被花娘拉住了。 “周郎,我害怕,不要打了好不好……我们,我们走吧”她表情惊恐,说话声音都在发颤:“妈妈答应放我走,咱们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卷进这些事情里。” 张鹤泽皱了皱眉,哪些事?怎么说的好像我们连累了二师兄一样?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二嫂更无好感。 洛云也冷声道:“这位姑娘,二师弟是在松鹤山长起来的,是玉泉水喝大的,松鹤门的人带大的,我们门内事务与你毫无关系,于他却是责无旁贷。你不想参与大可回避。” 花娘一阵窘迫,怯怯的说:“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又往周川身边靠了靠。 周川感受到身后的花娘瑟瑟发抖,心中涌出一阵烦躁,方才她说的话他也不认同,甚至本能想要喝止,但听到自己的亲师兄弟对她一个弱女子咄咄逼人,又难免产生逆反心态。他方才被刘兰芝激起的火气未灭,见自家人也这么为难花娘,又想起师傅师娘的阻拦,同门有意无意的调笑,胸口憋闷,直想跟人打一架。 “啊!你干什么!”刘兰芝忽然不合时宜的大喊一声,原来李沛不知什么时候制住了他,刀抵在他脖子上,面若寒冰。 跟她一起打闹长大的师兄们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离她最近的刘兰芝更是升起一阵恐惧。他向来知道李沛爱拼命,今天却第一次实打实觉得对方要取他的命。 刘兰芝强自道:“你挟住我也是无用……”李沛的刀紧紧贴着刘兰芝的脖子,后者内心有点后悔为了报上次挨打的仇,逞一时之快抖出杨宝儿的事。他无法轻举妄动,只能一个劲对对面的师弟妹们使眼色,二堂众弟子见状心领神会,有几个机敏的已经慢慢移动起来。 李沛的刀更近了一点:“他们过来之前,我可以杀你十次。”她沉声道:“带我去见我爹娘。” 刘兰芝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血从自己脖子上流下来,终于松了口:“堂主夫妻就在抖擞崖老掌门那里……” 洛云冷冷道:“你听到她说什么了。” 比在脖子上的刀刃又切入了一点,扎扎实实进到肉里。刘兰芝只能点头:“我去,我去……”他满口答应,眼睛瞟向对面。大堂子弟少却精,临来之前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其一下制服。为了防止意外,刘兰芝提前安排了几个得力的师弟携带毒针。 在这之前,带毒的暗器是松鹤门严禁的。毒针必然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防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天毕竟黑了,这点小动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刘兰芝眼见着离李沛最近的师弟毒针就要出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不料洛云动作更快。刹那之间,他拿出两三个小球向四方一甩,灰白的烟雾瞬时弥散开来,牢牢罩住整个前院。刘兰芝心中大惊,只觉得项上一松,身后的李沛不见了。几个准备实施暗害的子弟在烟雾中哪还能看清目标的位置,不断挥舞手臂试图驱散这阵邪烟。刘兰芝虽是死里逃生,却也在胜券在握之际失败放走了李沛。想到今日明明他咬紧牙关,羞恼交加,恨不得能将李沛一刀斩为两半,可烟雾迷蒙,哪还能找到李沛的踪影?他四下摸索,忽然觉得手臂有点麻木,接着是双脚,双腿,躯干…… 刘兰芝大惊失色,慌忙喊道:“闭气!烟里有毒!” 话说的太晚,二堂弟子纷纷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前传17 “快点啊,你咋这么笨!”刘小南催促着眼前的张鹤泽。他们一行人紧急时刻被洛云挨个丢出围墙,现下正急匆匆赶往抖擞崖。今夜星光熹微,几乎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幸而一来他们从小习武目力超乎常人,二来对这段路还算熟悉。饶是如此,还是走的磕磕绊绊。 李如柏人高马大,背着弟弟,一言不发的走在队伍中间,神色骇人。好在洛云已经为李玉竹点穴止血,眼下他虽然仍是昏迷,状态还算稳定。 众人心中不安匆匆赶路,周川垫后,携着花娘的手。花娘的小手柔软光滑,他的掌心忍不住紧了紧。 打头的是洛云和李沛。 李沛猝不及防被洛云揪着领子扔出来,对刘兰芝还余怒未消,生气道:“大师兄,为什么咱们要跑,明明是他们做错了!” 她隐藏的意思没说出来。二堂的弟子人数虽多却不足为惧,开始不过是被他们暗算杀了个措手不及。真要放开了打,她一个人都能打十个。 洛云沉默的走在她身前,语气严肃:“然后呢,师出同门,真将他们杀了?还是拼个两败俱伤?” 李沛被问的一愣,她没有想到那么远。可是此时想来,刀剑无眼,看方才的态势,出人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洛云听她没有接话,完全可以想象此时她懊丧的表情,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对面早有准备,事情没那么简单。方才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比起与他们无谓争斗,眼下尽快与师傅会和才是最重要的,必须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沛忍不住到:“没想到你也有准备。” 洛云皱眉:“我那迷烟在户外作用有限,拖不了他们多久。” 又走了一阵子,抖擞崖已经近在眼前,李沛再度开口,声音却和之前不同:“大师兄,爷爷他真的……”话音未落,她倏尔按住洛云的手,回头凝视着后方。 其余人见李沛停止也住下脚步,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他们追来了。”李沛说,众人心中皆是一震。只见山下果然星星点点亮起火把,只距离太远,看起来像萤火虫似的,一般人很难注意。 洛云低声道:“走吧”随即带头大步向前。李沛错身让开众人,自己跑到队末。 “你干嘛?快跑啊!”周川不解的问她。 “我垫后,万一有人追来能抵挡一阵,你们别管我……二嫂走得慢。”李沛边推着他们,一边前行一边回头观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把几个人私下里玩笑着称花娘为嫂子的称呼给带出来了。 周川听到她叫花娘二嫂,心底冒出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看了李沛一眼,天色太黑,看不清她的样貌。他没有多说,拉住花娘向前奔。 洛云又回头看了看,心中稍定,却听到李如柏焦急的声音响起:“老弟!老弟!你怎么了!” 他急忙回身察探,原来山路崎岖,颠簸中李玉竹的伤口不知怎么又绽开了,血悄无声息的流了李如柏一身。洛云摸向他的手腕,脉搏似有若无,呼吸只出不进,竟是大大的不好。 李如柏把弟弟轻轻放在地上,着急的看向洛云:“不是点穴了吗?怎么会这样!” 众人都围了过来,张鹤泽见状道:“他伤的太重,必须平躺休息……”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哪来的条件平躺?李沛再度看向身后,火把显然已经近了很多,现在看起来像枣子一样大了。 洛云微微蹙眉,他四顾一圈,回忆从前走在这条路上的环境情形,低声道:“如柏,你带弟妹向东北走,那条路上有一荒废小屋,暂可供休整。” 李如柏有些犹豫,但弟弟命在旦夕,也由不得他多想。他郑重点了点头:“你们保重。” 洛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今日未完的宴席,事了之后再来补上。”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还是镇定又理性,好像眼下并无危险,只是好友日常的分别。受他影响,李如柏慌乱的内心也安定不少。他点了点头,抱起李玉竹,带着六神无主的李巧玲走向东北。 黑暗中,花娘一手被周川牵着,另只手从袖口摸出件什么东西。二堂主李不凡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今日每杀大堂一人,便给你半包解药” 她似乎颇为踟蹰,过了一会,那东西又复被塞了回去。 对于这一切,周川浑然不觉。他心里也有些担忧李玉竹的安危。 一行人不敢再耽搁,快速行进。花娘靠近周川,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低道:“周郎……咱们走吧……我真的好怕”,语气中有几分恳求的意思。 以往对她百依百顺的周川此时却变了脸,蓦地甩开她的手:“你再这般讲话,咱们就一拍两散。”眼下师门危机重重,他怎么可能抛下兄弟师妹独自离开? 花娘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只能咬咬嘴唇跟了上去。 抖擞崖实为一孤崖,仅以铁索桥与对山相连,之所以被选为闭关之处,是因为此处有一天然山洞,内里空间很大,与外界联通又隔断,是很好的清修之所。 此刻对面山洞内有光线传来。大堂几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浓郁的不详。 还是洛云打头率先走过铁索桥。刘小南跟在他身后。他有点恐高,每次走这桥都提心吊胆。虽然此时脚下漆黑一片,看不出桥面其实离地千尺,但未知的黑暗只令他更为恐惧。他紧紧抓住锁链,只希望大师兄能走快点,再快点,让他赶快下桥。 没想到事与愿违,大师兄的身影却停住了。 他腿都抖起来:“大师兄,快走啊!” 洛云没有回话。刘兰芝带着几个弟子,持剑立在他的前方。 洛云第一反应是后退,不料此时似乎有打斗之声从后方传来,显然后面也有他们的人。 刘兰芝将剑凌空挥了几下,洋洋得意:“洛云,都说你聪明,我看笨的要命啊”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只有他们几人处在这摇摇欲坠的索桥之上,实在是不能更被动了。洛云的头脑急速旋转起来,冷声问道:“你们怎么过来的”同时心中却在想脱身之法。 “啊,我们是被你迷倒了一会”,刘兰芝笑道,山洞的光线自他身后照向洛云,显得他的脸面目模糊。“但你不知道吧,山腰的枯井内有通向这儿的地道。还是不知哪位老前辈挖的,可能怕被人围堵在山崖,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像你们这样。” 抖擞崖上居然有秘道,这点恐怕连李元甫都不知。此刻大堂五人连同花娘都被堵在桥上,进退不得,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铁索桥摇摇晃晃。刘小南吓得几乎跪倒。 队末的李沛也不怎么轻松。她才在桥上走了一段,身后不知从哪冒出数个二堂弟子。他们并不急于攻上桥,反而发出暗器。李沛早已在第一时间拔刀出鞘,她看不清来物,只能凭暗器破空的声音锁定位置——居然有百余个之多。 她不敢掉以轻心,将刀挥成密不透风的空盾。待暗器叮叮当当的撞上来,她才发现那是许多细如牛毛的钢针。 针也能正经作为暗器使用?李沛微微讶异,当下收敛心神专心防御。 只是铁索桥狭窄,不似空地般允许她施展拳脚。加之细针是从四面八方射出,她行动受限,刀风形成的圆盘左支右绌,微微反光。张鹤泽走在她前一个,见状立刻转身想要帮忙。但他们一前一后,能帮的实在有限。李沛的刀越挥越快,她内心的惊讶逐渐消失,身处逆境,反而生出一股悍勇。她不再后退,居然挥刀迎着数不清的细针稳稳前进,针撞到刀身响个不停。撞击声中,她朗声道:“面对面打不过我就搞偷袭,还算个站着的人吗?有种别动,别让我逮到你们!” 守在桥末的弟子以沉茂为首,负责断尾。本来他们胸有成竹,等着看李沛跪地求饶的笑话,没想到她居然一点也没表现出害怕,且这无畏不似作伪——说话间她就快下桥了。 己方人数是对方三四倍,还设计将对方困在桥上,如果这都不能胜利,那以后也没脸活了。 沉茂见身边的师弟隐隐有了退意,一咬牙,拔剑冲上铁桥。 李沛见到是他,喝了一声:“来得正好!”三房堂弟的事情还没找他算账。沉茂看到围攻李沛的钢针并未停息,只是换了个角度确保不会伤害到他,心下稍感安慰。他仗着有人支援,放开手脚,招招专攻李沛的死穴。 李沛要分神防御不时冒出来的暗器,还要格挡沉茂的杀招,战的有些费力。 随着他们的动作,铁索桥剧烈上下晃动,桥上的人也跟着起伏,体重轻的几乎被颠起来,不得不抓住扶手——也不过是虚虚拉起的铁链子罢了。通常桥上往来的都是习武之人,根本没人去扶那几根铁链。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几处都锈透了。 它本来也不是为了被设计成战场而存在。 不巧,刘小南就是那个体重最轻的,他整个人几乎被抛起来,吓得肝胆俱裂,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能紧紧抱住铁链,张着大嘴无声的尖叫。 洛云的身形也随着铁桥起起落落,他却似不在乎一般,反而对刘兰芝露出一个微笑:“武功比不过我师妹,心上人抢不过我师弟,从小到大,无论怎么努力,大堂都压你一头。一生失败的感觉很糟糕吧。” 他所说的二事分别是刘兰芝活到现在内心最在意的两桩沉痛经历,刘兰芝闻言果然大怒,下意识向前大跨几步:“你……!”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当即停下脚步,笑道:“你别妄想使什么花招,我不会让你们下桥的。”他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伸手点指:“狡猾啊,洛云,不愧是彩云……” 他前进的这点距离,已经够了。 下一秒,刘兰芝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腾空飞起,待回过神来,却已经落到了铁索桥上。洛云收回钉到刘兰芝前襟的珍珠丝,同时反肘一击。刘兰芝本来就重心不稳,被他一撞当场掉下桥。他骇的乱抓,终于在彻底掉落前抓住那已经生锈的铁链,勉强挂在半空中。飞出去的配剑撞到山石,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形势瞬间逆转,前方的二堂子弟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慌了阵脚。洛云蹲下身子,看着挣扎不止的刘兰芝。即使灯光微弱,也能明显看出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刘兰芝想要用力将自己拉起来,才起来一点,脆弱的铁索就崩断了。他的身子瞬间一沉,眼看着桥面歪斜自己再无生路。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只坚实的手抓住了他——又是洛云。 松鹤门新生代两位领头人,在这一刻双手紧握,眼神相交。 刘兰芝与洛云直直对视,桥上风很大,吹起了洛云的鬓发。刘兰芝敏锐的观察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入门以来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齐齐涌上他的心头,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居然在片刻间消散了。 他紧咬着牙,口中发出的却不是求助的话语:“洛云,我会让天下人知道,这松鹤山到底谁最厉害,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洛云直直同他对视,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今日之前,他也不知道刘兰芝竟对他们仇恨到如此地步。师父师娘就在前方,安危不知,他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身后一众师弟师妹的安全都需要保证,李沛甚至此刻依然在跟对方战斗,刀剑相撞的声音不断传来。 杀了他,二堂弟子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可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虽然一直打打闹闹,但感情终究存在过。儿时李沛每每闯了祸到处躲,刘兰芝会把她藏起来。 眼前的刘兰芝已经是青年模样。他双目圆睁,眉宇间俱是仇恨不甘,毫无当年一起玩耍时的影子。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洛云的脑海:如果大堂不得不戕害同门,做下这件事的只能是他。 他绝不会让弟弟妹妹带着这样的创伤生活。 意动形动,洛云的手缓缓松了劲,刘兰芝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下滑。 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慌张,甚至有一丝胜利的微笑。 前方有两个与刘兰芝交好的二堂弟子看到师兄涉险,一时忘了师兄的嘱托。有人想冲过来,但刘兰芝的性命实质握在洛云手里,弟子们首鼠两端,有些害怕洛云会在他们冲过去的那刻彻底放手。其中有人大喊:“姓洛的,枉你们大堂自诩侠义,如今竟要残杀同门师兄吗!”——刘兰芝的年纪比洛云还要大一岁,算起来该是他的师兄。 洛云置若罔闻。 刘兰芝只剩一根手指勾住,身子像风中的纸片摇摇晃晃,衣决翻飞,却犹自挑衅般看着洛云。就在那根手指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洛云身旁斜伸出一双手,费力把刘兰芝拉了上来,并趁他落地未稳之时大力击打他的后颈把他敲晕。 旁人只看见一双胳膊救了刘兰芝,却不见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此刻牢牢趴在桥面上。眯着眼睛都不敢往桥下多看一眼。 洛云心中震动,看向身边的刘小南。 刘小南一只手捂住眼睛,一边对洛云大声道:“这个鸟人烦死了……大师兄,咱们快走吧!”他声音带上了哭腔:“这儿太他妈吓人了!” 洛云敛了敛心神,把刘兰芝举到身前开道,对面哪个弟子妄动一下,他便把刘兰芝挡过去。二堂的人终究怕误伤他,并没有如队末一般施加暗器。 与他的英武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他的身后,刘小南四肢着地,重心放到最低,毛毛虫一般拱了下来。 前传18 此时队伍最后的李沛等人也感受到了前方的移动。李沛一边应付沉茂,一边缓缓后退。沉茂见他们居然还跑的了,不禁加强攻势。他单打独斗打不过李沛,但对方要不断分身打掉暗器。给了他很多可乘之机。 果然,下一刻钢针从四个方向同时攻来,李沛将刀挥了一圈,正好把它们纳入同个圈子完全击落。不料这个动作给了沉茂可乘之机,他连招数都顾不上使用,一剑直直刺向李沛心脏。 李沛连忙回手,极勉强的侧身躲过,整个人重心全靠在脆弱的铁链上,把链子都压弯了,几乎掉落桥下。在她侧身的那一刻,又是一把钢针悄然袭来,这次的目标却是她的后背。此刻她站在窄桥边缘,绝没有可能及时躲避。眼看钢针就要得手,一直注意着周围动向的张鹤泽闻声而动,胳膊伸出桥外,奋力挥剑将它们击落。 他烦躁道:“你们二堂改制针局了?怎么没完没了……嘶!”话音未落,右臂一阵细密的疼痛——原来方才那波只是掩饰,对方打了个短暂的时间差,这一波才是真格的,被他接个正着。 其实他说的没错,这一轮轮攻击下来,对面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他们见大势已去,进攻的更为疯狂,才给张鹤泽留下“对方越来越无所顾忌”的印象。 张鹤泽没想到这小针扎人这般痛,佩剑险些脱手。他心里冒出火,当下就想越过李沛冲出去跟那帮人打出个胜负。 李沛边战边问:“怎么了?” “没事,被针扎了”张鹤泽语气不善。 李沛方才听到张鹤泽痛的吸气,热血已经蹭蹭上头,又知道他正是被这怎么也甩不脱的破针扎了,顿时怒气上涌。 沉茂只觉得眼前的进攻陡然增强数倍,令他再难招架。他不住后退,有些慌张的大喊:“发针!发针!” 哪用他吩咐,那几位留守的弟子早就各显神通,仅剩的细针暴雨般向李沛射来。李沛居然不再格挡,任由细针射到手上、身上,连脸颊都被划了几道破口。她一心一意的攻击,好像世上只有打趴沉茂这一件事。 他们一方进一方退,居然又走下了铁索桥。留守的弟子们见状不再犹豫,一齐合围上来。 张鹤泽回头看看,连排在中间的周川都已经到达抖擞崖,而另一边师妹正在跟五个人同时对打。他咬咬牙,不顾手臂疼痛奔向李沛。 李沛已经战到忘我,对周身的疼痛浑然不觉。她一时使用刀法,一时以刀为剑,一时又将青蛇挽的招数化为己用。明明局势复杂情形危险,她的内心却生出一股快意。张鹤泽到达的时候,她已经敲晕了二堂的一位弟子。 余光撇见他来了,李沛同他对视一眼,居然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围攻她的弟子们看到这从容一笑,人都呆了——她是疯子吗?她不知道痛的?刘兰芝说过钢针有毒,可眼前这人哪有点中毒的样子?!一时众人心里惊疑不定,七上八下。 张鹤泽会意,瞬时攻入战局,与李沛背对背同敌人作战。 此刻悬崖对面的洛云注意到他们没跟来,身形顿了顿。 李沛活力充沛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师兄,你们先过去,给我们一盏茶的时间” 与她刀剑相对的几个人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因为受辱而生气,感性上却控制不住的想拔腿就跑。 洛云不再多问,挥剑切下桥头多余的铁链。当时桥修的马虎,过长的链子一直随意垂在两边,此刻却派上用场。他手臂绕过刘兰芝的前胸将他架起,让周川刘小南把在场的二堂弟子全绑在铁链上,对方忌惮他挟持刘兰芝,只是大骂不止——此刻他们倒真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洛云看着亮光的洞口,恨不得立时就冲进去,但他必须确保身后是稳妥的。山洞只有一个出口,被堵住就再难脱身了。 他忽然听到山洞内传来叫声,再也控制不住,夹着刘兰芝跑了进去。 另一边,抖擞崖对面的山崖之上。 李沛和张鹤泽面对的五个人,不久就被他们打昏了四个。只有沉茂还在一力支持。然而他已经战到强弩之末,见身边的战友一个个都倒下了,再也没了求胜的意志,心思一横,双手举了起来:“妈的……不打了,我输了行吧?” 他心里憋气,可体力实在是不支。手臂被划伤好几道,最深的一道可以见骨。虽然李沛也好不到哪去,但他此刻确实打不动了。 李沛闻言反应了一下,果然收刀向他走来。沉茂脑中早把李沛骂了千八百回,只是看他们的所为,起码不会害他性命。明明使了这么多手段,最后还是全军覆没,他心中实在不甘。他正兀自腹诽,惊讶的发现正对面的李沛竟走了个弧线,歪歪斜斜向他身畔走去。 张鹤泽好像也发现了她的不对,一把上前扶住她,李沛居然双腿打弯倒在他怀里,嘴角的血缓缓流出来。 看到这一幕,沉茂大为不解:她方才净打人了,没受内伤啊?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过来,随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针上确实有毒,这分明是毒发了! 先是她,下一个就是张鹤泽,一个都跑不了!他情绪激荡起伏,想不到这个最难搞的还是要折在他沉茂手里。他咽了咽口水,强压下狂躁的心跳,拾起剑一步步走了过去。 跟李沛比起来,张鹤泽中的毒针数量要少得多,毒发的自然更慢一些,此刻只是视野隐约变得模糊。他本在焦急的呼唤李沛,后一秒感觉有个身影罩到头顶。他有些迟缓的抬起头,正看到一手提剑的沉茂。 不需要过多交流,沉茂眼里的杀意已经说明一切。 张鹤泽面沉似水,先将李沛轻放在一旁,继而撑着配剑站了起来,直勾勾同沉茂对视。 沉茂一身轻松的笑道:“跪下求饶,尚可饶你一命。” 张鹤泽忽然嗤笑一声。 沉茂想起方才自己举手投降的样子,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张鹤泽脑袋发昏,勉力支撑住身形:“我笑血缘这东西最不靠谱,同是一个爹妈生的,一个养出了我这样潇洒倜傥的人才,一个却养了一门形貌丑陋之人。” 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骂上李不凡,更是打了全二堂的脸。沉茂见他死到临头仍嚣张如此,再不打算留情,使出一招后羿射日,直攻张鹤泽的咽喉。 张鹤泽毫无畏惧,挥剑迎上。 前传19 另一边,洛云急急冲进山洞,不过走了几步,便发现地上躺着两具尸体。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急忙上前查看,死者是李济夫妇。他们早已没了气息脉搏,胸腔凹陷,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口,显然是被人以掌拍到墙上,生生撞死的。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已经有些僵硬。 “啊!三叔叔!”在他身后赶来的刘小南惊呼一声。 李济对他们这些孩子很好,他的妻子楚秀云人和善又勤快,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都打发李玉竹兄妹送来一些。等孩子们卸下包袱,在大堂玩上半天,杨宝儿又会把包袱重新装满,让他们再带下山。他们夫妻不习武功,在松鹤门内也不担任何职位,刘小南等人只随着李沛叫他们三叔三婶。李元甫和杨宝儿于他们像是亲生父母,李济和楚秀云则如同真正的叔叔婶婶一般。 他们夫妇一向与人为善,从不竖敌,眼下惨死在这里,刘小南心里十分难受,眼眶也红了。 却只见大师兄洛云没有过多停留,飞一般向山洞深处跑去。 周川也赶到了,他看到李济楚秀云的尸首,惊疑不定的同刘小南对视一眼,接着一齐追随洛云而去。 他们前脚离开,花娘后脚也跟了进来。 洛云心急如焚,步履如飞,眼前终于出现一片明亮,正是与洞穴连接的入口。李元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中气虚弱,似是受了伤:“李不凡……你竟恨到弑父杀兄,勾结奸徒的地步吗” 李不凡的笑声传来:“哥哥,爹是我杀的吗?分明是被你的好老婆气死的啊!” 他比李元甫年纪轻,长相却更沧桑,脸上皱纹密布,发丝中掺杂几缕银白。 他看到李元甫的大弟子冲进来,只撇了一眼,语气全无停顿:“这不是头号得意弟子吗,看来我那帮徒弟果真是废物。” 洛云没空看他,首先望向自己师傅,只见李元甫捂着胸口扶墙而立,嘴边有血迹,呼吸似乎困难,只是看不出哪里受伤。 洛云的眼神移向师傅身畔,他的表情忽然凝固在脸上,瞳孔瞬间放大。 杨宝儿倒在一旁,呼吸几不可见。 随即赶来的刘小南和周川看到这幕,惊叫着扑到杨宝儿身上,大喊师娘。 李不凡仍在自顾自的发表他的讲话:“从小到大,做什么你都要压我一头,你掌的是大堂,我就只能屈居第二。凭什么,就凭你早出来两年?……千春楼还是我带你去的!“他忽然发觉自己语气过于激动,强自平复了一下心绪。 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俩游历到邺城,听闻当地千春楼的花魁有倾城之貌,只远远见一面便要给二十两银子。李不凡心痒难耐,李元甫却并不感兴趣。后来还是李不凡强拉着哥哥去看了传说中的花魁娘子一眼。这一眼,兄弟二人同时爱上了她,后来不知怎么,她却被李元甫娶回了家。 若是别人便罢了,偏偏是自己向来不服的大哥,偏偏心上人就住在隔壁山头,成了别人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自杨宝儿与李元甫成亲,李不凡便再没登过大堂的门,兄弟二人自此决裂。李不凡没有再娶,单身至今。 老掌门李颠并不知晓杨宝儿与李元甫结识的缘故,只当老大撞大运,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儿媳妇,不时拿这事敲打一下李不凡。李颠每提一次,李不凡心中的屈辱怨恨就更盛一分。 他忍了许多年,终于等到李颠迈向走火入魔的边缘。他将此事杜撰的极为不堪,李颠当场精神失控,在幻觉中一掌拍死了李济夫妇,随后跃下山崖。 李不凡想到今日之后,碍眼的人便会全部消失,从此松鹤门便由他一人掌控,他是大堂,也是掌门。他才不会像李元甫一般嗫弱,只求安稳,他要将松鹤门打造成武当昆仑一样的名门正派。念至此处,心中暴虐更甚。余光撇见花娘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 本来他安排花娘离间大堂几兄弟,想让李元甫也尝尝这般滋味。没想到这蠢东西认错了人,居然把自己的弟子刘兰芝给钩上了。他退而求其次,指示花娘今日上山伺机伤人。本不过是抱着废物利用的心态随意埋下的陷阱,没想到花娘居然有本事跟到这儿来,比他正经收的徒弟有用的多。 也是,她身家性命掌控在自己手里。自己随便一句话,她赴汤蹈火也是要做到的。 李不凡生出十分感慨:看来将来对徒弟也要依样行之,没有恐惧,人就不上进,就不能发挥出最大潜能,就会变成废物。 刘小南和周川还围在杨宝儿身边,一个泪如雨下,一个双目赤红。洛云却扶住师傅,定声道:“师傅,这毒有解药吗?” 李不凡闻言心中略微震惊,难的并不是看出李元甫和杨宝儿中毒,而是在目睹至亲重伤之时,可以强行制住失控的情绪,一眼看到解决困境的关窍。 跟自己那帮蠢徒弟比,强之何止百倍。这般人物也被李元甫霸占了,李不凡想起来就恨的牙痒。 李不凡故意朗声道:“哪有无解的毒药呢。”他对洛云说话,眼睛却定定看着花娘。花娘闻言一愣,头低了下去,紧紧攥起拳头。 李不凡这才收回眼神:“解药自然在你师叔我的手里。” 洛云毕竟年纪尚轻,此刻也忍不住了,一步就要上前,被李元甫一把拦住。 李元甫艰难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快死了,能不能得到你一句实话。” 李不凡一怔,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大概又是什么无聊的陈年往事吧:“你先问” “跟你勾结的……到底是何人。” 没想到走到生命尽头,还在纠结这件事情。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李不凡笑道:“谁说我和人勾结了,不过是有个朋友来帮了我一点小忙。”他好像怕被人抢功一般:“不过主要还是我。” 就在他夸夸其谈的时候,花娘动了。 只见花娘状似随意的抬起手,一枚毒镖便被袖中所藏机关发射出来,直冲杨宝儿而去。刘小南跪坐在杨宝儿身畔,正对着花娘。看到她忽然发难,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扑在师娘身上将她罩住,毒镖正中他的肩膀。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甚至没注意到花娘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花娘抬起手又是一镖,这次却是射向李元甫。周川猛地将师傅推开,被毒镖打中左手。他呆望着左手,又回头看向花娘,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花娘泪流满面,除了对不起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毒镖之毒极为凶猛,刘小南甚至没能再直起身来,一直保持趴着的姿势。李元甫一把将他翻过来,刘小南的七窍分别流出一股鲜血——他左肩中镖,离心脏太近,毒素已经扩散了。 李元甫见状不及细想,立刻拔剑砍断了周川的左手。血呲的喷出来,喷了刘小南一身。 刘小南躺在李元甫怀里,直勾勾看着师傅,沾血的眼珠全是恐惧。 向来活泼的小徒弟如今七窍流血倒在怀中,李元甫心如刀割,声音都颤抖起来:“小南……别说话,师傅为你点穴!”他动作比话语还快,立时便封住刘小南的七经八脉。可是毒素早已扩散,此刻点穴也是枉然。 “……师傅……我害怕……”——刘小南的声音越来越弱,未几,便没了气息。 世上的悲伤成千上万,唯有失去子女的痛苦最为锥心。李元甫一天之内目睹父亲和弟弟惨死,爱人中毒昏迷不醒,如今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刘小南在怀中断气。他心痛的难以呼吸,紧绷的神经摇摇欲坠。 刘小南的身量很轻,骨架尚未长开。他还没来得及长大。 五个孩子中,他胆子最小,和李沛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死在了无助的恐惧中,就在自己眼前。 李元甫终于还是合上刘小南的眼睛,用衣角擦掉他五官周围的血迹。他将他放到地上,轻拍了两下他的脑袋,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 他缓缓站起身。 “……不是想比吗,今天便比一场。” 李不凡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直身站着,十分惊讶,忽而又笑了:“李元甫,以你的心思,应该早就察觉到什么了,何以落到今天的地步?” 李元甫微微低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全是我个人之过。” 他没有料到亲弟弟狠戾至此。他的一念之差,便断送了数条至亲的性命。 李不凡一愣,旋即到:“你知道就好。”话音未落,李元甫的身形已经旋风般攻了上来。 山洞另一角,洛云的刀架在花娘项上,血珠从她细长的脖颈流下来。 他眼睛通红,显然难以自控。 周川站在他们身前,左手小臂被砍掉一半,血肉模糊。幸而李元甫当机立断,他才勉强留得一条命在。 他几度低头,又强迫似的逼迫自己抬起来,他完全无法直视洛云的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洛云声音沙哑:“到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周川喉结滑动,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喉咙紧的几乎发不出声:“大师兄……”他实在说不下去,可话终于还是被吐了出来:“师弟的命,我来偿……”说着便摸向腰间的佩刀。 洛云怒极反笑:“这世间可从未有什么代人偿命的道理。”他的眼泪终于滑下来:“小南他……他才十六岁” 刘小南只比李沛大几个月,徒有一个师兄的名号。 周川不再多言,沉默的将刀横在颈前,毫不犹豫的割了下去。 洛云没想到他真要自尽,手中的剑松了松,立时要拦他。不料一直沉默不语的花娘,居然趁这个机会猛地撞向洛云的剑锋,脖子瞬间被割了个大口子,血喷了出来。 周川和洛云都是一惊,花娘身子一软,已经倒在地上。 只见她颓坐于地,血喷了满胸口,犹自努力看向周川,眼神凄然:“我对你……确是真心……” 周川慌乱无措,将衣角撕下一大块压住她的脖子,又点穴止血。可动脉出血又怎么止得住。 花娘并不在意他的举动,她生怕自己活不了几口气,必须把话尽快说完:“李不凡他……控制了我的弟弟,给他下毒,我弟弟叫……薛小二……”她再也发不出声音,眼睛直勾勾瞪着周川,等他一个承诺。 周川都快疯了,花娘的血怎么也止不住。他看着花娘殷切的眼神,终于重重点了头,泪珠子雨一样落下来。 花娘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她还想说话,但她真的太累了。 对不起,为了我的弟弟,杀了你的弟弟。 前传20 同一时刻,抖擞崖对面的山崖。 一对少男少女到达这里。眼前一众人横七竖八倒了满地。张鹤泽的剑插在一具死尸胸前——他本人则和李沛头挨头躺在一起,身上很多伤口。 来者正是尹昭和司徒空。 司徒空拍了拍手:“看来毒针还是挺有用的。” 尹昭看着倒地不起的李沛,又听到身边少年理直气壮的自夸,心里冒出点无名火:“司徒空,你为什么总做一些没有好处的事情?” 她顿了顿:“毒针是你给的,以及更早的时候,唆使他们抢劫。”她看向铁索桥对岸,山洞口散发着不详的光芒:“崖那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毒针不是我给的!”司徒空冤枉的说:“……是他们向我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买来干嘛啊。” 他忽而又将二指举到耳边,信誓旦旦:“再就是撺掇他们打劫那次——那就是个玩笑!别的真就没了!我发誓” 尹昭斜眼看向他,敌意难掩:“已经知道秘籍不在此处,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 司徒空委屈道:“都说了,我在这儿快要无聊死了,你又不陪我玩。” 他倏尔又好像有点生气:“你又能好到哪去,让俩傻蛋去招惹那个女的,就为抢先找到镯子压我一头?要不是本少大发善心,他俩早被她烧死了。” 尹昭闻言一愣,只听张鹤泽说他和李沛差点被邹梦漪害死,没想到居然是司徒空顺手将他们救下。这可真是太罕见了,只听过他害人,从未见过他救人。 司徒空似乎没心思跟她拌嘴,催促到:“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了。”说着竟真拔腿就走。他走了几步,见尹昭没有跟上来,抱怨道:”快点啊,不等你了。” 尹昭还愣在原地,此刻皱眉看了看昏迷的张鹤泽和李沛:“你……你不救他们?”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司徒空一脸莫名其妙。 “你之前不是救了他们一次吗,怎么这次……” 尹昭听说过这毒针,虽并不算毒物中最厉害、发作最凶猛的,但李沛他们中针已经有一阵子,现下是施救的最后机会。他们的脸色很不好,恐怕再晚几分毒气便要入心,到时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司徒空听到她这句下意识的询问,脚步停了下来,也不催她了,反而站定回身看着她,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玩味:“之前想救,现在不想救了。” “那你呢,”他继续道,“之前随口便把他们支去送死,现在这是……” 他看尹昭脸色变了几变,就是不开口,觉得很没意思。当下不再多话,又要离开。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尹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司徒空身形一滞。 他转过头,露出一个坏笑:“你确定?我的人情可不好还。” 尹昭轻咬下唇,从怀中掏出一物扔给他,正是那紫玉琉璃镯。 司徒空顺手接过,举起手镯,将其对着光源转动,玉镯的影子时隐时现,投入他的眼底。 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到:“原来是这样。” 言毕便复把镯子扔还给尹昭:“这破镯子可不够,等我想到再说吧。”说着真的撸起衣袖蹲到张鹤泽身前。 尹昭无言以对,只能也沉默的蹲在他身旁:“他怎么样?” 司徒空微微按了按张鹤泽的身体,很快便发现中针处在右臂。他撕破张鹤泽的袖子,果然看到许多针眼,大小均匀,越有数十个。 尹昭蹙眉,钢针已经没入肌理,难道要用镊子一根根夹出来?到时人早就死了。 司徒空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物事,只轻轻在张鹤泽臂上掠过几个来回,钢针居然都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出来,牢牢吸附在那物件外侧。 尹昭颇为惊讶,司徒空见状笑道:“没见过吧,这叫磁铁。比金子还贵哦。” 没过一会,张鹤泽手臂的钢针便被尽数取出。司徒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盒子里装了十几包解药。他翻了一阵,夹出其中一包,倒了一半在张鹤泽嘴里。 “我说,”他一边行动一边开口,“这小子长得真不错,虽然就比我差一点点,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尹昭懒得理他,又把李沛拖了过来:“你看看她。” 司徒空也不在意,手在李沛身上探了探,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尹昭心里一沉:“她怎么样?” “她怎么好像在针里洗了个澡似的。”这得吸到猴年马月。 他正要依样扒开李沛的衣服,一只细弱的手腕抓住他的手:“我来。” 虽然李沛漂亮,此刻司徒空倒也没存什么轻薄之心。尹昭愿意做这事那再好不过。他耸耸肩,把磁铁扔给尹昭,又把解药倒进李沛嘴里:“她这情况确实有一丢丢危险,来不及等你取针了。” 尹昭点点头,费力把李沛拖进旁边的草丛,确定司徒空看不到了,才开始为她宽衣解带。 衣服甫一解开,尹昭倒吸一口气。李沛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小黑点,上半身尤为多,但腿上也不是没有。尹昭都不知她是怎么带着这一身钢针同人打架的,当下静心凝神,将磁铁一寸一寸划过她的皮肤。 司徒空等的无聊,忽然听到一具死尸呻吟一声。 刚才来时没有细看,此刻他才发现,满地居然都是大活人,唯有被张鹤泽刺中那个是真正死了。 他心中颇为意外,这两师兄妹真有意思,总是带给他惊喜。 尹昭正在为李沛吸针,前方传来司徒空的声音:“小昭昭,除了他俩,这些人就不用救了吧。” 尹昭有些不解,她早发现他们不过是暂时昏迷,有什么好救的?她专心移动磁铁,随口答道:“嗯,不用。” 话音刚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的从草丛中抬起头来。 乌云散尽,月光洒在司徒空身上,他手中的珍珠丝微微泛光 尹昭不愿多看,直到确保李沛身上再没有漏网之鱼,为她穿好衣服才又抬起头来。与之前大不相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她无视地面的一片狼藉,架起张鹤泽便向山下走去。 “你还真不去看啊”司徒空仔细把珍珠丝上的血擦干净,又收回手中。 尹昭架着比她高一头多的张鹤泽,十分费力。闻言她脚步一滞,问到:“为什么要帮我。” 司徒空漫不经心的笑道:“啊,我直觉未来你的人情会很值钱。” 尹昭不再说话,扶着一个张鹤泽已经很困难,她又架起李沛,摇摇晃晃的走了。 司徒空看着她摇摆又坚定的背影,嘴角挂上一个笑容。他随手玩着戒指,信步向对岸走去。 前传21 此时的山洞之内,李不凡李元甫兄弟已经过了四百多招。剑光闪烁,二人快到看不清身形。 李不凡越打越是心惊,同样是中毒,杨宝儿早已昏厥,李元甫居然还能同他打平手,甚至隐隐比他更强一些。 这不可能,他绝不会输给李元甫! 李不凡咬紧牙关,使出一招后羿射日,这一招讲究的便是专心致志认准目标不撒手,要有射下太阳的野心和气魄。大繁至简,这招只有一个动作,那便是直直刺向敌人命门。 松鹤门的人都知道,要避开这招,或者及时转身,或者挥剑格挡令对方错开方向。越是简单的招数越考验根基,水平一般的人使出来,剑才出手就会被人打歪。 出乎意料,李元甫没有选择二者中的任何一种。他稳住身形,长剑挥动,同样向李不凡攻来——居然也是后羿射日! 李不凡眉毛先是微挑,继而紧皱,后槽牙好像要咬出血来。他身形丝毫不阻,一往直前的迎了上去。两个影子快的看不出人形,剑对剑头对头,仿佛要将对方撞个粉碎。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剑尖极为精准的对撞,李元甫的长剑势如破竹,居然将李不凡的配剑从中间一分两半!剑身摩擦,火花迸发,顷刻之间,长剑已经穿透李不凡的胸口。 李不凡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犹自反应不及,已经开叉的佩剑未能变换方向,同时插入李元甫的前胸。 尘埃落定,时间仿佛静止。 他有些呆愣的看着血如墨花一般在李元甫的胸口洇开,又低头发现自己前襟也湿了。此时此刻,他和哥哥像糖葫芦一般被两支剑串在一起,谁也不能动弹。 李不凡忙将剑拔出。李元甫失去支撑,扑通跪倒在他面前,长剑脱手。 他以中毒之身战了这么久,早已超过极限。 李不凡后退两步,同样跪坐下来,同李元甫面对面。 李元甫吐了一口血,面色青白。他为自己点血止血,接着便控制不住的跌坐到地上。 即使这般狼狈,看起来依然有一点风逸出尘的气质。 “不凡,”他居然唤了李不凡的小名。 李不凡茫然的抬起头,看到李元甫,又看了看自己的残剑,神智慢慢回笼。 他讥讽的笑了一下:“直到最后,你也不愿意让我赢一次。” 李元甫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反而说道:“你怪我怨我,我可以死。但宝儿是无辜的……” 他为杨宝儿点了穴,令毒气得以被暂时阻住,可也就在这一时半刻了。 李不凡看了看他,倏尔又笑,眼神看向李元甫身后。 李元甫心里一沉,连忙回头,却看到大弟子洛云扶着山洞的石壁,身子微弓,似是正在呕血。他一手撑墙,一手紧紧揪住胸口,表情十分痛苦。 李元甫只觉得眼前气血翻涌,视线花成一片,他猛的回身,狠狠攥住李不凡的衣领,好像他的衣襟是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你!什么时候……” 李不凡淡淡看着他:“何必气急……他从进来就被下毒,只没有发现罢了。”李元甫怎么也想不到,毒是下在他的外衣之上,所有碰到他的人都会中招。 李不凡不顾衣服全被揪到领口皱成一团,从容的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瓶:“解药——”他顿了顿,“一人份。” 他们的脸距离很近,李不凡清晰的看到李元甫的眼神亮了一下,又极快的暗淡下去,甚至比之前还要绝望。李不凡心中生出一股快意:“李元甫……你,杨宝儿,和你的得意弟子,你选哪个活啊。” 闻言,李元甫身形一顿。 他忽然猛地一拳打在李不凡的左颊,接着重重将他推倒在地,趴在他身上搜索起来。这一拳用了全力,李不凡的半边脸立时肿起来,牙都被打掉两颗。他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依然保留着戏谑的笑容。 李元甫的动作非常粗暴,李不凡毫不抵抗,甚至双手举平到头的两侧,平躺在地上,咧嘴笑看哥哥抓狂。他的胸腔随笑声不断起伏,鲜血早已将牙周染红,看起来十分骇人。 没有,哪里都没有,李不凡真的只有一瓶解药。 李元甫瘫坐在地上,一阵一阵绝望,倏尔哇的又吐出一口鲜血。 “……不可能!”他突然失控般吼道,又复去摇晃躺在地上的李不凡:“你藏在哪了!在二堂吗,还是在山下!” 李不凡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给我毒药的人,只给了我一份解药。”他的神情不似说谎。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洛云倒在地上。 李元甫大脑一片空白。 李不凡看着失魂落魄的哥哥,畅快的连周身疼痛都忘了。他这哥哥惯会装模作样,天塌下来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儿时对招练剑,他打红了眼,险些削掉哥哥一只耳朵。李元甫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第一时间问他有没有受伤。 现下李元甫的至亲都被他算计了,他倒要看看他怎么做、怎么选,还能不能装出那副令人厌恶的宽容姿态。 李不凡怡然的观察李元甫,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前传22 此刻李元甫的脑海同样思潮涌动。 在他死前,必须将事情搞明白。这是他这个糊涂师傅,能为徒儿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不凡眼高手低,被人利用犹不自知,但这并不代表自己问不出来。 他心念转动,复看向已经坐起的李不凡:“那个叫花娘的姑娘,你握住了她什么把柄。” 自李不凡提起解药时意味深长看向花娘那一眼,李元甫便猜到是下毒,可按说并没有毒药足以支撑这么久、又能保证被害人的安全,更不要提这件事之前,李不凡对毒可以说毫无研究,他不可能自己找到这般神奇的毒药。 这下轮到李不凡惊讶了,他想不到李元甫为什么还在追问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脱口而出:“不过是给她弟弟服了契奴……” 短短一句话,却如石破天惊般,轰的在李元甫大脑中炸开。 契奴,凌霄派用来挟制教徒的毒药,与其他毒药不同,契奴的解药每月必须按时服用,月月不断——因为这样,凌霄派才得以将手下牢牢制住。 松鹤门在李元甫的带领下,一直行事低调,松鹤山又并非什么繁华所在,有什么值得这魔教光顾的呢。 他想起近日听闻的传言,全明白了。 是为了秘籍,一本根本就不在松鹤门内的秘籍。 松鹤门一门三十余人,居然仅仅因这荒谬原因被害至如此地步。 李元甫脸上显现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不再看李不凡,艰难起身,径直走向杨宝儿。 李不凡皱了皱眉,着忙说道:“你真不管你大徒儿了?不是号称一视同仁吗?是不是李沛在这儿才配吃这解药啊” 哥哥根本不理他,自顾自落座在杨宝儿身畔。 杨宝儿很美,花魁的名号当之无愧。她和李沛容貌相似,却更有一番绰约风姿。醒着的时候,眼睛灵动的像会说话。李元甫总是忍不住沉醉在她的眼神里,以至于经常听漏她讲话的内容,惹得她老大不高兴。 即使如现在这般沉沉睡去,也是长睫粉面,嘴唇像花瓣似的。李元甫甚至怀疑,她的骨头都会比别人好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杨宝儿,深深记住她的样子,又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至嘴边轻吻。 “宝儿,谢谢你” 他将脸颊贴在杨宝儿手背,声音低低的,并没有什么怨气,反而带着幸福的意味。 谢谢你十八年的陪伴,谢谢你为我生了个可爱漂亮的女儿,谢谢你同我一起把那几个臭小子养育成人。 他们长得很好,都是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将来也会变成扶危助弱的好人。 杨宝儿明明昏迷许久,此刻居然有一滴泪滑落下来,流星般掠过脸颊。 李元甫恋恋不舍的望着她,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之后毅然解开了她的穴道。 毒素瞬间扩散,没过多久,她便彻底离开人世。 李元甫又坐了一会,虽然舍不得,还是放下了杨宝儿的手,坚定的走向洛云。 李不凡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待他反应过来,瞬间大惊失色。他又要说话,李元甫却好像能预知他的行动似的,回过头,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李不凡一时哑火,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李元甫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他还有话要对洛云说。 洛云周身剧痛,最痛苦的是头脑中好像有人在一齐说话,那声音赶都赶不走,吵得他心神欲裂。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掰开他的嘴喂了他什么。 恼人的噪音逐渐消失,洛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寂静是如此美妙。他迷迷蒙蒙的睁开双眼,李元甫温和的笑容映入眼帘。 “师傅……”他喃喃道,“师傅……老二他……” 方才李元甫同李不凡作战之时,刘兰芝悄然醒来,出手对洛云施以偷袭,被洛云躲了。他一击不成便要逃跑,周川跟着追了出去。洛云想追却正赶上毒发,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李元甫止住他的话头:“云哥儿,师傅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你要牢记在心。” 洛云刚刚解毒,神志尚不十分清明,只是听师傅这么说,他下意识点点头。 “第一,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之过,你切不可追根究底,或者透露给师弟师妹。你可明白?” 洛云听着话头不对,英挺的眉头逐渐皱起来,待要说话,又被李元甫打断:“第二,无论如何,不可为我和你师娘报仇。” “第三,松鹤门就此解散,不许再招新徒。”他看到洛云眼圈蓦地红了,叹了口气:“也罢,如果你们愿意,出门还可报松鹤门的名号,只是不要再将它壮大了。” 李元甫知道,洛云与李不凡不同。只要洛云想,松鹤门早晚会声名鹊起。李元甫快死了,这些话他不得不交代。 许多信息同时涌入洛云的大脑,饶是他再自持,在李元甫面前终究也是个孩子,他鼻子发酸,只能说出一句:“师傅,为什么啊……” 李元甫摇了摇头:“你可知一句话,侠以武犯禁……你的师弟师妹不明白,你却是能明白的。这两年你行走江湖,难道没有察觉朝廷于武林是越来越不能相容了。” 李元甫抬起头,看向远方:“有些人走一步看一步,有些人走一步却要看一百步,这样很累,但你是老大,难免要多为弟妹担着些。”他复又看向洛云,眼神中一片歉疚:“我本想为你们打造一片世外桃源,让你们无忧无虑、平凡的生活。谁料怀璧其罪,愿望终究不能达成……可怜你们年纪小小,就要孤零零的在这世上生活……” 其实洛云已经十九岁了,可李元甫此时看他,还觉得他像小孩。他见洛云皱眉落泪,笑着为他抚平眉毛:“再加一条吧,第四,你小小的孩子,不许动不动就……就皱……” 他再也强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缓缓瘫在地上。 洛云人都懵了,赶快接住师傅。 李元甫眼睛看着他,忽然厉声问道:“师傅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洛云咬紧嘴唇,眼泪不断落下来。 “你……若有违背,我和你师娘在九泉之下,必受噬魂销骨之痛,日夜不得安息……”他的气息逐渐虚弱。 洛云眼泪抹了又抹,终于点了头。 李元甫见到他应允,语气倏尔松弛下来:“别哭……老四胆小,师父师娘下去陪他……你什么都没做错……师傅,最为你骄傲……”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话却像说不完似的,他想说的太多,留给他的时间却太少:“以后……随心所欲……好好活……不要被这件事影响……照顾,照顾……” 李元甫猛的抽搐一下,终于油尽灯枯。 ”大哥!“——李不凡竟不知什么时候挪动到他们身边,待到李元甫咽气,他下意识喊出声。 洛云猛地抬头盯着他,泪眼中全是仇恨。 李不凡居然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他虽然中剑,但李元甫终还是没有刺向他的要害。只要能得到医治,性命是无虞的。 他怔怔看着李元甫的尸体。李元甫虽然先中毒又受伤,吐了一身的血,可此时他的表情竟依然温和安宁,好像只是睡着了。李不凡甚至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亲自摸摸他的脉门,看他是不是装死。 耳边传来洛云压抑不住的痛哭,一阵阵提醒他,大哥是真的死了。 他终于死了。 与设想不同,李不凡的心中居然没有什么喜悦,反而泛出一阵空虚,即使这件事他早已幻想了千遍万遍。 他不与大堂往来近二十年,与李元甫见面次数本就寥寥,更遑论坐下来好好对话。这二十年来,李元甫精神上的变化他无从了解,也不屑知晓。他日日夜夜执着的仇恨,到最后甚至已经分不清恨的是李元甫,杨宝儿,是李颠,还是他在心中为他们塑造的影子。 他应该是开心的。 纵然李元甫有天大本领,受到全天下的偏爱,活下来的也是他李不凡,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从此他站在哪里,松鹤门就在哪里。 李元甫活着,他便永远只能是他人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可是现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念及此处,李不凡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他无视胸前尚未完全止血的伤口,认真将衣服的褶皱抻平。他面无表情,以手掌挟掉脸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抬头挺胸,深深的呼吸。 这是他想象中,一门之长该有的样子。 一阵脚步声自洞口传来,是刘兰芝带着二堂弟子挟周川得胜归来。只弟子的人数少了五六个。 不碍事的,今天只是一切的开始,李不凡会招更多的徒弟,徒弟还会再招徒弟,松鹤门必然会如他所愿,日益壮大。 周川浑身都是伤,显然经历了大战。他本来低着头,看到李元甫的死尸,浑身猛的一震,整个人像痴呆了一般,连呼吸都止住了。 刘兰芝身上也有许多血迹,不知是谁的血。他看到李元甫同样一愣,心里泛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刘兰芝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最嫉恨大堂的地方,其实并非什么武功和女人——而是这五兄妹可以由李元甫夫妻抚养长大,他却只能在阴晴不定的李不凡手下讨口饭吃。曾经他一度很爱到大堂玩耍,那里永远都充满欢笑,连天空都是粉红色。可每次回到家,师傅便会用格外的冷脸面对他,甚至对年幼的他施以暴力,此后他便不再去了。 刘兰芝不去,大堂的人也从未到二堂寻过他。 明明他们之前玩的那么好。 他努力把这些念头从脑海甩开,躬身对李不凡行礼,大声道:“恭贺师傅成为松鹤门掌门!” 二堂其他弟子如梦方醒,一时恭喜之声此起彼伏。 周川这才被唤回现实,他身子一扭,猛烈挣扎起来,却被洛云喝住。 “老二,”洛云嗓音极沙哑,压抑着数不清的情绪,“师傅临终前交代不可与二堂为敌,咱们走!” 洛云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分别扛起李元甫和杨宝儿的尸体,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余毒未清,身型微微摇晃,却一点都没有慢下脚步的意思。 李不凡没有阻拦他。 周川的脑袋里一团乱麻。此时,押着他的手已经纷纷放松。他抬头四顾,刘兰芝和其余弟子皆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其中一人尖声道:“今日既走了,便不要再入松鹤山的大门,从今往后,我们才是松鹤门唯一的正统。” 另一人适时接到:“今日放你们走也是掌门大发慈悲,以后警醒点,别给脸不要。” 洛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外。 周川看了看他们,忽左忽右的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好像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离开。 他蓦地吼道:“大师兄!” 甬道中洛云的脚步暂停了一瞬,回过头看向声源的方向。 接着,他听到了周川的下一句话:“花娘的弟弟,叫薛小二!” 洛云今天遭遇了太多,此刻中的毒又没有完全得解,反应比平日慢了几拍,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忽然猛地睁大眼睛,不管不顾的回身朝向山洞,脚还没有迈出一步,一股炽热的风浪迎面拍了过来,伴随着耀眼的白光和惊雷般的炸响。他反应不及,只能下意识护住师傅师娘的尸体。下一秒,他们便一齐被热浪掀了出去,重重跌在山洞之外,衣角都被烧焦了。 洛云的耳边响起刺耳的茫音,他用力晃头,意识却迟迟不能回笼。身下的山体因爆炸剧烈摇晃,他终于勉强站起来,随手捂住血流不止的额头,跌跌撞撞向山洞走去,山洞的甬道却落下无数碎石,让他寸步难行。 待一切终于复归平静,周川,李不凡,刘兰芝,和其余二堂弟子,已经都被埋进大山深处。 前传23 此刻李元甫的脑海同样思潮涌动。 在他死前,必须将事情搞明白。这是他这个糊涂师傅,能为徒儿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不凡眼高手低,被人利用犹不自知,但这并不代表自己问不出来。 他心念转动,复看向已经坐起的李不凡:“那个叫花娘的姑娘,你握住了她什么把柄。” 自李不凡提起解药时意味深长看向花娘那一眼,李元甫便猜到是下毒,可按说并没有毒药足以支撑这么久、又能保证被害人的安全,更不要提这件事之前,李不凡对毒可以说毫无研究,他不可能自己找到这般神奇的毒药。 这下轮到李不凡惊讶了,他想不到李元甫为什么还在追问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脱口而出:“不过是给她弟弟服了契奴……” 短短一句话,却如石破天惊般,轰的在李元甫大脑中炸开。 契奴,凌霄派用来挟制教徒的毒药,与其他毒药不同,契奴的解药每月必须按时服用,月月不断——因为这样,凌霄派才得以将手下牢牢制住。 松鹤门在李元甫的带领下,一直行事低调,松鹤山又并非什么繁华所在,有什么值得这魔教光顾的呢。 他想起近日听闻的传言,全明白了。 是为了秘籍,一本根本就不在松鹤门内的秘籍。 松鹤门一门三十余人,居然仅仅因这荒谬原因被害至如此地步。 李元甫脸上显现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不再看李不凡,艰难起身,径直走向杨宝儿。 李不凡皱了皱眉,着忙说道:“你真不管你大徒儿了?不是号称一视同仁吗?是不是李沛在这儿才配吃这解药啊” 哥哥根本不理他,自顾自落座在杨宝儿身畔。 杨宝儿很美,花魁的名号当之无愧。她和李沛容貌相似,却更有一番绰约风姿。醒着的时候,眼睛灵动的像会说话。李元甫总是忍不住沉醉在她的眼神里,以至于经常听漏她讲话的内容,惹得她老大不高兴。 即使如现在这般沉沉睡去,也是长睫粉面,嘴唇像花瓣似的。李元甫甚至怀疑,她的骨头都会比别人好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杨宝儿,深深记住她的样子,又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至嘴边轻吻。 “宝儿,谢谢你” 他将脸颊贴在杨宝儿手背,声音低低的,并没有什么怨气,反而带着幸福的意味。 谢谢你十八年的陪伴,谢谢你为我生了个可爱漂亮的女儿,谢谢你同我一起把那几个臭小子养育成人。 他们长得很好,都是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将来也会变成扶危助弱的好人。 杨宝儿明明昏迷许久,此刻居然有一滴泪滑落下来,流星般掠过脸颊。 李元甫恋恋不舍的望着她,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之后毅然解开了她的穴道。 毒素瞬间扩散,没过多久,她便彻底离开人世。 李元甫又坐了一会,虽然舍不得,还是放下了杨宝儿的手,坚定的走向洛云。 李不凡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待他反应过来,瞬间大惊失色。他又要说话,李元甫却好像能预知他的行动似的,回过头,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李不凡一时哑火,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李元甫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他还有话要对洛云说。 洛云周身剧痛,最痛苦的是头脑中好像有人在一齐说话,那声音赶都赶不走,吵得他心神欲裂。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掰开他的嘴喂了他什么。 恼人的噪音逐渐消失,洛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寂静是如此美妙。他迷迷蒙蒙的睁开双眼,李元甫温和的笑容映入眼帘。 “师傅……”他喃喃道,“师傅……老二他……” 方才李元甫同李不凡作战之时,刘兰芝悄然醒来,出手对洛云施以偷袭,被洛云躲了。他一击不成便要逃跑,周川跟着追了出去。洛云想追却正赶上毒发,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李元甫止住他的话头:“云哥儿,师傅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你要牢记在心。” 洛云刚刚解毒,神志尚不十分清明,只是听师傅这么说,他下意识点点头。 “第一,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之过,你切不可追根究底,或者透露给师弟师妹。你可明白?” 洛云听着话头不对,英挺的眉头逐渐皱起来,待要说话,又被李元甫打断:“第二,无论如何,不可为我和你师娘报仇。” “第三,松鹤门就此解散,不许再招新徒。”他看到洛云眼圈蓦地红了,叹了口气:“也罢,如果你们愿意,出门还可报松鹤门的名号,只是不要再将它壮大了。” 李元甫知道,洛云与李不凡不同。只要洛云想,松鹤门早晚会声名鹊起。李元甫快死了,这些话他不得不交代。 许多信息同时涌入洛云的大脑,饶是他再自持,在李元甫面前终究也是个孩子,他鼻子发酸,只能说出一句:“师傅,为什么啊……” 李元甫摇了摇头:“你可知一句话,侠以武犯禁……你的师弟师妹不明白,你却是能明白的。这两年你行走江湖,难道没有察觉朝廷于武林是越来越不能相容了。” 李元甫抬起头,看向远方:“有些人走一步看一步,有些人走一步却要看一百步,这样很累,但你是老大,难免要多为弟妹担着些。”他复又看向洛云,眼神中一片歉疚:“我本想为你们打造一片世外桃源,让你们无忧无虑、平凡的生活。谁料怀璧其罪,愿望终究不能达成……可怜你们年纪小小,就要孤零零的在这世上生活……” 其实洛云已经十九岁了,可李元甫此时看他,还觉得他像小孩。他见洛云皱眉落泪,笑着为他抚平眉毛:“再加一条吧,第四,你小小的孩子,不许动不动就……就皱……” 他再也强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缓缓瘫在地上。 洛云人都懵了,赶快接住师傅。 李元甫眼睛看着他,忽然厉声问道:“师傅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洛云咬紧嘴唇,眼泪不断落下来。 “你……若有违背,我和你师娘在九泉之下,必受噬魂销骨之痛,日夜不得安息……”他的气息逐渐虚弱。 洛云眼泪抹了又抹,终于点了头。 李元甫见到他应允,语气倏尔松弛下来:“别哭……老四胆小,师父师娘下去陪他……你什么都没做错……师傅,最为你骄傲……”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话却像说不完似的,他想说的太多,留给他的时间却太少:“以后……随心所欲……好好活……不要被这件事影响……照顾,照顾……” 李元甫猛的抽搐一下,终于油尽灯枯。 ”大哥!“——李不凡竟不知什么时候挪动到他们身边,待到李元甫咽气,他下意识喊出声。 洛云猛地抬头盯着他,泪眼中全是仇恨。 李不凡居然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他虽然中剑,但李元甫终还是没有刺向他的要害。只要能得到医治,性命是无虞的。 他怔怔看着李元甫的尸体。李元甫虽然先中毒又受伤,吐了一身的血,可此时他的表情竟依然温和安宁,好像只是睡着了。李不凡甚至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亲自摸摸他的脉门,看他是不是装死。 耳边传来洛云压抑不住的痛哭,一阵阵提醒他,大哥是真的死了。 他终于死了。 与设想不同,李不凡的心中居然没有什么喜悦,反而泛出一阵空虚,即使这件事他早已幻想了千遍万遍。 他不与大堂往来近二十年,与李元甫见面次数本就寥寥,更遑论坐下来好好对话。这二十年来,李元甫精神上的变化他无从了解,也不屑知晓。他日日夜夜执着的仇恨,到最后甚至已经分不清恨的是李元甫,杨宝儿,是李颠,还是他在心中为他们塑造的影子。 他应该是开心的。 纵然李元甫有天大本领,受到全天下的偏爱,活下来的也是他李不凡,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从此他站在哪里,松鹤门就在哪里。 李元甫活着,他便永远只能是他人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可是现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念及此处,李不凡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他无视胸前尚未完全止血的伤口,认真将衣服的褶皱抻平。他面无表情,以手掌挟掉脸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抬头挺胸,深深的呼吸。 这是他想象中,一门之长该有的样子。 一阵脚步声自洞口传来,是刘兰芝带着二堂弟子挟周川得胜归来。只弟子的人数少了五六个。 不碍事的,今天只是一切的开始,李不凡会招更多的徒弟,徒弟还会再招徒弟,松鹤门必然会如他所愿,日益壮大。 周川浑身都是伤,显然经历了大战。他本来低着头,看到李元甫的死尸,浑身猛的一震,整个人像痴呆了一般,连呼吸都止住了。 刘兰芝身上也有许多血迹,不知是谁的血。他看到李元甫同样一愣,心里泛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刘兰芝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最嫉恨大堂的地方,其实并非什么武功和女人——而是这五兄妹可以由李元甫夫妻抚养长大,他却只能在阴晴不定的李不凡手下讨口饭吃。曾经他一度很爱到大堂玩耍,那里永远都充满欢笑,连天空都是粉红色。可每次回到家,师傅便会用格外的冷脸面对他,甚至对年幼的他施以暴力,此后他便不再去了。 刘兰芝不去,大堂的人也从未到二堂寻过他。 明明他们之前玩的那么好。 他努力把这些念头从脑海甩开,躬身对李不凡行礼,大声道:“恭贺师傅成为松鹤门掌门!” 二堂其他弟子如梦方醒,一时恭喜之声此起彼伏。 周川这才被唤回现实,他身子一扭,猛烈挣扎起来,却被洛云喝住。 “老二,”洛云嗓音极沙哑,压抑着数不清的情绪,“师傅临终前交代不可与二堂为敌,咱们走!” 洛云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分别扛起李元甫和杨宝儿的尸体,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余毒未清,身型微微摇晃,却一点都没有慢下脚步的意思。 李不凡没有阻拦他。 周川的脑袋里一团乱麻。此时,押着他的手已经纷纷放松。他抬头四顾,刘兰芝和其余弟子皆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其中一人尖声道:“今日既走了,便不要再入松鹤山的大门,从今往后,我们才是松鹤门唯一的正统。” 另一人适时接到:“今日放你们走也是掌门大发慈悲,以后警醒点,别给脸不要。” 洛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外。 周川看了看他们,忽左忽右的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好像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离开。 他蓦地吼道:“大师兄!” 甬道中洛云的脚步暂停了一瞬,回过头看向声源的方向。 接着,他听到了周川的下一句话:“花娘的弟弟,叫薛小二!” 洛云今天遭遇了太多,此刻中的毒又没有完全得解,反应比平日慢了几拍,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忽然猛地睁大眼睛,不管不顾的回身朝向山洞,脚还没有迈出一步,一股炽热的风浪迎面拍了过来,伴随着耀眼的白光和惊雷般的炸响。他反应不及,只能下意识护住师傅师娘的尸体。下一秒,他们便一齐被热浪掀了出去,重重跌在山洞之外,衣角都被烧焦了。 洛云的耳边响起刺耳的茫音,他用力晃头,意识却迟迟不能回笼。身下的山体因爆炸剧烈摇晃,他终于勉强站起来,随手捂住血流不止的额头,跌跌撞撞向山洞走去,山洞的甬道却落下无数碎石,让他寸步难行。 待一切终于复归平静,周川,李不凡,刘兰芝,和其余二堂弟子,已经都被埋进大山深处。 前传24 洛云身后的大树上,目睹一切,在远处观摩的司徒空这才起身。坐的时间有点久,他伸了个懒腰。 他悄无声息的溜下来,脚步轻快的下山,最后看了一眼这些日子常来常往的地方。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来了。他轻哼着小调,夜风吹起额前的碎发。 也不知道小昭昭带那俩傻蛋去哪了。凌霄派像司徒空这般年纪的青少年并不少,但他只看得上尹昭。尹昭和那些蠢人不一样,她眼中的野心不加掩饰。 倒是与他很像。 他边走边想,忽然看到前方路畔似有人影。司徒空脚步慢下来,缓缓走了过去。 一年轻女子跪在地上兀自哭泣,她的眼前躺了一个人事不省的男人。 听见有人过来,女子有些惊慌的抬起头。 见到她的脸,司徒空微微一愣。乍一看去,她有点傻蛋一号的影子。 仔细看就不像了,傻蛋一号更像李元甫的老婆一点。 司徒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这位姑娘,为何独自在此哭泣啊?” 这位女子正是李巧铃,她本和兄弟一齐避于破屋,不知怎么竟被二堂之人找到了。那两人二话不说便对他们展开攻击。 其实二堂弟子的本意只是想控制住他们,不想李如柏不会武功,看不出他们并未使用杀招,拼了命的反抗,居然误杀了其中一位弟子。 另一人看到师弟被杀,再也不留后手,终于和李如柏同归于尽。 李巧铃害怕极了,六神无主,真是哭都哭不出来。她想带走哥哥和弟弟,但她身子孱弱,只能拖动一个。此时李如柏早已没了气息,李玉竹还有微微的脉搏,她含着热泪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把李玉竹带了出来。可是行至此处,她却发觉连李玉竹的呼吸都越来越弱。 从前有哥哥在,她从来没拿过什么主意。现下四面茫茫,她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找谁,是以在路边哭泣不止。 听到司徒空的问话,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 只见他唇红齿白,留着齐脖的蓬松短发;习惯性拨起头发时,额头和长眉便会显露出来。他身着一身宝蓝色长袍,上有金色暗纹。腰间系暖白玉带,十个手指倒有四个戴着戒指。他左耳别一条纯金的小蛇,右耳戴着红宝耳钉,颈间的细链若隐若现。 李巧铃从来没见过首饰这么齐全的男人,一时有点看愣了,连哭声都暂停。 “啊,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看向躺着的李玉竹,继续自言自语:“你的家在哪啊?” 听到“家”这个字,李巧铃才反应过来,一下眼泪又开了闸:“我……我没有家了……” 少年拨了一下头发,表情十分苦恼:“你没有亲人吗?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待在路边,多危险啊!还是赶快回去吧。” 李巧铃摇了摇头。她的亲人都不在了。 司徒空思考许久,露出犹豫的表情:“我家倒是能住,只是条件简陋,看你这样,一定是哪个好人家的大小姐,恐怕未必住的惯……” 他说话的语调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好像立时就能让人放下心防。李巧铃本来就没个主意,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好心人。听到这话,她心里已经有几分偏向,可一时也难以抉择。 司徒空早已半蹲下来,探了探李玉竹的鼻息:“要不你们还是来吧,他撑不了太久”他抬起头,语气遗憾:“只是要委屈你吃苦了” 李巧铃根本不怕吃苦,李济不过一介书生,家里条件能好到哪去?听了这话,她连连点头:“只要能救我的弟弟,我怎么样都可以!” 司徒空叹了口气:“好吧,你跟紧我”说着一把将李玉竹扛到肩上,另一只手自然的牵起了李巧铃。 李巧铃脸上一红,有点想将手缩回来,司徒空温和的笑笑:“前面路不好走,怕把你弄丢了。” 李巧铃便不再挣扎,心里却像打鼓一般。她长这么大,只对张鹤泽有过迷朦的情愫,更没有同兄弟之外的男人有过任何肢体接触。可是看眼前的少年眼神纯净,哪像有什么坏心。司徒空的手很暖,她一路被牵着走,完全不用分神顾虑前进的方向。 “你叫什么?”身前的少年发出询问。 “李巧铃”她声音低低的。 司徒空笑了一下:“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扶住李玉竹的手指微动,一根珍珠丝瞬间由眉心穿入李玉竹的大脑。 第一章 三年后。 泗阳镇。 三清观人流嘈杂,浓厚的香烟从贡鼎飘出。今天是张天师圣诞,前来请愿求丹的人群差点把三清观的门槛踏破。除了祭拜上师的,更有浪荡公子三五成群,趁着人多轻薄人群中的娘子,引发数次尖叫争吵。三清观的符文便宜,丹药却颇昂贵,往来不乏富商官眷之流。 李沛轻巧立于大树之上,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流,有些迟疑:“确定吗?” 张鹤泽倚着另一根树枝,不无得意的说:“我的消息什么时候不确定过。”他看了看李沛,后者没什么反应,又继续到:“这种事旁人自然不能得知,但是我那个寒梅庵的,咳,朋友,跟三清观老道士有点交情,老道士自己说的——跟其他传言也相符。” 李沛似笑非笑的看了张鹤泽一眼,把张鹤泽看的面上一红,“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天涯知己。” “为啥你的天涯知己都是女的?” 张鹤泽无法回答这个犀利的问题,气的爬下树。 三年前洛云被李不凡下毒,因及时服了解药,身体才无恙。那悲惨的一夜后,松鹤门只剩洛云、张鹤泽和李沛师兄妹三人。他们依然住在松鹤山大堂,日子过的平淡而简单。 不料想李不凡给的解药分量竟然不够,解毒不尽,留下了隐患。上月某天,洛云突然昏倒,之后便一直在睡睡醒醒的循环之中。张鹤泽拖了神医,对方诊脉问断,发现洛云五脏之内仍有残留毒素,且隐隐向脑部蔓延,他压制了三年,此刻已经控制不住。 唯一的解法,是以一种名为万岁莲的珍贵药材作引,同时服下化毒药物。可这万岁莲十分稀有,它并不存在于田野山间,反而是在水面之下、湖泊的底部盛开。一旦被采摘下来,便只能维持七天的药效,多一天都不行。更头疼的是,万岁莲的功效单一,绝大部分人对它并没有需求,是以自然也没人冒险采摘交易,可谓有钱都买不到。 张鹤泽找了半个多月,前几日才打听到三清观的老道金尘子手中恰有一朵,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张鹤泽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犹豫到:“现在进去倒是不扎眼,但是白天人这么多,内院估计看的紧……要不晚上再来?” “先进去摸摸地形。”李沛道,“时间得抓紧些,大夫说药效只有七天” 她下定决心,看了张鹤泽一眼:“别皱眉头了,让知己看见笑话你。”她顿了顿,“走,进去看看,今天人多,搞不好能撞上几个你的旧相识请咱吃饭.” 张鹤泽又吃了一噎,没好气的说:“怎么跟你一起总是在准备偷东西,是不是你把我带坏了。” 他又望了三清观一眼,语气中有些疑惑:“奇怪啊……他们是卖丹药的,可前后院怎么都没有炼丹炉?从三清观流出去的丹丸成百上千,都是从哪来的?” “可能放床头了”李沛随口接话,拉着他融进人群。 树上看三清观人流如织,走近更是摩肩接踵,几乎把两人挤散。他们被人群推到院子里,后院果然有许多道士来来回回忙着。 “那边就是金法师住的地方,”张鹤泽向里院指指,不无担忧的看向李沛:“教你的话记住了吗?” 李沛回以自信的点头。 张鹤泽调整呼吸,做出一副惶然的样子,跑向在门口劳作的道士:“道长救救我吧!我儿子高烧不退,乡里人都说中邪了!救救我们吧!” 那道士本在扫地,被张鹤泽把扫好的灰尘搞得到处都是,不满道:“求符驱邪找前院道长,这是后院——你怎么进来的?没看见闲人免进?” “我不是闲人!我是家长!”张鹤泽急道,“前院的符一天发五百个,太普通了,你,你帮帮我们,这儿肯定另有灵丹妙药——我们有钱!” 他喋喋不休的叙述着儿子的病症,从三月初五说到四月十八,每天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道士嫌烦他就嗷嗷干嚎,缠的道士脱不开身。 李沛趁没人注意,贴着墙角摸进法师的房间。 非常普通的房间,非常常见的陈设,一个多余的物件也没有。李沛绕到卧房,里面摆着梨木床一张,书桌衣柜各一个。这房间一眼便能看透,哪有什么万岁莲的影子。 不对啊,她奇怪的想到,不在这还能在哪?她蹲下查看书桌,用手敲着地砖。 “什么人!” 身后蓦地传来严厉的斥问,饶是李沛胆量过人也吓了一跳。很久没有人能吓到她了,方圆百尺内的活物她都能听个大概,这人走到她背后她都没有被发现,内功着实深厚。她下意识想拔刀,手行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万岁莲下落不明,现在还不是兵戈相见的时候。 李沛回过头,只见眼前人身量欣长,国字脸,长须浓眉,端的是一位中年美男子。她缓缓起身,不断回忆行动前张鹤泽的淳淳教导,随便选了一条:“金法师,做贼心虚了?” 金尘子眉头一皱,问道:“你是谁?贫道行事坦荡,三清观证引齐全,何来做贼心虚?”他一手暗暗搭上拂尘,随时准备发难。 李沛没想过对方会接着她的话说,大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嗯,额,呵,”她强迫自己冷静,脑中灵光一现,接口说道:“我来问你,整个三清观,为什么没有炼丹房?从三清观流出的丹药成百上千,都是从哪来的?”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狐疑起来,心里渐信了这番说辞,语气便更加理直气壮:“实话告诉你,你做的事被人捅上去了”。李沛的心怦怦直跳,她不善说谎,今天实在是超长发挥。 可巧金法师真的是私自炼丹,须知当朝炼丹需要道录司亲发的丹引,丹引得花重金购买,炼出丹来按其中标注的产出数额计税。当然,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无人追究,一炉出多少丹药与火候材料都有关系,哪有一个定数。若真要寻根究底,哪个道观又真的干净。 然而三清观确实做的有些过分。今年丹引被知府小舅子经营的白云观分去大半,年初金法师只拿到了三百丹的许可——将将够卖半个月,三清观只能超售。他为了掩人耳目,将丹炉转移,不叫人看到其中日夜冒出的黑烟——其实有心人想查根本不需费时费力,只在三清观门前点点人头,便可知他超售的多离谱。且不说私炼违法,仅这其中逃漏的税款一年便有数千两之多。他打点到位,地方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门道李沛自然丝毫不知,金尘子却多少心虚。 眼前的小姑娘看来武功不弱,难道真是上面派来的密探?知府的小舅子当真要赶尽杀绝?金法师狐疑着问:“不知本道落在哪位的法眼里了?” 又把李沛问住了,她根本就没听过几个官职的名称,只能含糊道:“我是大内……” 法师嘴角扬了扬:“你的令牌呢?” 李沛:“……” 下一刻,李沛和张鹤泽被打包扔出了三清观。 “就你们这德行,还敢擅闯法师卧房,还敢冒充大内敲诈,今天揍你们一顿是轻的,再敢来直接报官!”五大三粗的道士拍了拍手,转身关上后门。 院门之内,一个青年道士恭敬的站在金尘子身边,“法师,恐怕这二人的目的不简单,就这么放过他们?“ 金尘子的脸上没有表情:“少惹是非。” “是” 第二章 “笨死你算了!”张鹤泽痛苦的摸着头上的大包,“别连累我” “我一紧张说劈了……别生气啊,请你吃包子。”李沛拿起一个三鲜猪肉的大包,包子皮被蒸出薄薄剔透的边缘,她咽了咽口水,三两下解决了一个。 “挨打的时候说请凤和楼,走在路上改成了余记烤鸭,现在倒好,三屉包子就给我打发了……你慢点!都吃了两屉了你!” “那你吃,我喝粥。”李沛呵呵笑着,张鹤泽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勉力压了下去。 “我看这个金尘子有点道道。”李沛边喝粥边总结,不慎被烫到,又拿起凉水狂灌,张鹤泽不忍直视的挪开眼。 ”哎呀……好多了……你看啊,他的武功是很高的,走到我身后,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吓了一大跳——这说明内功至少在我之上,“说话间隙又喝了一口,“而且我感觉他的武器就是手里的拂尘,那玩意又软又散,等闲人使得起来吗?你知道让我想到了什么?” ”青蛇挽。” “没错,不知道耍起来是不是一个路数,咱们在这上头可栽过大跟头。”这几年李沛苦思冥想,终于有自信不会再被水袖缠住了,可如果招数有变种,自己还能应付吗?不太好说。 “而且我跟他提炼丹炉,他很紧张。” 张鹤泽对此倒是有所耳闻,接话道:“他恐怕是违法炼丹,怕被抓住把柄。炼丹是要冒黑烟的,方圆几里怎么会一缕黑烟都没看到,这丹是在哪炼的?搞不好他们在其他地方有老巢,万岁莲就在那里。“ 李沛赞扬道:“怪不得人家说猴精猴精的。” 张鹤泽眼睁睁看着李沛又从他屉里偷了个包子,心中有些感慨。 三年前他同李沛于抖擞崖之前战至昏厥,不知怎的又在山脚下醒来。二人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走回家,迎接他们的却是惊天噩耗。 三年了,那件事情他们谁也没有再提,不想要彼此记起,也害怕自己会记起。 ”我建议这几天晚上盯紧金尘子。”李沛总结道。 “……我的包子呢?”张鹤泽看着桌上三个空屉,有点欲哭无泪。 李沛腼腆的笑了,摸着钱袋准备结账——摸了个空。 “我的钱袋呢?”她茫然到。 张鹤泽看见她丢三落四的傻样就来气,没好气道:“是不是挂在左边了,你别说掉了啊,我可不想陪你回去找。”一边摸着自己的钱袋准备结账,忽然脸色一滞——他的也没了。 李沛浑身摸了三遍,确定不在身上,挠了挠头。小小饭馆里陆续有客人发声,都是找钱袋的声音。老板一个头两个大,第一次看见组团来吃霸王餐的。 “哪个孙子这么缺德!把我刚求来的送子符偷走了!”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拍案而起,上来就要揪老板的领子,质疑他开的是黑店。一是激起千层浪,反应过来的食客把老板层层围住。张鹤泽和李沛眼见自己身上被偷了个干净,指定没钱结账了,互相使了个眼色,趁乱溜出饭馆。 “一帮笨蛋”张鹤泽因为钱被偷了,很是恼怒,“哪有卖包子的当黑店的?” “……猴儿啊,咱们今晚是不是得露宿街头了。”李沛有些惆怅,万岁莲的事情还没着落,躺在病床上的洛云已经等了很久;如今他们自己也身陷龃龉。人生地不熟的,身上没钱寸步难行。 “不怕,有你猴哥呢。”张鹤泽说的太快,没意识到自己被李沛带偏了,“西边,柳安街,齐乐客栈,老板娘是我朋友,晚上带你去那住,保准上房招待。” 他一次大哥还没装完便被李沛打断了:“那个人在饭馆见过!就是他!”她不由分说追了上去。张鹤泽的豪言生生咽回肚子,一脑袋黑线的跟上师妹。 李沛开始只是隐约看见了水果摊前一个黑色的影子,十分确定自己在饭馆才见过——此刻他正在挑橘子呢。没想到那人回头看见气势汹汹的李沛,吓得扔下橘子转身就跑,轻功居然相当不赖。当下李沛就断定此人正是小偷,又感觉自己竟渐渐被甩下了,两人距离越来越远,一时好胜心起,使了吃奶的劲,心无旁骛的直奔目标,张鹤泽差点跟不上。 那人很有些逃跑的经验,一会蹿上屋顶,一会溜进小巷,行踪难测。更是在巷子里推翻一堆竹筐想拖缓李沛的脚步——没能成功,李沛才见他向竹筐伸手便已经举起刀来,将所有滚到眼前的竹筐都干脆的劈成了两半。 “我还跑不过你了?”李沛自言自语,周身经脉超速运转,竟生生又快了几分! 可无论她怎么追,那小偷的身形始终比她快上一些,眼见他就要溜之大吉,李沛心里着急,顺手连刀带鞘扔了出去,刀柄正中小偷的背心,他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这一击撞趴在地上。 那人心里暗暗叫苦,心说不过是个钱袋你至于吗。他赶忙翻身想要再逃,正看见一只打过来的拳头,下一秒拳头击中了他的右眼。 “啊!”他痛苦的捂住眼睛,“凭什么打人!”话还未毕,叮咣五四又是一顿揍,揍完才听见眼前的女子发话:“谁让你偷我东西!” 张鹤泽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看到眼前这人被李沛全方位压制,动弹不得。这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融进人群就再也认不出来的相貌——不过此刻他青着一只眼,倒是十分好认。 张鹤泽想拦李沛,自己却先喘弯了腰,他十分想说不确定是他先别打,张口却咳嗽起来。 “我没有!”小偷还不死心,蹲下为自己争辩。 李沛心里其实有过推理过程,可惜事到临头她一句也想不起来,磨蹭半天,又捣了小偷一拳:“看你长的这么贼眉鼠眼,不是你是谁?”说罢伸手去搜,搜的那人直叫非礼——没有搜到,钱取出来,钱袋早被他扔了。 李沛生气了,又挥起拳头,那人被打怕了,在拳头落下的前一刻大喊:“女侠饶命!” “你们少了什么,我赔就是了”小偷坐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上了。 “我和猴子……加起来得有四十两吧,你掏吧,拿不出来就把你扔河里喂鱼!”李沛也觉得跑的有点累,口气不善。 小偷诚惶诚恐的掏了四十五两丢给他们,一声不用找了,奋力站起来,很快不见了踪影,好像生怕他们还要为其他受害者索赔似的。 张鹤泽冲李沛伸了个大拇指:“高,学会抢劫了。” “抢什么抢,这人我在店里见过,不像个好人……而且不为了偷鸡摸狗,正常人谁会把轻功练那么高,武功却这么低的。”李沛数了数钱,塞进袖子里。 张鹤泽略微有点惊讶,这一节他没有想到,可能是跑步把脑子跑糊了:“佩服佩服。只是我记着我们丢的不足二十两啊” 李沛一愣,她把数字记错了,脸上显出一点懊悔。 张鹤泽忙说:“反正也是不义之财,抢就抢了。”他顺势倚在一个大竹筐上,似乎重量不太对。低头一看,有血从竹筐的接缝处渐渐渗出来。 张鹤泽不动声色的起身,用剑指了指血迹,李沛心领神会滑刀出鞘。竹筐一点动静也没有,张鹤泽倏的将筐劈开,露出了藏匿的女子——已经昏过去了,双手按着小腹的伤口,并没有止住血。 两人面面相觑,李沛只觉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伸手将她翻了过来。 看到那人的脸,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即使长高了,样貌变化很多,她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她的小师妹,尹昭。 张鹤泽推开李沛的刀,也被吓了一大跳。这些年他们反复回忆那晚的情形,确定尹昭并没有跟上抖擞崖,也不可能被埋进山洞,可就是死活找不到人。李沛围着松鹤山寻了很久,一无所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把尹昭忘了,一直十分内疚。 尹昭长高了,曾经瘦削的身子圆润了一些,五官也和从前有点差别。须知三年的时间,成年人的长相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对青少年来说却会有天差地别的影响。如果说在松鹤门时她是小美女胚子,如今却已长成十足十的大美人了,走在街上会令人瞩目那种。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泗阳县现身。李沛同张鹤泽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张鹤泽打破了沉默:“她血流的厉害,要先找个地方疗伤” 他恰好知道本地的大夫,当下背起尹昭就走。李沛试着为尹昭点穴,好歹血止住了。他们到达药堂,郎中说其实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重要血管,这才令她失血晕倒。现下已敷了药,需要静养至苏醒。 药炉青烟袅袅,病床上的女子睡的沉静。李沛坐在床头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尹昭缓缓睁开双眼。房间内只有李沛在。 她第一眼看到李沛,眼神有些迷朦:“……师姐?” …… 半个时辰后,李沛心情复杂的走出房间。尹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恰好知道金尘子曾在泗阳附近的定国公墓出没,万岁莲有可能在那里。 坏消息是,她说三年前从松鹤山失踪后,她加入了凌霄派。甚至此次受伤,也与这个身份有关。 李沛大为震惊,再欲问她期间经历细节,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了。李沛又一定要带她回松鹤门,她并不答应,只说自己还有未竟的事情,性命攸关。 凌霄派的大名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最近几年,崛起很快,俨然已经成为头号魔教,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滥杀无辜,手段残忍,同时又极尽狡猾来去无踪。有名有姓的名门正派都吃过他们的亏,折了不少好手进去,却从没有人报仇成功过,甚至时至今日连凌霄派总坛的位置都没找到。别说见到这帮魔教妖徒了,便是提到凌霄派三个字,武林中人哪个不是窝了一肚子火。 她怎么能跟这些人待在一处。 可李沛又说错话了。当时尹昭甫一提到她受伤之事与凌霄派有关,李沛气的骂凌霄派的人都是大坏蛋,又要去跟他们拼命。没想到接下来尹昭便自陈她也是其中一员。房内气氛陡然尴尬,尹昭又摆出送客的态度,李沛也只能万分懊恼的离开。她离开前想到尹昭孤身一人,恐怕钱财不多,便把身上的银两都掏了出来。 尹昭没有推拒。 现下事情太多,尹昭态度又坚定,甚至说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出发,李沛也没有办法阻拦。她暗下决心等找到万岁莲,说什么也要把尹昭从凌霄派营救出来。 李沛走到街头,正撞上匆匆反来的张鹤泽,张鹤泽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开门见山的说:“他去定国公墓了!” 第三章 “综合我得到的信息。”张鹤泽啃了一口大棒骨,“我认为万岁莲就在定国公墓。” 李沛一手一个,腾不出嘴说话,模糊的发了声嗯哼,示意他继续。 “万岁莲开花之后,即使精心呵护花期也仅有七天,必须在这七天内入药或者炼入丹中。所以我感觉,要不然已经让他用了,要不然就藏在他炼丹的地方准备用——运输地点越多损坏的风险越大。” 张鹤泽沉吟一下:“我倒是有些担心万岁莲已经被用了” “用了就再找”李沛擦擦嘴,“你刚才说还要找什么?” “找帮手啊,难道你下过墓?至少要再找两个吧,一个懂倒斗的,再找个手脚麻利的,听说里面邪门的很。他回忆起当年被邹梦漪支配的恐惧,有些惊恐的看了李沛一眼:“你可别说咱们两个人就够啊!“ 出乎意料,李沛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她认同的点点头:“只我们两个确实不行……我回去练功了,有消息同我说。” 他们二人现在身上不宽裕,本来想住城西的齐心客栈,没想到老板看到张鹤泽就大扫帚给他们赶了出来。他们只能来睡男女分床的大通铺,大名实惠客栈。此处晚上拥挤吵闹,现在是白天,旅客还没入住,床上只坐着一个喂奶的妈妈和她的母亲。 李沛冲二人点了下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打起坐来。那妇人的声音像隔了很远飘进她的耳朵:“娘,真吓人,听说高家庄也丢了一个,高正家的。” 母亲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有着过度操劳的印痕:“啧啧,幸亏你还没生就来你姨家了,昨天住这儿那女的说他们村一月之内丢了三个大肚子的,有身上的都不敢出门。” “不出门有啥用,我听说高正媳妇就是在家丢的,说茶碗都打翻了。” “都怪她姐不是个省油的灯,闲的没事把她男人支出家门。她姐现在是混出来了,昨天撞见我愣装不认识,气得我呀……” 李沛往常入定后会自动屏蔽这些吵闹,不知为何,今天却迟迟没法把声音从脑海中消除。她有些气恼,较劲一般默背起朝阳心法,从第一句想到最后一句。 这几年她外功颇有长进,内力却发展不佳。朝阳心法修到第三层便迟迟发展不下去——主要是因为当年杨宝儿给的小画书只画到第三层。别说洛云了,就是张鹤泽都已经修到第四层了,多次向她炫耀。 这个月来李沛始终被心法中的一句:“春风化雨间,尘虚归脐轮。”死死卡住。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容易调动出的真气为什么要化掉,更别说如何去化了。内功修炼只可意会,又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千人有千种理解方法。她请教过不少人,却只觉得自己更加糊涂。 今天又是失败。真糟心,还是刀剑有意思。她忘了自己还坐在床上,拔出刀闭着眼舞起来,直到舍友母女尖叫着跑走才反应过来。 实惠客栈的老板听说有人在屋里动刀,急急赶来。实惠客栈的老板身量不高,肚子很大,脸上总挂着急忙的神色。店里除了一个小二,几个短工,都是他在操劳。来投宿的客人大多贫困,老板日常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把拖欠床费的赖皮轰出去。 李沛他们两天没交房费了。这点拖欠放在高档驿站,店员恐怕都不好意思催,可是在实惠客栈,他们已经变成掌柜的眼中刺。 “不交钱还吓唬人,挺漂亮一小姑娘,脸皮竟这般厚。明天再不给钱就卷铺盖走人!”掌柜喷完一通,厨房来人说猪肉被老厨子偷了,又赶紧去抓内贼。留下李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在家里是老幺,几乎没人对她说过重话,更别说为钱犯愁了。李沛自觉没脸再在这住下去,收拾好包袱去找张鹤泽。 张鹤泽正跟一帮来上货的小商贩玩牌呢,今天运气不佳,输多赢少。回头便看到了神色奇怪的李沛。李沛一定要走,问为什么也不说。 两人一接头,发现身上统共还有二两银子。当场吵吵起来,一个埋怨兜里剩几个钱你还有心思玩牌,一个抱着胳膊反击那不如先算算你吃了多少。 不是办法啊,万岁莲还没影呢,人先饿死了。俩人愁眉苦脸,相伴而行。 前方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买大买小,似是个临时的堵摊。张鹤泽心里有一个想法,但他不敢说。 李沛忽然开口:“反正就剩二两了,要不赌一把!” 真是正中下怀,两人挤到赌徒中间。赌的是骰子,李沛戳戳张鹤泽指向其中一人,居然就是他们前日抓到的小偷。 那小偷连胜几次,大笑今天真旺,旺旺旺,后来干脆连本带利全押在大上,足有二十多两。围观者早被他的胜利搔的心痒痒,十有七八跟着他赌了大。庄家见状不动声色的跟小偷交换了下眼神——这点小动作别人可能发现不了,却被张鹤泽看个正着。他想了想,很低调的押了一两小。 “估计是一伙来卷钱的。”他低声对李沛说。 骰盅摇动,结果出来了——是小。 小偷大叹倒霉,作出捶胸顿足的样子,黯然离场。李沛他们倒是赚了五两。 “哎,也行吧,无多有少能撑几天。”张鹤泽把银子收进怀里,却见李沛悄悄跟上小偷,他也赶紧追上去。 那人悄悄钻进一个窄巷,掏出分得的赌资,二十余两。他颠了颠散碎银子的重量,忽然觉得右边劲风闪过。他下意识仰头一避,手中的银子已经到了别人手上。 “你爷爷的!”他话音未落,李沛向前一步把他堵在墙角。 “你……你……”那人见是她,气焰全灭,哭笑不得道:“奶奶,又是您,您不能可着一个羊薅羊毛啊。” 怎么又被他们堵到了,最近真是时运不济,是不是应该去三清观求个平安符。 李沛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我是练刀的,我们门派没有任何一个人刀使得比我快;我可以看到数丈外的蚊虫,可我看不清你怎么出的千。” 男子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又被她看的有点不自在,结巴到:“那……那这二几两我也不要了,算我倒霉行吧。” 李沛蓦地放开他,“我们不要你的钱。” “我们要雇你,开价吧。“ 第四章 李沛向后退了步,稍微不那么咄咄逼人,拱了拱手报出自己和张鹤泽的名讳。小偷有点不知所措,也照模样拱了拱手,这个动作于他似乎有些陌生,他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滑稽:“我叫陆衣锦。” “你们到底要干嘛”陆衣锦越琢磨越觉得事有不对,有些惶然。 张鹤泽此时也反应过来,配合的说道:“其实还是你的老本行,不过是从地上转到地下而已。” “地上……地下……”陆衣锦眉头一皱:“你们要盗墓?!”他表情震撼。 张鹤泽轻拍他的肩膀:“别激动,当然不是盗墓,我们查到有术士在定国公墓里炼金子,想分杯羹而已。只不过下面肯定有锁啊暗门啊,需要你这样的专家……” 陆衣锦平静了一点,不知道在心里盘算什么。 张鹤泽怕他觉得报酬少,又忙下了一颗定心丸:“这样,拿出来的金子咱们五五分,我跟我师妹分一半,剩下一半是你的——干完这票可是一辈子不愁了。” 陆衣锦好像有些被说动,眼神飘忽:“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那这……那这……” 张鹤泽和李沛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那我当然不去!”陆衣锦哈哈一笑,“拿老子当傻瓜蛋耍呢,定国公墓是什么地方,马见了都绕着走,是人去得的吗?有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能轮到我?” 他又大声对李沛说道:“我都说不去了你还贴这么近做什么,是不是想非礼我?” 虽然语气欠揍,可他也没做错什么,李沛听了这话,讪讪后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陆衣锦手背在身后,犹自教育人:“像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还是做点正经营生,知道吗。还去盗定国公的墓,想什么呢”他嗤笑一声,一边摇着头,缓缓走了。 陆衣锦走了一会儿李沛才反应过来,几柱香之前他才出完老千,现在居然理直气壮的教训自己该找正经营生?? 张鹤泽却似乎没有太惊讶,只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喊道:“明日辰时我们在西郊灶王庙集合!” 陆衣锦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张鹤泽感觉十有八九他不会来。他看李沛沮丧,安慰道:“倒也不差他一个,我还打听了个高人,那才是真正的专家,就住在城东。” 李沛闻言思考了一阵,认真问道:“猴子,定国公墓还有人炼金子啊,我都不知道” 张鹤泽定定看着她,感到一阵心累。 一阵风吹过,他终于低下头,抬手不住捏着高挺的鼻梁:“去城东吧……”他看李沛好像还要追问,补充道:“求求你从现在开始别跟我说话” 据张鹤泽介绍,高人名叫常昆,自小入了密云派跟人偷坟掘墓,没想到在这方面竟然天赋异禀,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声。可是密云派做的事情毕竟并不光明正大,别说名门正派了,连一般绿林中人也不屑与之来往。常昆年轻时定过一门亲,后来女方嫌他做的事缺德,亲事也吹了。本来密云派掌门希望常昆能接任自己把门派发扬光大,不想常昆被退亲的事一激,又在一次下墓中险些废了左边的招子,自己萌生退意,退出了密云派。 “可是猴子,他师傅都说不动他,咱们能有什么办法?”李沛略微思索,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鹤泽有些惭愧,他其实也并无把握,但盗墓这一行向来低调小心,从业者平常踪影难觅。这次时间又紧张,常昆已然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李沛心里有些失望:“也没什么,他不愿意就算了,你我一身本领,在墓室里找个人还做不到吗?这个常昆是本地人,起码对定国公墓也有些了解,能得到一点信息也是好的。” 张鹤泽知道这是师妹有心安慰自己。若是地面上与人一对一对仗,他们的武功或许都能自保。可底下世界千变万化,二人又从未涉足,这么冒失失的下去无异于送死。偏偏万岁莲大概率已经被运到金尘子炼丹处。思及此处,他不禁苦笑,“到了”。 东门外棚户区,住户都是穷苦人。房子也低矮,很多屋顶瓦都没铺齐。屋舍建的差,巷子却很热闹。几个小童互相追赶着玩,差点撞到张鹤泽。 “怎么说也是一派高人,就住在这……”张鹤泽不禁感叹。 二人按传闻走到第三个屋口,敲了敲门。 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大门倏然打开。眼前人三十多岁,样貌端正,只是胡子拉碴,看着有些邋遢,身上一股酒气。眉下缠着三指粗的薄纱,正好遮住眼睛。 “请问常昆大哥在家吗?”张鹤泽深施以礼。 “早死了”那人说着就要关门,李沛一只脚挤了进去:“我们慕名拜访,没有别的意思!” 看到她的相貌,常昆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薄纱后的眼睛似乎眯了眯,过了一会他让开大门,没好气的说:“进来吧。” 李沛二人对视了一眼,微微讶异,又生怕常昆反悔,赶忙跟了进去。 常昆家自己一个院子,小院里栽着海棠,已经有半人粗了,显得很拥挤。进到内室,常昆将纱布解下来,左眼果然有一道伤疤——他的瞳仁极黑,看久了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张鹤泽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其实常昆天生瞳孔比常人大,亮处眼睛非常难受,必须以纱遮眼。到了暗处,却比寻常人视力好上几倍。 李沛硬着头皮上前,放下二人带来的见面礼——一篮橘子,两盒糕点;不是他们小气,身上实在没有闲钱了。 常昆撇了眼篮子里大小不一的橘子,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你们知道以前别人求我都送我什么吗?”说罢狠灌一口酒。夹起两颗花生米扔到嘴里。 张鹤泽尴尬的咳了一声:“小弟张鹤泽,师妹李沛,久闻常昆大哥大名,特来拜访。传言常大哥直率豪爽,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其实江湖哪还有什么他的传言,张鹤泽情急之下忙着拍马罢了。 常昆却不理会,反问李沛:“你姓李?” 李沛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松鹤门李元甫跟你什么关系?” 张鹤泽和李沛都是一惊,没想到仅仅一面常昆竟直接点出了他们的家门。李沛如实答道:“李元甫是我的父亲。” 常昆蓦地放下酒壶,神色动容。 他直勾勾盯着李沛,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画来。张鹤泽觉得他神情奇怪,想上前一步隔住二人,李沛暗暗抓了下他的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常昆忽然笑了,又将酒壶里剩下那点倒了个干净。一时呛了酒,低下头狂咳起来,眼泪咳了一脸,狼狈极了。这下连李沛都觉得这人好像不太正常,脚暗自向门外挪了一步。 “……别走,”常昆用袖子抹了把脸,眼泪还没有完全擦净,“你们找我不是有事吗?” “……” 出了常昆家,张鹤泽惴惴道:“你觉不觉得这次有些太顺利了?”密云派掌门都无法说服常坤,他和李沛与常坤非亲非故,怎么一下就说动了?常坤甚至没问下墓的原因。张鹤泽叹了声:“事出反常必为妖……” “呸呸呸”李沛打断他,“我看他不像坏人。”她顿了顿:“见机行事吧。” “……你眼里哪有像坏人的”张鹤泽嘟囔道。 第五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陆衣锦同李沛二人分别,晃晃悠悠往家走,一路上忍不住回想二人的样子。 那俩人泛着傻气,长得却是真好看。泗阳是小镇,少有这样的人物。 不过长什么样子都跟他没关系了,他靠出千小赚一笔,打算找朋友耍几把钱快活快活。他这样的人,钱去的快来的也快,谋生技能在手,从不用为将来考虑。 陆衣锦脚步轻快,行至半路,身形却慢慢停了下来。 他缓缓回头,在他的正后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比他高一头,身宽是他的两倍。 而尤为显眼的是,他的额头极高,怪异的突出来,像是画里的寿星公,又像是湖上的大鹅。此刻这个长着鹅脸的怪人正盯着他痴笑,眼睛一眨不眨,涎水从口角落下来。 他嘿嘿笑了一声:“好徒儿,还是被我找到了。” 陆衣锦心脏猛地一沉,身体先于念头行动,拔腿就跑,身后那人风一样追了过来。 他暗暗叫苦:怎么跟到这来了! 却说这人也是他的苦主之一,江湖人称鹅面怪。这人心智痴傻,武功却极高,他使的不知是什么内家功夫,江湖独此一份。但因为人傻,下手没有轻重,经常把人打成重伤,俨然成了武林祸害。偏身法又快,打了人就跑,从没被抓住过,豪杰好汉们也只能尽量不去招惹他。 一年前陆衣锦偷他的东西被他发现,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为惊喜,非说陆衣锦骨骼轻奇,又单方面认他为关门弟子。陆衣锦才不想拜这个傻子当师傅,可他的功夫比鹅面怪差的太远,上次被他抓住强行灌注真气,差点没给折磨死。他好容易抽身跑出来,躲到泗阳,这才过了一年安生日子。 此刻陆衣锦拼了命的狂奔,鹅面怪紧追不舍,笨重的身躯震的地面不住颤抖,速度居然和他不相上下。陆衣锦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灵活的上下躲避,可是他上墙鹅面怪也上墙,他跑到别人屋顶,鹅面怪就把人家的瓦踏出一个个洞来,惊的街坊纷纷出来骂街。 这么追了小半个时辰,鹅面怪竟越靠越近,陆衣锦不禁在心中大呼倒霉。他见右边有个湖,一跺脚,急转弯向湖面跑去。 鹅面怪如影随形的跟了上去,没想到陆衣锦几步跑上了湖面,只见他脚尖点水,如履平地,好像根本不是在水面跑步一样。 鹅面怪心中不服,也跟着跑上湖面,他靠惯性向前冲了两步,可惜身子实在太重,普通一声栽倒在水里。 陆衣锦回头看看,见鹅面怪只剩大脑门还露在水面上,咕噜咕噜冒着水泡。他长舒一口气,脸上挂起得意的笑容,一溜烟跑没影了。 这一天先被李沛追,又被鹅面怪追,实在是累的够呛。现下陆衣锦一点赌钱的心思也没有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场。 他的家也在东城贫民区,是一处破旧的土房。房子实在不怎么样,因为建材不佳,即使修补之后仍是四处透风,一打雷墙就跟着晃动,一下雨屋内就漏水。每次下完雨他都要上房补瓦,可下次水又会从别的地方滴下来,把他的被褥都浇湿。 屋内自然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不过木床一架,桌子一张,板凳两条。碗筷茶具都只有一副,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活得下去。 虽然这处破房不怎么样,对他来说却是可以休憩的港湾。他实在不想因为鹅面怪再放弃这里,此刻强行把搬走的念头按下去,至少过了今晚再说。 陆衣锦拖着疲惫的脚步打开家门,立刻瞥见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坐在板凳上,正在用他的茶杯喝茶。 他脚步一顿,待看清来人,眉头皱了起来,一时连今日的种种疲累都抛到了脑后。 那人看来五六十岁,须发皆白,体型极瘦,身着锦缎,头戴玉簪,腰背微微佝偻,脸上皱纹密布。 见到他来了,那人抬起头。 “徒儿,好久不见。” 眼前这位,才是陆衣锦真正的师傅,江湖人称快手谢三的谢进。 谢进四顾了一下,这间房实在不像样子,可是仍然被陆衣锦打扫的十分清洁,被子迭的齐齐整整,少有的几件家具上没有一点灰尘。 他又抿了口茶,笑道:“凭你的本事,皇宫也偷得,就住这破地方?“ “……关你什么事,”陆衣锦语气不善,“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别再来骚扰我。” 对他的无礼,谢进并不生气。他悠哉吹了一口茶沫:“就这么恨我?”——恨到连他教的本领都绝不再用。 他又饮了一口:“我可一直关注你。” 陆衣锦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心里升起一股火,一把匕首无声由袖中滑出来。 “那玩意儿可伤不到我,”谢进目不斜视,“今天有事找你。”他也不管陆衣锦的反应,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黄色的薄片扔给他。 陆衣锦铁着脸顺手接过,这东西乍一看极像黄金,可陆衣锦一眼便能分出真假。只是像黄金的金属有几种,例如黄铜,这些他都能分出来,唯独眼前的材料他闻所未闻。 他歪了歪头,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薄片表面——这东西大概很脆。 “看起来不怎么有用,”谢进接着道,又抬手扔给他另一件事物,却是一黑色圆片。陆衣锦微微一怔,两块薄片手感、重量都差不多。可黑色这个极为坚韧,恐怕比百炼的精钢还要更甚。陆衣锦手指在它的边缘摸了一下,瞬间一行血珠流下来。 “只是把它烧一烧,就会变成这样。”谢进补充道。“与你相临八条街有个叫薛小二的,有天晚上夜出未归,回来人就傻了,手里攥着这个金片”他顿了顿,“他说是在定国公墓捡到的,里头还有很多。” 陆衣锦微微一怔,又是定国公墓。薛小二他见过,相隔不远,一块喝过酒玩过牌,人还算机灵。他从定国公墓回来,一夜之间傻了的事陆衣锦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背后有这般缘故。而且不止傻了,听说人也哑了……陆衣锦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谢进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陆衣锦了解自己的老师,想必是他为了吃独食,把薛小二弄哑了。 “关我屁事。”陆衣锦把两块薄片扔到桌上。 谢进忽然哈哈大笑:“你这小东西,两年不见,脾气还见长了。”他自然的起身走过来,抬手就给了陆衣锦一个暴栗:“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他妈供出罪来了。” 陆衣锦眼中爆发出杀气,举起匕首不管不顾的刺了过去,谢进并不出兵刃,只以小臂格挡,居然屡屡令陆衣锦不得不改变方向。知徒弟莫若师傅,陆衣锦的一招一式谢进都了如指掌,他神色从容,一双皮肤微皱的手左支右挡,顷刻间二人便从房头打到房尾。 陆衣锦很清楚自己不占上风,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坚持下去。不料斗着斗着,谢进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陆衣锦只觉得视野都被他的血糊住了。他头脑发懵,身体凭惯性将谢进压到墙上。 谢进整个人被压住,咳出了不少血沫。陆衣锦极厌恶他,可不知怎么,手还是下意识松了几分。 谢进缓了缓,抹掉了自己嘴角的血迹。 他居然仍能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一小片,已经能超越当世所有剑材,定国公神勇无当,恐怕是于隐秘处藏了许多陪葬——小子,我们要发财了。” 陆衣锦面沉似水:“……老子不稀的发这个财,你赶紧滚。” 他能感觉到血从脸上滴滴答答流下来。明明喷血的是谢进,他却被搞得脏兮兮,狼狈不堪。他终于还是松了手,站在门口冷冷盯着对方。 谢进的身形好像又矮了些:“好歹把你养到大,就这么白眼狼?忘了你瘦的跟只小鸡一样,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是谁救的你?” “你少放屁!”陆衣锦的火又窜出来,“你他妈那是救我?你是想找个体型小的,钻你过不去的洞!” “为师还悉心教会你许多本领。”谢进装模作样的摸了摸胡子。 “是,”陆衣锦冷笑一声,“教我偷盗,教我赌钱,教我喝花酒逛窑子,教的可都是顶好的本领。”他猛地拉下衣襟,胸口露出一道横贯左右的大疤:“还教我去够不该碰的东西,等别人把我打到半死,你他妈早跑了。”他的眼眶渐渐红了,深吸几口气,平复情绪:“我给你挣的钱够你花十辈子了,你赶快滚。” 谢进没想到随口一句话会招出这许多,这辈子第一次露出一点难堪的神色。 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心绪和年轻时不同。若是十年之前,有人胆敢这么同他讲话,他必要将对方折腾的活不下去不可。可是此刻,他的眼神只是暗了暗,居然真的向门口走去。 “我……生病了,没几天活头了。”他停下脚步,也不知道对谁说道。 没有人接话,谢进低头自嘲的笑了笑,缓缓走了出去。 陆衣锦目送谢进的背影,天色已经暗下来,左邻右舍都点上灯火,准备晚饭。谢进孤单的走过一扇扇屋门,房间的灯光接连映在他微驼的后背。他真的老了,陆衣锦从没想过,谢进也会有老的一天。 他猛地带上房门。 第六章 第二天,李沛和张鹤泽与常昆如约在灶王庙集合。三人到了灶王庙,发现陆衣锦正在为灶王爷上香。他一副虔诚的样子,双手夹香拜了几拜,嘴中念念有词。 看到这意外又没完没了的一幕,李沛莫名有点手痒。但她还是与张鹤泽常昆一同等他做完这一整套仪式。 只见陆衣锦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终于站起身来,如梦初醒一般:“呀,小漂亮,你们来啦!怎么不打招呼呢?” 听到“小漂亮”三个字,张鹤泽当场笑喷,他知道李沛会生气,强力忍笑,表情十分扭曲。连常昆都笑了。李沛又羞又气,脸憋的通红。 陆衣锦浑然不觉一般,絮叨道:“我做了一些准备。” 他席地而坐,源源不绝的从怀里掏出一坛鸡血,一坛羊血,四个黑驴蹄子—“给你们也准备的”,四颗狗牙,六根蜡烛,黄米年糕三斤,一个巴掌大的鸟笼(内有麻雀一只),一本《奇门遁甲》,一串佛珠,还有数张三清观的黄符。 李沛目瞪口呆,张鹤泽忍不住问:“我就想知道你刚才把鸟笼藏哪了?” “天机不可泄露,来,各人领领东西。”边说边把黑驴蹄子和狗牙分给众人,只有常昆没有接受,“我不用”。陆衣锦耸耸肩,娴熟的将鸟笼塞回裤裆。 “……”收下他东西的张李二人很想剁掉自己的手。 定国公姬扬是前朝开国功臣,本地正是他的封地。他死后葬在玉泉山。寻常人不知,密阳派内部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墓葬的地点。众人打包一点干粮,由常昆带路向玉泉山内部出发。 陆衣锦有些紧张,不安的问:“常大哥,定国公那么大的官,他的墓会不会很多陷阱,会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镇守啊” “不要叫大哥,叫常叔”常昆掏出酒袋饮了一口,“怕什么,前朝灭国之后姬扬的坟给人挖了七七四十九个洞,值钱的东西早被掏光了,陷阱也破坏的差不多,以至于近百年来压根都没人再碰过它。” 众人心下稍安,只有陆衣锦心里沉了沉。一路无话,行至山腰,常昆渐渐严肃。只见他掏出罗盘,跟着罗盘又走了一会,左右转转停在一棵树下。 “到了”常昆收起罗盘,用脚点指,原来树下有个不到二尺宽的洞。李沛不解的看着他,常昆随意的说:“通到侧墓室,都有记录。” 看样子是要从这下去,众人大眼瞪小眼,李沛犹豫的问:“是不是……有点小” 常昆挑了挑眉,“你们不会缩骨功?” “断骨手就学过……缩骨功嘛” “真是麻烦,等会儿我。”常昆低下头,双肩忽然耸起,整个人像青蛙一样,骨骼发出咯吱的声音。眼见着他的衣服竟渐渐空荡,细一看,这人凭空缩小了二尺! 他没有再说话,拿出掘铲跳进洞里,隐约能听见铲子与土碰撞的声音。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爬了上来,此时洞口虽然依旧有些拥挤,但起码可以容人通过。常昆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扭了扭脖子,又像瞬间成长般长高回原来的体型。 张鹤泽听说过缩骨法,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情不自己的“哇”了一声。 常昆活动一下手脚,疲惫的坐到一边,他年纪渐长,又常年酗酒,体力不如从前,需要休息休息。 “常……常叔”李沛靠过去,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般本事,实在太过诡异。她忍不住问:“缩骨头的时候疼不疼啊” 常昆看了看惊讶的少女,微笑一下,晃晃酒壶“你以为它是干嘛用的” 气氛一时沉默。常昆休息了一会儿,带头进入盗洞,李沛陆衣锦前后进去,张鹤泽垫后。 盗洞几乎是竖直的,人只能头朝下用四肢撑着洞壁,一点一点向下挪动,十分辛苦。天知道常昆刚才是怎么把它拓宽的。李沛看了看前方的常昆,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幸而他不需要再缩一次骨了。常昆似乎照顾他们的速度,并没有爬的很快。才爬了一会,几个人就觉得血气上涌,头昏脑涨。 张鹤泽体质最弱,只觉得眼前都是金星,洞内又没有光源。他咬牙凭着感觉向下爬,脑袋忽然撞到一个东西。 “你顶着我屁股了!”陆衣锦回头大喊,张鹤泽连忙像壁虎一样原路后退数米,心中一阵恶寒。 “怎么回事常叔?怎么停了?”陆衣锦又问道。常昆没有回答,他十几年没下墓了,感官迟钝了许多,可是残存的一点第六感似乎有什么反应。 忽然他眼睛睁大,大喊:“后退!快退!” 第七章 常坤下意识以为身边还是当年的同伙,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可惜身后只跟着三个第一次下地的菜鸟,陆衣锦反应最快,倒着就要往回爬,屁股又撞上张鹤泽的头。张鹤泽本来就头晕眼花,感受到这柔软的触感,差点气绝。李沛也行动起来,可是上方挡着两个人,阻塞了退路。 常昆没来得及喊第二声,一阵腥风袭来。他已经快到达盗洞的终点,突然被什么东西卷挟着掉到墓室里。李沛感受到常昆消失,心中一横,干脆放开手脚任由自己下落,在落地的一刻就地打滚,同时抽刀出鞘。她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后退贴着墙壁。眼前腥风阵阵,她听见常昆的吼声,心里非常焦急。洞里其余两人也接连掉下来,盗洞在地上洒出一方小小的光明,在这片光中,有条蟒尾一般的物什一闪而过,光线及处,黑色的鳞片排列紧密,而地上却是斑斑血迹!李沛对着二人大喊闪开点火!陆衣锦闻声滑到她身边,迅速点着火把,又引着另外两个,一个扔给张鹤泽,一个塞到李沛手里。 “没事吧”他借着火把的光线上下扫了一眼李沛, “没事,快照那边” 三人沿着墙向常昆搏斗声响的方向快速移动,一齐伸出火把。 影影幢幢间,一个怪物的外形被火光勾勒出来。它有好几支蟒蛇一样的触手,每个都有成人大腿粗,在空中混乱的挥舞,脑袋上方长着不知多少眼睛,眼珠乌黑,每只按不同的节奏眨眼,看的人一阵恶心。常昆被一只触手牢牢卷死,本想缩骨,可他发现自己缩一点缠的就紧一点,只能奋力抽出右臂,手持一把乌金匕首搏斗,他没想到李沛三人会跟着他,当即大喊:“上去!” 陆衣锦闻言想抓李沛,却抓了个空。李沛投出火把,击中怪物的头部,那东西碰到火,吃痛般尖叫一声,嘶哑难听。被火燎到的眼睛一齐闭合,整个身子向后退了退,触手的攻势也弱了许多。李沛抓住机会,离弦之箭般飞过去,趁怪物还没反应过来,腾空而起,举刀劈向它的触手。这一刀干脆利落带助跑,力道极大,触手一定会被劈断。连身处险境的常昆见了都忍不住在心中叫好。 刀与触手相接,发出金属般的响声,李沛虎口一麻,血流了出来。手中刀崩了个口子,而触手竟毫发无伤! 不及她反应,被激怒的怪物全力向她袭来,三条触手包围了她。她一矮身子,打了个滚,躲过第一轮袭击。忽然听到常昆大喊:“小心!”原来墓室幽暗,不知何时一条触手滑到她的身后,猛然发力将她卷起。更直接将她拖到头部,倏然张开血盆大口。怪物的嘴闭合时仅是一条将脑袋一分为二的黑线,完全张开却有几尺宽。昏暗的火光下,李沛感觉这东西的嘴内白茫茫一片,定睛看去,居然密密麻麻满是利牙!它的牙齿与任何动物都不一样,不是锥形、方形,竟是刀片一般锋利的片状。连它的食道都布满牙齿,没有一点空隙,看不到尽头,阵阵腥臭更是不提。怪物将她提到嘴前,倒着塞进嘴里,李沛的脑袋入口,差点被熏的吐出来,抽出刀砍向牙齿,利牙瞬间被她崩掉几颗。这怪物更是怒极,触手狂甩,眼见李沛就要被尖牙吞没。情急之下,她将宝刀横撑,卡在怪物嘴里,刀恰好比嘴的宽度长一点,这下怪物的嘴被卡住,进退不得,张也不是关也不能。 李沛忽然觉得身上一松,常昆竟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硬生生用手将围卷的触手掰开,不等他交代,李沛身子一缩掉了出来,直直向怪物的大嘴落去!常昆倒吸一口气,以为她要丧身巨口,却见李沛以卡在怪物嘴中的长刀为撑,双脚轻点,跳到怪物身上。 张鹤泽飞速思考,隐约回忆起曾经读过的妖兽志异,有一种叫碧鲵的妖兽描述跟它很像。书中说碧鲵喜食大型动物,却唯独对鸡避之不及。他猛然想起陆衣锦带了鸡血,大喊:“它怕鸡血!” 陆衣锦一听便知道张鹤泽的意思,他跳上触手,游鱼一般左右闪避,居然水上漂一样一路沿着触手跑到了怪物的躯干处。常昆算准时机蓦地松手,被他压制的触角受到自己力量的反作用猛地弹开,正将陆衣锦撞向它的嘴巴。陆衣锦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嘴巴还因为卡住刀而大张着。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陆衣锦来不及细想,将随身带的鸡血羊血,鸟笼驴蹄,黄米年糕全部扔了进去。常昆清楚的看到怪物嘴巴虽然动不了,食道却开始收缩,食道中的牙齿不自主的咀嚼进入其中的食物。麻雀疯狂扑腾,瞬间没有了声音,又听见吱嘎作响,是乘血的小瓦罐被它嚼碎。众人满心希望鸡血可以压制住怪物,可它却像其他东西一般,瞬间消失了。 常昆心说不好,一边与触手搏斗,一边着眼准备如何撤退。忽然所有触手停了一下。 只见它们放开众人,齐齐伸向自己的嘴巴,似是想掏什么。常昆向内一瞥,哑然失笑:原来黄米年糕把它的食道黏住了。此刻食道疯狂蠕动,似乎想把年糕生咽下去,可是越用力年糕粘的越紧。而口内的刀卡在某个角度,恰好挡住它把触手伸进来。怪物好像很难受,触手争先恐后的伸到嘴里,所有眼睛开开合合。 常昆抓住机会,匕首出鞘扎进怪物,以身形带着匕首一路划开,居然生生将一条触手竖着分成两半!而他也在尾部一跃而起,落在地上。 短暂的沉寂后,触手啪的爆开,血溅了众人一身。怪物吃痛大叫,李沛提着陆衣锦的后领飞到地上。他们刚刚跃起,一只触手就以巨力向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拍去,因惯性太大,收回时恰好拍中自己的脑袋。嘴内的刀尖因此从牙齿间隙直插进肉,居然从头部贯穿出来。又是一声怪叫,那东西急急转身冲进墓道,一路冲撞的声音越来越轻,看来是走远了。 众人狼狈不堪,坐在地上喘息。此时常昆向四周看去,地上散落着几个人类的头骨,还有刀剑兵刃。而他们来时的盗洞本就是现扩的,并没有那么坚固,已经被碧鲵带起的震动震塌了。 “有人受伤吗?”他率先发问,没人说话。常昆忽然转向李沛,怒道:“让你们折返,怎么跟下来了!” 李沛脑袋还是有些懵,慌忙答道:“对不起……” 常昆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肚子怒气没处发,半响长叹一口气:“索性没事,我再挖条上去的路,咱们尽快返回。” 李沛一惊:“不行!”见常昆没有回她,补充道:“我们真的有很紧要的事情。” 常昆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着说:“……小侄女,常叔免费给你上一课,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的命重要,包括别人的命。今天你冒死救人,明天那人就会出卖你。你若是为了金银财宝进去,我敬你富贵险中求。可若是为了其他什么人,那你就是全天下第一大傻子!” 李沛越听越不对味,也生气了:“你这么聪明,刚才干嘛救我?” 常昆噎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呢?好像没有多想,她的样子跟杨宝儿太像了,自己下意识就冲了上去。 李沛又气道:“不劳您大驾,请回吧。出去之后我们会把酬金亲自送到您家里。”又转向陆衣锦:“你要是想走也走吧,不用跟着我们冒险。” 陆衣锦莫名其妙:“骂他就骂,扯我干嘛?我可还想要前面的财宝。” 常昆冷笑道:“这墓早被盗墓贼开了个底掉,别说财宝,骨头渣子还在不在都难说。” 陆衣锦面色一冷:“你管我?我喜欢。” “哈哈哈,又是一个大傻子!” 其实张鹤泽本也起了撤退的心思,脚还未落地就遇到杀伤力这么强的怪物,前方风险深不可测。但听到李沛说到这份上,又想到病床上的洛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山下就是泗阳县,”李沛的声音再度响起,“万一怪物跑出去……” 她拍了拍身上的脏污,站起身来:“怎么都得进去一探究竟,再让我看到那个东西,见一次我打一次。”忽然想起自己刀没了,正好看见地上隐隐有像刀把一样的东西,便捡了起来。 是人的腿骨。 李沛赶快丢掉,又摸了几摸,所得皆是一些人体残肢。她有些气恼:“咱们闯进怪物的饭厅了吗?!” 常昆看着她的窘相,忽然消了气,心底升起一丝幸灾乐祸。顺手捡了把刀扔给她:“拿着” 李沛下意识接住,将刀微微出鞘又合起,锋带哨音,是把好刀。 她讷讷到:“谢了,你回去多保重。” “保什么重,我说不跟你们一起了吗?” 李沛一时语塞,这人怎么随时失忆的?陆衣锦闻言却哈哈大笑,又说就知道常叔舍不得丢下我们,我们三个没有常叔什么也干不成。 一行四人稍作整顿,吃了点干粮。现下暂时危险暂时解除,张鹤泽兴致还不错,拉着陆衣锦讲起碧鲵的渊源。陆衣锦笑说可拉倒吧,你的书袋子没我三斤切糕好使。二人接着又讨论起墓室地形,行前常昆为他们画过地图,此时众人的位置在主墓东侧,是放陪葬生活用品的耳室。李沛却凑到常昆身边,“常叔,你是不是跟我爹有交情啊?” 常昆顿了顿,用酒把饼顺下肚子,沉默半响。李沛以为他又不理自己了,正想起身,男人却沉沉开口:“不是你爹,是你娘。年轻时我们……是朋友。”说罢笑了笑,“你和她长得很像。” 听他提起杨宝儿,李沛的心忽然揪了一下。她强行忽略心脏的疼痛,追问到:“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常昆陷入回忆:“都是小孩子做的荒唐事。当年的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你娘过的好吗” 李沛一时表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过了许久,她才黯然到:“我娘过世了,三年前走的。” 常昆的手猛的一抖,酒撒了一地,下意识道:“怎么会?” 杨宝儿还很年轻,又有本领。以她的性格,就算被丢到沙漠都会靠吸食树根的水份活下去,搞不好过几年还能招来一堆人集体放羊。她……她怎么会死呢?李元甫是干什么吃的! 早知道上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他说什么也要去松鹤山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他曾常年从事危险的活计,对死亡并不陌生。前几天还插科打诨的兄弟,过几日便可能天人永隔。可他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杨宝儿身上。 常昆心绪起伏,左手无意识自前向后捋着微卷的散发,这样带了几下,他终于用手掌盖住了脸。 那边陆张二人还在猜测碧鲵可能躲在哪间墓室,这一角却是死一般寂静。 常昆倚墙而坐,整个人如同静止了一般。 “常叔叔,”李沛忽然开口,“救救我师兄……”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常昆闭上眼,又看到杨宝儿掐着腰,有些生气的样子:“你傻啊,缩来缩去不疼吗?” “不疼,姐姐”少年常昆站在对面,卷发整齐的束在脑后,他神秘的摊开手,掌心是一个极品荧玉指环——珍珠夫人的陪葬。为了这个指环,他差点把命搭上。 “我不要”少女嘴巴嘟起来,薄施脂粉,皮肤白玉一样细腻。常昆看呆了一下,委屈巴巴的说:“你不要我就扔了,那我可就白疼了。”其实他当时正值青春年少,对肉体的疼痛并不在意,反正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命运赐予他们无穷的勇气和活力,又在他们前方栽满荆棘。 张鹤泽那边忽然传来声音:“常叔,这,这是个门吗?” 第八章 他们一行人自然不能追随碧鲵而去,上赶着给人喂饭。既然那条路不通,张鹤泽同陆衣锦便观察起四周,没想到真在一面墙上发现了奇怪。 说奇怪是因为,墙上似乎有个门,可却是画上去的。要说只是画,门的正中又有个类似锁眼的东西。最让他们想不通的是,这定国公墓都被钻了七七四十九个洞,盗个底掉,怎么还会有这未破的机关? 常昆强行平复情绪,走了过去。他上下摸索一番,语气奇怪:“他居然在这儿装了个坤门。” “什么是坤门?”李沛疑惑道。 “一般是用在密室,不好开启,适合藏宝。可是谁会在墓室装这么个东西呢。” 他从方位能判断出来,门后是主墓室的位置,可是从别的路也能通向主墓室,这门安在这儿,实在是多此一举。且根据前人探索的地形图,门后绝无夹层。 张鹤泽忽然发言:“民间传说,姬扬将军从军之前,当过那个……梁上君子。” “你的意思他现在是邀请我们来偷,还给开了条近道?”陆衣锦越说越觉得无语,什么人心能大成这样。 目前所有记录中的路线都是从侧室到耳室再到主墓室,这条线路十分合理——毕竟当时墓里没有碧鲵。放着简单的路,自然没有人会费劲吧啦的开锁。 不过眼下对他们来说,这条反而成了简单的路。 众人回想方才的恶战,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回。陆衣锦将火把举到锁眼前面,趴在黑洞洞的小孔上研究起来。 常昆不屑到:“坤门用的可不是一般的锁——何况此处甚至是前朝的锁,制式开法都与如今不同,不是你那小偷小摸的技艺可以解决的。我看咱们还是走那条路快些。” 陆衣锦也不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开锁工具,它由许多片金属制成的铁条组成,铁条们钥匙一样拴在同个小环上。每个铁条的顶端形状各不相同,对应不同的锁眼。 他略一沉吟,挑出一把锯齿形的插了进去。 常昆又笑:“吹牛也有个度” “我说老头,”陆衣锦一边转动铁条一边回道,“到底我开还是你开?” 常昆白了他一眼,不屑再看,守到碧鲵离开的甬道入口。 正如他所说,这坤门的门锁确实复杂,寻常的锁由不同形状的铁片组合在一起构成,只要能令它们同时到达某个角度与钥匙咬合,锁就可以打开。可这门上的锁居然同时有三个方向的铁片组合,构成十分复杂。 陆衣锦专心致志,他许久没有做这些,多少有点手生,需要找找感觉。 他六岁父母双亡,到长到八岁跟了谢进,中间做过两年乞丐。有天乞讨到谢进身边,谢进见他骨骼轻盈,手指细长,人也机灵,端的是个掏包做贼的好材料,当场便收了他。 谢进爱好奢靡的事物,每天不是流水的宴席就是流水的女人,虽然他在陆衣锦身上花的钱不多,还是言传身教的让陆衣锦得以一瞥那个世界的生活。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很多,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给陆衣锦一点好脸色,哄着他学做贼,偷东西。 儿时陆衣锦最期待谢进教他开锁。开锁嘛,谢进便不能三心二意口头指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陆衣锦身后,抓着他的小手一点点教他。陆衣锦总装作学不会,只是为了贪图这一点点时间。 常昆的声音再次从甬道那边传来:“你怎么样了?” “快了”陆衣锦随口答道。 “那你可真得快点”常昆右脚后移半步,匕首挡在身前,牙关紧咬。在他的面前,巨蟒般的黑色触手一闪而过。 一直给陆衣锦照明的李沛敏锐的感受到那边的动静。她把火把往张鹤泽手里一塞,拔出刀就跳了过去。 张鹤泽顺着她的身影,也看到了悄然返回的碧鲵。他啧了一声,怎么也想不到这庞然大物移动起来为何安静如斯。方才四个人与之对战都险些失败,眼下只有两人又如何能敌?他看到陆衣锦两只手都在捣鼓着什么,一跺脚把火把塞进陆衣锦嘴里,自己也飞了过去。 陆衣锦:“唔唔唔唔唔??” 那边已经响起了刀剑声音。 悠哉的撬锁与在压力下求生心态完全不同,好在这种时刻陆衣锦经历过许多次,眼下倒也不至于紧张的手抖眼花。可身边的打斗呼喝声越来越响,他的额头还是见了汗。更不用说嘴巴还被猝不及防塞进来一根火把,牙都咬酸了。 李沛猛然贴着地滑行了一段,与头顶掠过的触手仅有咫尺之遥,她不敢停留立刻起身,使出缠字诀——这是她由青蛇挽化出的招数,与碧鲵斗上了。她手中这把虽也是好刀,可终究还是比碧鲵的外皮脆弱一点,没过多久,刀锋便嘣出七八个小口。她渐渐明白过来切段触手的想法不切实际,一驻足将刀翻了个身,转而靠刀背去砍。刀背自然无法真的伤到碧鲵,但它更为结实,不会嘣口,也连连打得触手吃痛般后退。 李沛边战边喊:“陆衣锦,好了吗?” “唔唔唔!”陆衣锦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着急,手上却是又快又稳。终于,他听到轻轻的喀哒一声——准确的说不是听到的,而是手指由震动感受到的。他连忙收回开锁的铁片,一把将火把从口中拿下来,嘴巴酸痛的要命:“好了!”他后退几步,又大喊道:“这门怎么他妈的不动啊?!” 常昆听他说好了,脚下已经向坤门撤退。此刻听到他的疑问,边战边喊:“都他妈的说了是个门!你推它啊!” 陆衣锦恍然大悟,他陷入思维盲区,误以为墓穴里所有机关都非常高端,靠一些铁链机括控制,随便碰一下就会自动开启。没想到还真的只是个门啊! 他用力推了一下,那画一般的墙壁果然后退了一点,俨然是一扇向内开的小门,只是它做的讲究,关闭之时严丝合缝,同周围的墙壁没有任何区别。 陆衣锦一闪身进了坤门,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快过来!” 李沛还欲再战,却只觉得脚下一空——她被常昆提着领子揪到门口,常昆的另一只手举着张鹤泽,俩人都是一般狼狈。常昆也不管他们会不会自尊受伤,一脚将他们踢进门内,紧接着自己也闪身钻了进去。 碧鲵哪容他们逃跑,阴魂不散的跟了上来。常坤眼疾手快合上坤门。这门关闭时异样结实,碧鲵在门外胡乱撞击墙壁,甬道天顶的土都簌簌落下来。过了许久,它终于放弃了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常坤听到碧鲵的声音渐远,才有功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伸手试了试,坤门严丝合缝的闭合,从这面却是再也无法打开了。 第九章 一行四人感到噩梦般的巨震终于停了下来,再也跑不动,扶着膝盖喘起粗气。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进入主墓室。 陆衣锦劫后余生,此刻仍是气喘不止,心中生出一阵后怕。他点起火,第一眼便看到李沛和张鹤泽二人屁股后面各有一个大脚印,一时什么后怕都忘了,扑哧笑出声。 张鹤泽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气喘吁吁的问常昆:“常叔,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他以为如坤门那般严密的安保背后应当是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抑或是神秘的宝藏,没想到真的只是条近路。那这番设置还有什么意义,难道确如陆衣锦所说,想邀请人来偷坟掘墓? “一个墓主一个性格,谁知道呢。”常昆经历的多,知道这地面几尺之下,比此处还更要匪夷所思的安排也海了去了,见多也就习惯了,不会再有功夫思考其中的蕴意。他说着话,点燃了墓室中的长明灯。 主墓室被破坏的情况最重,地上随处可见摔碎的瓷器,连主棺的盖子都被人退到棺尾。李沛大着胆子靠近,果不其然,棺材中所有陪葬品已经尽数被盗,定国公的尸骨胡乱堆在一起。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场,李沛心里有些唏嘘。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李沛的脚。她心下大骇,下意识一脚揣上去,接着便听到陆衣锦痛苦的呻吟。 张鹤泽看好戏一般,戏谑道:”吓谁不好,去吓这个怪力王,真是活该。“ 陆衣锦捂着手,欲哭无泪:“……折了……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你要对我负责!“ 虽然是他吓人在先,可李沛也清楚方才那脚用了全力,踩的确实不轻。她蹲下身来,看到陆衣锦的手背已然青了一片,没骨折实在是运气好。 陆衣锦毕竟才救了他们一命,不料没被碧鲵伤着,反而惨遭自己人毒脚。念及此处,李沛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哄小孩似的,捧起陆衣锦的手认真吹了吹:“抱歉啊” 陆衣锦本也只是同她玩笑,没想到她自然做出这般动作,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他们的脸离的很近,昏暗的灯火下,李沛脸颊的小痣都能看清。陆衣锦感受着李沛手心的温度,一阵阵轻风吹的他手背发痒,面上居然有点发热。 李沛抬起头看到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疑惑道:“这么疼吗?”好像没有骨折啊,她又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的捏了捏。 陆衣锦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滋味。 常昆本来在研究墓室,一瞥之下看到他们二人,他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把李沛给提了起来:“你干嘛呢!” 李沛再次像小鸡一样被提来提去,一脸莫名其妙:“我把他手踩坏了,给他看看。” 常昆无语的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长得像,性格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宝儿怎么生了这么个傻闺女。 肯定是随李元甫了。 虽然墓室被破坏的差不多,众人还是四散开来,想看看有没有墓穴结构的其他线索。 陆衣锦见李沛定定看着定国公的棺材愣神,强行把方才产生的怪异感觉甩开,嬉皮笑脸走了过去:“想什么呢,我看定国公也不帅啊?” “……他怪可怜的,想把棺材给他盖上”李沛黯然道。 陆衣锦没有像李沛想象般嘲笑她,反而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人死如灯灭。风光入葬还是挫骨扬灰,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他的话,李沛心里某根弦被狠狠拨了一下,当真是人死如灯灭吗?爹娘去世后从未在自己的梦中出现,他们是不是早就走远了?是不是对自己一点留恋也没有?她觉得自己眼睛发热,忙别过脸走开,张鹤泽似乎在入神的读着墙面,李沛靠了过去。 她走到张鹤泽身边,后者仰头举着火把,正细细观看墓室顶部的墙砖。 李沛问道:“有机关暗室吗?金尘子大概藏起来了” “还没找到,不过画像砖有些意思”张鹤泽痴痴看着,俊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你来看,“他突然拉住李沛,快步走到砖画开始的地方。画面呈现出平静的田园风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看来是定国公了。农家院内外飘着祥云,邻居驻足围观,啧啧称奇。 “是讲他生平的画书吗?”李沛耸耸肩,并没有多惊讶。 “好像是的,你往下看。” 不知何时,常昆和陆衣锦也凑过来,四个脑袋挤在一起。 第二幅是讲定国公自幼神力,画面中一个小孩子,一手举着一头牛过桥。 “这个姬扬挺能吹牛啊”,陆衣锦感叹道。常昆却皱了皱眉头,来盗墓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人记下这些画。不过干他们这行的又不是文人书生,哪个进来都是直奔金银财宝而去。常昆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恐怕也不会多看顶砖一眼。 再后来的画面中,姬扬长大了一点,只见他趴在谁家房梁上,继而偷走了他们的财物。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世上有人如此诚实。 接下来的几幅画,讲述了姬扬参军入伍,屡立奇功,拳打猛虎,脚踢巨蟒,最终战死沙场。众人不免讨论一番,张鹤泽却让众人接着往下看。 下一副画面中有尊棺材,样子有些像眼前这个,棺材显然遭到损坏,连盖子都被退到棺尾。在远方,好像有个道士正在做法,那分明是金尘子的样子!几个人心思各异的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惊异不定。 看到这,故事快结束了,幽暗的墓室越发诡异起来。一般人为自己作传,讲的都是生前伟绩,这定国公却怎么跟长了三只眼一样,画起身后事来?又如何预言的与现实如此接近,到底砖画出自前朝,还是有人暗中捣鬼? 张鹤泽好像看穿了众人的心事:“据说前朝德功年间,有一奇人曰李虺,可知将来事,续前世缘。相传他与定国公乃莫逆之交。我本来以为是愚夫村人误传的,今天看来,画里的故事可能出自他的手。” 李沛可不相信,反问:“那他咋不告诉皇帝前朝怎么完蛋的” “他又不傻。”陆衣锦翻了翻眼皮,“后面还有一幅,画的什么?” 火光移动,照亮了最后一幅砖画。四人凑前仔细看了,忽然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将火把丢掉。 墙上赫然画着三男一女,与李沛一行的装束一模一样,正举着火把抬头看墙。而画面中的碧鲵已经悄悄贴到他们身后。 第十章 李沛身子都直了,僵硬的转过头,覆着黑色鳞片的许多触手出现在视野里,轻抚般滑过四周的墓砖。而它们的主人正立在侧室与主墓室的交界处,一把长刀穿过嘴巴,斜斜挂在腮边。 李沛尽力保持身体静止,左手猛拽张鹤泽的袖子,张鹤泽假装没有感觉到,拒绝回头。 “……常叔”陆衣锦嘴巴不动,声音从牙齿间挤出来,“咱们身后的门通着后室吧” 常昆眉头紧锁,因为土层坍塌,通往后室的道路十分狭窄,一次仅勉强容一人通过,并且需要爬行,速度绝对不快。及时撤进去,确实能躲过碧鲵的袭击。可如果它将触手伸进过道,走在最后的人施展不开武功,只能坐以待毙。 他定了定神:“动作不要太大,别回头!”闻言陆衣锦打头,与张鹤泽李沛缓缓移向墓道。 几人前脚刚爬进墓道,碧鲵忽然发动,墓室被它扰的强震不止,土簌簌落下。李沛回过头,身子蓦地定住——原来常昆压根没有往墓道撤离。此时他匕首出鞘,张开双臂扑向怪兽,背影像一只起飞的大鹏。 愤怒的碧鲵见到挑衅者,更加发起狂来,触手满天乱舞,常昆渐渐有些不支,脸上也挂了彩。李沛等人所在的墓道更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完全崩塌的危险! 李沛想都没想,对张鹤泽大喊一声:“你们先走!”转身也向碧鲵飞去,张鹤泽来不及拉她,只能跟着跑出了墓道。二人前脚回到墓室,后脚只听得一声巨响——墓道塌了,正塌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 两个人来不及后怕,提起兵刃加入了常昆。毕竟打过两次照面,多少有了一些经验。这怪物几乎刀枪不入,常昆的黑金匕首有时可以伤到他的外皮,但匕首小巧,应付这个庞然大物还是远远不够。李沛和张鹤泽就更不用说了,只能将将避免被触手缠住。 常昆一个后空翻,将将躲开碧鲵的袭击落在它的头上。听见李沛远远喊了一句:“能攻它眼睛吗?” “它的眼皮也是厚的,很难扎透” 李沛心下气恼,忽然想到自己的刀可以从口内戳穿它的外皮,顿时心生一计,提起轻功向怪物头部进发。 常昆见李沛冲自己来了,脑中响铃大作,慌道:“你要干嘛?” “我要跳到它嘴里,戳死这个丑八怪!” “你疯啦?它嘴里全是牙!”他从搏斗中分出精力,一匕首格住李沛跃跃欲试的身型。李沛怒道:“那你说怎么办!再拖这儿也要塌了” 她说的不错,碧鲵两次都没吃掉他们反而被他们重伤,此刻似乎发了狂,流露出一种决一死战的意思。墓顶的方砖已经掉下来好几块,土大量落下积在地上。而起到支撑作用的承重墙壁,也在怪物的击打下显现出东倒西歪的意思。情况非常不利。 常昆半辈子在斗里,遇到险情无数,此刻唯有再次强迫自己镇静,像每次涉险时那样。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冒出来,确切的说,是一个让他不解的地方。 “我见过你爸的武功,松鹤门的刀法是内外兼修,你的气呢?” 他方才在耳室看的明白,李沛虽然年轻,刀法造诣却是一行人中最高的。可以她的武学水平,却像个庸常江湖人一样只会以硬招对决,实在是有些奇怪。常昆想试试,他知道如果李沛可以运气于刀,兵器的杀伤力必定翻倍不止。 李沛听到这话,脸上却显现出窘迫的样子:“我……我……”她不知道怎么说,自己读不懂书,是以外功虽然颇有进益,内力却跟小弟子水平差不多。 常昆见到她的脸色,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反而打断到:“鹤泽侄儿,缠它一会儿!” 张鹤泽咬了咬牙,硬生生说:“好”,从腰间掏出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会用的宝贝捆仙绳,心里知道恐怕不会再见到它了。长绳如鞭一般带着劲儿突伸出来,瞬间将两只触手的尾部缠绕捆绑在一起。 碧鲵第一次受到这种屈辱,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张鹤泽身上,拼命挣脱触角上的绳索。那捆仙绳却也不是凡物,它越挣绳子越紧,触手竟被绳索挤成两坨。 常昆趁机将李沛提到角落,急急到:“松鹤门心法有九层,眼下是来不及全学了,你只把我现在说的关窍熟记,试试以气运刀。” 李沛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修习内功的悲惨遭遇,哭丧脸道:“常叔叔,我……我真的不行。” “鹤泽撑不了多久,我们的姓命都在你手上,快记!”说罢竟流畅的将松鹤门前五层心法背了三遍,每背一句就用刀柄点指李沛身上的穴道,大概为她讲解。 李沛心里叫苦不迭,爹娘师兄们何尝没试过各种奇招异法,奈何自己在内功上就是不开窍啊。她几次想开口劝常昆别背了,干脆让自己跳进怪物嘴里捅个对穿。 常昆见她心不在焉,气的拍她脑袋:“你师兄快撑不住了!现在不是畏难的时候!” 只见怪物几乎要击中张鹤泽,他却忽的将绳子一松,怪物刚把两只被困的触手抽出,张鹤泽一个跳跃又以捆仙绳缠住另外两只,如此操作了好几次。几番戏耍下来,碧鲵杀意更盛,张鹤泽却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常昆振声到:“不要恐惧心法,内外功法一体两面互为相通,外功练得内功就练得。什么都别想,我再背一遍,你记也得记,不记也得记!气起丹田” 李沛皱着眉头看了看苦苦支撑的张鹤泽,终于郑重点了点头。常昆又一次边背边演示真气通路,这次李沛闭上眼睛,周围的杂音渐渐变小,只能听到常昆诵经般枯燥的背诵。其实前心法三层她已经掌握,顺着常昆的指点真气缓缓流动,比平时顺利不少。李沛专心致志感受着气涌,先是觉得丹田内冒出一股暖流,入了四肢百穴,渐渐奇异的感觉生起,好像浑身充满汹涌的力量,又很想将这洪水般的力量释放。常昆的声音停了,李沛却紧闭着双眼浑然不觉。忽然她猛的睁开眼睛出掌,刹那间将散落在地上的墓石拍成了碎片。 在这地下暗室,她居然直接突破了第五层。 “……”李沛反应过来,不可思议般举起双手,翻过来覆过去的看。 “很好”常昆终于满意的点点头,“从前你苦练不成,虽然总是失败,但也是慢慢聚沙成塔的过程,底子是有的。还能再做一次吗?” 李沛点点头,如法炮制,又击出一掌。 张鹤泽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身子都快被触手抽散架了,还得时刻提防被卷住活吞,苦不堪言。带着哭腔喊:“大哥大姐好了吗!啊!”他分神的一瞬间,暴怒的碧鲵将触手伸到最长,呼的将他卷起来。 常昆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道:“你能出掌,以气运刀就难不住你。刀是你身体的延续,内力可以从掌心发出,也可以从刀身发出。刀既是臂,臂也是刀。” 张鹤泽自肩膀往下全被死死缠住,陷入一阵绝望。这回他终于清晰的见到碧鲵的口腔结构,也看见它的食道一张一缩的蠕动,显现出蠢蠢欲动的样子。张鹤泽闭上眼睛,心道万事休矣,又想早知就答应乔妹妹段姐姐的求亲了,现在死也要当个光棍,苦也苦也。 忽然他身上一松,咕溜溜滚到地上,他睁开眼,看到不可置信的一幕:攻击他的触手被齐根切断,伤口喷泉一样冒血,断肢痛苦的扭动,好像仍然有生命一样。李沛提着刀,杀气腾腾的站在碧鲵前方几尺处,刀锋淅沥沥滴着血。不及他怀疑,李沛再次出招,一计落叶飞花,半条触手再次落下。 那怪物吃痛后退,李沛步步紧逼,她打斗时本就好胜,却在碧鲵这几番吃瘪,早就攒了一肚子火。当下势如破竹,砍瓜切菜一般攻了上去,只觉得真气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刀锋势不可挡。 怪物又中了一刀,狂性彻底激发出来,不退反进,触手几乎扫塌墓室,狂怒之下竟几次张嘴欲直接吞掉李沛!幸而李沛始终在地面上活动,任它如何努力也是角度不对。碧鲵气急,蓦地用两只触手卷起地面上石棺的盖子,欲将李沛拍扁。 李沛灵巧一跃,沿触手向上奔跑,突然腾空而起! 张鹤泽早被常昆扶到一旁,此刻望向李沛,觉得眼前的画面好像静止了一般——只见李沛两腿在空中蜷缩,双手握着刀柄,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刀上,刀锋泛着蓝光。她的身形到达顶点,忽然直直下落,连人带刀如离弦之箭般破开四周一切,直插碧鲵的头顶!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碧鲵身形一顿,鲜血从头顶的创口流下来,触手一松,举着的棺盖从空中落下,砰的落在石棺上,恰好盖住整个棺身,令它得以恢复被盗前的原状,只是棺盖摔出不少裂纹。 紧接着它晃了晃,似是想用触手撑住什么,东摇西摆,终于轰然倒下。头部几十支眼睛不甘的张开,映出了几十个挺身而立的李沛。 “你输了”李沛冷冷道。 所有眼睛一齐闭合。 第十一章 确认碧鲵已经死透,李沛这才喘起粗气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淋,原来是刚才用力过猛虎口破了。她甩了甩手,跑向常昆和目瞪口呆的张鹤泽。 “你们没事吧?”她的眼中带着兴奋:“常叔真厉害!我爹怎么都教不会我,你一教就学会了!这个丑八怪,我早说见它一次打一次。” 张鹤泽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常昆却是面色如常,微笑道:“不是我教的好,这些年你一直在练一直在学,早积累了基础,只缺有人帮你捅破窗户纸,以后也不要放松练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在后怕,后背出了一层虚汗——刚才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这丫头真能开窍!晚一秒几个人恐怕没得命在。 “不过你为何知道我们的心法啊?”李沛不解的问道。 “偷的,从前干的混账事。”常昆无奈的笑了笑。 李沛与张鹤泽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偷学他人武功,尤其是内功心法,是江湖武林大忌。常昆接道:“你们放心,我从未向外人透露分毫,也从没有自行修炼。我……我向你娘保证过。” 张鹤泽坐起身,虚抱一拳:“不管怎么说,谢常叔救命之恩。” 劫后余生的三人稍事休息,起身查看一番,心又沉了下去。墓室被毁的七七八八,最糟的是来时的入口也被碧鲵震塌了。现在等于被困在尺方的地底,恐怕再也难见天日。 张鹤泽从碧鲵身边捡起捆仙绳,发现绳子没有断,只是有几处被扯到极细。他将绳子收好,忽然发现眼前的地面好像有点不一样。 “师妹,火把拿来”一番折腾,火把只幸存了一个,幸亏墓室的长明灯还在。 李沛走过去,回头望了一眼早先塌掉的墓道。张鹤泽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慰到:“别担心,他身法很快,应该已经跑出去了。” 李沛点了点头,张鹤泽接着说:”你看,这几块地砖好像跟其他的不一样” 确实,所有地砖都是黑色的,唯有这块十尺见方的地方,地砖由汉白玉雕成。 二人把常昆叫过来,常昆回想了一下:“这个地方刚进来时我查过,没有白色地砖。” 李沛心中狐疑,刚才只是略略一扫,常昆能记得这么仔细吗?兴许是看漏了。 常昆看出了她的心思,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别瞧不起人啊大侄女,别说有光,就是一片黑的地方,我打眼就能感觉到两种砖的不同。”他并没有夸大,正是靠着出色的夜视本领,他才能在地下屡屡犯险又屡屡逃脱。 “可是这砖不像刚铺的,再说墓里一共就咱们几个活人,谁闲的没事给他搞装修?”张鹤泽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常昆俯下身子,敲了敲异样的地砖——“底下是空的” 几人对视一眼,李沛调动真气,一掌拍向地砖,后者应声而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口子。地砖的碎块掉落下去,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反弹了十多下,许久才落到底部。 “嘿嘿,我现在还挺厉害”李沛傻笑道,别人都懒得理她。 张鹤泽小心的将火把探下去,底下还真是一个大洞。每隔一段几个简易的木桩竖直锲在墙壁上,似乎供人落脚使用。木桩环形下降排列,火把亮度有限,看不到它们通向何方。 “鹰眼叔叔,你过来看看”张鹤泽让开入口,将常昆叫过来。 常昆皱眉端详了一会,又捡起一块石头丢了下去,过了一会石头落地的回声传来。 “差不多四丈深,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顺着木桩可以下到底部。”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听说东海有个露贞夫人墓,每十年墓室便会随气脉改变移动方向,也许定国公墓采取了类似的设计,方才我们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墓室略微移动,露出了这个洞口。” 李沛随口道:“那个怪物四处乱打,谁知道它碰到哪了……常叔叔,你说咱们下去吗?” “不是的,刚才我仔细查看过,墓室并没有残存的机关。”常昆沉声到。 李沛有点无奈,心想正反话都让你说了,却听常昆接道:“但是有一个地方我没来得及看……姬扬的棺材。” 几人同时向棺材看去,刚才太过惊险,没注意什么时候石棺的盖子被碧鲵摔到棺材上面。 李沛沉思了一会儿,自语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帮他整理好了棺椁。” “有可能,棺基感受到重量变化,触动了机关。”常昆思索着,“可有这种机关,为什么不在棺盖移动的时候发作呢?撬棺材的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姬扬将军不是那种人”张鹤泽忽然插话,“史书记载他虽然常年征战,却心怀仁厚,从不滥杀俘虏,也从不怀疑身边亲信,信条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许他不想为难盗墓者,只想给还原棺椁的后来人指一条生路。” 常昆不置可否:“天天打仗的不愿意害命,虚伪的可以。他们老姬家要是肯放下身段多害害人,也不至于给人抄家灭族。” 他说的是前朝将军姬正茂,也是定国公姬扬的直系后人,因为被诬意图谋反而株连九族,姬正茂本人凌迟处死。松鹤山所在的秩复府正是姬正茂生前的属地,这段历史李沛和张鹤泽多少都有了解。 一阵沉默,张鹤泽低声道:“姬正茂将军是个正直磊落的人,你不应该这么说。” 常昆露出一个无声的讥笑,接着清咳一声:“此处不宜久留,我先下去探探,如果有问题,咱们只能试着从头顶挖出去。但上面土层太过松软,恐怕会引起塌方……”他不再多说,心中希望此路可行,身形一动利落的跳进洞口。 他没有考虑到李沛定然是待不住的,后脚就随他跳了进去,张鹤泽来不及拉,只能无奈的跟上。 李沛正落在一根掌宽的木桩上,手中又举着火把,差点没站稳,幸亏张鹤泽扶了她一下。他们视力平常,仅能看到火光下的一亩三分地。只见站处像一个竖井,木桩环绕而下,看不清底部什么样子。常昆敏锐的感觉到火光,气道:“不是让你们在上面等着吗!” 李沛回以腼腆一笑,接着自己向前跳一步,举着火把回头,照亮张鹤泽眼前的木桩,待他落定自己再向前跳一步。节奏虽然和谐,步骤却太过繁琐,二人像跳集体舞似的,行进的极慢。常昆看着头上滑稽的一幕,干脆懒得理他们,兀自快速下落,半晌便到了坑底。 如他所料,洞的底部是一条通道,一人多高,不知通向何方。他小心的验了验,没有机关。又抬头看看还在墙上跳舞一样前进的两个活宝,心里感叹真不知道自己这趟跟来做什么。 “再不下来我就走了”他不耐的催到,张鹤泽一紧张,脚步踏空,蹭的掉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大叫,屁股已经着地,疼的好像摔成了八瓣。 “嘶……”他懊恼的摸着屁股,看见常昆正抱着臂看笑话:“你还笑!差点吓死本少侠!” “少侠,您掉地的地方也就五尺高,我想救也来不及啊。” 常昆不再理他,自行进了隧道。没走几步听到那两人也跟了上来。他笑了笑,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三人默默行进,没走多久视野豁然开朗,这里居然还有个比主墓室更大的暗室!视野所及看不到边界,眼前是放着各色药材的架子,正好将几人的身形挡住。前方好像火光绰绰。 “有人”他压低声音,李沛与张鹤泽也感觉到了,动作放的更轻,运起轻功跟上常昆。 三人贴着墙壁悄悄靠近,火光的来源是一个聚花朝气丹炉,丹炉前一人影手持拂尘踏冈步斗,却不是金尘子又是哪位? 第十二章 “啧”李沛忍不住出声,踏破铁鞋终于把他给找着了,又想起刚才看到的架子,忙极力打量架上是否有万岁莲。 常昆推了推她,指着金尘子身边的童子:“他是不是拿着你要的东西?” 李沛定睛观瞧,小童端的托盘之上一物,洁白如雪,花座似玉,正是万岁莲!她手方按上刀把,便被常昆压住,常昆摇了摇头。金尘子内力不弱,硬跟他拼命难保没有牺牲。 “奇了,他在别人墓里炼,到时候邪气入丹,吃了还有命在?”张鹤泽忽然插话。 “他炼的不知什么邪丹,自然要挑最邪的地方。”常昆摇了摇头。 丹炉之前,金尘子忽然停住脚步,向童子道:“把灵药拿来” 李沛身子一僵,以为他此刻便要使用万岁莲,没想到两个童子七拐八绕,竟不知从何处搀出一个孕妇,女人一脸惊慌,身子却像没骨头一般瘫软,只能任由别人连推带拉着向前。最令人瞩目的是她鼓起的腹部,看来月份已经不小了。 李沛几人惊讶的对视一眼,金尘子炼丹,拉个孕妇来做什么?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丹炉前方竟打开个大口,孕妇虚弱的摇摇头,几个童子却不由分说将她横扛起来,大头冲下就要塞进丹炉。孕妇见大势已去,当场吓得陷入昏迷。 金尘子竟以活人入丹! 等不得了!李沛一马当先突的冲出,挥刀斩向打头的童子,一刀扎进他的左臂!其他几个见状方寸大乱,回头却看到常昆与张鹤泽手持长剑匕首包围上来,身上沾着斑斑血迹。但此处的道童也是精心挑选的,很快恢复了镇定。 金尘子见有人半路杀出,极为震惊,本能的作出了防御姿势,待看清是李沛,又出离愤怒了。 “好啊,三清观我放你一马,你能追到这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列阵!” 随着他一声令下,道童们瞬间进入阵法,向张鹤泽常昆攻去。金尘子则抖动拂尘,专心对着李沛袭来。 他的拂尘果然厉害。如果说邹梦漪的青蛇挽更依赖于她材质特异的水袖,金尘子的拂尘则全仰仗他自身充沛的真气——金尘子常年服用金丹,于修炼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恰如常昆所说,刀既是臂,臂也是刀。一把柔软拂尘在金尘子手中,竟坚如钢铁一般。他迎面攻上,李沛立时挥刀格挡。她方才突破了朝阳心法第五层,不由得对自己的功夫多了几分自信。没想到双方兵刃交接,她竟险些长刀脱手。 李沛连连后退,余光瞥到张鹤泽和常昆也被童儿们诡异的阵法缠的难以脱身。她当下凝神静气,不敢再托大,使出一招落叶飞花,单刀从各个角度同时向金尘子攻去。 金尘子哪怕这个,一把拂尘挥成圆圈,同时挡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刀锋。不料李沛意不在此,前面几招不过虚晃。她早看出自己与金尘子差距悬殊,便动了声东击西的心思。眼见金尘子中门空虚,李沛竟以左手一把抓住金尘子的拂尘,同时趁他反应不及腾空而起,借拂尘之力踢向他的丹田。她左手双脚并用,右手上的动作居然一点不停。 金尘子吃了一惊,他活了多年,与人对战无数。正常人打架刀便是刀剑便是剑,顶多有那阴损小人肆机放出暗器。他从未见过这般一心三用、手上舞剑脚下飞踢,还有心思抓对手兵刃的打法。此刻他和李沛经由拂尘被连在一起,想要再躲却是不能。他反应极快,立刻调动真气护住丹田。 真气没有调出来。 原来他常年服丹,虽然于修炼大有进益,却难免损伤了身体根基,这才在情急之时造成了这般结果。这一秒之差在对战中却是致命的,只见李沛脚已攻到,金尘子还没来得及再度尝试运气,丹田已经被结结实实揣个正着。金尘子登时气血翻涌下腹剧痛,控制不住的后退了几步。 李沛一击得逞不欲恋战,猛的蹬了金尘子一下便要后退,却发现退不得——不知何时,拂尘把她的手腕缠住了。 被一个小小丫头打成这样,金尘子的眼眸中带上蓬勃的怒意。他再不留情,强行将真气冲破各处穴位,一掌打向李沛胸口。 他们距离极近,这是李沛攻击时的优势,此刻却变成防守时的劣势。李沛无法闪躲,生生接下这一掌,当即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人也被打飞到数丈之外。她撑着刀爬起来,随口吐掉嘴里的血,兀自喘息不止,眼睛却恶狠狠的盯着金尘子。 金尘子虽然内力深厚,但刚才中了她一踢,丹田受伤,他几次暗中发力,竟再使不出真气。他心中暗自盘算虽然自己武功远高于对方,可是这死丫头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歪招在等着自己,拖的时间久了对自己毫无益处。 他炼的子母丹,须得以怀孕妇人滴下的尸油炼成,制作过程极为残忍,按记载却有借人阳寿长生不老的功效。是不是真的长生不老他无从考证,但自打服了这丹药,他的功力却是突飞猛进绝做不得假。只是这事如果大白于天下,别说继续在三清观敛财,恐怕他也要受那五马分尸的极刑。如今自己的秘密被李沛几人窥破,本就不能留活口,今天不计代价也要把他们留在墓里。金尘子心里这么想着,眼中杀意越盛。正对上李沛凶狠的目光,二人短暂僵持住。 金尘子忽然将拂尘舞成圆花,眨眼间攻到李沛身前,李沛急忙抬刀去挡,长刀与拂尘正面交锋。 方才终究是受伤太重,此刻李沛再也无力抵挡,瞬间被拂尘之力再次撞飞,重重摔在墙上滑落下来,这回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金尘子丝毫不停,几步又到跟前,举起拂尘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沛,后者一只眼睛被额头留下的血糊住,脸脏兮兮的,咬着牙关,眼神中尽是不屈。 张鹤泽被道童缠住,一回眼正看到这个场景,心蓦地一沉,甩开道童就要去救人。可他身陷阵中,前后左右都是敌手,哪能赶的过去? “迟早我会杀了你”李沛吐出几个沙哑的字节。 金尘子冷哼一声,拂尘瞬间就要落下—— 墓室忽然毫无征兆的抖动起来,有几个道士身形摇晃停住了打斗,金尘子也惊疑的收势。抖动感越来越强,不安的气氛在墓室内弥漫开来,李沛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似是在飞速向这边移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一个男人飞跑进来,不要命一般狂奔,怀里抱着什么金灿灿的东西。李沛,张鹤泽和常昆心里同时泛起嘀咕:陆衣锦? 陆衣锦余光瞟到正在以一对多的张鹤泽,奇道:“你怎么在这儿?”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众道士:“你们又是谁?” 忽然震动再次传来,惊慌爬上了他的脸:“快!跑!啊!” 很快众人便明白他为什么跑了,一个黑乎乎的巨物追踪而来,数支触手一路打砸,竟又是一只碧鲵!它的体型比先前那只还要大的多。 第十三章 却说早先陆衣锦最快进入墓道撤退,墓道接着就被震塌。幸而他轻功不赖及时跑了出去。陆衣锦回头看了看灰尘漫天的通道,不知其他人是不是已被砸死在里面。他心中叹息,可眼下的情形也由不得他想很多——显然,塌掉的墓道是这间后室唯一与外界联通的出入口。此刻他也同墓墙另一边的李沛他们一般,被困在地下了。 陆衣锦点燃随身仅剩的火把,打量起眼前来。他早已将常昆说的地图记在心里,后室位于整个墓葬的后方,周围再无有其他房间。那诡异的薄片有可能在这里,但经历这么多,又目睹主墓室被盗的惨状,此刻他心中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求能活着出去。 他举着火把细细看了三遍,果然,满地只剩一些破碎的陪葬品,值钱的早被卷走了。陆衣锦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愁。 明明早就跟谢进脱离关系,到头来还是被他害了。陆衣锦都怀疑起那薄片是否真的来自此处。薛小二从这回去就疯了倒是真的,现在想来,八成是被碧鲵吓的。 他心里想着事。手无意识的扣动着地砖的破洞,破洞在他的手指下越来越大。恰好这个时候李沛那边棺盖归位,整个墓穴旋转了一个小角度,陆衣锦屁股下的瓷砖便暴露在一处天然洞穴上方。他本人对此浑然不觉,还在思考从哪挖洞逃出去。他倚墙而坐,此时抬头,忽然发现头顶好像有个地方在发光。 陆衣锦蹭的起身,伸长脖子看那跳动的光斑,又伸手在光路挥动——原来那里只是在反射不知何处的光线。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光的来源正是刚才扣出的破洞。 陆衣锦一个激灵,用随身的匕首几下敲碎地砖,露出一人见宽的洞口。他探头观望,果然下方波光粼粼!洞口接着一个小坡,他点燃一个生油火折滚下去,火折一路滚到坡底,看来没有危险。 陆衣锦掏出随身的绳子,将一端系在墓室的石柱上,另一端则固定在自己腰间,他咬住匕首,一手举着火把,双脚一蹬,反身跳了下去。这动作对他来说并不难,潜家入户时经常要在别人家梁上屋顶翻来翻去,锻炼出一身实战经验。 陆衣锦不敢大意,小心的蹬着斜坡速降,不一会也来到坑底。他解开腰间的绳子,将火把高高举起。 洞里有一个内湖,湖水盈盈发着蓝光。 他举目四望,看到湖边有一抹金色,忙快步走上前,惊讶的发现浅滩处,有一个海碗大小的金球!这球造的极为完美,是最无可挑剔的正圆形。陆衣锦将它拾起,沉甸甸的,同谢进给他的材料材质一模一样。 陆衣锦有些讶异,没想到谢进说的是实话。他知道谢进的设想非常合理,小小一块薄片便能方便的改造成超越精钢的利器,眼下这么大一块,价值定然不菲。 他一时走神,站在仅能淹没脚面的湖水中发愣。陆衣锦所在这处的天然洞穴极大,能容纳几万人。在它的顶部有个极小的洞口,打下一束阳光,又通过内湖的水面反射到洞内各处。内湖在洞穴中央,湖水很浅,可以看到湖底。湖面发出来的光虽然不强,但也使人眼得以将洞内的物什看个大概。 陆衣锦将金球翻来覆去的看了个遍,这才抬起头,借着湖光看到洞穴远处。 目光及远,他突然身子一僵,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连怀里的金球滚到水里都没注意到。 在陆衣锦的面前,由近至远闪闪发光,数不清的金球层层迭迭堆在一起,向远处的洞壁堆出一个尖——足有上万个!陆衣锦站在他们前方,觉得自己好像蚂蚁望着高山一般渺小。他晃了几晃,一屁股坐倒在水里。 “我的老天爷啊!” 怪不得姬扬东征西战从未逢敌手,他到底藏了多少神秘的剑材?仅仅一个金球,锻造的宝剑恐怕已经能在武林引起一阵小风波。如今眼前这成千上万的小球,完全足以做成兵刃盔甲装配整支军队,左右天下的局势! 若是谢进在此,大概会高兴到失心疯,这哪是什么材料,分明是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宝,是余生翻云覆雨走上巅峰的踏脚石。只消不时取出一批,便能改变大齐的未来。 可陆衣锦坐在冰冷的湖水中,心中感到的却只有恐惧。 绝不能让谢进知道——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清晰的想法。 陆衣锦在谢进身边长起来,自然没遇到过什么好人。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谢进的朋友们同他都是一般——这帮人活着的时候酒池肉林奢靡快活,临了却是死的各有各惨,竟无一人得以善终。 陆衣锦年纪小不起眼,却比他们都要聪明,作为旁观者,他清晰的看到无度的欲望是如何将这些人一步步推向地狱,他此生决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陆衣锦坐在冷水中,心却比湖水更加冰凉。他回过神来,仓皇站起身子,想要返回定国公墓。无意间,脚下踢到最开始捡到的金球。那球向远处滚了滚,但因为很重,依然在他身边。 看到这个球,谢进孤单的背影擅自浮现在眼前。他说他病了,他看起来确实不剩几天活头。那日喷出的血仿佛还在陆衣锦脸上,又腥又黏。 陆衣锦顿了顿,忽然乱抓了一把头发,大声自语到:“他妈的,也就这一次了!”说着将小球捡了起来抱到怀中。 他的声音终于吵醒了角落里的碧鲵。 陆衣锦只觉得斜坡旁传来一阵骚动,他警惕的看向四周,恰好跟心情不佳的碧鲵来了个对眼。 他大惊失色,绝望的发现碧鲵挡在他与留下的绳子中间——这只比刚才见到的还要大,还要吓人。紧张中他的潜能超常发挥,竟看到洞穴另一侧似乎有个大门般的入口。当即提起轻功跑了进去。身后的碧鲵紧追不舍,居然也钻了进来。因为体型更大,更有力量,它一路追,甬道一路被触手扫至崩塌,身后一片狼藉,哪还有一点道路的影子。 这暗门之前却不在那里。此处机关由定国公姬扬专门设计,只有当坤门开启和棺盖复位两件事同时发生,此门才会现身。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是一种定向筛选。 陆衣锦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他玩了命的逃跑,接着就撞到了差点被一拂尘拍死的李沛。 第十四章 除了李沛几人,最震惊的当属金尘子一行人。定国公墓实为上下两层,金尘子听闻上层牵扯人畜失踪的事故,心思转动,便想到了借这事掩护炼丹的主意。况且正如常坤所说,子母丹至阴至邪,也需要在墓室一类的地方炼造。只是毕竟不知上层什么情况,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另挖通道直接通入地下。若不是今日触动机关,上下两层根本不会联通,天然洞穴与此处相接的大门也不会出现,是以他们在此活动许久,居然连碧鲵的存在都不知道。眼下看到这么个闻所未闻的怪物,所有人都惊在原地动弹不得。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陆衣锦不知怎么回事,竟调转方向,直直向他的方向跑来,碧鲵跟着紧急转弯,滑行出好几米。 金尘子心下大骇,下意识气运丹田,可方才被李沛击出的伤口还在,怎么也是不能。眼看着碧鲵越来越近,慌乱中他随手抓起离得最近的两个童子丢了过去。只见那两个童子瞬间被触手卷住,接着投入到碧鲵到血盆大口,人已经看不到了,惨叫声依然不止,令整个墓室的气氛更加惊悚。 金尘子也不再逞强,转身慌不择路的逃跑。童子们四散逃命,俱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扔到背后,又有撞到碧鲵的必经之路上当场被吞噬的。等金尘子反应过来,发现居然已经无人可扔——他的童子已经全数葬身碧鲵的巨口。那怪物居然犹不知足,几十只眼睛同时转向金尘子的方向,快速向他冲来。 金尘子脚步一滞看向四周,李沛一行人,连同那个早已人事不省的孕妇,早已不见了踪影。连他高价购入的万岁莲也不见了。 他眼珠红的像要流血,眼看着碧鲵越来越近,逃跑已是不能。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剩余的二十粒子母丹一气倒进嘴里。 子母丹可以快速增强人的潜能,只是副作用未知,保险起见,平日一个月里他也只服一粒。眼下却故不得这许多了。丹药入口,胃部立刻传来灼烧感。等金尘子再抬起头,眼神中已经全然看不到理智的踪影,他气运丹田,一身衣服鼓到要涨开,连攒住头发的玉簪也被这股刚猛之气崩到一旁,白发瞬间在空中飘散。他举起拂尘,迎面向碧鲵攻了上去! 却说陆衣锦急中生智,将碧鲵引到金尘子面前。他跑过金尘子,急急忙忙问李沛:“你受伤了?”没人回应,原来李沛已经昏厥。 张鹤泽甩开众道赶来这边,他立刻指挥:“猴哥,你背上她,快撤!” 撤退?总不能撤回到那个没有出路的墓室。张鹤泽急问:“后面的路不通,你从哪来的?” 陆衣锦不加思考的说:“我走那条也不通,”他早看到这间墓室第三个出口——金尘子挖出来的那个,当下一指:“试试另一个” 张鹤泽点点头,恰好此时小道们忙着对付碧鲵,常昆带上孕妇,抽身跟上了他们。 几人且行且回头,始终没人追上来,一口气跑到甬道的终点。原来头顶是一个兔洞般的出口,在玉泉山背面。 光线瞬间由暗转亮,常昆不适的用手挡住阳光,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薄纱缠在头上,这才把眼睛睁开,他看见张鹤泽和陆衣锦围住李沛,轻拍着她的脸,不住唤他的名字。 他们叫了许久,李沛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张鹤泽焦急的面孔映到她的眼底:“猴子……咱们在哪?” 几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陆衣锦拿出水袋来慢慢喂她,张鹤泽用帕子沾了点水,轻擦掉她脸上的血污。 常昆远远看着陆衣锦,忽然道:“你抱了个什么?” 陆衣锦手上动作一顿,看了一眼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扭捏到:“最近长胖了。” 常昆可不管这套,提溜着后脖领子把他拉起来,金球噗通掉在地上。 陆衣锦讪笑:“正好看见就拿上了,咱们这趟也不算全无收获。” “这个不是金子” 陆衣锦心中一沉,不愧是常年倒斗盗墓的,眼睛真尖。他面上不显,装作提防的样子:“啊?不是真的啊,那我不要了,送给你” 常昆冷笑道:“我要它作甚,愿意抱你就抱着吧,假的捂化了也变不成真的。你不信就罢了,反正我见过的金器比你见过的娘们还多。” 张鹤泽把李沛扶到一旁,也蹲下来观察这个金球:“嚯,这么大,要是真的你可发财了”又举起来细细端详,“……不对啊陆兄,你这金子怎么还裂纹啊?” 陆衣锦忙过来抢,两人一争一放之间,金球再次掉在地上。这次可不仅仅是裂纹了——碰撞到地面的瞬间,小球居然裂成了几半。 三个人心思各异,凑上前观看。 不是其他金属,不是镀金,在它们眼前的,是一坨不知所谓的粘液,和包裹其中的动物幼胎——数支小触手纠结在一起,还未发育完全。 “这……这是碧鲵的蛋!”张鹤泽好像见鬼一般连连后退。 见到这一幕,陆衣锦比他更骇,脸色煞白——金球不是什么人造的材料,而是那妖兽的蛋! 他忽然想起在天坑中见到的,几乎堆到坑顶的金蛋,一时站立不稳,脑子嗡嗡作响。 常昆二话不说,大跨步走过来揪住陆衣锦的领子,杀意浮现在眼中:“你在哪找到的?还有没有了?” 陆衣锦几乎喘不过气,费力的摇了摇头:“在……墓穴的后室……就一个”。 张鹤泽见状连忙阻拦:“常叔,你这是干嘛啊,他要被勒死了!” 常昆没有放手,反而攥的更紧:“后室在一层,你怎会在地下二层现身?” 陆衣锦脸都憋红了,艰难道:“大哥……机关变了啊……你们不也……”他实在支持不住,当场翻起了白眼。 常昆审视了他一会,终于冷哼一声,放下陆衣锦。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遇到此事,个人思绪都十分杂乱。在颇有些紧张的气氛中,几人回到泗阳镇。常昆告别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处,其他人则选了家条件尚可的旅店暂住——陆衣锦表示自己请客。 当然,并不是用他的钱,方才被常昆揪着领子质问时,他摸走了常昆的钱袋。 此刻陆衣锦斜倚着旅店栏杆,一条腿随意蜷着,心不在焉的把玩着常昆的钱袋,不知在琢磨什么。他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张鹤泽笑了笑。 “小漂亮怎么样了” “有些伤筋动骨,好在肺腑无碍。多亏你帮忙,请的全城最好的郎中,吃几天药修养修养,也就好了。” “小意思”陆衣锦一边嘴角提起,轻笑一下,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万岁莲?” 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张鹤泽居然折回去打包万岁莲。现下没有了危险,这番经历的前因后果一琢磨就明白了。 张鹤泽面露惭色,怎么说也是骗了对方,当下也不再隐瞒:“对不住了陆兄,我们的师兄等着它救命,把你也卷了进去……但我们真的没想过墓里这么凶险。”他想到差点把陆衣锦害死,眼眶都红了,看着可怜人。 钱袋抛的很高,又在半空被截住。 陆衣锦将钱袋收回怀中,热络的神情回到脸上。他一把搂过张鹤泽,笑到:“客气什么,下去一趟,交你们几个朋友,很值。” 张鹤泽分寸感很强,不太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一时居然俏脸发红,不好意思起来。他下意识挣了一下,慌乱到:“陆兄不怪我们就好,我……我去看看师妹的药。” 没走几步,陆衣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猴哥,”他顿了顿,“没什么事我也走了,麻烦你帮我跟小漂亮道个别。我在房间留了二十两。” 张鹤泽停下脚步,回头道:“现在就走?” “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也有点急事要办……后会有期吧。”他停了一下,不自觉露出微笑:“认识你们很高兴。” 张鹤泽愣愣的点了下头,目送陆衣锦放着门不走、从墙头翻出了旅店。 回到客栈大堂,张鹤泽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尹昭?”那日救下她之后便再没见过,李沛只说她自行离开了,可涉及到细节,李沛一个字都没提。 少女闻言回过头,只见她瞳色较淡,一双美目顾盼留情,肌肤嫩白如雪,鹅蛋脸小巧别致,端的是一个美人,把店小二都看的一愣,只觉得自己身处暗夜,忽的照进一束月光,满城花都开了。 尹昭看了他一会,忽然也激动道:“三师兄!是我……师姐呢?” 张鹤泽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将尹昭带到李沛的房间,自己则退了出来。李沛迷迷糊糊看到尹昭,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她脑袋昏昏沉沉,无意识抓住尹昭的裙襟,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凌霄派,别待了,坏人太多,别叫人欺负,还是……跟我们……”话还没没说完,人又昏了过去。 李沛的睡颜很平静,睫毛又长又密,不做表情的时候颇有些楚楚动人的意思——她确实跟师娘长得很像。尹昭看到抓住她裙边的手结满血痂,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她轻柔的将李沛的手塞回被子,自语道:“现在……还走不了。” 第十五章 日中的太阳异常毒辣,陆衣锦立于玉泉山背阴,审视着眼前不起眼的洞口。 告别张鹤泽出来,陆衣锦将碧鲵蛋的蛋壳打碎,碎到看不出这是一个蛋的程度,接着打包送给谢进。至于谢进想用它们做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这就与陆衣锦无关了——反正他告诉他,把定国公墓翻个底掉也只找到这些碎片。 陆衣锦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眼前的洞口仅有七尺多宽,草木掩映,里面黑黝黝的,又处于树林深处。哪怕有人看见,也只会觉得这是什么小动物的巢穴——何况这里远离山路,恐怕不会来人。 陆衣锦却知道,脚下有一巨型天坑,存着数不清的碧鲵后代,眼前的黑洞是通向它们的唯一入口。他方向感极佳,从昨日逃离的出口倒找回去,花一上午找到了天坑的顶口。 此刻他茕茕竖立,脚边摆着足以毁灭五座三清观大殿的强效火油,眼色晦暗不明。 古墓通向天坑的通道都被尽数堵死,他是这世上唯一晓得这个秘密入口的活人。昨日回程的路上,张鹤泽告诉他碧鲵自然寿命很长,生存力极强,没有食物也可以存活许多许多年。可是相应的,它的后代需要很长时间,甚至是特殊的条件才能破壳孵化。至于那条件是什么,当今世上恐怕也没人知道。可是现在不知道,不代表有心之人研究不出来。 陆衣锦知道,以天坑中鲵蛋的数目,一旦这里被人发现,迟早会有人试验出孵化的方法,只是时间问题。 起初他以为那一个个金球是姬扬留下来,用以锻造武器的材料,这已经令他大为紧张。可如果他们是比宝刀宝剑还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呢? 他亲眼见识了碧鲵惊人的杀伤力,在古墓狭窄施展不开的情况下,已然差点害他们全军覆没共赴黄泉——他们还是身上带功夫的人。一旦真的有人将这些怪兽尽数放出,不说别人,单他陆衣锦,恐怕便再没好日子可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他好不容易才摆脱谢进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陆衣锦深叹一口气,抱起火油,准备将油倒进洞里。 一个声音突兀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此处一个蛋,恐怕比十个金蛋还要值钱!” 倒油的手顿住了,油桶又被轻轻放下。毁了天坑,他还是世间不名一文的小偷。留着天坑,明天坐拥金山银山都有可能。碧鲵有多凶猛可怖,心怀鬼胎的人就有多渴望得到它们。 陆衣锦心中一团乱麻,他真的对这巨额的财富无动于衷吗?他是被谢进一手养大的孩子,难道真的与谢进全然不同? 他这样烂泥里滚出来的人,继承一点谢进的贪婪无耻,好像也不是很奇怪吧……或许……毁掉这儿之前,他可以先搬几个蛋出来…… 他心绪起伏,忽然感到树间有响动,抬头道:“谁?!” 没有人回答,但也不需要回答。他甫一抬眼,便看到了趴在树上的金尘子。金尘子蓄发蓬乱,远远落在枝上,笑嘻嘻看着他。陆衣锦身子一僵,当时出了一身冷汗,脸上却不动声色,左脚偷偷将油桶拨进草丛。 金尘子忽然笑道:“好徒儿,你跑来荒山野岭作甚?” 陆衣锦心里稍稍轻松,看来他疯了,他嘴上不敢放松:“师傅又来做什么呢?” 金尘子的脸上闪过困惑的神色,眉毛揪在一起:“我……我不知道,这是哪?”他一次服了太多子母丹,虽借其之力杀了碧鲵,自身却走火入魔,经脉倒转,脸上挂着不正常的红光。陆衣锦更加放心,慢慢靠近金尘子:“师傅,树上危险,你先下来吧。” “你刚才脚边藏什么呢?!”金尘子忽然暴怒,吓陆衣锦一跳,“是不是想害我?是不是给我投毒了?”话毕身形暴起,飞身下树,揪着陆衣锦的后领向天坑飞去。陆衣锦心道不好,万一被他看到天坑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可金尘子的手铁夹一般钳住自己,陆衣锦的功力与他实在相差悬殊,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 “放开我徒弟!”忽然又是一声暴喝,有个身影飞将过来,一掌劈向金尘子面门,金尘子以拂尘去挡,拂尘与与掌接触的瞬间忽然转了个圈,将对方的攻击消解无形。陆衣锦下意识生出一线希望,可待他看清来人,希望瞬时破灭,几乎吐出一口老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鹅面怪。 陆衣锦心里叫苦不迭,今天什么情况,疯子大会? 鹅面怪一掌被挡,气的哇哇叫:“你还我徒弟!”又安慰陆衣锦:“徒儿放心,我好不容易追到这来,再也不会放你走了!”说着再次运功,与金尘子相斗起来。 金尘子功力虽强,但一是走火入魔内力大损,二来一手提着陆衣锦,单拳难敌双手,几十招过去,渐渐露出败相。他不再恋战,双脚在树干上点了几下,带着陆衣锦腾空而起,转眼间已经攀到树顶。 鹅面怪不甘落后,极快攀援上来,眼见就要抓住陆衣锦的脚——金尘子又是一点,眨眼间二人已经落到另一棵树上。 鹅面怪怒急,发动轻功追了上去,在另一边树上与金尘子平行前进,有时双方狠狠对望一眼,谁也不让谁。两人动作极灵敏,不需反应下意识就能躲开树枝,在树林间如入无人之境,速度竟还在增快。可惜金尘子只顾自己,他躲开的枝杈,纷纷扫向倒霉的陆衣锦,后者身上几处被扫伤,嘴里都塞进树叶。 枝丫遮掩间,陆衣锦看到他们与鹅面怪的距离越来越近。鹅面怪忽然跃起,一掌拍向金尘子后心。金尘子背后长眼一般,回身以拂尘精准对上,鹅面怪被内力所震,稍稍退后。 两人如此边追边打,可苦了被拖行着前进的陆衣锦。此刻他一身擦伤,后脖领子被人揪住,带动整个人横着飘起,风吹落叶一般上上下下,只觉身边所有事物都在飞速后退,搞得他头晕眼花。偏偏金尘子移动太快,他胃里翻江倒海连话都说不出,更别提出击反抗了。陆衣锦太想哭了,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有命赚钱都没命花。干脆眼睛一闭,听天由命了。 三人追赶了半个时辰,竟在不知不觉间奔到玉泉山顶。玉泉山山顶本是一整块石头,数千年前被雷所劈,巨石从头至尾裂成两半。此刻金尘子站在裂缝一边,他多带一人,比鹅面怪更觉疲劳,气喘吁吁的看着对方,一只手兀自抓着陆衣锦不放。陆衣锦摇头晃脑哼哼唧唧,眼前全是星星,忽然趴在地上“哇”的吐了。 鹅面怪状态尚可,哈哈笑道:“你这个臭老道,再跑啊?”陆衣锦欲哭无泪,生怕金尘子被他一激真的又跑,连连虚弱的摆手:“你别……别刺激他”这两人谁输谁嬴他不关心,只知道再这么追下去,他陆衣锦定能成为全场最大输家。 金尘子方才用力太猛,此时一阵气血上涌,眼前竟然一黑。鹅面怪看他身形恍惚,一把上前拉住陆衣锦的右臂,就要将他强行带走。 陆衣锦心中一慌,跟着金尘子还有活路,再被那个大秃脑门倒灌一回真气自己非死不可,情急之下冲着金尘子大喊:“师傅救我!” 金尘子好像反应过来,铁爪立时锁住陆衣锦左臂,用力将他向回拉。鹅面怪见状,更是奋力的拽住他的右手,二人较起劲来互不相让,竟生生将陆衣锦扯到空中! 陆衣锦先是觉得自己胳膊要脱臼,只能尽力绷紧肌肉。可是二人力气太大,竟然将他当成件东西拉锯起来。陆衣锦觉得身体要裂开了,心说我命休矣,实在想不到自己的死法是被两个疯子拉成两半。千钧一发间,他向金尘子喊道:“你不去找孕妇吗?” 金尘子听到这两个字,浑身猛的一抖,手上的力气不禁松了些。鹅面怪抓住时机忽然发力,将陆衣锦拉脱金尘子的手。后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上当,气急之下舞动拂尘,他毕竟经历丰富,拂尘攻到鹅面怪右臂忽然绕开,反而攻向他膝窝合阳穴。鹅面怪全力防范上身的进攻,未曾料到金尘子忽然调转方向,只觉膝盖一软几乎跪下。他下盘极稳,虽然遭到内力击打,身形也只是略微摇晃,可是抓着陆衣锦的手却因为注意力分散稍稍放松。 他的反应正中金尘子下怀,后者在进攻他合阳的那一刻,手已经抓到陆衣锦的肩膀,眼见就要将他抢夺过来。 鹅面怪却也不好相与,他极快反应了过来,反掌击向金尘子手臂。金尘子下意识躲闪,手放开陆衣锦稍作回缩。两人的手暂时松开,陆衣锦忽然重获了自由。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扑通掉进了石缝。 第十六章 传说世上的运气此消彼长,有人走运的时候,也一定有人倒霉。 陆衣锦发自内心的觉得此刻谁一定撞大运捡了五万两。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下来的,出尘子和鹅面怪忙着打架,他刚被松开,就正好掉进了石缝。紧接着是一阵碰撞摩擦,撞的他七荤八素,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以后背顶住一侧石壁,手脚微屈撑着另一侧,硬生生将自己卡在了石缝间! 下坠之力尚未完全消解,他又被带下数丈,后背的衣服磨烂了,浸满鲜血,鞋子掉了一只,另一只也破烂不堪,但所幸他终于停止了掉落。 陆衣锦只觉从阎王爷手里捡了条命,喘息不止,一时竟忘了疼,头上斗大的汗珠流进眼睛,他怕随意动作会加剧下坠,当下也不敢擦,只能不断眨眼。 向下望,依然是黑黝黝一片,向上看,只能瞥到一线之天,不知道掉了多深,出尘子和鹅面怪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他的喘息。 陆衣锦的喉结上下滑动,努力平复气息,随即气沉丹田,凌然喝道:“救!命!啊!” “师傅,谁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 他喊了半天,嗓子都嘶哑了,头上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上面两败俱伤,也可能打的兴起早就把他忘到了脑后。他忍不住又一次抬头,希望看见出尘子或者鹅面怪探出的脸,可惜回望他的,只有悠悠一线天。 “啪” 什么东西落到他额头上,他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出离愤怒了:“哪只不长眼的鸟在老子头上拉屎?别让我抓着你!” 正当他以为处境不会更差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以不慢的速度爬了过来——是一只手掌大的黑色蜘蛛,浑身附满绒毛。蜘蛛走走停停,离陆衣锦的手越来越近。 陆衣锦眼见着它移过来,不敢乱动,只希望蜘蛛把自己也当成石头,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让它咬我,信徒下半生吃斋念佛,再不杀生! 上天还没来得及指示,蜘蛛咔的一下咬上他的手背。麻痹的感觉很快由手背传到肩膀,没过多久,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陆衣锦无力维持平衡,扑通掉了下去。 幸而石缝的底部是水。陆衣锦通的落到水中,水冲进口鼻内,呛了一肚子,他拼命挣扎,浮沉间隐约看见前方有块大石裸漏在外面。当下来不及思考,用还有感觉的一侧胳膊拼命划水,终于折腾到了石头上,整个人不断咳嗽。这会他才开始后怕,浑身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 这里居然并不暗,陆衣锦扫了一眼,眼前可能是处小泉,湖水幽幽泛着蓝光,也是光亮的来源。自己所处的大石偶然从石壁中突出来,与泉水相接。他又向左右望望,突然看到什么,蹦起来连连倒退。 原来他并不是石头上唯一的游客,在他右边,紧贴着一具坐姿骷髅,黑洞洞的眼眶直直望着他。 看清眼前只是一具骷髅,陆衣锦的心归了位,同时弥漫出一股淡淡的绝望——这是哪年哪月掉下来的前辈,是不是在这活活困死了。想到自己可能变成石头上的另一具枯骨与他携手作伴,更是一片愁云惨淡。干脆仰面躺在大石上,琢磨自己的处境。 向上爬是行不通了,这石缝越到底部越宽,两边又是光滑峭壁,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倒是随身带着墙勾绳子,然而与峭壁的高度比起来,就像蚂蚁跟大象比个儿。更不会有人来救他——除了那两个疯子,没人知道他在这。而且,他在世上也没有亲人了,没有人会惦记他。 唯一可慰的是,这里水源充足,起码不至于渴死。想到这,他侧过头看着骷髅,自嘲的笑了:“前辈,你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吗?” 骷髅后面的石壁坑坑洼洼有点异常,陆衣锦眨了眨眼睛,太远了,看不清。许是因为蜘蛛毒液的缘故,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睡着了。 第十七章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陆衣锦还没睡够就被摇醒,喃喃道:“我好累……再睡会” “徒弟!徒弟!醒醒!别睡了!” 陆衣锦一个激灵睁开眼,鹅面怪的大头近在咫尺。 石缝还是那个石缝,只是多了个怪人,他没有做梦。 陆衣锦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两颊火辣辣的疼,估摸着刚才鹅面怪为了叫醒他扇了不少巴掌。“你……你是来救我的?”说罢心底竟然冒出几分感动。 “我收你当关门弟子,你死了聚火诀怎么传承下去?” 陆衣锦才浮上水面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个老道士呢?” “被我打死了呗,我看他脑子有问题,疯疯癫癫的……赶快坐好,趁你醒着为师给你传功。” “……师傅,这里太挤了,神功运气容易受阻,咱们先上去,在山巅上传功,不就能汇聚天地灵气了?” 鹅面怪很认真的思考了半天,“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门派的功法极刚极烈,非得是心胸开阔之人身处开阔之地才能练好,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 陆衣锦忙顺着接话:“而且老道士被师傅神功所杀,他那堆徒子徒孙肯定怀恨在心得回来报仇!咱爷俩困在这,很被动啊” 鹅面怪认同的点点头,站起身来:“也对,那为师这就带你上去。”说罢伸出胳膊,陆衣锦连忙握住,肌肉绷紧,做好上升的准备。 鹅面怪想了想,忽然道:“不对啊,把你带上去,你再跑了怎么办?” 陆衣锦心中一惊,神色不变:“那是以前,现在我亲眼见到师傅的厉害,把那个臭老道都打死了,我巴不得赶快修成神功!” 鹅面怪哈哈大笑,反过手掌紧紧扣住陆衣锦的胳膊:“我就知道你迟早得开窍,事不宜迟,现在就为你输入内力。最好咱爷俩上去正撞见臭老道的徒子徒孙,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哈哈哈哈哈” 本来石缝虽窄,好歹还能有回旋的地方,现在被鹅面怪牢牢抓住,陆衣锦是插翅难逃。他挣了几下,胳膊纹丝不动,倒是后背的伤口有些裂开了,偏偏另一只手知觉未复使不上劲,着急道:“师傅,我现在重伤未愈,贸然接收你的内力……会死的” “放心,你跟我前面选的那些徒弟不一样,没他们那么脆,我一眼就看出来你适合练聚火诀!万一真死了……为师给你写进教谱,也算对的起你!你别挣了,大好机会,为师可不能放你走。” 陆衣锦几番挣扎不脱,急道:“谁要进你们的破教谱,快放开老子!” 鹅面怪眉头倒立起来:“今天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说罢一掌将他拍倒按到壁上,左手拉着他的胳膊,右手强行抵住他的胸口,面对面运起气来。陆衣锦本就带伤,又被拍了一掌,根本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鹅面怪手掌冒出白烟,感受着霸道的内功流入丹田。没过多久,上次那种静脉倒错、真气乱撞的感觉又涌现出来。他只觉得浑身每个关节,每个穴道,每处器官,都是锥心般的疼痛,又觉得自己的骨骼已经节节断裂,疼的浑身扭动,却被对方的手掌牢牢定住。 毕竟精神力不济,陆衣锦几乎立刻痛晕了过去。这下,鹅面怪再怎么折腾都叫他不起了。 这次昏厥后,不知过了多久,陆衣锦才悠悠缓醒。 疼痛随着理智一同回到他的身体。他暗自试着运气,果然同上次一样,内力没有任何变化。这鹅面怪只是在活活折磨他。 他听到身边如雷的鼾声,闭着眼睛没有动。过了许久,确认鹅面怪真的睡着,才慢慢睁开眼睛。 泉水的荧光在石壁投下流动的影子,鹅面怪四仰八叉的睡着,衣服不知怎么搓了起来,大半个肚子露在外面。 陆衣锦强忍钻心的疼痛,扶着石壁站起身,眼里冒出熊熊烈火。眼前这个睡觉的人,确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疯子。 他掏出匕首,悄无声息的移到鹅面怪身旁。鹅面怪呼噜极响,间或说几句叽里咕噜的梦呓。 陆衣锦没有动,半晌,他下定决心般叹到:“罢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紧接着手起刀落,水黾滑过湖面般割开了鹅面怪的动脉。鹅面怪紧闭的双眼蓦地瞪圆,双手下意识的捂住脖子——这是毫无用处的挽救,鲜血早已成喷射状涌出,陆衣锦用手暂挡面部,还是被喷了一头一身。他极快的退开,冷冷看着鹅面怪。鹅面怪忽然腾的起身,试图站起来,却屡屡摔倒,眼睛极怨毒的盯着陆衣锦,似乎想说什么话。 陆衣锦闭上眼睛,直到听见有重物轰然倒地。 第十八章 从一线天的明暗判断,陆衣锦被困在石缝已经三天了。 他怕鹅面怪的尸体落水污染水源,将其拖到角落。鹅面怪脑门突起死后眼睛还圆睁着,怎么合都合不上。陆衣锦索性令他的脸对着墙壁,不去在意。 如他所料,这些天饮水没有问题。小潭活泉流动,有时掉下树叶会被水流带走,因此水质很好。他尝试着用潭水清洗伤口,伤口竟大有好转。 但肚子饿就没有那么好解决了。这大石缝除了偶尔经过的虫豸什么都没有,饿的他前胸贴后背,困兽一般来回移动,希望能找到什么吃的。他发现小潭中有时有鱼出现,便捡了两块石头,耐心将随身携带撬锁用的铁片压成弯钩,穿上捉到的毛虫,以绳索捆绑,浸到水里钓鱼。 三天中他唯一的收获就是两条半个巴掌大的小鱼。他把鹅面怪的衣服撕成小条点着,以极小的火熏着吃。 没有调料,鱼又腥又淡,但总归聊胜于无。 他还尝试着寻找向上的办法。抛起墙钩试了几次,自然全是无用功。出路没找着,倒是让他发现先人骷髅身后刻着一系列小人,每个小人动作都不相同,又似乎是连贯的——应该是一套简化的掌法。 陆衣锦尝试跟着打了一遍,虽然他修为不高,却也感到这套掌法不同寻常,招招既连贯又出人意料,出招的角度极刁钻,在江湖上是从未听闻。 如果能应用于实战,起码也能名震江湖吧。 陆衣锦打完一套,蓦地被逗笑,点指骷髅的脑袋:“人都要死了还有心情刻小画,我真的佩服你们武林高手——被人暗算不甘心?不会真以为我要学吧!”他偶然见到骷髅背后有个乌黑的掌印,料想它生前遭到了暗害。 他可没心情替别人传承什么神功,当下又嗤笑着站起身,把方才那套掌法全数扫出脑海。 肚子忽然发出一声巨响,稍稍活动一番好像更饿了。他不再在意骷髅,坐到一边认真钓起鱼来。 他越来越觉得,潭水一定与外面连通,水面的荧光大也有蹊跷。上不了天,或许可以从水底出去? 这么做当然十分冒险,万一水道太长,他很可能在半路被活活憋死。 鱼钩像往常一样沉寂,一点动静都没有。陆衣锦犹豫起来,忽然下定决心一般自语道:“饿死也是死,不如下去看看!”他活动四肢,脱光衣服,深吸几口气,噗通钻到水里。 小潭不深,果然如他所想联通着其他地方。比想象更好的是,连通处是一个两人多高的洞口,就在大石下方!洞口悠悠放光,看来潭水的荧光是自这里来的。 他不作停顿,径直向那洞游去。幸运的是光线充足,一眼就能排除危险。通道似乎挺深,他调整气息,游了进去。 这下他才知道光从何处来——通道四周的石壁上长满某种矿物晶体,荧光水母一般散发着蓝光。他游了半柱香的时间,还是没有看到出口,心中难免失望,又自觉气储不足了,只能转身回程。 在垂头丧气中,时间又过去四天。好消息是他的钓鱼技术愈发出色,虽然仍填不饱肚子,但也不至于饿死。坏消息是鹅面怪的衣料烧完了,尸体也开始发臭。陆衣锦只能闻着臭味生吃湖鱼。他越来越觉得鱼肉难以下咽,感到再吃下去自己就要把肺呕出来了。 他又下水探了几次,因为对地形有些预料,游得更远了些,有一次甚至隐约看到通道的出口。但毕竟是肉体凡胎,他屏息的极限也止于此。万一孤注一掷游出去,发现是更大、更封闭的水域怎么办? 这天他睡醒,像往常一样将钩抛到水中,脑子里反反复复来回过着出逃的方案。这些事情他想过太多遍,其实利弊早已思考的极清。理智来看,唯一的出路就是困在石缝中吃生鱼到死。 忽然,鱼钩动了动——上钩了。他不急着起钩,反而稍稍放松,让绳索随着鱼的游动拉长。按经验来看,过不久鱼就会停止挣扎,他则可以享用另一顿美味的生鱼。没想到今天鱼越挣越精神,力道反而比开始更大了些! 陆衣锦感受着绳子另端的阻力越来越大,由漫不经心慢慢变得严肃起来。那条鱼似乎在向石下的水道逃跑!他试图拽回绳子,没想到另一边紧紧钉死,有几次甚至令他险些脱手!绳子也在大石边缘对弯,直直绷紧。 “金刚鱼吗?!”陆衣锦有些担心赖以为生的鱼钩被带走,先把绳子固定在手腕处,再顺着抗力使劲儿,不敢贸然硬拉。 水下确实有条大鱼上钩了,说来也巧,大鱼追着小鱼游至水潭,小鱼刚把钩咬死,大鱼便啊呜一口连鱼带钩一同吞了下去。 两方僵持许久,水下的抗力减小了,许是那条鱼也没了力气。陆衣锦走到水潭前,小心的收着绳子。 忽然,一股巨力自绳子穿来,瞬间将陆衣锦拉下水——原来大鱼只是假意示弱,麻痹敌人。 陆衣锦只来得及最后深吸一口气,便被一股巨力拖拽到水底。他勉励睁开眼睛,眼前全是被搅起的白色水泡。他明白失了鱼钩此后绝对会饿死,饶是在水中依然紧紧抓着手中的绳索。那大鱼感受到他的力量松开,慌不择路游进水道。 这可苦了陆衣锦,水道一圈都是那蓝色结晶,枝桠般斜插进水中。陆衣锦被巨力强拖硬拽,身子不断与石壁碰撞,把结晶都撞飞了,浑身更是伤痕累累,还呛了不少水进肺里。他不顾疼痛睁开眼睛,水道内早被搅的一团浑浊,什么都看不清。 眼前忽的一片光明,不知不觉间大鱼竟带着他冲出水道,向外面水域的底部游去,陆衣锦只觉得肺都要瘪了,再也支持不住,下意识松开了绳子。绳子被大鱼拖在身后,转眼一起消失在远方。 陆衣锦太久没有呼吸到空气,此时几乎昏了过去,生死一线间,他看到身边盛开的一朵万岁莲,竟不知是否是幻觉。 求生的欲望猛的冒了出来,他不顾一切的向头顶的光明划去,待到头冒出水面,才发现不知怎么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湖面。 陆衣锦猛的大口吸气,继而咳嗽起来,几乎折腾的又要沉底。好几天没有吃上饱饭,此刻他体力不支,自知再在湖中泡下去恐怕还是会溺死,当下连滚带爬的游向岸边。待他湿淋淋滚上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便要失去意识。 隐约看见远处有两个人影向他跑来。 “猴子,那边有人……陆衣锦?!” 第十九章 来的却是李沛和张鹤泽,他们见到陆衣锦溺水昏厥,顾不上许多,连忙为他输送真气,又按压他的胸脯。按了不知多久,陆衣锦一口水喷泉一样喷出来,终于再次咳嗽起来。久违的空气大量涌入到肺里。 他咳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慢慢停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混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李沛二人俩拿到药不回家,跑到山里来干嘛?人常说临死之人会产生幻视,这莫不是专属于他的死前幻象? 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他圈住,让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李沛跪下身,将陆衣锦扶到自己臂弯中:“陆衣锦,能听到我说话吗?” 陆衣锦看到眼前人关切的表情,感受着鼻尖似有若无的香气,只觉得一步从地狱来到天堂。他嘤咛一声:“我头晕……”说罢便要往李沛身上倒,被张鹤泽一掌截下,又顺势撑住他的后背:“师妹,我看他精神头不错,不用担心。” 他们见陆衣锦浑身湿透,暂且带他回到落脚点换洗休息——落脚处并不远,在附近一个猎户家中。陆衣锦擦洗干净,换上猎户的衣服,狼吞虎咽吃了两只鸡,终于能钻进温暖的被窝。回想一下,这几天就像做了个噩梦。他满意的拍了拍胀饱的肚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房门吱嘎开了,李沛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王大哥给你做了姜汤,趁热喝了吧。” 陆衣锦嘴角轻扬一下,又严肃到:“我被毒蜘蛛咬了,胳膊动不了,没法喝汤”其实他在洞中第二次醒来,麻痹就已经消退了。 李沛想了想:“那要不你张开嘴,我把整碗倒进去” “……其实左手还行,有一点点知觉……你先把汤放那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忽然同时问到:“你怎么在这里?” 陆衣锦首先笑了:“想来钓鱼打打牙祭,没想到一个没站稳掉水了”掐头去尾,这也不完全是谎话。“你呢?不是说急着给师兄送药吗?” 李沛忽然呈现出悲伤与内疚交织的复杂神色,绒绒的睫毛垂下来,“掉了。” 陆衣锦不自觉愣了一下:“什么掉了?” “万岁莲,不小心把万岁莲弄掉了。” 闭着眼也能看出她在说谎。看到她黯然伤心的表情,陆衣锦忽然感受到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仿佛心被人揪了一下,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故意打诨:“别哭啦小妹妹” 李沛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翻了个白眼:“你才哭了呢”,说罢翩翩走出房门。 终究是大难初愈,疲惫洪水一样向陆衣锦袭来。他支撑不住,睡了极深的一觉,直到张鹤泽来叫他吃晚饭才勉强醒来。 陆衣锦叫住张鹤泽:“谢谢你们。” “何必同我们客气。” “万岁莲的事我听说了……你们也别太自责” 陆衣锦明显看到张鹤泽僵了一瞬,适时补充道:“李沛说所有事情都怪她,是她没有保护好万岁莲,是她耽误师兄的病情。刚才她在我这儿抹眼泪,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安慰什么……” 张鹤泽忽然打断:“不是她!是我不好,万岁莲一直是我保管的……我没想到有人竟会不顾师门情谊,将它偷走!” 陆衣锦叹道:“唉,万岁莲是至寒之物,一般人也无福消受。我想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张鹤泽又委屈又自责:“陆兄,一边是嫡传师兄,一边是走失多年的师妹,现在万岁莲也没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衣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换做旁人也不会处理的更好。万岁莲虽然珍贵,但能找到一个也就能找到两个,不要太担心”他顿了一下,自然的问:“你们这次过来,是听说这儿有万岁莲的踪迹吗?” “嗯……只是我们找了两天,什么都没找到,这山里只剩下你落水那湖还没看过了。” “现在着急也没用,明天我与你们一同去看看。” 张鹤泽有些感动:“陆兄,你……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一夜过去。没想到第二天张鹤泽起床时,陆衣锦早已不在房内了。他有些疑惑:“是走了吗……?” 待他与李沛再一次来到湖边,正看见陆衣锦在用汗巾擦头发,发梢还挂着水珠:“来了?” 李沛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你先离开了” 陆衣锦笑着扬了扬眉,神秘的拖起一件物事——正是万岁莲。 李沛与张鹤泽下巴都要惊掉,一是他们也没有对此抱很大希望,二是没想到自己昨日搜了一天毫无所获,陆衣锦早上一个时辰就找到了。 “哈哈哈,呆着做什么!其实我也是昨日落水时隐约看到,早晨来试试运气。不太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昨天没敢跟你们提” 在陆衣锦的想象中,回答他的将是鲜花掌声,没想到下一刻对面二人脱缰野马一般狂奔到他面前,一下把他撞翻在地。两人从他手中捧过万岁莲,李沛开心的又蹦又跳,张鹤泽悄悄抹泪。 无人问津的陆衣锦倒在地上,脑袋撞起一个包:“……你们师兄妹能做个人吗?” 那俩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他扶正,又给他顺气按腿,一口一个“谢谢恩公” 陆衣锦从小到大没怎么受过表扬,差点被几个“恩公”砸晕,连连摆手,“现在东西找到了,你们什么打算?” 张鹤泽沉声道:“夜长梦多,我们明日就启程回松鹤门” 陆衣锦点点头,确实,多在外面待一分就多一分风险。 李沛笑嘻嘻道:“恩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别别别,别叫我恩公,我鸡皮疙瘩起来了……”陆衣锦想了想,他有什么打算呢,无非继续在泗阳坑蒙拐骗混混日子罢了。松鹤门虽小也是武林正派,跟他这种人本来也走不到一路。现在是亲亲热热,真遇到什么事情,马上就得分道扬镳。如今他心底还压了个大秘密,没想好怎么处理…… 李沛见他久久没说话,提议道:“要不你跟我们回松鹤山玩吧,等师兄醒了,也能看看救他的人”张鹤泽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们家可好玩了!” 陆衣锦愣住了,本来他想借花献佛逗逗李沛开心,没想到他们当真将他当做了恩人,其实他不来,万岁莲也迟早会被找到的,更何况就在昨日他们才救了他一命——怎么有这么傻的人啊? 他下意识想拒绝,可是看着李沛张鹤泽诚恳的表情,又不知道该怎么出口。尤其这个张鹤泽,眼神像刚满月的小狗一样,让人不敢直视。 “不太合适吧……”陆衣锦挪开视线,“举手之劳而已” 几番推脱下来,李沛他们只能作罢。虽然很想跟他一起玩,既然人家不愿意,也不好强求。三人一齐下山,临别前两人对陆衣锦又是一番感谢。 陆衣锦迈进家门时,正好天上一个炸雷,看样子马上要下大雨。他有些庆幸:都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雨灌,看来我做了好事,老天爷就不叫我淋雨。想到这不免有些自得起来。 他的棚屋一到下雨就四处漏水,他熟练的找了各种容器接住漏洞,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愣神。 他忽然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件陌生物事,有些警惕的将它拿起——是一把匕首。 这不是普通的匕首,它的材料是锻造过的碧鲵蛋壳。匕首通体乌黑,泛着金色的偏光,随便在茶杯上划了一道,茶杯便利落的断成两截,实在是稀有的上好兵刃。 陆衣锦沉默了。这是谢进打来给他的。 谢进要做什么,他什么意思?他撺掇陆衣锦出生入死一遭,如愿得到一包珍宝一样的原料,自己不享用,反而打了个匕首送来? 陆衣锦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一下就读懂了他的意图。他被谢进抚养长大,察言观色的讨生活,恐怕比谢进本人还了解谢进。那死老头子是大限将至,看不得陆衣锦荒废他教的一身本领。他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提醒陆衣锦他还有更大的本事,不要安于泗阳贫民区这小小棚屋。 “你算什么东西。”陆衣锦随手把匕首扔回到桌上,心烦意乱。终于又将它拿起,复抄进怀里。 他又琢磨起如果没有碧鲵洞这档子破事,其实跟李沛他们回松鹤门也未尝不可。反正老子无牵无挂,四海为家。还能在路上跟他们多说说话。 想到今日一别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他不免心中郁郁。 再见到又怎么样呢,人家是武林正派的大小姐。 “掉了……”他的眼前闪过李沛悲伤时低垂的眼睛,忍不住产生一点满足:怎么说我也是帮到她了吧。 天上的炸雷一个接一个,越来越近,他却好像没听见一样。 “大锦!大锦!”远远冒雨跑过一个人,叫着他的名字,“大锦!” 陆衣锦仔细一看,是常与他喝酒耍钱的伙伴成大学,他懒洋洋的回道:“你爹在这呢,别叫了” “别扯犊子了!快跟我走,薛小二出事了!” “噼啪”一道闪电,陆衣锦蹭的站起来,薛小二是第一个得到碧鲵线索的人,“他怎么了?!” 成大学抹了一把脸,心有余悸道:“可惨着呢!连他,带他妈,全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陆衣锦来不及拿伞,冲进雨里,没想到他前脚刚刚出门,又是一个炸雷,紧接着“轰”的一声,棚屋的后墙塌了,正砸在他刚才坐的位置。 第二十章 陆衣锦和成大学目瞪口呆,尤其是陆衣锦,脑袋一片空白,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被砸死了。心里却泛起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冷静的念头:我他妈以后住哪啊? 成大学叹到:“嚯,可真是,幸亏我来找你,救了你一命。” 这个破棚屋是陆衣锦唯一能落脚的地方,虽然很勉强,但他总把它叫做家,仿佛这么叫了自己就真的有了个家,眼下全没了。 他茫然的看向成大学。 成大学一下就明白了,支吾道:“要不你这两天住我家……别担心你嫂子,她肯定不乐意,不过娘们嘛,哄哄就好了,千万别因为这个跟大哥客气” 陆衣锦还没说话,成大学忙道:“嘿,把二子的事忘了,先去看看”说罢拉起他就跑。 薛小二家早已被街里街坊围满,有人通知了官衙,几个年轻捕快站在门口阻拦闲人。 “不让进了”成大学嘀咕,“刚才我来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嚯,二子和他妈都死了,一刀毙命”他在脖子比划一下,“可邪乎了” 陆衣锦皱了皱眉,杀人者肯定不是庸常人,可武林中人何苦专门来为难一个傻子?除了跟碧鲵有关,他想不到其他可能。 “我进去看看”他撂下一句话,翻身上了房。他见到了捕快的站位,专走盲区,没有一个人发现。 顺着房梁进到屋里,两个仵作正在验尸。 “左侧死者男,身高约六尺五,头发稀疏成攒,面黑微须……”那仵作将二子的特征一一唱完,继续到:“颈部重伤,似锐物划破所致,肺腑内伤待回衙查验,银针探喉不黑,无明显中毒症状……” 另一个人忽然查验到:“刘哥,这死的怪啊,”他四下望了望,小声道:“一般人杀人哪能这般利落,可若是绿林中人,杀他个傻子干嘛?他家钱财也没丢。” 年长些的捕快制止到:“瞎猜什么,我看就是打劫——你今天还想不想下班了” 两名捕快再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信息,查验完便出了门。陆衣锦立刻翻下房梁,极快的搜了一遍薛小二家——屋中家具不多,很快就翻完了。他又摸了一遍薛小二的身子,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外面脚步传来,他轻轻点地几下上了房梁,溜了出去。 屋外大雨倾盆。陆衣锦漫无目的的走在雨里。 雨势太大了,眼前的路已经和白茫茫的天色融为一体。他就近找了个屋檐,坐在别人家门口暂躲。水沥沥拉拉滴在他身上,搞得他有点冷。 但比起身体的冷,陆衣锦的内心更冷。 有人找上门了,因为碧鲵的事。很显然,这人并不介意为此杀死一个傻子,和他手无寸铁的老母。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陆衣锦想到薛小二颈上开的大口,自己的脖子也别扭起来。 身后的门吱呀开了,本家小丫鬟探出头来:“小哥......我们家老爷不在,你在门前坐着不大方便,夫人要我给你带把伞,还请小哥去别处避雨” 她年纪不大,做丫鬟没有多久,总怕行差踏错。外墙屋檐狭窄,根本挡不住雨水,眼前的男子也早已浑身湿透。她有些苦恼,万一这人赖着不走怎么办?没想到这人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展现一个失败的微笑,什么话都没说起身便走了。 不能在泗阳久留,得赶快离开这里。 …… 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很多人的脚步,一个身材瘦弱,皮肤很白的小公子同路人一道躲进福来客栈。 人流匆匆,他被带的站立不稳,一不小心踩上了身前人的脚,抬头便来了一句:“怎么走路的?”目光所至,这才发现那人气质不凡,长相极英俊,此刻他与那人离的很近,脸有点发热。 挨踩的正是张鹤泽,他皱眉看了看自己鞋面的脚印,不满道:“你这姑娘,踩了人非但不道歉,怎么还反咬一口?” 作公子打扮的女孩惊了一跳,她才跑出来不久,不知道自己的乔装为什么这么快就穿帮了。 张鹤泽见她发愣,以为她有意让步,摆手到:“算了,下雨天人多路挤,下次小心点。”说罢要走。 女孩却伸手要抓他,被张鹤泽侧身躲开,她恼到:“你站住!”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苦心设计了一个月的扮相,为何立刻就被人看穿,有点恼羞成怒。 两个路人挤进他们中间,女孩个子不高,被挡的严严实实,蹦起来都看不到后面,待路人离开,张鹤泽早已消失在了门外。 “可恶!”她气的跺脚,偏偏肚子叫起来,只好先在大堂找个位置坐下点了些吃食,一边在心里盘算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想来想去,觉得问题不在自己,刚才那人肯定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明明左看右看她都是个男孩模样! 今天人多,大堂坐了个满满当当,不一会小二过来询问能否跟别人一起拼桌。她勉勉强强答应了。 拼桌的是一位女子,年龄比她大一点,看打扮是习武的。女子向她道了谢,点了两只烧鸡,大盘牛肉,两斤面条。 乔装的女孩见对面点了这么多菜,心道也许等会儿她的同伴要来,不禁加快吃饭的速度,以免跟更多陌生人拼桌——可惜她吃饭一向极慢,尽力加速也只是跟普通人差不多。 出乎她的意料,女子没有等人,自顾自风卷残云般吃起了起来。女孩看呆了,一时忘了下口。 江湖真的像传说一样,什么人都有啊。 与她拼桌的女子正是李沛,原来李沛与张鹤泽在此处落脚,方才张鹤泽出去打听回松鹤门的近路,李沛便下楼加餐。 此刻李沛啃着鸡腿,看见对面拼桌之人嗫呆呆盯着她,又见那人只点了几样清粥小菜,以为人家没钱买饭,擦擦嘴笑道:“妹妹,饿了吧,吃我的牛肉。”边把一盘切好的酱牛肉往那人面前推。 没想到那女孩的脸色由白转红,蹭的站起身,转身就走。 李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溜溜吸起面条,看着那女孩在路上绊了一跤,慢慢跑远了。 女孩羞愤交加,离家前放过的大话一一浮现在脑海。她本想女扮男装,不靠任何人,惩奸除恶,成为一代名侠,现在看来可能路线要改一改。 到底怎么看出来的啊!她连鞋子都穿了男款。 忽然又有人叫住她:“姑娘,钱袋掉了” 她要疯了,抓过钱袋跑上楼,没注意里面少了二十两——交还钱袋的是陆衣锦,先把钱偷了再充好人。 陆衣锦一眼就看到了李沛,有点惊讶。又想天气这么差,他们住一晚也是正常的——只是怎么就那么巧,又被他碰见了。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几斤牛肉,不自觉笑了一下。随即塞了五两银子给小二:“先存着,那桌饭钱从里边扣。” 陆衣锦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李沛却看到了他,热情的摆手:“恩公,恩公” 陆衣锦无奈的走过去:“好巧啊,不是说别叫我恩公……” “那叫你什么,陆大哥?” “陆衣锦就行……” 李沛张罗着请客,叫来小二,又给陆衣锦点了几道硬菜,陆衣锦轻笑道:“你们还有钱吗” “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其实他们身上的盘缠够不够挺回松鹤山还是问题。全在硬撑。 陆衣锦又问道:“何时启程啊?” “明天一早吧,猴子出去问了,好像水路更快些。” 陆衣锦低下头,心里一句“我想跟你们走”憋了又憋,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二十一章 门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茫茫。几个身着青衣的男男女女匆匆走进福来客栈。领头的青年甩了五十两在柜台,吩咐掌柜准备点热乎饭菜。其余众人纷纷在大堂落座,有人衣服湿的很厉害,兀自拧着衣衫上的雨水。陆衣锦打眼一看,一行中有个明显带头的青年,其余人中只有两个女子。左边的女子相貌平平,右边的却是出尘绝丽,别人都穿一袭青衣,唯有她着一身鹅黄纱衣。同行几人身上早被打湿,她却似并未淋雨。 这是哪府的小姐?陆衣锦对本地甚至邻镇的富豪官员都颇有研究,却没见过这号人物。他下意识的扫了扫,这姑娘身上最值钱的大概是头上的珠簪,但也不算什么极品货色。 “啪嗒”李沛的筷子落在桌上。陆衣锦回头,发现李沛手还保持着夹菜的姿势,眼睛却怔怔的盯着那群人。准确的讲,她的目光也落在黄衣女子身上。 人群中传来小声的议论:“那女的谁啊,这长的,啧”那人说着话,居然擦了下口水。 “她是谁我不知道,跟她一块的可是昆仑派,你可别招惹。”先前那人一听,吓得赶紧低下头,眼睛偷偷往黄衣女子那瞟。 这番小声的议论显然没有被那行人听到。带头的青年拍了拍手:“大家吃完饭先回屋换套干燥衣服,以免着凉。尹姑娘,你和舒柔一间吧” 那黄衣女子正是尹昭,此刻她温顺的笑笑,把眼前男子看的一愣:“多谢肖大哥,给你们添麻烦了。肖大哥为我挡雨,衣衫都湿透了……一会换下来我帮大家晾洗” 陆衣锦隐约听过昆仑派青年一代有位数得上的少侠,名曰肖让,恐怕就是眼前这个“肖大哥”了。只见他相貌端正,肤色偏黑,上半身紧绷着,看坐相就是资深名门正派。 听尹昭说要帮所有人洗衣服,同行的小胖子说话了:“那可不行!女孩子总洗衣服手会伤的,舒柔,你来洗。” 另一位青衣少女啪的将剑拍到桌上:“凭什么!我不是女孩?” 小胖子方觉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丁舒柔还待发怒,被大师兄拦住:“好了,明日急着赶路,晚上叫小二把衣服烤烤就好,不要争了。”碍于大师兄的面子,丁舒柔嘟嘟囔囔的收了剑,白了尹昭一眼。尹昭的表情有点尴尬,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做这样的提议。 说着话饭菜陆续上桌,陆衣锦见肖让点的有大虾,火腿,鲥鱼……大概把店里仅有的名贵食材都划拉到了自己桌上。心里不禁啧啧,名门正派就是不一样。 他回头看看,李沛假装夹菜,眼睛却不住往黄衣女子那瞟。陆衣锦觉得有趣,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阻着她的视线:“认识?” “嗯……”李沛愁眉苦脸“是我师妹。” “偷你们万岁莲那个?” 李沛的眼睛蓦地睁圆了:“你怎么……张!鹤!泽!” 陆衣锦赶快把筷子从她紧握的拳头里抽出来:“掰断了要陪的”,接着不经意般道:“怎么,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吗?” “不是,你不是外人……”她挠了挠头。 陆衣锦听到这话,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他的骨节纤细,手指很长,好像握筷子的姿势也得跟别人不一样。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别管了。” 尹昭没吃多少便站起身来告辞回屋,肖让与小胖子执意要送,只留下丁舒柔嘟嘟囔囔的独自享用丰盛饭菜。客栈雨天人多,三人从陆衣锦和李沛身边挤了过去,没有半分停留。李沛的眼神随着尹昭移走,尹昭明显看到了她,却只如从不认识一般,始终没有回头。 一直到看不见尹昭的影子,李沛才转回头,默默无语。饭似乎也不打算吃了。 陆衣锦忽然说:“你脖子上的小猪挺可爱的“ 李沛颈间一直挂着一玉猪项链,虽然不是什么极品好玉,恐怕不值几个钱,但这小猪雕刻的活灵活现,小巧玲珑,十分喜庆,招人喜欢。 李沛闷闷道:“从小带到大的,我属猪。” “……”——陆衣锦很想说看得出来。 他见李沛反而更消沉了,又道:“我那天见着几具死尸,死法太离奇了。像是高手干的。” 表情瞬间回到李沛脸上,她挑了挑眉毛凑过来:“什么死法?有什么稀奇?” 陆衣锦不紧不慢的夹了块肉,朝方才被抢救下来的筷子扬扬头“边吃边说” “那几个人,没有中毒,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外伤。” 李沛塞了一口肉,含糊到:“没有外伤,有内伤吗?” “骨骼完好” 这倒是奇怪,李沛转动脑筋,也没想出什么武功能杀人于无形:“该不是病死的吧” “你听我说完啊……唯一的伤口,是几人眉心处都有一个红点——怎么样,是不是很离奇!” 李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觉得这种手法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要我看,可能是以长针刺入脑袋,直接致人死亡。啧,武品见人品,杀人还要畏畏缩缩故弄玄虚,八成是个不学无术的小人。” 他们说着话,旁边忽然有人接茬:“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李沛和陆衣锦同时望向来人,居然是常昆。 李沛惊喜到:“常叔!你怎么会在这!” 常昆笑了笑,自己坐下来,看了陆衣锦一眼:“此功名为一点红,以长针为兵刃。难在三处,其一其速需快,杀人时机转瞬即逝,多半分犹豫少半分果决便不能成功。其二目标需准,必须正中对方额中印堂。这其三嘛,”他顿了顿:“力道要劲。” 陆衣锦本来是随口胡编,没想到真有这许多道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常昆他总有些心慌,惴惴不安。 李沛听的十分高兴:“那这么说也是很厉害的。可惜我不会用针。” 常昆大笑道:“这些道理又不拘泥于兵刃。若是能做到其中一条两条,就算用匕首也同样有威力。”他猝不及防将陆衣锦的手压到桌面,漆黑的眼仁盯住他:“借手一用。” 陆衣锦点了点头,五指张开,喉结上下滑动。 常昆依然盯着陆衣锦,迟迟不动。 陆衣锦心跳如鼓,尽力做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请常叔掌眼”。话音未落,常昆匕首出鞘,猛地插进陆衣锦小指与无名指之间的缝隙,接着跳格子般从小指到拇指,又从拇指插到小指。他速度极快,顷刻之间匕首已经走了六七个来回,每刀都将桌面豆腐般破开,留下无数通透的小洞。李沛都看呆了。 陆衣锦的后背被汗浸湿,一阵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常昆手上停了,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陆衣锦第一次发现这人眼睛那么黑,对视久了感觉要被吞进去。他暗中用力,常昆的手却像铁做的一样,箍的他动弹不得。 幸而身后适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兄?” 众人望向发声的方向,原来张鹤泽回来了。他甩了甩油纸伞,大步走了过来,惊喜到:“你怎么在这,不是回家了吗?……常叔,你也在?“ 陆衣锦见到他来了,如蒙大赦,连忙把手抽出来,起身由衷的抱紧张鹤泽,头埋进他的肩膀:“……猴子啊,你怎么才回来哇!” 张鹤泽听到他话里都带哭腔了,十分意外:“这……咱们不是才分开吗……”他心中又涌上几分感动,陆衣锦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 常昆闻言却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问的却是陆衣锦,“是啊,你怎么不回家呢?” 陆衣锦天真无邪的摇了摇头:“我爹娘是邻镇的,准备明早雇车回去呢” 常昆笑容更深:“这么巧,我亲姐姐也是邻镇的,明早咱们可以一起。” 李沛和张鹤泽连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路上还能有个照应。陆衣锦笑说没想到和常大哥还有这番缘分,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常昆坐了一会儿便走了。陆衣锦长舒一口气,一把将张鹤泽揽过来,悄声道:“猴子,其实我想了想,还是先不回家了。你们明天坐哪班船?”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清晨,李沛照例起个大早,她在院内耍了一套刀,却总觉得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 这种情况对她来说非常少见——练武在她内心向来是正序第一位,和其他情绪分的很开。独自一人时挥起刀,她总会觉得别的事情离她很远。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是天太闷了吗?此刻她腹内饥饿,索性收了刀准备去街上吃点早饭——离约定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会儿。 客栈院内有一个装模作样的小池,养了些似是而非的锦鲤。李沛走过回廊,一边用手紧腰带,忽然脚步停住了。 在她面前,尹昭斜倚栏杆,正漫不经心的喂鱼。阳光洒进小池,波光粼粼的映回她脸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边廓。 李沛看到她,忽然很想冲上去,问一句为什么。到底是哪方面的为什么,她还没有想清。 但双腿好像不听意识指挥直直走向回廊尽头,路过尹昭时,尹昭连头都没有转。 没过一会,李沛又倒着走了回来。嘴巴几次张开,却没有说出任何句段。 “……猴子说,万岁莲是极寒之物,普通人得到也无福消受。”她终于发出声音,却是这样一句话。 “……” “他还说,如果真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服了万岁莲,一年内需记得多吃生姜,以免寒气入体坏了根基。” 一条小鲤鱼跳出水面,将池塘搅起阵阵涟漪。尹昭回过头,发现李沛已经离开了。她的拳头骤然握紧,将鱼饵一股脑抛到池里。 李沛拎着两斤烧饼溜达回客栈,张鹤泽和陆衣锦已经在她屋里候着了。李沛用下巴指了指以手扶额的张鹤泽:“他怎么了?” “昨晚高兴,喝的多了点”陆衣锦接过烧饼,就着清茶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全然不提实则是他使坏,一个劲灌张鹤泽酒。 张鹤泽没什么胃口,只能看着陆衣锦和李沛瓜分烧饼——李沛早食过许多包子,现在吃的是第二摊。这时,掌柜的女儿陆续为他送来了饭菜,均是些清淡爽口的粥品小菜,还有她亲熬的醒酒汤。张鹤泽郑重谢过,抬筷吃起来——小菜样子十分精致,分量却都不大,看来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这回轮到李沛和陆衣锦傻眼了,啃着干巴巴的烧饼,心里有些嫉妒。 陆衣锦觉得这个女孩眼熟,想起昨夜喝的吆五喝六时,好像是她来赶他们走。当时这小丫头看着还挺生气,不过一晚,怎么对张鹤泽这么优待了?他凑身过去,爪子伸向张鹤泽面前的小笼包,一边挤眉弄眼:“什么时候搭上了小美人?” 张鹤泽以筷子将他的手拍开,正色道:“这话陆兄可不要再提了,我无所谓,别累了王姑娘的名声。” “……” 陆衣锦转向李沛:“他一直这么欠揍吗?” 李沛边吃边点头:“一直是这个狗样子。” 陆衣锦这才发现烧饼快被李沛包圆了,急道:“你不是吃过饭了吗!给我留点!” 饭毕三人到达码头,张鹤泽早已打听好行船路线。眼见着游船停在码头边,陆衣锦对李沛说自己还得方便方便。接着他假意钻进旁边小林,一转身换了件外衣,见着左右没人,从船的另一边攀缘上去。常昆阴森森的,令他十分紧张。索性他在船上转了三圈,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船老大一脸横肉倒是不怎么面善,不过跟他关系不大。 待船快开,他才从背后敲敲李沛的肩——李沛正着急的看着码头,怕他赶不上船。 “咦?你从哪上来的?” “天机不可泄露,猴哥呢?” “不舒服,回舱歇着了。” 最后一批客人也到了,却是昨日在客栈见过的昆仑派弟子,尹昭也在其间。肖让护着尹昭上了船,随手掏出二十两白银甩给船老大:“没事别来打扰我们,到地方另有赏”船老大嘴都快咧到耳根,无有不应。 船开了。陆衣锦听昆仑派几人讨论起行程,竟也是要去清水镇。原来他们中的小胖子名唤钱若喻,他声音最大,快活的说着什么“此行收获颇丰”“尹姑娘是我们的福星”“这些珠宝黄金带回去,师娘一定高兴。”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人便被肖让按住了。肖让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好在没人听到。陆衣锦却分明看到正在收绳索的船老大脸色一变。 离家在外咋咋唬唬,生怕不被盯上吗。陆衣锦两手随意搭在栏杆上,倚着船榞看热闹。心想被盯上也是活该,能打起来才好呢。 他扭头看到李沛嘴鼓的像条金鱼,想是没料到会在这儿碰见尹昭。正打算逗逗她,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情急之下拉上李沛一跃闪开。 他顺势掏出匕首回身,整个身子却是一僵——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常昆。方才他的匕首飞进进栏杆,现下拔出来,栏杆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奇的是这一刀力度大而声音小,在一众噪声间,连船老大都没注意到。 陆衣锦的神色晦暗不明,李沛却有些开心的问道:“常叔,你也要去清水镇?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常昆拿出一块麂皮,爱惜的擦了擦刀身:“也就是开船前一刻吧,来晚了。”他嘴角忽然挂上戏谑的笑:“你不是要回家吗?” 陆衣锦想都没想就接到:“临时去清水镇找亲戚有事。” 没想到常昆也临时改道去清水镇,李沛大呼巧合。两人寒暄一番,船老大喊常昆补船钱,他便离开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李沛忽然问道。 陆衣锦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李沛笑道:“常叔跟你开个玩笑,你看你吓的。” 陆衣锦没反应过来:“什么?” 李沛指了指栏杆上留下的印子:“方才你脑袋里想其他事情,没留意身后吧。” “……” “你看看发力的角度。这一刀他若是诚心要砍,你躲不开。” 陆衣锦自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下怀疑,可是李沛的话却神奇的抚平了他的焦躁。忽然听得李沛噗嗤笑道:“你就打算拿这么个小刀刀跟人拼命啊,我三岁玩的刀都比这长。”他这才发现匕首还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缓了缓心神,又嬉笑如常了:“干我们这行不用跟人正面冲突,拿把刀主要是为了削水果。”李沛又笑了一阵,封他为三寸勇者。陆衣锦无奈道能不能换个名字,我还没成亲,别因为这个破名找不到对象——第二天,三寸勇者的花名就传遍了全船。连丁舒柔看到他都忍不住露出怜悯的微笑。 第二十三章 清水镇离泗阳中等远近,坐船三天就能到。傍晚,陆衣锦到甲板溜达,正看到常昆站在船头背对着自己。他一动不动,面前是滚滚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衣锦顿时起了杀心——以常昆现在所在的位置,一刀刺下去,接着推到水里,活脱一个冤死鬼,任谁也不会发现。他心思下定,纯黑的匕首已经滑出衣袖,提气悄悄靠了过去。 “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常昆忽然出声,依然没有转头,“论武功我虽然不如李沛,打你却是绰绰有余。” 陆衣锦已然失了先机,今日想杀常昆却是困难。他摆出一副哭丧脸:“大哥,我到底哪招你了,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常昆这才回过头来,卷发被微风吹起。傍晚的光线不强,他并没有戴眼纱:“我对你不喜欢也不讨厌,可关于那个秘密,你知道太多——恐怕现今世上也只有你知道。不杀你,后患无穷。” 陆衣锦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下意识到:“薛小二果然是你杀的 ……” “是,还有他娘。”常昆平淡道,好像他说的这些人并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只是一只鸡,一只羊,“为了苍生,牺牲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陆衣锦一向觉得谢进品格低劣,没想到常昆比他还不是人。他掏出匕首挡在身前:“我没说谎。” 常昆冷笑一声,居然没有再为难他,转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船尾。 船老大赵虎坐在船头抽旱烟。他确实不是好人,行船多年,遇见穷人便威胁敲诈,遇到富人往往干脆化身黑船赚个盆满钵满,丧身于他手的冤魂不计其数。此刻他悠哉的抽着烟,盘算着什么事情。手下鱼头凑过来:“虎哥,晚上我看着舵?” 明天晚上,船将会驶过本程最危险的一段水路,人称凤摆尾。这一段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因为河底地形原因,水面之下暗流汹涌,若是没有经验的水手掌舵,翻船都有可能。赵虎抽了口烟:“这倒无所谓,走了他娘的一万遍了,不成问题,毕竟还不是虎龙峡。不过……” 鱼头跟他时间长,早已知道他想说什么:“虎哥想摘那几个桃?确实是肉厚汁多。可看着都挂高枝儿啊,能行吗”他指的正是肖让几人武功不弱。 “说你傻,你他妈真傻,上次让你买的醚子没用吧,晚饭用上,牛也给放倒了。” 鱼头嘿嘿一笑:“虎哥的意思……在凤摆尾那……” “嘘,别胡说八道。” 鱼头懂事的噤声,心里琢磨一会告诉小九老越。这事他们没少干,打草搂兔子,一船人都给解决了。抢完钱把人杀了扔进凤摆尾,尸首都找不到。他又想起船上有两个小妞相貌相当不赖,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第二天午饭,李沛迫不及待坐到常昆身边。她这两天一直缠着常昆问东问西。尤其是她自觉内功提升不大,屡屡向常昆请教。今日她又问道此事,常昆便答道:“我曾对你说内功外功须得齐头并进,然而武学经论浩如烟海,其实也有别的说法。也有人一点内力都无,照样天下第一的。你如果不擅长内力,外功就要比别人多下数倍的功夫。” 听到他们的对话,昆仑派的小胖子切了一声:“误人子弟。”就是那初学扎马步的新人都知道,内力才是一切的根基,是盖房的砖、人身的骨。招式记得再多,刀耍的再快,也不过是舞刀弄枪的花架子罢了。 常昆斜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船上就丁点大,这两日不见不见也见了七八次,不算生人。只是昆仑派自视甚高,不屑于跟他们交流。只有丁舒柔跟张鹤泽还蛮谈得来。此刻张鹤泽恰好挨着丁舒柔坐,顺手将远处她够不到的菜移到她眼前:“江湖之妙,妙在千人千面,百花齐放,常叔说的未必不对,只是跟主流观点有所出入罢了。” 李沛早看不惯那几人每天鼻孔朝天的样子,见他们反对常昆,偏顺着他说:“非要内外都练,怕是哪样也练不好。” 本来见李沛容貌不错,小胖子对她有些好感,但她毕竟来自无名小派,他心中颇有轻视。现下被她羞辱,小胖子当场急了,拍桌子便要站起来。被肖让拦了下去。肖让露出笑容:“江湖虽大,我却没听说过不修内功的路数。不知姑娘出自什么门派?” 李沛正要反驳,却听常昆冷哼一声:“你管人家何门何派,能打过你不就行了。” 肖让脸色一沉,再想说话,常昆却已自顾跟李沛聊起天来。李沛大口吃肉,常昆大口喝酒,二人聊的不亦乐乎。肖让的脸色极难看,小胖子不敢抬头看他,一个劲埋头塞饭。 饭后张鹤泽在甲板散步,又遇到了丁舒柔:“张大哥这是从哪里来?” “陆兄有些头晕,我刚才把饭带给他……你呢,没有跟师兄们在一起吗?” 丁舒柔无奈的笑笑:“师兄们都围着尹昭姑娘嘘寒问暖,哪里有我的位置。” 听到尹昭的名字,张鹤泽的脸色不自觉变了变。丁舒柔只道他也对尹昭有意,内心忽然生出一阵凄然,转身便走。张鹤泽忙跟上她:“怎么了?” “尹姑娘,还有你师妹,都比我好看多了,你去找她们说话吧。” 张鹤泽心里暗笑,小女孩的情绪真是说变就变。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怨忿不是一天生出的。以肖让和小胖子这两天的表现,这姑娘在门派内恐怕也受了不少委屈。 他没有再拦,只认真说到:“我愿意跟你说话,愿意跟你交朋友,是因为你是个品质纯良的好人。” 丁舒柔在门内一向是透明人,此刻得到如此评价,脸刷的红了:“但我……我什么都不好,什么都干不成” 此刻夕阳的余晖洒在船上,张鹤泽的脸也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粉色。微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襟,他眺望着夕阳,目光中显现出忧愁,丁舒柔看呆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离他很远。半晌,他才开口道:“天上的星星何止亿万,但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世上的人成百上千,每一个个体都有他的价值。” 远处,李沛高举着刀一脸兴奋的招手,似乎是又练成了什么绝技。张鹤泽露出忍俊不禁的微笑:“小丁姑娘,我先过去了。” “叫我舒柔就好……” 张鹤泽一怔,又笑了笑:“明天见” 丁舒柔怅然若失的回过身,呆呆看着船激起的浪花反射夕阳。 第二十四章 夜深了,船仓发出大大小小的呼声,显示乘客睡的极熟。赵虎带着一众伙计摸上甲板,每人手里握了一把刀。快到凤摆尾了,他估摸着蒙汗药是时候起效,只留鱼头看舵,领着其他人准备动手。 “虎哥,先去哪边?”问话的是小九,他年纪小,还没杀过人,此刻心中十分忐忑。 “昆仑派本事大,留着最后对付,先去那个小娘们那”他指的是李沛,从上船那刻他就对李沛起了非分之想。虽也见李沛带着刀,但娘们的力气能有多大,何况服了蒙汗药,不足为惧。 他挥挥手,领着一众人走到舱口。人虽不少,行动起来却悄无声息,如一队捕食的猫。赵虎正要下舱,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叫——又是小九。 赵虎火冒三丈,哑声到:“你他奶奶的……” 月光下小九面无人色,错乱到:“虎虎虎虎虎哥……越哥他……” 赵虎烦躁的走到队尾,竟然看到老越倒在最后,双目圆睁,脖子流出的血喷了一身,显然已经没气了。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吓了一跳,揪起小九的领子,几乎把瘦小的他提到半空:“这他妈怎么回事?!“ 小九抖若筛糠:“我……我不知道啊,刚才好好的,一回头……” 赵虎的背后又传来一声惊叫,他扔下小九朝声音望去,这回倒在地上的是张大白,跟了他五年,是船上的老人。此刻他张大着嘴瘫在角落,像一滩烂泥。 赵虎血气上涌,斗勇的狠劲冒上来,提着刀在空中挥舞:“谁!滚到爷爷面前!我去你妈的!”手下众人见到老越张大白的惨状,也进入戒备状态,刀口向外,警惕的看着黑夜。 “啊!”只听小九惨叫一声,痛苦的捂着喉咙跪了下去,手中刀沧啷啷落地。赵虎发狂一般跑过去:“谁!谁干的!” 小九声带受损,嘶哑着嗓子:“黑……黑衣服那个……”话未说完,人已经咽气 赵虎抹了一手血,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音,噌的站起挥刀向后砍去,来人却并不急着躲,从容的走向他。赵虎:“是你……!” 站在眼前的,是一袭黑衣的陆衣锦。此刻他玩弄着指间的匕首,邪邪看向赵虎,鲜血由匕首的血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手下马上聚集过来围住陆衣锦。赵虎想起他没有来吃晚饭:“你早就知道?!”他在水面横行多年,没想到一朝轻敌,竟在须臾间折了三个弟兄。 “行脚的黑话每行不同,确实有一些听不懂。”陆衣锦坦诚到,“但看你凶巴巴的丑脸,也不怎么难猜。” 赵虎见只有他一人,紧张的神经反而微微放松。当下强自笑到:“所以你就来找死了?” “你们惹错人了。”陆衣锦用指尖挑了挑小刀,“知道船上的几个牲口,还有那个小姑娘,有多能打吗” 听了这话,赵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原来他在指望这个,可惜船上能打的人,现在都陷在春秋大梦里出不来呢。 他的手下也跟着嗤笑,其中一个正弯腰抹眼泪,忽然觉得腰间一股巨力缠住自己,不知怎么回事人就飞了起来。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被吊到了桅杆上。手臂也被捆住动弹不得,又觉得绳子好像不结实随时会断,看了看脚下数丈的甲板,只能摇摆着大叫。 他的头顶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别挣扎了,我这绳子受了伤,随时可能断掉” 他惊慌的抬头,翻出很多眼白,才看到桅杆上坐着一个公子,白天见过的,好像叫张鹤泽。 他惊惧交加,没头没脑的说出一句:“你……你晚上吃饭了啊!” 张鹤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抖了抖,脑袋向陆衣锦一歪:“你说它吗?早被我兄弟调包了”说完硬打开那人的牙关,将一包蒙汗药尽数倒进他嘴里。 张鹤泽利落的顺着桅杆滑倒甲板,衣襟翻飞,似乎还有点耍帅的意思,看的陆衣锦直翻白眼。 赵虎内心却是另一番光景,他太过自信,此次并未多做准备,忽然见又冒出一个人,心情大起大落。 他没有多想,挥刀便冲陆衣锦砍去,生怕待张鹤泽过来失了先机。陆衣锦侧身避开,他以匕首为兵刃,近身打斗确实吃亏——何况在他的习武生涯中,有限的精力全都分给了轻功。赵虎到底是老江湖,几招下来,便看清了眼前人武功平平,招式越发狠戾,逼得他无路可逃。 可陆衣锦也没有坐以待毙,他挥舞匕首,招招专攻下三路,饶是赵虎这个杀人劫货的匪徒也没感受过这么下流的打法,时不时便要分神格挡。尤其是裆部,几次险些被攻到要害,裤子的布料都划烂了,气的他破口大骂。 那边,张鹤泽也同船员斗了起来。以一敌多,不禁觉得有些吃力。 陆衣锦却是渐渐占了上风。他心知赵虎武功高他不少,不一力硬抗,发动轻功近身缠斗起来。赵虎跟不上他的身型,几次招式落空,更是不是要闪避不知哪冒出来的石灰暗器等阴损手段,一身力气使不到点子上。陆衣锦衣兜里的东西却似无穷无尽一般往外冒,逼的赵虎汗如涌泉。 他们打斗声太大,昆仑派等人也被吵醒,纷纷来到甲板。常昆打着哈欠观战,肖让自觉把尹昭护到身后。他们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远远看着。 丁舒柔看见张鹤泽正在激战,闪身飞了出去,张鹤泽投以感激的一暼——他以一敌六,差点就要撑不住了,身上早已填了不少伤口。赵虎看到他们,心下大骇,若昆仑众人加入战局,自己必输无疑。 “好吵啊,让不让人睡了……”——打斗中的众人身型一滞,只见李沛揉着眼睛从船舱走了上来。 第二十五章 赵虎见到她,登时大喜。若能挟持这个小娘们压制他们,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想到这,他猛地一阵攻击逼陆衣锦退后,随即收刀飞也似的奔向李沛。他本来害怕陆衣锦会追击,没想到自己没遇到一点阻拦,比想象的还顺利,不免有些得意:看来男的都一样,无情无义。平时看着嘘寒问暖的,真到生死关头,还不是把女人推出去。 他跑的太急,没有注意到背后陆衣锦想要阻拦他的手:“诶……危险……”,可惜赵虎跳的实在太快,一把没有拉住;他自然也没捕捉到陆衣锦眼中随即流露出的怜悯。 赵虎感到自己绝处逢生,脚下生风,一脸横肉乱咣。李沛白白嫩嫩的站在灯光之下,同周围的黑暗隔绝开,显得纯洁天真。她好像没有睡醒,眼神迷离,简直就是活脱脱待宰的羔羊。赵虎舔了舔嘴唇,大喝一声,将刀举的极高,作势要砍下。向李沛这样的小丫头,光是听到那声大喝胆子就得吓掉一半,看见刀恐怕是站也站不住了。 他这么想着,忽觉右手动弹不得,前进不了半分,同时骨骼传来一阵剧痛。赵虎不可置信的转头——他的手腕正被人紧紧抓住。 虽然李沛眼睛仍然没有完全睁开,却凭直觉抬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跟他比起来,李沛实在算不上壮。可是奇了,无论他怎么用力,手腕都纹丝不动,仿佛眼前不是女人,而是什么神力王。 更让他惊恐的是,李沛似乎清醒了过来,可她的眼中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恐惧,反而投射出极大的兴奋! 今晚的一切都让赵虎认知失调,他觉得自己有些混乱。 下一秒,他的眼前天旋地转,李沛一个背摔,竟将五大三粗的赵虎抛到空中,同时拔出腰间的刀,竖着挑向他的衣领。 若是一般人,突遭袭击必然反应不及。但赵虎毕竟做的刀口舔血的营生,强行镇定下来,人还在半空,身子却扭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将将避过李沛的刀锋。紧接着顺势落地打了个滚,起身时已经在李沛几丈之外。 李沛方才便觉得这人武功稀松,眼下看见他反而愈发生龙活虎,兴致更高起来,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看的赵虎浑身汗毛竖立,心中又气又怕,举刀冲向李沛。 李沛不慌不忙以刀格住他的进攻,又极快的改变角度挽了一个刀花,赵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力量带着自己的刀旋转了半圈,饶是他用尽全力,刀还是险些脱手。还未回神,对方又刚猛的攻来,他根本无心攻击,光防御抵挡就几乎耗尽全力。 陆衣锦远远看到赵虎左支右绌的狼狈相,心中感慨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又见张鹤泽丁舒柔与贼匪打的不分上下,向前一步加入了战局。他不光明正大的对垒,却在敌人背后侵袭,左一刀右一刀,有时候敲敲肩膀,有时候又试图扎别人的屁股。贼匪们对战之际还要抽空应对陆衣锦的骚扰,而且招招都阴损至极防不胜防,水贼心中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陆衣锦撕之后快。 这边李沛正要一刀结果赵虎,陆衣锦暼到了,大喊一声:“留他性命!”他之前听到前面有暗流,想留赵虎开船。 李沛刀身一滞,刀锋偏了些许,只擦伤了赵虎的胳膊,赵虎险些丧命,来不及后怕,已经被李沛刀架在脖上。李沛把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扔到了一边。 张鹤泽这边,因有丁舒柔等助阵,压力大大减轻,渐占了上风,对手死伤七七八八,还活着的见势不妙,果断举手投降,均被张鹤泽绑成了粽子,甲板的打斗声渐渐休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李沛见不需要自己帮手,擦了擦刀,下意识往昆仑派方向看去。灯火下尹昭俏脸刷白,显是被今晚的打斗吓到了。 忽听得陆衣锦惊呼一声“小心!”李沛感到背后杀气暴盛,竟是一位劲敌!她来不及细想,向左轻巧一跃,同时迅速拔刀转身,将将避过攻来的剑锋。待转身站定,才发现眼前是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李沛眉头不可见的皱了皱,这男人与那帮乌合之众不同,武功有来路,且水平很高。 看到那人的身法,小胖子极惊讶,呆呆望向肖让:“那不是……秋风……” 肖让马上打断:“不像,八成是从哪偷学到一招半式,行走江湖骗人”他嘴上佯作不在意,心里却也嘀咕起来。秋风扫落叶是昆仑派三级以上弟子才可修习的招数,使起来剑光闪作一片,正是有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之势,可不就是昆仑派的正统剑法吗?肖让不愿点出,那人却忽然哈哈大笑:“小师侄有眼色,我正是肖平鞍的大弟子岳涛,还不过来给我行礼。”他说着话,手上却未停,接了张鹤泽五招。 李沛越战越是心惊——他们三个与岳涛对打,居然只能将将战个平手。只见张鹤泽将使出一招泥牛入海,对面忽然剑风大盛,速度竟快了一倍不止,同时逼退李沛——原来方才岳涛只使出了六分气力。张鹤泽毕竟年轻,被突如其来的变招打乱章法,只能提剑格挡攻击,非常被动。岳涛使出一招攻向他的小腹,他下盘未稳慌忙去挡,来剑却在中途方位忽变,向他的胸口刺来!眼见着剑尖就要刺破外衣,一把匕首蓦地挡到中间。它没有止住剑力,而是将剑锋带偏,割伤了张鹤泽的肩膀。原是陆衣锦一刀插了进来。张鹤泽站立不稳向后跌倒,陆衣锦拿着匕首挡在他身前,默默跟岳涛对视。 岳涛本欲速战速决,一击不成也不再追击,只哈哈笑到:“怎么,现如今名门正派也以多欺少?“陆衣锦也笑了笑:”他们都是名门正派,我可不是。“ 岳涛不再理会他们,反而走向昆仑几人,小胖子见识了他的本领,有点害怕,不自觉向后躲。肖让则暗中思忖,虽然岳涛武功不弱,与张鹤泽等人大概打个平手,但若昆仑众人加入,他却是必输无疑了。虽然以多欺少于侠义有失,但若拉对面的人下水,再干脆将岳涛杀了抛入江中,那这事也传不出去。他方才观察岳涛的招数,无疑出自昆仑,他大概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岳涛洋洋道:“怎么,见了师叔不来行礼?” 小胖子闻言慍怒:“我昆仑派人才济济,更是名门大派,什么时候出过你这种伤人害命的鸡鸣狗盗之徒?” 却听岳涛说道:“好一个光明磊落的少侠!伤人害命,你们也配说我伤人害命!” 肖让面色一变,他心思机敏,当下转移话题道:“钱师弟年纪小,岳大哥不要见怪。岳大哥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岳涛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哦?” 肖让继续道:“爷爷曾与我提起,说他接任掌门三十年,门下只逐出过一个弟子,便是岳大哥了,说来也是昆仑独一份。”他无视岳涛的怒容,继续侃侃道:“岳大哥嗜酒好赌,欠下累累赌债,屡次都是爷爷帮忙摆平。这也就罢了,后来竟里通外敌意图盗取本门秘籍,昆仑派却再也容你不得了。“他不顾岳涛脸色越来越黑,继续道:“不过据说令岳大哥真正怀恨在心的,却是试图以阴损手段抢掌门之位而不得。” 他话音方落,就听岳涛勃然道:“放屁!当今掌门之位本就该是我的,却被你们姓肖的弄成一家产业了,昆仑派祖师爷看到都要呸你们三声!” 肖让神情依然自如:“掌门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祁奚曾道举贤不避亲,难道仅因为有亲缘关系,便要放弃有能之士,反而要让你这般顽劣不堪之人执掌昆仑派吗?” 他们昆仑派,老老掌门是肖让的爷爷肖平鞍,如今的掌门是肖让的父亲肖任青。肖让早已在心里将自己当成下一代掌门,这件事于他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一般自然,说的话也俱是发自肺腑,分外气壮。 他缓缓踱步,侃侃而谈,“何况这次我下山,正是为了将昆仑派发扬光大,让我派成为江湖人尽皆知的大派——岳大哥,你此刻却在干嘛呢?” 旁边低调隐身的陆衣锦听肖让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是半点也不感兴趣。他简单给张鹤泽处理伤口,戳戳愣神的李沛:“他们昆仑派乱七八糟的,要不咱撤吧,让他们自打去。” 岳涛的功力实在深不可测,方才战到最后他都没使出全力。陆衣锦不太想再对上他。 李沛被他一推才缓过神来,方才肖让一个劲讲话,她听了个稀里糊涂,当下也觉得陆衣锦说的有点道理。可她转念又一想:“能撤吗?我怎么感觉那几个打不过他。” 何况那里面还有尹昭。 “打的过打不过,关咱们啥事”陆衣锦随口道。 张鹤泽受伤不重,此刻正想插嘴,忽然听到岳涛发出一阵大笑:“好啊,好一副尖牙利齿。不知道你这般能说会道,能不能说说肖平鞍强霸我的未婚妻,逼得她悬梁自尽,这又是什么道理,有什么大义?” 李沛三人听到这儿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的表情都很震撼。师傅霸占徒弟的未婚妻,恐怕整个武林都闻所未闻。张鹤泽暗自琢磨,昆仑派虽然比不上武当少林丐帮,却也是有名有姓的名门正派。老掌门肖平鞍江湖风评甚佳,都说他人宽和谦正,没想到居然会做出这般事情? 陆衣锦心里则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三个听到这桩丑事,不会被灭口吧!当下更下定决心,要尽快摆脱肖让这帮人。 只听昆仑派那边刀剑撞击声响起,想是这件事情令肖让也无话可说,双方打起来了。李沛敏锐的听到船尾也有动静,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赵虎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绑,此刻正在船尾同常昆搏斗,而其余一众活着的船员,已经如原地蒸发般消失了。 陆衣锦顺着李沛的视线看到这幕,他心中猛的一沉,暗道糟糕,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昆仑派的污糟事,一阵风般冲向船尾。 他来的还是晚了一步,赵虎的目的只在逃脱,不在胜利。他猛的抓过身畔的火把怼到常昆面前,常昆适应不了强光忍不住闭眼,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赵虎倒着身子翻入水中——陆衣锦差一点点就抓住他的衣角。 常昆一时不慎放走了他,嘴里骂骂咧咧不止,却看到陆衣锦扶着围栏,面色铁青。他不解道:“怎么?” 陆衣锦脸都绿了:“前面是凤摆尾,现在没有能掌舵的人了!” 常昆不知道凤摆尾是什么,可陆衣锦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仿佛要验证他的话一般,下一秒船猛的歪斜,船尾更是被抛了起来! 常昆方才被强光晃了一下,此刻视野中还有大片残影,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这一下子他反应不及,手挥了一下,却没抓到围栏。他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当场被甩了出去。噗通掉到河里。只听前方也传来惨叫,昆仑派有两人也是同样待遇。 陆衣锦拼尽全身力气缠住围栏,才没有得到同样下场。他极为懊恼,暗怪自己没有把事情想圆,居然让赵虎跑了。等船尾终于回落到水面,他才得以探出头去看,哪里还有常昆的影子。 他心情有些复杂,可也没时间细想,立刻调头去寻李沛张鹤泽。船自进了凤摆尾便失控般左右打转,东倒西歪。明明水面之上并非波涛汹涌,可渡船却如行驶在海上风暴之中,浮浮沉沉,发出巨大的声响。哪怕以陆衣锦到身法,都有好几次差点掉落水里。眼见前方的李沛二人也是东摇西晃,他顾不上自己,勉力向前方走去。 第二十六章 自木船第一次倾斜,肖让便已生了退意。钱若喻等师兄弟皆是勉力抓住周边的扶栏以固定身形。偏岳涛这个疯子好像对一切无知无觉一般,依然死咬着肖让不放。他们功力差距过于悬殊,肖让战的异常吃力,还要防着被甩下江面。他又格退了岳涛的两招,臂上也添了两道伤口,苦不堪言:“一切恩怨,待下船后我自会同你辩个分明。你如今这般作为,难道是想趁乱灭口不成?!” 岳涛攻势一点不减,大笑道:“谁要同你们辩,我跟随你们上船,正是要杀了你!你们肖家罪恶的血脉,到你这儿可以绝了!” 他话音方落,渡船的船头撞到了什么东西,整个船猛地刹住。接着船头居然从水面陡然升起,原本平行于水的大船,此刻几乎与江面垂直。两个昆仑派的弟子反应不及,瞬间被抛到水里。 张鹤泽下意识用左手抓紧眼前的舱门,可他方才左肩受伤,手一下脱了劲儿。眼看他就要如那两个昆仑弟子一般命丧凤摆尾,李沛眼疾手快揽住他的腰,生生阻住了他的坠势。他还没来得及后怕,又有条胳膊从另一边环住他的腰,转头看去却是陆衣锦。 他们三个人并成一排,李沛同陆衣锦分别以一只手固定住自身,另手拦住张鹤泽,将他夹在中间。张鹤泽劫后余生,汗都出了一身:“好险好险……” 索性船的怪异形态并没有保持太久,没过一会儿便缓缓回落下去。李沛感慨:“我真没想到船还能竖着走路。” 陆衣锦对她的心大十分无语,随口道:“可能撞到礁石了。” 李沛想了想,认真问:“那会不会撞出个大口子,把船撞沉啊?” “……” 船头恰如其分的传来大喊:“快跳!船要沉了!” 李沛的表情一呆,没想到自己真的说中。 陆衣锦面色发沉:“船沉了人也会被卷到江底,只能跳了。” 张鹤泽急到:“师妹不会游泳!” “……” 陆衣锦再次看向李沛,后者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学了很多次,没有学会。” 要说这事也怪,论运动天赋,李沛样样都能拔尖。她对这些事情极有悟性,连拿石子儿打水漂都能从湖的一边打到对岸。唯独游泳,那是苦学不会,大堂上下想尽花招,好几次差点令她溺死,后来便没人再敢尝试了;只当游泳和内力一样,是她先天带来的缺陷——谁又没点缺陷呢,不会游泳也不碍什么,离水远点就是了。 没想到还真有不得不用的一天。 陆衣锦沉思一会儿,他倒是会游泳,但水平相当一般,何况此地暗流涌动,就算水性上佳,也难保不会被卷入暗流,更遑论再带个人。他开口对李沛道:“找个能浮在水面的东西,一会儿你牢牢抱住,我们看顾你。” 此刻船已经恢复到正常形态,人起码可以走动了,只是依然东倒西歪。更为糟糕的是,众人明显感觉吃水线在一点点向上走,他们离河面越来越近。 方才船立起来的时候,甲板上的事物都被甩掉了,眼下哪还有什么可以浮起来的东西。张鹤泽急忙四下搜寻,忽然李沛戳了戳他。 李沛见他抬头,指了指船后部的桅杆:“这个能浮起来吗?” “……”张鹤泽点了点头。 下一秒,只见李沛摇摇晃晃一个助跑,接着腾空跃起,拔刀出鞘,一刀将大腿那么粗的桅杆拦腰砍断。 桅杆轰然倾斜,声音太大,引得全船都向这儿看,俱被这幕惊了一跳。 桅杆太高,直直向水面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倾倒,李沛又是一刀,砍的却是中间。她手起刀落,桅杆上部更快的掉落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只有一截半人高的圆木还留在甲板上。 船头,肖让见岳涛也难免因这声响分了神,他不动声色的运气,却不用兵刃,反而以赤手抓向岳涛的手。 岳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左手已经被肖让牵起。他一头雾水,忽然又大惊失色,猛的抬头看向肖让。 只见肖让周身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黑气,此刻黑气正由他们相接的双手源源不断传导过来。 岳涛又惊又惧:“你……你修炼了……” “父亲行前才将秘籍交于我,你是第一个有幸尝试它威力的人。”肖让的嘴边露出得胜的微笑,他的脸都被黑气罩住了。此刻昆仑弟子们四散各处,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岳涛还想再说,却只觉得浑身经脉倏尔传来剧痛,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清晰的感觉到每一处血脉都在倒流,这痛苦恐怕比活下油锅还要强劲些,疼的他当场倒在地上,额头黄豆般的汗水冒了出来。 肖让也是第一次使用这功夫,没想到居然这么有效,当下连身处险境都忘了,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冒出一阵狂喜。他又想发功,没想到这次丹田却空空如也,哑了火。 别说神功,连昆仑派自己的心法都使不出来了。肖让看了看身边死的很不安详的岳涛,啧了一声。还是太冒进了吗,这下不知要恢复多久。他冷漠的看了一眼地上七窍流血的岳涛,转身离开。 这边路衣锦和张鹤泽正奋力把李沛绑在木桩上,这个度很难掌握。绑太紧了在水中便没有机动性非常被动,绑松了又怕她掉下去。李沛嘟囔道:“我用力抓着就是了”嘴上说着,眼神却满船乱扫,不知在找谁。 陆衣锦蹙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在她话音落下,同时肖让转身的这一秒,渡船迎面撞上凤摆尾最大的礁石——往来船只的噩梦,杀人岩。顷刻之间,大船由头至尾被撞了个粉碎。 待陆衣锦再醒来已经是清晨。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张鹤泽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拽着李沛,三个人在浪里浮浮沉沉。陆衣锦呛了不少水,张鹤泽也好不到哪去,纵然他水性好,在暗流涌动的凤摆尾以一带二也太过艰难。陆衣锦心里十分清楚这样下去三个人都要完蛋,大吼要张鹤泽放开自己,甚至拿匕首去扎他的胳膊——这个傻瓜居然被刺中也不放手,最后碎裂的船板迎面打来,他眼见着绑住李沛的木桩飘远,接着昏了过去。 他还没从回忆中缓过神,只感到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向旁边一滚,一把匕首扎到方才他脑袋所在的位置。 陆衣锦不顾周身疼痛,就地打了个滚站起身,眼前竟是常昆。常昆的形象比之前大为不同了,他的脑壳居然凹下去一块,微卷的头发湿湿贴在脸上,青了一只眼,面部许多大小伤口,血迹未干。整个人似乎连站稳都困难。 陆衣锦本来就心烦意乱,没想到这人阴魂不散的跟到这里。他吐了一口嘴中的沙子,怒道:“你他妈倒是挺能活。” 常昆挥舞匕首又攻了过来,可那攻势歪歪扭扭,陆衣锦抬起一脚便把他踹的再也起不了身。 他骑到常昆胸口,匕首已经出鞘:“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常昆嘶哑的吐出几个字:“绝不能……公之于众……” 陆衣锦一刀结果了他。 他气喘吁吁的翻下来,见到地上的血,胸口涌出一阵暴戾:“我……去你妈的……你死就死在对老子太不了解。” 他瘫坐在地上,余光瞥见远处还躺着一个昏迷的男人,不是张鹤泽又是哪个? 第二十七章 差不多同一时刻,李沛的意识也渐渐苏醒。她感觉脸一阵阵疼,又听到隐隐有水声,偏偏眼皮像石头一样沉。知觉逐渐回到身体,她强撑着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了,她感觉脸好像贴在地上,目之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眼前是一片浅滩,一只河鸥正在毫不留情的啄她的脸。她下意识的挥手打开,手臂一阵疼痛。另一只手撑着坐起身。 李沛捂住脑袋,努力回想前夜发生的事。好像……船碎了? 其他人呢?! 她忽然全想起来了,落水之后张鹤泽拼命拉着她和陆衣锦,不料一块木板打过来把他们冲散了。李沛下意识发动内功屏住呼吸,在水中翻滚浮沉,被冲的七昏八绕,最后一个浪头拍晕。幸而她被绑在木桩上,这才没有直接葬身水底。 想到他们俩,她勉勉强强站起来,环顾河滩,不远处真的趴着一个男子!她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把人翻了过来——却不是张陆二人。 但也不是生人,正是昆仑派的肖让。李沛有点意外,用手探了探,肖让还有呼吸。她无端有些恼怒,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肖让吃痛,慢慢睁开眼睛,反应了一会:“……是你?” “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你”李沛没好气到,又加了一句“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呢?落水的时候你们好像掉到一处”她想问的是尹昭,肖让却道他们几人也被冲散了。 他想站起来,忽然“嘶”的吸了口气,表情痛苦。李沛试了试,知道他的腿脱臼了,应该是一路冲来撞到了什么。脱臼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肖让还没说话,李沛举起他的腿“啪”的复了位,疼的他呲牙。李沛又随手捡了几根粗枝,拿刀削平,撕了他的衣角打起固定。她绑的又快又好,肖让也没怎么疼,怔怔的看着她急行军一般训练有素。 “摔习惯了”李沛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了” 再看他的腿已被妥妥贴贴的包好。肖让面色微灿,讪讪到:“多谢李姑娘” “还能走路吗?” 肖让找了根粗壮树枝,支撑着站起来,勉强可以。当即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找个村镇,再想法联系他们” 李沛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她想了想:“等一下,我看看往哪边走”然后在肖让的目瞪口呆中三步做两步蹭蹭爬上身边最高的一棵树,下一眼她已然站在树巅,连连向他挥手,表情有些激动,清晨粉色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西南!西南有城镇!”此处地势平坦,隐隐能看到西南冒出阵阵炊烟,但距离却不算近了。 肖让拄着拐走不快,李沛只能扶住他,以自身功力将他向前带。树影婆娑,鸟鸣阵阵,二人却无心欣赏,走的有些尴尬。毕竟在船上几天,他们唯一的交流就是吵架,有几次更差点打起来,此刻却偏要搀扶着前进,谁都没开口,气氛一片沉默。 肖让不时用余光看向李沛,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细细看来发现她长得实在不错。这种娇艳的长相并非他所爱,说起来还是眉目清丽的尹昭更入他的眼。但此刻美人在旁,离得又这样近,可以感受到搀扶自己的手传来的热量,肖让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想到刚才的种种情状,难道……她其实对自己有意思? 李沛心里却在惦记张鹤泽和陆衣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脱险。张鹤泽从小就是松鹤山浪里小白龙,水性最佳。但他受了伤,行动不便,还要顾着陆衣锦……她有些忧心忡忡。不知道陆衣锦水性好吗?最好两个人都没事。陆衣锦赠他们万岁莲却分文不收,李沛觉得松鹤门很亏欠人家。还有尹昭,小时候也是不会游水的,她掉到江里怎么办!想到这,她忍不住抬头挖了肖让一眼。 肖让春心萌动间,忽见李沛抬头望了自己一下,眼神似怨非怨,含嗔带痴,心头不由一荡。他强自镇定,自己即将定亲,这个节骨眼不能出岔子。何况李沛实在凶悍,想起她一刀把桅杆劈断的身形,肖让就打退堂鼓。虽然她对自己有意,长得也不错,但找女人还是应该找柔顺容易掌控的,比如丐帮长老的千金,还有小尹昭……当下振作精神,不再看李沛,可肘部的温暖时有时无的传来,又惹得他心里发痒。 拖着个大活人走路速度很慢,李沛正要不耐烦,只听前方铜铃阵阵,原来是有庄户赶车入城。庄户人很好,当场答应载他们一路。二人坐在驴车后面咣咣当当,精神终于能有片刻放松。 肖让与庄户相谈甚欢,很快打听到这里是流叶城附近,离他们沉船的凤摆尾并不算远。李沛知道流叶城,离松鹤山大概还有三四天的路程。她小声问肖让:“咱们进了流叶城能打听到其他人的消息吗?他们被冲到更远处怎么办?” 肖让不动声色的说:“流叶城是往来商贩汇集之地,三教九流江湖人士都多,想来打听消息也容易”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随身的钱财早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在流叶城又没有朋友。他大手大脚惯了,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没钱寸步难行。当下问李沛到:“李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李沛悉悉索索摸了一阵,找到五文钱。 肖让无语:“没事了” 忽然听庄户说到:“你们俩简直跟画上的人一样,老汉活这么久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闺女后生,真是般配极了。” 李沛不明就里,忽然反应过来大哥应该是误会了,看了肖让一眼,肖让脸色微红,假咳一声挪开了视线。 在车上晃了半日,终于进了城门。李沛非要把身上的五文钱给大哥,庄户笑着推了。 流叶城果然繁华,人来人往极是热闹,各种商户鳞次栉比。李沛忽然闻到一股包子的香味,腹中饥饿大作,猛然想起来自己这一天都没进食。 肖让又何尝不饿,可是五文钱够买什么呢。 他有些后悔,方才在郊外人烟稀少,要是劫了庄户的驴车就好了。进到城里目之所及就有两个捕快。虽然暂时无法使用内力,以他的武艺劫掠并不是难事,但事情如果闹大了,昆仑山的名声……他忽然发现李沛不见了,原来李沛站在一个煎饼摊前面,巴巴的咽口水。 煎饼摊老板一脸无奈:“好罢,五文钱卖你半个” 李沛欢天喜地的捧着煎饼,正要一口吞尽,忽然看到了肖让。她表情复杂,好像进行着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掰了一块煎饼给他:“你也吃点吧……” 肖让却笑着摇了摇头,已经计上心来:“等我一下,站在这别动,丢了我可不管。” 李沛捧着饼点了点头,两三口解决了半个煎饼,还是感觉饿的厉害。左等右等肖让也不来,她有点想走,又感觉一声不吭就丢下他好像不太好。她靠着墙角休息,看到一个小叫花盯着她,脸脏的看不出长相,脑袋倒是光光的,一根头发都没有。 “……有事吗?”李沛忍不住问。 “姐姐真好看”小叫花蹭过来,一脸堆笑,“姐姐,我三天没吃饭了……赏点吧” 李沛有点无奈:“我两天也只吃了半块煎饼,实在没钱了” 小叫花哼了一声,慢慢挪走。李沛心念一动:“等一下” 她想了想,从脖颈间褪下一条平安绳,上面挂着一颗小玉猪。这玉猪她从小带到大,索性落水时没被冲走。 “吃不饱实在难受,你拿去换点钱吧——可能也不会很多,多的我也没有了。” 小乞丐谢过她,欢欢喜喜的跑走了。 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肖让终于回来找她:“我以为你走了呢!吓我一跳。”说着便拉她走进一家酒楼,点了上等酒席。他看李沛不明就里,靠近她小声说道:“霸王餐吃过吗?” “没有……” “今天跟着我可开眼了,一会儿我先走,你别声张,听到我叫你名字便赶快下来,我接应你。” 李沛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没来得及发问,上等菜肴却像流水一样上来。她饿狠了,端起碗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三碗饭,看的肖让咋舌。她边吃边问:“你怎么光吃青菜,吃肉啊!” “我肠胃不太舒服,今天想吃的清淡些。” 李沛没有多想,冲肖让灿烂一笑,又看的他心神晃了晃。她真挚道:“真谢谢你,我可算吃上饱饭了!” 过了一会,肖让如约借故离开。他回头望了酒楼一眼,自言自语:“对不住了。” 他并不怕李沛把事情说出去,进了窑子的女人是再也出不来的。 吃着吃着,李沛觉得有些头晕,她想倒点水喝,却发现手臂使不上力。她暗道不好,忽而想到肖让的异常,登时像被人从头泼了盆冷水,心凉了半截。眼看着几个大汉走过来将自己捆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八章 千春楼。 小巧的花梨木桌上一灯如豆,一位风姿绰约的妇女正在兀自说个不休,她口干舌燥,举起茶杯来喝了一大口。面前的姑娘半坐在绣床上,愤愤的盯着她,正是李沛。这位姓徐的鸨母有些后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好话歹话说了一筐,怎么偏就油盐不进呢。别的不说,一般姑娘挨那几顿打,指定魂都吓跑了,眼前的丫头片子居然愣是一声不吭。她十分后悔请这么尊大佛回来,简直是千年的狐狸迷了眼。她也不敢打的太狠,以李沛的资质,调教好是可以做花魁的,最近生意被快绿阁抢去不少,人才紧缺。但照这样下去,恐怕也只能狠收拾一顿,发去做个低级差使了,想到为了买她付出的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她心痛不已。 “你还指望你那哥哥来救你呐?实话说,就是他把你卖这儿来的,他这般负你,你又何苦替他守着身子!”她做出关切真诚的样子,“我还能不心疼你吗,你来了这儿,我就是你的妈……” 她话音未落,李沛猛的抬头冽了她一眼,鸨母莫名感到一阵凶暴的杀意,后脊汗毛直竖,也不敢久留,放了几句狠话落荒而逃。 李沛郁郁的看着床栏。来到这儿已经两天了,她的手脚渐渐可以活动,只是功力迟迟不能恢复。 从被拖进千春楼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想起肖让,她恨的牙根发紧。 李沛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就是你帮帮我,我再帮帮你。她救了肖让,还给他治伤,这人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害自己?就为了那点钱?简直匪夷所思。 这两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概探到她住的地方在偏首,门口有打手守门,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怎么也冲不出去的。房间里没有其他出口,外面还有多少打手她不知道,想了想那天瞥到的楼房规模,少说十五六个。 她虽然挨了三顿打,但那些人好像有意手下留情,没有往脸上和要紧处招呼。生理上的疼痛还在其次,心理上的屈辱却让她备受煎熬。她自三岁学武以来,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受人摆布。习武之人拿不起赖以生存的刀,简直像个废人。她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还没人来处置她。虽然想不明白,但李沛知道这个相对的平衡不久就会被打破,短暂的安全绝不会持续很久。 冷静下来想想,张鹤泽水性好,他一定还活着,可惜不知道身在何处。他还拿着万岁莲,不知道可不可以及时送到洛云那里…… 本是下山来做正事的,却在这儿被摆了一道,太丢人了。她恨肖让不讲道义,又恨自己犯傻对人没有防备。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段牛骨,在墙角磨起来。这段牛骨先被摔裂,又经她细细打磨,很有一些尖锐的样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花香味飘了进来,李沛吓了一跳,赶忙把牛骨往床下一推,装作找东西的样子,听得有女人跟守卫交涉,这才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坐回床上。 “找什么呢?”一阵娇俏的声音响起,李沛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满身珠翠,长得颇有些可爱,看不出年纪。她言笑晏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副不见外的样子。 李沛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芙蓉酥吃起来。 那女子甫一看到她的正脸,微微有些惊诧,随即笑到:“你倒是心宽,吃喝不误” 她不请自来的坐到李沛身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李沛想抽回手,可此刻力气实在太小。那女人撸起她的袖子,看到胳膊上一片青紫。她叹了口气,眼里竟似有泪,喃喃道:“胳膊和小腿骨没肉,打起来最疼……” 她发了会呆,也不顾李沛警觉的眼神,从怀中摸出一包点心给她:“他们给的吃食里都有十味软骨散,你切不要再用了——你怎么还吃!” 李沛愣了愣,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芙蓉酥。 女子暗自感叹,长得是像,性格可是南辕北辙。她定了定神:“看你现在的样子,恢复功力至少要五天。这五天我尽力保你,你忍一忍,不要同他们正面争执。” 李沛无动于衷,那女子见她不信有点着急,拿起自带的点心吃了一大口证明没毒,又道:“时间有限,明天再来看你,我叫彩蝶” 彩蝶第二天过来,看到点心已经被吃光了,心里安定了一些。她拿出一些吃食,又把千春楼送来的、未动过的米饭馒头等干物包起来小心放到怀里,以免鸨母见到剩饭察觉异样。 李沛心里很矛盾,昨日她想情况怎么也不会更糟了,干脆心一狠把点心吃了个精光。早晨起床果然有了力气,只是运功时血脉阻滞,能有原先的一成功力就算不错。彩蝶好像确实想帮她,可她因为轻信人跌了个大跟头,当下十分踟蹰,不知道还该不该信任彩蝶。 不知道是不是彩蝶做了什么,鸨母真的两天没有再来骚扰李沛。第三天彩蝶放下吃食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李沛说:“我的武功真的能在几天内复原吗?”她几天没说话,声音有点干涩。 彩蝶微怔了一下,惊喜的坐到她身边:“你能说话了啊”,又亲亲热热拉起她的手,问她感觉怎么样。 李沛从小在一堆师兄弟中间长大,与同龄女孩接触不多,堂姐李巧铃和唯一的师妹尹昭也不是这般性格。蓦地被一双温暖滑腻的小手握住,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结巴到:“还好……就是武功恢复的慢……”她想把手抽回来,对方却紧紧握住,生怕她跑了一般:“你别着急,你被下了好多天药,药性是要慢慢排走的。开头几天进展慢也是正常的。待药力完全过去,一天之内便能恢复如常了。 李沛心里稍稍安定,真心实意道谢。彩蝶却严肃道:“先不说这些,我……我没法再拦妈妈了,可能今晚你,你就得……” 李沛心里一沉,她明白彩蝶的意思。 彩蝶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感受,青楼里哪个女孩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拍了拍李沛的手,温言道:“其实想开了也就想开了,什么都没活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为什么帮我?”李沛忽然问道。她又起了疑。 彩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马上要离开这个虎狼窟了……走之前想给肚子里这个小的积点德。” 李沛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彩蝶又道:“你也别灰心,你就跟妈妈这么说……”说罢趴到李沛身上向她耳语。彩蝶身上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李沛有点想打喷嚏。 又说了会话,彩蝶出了房门。院子里种着一颗很大的桂花树。眼下桂花全开了,方圆五里都能闻到香味。她看着桂花微微发呆,想到自己初来时也是这个季节,一树桂花香极了,不少文人墨客作诗夸赞……她恨死了这香味。 彩蝶定了定神,延直廊走到拐角,鸨母正在那里等她。 她整了整头发,走到鸨母面前:“妈” 鸨母冷淡的看她一眼,“谈妥了?” “一会儿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彩蝶眉眼弯弯,笑的有些讨好,又去挽鸨母的胳膊。“妈,要是事成,您可得……” 鸨母冷笑道:“你还真以为自己遇到良人了?告诉你,婊子走到哪都是婊子。”她看到彩蝶面色一沉,又道:“放心,这件事做得好,妈也不留你,你爱跟哪个小白脸走就自走去,不过……” 彩蝶笑了:“放心吧妈,少不了您的好处,这些年我攒的存箱也一样不带走。没有妈哪有我的今天。“饶是鸨母本不甘心,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嘴角微翘。彩蝶又说道:”那小丫头这般模样,以后教出来,妈妈必定财源广进福禄双喜,气死快绿阁那帮浪蹄子。”这句话点进徐妈妈心里,徐妈妈的面色也缓和了些:“行了,有了身子就去歇着吧,我去跟她谈谈。” 彩蝶笑着应诺,转身的瞬间笑容骤然消失。 李沛在房里,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功力恢复了三成,攻击性的招数还是难以运用,但这点内功还够她探听不远处的声音。她一边听,一边攥紧了拳头。她的内心怒气翻涌,手摸向磨好的牛骨刀,她真想一刀割断他们的脖子。 洛云的教导蓦地在耳边响起:“师妹,人越是身处绝境,越是要冷静。情绪是奢侈品,并非时刻都能够拥有。” 李沛浑身一激灵,强迫自己思考起来。其实彩蝶方才的建议,对她来说并非没有益处…… 过了一会,鸨母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听说姑娘想开了?”她满脸堆笑:“真是我的好女儿,怪不得妈看见你第一眼就想疼疼你”李沛心中冷笑,脸上没有表情。徐妈妈又上下打量李沛:“怎么连个钗环都没有啊?快,快给姑娘打扮打扮” 李沛期期艾艾道:“我……我还有点顾虑” 鸨母第一次见到她开口,先是讶异了一下,随即脸色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同时眼神示意门口的打手,让他们做好准备。 李沛好像对这些小动作浑然不觉,自顾自道:“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他们,再决定见哪一个。” 徐妈妈好像听到什么天外异闻,失笑道:“你以为自己是皇上老子呐?“李沛没有说话,好像有点委屈,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楚楚动人。 徐妈妈精明能干,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左右她是逃不掉的,不如利用这个机会打开名声,把价格炒的高高的。今天打扮漂亮让众人见面,让这帮登徒子自去传,过个两三天,要价还不水涨船高。她从业已久,这样的点子说来就来,更知道男人的心理:越摸不着越心急,心急就得送钱。想至此处表情也温和了些:”妈也不是逼你……这样吧,今天就先亮亮相,旁的事再说。”又吩咐了几个丫鬟为她装扮,特说珠钗要处理好不能伤人的那种,丫鬟都答明白。 待梳洗完毕,又换了衣裳盘好头,帮忙的丫鬟不禁道:“人是衣裳马是鞍,姑娘如今可像那天上的仙人一样好看。”李沛看向镜子,竟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她心里一酸,忍不住觉得委屈,只能强行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她估摸着,这样下去再过两天功力就能复原。彩蝶送的东西她是不会再吃了,人不吃饭……应该还是能熬两天的吧。不能再多了,就算两天后没有完全恢复,也要马上离开。 深夜,李沛坐在房里,内心非常忐忑,握了握衣袖中的牛骨刀。她尝试运功,依然不很顺畅。刚才在屋里抬胳膊踢腿倒是有点样子。之前她随手指了几个阔公子打扮的人,也不知道老鸨会不会真的放他们进来——这几人都没有武功。 她早已打定主意,如果来人不会功夫,就肆机劫持逃跑。如果来的是个高手……那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先把命保住。毕竟年轻经事少,事到临头也不禁惴惴。 李沛一向自持武功天不怕地不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自保的能力,也没考虑过若真有这么一天,自己能靠什么生存。这些天她的思虑谋划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又没好好吃饭,脑袋嗡嗡作响,却紧张的想吐。手里紧紧攥着牛骨刀,祈求来的千万不要是学武之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想漏了什么——或许该想办法把门口的打手调开?至少支走一个,以一对二她没有把握。 来不及了,脚步声由远至近,鸨母嘭的推开门,笑到:“贵客来了!女儿,你可招待好客人啊!”说罢面对李沛,威胁的瞪了一眼。 只听到一个虚浮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心里暗道不好,步与步之间连续没有停顿,这人是轻功高手! 身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别怕,是我”——竟是陆衣锦。 第二十九章 今晚李沛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头戴珍珠碧玉簪,俏脸更被纱衣罗裙衬的艳丽无双。陆衣锦几番与她出生入死,却没见过她这般打扮,整个人登时愣在原地,又想怪不得外面那帮人一掷千金只为同她亲近。 李沛听到声音下意识抬起头。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他。 百种滋味交集在心头,李沛眼圈一热眼泪就要掉下来。她不想在陆衣锦面前露怯,试图将泪水憋回去。许久才开口:“怎么是你啊”声音控制不住带上哭腔,眼圈也红了。她顾不上其他,又补到:“我师兄和你在一起吗?” 进门之前,陆衣锦想象自己从天而降,实在很像画本里的大英雄,甚至有点自得起来,已经准备好迎接李沛的千恩万谢。说来也巧,自打遇到她之后,他总是在做好人好事,恐怕连上天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不知道李沛会不会因为这份感激对他有一点点心动呢?他念及此处,甚至有点脸热。 可是此刻看到她哭,什么英勇,什么旖旎,全都瞬间于陆衣锦的脑海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难以自控的心慌。他紧张的扶住李沛:“他,他们欺负你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李沛点头又摇头,抹了抹眼睛,心情慢慢缓和过来。看到眼前的陆衣锦,久违的安全感包围了她。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没事,我师兄呢?” 陆衣锦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地,一阵阵后怕。忽然又觉得很不是滋味——自己颠颠跑来救她,连声谢都还没得到呢,她却只一个劲问师兄在哪。当下语带不善:“好着呢,能吃能睡”——其实张鹤泽惦记李沛,已经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只是不得不尽快把万岁莲送回松鹤门,这才千拖万嘱让陆衣锦寻她的位置。 他二人当时在水中被甩开,陆衣锦水性一般,多亏张鹤泽拼死没有放手,硬拽着他上了岸。装万岁莲的包裹被张鹤泽一头系在腰上一头系在臂膀,也是完好无损。只是二人的钱袋却被冲跑了——当然,有陆衣锦在这都不是问题。 张鹤泽拖他打听李沛的消息,他也答应了,反正左右也是无事。这天他恰巧来到流叶城,看见一个小乞丐拿着玉猪玩,他想起来这是李沛之物,当下抓住小乞丐,可惜没问出什么。不久又听说千春楼新来了个顶美的娘子,他便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看到了李沛。但李沛身手绝对不差,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方呢。 李沛知道张鹤泽没事,先舒了口气。陆衣锦自己拖了个凳子坐到她对面,“……说说吧” 李沛沉默无语,满脸羞惭。 陆衣锦叹了口气,“那我说说我的推断?你是不是被人下药失了武功,所以只能暂时被他们摆布,想忍到功力恢复,或者”他举起李沛握着牛骨刀的手,“就拿这个拼出去?” 他居然猜的八九不离十,李沛赧然。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把事情说出口。只小心翼翼的问:“你觉得咱们能出去吗” 陆衣锦摆出一副大爷的样子,得瑟到“你自己就难说,我来了就差不多” 往常李沛肯定要揍他,今天却没了兴致,郁郁道:“出去你能不能别跟他们说……” 陆衣锦当她害怕名声有失,登时坐正身子,认真到:“我保证不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武功在江湖虽然不算顶尖,但只要苦练几年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好几次对战惊险频发,也还是挺过来了,我确实有些高估自己。” 她态度很诚恳,说的都是心里话:“其实……笨的像傻瓜一样,对江湖根本一无所知。”李沛反省了好几天,心里实在郁闷,当下一股脑说出来,又差点掉下泪来。 陆衣锦看她又像要哭,忙到:“你……你别哭啊,这不是你的错”打认识李沛那天她就是一副敢想敢做的样子,何时见过她这么消沉?看着瘦了一圈的李沛,陆衣锦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心念一转,变出一根鸡腿,在李沛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啊”。李沛闻到香味果然食指大动,抢过鸡腿就吃了起来——她好多天没有吃饱饭了。 陆衣锦调笑道:“诶,你猜来这儿见你一面值多少钱” 李沛不爱花钱,只知道一些日常花销的价格,吃鸡腿的间隙蹦出一个:“二两银子?” 正在喝茶的陆衣锦几乎喷出来,气到:“报低了,再猜!” 李沛却有些惊讶,歪脑袋想了想:“五两银子?” “乘以一百” “五……百两?”这回李沛惊讶的鸡腿都忘记啃了。 陆衣锦手支在桌子上,看她目瞪口呆的傻样:“最后就我跟一个纨绔竞价了,他加二十两我就加五十两,他加五十我就加一百,直干的他不敢再说话。”他摇头晃脑有些得意。 “你哪来这么些钱……” “跟纨绔身上借的”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李沛心情好多了。跟人交流比自己瞎想好得多,本来她差点钻了牛角尖,这会儿却觉得心胸开阔许多。但毕竟还没有脱险,她凑到陆衣锦身边,小声道:“你说咱们今天走还是明晚走” 陆衣锦问她身体如何,得知她大约明天就能大好,考虑了一会,“我觉得明天走更稳妥,明晚我再来找你”李沛想到明晚不知道哪个倒霉的财主又要破财,忍不住想笑。陆衣锦看着她也微笑起来。 晚上,陆衣锦打了个地铺,两人吹了灯一上一下躺在屋里,房间很安静。 他有点心绪不宁,尽力不去想床上的李沛,觉得今天自己十分反常。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陆衣锦,你当时为什么愿意跟我们下墓啊” 陆衣锦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什么了,还是猜到什么了?当下假装不经意到:“你们不是说有金子吗” “你没想过我们会骗你,害你吗?” 原来是想问这个。陆衣锦顿时放松下来,心想您二老的眼神,一个像刚睁眼的小狗,一个像刚学步的牛犊,我不害你们已经是我佛慈悲,你们还想坑我?随口到:“我看你们不像坏人。” 头上有翻身的声音,他睁开眼,床上一个脑袋探出来对着他:“你怎么知道的?”夜色已浓,他看不到李沛的表情,只能看到脑袋的轮廓。陆衣锦想了想:“被骗多了就知道了。” ”你也被骗过?“ “谁生下来就七窍玲珑心啊,”他不自觉露出一个苦笑,“你有没有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旁听过一阵学堂,李沛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四岁没了娘,六岁爹也死了,给我留下一点家产。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街上的人带去混,他们教我耍钱,又做扣儿把我的家产全卷走了。有两年我饱饭都吃不上,吃了上顿没下顿,差点病死。后来有个贼瞧我机灵,收我当了徒弟,这才活下来。”他语气冷淡,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李沛心里却有点难受。她在朝不保夕的环境里不过待了几天,已经觉得难过非常。最怕的不是身体的痛苦,而是对未来的恐惧。想到陆衣锦小小年纪就要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心中对他充满同情。 陆衣锦没听见回复,笑到:“心疼我了?” “嗯”李沛认真道。 陆衣锦愣住了。 他长这么大,一直如垃圾一般活着,同伴欺凌他,师傅利用他,街坊对他人人喊打,就是明天死了也没人上坟。 李沛没有注意到他汹涌的情绪,翻了个身回去,小声道:“谢谢你来找我,将来你有难我拼上自己的命也会去帮你,说到做到。” 第三十章 夜至三更,外面忽然一阵骚动,陆衣锦睡觉一向警醒,轻轻推了推李沛。 李沛倒是几天来第一次睡熟,半天才醒过来,迷糊到:“师兄?” 陆衣锦气个仰倒,怎么他们松鹤门平时师兄妹全睡一块吗?看李沛也醒了,没好气到:“我出去看看,你待着别动。” 李沛也清醒过来,郑重点了点头。陆衣锦一步窜上房梁。 李沛尝试运功,发现仍只恢复了三成左右。她有点着急,万一事情有变今晚恐怕就要离开,至少要能施展轻功。她闭上眼,只令内力走环跳等穴,内力缓缓运转起来。初时有些滞缓,她凝神屏气,不再理会外面的动静,感受穴位的律动,渐渐流畅起来。 李沛很高兴,虽然难御强敌,至少跑起来不会拖陆衣锦的后腿了。左右五天已到,她想再试试能不能直接复原,便在床上盘腿而坐,以已经冲破的几个穴位为点,尝试发动小周天。 大门忽然被撞开,李沛惊觉的握住牛骨,同时滚到一边,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的摔进来——竟是返回而来的陆衣锦! 李沛上前接住他,手摸到一片潮湿,惊讶的问:“你受伤了?”陆衣锦轻功不俗,谁会在这么短时间伤到他?她想点灯看个清楚,却听怀中人低声道:“别点灯!事情不对,来了一伙人,有高手……快跑。”说罢已经气喘吁吁。 慌张爬上李沛的心,她没有刀,也没有功夫,怎么保护陆衣锦?她强行逼迫自己冷静思考:自己初来乍到,又无仇家,有高手也必定不是冲她来的。她知道千春楼也有几个打手武功尚可,两方对上至少也要乱一阵,对他们逃跑说不定是个机会。想至此处,惊慌的感觉消除了不少。她低声问:“伤到哪了”陆衣锦吃力的回她:“肋骨……好像断了。”李沛看了看四周,利落的撕掉床单给陆衣锦包扎。接着随意披了件暗色的斗篷,匆匆扶着他走到外面。 外面早就乱成一团,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满地乱跑,西北角隐隐有火光。院子里几个黑衣人见人就砍,尖叫不断。李沛用余光扫了一眼,觉得他们刀法利落,招式却未曾见过。她不再多想,搀着陆衣锦低头匆匆走向走廊尽头。 前面忽然一阵尖叫,绝望的人们疯狂向李沛跑来,李沛心道不妙,不多停留,转身就走向另一个方向,身后传来咚咚的倒地声,不知道谁在大笑,听起来疯狂恐怖。一个妓女吓得腿软,咣叽坐倒在地,惊恐的看向李沛身后,嘴巴大张着,火光下也能看出面色苍白。李沛去扶她,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只能随手将她推到旁边屋里。他们继续前行,陆衣锦的伤口沥沥拉拉滴着血,他强撑着跟随李沛的脚步。 “还行吗?”李沛担忧的问,陆衣锦听起来忍着很大的痛苦:“死不了,出去再说。” 向前逃命的人群却又一次转向!看来前面也走不得了。这是一个直线形走廊,两头都被堵死,人群顿时像没头的苍蝇一般,有人吓瘫了干脆坐在地上大哭。李沛摘下兜帽,想看看前面到底怎么了,忽然被一个人撞了满怀,竟是彩蝶。 李沛心情很复杂,她明白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皱着眉头问:“前面怎么了?” 彩蝶神色惊惶,好像有千言万语,但两边的人越聚越密,哭喊声震天,好像还有什么动物的叫声,即使距离很近,也听不清说什么了。他们左边正好有个房间,彩蝶忽然转向身边紧闭的房门,疯了一样捶打:“九娘,九娘,是我!求你开开门!” 门蓦地开了,彩蝶一把将李沛二人推了进去,随即自己闪身进来。有个男人见到希望,也想往里挤,她竟拔下发簪直桶进那人的脖子。那男人大睁着眼,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死在了门边。门嘭的关严,落了锁,彩蝶才倚着门滑到地上,直喘粗气。 她看到李沛正惊讶的看着自己,惨笑到:“吓着你了?”她肚子很痛,此刻手捂着小腹,面色苍白。李沛隐隐看到她的身下有一滩血,心里感觉不妙。 桌前坐着另一个女人,头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身形极清瘦,正在弹琵琶。琵琶的音色如泣如诉,仿佛外面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一曲完毕,她才幽幽开口:“我不想看见你,你却偏往我跟前凑。” 彩蝶惨淡的笑了笑:“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在你这儿长待……”她吃力的直起身子,“段郎还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便走了。” 弹琵琶的女子见她有伤,冷冷道:“你现在出去也是死。” “不劳姐姐操心。只是这两个孩子……“彩蝶目光闪烁,名为九娘的女子还没开口,李沛却道:”我们能自己走,就不打扰前辈了。“ 彩蝶踉跄着站起来,用力推了一下李沛的脑袋:”你闭嘴!外面那帮凶匪意图不知,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你走什么走!“李沛被推的有点生气,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 九娘见状笑了,声音尖利:“妹妹啊,你说你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还不领你的情呢。这俩孩子在我这儿活不了,你带到外面去死” 彩蝶流下两行清泪,咬了咬嘴唇,终于说到:“她是宝儿姐姐的女儿!” 玩弄着琵琶弦的手停住了。李沛听到母亲的名字,亦是大为震惊。有半盏茶的时间,内室没人说话。 九娘开口问到:“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她的长相!错不了……”说罢,彩蝶便呜呜哭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琵琶声再度叮当响起,彩蝶舒了口气,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硬塞给李沛:“你娘当年走的匆忙,让我烧了它,我看也不过是绣花的图谱,舍不得烧,还是还给你吧,全当个念想。”想了想,又摸出一张银票:“如果能撑过今晚,赶快回家吧,外面不太平……”她看到陆衣锦脱力般倒在李沛怀里,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我本想今晚去救你,看来不用了……这很好。”说罢抹了抹眼泪,回头到:“给你娘带声好,就说小彩蝶找到心上人了。”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没忘关严房门。 第三十一章 彩蝶走了。李沛看着她留在地上沥沥拉拉的血迹发愣,忽然觉得陆衣锦翻动了一下,忙就着灯看他的伤势。她扒开他的外衣,才看到腰胁部既有掌印的黑色淤青,其中又有五个血洞,居然似是先被人拍了一掌、又在同个位置五指抓出血洞。她有点不寒而栗,很想为陆衣锦点穴止血,奈何力度总是不够。她很着急,一般的伤势并不难止血,可若是先以掌击碎血脉,再以小洞放血,那救治可就难了。李沛觉得怀中的人越来越冷,急的出汗。 “你大椎穴受过撞击,气脉阻滞了,所以功力迟迟不能恢复”头顶洒下一片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九娘已经站在他们身边。李沛十分惊讶,怪不得每次内力走到大椎穴便总也过不去。她一直以为是十味软骨散的原因,却没想到落水时混乱中受到了撞击。 “前辈,你能救救他吗?”李沛恳求道,九娘却道:“我可不会碰他,脏死了,偷鸡摸狗的东西。”李沛正待开口,又听闻:“不过倒是可以帮你疏通大椎穴……你的功力立时便能恢复”她又复拨起琵琶,弹了一首十面埋伏。 李沛几乎爬着到达她身边:“我要做什么你才肯帮我?” 九娘忽然笑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大傻蛋,看来还是得了点你娘的机灵嘛”这下她看的清楚,李沛长得简直是杨宝儿的翻版,只是神情完全不同。李沛看起来憨憨的,好像有点缺心眼。杨宝儿却不论什么时候都眼底含春嘴角带笑,一副狐媚样。 看着就让人讨厌。 她拨弄琴弦,答非所问:“你娘……过的还好吗” 李沛不解其意,含糊道:“我娘她……她三年前就过世了” 琵琶忽然发出刺耳的音符,又戛然而止。陈九娘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沛,脸上表露出一种极复杂的表情。 她倏尔突兀的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李沛看她这样,一股愤怒直冲脑门。她抹了抹脸站起身:“既然你不想帮,我们现在就走。”说着便要去扶陆衣锦。她刚回过头,大椎穴忽然感到一阵刺痛,紧接着整个人扑通跪在地上。她回头欲骂,却觉得经络舒张,内力缓缓流动,周身说不出的舒服。她连忙爬到陆衣锦身边点住几处要穴,见血渐渐止住,舒了口气。 陆衣锦嘴唇发白,直打摆子。李沛忙脱下斗篷将他裹在里面。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谢九娘,只咬着嘴不说话。 陈九娘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用谢我,你娘的死讯就是最好的谢礼” 李沛忍无可忍:“你救了我们,我心里感激。但若再对亡母不敬,凭你内功再高,恐怕我也得试一试” 陈九娘并不着恼,好像在逗奶猫发飙一般,缓缓道“刚恢复功力就目中无人了?” 李沛哼了一声,警惕的面对着她。要按她平日的脾气,此刻早就打起来了。但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九娘又绝非等闲之辈,她顾虑昏迷中的陆衣锦,一时也不敢妄动。 “行了,你们就待在这吧。” 李沛真想拔腿就走。她看着陆衣锦,下定不了决心。 陈九娘忽然开口:“杨宝儿不是挺能耐的嘛,怎么生个女儿却跟贼好上了。” 李沛懒得解释,也不想知道她怎么看出来陆衣锦是贼,冷冷甩了一句“关你什么事。”自顾自掏出方才彩蝶塞给她的绣谱翻了两页,果然有很多花样子。但她看到绣图就两眼发昏,当下把图谱塞回怀里,静心打坐起来。她穿着华丽的衣裙,盘腿坐在地上一脸严肃,样子有点滑稽。九娘看到就想笑,李沛并不理她。 “你的内力转完小周天怎么就回丹田了?走玉门穴再转一次啊”她忽然插嘴。 李沛心下大惊——她竟然能看到自己内力运行的轨迹!她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拥有这般深厚的内力,不,可能内力深厚还不够。她心里惊疑不定,试着又转了一次。这次她按九娘所说,没有将内力归于丹田,而是直接重走玉门穴,忽然感到内力大盛,浑身冒汗! 九娘抬头,正对上李沛惊疑不定的眼神。 李沛沉默许久,默默走到九娘对面坐下。 “我娘……原来是跟你们一起的吗?”她低下头问道。 松鹤门内人人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小辈又不明就里,李沛不想也不敢去深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待了几天,她不怕了,她想知道。 她从未想到娘亲吃过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罪。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这里的女人都不算人,而是鸨母手下的物件儿,根本没有一点决定命运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深渊。 陈九娘笑了笑:“自然是一起的,我们做什么,她就是做什么的”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都是窑姐儿” 李沛反常的没有发怒,她定定看着九娘:“你救了我们,又是我娘的相识,我敬你是长辈。你若能冷静下来像个大人一样对话,我还有些事情想问。如果你执意说些孩子气的话,那我们马上就走。” 她的话光明磊落铮铮作响,九娘却莫名感到一阵羞辱和愤怒。 陈九娘瞬时恼羞成怒,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教训我?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爹还不知道在哪呢。千春楼当时还叫丽春院……”说罢眼神怔住,好像穿越了时空,“一个是家贫自小卖进来无处可去,一个是犯官家眷怕连累流放的父兄不敢离开……她们都高贵,就我贱!”她忽然又放声大笑,“婊子就是婊子,还分个三六九等吗?杨宝儿再厉害不也是个窑姐儿,现在女儿也做了小窑姐儿,妙极,妙极!” 李沛听到她癫狂的话语,周身好像被雷劈中。什么犯官家眷……她从来没听说过外祖是做什么的,难道曾经是做官的吗?她好像一颗果实,看到了曾经依托的大树。陈九娘还在冷嘲热讽些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在陈九娘尖利的叫嚷中,李沛沉默的走向陆衣锦。他的状态好像比刚才稳定了一点,只是面色苍白。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当下将陆衣锦的胳膊架在脖子上,扶着他起身,冷冷道:“我娘已经走了三年,你也放下吧。”说着就要开门。 一股巨大的内力从背后袭来,李沛下意识转身抵御,没想到那内力并非意在攻击,竟是将她吸向九娘!她没遭遇过这样的招数,电光火石间,她的领子已经被九娘提在手里。 李沛一再忍让,却被这个女人变本加厉的侮辱,此刻忍无可忍,不顾自己命门被握在陈九娘手里,掏出牛骨从右边攻向她的眼睛。李沛盘算好,九娘要挡就必然松手,待她松手自己马上施展一个后空翻将她踢倒。 不料九娘竟直接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李沛当即以左手攻她腰窝,眼前白光一晃,九娘以极快的速度松开了她的衣领,又将她左手抓住,二人的手臂呈现出交叉的形状。李沛讶异的看了陈九娘一眼,还没反应过来,陈九娘将她向天上一甩,竟悬空将她翻转过来!李沛绷紧肌肉,手臂还是几乎脱臼,剧痛从两肩传来,她忍不住呀的叫了一下。现在胳膊没有交叉了,李沛背对着陈九娘,两只手都被她箍在手里,动弹不得。 陈九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杨宝儿瞧我不起,说我的武功邪门歪道,我却偏偏要传给你!”说罢催动内功,李沛只觉得双手传来一股极霸道阳刚的内力,一路横冲直撞进丹田,所到之处经脉竟像着火般炙热,她几度想回头看看是不是身上真的着火了,但一回头就扯的肩膀剧痛。她怒道:“你这个疯婆娘,快放开我!”她跪在地上,上半身又痛又烧灼,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流下来,极为痛苦。 陈九娘笑到:“你应当知足,多少人梦寐以求拜我为师,只有你这般好运。” 这个人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李沛落在她手里,眼看就要丧命,反而生出一股勇气。她双脚默默蹬地等待机会反制,陈九娘却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一脚踩住了她的脚腕。李沛吃痛,倔劲上来,张口便骂:“你也配提我娘吗!我娘心地良善,你这个……啊!”右臂传来一阵剧痛,这回是真的脱臼了。李沛气愤至极,咬牙继续说:“我娘嫁给我爹二十年恩爱和睦,幸福……”她话还没说完,又是两股真气闯入,居然比方才的更要霸道。李沛经常受伤,却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已然疼的说不出话。陈九娘自笑到:“现在不过传给你五成功力,还早呢。枯叶蝉练就的内力,越往后越畅快,有些人挺不住就死了,真是可惜。”她摇摇头,好像真的很惋惜什么,“有了我这套内功,将来每一年炎夏你都如坠寒窑,每一年寒冬你都热的像在沙漠里行走,是不是很好玩的武功?”她的眼睛眯起来,慢条斯理的说:“也让你尝尝我这些年的感觉!还有件事……” 她的话戛然而止。 李沛觉得双手一松,两边外来的真气都停止了,登时瘫倒在地。她回过身,却看间陈九娘的肩膀扎着一个匕首——陆衣锦趁她不备偷袭了她!此刻陆衣锦气喘吁吁的靠在墙边。 陈九娘不可置信的看着陆衣锦,忽然放声大笑。她猛地张开双臂,衣袖翻飞,匕首从肩膀弹出来,手臂挥舞带起的劲风将陆衣锦一下甩到墙上,陆衣锦贴着墙掉下来,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李沛浑身忽冷忽热,看东西有点重影。她直不起身,以两个肩膀为支点,后腿向陆衣锦的方向拱。 一阵劲风自头顶袭来,未及李沛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卷到床下。又是一阵风,陆衣锦也滚了进来。李沛忙看他的伤势,只见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角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流血的状况倒是没有加重。李沛用还能动的那只手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勉强封住了外来的霸道真气,两个人蜷在床下,形容狼狈。 李沛不明白陈九娘又想做什么,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大门猛的飞向两边。她将脸贴在地上向外看,门口站着一行黑衣人。此刻踹门的二人左右分开,让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第三十二章 进来的男子看脸四十多岁,一头黑发整齐的束于脑后。他身着暗红色长袍,鹰钩鼻,下巴瘦削,整张脸刀刻的一般,看起来十分阴鸷。 他向前走一步,嘴角歪了歪:“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在这都能碰到九娘。不知能否赏杯茶喝?” 他说话客气,语气却阴惨惨的,让人不寒而栗。李沛忽然意识到,外面好像没有声音了,所有的哭喊、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院子里鸦雀无声,好像一个平凡的深夜。 陈九红冷笑一声,此刻她内力空虚,硬以全部内力将声音送出去:“喝茶就算了。今天找上门来,是看我妇人之辈软弱可欺吗?”说罢拨动一根琵琶弦,房门的上框应声而落,正落在男人脚下。 那男人好像毫无觉察,又凑近了一步:“这可是误会。今日教主不过派我来找个小玩意。教主他掉了本书——蓝色封皮,我们翻了个底朝天,偏就是找不到。还请九娘移步,我进来看一眼。” 陈九娘并未被他言语中的客套打动,闻言冷笑道:“裘师风,我的屋子,你想进就进?那就试试罢!” 哪用她邀请,男人双手化为爪形,已然攻了过来。陈九娘双腿一动,面前的桌子直直向男人飞去。那名为裘师风的男人丝毫不躲,仅凭双手便将花梨木桌破为两半。 李沛看到他的身法,心里沉了一下:恐怕陆衣锦正是被这利爪所伤。 面对他的攻势,陈九娘并不慌张,怀中的琵琶叮叮当当的弹奏起来。每拨动一下,刀片一样的真气便被发射出去。奇的是,她似乎可以通过操控不同部分的琴弦改变攻击方向。一时间枯叶蝉攻势大盛,由四面八方攻向裘师风。 裘师风竟然丝毫不避。他稳步向前,双手在胸前舞出盾牌,将陈九娘的攻击逐一化解。他的两手动作极快,以李沛的目力都无法看清他的防御动作,只觉得手的残影在他身前化成一片。说话之间,他已经到达陈九娘面前。 按理说陈九娘的修为高于裘师风。但方才她给李沛输了真气,又遭到陆衣锦的偷袭,功力一时不能复原。她见裘师风逼近,没有多想,反手顺势将琵琶剑一样挥舞起来。李沛心下大奇,琵琶又重又钝,当刀剑用没有刃,当棍棒用形状又不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兵刃。她暗自琢磨,如果自己遇到强敌,恐怕宁愿用之前磨的牛骨刀。念及此处不禁起了好奇,十分想看看战局接下来会如何发展,连周身疼痛、身处险境的状况都忘了。 见陈九娘挥动琵琶,裘师风似乎也有些惊讶,嘴角露出讥笑。他一爪抓上琵琶,当场就要将它破个粉碎。不料在他碰到对方的一瞬间,所有琵琶弦居然像同时活过来一样猛地抻长,立时将他的五指绞在其中。裘师风急忙缩手,可那丝弦现今却如尖锐的钢丝一般,一时缠的他动弹不得。陈九娘手上微微用力,刹那间所有琴弦再次收紧,裘师风只觉得五指指尖立时便要被削掉,情急之下另只手挥将上来攻向陈九娘的侧面。 床下的李沛恍然大悟,陈九娘实力不济,便以琵琶为饵,利用敌人的轻敌制造陷阱。常昆说的对,真气所到之处一切皆可为兵刃。在陈九娘的操纵下,连这细细的琴弦都可困住裘师风。且假如裘师风是用刀、用掌,这招都不能奏效,偏得是如他现今这般,以爪为攻势,这琵琶陷阱才能真正造成伤害。 却见前方二人转瞬间已经又过了三十余招。陈九娘此刻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以掌为攻,琵琶早已碎在一旁。裘师风的右手鲜血淋漓,攻势却丝毫不减。一番对战下来,他明显感到陈九娘后劲不足,当下笑到:“何必逞强,那黄河密卷的功夫,也是时候使出来了。” 黄河密卷……那是什么? 陈九娘闻言大笑一声:“裘师风,你当那是什么好东西?告诉你吧,你以为的劳什子神功,修炼之人各个都要倒大霉!我们陈家的枯叶蝉却是不逊于它!”她说着话,掌风突然猛地强劲三倍不止,裘师风一时反应不及,被逼的节节后退,几乎贴到墙上。 裘师风没想到她还保留了实力,心中一沉,嘴上却讽刺道:“陈家的功夫果然厉害,怪不得连一枝独秀涂自甘也为之倾倒!” 李沛自然没听过什么涂自甘,没想到这个名字好像什么引线一样,瞬间点燃了陈九娘心中的火药,把残存的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她浑身真气猛然暴盛,发丝四散,手掌几乎放光,眼睛简直要瞪出血来,一掌猛地由下至上攻向裘师风的气海。此时裘师风的后背已经贴在墙上,于这一掌却是无处可躲。这一掌十分厉害,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被手掌放出的热量烤到扭曲。哪怕以真气护体,挨上一下恐怕也没的命在。 原来这个一枝独秀涂自甘是陈九娘年轻时的爱人。可他心怀不轨,竟是为了偷学枯叶蝉才与她亲近。陈九娘发现后大闹一场,本想当场杀了他,又觉得报复的不够畅快,这才自卖到当时还叫丽春园的千春楼,一待就是多年。没想到她进到丽春院不过几个月,涂自甘就在外面同新认识的姑娘成了亲。 此刻裘师风旧事重提,一生的种种懊悔耻辱通通涌进脑海。陈九娘怒不可遏,发挥出超常潜能,眼看着便要将裘师风立毙于掌下。 裘师风竟一跃而起,反向屋顶跳去。 陈九娘的掌风如影随形,在这小小屋子里,岂是简单跳起就能躲避?李沛忍不住摇头。不料思维还没落地,头顶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这响声犹如炸雷般在耳边炸开,李沛感到身下的地板剧烈摇晃起来,同时四周扬起大量尘土,更有木块瓦片噼里啪啦砸下来下来。幸而李沛和陆衣锦躲在床下没有被碎物打到,可难免还是被糊了一脸混着木屑的杂尘。待尘埃落定,浓郁的桂花香味随着晚风飘散过来。李沛奇怪的向外张望。 裘师风竟一掌掀翻了屋顶! 李沛目瞪口呆。 那两人却已经追打至半空。裘师风故意激怒,果然起了效果。眼下陈九娘心思纷乱,想要战胜她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心念转动,手上不敢放松,却听陈九娘道:“姓裘的,黄河密卷就在我屋里,今天却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抢走!” 他们两个飞到天上,李沛的角度就看不到二人了,只能听到奇怪的鹰叫。可是大半夜的,哪来的鹰?她脸贴着地,尽力向外探头。没想到那声音的来源却不是什么鹰,而是一只白头大雕。此刻大雕如通人性一般,围着陈九娘进攻,助力裘师风。 这也太热闹了!李沛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对战,双方招招阴狠却又互相压制,所用招数她更是闻所未闻。李沛不禁看的入迷,想知道最后谁能更胜一筹。 陆衣锦忽然捣了捣她,吓李沛一跳。她回头望去,只见床底一块方砖不知什么时候被陆衣锦撬开了,露出黑黢黢的洞口,竟是一处密道。陆衣锦勉强歪了歪头,李沛知道是让她进去的意思。但她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彩的对决,忍不住想多看一会。 陆衣锦气的用手指戳她,李沛恋恋不舍,最终还是撅着嘴挪了进去,她双脚都被陈九娘狠踩过,一时直不起身,依然靠单个肩膀用力蠕动,像一条大毛虫。陆衣锦没什么力气,一翻身也滚进洞里,又将青砖拖过来盖好。索幸头顶二人正打的痛快,没听到这小小的声响。 地道伸手不见五指,他往前走一步,被正在地上拱的李沛拌倒,一下摔在她身上。只感到身下软软的,他不禁心跳加速,伤口好像又开始淌血。 李沛的肩膀被他压到,疼的吸气。陆衣锦扶着墙晃晃悠悠站起来,又扶起了李沛。他掏出火折擦燃,照亮一点脚下的土地。这条密道将将够二人通过,不知道通向哪里。两个人不敢说话,互相搀扶着向前挪,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三十三章 陆衣锦屏息听了一会,外面暂时没有人声。他轻轻推开门,顺墙而走。李沛跟着他挪出去,忽然发现他停住了脚步。 “走啊”李沛轻声道。 陆衣锦呆望着眼前的景象,咽了咽口水。 李沛走到他身边,看到前方地面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眯了眯眼睛,定睛观瞧。 那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好多人衣服没来得及穿,就死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眼前尸体的衣服看着眼熟。李沛撑着墙走过去,发现是彩蝶。彩蝶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一股酸楚从心上涌到鼻子和眼睛,李沛眼窝发热,她闭了闭眼,蹲下身子,勉强挪动手臂,合上了彩蝶的眼睛。 近处的地面上,另一黑影看到了她,好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艰难爬过来,颤巍巍的说:“救……救救我”,居然是千春楼的鸨母徐妈妈。 李沛还没反应过来,陆衣锦已捡起一把剑直插进徐妈妈的后背,继而又连补了两剑。他十分虚弱,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前方传来脚步声,陆衣锦忙搀李沛起身:“往反方向走!” 两人躲了一阵,精力实在不济,找到一个阴暗角落稍作休息。陆衣锦之前受了内伤,又失血过多,身子发虚没有力气。李沛的情况比他还要严重些,胳膊一条脱臼,另一条离脱臼不远。更糟糕的是,她感到那股真气快压制不住了,隐隐有冲之欲出的样子。一旦它再次发作起来,恐怕她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李沛看看陆衣锦,陆衣锦会心道:“还有两个时辰开城门,咱们尽早出城。”他俩伤痕累累,留在城里肯定会被盯上。 李沛低声道:“城里人多方便藏身,一旦在荒郊野岭被他们追上……”她想起方才在通道出口看到的场景,没有把话说完。 陆衣锦没有回答她,忽然问道:“彩蝶给你的到底是什么?” 李沛摇摇头:“就是绣花的什么东西,我一向看不懂。” 陆衣锦倏尔冷笑一声:“绣花的东西,需要专门嘱咐人烧掉吗”,他多少有些被今晚那批见人就杀的黑衣人吓到,何况那个叫裘师风的也说要找什么密卷…… 要真说有什么联系和道理,陆衣锦也讲不出来,只不过常年刀尖上讨生活塑造出的第六感,此刻正给他危险的提示。 他定了定神:“那本绣谱绝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如就按你娘的意思尽早毁去。” 李沛陷入沉默。那是她娘的遗物,彩蝶好好保存了近二十年。而且不过是本绣谱,如何就非烧不可…… 她低头想了想,认真说:“要不明日咱们分开走就是,就算有什么祸事,我也绝不会引到你身上。”——她居然以为他是怕被连累。 陆衣锦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当场摇三摇晃三晃,差点就被气晕过去。李沛见他身形不稳,苦于两臂无力,忙用肩膀把他拱到墙上固定,陆衣锦气的甩手,虚弱道:“你别碰我……” 两人掰掰扯扯,眼瞧着天色渐明。忽然,李沛直挺挺倒了下去——真气冲破了阻滞,再也拦不住了。这次比之前还要严重,李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放到锅上烙,不停的转动身子想缓解这种难受。 眼见她想以头撞墙,陆衣锦扑过去挡在她和墙中间,正被她一头撞到肚子上。他方才到底受了内伤,这么一撞直吐出一口鲜血,心里忍不住想:“早知道不如让她撞墙了!估计墙塌了她头都没事。” 他尽力箍住李沛,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模模糊糊听到人声,也再没有精力躲避,终于和李沛一起昏过去。 …… 待李沛再睁开眼,只觉得脑袋像炸开一样痛。她想用手敲敲头,手却被人轻轻按住:“别动”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胳膊,腿,肚子……全身扎满银针,像个刺猬。她所在的地方好像是个破屋子,头顶还漏着天光,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药味。方才按住她手的年轻男子,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看身形是成年人,却长了一张有些幼稚的娃娃脸,此刻正关心的看着她:“你体内有一股外来的真气,横冲直撞,我暂时施针封住了。现下觉得好些了吗?” 李沛感受了一下,好像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连胳膊也可以活动了,想必是这人为她接了骨,便点点头道:“确是好多了,多谢小哥救命之恩。” 那人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幸亏小知了发现了你们,再晚一点你的肺腑便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李沛不明白陈九娘对娘亲的恨到底从何而来,以至于要这样折磨自己。可偏又是她把自己从那带个叫裘师风的怪人手下救了出来……她觉得脑子很乱。 李沛又跟眼前的人说了会儿话,才知道自己和陆衣锦是被一个光头小乞丐发现的,就是刚进城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小家伙不容易,一个人把他俩拖回住处,不知道路上歇了多少次。眼前的男子自称朱扁鹊,是个游方的郎中,昨夜城里鸡飞狗跳他找不到住处,便来小知了这儿借宿一晚。 李沛又谢过朱扁鹊,忽然想起陆衣锦。她蹭的站起,一阵头晕,朱扁鹊忙扶住她:“你自身的内力还没找到与外来真气相处的方式,此刻气门空虚,不宜做太过剧烈的动作。”李沛点点头,走出房门,正看到陆衣锦在院子里烧什么东西。 陆衣锦顺声音抬头看到她,忽然噗的喷笑出来:“你怎么跟后山的野猪一样?” 李沛没功夫跟他置气,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撕一页烧一页,她急了,上前就把书抢过来:“你怎么动我东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陆衣锦被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正要发火,忽然看到朱扁鹊从房内跟了出来。他压下怒气,闷闷道:“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 “这是……”李沛翻了翻,手中哪里是图谱,倒像是什么记录钱款的名单,她看不懂。她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陆衣锦,面带惭色:“对不住,刚才有点着急……”她好像要说什么,看陆衣锦给自己打了个眼色,会意的闭上嘴巴。 陆衣锦没好气的抢过书,整个扔到了火里:“去找你前在千春楼摸到的,不知道是什么,那老鸨宝贝一样藏着,本想留着将来整治他们用……”李沛见他还是生气,挺不好意思,嘟囔道:“那是我误会你了嘛,给你道歉。”说罢举起扎满针的胳膊要行大礼,搞得陆衣锦无可奈何。 他真是发现了,李沛的特点就是积极认错,坚决不改,勇于再犯。 偏每次态度还都极其诚恳,让人生不下去气。 朱扁鹊忙过来拉住李沛:“你……让你别做激烈动作,你怎么又乱动!快回去躺着,你现在情况很不稳定。”陆衣锦笑着指了指脑袋:“我这妹子这里不太好使,给朱神医添麻烦了”,李沛咧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回到破床上。 不一会小知了回来了,从怀里掏出只烧鸡,几斤炊饼,又从随身的破口袋里摸出几瓶酒。知道李沛醒了他高兴的跑去看,俩人不知道在屋里说什么,笑语连连。 陆衣锦和朱扁鹊正在摆碗筷,陆衣锦暼了暼屋子:“她也就能跟八九岁的小孩心智相当,相见恨晚了。”朱扁鹊闻言笑了笑:“我倒觉得李姑娘天真烂漫,十分可爱。” 陆衣锦眯起眼看他,觉得这家伙很是讨厌,说不出原因,嘴上依然说:“不管怎么说,这次真是谢谢你。能得到神医朱扁鹊医治,真是老天爷眷顾。” 朱扁鹊连忙摆摆手:“……都是些虚名,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也就这方面能帮帮别人……不过你们能从凌霄派手底下逃脱,运气实在是不错!” 虽然陆衣锦从未跟什么凌霄派起过正面冲突,但对这个江湖第一魔教他也有所耳闻,心里很清楚能逃脱不只是什么运气好,不过是因为他和李沛不是目标罢了。他见朱扁鹊似乎知道一些内情,随口胡说道:“神医知道他们这次为何而来吗?我听说是有个叫裘师风的看上了千春楼的姑娘?” 朱扁鹊啼笑皆非:“你们少在江湖混迹,打探错了也是有的。这裘师风虽然心狠手辣,却也不是什么贪花好色之徒。这次来绞杀千春楼,却是因为一本书。” 陆衣锦心中一惊,朱扁鹊看着文弱不识武功,消息却非常准确,便又问道:“什么书能惊动凌霄派?不是藏宝地图就是武术秘籍吧。” 朱扁鹊给自己倒了杯茶,赞许道:“陆大哥好见识,确实是武术秘籍。” “传闻前朝有位奇人,留下绝世武功《黄河密卷》,这功夫具体怎么厉害无人得知,不过据说修炼它的人便会拥有称霸天下的本领——甚至留下了“黄河密卷出,天下每易主”这样的谚语。不过此事并不是广为人知,我也只是偶尔听说凌霄派正在寻找。” 陆衣锦略微沉吟:“那这图谱便是剑谱了?” “想来如此,可惜没人见过……说不定已经让凌霄派得了去” “那可真是大大不妙。” 朱扁鹊温和的笑了笑:“但各门派也没有坐以待毙,似乎是准备结盟对抗凌霄派了。十天后柬山上召开武林大会,听说就是为了这事。据说各大门派都有人到,我这次从丰荣过来,就是打算参加大会涨涨见识。” 这可是奇了,流叶城和丰荣分别在柬山的东西两边,从丰荣去往柬山,如何能走到流叶城来?看到陆衣锦疑惑的眼神,朱扁鹊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啊……是想去大会的,但是走错路了,昨晚才走到这里来。”他又问陆衣锦要不要结伴同去。 这种是非之地陆衣锦躲都来不及,当下以李沛身体不好为由推了。他有些担忧李沛的伤势,细问起来。 朱扁鹊面露忧虑:“李姑娘的伤情非常奇怪。胳膊脱臼倒不打紧,我施了针,几天便能无恙。关键是她体内有股极霸道的真气,跟她自有的内力路数不同难以融合,只会无休无止的在体内冲撞。” 陆衣锦想起模模糊糊听到陈九娘说什么冬天极热夏天极冷,心中一沉。 朱扁鹊又遗憾的摇了摇头:“可惜啊,根治不了这个毛病,现在也只是用针将外来真气暂时封在李姑娘的四肢两侧,不让它们同她原有的内力遇到。但这样一来,李姑娘的武学进益肯定要大受影响,恐怕再也不能运功了……” “你们说谁坏话呢?”李沛拉着小知了的手跳过来,陆衣锦跟朱扁鹊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复杂。这顿饭吃的沉闷,李沛倒是吃了不少。她渐渐恢复元气,自我感觉良好。 第三十四章 饭后朱扁鹊还要再次为李沛施针,陆衣锦坐在石阶上消食,小知了蹲在角落不知道在玩什么,不时抬头充满敌意的看他一眼。 陆衣锦心里觉得好笑,开口道:“玩啥呢?” 小知了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想谢谢你救我们啊。” “我只想救李沛姐姐,救你是顺便。” 陆衣锦不跟他计较,淡淡的说:“骰子不是这么掷的,你是想给人送钱吗” 小知了愣了一下,这句话戳中他的心事,他犹豫了一会儿,拿着骰盅走过来:“那怎么掷” 陆衣锦放下酒壶,单手接过骰盅,一把将三个骰子囊入,只摇了两下,待开盅时,竟是三个六。” 小知了目瞪口呆,对陆衣锦的观感全然改变:“哥,你太牛了!” 陆衣锦歪了下嘴角:“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熟能生巧。”他看小知了跃跃欲试,忽然问:“这间房子是你的?” 小知了点点头,此刻他对陆衣锦肃然起敬,态度好了不少:“我爹留给我的,别的都没了,就剩这间房。” 陆衣锦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沉默了一会,问道:“谁教你玩骰子的。” “孙小策,赵七叔,还有些大孩子。我去过两回,赢了不少,就是前些天输了一次,又都输进去了。过两天我还去,肯定得赢回来。” “……小孩儿,你上过学吗” “没有,上学没意思,赵七叔领我去吃酒耍钱,有意思多了。” 陆衣锦忽然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打在他头上,小知了没能躲开,捂着头怒目而视:“你他娘的干什么!” “你要是上过学就知道久赌无胜家!就你还想赢他们?你看看能不能赢了我。今天你但凡能赢一次,我再给你五十两。” “我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 小知了想了想,左右没有损失,便熟练的拉开场子,拿小石块画了个赌桌出来,一边写大一边写小,又问:“谁做庄?” 陆衣锦随意到:“你是主人,你定。” 小知了想了想,觉得自己做庄把握大些,便拿着骰盅摇起来,他们一连玩了七局,每局陆衣锦都能猜对。 小知了奇道:“哥,你是赌圣吗?” “我是赌圣他爹,我能知道,你那个什么狗屁赵七叔自然也能知道,雕虫小技而已。” 小知了不服,又让陆衣锦做庄,这回他一次都没押中。 陆衣锦摸了摸他的脑袋:“小鬼,还玩吗?”小知了低着头不说话,神情十分沮丧。 “想不想知道我怎么赢的?” 小知了眼里有了光彩,猛点头。 陆衣锦趴过来,拾起一个骰子给他看,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在骰子的几条边上各贴了根白色细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小知了又被震撼到,第一骰子在陆衣锦手里时间不长,他怎么能有机会贴这些东西?第二即使这枚骰子落在小知了手里,他也控制不了。小知了脑袋灵光,当场问道:“……他们也是这么蒙我的?” “不一定贴珍珠丝,方法多了,给骰子灌铅,灌水银,打磨骰盅内部,在桌面上动手脚……” “这帮狗日的!上次输完我三天都没钱吃饭!”小知了闻言大怒,把骰子踢到一旁。过了一会又凑上来:“哥,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我不收徒弟,当个小弟倒是可以……” 小知了喜出望外,当场拉着陆衣锦的手叫大哥。陆衣锦看他无耻的样子,十分有自己当年的神韵,当下笑着又给他一个暴栗:“当你大哥也不教你,你知道出千被人发现是什么下场吗?砍手砍脚都是轻的。知道铁瓦子是什么吗?”小知了摇摇头,陆衣锦比划道:“这么长,这么宽,头上勾进去,底下是个环,平时戴在食指上,专门挖人眼珠。挖出来的眼珠还连着筋,在地上直蹦。你这个小身板,能挨几下?” 到底年纪不大,小知了被栩栩如生的描述吓得脸色发青,一会看看自己的手,一会看看自己的脚。 陆衣锦却知道吓他一下撑不了几天,等他们一走,那帮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又得凑上来——这个小院看着破,地理位置却着实不错,至少也能值三百两。他很想让这个小孩走正道,看小知了撅着屁股又斗起蛐蛐,陷入思索。 晚饭的时候,他便问朱扁鹊:“你看小知了这个孩子怎么样?” 朱扁鹊想了想:“聪明,反应快,看似没太有礼数,其实很热心肠。”他笑笑:“那晚上凌霄派闹事,户户家门紧闭,谁都不敢收留我这个外乡人,他却主动带我来这住。也幸亏我来了,要不李姑娘恐怕会不好。” 陆衣锦赞同:“我也是很感激。但这孩子这么下去不是个事,爹娘都没了,没人管他容易走歪路。我心里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朱扁鹊笑说不用客气,陆衣锦便道:“他虽然还没开蒙,我看悟性却很高,若是能学门手艺,比如医术之类,将来不仅能学好,还悬壶济世,造福一方……当然,不是逼你收他,就是想跟你打听打听有没有门路,他毕竟也是我跟李沛的恩人。” 朱扁鹊古道热肠,自然觉得能多教一个孩子向善极好:“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还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他们便把小知了叫到跟前说了。开始小知了低着头不说话,不太情愿,后陆衣锦单独跟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也答应了。 李沛这几日能吃能睡,恢复的很快。朱扁鹊怕她一时承受不住真相,只叮嘱她一个月内不要催动内力。她每日苦练刀法,自觉威力尚可,便也不再担忧。到分别那日,小知了恋恋不舍,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姐姐,我不能跟你们走吗?” 李沛也颇想带他回松鹤门,但她不能确定自己一路会不会遭遇危险,便擦了擦他的小脏脸:“你跟朱扁鹊哥哥学好医术,将来咱们还是要江湖再见的。” 小知了撇撇嘴,将来是多久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将来。他抽抽嗒嗒,掏出李沛的小玉猪:“我没舍得卖,还给你吧。” 李沛觉得他可爱,笑着说:“你留着吧,等你成了神医再还给我。” 小知了脸红了,忸忸怩怩道:“那这算他们说的定情信物吗?”下一刻他脑袋就挨了陆衣锦一个暴栗:“小孩家家,什么情啊爱的——你好好学习,我们随时去检查。” 几人又叙了会话,依依惜别。陆衣锦锁好门,给了隔壁大婶一些钱,托她帮忙看看院子。左右房契地契在小知了手里,将来他学成归来谁也抢不走。 希望这小子长脸。 第三十五章 两三天没出门,街上的血迹还未清干净,往来的人群却已恢复了正常生活。流叶城还像从前般热闹,甚至更盛从前——武林大会即将召开,流叶城在通向柬山的主干道上,前来与会的各路人士都要来这儿补给休整。街上的江湖人士门派各异,互相观察。也有好交友的在酒楼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李沛一路注意盯着,并未再看到凌霄派的黑衣人。陆衣锦早把绣谱还给了她,她看了几次也没看出门道来,干脆不再想它。 陆衣锦道:“咱们买两匹马,出了城门直接向西回松鹤山。”这里人员太杂,他一刻都不想多待。 李沛从朱扁鹊那听说了柬山大会,心里有点痒痒的:“……直接就回去啊……武林大会耶,多少年才能有一次。真想涨涨见识,听朱扁鹊说武当派的刘玄梁……”她看见陆衣锦面色不善,讪讪的住嘴。 陆衣锦冷冷道:“你又不想见你的师兄们了?” “不去就不去嘛,凶什么” 他们买了两匹好马出城,这两匹马脚力极佳,赶路比计划还快许多。到第四天,二人已经来到松鹤山脚下。正好看到前方有茶棚,便停下来歇脚。 两碗凉茶下去,二人都觉得精神一爽。李沛本来就心大想的开,几天下来基本走出了被拐阴影,一副生龙活虎蓄势待发的样子。喝过茶便向陆衣锦夸赞起松鹤山上多美景,等到了山上要如何带他玩个痛快。她从来没有下山这么久,此刻很想回去看看。 陆衣锦却有点心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朱扁鹊不敢告诉李沛实情,只说她一个月内不能运功,这个恶人恐怕还要他来当。除了这事,离李沛的家越近,他心里越有些惴惴不安,甚至有点紧张。在李沛第三次问他怎么走神的时候,他下定决心般说:“等明天看你进了山门,我还是走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可不行,你帮我和猴子这么多,大师兄一定非常感激你;猴子肯定也很想见你!”她和张鹤泽跟陆衣锦一路走来,很希望几个人能再聚到一起玩几天。 陆衣锦面有难色。他本心想跟李沛多待几天,但是…… “你有什么事跟我们说啊,众人拾柴火焰高”接着李沛又是一阵劝说,大有不答应就绑他回山的架势。陆衣锦忽然觉得自己的矫情有点可笑,便笑着应允了。两人又说了会话,李沛闷闷到:”这些天不让我运气,憋的快长毛了。还有二十多天才到一个月呢,到时候我会不会忘记怎么发功了。“ 陆衣锦问:“要是一直不能运气你怎么办?” “啊?”她没想到这个问题,“不能吧,朱哥哥不是神医吗,他告诉我一个月就行啊。”朱扁鹊说一个月,她便没想过提前尝试。此刻终于忍不住试了一下,两股古怪真气还是存在于左右两臂,丝毫没有减少。她心里一沉,小脸耷拉下来。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陆衣锦敲敲她的头,“跟你闹呢。每天精力充沛的,不让你练功不是大浪费。”他喝了口茶,还是忍不住说:“不过假设啊,假设有一天你内力全失,你有没有打算。“ 既然是假设那也没什么不可,李沛认真思考起来:“从小到大我什么本领都没有,也没有一技之长,如果内力全失,那可能跟废人一样吧。”她回忆起自己困宥于千春楼的日子,打了个冷颤。 “你也不用那么悲观,我还不是一无是处,不也活的好好的吗。大不了到时候我收留你,同你游山玩水,就算你身上没功夫了,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沛哈哈大笑:“那也不至于吧,没有内力我还有刀,谁能欺负我啊。你还是祈祷我赶快好起来,要不谁保护你。”陆衣锦却没有笑。 李沛忽然敛住笑容,严肃的望着摊口。两个风尘仆仆的汉子翻身下马走了进来。这两人束襟短打,面色不善,显是江湖人士。他们也看到了李沛,其中一个拔不下眼来,还对李沛嘿嘿笑了一下。 李沛直盯着他们目光丝毫不怯,待他们坐下才收回眼神继续喝茶。陆衣锦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二人面相凶恶,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那俩却自在的讨了茶水说起话来,全然没有避讳。左边的男子留着一脸络腮胡,吨吨喝了两碗茶水,拿袖子抹了抹嘴,道:“还有多久能到?” 右边的汉子身量较矮,此刻眼睛不断向李沛的方向瞟,心不在焉道:“四五天吧,这边离柬山不远。”陆李二人对视一眼,原来他们也是要去武林大会。 接着两人说了些江湖传闻,从武当山的姑子到恒山派的师娘,语言粗俗不堪入耳。陆衣锦不想让李沛听到这些,当下叫来小二结账。两人正要站起来,又听那边传来:“听说这次平阳郡主也去了?她个大姑娘家掺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做什么?” “你懂个屁,我听说她早扣住一个小白脸,天天一个被窝睡觉。那小白脸前几天想逃跑,还被她的手下打了一顿呢。”他顿了顿,“听说是那小白脸非要去柬山大会的。” “莫不是小郡主需求旺盛,小白脸吃不住了吧。”两人贼笑了一阵,陆衣锦实在听不下去,拉起李沛要走。 矮身汉子忽然站起来状若无意的挡在他们身前:“小娘子长得可真俊,跟哥哥们去武林大会玩啊。” 李沛正要拔刀,陆衣锦忽然不知道从哪抓出一把粉末,电光火石般撒向那人的眼睛。他动作太快,距离又很近,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正好中招,杀猪般大叫一声,捂着眼睛蹲在地上,血水从指缝间流下来。络腮胡见状大喊一声冲过来提刀便砍,李沛一刀对上,瞬间把他的刀制住。那人还待反抗,陆衣锦冷冷道:“不赶快用上白药,他的招子就废了。我劝你先领他治眼。” 那汉子愤怒至极,双目通红,终于哼的一声收刀入鞘,去查看同伴的伤势。陆李二人走出大门,李沛正要上马,看见陆衣锦掏出匕首向那二人的马走去。 她一把拦住他:“你干嘛啊!” “你傻啊,他们反应过来肯定要追我们。” 李沛拉着陆衣锦:“算了吧,给他们点教训就够了……马也怪可怜的” 陆衣锦皱了皱眉:“那要是被追上呢?” “那便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咱们两个人,他们也是两个人,还怕他们不成。” “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十分刺耳,陆衣锦冷哼一声,究竟没有再去伤马,骑上马快步走了。李沛连忙策鞭追上。 一路上李沛几次搭话,陆衣锦也不理睬。李沛有点恼怒,一鞭子抽过去,陆衣锦仰身躲开。 “生什么气啊” “没生气” 李沛嘟囔道:“莫名其妙”,也不再理他。这种小事也值得生气,陆衣锦的心眼真是比芝麻还小。 两人一路无话,又走了一会,李沛忽然勒住缰绳,座驾缓缓停住,陆衣锦也不再往前走。二人对视了一眼,李沛拔刀出鞘。 前方马蹄大作,果然有人埋伏在此!听声音大概有五六人。忽然一箭射来,李沛举刀打开。再一看,方才的两个汉子领着几个人挡在面前,矮个子那人左眼包着纱布,似乎受伤不轻。 “你们干嘛”李沛理直气壮的问道。 “伤了我兄弟就想走?今天这男的必死,你嘛……”领头那人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跪在我裆下求饶还可留你一命。” 往日都是李沛速度最快,没想到今天陆衣锦却率先杀了过去。在二马交错的一瞬,他猛地由马背跃起,一蹦几尺高,众歹人还未回过神来,他居然骑到了领头人的脖子上。 领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乌金匕首已经直冲他面门而来,没有丝毫迟疑的在他脸上戳了个大窟窿,尖利的匕首瞬间穿透了他的大脑。 死尸缓缓向马下倒去。 这时旁边四人才回过神来,惊怒交加,大吼着同时攻向他,李沛方才也有些震惊,但眼下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飞了过去加入战局。 陆衣锦刚刚不过是占了个先机,现下被几人围攻,左躲右闪,十分狼狈,不久身上就见了伤。李沛也好不到哪去,她忘记自己的状况,好几次下意识想要调动内力——可内力没调出来,反而耽误了宝贵的反应时间。虽然朝阳心法最近她才习到第五层,但内外结合的作战方式早已融入进她的习惯,她根本无法适应单纯的以兵刃相抗。 几柱香时间下来,虽然也伤了对方不少,两个人还是边打边退,竟然逐渐被包围起来。那几个歹人被他们砍伤,戾气更甚,攻势如夏日冰雹般噼里啪啦砸过来。 陆衣锦战的有些辛苦,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人家都拿刀,他拿匕首,打的还是马战,他时常连他们的边都碰不到。只能偶尔以怪奇道具弥补,但他兜里的暗器也越来越少。 正至焦灼时,只听身边的大树哗哗作响,一身着素衣的男子竟由树上从天而降,二话不说,从外围攻击起歹人来。 这人武功不俗,一把长剑挥的密不透风,顷刻间战局逆转,又有一名同伙丧身剑下。其余几人明显感到己方人数少了,战的更加力不从心,敌方攻势却越来越强。当下不再恋战,纷纷策马逃走。 对面几个人死走逃亡,陆衣锦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他正要问援手相助的好汉姓名,却见李沛一阵风似的下马奔了过去,跳的小兔子般欢快,差点把那男子撞倒。 “大——师——兄!” 洛云被她撞的转了个身才稳住身型:“……刚见面就要害我?!“ 陆衣锦这才仔细端详起眼前的男人,只见他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眼神矛盾的锐利又柔和,与俊美倜傥的张鹤泽又全然是不同风姿。大概松鹤山确实钟灵毓秀,养出来的人俱是外貌不凡。 李沛见到他高兴的又蹦又跳,就差搂着不撒手了,他被折腾的有些无奈,神色却难掩宠溺。 陆衣锦心里别别扭扭的想:至不至于啊,也就比我帅一点点而已。 李沛嘻嘻哈哈拉过师兄,得知他的身体已经痊愈,山上一切都好,十分开心。又给洛云引见陆衣锦:”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好朋友。” 陆衣锦见礼,互相认识了一下后,他笑到:“一路多亏李姑娘照应了。” 洛云说:“我这个小师妹最爱闯祸,没给陆兄惹麻烦就好。陆兄将她一路护送到山下,洛某心中十分感激。”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说起话来态度真诚,落落大方。陆衣锦在他面前,不由生出一点自惭形秽。 早知道方才就该走的。 李沛插话道:“大师兄,猴子呢?” 洛云却皱了皱眉头:“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这下李沛和陆衣锦傻了。 李沛脑袋有点转不过来,结巴到:“他……他先带着万岁莲回来了啊……“她惊疑的看向陆衣锦,陆衣锦忙补充:“不错,路上有点意外,我们暂时分开了,分手的时候鹤泽正准备回山的。按说几天前他就该回来了。” 洛云思考了一会:“前日有人带万岁莲上山,说你们有事会晚些回来,还问我讨了样信物。我其实已经觉得有些不对,此番下山正是想寻你们的。” 李沛更糊涂了,为什么张鹤泽不见了,万岁莲却没丢?不仅没丢,还专门送回来,这是什么道理? 陆衣锦沉吟道:“万岁莲贵重,送信者不但原样送回,还讨了信物证明送达……想必鹤泽目前暂时安全。送信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洛云也想到此处,摇头道:“看来武功不弱,可外形并不出挑。要非说特点……他周身穿着十分讲究,佩戴的玉佩也价格不菲。像是官宦人家的护卫” 陆衣锦忽然想到一件事,但……不会吧。洛云见他变颜变色,问道:“陆兄要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方才与咱们交手的那伙人,两个时辰前与我们打过照面,是准备往武林大会去的。他们口无遮拦屡出秽言,他们说……他们说平阳郡主捉了个男子,长相十分俊朗,他们此时正在柬山……” 李沛惊道:“不能吧?猴子被捉去当小白脸了?!” 洛云也不敢置信,但他转念一想,时间,距离都对的上,那送信的男人打扮讲究,若是郡主的手下,倒也十分合理。便道:“眼下也没别的线索,左右离柬山距离不远,咱们不妨探上一探。哪怕你说的人不是三师弟,武林大会消息发达,我们也好打听。” 事不宜迟,三人即刻上马奔向柬山。一路无话,到第四天傍晚,三人已经到了柬山脚下。 武林大会在即,山下的旅店客馆人满为患,路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士摩肩接踵。三人问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破烂的小旅店投宿,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这样的旅店,价格也是之前的三四倍。 晚上李沛睡不着,想到屋顶消消食。她灵活的翻到屋顶,嚯,上面坐着十来个高手。众人只看了她一眼便没有多注意。有人还给她让出一块能坐的位置。 李沛对着月亮发呆,左边的两位少侠在畅谈人生,一个说自己练武就是为了行侠仗义,另一个深表赞同,说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若为练而练,倒是落了下乘。李沛心想自己好像没想过为什么要练武,不过做别的都做不好,又觉得不断变强挺有意思,可能就是他们说的为练而练。 右边几位大哥正在对月饮酒分析时局,几人先痛陈一番凌霄派的累累恶行,又憧憬如果武林正派能团结一致,那消灭魔教简直易如反掌。其中一人道既然要联盟,就必然需要选出一名盟主。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只是盟主的人选却不能达成统一,争论不下。李沛寻思估计还是会在老一辈正派掌门里面选。她知道的正派人士不多,其中比较喜欢少林寺能持禅师,她觉得大光头很威风。 右前方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似乎是在谈情说爱,李沛懒得听。 这几日走过来,他们有心打探,众人却只知平阳郡主抓了个小白脸,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是什么,甚至长相也不确定。李沛有点矛盾,她希望那人是张鹤泽,起码可以知道他还安全,但是又怕平阳郡主虐待他。 屋顶上乱乱哄哄,李沛有点待腻了,她正要起身,一个人挤过来坐到她身边,原来是陆衣锦。 陆衣锦先谄笑着给周围被他踩到衣襟的人赔了一圈礼,接着问李沛:“想啥呢” “心烦” 陆衣锦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两瓶酒,递给李沛一壶。李沛瞅了瞅却没接过来:“我没喝过酒。” “不会吧,那你难受的时候怎么排解?” 李沛想了想,认真说:“找人打架,再就是吃饭。有时候吃太多昏睡过去,醒了就不难受了。” 陆衣锦非常无语,把酒往她怀里一塞:“那你今天试试这个方法吧。”又忍不住补充道:“都说饮酒伤身,我看你想这些招儿更伤身。” 李沛耸耸肩,倒也没有再拒绝,打开酒壶就灌。一股辛辣猝不及防呛到嗓子里,她哇一声把酒全喷了出来” 众人纷纷侧目,陆衣锦脸上有点挂不住,忙把壶接过来:“哪有你这样当水喝的,算了算了……” 李沛却抱着不撒手:“我再试试”这回有了经验,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虽然还是呛的咳嗽,竟也喝进去不少。 陆衣锦一把把酒壶拿走:“行了,喝起来咋没数呢,第一次别整太多。” 慢慢的,李沛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泛上来,居然有点舒服。继而感到头有些昏昏沉沉,她觉得很奇怪,指着月亮问:“今天晚上怎么有四个月亮?” 陆衣锦看她面颊泛红一身酒气,心中十分后悔,这要让洛云看见,他可怎么交代……真是没想到李沛从来没碰过酒。他想扶李沛下楼,却被李沛一把按回原地:“坐下!不许动!” 李沛力气太大了,他真的就起不来身。心道不妙,万一一会儿她发起酒疯来,恐怕自己按不住。 没想到李沛醉相上佳,什么妖也没作,对着月亮比划了一会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脑袋靠在陆衣锦肩上,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四个五个。 陆衣锦身子一僵,一时一动也不敢动。 夜晚的微风吹过,四个月亮同时被乌云遮了又散。陆衣锦终于忍不住转过头,鬼迷心窍一般轻轻亲了亲李沛的头发。 李沛好像感受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凝视他,陆衣锦做贼心虚,慌张到:“对……对不起”。下一秒,他被毫不留情的吐了一身。 第三十六章 “头疼啊……头疼!”李沛趴在马背上不肯起,赖着装死。她几次提出想让洛云骑马带她,被洛云断然拒绝。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洛云责备着李沛,眼睛却冷冷瞥向陆衣锦。 陆衣锦连忙举起双手:“洛大哥,天地可鉴,真没给她喝多少!” 昨天晚上,洛云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咬着牙说:“陆兄本事大啊,一时不注意,就把我师妹灌成这样。” 陆衣锦百口莫辩,分辩说李沛惦念张鹤泽,心里不畅快,自己便跟她喝了几杯——“这是第一次,我真不知道她不行啊!” “砰!”一声,门在他眼前关上,要不是身手好,他的鼻梁差点被撞断。 李沛倒是一吐成名了,昨天晚上好多人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早晨便对李沛指指点点,也有人笑着跟她打招呼。 李沛捂着脑袋,痛苦的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李沛这么快就在江湖有名了”接着又被洛云灌了一碗醒酒汤。 此刻她坐在马上,觉得天旋地转,别说前方的马头,连路都是歪的。 洛云扔过来一件物事,她差点没接住。 入手才发现是一柄刀。李沛顿时来了精神:自从在古墓把刀崩了,她一直用的街头随处可见的钢刀。倒也不是不能用,但习武之人看到好的兵刃,便如同那贪财的看到金银珠宝,好色的看到绝代美人,如何能不心绪澎湃,激动不已。 尤其是这把刀,仅入手重量就知绝非那一两银子一把的街头货可比。刀鞘漆黑,并无特殊装饰,只在与刀柄相接处镶一颗红宝石。李沛忍不住拔刀出鞘,只见刀身极为光滑细腻,映照出她的倒影,而那刀锋居然泛着蓝光,一打眼便知道已经到达吹毛立断的锋利程度。 李沛心中狂喜,顿时头都不晕了:“好刀!”接着又赖唧唧凑到洛云身边:“大师兄,这是给我的吗?” 洛云还在生她的气,冷言道:“借你的,再喝酒就没收。” 李沛呵呵笑道:“再也不喝了,再也不喝了。”说罢又细细把玩起来。 武林大会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举办,此处坡度较缓,草木不生,只有一面巨大的石板,非常适宜多人聚集,据说孔圣人当年在这儿讲过课。 洛云出道较久,不少人与他认识,见面难免寒暄一番,李沛也跟着见礼。新面孔太多,没过多久她就把人全记混了。 陆衣锦悄声在她耳边说:“记不住待会儿就少说话。”洛云不动声色的插进中间把他俩隔开。 他们落座后,场外陆陆续续进了不少人,人群时不时传来骚动。 李沛这下可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有的人她听张鹤泽说过,但大部分确实一点也不认识,登时拉住洛云问个不停:“师兄,那个留着山羊胡的是谁啊,怎么大家都抢着跟他打招呼?” 洛云看了一眼:“那是武当派大弟子风不平,江湖人称“逍遥散人”。他最善太极剑法,在当今武林也是一流的高手。只是他练剑成痴,不爱过问江湖俗务。据说武当掌门本来打算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他却主动将此事让给了师妹齐云霜——就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子。” 李沛对此没什么感觉,陆衣锦心里却是一动。武当这么大的门派,掌门掌握的权力财产恐怕不输朝廷五六品官员。这人居然能毫不犹豫的放弃,确实担得上逍遥散人的称号。 李沛又问:“那俩粘粘乎乎的是谁啊?” 她指向的是一对并排而立的中年夫妻,乍一看相貌不算出众。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十指相交犹是不够,居然歪头脑袋对脑袋顶在一起,更不用说身体紧紧贴着对方了。他们好像还嫌靠的不够近,远离对方的那只手也吃力的举在身前勾到一起,实在是很夸张。往来的豪杰们似乎对他们也很熟悉,戏谑笑闹声不止,那两人同谁说话,就要一齐转身对着那人,好像连体婴儿一般。 洛云哑然失笑:“那是恒山派掌门祝御堂和他的妻子周若敏,耍的一手极好双人剑法,实力不俗。”至于他们怪异的姿势,洛云没有评价。 李沛奇道:“也不至于爱成这样吧。” 洛云很感慨的看了看李沛,他这个师妹心思简单,于男女之事还全然没有开窍呢。 接下来又有泰山拳派大弟子孙驰携门众到来,他上身赤裸,筋肉虬结,尤其双臂,看起来已经不像血肉了,倒像是什么金属。在他之后是华山派掌门岳观海,少林寺能持法师等。众人都来自名门正派,总有相识认识,一时场上热闹非凡,不像是声讨魔教的结盟,倒像是约着好友春游一般。 李沛听完洛云的讲解,吐了吐舌头,只活在张鹤泽八卦里的名人忽然纷纷现身,她心里激动不已,拉着洛云问这问那。洛云也不嫌烦,明知道她不会往脑子里记,还是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陆衣锦也不认识这些人,他对这些从不感兴趣。眼下他沉默的听了半天,开口道:“来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一代啊……” 洛云回道:“大门派掌门事务繁多,这样的活动多是派有名望又得力的弟子参加,也是对他们的锻炼。” “但这么多门派的精英全集在一处,万一出事岂不是很危险?” 洛云现在对他不算有好感,却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有这个可能,但要同时对这许多高人下手,一个凌霄派恐怕不够。无妨,咱们只三人,若真有不对离开也容易。“ 陆衣锦点点头。李沛又问:“大师兄,我咋没看见那个平阳郡主,她是不是不来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一阵耸动,远远看到一群人护着谁走了进来。与旁人不同,他们没有踏足大石,反而走到大石上方一个小平台。因那平台不大,又在视线上方,场上大部分人先前并没有注意。此刻才发现那里早有人把守。守卫者见到那群人,主动让开道路使他们进入。 一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奇怪的一行人吸引,李沛身边两人一个问这谁啊这么大排场,另一个笑道:“都来到大会了,还要躲在别人后面,除了尊贵的平阳郡主还能是谁?” 洛云三人心中俱是一震,李沛伸长脖子张望,奈何那排高手恰以地形之利把小郡主挡住了,也根本看不到张鹤泽在不在里面。洛云皱了皱眉头,虚指其中一人:“那日送信的便是他。” 几人心中基本确定了,当下低调起身,慢慢向郡主方向靠近。李沛看到那边有颗树,想要借树冠的遮蔽靠近,陆衣锦拉住她低声道;“你内力未复,气息容易被探查,我去。” 恰好此时,丐帮九老之一的冯致玉走到会场中间,以拐杖敲了敲地面。敲击的声音不大,在场每个人却都感到心脉随着他的动作震了两震,登时会场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看向冯致玉。 陆衣锦趁此机会悄然攀上树,没有被平阳郡主的护卫发现。 冯致玉激昂慷慨的说了什么,李沛心思都在陆衣锦那边,一点都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陆衣锦折返回来,与李沛和洛云说:“郡主在,身边有个带面具的男人,感觉像鹤泽。他……戴着铐,不知什么材质的。” 李沛听了这话,只觉一股心火直冲脑门,转身就想杀进去手刃平阳郡主,洛云太了解她的脾气,没等陆衣锦说完就牢牢将她按住,还顺手点了她的哑穴:“别胡闹,这里人多眼杂,平阳郡主的护卫个个武艺高强……小陆,你看见有多少人了吗?” “少说八个,两个身法极稳,想是腿上功夫见长,两个步伐轻巧,轻功不弱,还有三个气息缠厚,是内家好手……郡主身边还站着一个,看不出路数。” 洛云略微沉吟:“如果今天只为争胜,咱们也可拼死一战,但若是为了救人,就最好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这里人多,是劣势也是优势,如果人群骚动起来……那些侍卫自然会去忙着保护公主” 李沛急的要命,眼睛狂眨表示自己想要发言,被洛云当场无视。 陆衣锦赞同:“或者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人为给公主制造点危险。”说着左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他一出损招就是这个表情。 李沛用鼻子“嗯嗯”的发声,洛云叹了口气:“放开你不许乱动,不许乱说,同意眨眨眼。”又是一阵眨眼,频率比蜜蜂抖动翅膀还高。洛云便为她解穴。 李沛终于又能说话了,不满的看着他:“师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我没好主意呢?” 洛云没想到几天不见她连成语都学会了,也起了好奇的心:“你有什么高明的主意?” “放把火” 洛云又要点她,李沛慌忙躲开:“别别别,还有其他招儿!我去接近郡主,假装要刺杀她,你们趁机把猴子救下来。” 她说的其实也是同个道理,洛云和陆衣锦却异口同声道:“不行!” “你根本撒不圆谎。” “你内力都还没恢复呢,一巴掌就得被那个近身的高手拍死。” 李沛听着俩人你一唱我一和,自己都插不进话,气的跺脚:“行啦!信我一次好不好!我就那么废物吗?” 三人热烈讨论,没注意到周围气氛不知何时变了。此刻冯致玉已经从大石中央退下,他原在的位置另站了二人,一个是武当派二弟子齐云霜,另一个居然是肖让。他们剑已出鞘,相向而立。 却说方才冯致玉一番演讲,各派结盟之事再无二议,甚至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江湖联盟。只是既有联盟,就要有盟主,这盟主之选却是莫衷一是,也让场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犯了难。最后还是泰山派孙驰建议,既然是武林事,那就按武林规矩,以武比出胜负。 开始各人还有些犹豫,后来齐云霜主动上场,有人见她年纪轻轻起了轻视之心,当下跳到场内。没想到她功夫相当不弱,把那些人打了个稀里哗啦。 齐云霜听到周围人或震惊或赞叹的反馈,还未来得及得意,便看到昆仑派大弟子肖让跳了上来。 另一边,洛云和陆衣锦还是没能拦住李沛,何况她说的确实有道理,计划便依样定下来——李沛引开注意,洛云配合搅乱局势,陆衣锦趁机开锁救走张鹤泽。洛云专门叮嘱李沛:一旦救到三师弟,必须立刻撤退,绝不可恋战。 三人大概对了一遍各人的职位,恰好大石中央似是有人对战,不知道谁把谁打败了,周围一阵兴奋的叫嚷,洛云趁机上了树。 李沛忽然对陆衣锦道:“我改主意了,以我现在的内力,恐怕根本没法接近郡主。” 陆衣锦正在整理工具,闻言看了看李沛:“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本来也不指望李沛成功,心中另有备用计划,因此也不十分着急。 “我会说我认识猴子,是他的未婚妻。” 陆衣锦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不行,太危险了,我不答应”那个平阳郡主听起来绝非善类,若是知道自己心仪的男人另有爱人,恐怕当场就要下令绞杀。 “你怎么回事,假如你是她,你能忍住不看看我长什么样吗?等我靠近她再先发制人,不是更方便” 陆衣锦又是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把李沛颠三倒四的陈述听明白。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抬头怔怔的看着她。 “听我的没错”她眨了眨眼。等陆衣锦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远处的尹昭看到他们密谋又分开,收回眼神,继续注视擂台。 第三十七章 沉船那日尹昭与众人失散,被冲到了离流叶城更近的石壶滩,好在没有受伤。她进了城,没怎么费力就混入丐帮。武林大会是近日来江湖热议的话题,各大门派都会到场,她自然不能缺席。今天尹昭到达会场,一眼便看到李沛等人——但她此刻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他们认不出她来而已。 身边不时传来大笑,大会还未开始,众丐帮弟子围在一处,散坐在地上聊天。虽然丐帮帮众都是乞儿,会场上却无人敢将他们小看。毕竟从人数上看丐帮乃当今江湖第一大帮,且分布广泛,消息最为灵通,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丐帮的身影。即使此刻,也不时有其他门派前来拜会打招呼。 灵鹫派送来一坛子好酒,众人每人一口传着喝。尹昭身边的五袋弟子迟武将酒壶递过来,尹昭毫不犹豫的接过喝了,果然是好酒,柔顺不呛口,非近几日喝的劣质白酒能比。尹昭满足的哈了口气,又将酒壶递给下一个人。 迟武看着她好玩:“你小小年纪,怎么跟酒腻子一样。” 尹昭仰起脸笑道:“你看我年纪小,我也知道这是好酒,可不是之前你们糊弄我那一口醉。”——一口醉是最便宜的白酒,酒劲又大又冲。 “毛病不少,下次不给你喝了。” 尹昭谄笑着凑上去:“别嘛迟老大,我家从前就是做酒的,我生下来就闻着酒味长大。别人抓周,抓个算盘抓个毛笔,我抓的可是酒曲子。鸟得吃虫,人得上茅房,我小昭生下来就是要挑三拣四喝好酒的。三天不吃饭可以,天天闷一口醉我可受不了。” 迟武正是个好酒的,当下哈哈大笑:“臭丫头片子。”又想起小昭确实海量,前些日把流叶城这帮伙计喝了个全军覆没,心下不禁起了好感。 “开始了开始了!”旁边的三袋弟子黎安捅了捅他们,只见丐帮九老之一的冯致玉拄着拐走了上去。 尹昭手里抓了把瓜子嗑,随意把皮吐在地上,又靠近迟武说:“虽说是江湖联盟,但到底还是咱们丐帮有面子。老大,你看那些人,哪还能推出个比冯老更能服众的。” 迟武见她坐的一溜歪斜,一把没收了她的瓜子:“冯老讲话呢,坐正了好好听!”心中却对她方才的夸赞十分受用。 冯致玉先是对与会者表达了欢迎和感谢,接着沉声道:“今日冯某收到消息,嵩山派程掌门,连同嵩山派十三名弟子,不久前故去了……” 场上顿时一阵哗然,这消息属实来的突然,有些人不久前才见过嵩山程掌门,一时不敢置信。 冯致玉又敲了两下拐杖,大石上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面色悲愤:“据可靠消息,他们是被凌霄派暗害至死!凌霄派自五年前起事,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屠戮了多少江湖好汉!他们嗜杀残忍,罪恶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凌霄派确实做的太过,别说江湖道义,便是一点行事逻辑也没有,坏的难以预测;很多时候甚至似是为杀而杀,并无任何利益所求,且杀的往往是一门之中的重要人物,打的各大门派措手不及。在场众人几乎都在他们手中吃过亏、折过兄弟姐妹。此刻听说程掌门也命丧其手,推人及己,心中均是戚戚然。 冯致玉又道:“凌霄派嚣张至今,正是因为武林中各大门派一盘散沙,各自为战,无力形成有效的对抗。常言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又有古语’今日让五城,明日让十城,以得一夕安寝‘——这说的,不正是当今武林的现状吗?不说众位豪杰好汉,仅我这一把老骨头,每每念及此事,都羞愤的夜不能寐!难道我等就要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凌霄派把江湖豪杰一个个杀光,让这武林再也没人不成?!”他说着说着居然落下泪来,显是动了真情。眼泪从沟壑纵横的面庞划过,滴落在地上。 这又何尝不是在场众人的想法。各大门派在明,凌霄派在暗,而且每次都是害完人就跑,从未为自己的恶行付出过代价。泥人也有土性,何况这群快意恩仇的习武之人?他们早就受够了!一时群情激动,豪杰们的喊声响彻山谷。 接下来,以抗击凌霄派迫害为目标的江湖联盟便顺水推舟的成立了。 “泰山拳派愿加入联盟,为剿灭邪教尽一份绵薄之力!”说话者正是泰山拳派大弟子孙驰。 齐云霜接着跟上:“武当派愿为联盟效力” “凌霄派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也自愿加入,只求除恶务尽!” 各大门派代表纷纷表态,一时巨岩之上团结一致,人心激奋所有人恨不得立刻冲去凌霄派总坛,将这帮为祸江湖的魔教妖众杀个精光。 尹昭也跟着起哄,看的迟武一阵好笑。 既已结盟,接下来自然要选盟主。场上逐渐安静下来,众人心思各异,没人说第一句话。 还是泰山拳派的孙驰大笑道:“既是江湖事,就按江湖规矩来,俺看不如靠过招比个高低出来,能者居上。” 这话落地,场上一半人心中不太认同,众多门派组成的联盟不是儿戏,怎能单靠武力决定首领?可又有人说反正也没个头绪,不如先比着,从最后优胜的一批里择个最合适的。 这话就合理多了。一般来说,武林的一流高手往往也是各大门派内的精英人物——毕竟上等的功法心法是被各门派垄断的。也因此这些人胜出的几率更大,从他们当中选,又有他们身后的门派依托,也不至于离谱。 当下再无人有异议,反而都起了跃跃欲试的心思。能够率领江湖联盟,这是何等的荣耀尊贵。虽然对各名门正派门徒们的能力心知肚明,可人的一生又能遇到几次这般不受出身所限、仅靠自身实力的出头机会,说不定今日运气好的就是自己呢。他们的心思还未落定,只见一俏丽女子已经进入场内,正是武当派二弟子齐云霜。 “小女子抛砖引玉,献丑了!” 看到对手是她,原本内心犹豫的众人也难免心痒起来,转瞬间已经有人跳到台上,五十招之内便被打飞下来。 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几次,直到肖让跳上擂台。 他风度翩翩的行了个礼:“在下昆仑派肖让。齐姑娘身手非凡,赐教了!” 看到他,尹昭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原来肖让打的是这个主意。 前些日她为寻找秘籍的线索,与昆仑派同行,尚未打探出什么便被冲散,没想到他在这里。 “啊……”尹昭听到身边有人低呼一声,顺着声音看去。 发声那女子也是丐帮中人。她长相清秀,衣着利落,与旁边的教众风格很是不同。丐帮穿衣必有补丁,即使位高如九大长老或者家财丰厚,哪怕穿着锦衣华服,也要留一块补丁以示不忘本。少女爱美,只将补丁打在衣袖处,在一众脏兮兮的乞丐衬托下,便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雅致动人。在场好多少侠见状都是心中一动。 尹昭知道,这是丐帮执法长老卫鸣的独生女卫小曼,此行也是前来历练的。她身边两位七袋高级弟子常伴左右,不太与尹昭他们交谈。 此刻卫小曼不住偷看肖让,双颊微红,尹昭的嘴角挂上一个讥笑。 肖让自以为瞒的很好,尹昭却知道他即将与卫小曼订亲。 黎安戳了戳迟武:“老迟,我看昆仑派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齐云霜不说,你看那孙驰孙老六,还有华山派掌门岳观海,早就等不及要上去揍他了。” 迟武却神色严肃:“……未必,我看他像是有备而来。”——但昆仑派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甚明了。 出乎众人意料,一往直前的齐云霜不久便败在肖让剑下。 在场之人心中都十分惊讶,肖让看起来内力并不深厚,经验也算不上丰富,如何能在关键时刻破了齐云霜的宁神抱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孙驰便跳到台上,他来势汹汹极有自信,没想到战至最后,肖让斜剑使了个巧劲,竟把他的通臂拳生生拧了个方向。剑锋顺势滑动,堪堪止于他的胸口。 他们不知的是,这次前来肖让确实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从肖让的父亲肖任青执掌昆仑派开始,昆仑派便在暗中进行一项工作:收集各大门派高手的一切信息,甚至详细到爱吃什么菜肴。多年下来,武林高手的资料摞了满满一屋,比昆仑派自己的武学典籍多了许多倍。他们通过高手们以往的战斗记录及性格特征,推算出他们最可能使用的招式。他的父亲和爷爷便从此处入手,为关要处想出破解之法。是以肖让虽然水平不如,却能连胜齐云霜孙驰二人。可如果此时场上一个并无名气之人跳出来,纯以实力相拼,他倒未必能获得胜利。 肖让势如破竹,本来跃跃欲试的各人一时有些踟蹰。华山派掌门岳观海见状缓缓起身,款步走向擂台:“肖少侠少年天资,实在令岳某佩服!今日岳某也来讨教一二。” 肖让嘴上谦虚,心中却在暗笑。岳观海招式多变,自己下的功夫最多。对方攻势袭来,他游刃有余的左右抵挡。三百招之后,岳观海使出一计白虹贯日,肖让早有预料,腾空飞起,剑尖向下压下去,如方才同孙驰对战时一般顺势滑下,眼看岳观海就要血溅当场。 肖让的剑在他喉前三寸停住。他收剑回鞘,恭正的行了个礼:“承让了” 此刻台下再也无人说话。肖让年纪轻轻,却以一力连战三个高手,齐云霜不论,开始是抱了轻敌的念头,可孙驰和华山岳观海却是成名已久,却每招都被他算定一般,打得毫无反击之力。他们没有想到竟有人会为此付出海量筹备,只当是肖让反应极快、心思机敏——实战之中,这两点均是不输深厚内力的能力。何况他年纪尚轻,武术总会逐进,这般迅速应变之能却是万中无一。 岳观海脸色极差,吐出一口鲜血,强撑着中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岳某今日心服口服。” 黎安忍不住赞到:“这个肖小侠看着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这般厉害,在丐帮起码能得个七袋!” 他戳了戳尹昭,尹昭却并不在意擂台上的对话,反而眯眼盯着旁边槐树的树叶。 “你看啥呢,你说对不对啊” 尹昭答非所问,喃喃道:“东北风转西南风了……” 迟武喝了口酒,不在意道:“这个季节柬山的风向经常转来转去,怎么了” 黎安见这两人一点都不激动,没趣极了。反而是卫小曼不时向身边人打听几句。她见肖让接连遇险,心早揪的如同手绢一般。 众人的注意力还在擂台之上,树林与大石交界处却蓦地传来一阵惊叫。 第三十八章 方才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盯着擂台,没人发现不知何时一股不详的黄烟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又借着西南风快速扩散。 黄烟所到之处,不少人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脱水的金鱼一般猛烈抽搐,接着便不动了。众人大骇,下意识的后退,可唯一的出路都被黄烟封住,而他们所在的大石旁边就是悬崖,也是绝路一条。一时纷纷乱跑起来,惊慌尖叫声不断,所有座次都被打乱了。 尹昭识得那毒烟,心中警铃大作,丐帮离树林并不远,黄烟随风四散,行进速度极快,眨眼间烟就要飘到他们身前。黎安吓瘫在地,四肢倒着向后爬,被迟武一把抓住。冯致玉谨慎的护住卫小曼,一时也有些踟蹰。 第一批受害的是离树林最近的昆仑派,此刻十几个人全部倒地。肖让见状大惊失色,冲上去探起同门鼻息,自然已经是没有了。他拔出剑就冲进树林,再也不见踪影。 见到此情此景,迟武自主站到众人面前,对冯致玉道:“冯老,此地不宜久留,需赶快突围。”——事态紧急,须得当机立断撤退。等毒烟真的将他们逼到石头边缘,就什么都晚了。 冯致玉后背也出了冷汗,他一条命不要紧,卫小曼可千万不能出事,当即点了点头。迟武沉声说:“各位以衣袖掩口,尽快离开。”说罢捂住口鼻护着冯致玉等人向前走。 崖上不少人听到了他的话,有胆子大的当即跟上,也有人犹犹豫豫不敢冲进毒烟。先走的那批人还未跑到树林,就见前方又冒出滚滚黑烟,瞬间将毒烟都冲散不少——原来那毒烟不过障眼法,其真正目的是暂逼巨岩上方众人后退,给外部大火向内蔓延的时间。果然,等所有人发现火光,火苗已经距离他们极近。火势就着风向,由四面八方朝大石扑来。 “他们点了火!”有人绝望的大喊。 本来不敢前进的人更犹豫了,下意识向后聚集,一时大概有四五十人挤在石头边缘,竟被生生挤下去几个。各门派也顾不上客气,你推我攘,场面一片混乱。 尹昭见旁边还有几壶酒,迅速撕下衣摆,以酒打湿递给迟武。迟武会意,令众人纷纷效法。唯卫小曼和黎安实在胆力不济,哆哆嗦嗦动弹不得。尹昭也顾不得什么,立时撕了她的衣角给她围上,又对迟武和冯致玉到:“前辈,那边火势稍小,咱们分开冲。”此刻现场热气撩人,黑烟黄烟混杂一片,夹杂着落崖者、身上着火者的惨呼,直让人胆战心惊。 突听得轰隆一声,一棵大树树干被烧断,倒在他们面前。黎安躲闪不及,正被树压到脚,痛的大叫。这树倒的不是地方,正挡在迟武他们的退路上。此刻冯致玉已经护着卫小曼走进树林,回头看了看被树拦住的众人,露出一瞬犹豫的神情。 迟武大喊:“快带卫姑娘走!不用管我们”冯致玉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迟武拔出刀一刀将树劈断,同身边几人将黎安拉了出来,忍不住骂道:“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回头发现小昭不见了。再一看,尹昭正艰难的拖着一人过来,竟是昏厥的岳观海。 “华山派弟子好像不敢突围,老大,快带着他走!” 迟武诧异的点了点头,令两个弟子抬起岳观海,却看到尹昭又要离开,急到:“你个臭丫头乱跑什么?快走!” 尹昭此刻口鼻处围着脏衣服,头发燎了几撮,脸上被烟熏的黑一道白一道,样子十分可笑。可迟武笑不出来,伸手便要提溜她的衣领。 “还有几个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我去叫他们,你们先走!”尹昭说罢,泥鳅一般滑了出去,很快便走远了。迟武眉头紧皱,跺脚到:“你们出去,我去找她”当下再没人敢有异议,扶着伤者一瘸一拐的离开。 尹昭辨认着地上昏迷的人,见到昏倒的掌门和一流高手就上去探鼻息,其余人等则一概略过。她正忙活着,一抬头,正对上迟武的冷脸,尹昭并未慑于他的威势,反而理直气壮到:“老大,你快去劝劝那边不愿意走的人,再在这儿待着就要烧死啦” 迟武眼见着悬崖边上还有几十人,心中也明白尹昭的道理,只能哼了一声过去拉人。他将东南面火势不大的情况说与众人,毕竟在场的也并非亟亟之辈,稍微冷静下来便知道不能坐以待毙,纷纷向迟武指引的方向离开。此时尹昭已经拖了八九人过来,俱是被烟气熏晕的各派高手。撤离的人忙架人离开,迟武冲还在忙碌的尹昭喊道:“臭丫头,再不走来不及了!”他到底还是吸进一些毒烟,又急用力,此刻猛然起身忽然感到一阵昏胀。 迟武心道不好,试着运气,没想到内力流转加快毒素扩散,不久他便周身无力,居然说话都不得了。 尹昭却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她知道那黄烟仅在数丈内效果最显,超过起效范围便不再能致人死命,因此他们还要再放把山火。可是这帮蠢货选的地理位置实在不宜,脚下光秃秃一大块山岩,火烧过来很有些困难。若真剩几十个参会之人被困在这,倒是可以趁他们精疲力竭围而攻之。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常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令她明白一个道理:越大的危机就隐藏着越大的机遇。她早看到悬崖边有数株长壶藤,以她的身量体重,完全可以攀壶藤下滑脱身。因此才能放开手脚营救各派高手。 司徒空手下的人越来越蠢了,一个真章都没有。此刻她隐隐看到迟武被人拉走,干脆一把扯下面巾大口呼吸,又就着面巾上的酒,把脸上的脏污擦了个干净。这边还有三四十人向树林出口聚集,再没什么知名人士。她懒得搭理,径自走到崖边,蹲下来打量壶藤,又用手试了试,感觉几股合在一起十分坚固。 尹昭正要站起身,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猝不及防炸开在耳边,震得她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立时眼冒金星,什么都听不见了。胸腔之内,更是心跳如擂鼓一般。 这声响如此巨大,连柬山脚下的行人都被惊了一跳,纷纷抬头探寻何处打旱雷。而山上被困的、正在撤离的众人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声波震的头昏,有人下意识喊道“天塌了”。 尹昭离声源太近,大脑先是一片空白,只有耳朵不断的轰鸣。眼前景物仿佛静止一般,又似黑白的重影,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传来模模糊糊喊叫,周围一切都失去了实感。 紧接着,她的脚下剧烈的颤动,一股下坠之力蓦地将她拉住——她身下的大石头竟慢慢倾斜起来!有几人身形不稳,当场歪掉了下去。 那巨石齐根断裂,似已与山体分离,立时就要下落。尹昭终于反应过来,她不及细想,顾不得头眼昏花,强撑着起身向树林奔跑。 石头的坠势逐渐加快,尹昭下意识使出最快的身法,半攀半跳,身边惨叫声不绝于耳。忽然她足下一沉,有人掉落时抓住了她的脚!却是夫妻剑祝御堂二人,危机时刻,他们依然紧紧抱着彼此,绝望的看向尹昭。尹昭甚至没有花费一秒反应,毫不犹豫拔剑砍断祝御堂的手腕,祝御堂和周若敏随即惨叫着落入深崖。 尹昭没有被这惨叫影响,她拼尽全力向前奔跑,与山体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渐渐生出一股绝望。 可她不想放弃,强力抖擞精神,浑身肌肉极度绷紧。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到对面有人大喊:“跳!跳!我接住你!” 尹昭下意识向声源望去——竟然是李沛! 石头终于完全脱离山体,尹昭来不及多想,以足下最高处为支点,竭力一蹬,跃向李沛。 不行,太远了,过不去! 下一刻,只见李沛竟也向她跃来,自杀一样飞出悬崖。这一瞬像半辈子那样长,尹昭眼睁睁看着李沛越来越近——她的眼神中居然有一丝兴奋——紧接着她便落入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李沛紧紧抱着她,好像尹昭是什么珍贵玉器。两人狠撞在一起,冲力相抵,接着便一同坠向深渊。在她们的身下,巨岩终于砸到地面,又是一声摄人心魄的巨响,仿佛预示着她们即将到来的未来。 终究还是要摔死吗。 尹昭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般生死攸关的时候,她竟老老实实被李沛抱着,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出乎意料的,下坠之势骤停,两人猛的闪了一下,继而在空中调转方向,向山体撞去。李沛灵巧的转了个身,抽出一只手拔刀出鞘。这个姿势下,尹昭背对大山;她不知道李沛做了什么,只感受到后背一股劲风。李沛对峭壁的攻击几乎中和了撞向大山的势头,但到底惯性还是太大,她为了保护尹昭再次转身,自己撞到山壁上,弹了几弹。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她们二人死里逃生,李沛却抱的更紧,几乎勒的尹昭喘不过气。她惊魂未定,这才看到李沛腰上系着绳子。接着有人将他们拉了上去。 第三十九章 死里逃生般返回山体,尹昭看到了张鹤泽,洛云,陆衣锦,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华服少女。这几人竟均将绳子绑在腰上,连成一串——这意味着一旦方才李沛二人下坠力太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尹昭方才精神紧绷,此刻松懈下来才发觉心脏狂跳,连视野都随着跳动。那几个人也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谁也顾不上说话。李沛更是直接躺倒在地。较小的石块还在纷纷掉落,但声势渐歇了。 尹昭缓了一会,爬到巨石断裂的地方,伸出头向下看。洛云忙道:“小心!” 尹昭摇了摇头示意没事。此刻张鹤泽和陆衣锦也凑过来,看了下裂痕,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是……麻雷子的痕迹?” “可是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尹昭看了看,每隔几尺就有一个爆炸留下的凹痕,凹痕小却极深,纵贯整块大石。当下明白了,这是有人事先在大石上凿了许多小孔,埋下类似麻雷子的东西,待火烧到一定程度时点燃隐藏的引线,便引起了爆炸。 手艺之高妙令人惊叹,很有司徒空的风格。想不到今日差点死于轻敌。 那华服少女喘息方定,此刻嚷嚷着要走。陆衣锦一把打断她:“外面肯定围了一圈埋伏,就等着赶尽杀绝,你快去吧!”语气十分不耐烦,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 少女吃了个大瘪,撇着小嘴不说话了。 现下安全了,尹昭心里也想离开——她并不适应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但她方才险些因司徒空的安排丧命,心态尚未调整妥当,此时也不想看到凌霄派的人。 李沛坐起身来,刚才减速的时候她的后背拍在峭壁上,撞的不轻。她揉着后腰向尹昭问道:“你怎么样?”又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师姐是不是挺厉害!” 尹昭心里无端涌出一阵烦闷,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哪句。 少女忽然问道:“你刚才用的是黄河密卷的轻功吗?”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在在场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一个炸雷。尹昭一脸茫然:“什么密卷?这是小时候我爹教我的,情急之下便用出来了。”其余人没有说话,心思各异的看着她。 少女见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十分自得,洋洋道:“你爹教你的……你是白家的?” “荣飞燕,你什么意思。”李沛冷冷问道,原来这美貌少女正是平阳郡主荣飞燕。 她看起来跟尹昭差不多大,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下巴却尖尖的。鼻子小巧,眼睛又大又圆,是十分可爱俏丽的长相。最引人注目的大概要属她满头的珠翠,看起来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她怎么还能走得动路。 荣飞燕被李沛刺了一句却不着恼,摇头晃脑的卖关子:“想必你们还不知道吧,现今江湖热议的大话题。不过也是,毕竟只有一流的高手才会知道。数年前黄河决堤,洪水退后修坝的工人竟意外发现一个暗洞,又在洞内找到了一本奇书,人称黄河密卷。这本书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作,上面非但记载着绝世武学,更披露了一张藏宝图。据说所藏的宝藏可抵二十年国库税收,这就不可考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她顿了一下,没有人接茬。 荣飞燕讪讪的继续:“按理说这样的东西是要献给朝廷的,可消息还未传到京城,那本奇书竟不翼而飞了!非但如此,修堤的工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横死在河滩之上。一时龙颜震怒,重罚了当时的陕西知府,又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最终知府落得个发配抄家的下场。不过后来发现那个最初找到密卷的工人撕了几页藏在身上——当然被差人找到了。当年正是我爹奉旨亲巡,我爹发现那残存的几页似是一种高妙的轻功,但有缺损不得法,便找了相识白乐山一同研究,想了七天七夜,终于给他们复原了个七七八八,这才进京献宝。所以方才的武功在这世上,除了我们荣家,也就只有白家能知道了。没想到白乐山后来一念之差犯下大错,死在狱里……”她声音渐低,说着说着心中升起一阵疑惑:白乐山被抄家了,真有孩子也早就该遭到处置,他的后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尹昭听的一脸莫名:“小郡主搞错了吧,我不姓白。” “不可能吧,那也许你爹是白家的下人,偷学了呢。” 李沛打断道:“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等出了这儿,郡主自回吧。” 荣飞燕一听这话急了:“不行!不行!说好劫持我的,你们不带我走……出门我就让我哥杀了你们!”又转头扯张鹤泽的袖子:“阿泽,你帮我说说,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张鹤泽默默躲开:“小郡主不要这么称呼我,救命之恩是真,但你软禁我也是事实。何况我们一行人风餐露宿,说话又随意无礼,于郡主多有不便。” “我那是……我不能放你走!我身边那几个护卫都是我哥的人,我前脚把你放走,后脚他们就会抓回去送给我哥。上次你逃跑我差点都没保住你!我不怕吃苦,别让我回那个鸟笼子了!再待我就要疯了!“ 众人脸色各有不善,唯独陆衣锦憋着笑,表情很是不合时宜。他回想起刚刚张鹤泽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场面?——本来张鹤泽还在荣飞燕身边扮演他的冷面小郎君,不料见着陆衣锦当场破功,擦了他一身鼻涕眼泪:“陆兄!你再晚来几天,我的清白就保不住了啊!”听说荣飞燕的哥哥荣飞羽有龙阳之好,想来是兄妹都看上了张鹤泽,只是荣飞燕占了个先机。 方才他们依计划行事,没想到荣飞燕居然主动钻到李沛刀下,逼他们劫持自己,一行人才得以带着张鹤泽顺利逃脱。 本以为今天走运,谁料下到平台才发现被火势困住了。又听到巨响。李沛眼睛尖,一眼看到了大石上的尹昭,当下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跑了过去。陆衣锦阻拦不及,只能让众人都以绳索拴住自身为李沛保驾。 眼下听到荣飞燕还敢邀功,李沛怒道:“要不是你有这点功劳,我早一刀将你杀了!你还敢提!” 荣飞燕看起来很怕李沛,当下往张鹤泽身后缩了缩。 洛云从远处过来:“外面果然围了人,看模样像是官兵,且数量不少,也许是端小王爷派来救郡主的。他们正在灭火,咱们得赶快想法离开。”且不说能否以少胜多,劫持皇家贵女可是重罪,此地不宜久留。 洛云又道,“方才我探了探,北边的山壁有坡度,可以走。“他转向荣飞燕:“小郡主,火灭之后自有官兵护你回家,我等先离开了。”他说话的时候,陆衣锦已经绕到荣飞燕后面,准备把她打晕 荣飞燕忽然笑了:“所以阿泽身上的毒,你们是不打算解了?” 所有人都是一怔,电光火石间,李沛冲过来揪起荣飞燕的领子:“什么毒?!” 荣飞燕吃痛,挣扎到:“你把我衣服都弄脏了!放手!”说着要咬李沛的胳膊,张鹤泽赶快过来把两个人拉开。 “当然是我家世代秘传之毒。不服用解药,七日之内中毒者必死无疑。而且我们家这毒毒性奇特,每七天要吃一次解药,一次都不能落,前后要吃满一年。不信你们问他。“众人不自觉望向张鹤泽,张鹤泽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沛瞪着荣飞燕:“我们打昏你,把解药搜走不就是了。” “非也非也”荣飞燕整了整鬓边的碎发,“我身上是没有解药的,解药在我心里。都是些常见药材,可惜分量一丁点都不能错。” 李沛又待说话,洛云忽然做出噤声的手势,在场众人一时沉默。 功力较高的李沛,洛云和尹昭隐隐听到了脚步声。石块周边的大火还在烧着,但小树林外围的火势似乎变小了。 “不对啊,现在火灭了也进不来人,地面的余热会伤人”李沛低声道。 尹昭沉声:“裘师风来了!“话音刚落,一只白头巨雕从众人头上掠过,飞跃火场。翅膀煽起的风居然将已经不旺的火势灭了许多。 一股劲风再次袭来,竟是贴着地面而过。裘师风竟于树林外围发掌,以掌风灭火!他的掌风穿过整个火场而不散,火苗瞬间被灭的七七八八,连地面的余热都带走不少。 李沛和陆衣锦亲眼见过裘师风掀了陈九娘的屋顶,深知他的厉害。二人相视一眼,陆衣锦不禁打了个寒颤。 荣飞燕也一脸严肃:“这人跟我哥关系不赖,阴森森的武功又高,咱们要走得赶快。” 洛云早听说过,裘师风其人行事残忍,即使留荣飞燕在这,自己一行人也难逃他的魔爪,带着她反而是份保障。他又考虑到张鹤泽中毒未解,当下不再犹豫,断然道:”走,带上她“。话音刚落,又一阵冷风吹来,此刻树林中的火几乎已经被灭尽。 李沛根本不问尹昭的意见,拉起她就走,尹昭使劲甩也甩不脱,气道:“放开我呀!” 她以为李沛还要拉扯,没想到李沛右脚一歪,整个人竟在平地绊倒了!接着便是在地上翻滚起来,豆大的汗珠流个不住。 尹昭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摸她的脉,李沛挣扎的太过厉害,几乎找不到脉门。 其他人也赶快围上来,张鹤泽眉头紧皱:“师妹她怎么了!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是不是刚才凶我凶的太厉害把自己……”荣飞燕看众人面色不善,声音越来越小。 尹昭摇了摇头,她从来没在活人身上摸过这般似乱麻一样毫无规律、乱七八糟的脉象。有时候一次跳两下,有时候半天也没有脉搏。洛云轻轻拨开她的衣袖:“我来”,又闭目试了一会,发出困惑的声音:“咦?” “她怎么了!” “师妹的体内好像……好像有两股真气不能融为一体,此刻正在混战,谁也不能占上峰。“ 陆衣锦见状,忙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略略说了。洛云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带她出去再说。“ 可不管谁上来搀扶李沛,都被她以极大的力量挣脱开。几次点穴也似乎全无作用。心急之下,尹昭从怀里掏出一包蒙汗药,伸手就要掰李沛的嘴,却见一只手横突过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拿的是什么”陆衣锦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他颇为用力,握的尹昭手腕生痛。尹昭怒道:“蒙汗药罢了,您老不少见吧。” 陆衣锦接过来闻了闻,确是蒙汗药,这才给李沛倒了一点在嘴里。 这药品质上佳,又未曾稀释,李沛果然渐渐消停下来。荣飞燕第一次看见活人吃蒙汗药,小声问张鹤泽:“她吃了药就睡着了,不难受了吗?” “对一般人来说,是。但她真气紊乱与常人不同,恐怕现在依然非常痛苦,只是肢体不能活动了。”张鹤泽心里也很难受,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众人不再多言,随洛云到大石台的边缘,连接山体的地方——荣飞燕当场倒吸一口气。眼前的峭壁坡度只比垂直缓和少许,石头刀劈斧裁一般,隐隐看到另一头连着一大块平地。她惊呼:“这让我们怎么过?” 陆衣锦俯下身探了探:“这岩壁看来陡峭,却有不少凸起的石块落脚,咱们快走吧。” 第四十章 陆衣锦轻功较好,当下背起李沛。荣飞燕当仁不让抬腿爬到张鹤泽身上,时间紧急,张鹤泽也没有再说什么。好在她身量娇小,背起来并不费力。 洛云用绳子将他们捆牢,自己走在最前开路,并将挡路的植株砍掉。 果然如陆衣锦所说,这岩壁看着陡峭,实际表面坑洼不平,更不时有石块突出来,一行几人手攀脚蹬,横向移动,并非寸步难行。但到底颇为惊险,荣飞燕爬在张鹤泽背上,回头看看,崖底的树小的像蚂蚁。她天生怕高,此时也不敢再出声,忙将头埋进张鹤泽的肩膀。 洛云挥刀砍断眼前的杂草,不料脚下一滑落了下去,他眼疾手快抓住面前的迎客松,这才没有坠崖,整个身体却卡在半空。踢下的石块发出簌簌的响声,许久才飘到地面。 陆衣锦一惊,喊道:“别动!我过去救你”说着便试图向斜下方的迎客松移动。他听到脑后响起一阵盘旋的鹰鸣——鹰最喜在这样的峭壁做窝,这鹰叫时刻提醒着众人崖高千尺无依无靠,各人心中皆有些发虚。 陆衣锦忽然停止动作,静静趴住,张鹤泽跟在他后头,差点撞个满怀,忙扎稳下身:“怎么啦?” “这鹰怎么好像一直围着咱们转啊?” 他们的姿势不方便回头,张鹤泽顺口答到:“也许没见过外来者吧,你快点走,我手都酸了。” 陆衣锦还未及点头,头顶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口哨,他心中警铃大作,只来得及大喊:“小心!” 哪是什么鹰,还是裘师风的大雕!说时迟那时快,那大雕离弦之箭一般向陆衣锦猛冲过来!它不急于猛击,只将巨翅扇出阵阵气流、气流力道极大,陆衣锦猝不及防差点脱手,手心生出冷汗。若是只有他自己还好,背上还背着个李沛,本来行动就非常不便。 张鹤泽也受到波及,他吓了一跳,死命把住石头突出来的尖角。荣飞燕吓的尖叫,四手八脚的缠住他。 大鹰颇有战术筹谋,一时飞到左边,一时跑到右边,不时靠近,有时甚至直接用翅膀攻击陆衣锦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陆衣锦左支右绌勉强闪躲,几次差点滑落,后背都被汗打湿。洛云有心帮他,但距离太远,超过了剑程。他姿势扭曲,本身保持住平衡就已经非常吃力。 张鹤泽忽然对着荣飞燕大喊一声:“竹叶青,用竹叶青打它!” 荣飞燕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不敢睁眼:“我……我怕高” “那你怕不怕死啊!快动!” 原来竹叶青是荣家家传暗器,看起来像钉,进到皮肉里头部却会炸开,此刻它就藏在荣飞燕的衣袖里。荣飞燕心里也知道事情紧急,但她从小就怕高,一直被护卫护着,也没有真正接触高地的机会。此刻她眼睛勉强睁了条缝,颤颤巍巍的回过头定位大雕。不料大雕忽然袭来,吓得她大叫一声,把张鹤泽抱的更紧。 陆衣锦目睹了这一幕,他顾不上许多,脚下踏稳,右手紧紧把牢,而后松开左手,毫不客气的抓住荣飞燕的手臂。 荣飞燕只觉得一条胳膊被生生从救命稻草上扒了下来,整个人好像都往悬崖方向沉了沉,她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陆衣锦的魔爪,当场流下热泪放声尖叫,同时脑海里走马灯般过场自己精彩的前半生。 “闭嘴!”陆衣锦打断她:“我说放的时候,你就放,懂了吗?”荣飞燕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替自己瞄准,也安静下来,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大雕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对猎物也玩弄够了。它飞的稍远了一些,准备进行最后的俯冲。方才不过是小打小闹,它的利爪才是它真正的杀器。 这个时候陆衣锦反而不慌了。他经历过太多危机,下意识养成一个习惯:越是危险的时候,他头脑越清醒,行事越冷静。荣飞燕背对着大雕,手臂活动角度有限。必须等它距离较近的时候发动。 陆衣锦看不到身后的大雕,只凭感受共鸣翅膀的拨动,眼神沉静如水。 来了,越来越近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张到了极点。 陆衣锦闭上眼睛,专注感受大鹰的逼近,他能感到荣飞燕的胳膊在颤抖,沉声指挥道:“等等……再等等” 雕越来越近了,巨翅卷起的狂风吹乱他们的头发。 “放!” 竹叶青应声而出,正好击中大雕的翅膀。大雕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随即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第一声是被竹叶青打中,第二声是竹叶青的尖头在它的翅膀炸开。幸而它体型巨大,换做一般的鹰,一条翅膀已经被打断了。 但它也吃痛,摇摇摆摆挣扎着飞远了。血顺着翅膀滴滴答答流下来。 陆衣锦猛然松了口气,身体有些虚脱。他甩甩头强打精神,向前跨进一大步,将洛云拉了上来:“走吧,前面就到了。”眼见着就是前方的平台了,他们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大半。 方才挪了两步,一件物事从天而降,正从洛云背后坠落。陆衣锦心中一沉,忽然听到张鹤泽大喊:“尹昭!”他还未及回头,又见身旁一团青色晃动,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洛云不知怎的跟着一起掉了下去。 原来尹昭见到大雕,断定裘师风就在附近。她沿着细藤蔓攀至崖顶,果然见到裘师风居高临下,观察着移动到半路的李沛等人,等待时机下手。 裘师风察觉到她,转过身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想到你会在这儿……你现在真是爱管闲事。” “这几个人里有端王府郡主。她有任何闪失,教主不会放过你。”尹昭平静的陈述,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裘师风慢条斯理的放出大雕,向尹昭晃了晃手中的珍珠丝。 那珍珠丝晶莹剔透,一边系于他的腰间,另一头已经由大雕钉到荣飞燕的衣领。 尹昭再不多说,平地暴起,拔剑攻向裘师风。后者却早有防备,剑锋未至,他便已闪身避开,头发丝将将从剑尖划过。 裘师风再度站稳,双手化作利爪,浑身慢慢布满轻烟一般淡蓝色的光晕。 尹昭心中极为震惊,嘴上却笑:“左护法确实厉害,陈九娘手里的东西也能抢到手。” 裘师风笑道:“已死之人,还有什么提起的必要。” 尹昭的功夫本来就与他差距悬殊,何况此时他又新练了黄河密卷。眼下一击不成已然没有胜算。她心念疾动,就势回身,却不是砍向裘师风,反而一剑斩断珍珠丝。 这多余的行动耽误了她躲闪的时间,下一秒,恼羞成怒的裘师风便将她拍下悬崖。 第四十一章 因着尹昭捣乱浪费了不少时间,裘师风再度望下悬崖的时候,哪还有李沛一行人的踪影? 而平台那边隐蔽的角落里,陆衣锦四人惊魂未定,并不清楚方才如何捡了条命回来,荣飞燕更是瘫在地上爬不起身。 张鹤泽靠过来,与陆衣锦商量先去崖下寻大师兄和尹昭。 下山去找他们,还要细细搜寻,身后又尚有追兵,这一来一回要耽误多久?陆衣锦此刻也是心绪不宁,闻言冷冷道:“他们若是命好没摔死,自然能再爬上来,若是死了,咱们赶着去收尸?” 这下,连一向好脾气的张鹤泽都气红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怎么这般说话,亏我当你是好兄弟!“ 陆衣锦却不着恼,从从容容的背上李沛站起身:”我当然也拿你当兄弟,今天掉下去的如果是你,说什么我也会救上一救。可于他们二人,我却没有这么好的交情。更何况,”他抖了抖背上的李沛,“她的情况比上次还严重,这么拖下去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打算为了一个飘渺的可能牺牲师妹的命吗?” 只见不知何时,李沛的身体居然爬上了一层诡异的紫色斑点,十分瘆人。 他的一番话理直气壮,将张鹤泽说的哑口无言。他还想反驳,但看到昏迷的李沛,又想到此刻她依然在承受锥心之痛,也再说不出话来。 荣飞燕见状,小声插嘴到:“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位神医……”陆衣锦的眼神刀子一般甩过来,吓得她立刻住嘴。 “说!” “凶什么嘛……八十里开外,晖阴山畔,有位不世出的大夫,据说早年也是江湖中人,善治疑难杂症,这些年她跟我爹我哥交情不错。把这个……这位大姐带过去给她看看,也许能医好。” 情况紧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当下再无异议。过了方才的悬崖似乎已经到达另一座山头,此处也并无追兵,众人绕道小路,加紧步伐奔赴晖阴山。一路穿从越林,走的并不容易。尤其是荣飞燕,勉强提气才能跟上另外两人,几次虫蚁掉在身上,几乎吓得尖叫。但她见陆衣锦和张鹤泽均是面色阴沉步履匆匆,也只能生生将害怕咽回肚里。 一路无话,走了不到半天的功夫,四人到达晖阴山脚下。荣飞燕只来过一次,对神医的栖身之所有点记不清楚。幸亏陆衣锦没有再咄咄逼人,只说先在原地休息,让她尽快回忆。 “我记得神医嬷嬷院子里有颗好大的槐树,好像还有口井。院子里晾满了草药。至于在什么位置……”她皱起眉头,用树枝在地面涂涂画画。 陆衣锦将李沛从背后解下来,摸了摸她的脉搏——并没有任何好转,似乎也没有恶化。只是皮肤上的紫色斑点更大了,连脸上都出现了斑点。不知道尹昭的蒙汗药可以让她睡多久,如果她再次挣扎起来,事情就难办了,早知道多问她要些带在身上。 正琢磨着,他蓦地感受到一丝爆发的杀意,电光火石之间,陆衣锦抱着李沛弹开,将将躲过飞来的暗器。 张鹤泽本来一直在偷偷留意他,目击此幕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拔剑飞向暗器发出的方向,使出一招后羿射日,流星一般攻了过去。对方未料到暗器尚未击中目标自己竟已遭受反击,连忙挥剑格挡。张鹤泽的剑法不慢,瞬时已三次变招,此时荣飞燕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喊:”都住手!这就是神医嬷嬷!“ 听了这话,张鹤泽,连同正打算上前补上一刀杀招的陆衣锦都是一惊,连忙生生将攻势收了回来。 眼前的妇人看来三十出头,面貌清秀。眉眼淡淡的,很难与方才出手狠厉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她看到荣飞燕,似乎有些迟疑:”是小郡主吗?” 荣飞燕上次见她时芳龄八岁,容貌自是变化很大,若不是一声神医嬷嬷,恐怕此时也认不出来。 荣飞燕应声扑到她怀里:“是我呀嬷嬷!我变化挺大吧,你可是一点都没变,气色真好,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见到来人是她,妇人清淡的眉眼也忍不住沾了笑意;”你怎么跑这来了,你哥知道吗?“ “就是我哥让我来的!这个姐姐收了伤,我哥说全天下如果还有谁能治好,大概也就是神医嬷嬷了“ 妇人笑容收敛,向陆衣锦和张鹤泽看去。只见张鹤泽立正站好,恭谨施礼:“晚辈张鹤泽,方才行事鲁莽,冲撞了前辈,实在抱歉!” 陆衣锦有样学样,也一路歪斜鞠了个躬:“抱歉” 张鹤泽形貌俊朗,态度不卑不亢,让人不自主的心生好感。妇人朗声道:“是我出手在先。不必叫什么前辈,他们都叫我三千手。”她看了看昏迷的李沛,“别人确实没本事治,幸亏来的早。你们带上她,到我家再说吧。”——竟是没看陆衣锦一眼。 张鹤泽闻言背起李沛,陆衣锦匆匆跟上来:“你说她行吗,刚才看武功好像一般。” 张鹤泽沉默一下,正色到:“陆兄,方才在崖边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你的话虽然刺耳却是实情,幸而咱们没有浪费时间,并未耽误师妹的治疗。” 陆衣锦自然明白自己没存什么大义凌然的正确心思,摇了摇头:“你知错就好,下次遇事记得听我的话。” “……要不是背着师妹,我真想在这里跟你决斗。” 第四十二章 三千手家确实如荣飞燕所说,院子里有一颗大槐树。此刻槐树下铺开一张简易床,李沛躺在上面,脸色惨白,不住的出虚汗。三千手正为她把脉。她把脉的方法与别人不同,手仍在衣袖内,并不真正接触病人,看的陆衣锦一脸狐疑。但荣飞燕曾暗中警告他们,神医诊治最忌讳别人问东问西,是以他没有出声。张鹤泽也是一脸凝重,方才三千手说她能治好,这是真的吗。他又想到那句“幸亏来的早”,心里一阵阵后怕。 还有大师兄,千尺高崖,他掉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受伤?张鹤泽不敢再向更坏的方向联想……也许方才应该让他们先来找医生,自己留下搜索谷底的。 他心中十分懊悔,暗骂张鹤泽啊张鹤泽,你怎么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什么事都做不对。 陆衣锦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型摇摇欲坠,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张鹤泽这才猛的缓过神来。 “她体内有四股真气,都是什么人输送的,你们知道吗?”三千手忽然问到。 陆衣锦闻言愣了——四股真气?不是只有陈九娘的那股是外来的吗? 张鹤泽回忆半天,好像想到什么,踟蹰到:“师妹小时候身体不好,回想起来,师傅和师娘都曾经以内功为她治病,不知道这算不算。” “还有呢?” 陆衣锦便把陈九娘的事粗略讲了,但他当时昏昏沉沉,对情况并不十分清楚,只大致记得陈九娘的几个招式,也一并说了。 三千手露出奇怪的神情:“枯叶蝉?我以为他们早就灭门了……” 她又细细问了李沛儿时的病症,一路以来接受过的治疗,陆衣锦将扎了一头刺猬的事也告诉她,三千手微微点头:“思路是对的,但这人太过年轻,没有探究到病疾本源。他以为最后这一道外来的霸道真气是病因,又得出病患从此不能再使用内力的结论,其实病患的特殊体质才是病根。” 这下连张鹤泽都心生疑窦:“师妹虽然儿时身体不好总生病,但也仅限三岁之前,后来师傅师娘日夜为她内功疗愈,她再也没犯过咳疾,连伤风都不曾有过,力气比我们师兄几个也不输。” 三千手忽然沉下脸来:“我看端王的面子接收你们,你到底治是不治。” 张鹤泽连忙致歉,荣飞燕嬉笑到:“我这哥哥是个大呆子,三天两头闯祸,没少让我操心。上次他恭喜别人喜添贵子,差点被人揍了,原来只是那人老婆变胖些许,您老包容包容他。” 三千手这才缓和些,点指荣飞燕:“你这小丫头还替别人操心,你哥为你操的心比青山还高呢。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我要施诊了。”她竟轻松的单手提起李沛,走进了里屋。 陆衣锦和张鹤泽都有些犹豫,他们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这个所谓的神医。荣飞燕看了看他们的脸色,开口道:“放心吧,先帝都找过她医病,若不是她立下大功又执意归隐,早就在大都享受荣华富贵了。今天碰到她算你们好运。当然,这份好运主要是我这个宝贝带来的。” 陆衣锦一听她开口说话就烦躁的想打人,但此刻给李沛治病确实需要她牵线搭桥,当下皮笑肉不笑的施了一礼:“那可多谢郡主了,能见到郡主我们真是蓬荜生辉,七窍冒烟,完璧归赵……” 他文化水平属实不高,荣飞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余光扫到张鹤泽帅气的侧脸,不由又看呆了。 张鹤泽想了想,荣飞燕说的不无道理,这个层级和水准的医生,凭他们的身份是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当下也诚恳致谢,同时隐隐有些疑惑三千手的年纪,毕竟先帝驾崩已经二十多年了。荣飞燕腆然道:“不必放在心上,阿泽看重的人也就是我看重的人,我看重的人也就是端王府看重的人,端王府看重的人也就是朝廷看重的……” 陆衣锦实在受不了了,起身走向堂屋。 他习惯性施展出偷窃时用的轻身功夫,悄然摸到窗边,从缝隙向内瞥去。只见屋内香烟弥漫,有一个一人高的木头支架,而李沛……似乎被倒立着绑在木头架子上? 他几乎立刻想破窗而入,又想起荣飞燕说的话,这女的虽然烦人,身份地位确实摆在那,又一心讨好张鹤泽,想必不会说谎。 不对,万一她发癫把李沛当作情敌,存心害她怎么办?陆衣锦顿时心头一凉,冷冷瞥向荣飞燕,她还在眉飞色舞自顾自说着什么。她可以装的这么自然吗?他决定在窗外继续观望,一旦事有不对,马上杀掉荣飞燕和这个叫三千手的。 只见三千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在李沛的额头扎了个洞,因为此刻李沛还是倒立的状态,血一下子留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尽下方的铜盆里。 陆衣锦杀心暴起,缓缓摸向怀中的匕首。 “要进来看吗?”三千手忽然问到 陆衣锦自认气息隐藏的极好。他武功平平,这方面的自信却很足。他若有心,完全可以不被察觉的走到高手背后,不想此刻远在窗外仍被抓个正着。他心中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换了一副腼腆的面孔,从正门绕进屋子:“对不住了三千手前辈,我……我想看看未婚妻怎么样了”他摸了摸鼻子:“不是不相信你,但一刻看不到她我就心慌。” 三千手已经又在李沛的手腕开了口子:“音容笑貌可以伪装,脉搏却不会说谎。方才想杀我吗?”她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乱,“初见时你认定我武功一般,此刻又见到我给她放血,恐怕以为我医术平平甚至存心害人吧。” 陆衣锦索性不再伪装,脚下摆出防御姿势,森然道:“说的全对,如果她有三长两短,不管你有什么通天的关系,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当然,如果你能把她治好,让我当场磕三个响头也是可以” 窗外荣飞燕还在叽叽喳喳,屋内却是剑拔弩张,袅袅青烟反射着太阳光线,没有人说话,只有滴滴答答的血流声。 说话的功夫,三千手居然极快的在李沛身体各处戳了一百多个洞,幸而绝大部分创面极小,血流量也不大——只是李沛现在的样子实在惨极。三千手背对陆衣锦,擦干净手上的血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你们跟端王,甚至小郡主都并无关系吧。” “……是又怎样。” “我想以他们的身份也不会认识贼。” 陆衣锦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早被人贬损惯了,也自认配的上一切贬损,因此往往并不在意,此刻却不知为何动了真火。但毕竟李沛还绑在那里,他仍能维持不发。 三千手当然也从剧烈的脉动中感受到他的愤怒。莫名想到这辈子好像只有死去的爱人这般维护过她——可她却已经记不清爱人的样子。这些年她的记忆力日渐衰退,除了开罪不起的重要人物,其他人实在有些面目模糊——记住前者当然并非出于自愿,她需要正确交际,与权贵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才能得以在青山绿水间安度晚年。这点她师门的其他弟子并不能领会,所以这一辈儿活到现在的只有她。 三千手双手抱胸,静静看着陆衣锦,忽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情,是羡慕。眼前的年轻人与自己不同,他还没有被蛛网一般的世务缠身。 她终于松了口:“脸色真吓人。出来说吧,别打扰病人。” 二人回到院子,张鹤泽马上围过来:“神医前辈,不知道师妹情况如何了?” 三千手见到张鹤泽,忍不住白了陆衣锦一眼:“多交这样的好朋友,知道吗?”陆衣锦不置可否。 “大致来说,情况还算平稳。你师妹体质特异,属于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耐体质,但她与常人又有不同。” “世上人十有四五,生来便有与自身相克的克物,若能做到一生远离克物倒还好说,但有时人对自己的克物并不自知。一旦碰到,轻者浑身瘙痒,重者面部肿胀难以呼吸,严重的丧命都有可能。” 张鹤泽三人第一次听到这番理论,有些摸不着头脑,回想起来,又都觉得好像听过这样的例子,只是从未细想。 “你师妹正属于这种情况,并且是极为严重的那种,恐怕连风霜雨雪、日光水土这些普通事物都与她相克,按理说活不过满月。但如我之前所说,她生来是不耐体质。不耐体质的机制与人物相克的道理相反,是身体对一切毒物全盘皆收,并不有特别反应。普通人吃到毒素,会自然呕吐,腹泻,这是身体自发排毒。不耐体质吃到毒素,在被毒死之前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这又是一个大开眼界的论述,连张鹤泽都觉得师妹能活到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能齐备这两种体质的人,恐怕几百年也没有一个,你师妹正是这样。所以从出生开始,她的身体一方面排斥周遭一切,一方面又对一切全盘皆收。我从医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例子,因此也并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大概在你师傅师娘输入真气之后,她体内的环境终于达到了一个平衡。后来持续练功,因为真气增加与肢体,乃至头脑活动相符,平衡也并未被打破。直到枯叶蝉的传人又为她输入一道至阳的真气,好像在河坝撕开一个口子,把积压在水面下的乱石全冲了出来。现在的她一时与万物相克,下一时又立刻吸收,反反复复,自然受不了。之前的医生施针暂时压制住身体激烈的反应,如果她不驱动内力,倒可以缓一阵子,可这终究不是解决之法。现在她的身体像绷紧的气囊,所有穴道都有淤血阻塞,是以需要先在各穴位放血” 陆衣锦和张鹤泽听罢,许久没有说话。还是荣飞燕耐不住好奇,问到:“那怎么才能治好呢?” “现在有两个方案,我说出来,你们自己选。其一,放血之后,我以玉嗣导出她体内的全部真气,一丝不留,而后以猛药刺激,诱导她的身体找到真正的平衡。” 陆衣锦蹙眉:“这个方法听起来风险很大” 三千手摆摆手:“恰恰相反,这个方法我有十分把握彻底将她医好。所谓不破不立,以毒攻毒,只有促使她自发找到存续的方式,才能算真正治愈。整个过程我会守在她身边,随时调整。只是醒转之后多年修为一朝丧尽,将来也很难再修炼内力” “第二个方案,我为她输入一股至阴的真气,同时施针封住六感,她的症状历时就会好转,内力反而更强。只是后续要喝一辈子汤药,否则随时会复发。下次发作如果我不在场,她极有可能丧命。” “你们自己商量吧,放血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三千手才一离开,荣飞燕便迫不及待道:“我看第二种方案好,习武之人谁受的了内力全失啊,我哥当初有个手下胆敢吃里扒外背叛他,就被我哥废了内力——当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他那个脸丧的哟……”她敏锐的感受到两道杀人的视线,讪讪闭上了嘴。陆衣锦示意张鹤泽起身说话,荣飞燕还想跟来,被他一眼瞪的坐了回去。 “你怎么看”陆衣锦倚着墙,眼神里是极为罕见的认真。 张鹤泽拿不定主意。 师妹嗜武如命,这辈子也就干了一件事,就是习武。她人生的一切都围绕练功展开,又格外努力上进,尤其是自三年前掌握了朝阳心法,内力突飞猛进,近来甚至有超越大师兄的态势。如果她知道内力被自己的三师兄做主清零了,而且是再也不会拥有,她会怎么面对这件事情,会不会失去生活的斗志?这辈子还会原谅自己吗? 但让她一辈子吃药恐怕也做不到,她一向粗心,必得时时有人在身边提醒才行。汤药难以储存,几乎每天都要现熬,万一哪天自己不在,师妹把这事忘了,又发作怎么办?丢掉性命的可能有多大?更不用说万一再遇到陈九娘这种疯子,或者打斗时出现什么其他的突发情况,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即使师傅早逝,他也从未真正将自己放在松鹤门主事人的位置上。同李沛在一起时,甚至往往是李沛拍板定夺。张鹤泽左右为难,心思纷乱,一时身形晃动,颓坐到椅上。 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大师兄一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大师兄……因为他的误判,大师兄也许已经丧命了。 远处仿佛传来三千手的声音:“时间不等人,快告诉我你们想怎么治” 偏偏时间又是这样紧急,立时便要他拿个注意出来。张鹤泽的脑子一团乱麻,忽然觉得后颈一轻——陆衣锦抓住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的站定。 “按道理你是李沛的师兄,是家人,而我只是个外人,应该是你来选的。但现在顾不了这许多。我认为应该选第一种,保命比什么都重要。将来她有什么不满,都可冲着我来。” 听到这铮铮作响一番话,张鹤泽先是一愣,又觉得眼前好像起了雾。他怔怔看向陆衣锦,甚至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但他强自稳了稳心神,擦干眼泪点了点头:“我是她师兄,她的事情我来担。”说罢便直直走向内堂。 第四十三章 夜深了,内堂不时传来李沛痛苦的呻吟,想必是猛药正在发挥效用。 张鹤泽他们没有想到,所谓导出内力并不是将内力导向虚无,而是需要具体的人来承接,“你们真的是练功的人吗?”脑海中仿佛又看到三千手翻的白眼 因为害怕与自身内力相冲难以驾驭,最后决定张鹤泽承接师门一派,也就是李沛和李元甫的内力,杨宝儿内力温和,转移向荣飞燕,邪门的枯叶蝉则选择了并没有任何内力基础的陆衣锦。由三千手先施针将不同股真气封在李沛不同的穴道,再逐个以玉嗣释出。 此刻荣飞燕盘腿打坐,感受着体内全新的力量。这内力与她自身的并不相斥,很快便合为一体,她心里有些暗喜,出门一趟功力见长,看来真是好人有好报。 不知道阿泽在干嘛呢,是不是也在享受功力的长进。她身边的高级护卫曾说张鹤泽修为浅薄,被她狠狠罚了一通。这下功力大增,看还有谁瞧不起他。 此刻张鹤泽和陆衣锦也在房内相对打坐,陆衣锦觉得身体里一股真气窜来窜去十分难受,张鹤泽详细教给他如何吐纳规化,好在陆衣锦悟性不低,不久便掌握了关窍。 张鹤泽自己也在慢慢消化师傅和师妹的力量。李沛的内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劲,想必每天都有抓紧操练。他又想到师傅虽然已经故去,他的内力却机缘巧合在自己体内存续下来,一时心绪万千,暗暗立誓未来要加倍练功。 张鹤泽正在运功,忽然一股真气擦边而过,把床框砸下一个角。他睁开眼,看到陆衣锦正在无措的甩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运气到第三周天,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指尖窜出去了!” 张鹤泽也很惊奇,“真气可以在体外直接作用,这种事我只在书上看过,你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手破了” “也许是枯叶蝉的武功特点吧。但陆兄最好还是循序渐进,过于冒进恐怕易遭反噬” 陆衣锦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还是没搞明白真气是怎么窜出去的。 “陆兄……”张鹤泽的声音传来,陆衣锦闻言抬起头,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衣锦笑道:“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作什么怪样儿呢。” 张鹤泽视线移向烛光,终于打定主意般问道:“我……你傍晚在那山洞埋的是什么啊。” 陆衣锦表情僵了一下,没想到被他看到了。 他差点又随口扯谎,但看到张鹤泽一如既往的小狗一样真挚的眼神,他只能啧了一声:“你师娘留给你师妹的绣花图谱,带着不方便,你师妹又不许我丢,干脆就藏在这儿算了。” 他精挑细选了一个绝不会被人注意的小山洞,掘地五尺,又撒上驱虫药,用蜡纸封了八层,放个几年肯定没问题。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吧。 “绣谱……师妹最厌绣花,师娘怎么会把这留给她呢?” 陆衣锦还欲说话,忽然被对面人打断:“有人来了”,内力增长后,张鹤泽的耳力也更胜从前 “来者不善,正在从四面八方靠近” 陆衣锦立刻会意,问到:“还有多远” “两柱香的功夫” “先去找三千手” 两人同时翻身下床,安静快速的走到门前:“前辈醒着吗?” 门应声而开,三千手掌着灯火,隐隐看到李沛躺在床上。 张鹤泽正色道:“前辈,恐怕有敌人来袭,我们带您躲避吧” 三千手皱住眉头:“你们把谁招来了?” 张鹤泽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我们也不知道”这确实不假,他们得罪的人太多了。 陆衣锦暗自揣度,如果是端王的人倒还好说,只要有荣飞燕在,怎么也能有回转的空间。 如果是裘师风和凌霄派……恐怕凶多吉少。 张鹤泽宁心静气的感应,对方与这里距离更近了,他大概能听到他们行动的声音,步伐十分整齐……是官兵? 三千手一脸波澜不惊,在哪里碰了碰,房间内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那就走吧,我带小姑娘先走,你们商量谁殿后” “我来吧”陆衣锦毫不犹豫的说,又催促道:“快走,走走走”。现下连他也能听到来人的声音,山谷好像将脚步声放大,听来十分瘆人。他说着就把张鹤泽往密道推,三千手早已扛起李沛走在前面,健步如飞。 “等一下!荣飞燕还在外面呢!”张鹤泽双手把住门框,阻止陆衣锦的推搡。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管她呢,她一王府千金谁敢碰她,你的毒我看三千小老太就能给解了——搞不好就是她配的。快走,你不进去我打昏你啊!”陆衣锦比张鹤泽矮一些,推搡的有些吃力,脸都挤歪了 “哎呀!”张鹤泽用力甩开他,“万一不是端王手下呢?她一个小姑娘,功夫平平——她还帮师妹治病了,有没有良心啊你!要走你走,我去叫她”说罢大步走出房间。 陆衣锦被猝不及防骂的一愣,“我……我没良心?” 他反应过来,气的冲门口大喊:“鬼才懒得管你!”接着便气呼呼走进密道,关上大门。 没过多久,密道门又开了,只见陆衣锦气哼哼的又走出来将门关好,“这个泼猴,早晚扒你一层皮!” 第四十四章 荣飞燕还畅想着未来行走江湖的女侠风采,忽然觉得窗外隐隐有火光。奇怪,谁会深夜造访呢? 她突然想起自己是溜出家门的,瞬间紧张起来——哥哥追来了? 张鹤泽推门而入:“跟我走,坏人来了” 他的面色十分焦急,显然事态严峻。荣飞燕一个轱辘滚下榻,边跑边穿鞋,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往哪跑啊!” 她行动很快,但还是太迟了,踏出房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端王府官兵。 人群从中间分开,一批枣红大马慢慢踱步进来,马上坐着一个颇具威严的男人。 张鹤泽紧咬嘴唇,满脸怒意。荣飞燕尴尬的笑了:“哥哥……” 陆衣锦躲在柱后看到这一切,一时头大如斗,果然是端王府的追兵,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一行的行踪?这一路可没遇见任何人。若不是荣飞燕身上有什么易于追踪的东西,那便是…… 陆衣锦看了眼紧闭的密道门,后悔对三千手过度信任——他一心系在李沛身上,对其他事情放松了警惕。 眼下很麻烦,可以说是最坏的情况,端王府小王爷和张鹤泽是结过梁子的。 陆衣锦又气张鹤泽,当断不断,以至于置身险境。此刻那臭猴子正站在院内,对一匹大马仰面而视。那马可真高啊,马上的男人看不清脸,居高临下之外另有一番威势。 即使相隔甚远,陆衣锦也可以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行货。以那人一身行头的价值,恐怕正是小王爷荣飞羽本人了。 既然能找上门来,想必对他们一行有几个人一清二楚,自己藏不了多久,该怎么办。 忽然,张鹤泽蓦地腾空而起,拔剑向荣飞羽攻去!没有人料到这一击,连周围的士兵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有荣飞燕嗷呜嚎叫一声。陆衣锦吓一大跳,臭猴子疯了?从地面攻击马上的人,还是这么高的马? 荣飞羽却不着慌,以剑鞘从容的左支右挡,应对张鹤泽的攻击,连身下的马都没怎么移动。正如陆衣锦所想,以低对高,场面对张鹤泽极为不利。此时有士兵反应过来,正欲上前围剿,荣飞羽喝到:“退下!” 一时无人敢动,反而为他们拉开了圈子。 几番攻势下来,张鹤泽身上见了汗,落回地面调整呼吸,荣飞燕连忙挡到他身前:“哥哥别同他计较,我……我跟你回去!”她太过了解荣飞羽的作风,此时声音发颤,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飞羽并没有被她的话语打动,一动不动端坐于马上:“郡主被劫走,罪犯却逃了,端王府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 他话说的温和,荣飞燕却好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张鹤泽喘息稍定,伸手将荣飞燕拨到一边,迎面对上荣飞羽的双眼。荣飞羽眯起眼睛,火光下面色晦暗不明。 院子角落袅袅走出一人,谁都未曾注意她的存在,陆衣锦吃了一惊——是三千手! 她神色肃穆,走到荣飞羽面前款款下拜:“民女拜见小王爷” “你做的很好。”小王爷微微颔首,“剩下四人呢?” 陆衣锦紧紧攥住匕首,果然是她!他四下巡视,并没有见到李沛。 只听三千手缓缓道:“到达我这里的,同行共有三人,除了郡主和这人,还有一个男子,现在他……”她忽然伸手点指陆衣锦藏身之处“躲藏在柱子后面” 陆衣锦大骇,未及他反应,一直泛着紫光的竹叶青已经呼啸而来,直直射穿他身前一人怀抱粗的柱子,速度竟一分未减,好像木桩只是普通的瓜果蔬菜一般。他下意识蹲下,竹叶青正贴着头皮擦过,直插进墙壁,未几轰的一声巨响,墙面炸出一个大洞,砖石灰尘稀里哗啦落下来,砸到陆衣锦身上。他只来的及抱住头,手被划伤砸伤好几处。 没有时间发愣了,他立时滚到旁边,同时狠狠掷出匕首,第二支竹叶青已经赶到,擦破他的衣角。 他的匕首是向马脖子掷去的,荣飞羽功夫是好,马在小院子里却难以移动,他一定会分心护马。只要在他分神的一刹那,张鹤泽能攻过去,加上自己从旁协助,起码给他留几道疤。 他从廊檐下滚出来,这才意识到屋顶围墙都站了人,将庭院围的铁桶一般。但不要紧,打架就是要揪着带头的殴,荣飞羽才是这里的关键,此时他在场地正中,是再好不过的目标。 只等他分神的那一刻。 匕首已经射到马的身畔,只见那马轻轻扭转脖颈,居然张嘴接住了匕首!荣飞羽岿然不动,甚至没向那方向看一眼 陆衣锦目瞪口呆,被一众官兵制服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回想:原来马的牙口这么好吗? 三千手对他笑到:“小王爷的宝马万里挑一,与一般高手对上亦是不输,你这般山野村夫自然是没见识过。” 陆衣锦被左右两个大汉架住,兀自不服:“你给老子闭嘴!” 要不是手脚动弹不得,他真恨不能立刻杀了通风报信的三千手,然后才轮到荣飞羽。 “荣飞羽”沉默的张鹤泽忽然开口,声音比以往还要低上几度,“你到底要如何” “我早说了,要把飞燕带回家,至于绑架元凶……就将你带回去处置吧,仔细拷问幕后黑手。那边那个,”他眼神流转:“当场杀了就好” 一阵冷风吹过,将他的话语吹遍整个院子。 第四十五章 后悔,这是荣飞燕此时唯一的情绪。 每当面对哥哥,她就觉得自己是仰望巨人的蚂蚁。这下阿泽真的跑不掉了,她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老实待着,为什么要跑出家门。荣飞燕又急又绝望,眼泪簇簇下落。哥哥与她是一个娘亲生的,从小对她很是照顾。可她太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哥哥和爹爹很像。 也许……也许还有办法救他,她摸了摸衣袖中的竹叶青。 哥哥一定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无非是再也无法踏出房门一步,待到成亲之日,一顶花轿直接由这个房间接到那个房间。她会在夫君家尺方的庭院中生儿育女,过完优渥的一生。这没什么的,她的娘亲,她的朋友们,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胡思乱想,眼泪不住的在眼眶打转。身边蓦地传来一句话:“荣飞燕,你想回去吗?” 张鹤泽笃定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猛的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张鹤泽模模糊糊,很近又很远 所有理性潮水般退尽,荣飞燕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我不想!” 话音落下她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抽抽嗒嗒转向荣飞羽,叽里咕噜的向他道歉。 “好,”张鹤泽拔剑指向荣飞羽,“我欠令妹一个大人情。她的意愿,我便是拼命也要达成。那边是我的兄弟,他的命你们也别想夺走。至于我自己,”他分开双足,扎稳下心,摆出迎战姿势,“我可不想再跟你这样的人渣有一丁点联系” 三千手皱了皱眉头,她感觉到荣飞羽脉搏大变,忽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兴奋? 她恭顺的退到一边:“王爷处理家事,民女自行回避了”说着便离开院子,绕过一众士兵,延路向山下走去 荣飞羽解下大氅随意抛到一边,“所有人退到院外,飞燕和那个人留下” 他手下的兵令行禁止,很快退开,连马也被牵了出去,只剩下两个近身护卫看守陆衣锦和荣飞燕。 陆衣锦手脚绑在一起,跪在地上,这姿势难受极了,好似即将被斩首的罪犯。荣飞燕颓然坐在他旁边,她被点了穴,四肢动弹不得。今夜月明星稀,院子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楚。张鹤泽调动真气,衣衫隐隐鼓起,对面是看起来好整以暇的荣飞羽。 陆衣锦直觉李沛并无危险,不知道那女人在耍什么花招。李沛至少需要一晚上恢复,远离这里并不是坏事。 他悄悄靠近荣飞燕,轻声问道:“你哥为什么要我们在这儿围观?”这里只有两个护卫,虽然功夫不弱,略施巧计也许可以逃脱。 荣飞燕摇了摇头,“他每伤阿泽一下,便可以同时折磨我们三个人” “……你哥可真是个……” 话未说完,左边高个子秃头的护卫利落的扇了他一嘴巴,他的手掌大如蒲扇,陆衣锦猝不及防被扇倒在地,许久才勉强爬起来,不住啐血。 与此同时,张鹤泽首先发动了进攻。他以剑为刀,劈头向荣飞羽砍去,荣飞羽后退一步闪身躲开,张鹤泽的砍招却在空中一变,转为刺招,速度更加快一倍,荣飞羽来不及再退,顺势转身,与剑锋擦过,同时攻向对手大腿。这一招应变极快,张鹤泽全身前倾,此刻必然下盘不稳,陆衣锦忘记骂人,不自觉为他掬一把汗。 未料张鹤泽剑势回转,下身轻盈转了个圈,反而绕道荣飞羽背后,他速度极快,荣飞羽来不及闪身,后心被他结结实实踢了一脚。但荣飞羽功力深厚,当时稳住下盘转身,顺势卸掉了一踢之力。他在张鹤泽对面站定,缓缓拔出佩剑,只觉得自己血脉喷张。 “自上次见你,似乎功力精进不少” “少废话”张鹤泽喝道,再次向前攻去。他心里明白,是李沛和师傅的内力令他水平提升,但他今日才被输入真气,尚不能对其运用自如,到底能发挥出几分力,也难免有些心虚。他剑指荣飞羽眉心,飞将过去。因为攻势太快,陆衣锦只看到一个虚幻的白影。荣飞羽竟然不躲,迎峰而上,同时将剑从下方挑起,张鹤泽若想继续向前,必然会被下方的剑峰戳穿下巴;他急忙使出一招斗转星移,勘勘避过这波攻击。 几轮急攻下来,张鹤泽没占到一分便宜,反而浑身添了不少伤痕,时而惹得荣飞燕惊呼。他也算是在江湖历练过,并非什么不谙世事的愣小子,却未曾见过荣飞羽这样的打法——好似不要命一般,对受到的攻击并不怎么闪躲,只按自己的节奏出手。但他出招又准又狠,全是杀招,反而令对手不得不忙于自护。 陆衣锦在旁边也看明白了,荣飞羽对招拼的是胆量。这套思路街头流氓常用,有点产业的从良流氓都不会这么干了——他到底是小王爷还是亡命徒? 显然张鹤泽败势已显,陆衣锦有点着急,大喊:“猴子,试试你师妹的招数!” 晴天一滴露,点点在心头。张鹤泽茅塞顿开,如果使用师妹常用的招数,也许师妹的真气也会自然运作起来。他按下焦躁,屏息凝神,回忆平日与李沛过招的点点滴滴。这些招式他都会,只是每人习惯不同,对招数的选择总有偏好。荣飞羽并不等他准备,一把长剑长驱直入,张鹤泽蓦地睁开眼睛,竟以剑尖对上他的攻势。他使出缠字诀,剑头与对方剑锋接触的一刹变换方向,擦着荣飞羽的剑身一路向下,又迅速绕其打转。李沛的真气自然涌现出来,顺势附于剑上。荣飞羽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附在兵刃之上,几乎令他脱手。他心中一惊,想要向回撤离,剑却被对方缠的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他举起左手,放出竹叶青,这一招却早被张鹤泽料到,他顺势闪开,趁对方左手无暇护身,改用刺字诀,一路划过荣飞羽右手的手臂,刺入他的臂膀。 张鹤泽一击成功,眼神滑过荣飞羽的面部。 他居然在笑? 旁观的陆衣锦心里叫了声好,回头看了看表情复杂的荣飞燕,她眼中含着泪,焦急的看向荣飞羽。 “喂,别哭了”他对她说。荣飞燕脸色发红,恼怒道:“谁哭了!”陆衣锦屁股着地蹭到她身边,小声道:“你也从小习武,有没有听过什么给自己解穴的法子。” 荣飞燕仔细想了想:“倒是有,但内力越弱效果越差,以我的水平,可能跟等它自行失效需要的时间差不多。” “那是以前,你现在不那个了吗,你试试。今天这事我看没法善了,要想救张鹤泽你得赶快行动起来。” 荣飞燕为难道:“输给我的真气也并不多……” “对自己有点信心,”陆衣锦瞟了瞟身后的护卫,“我先上了,你尽快啊” 他挺直身子,对光头护卫正色道:“我有重要情报需要请示。” 光头护卫仿佛没听见一般,不为所动。 “十分重要,与端王王妃有关。” 光头护卫走过来,抬脚踹向他的脸。他人高腿长,脚也比旁人大上许多,这一脚若是踹到位,恐怕头骨都会碎掉。 陆衣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暴起,匕首蓦地从衣袖中伸出来,一刀插进护卫的下体——这护卫武功很高,但恐怕这辈子也没想到会从这个角度受到攻击,他的一条腿还高抬着,胯下的血顺着匕首喷射出来,溅了陆衣锦一脸。还未来得及感受剧痛,已经昏倒在地。 来不及补刀,陆衣锦疾向旁边矮瘦的护卫攻去,那人也是个中好手,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下意识跟他搏斗起来。 陆衣锦毕竟武功平平,待矮瘦护卫回过神来,他便再占不到半点便宜,索性凭着不错的轻功尚能抵挡一阵。但对方也不是傻的,牢牢将他罩在一人范围内,好几次他被铁掌拍中,吐出许多鲜血,只觉得肋骨都断了几根。之前被光头溅的一脸一身血有些干了,月光下他好似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那边打得火热,荣飞燕却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 她呆呆看向衣袖——她离陆衣锦太近,血也溅到了她的脸和身上。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又黏又腥。那光头倒在她两尺之外,不知死活,裤子已经全部染红。她最能尖叫,此刻却连一个声响都发不出来。她觉得好恶心,想把脸上的血抹掉,四肢却一动不能动。 陆衣锦一边应付呼呼的掌风,一边抽空对她喊到:“少想别的,先解穴!”而后因为分神被打翻在地,对方对准他的肺腑发起攻击,他急忙滚开,这掌拍到地上,拍出一拳深的坑洞。 陆衣锦暗叫好险,余光扫到张鹤泽和荣飞羽…… 这两人怎么不太对,荣飞羽好像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未及他多想,对方又已攻到。他将将躲开,强撑着嬉笑到:“哥哥好身手,比荣飞羽强多了,他给你多少钱,我给你翻倍” 矮瘦护卫冷笑一声,双掌翻飞,攻势越来越快,甚至比张鹤泽出剑还要快,陆衣锦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根本躲闪不及,只听那护卫说到:“方才小王爷不过是在跟他过家家。现下才算使出四成家学,那小子今天死定了。还有你”他一掌从陆衣锦头顶拍下,“杀我兄弟,你就下去给他陪葬吧!” 陆衣锦心中大惊,一瞬明白了之前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是气,方才一瞥,荣飞羽周身似乎绕着紫色的气,之前是没有的。 掌风落下,结结实实拍到他的脑袋上,陆衣锦好像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他直挺挺倒下去,正对着荣飞羽的方向。 陆衣锦倒地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荣飞羽挥剑切下了张鹤泽的左臂。连他的剑锋,都泛着紫色的光。 也许人之将死,周遭一切都会变慢,陆衣锦清楚看到张鹤泽的手是从肩膀处切断的,因为剑身太过锋利,创口十分整齐,连衣袖都一同断了,须臾后血才从伤口喷涌而出。张鹤泽爱臭美,总穿一身白色衣褂,此刻鲜血毫不留情的将衣衫染出大片红晕。 陆衣锦重重摔在地上,觉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第四十六章 矮瘦的护卫一掌击中,见陆衣锦已然一副死相,又看到那边荣飞羽大获全胜——小白脸失了一条胳膊,白衣服都染成了红衣服。他即刻收手,转身去查看躺在地上的光头。索性光头还有微弱的脉搏,应该还是有救的。他连忙封住光头的周身经脉为他止血。 他又看了看呆坐在原地的荣飞燕,冷笑一声:“小郡主,吴某多嘴说几句,人生在世,除了亲人就是朋友。小郡主金尊玉贵,实不该跟这些三教九流混到一处。” “闭嘴。” “……你说什么?” 吴姓护卫向来不把主人的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刚刚心情又经历大起大落,精神有些恍惚。此刻血涌大脑,竟然伸手掐住了荣飞燕的脸。 荣飞燕的脸皮很嫩,被吴护卫长满老茧的手掌搓的生疼。她抬起头,直直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到:“我让你闭嘴” 他几乎立时就想杀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娘们。二人对峙一会,残存的理智还是占领了高地。他深深呼吸,压抑心头的杀欲,放开了荣飞燕的脸:“卑职该死,小郡主大人有大量,放卑……” 他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一道血红缓缓从鼻梁流下——血流来自额头正中的一个小洞,从后脑直接贯穿。 吴侍卫歪倒下去,陆衣锦在他背后几尺处直直站着。他双眸血红,手还举在空中。 他并没有说话,转身扑向荣飞羽,后者正要乘胜追击,砍掉张鹤泽的右臂。张鹤泽的身形摇摇欲坠,胡乱挥着剑,已是半昏迷状态。 一道真气闪过,荣飞羽飞速闪开,看向真气来处,那里正站着满面鲜血的陆衣锦。 荣飞羽忽然笑起来:“枯叶蝉的逆匪也来凑热闹,好!再来十个也不够打” 此刻陆衣锦的大脑一片茫然,完全是凭下意识行动。看到一片紫光飞了过来,他举起手指,却再也发不出真气。 他还没有准备好赴死,又有一团什么东西冲上来挡在他面前。陆衣锦僵硬的后退几步,才看到了身前荣飞燕的背影。荣飞羽见到是她,急忙刹住攻势。 就在这极短暂的一刹,一支竹叶青从荣飞燕的衣袖飞出,直插入他的小腹。 荣飞羽的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震惊,他忙将周身真气集中于伤口,竟生生将竹叶青弹出躯干。竹叶青在离开他身体的一瞬间爆炸,他与荣飞燕和陆衣锦同时被炸飞起,跌在地上。索性他以真气护住前身,并未伤及要害。他头脑发蒙,腹部血流不止。待烟尘散尽,陆衣锦三人已经去向无踪。 一地狼藉,院里的草药翻在土里,地上躺着两个不知死活的手下。荣飞羽毕竟离爆点太近,听力有些模糊,他站起身,看到自己的亲信走进院子,一遍遍说着什么。 他终于听清楚了:“圣旨召王爷入宫!” 荣飞羽飞身跃上屋顶,脸色阴沉。此刻乌云遮月,除了士兵人手一个的火把,已经看不清其他东西了。环扫一眼,十一个火把,与来时数量一致。 他高举右手,十一支竹叶青同时飞出,长了眼睛一般,钻进十一个士兵的头顶,露在外面的尾巴隐隐发着紫光。 名为秋关的亲信很自然的牵过马来,向荣飞羽转达王府的情报。此刻荣飞羽已是面色如常,随意说道:“这些人尽快处理掉,给他们的家属双倍抚恤” “属下晓得” 在他们身后,爆炸的轰鸣响彻山谷。 第四十七章 等陆衣锦再醒来的时候,浑身的痛觉也一起苏醒了,他忍不住哇哇大叫。 “安静点,还有别的病人”竟然是三千手在说话 没见着她还好,一见到她,陆衣锦把一切都记了起来,当下恨的牙都要咬碎,伸手就要从怀里摸刀,这才发现自己混身缠满了绷带,衣服早不知哪里去了。 他摸摸头,同样碰到一头绷带。想说的污言秽语积了一箩筐,张开嘴却忍不住问道:“张鹤泽怎么样了?” “还可以,只是手没有保住。另外肋骨断了四根,右腿骨折,肺腑都有不同程度的创伤,再就是一些皮外伤,养养也就好了。” 他的手没有保住。 陆衣锦鼻子一酸,低头道:“除了手……其他的可以治好吗” 三千手看了他一眼,“有我在就可以。不问问自己的情况?” 明确了张鹤泽的现状,陆衣锦才觉得一阵疲劳席卷而来,他躺回原地,混身都痛如散架一般,喃喃道:“你又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三千手愣了一下,自顾自说到:“你倒是挺特别,脑门比一般人硬好多倍,挨下那一掌,普通人早死三回了,你的头骨却只是有些裂缝,还把你任督二脉打通了,你说巧不巧。”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没有你也没好心人来帮我打通任督二脉。” 房间内一阵沉默,三千手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一众用具准备离开。走前留下一句“那个小姑娘一会儿过来看你” 陆衣锦反应了一下,感觉她说的是李沛,他一骨碌坐起身,又痛的躺回床上。 门应声而开,李沛走了进来,一身素色衣衫。她的脸色十分憔悴,不过身上的紫斑已经褪尽了。看到陆衣锦绑的像个粽子,她面色有些不忍。 陆衣锦哼哼哟哟:“疼啊,真疼啊!”又好像才看到她,惊喜道:“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哎哟哟哟疼” 李沛忙坐到床边,问他哪里痛。 “我头疼,头还晕……”陆衣锦顺势倒到她怀里,幸福的闭上眼。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睁开眼睛,原来李沛哭了。 他连忙坐直身子:“你,你别哭啊,我好多了!” 李沛别过脸擦眼泪,她这辈子也没哭过几次,觉得很不好意思:“不是因为你……不只是因为你”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昏迷不过几天,一切都变了。我……如果我还醒着,至少猴子的手能保住,还有我的内力”她说到伤心处,一手覆住双眼,眼泪从指尖流下来。 陆衣锦心疼坏了,用自己的绷带给她擦眼泪:“你知不知道你的内力都去哪了?” 三千手并没有对她说明太多,她以为内力只是凭空消失了。此刻听到这话,也忘记哭,呆呆摇了摇头,泪珠还挂在粉嫩的脸颊。 陆衣锦很喜欢看她这副傻样子,当下缓缓说道:“你体内共有四股真气,你自己多年修炼,炼成一股,气势最强;另有儿时爹娘为了给你医病各自注入过一股,但你当时年纪尚小,他们输入的量并不大。你也知道每个人练成的真气终归是有些不同的。这些年你吐纳规化,对三股真气也算是运用自如,它们都化作了你的内力。这其中你的和你爹的,因为与猴子所炼性质相近,全部给了他。你娘的比较阴柔,转移给了荣飞燕” 他顿了顿,”再就是陈九娘那个疯子,强行灌输给你枯叶蝉至阳之气,这一道与一般正派的内功都不能相容,我一点内力根基都没有,正适合承接。“ 李沛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番故事,又明白内力并不是凭空消失了,仍然以其他形式存续在亲近之人体内,心中悲怨稍缓。 “我们跟荣飞羽打架的时候,以张鹤泽的实力,不是我贬他,三招都接不下来。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你的内力加持,活活拖了五百多招,终于等到本少侠出手相救。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死在刀下了,绝不是像现在折一只手那么简单。” 他说话语调阴阳顿挫,很有些说服力,李沛也不自觉被他带跑,心里暗自庆幸起来。 “还有我,要不是有你带过来的枯叶蝉真气,我能使出这套弹指神功,在关键时刻大显神威吗?”弹指神功是他边说边想的名字,说完忽然觉得很有些神气,以后可以延续使用。 “更别说那个娇惯的小丫头了,不是你娘的内力,她现在还被点穴定在原地呢,或者早被五花大绑回端王府了。虽然我很烦她,但我公允的说一句,她那个家看起来比虎狼窟还吓人,我现在挺理解她为什么想逃跑。” 陆衣锦清清喉咙,说出了最重要的结论:“我们能好好活过这场劫难,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内力啊!” 李沛早被他绕晕了,她本性纯良,并不因为别人拿走她的内力而感到不忿,此刻得知帮到了别人,心里也有些高兴起来。忽然脸色又沉下去:“可是神医说,以后我也不能再修炼内功了。” 陆衣锦心里骂了三千手三万遍,柔声道:“你江湖经验浅不晓得,我可是听荣飞燕说,黄河密卷里有一套不需要内力的心法,威力强大无比。咱们把它找到,照着修炼,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到时候他们都按那些庸庸碌碌的路子出招,你一骑绝尘,吓他们一大跳!”这当然也是他信口胡编的 李沛想了想,黄河密卷只前几页的轻功就这么厉害,进攻的招数只会更强。当下也重燃几分希望,脸上有了笑容。 二人说了一会话,陆衣锦还是不放心张鹤泽,便让李沛扶他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房间。他这才发现他们处在三千手的另一处房产,景色与之前有所不同。 张鹤泽的房间就在隔壁,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药味,张鹤泽恹恹躺在床上,荣飞燕在旁照顾,眼睛红的像兔子。见他们到来,荣飞燕便离开了。 陆衣锦走到床头,张鹤泽双眼紧闭,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陆衣锦抬手就狠弹了他一个脑瓜。 张鹤泽猛的睁开眼,泪水滚滚而下:“……你真的不是人” 陆衣锦怒道:“你看看你现在,眼下乌黑,皮肤苍白,瘦了一大圈,你怎么……怎么反而更俊了!” “……啊?” “啊什么啊,我看看你的手”说着不由分说掀起被子,露出张鹤泽肩膀的断口。 纱布隐隐还有血迹,形状圆圆的,本来在那里的手臂已经不见了。 张鹤泽黯然到:“有时候我觉得它还在那,我发誓能感到手指在动,三千手说新断肢的人都会产生这种幻觉。” 张鹤泽这个人,一帅百帅,脸好看手也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连小臂都似塑像一般。 可眼下他的左侧只剩空荡荡一片。 陆衣锦看到染血的纱布,又不禁想起那团势如破竹的紫云。他镇定情绪,夸张到:“你小子就精了” 张鹤泽十分莫名其妙。 “江湖上美男成百上千,这个也说美,那个也说好,说到最后大家都糊涂了,谁也认不出谁。可等你养好伤出关,“独臂美男”的名号马上传遍江湖,这下见没见过你的,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你现在功力又是大涨,又俊又猛,恐怕过两百年也有你的传说。” 张鹤泽一脸无奈:“那这福气送你你要吗” “我长得虽然也相当不错,离传说级别的美男还是有少许差距。所以只有脑袋顶被人开窟窿的份,破头大侠,听起来就差劲。” 张鹤泽和李沛闻言都忍不住笑出声,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名号于他其实再适合不过。陆衣锦见气氛好了很多,托称要出去转转,留他们师兄妹说话。 房门关上,李沛抓起张鹤泽的右手,紧紧握住。她仍然十分为这件事自责。可她不想再惹得张鹤泽伤心,生生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喃喃道:“幸而不是右手” “不幸中的万幸”张鹤泽苦笑。 “说真的猴子,以我练功的经验,另一只手作用其实不大,有些人会把暗器藏在左手——这也不是咱们门派的风格。只要稍加练习,运功出招定然能和从前无异的!” 张鹤泽看着这位思维简单的师妹,深深叹了口气。 李沛急道:“那再不然以后我就不用右手了,专修左手刀,跟你一起从头开始” 张鹤泽摇摇头:“你本来就失了内力,再放弃一只手,什么时候才能练出头呢。“ 李沛闻言默然。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看了半天,忽然感叹:“现在咱们都快把老弱病残占全了” 她这话说的突兀,没有来言去语,张鹤泽却不知怎么,只觉得这话十分好笑。李沛见他终于有点笑样,也跟着笑起来。 她笑声又戛然而止,露出少见的认真思索的表情 “怎么了?” “你说你现在掰手腕,是更容易赢还是更容易输?” 第四十八章 房门之外,陆衣锦撑住拐歪在院子里看风景。太阳初升,山中雾气还没散尽。此时正是春天,心急的野花偷偷钻出树丛,晨起的小鸟吱吱呀呀。东风抚在脸上,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没遇到李沛他们之前,他时常一个人去郊外。带上三张大饼,一块酱牛肉,几坛一口醉,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来不及回城,就随便找个破庙茅屋住一晚;反正没人找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最喜欢太阳升起和落山的时刻,看身边的事物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这些事他不会对周围的玩伴讲,耍钱逛花楼就有的说,讲这些只会遭他们笑话。 偷盗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但他还有许多副业。钱来的容易,去的也快,赌一把都要几十两上下。所以他总是处于一种只能达到温饱的状态。 他想起那个被雷劈塌的破房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去,先放着吧,好歹也是他的产业。又想到折腾一趟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恐怕下山第一件事要先搂点路费。 下一步去哪呢,李沛他们应该要回家吧,自己一个外人,不好跟过去。荣飞羽在他们身上吃了大亏,恐怕也是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 一阵呜哇的哭声传来,陆衣锦顿时觉得大煞风景,皱眉向声源望去,正看到蹲在墙角的荣飞燕。 荣飞燕抬起头,二人对视一眼,又默默将目光错开。荣飞燕继续哭泣,陆衣锦继续欣赏春光。 但她的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存在感极强,把陆衣锦的思路全打断了。他烦躁的叹了口气,一瘸一拐走了过去:“能不能别哭了?” 荣飞燕心里也烦,哽咽到:“我……我自哭我的,又关你什么事了?我偏要哭!呜哇” 陆衣锦站累了,就地坐在她旁边:“你哥练的是什么功夫,怎么还冒紫光?这得是天下无敌了吧。” 荣飞燕果然停住哭声,擦擦眼睛:“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晓得他的内力和别人不太一样。他的内功可以外化,离开本体依然有威力,所以能够附着在兵刃上。” 陆衣锦心想这和他的弹指神功有点相似,但自己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之前盛怒之下放出两道什么厉害东西,可惜再就没有了。 “我们之后要去哪?”荣飞燕忽然问道 “谁跟你我们我们的,我们三个还有重任在身,养好伤就要走了。你爱去哪去哪,实在不行就回家吧,我看你哥对你还不错。” 荣飞燕闻言,嘴巴一咧正要嚎啕大哭,陆衣锦适时把一团纱布塞到她嘴里。荣飞燕心中大惊,连忙用手把纱布掏出来,嘴里不断呸呸呸:“啊啊啊!恶心死了!我恨死你了!”说罢气呼呼的跑走找清水漱口去了。 陆衣锦终于得到一些清净,心里十分满足。不料身后又传来不速之客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会用她威胁端王府。”正是三千手。 陆衣锦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问道:“我们待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三千手原以为他又要出言讥讽,听到这话倒是有点惊讶。转念一想,笑了笑:“经我手的病人一定能治好,否则有损我的名声。你不必为此曲意逢迎。” 她顿了顿:“你们滞留在这也是好事。” “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吧,因着柬山大会,武林大乱了。” “……”陆衣锦完全可以想象。不说各大门派都在憋着劲报仇,单门内因为中高层死亡而出现的权力洗牌都得闹一阵子。荣飞羽又虎视眈眈,外头恐怕不怎么安全。 “对了”三千手补充道,“有人托我传信,说他们俩的师兄平安。你们要写封信回他吗?” 第四十九章 丰城街头熙熙攘攘,挤满了外地来客。四海客栈的老板忙的歇不下脚,矮胖的身躯沾满汗水。老板姓刘,开店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多客人,账房都快把算盘打出火。他一手巾甩到店小二身上:“长没长眼?贵客在外面等半天了!” 店小二叫苦不迭,自前天柬山大会后,也不知怎么的,里里外外客人来个没完,房间是早就没有了,来的人又要求高价拼房。店掌柜是个老抠,居然想办法前后协调真的又安排了不少人进去。这客栈按二十间房的标准盖的,平时住不满一半,只请了他一个小二另加一个杂役。现下里边却挤了小一百号人。偏偏个个看着都五大三粗身怀神功,毛病还多,一会要热茶一会要冷酒,他楼上楼下的跑,觉得自己魂都要跑丢了。 “我去里间看看,你给我警醒着点。这趟忙完了给你双倍月钱。”刘掌柜说着话扭走了,人虽胖行动却挺快。 店小二心里暗骂掌柜的抠门,打起精神迎上客人:“客官打尖吗,住店没房了。” 刘掌柜左转右拐,来到一处风雅的小院。这院子与别处似乎刻意以石屏隔开,内设三间上房两间通铺。说是通铺,实则也是按上房标准修建的,只是改床为炕以便容纳更多住客。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丐帮众人,四海客栈正是丐帮的一处暗桩。 刘掌柜轻敲房门,询问房内有什么需要——这院的房间都是他亲自负责的。迟武前来应门,只问他长老会有没有话传来。刘掌柜回还没接到消息。 迟武谢过掌柜,回身对尹招交代到:“此处人多眼杂待不得了,我打算同冯长老一起护送小曼回去。你的伤……” 尹昭坐在榻上,手里端着药。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因为此刻换了干净衣衫又洗过脸,反而显露出一些原本的美貌。她随意笑了笑:“老大去哪还用跟我这个小弟商量吗,你自去你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迟武确实是有些不太放心。几天前从柬山逃出生天,没有看到尹昭,又听人说好像见她和几人留在原地。迟武安顿好众人返回去找,终于在悬崖的一半看到挂着的尹昭和洛云——此时他们已经昏在那两天两夜,全靠洛云插进山壁的佩剑支撑。幸而迟武的兵刃是钩,使了巧劲才把他们救下来,当下一边一个扛在肩上。 他下盘很稳,这般走路也与常人无异。下山的路上遇到不少武林人,都是来收尸的,一时半会搬不完。有当场烧死毒死的,有落在山下被捡到的,最惨的是被大石块砸个正着,尸首都没了,只能敛一敛残存的骸骨,沾着肉泥的衣衫。整座柬山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沿路哭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对凌霄派的咒骂。 并没有切实证据指明凌霄派就是始作俑者,但众人心里都已认定他们就是幕后黑手。自建朝以来,对各大门派造成此等重创的事件,这还是头一个。江湖群情激愤,更有数个门派放话要将他们杀到一个不剩。只是在这关键的节点,凌霄门人再次人间蒸发一般失踪了。由于这派又邪又怪,特立独行,并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大本营在哪,连一向消息灵通的丐帮都没有打探出半分信息。众人找不到对手寻仇,一腔邪火没处发泄,酒肆打架闹事的极多,竟将丰城的酒家砸了个十之七八,引得全城百姓不敢随意出门,这是后话。 迟武见前方有个穿着孝服的小后生板车推的吃力,忍不住上前帮着推一把;后生讷讷的表达了谢意。 板车上堆了四具尸体,年纪都比后生大些,七窍流血但没有什么外伤,衣角发黄,想来是坐的位置不好第一批被熏死那些。迟武于心不忍,开口问道:“老弟,你怎么一个人来善后?山下还有别人吗” 这话别人问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迟武神态诚恳,很有一种拿他当自家人的亲切。那后生只觉好像遇到亲哥哥,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没有了,我们是小门派,师父师娘走了之后只剩下我们五个。那日师兄们要来凑热闹,我不舒服没跟来,没想到再见就是阴阳两隔……”他拿丧服的袖子胡乱抹抹脸,不愿显得太过软弱。 迟武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后生看来只有十二三岁,身板都没有长开,谁想突遭大难还要硬撑着处理后事。当下便提议道让后生与他们一同暂住,迟武又帮着买棺材墓地发送。多亏了刘掌柜帮忙联系,事情处理的比较顺利——没有门路的苦主现下连一口棺材都抢不到,只能用草席将尸首先卷起来堆住。 柬山大会那日,冯致玉吸入太多火场烟尘生了病,没法行武。迟武本来打算等丐帮再派个高级弟子一同护送卫小曼回去,当时的情形也要细细汇报给长老们。没想到越忙越乱,卫小曼又闹着要马上同肖让定亲。虽然这件事迟武早有听说,但卫小曼毕竟是卫鸣的女儿,怎么说也得先让卫鸣定夺。迟武还是觉得把她送走的事情需要提前,并且要自己亲自护送。可惜小昭被撞的不轻走不了远路,这才来与她商量。 经过这一事,他对小昭增添了相当佩服,不止他们一行人是靠小昭的及时提醒才得以脱身,她更是救了好些位门派高手,大涨丐帮的声威。 事后他曾问过小昭,当时情况危急,她就不怕吗 尹昭挠了挠头:“好像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既然还有余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迟武一时语塞,半晌才由衷的说:“这次你功劳大了,回总舵我亲保你升五袋”——他自己也不过是五袋中层弟子。 尹昭捏着鼻子把药喝完,像喝过酒一般哈了口气,这才说道:“什么升不升袋的……我救人又不是为了这些。” 迟武哈哈大笑:“咱们丐帮不学他们酸文人,有功就赏有过就罚,你小小年纪说话可别跟小老头一样。” 他又嘱托了一番刘掌柜,丐帮众人便一同离开了。 尹昭拄起拐棍缓缓走到院子里,这里环境还是相当清幽。她确实摔得不轻——好几次撞到突出的岩石上,最后直接摔昏过去,浑身是伤不说,醒来发现右腿断了。 隔壁走出同样穿着一身纯白衬服的洛云,同样拄着拐,他断的是左腿。又因为被救前右手撑着两人的体重挂了好几天,一时打不过弯,此刻还是直直冲天摆出一个举手的造型。 二人相对无语,好似一对门神。 洛云没头没尾的想,如果张鹤泽和李沛处在他们的位置,两人可能已经用瘸腿玩起独脚对撞的游戏——他们现在是否平安? 尹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为什么要救我” 洛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掉下山崖,为什么要救我。” 这对洛云来说根本不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尹昭就在他正后方坠崖,他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没有犹豫的回答:“既然可以做到,怎么能无动于衷?”他顿了顿,坦诚到:“现在想来,你毕竟曾是我的师妹,看顾你也是应该;但当时千钧一发,其实没有想那么多。” 微风吹动树丛,早开的野花被吹掉几朵。 尹昭先是一怔,忽然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事情。 她巧笑倩兮,笑个不住,终于抬起头,笑问道:“你说说,你们这样的人怎么还没死绝呢。” 洛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沉默的看着她。 苏可可听到洛尹二人似乎谈的不愉快,跟在洛云后面出来,他就是迟武遇到的那个后生。眼下师兄们也已经下葬,他无处可去,主动请缨留在这照顾伤员。说是照顾伤员,他每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倒比尹昭他们更没精神,有时候还要洛云招呼他吃饭饮水。洛云从迟武处听到了他的故事,不自觉地对他有些照顾。 他见气氛不好,正要讲和,洛云却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回复尹昭,撑着拐转身离开了。 …… 一晃半个月过去。李沛那边的平安信通过丐帮信息网带到,是张鹤泽潇洒的字体。直说几人都很好,一切平安,过些日子准备去东海玩一趟,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松鹤山,请大师兄保重。 洛云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至于他跟尹昭,都是练武之人,伤也好的差不多,连苏可可都不太哭了。 毕竟是养伤,哪都不能去。三个人日夜相对,慢慢也说得上几句话。 这日,刘掌柜按时送饭来,三人围坐在院子里默默进食。苏可可恹恹举起筷子正要夹菜,春风拂过,一只蝴蝶落在盘中,蝴蝶荧蓝的翅膀微微翕动,在阳光下呈现出猫眼石一般的颜色。他看到这一幕,不由直愣愣呆住。那只蝴蝶并不怕人,扇了扇翅膀竟似睡着了。 苏可可没读过书,此刻却忽然想起二师兄说过的一句诗:“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这句他只听过一次,现在居然一字不差的想起来,自己也有些惊讶。 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他在心里默默又重复了几遍。 苏可可忽然觉得眼前的饭菜好像不是那么没有滋味了,连身边花草的颜色都明亮了一点。 洛云见他在空中虚举着筷子,顺势望去,发现了落在饭菜上的蝴蝶。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蝴蝶,随便扔到地上,而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苏可可动筷。 两行清泪从苏可可眼中喷涌而出。 尹昭按了按太阳穴,自语道:“你这人真不知道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洛云有些莫名,又问苏可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可可黯然道:“我们龙虎门设在邙山上,平时我们五个自己也种地打猎,差不多够吃饭。但现在师兄们走了,我不太想回去。我怕想师兄,也觉得靠自己活不下来。” 洛云道:“丐帮迟大哥临行前托我问你,要不要考虑加入丐帮?人在江湖,还是有依有靠的才好立足。” 苏可可斩钉截铁道:“迟大哥对我恩深似海。但龙虎门虽然只是小门派,也是有传承的,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把它发扬光大!我不会为了生计加入其他门派。” 洛云听到这番话,无端想起李元甫临终前的嘱咐,心里感慨万千。终于还是说到:“你能这么想便很好,师门上下一定很为你骄傲。” 尹昭没有说话,定定看着洛云。她还在松鹤门的时候,最不熟悉的就是这个大师兄,两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没想到他会在柬山舍命相救。直到接触了这半个月,她才了解了一点这个男人。 洛云和李沛某些时候很像,永远都是一副光明坦荡的样子,令她非常讨厌。 那只枉死的蝴蝶好像真的给了苏可可力量。饭后他没有再郁郁的呆坐在石凳上,或是跑到角落抹眼泪,反而拿起久违的配刀舞了起来。他们龙虎门人如其名,功夫都属刚猛一派。苏可可不过十二岁年纪,居然练的很像样子,一般人恐怕难以近身。 尹昭和洛云伤势还未好全,此刻都坐在石桌前休息,观赏苏可可的刀法。 尹昭笑道:“可真是够卖力的,不过打了两套,脸红成这般。”苏可可的脸确实很红,大汗淋漓。 洛云也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容易脸红,像我三师弟和五师妹,高兴也脸红,挨骂也脸红,你以为她是真心悔改,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尹昭倒没注意到这点,想起李沛连跳崖都激动的脸红,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她转头问洛云:“那你容不容易脸红啊?” 春日阳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她笑语宴宴,眼睛弯弯,竟令身畔的花朵都黯然失色。洛云的心莫名漏跳一拍,他面上不显,自然答道:“我倒是没有……” “那我亲你一下你会不会脸红啊”尹昭不等他反应,一个吻轻印在他的脸颊。 尹昭缓缓退后,快活的说:“哇,你脸红了!” 岂止是脸红,洛云的瞳孔都短暂的放大了。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终于低下头:“……尹姑娘,这样的玩笑莫要再开了……” 尹昭两手支在桌上,捧着脸看的相当开心。 第五十章 日升日落,一过又是三天。这三天可与从前全然不一样了。 自那日之后,尹昭对洛云分外冷淡,他讲话她也不太理会,同前几天谈笑风生全然不是一副样子,落差极大。 晚饭的时候,洛云将筷子递给她,她顺手接过,看都没看洛云一眼。 洛云终于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尹昭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不让我跟你开玩笑吗” 对面摆盘的声音停住了,尹昭抬头看去。 洛云居然笑了。 不是窘迫的笑,不是尴尬的笑,不是恼怒的笑……不是尹昭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 他笑的温柔真诚,甚至带着几分大哥哥般的宠溺,仿佛尹昭只是个急于吸引人注意的小妹妹。 “……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需要用这些手段换取别人的喜欢。” 他们之间的天平陡然逆转,尹昭猛地攥紧筷子,胸中涌出一阵羞恼,口不择言道:“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对我一无所知” 洛云没有回答她:“你先吃吧,我去叫可可。” 在他背后,尹昭摔了筷子。 晚饭时,苏可可隐约感到饭桌上剑拔弩张,尤其是尹昭,一向笑吟吟的脸庞如今冰的能滴出水来。但他有件想了好多天的事情,怎么都要说出口。 他踟蹰了一会:“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要洛大哥帮忙。” 洛云点了点头。 “这次我们下山也是有任务在身的:昆仑派掌门肖任青曾与我师傅有旧,两人是结拜的兄弟。当年二人进山打猎,无意间得到一本武学秘籍,里面的武功相当精妙,非常有威力。两个人比起来,肖任青的武功更好,师傅便把秘籍给了他。后来昆仑派掌门出走关外,临行前与师傅约好二十年后在这里相见把秘籍传给他,也就是今年。就算自己故去了无法赴约也一定会让弟子带来,因此我们师兄弟才会下山,本想趁着这趟涨涨见识……”他说道伤心处嗓子发哽,当时他可是求了大师兄半天才能跟着一起下山,出发前那一夜他多高兴啊。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我……我想请洛大哥跟我一同去找昆仑派的弟子,要回秘籍。”到底年纪小,又久居深山没经过事,事到临头不禁有些胆怯。 洛云爽快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昆仑派弟子仍在城内。择日我陪你去见他们便是。” 一直沉默的尹昭忽然插话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苏可可心中稍定,连忙谢过二人。洛云的表情却似乎有些意外。 …… “这……是这儿吗?”苏可可用力搓了搓自己的眼睛,仰望眼前的三层高楼。同样是客栈,怎么这里建的像月亮上的广寒宫? “刘掌柜确认过,是这里没错。他们可真是阔绰啊。”尹昭一瘸一拐跟上来,眼前的鸿运客栈富丽堂皇,是丰城乃至全郡最豪华的客栈,也是昆仑派众人的栖身之所。 洛云看苏可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走吧,想必里面更好看”前日已经按江湖规矩下过拜帖,今天的拜访应该会顺利。 鸿运客栈大堂果然也是非常豪华,这间店每年翻修一次,一应内饰家具都崭新锃亮,来来往往的人相当不少。他家除了提供住宿,楼下饭馆的烧子鹅也是一绝,因此本就有不少散客慕名前来一尝究竟。苏可可见到络绎不绝的食客,情绪有点紧张,怯怯问道:“怎么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 洛云略有些惊讶:“你看的出来?”苏可可说的一点不错,但一楼的食客并非都是明显的行武人士,有一些看着甚至颇为文弱,举止也不带练功的痕迹。不知苏可可小小年纪是如何得知的。 苏可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内力。” 尹昭打断道:“这帮人在城里横行霸道,现下哪还有一般百姓敢出门乱晃。”她同洛云苏可可一样是第一次迈出大门,对城里的近况却了如指掌。 洛云心中感叹,来参加柬山大会的多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却也不能有效管束自己的弟子。 此时店小二迎上来招呼,洛云便告知他自己是昆仑派的客人。鸿运客栈的店小二也是细细挑选出来的人精,当下殷勤应了,引他们到二楼雅间暂等。 苏可可真是进了大观园,这摸摸那看看,觉得一切都新鲜极了。他拿起眼前的小碗,小碗外围印着别致花纹,好像会随光线改变颜色。他举着碗左转转右转转,尹昭忽然说:“这是官窑定瓷,一个碗起码二十两。”苏可可吓了一跳,捧着碗小心放回原处。 他又觉得桌子的材质从没见过,试探着用手敲了敲,木头桌面好像比石头还硬似的;尹昭的声音再度响起:“南海乌木的桌子,敲个坑也得赔上百八十两。”苏可可连忙端正坐好,再也不敢乱动。 洛云皱皱眉头:“不要吓他”,又对苏可可道:“不打紧的,器物而已,本就是给人用的。”苏可可却不敢再动了,好像连眼睛都不敢多转。尹昭心里偷笑,面无表情。 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店小二引着昆仑派的人来了,尹昭三人起身相迎:来人正是肖让。令尹昭没想到的是,小胖子钱喻跟在他身边。他清瘦许多,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肖让接到丐帮六袋弟子的拜帖,欣然应允,不想竟在这里看到尹昭。登时面上露出几分惊喜:“尹姑娘!你也在,你……受伤了?”又看了看旁边颇有气度的男子和有些瑟缩的小孩,问道:“这两位是?” 尹昭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看的肖让心头一荡。她为双方做了引荐,歉然道:“拜帖是我下的,我骗了肖大哥,实是不应该。我只是丐帮一个小小的二袋弟子,实在是事出有因,十分想见到你们。” 肖让原以为可以见到六袋弟子,听到这番话,意外之余也不由生出一些不耐烦。但面对尹昭他不便发作,此刻也只能笑着入座,嘴上连说不必介意。 从方才尹昭手里就多了条绣花手帕,此刻她以手帕轻遮额头,盖住眼角残余的伤痕:“那日柬山大会我也同丐帮出席了,混乱间不小心摔伤,幸而捡回一条姓命。只是面容多有受损,见笑了”她露出哀伤的神情,也有一番病弱的美感。 肖让正欲出言安慰,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近几日听到的传言都连了起来——丐帮有个二袋的女弟子救了不少门派高手,八成就是尹昭!有了这等功劳,升五袋甚至六袋也只是时间问题。与她关系搞好总不会错。念及此处,登时改变态度,殷切到:“昆仑派有秘制化瘀散,活血祛疤最有奇效。小喻,快快去取了来!”钱若喻还没来得及跟尹昭说上话,心里不太想走,但也不敢忤逆大师兄,顿了一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洛云笑道:“早听说肖少侠在柬山大会力会群雄,今日一见果然是热心爽快。”肖让谦虚几句,叫小二来准备了酒菜,他专门避开对愈伤不利的发物,又点了几道酸甜可口的小菜。众人边吃边谈,气氛十分融洽。不久钱若喻拿回一个小罐子,正是昆仑派化淤散,肖让细细交代了怎么使用。 众人回忆柬山之险,均表示心有余悸,对凌霄派所为极其痛恨。肖让近段时间日日与人交际,这套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二十遍,说到最后甚至有点走神,不时用余光扫过尹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洛云举起酒杯:“听闻讨伐凌霄派的武林同盟终还是要组建起来了,江湖上认同昆仑派成为引头人的呼声很高。” 肖让碰了一杯:“原不该这么高调,没想到凌霄派如此心狠手辣。魔教妖徒欺负到我们头上,视江湖规矩于无物,若我们一味逃避不能团结一致,难保下一次损失不会更惨重。恰好一众门派的豪杰少侠赏脸,我等也只能实心做事,献出点自己的力量。引头人万万算不上,算是各大门派江湖豪杰的一个联系人吧。” 其实盟主一位没有什么悬念了,洛云和尹昭都知道肖让即将成为丐帮执法长老卫鸣的乘龙快婿。昆仑派本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门派,肖让在柬山大会也是一鸣惊人,现下又有丐帮暗中助推;这一役各大门派损失惨重,俱盼望尽快报仇:一番种种的共同作用下,肖让就任盟主一事已是箭在弦上。 获得盟主之位,是肖让自己努力的结果,也可说是时也、命也、运也。 因人人都知复仇一事将由昆仑派引头,一时昆仑派名声大噪,仅这几日就有二十余个想要加入的人前来拜会。 洛云一行的目的倒不是同肖让讨论江湖大势,听到他推脱,洛云连称肖让过谦。而后沉吟了一下:“其实我等这次由尹姑娘引荐而来,实是有事相商。” 肖让自答但讲无妨,洛云便简单介绍了一直低头吃饭的苏可可,说了苏可可前来丰城的来龙去脉。 “按说我们是外人,只是看这孩子实在可怜,也想帮一把。不知肖少侠赴会前尊师是否有所交代?” 肖让露出莫名的表情,问苏可可:“这位小兄弟可记的确实?我自小在昆仑派长起来,这二十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事啊!” 苏可可一时愣住了,问道:“……是不是你们掌门没告诉你,要不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兔:“我师傅说这是他们当年的信物!” 只见那玉兔玉质颇劣,掺杂许多杂质,雕工也很是一般。但看起来确实年头很久,玉兔的耳朵被磨的反光。 听了他的话,又见到这个玉兔,肖让的脸色蓦地沉下来,表情十分阴郁,吓的苏可可下意识向后靠了靠。 “我们昆仑派虽不是武当少林那样的大派,但也是门风清正,以忠勇信义为行事准则。你的意思,是指责我派掌门毁坏承诺背信弃义,还是我公然说谎?” 他的口气极为严厉,两个连问直接把苏可可问懵了,好像他确实做错了什么。 洛云适时解围:“肖少侠,可可年纪小讲话没有章法。你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洛云名不见经传,松鹤门更是小到犄角旮旯里的门派,肖让本来就对他心存轻视,当下甚至不再伪装,只冷哼一声:“替人出头也需分清是非曲直,如今他侮辱家父,我们不会仗势欺人,却也不得不送客了。”说着亲自站起身拉开房门,直直盯着他们。 不料洛云丝毫不恼,好像对此并不意外:“看来是误会一场。” 接下去也实没什么好聊的,一场酒席戛然而止、不欢而散。 三人从鸿运客栈出来,随意找了个茶肆就座。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洛云递给苏可可一杯茶水:“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令师当年具体怎么交代的?” 苏可可哭丧个脸:“师傅说昆仑派掌门肖任青同他形如亲兄弟,他还救过肖任青的命,对方一定会遵守誓约。如果是昆仑派弟子前来,就给他们看这个玉兔,肖任青有个一模一样的,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方才苏可可一提到秘籍,钱若喻立马看向肖让,表情非常不自然。这些小动作都没逃过洛云的眼睛,明眼人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略微思索:“现下只不知他们是否将秘籍携带在身上。” “带着呢”尹昭忽然插话,“之前机缘巧合,我同他们同行了一路,有天钱若喻好像找不见了什么东西,肖让非常生气,说什么门派之本,还说要把钱若喻逐出师门。后来又找到了,从此那东西便被肖让保管。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本秘籍。” 苏可可方才还以为肖让真的不晓得秘籍的事情,没想到他竟装的如此逼真。此刻闻言他又急又恨,气的拍桌子:“怎么会有这种人!不要脸!” 愤怒完了就是沮丧,他把脑袋咣当磕到桌子上:“可怎么办呀,师傅就交给我这一个任务。” 洛云以手垫住他的头,把他扶了起来。 “……他们背信弃义,违背誓约,约定交换的东西又不愿拿出来” 他停顿一下,忽然露出笑容:“那我们就去把它抢来” 苏可可又一次愣住了。洛云的语气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尹昭忍不住感叹道:“人还真是多面的。”全然不提一秒之前她抱着一模一样的打算。 看到洛云和尹昭心有灵犀的笑容,苏可可还是有些茫然:“可是……师傅说,不能骗人” 洛云的眼神带上一丝狡黠:“坏人可以骗。” 尹昭以为已经很了解他,没想到他仍是出乎她的意料。看到他的神情,她的心微妙的乱了一下,当下收敛心神:“又不知道他把宝贝藏哪了,怎么偷?” 洛云淡然道:“我曾听闻这样一种偷窃手法:见到神色警惕之人,便故意弄出动静,令他精神紧张,忍不住反复查看贵重物品是否还在自己身边。这样几个来回,东西藏在哪便一目了然了。” “……那就这么办吧。” 第五十一章 另一边,鸿运客栈内的肖让也是心绪不宁。 他的父亲确实没同他提过这件事情——不过二十年前年轻气盛的约定,早被肖任青抛到了脑后,否则也不会让儿子一点准备都没有。只是碰巧柬山大会就在丰城之畔的柬山召开,似乎是命运又将他引领到这里。 他看到玉兔便明白那小孩说的俱是实话。其一时间对的上,其二同样的玉兔父亲也有一只,他儿时见过。只不过这玉兔确实不像样,同富丽堂皇的昆仑派十分不搭调,他的母亲在整理物品时随手扔了——这么些年肖任青甚至都没有察觉。 可这人人眼热的黄河密卷,那几人拿个破兔子就想换走?白日做梦!肖让自己还没练会呢。就算他练会了,也要将秘籍好好保护起来,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千秋万代的传下去,成为他们每任昆仑派掌门的传家之宝。 钱若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索。肖让每日都要饮百花凝神茶,这茶物如其名,需以百种干花炮制,再加以蒸馏萃取其精华,每日光制作便要一个时辰,都是钱若喻在做。 钱若喻放下茶,人却并未像往日那样离开。肖让抬头看向他,他瘦了不少,此刻眼神有些闪躲。 肖让并不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培养出一些威严,沉默看着钱若喻的时候,钱若喻不太敢抬头,只能低声道:“他们说的……” “师弟,”肖让蓦地打断了他,“此次下山你我的使命是什么。” 钱若喻没料到他突然发问,下意识道:“将昆仑派发扬光大,使本门变成人人皆知、举足轻重的大门派……”这些话肖让成日挂在嘴边,已经刻进钱若喻的脑海。 肖让认同道:“不错,你也看到了,偌大的江湖联盟,我是盟主,各大门派都要听我号令。发扬昆仑一事,别人做不到,于我却是水到渠成。” 他饮了口凝神茶,再度转移了话题:“行前掌门计划将总坛搬往内地,一旦成行,昆仑派成为取代武当峨眉的重派也并非不可能——此事并无他人知晓,你出去不要乱说。” 他的话又令钱若喻十分吃惊。他们昆仑派传承四代,武功不弱,却因为偏居西南一隅,离武林的核心太远,始终没能真正成为可以和五大门派鼎足而立的重派——也不是不想搬,只是创始人曾立下门规,昆仑派不可改变位置。 不过创始人入土都五十多年了,显然现任掌门和未来掌门不大拿他的话当回事。 “到时候,”肖让沉下眼神,“青木堂堂主之位可以优先考虑你。” 钱若喻的身形猛的震了一下,昆仑派下设四堂,四大堂主地位仅在掌门之下——以他的资质,这等好事是想都不敢想的。他也并非十足愚钝之人,此刻还有什么不懂的?恐怕正如自己猜测,白天那小子所言确有其事。只是自己身为昆仑派门人,现下又得到了堂主之位的承诺,自然该跟昆仑派站在一条船上,岂有胳膊肘向外拐之理? 可是那小子不是自己来的,尹昭同他一起……她会不会因此瞧不起他? 肖让森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离他很远:“可若你坚持要做下那背教之事,叛徒丁舒柔便是你的下场。” 钱若喻猛的打了个激灵,尹昭的样子顿时碎成无数块,消失无踪。 那日渡船之上,岳涛赫然抖出老掌门的阴私。丁舒柔大声质问肖让是否属实,又嚷嚷着下了船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恰好船只倾覆——千钧一发的时刻,肖让居然赶在落水之前一剑杀了丁舒柔。 回想起丁舒柔的眼神,钱若喻不禁发起抖来,当下哪还有什么犹豫,点头如捣蒜。 二人正在交谈,房门外传来大声谈话,似乎聊的火热:“你听说了吗?昆仑派那个老掌门,啧啧……” 另一人连忙问到:“哪个掌门,肖平鞍还是肖任青?“ “老掌门呗!肖平鞍啊!我听说他……” 他们热切兴奋的声音传到肖让和钱若喻耳朵里,二人均是脸色剧变。鸿运客栈眼下住满了武林人士,简直是活的扩声筒,一点风吹草动不日都会辐射到整个江湖。 肖让顾不得许多,打开门便追了出去,钱若喻紧随其后。 那二人却已经走了很远。走廊内还有他人,肖让推开他们拔足便追,惹得路人一阵抱怨。一大汉被无故猛撞一下,血气上涌,立时揪住了肖让的衣领令他再不得前进。 肖让几乎马上想调动黄河密卷内力杀了他,但人多眼杂,他强压怒气,和缓道:“对不住,走着急了。” 举拳难打笑脸人,大汉见他这样,终于狠狠松了手:“以后看着点!” 被这么一耽搁,那二人的背影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肖让急忙调动轻功,终于在他们下楼之前追上了他们:“二位留步!” 那二人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奇怪的对视一眼:“这不是肖盟主吗?” 虽然五大门派还没有正式宣布,但众人都已盟主盟主的叫上了。 肖让压下气喘,强摆出一个笑容。这时钱若喻才追到他身边来。 “方才听二位谈及我派老掌门,一时好奇,忍不住跟过来。不知道二位在说什么呢?” 这话十分突兀,于理数也有失,可此刻肖让也顾不得了。那二人又是互看了一眼,怪道:“就是老掌门当年英雄救美,与昆仑派创始人的千金喜结连理,这才有了今日昆仑的繁荣……方才楼下有人拿这事说书呢。” 原来是这样。 肖让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当下笑道:“也是过去的事了,姻缘天定,在我们门内都是一桩笑谈罢了。” 他辞了二人往回走,心中暗怪自己精神紧绷。原来不过是这件事情。当年他的爷爷确实英雄救美,成了创始人的女婿,之后便继承了掌门之位。 不对……这件事早过去了几十年,怎会莫名被提起?还偏是在他住的鸿运客栈! 他脸色一白,抬腿便跑,吓了身后的钱若喻一跳。待钱若喻跟到屋前,大门早已闭紧。钱若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犹豫的敲了敲门:“大师兄……?” 门蓦地敞开了,肖让又踏出来,脸色不是太好。 还好秘籍仍在,肖让的心情大起大落,现下有些调整不过来。 钱若喻正要开口,店小二焦急的迎上他们:“公子,有客来寻……” “不见”肖让现在可以一点都没有应付他们的心思。何况什么正经客人会大晚上来访? 小二为难道:“是白日那个美貌的姑娘……说有急事……” 肖让略微惊讶,没想到来的是尹昭。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他总不能把人迎到屋里来。当下他留下钱若喻看房,整理了一下衣服表情,随小二赴会。 尹昭的神色果然很着急,甚至眼圈都红了。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精神,肖让乍一见到她,脚步都不由停滞了一下。 尹昭却主动迎了上来,也不顾什么礼节,慌乱的扶住他的胳膊。她手指纤细,指尖泛着点点粉红,仅这一双手,都足够令肖让浮想联翩了。 可接下来,尹昭的话令他的心沉到谷底。 “盟主,他们要劫昆仑派秘籍!” 肖让脸色蓦地一沉。只见尹昭的眼神像被鹰盯住的小兔子,神色不似作伪:“都怪我!轻信别人……白天从这里出来,我质问他们是不是攀污贵派,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不欢而散……但我终究不放心,偷偷跟着他们,没想到正听到那男子计划设计偷盗!” 肖让眉头紧锁:“可说过什么计划?“ 尹昭几乎急得跺脚:“我也没听全,只听到他们说今晚行动。我顾不上许多,赶快来通知你。” 肖让面色一沉,也来不及同尹昭打招呼,扭头就走。行至房前,他身形猛的停住,周身气血翻涌。 只见钱若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他藏匿秘籍之处此刻空空如也。 尾随而来的尹昭惊呼一声,捂着嘴巴不敢相信。 肖让在原地立了许久,才把心中的暴怒勉强掩盖。又听尹昭哭到:“这……都怪我,我就不该多管闲事!可他们……他们装的太可怜了……” 她拭了拭泪:“盟主,此事我也有责任,我定然会求助丐帮一切关系,找到他们!” 肖让这才转过身,忽然想起尹昭是丐帮的。 对啊,天下没有比丐帮更通天的消息网了。等她升上五袋…… 到底是指定掌门继承人,肖让的面色几乎恢复正常:“尹姑娘,他们有心偷窃,就算不是你,也总会想到办法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尹昭竟一把钻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声音带着期艾的哭腔:“肖盟主……我……” 接连受到的刺激太多,肖让的大脑都空白了,一时忘记方才要讲什么。 她好软啊。 尹昭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失态,猛然撒开他:“啊……抱歉……你……你明明要定亲了” 她俏脸微红,脸上露出十分羞涩的表情,看的肖让骨头都酥了。还没反应过来,尹昭已经捂着脸跑出房门。 没过多久,鸿运客栈外几条街的隐秘处,尹昭同洛云顺利汇合。 她的脸上早已不是方才的表情,反而带着罕见的轻松愉快:“拿到了?” 洛云挥了挥手中的物事。只见这本册子黑色封皮,正面写着四个大字:黄河密卷。 两人不再交谈,沉默的行于夜色中。 “他……他反应过来,会不会对你不利。”洛云似乎忍不住问道。 尹昭讥讽的笑了笑:“早被我晃晕了,不可能反应到这一层。” 洛云心里无端泛出一股酸味。但尹昭同他非亲非故,他也不能真的干涉她的行止。他终于还是开口道:“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冒险……” “我一向都是这样。”尹昭坦然道。 洛云皱皱眉头:“……再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同我讲。不必事事亲为。” 他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尹昭心中触动,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那些脏事你就替我干了?” “……定然竭尽所能。” 也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洛云以为尹昭又要出言讽刺,没想到她并没有接话。 二人又沉默的走了一阵,尹昭忽然忍不住微笑一下:“这下可可该高兴了。” 第五十二章 尹昭说的一点不错,苏可可甚至兴奋的吃不下饭,捧宝贝一样将秘籍包了几层,贴身揣到怀里,他太高兴了,简直不知道对尹昭和洛云怎么报答。洛云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他支吾道:“我还没有想好……” 洛云给他碗中夹了个鸡腿:“龙门镖局有我朋友,你武功不弱,不如我介绍你成为镖师。我那朋友人品很好,对你也会多加照顾。待你真正闯荡过江湖成长起来,再考虑如何发扬门派不迟。” 苏可可又惊又喜,连连道谢,这真是能想到最好的办法。连尹昭都称赞这个安排妥当。 自鸿运客栈出来,她便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也不同洛云闹别扭了。苏可可察言观色,觉得能帮助自己拿到秘籍,尹昭是真的开心。当下心里更多了几分感激。 今夜他们都高兴,干脆叫了酒,苏可可喝的晕晕乎乎,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尹昭同洛云莫名奇妙拼起酒来。他们两人看着对方,谁也不让谁,后来甚至连菜都不怎么再动。待苏可可实在撑不住回屋睡觉的时候,地上已经摆满了空酒瓶,他歪歪斜斜的踏过去,带出稀里哗啦的响声。 苏可可昏昏沉沉的躺到床上,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当镖师,以自己的水平行吗?他想掏出秘籍仔细看看,可眼皮实在打架,想着想着睡着了,一夜安眠,连梦都没做一个。 在他们的小院里,尹昭已经连喝十八瓶。她确实海量,但此时也觉得有点晕了。 洛云看起来同之前无异,可尹昭就是觉得他在强撑——否则怎么连花生米都夹不起来了? 真是讨厌,这个人真讨厌。 她猛地站起来,努力走一条直线,好几次险些摔倒。洛云见状忙起身搀她——他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好不容易顺利进到尹昭的房间,洛云扶了一会儿门框,转身便要离开。 尹昭立刻跌倒在地。 他有些无奈,只能将她扶到榻上,不料想方才尹昭只是假装,她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摁倒在床,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二人脸对着脸,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酒气。一时房间内陷入沉默,时间如静止了一般。 洛云身形一滞,眉头微皱:“你这是干嘛……” 尹昭蓦地笑了,她伸出食指晃了晃,轻点上洛云的鼻尖:“洛云……你说你总……总装什么啊……” “今天……我就要撕下你的画皮” 她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直看到洛云的眼底。 此时此刻,尹昭心里很是得意,以为自己终于占了上风;没想到下一秒,洛云猛地翻过身,反将她压在身下。连她的双手都被聚到一起,牢牢固定在头顶上方。 洛云的眼神中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你确定吗?”他声音沙哑,“可不要后悔。” …… 蜡烛亮了又熄,转眼便到了下半夜。 两人经过一番激烈运动,此时酒也醒了。尹昭倒是无所谓,洛云心里却泛上来一点懊悔。 可是看看躺在臂弯里的尹昭,她睡的很安稳,那点子懊悔又消失无踪了。 尹昭忽然睁开了眼睛。 洛云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再睡一会儿吗,时间还早。” 尹昭半坐起身,靠到洛云胸前:“梦到我娘了。” 洛云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尹昭的身世,只大概知道她是因为卖身葬母上的松鹤山——恐怕方才做的不是什么美梦。 尹昭撒谎了,她一直醒着,根本没做什么梦。可她还是继续说道:“我小时候也是好人家的小姐。” “我们家有门近亲,卷进谋反案里,判的株连九族——非常不幸,我家就在那九族里。” 洛云的心猛地沉下去,大齐的每个子民都知道株连九族意味着什么。 尹昭望着屋顶,眼神空洞:“我家人口简单,只有爹娘姐姐四人——姐姐正在议亲。她眼光高,挑挑拣拣选不定。抄家那天,他们把我爹娘抓走,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掠一空。那天早晨爹爹才给我糊了个风筝,浆糊还没干透。官兵来的太突然,我亲眼看到他们把那风筝踩的粉碎。” 尹昭感受到搂着她的臂膀更紧了,她没有做出反应,只是自顾自讲述着:“当时我哭着求爹娘不要离开我们,爹爹明明满脸是泪,还是笑着叫我们不要担心,又夸我是个坚强的好孩子,让我好好活下去。” 洛云也是男人,设身处地的想想,年幼的女儿用稚嫩的声音哭求自己不要离开,可本该作为她保护伞的父亲,对此却无能为力,没有比这更钻心的痛苦了。 他眼睛一酸,握紧尹昭的手:“……你受苦了。” “啊,这没什么,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尹昭淡然到,“被株连九族的女眷是要投入教坊司的,也就是妓女”她讽刺的笑了笑:“我跟姐姐都没有坚持到教坊司。押运的官兵看我姐姐漂亮,当着我的面就把她强奸了。” “后来姐姐被他们活活折磨死,我看下一个就是我,拼命逃了出来。”她的脸上忽然扬起一点自得:“不过逃出来之前,我把带头那五个官兵挨个阉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尹昭到松鹤门的时候才十四岁,她经历这一切,是在更早更早之前。 背景是假的,事情却俱是真的。这些事她从来没同任何人提起,在心里埋了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阴暗暴虐的一面暴露出来,没有任何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会被吓跑吧?也许她正想把他吓跑,可千万不要发展成什么长期的关系,烦死了。 连他这样的人都跑了,才能真正证明她确实不值得,她的人生就是一滩烂泥。 洛云果然许久没有说话。尹昭的眼眸难以自控的暗淡一下。她勉强笑了笑,这回真的准备入睡了。 “武林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所有人都会遵守。” 男人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尹昭愣了一下。 “祸不及妻儿。”洛云继续道。 “哪怕有天大的仇怨,也需恩怨双方当面锣对面鼓的解决。待一方技不如人,或者失败,或者身亡,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的妻子、孩子,不需对此事负任何责任——他们也往往没有反抗的能力,欺负这样的人,是要被天下人瞧不起的。” “可如你们家,仅仅因受牵连就横遭如此惨祸,究其根本,竟只不过是少数人意图维护自己的统治,实在是滑天下之大谬。” 尹昭清晰的听到洛云的心脏猛烈跳动,语气也少见的带上了怒意:“押送的官兵,执行的官员,为虎作伥制定法典的酸儒,乃至罪魁祸首荣家人,他们活该遭到报应。” 尹昭没有想到一向温和的洛云会说出这般话来,头脑登时一片空白。 她忽然反应过来,忙去捂他的嘴:“这话可是乱说得的!” 洛云低头看着她,眼中浮现出心疼,抬手轻轻为她擦掉泪水。尹昭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跟我回松鹤门吧”他轻声道。 她没有说话,抬头吻上他的唇,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个不停。洛云轻缓的抱住她,再度侵了上来。 两人的手十指相交迭在一起。忽然间,尹昭的五指猛地张开,接着又紧紧蜷缩起来。 …… 这一觉洛云睡的异样的沉,等到日上三竿,他才被苏可可推醒:“洛大哥,洛大哥!” 洛云脑袋很痛,且有别于宿醉,反而像是中了什么迷香。他睁开眼,看到苏可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疑道:“怎么了?” “秘籍……秘籍不见了!” 苏可可起床时发现保护在怀里的秘籍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纸条。他不识字,哭哭啼啼的把纸条递给洛云:“我看不懂,看不懂哇!”说着哇哇大哭起来。 洛云惊疑的接过,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这就是你救我的下场。” …… 一个月之后,渤海。 紫衣男子懒散的倒在榻上,乌黑的长发散落一床;乘着药水的小碗随意摆在身边,一个翻身就能打翻。他呆呆望着头顶,眼睛甚至没有聚焦。 武林中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挖破心思想要定位的凌霄派总舵却在此处。而此刻床上的紫衣男子,就是他们恨之入骨的凌霄派教主,欧阳文夺。 莲步轻摇,走进来一名女子,正是尹昭。欧阳文夺知道她来了,嘴角上扬:“你未免离开太久。” “啪”,什么东西扇了过来,欧阳文夺一动不动,任由它打在脸上。他将二指轻附于那书册样的东西外皮,不知怎么用巧劲将其夹起,正是黑本黄河密卷。 书册应声落在床头,欧阳文夺终于翻身面对尹昭,他以胳膊撑起头颈,斜倚在榻上:“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他的睫毛很密,远看好像画了一圈眼线,五官又秀美,长得有点女相。 尹昭没有接话,走过去坐到地上,离欧阳文夺的脸只有一臂的距离。欧阳文夺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贪婪的嗅了嗅:“到手五本,还有两本。” 是啊,还有两本。 尹昭收敛心神,端起已经凉掉的药水:“怎么又不喝药?” 欧阳文夺夹住她的一缕头发摩挲:“苦呢” 尹昭举起碗,一口气将药全数灌到嘴里,因为喝的太急,黑色的药水从嘴角溢出一些,顺着她洁白的脖颈一路下行,流到里衣之中。欧阳文夺静静欣赏这副光景,直到尹昭举起空碗:“哪里苦?” 说罢,她仿佛示威一般,仰头与欧阳文夺对视;同时拾起药碗中的小勺,以小巧的舌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细细舔了个干净,直到一滴药都不剩。 尹昭板住脸:“不听话的孩子就要接受惩罚。“ 欧阳文夺的手爬上她的下巴,二指撑开尹昭的嘴巴探了进去:“真的全喝了?“ 尹昭没有回话,顺势吸吮起他的手指。 欧阳文夺笑了,揽过尹昭压到身下,一室旖旎。 第五十三章 转眼天气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样子,李沛等人伤势大好。 这段时间三千手着实将他们照顾的不错,四人养的白白胖胖,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帮三千手晒药磨药。张鹤泽和李沛也渐渐从阴郁中走了出来。他们发现三千手虽然是医生,人却见多识广,在武学上也颇有研究。也许正是因为职业特性,她往往能准确分析出招时经脉运转,真气流动的规律,众人听完都觉得大有裨益。后来甚至每天午饭后固定开坛讲课,连李沛都做起了歪歪扭扭的笔记。 开始陆衣锦是不参加这个活动的,别人上课,他要不就午睡,要不就背着手溜达,四处招猫逗狗,偶尔把三千手屋子里的东西偷出来玩玩,玩完再放回去——当然从来没被捉住过。 有一天下课后,李沛和张鹤泽还在热烈讨论刺字诀和砍字诀发力位置的不同,陆衣锦想找他们玩,发现插不上话。 他有点郁郁,蹲在水缸旁边又折腾起金鱼来。耳朵听到三千手又在对他们讲什么龙脉的典故,张鹤泽在一旁搭腔。 什么龙脉狗脉,无聊死了。陆衣锦心不在焉,眼前的金鱼都变得丑陋起来。 “你就打算这么混下去?”荣飞燕花团锦簇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 在半是修养半是避难的境遇中她还有功夫扎一脑袋花,陆衣锦心里都有点佩服。 “混又怎么了,世上有拼了命要登顶的人,也需要我这种安心躺倒作背景的人。” “你身上有枯叶蝉的真气,三千手都说你很有潜力,这样不是太浪费了吗?” 陆衣锦本来在拿狗尾巴草逗金鱼,听了这话一阵烦躁,狗尾巴草也丢进水里:“真啰嗦,关你什么事。” “你回你的乡下继续做个贫民,我当然懒得管你。但你现在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这就是命把你推到这儿的”荣飞燕肃然到:“你还想再眼睁睁看着阿泽,或者李沛陷入危险之中,而你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吗?!” 水缸里的金鱼一口咬住狗尾巴草,搅起一阵波纹。 陆衣锦猛的站起身推了荣飞燕一把,也不理睬她,自顾自回屋了,气的荣飞燕蹦起来骂人。 第二天下午,众人发现陆衣锦早早搬了小椅子坐在场地上,还不知从哪找到了纸笔墨砚架在身前。他的字居然还可以,跟李沛的墨宝相比也能算半个大师了。 这段时间,李沛进益很大。开始她很不习惯没有内力的练法,总下意识气沉丹田,但因为身体里一点气都没有,往往是失败。以至于越练越不自信,越不自信越练不好,陷入了恶性循环。 后来还是三千手对她点拨一番:“你只知内力是武术之本,却不知失去内力的同时你便也获得了四肢绝对的自由。一切招数皆为外化、随心所欲,再也不用顾虑体内真气运转平衡。前朝有位青峰客也不修内力,全凭极熟练机妙的外化招数,连武当掌门都战胜了。” 这番理论相当新奇,李沛不解到:“既然如此,为什么江湖所有好手都要修习内功呢?” “达成青峰客那样的水平,需要天生四肢极为协调灵活。他有一招翻手为云,甚至可以将整条胳膊挥到一个脱臼的位置。一般人是做不来的,所以需要内外结合,以内力补缺,”她摸了摸李沛的关节,“但我看你是这块材料,很少人有你这样的身体资质。“ 李沛闻言十分惊喜:“那我马上操练起来” 三千手犹豫了一下:”另外就是外功会随年龄衰弱,内力却会越发醇厚,不少人也是为将来打算。” 李沛满不在乎到:“我还不一定能活到老呢。” 三千手一时无言以对。 受了她的点拨,李沛果然专心练起拳脚。她曾对张鹤泽说要修左手刀,没想到说到做到,练习时便真的左右开弓。眼下虽然左手的战力依然不如右手,但对付一般三流剑客也是绰绰有余了。 荣飞燕从李沛和张鹤泽处学到了松鹤门的功法,自己也常私下琢磨如何更好的将剑招和暗器结合起来——暗器她还是擅长的。从小家中只用心培养她学习了暗器,以便防身。 张鹤泽则逐渐适应了单手作战,更已经将全部真气融汇一体,此刻他的修为俨然比之前高出了两三倍。他唯一在意的是那日荣飞羽身上迸发出的紫色真气,但这到底是什么,连三千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左臂长好了,粉色的新肉覆盖住伤口,看起来十分骇人。 只是武力的缺失可以逐渐弥补,生活却终究是不便。连衣衫都不好清洗。 此刻他站在水盆前,舀了一点皂角,用心搓洗起来。搓板随着他的动作左右乱晃。不料一时力道不对,整个盆子翻过来扣到地上,发出一阵咣当的声响,待洗的衣物也沾满了土。张鹤泽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忽然用力踢了一下那木盆,木盆几乎被踢飞出去。 周围鸟语花香,他却很想哭。 但衣服终究不能不洗,他不可能永远麻烦陆衣锦替他做这些琐事。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懊丧的拾起木盆,又用力抖抖沾满尘土的衣物,再次将它甩到盆里搓洗起来。这次他有意放轻力量,盆子果然晃动少了些,可是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搓不干净,泥水都融进衣衫的纤维里了。他的衣服都是白色,清理起来也很麻烦。 他正在懊恼,一个人从背后轻轻环住他,娇嫩的双手由腰间伸到身前——是荣飞燕。 张鹤泽感受到背后的柔软,动作顿了一下:“咳……荣姑娘……” 荣飞燕已经帮他扶稳木盆,笑嘻嘻道:“现下可以搓了。” 张鹤泽头脑有点发热,真的依言洗起衣服来。 角落里一时只剩哗哗的水声。 许久,荣飞燕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你……你恨不恨三千手。” 她的语气居然有些忐忑。 正是三千手通风报信,才最终导致他失了条胳膊。 张鹤泽脑袋一向灵光,立刻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当下衣服也不洗了,转过身直面荣飞燕。他一边袖管空荡荡扎在腰间,另一只衣袖半撸着,手上还有未甩干的清水。 他们两个距离很近,空气中弥漫着皂角的清香。 张鹤泽看着眼前不敢与他对视的女孩,低头认真道:“我不恨你。” 泪水瞬间溢出荣飞燕的眼眶,她终于抬起头,努力控制表情,装作自己没有哭:“……我问你三千手……你提我干嘛……” 她的眼泪怎么都抹不完,干脆直接抬起胳膊把眼睛藏到后面,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张……鹤泽……对……对不起……” 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犹自硬撑着假装,张鹤泽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他歪着头想了想:”她救了我们四个一命,就算之前怨过,也扯平了吧。”他低垂双目:“想来如果不向王府报信,她的处境也不安全。现下她愿意保护我们,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 荣飞燕闻言一愣,没想到他真的全然原谅了他们这些人,而且谅解的如此彻底,竟似并不在意自己因他们伤残一般。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明明泪水还没干透,粉脸却露出一点恼怒的神情,她一推他的脑袋:“你!你可真是个大傻瓜!” 张鹤泽皮肤白皙,被她戳一下脑门上便出现一个明显的红点。荣飞燕看到又有些后悔,连忙抬手去揉。 看到她一时哭一时怒手忙脚乱的样子,张鹤泽一把将她带到身前便要吻下去。 正当两颗心小鹿乱撞的时候,一个最不会看眼色的人跑了过来:“猴子!我又想了一招!你绝对想不到是从哪出招!”李沛跟荣飞燕点头打了个招呼,急急忙把张鹤泽拉走。他仓促间回头,看到荣飞燕站在满树梨花下扭来扭去的跺脚,忍不住笑了。 这天之后,每次单手洗衣服,他都想起她。 第五十四章 他们四人白日练功听课,为三千手帮忙,晚上就难免闲来无事,干脆打起牌来。三千手并不参与,打牌的只有四人。 开局前陆衣锦自信满满,甚至恨不得闭着眼同他们对战。毕竟沾赌钱的东西就没有他不精通的。有人说要想掌握一门技术需要悉心钻研三年,陆衣锦已经切身钻研了四五个三年,而且都是实战,绝非小打小闹。他瞥一眼场上的对手,一个看着颇为文雅,一个叽叽喳喳什么都往外说,还有一个…… 他连眼神都不想多给。 幸亏他们不是赌钱,只贴纸条。否则一天之内他就能卷走在场所有人的家产。 没想到大意失荆州,上来他就输了。 陆衣锦猛的坐直身子,一张纸条啪的粘到他脸上。在他心里,这不是什么纸条,这是打到他脸上的耳光。 张鹤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陆衣锦恼道:“你们名门正派还玩这玩意呢?” “小有了解。” 又玩了两局,二人一胜一负。 张鹤泽忽然抬头对陆衣锦一个帅笑:“知道我在松鹤门的花名是什么吗?“ “泼猴?” “臭猴子” “臭美蛋” 听到他跟李沛一唱一和的乱猜,张鹤泽一阵烦躁:“是机敏小郎君……算了算了发牌吧。” 没想到张鹤泽居然相当厉害,甚至同陆衣锦不相上下——他独手取牌不便,摸到牌后干脆只略看一眼就倒扣到桌上,出牌时却一点不乱,一次都没有记错过。 两人针锋相对,神情都逐渐认真起来。各是暗自计算场上的余牌,揣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他们出牌很快,没一会儿就翻了十多局。 荣飞燕和李沛顶着一脸纸条呆呆看着他们,连眼睛都几乎被纸条盖住了。 李沛忽然烦躁的把牌甩到桌上:“不玩了!没法玩!”——谁喜欢总是失败的游戏呢! 荣飞燕见状也把脸上的纸条扯开:“呸呸!你们俩太贼了!就你们享受了。”说着就要离开。 陆衣锦眼看不好,只剩两个人,牌局就没法继续了,他还没跟张鹤泽分个胜负呢!当下叫到:“诶诶,别走,咱换玩法,玩组队的,两人一队。” “好!”不等他话音落下,张鹤泽已经发出赞同的声音,他一把将荣飞燕拉到身边:“我和飞燕一组。” “那我和李沛一组!”陆衣锦毫不退让的接到。 等等……飞燕? 再看荣飞燕——她在一脸幸福的偷乐什么呢! 还未等他细想,战局又开始了。这一局更加激烈,牌甩的眼花缭乱,张鹤泽和陆衣锦各自默默为队友铺路,使得她们参与感大增,渐渐也高兴起来。 其实荣飞燕虽然比不过他们俩,水平也算尚可。尤其跟张鹤泽打开配合后,两个人越玩越有默契,互相照应,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每每占了上风便对视一眼,眼角含笑。 他们那边春光明媚,另一边就只能说愁云惨淡。明明是两个人的团队,却只有陆衣锦独自负重前行。 他苦着脸,看到李沛又毫不犹豫的出了大王——这个人打牌跟打架一个风格,每每率先把大牌全甩出来,赢不赢不打紧,要的就是压对手一头的畅快。陆衣锦忙着给她收尾,阵脚大乱。 再这样下去可就输了。他不动声色,极快的换掉了手里的牌,接着一把甩出去:“顺子!我们赢了!” 李沛非常高兴:“我就知道能赢。” 明明对方被打的落花流水,怎么局势忽然反转?张鹤泽心里起疑,可陆衣锦手里确是一套顺子。他还没说话,就听荣飞燕懊恼到:“怎么输了呀……” 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在桌下轻轻抓住荣飞燕的手捏了捏:“我故意让着他们呢。” 陆衣锦看到他定定望着荣飞燕的神情,心中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忙说:“这次贴纸条可不够了。” 荣飞燕气道:“那你要怎么样!” “那……”陆衣锦一阵坏笑,“小郡主给表演个节目吧。” 张鹤泽见陆衣锦故意为难,起身便要给他来个锁喉,荣飞燕却一把拉住他:“无碍!这算什么!本郡主多才多艺!” 她婷婷袅袅走到众人中间,很有模样的拉开架势,唱了一首歌。 她一开口,陆衣锦就后悔了。 蛤蟆娶了一只鸭子,生的孩子跟大叫羊结婚,他们的后代听到荣飞燕唱歌都会忍不住吐一地。 李沛大惊失色,陆衣锦急忙为她捂住耳朵,可舍己为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双耳无情的暴露在荣飞燕的魔音中。 连已经休息的三千手都都被招来:“谁允许你们在我屋里干木匠活的?” 陆衣锦只觉得头昏脑胀,余光瞥到张鹤泽——他居然在支着脑袋欣赏?? 荣飞燕双眼轻闭,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完全没注意到台下的动静。等睁开眼睛,发现只有张鹤泽还在。她蹦蹦跳跳靠过去:“怎么样,我们王府所有人都夸我唱歌好听!” 王府的佣人确实活的艰难。 张鹤泽微笑点点头:“确实很好听。” 第五十五章 转眼到了端午节,众人围坐在院子里包粽子。李沛实在包不来,光荣承担了打豆沙的任务——她做的非常好,双拳打出豆沙比外面磨的还要细。她出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陆衣锦只能看到两道残影,看多了甚至有点眼晕。 他回过头,拾一片粽叶窝起来,舀适量江米进去,填上馅,再用细线绑实。这边有效工作的只有他和张鹤泽,后者只有一只手,负责洗粽叶、淘米。反观荣飞燕,半天包不好一个,还气的摔过粽子。 荣飞燕看了看好整以暇监工的三千手,忿忿道:“我们一共五个人,已经包了二百个粽子,到底是给谁吃的?” 陆衣锦顺势接过话头:“我就好奇三姨哪来的这么多大米。” 三千手正在修整指甲,眼都不抬:“昨天包的粽子大受欢迎,已经有人又下了八百个的订单。” “你什么时候拿出去卖的?!” 荣飞燕听到八百个,眼睛都直了:“婶婶,卖粽子能挣多少钱,我给你还不行吗。”她在家金尊玉贵,何曾干过这般劳力。 三千手扬了扬头:“少废话,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乐趣。你们白吃白住还不想出力了?” 李沛接道:“我觉得很好玩啊!”说话的时候双手不停,转眼又揣好一盆豆馅。 荣飞燕翻了个白眼:“你那么能干不如去烧火,都快煮不过来了” 李沛整理衣衫笑到:“正有此意!”说罢一阵风跑进了厨房。 张鹤泽动作渐缓,迟疑了一下:“咱们在这是叨扰太久了,现下大家伤势基本痊愈,也是该想想下一步了。” 这下气氛一下降到冰点,其实所有人都在心里想这件事,但还没有人真的提出来。 荣飞燕苦闷道:“以老哥的性格,就算他不主动追索,也一定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往哪逃呢。” 三千手从桌台上跳下来,向张鹤泽道:“之前我为你包扎的时候,看到你右肩有一处半月形的纹身,图案很特别。” 张鹤泽点点头:“自小就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纹的”他从小就是孤儿,是李元甫夫妇把他捡回了松鹤门。从记事起,这块纹身就在肩上。 李沛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我证明,从小我们下河游泳就看到他的纹身,我们称之为半个猴子屁股” 张鹤泽面色窘迫,荣飞燕和陆衣锦捂嘴偷笑。 三千手徐徐道:“其实这个纹身,我行医时曾经见过。那是二十……二十多年前了吧,也在这个位置。因为形状很特别所以记得清楚。那人告诉我这是纳衣族的标志,我怀疑你是那衣族后人。”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思索自己是否听过那衣族的名号——好像从来没有。 “那衣族是什么……那人有说别的话吗?”张鹤泽不禁问道。 “听他说他们族人都来自大齐西边的博罗国,那衣族武学天赋很好,所有新生儿背后都要纹身。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才把那人治好他又去找人决斗,然后就被打死了,听说死的很碎。”三千手淡淡道。 张陆荣三人一时无语。 “总而言之,也许你们可以去西边试试。其一离开大齐就不再容易受到官府追踪;其二你的族人也许愿意为你提供庇护;再者说,”她顿了顿,“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吧。” 她说的几点都有理据,但唯有第三点真正打动了张鹤泽的心。从小到大,他有很多次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抛弃他。虽然李元甫夫妇对他们几个都是视如己出,但他总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挂在一根棉线上,来处模糊一片,去处飘渺不定。 有些父母不好解释孩子出生的过程,便骗孩子他们是鹤叼来的——但张鹤泽真的是鹤叼来的。李元甫夫妇在河边捡到他时,仙鹤正在给他喂水,小小的襁褓里只塞了一个“张”字。 因为有水有鹤,所以叫鹤泽。 自从师傅师娘过世,解开身世之谜的希望就更小了。此刻甫一听到这番话,他又惊又喜,还莫名有些心慌。陆衣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 他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向三千手深施以礼:“多谢前辈告知。”接下来的话却卡在嗓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博罗国听起来山高路远,他怎么去,总不能连累其他人为了他跑这么一趟。何况三千手也只是在二十年前听一个人说起过,万一消息有误呢。 张鹤泽还在踟蹰,忽然有人跳上来揽住他的脖子,陆衣锦笑道:“你这泼猴,还想丢开我们不成?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是跟定你了。” 李沛和荣飞燕自然也是同样的意思。张鹤泽看到众人笑嘻嘻围着他,心里十分感动,眼圈眼见着红了。 陆衣锦忙道:“打住!我们这也是全盘考虑,你看她家那几口子是省油的灯吗?”他指了指荣飞燕,后者果断踢了他一脚。“还是赶快离开,跑的越远越好。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避避风头再说。再说正好去浏览浏览,看看什么萝卜国跟大齐有什么不一样“ 重大的行程就这么轻易定了下来。几人又问了问博罗国相关的情况,三千手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与大齐西边的堪于城接壤。 一番讨论完毕,各人心头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一阵疲惫感来袭,准备回屋休息休息。 三千手一掌拍到树上,牙关紧咬:“先给我把粽子包完!”回答她的是一片哭嚎。 八百个粽子还是包好了,陆衣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粽子了。他才睡下一会儿,又被三千手揪了起来:“跟我下山送粽子。” 陆衣锦咣咣撞墙:“你个人去呗别欺负我了找他们啊!” “我前日闪了腰搬不动。你长得最没特色,不容易被认出来。” 直到睡眼惺忪扛着扁担走在山间小路上,陆衣锦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到达山下的时候天还黑着,三千手对这一片的路很熟,钻丛越林的来到一处院落。她敲了敲小门,有人闻声应门,陆衣锦躲在一旁,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三千手递了一包粽子过去。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买粽子还带赊账的?” 三千手罕见的没有恼怒,平静到:“这不是普通人家,是间育婴堂。我平时给他们捐款,过节了送点粽子。” 陆衣锦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快走吧,还有好几处地方要去。” 等粽子全送完,回程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陆衣锦对三千手说道:“你应该早说的。” “早说你就愿意出力了?” “我自然不能愿意,但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埋怨了。” 三千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眺望向远方:“我这一辈子,说起来也是治病救人,好像多么伟大似的,活到六十多岁却成了这么一副窝囊样子……有时候也想两腿一蹬死了算了。” 陆衣锦一时没听到后面的话,下意识问道:“你七十了?!”回答他的是迎头痛击。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一行四人郑重向三千手道别。三千手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香囊:“听说西边雾瘴多,你们先备好” 他们按三千手指的路从偏道下了山。一路并没有遇到端王府的追兵。陆衣锦要其他人在山下等着,自己潜到城内,回来的时候牵了四匹马:“城门有守卫抽查,咱们还是尽量绕过城池行路。”短短的时间,他居然问到了前往堪于的大致路线。一行当下不再耽搁,骑马向西行去。 他们尽量绕开大路,在村镇小馆投宿。小地方不比大城镇,住宿条件十分简陋,有几次四人甚至要和别人合住通铺。只能先抢下靠墙的位置给荣飞燕和李沛,张鹤泽陆衣锦睡在外侧。一夜房内呼噜声不断,别人倒罢了,荣飞燕好几天睡不好觉,白天在马上打瞌睡,差点掉下来。 张鹤泽正巧在她旁边,眼疾手快把她提到自己身前,荣飞燕这才惊醒。 他把荣飞燕的马缰交给陆衣锦:“小陆,你先带一段”,又柔声问荣飞燕:“昨天没睡好吗?” 荣飞燕委屈极了,撇了撇嘴:“在我们王府,只要我睡觉,连鹦哥都不敢出声的。我的床是整块南海乌木雕成的,床上铺着天鹅绒的丝被。平时跟你们一间也就罢了,那种大通铺我一天都没睡过。” 旁边的李沛闻言生出同情。荣飞燕口中什么南海北海的天鹅她连听都没听过,想到此刻她过上了落差这么大的生活,李沛由衷感叹道:“你也不容易……那你还是倚着师兄睡会吧,到地方我们叫你。” 荣飞燕点点头,顺势靠在张鹤泽怀里,她还是很觉得委屈,默默在心里抱怨自怜,终于在颠簸的马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幸而她身材娇小,带着她也并不很费力。 索性逐渐远离端王府的控制范围,查验松了许多,他们偶尔也能进城改善生活,打打牙祭。四人在三千手那里住了一个月,终于出关难免觉得神清气爽,等到真的出了端王的封地更是精神放松。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四周绿树掩映,微风阵阵。说是赶路,更像是郊游一般。 一路无话,又过了半月余,堪于已经近在咫尺。 行在路上,陆衣锦说最近自己的马好像不如从前迅速。 荣飞燕翻了个白眼:“你不看你吃了多少,一天五顿饭,马都要被你压坏了。” 陆衣锦并不回答她,反而扭头对张鹤泽说道:“管好你的女人。” 一镖暗器从身后飞来,陆衣锦轻松躲开——这段时间他的武功也进步许多。 李沛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啊?!你们俩是那种关系了啊!” 众人顿时沉默了。 几人进入堪于投宿客店。吃过晚饭,各人回房休息。李沛还不想睡,翻到客栈屋顶看月亮。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建的很高的城墙。今天月亮很圆,屋顶的青瓦反射出粼粼月光。 按照陆衣锦的打探,明日出了城再行半日就到博罗国了。 “你也没睡呢。”李沛早从脚步声听出是张鹤泽,并没有回头。 “嗯,睡不着。”张鹤泽并肩坐在她身旁。 离堪于越近,两人交流的却越少了,此刻气氛甚至略微有点尴尬。 李沛伸直双臂,用两手围了个圈,把月亮圈在里头。张鹤泽好笑到:“你干嘛,猴子捞月呢?” 他料想李沛会反击“你才是猴子”之类的话,没想到李沛问道:“……师兄,你在松鹤门过的开心吗?” 张鹤泽微微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提起松鹤门,你会想到什么?” 张鹤泽思索一下:“第一件想到的事……大概是哪年中秋咱们上树掏鸟窝,你摔下来把胳膊摔断了吧,而且居然两只胳膊都断了。后来怕被师傅师娘责骂,你一直装作手没断,一举一动都跟话本里的僵尸一样。只能靠我们打掩护。”即使过去十几年,如今想起来他还是忍不住想笑,“第二天手肿的比馒头还高,被师娘发现了,师娘说你们倒是很有协作精神,那就陪着她装!然后她便罚我们后面一个月在她面前手都不可以打弯。” 李沛给了他一肘:“我想起来了!是你撺掇我上树的!你说鸟窝里有彩色鸟蛋。四师兄这个大傻子当时就信了,很自信的跟我说一定是鸟吃了彩虹下的蛋……你还笑!“她越说张鹤泽越是笑的止不住,最后李沛也跟着笑起来。 张鹤泽补充道:“幸亏后来有大师兄讲情,只罚了半个月。那半个月也挺难熬的,吃饭的时候只能互相夹菜送到嘴里。有时候手到位了动不了,必须用嘴去够对方的筷子,相当不雅观。” 李沛轻轻笑了笑,而后沉默了一阵。 “……师兄,我有一点害怕” “怕什么?” “我怕那衣族其实不存在,你找不到家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族,怎么会谁都没有听说过呢?”她停顿一下,犹犹豫豫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但我也……我也有点怕你找到家人。我觉得自己很坏。” 堪于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楼下传来客栈老板同陆衣锦喝酒的声音。陆衣锦很会划拳,喝的不多,反观那老板,此刻已经是七荤八素,口中嚎着什么语言不明的歌谣。 “我好像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张鹤泽歪了歪头,月光在高挺的鼻梁上打下阴影,“开心的,我这辈子在哪里都不会像在松鹤门那样开心了。”他笃定到:“什么找的到找不到,我在世上的亲人只有你和大师兄两个,我们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 李沛眼睛有点湿:“这可是你说的,如果做不到,我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张鹤泽认真点了点头。 二人下楼的时候,陆衣锦正拉着喝的满脸通红的老板说话。 “你们来了,一起喝点”陆衣锦招呼到。他刻意把老板灌醉,毕竟酒后吐真言。 现下他摆出一副歪歪扭扭的样子:“你咋不喝了?是不是看不起兄弟?” 老板嘴都喝瓢了,连连摆手:“明天……明天还要早开门,真不能喝了” “你还欠我三杯呢,”他眼神飘忽,“你不是,你不是那衣族的吗,能喝啊应该,你少哐我!” “什么……那衣族,没有那衣族。”老板晃晃悠悠说完这句话,一头歪倒在地上。 陆衣锦拍拍他的脸,知道是真醉了。虽然也在意料之中,难免还是有点沮丧,伪装的醉意瞬间消失:“又是白问。” 李沛和张鹤泽同他挤在同一张长凳上,也是一筹莫展。 张鹤泽拖着腮,瞟了眼躺在地下打呼噜的店老板:“给他披件衣服吧,再着凉了。” 话是这么说,久久没人动弹。 张鹤泽叹了口气,站起身将老板抬到桌面,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又为他翻了翻身以免呛到。做完这些抬头,正对上一双焦黄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位须发蓬松的老者。他穿的破破烂烂,看起来疯疯癫癫。张鹤泽点头示意,那老者忽然开口道:“你们要进博罗国?” 他也不等张鹤泽回话,接着说道:“想活命就不要在博罗国瞎打听那三个字。别耍什么小聪明。” 此时已是夜半,大堂里只有他们几个人,李沛和陆衣锦也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陆衣锦很不喜欢他的语气,拨开张鹤泽挡在他身前:“你怎么跟人说话呢。” 那老者也不理他,举起酒壶喝了个干净。而后便起身走了,经过陆衣锦的时候还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经过这么一遭,李沛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很是觉得扫兴,各自回屋安歇。 第二天,朝霞遍地,城门刚开四人就赶着出了城。 第五十七章 堪于与博罗国的首都京都近在咫尺。行着行着,张鹤泽觉得有异:“你们发没发现周围……” “锦衣华服的人格外多”陆衣锦接完他的话。 的确,越靠近博罗国,往来行人的面貌和之前完全不同。就连那三岁小童也是一身锦锻衣料,青年男女似乎都非常注重打扮,穿的是大齐也少见的时兴款式,往往还精心配有首饰若干。且不说长相如何,单这一身协调的外装就令人赏心悦目。 财力更丰厚的中年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往往坐轿,连面都见不到几次。轿子四周坠着叮叮当当的碧玉压轿。 荣飞燕看许多人都带着猫眼石做的首饰,忽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博罗国盛产猫眼石,品质上佳,但价格昂贵,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买到。”她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其他珠宝,怪不得这么有钱。” 他们一行四人,也就荣飞燕的打扮尚可一拼,其他几个都被四周的珠光宝气衬的灰头土脸。不时有往来行人对他们流露出怪异眼神。陆衣锦哼了一声:“不就是珠宝吗,老子想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一路无话,四人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京都城下。 “……这也太亮了” 李沛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不自觉抬手遮挡眼睛。 旁边有路人听到她的感叹,笑着说:“博罗国的外墙是由金砖砌成的——并不是真正的金子,而是一种仅在海外小岛存在的稀有泥土,价值不菲。经过高温烧制,每块砖都可承受千斤的压力,连金刚石也很难留下划痕……”他也仰起头,语气中充满骄傲:“最绝的是,它会在太阳下隐隐发出金光,越接近正午就越是闪亮。” 荣飞燕家里有一面这样的墙,仅做装饰用途。 而此刻在众人面前的,是整整一道无边无际,金砖造就的外墙,比堪于的城墙还要高,简直令人眩晕。 几个年轻人都大感震撼,呆呆的上下左右看。 那人话音落下,这才看清李沛和荣飞燕的样貌。他明显愣了下,又笑道:“看打扮你们是外地的吧……大齐人?我是本地人,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张鹤泽看那人的马离两个女生越来越近,一提马隔到他们中间:“多谢,我们是来探亲的。” 那人这才看到他和陆衣锦,嘴撇了撇。但见他们俱带着兵刃,也不敢招惹,嘟嘟囔囔的走了。 马匹不许进城,几人把马暂存在城外的寄马处。 博罗国是个很小的国家,却有一个非常大的都城,比大齐的皇都大都还要大上一倍。才迈进城门,繁华的街景就把李沛几人冲了一跟头。这里的街道很宽敞,两边遍布各色商铺。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各个都打扮讲究。商品供应更是齐全,只要你想要的,没有在这里买不到的——随便一家杂货铺里,甚至有海螺。 李沛不解道:“这是什么?” 张鹤泽拿起海螺贴到她耳边。 李沛听到呼呼的风声,一时惊呆了,小脸兴奋的泛红。又听张鹤泽说这是海边特产,是一类动物的外壳。李沛觉得非常神奇:“海边真好玩,等从这儿离开咱们就去海边看看。” 行走在街上,几个年轻人东张张西望望,见什么都新奇。博罗国的物价和大齐相仿,货物种类却多多了,连张鹤泽都没忍住买了两块玉佩。荣飞燕更是大包小包买了一堆。李沛进了刀剑铺子就拔不开腿,她看好一把剑,舞的虎虎生风,忍不住问价钱多少。老板答道两千四百两。 李沛脸色一僵,默默用衣裳擦干净剑柄放回原处。 陆衣锦进城没多久就跟他们分开了,他看到一间四层楼高的赌坊,两条闪亮的大红缎带从屋顶垂到地面,他的手不受控制一般被吸了过去,只留下一句渐行渐远的声音:“你们晚上再来叫我啊……” 一直逛到口渴的要命,李沛几人才找了一家饮品店。 荣飞燕把一大勺蜜饯冰沙塞到嘴里:“比我们府的厨子做的还好,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张鹤泽品了品:“大概是有牛乳在里面,但不是……不像一般牛乳的味道。” 店小二正巧走到他身边,夸赞道:“客官真是好口味,确实不是普通牛乳。我们家从前夜开始,将牛乳用极微火烘上一夜,烘干大部分水分,再加入无味的动物胶质,使其变得粘稠,最后和大量白糖拌在一起,浇于冰沙之上,再洒满蜜饯水果,这才能成这小小一碗呢!” 荣飞燕听的欢喜极了,当场赏了他十两银子:“你们做的不错,本姑娘非常喜欢。”——这碗冰沙也不过二百钱。 小二喜出望外,又多给他们加送了奶皮糕,红果啫喱,鲜花摆糕等甜点数道。买了好多东西,又有美食解乏,一行人心满意足。 李沛正在拍肚皮,余光看到门口有个三四岁的小孩晃来晃去不知道在干嘛。她多看了几眼,就在这几眼之间,小孩被一个男子夹起来抱走了。 她直觉不对,拿刀追了上去,男子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沛翻身上房往那个方向行走一阵,果然看到男子鬼鬼祟祟拐进了一处小巷。 张鹤泽也已追到她身旁,朝小巷看了一眼:“有问题?” 李沛见那巷子并无别的岔道,回到:“你堵入口我堵出口。” …… 今天店里客人很多,店小二忙乱间向门外看了一眼,忽地脸色煞白跑了出去:“壮壮?壮壮!”——只一时没注意,孩子就不见了! 他只觉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前前后后找了好多趟,急得出了一身汗,又问旁边的店家见过孩子没有。 旁边的店家挠了挠脑袋,指向他身后:“不就在那吗?” 店小二急忙转身,看到两人并肩从远处走来——李沛拎着一个昏厥的男人,张鹤泽单手抱着孩子。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不过此刻被张鹤泽逗的咯咯笑。 店小二膝盖一软差点坐到地上,连忙迎上去把孩子接过来:“我的小祖宗,你上哪去了!”又问李沛怎么回事。 李沛把那一头土的男人扔到他面前:“看他鬼鬼岁岁不像好人,好像是想把这孩子拐走。” 店小二千恩万谢,解释道这是本家掌柜的小孩,本来今天说在门口玩一会就回去,没想到遇到这种事情。以后是再也不敢了。 掌柜的也被街坊找来了,先是责骂了店小二一顿,但孩子到底没丢,也确实不全是他的责任,说几句也就算了。转而对李沛二人千恩万谢,又说道:“看几位衣着,恐怕不是本地人士?” “我们是大齐来的,今天才到。” “哎呀,那想必是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了!”他也不等两人答话,拍板到:“如果不嫌弃,请几位到敝府小住!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你们!” 张鹤泽推辞了一番,但掌柜实在太过热情,不去他家好像伤天害理,也只能答应下来。他们叫上荣飞燕,拿着一堆购物战利品,就这样跟掌柜回了家。 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型很敦实,一路上嘴巴不停:“回去让内人给你们烧几道好菜,今天可真是多谢你们了!” “我这孩子是老来子,心尖上的宝贝。今天本来在院子里玩,一不注意被他跑到店里去,可能嘴馋想吃甜食了……是不是,你这个小猪?”他说着,顺手刮了刮孩子的小鼻子,壮壮不好意思的笑了,把头埋进掌柜的怀里。 他又说到:“我叫彭宽,开了两间小店,刚才那是其中一间,我家就在前面的巷子里……”张鹤泽也代几人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后面知道彭宽一共育有四个子女,只有老二是女孩,已经出嫁了。大儿子在大齐做生意,不常回来。 荣飞燕完全没有听他讲话,方才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走,此刻心里有些嘀咕,心想这掌柜只开了两个小店,看起来一副小市民的样子,家里想必不大。今天晚上又要吃苦受罪了。 彭宽家确实离店面不远,没多久就到了。这里似乎是住宅区,比前面安静许多。 出乎荣飞燕的意料,这间房相当气派,三进的院子,带后花园角楼,别说他们四个了,再来五个也够住。 隔壁也是一样的,这一片区都是这样的好房子。 彭夫人迎了出来,她看起来四十多岁,保养的很好。她看到彭宽抱着壮壮安全归来,当场落泪,方才在家操心坏了。又得知李沛一行人救了她的孩子,自是无不感谢的。 李沛和张鹤泽与彭宽说了一声,暂时离开去找陆衣锦。张鹤泽方向感很好,赌坊离得也不算很远,没走多久就找到了。赌坊内部很是宽敞,分不同区域,赌的花样各自不同。往来赌客的叫嚷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他们转了两圈,在三楼找到了陆衣锦。陆衣锦两只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看状态已然输红了眼,眼神中充满一种诡异的狂热。 “小陆,我们来啦”李沛迎上去,陆衣锦点头打了个招呼,马上转头叫道:“十五点!奶奶个腿的,我不信还输。” 围观者一阵叫好,张鹤泽仔细观瞧,这局竟似已成为陆衣锦和庄家单独的战斗。他问了问旁边的赌客,那人说:“这老弟赌的真猛,已经输了一千多两。” “……看见了吗,他又下注三百两,这是赌魔怔了。偶尔也有这种人,让大家伙看看乐子。” 庄家开盘,十四点。 陆衣锦先是怔了怔,忽然一把掀了桌子:“你他妈是不是出千!” 筹码牌面一时掉的满地都是,外围马上有几个壮汉靠了过来。李沛见势不妙,拉住陆衣锦:“走,不玩了!” 陆衣锦现在哪听的了这个,他甩开李沛,恶狠狠指着荷官:“老子从来没输过这么惨,你他妈跟我出去,咱俩说个明白!” 虽然那几个壮汉未必能打得过他们,但真闹起来也很麻烦。李沛和张鹤泽对视一眼,一掌砍晕了陆衣锦,把他扛了出来。 他们把陆衣锦抬到路边,一碗水浇到脸上。 陆衣锦猛的睁开眼,抹了把脸,又看了看身上的水渍,顿时回想起方才的场面,连愤怒的感觉都一起记起来:“你们干嘛?有病啊!” 李沛气道:“你才有病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嘛?”陆衣锦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的滑溜样子,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失控。 他居然还在犟嘴:“我耍钱呢,你管我?让我回去” 李沛觉得拳头都硬了,正要发作,只听张鹤泽大吼一声:“陆衣锦,你是不是疯了?”他一把揪住陆衣锦的后领,把他提到赌坊门口:“去吧,你玩去吧,你在这玩死也没人管你。咱们走!”说着抓起李沛的手就走。 两人走了一阵,感觉陆衣锦讪讪跟了上来,也懒得理睬他。就这么一路别扭着回到彭宽家。 第五十八章 他们三人回府的时候,荣飞燕正坐在正厅同彭宽饮茶。她见彭宽家中仆役极有规矩,事事井然有序,一副大户人家的样子,忍不住夸赞:“彭掌柜真是治家有方,下人们话都不多说一句。” 彭宽笑道:“内人管家,见笑了。”想了想又补充:“都是都外来的滘片,要寄钱回乡下养家,自然比那些京都的少爷小姐能吃苦的多。” 荣飞燕困惑到:“什么叫滘片?” “哦,就是外地的,博罗国只有京都这一个城市,其余地方的人,除了挖矿的,都以务农捕鱼为生。他们的职责就是供给京都人。有些人嫌挣得少,就跑来京都为人做工。这些人很能吃苦。”他随口问道正在倒茶的女仆:“我记得你就是普阳的吧,你们那鱼真好吃,今年我还要带全家去玩一次。” 女仆答是,恭顺的退下了。 荣飞燕咂了一口茶,啧啧称赞:“这茶泡的好,柳叶茶最怕泡老泡闷,又忌水温太高,她泡的恰到好处。” 彭宽难免有些得意:“不算什么。” 荣飞燕心想这倒挺有意思,有机会自己也买几个带回家。 又有人通禀饭菜已经备好,众人来到正厅就坐,彭夫人热情招待。有人小声在她耳边说:“三少爷说不饿。”彭夫人的眉毛微皱:“由得他去。” 酒席极丰盛,不仅食材优质,摆盘也极精美。彭宽先是敬酒致意,又挨个介绍了桌上菜品的来源。开始大家还有些拘束,几轮喝下来,气氛松弛了许多。彭宽很是擅长热场,话渐渐说开了。饭吃的差不多了,酒酣耳热,主人的声音也变大。 此刻他举着酒杯,脸因为酒气泛红:“咱们人活着,一辈子,奔个什么?”他接着撵了撵手指——这是钱的意思——“你看我,小房住着,老婆守着,在家都不用伸手。” “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他忽然转向荣飞燕:“妹子我看你行,你带那个气质,你家是不是在大齐当官” 荣飞燕吃了一惊,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出门在外需要低调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当下含糊道:“也不算吧……我爹……也就是帮官府做点事,跟彭大哥比不了。” 彭宽哈哈大笑,伸手点指:“谦虚,谦虚啊,能挣的都是帮官府做事的,权就是钱。你看我这,还是不行,自己做小买卖。” 彭夫人也笑着拉过荣飞燕聊起来,她发现荣飞燕对金银珠宝相当有研究,简直是忘年的知音。 陆衣锦三人因为各怀心事,自顾自喝着闷酒。 彭宽忽然拉过张鹤泽,对着陆衣锦说:“你看这个小兄弟,长了副文化人的样子,一看就是学富五车” 张鹤泽有点不好意思,连道不是:“我和师妹师出松鹤门,一届武夫罢了” “松鹤门……在松鹤山那?” 李沛和张鹤泽眼睛一亮:“彭掌柜也知道?” “我儿子去过呀,他说你们那太漂亮了,我的天,山上还有仙鹤,好山好水好风光。”他又讲当地的炊饼最为好吃,可惜没有口福。 张鹤泽和李沛听到故乡的美食,一时也难掩激动,三人很快便聊的热火朝天。 陆衣锦待的烦躁,起身出了饭厅。他站在回廊里倚栏凭眺,初夏的夜风冷飕飕的,让他酒醒了不少。 他听着屋内觥筹交错的声音,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我到底来这儿干嘛啊?” 他不想琢磨这些事情,思绪却脱缰一般自由发展。今天看到张鹤泽和李沛手拉手离开的背影,他真的有点慌了,他想起他的娘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决绝的。 “以后娘不会管你了,你自己要保重。”说完这话,他的母亲头也不回的走了。后来他才知道,她走到城外一头扎进河里。 他的父亲是个性格温软的烂好人,不可能把他娘欺负成这样。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这一个原因了。可是他当时才四岁啊。 六岁的时候爹也病死了,死之前嘱咐他好好做人,做正直的人,尤其不要沾染吃喝嫖赌——他一条都没做到。 本就不该指望谁的。 陆衣锦心乱如麻,完全没注意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夹住了他。 “你有没有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李沛严肃到。 她给了台阶,陆衣锦实在应该顺着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有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李沛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我有什么错?” “你们不把我拉走我早连本带利赢回来了。”他的内心在呐喊不要再说了:“谁让你多管闲事的,你们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说完果然非常后悔,但已经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 李沛还没回话,忽然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张鹤泽猛地一拳打在陆衣锦脸上,陆衣锦完全没有机会躲开。 “陆衣锦……你,你混账!” 这可能是张鹤泽已知的词汇里最脏的话,可见确实气的不轻。 陆衣锦被打的一愣,也不还手,摸摸嘴角,啐掉口中的血:“我是混账,你天天和我在一起,你又是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乖戾:“就这样吧,你们文化人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天天亮我就走。”说完真的转身就向院中走去。 一阵激灵灵夜风吹来,把张鹤泽的酒全吹醒了。他有点发懵,方才没有想出手,不知怎么就打了陆衣锦。他更想不明白一件并不大的事怎么会闹成这样。 在他还在发愣的时候,李沛冲到院子里就把陆衣锦揍了,徒手揍的,骑在他身上打。陆衣锦都被打懵了,只来得及用两臂护住头部。李沛边打边骂:“我今天就管到底了!我偏管!还敢不敢了!” 陆衣锦渐渐反应过来,他熟知街头打架的套路,当下撑起下身一个扭转,把李沛摔在地上:“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 张鹤泽不再多想,一跃跨过回廊的栏杆火速加入战局。三个人紧接着打作一团。 没有人用兵刃,没有人用真气,甚至没有人用学过的招式,纯粹是源于本能的近身肉搏,以拳对拳。他们的本领都精进不少,出拳很快,有时躲避不及对方的拳头,只能生生扛住挨打。其中李沛因为揣过豆馅,相对而言出拳更有经验,基本没怎么吃亏。而张鹤泽由于只有一只手,应付起来稍显吃力 仆人们吓坏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三人情绪激动,拼尽全力对抗,没一阵子就打累了,一齐仰面躺在地上喘粗气,鼻青脸肿。 诡异的安静中,饭厅传来声音。荣飞燕又唱开歌了,这回跟彭宽一块唱的,难听加倍。 李沛忽然轻笑起来,她的笑好像引发了什么反应,陆衣锦和张鹤泽也忍不住跟着笑,声音越来越大。 李沛笑道:“唱的什么玩意” “再唱狼都要招来了”陆衣锦叹气。 张鹤泽插嘴:“我觉得挺好听的。” 身边二人震惊的看着他。 陆衣锦又躺了回去,感叹道:“……儿女私情令人耳聋眼瞎。” 笑声渐歇。 李沛忽然对着天空问:“还要走吗?” 陆衣锦喘了半天,气息终于平复了一些,摇摇头:“不走了” 李沛又问:“还敢不敢了?” 陆衣锦沉默了一会:“……我尽量” 张鹤泽抬手就是一个爆栗。 陆衣锦哭丧个脸:“这也不行?” “不行!” “我其实……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我们耍钱也玩不了那么大。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那间赌坊好像有魔力一样。” “陆兄,”张鹤泽坐起身正色道:“久赌无胜家,如果不戒掉,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人性使然,赌坊就靠放大人性的弱点盈利。” “还有,今天他们说你输了一千多两,钱从哪来的?” 陆衣锦也盘腿坐起来,难得感到一阵羞惭,他挠了挠头,小声说:“从赌坊钱柜偷的……” 张鹤泽抚额:“你……你很行。” 李沛好奇的问:“那你当时还生什么气,这钱不就是左手倒右手吗?” 陆衣锦又挠了挠脑袋:“当时一心觉得这钱就是我挣来的,输了不甘心。” “……” 得知消息的彭老板这才赶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衣锦笑言:“喝多了闹呢,见笑了。”又问那俩人:“还喝不?” “喝!” 于是几人又回到饭厅,彭夫人已经离开了。看到张鹤泽脸上的伤,荣飞燕惊呼一声,拿手绢沾了水帮他擦脸。张鹤泽一把握住她的手。 荣飞燕顿时脸上有点发热,低声道:“怎么了……” 张鹤泽亲亲她的小手:“喜欢听你唱歌。” 宾主尽欢的闹了半夜。最后荣飞燕唱歌,陆衣锦搂着彭老板跳舞,张鹤泽用筷子敲碗伴奏,李沛此时已经一头扎倒在桌子上。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陆衣锦起床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洗漱一番,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头隐隐作痛。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和池塘里的金鱼对视。 旁边的草丛有什么声音,他警惕的望过去,冒出来一只小花狗。 陆衣锦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小狗。 这只狗长得简直令人惊叹,好似造物主捏它的时候不小心摔到地上,脸着地,本着物尽其用不要浪费的心捡起来,在脸上随便呼噜了一把。 陆衣锦心里想,狗怎么也有对眼的。 小狗倒是不怕人,跑到他脚边蹭了蹭。低头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陆衣锦轻挠它的脖子,小狗很是受用,仰面躺到地上,示意他继续摸。 脸又露了出来,陆衣锦有点下不去手。 而且它好像长了七对乳房,怎么会这样。 吧唧吧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小不点晃晃悠悠跑过来,原来是小壮壮,后面紧跟着一个仕女。见到小狗他喜出望外,也不搭理陆衣锦,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肚皮。 陆衣锦觉得挺好玩,问他:“这是你的小狗?” 壮壮头也不抬:“这是威武大将军。” 陆衣锦赞道:“确实很威武,它单站在那就能退敌。” 壮壮很满意他的反应,站起身来,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木剑,给了威武大将军一个眼神,然后一边大喊“杀啊!打死大渊人!”一边同威武大将军并肩冲出了院子。侍女急忙行了个礼,也跟着离开了。 壮壮跑出院子的时候正好跟彭宽撞个满怀,彭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他又一阵风一般消失了。彭宽看到陆衣锦,哈哈大笑迎了上来:“这臭小子。陆公子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陆衣锦寒暄一番,随口问道:“这小狗挺有意思。” 彭宽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哪捡了个小丑狗,非要养,养就养吧,家里也不差它一口吃的。就是到处乱跑,吓到贵客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原来其他几人已经去逛街了。 陆衣锦悠悠闲闲用了午饭,考虑要不要也出门看看,他溜溜哒哒走到后花园。后花园花团锦簇,所有花卉的颜色都十分协调,显示女主人品味不俗。不算很大但也有假山池塘,园子正中坐落游亭,边上还有二层高的角楼。 陆衣锦心中感叹真是好享受,想到游亭歇一歇脚,走近了才发现游亭中已经坐着一位淡黄衣衫的青年,正在读书。青年也听到他的脚步声,好似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他。 陆衣锦做了个揖,简单介绍了自己。他心里猜测这大概是未曾露面的三少爷。 青年也起身还礼,果然是彭府三少爷。陆衣锦此时仔细观瞧,只见这人身材瘦消,脸颊隐隐凹陷。长得倒算俊朗,但面色极苍白,眼下乌黑,看起来像几年没睡过觉似的。神奇的是,这些特质倒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吸引力。 “我叫彭游,是家里的老三,听说你们救了我的小弟,不胜感激。” 陆衣锦忙道应该的,习武之人正是要打抱不平帮助弱小——全不提那日救人的并不是他。 他瞧这彭游三十上下,不知为何还未娶妻成家,也不像是帮着彭宽打理店铺的样子。难道就在家做个清闲少爷吗,他隐隐生出一点羡慕。 二人在游亭攀谈起来,彭游知识甚广,即使从未去过大齐,也对大齐的风土人情很有认识。他话不算很多,唯有谈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多说一些。不止大齐,博罗国周围的国家他都有所了解,讲的也生动,陆衣锦听着觉得挺有意思。 他不禁问道:“彭公子真是见多识广,想必经常出门游历?” 彭游摇了摇头:“和大哥不同,我从来没有踏出过博罗国。只不过读过几本他国典籍罢了。” 陆衣锦直觉他看的恐怕都是闲书杂书,也没有问他是否准备科考。他笑了笑:“我们这一行有个人,叫张鹤泽,你俩肯定聊得来。我就差点,从小家里穷没怎么上过学。也许他还能问你借博罗国的书读一读” 彭游莫名露出一点尴尬的神态:“我自是十分希望与那位朋友交流,但博罗国的书……我收藏甚少,看的也不多,可能在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收获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陆衣锦试探着问道:“其实小时候我家隔壁住着一个秀才,有一次他收了一本博罗国的什么书,欢喜了好几天,也跟我们这些小孩讲里面的内容。别的我都忘记了,就记得书里说博罗国的鲶鱼特别好吃,好像除了博罗人,还有一族叫什么,什么衣人……那衣人可能是。但是这一路走来从来没听人提过,我都怀疑自己记错了。” 他以为自己说的自然,没想到彭游脸色大变:“陆公子,博罗人近五年才开始食用鲶鱼,不知你小时候从哪里得知博罗的鲶鱼好吃。”言罢也不等他狡辩,轰然站起身来:“……不打扰了”——竟是拂袖而去。 陆衣锦猛拍自己脑袋,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麻烦了。万一他到处去说这事,他们待在这里岂不反而糟糕。待他想要解释,彭游早就踪影皆无。 陆衣锦垂头丧气的回到别院,李沛他们已经回来了,又拎了一堆大包小包,所有人都面色潮红,喜气洋洋。李沛把陆衣锦拉过去:“你看,怎么样!”她买了新的护腕,柔软如丝又刀枪不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材料。陆衣锦大为赞叹:“这也太棒了!以后跟别人打架都不用分神顾及手腕了。”李沛正是这样想的,当下高兴的要命,恨不得买个十副八副的用一辈子。 他们身边堆了很多衣服首饰,想必是荣飞燕买的,她倒不在切近。张鹤泽则买了一捆……书?他随手拿起翻了翻,是小说话本:“你还爱看这个啊” 张鹤泽有点窘迫:“飞燕爱看……我看好多年轻人在书店排队,想着买几本给她解闷。”他知道陆衣锦又要借机笑话他。 陆衣锦果然发出啧啧的声音:“这待遇就是不一样,我待的也挺无聊的,咋就没人给我买书看。”张鹤泽只能装作听不见。 陆衣锦翻了翻,好像确实跟大齐风花雪月的话本不同,博罗国虽小,话本格局倒挺大,十本里有五本的主题是男主人公如何纵横捭阖运筹帷幄玩转江湖朝堂,剩下五本主人公是女子,其中两本讲女主人公如何在宫廷上位然后运筹帷幄的故事,三本女主人公的丈夫分别是运筹帷幄的大官/盟主/富豪。 他放下话本靠近张鹤泽,小声说:“那衣族的事你打听了吗?” 张鹤泽一惊:“完全忘了!”他们从早上出门就马不停蹄的购物,买累了就找饮品店歇脚,歇完接着逛,把正事全抛在了脑后。 陆衣锦无言以对,半响才开口:“我可能给你惹祸了……”然后简单把彭游的事情复述了一下。 听完他的话,张鹤泽沉吟一下:“不碍的,未必有之前客栈老者说的那样严重,我们再观望观望便是……” 他话没说完,荣飞燕便带着几个仆役过来了:“我让春和堂送了龟苓膏过来,已经给彭夫人他们送去啦,你们也来吃!”几人便围坐下来享用,这里连龟苓膏都比大齐的好吃。 李沛不小心把龟苓膏洒了一身,只能回房换衣服。她不认路,七拐八绕的走丢了,只觉得越走越偏辟,想原路返回却走的更远了。她开动脑筋,决定翻上房从屋顶上走,登的高看得清,只要悄悄避让彭府的人就好。 刚在屋顶走了一段,隐约听到角落里有打骂的声音。她悄悄靠近想看看怎么回事。 院子角落,池塘边的大树下,有个男仆正在殴打小狗,还把小狗的头一遍遍摁到水里,可怜的小狗浑身都湿了,不住颤抖,叫不出声。 “你干嘛!”李沛翻身下房大喝一声,那男子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差点把小狗丢到水里。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女的长得貌美,衣服却脏兮兮的,顿时起了轻视之心,心想大半是偷盗的毛贼,大声质问道:“你谁啊?为什么擅闯民宅?我马上报官抓你!”他的腰间还系着围裙,大概是在后厨工作的。 李沛面不改色:“我是你奶奶!你把狗放下!” 那人听了,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挑衅一般又痛打了小狗几下,小狗口吐鲜血,伤势严重。 李沛觉得一股邪火蹭的涌上脑门,她最看不惯欺凌弱小。那人正准备把小狗的头拧断,忽然觉得人影闪动,低头再看,狗已经没了,自己的手臂开了个大血口子。 他登时气疯了:“好你个小娘皮,光天化日偷东西还伤人,你看我弄不死你!”说着便扑了上来,他体型很大,自认几下就能把李沛打倒。 李沛左手抱着狗,站在原地也不闪躲,只冷冷的看着他。这态度更是激怒了那个男人,他伸出双手想要掐李沛的脖子。 手马上要碰到她,李沛竟然凭空翻了个跟头闪到他的身后。下一秒李沛抬脚踹向他的膝窝,那人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一把刀别上他的脖子。 这人跪在地上瞬间变脸:“女……女侠饶命” “你叫什么名字” “冯三,小的冯三” 刀又向内蹭了几分,血从冯三的脖子流下来,他吓得险些要尿,颤抖着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沛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狗,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她心中恼恨,怒道:“为什么欺负小狗!”手上的力道也不觉大了些。 冯三浑身战栗:“我混蛋,我再也不敢了……不至于为条狗杀人吧!” 李沛沉默了一下,把刀收回来:“冯三是吧,我知道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冯三拣回一条命,呼呼喘着粗气。又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娘们搞到下跪,心中羞怒交加,一时不知哪根筋搭错,猛的起身向李沛的背影扑过去。 李沛背后长眼一样闪避了他的攻击,反身顺势抓过他的胳膊扭到身后,同时伸腿绊住他的脚。冯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就面朝下重重摔到地上,而李沛甚至只用了一只手。 此刻李沛将他的手向背后硬掰,他疼的直叫。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有毛病?你才有病!”冯三痛的大喊,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怨气,“我怎么了?我勤勤恳恳,晚睡早起……我他妈吃的还不如这条狗!我打它怎么了,打死才好呢!在我们那狗吃口麸子烂菜叶都是格外开恩。你们京都人成天拿狗当爷爷祖宗供着,我可不惯这毛病!” 李沛不擅长跟人辩论,此时听到他理直气壮的话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人僵持了一会,她默默放开冯三,翻身上了房。冯三扶着脱臼的胳膊,还在原地兀自骂个不休。说这只狗死了就算了,但凡再让他看见,他见一次打一次。 荣飞燕几人还在树下吃龟苓膏聊天,见到李沛黑着脸回来:“这么久啊,衣服怎么没换?” 李沛把小狗轻轻放在地上,几个人围过来,陆衣锦大惊:“这……这不是威武大将军吗?” 荣飞燕看到威武大将军身上又是血又是水,爪子无力的搭在一旁,当时眼眶就红了:“它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她还以为李沛从哪里捡到了流浪狗。 李沛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实话:“院里有个叫冯三的打的。” 张鹤泽登时怒道:“岂有此理,男子汉大丈夫只有欺猫打狗的本事吗?” 李沛摇摇头:“算了,我已经给过他教训了……你们看看它还有救吗?” 陆衣锦摸了摸威武大将军瘦小的身子,摇了摇头:“脊椎打断了,内脏也受了重伤。” 抱着壮壮前来的彭夫人正看到这一幕。她只见几人围了一圈,走近才发现地上躺着儿子的爱犬,连忙把壮壮的眼睛捂住交给了身边的女仆:“快,快把他带走!” 索性壮壮刚睡醒还在犯迷糊,什么都没看到。 没过多久,威武大将军断了气。 第六十章 “你知道吗,那个冯三”,荣飞燕神神秘秘的靠近李沛,“刚刚被打发出府了” 李沛有点惊讶,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彭夫人真是雷霆手段。 “咱们都没对彭夫人提他名字是吧,我猜跟着我们的仆人里有她的心腹,转头就把偷听到的话告诉她。不过治家就是这样的,我在家里也有得力的丫鬟,否则在王府生活就会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她感叹到,“但既然知道有人看着,咱们以后在这里还是小心说话。” “他手还断着,怎么走?”李沛反问道,荣飞燕白了白她:“谁管他啊,他打狗的时候想过今天吗,居然敢打主家少爷的狗,真是不知死活。” 李沛沉默了,没有说话。 荣飞燕接着说:“他家好像挺惨的,在什么乡下。说家里有个妹妹生重病,全指望他在这挣钱治病。现下被赶走,京都也就除了籍,不登记在册的人,没有任何人会雇他。”荣飞燕已经跟彭夫人处成了好姐妹,消息比谁都灵通,“恐怕他只能回家看着妹妹等死了,啧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李沛的心情比刚才还要糟糕,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荣飞燕发现她戴着新买的护腕,问用起来怎么样,李沛也没有心思探讨了。 冯三拖着没有医治的断臂,骂骂咧咧出了府。他明白妹妹的病没救了,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妹妹死了,他一定会回来杀彭宽全家,先杀那个最小的儿子,再在彭宽面前睡他那不可一世的娘们,最后一把火把这烧了。反正爹娘都没了,他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真的下了决心,认真琢磨细节,几乎没看到面前倚墙而立的李沛。 “喂”李沛叫住他,“你去哪?” 冯三看到是她,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断了,立时就要发疯,一把把李沛摁到墙上。 李沛意外的没有还手,直直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管妹妹了?” 冯三恨的牙都要咬碎:“闭上你的狗嘴!” 李沛心想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这个给你”,是她从张鹤泽那里支的银钱。 冯三一愣,松开李沛,他接过钱袋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现银,恐怕有一百五十多两——他一个月月钱不过八两。 “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应该够你妹妹看病”李沛摸了摸脑袋,有点尴尬。 冯三上下扫视她,冷冷道:“这是干嘛,你装什么好人?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李沛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到:“……你知道那只小狗,威武大将军,死之前做了什么吗” “呵,你那狗爷爷做了什么,你问我吗?” “当时彭夫人抱壮壮来院子里,小狗感觉到小主人来了,尾巴低低的摇,很想抬头看看他,但它的脊椎被打断了,头抬不起来,只能竭力转眼睛,看着小主人被抱走” 李沛说着说着又陷入沉默,终于再度抬起头:“希望你妹妹早点好起来”她也不等冯三回话,转身离开了。 冯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蓦地忽然像想通了一般自语道:“你妈的,猪还可怜呢,你还不是吃的开心”他颠了颠手中的银子,连忙往家赶路了。 晚上,彭宽一家带一行人去看话戏,也就是话本改编的舞台戏——彭游当然并没有参加。 壮壮抱着新买的小狗,还是不大高兴,不断问威武大将军去哪了。 “它回老家了,家里为它说了门亲”彭宽随意答道,偷偷对荣飞燕说:“这只是真正的品种狗,我托朋友买的,三百多两呢。这要还哭我也没办法了” 荣飞燕自然知道世上有许多名贵的犬种,当下摆出了然的表情:“小孩子嘛,过几天就忘了。” 说话间,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 今天的戏叫辰柯传,神话故事,讲一个叫辰柯的皇子除妖斩魔,终于成神。 博罗国的戏台精美漂亮,演员不似大齐扮相夸张,远远看去也觉得气质决然,赏心悦目。台下人满为患,彭宽对荣飞燕耳语道他们基本隔几天就要看一次,剧目每半月更新,同时又有数家戏院排演不同剧目,每家风格都有不同,挑也挑不完。 博罗国的生活确实不错,大齐的普通百姓每天忙于生计,没有这样的心思自娱。 台上演到天地间妖魔横行,百姓苦不堪言,辰柯感念天命决定出宫。一位老道拦住他,说你虽是天选之子,却缺一方可以斩妖除怪的宝剑。这宝剑需用千年寒铁,在三昧真火中锻造。 于是皇子辰柯踏上了寻找千年寒铁的旅程。 陆衣锦磕着瓜子,头靠到李沛耳边:“演皇子这人长得有点像茄子。” 李沛看了看台上辰柯的演员,扑哧一声笑了。那人脸是有点长,微微凹陷,但也不至于像茄子吧。 她笑的不太合时宜,旁边的观众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李沛连忙假装咳嗽掩饰,又对陆衣锦道:“都怪你”,陆衣锦耸了耸肩。 辰柯集结了一帮追随者,穿山越岭,终于找到千年寒铁。可要取三昧真火,却需要他下到地府。他在天山之巅找到一口井,这正是地府的入口。 井口却有阴兵把守:“冥府重地,凡人免进,来你个有去无回!” 陆衣锦又轻声道:“你看着,马上要给钱了。” 话音刚落,辰柯的随从抬出一口宝箱,金光闪闪晃人眼,宝气荧荧乱鬼心。阴兵翻了翻里面的金银珠宝,点点头:“进去吧。” 张鹤泽瞪了陆衣锦一眼,示意他不要再乱说话。 辰柯到了地府,向阎王讨要三昧真火,阎王自然不给:“待你宝剑炼成,我冥府上下妖众岂不再无谋生之法?区区凡人,敢找到本王头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辰柯却不慌乱,似乎早已料到对话的走向,淡定说道:“人间妖孽横行,人心惶惶。天下苍生俱活在恐惧之中,早已不能正常劳作生活。然而凡人奋起反抗,鬼怪妖孽也是寸步难行,损失巨大,这样征战下去,于两方都没有好处。” “若你予我三昧真火,人间愿每年上贡千人于冥王,如有违背但凭处置。” 冥王觉得这个交易不赖,真的把三昧真火交给了辰柯。辰柯用千年寒铁和三昧真火铸成一把绝世宝剑,斩妖除魔,终还人间太平天下。而他也因为这番丰功伟绩封号成神。 全场观众起立欢呼,待戏散了,一众人走路回府。彭宽打发小厮去叫了风五楼的外食宵夜送到府里,料想等他们溜达回家,宵夜也就到了。 荣飞燕夸赞:“这么晚还有人送外食,真是方便。” 彭夫人笑笑:“越晚赏钱越多,滘片抢着干呢。” 其余人走在后面,张鹤泽回想方才的剧情,心里怎么也有点不舒服:“虽然是大欢喜结局,但每年被牺牲上贡的人实在有些可怜。” 彭宽捧着肚子笑到:“张公子一看就是涉世不深,仁义过分。不过区区千人,跟天下苍生比起来又算什么呢。你要是在辰柯的位置,也只能这么选。” 他随身的小厮也笑道:“说句不中听的,讲究这许多,凡人恐怕早都被吃光了。辰柯这当断则断的魄力才适合当大事,可惜他成了神,没有继承皇位。” 张鹤泽心里不太赞同,但他也不欲在这种事上多做争执,没有继续反驳。 李沛忽然插嘴问道:“他既然成了神,再把阎王打倒不就好了吗,那也不用每年进贡了。” 她思路实在有些清奇,把一众人问懵了。 过了许久,彭宽才接道:“这……阎王自有他存在的意义。如果没有阎王,地府失去管制,是会天下大乱的。” “可是故事开始,妖魔横行的时候,他坐在宝座上也是完全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啊?” 这下没人能回答她了,彭宽干脆直接忽略她的提问,转而说起演员的幕后八卦来。 李沛撇撇嘴,心想如果自己是辰柯就去给阎王打个六亲不认。 一行人刚进家门,宵夜果然已经送到了。彭夫人去哄壮壮睡觉,其余人围坐在一起享用。 风五楼的宵夜并不像正餐那样厚重,有清淡小菜,也有精致肉盘,最受欢迎的是它的小馄饨,李沛喝了两碗还觉得不够。陆衣锦无奈道:“大晚上的别吃太多,再积食了。” 张鹤泽喝了一口小馄饨,放下碗,略微揣度一下,问道彭宽:“彭掌柜,实不相瞒,其实我们这次来博罗国也是有事求证。” 第六十一章 一桌人听到这句,动作同时停顿下来,等他接下来的话。 “其实……我们是来寻仇的。” 彭宽大为诧异:“张公子在博罗国会有什么仇人?” “我父亲曾经与他有不小的过节,算是家事,恕我不便多说……父亲的遗愿是希望我找到他,做一个了断。” 彭宽了然的点点头,“这种事也是有的。”又问道:“不知那人可有名姓?” “名姓我就不说了,不想让彭掌柜为难。我只能说那人是那衣族人,但我这一路走来,居然一点都没打听到。”他看彭掌柜脸色大变,补充道:“实在不该给你添麻烦,如果真的找不到也就算了,回去在父亲坟前也算有了交代。” 陆衣锦旁观张鹤泽说谎不眨眼,心说看不出来你老小子还有两幅面孔。 彭掌柜放下筷子思考了很久,似乎好好在心里权衡了一番,终于开口道:“我所知也不多,那衣族本身就人少,曾经聚集住在京都西南角。后来听说想要造反没有成功,最终趁人不备举族逃离博罗国,不知去向了。” 张鹤泽敏锐的问道:“造反?” 彭掌柜说道:“这话我也只说与你们,出去切不可再乱讲了。大概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有天他们倏然起事,打了个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杀死很多博罗人和外国人。” “可是同其他逆匪不同,他们杀的全都是老百姓,好像专挑普通人杀似的——造反的人多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当时受害者们有的正在买菜,有的要去上工,有些送孩子去学堂,谁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性命会终止在那个早晨。那些平民过惯京都的太平日子,平日刀都少拿,哪有能力反抗?面对那衣人,只能毫无章法的乱跑,一批一批被砍死。那时候街面鲜血横流,地上的尸体都清理了三天”彭宽闭上眼,好像又回想起那场惨剧,“也许和你父亲就是那时结下的仇。” 众人骤然听到这番话,心下都是大骇。不用彭宽再多说什么也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是多么惨烈。千里迢迢刨根问底,刨出这么个结果,谁都没有想到。几人担忧的看向张鹤泽,他的脸色比纸还要惨白。 彭宽看张鹤泽大受打击的样子,安慰道:“其实找不到也是好事,那衣族人是最坏的一群人,你想想,他们连孩子都杀,说是恶魔的子孙都不为过。这些人太危险了,还是少招惹为好,我想令尊一定更希望你好好生活。” 张鹤泽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一味点头,木然站起身。 荣飞燕跟上来:“阿泽……” 张鹤泽摆摆手,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好好的宵夜不欢而散。 彭宽看着他的背影,感叹道:“真是作孽。” 陆衣锦接道:“是啊,我们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这,谁知道他连仇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彭宽看了看他,赞许的点头:“你们一路陪着他,也真是好朋友。” “朋友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嘛。他爹走之前就这么一个愿望,现在算是达成了。他也不会再追根究底了。” 他又喝了口馄饨:“这么说来,幸亏那衣人主动出走了,博罗国才有今天的安稳日子。他们听起来真的挺危险。” 彭宽忽然觉得上衣的扣子有点紧,用手松了松领口:“是啊” 陆衣锦眯眼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张鹤泽浑浑噩噩回到房间,方才没有看路,和半夜游荡的彭三公子彭游撞个满怀。彭游见他手在地上撑脏了,好心掏出条手帕给他擦手。 此刻那条纯白的手帕就扔在桌上,沾上一些黑黑的污渍。张鹤泽打算接水洗一洗。他躬身将水壶中的水倒进盆中,站在那眼睛有些打直。水哗哗流出来,盆接满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撒了一地,连鞋袜都湿了。 张鹤泽颓然坐到椅子上,水壶扔在一边。 彭宽的话不合时宜的在耳边响起。 “好像专挑平民杀似的,街上血流满地,尸体都清了三天” “他们连孩子都杀,说是恶魔的子孙也不为过。” 哪怕是造反起事,也没有专门屠戮平民的——为了抢掠物资,或是军纪散漫,或是为攻城掠池,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但如彭宽口中这般,只瞄准普通人,实在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别说是造反军,哪怕疯如那凌霄派一般,目前为止戕害最多的也是武林人士。 别说大齐了,连他看的异国风志里,这样的惨祸都是闻所未闻。 到底要残忍恶劣到什么地步,才会做下这等事来。 张鹤泽以为,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一条胳膊的那天,他已经历完此生所有痛苦。没想到此时此地,他的悲哀竟似比那时更强似的。 想到族人最终举家逃离,他甚至生出愤怒。杀人偿命,他们凭什么全身而退? 可自己作为恶魔的子孙,明知父母家人身上背了累累血债,往后的日子里,真的还能理直气壮的活着吗?在这世上,没有人是孤立存在的。 他无端想起师傅师娘。不说他这样的身世了,就是那冲动杀人凶犯的孩子,往往都会被世人排挤、警惕。如果师傅他们知道真相,难免也会心生芥蒂吧。 他的感受无法对人言说,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理解。他一向眼皮子浅,可此时不知怎么,眼睛甚至没有潮湿。痛苦和茫然像海绵一样塞满他的心肝脾肺,吸干他的眼泪,撑的他快要爆炸。 房门被敲响几下,荣飞燕走了进来。张鹤泽抬头看向她,双眼通红。明明人就在屋内,神色却像在茫茫森林中迷路了一样。 荣飞燕看到他的样子,胸口一阵发堵:“……我来看看你……求求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半晌,张鹤泽点了点头。 荣飞燕拉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 “飞燕,”张鹤泽喃喃道,“我的父母,祖父母,叔伯兄弟,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连孩子都会杀的坏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荣飞燕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温暖:“阿泽,我说过喜欢你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张鹤泽摇摇头,他没有心思想这些。 “当然你长得俊俏,在客栈——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当时我穿着男装——我一眼就看好你了。我从小在王府,富家公子哥见了不少,谁家的公子也没有你好看。”她徐徐说着,表情是少有的认真。 “但我真正喜欢上你,是后来在王府。我哥那么逼你,你也没有屈服,我想这人可真是个男子汉。可是这样的你,却会把饭省下来偷偷送给被罚跪的侍女。你以为做的很隐秘,但我家的王府自然有我的眼线,我什么都知道。” 张鹤泽微微吃惊,他当时还觉得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那时候我才发觉,你的心很柔软,你对他人的痛苦总是感同身受。你同我爹我哥不一样,同朝里那些官员不一样,跟我也完全不同——在我心里,对待下人就是要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否则他们便要欺辱你,我现在也这么想。” “或者说,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很少见的。我所知的绝大多数人,永远只会将自己的感受和利益置于最先” 荣飞燕的眼睛里倒映着点点烛光,语气坚定:“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叔伯是什么人,但以你的天性,即使在这里出生长大,也绝不会成为他们的帮凶。” 张鹤泽第一次听到荣飞燕毫无保留的表白,眼泪再也止不住落下来。 荣飞燕见状,起身想要帮他拿点什么擦脸,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将荣飞燕一把拉过来紧紧抱住,脸埋进她的小腹,泪如雨下。此刻坐在小几上的他无助惶惑,站在身前的荣飞燕好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 荣飞燕先是一惊,接着眼里也有了泪花,心疼的轻抚他的头发。 张鹤泽呜咽着说:“……我是恶魔的子孙” 荣飞燕斩钉截铁:“那我这辈子就要嫁给恶魔的子孙!” 房梁上忽然传来一声:“我就是恶魔的师妹!” 两人吓了一大跳,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李沛的声音,连忙分开。 “你干嘛啊,有没有点眼力劲儿!”陆衣锦在梁上责怪道。 接着又是李沛不好意思的声音:”对不起,顺口说出来了。“ 张鹤泽连忙擦干眼泪,咳嗽着说:“你俩给我下来!” 一男一女臊眉搭眼的从房梁爬了下来。 荣飞燕的脸比石榴还红:“怎么偷听人说话!我,我饶不了你们!”说完跺着脚一溜烟跑了。 被骂的二人低着头不敢与张鹤泽有眼神接触,像知道自己犯了错的狗子。 张鹤泽缓了一会,方才哭了一场,情绪比之前好多了。他盘问道:“你们在我房间藏着干嘛?” 李沛老实答道:“我们怕你想不开。”说完便被陆衣锦用胳膊肘怼了一下。 张鹤泽假装没看见:“那刚才怎么不说话。” “我俩在这等了一个时辰,犯食困,等的都睡着了……谁想到刚睡醒就看到,那个那个……”李沛说不下去了 陆衣锦极快的说道:“看到情哥哥爱妹妹互诉衷肠!”话音还没落,人早就跑没影了。 李沛恨死了,他先跑了,自己怎么办!她想了想,还是说道:“……猴子,你记不记得在堪于城我们的约定。” 张鹤泽微微一愣。 “你说我和大师兄永远是你的亲人,这点不管是否在博罗国找到家人都不会改变……你可永远都要记在心里,我们说好的!” 张鹤泽微微愣住,又郑重点了点头。 第六十二章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多驻留的必要了。一行人决定在博罗国再待几天就启程离开,至于去哪还没想好。李沛热烈提议去东海看看。可巧当时他们也是这么骗洛云的,去那边玩确实理所应当。 他们不愿一直打扰彭掌柜,提出去住店,彭掌柜热情似火的挽留。好在荣飞燕和彭夫人打得火热,住在这里倒像拜访老友一般。 没多久壮壮就把原威武大将军忘了,新小狗继承了威武大将军的名号。一孩一狗经常向想象中的敌军发起冲锋。但新小狗没有原来的威武大将军灵活,有时会被他落在身后。 张鹤泽莫名其妙闹了一遭,彭游反而起了一点跟他亲近的心思,有时也来找他说话。正如陆衣锦所说,两人果然有不少共同话题。 彭游知识面十分广泛,张鹤泽无意说到黄河密卷,他居然也知道,而且比张鹤泽之前了解的更全面,讲的也合理——虽然依然有很多不明确的地方。他说黄河密卷共有七本,并非什么数年前才被发现,而是于前朝甚至更早便有记载,只是不知为何又于江湖消失无踪。它真正的评价是“黄河七卷出,天下每易主。” 那夜之后,陆衣锦和李沛每天都躲着荣飞燕走,见到面也装作失忆,只有单独跟张鹤泽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旧事重提笑话挤兑他。陆衣锦有时还学荣飞燕说话,每每把张鹤泽挤兑的语塞。总的来说,张鹤泽与荣飞燕的关系肉眼可见的更进一步,两人经常在晚饭后一起散步。后来甚至彭夫人看向张鹤泽的眼神都饱有深意。 在博罗国短短几日,他们却好像经历了很久。 有一日,张鹤泽无意问为什么从不见彭游同他们一起吃饭,彭游坦然说道:“父亲母亲不想见到我,我便也不上前给他们添不愉快。”他见张鹤泽表情有些尴尬,微笑道:“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在博罗国,挣钱是唯一的正经事,没有任何一家的儿子再像我这样三十多岁还赖在家里吃闲饭,说出去都算耻辱。” 因为关系亲近了很多,张鹤泽坦诚问道:“说来彭兄没有想过去彭老板店里帮手,或者另找份什么活计吗?论学识你可比其他人强许多。” 彭游摇摇头:“我不适合,空读一肚子闲书罢了,不过是个废人。” 张鹤泽不愿再提他伤心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之前看的辰柯传,我其实有些不赞同的地方。它讲皇子为了救人与冥王做交易,每年献祭千人换人间平安。不知道彭兄怎么想,但我总觉得……总觉得不舒服。“他笑了笑:“彭老板说我仁义过了头。” 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彭游怔怔看着他,眼圈居然红了,他忙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胡言乱语也是有的。” 彭游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几口气,用袖口拭掉眼泪:”不,不是你的错。”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一般,笑道:“这也是博罗人最爱的故事主题了。我们博罗国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小测验,不知道张兄有没有听过。说有人驾驶一辆失控的马车走到岔路,其中一条路有三人,另一条路有三十人,不管他选哪条,路上的行人都会被马车撞死,如果你是车夫该怎么选。“ 张鹤泽犹豫道:“我猜绝大部分人会选三人那条路吧,如果真的是千钧一发的关头,我大概也会这么选。”想了想又说:“但我感觉这个测试的意图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彭游轻拍手掌:“确实如此。其他地方的人也许会从这道测试延伸出更多讨论。但博罗人不一样,博罗人沉迷于这个场景本身。” “博罗人最爱幻想牺牲少数人成全多数人的场景,很难解释,你大概也不能理解。十有六七的话本故事都会涵盖这个主题,我们觉得在不同的故事里一遍遍选择多数人,是务实、成熟的一种体现。只有像这样不矫情的文明才能持久延续” 张鹤泽确实不能理解,简直可以说百思不得其解:“彭兄也这么觉得?” 彭游再次陷入沉默。 张鹤泽有点后悔,今天好像总是无意冒犯他人。他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说起来这几日多亏彭掌柜款待……”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彭宽一家热情周到,自家亲戚来访也不过是这样的标准了。他顿了顿,诚挚的说:“彭公子,你们一家都是善良热心的好人。”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赶来的李沛急匆匆拉走了。彭游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人最是趋炎附势,府中的佣人也不怎么看得上他,伺候的很是懈怠,他的房间显得有些杂乱,甚至没有热水。彭游拉开床边的小橱,里面躺着一把裁纸刀,另有布袋一条,吸水的棉布若干。他熟练的把袖子撸到大臂用布带固定好,又将胳膊垫于棉布之上。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斜着用裁纸刀割了下去。裁纸刀非常锋利,皮肤顺势划开,血水从雪白的小臂流下,洇湿了棉布,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在这道伤口周围,有一百多条新旧不一的伤疤,有深有浅,几乎布满整条胳膊。手腕处最多,层层迭迭,新疤摞旧疤,这也是他总选择将袖子做长三寸的原因。 彭游一道一道切开皮肤,尽力令伤口保持平行整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抱着这样的执念。 没有过太久,棉布整个湿透了。他将裁纸刀扔到一旁,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身体的疼痛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快乐。与之相反,每每结束后,强烈的羞愧、自责感都会山海般再次将他包围。 彭游扬起头深吸一口气,像冒出水面的鱼。 第六十三章 李沛的匆忙到来是有原因的。她神秘的把张鹤泽拉到一旁:“你知道吗,后日是荣飞燕的生日。” 张鹤泽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的呀,我无意同陆衣锦说起,他非让我来告诉你。” 张鹤泽苦恼到:“这……什么也没准备,现下也来不及了。” 李沛想了想:“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咱们三四年没过生日了。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娘会做一桌好菜,一碗长寿面。” “晚上还会点燃手拿呲花!”张鹤泽也回忆起来,嘴角止不住上扬。 “那要不就照办吧,我觉得挺好的,也不要再麻烦彭老板了。” 话说到这,张鹤泽的眼帘又垂下来:“可是飞燕她……她出身王府,金尊玉贵的,这样简陋的操办,恐怕要委屈了她。” 他以前也为女孩办过生日,而且不止一个两个。可不知怎么,到荣飞燕这,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做什么都不好,哪个点子都委屈她。 “重要的不是怎么过生日。是你,你这只猴子,为她操办生日。” 张鹤泽没料到她还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很有些讶异:“行啊小师妹,现在也懂得人情世故了,真是令为兄非常欣慰。” “陆衣锦教我的,他早就猜到你又要磨磨叽叽。” “……” “……他怎么不干脆自己来” 二人想了想,还是叫上了陆衣锦,即刻出门去定酒席。没想到最普通酒席也要二十两一桌——不含酒水。他们拿不出钱,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站在街边大眼瞪小眼。 陆衣锦大为不解:“不是还有一百五十多两吗,怎么就没了?——还打算出了城去这玩去那玩,没钱去个六啊?” 李沛和张鹤泽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问你们话呢!钱呢?” 李沛小声呜噜了句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清。 几番较量下来,陆衣锦才搞明白钱都给了冯三,登时勃然大怒:“你们俩是不是脑子有大病啊!”他气的要命,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还一凑一对,还都让自己遇上了。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居然极其少见的词穷了,只能拿手指轮流戳李沛和张鹤泽的脑门。 “哎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李沛被戳烦了,伸手打掉他的胳膊。 陆衣锦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气撅过去。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维持住身形,转身就走。 “你去哪啊?“ “我,我填窟窿去!我去哪” 李沛和张鹤泽亦步亦趋的尾随在他后面。过了三条街,张鹤泽终于忍不住说:“我们是不是要去坑蒙拐骗啊……”陆衣锦刀子一样的眼神抛过来,他立时住嘴。 又过了两条街,陆衣锦驻足在一块告示板之前。板子风吹日晒,上头贴着一张陈旧的告示:东山猛兽频频伤人,特寻勇士灭杀此兽,还东山民众太平生活。成功者可得赏银七百两。 “七百两!这么多!”李沛深感惊喜,摩拳擦掌,好像已经势在必得了。 张鹤泽有点不好意思的对陆衣锦说:“想不到你心里早有主意,我都没注意这张告示……” “我路过的时候看到的。”陆衣锦冷冷回到,“你们也别高兴太早,你看这纸,都黄了,大好的差事为什么没人接——谁也不傻。等我打听打听再说。“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边走边说吧。往东走,出了城就是。” 于是三人加快速度往东边赶去。 “问了,谁也没真的见过这猛兽,据说见过的都被它杀了,尸体腹腔的内脏会被掏空,惨极了。只有个小孩例外,他年纪小,躲在衣柜顶上,他说是一只力气很大的猴子。” 李沛惊讶:“还有这么凶残的猴子呢” “可说呢,闹了得有几年了,东山的居民都搬家了。后来京城护卫队出动寻找,也没找着。还有些外地的滘片为了重赏去找,要不然没找到,要不然就再也没回来。现下贴了个告示,也算是聊胜于无。” 张鹤泽略微思索:“既然护卫队都找不到,我们去了岂不也要扑空。” “这我也打听了,百姓传说猛兽最爱攻击穿红色衣服的姑娘,所以出了城东都不敢穿红衣服。明白了吧。” 张鹤泽没太听明白,却见到陆衣锦的脚步停住了。抬头一看,成衣铺。他反应过来:“要让师妹穿上红色衣服?这……会不会有些危险” 李沛闻言不满到:“我还打不过一个猴子?你最近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陆衣锦没有回答,闪身进了店铺,不一会抱了几包东西出来:“走吧。” 三人发动轻功,很快出了城东门。东门外不出二十里就是东山,说是山,其实是一片连绵的丘陵,三三俩俩的村落点缀其间,走进一间村子,住户已经搬空了。 陆衣锦找到间空房:“在这把衣服换了吧。”说完扔给张鹤泽和李沛一人一个包。李沛单手接下来进到了里屋。 张鹤泽困惑:“给我干嘛?” 陆衣锦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你说一个漂亮女的引人注意还是三个漂亮女的引人注意?” 张鹤泽猛的反应过来,头摇的像拨浪鼓。 “你还想不想给你家飞燕办个称心如意的生日宴了?这可是你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快换吧,我都换了你怕什么。” 陆衣锦给李沛买的衣服意外合身,但穿起来有些复杂,让她研究了一阵子。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对上张鹤泽和陆衣锦,双方都是一愣。 她平时多穿素色的衣服,很少衣着鲜艳。现下身着粉红色飘纱袭衣,镶着金边的裙裾随风摆动,将她的颜面衬托的娇艳欲滴,陆衣锦登时看愣了,大脑都停止运转。 李沛也愣了,许久冒出一句话:“陆衣锦,这个大姐是谁啊?” 张鹤泽:“……” 原来除了换上女装,陆衣锦还连哄带骗精心为张鹤泽上了妆。他第一次给人化妆,所有颜色都抹在张鹤泽脸上,幸亏后者底子好,勉强能挂住。但多少跟寿衣铺扎的纸人有几分连相。 与此同时,陆衣锦为自己挑选的衣服,是一件普通的红色男装。 张鹤泽方才被他忽悠昏头,现下终于有点反应过来:“我怎么觉得这个妆跟今天的任务没有关系。你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沛听到是他的声音,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笑!她先是笑的连连后退贴到墙上,然后歪倒扶着椅子,因为抖的太厉害没有扶稳,连人带椅子一同跌倒了。最后终于弯着腰爬起来,跟同样笑弯了腰的陆衣锦来了个击掌。此时无声胜有声。 等他俩终于能憋住笑了,三个人才得以简单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张鹤泽正色道:“东山这么大,怎么把它引出来呢?” 陆衣锦说:“这个事情我觉得吧……” “……我觉得你扮上好像比荣飞燕还漂亮点。”说完和李沛又是一阵嬉笑,看到张鹤泽黑脸,忙说:“好了好了不闹了,我有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前面那山头上不是有一大片平地吗,我们在那敲锣打鼓,要多吵有多吵,它不就来了。“ 张鹤泽无语:“我怎么觉得有点问题……”李沛也接话:“万一猴子没招来把狼招来了怎么办?” “那你们想!” 三个人又苦思冥想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想出好办法。张鹤泽因为化着妆,皱眉头的时候非常滑稽,另外两人时不时漏出笑声,腮都憋酸了。 张鹤泽抓狂的揪住头发:“那就这样吧!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明天还有一天。” 问题又来了,他们既没有锣也没有鼓。好在厨房还有些没被带走的锅碗瓢盆,当下有的拿盆有的拿碗,顺手提了捆柴火,又抄了些炒勺铁锹等物件,轰轰烈烈的上路了。走之前张鹤泽在桌上留了点钱,以防屋主人回来收拾找不见剩余的厨具。 李沛看到门口还有个水缸,也干脆举起来扛到肩上,那缸能乘两三个她,她举着却不算费力。 陆衣锦无奈到:“你拿这玩意干啥,累不累啊。” “不累!万一能用上呢。” “……我看你就是享受出大力,以后给你送码头扛包。”陆衣锦看自己精心挑选的好衣服就这么被糟蹋了,有些沮丧。他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问张鹤泽:“猴子,我其实有个问题:以你们两个的金钱观念,到底怎么在江湖生存的?” 张鹤泽单手抱着个大瓷盆,毫不犹豫的说道:“没钱就问大师兄要,从来没为钱操过心!” 陆衣锦心说我想也是。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张鹤泽忽然严肃道:“小陆,其实我有件事情想同你说……” 陆衣锦看他没有玩笑的意思,认真点了点头。 “那日彭家三公子告诉我,黄河密卷共有七本,一旦七本合一,就会有左右天下的威力。” 陆衣锦看了看他:“可能是吧,不过这事跟我们关系也不大。” “他说修炼之人身上会放光。” 陆衣锦心里一沉,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荣飞羽?”对战那日,荣飞羽一身诡异的紫色光华一直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竟是黄河密卷的功夫吗?怪不得他的武功如此厉害。 张鹤泽想的也是一般。他点点头,继续道:“……彭游还说旧书记载,经过多年传承,有的秘籍早就被伪装变了样子,并非大家心中所想的功法心得。比如假作乐谱,话本……” “……绣谱?”陆衣锦脚步猛的停住,很多猜想瞬间被一条线连了起来。 张鹤泽也停下脚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大概也没有这般巧的事情。” 回顾自己以往的运气,陆衣锦却觉得就是会这么巧。 追杀他们的荣飞羽修炼秘籍是一回事,亲握这人人求而不得的宝贝却是另一个层面的危险。以他们目前的水平,此事无异于无知孩童高举金条行走于暗巷。陆衣锦脑海中蓦地回想起千春楼那夜种种,心中登时反上来一阵后怕,只感觉后背都湿了。他正要开口,前方李沛催促道:“到啦!” 原来山头与村落距离不远,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 陆衣锦缓了好几缓,情绪才镇定下来。当即匆匆道:“真是它也不碍的,眼下只有你我知道它的位置,一切等出去再说。”二人不再多想,平复心情跟了上去。 李沛等他们半天,埋怨他们脚慢,陆衣锦笑着说张鹤泽方才要在小水洼补妆。张鹤泽听到差点把瓷盆拍他脸上。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三个人把锅碗瓢盆在面前摆好,做好了准备。 李沛果断举起铁锹打向瓷盆,后者应声而碎。 陆衣锦头都大了。 他抢过仅剩的另一个盆,又拿起两根筷子:“这么敲,看着啊”说罢大声唱起来:“竹板打着进街来,住户买卖两边排;也有买的也有卖,也有幌子和招牌……大掌柜的真不错,站在门口一劲乐;你把铜子给几个,拿回家去好治饿诶好!治!饿!” 他的演奏节奏性娱乐性兼具,听的李沛师兄妹站起来鼓掌叫好。陆衣锦抱拳拱手表示感谢。 李沛佩服不已:“你真厉害!这么大段的词怎么记下来的!” 陆衣锦嘿然一笑:“以前要过饭” 他演示一遍,李沛也明白了重要的不是敲击的力量,而是发出的声响多大。她稍一琢磨就掌握了力道的关窍,用巧劲敲出很大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坡。 三个人敲敲打打,把林子中的鸟都烦走了,可是直到太阳下山也没见着谁来。 李沛挠了挠头:“不是就在东山嘛,东山也没那么大啊”话还没说完,只见陆衣锦瞪大眼睛指着她身后。 李沛瞬间反应过来,一个翻身跳到远处。在她离地的那一刻,什么东西扑了过来,上下颌发出咔吃的响声。跳开之后李沛才发现,自己原来的位置站着一匹狼。 “不是吧,真把狼招来了……”她说话很少命中,没想到这次预言的的很对。她十分费解:“这里可是居住区,哪来的狼啊?” 张鹤泽果断拔剑:“恐怕因为住户搬走,它们的活动范围也大了。狼都是一群一起行动的,小心!”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狼的眼睛隐隐闪着绿光。它一击不中,表现出非常恼怒的样子,又像李沛扑去。李沛看准时机手起刀落,狼还没落地,颈部的动脉已经被切断,血溅了一地。 她还没来的及喘口气,忽然赶到背后有杀意,果断转身,将将避开另一匹狼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天黑的很快,周围的村子又没有住人,此刻他们几乎已经看不到对方,三人心中都暗叫不好。 祸不单行,他们还没来得及沟通,只看到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竟没有留下一个可以逃跑的出口。若是平时倒也并不怎么可怕,只是此刻天色大黑,连脚下踩在哪都看不清,真打起来十分麻烦。 陆衣锦紧紧攥着匕首,一个头两个大。那二人拿的都是长兵器,无论如何也有回转的余地,他该怎么办,近身肉搏吗,他可打不过。 张鹤泽的声音忽然传来:“小陆,你那弹指神功练的如何了。” 他如梦方醒,是啊,自己现在也是带功夫的人。但虽然他有练习,目前也只能达到击中静止的陶罐的水平,更从来没在实战中运用过,当下面苦道:“不怎么样” “记住,气从海中生,海是不会被抽干的。”张鹤泽说完就冲了出去,对面的狼群也好似接到了进攻的信号,一拥而上。一匹狼绕到他身前,后爪登地,猛的扑将上来。张鹤泽霎时调转剑锋,剑正好从眼睛中间穿过那狼的头骨。 最难的不是杀狼,而是感受它们的位置和动作。因为看不见,他只能从声音判断位置,但有三四匹狼围着他进攻,轮流攻击他的薄弱部位,有时候听不出来。好几次险些受伤,衣袖都被咬破了。他第一次跟狼群对打,并不十分了解它们的身体构造,加之视物模糊,攻击起来也不得法,无法砍到致命部位。那几匹狼受了伤凶性更甚,张开血盆大口撕咬。 这么下去不行,他听到李沛陆衣锦也在奋力搏斗,心中十分焦急。若只是他自己也罢了,但现在同伴身处险境,他很想尽快解决掉这边去帮他们。越急越乱,步伐反而有点不稳了。 师傅的话猝然在耳边响起:“老三,你遇到事情容易慌,在对战中这可能是致命的。” 张鹤泽深吸一口气,猛的将内力传达到周身每个角落——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早已将内力运用的炉火纯青。他心里想着反正看不到,干脆闭上眼睛。 一匹狼抓住时机,在他左臂猛的咬了一口,如果不是他没有左手,恐怕现在手已经被咬掉了。那狼一击不中,后爪在地上一点再次攻来,尖牙将张鹤泽的大腿生生划出个口来。 痛觉刺激了神经,在腿与狼口接触的一刹那,张鹤泽人没有动,有什么感官却好像醒了,不是嗅觉,视觉,听觉,触觉,而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见到了身边的狼,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所见的也并不是狼的外貌,而是一团移动的什么东西,像是……气? 不仅是狼,花,草,树,甚至不远处的李沛和陆衣锦,他都见到了。虽然并不如亲眼看的真切,但也能分辨他们的不同。 他甚至能看到血从狼的什么伤口流出。 又有一匹狼扑上来,张鹤泽轻松闪身避过,回手将剑插进它的脖子。 第六十四章 陆衣锦这边更为困难。同样是被围攻,他的武器却只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对于偷袭和刺杀都好用,跟猛兽打架却和赤手空拳没什么区别。他的衣服被撕破了,身上也见了伤。 他左支右绌,暗暗叫苦,内心由衷佩服起前辈武松来。 索性他轻功不错身段灵活,一个翻身骑到体型最大的狼身上,手起刀落将匕首插进它的脖子。 一般的狼此时已经死了,但陆衣锦一如既往的不走运,这匹是狼王。 狼王昂起头颅,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嚎叫,响彻云霄。因为声音太大,直接把陆衣锦震到地上。陆衣锦心中一骇,这可是最糟糕的姿势。他立刻要来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太晚了,狼群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此时两匹还未发育的小狼已经咬住他的双脚,而狼王一跃压到他身上。 与别的狼不同,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眼神极具压迫性,甚至有种与人类对视的感觉。 它张开嘴,陆衣锦看到它的牙有成年人三指并拢那么宽。 那狼因他受伤,此刻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它太沉了,陆衣锦觉得自己胸腔都要被压碎,连救命都喊不出来。狼王抬起爪子挥过,立时在他胸口留下四道血淋淋的爪印。 陆衣锦失了兵刃,又被牢牢压住,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从前的人生——看来是真的到此为止了,就为了区区七百两,他今天要搭上小命。 狼王张开血盆大口,意图将陆衣锦的头整个咬掉,陆衣锦都能闻到它嘴里的恶臭。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却莫名生起气来,不知道冲谁骂道:“你回闪个屁!老子才不会死!!” 他的右手还可以活动,当下集中精力,将浑身真气集于中指,发射出一道极明亮的蓝光——正打进狼王的耳朵。这一击出乎意料的强力,竟直接击穿了它的脑骨。狼王的嘴凭惯性落下来,紧接着倒在了他身上,陆衣锦侧头闪开。那狼头都有十多斤沉,轰的砸在地上。 另外两只体型小些的见到这一幕,放开了陆衣锦的腿,稍稍后退。 在以往的练习里,陆衣锦只能发出一道真气。但此刻他再次回想起张鹤泽的话,忽然好像有些开窍。他奋力从狼王身下爬出来,掏出火折子点燃于左手。只见那两匹小狼体型幼小,表现的对他稍有忌惮,但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陆衣锦心说今天就拿你俩开刀。他气沉丹田,并不急于再次将真气集于某一点,而是将周身各处的真气全部囊括,令它们运转起来。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渐渐的,散落在各处的力量似乎都融入一股洪流,每经由丹田一次便壮大一分。 两头小狼里,胆子大一点的那只忽然攻上来,陆衣锦暗道来的正好!他举起右手发出真气,虽然不如之前那束明亮,对付小狼却绰绰有余。这一下从小狼张大的嘴里打进去,给它打了个对穿。 另一匹小狼本来就胆怯,见状呜咽了几声回头要跑,陆衣锦哪容得它逃走,发动轻功追赶上去,如法炮制将它毙于掌下。 火折子毕竟不是照明之物,这样一番折腾已经熄灭了。今天不知闹什么妖,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陆衣锦劫后余生,十分挂念其余二人的状况。他侧耳倾听,打斗声已经歇了。 李沛的声音忽然传来:“小陆,猴子,你们在哪?” 陆衣锦大喊:“这儿呢,你别动!我去找你!” 他凭记忆走回原地,路上差点被碍事的大缸别倒。三个人不断说话,越走越近,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 “你们没事吧” “挂了点彩,没大事。” “先点火!” 他们摸索到之前顺来的木柴,李沛还有多余的火折子,当即拿出来把它点燃。小小的光明亮起,三个人都不自觉哇了一声。 只见陆衣锦上衣胸部都撕没了,只有几道血淋淋的伤疤。张鹤泽身上也全是血迹,多数是狼血,只是左腿负伤。不过方才一番运动,脸上的妆倒是化个干净,帅脸又露了出来。 至于李沛——李沛衣服都没破一点,只沾了一点血。 陆衣锦奇道:“你怎么跟本不像打过架啊” 李沛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快呗,狼嘴碰到我都能闪开。” 一阵山风刮过,还没怎么烧起来的火苗被吹熄了,四周又陷入完全的黑暗。 李沛只得又掏出火折子:“真烦人,这次可要保护好火堆,别再让它灭了。“ 火苗再次亮起,李沛忽然猛的睁大了眼睛——只见一个一人高,浑身长满毛发的生物坐在陆衣锦与张鹤泽之间,和他们围坐一圈面对着火苗。 她发誓刚才它绝对不在那。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东西竟像是对她笑了笑,伸手将火光生生按灭了。 李沛大喊:“快躲!” 陆衣锦与张鹤泽也在火灭前最后一刻看到了它,两人闪电一般弹开,但现下四周又黑下来,谁也不知道怪物在哪。 第六十五章 陆衣锦怒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猛兽?猴子?这他妈分明是个妖怪!” 张鹤泽暗自心惊,虽然方才因为得胜放松了警惕,但以他们几个现在的修为,怎么也不至于被敌人靠到身边都不发觉。他急忙散开内力,又得以见着树木花草和两个伙伴,可是却看不到那个东西。他心中没底,冷汗顺额角流下。 难道真的是鬼? 忽然听到李沛那边传来打斗的声音,人也似乎做出应战的攻击性动作,可就是看不到对手,远远看去她好像在同空气过招。 张鹤泽连忙上前,李沛大喊:“别过来,我分不出谁是谁!” 她全凭本能在出招,所谓本能,也是历练了成百上千次形成的宝贵直觉。好在对方只有一人,饶是它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藏,李沛也能从它带起的风声中得到端倪。 打着打着她觉得不对了。陆衣锦大声问她怎么样,她回到:“这东西……它,它怎么好像会武术啊,像个人似的。” 她所言不虚,对方并非凭兽性进攻,和刚才的狼群完全不同,它的一招一式都有精心设计。 这反而为预测它的下一个动作提供了可能。它左臂横扫,李沛便知接下来要从下方攻击。她立时横刀挡在胸前,对方收拳不及失去了平衡。 李沛抓紧机会使出一招后羿射日,对方忙向右方闪躲,左肩却被砍个正着,疼的一声怪叫,暂时停止了进攻。 李沛心想,也没那么厉害嘛,博罗人武功也太差劲了。 她感正要上前,猝然感受到一阵杀气,眼前出现一圈红色的光晕,隐隐勾勒出怪物的身形。 黑暗中浮现微光,张鹤泽和陆衣锦也看到了,他们同时惊恐的睁大眼睛,心里喊出同一个名字———荣飞羽! 怪物的气场和荣飞羽一模一样! 下一刻,陆衣锦将全身真气集中在右手,张鹤泽拔剑出鞘,两人同时飞了过去。 李沛并不知晓其中厉害,但本能感觉到对方的实力忽然强了十倍不止,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倒退着高高跳起。 她人还没有落地,一只泛着红光的拳头砸在她本来站立的位置,登时一阵巨响,整个山丘居然被砸出裂缝!几秒后地动山摇,陆衣锦与张鹤泽险些晃倒。 陆衣锦用尽全力大喊:“沛沛!不打了!撤退!” 李沛此时正好轻盈着陆,刀横在身前,重新注视着对手。 如果陆衣锦的视线可以穿透黑暗,就会发现此时她的眼中闪烁着极其兴奋的光。 张鹤泽倒是从她站立的姿态感受到了她的愉悦,他实在对这个师妹太过了解。他略微沉吟,对陆衣锦到:“你先把火生起来,抹黑打架太吃亏。”说罢不再犹豫,一剑刺向那怪物后心。 陆衣锦听到这话一个头两个大。但情况紧急,他也不再争辩了。他向来贴身藏一个火折子,只有一个,同他藏在鞋底的铁丝,还有任谁也搜不到的伸缩刀一样,都只为了在这种生死悠关的关头使用。 他摸索到柴火,听着耳边传来的打斗声,心里担忧怪物何时再攻击地面。哆哆嗦嗦把火折子摸出来,几次都没打着。 “他妈的”他低声咒骂,恨火折子也恨自己。那点子赏钱,他一次就能偷到,现下又是狼又是妖的,真是何苦来哉!也怪他高估了己方实力,以为他们三人一同行动怎么也不至于吃亏。 又试了几次终于点着,这回他留了个心眼,把柴火分成几堆放置,空地瞬间亮了起来。 但这些柴火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李沛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骤然升起的亮光令她不自觉眯了下眼。此刻她与张鹤泽正同怪物战的热闹。 她已经发觉到那怪物与从前对手的不同。即使是高手,内力也往往趋于隐而不发,仅在攻击时出现以创伤对手。但这家伙的内力居然附着在毛发之上,只要沾到就会受伤。它没有兵刃,拳头却比铁石还硬,进攻的速度绝不亚于自己。 如果她还有内功,大概可以将之散布周身,与怪物内力形成的护身硬碰硬。但现在什么都没了,手中刀就只是刀,刺它那一下,刀险些崩了口子。她想如法炮制再次进攻,但发出红光后怪物的速度快了几倍不止,闪避了所有攻击。 得找到它的弱点。 李沛下定主意,使出一招落叶飞花,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所有角度同时攻向对手。她控制力很好,刀永远只挥到气场外最后一厘,却有着马上要狠狠砍下去的架势,连张鹤泽都有点被惊到,暂时后退了两步。 那怪物手随刀动,它没想到李沛的速度还能更快,一时落了下风,只能被动防御。 李沛蓦地收回兵刃后退数步,她看明白了。对方攻击的时候气场扩散,防御的时候又会收缩。也就是说,想要攻它的弱点,就要在它进攻时达成。而周身气场最薄弱处又在腋下。 她对张鹤泽陆衣锦喊:“它一进攻,你们就偷袭它的胳肢窝!”说罢手上攻势变换,隐隐露出弱点。 那两人来不及问她什么情况,只能选择相信。李沛忽然漏出一个空门!她急忙腾空跃起,怪物却容不得她撤退,举起双臂抓了过来。这一瞬间,张鹤泽的剑和陆衣锦的真气同时插入它的腋下。 李沛心中暗赞一声好。 血噗的喷射出来,那怪物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它似乎很生气,左右看了看偷袭者,正和陆衣锦看了个对眼。 第六十六章 只见怪物的眼白布满血丝,连瞳仁都是棕红色,恶狠狠的盯着陆衣锦,好像想在他身上用眼神挖个洞。陆衣锦只觉得火光掩映下这双眼睛像来自地狱一般。 他反应奇快,转身就跑,怪物早已亦步亦趋的追了上来,口中不断发出可怖的嘶吼。 李沛和张鹤泽没想到它身受重伤行动却丝毫不受阻,甚至已然止血了。当下不再犹豫,追着他们攻了上去。那怪物却不再关注他们,极灵活的闪避所有攻击,死咬着陆衣锦不放,把他鞋后跟都咬掉一块。它一心一意,眼中心中都只有干掉陆衣锦这一件事。 陆衣锦简直冤的想飙泪,边跑边喊:“它怎么光追我啊!”蓦地又短暂转头:“你看他俩,他俩打的你!” 怪物哪管他说什么,一时攻势更猛,终于把他左脚的鞋子彻底拽了下来。 在场三人之中,陆衣锦轻功最好,怪物居然似乎比他还快。李沛和张鹤泽根本追不上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团红光死咬住一个小红人,一人一兽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的围着场子转圈。 陆衣锦脚不着地的奔着,忽然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绊了个趔趄!怪物见状抓住机会扑向他,眼看便要使出杀招。在它抬手的瞬间,李沛和张鹤泽的剑再次插入它腋下的旧伤。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二人没再犹豫,立刻拔出兵刃再次袭击。 在极短暂的一瞬里,怪物的心脏和下腹气海已经各自被穿透。 陆衣锦看到他们得手,这才缓缓停下来,撑着膝盖喘粗气。幸亏他们有默契,不需言语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也幸亏那怪物蠢,一个当上两遍。他跑的太急了,喉头一阵一阵发甜。 等他终于喘匀走过去,长毛怪兽已经倒在地上,身下是一大滩鲜血。陆衣锦这才来得及注意左脚鞋没了,顿时气的要命,穿着袜子的脚猛踢怪兽:“你这个……” 话没有说完,脚却不能动了。视线由左腿延伸出去,只见一只长满长毛的手已经握住他的脚腕。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狠狠甩到地上。 它心脏都破了,还能活?? 陆衣锦仍陷入在震惊中,只感觉有人猛的拽住他的衣领向后拖行——是李沛。下一秒,怪物的拳头再次砸落,正落到他方才倒地的位置。这一下比先前那次还要激烈,几道半尺宽的裂缝瞬间将山丘一分几块,拳风瞬间将已经摇摇欲坠的火堆全数扑灭。 陆衣锦这才回过神,他一个翻身站起来,冲着黑暗大喊:“这什么玩意啊!怎么打不死!” 张鹤泽心中也咬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兽,哪怕是狼王,被戳穿心脏也是必死无疑。心脏失力,血液就再不能循环,能多撑会儿再死都算体质优越,何况仍能像没事一样继续攻击? 怪物再次追赶陆衣锦,好像对身体流血无知无觉一般。他忽然感到两股劲风从身前不同方位攻来。一道自右边攻向它的脖子,一道自左边攻向它的大腿。 它猛的急刹,身体瞬间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只见它右手举起拦住李沛的刀,左脚高抬挡住张鹤泽的剑,瞬间便要离地跳起同时向他们反攻。 不料就在它专心致志面对这两个威胁的时候,二人却蓦地向两边分开,闪出早已做足准备的陆衣锦。陆衣锦举起右掌,整个掌面发射出一道与右手形状相同的真气,仿佛掌力具象化了一般,在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通路。 真气势不可挡,瞬间将怪物的额头扫平。它头颅眉毛之上的部分当场消失无踪。 这一刻漫长的好像一年。 怪物顿了顿,终于整个身子向后轰然倒地。周身的红光如即将熄灭的炭火一般忽明忽暗,最终还是暗淡下去。它的身子居然还在自发扭动,胡乱攻击。李沛举起身边的水缸就倒扣上去。 过了不知多久,缸内的响声才彻底停止。三个人仍是不敢大意。张鹤泽和陆衣锦做好备战姿势,李沛一把掀开了大缸。看到怪物毫无生气的蜷成一团,已然死透了。 张鹤泽来不及休息,凭内力所见又拾了些柴火引燃。 这会子才有机会仔细观瞧。这东西既不像猴子也不像狼,脸上全是长长的毛发,只有眼睛勉强露出来。陆衣锦举着火把照明,李沛直接上手去摸索它的脸,看的张鹤泽一阵反胃,别过头去。 身后传来二人惊讶的声音:“哇,原来真是人?” 张鹤泽吃了一惊,回头观瞧,李沛把一部分面部的长毛掀了起来,隐隐露出一点人类五官的样子。 陆衣锦当即摸出匕首,在手中转了个花,接着为怪物刮起脸毛来。他手很巧,做的迅速利落。没过多久,大部分毛都被刮掉了,虽然仍是满脸毛茬,但可以确定确实是个男人。这人长了一张极其苍老的脸,面部沟壑丛生,跟猴子确实有几分相似。三个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是十分复杂。方才几人心里都隐隐的怀疑,现在得到了确认。 陆衣锦首先发话:“这男的长得挺矮啊……” 的确,看起来只有四尺左右,比李沛还要矮一大截。 李沛接道:“他怎么一身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张鹤泽在想另一件事。他心里有个猜测,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看书上说,人如果修炼时不得法,或者过于冒进,就可能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结果有很多种,有的人会七窍流血,有的人神志俱丧;还有一些人,不至于丧命,但身体会发生很大改变,比如头变得如斗大,或者再长个几尺高,或者”他指了指地上的死尸,“变成这样也不是没可能。” 李沛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天生长了个怪象,被遗弃在野外长大。” 张鹤泽微顿:“你看到了吧,它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像内功外化了一样。我们之前同……同荣飞羽对战,他也有这种气场。不过这家伙的是红色,荣飞羽的是紫色。”他又仔细看了看地上的死尸:“我其实也不确定,只是一个想法。” 他有个猜测没有说出来,假设如他们所想,荣飞羽的功夫来自黄河密卷,那眼前这走火入魔的怪人,难道也是修炼者?陆衣锦恰好也想到这节,随之附和。 “等天亮再仔细看吧。”陆衣锦找了棵树靠着坐下:“你俩睡吧,我看着。” 两轮大战下来,几个人确实累坏了。李沛在火堆周围倒地便睡。 张鹤泽想了想,还是靠了过来:“小陆……” “你怀疑这就是黄河密卷的内功?” 张鹤泽微微一怔,应到:“嗯……” 火光映在陆衣锦的脸上,他似在思考什么,手习惯性的扣动地上的石子。陆衣锦这人虽然乍一看相貌并不出众,五官却十分耐看。平日吊儿郎当,周身透露着一股猥琐的气质。但少有的如眼下这般,沉静认真的时候,竟隐隐展现出帅气,并且令人感觉十分可靠。 张鹤泽晃了晃神,身边倏尔又多了个声音:“什么黄河密卷?什么秘密?给我讲讲,讲讲。”原来李沛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腆着脸凑了过来。 张陆二人对视一眼,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让她知道。 但毕竟关乎师娘遗物,张鹤泽终于还是大概告诉了她来龙去脉。 李沛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事情,大吃一惊:“所以你们觉得,荣飞羽修炼的是七本其中一本,这个怪物修炼一本,之前裘师风抢的是另一本……”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半晌才响起来:“看来凌霄派不知道我娘的那本还在,陆衣锦,那天晚上我们可真是死里逃生!” 但这么重大的事情,娘从来没同他们说啊……李沛忽然回想起那日陈九娘口中的“狗屁神功,只会让人倒霉”,又联想到杨宝儿希望彩蝶把绣谱烧毁。她的心沉了一下。 仿佛要佐证她的想法似的,张鹤泽的声音再度响起:“彭三公子说,传言黄河密卷泄露天机,修炼之人都会遭遇不幸,终被反噬。” 李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是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都与黄河密卷相关呢?” “除了它,还有什么宝贝蛋能让这帮子已经站在武林之巅的烂人抢的脑浆子都要打出来”陆衣锦忽然笑道,“可没听说最近有别的绝世神功现身。当然,硬说依据也确实没有。比如你娘留下的绣谱,也可能藏着其他机密” 归根结底,最大的联系也不过是他们的直觉。 “而且荣飞羽与眼前之人的武功,跟普通的一流高手绝不是一个量级。”张鹤泽补充道。 三人一时沉默,李沛犹豫道:“我怎么感觉……你们口中荣飞羽的功夫,跟这人的不太一样啊。” 张陆二人闻言都是心中一动,一齐扭头看向她。李沛继续道:“首先你看啊,颜色不一样,这就不说了。且你们说荣飞羽的真气可以外化,甚至随兵刃离开身体,这人的却不能。他的更像是……好像把身体改造了一样,被穿破心脏都不会死。” 张鹤泽定定看着师妹。他的师妹一点都不笨,只是那些蠢人看不透。为了这事从小他没少跟二堂的刘兰芝打架。 他收敛心神,缓缓开口:“师妹,此事切不可同任何人提了——飞燕也不行。”——这个秘密会带来极大的危险,绝不能再让荣飞燕涉险。 陆衣锦不耐到:“行了行了,想那么多干嘛,你俩快滚去睡觉,下半夜起来轮我班” 他这么说,那两人果然便去睡了。陆衣锦心里却很忐忑:方才那致命一击之后,他的弹指神功便哑了火。无论怎么调动真气,也再没有半分破手而出。虽然本就是天上掉的馅饼,他还是难免有些郁郁,掏出匕首胡乱划着身边的大石。不料他随手一划,大石竟出现一道裂缝。 原来那弹指神功并非什么枯叶蝉功法,不过是陆衣锦从未修习过内力,一张白纸,猝然接受大量外来真气,不能全然化为己有,真气外泄而已。他近段时间也有认真吐纳归化,内力慢慢回收,游离的真气自然越来越少,直到方才那竭力一掌将之尽数带出。 陆衣锦立刻坐正身子,一掌劈下,手边的石块应声而碎。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升起一种十分陌生的喜悦,跟赢钱的时候不同,也与欣赏风景时平静的满足不同。这份喜悦既强烈又温和,他的眼睛都亮了,只想再多试试可以到达哪一步。 一夜过去了。 第六十七章 李沛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她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陆衣锦破破烂烂的外衣,怪不得晚上还挺暖和。张鹤泽也恰好醒了,坐在她旁边,表情还有些迷蒙。 “……陆衣锦呢?”她揉揉眼睛问道。话音刚落,看到陆衣锦不知从哪端了窝鸟蛋过来,趁火堆刚刚熄灭,一股脑全倒到灰烬里:“一会儿就烫熟啦” 三个人蓬头垢面的围在余烬周围,扒拉出鸟蛋当早餐吃。张鹤泽单手不方便剥皮,陆衣锦每剥完一个就递给他:“怎么说,直接回城?” 张鹤泽接过鸟蛋塞到嘴里:“唔……还是看看那人怎么回事吧,昨天太黑没看清。” 白天看那死尸更是可怖。单纯的猛兽不吓人,但明明是个人,却长了一身密密的毛发,看的人心里极不舒服。陆衣锦用匕首挑开他前胸后背的毛,看到了被覆盖着的人类皮肤:“我看也再看不出什么了,死都死了,难道还能开口说话。”他忽然一愣:“后背好像有什么东西?”说着拿刀快速剃出一小块皮肤,果然像纹了什么字的样子。 张鹤泽和李沛都吃了一惊,陆衣锦手起刀落,没一会就把后背的毛剃了个干净。原来这人的后背上居然纹了一整篇文章!因为有些毛茬,有的地方不好辨认。 张鹤泽看下来,皱了皱眉头:“这是……” 李沛也勉勉强强读了一遍:“……这难道就是黄河密卷?这么练不是要死人吗?” 原来一般内功由丹田始于丹田终,是一种向上的健康的循环,而这人背上的功法却由足底开始,每到一处穴位便胡乱转进至身体另一处,甚至有时内力需要在某个穴位前进再折回,反反复复十几次。 陆衣锦还在“开疆拓土”,忽然倒吸一口气,另外两人顺他的目光看去。 那人左肩下方文了个半月形纹身,和张鹤泽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方向不同。 李沛惊讶到:”他是……他是那衣人?“ 陆衣锦把死尸双臂的毛发也剃掉,左小臂露出一行字:“孙千里害我全家此仇永世不忘。”但这并非纹身,竟似小刀划出的伤疤 李沛也看到了这幕,自语道:“看来是被这个孙千里害了,不知道在野外待了多久。” 陆衣锦接到:“彭掌柜不是说后来那衣人都搬走了吗,也许是他们搬出城之后的事。咱们不要多管,还是赶快带他回城” 张鹤泽沉默不语,他的心里反复冒出一个想法:这是当年屠杀博罗人的凶手之一吗,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他的报应。也许孙千里正是当年受害者,回来报复了。他的脑子一团乱,嘴上却说:“不能带他回去!” 陆衣锦不明就里:“这可是七百两雪花银,就躺在这!” “他后背可纹着……” 陆衣锦释然:“这有什么,把他的纹身毁了便是。”说着将匕首毫不犹豫的插了下去。 虽然是敌人,但毕竟是个亡者。如果是平时,张鹤泽一定要阻拦陆衣锦亵渎尸体。但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般没有作声。 身为那衣人,也许应有此报。 陆衣锦划了几下,发现可能是因为常年长毛,这人皮糙肉厚,匕首一刀下去只能划出一条缝隙,想要左右搅动把表面搞烂很是困难。他没了耐心,干脆从边缘割起,生生把这人背上的皮剥了下来。现在再看去,只有一团血肉模糊,连半月形的标记也没有了。场面十分血腥,李沛都觉得有点过了,忍不住转过头。 张鹤泽定定看着陆衣锦剥皮,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衣锦随手把皮子上的碎肉组织处理干净,正打算扔到火堆里,一直沉默的张鹤泽忽然伸过手:“给我吧。” 陆衣锦的眉头猛的皱起来:“你疯了?这就是个麻雷子!” “我……我会销毁。但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证实……事关我的身世。” 虽然万般不愿,陆衣锦还是把皮子给了他。只见张鹤泽撕下一片衣服将它包好,揣在了怀里。 现下再没什么顾虑了,李沛把那人塞进大缸,毫不费力的扛起:“我说带个缸有用吧,我看以后你们要多听我说话。”陆衣锦翻了个白眼,得到一记飞踢。 “他的左手也要砍下来”张鹤泽忽然发话。 那两人都是一愣,陆衣锦首先明白了过来:“还是你想的周到。”接着便从缸内把那人的手臂掏出来,半撕半砍的弄掉了左边的小臂,远远抛进树丛:“估计马上得被狼吃了”断肢落在灌木中间,上面还留着那行小字:“孙千里害我全家此仇永世不忘” 第六十八章 京都城门一如既往的繁忙,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哈欠,忽然发现如织的人流一分为二,像在躲避什么。 只见三个浑身又是血又是土,衣服破破烂烂的人从两股人流之间走出来,出现在眼前。其中站在中间的少女扛了个大水缸,缸口还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这士兵是家里找关系塞进来看城门的,本来说是个小有油水绝对安全的工作,没想到有生之年会看到这幕,下意识后退,后腰却被人推了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班长:“去,问问他们干嘛的!” 他不情不愿的挪过去,还没开口,三人中那个站姿随意的男子说道:“我们杀了东山的妖怪,在哪领赏?” 士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二姨就是因为惧怕猛兽才从东山搬走的。当下也不知道怎么办,小跑回去报告班长。 经过陆衣锦一番巧舌如簧的宣讲,班长当场对他们深信不疑,并主动提出将他们带往京都护卫队领奖。护卫队的总部离这里不远,班长边走边说:“感谢,感谢啊!我们这些年不堪其扰,现下终于能过个安生日子了。” 陆衣锦谦虚的笑了:“应该的,应该的,不为民除害,怎么担的起一个侠字?您也看出来了,我们仨昨天是拼上命了,不过能还地方百姓一片安宁,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走的不慢,说话间已经到了。护卫队总部高大威猛,崭新锃亮,非常有京都风格。班长同里面的人交涉了一下,便有人领他们进到内院。 李沛把大缸放到地上,有穿官衣的人带着拿算盘的过来,陆衣锦同他们详谈一番,穿官衣的疑道:“如何证明这便是闹事的怪兽,岂知不是你等随意捉了什么动物来冒充呢” 李沛闻言心中不爽,倒提大缸把尸体倒了出来。 一众官员看到她的力气已然吃了一惊,再看到地上那团人面兽毛、血呼啦的东西,更是头脑发懵,有刚吃过早饭的甚至忍不住跑到树下吐起来。其中一个边吐边说:“快……快给他们钱,连这东西一道弄走……” 拿算盘的立刻行动起来,毕竟七百两对他们来说就是手指缝漏出的沙,跟解除东山的心头大患完全没有可比性——何况这告示当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贴的,随便写了个低额奖金。 他们部里怎么闹,李沛他们是不在乎的。李沛看到七百两的银票,高兴的直蹦高:“饿死我了!找个馆子搓一顿!” 陆衣锦按住她:“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个馆子敢让你进?”然后几乎是强押着她送进大众浴池。两个时辰后,焕然一新,吃饱喝足的三人终于回到了彭府。荣飞燕都急死了,她昨晚差点报官,见到这三个人上来就一人给了一拳。 家里多了几个人,原来是彭宽出了嫁的女儿带着孩子回门。那孩子跟壮壮差不多大,两人很快跟小狗玩到一起。 彭宽的女儿名叫彭兆儿,此刻正和彭夫人喝茶聊天,她身着桔红色纺纱连襟群,头上手腕都带着镶金碧绿翡翠,长得颇像彭夫人,只是年轻许多。荣飞燕悄悄对李沛说:“听说她嫁的相当不错,婆家是个什么小官。”李沛兴趣不大,只连连点头。 见他们回来,彭夫人热情引见,彭兆儿也笑到:“刚才就听母亲念叨几位的风姿,果然是少年侠义,还得多谢你们救了我小弟。”语气既亲切又端庄,李沛他们也心生好感,连忙回应不用客气。 在场的还有一个女子,看着比彭兆儿小一些,五官不怎么突出,但面庞也算白净。彭兆儿介绍这是夫家的堂妹杜月,正好陪她出门散散心。 陆衣锦见那堂妹并不跟他们打招呼,只不时偷瞄张鹤泽。他心里觉得好笑,顺手推了一把张鹤泽的腰。 张鹤泽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待站稳发现已经站到了门面的位置,只能行了个礼。 杜月看了眼他左臂空荡荡的衣袖,眼中的热情瞬间消失了。 众人一同用过午饭,李沛在游廊消食,碰到了来找她玩的荣飞燕。荣飞燕拉过李沛,小声说道:“我看这个杜月可不是出来散心的,哪有跟嫂嫂跑到娘家散心的道理。” “啊?可能是串串亲戚吧” “非也非也”荣飞燕神秘的摇摇手指,“看她二十七八,并未婚配,这在官眷里是很少见的。你再想想彭府还有谁——彭游啊!老大难对老大难,明显是要他们相看一场,点个鸳鸯。” 李沛脑子早都飞了,她真的不太在乎谁跟谁相亲,只嗯嗯啊啊的应答着。荣飞燕难免气馁,心想还不如找陆衣锦八卦呢。 当面不说人背后不说鬼,才往前又走了两步还真碰到了杜月。她端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看什么书。荣飞燕一蹦一跳的走过去:“姐姐在看什么呢?” 杜月对她倒是没那么冷淡,此刻微微一笑:“妹妹来了。富记胭脂铺新出了一批胭脂,我在挑颜色——我们杜家向来是第一批拿到图册的。” 荣飞燕凑过去看了看,原来这个小册子不知道用什么特殊材质制作,每种胭脂都在页面抹了一道,又于下方记了型号颜色。如此顾客不但能直观看到商品的颜色,甚至对材质也可以有所认识。她觉得很实用,啧啧称赞。 李沛见荣飞燕过去,也走过来打了个招呼,杜月并没有理她。李沛看了看这个图册,也觉得新奇。她对这一行业一无所知,衷心夸赞道:“这么挑真是挺方便。” 杜月这才开口:“京都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外地的丫头自然眼花缭乱。”说着还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李沛。 荣飞燕皱皱眉头,心说这女人发的什么神经,凭什么说李沛。当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姐姐,我看这个“十里桃花”不错。” 杜月喜上眉梢:“是吗,我也觉得,这种绯红色正衬我的气色!” 荣飞燕笑容可鞠:“我的意思是它材质细腻,比较适合肤质不好的人。” 杜月的皮肤确实有些瑕疵,平时上妆也注意遮盖,此刻听到这话真是被戳了肺管子,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你!” 荣飞燕连忙鞠躬:“我这人心直口快,冒犯了姐姐别生气!”然后又看向李沛:“哎呀,阿泽不是喊我们去吃团子吗,可得尝尝京都的好东西,走啦走啦”说着连拉带拽带着李沛跑开了。在她们身后,杜月失了先机,一股子火没地方发,狠狠把图册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荣飞燕拉着李沛狂跑,直跑到另一个院子才弯下腰来喘气,哈哈笑道:“你看她吃瘪那个脸!” 李沛也跟着笑,待笑声停歇,问荣飞燕到:“猴子叫我们去哪吃团子啊?” 荣飞燕的笑容瞬间就没了:“……你是笨蛋吗?” 她见李沛表情失落,深吸一口气:“行了行了,姐姐带你去吃”——其实她比李沛还小一岁。 李沛瞬间又开心起来。 第六十九章 荣飞燕倒是真知道一个不错的团子店——但凡沾吃喝玩乐没有她不研究的。就是离彭府不近,几乎在京都的另一边了,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店面附近就是京都府衙门,她俩路过时发现门口跪了一地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这家团子铺名不虚传,江米蒸熟加糖打至粘稠,包入各类馅料,再撒上黄豆粉等调味。软糯不粘牙,可口有嚼劲,李沛简直吃的停不下来:“红果的也好吃!你尝尝!” 其实吃完午饭才没多久,荣飞燕可吃不下:“……知道了知道了,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只听隔壁桌的人低声讨论:“衙门口怎么回事啊?” “听说上面下了新规,说宠物狗舍环境污秽臭气熏天,影响地下水质,让所有狗舍关门呢,还说所有的狗就地宰杀。” “早该管管了,我就看不惯那些养狗的!” “可不呗,到处乱拉也不收拾。不过我听说,”说话人左右看了看,“倒不是真因为这个原因,好像是哪个大人被街上冲出来的宠物狗吓着了。” “管他为什么呢,最好给所有的都给处理咯”对方轻松答道。 李沛听到这番话,把嘴里的团子吞下去:“那些开狗舍的也太倒霉了” 荣飞燕耸耸肩:“谁让他们入错行呢。” 二人饱餐完毕,出门时正碰到护卫队抓人。街上一阵骚动,菜摊子乱飞。跪在衙门前面的苦主们被提着绑走,有坚决不走的难免遭到一顿暴打,牙都被打掉了还在囫囵喊着:“我们狗舍文书齐全,样样合规,只求大人亲去一验!”。那官差边打边骂:“旧规还是新规,我看你像个乌龟!” 李沛看不过眼,挺身就要向前,被荣飞燕一把拉了回来:“咱们又不是博罗人,管的什么闲事!万一是刁民碰瓷呢” 李沛急到:“他们以多欺少,打人就是不对!这些百姓两手空空,连兵刃都没有,何至于此!” 荣飞燕知道她什么脾气,多说肯定无用。她眼珠子一转,接着便蝴蝶一般翩翩然倒在地上。李沛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荣飞燕呻吟道:“哎呦……肚子绞着疼,要死了……” 李沛忙背起她,问了老板最近的医馆在哪,也顾不得门口怎么热闹了,拔腿便跑。 到了医馆,大夫诊完脉,说是气血不足,又开了一些滋补的丸药,也是吃不吃皆可。本来就是装的,哪有什么药方,不过能多赚一点也是不错。荣飞燕吃过丸药,说还是有点头晕想吐——其实是懒得走路。李沛只得再将她背回家。衙门口的人已经全散了,被掀翻的菜摊重新支好,路边的小孩一手拿一串团子,街道车水马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荣飞燕趴在李沛背上,闻着她头发的香气,感到十分幸福。李沛的骨架不大,身材也偏瘦,趴着甚至有点硌的慌,但还是令荣飞燕产生许多安全感。回想起来,离开王府与他们同行,她才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轻松。 “李沛”她小声叫到。 “在呢” “李沛” “干嘛呀,不舒服就少说话” “李沛” 李沛停下来,把她往身上又颠了颠。 荣飞燕喃喃到:“我是不是很烦啊” “……” 李沛没有说话,荣飞燕的眼中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慌张。 “开始是挺烦的,当时我其实有点想杀你。”李沛忽然开口,“不过处久了感觉你人也不错。” 荣飞燕撇了撇嘴,终于还是忍不住绽开一个笑容:“那你怎么不高兴啊” “我觉得……我觉得刚才应该救那些人,但是回来的时候人已经都没了。我觉得我没有尽力” 原来还是因为这件事。荣飞燕顿了顿:“小时候我爹微服出门,正碰见有人带着十个儿女于闹市喊冤,说知县贪墨了他们的扶困粮,眼下他们一大家子便要饿死了。” “我爹下令严查,原来那人狮子大开口,被知县严词拒绝。他反复去闹,可当地知县十分软弱,竟也没有给他治罪,甚至看他家中确实贫困,自己贴钱供他养育子女。知县的俸禄也不高,不可能总是倒贴他。升米恩斗米仇,他心怀怨恨,这才大闹一场。” “再深挖下去,才发现连子女都不是他的,俱是他从各处拐骗来的,为的就是多占个人头多领救济。” 李沛没有说话。不急不缓的走着,她走的很稳,荣飞燕几乎不觉得颠簸。 荣飞燕接着说:“那时候我爹就告诉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利益面前,人会做出非常具有欺骗性的样子,甚至不惜与律法相冲。看起来可怜非常,究其根本,却跟在路边碰瓷的无赖没有分别。” “规定无故更改,府衙前的苦主赤手空拳,也不过想要一个交代”李沛忽然说道。 荣飞燕坚定的说:“我相信官府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更不会冤枉好人——否则博罗国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好。” 李沛沉默了很久,直到荣飞燕都快在她背上睡着了,才听到一句:“我没有办法相信认为殴打百姓理所应当的官府” 第七十章 李沛二人回到彭府发现气氛非常不对,佣人们比平时更小心谨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们身上带功夫,耳力超出常人,隐隐能听到打砸东西的声音。 二人狐疑着向自己的客房走去,碰到了伸头探脑的陆衣锦。陆衣锦拉过她们悄悄说:“你们知道吗,那个杜月是来跟彭游相亲的” 荣飞燕兴奋的问:“怎么啦怎么啦,发生什么了” 陆衣锦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失败了呗;不仅失败了,好像不知道怎么着,彭游把杜月推到了池塘里,不过她马上被救了上来……现在哭着发疯呢,说要回家。” 荣飞燕实在忍不住,小手捂住嘴巴嘿嘿嘻嘻的笑起来。 李沛困惑到:“他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 陆衣锦摇头晃脑:“那不知道了,我听打杂的小王说彭游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把杜月碰到水里,不是故意的。杜月自己非说故意推的呗,也没人能说什么” 李沛莫名觉得有点尴尬:“这种时候咱们在场是不是不好……要不咱们走吧” 陆衣锦可没这个心理负担,不过走也无所谓。荣飞燕还想看整套的热闹:“别嘛,现在走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与此同时,张鹤泽正跟彭游并肩坐在池塘边。先前他见到了垂头丧气的彭游,问他发生了什么。彭游苦笑着把前因后果说了。 “母亲狠狠责骂我一顿,说再也不会管我的事情。又说姐姐在婆家本就不易,本想让我和那边的堂妹结亲双方多亲多近,于家里的生意也有进益。现下堂妹也得罪了,对姐姐是雪上加霜。姐姐被我气的落泪。” 张鹤泽听了也觉得难办,彭游看起来确实不像会讨女孩欢心的人,不过第一次见面就闹成这样,确实有点夸张。 “不然你跟她道个歉好好说说,结不成亲也别结仇啊。” 彭游摇摇头:“她根本不肯见我。那姑娘你大概是见过的,心高气傲,见我一面已经觉得受了委屈,我居然还敢如此冒犯,她自然气出升天。” 张鹤泽只能充满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彭游又摇头:“别说我了,你今天怎么好像有些郁郁寡欢?“ 张鹤泽微微一怔,讶异于彭游的敏锐,毕竟他的一言一行都与平时毫无分别。他其实很想把心里话全倒出来,这些话没法对荣飞燕他们说,也不会有人真的理解。但几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过了好久才说道:“……明日是飞燕的生辰,我怕操办不好,有些压力。” 彭游露出了然的表情:“这好说,京都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有什么能帮忙的就跟我说。” “但是杜月那边……” “我家人恐怕现在也不想看到我,没关系的。” 第二天,荣飞燕起了个大早,美滋滋的梳妆打扮一番,溜溜达达到张鹤泽门前,等着跟他“邂逅”。没想到妖娆的走了半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她气坏了,上前就推开张鹤泽的房门,房内空无一人。 荣飞燕懊恼的跺脚。之前专门放风给李沛,难道她没跟张鹤泽说?不能吧。 她转念一想,也许他出府筹备去了,想到张鹤泽为自己忙碌的帅脸,她就忍不住笑出花,当下也不生气了,蹦蹦跳跳去后花园赏花。一进院子就看到一身丧气的杜月,不知为何人还在府里,黑眼圈重到粉都遮不住。荣飞燕是乐于看她笑话的,但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不想被这张衰脸影响美好的一天。她当场华丽转身就要离开,杜月却已经看到了她:“滘片果真不懂礼数。” 荣飞燕停下来,眼睛睁的溜溜圆:“什么是滘片啊” 杜月一声冷笑:“不是京都人,偏要往京都凑,乡下的野人呗。” 荣飞燕点点头:“哦,那我确实是滘片,我们乡下人特别喜欢跳进小池塘游泳” 杜月先是一愣,脸蛋随即由白转红又转白,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跑到商贾之家蹭吃蹭喝还自以为多了不起?看我不撕了你这乡下丫头的嘴!” 荣飞燕才不怕她,真气已经暗中运转起来,她正要出手,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正是张鹤泽。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此时语气带着怒意:“杜小姐,飞燕年纪小,若她有什么得罪之处,我在这替她道歉。如果杜小姐还想追究,冲着我来便是!” 杜月见他出现吓了一跳。近看张鹤泽,虽然缺了条手臂,仍然是英俊帅气。她看到荣飞燕在他身后洋洋得意的样子,甚至还探出脑袋冲她做鬼脸……想到这样的贱丫头也有青年才俊护着,自己却情路不顺,同龄人孩子都老大了,她却只能跟彭游这样痨唧唧的劣质货相亲,还被他羞辱……她越想越急,越想越怒,一股子火直冲脑门,抬手就给了张鹤泽结实的一巴掌,张鹤泽一动不动生生挨了下来,脸上显现出一个明显的红印。 荣飞燕没料到她真敢打,当即就要跟她拼命,张鹤泽一把拦住她不断向前冲刺的身形,又对杜月微微颔首:“我等明日就离开这里,杜姑娘莫再生气了。”说罢硬把荣飞燕拖走了。 不料想张鹤泽挨了耳光还是保持着风度,杜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只觉得万般委屈都涌上心头,哭着冲回自己的房间,把桌上的茶碗扫到地上,趴下身呜呜哭起来。 墙的另一边,荣飞燕一路挣扎:“你放开我!我要撕了她!”张鹤泽怒道:“别闹了!“ 明明是想为他出气,他怎么还反过来凶自己。荣飞燕眼睛眨巴眨巴,当场就要落泪。 张鹤泽忙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 “你为了那个女的吼我!” 张鹤泽摇摇头:“这其中的人际关系你也清楚。我是为着彭掌柜家着想。彭掌柜热情款待,我们不能给他找麻烦。” 虽然不怎么真的在乎彭宽,但荣飞燕心底里也知道这才是符合道义的做法。可她就是生气,偏不要顺着他的话说:“我不管,你就是讨厌我,胳膊肘往外拐了!我还在这讨人嫌干嘛,明天让我哥把我领回去,随便找个什么番邦蛮子嫁了算了”说着别过脸去怎么也不肯看他。 张鹤泽绕来绕去看不到她的正脸,也心急了:“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还不行吗” 荣飞燕闻言面上发热,别别扭扭的说:“你说什么呀,不害臊” 张鹤泽这才反应过来,拉起荣飞燕的手,认真道:“我说我,张鹤泽,喜欢荣飞燕。” 荣飞燕有点不好意思,她看了看张鹤泽脸上的红印,心疼到:“还疼不疼,那恶女人下手真狠” 张鹤泽作出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疼呀,但我不来就打你脸上了,那还是我接着吧。” 荣飞燕噗的笑出声:“我武艺高强,才不会挨她打。”说完飞快的在张鹤泽脸颊啄了一下:“好多了吧……”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轻,张鹤泽一把拉过她,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荣飞燕有点后悔招惹他。两人亲吻不是第一次,可每次她还是觉得脑袋发麻。偏偏张鹤泽每到此时便一改往日的温柔样子,动作十分霸道,不肯放过她。她挣扎着抬起头,面若红霞,气都喘不匀:“你……你怎么这么会亲……” 她的嘴又被堵住了,许久才听到颈间男人的低语:“自学成才。” 过了不知道多久,两人终于整理好衣衫,说说笑笑走出彭府 第七十一章 行在路上,荣飞燕暗示:“今天好像是什么重大日子” 张鹤泽想了想:“什么日子,听说是灶王爷过寿,想发财的要抓紧拜拜” 荣飞燕气急,话也不说,甩开他就往前走。张鹤泽追上来拉住她:“……跟我去个地方” 荣飞燕这才转怒为喜,心想不知道张鹤泽给她准备了什么浪漫惊喜,一时对前路充满期待。二人走啊走,走的荣飞燕都饿了,终于走到一条商业街。这里和别处比起来人不怎么多,荣飞燕有点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要请我吃饭? 猝不及防一声锣响,震了她一惊。紧接着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街尾传过来,是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奏乐队,队首吹着喜庆的唢呐,队尾敲着欢快的大鼓。不知道谁在街道两边各放了一万响的鞭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路边休息的游玩的吃饭的全探出头来看,荣飞燕站在他们行进的正前方,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看到这山呼海啸的阵势,荣飞燕整个人都懵了,一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没想到鼓乐队只是个开始,后面接连走来了扭秧歌的,打秋千的,踩高跷的,钻火圈的,路人连连叫好,呼朋唤友的前来观看。他们走完一条街,并不直接离开,而是围着荣飞燕团团转圈,连带着路人也围上她不住鼓掌。戏服的绒绒落到她鼻子里,搞得她有点想打喷嚏。 这队伍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完,她感觉有两年那么长。 群众的欢呼在舞龙舞狮队出现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表演,尤其头部的狮子,动作极其灵活,甚至偶尔飞檐走壁一趟,一眨眼又跳到地上给人拜贺,眼镜一眨一眨,引得小朋友们连声尖叫。 两只狮子来到荣飞燕面前,靠团队协作居然竖着站起来,几乎有两层楼高,对称立住。两边的狮子头同时吐出一副长度及地的对联,上联写: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写:春满人间福满门,横批:恭祝荣小姐生辰快乐 荣飞燕终于在看到对联的时候回过神来,她挤出一个笑容,连连鼓掌:“好!” 两头狮子跳下来摘掉头套,原来是李沛和陆衣锦 接下来李沛数到:“一,二,三”然后整条街发出响亮的呐喊:“恭祝你福寿与天齐,祝你生辰快乐!”这架势,恐怕半个京都都能听到。荣飞燕被震的连连后退,当场流下了热泪。 表演完毕,陆衣锦与张鹤泽忙着打赏收尾去了,荣飞燕强笑着问李沛:“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们可以准备的如此周全,这个好主意是谁想的呀” 李沛睫毛忽闪,眼睛晶晶亮:“方向是张鹤泽提的,细节是陆衣锦定的,彭游帮着牵线拉的关系,我设计了舞狮动作。虽然花了四百多两,没想到你这么喜欢,都高兴哭了,真是太值了!” “四百多两?”荣飞燕心情非常复杂。但最终淡淡的甜意还是占了上峰。 她的母亲身体不好,从前她的生辰都是由府中管家和母亲的心腹丫鬟共同操办,母亲只负责拍板定主意。虽然是她的生辰,主角却不是她,所有客人都是冲她的父亲来的,一次次的豪华宴会不过是名流们的社交场。她并不怎么在乎,因为其他官眷的女儿也是这样的,反正到场的客人会送给她很多奇珍异宝,她收礼收到手软,开心的不亦乐乎。 可此时此刻站在闹哄哄的异国街头,闻着炮竹味道,她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从前收到过什么珍宝,收藏了什么稀有的贺礼。她唯一能想起来的,是深夜宾客散去一切归于寂静,母亲亲自为她下的那碗长寿面。正好忙了一天半夜肚饿,真是及时的面,每年她都要吃上一小碗——直到母亲过世。 她低下头,拉起李沛的手观瞧,这身装备相当精良,手上都要戴缝着亮片的小狮子爪,身上更是穿着毛茸茸的戏服,像个大玩具。李沛还在笑着跟远处的陆衣锦说什么,看到她拉起自己的手,得意道:“怎么样,从头到脚都很像吧!” 荣飞燕忽然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极罕见的没有哭出声。 李沛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能用两只小狮子爪环住荣飞燕轻拍她的后背:“你看你,过生日是好日子,不要总哭。” 荣飞燕闻言放开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一边点头一边把眼泪擦了干净。 彭游兼职敲锣,此刻他跑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天顺楼的酒席准备好了” 几个人且吃且玩闹了一天。快乐的时光分外短暂,很快天就黑了下来。华灯初上,彭游带他们来到一片安静的小河滩。风景很美,河这边柳树抽条随风飘荡,对岸是繁华京都的万家灯火。 李沛惊讶到:“想不到京都还有这种地方” “小时候每次爹娘责骂我,我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彭游不好意思的笑笑。 荣飞燕不解:“咱们来这里干嘛呀,这什么都没有啊?” 一阵走动声,陆衣锦和张鹤泽不知道从哪包来两个木箱子。撬开箱子盖,里面是整箱的呲花。陆衣锦抓出一把一人分了好几支:“这时节可不好找,幸亏彭游老哥认识仓库的库管。”说完点燃了自己手中的两支,呲花放出蓝色的光。 荣飞燕惊喜道:“怎么它是蓝色的!” 张鹤泽笑着说:“松鹤门不管谁过生日都会放呲花,时间久了孩子们也觉得无聊。后来我发现把不同的金属磨成粉末,少量混入火药中,就会出现不同颜色的火焰。师娘曾经说过生辰看到这些五颜六色的火焰,就表示我们的未来蒸蒸日上多姿多彩。” 荣飞燕开心极了,迫不及待的点燃手中的烟火,有红色的有紫色的。几个人兴致勃勃的玩起来,拿着呲花互相追逐,连彭游也参与进来,嘻嘻哈哈的笑声散布在小河滩。耳畔是夏日的晚风,对岸是美丽的夜景,陆衣锦忽然想,这是不是自己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李沛又点着一支,这支与之前的不同,猝然爆发出极为明亮的白色光耀,晃得她直闭眼,一个没拿稳丢到地上。 偏偏这支火药也多,抵别的四五支的量,总也燃不尽,小太阳一样把整片小河滩照的亮如白昼。众人眼前猝不及防一片亮白,就算合上眼皮仍被刺激的流泪,只能背过身用手把眼睛捂住。 张鹤泽大喊:“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陆衣锦大声回到:“好像是镁粉放多了!” 荣飞燕躲在张鹤泽的怀里不敢睁眼:“陆衣锦!你这个狗人!我眼睛要瞎了!” 连彭游都忍不住道:“陆兄弟,粉末加多也就罢了,你怎么把它做的这样大啊!” 镁粉加多了的呲花烧起来没完没了,在场众人一时纷纷对陆衣锦痛骂不止。陆衣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居然忍不住笑起来,他们越骂他他笑的越厉害。后来也没人再骂了,所有人捂着眼睛笑成一团。 那劳什子呲花终于熄灭了,众人睁开眼睛只觉得视野泛绿,一眨眼就是白色的残影,荣飞燕对天恨到:“趁我不备报复我?你完了!”她话音还未落,李沛又万分自然的拿起一支五大三粗的准备点着。荣飞燕忙喊:“你给我住手!”但为时已晚。 太阳再次升起。 彭游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不小心被地上的木箱绊了一跤,正摔到张鹤泽背上。他一时情急抓住张鹤泽的衣服,生生将他的衣领撕了个大口子。 下一秒,在绽放的白色光芒中,他看到了张鹤泽左肩半月形的纹身。 陆衣锦和李沛首先看到了这幕,紧接着张鹤泽也反应过来,连忙将自己的衣领整好。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烟火还在地上独自燃烧,四周却归于寂静,再也没有了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彭游首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你……你是那衣人?” 没有人回答他。 直到烟火熄灭,彭游才颤抖着说:“我不会……不会告发你们” “或者你们在这杀了我也行。”他的语气非常诚恳,与当下的情景颇为不搭。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陆衣锦确实动了杀人的心思,但看到他这副样子,杀心也退了。 张鹤泽摇摇头:“年少无知的时候自己纹的罢了。我的爹娘都是大齐人,跟师父师娘是发小,祖辈都是大齐子民” 彭游没说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末了他还是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递给荣飞燕:“荣姑娘,生辰快乐,准备的仓促不要见怪” 荣飞燕看看张鹤泽,犹犹豫豫接下了这份礼物。彭游没有再说别的,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第七十二章 “咱们今晚就走,不,现在就走,不要回彭府了”回去的路上,陆衣锦提议。 荣飞燕反对:“城门都关了,去哪?还是按原计划明早走吧,否则显得更可疑。” 陆衣锦还想说什么,李沛忽然插话道:“彭游说了不会告发我们,我相信他……”张鹤泽也说他不像出卖别人的人,何况受彭掌柜照顾多日,正式告别也是应该的。 一股无名火从陆衣锦心底升起,合着只有自己又成刻薄多疑的坏人,他们好,一个个内心阳光的很。他干脆也不说话了,自顾自生闷气,心想反正我轻功好跑的了,出了事别指望我救你们。 回到彭府,张鹤泽代表几人专门向彭宽饯别,表达感谢之外也提出要支付近日的费用。彭宽虽然正为着杜月和女儿的事发愁,也还是友善的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你们也没住几天,无非多双筷子的事。何况救了小儿,怎么感谢也是应该的” 张鹤泽不再推辞:“彭掌柜,明日我们走的早,就不再专门告别了,若你们将来到松鹤山附近游玩,请一定来找我们。还有这个……”他从包袱中拿出一方木盒,“小小心意,务必收下。” 彭宽打开木盒,里面有一尊不大的乌木镶金弥勒佛。不算特别贵重的东西,但胜在小佛表情极为生动,笑呵呵的,让人看了就心生喜欢。他明白这也是用心选择的礼物,当下谢过了。 张鹤泽原想再问问杜月的事情,但他看彭掌柜愁眉苦脸,心想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还是不要太过多问,便起身告辞。回房的路上,他向一个侍女打听彭游的去向,侍女说三少爷自回来后一头钻进了屋里并未出来过。张鹤泽松了口气,看来他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声张。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陆衣锦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又不知怎么把马匹牵到了后门。荣飞燕买的东西太多了带不走,前几日已经寄存在京都的仓库,会有人送回她家。那天她泪洒仓库,与宝贝们依依惜别。 李沛起的也早,已经打了两套长拳,神清气爽。她翻身上马,奇道:“京都不是不让马进吗” “给看城门的塞了点钱。快走吧,现在街上没人,等人多就行不通了,而且夜长梦多。”他脸色很不好,看来一夜没睡。 张鹤泽也拉着没睡醒的荣飞燕走了出来。荣飞燕揉着眼睛:“我太困了骑不了马”说完没皮没脸的冲张鹤泽一笑:“你带我,咱俩骑一匹” 张鹤泽无奈的看着她:“那你抱好我,别摔了”荣飞燕自是无有不应。她翻身上马,抬起手腕仔细欣赏新手链,这是昨天张鹤泽送给她的。红线编出的绳结,串了三颗不同形状的金珠子,分别是李沛,陆衣锦和张鹤泽挑的。 张鹤泽还送给她一个小燕子振翅的镂空玉佩,通体洁白没有一丝瑕疵,唯有鸟嘴是翠色的。燕子的下方刻着他们两个的名字。她怕挂在腰上会掉,当下贴身收好。 他曾将她揽在怀里,说希望她能像这只小燕子一样不受拘束。永远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于广阔天地间展翅高飞。 门外陆衣锦不住催促,张鹤泽正要上马,忽然听到门内有人叫他:“张公子……”居然是彭游。张鹤泽冲陆衣锦打了个手势,示意稍等一下,又踏进彭府院内:“怎么了彭兄?” 彭游眼睛肿的像桃一样,脸色更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他眼神闪烁,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一切小心。” 张鹤泽温和的笑了,拍拍他的胳膊:“知道了,你要多注意身体,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翻身上马,一行人快速向西行去。彭游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在原地站了很久。 骑上马很快就出了城,众人回望背后的城门,颇为感慨,虽然只在这里待了数日,却好像过了好多年似的。尤其张鹤泽,心里五味杂陈。 西门外是条康庄大道,骑了一阵便看到路边摆着早点摊。李沛一个箭步冲下马,眨眼的功夫已经端坐在早点摊前,滚瓜烂熟的对小二报着菜名:“包子四屉,稀粥三碗,咸菜两迭,酱牛肉一斤……”陆衣锦他们把马拴好走过来,才听到她说:“我点完了,你们要吃什么?” 因为点的太多,这顿早饭吃了很久。荣飞燕都吃烦了:“怎么没完没了的上菜啊,至不至于要这么多!” 陆衣锦也早吃饱了,但李沛还没吃完。他撇撇嘴对荣飞燕说:“那边地上有个陀螺,吃饱没事干就去玩会儿,别打扰大人用餐。” 小二正好路过这桌,看着李沛忍不住想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有口福的姑娘。”又说:“咱这不比京都城里,但那边有个眺望台,就在遂河旁边,也算是不错的景点。诸位若是闷得慌想饭后消消食,可以去那边看看。” 反正也无事,去就去呗。陆衣锦拿出在京都买的地图:“回去不用走堪于城,一路往北上到大漠,玩完折东到密林,密林的美食可是相当出名了。在密林玩够了就南下渤海,听说渤海的沙滩比棉花还软,这下子咱几个也去见识见识” 李沛听的很开心,一边吃包子一边点头。陆衣锦看她嘴角又沾了菜,笑了笑给她擦掉。 张鹤泽低声问荣飞燕:“彭游给你的礼物是什么?” 荣飞燕嬉笑到:“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给你看” 她看张鹤泽好像不高兴,又拉起他的胳膊摇:“吃醋啦?” “没有”张鹤泽云淡风轻的望着远方。 对面的陆衣锦非常夸张的捂住脸颊,作出痛苦的表情。 张鹤泽愠怒:“又怎么了!” “牙酸倒了” 饭毕结过账,几人按小二的指点来到了眺望台。台子建于遂河之滨。遂河贯穿京都,延续到这里,河面更为宽广。在眺望台上还能看到河心小岛,绿树掩映,果然风光秀丽。 陆衣锦拉着李沛看河心岛:“你看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只猪”李沛拍手赞叹:“真的好像!” 另一边荣飞燕悄悄把什么东西塞到张鹤泽手里,却是一把扇子。张鹤泽不明就里,打开扇子,上面写着两句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落款是彭游。他哑然失笑:“这就是他送你的礼物啊” 荣飞燕嘟着嘴:“不是你要看的嘛,又笑” 张鹤泽搂住她:“诗倒是好诗,但这个彭老哥……唉,他是真不知道怎么给女孩送礼物。” 荣飞燕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你很会咯?你给几个女孩送过礼物!” 张鹤泽没想到她思维转进如此迅速,而且问的也很到位,自己确实有些心虚,打岔道:“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只猪” 荣飞燕揪住他的耳朵:“坦白从严抗拒更严,你给我老实交代,都给什么女孩送礼物了,时间地点人物!” 两人正闹着,李沛忽然喊道:“河里好像有个人!”她视力极好,一般不会看错。当即一跃跳下台面一溜烟跑到河边,陆衣锦赶快跟上。 近看更清楚,一个穿着大红衣衫的人脸朝下飘在河面,八成已经死了。李沛挽起袖子就要跳河,把陆衣锦气了个跟头:“你会游泳吗?!”说罢也不等她再狡辩,干脆抢先自己跳下了河。张鹤泽他们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人拖到岸边了。 张鹤泽感慨道:“陆兄,其实你真的很善良。” 陆衣锦无语,心想要不是怕拉不住李沛,鬼才管这闲事,他浑身都湿透了,此刻敷衍的呵呵笑了笑,把那人翻了过来。 彭游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见到是他,所有人都极为明显的倒吸了一口气,早晨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怎么现在会泡在河里? 陆衣锦用手探了探他的脖颈:“还好,还有脉”张鹤泽前几一步:“我来”,说着催动内力以掌贴住他的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输送给他。过了一会,彭游忽然吐出一大口水,紧接着没命一样咳嗽起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是救回来了。 彭游咳了好一会,差点吐出来,终于渐渐平复了气息。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张鹤泽:“你们也死了?” 荣飞燕怒道:“呸呸,你才死了呢!不对……你也没死” 张鹤泽帮他拍打后背,问道:“彭兄,这是怎么回事啊,早晨不还好好的吗?” 彭游晃了三晃,环视四周,看到浑身湿淋淋的陆衣锦,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救了。他一把将陆衣锦推倒:“你有病啊,救我干嘛!” 陆衣锦坐起身子立时就要给他来个锁喉,却对上了一双极悲伤灰暗的眼睛,好像身体里再也无泪可流似的。陆衣锦是死了爹娘的孤儿,他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愣住了,甚至有些被吓到。 李沛皱了皱眉:“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心事你不妨说说,恐怕老天爷还不想让你死。” 彭游看看她,扬起头闭上眼睛。过了许久,他好像又变回了彭府那个温吞的三少爷,回应道:“你说的对。”他看了看陆衣锦:“抱歉。你先把衣服换了吧,会着凉的。”所幸随身的包袱里有新衣服,陆衣锦哆哆嗦嗦的换好衣服,看到张鹤泽他们已经在隐蔽处生了一团火,便也过去坐好。火堆旁边温暖多了。 彭游呆呆低着头,也不理会张鹤泽问他要不要换衣服的提问,看到陆衣锦过来,他才张口说道:“并没有人害我,今天是我自己跳下河的。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还是从头说起吧。” 第七十三章--彭游的故事 彭游的故事。 我是土生土长的博罗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自己做珠宝生意,不怎么回来。姐姐嫁了人,你们见过。 从小我跟哥哥姐姐都不一样。哥哥像爸爸,做起事业来精打细算,眼睛带算盘,可以瞬间看到所有东西的价格,包括感情。姐姐像妈妈,明明已经十分漂亮,却总想着再从自己身上找到什么缺陷,以便用金钱来弥补这些缺陷。这个时候,爸爸和哥哥挣的钱就大有作用了,他们珠联璧合,生活幸福,时常令我觉得像家里的局外人。 别看我这样,小时候也被叫做神童来的。有的小孩很会读书,但日常生活就有些问题,博罗国叫这些人书呆子。而我不仅读书好,人也机灵,几岁就可以帮着看店,一笔账目都没有算错过。同比我大很多的人交朋友,大家都很喜欢我。 可我总觉得我来到这世上,应该有比挣钱和吃饭更高的追求。我年纪太小了,不知道到底要追求什么,只知道不能像我的家人一样。他们对我很好,可我看到他们,心里甚至产生厌烦。 当时的京都跟现在布局也不同,大部分是普通博罗人,但东北有那衣人的聚集区,我们叫小那衣。他们长得和博罗人不太一样,很爱漂亮,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喜欢唱歌跳舞,满街的裁缝铺,博罗国的妇女都喜欢到小那衣采购。曾经有一段时间,两边的人相处融洽。 抱歉,扯远了。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家隔壁搬来一对年轻夫妻,相貌很出挑,尤其是那位夫人,跟你们两个差不多漂亮,我记得很清楚,她喜欢在额头点一朵梅花,后来我们巷子的妇女纷纷效仿。 这对夫妻似乎是从大齐搬来的,丈夫是书院的先生。慢慢熟悉了,我总去他们家里玩,他家有好多博罗没有的藏书,在他的书房我才不会感到空虚无聊。他的知识很渊博,有时候会给我讲故事,明晓其中的道理。他讲的道理跟博罗人的共识很不一样。有时候玩累了,那位漂亮的夫人便会给我做点大齐特有的糕点,后来我在他家待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多。这样过去两年,事情有了变化。 先前与你们说过,博罗人曾有过和那衣人和平相处的时期。直到有一天,五十余个那衣男子砍杀了许多博罗平民。这件事的起因众说纷纭,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厘清事情的真相。但他们行凶我是亲眼见到的,当时我和邻居叔叔正在现场,他护着我,后背被砍了一刀,是一个开裁缝店的那衣老奶奶开门让我们避难。行凶者到她店门口,问她有没有看见博罗人,她说哪有博罗人,这里的博罗人都被你们这些坏蛋杀光了。 等这些歹徒被官军镇压完毕我们才敢出来,到处都是尸体和残肢,满地的血,回家我吓的大病一场,邻居叔叔也卧床好多天。后来听说第二天又有博罗人去砍杀那衣平民报复,但我那时病着,具体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听说还活着的歹徒全部落网,都被判了斩立决。我觉得很畅快,这是他们滥杀无辜的下场。当时我太小了,没有想到这是全体那衣人噩梦的开端。 变化并不是一天发生的,开始官府尚会宣传砍杀事件当天也有那衣人庇护平民,后来就慢慢不提了。小那衣外筑起了墙壁,那衣人进出都需要复杂的手续。后来官府将那衣人划为三等,三级的最危险。三级那衣人被秘密逮捕,拉到了城外的专设的监牢,一级那衣人则得以在高墙之内维持过去的生活。 这个分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有些孩子白天上学堂,晚上回家爹娘就不见了。官府会派人安抚他们,说虽然他们的爹娘是三级那衣人,对博罗国危害极大,但如果他们表现出色,最重要的是听话,那他们的父母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后来我才知道,对于身陷囹圄的父母,他们的说法是只有表现出色,才不会连累外面的孩子。 他们鼓励互相告发,告发四个三级那衣人,就可以得到一个一级那衣人的名额。 残存的那衣人变得谨慎小心,也不再唱歌跳舞了。有时前来采买衣裳的博罗人说:“我真喜欢你们的焖肉面,为了焖肉面我们也是一家人,才不听那些坏人挑唆!“一级那衣人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自从在小那衣被吓到,我就不再往东北去了。这些事情我知道,但并不在乎,毕竟离我很远。而且官方的口径是并没有抓人,博罗人乐得相信。那时我还会跟姐姐说小那衣的事情,姐姐说我被坏人骗了,官府不可能冤枉人,什么城外的监牢都是谎话。但她也会抱怨最近小那衣的裁缝铺关张太多,害她买不到漂亮衣衫。 有一天,她从小那衣回来,心情非常好。她告诉我官差以为她是那衣女人,当街拦下她很是盘查了一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来官爷哥哥觉得我长得像她们一样漂亮。” 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谎话,但对我来说,令好人留下来,把坏人关起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真的被坏人吓得不轻。 不知不觉间,小那衣的人越来越少——不论是一级,二级还是三级居民。原来关押人数是有些人升官发财的指标,抓的越多升的越快。抓的太少则会被斥责降级。 为了这些指标,他们把手伸到了其他人群身上。 有一天傍晚,我照旧在邻居叔叔家玩耍,忽然冲进来一群穿着大红衣服的官差,先是指控他们是潜伏的那衣人,接着不由分说带走了他和夫人。我想要阻拦,却被他们推倒在地。我急坏了,跑回家同爹爹讲,我们做了两年邻居,最清楚不过了,他们不是那衣人,是大齐人啊!我年纪小,官差不听我的话,如果是爹爹他们一定会听的。 没想到爹爹对我说:“游哥儿,官府抓人自有他的道理,如果隔壁不是那衣人,那也定然不会冤枉他们,调查清楚就没事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当时他的神情,他好像一只畏首畏尾的乌龟。 我又去找母亲,母亲正在跟姐姐护理皮肤,让我不要打扰她们。这套护理值五十两银子,如果不按流程做完就全浪费了。 我边哭边去找哥哥,哥哥板着脸跟我说,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次那天的恐怖不成。我说那天正是隔壁的叔叔保护了我,他自己还挨了一刀呢!哥哥说那是他命不好。他又责怪我多管闲事,质问我是不是要同官府作对,是不是好好的日子不想过了——想要什么都能买到,晚上想吃宵夜便有滘片送了来,这样的好日子不想过了。哥哥警告我谨言慎行,不要连累他们。 等我发现家人毫无作用、返回隔壁的时候,人早就走光了,书全被带走,说要从里面找到那衣人反叛的罪证,家具碗盘倒了一地。我在院子里,哭的昏天暗地,并没有人来看看我。 过了半个月,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他们,我做了件大胆的事情——我想办法打听到城外监牢的地址,偷偷跑了过去。年纪小人也小,有很多树丛可以藏,很多狗洞可以钻,也没人专门盯着我。也是巧了,正撞到邻居叔叔——虽然隔着一层铁栅栏。他瘦了好多,几乎认不出来。他看到我惊讶极了,让我快些离开。好不容易过来,自然不会马上就走。我问他婶婶在这里吗,他说婶婶被抓进某位大人的私宅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经常在那个时间过去,他会给我讲里面的事情。我才知道好多那衣人这辈子也没有伤过人,甚至在那天庇护过平民,只因为后背的纹身就被抓进来。 他给我看了后背新鲜的纹身,抓进来的人都要进暗房被这样标记,只要有纹身便是货真价实的那衣人了。当然,后来官府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这个规矩也就荒废了。 里面分配的食物很少,因此人性也渐渐退化,经常出现偷窃、抢劫甚至互相告发只为得到对方食物的事情。有些人病死了,没有人在乎,只会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穿。 “谢谢你来看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来自己是个人”叔叔这样对我说。 这不是什么离我万里的事情了,它真真切切发生在我尊敬喜爱的叔叔身上,我无法再视而不见。 我想了很多办法,只求把他救出来。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做到什么呢。那些曾经很喜欢我的叔叔伯伯,只会对我幼稚的演说嗤之以鼻。他们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又过了一阵子,小那衣变成了空城,“抓那衣匪谍”的活动也轰轰烈烈展开着。因为动静太大,博罗国的百姓不再否认抓捕行动的存在。他们的口风在一夜之间改换成:“防患于未然,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博罗人的安全又有谁守护过呢。” 我患了积食症,一点饭都吃不下,一阵阵犯恶心。 从父亲和哥哥的谈话里,我知道一些人靠着这个运动上了位,一些人被人借此理由打倒了。多么荒诞啊,他们对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官场秘闻展现出来的热情,远超过对身边邻居的关心。 过了一年,这件事情才渐渐平息下来。很偶尔有外国家属过来寻人,博罗人心照不宣,说他们早就搬走啦。 最后一次与邻居叔叔见面的时候,他人已经糊涂了,看上去疯疯癫癫,他告诉我他是被我们巷子另一个邻居告发的:“我才想明白,他是嫉妒我有年轻貌美的夫人。我真的太傻了,我真的该死。”没过几天,他就病死在监牢里。 十岁生日那天我想通了,我一个人做不到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孰对孰错,自有后人评说。 没有想到,我还是太天真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焚毁错误历史记录的行动,因此又抓了一些人。博罗国人人自危,争先恐后把家里的书烧了个干净。我曾经偷偷记录一本日记,也被一同烧了。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无论赞同的还是否定的,都没有。只要提到就会陷入麻烦——哪怕是为它辩护。这等驭民之术我只在书里见过,应该说曾经在书里见过,毕竟书已经被烧了。 有时候我照着镜子,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记忆出现了错乱。为什么整个博罗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事情。又或者一切都是一场梦,只在我脑海中存在的梦,而我才是这片土地上唯一错误的人。 我渐渐长大,努力扮演一个普通人,父母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做出回报也是应该的。我帮助父亲打理店铺,与生意上的伙伴人际往来,用得着的人脉我梳理清楚,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有时候心里实在痛苦,就想一些办法伤害自己。肉体的疼痛让我快意。直到二十岁,父母为我说亲,对方家也是做小生意的本地人,姑娘很秀气,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的问题是长得有点邻居婶婶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一瞬间,多年的伪装分崩离析——我们甚至一句话都没说。我再也装不下去了。从那天起,我没再去过店里一次,所有的人际全部断掉,甚至与人交谈也变得困难。 再后来我的脑子真的不行了,时常头疼,整夜的失眠,早晨做过的事情中午就会忘掉。我也从别人口中的神童变成了废物。而忘却这一切的人过的很好,甚至又有了展现自己善良热情的余力,好像曾经对恶行视而不见甚至鼓掌欢呼的不是他们。我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尝试过自杀但失败了。直到遇见你们……昨天是我从八岁以来过的最开心的一天。 我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这个纹身。张兄,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这不是那衣人的纹身,月牙的方向错了;更主要的是,那衣人不会给婴孩刺青,小孩子可能会感染的。大概是有人想陷害你的父母才给你弄了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到大齐的,真是命运眷顾。 我对活着这件事一点盼头都没有了,心里唯一的指望是作为见证者,将来有机会把这个荒诞的故事讲出来,好叫大家知道被博罗国,被全体博罗人埋在土里的一切。可一生难遇的机会真来了,真的遇到你们,我却又退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们走之后我想,如果连这层意义都没有了,我还活着干嘛,不过是家庭的负累罢了。所以换上大红跳了河——大红是博罗官人差服的颜色,虽然孽是他们造的,但我也有罪。没想到居然顺流漂到这里又被你们救起,可能像李姑娘说的,老天爷终究还是希望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第七十四章 彭游的故事讲完了,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鸟叫,和火堆噼里啪啦的响声。 陆衣锦陷入极大的震撼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没干,一股寒意浸透骨髓,他甚至忍不住打起摆子来。他不是没有杀过人,血腥场面也见了很多,却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语调平缓的故事吓人。 来博罗之前,他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张鹤泽找不到父母,后来听了彭掌柜的讲述,又觉得那衣人失败后的出逃顺理成章——得罪了大多数人,不跑还等着挨打吗。 万万没想到,他们甚至没有得到离开的机会。 陆衣锦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明白天下是有很多好人的。李沛,张鹤泽,他们松鹤门的这几个人都是正直的人,宁可豁出自己也要帮助别人。这个世界阴阳调和,有黑就有白,有他这样的坏人自然也会有好人,这才是正常的。 没有想到整个博罗上下,居然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不自私的人都没有。 他甚至明白了为什么那衣人这三个字在博罗是禁词。固然,官府封禁了这段历史,但即使不是这样,所有人也会心领神会的把它忘掉。 他忽然想起张鹤泽,慌乱的看向他。 张鹤泽面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身上的纹身是别人陷害他父母的痕迹。陆衣锦甚至直觉张鹤泽父母的情况恐怕跟彭游的邻居差不多——他长得俊朗帅气,父母大概也是相貌出众,这样的年轻夫妇总是遭人嫉恨的。 一旦机会出现便会被獠牙咬穿。 几个人沉默了很久,李沛首先打破了沉默:“……都有谁” 彭游不解:“什么都有谁?” “害人的……凶手,都有谁……” 彭游摇摇头:“如我所说,这是一场所有人共同参与的抹杀。我爹也曾经告发过竞争对手,又使手段低价盘下了他的店铺。这名单太长,永远也不可能找全。” 李沛猛的站起来,伸手点指,语气极为激动:“杀人的呢?抓人的呢?城外监牢有守卫吧。你……你刚才说有人借此上位做了大官,名字报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找不到人负责!”说着竟铮铮落下泪来。 彭游沉默了,没有回答她。 陆衣锦知道她痛苦的症结,也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起身拉住她的手温言相劝:“你也别难为他了……”李沛一把甩开他,转身向河边走去。陆衣锦为难的看了看彭游,赶忙追了上去。 待他们离开,荣飞燕忽然开了口:“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彭游先是一愣,随即颓然的摇摇头:“没有证据,证据已经被销毁了。” “既没有证据,岂知你不是胡言乱语攀污人?你一事无成生活不顺,自己不努力,日子过不好,就妄想别人也坏的冒烟,想把全天下人都拉下水……你真正是个垃圾,废物!”她越说越激动,眼中也闪出泪光。 “荣飞燕!”张鹤泽忽然低喝一声,荣飞燕如梦方醒,这才闭上嘴。她还想对张鹤泽说些什么,张鹤泽没有理她,一路低着头,径直骑上马走了。 荣飞燕在身后大喊:“你去哪!”只得到一声冰冷的回答:“别跟过来”——即使在端王府,他也未曾用过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陆衣锦追着李沛来到河边,李沛毫不犹豫的拔出刀向河面砍去,一下又一下,用尽浑身力气。水面被刀风带的激荡起伏。陆衣锦看到浅滩水底的鹅卵石纷纷被劈成了两半——虽然李沛的刀并没有直接碰到它们。 李沛砍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好了,再砍鱼都要死光了,小鱼多无辜啊” 李沛甩开他,他又再贴过来,两个人拉拉扯扯,李沛气的大喊:“你让我砍!我恨死了!恨死了!” 陆衣锦像没听见她说的话,非但没有放手,反而一把将她双手都箍住:“好了!” 李沛先是愣了一下,泪水瞬间滑落。她蹭的蹲到地上,眼泪在地上打出许多湿湿的印痕 陆衣锦心里也泛酸,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没想到李沛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的更凶,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抽噎着反复说着什么,后来陆衣锦才听懂,她在说“好可怜的猴子” 陆衣锦忍不住轻拂她的脑袋 是啊,他心里想,好可怜的猴子。 待哭声慢慢停歇,陆衣锦轻声说:“咱们回去看看猴子吧,他现在很需要支持。”李沛点点头,擦干眼泪,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一下子外放太过收不回来,还是有些抽抽嗒嗒的。 待他们回到彭游那里,哪还有什么张鹤泽。荣飞燕和彭游径自坐着,谁也不理谁。陆衣锦问:“猴子呢?” 荣飞燕用衣袖抹抹眼泪:“骑上马走了,不让我跟着他”说着话狠狠挖了彭游一眼:“都怪你!”彭游没听见一般。 “你……你们就这么让他走了?他现在的状态能四处走吗?!”陆衣锦真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变大。荣飞燕又被吼,心里委屈极了:“他不让我跟着他……我怕他讨厌我”说着呜呜哭起来 没时间跟他们废话了。陆衣锦飞身上马,李沛紧随其后。荣飞燕听了陆衣锦的话心中充满懊悔,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能被喊一下就退缩呢,方才脑子也好像不转了似的。她好怕张鹤泽出事,也急急骑马跟上。忽然有人牵住她的马缰,她怒道:“干嘛!“ 彭游低垂双目:“……带上我,路我熟悉” 几个人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荣飞燕到达早点摊的时候,陆衣锦已经打听完一圈回来了:“老板说猴子往京都方向去了,咱们快赶过去” 清晨过来的时候信马由缰,走了一段时间,现下急着赶路,没一会就到了城门外。他们看到张鹤泽的马存在外面,想必人已经进城。当即也将马匹寄存,在城门外围了一圈。陆衣锦对几人说:“现在最好是分开找,效率更高。彭游,你还有些认识的人吧,能跟他们打听吗?不管用什么手段——猴子可是因为你的话才失踪的!” 彭游点点头:“如果找到了就在河滩集合”说罢转身离开了。 陆衣锦又问:“知道怎么打听吗?问看没看见一个独臂男子,有必要的话给点钱,千万别提那衣人的事!按时间算他应该还在这附近,首先从城门半径二里内找起。如果没找到但有什么消息,也在河滩集合——你们知道怎么去河滩吗” 李沛点点头:“就在北门内不远,只有一条路,不会走岔的”荣飞燕也表示明白,两人各自散开。 陆衣锦也行动起来。按理说张鹤泽确实应该就在附近,可问了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见过他。陆衣锦不禁怀疑他到底进城没有,难道他也学会飞檐走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太阳西沉,还是一无所获。陆衣锦在路边停下来买了碗茶水,咕嘟嘟干掉,他嗓子都问的冒烟了。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也许有些问题,是否应该从张鹤泽的内心动机去揣测他的去向,而不是这样大海捞针般乱问。 他能去哪呢,报仇去了?没有仇人啊,他爸妈被谁害的都不知道。会不会……想不开。 陆衣锦打了个寒颤,拼命告诉自己张鹤泽是个聪明人,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忽然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向河滩走去。 另外三个人已经在河滩聚集,见到他过来,眼神充满期待。 “没找到,你们有没有什么消息,彭游?” 彭游回到:“我拖了曾经的朋友打听,有人在府衙附近见过他,但再也没有别的消息了。” 李沛和荣飞燕自然也没问出什么。 陆衣锦略微思索,郑重的问荣飞燕:“他走之前你们说了什么,就是我和李沛不在的时候。” 荣飞燕哪里还记得,想了半天:“我,我问彭游说的话可有证据来着……” 陆衣锦扭头看向彭游,目光如炬:“有证据吗?任何证据,还能拿到的。” 彭游回到:“真的没有了,官府自然不会有,民间的也早都烧没了。就算有一星半点漏网之鱼,也一定束之高阁绝不示人,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从何找起。如果还有证据,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把事情说出来。” 他这话没什么毛病,但陆衣锦就是觉得哪里漏掉了什么。他左手掐着腰,右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销毁了,证据都销毁了……” 李沛上前问道:“怎么啦,这和猴子的去向有什么关系?” 陆衣锦的脑海忽然火光一闪:“有证据,人就是证据,所有当年有记忆的博罗人都是活的证据!” “他们不会说的”彭游苦笑道 陆衣锦反问:“你怎知他们不说。”说着又灵光一现:“你说的那个城外的监牢,在哪,现在还开着吗?” 彭游闻言也端正了颜色:“十年前就荒废了,我知道在哪,在北门外一片树林里!” 当下不再多话,一行人直奔北郊。事隔多年,彭游对监牢的位置有些记不清了,他们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某一片丛林中找到了路。可以看出来这条路曾经修的十分宽敞,但年久失修,大自然渐渐夺回了主导,野草悄悄蔓延到路中央。有些草被压平了,明显是新鲜的印痕。 他们越走心里越紧张,很快看到一片破败的围墙,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朽烂的牌子,上面写着:那衣人收容所。走进大门,墙内还有铁栏杆围成的护栏。彭游的脚步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那护栏。 “彭老哥”,陆衣锦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晃了下神,点点头。 铁栏杆的围墙内部是一片平房,想必是监舍了。这些年过去塌了不少,断壁残垣竖在那里,看上去十分不详。 李沛走到一面墙背后,用手轻轻摩挲墙面。陆衣锦凑过来,原来上头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 “一定是过一天,加一笔”李沛自言自语道。 陆衣锦盖住她的手:“走吧,猴子在等我们。” “有辆很大的马车!”外面忽然传来荣飞燕的声音。 第七十五章 二人向声音的方向走去,首先看到了马车,四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领在头里,此刻正悠然休息,不时打声响鼻。车身被蓝丝绒绸缎盖住,车顶四角有四只金兽。彭游呆在原地:“这是……这是府衙用的马车。”他掀开围布,里面空空如也。 陆衣锦却注意到马车背后的建筑,比前面的监舍高出不少,最主要的是外墙正经由石砖砌成,因此保存完好,占地面积很大。他问彭游:“这是什么地方?” 彭游踟蹰到:“我的猜测……这大概是他们询问逼供的地方吧。” 李沛不等他说完就冲了进去,荣飞燕紧紧跟上。陆衣锦跟在她们后面,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说是刑讯的地方,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进门先是天井,甚至院子正中还修有池塘。再往里走是正厅,摆着一张褪色的八仙桌。有花瓶数个,又有墙雕石画。不像监牢,倒像茶楼似的。陆衣锦叫住李沛:“你先别走了,你看这像吗?” 李沛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们带人审问肯定不能走正门,正门是守卫护军走的,找找偏门。” 四个人又退到建筑外,果然在边角找到一处小门。门是生铁铸的,已经锈的不成样子。李沛示意几人闪开,一刀将门竖劈成两半。彭游目瞪口呆,嘴巴张的可以塞个鸡蛋。 门后可不再是通向什么院子了,一条楼梯伸向地下,墙壁上的火把都燃着,看起来倒仍是颇为明亮。 看样子就在这了。众人顺着石阶小心走了下去,又穿越地道。陆衣锦怕摔倒低头走路,忽然撞到了停止前进的李沛身上,他下意识问:“怎么了?” 越过李沛,他看到了地下真正的大厅。 夕阳从露出地面少许的窗井洒进来,照到大厅一边跪着的十来个人身上。这些人有男有女,看着是中年人,每个手脚都被紧紧绑住,捆的像个粽子,嘴巴不知被什么东西塞满发不出声。蓬乱的发丝被夕阳勾勒出形状,脸上的泪痕闪闪发光,好似一幅滑稽画一般。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穿大红官衣的差人。看到李沛一行人到来,他们非常激动,但因为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大厅另一边突兀的摆了一把太师椅,张鹤泽逆光坐在那里,右手撑住低垂的头颅。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你们来了” 李沛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包括他折了一条胳膊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荣飞燕立刻冲过去:“怎么自作主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 跪着的一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是一伙的,来的并非什么救兵,心里都是一沉,挣扎的更厉害了。 李沛向前几步走近他:“猴子,这些人都是谁?你……你快把他们放了” 张鹤泽扫视她们一眼,看向陆衣锦。 陆衣锦对这一切也有点发懵,见他望向自己,坚定道:“咱们已经在城外了,你别害怕,我一定好好带你逃走。” 张鹤泽露出一个全无笑意的微笑:“……谢谢你。”他站起身,踱步到那群人身边。人群吓坏了,一个劲往反方向挤,互相推搡,有个老太太当场被挤倒,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鹤泽自顾自说道:“飞燕说没有证据吧,确实,怎么能相信一面之辞呢,所以我把证据都抓来了。起初我还担心你们太快找上门,没想到这帮人比我预想的还厉害,竹筒倒豆子一样,马上全说了。” 荣飞燕惊讶到:“这……这还不到一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这位府衙的兄弟下班从学堂接孩子回家,看到我的剑,主动提出帮我忙。当然,他中途不太老实,我只得给了他一掌,并且提醒他我知道他家的住址和孩子的学堂。他会驾车,门口的马车就是他从府衙赶来的,给了我们很大的便利。” “余下的人嘛,我只是抓了两个小孩,跟他们的爹娘说,只要一人再找四个孩子来,就把他们的儿女放了。他们果然说到做到,甚至还超标完成。我就也依言把他们的儿女放了。如果他们马上报官,大概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他笑了笑,“看来没有。” “孩子都来了,还愁家长不来吗。即使是博罗人,对孩子也有着不求回报的感情吧。” 李沛皱眉说道:“这儿还有孩子?孩子们在哪——你疯了吗?” 张鹤泽没有回答她,他站定在原地,抬头看着地室的砖顶:“我进来这里才看到世间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你们没见到其他房间吧,这一层比地上那层还要大。刚来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不过是为了凑人头抓人,何必还要费功夫折磨他们。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这大概是守卫们的工作福利,是他们发泄压力的余兴活动。” 陆衣锦越听越不对,短短一天而已,张鹤泽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抓住张鹤泽的胳膊:“……出去再说——你慢慢说,我们都会听。现在该走了。” 张鹤泽没有动,只回头看了看他,眼中泪光闪烁。 但他终于还是隐退了泪花归于平静:“当然,如果放在一起问,他们难免会串供。所以我把每个人都关在不同的隔间。在场一共十二个人,如果谁的说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就有机会听到自己孩子挨打的哭声。” 他说到这,跪着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呼喊,如果不是手脚被绑在一起,恐怕就要冲过来拼命。 李沛后退几步,发现了通往隔间的走廊。她看了看张鹤泽,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张鹤泽没有被她的行动打扰,继续说道:“最终问出来的结果嘛,跟彭兄说的差不多。不过同样一件事,解读起来却是五花八门了。”他扬了扬下巴,一一点指跪着的人:“这个,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就该被管起来。这个,说那衣人杀人在先,就算被杀光也是报应。这个,说被关的全是思想极端的三级那衣人,官府绝不会错枉好人;我问他搜证审判的流程是什么,他答不出来。这个,说从来不关心这些,只是认真过自己的小日子,质问我为什么要抓她。这个,说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人都是自私的,官府的行动无可指责。这几个开始咬死不知道这事,孩子挨了打才松口,说以为这里是只收那衣人的普通学校,是为他们好来的;我说那让你们的孩子在这上三年学吧,他们又哭着求我放过孩子,说孩子是无辜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陆衣锦只觉得胸口发闷。 “后来我想,让这位官爷表现表现吧。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谁让那衣人人数少拳头小呢,少数利益服从多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人又少,又没本事练出什么绝世神功,被打也是理所当然的,弱肉强食本是规律。” 张鹤泽蹲下身子抬起官差的下巴,官差表情非常惊恐,不敢与他对视。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个说法,觉得很熟悉,于是又倒回去问这些人,原来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认同。” 他狠狠将官差下巴甩到一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陆兄,能帮我个忙吗。” 陆衣锦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开口:“……好。” “能不能……把他们的塞口布取下来,我想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陆衣锦看着他,他好像终于变回了熟悉的样子,陆衣锦心下稍安,没有再说话,快速利索的把所有人的塞口布都取了下来,低声告诫:“警醒点,不该说的别说!” 事情到了现在,傻子也能看明白这是不知道谁回来给那衣人报仇了,当下都频频点头,无有不应的。陆衣锦取完所有口布,起身退到一旁。 张鹤泽站在这群人身前,恰好是他们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角度。他双目低垂,面色庄严:“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话好像开锁的钥匙,一下把这十多个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一时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发言,地室乱糟糟的,像塞满了鸭子。 “我们是被骗了!被骗了呀!” “我们只是信了官府,我们有什么选择,谁能斗得过官府呢?” “人不是我们杀的,指标不是我们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跟我们平民百姓讨公道吧!” “那衣人屠杀我们博罗人的时候你在哪?!现下倒跑出来主持公道了!” “你迁怒我们不要紧,起码把孩子放了,孩子们懂什么呢!” 十几个人同时叫嚷,声泪俱下,喊冤叫屈,都是相似的内容。 彭游羸弱的身影忽然冲了上来,疯了一般左右开弓扇起这些人的耳光,陆衣锦连忙上前将他拉开。那些人见又有人趁机欺辱他们,干脆自暴自弃般喊的更凶。 陆衣锦皱着眉头看向张鹤泽,他面无表情。缓步坐回太师椅,身子陷在阴影里。荣飞燕神色哀伤,拉住他的手,他立刻抽了出来。 直到这十几个人喊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他才抬起头,脸色惨白。 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眼神中带着茫然:“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认错,为什么不道歉?” 人群懵了,万万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好几人几乎下意识反问:“我们为什么要道歉?”马上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哦,我们是不该相信官府,但谁也不是神仙,没有那个……” 话还没说完,张鹤泽猛的起身,身下的太师椅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你们为什么不道歉!” 他再也不听任何解释,一身衣袍无风自鼓,连头发都被吹起。他一步步走到这些人面前,陆衣锦只觉得杀意如泰山般压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鹤!泽!”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李沛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哭哭啼啼的小朋友。 伴随着这声大喊,杀意退潮般消散。张鹤泽好像被人从梦中叫醒。他扭头看向李沛,李沛直勾勾瞪着他,并不说话。 未几,他忽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松垮下来,长叹一口气:“你们走吧。” 陆衣锦闻言,默默割开了这些人的绳子,也懒得交代他们什么,他知道他们回去一定会报官。孩子们哭着扑到父母怀里,而被绑架的人惊魂未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急匆匆上马车走了,将几个动作稍慢的落在身后;后者抱着小孩徒劳的喊着:“等等我们!”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地室只有火把照亮。陆衣锦深吸一口气,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咱们也走吧。” 第七十六章 五个人也策马离开,彭游与陆衣锦同骑。 李沛一路黑着脸,陆衣锦不禁问她:“你怎么找到孩子的?” “那条走廊没有岔路,房间都在两侧。孩子们在第二个房间里。” 陆衣锦了然,不再说话。 李沛忽然开口:“猴子说的没错,房间里有很多刑具,闻所未闻,有些仍然沾着黑色的血迹。” “但孩子们……他们没有真的挨打。”她忍不住看了看前方的张鹤泽:“他用棉布把衣服包起来,以木板捶打衣服,然后让孩子哭喊,做出一种挨打的假象……” 陆衣锦不是李沛,他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此时得知了张鹤泽的做法,心中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在他们身前,荣飞燕犹疑了半天,终于开口:“……你还好吗?” 张鹤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太好。”荣飞燕还没接话,他忽然发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啊?“ “你的想法,和他们是一样的吧。” 荣飞燕心里有点慌,忙说:“我不了解博罗国的官府……” 张鹤泽忽然认真看向她:“你还不明白吗?” 荣飞燕很少露出迷茫的表情,此刻反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可爱,他无法真的对这张脸动怒。 他叹了口气:“我要走了” 荣飞燕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是因为我吗?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哥还在后面追我,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求求你了” 张鹤泽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件事还没有跟李沛他们说。”他看着荣飞燕哭花的脸,哑然失笑:“哭什么,我又没说不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想明白吧,不会太久的。”他看着远方,悠长的道路不知去向何处。 一路并没有遇到客栈旅店,他们只能找了个村落借宿。条件非常不好,缸里只有薄薄一层米,李沛于心不忍,多给了些银两。老乡千恩万谢,为他们准备了床铺。 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屋主三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娶亲,也住在村里,和他一起种地。女儿和小儿子都在京都做工,每个月合计能寄回家八九两银子,贴补许多家用,是他们村孩子们的楷模。 村里人睡的早,饭后没多久各家的烛火就都熄了。陆衣锦睡不着四处溜达,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到处找不到人,后来才意识到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 他扬起头看院子中的大梧桐树,夜色中浮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陆衣锦笑了:“怎么跑树上去了。”说着一溜烟也爬到树顶。 一个衣诀飘飘的俊秀青年斜坐于枝桠上,正是张鹤泽。他笑道:“总见着彭游坐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或者干脆席地而坐。原来是挺好玩的。” 陆衣锦抬手就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让你出怪样” 张鹤泽也不生气,摸了摸头:“再打就真傻了。” 夏夜的风从树叶中吹过来,带走了一些闷热。两个人静静待在树上,谁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张鹤泽先开口,说自己明早将会离开,没有想好去哪。 “我也没求过你什么事,能不能拜托你看顾飞燕一阵子,把她安全送回家……或者直到我回来” 其实陆衣锦并不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讶,但他本能的抵触接受现实。他斟酌半天,想了又想,说到:“你走了我可得欺负李沛啊” “你会照料好她的”,张鹤泽抬头看天,语气里没有一点犹豫。“你喜欢她吧,全世界也就我的傻师妹看不出来” 他忽然斜了陆衣锦一眼:“东郊捕兽那天,你给她买的衣服可真合身。” 猝不及防被人把心事点明,哪怕是陆衣锦也难免慌乱,下意识就想否认,但否无可否。当局者迷,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很清楚的意识到这点,只是现下听到张鹤泽这么说,很多事情像云开雾散一般明了起来。幸亏夜色茫茫,对方看不到自己滚烫的脸。 但他不是慌张起来没完没了的人,很快想起自己的目的,强行平复心情:“你知道还把她交给我自己离开,也不怕我有什么企图” “……陆兄,其实你比你想的高尚的多。” 陆衣锦一时乱了阵脚:“你,你别这么说话,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鹤泽笑笑,不置可否:“以后别搞什么离家出走了,试探来试探去,小心真的再没人追上来……不过像师妹那么实在的人,应该还是会追吧” 又过了好一阵子,张鹤泽听到一句模糊的声音,问到:“你说什么?” “我说你早点睡吧,别大半夜在树上瞎晃吓人。” 第二天天刚亮,张鹤泽轻手轻脚关上院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他牵上马,徒步走到村口,看到陆衣锦正在那里等着他。 张鹤泽嘴角上扬:“我说你刚才不在呢”对面忽然抛给他一个什么,他下意识接住,是陆衣锦的钱袋。里面有剩下的一百八十多两白银。给荣飞燕过完生日,这是他们身上全部的钱了。 “你把钱都拿走,你生活不能自理,没钱寸步难行” 张鹤泽笑到:“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那我可真拿了!” 他这样爽快的收下,反倒让陆衣锦有点诧异。他顿了顿,嘱咐道:“在外面得知冷知热,别为了臭美穿那么少。等感冒了鼻涕眼泪一起来,还美吗?“ “你孤身一人,也没个帮衬,遇到事情能忍则忍。没必要为了面子让自己身陷险境。真遇到打不过的一定快跑,千万别学那些二货——命都没了,要个名声有什么用?” “财不露白,别看到谁可怜一冲动就把钱全拿出来。你现在功夫是可以了,但人外有人,到时候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张鹤泽哭笑不得:“怎么跟多了个妈似的,那遇见你之前我也长那么大了” “你还说!好几次还不是亏了老子在后面给你俩收拾。我真的,命苦,原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从遇见你俩,每天都是操不完的心。”陆衣锦痛心疾首的控诉。 张鹤泽没有接他的话,只说:“飞燕她……拜托你了,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没经过什么苦难” 陆衣锦拍了拍胸脯:“交给我你放心吧,一根头发都少不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珍重。陆衣锦眼看着张鹤泽的背影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回想起昨夜那句差点说出口的话: “能别走吗” 第七十七章 却说张鹤泽走后,李沛一行人顺利离开博罗回到大齐。开始李沛总以为所有人合起伙来骗她,不定走到哪里张鹤泽就会忽然冒出来:“吓你一跳吧。” 然而行走了小半个月,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她终于逐渐接受了张鹤泽不辞而别的现实。 这小半个月里陆衣锦也没闲着,明里暗里撺掇荣飞燕回家,荣飞燕一概拒绝:“我吃的也不多,你就让我跟着你们呗,我再回家就不好出来了。” 陆衣锦心中暗忖,你吃的是不多,麻烦可挺多。但他始终是答应了张鹤泽照顾她,也不再多说了。 这回他们没有走来时的原路。从博罗出来,三个人心里都有些沉重,还是陆衣锦提不如依照计划去渤海散心。李沛和荣飞燕都表示赞成。虽说有了目标,却也要走上一个半月,这还是一路顺遂的时候。偏天公也不作美,他们走了半个月就下了半个月雨,有时候雨大到寸步难行,只能投宿。好在陆衣锦搞来不少路费,几个人一路衣食住行倒也没缺过什么。 这一日又是大雨倾盆,后一个人连前人的马尾巴都看不到了。陆衣锦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策马前后跑了一圈:“走不了啦!那有个村子,咱们过去歇一下”说罢带头进了村子,敲了村口第一家房门。敲了好久门才开了条缝,一位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情?” 陆衣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姐姐,我们行路至此,雨实在太大,不知道能否在你家暂避一下?” 妇人表现出为难的样子:“我家男人不在不方便,你们找别人吧。”说着便要关门。 陆衣锦看看周围,雨实在太大,目之所及再看不到别的人家,忙一脚插进门里:“姐姐,我一个人也就罢了,主要带了两个小姑娘,受不得寒,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妇人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的李沛和荣飞燕,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将门打开:“进来吧。” 这房子造的颇为简陋,茅草的屋顶滴滴答答漏水,用盆接着。屋里倒算干净,但家具很少,只一张木桌,两条板凳而已。厅内还有两个小门,大概通向卧室和厨房。此刻李沛和荣飞燕坐在小马扎上,正围着炉子烤火,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妇人一手抱了个婴儿,另一手为她们倒热水。 陆衣锦把蓑衣斗笠甩干放在门外,也坐了下来。细看这妇人长相清秀,只是面黄肌瘦,脸上带着许多生活的悲苦。她为李沛她们倒完水,也不多说话,抱着婴儿坐在板凳上哄起来。陆衣锦笑道:“这一路老天爷像倒水似的下雨,幸亏是遇着好心人了,否则我们还在路上挨浇呢。”他看到荣飞燕对着破了口的瓷碗露出嫌弃的表情,迟迟不愿喝水,隔空狠狠瞪了她一眼。荣飞燕见状撇撇嘴,飞快的将水倒进嘴里。 那妇人回到:“也不算什么的,出门在外都不易。”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愣愣的瞅着门外。 李沛觉得奇怪:“大姐为什么叹气?” 妇人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陆衣锦心想难不成是个寡妇。却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致近:“娘!我们回来啦!”接着一个伶俐的身影跑进来,蓑衣都没脱掉,滴滴答答的沥水。 妇人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你爹呢?” “后面呢!诶,你们是谁啊?”说话的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头发绑成小辫子,扎了两根大红头绳。她身材单薄,唯有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李沛几乎看的愣住了,这双眼睛让她想起初见尹昭时她的样子,彼时她正跪在街边自卖自身。 想不到一晃都过去好些年了,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大师兄有没有照顾好她。 她还在愣神,一个高个子,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接着走了进来:“你看你,水都带到家里了!”说着将背后的笸椤卸下来摆在门边。 陆衣锦三人忙站起来行礼,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介绍说自己叫魏大宝,女儿叫四喜,儿子太小,只娶了小名叫狗娃。荣飞燕忍不住笑出声,被陆衣锦以眼神严正警告。 父女二人把身上擦擦干,也围坐在火堆边,陆衣锦忙起身让位。魏嫂子来到门边,锨开笸椤的盖子,用手翻了翻,极为失望:“就给了这?一半都是沙子,这可怎么吃啊……” “能拿到就不错了,老孙家那小子当场闹起来,说米里沙子太多,结果不仅粮食没拿到,人都被扣住了……派粮的是爷爷啊”他叹了口气,呼噜一把不长的头发:“用筛子筛筛吃吧。” 魏嫂子心中有气,但也知道丈夫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笸椤大概有十斤,筛去沙子顶多还剩六斤。六斤,够他们四口人吃七天,节省的吃也就是十来天。 她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咱家那地,不如就……” “你糊涂了?!”魏大宝的语气中带上怒意:“地卖了,来年吃什么?再说就王百万给那几个钱,够干什么的!” 陆衣锦侧目旁观,心想大概有人趁火打劫,想要贱买魏大宝家的田地。不过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李沛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回头发现是魏嫂子,便冲她人畜无害的笑笑——其实魏嫂子心里在想你们有点眼力劲,千万别留下来吃饭。 怕什么来什么,思路刚想到这,李沛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还没吃晚饭。” 魏家谁也没接茬。 陆衣锦当下爽朗的笑了:“魏大哥一家收留我们,原是该请顿饭表示感谢的。就是不知切近有采买食材的地方吗?我快去快回,别耽误家里开饭” 魏大宝叹了口气:“附近没有,早没了。镇里倒是有粮铺,雨太大了,去不成。” 陆衣锦略微思忖,将魏大宝拉到一边:“哥,但凡有办法我也不好意思张这个口,可已经到这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不能……”说着掏出十两银子塞到他手里:“先让我们在家吃口热乎饭。” 魏大宝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多钱了,惊了一跳,即使现在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也够他们吃很长时间。他知道一顿饭根本不值这么多钱,但看看瘦弱的老婆闺女,襁褓里的儿子,哪还容得他充大方推拒。想到这,他便也将钱接过来,背起笸椤去厨房做饭。 魏嫂子偷眼观瞧看到这幕,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了地,面上也缓和了许多,起身去帮丈夫的忙。 荣飞燕眼睛四处转,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四喜小心移动到她身边:“姐姐,你的头花真好看!” 荣飞燕看了看她,随意将头花摘下来:“送你了” 四喜却没有接,不好意思道:“娘说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荣飞燕表示没有关系,她坚持不要。 李沛越看她越像小尹昭,样子像,气质却不太像。在松鹤门的时候,尹昭总像个小大人一样,也不怎么笑。她眼睛一直没从四喜身上移开,陆衣锦一个劲推她:“看啥呢,再给人孩子吓着” “她好像我师妹哦” 陆衣锦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李沛那个宝贝师妹。他对尹昭这人是半分好感也无,但这事轮不到他说嘴,因此没有再接话。 四喜发觉了李沛的目光,蹦蹦跳跳走过来,小辫子一甩一甩:“姐姐,有事吗?”李沛脸色微红,摩拳擦掌:“你练过武吗?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四喜摇摇头,说自己从未练武,但识一点字。以前隔壁住了个老秀才,有时候教她念书,后来老秀才去世就没有人再教她了。说完还背了一篇千字文,落落大方,一点卡壳都没有。她的三个观众里,也就荣飞燕记得千字文全文,荣飞燕听她一个字都没有背错,颇为讶异:“这篇你学了很久吧,背的这么熟练” 小姑娘不好意思道:“我只背了一天,第二天秀才爷爷就过世了。” 荣飞燕更惊讶了,八成笃定她在骗人。毕竟儿时端王府为她聘请名师,她还是背了五六天才能做到这么流利。一个乡下丫头,老师是穷秀才,能一天背下来才是出鬼了呢。当下严肃道:“说谎可是不对的!” “我没有说谎!”四喜急了,又看向李沛他们,急于寻求认同:“哥哥姐姐,我没有说谎”李沛把她拉到身边:“我相信你。”又对荣飞燕不满道:“冲孩子说什么呢。” 被她一批评,荣飞燕也有点委屈。搞得好像是她做错了一样——她是不可能错的。她脑子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当下又把四喜拉过来:“你家有纸笔墨砚吗?” 四喜摇摇头,显然这个家庭里不会有这些无用的奢侈品。 荣飞燕站起身转了转,吩咐四喜找了根烧火棍,低下头在地上健棍如飞的写起来。陆衣锦是开过蒙的,他抱着胳膊站在荣飞燕身后看了看,知道这是《大学》的第一篇。荣飞燕写完最后一个字,潇洒的将烧火棍扔到一旁,四喜默默捡了起来放回炉子旁边。 荣飞燕得意道:“这篇没学过吧,一天能背下来吗?”她专门选了这一篇,没有什么生僻字,但它的内容对于才识字的孩童来说十分枯燥绕口。 四喜不说话,荣飞燕又道如果一天之内能背下来,就把头花给她,否则就说明她说谎。四喜闻言也上前看了一遍,问了问荣飞燕不认识的字,又让她大概讲解了一下这篇的意思。荣飞燕草草概括,随便给她讲了讲。四喜便蹲下认真看起来。 李沛将她拉到一旁:“你干嘛呀” “瞧好吧”荣飞燕眨眨眼,“肯定吹牛呢,我就不信了。” 魏大宝的声音传了过来,饭已经就位。 第七十八章 魏大宝夫妇端上碗盘招呼他们吃饭。因为米实在太少,做成了粥。除了一盘咸菜,什么菜都没有。李沛喝了三碗粥,感觉只是开了个胃。但她看魏家这个情况,也不好意思再要了,端坐在板凳上,一张脸生无可恋。 陆衣锦随手将自己没碰过的粥推到她面前,跟魏大宝聊起来:“魏大哥,家里这怎么回事啊,是下雨的事吗?” 魏大宝连连叹气,说去年闹大水收成就极差,本来今年田里的庄稼快熟了,没想到连续下了一个多月雨,庄稼一片一片的倒,根本没法要了。全村这季几乎颗粒无收,靠着存粮撑到现在。今天官府的救济粮终于到了,他带着四喜去领,没想到就领回来这些搀沙的米,也不知道能撑几天。 “我们农民不像你们,我们一年挣那点饭,都是一天一天的辛苦积起来的。眼看着就要收获了,遇到这事,我这么大个男人,那几天都止不住落泪。” 魏嫂子闻言也伤心,抹了抹眼泪。 荣飞燕有些同情他们,开口说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第一批救济粮不是已经到了吗,后续肯定还会有。” 魏大宝苦笑道:“什么后续?粮都他妈被当官的贪光了,我们村老孙家儿子说看的真真的,都搁仓库放着呢”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啪的一声,李沛把粥碗拍在桌上:“有粮食还不给老百姓发?他们有良心吗!”陆衣锦对她实在太过了解,紧拦慢拦,还是被她把下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们去把粮食给你们弄出来!” 一桌子人都愣住了。 陆衣锦忍不住狂拍自己脑门,恨不得将来出门栓条绳在李沛身上,省得她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只不过是借住一天,这事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他缓了一会,情绪才多少和缓下来:“那个,唔,民不跟官斗,魏大哥一家不易,咱们身上还有些路费,分给大哥嫂子一些,反正我们人少用不了这许多,尽一份绵薄之力吧……至于从官仓抢粮食这事,你也就一个脑袋,还是想办法别让它丢了。” 四喜闻言忍不住笑出来,被魏嫂子拍了一下手。魏大宝也不想事情闹大,打哈哈道:“老弟说的是,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咱们也认了,胳膊扭不过大腿……” 魏嫂子也接话:“那天还说呢,要是雨一直这么个下法,过一阵子我们一家四口就去我娘家避避。” 被他们连番劝说,李沛才不再提了。 饭后众人坐在厅里聊天,魏大宝讲这个村子叫魏家村,大部分居民都姓魏。他们家在村头,离其他人家不近,后面还有三十多户人家,家家缸里的米都见底了,勉力维持而已。 “我们家还算好的了,有些老人连去县里领救济粮都走不动,活活在家挨饿。我们这些有力气的就代劳帮衬帮衬。但也不是总能行的通,你人不到,派粮官就不让你领。唉,都是爷爷啊……”他说着说着便沉默了。 荣飞燕本来有点走神,忽然有个小不点跑到她身边,原来是四喜:“飞燕姐姐,我把那篇背过啦!”说着一字不差的将大学之道背了出来。 荣飞燕惊讶到:“这么快?”她原以为一天已经十分苛刻,没想到这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减去吃饭的时间可能只有半个时辰。对于他们这些已经有了学识基础的大人来说,背小小一篇文章当然不算什么,可四喜只是刚认字,按理说看它应该跟看天书差不多。荣飞燕想了想,觉得这篇她可能之前也学过。当下捡起烧火棍,又在地上写了整篇的木兰辞。 看到这一幕,陆衣锦向魏大宝夫妇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魏大宝脸上终于露出微笑:“我们当父母的也不该自夸,但这孩子从小别人就说聪明,隔壁那个老秀才也喜欢带她学,都不跟我们要钱。唉,如果不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她过的肯定比现在好。” 陆衣锦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由衷感叹道:“大哥嫂子,我僭越说句心里话,四喜这孩子真是不错,就像好庄稼的种子一样,太值得好好培养了。现在的投入都是将来的收获,再过个十年,就是他们出彩的时候。” 荣飞燕在屋子的另一头,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她专心写字,忽然听四喜说:“姐姐,像你这样的有钱人,是不是过的特别开心啊?”说完蹲下来,蹙着小小的眉头:“唉,我们家要是多有点钱就好了,我娘白天忙活,晚上还要给别人纳鞋底,眼睛都要熬坏了。” 荣飞燕不喜道:“这话怎么说的,我是有钱,可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爹在世的时候,我一年都见不到他几面,连深夜他都要在书房议事。我哥除了正事还要小心别人的构陷,明枪暗箭的。还有我,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上着诗书礼乐四门课呢,还要学什么看账本,走路肩膀歪一点都要挨骂,哪有你这么自由。”她龙飞凤舞,写完最后一笔:“我才羡慕你呢,跟爹娘这么亲近。” 四喜觉得这番话也有一定道理。一时看不到爹娘她都难过,别说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了。当下叹了口气:“看来人活着都不轻松”。 她暗自感慨一阵,又问道:“姐姐,你家是开饭馆药铺的吗,为什么要学看账本啊?” 荣飞燕觉得跟她说不通,大户人家的小姐将来是要做大娘子当家主事的,自然要学看账本——只不过她从没上过心,每天只顾着看话本练拳脚当女侠了:“……这篇长,你能背下来吗?”四喜高兴的读起来,把刚才的问题也忘了。 屋子太小,荣飞燕待的发闷,走到门廊下欣赏了一会雨景。等她回屋的时候,看到李沛半蹲在木兰辞前面,四喜依靠着她,好像在解释什么,两个小脑袋挤在一起。走近观瞧,四喜正流眼泪呢。她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四喜哭到:“这个木兰真的太不容易了,她也没有哥哥,只有个小弟弟,她一个女子为了家人去上战场。” 李沛也露出感慨万千的表情:“这个叫木兰的真是我们的榜样啊” 荣飞燕有点无语,倏尔又明白了什么,转过四喜的肩膀:“秀才爷爷之前对你讲过木兰辞吗?” 四喜边擦眼泪边摇头。 “……。” 荣飞燕沉默了一会,将头上的珠钗拔下来放到四喜手里:“拿着吧” “我……我不能拿” “刚才说好的”,荣飞燕忽然觉得挺没意思。 四喜接过发钗,开开心心的向李沛展示去了,陆衣锦在那边跟魏氏夫妻谈笑风生。她无事可做,拿起烧火棍在地上胡乱划着,反应过来才发现写了一地“泽”字,连忙用脚把地面抹平。 天色很快黑下来,庄户人家睡得早,何况家里蜡也没了,没有东西照明。当夜荣飞燕睡桌子,李沛把两条板凳拼在一起睡在上面,陆衣锦只能在地上随便铺了个草席。 他们不习惯这么早睡,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李沛翻了第三十五下身,忽然坚定道:“我一定得去官仓把粮食抢出来。” 陆衣锦正在摸黑喝水,差点没被这句没头没脑的宣告呛死,咳了好一阵子,低声道:“大姐,你消停一天行吗?你让我省一天心行吗” 李沛很不高兴:“你不去拉倒,说着转身朝向荣飞燕的方向:“老燕,你去吗?” 荣飞燕眼都懒得睁:“不要这么叫我,难听死了” “那……叫你小燕?去不去嘛!” 荣飞燕这才转过身来:“去……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觉得……那个什么姓孙的,你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啊,焉知不是煽惑民听以利一己之私呢?” “……什么厅什么丝?” 荣飞燕无语到:“就是他说的不一定是实话。” 李沛仰面朝天:“那不是就算了呗,万一有粮食,不是救父老乡亲们一命嘛。” “那行吧,本郡主就陪你去一趟。” 陆衣锦见这两人居然就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行了,忙插嘴道:“谁同意你俩去了!不行昂,有我在就不让。尤其老燕,猴子走之前专门嘱咐我看着你别捣乱,不行。” 荣飞燕没有说话,心里甜滋滋的。 李沛忽然坐起身来朝向陆衣锦:“不扶危助弱,怎么对得起别人叫的一声少侠?” “又没人叫过我少侠” “那你不是为了帮助人,你练武干嘛啊” “我练武那是为了偷完东西快点跑,被人抓住多扛揍!” “现在不就是要去偷东西吗?” 陆衣锦以前没发现她这么能说,都有点被她绕晕了,撂下一句不行又翻身闭上了眼。 房门另一边,魏大宝悄声对媳妇说:“外边是不是吵架呢” 二人侧耳听了一阵子,也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魏大嫂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没什么好听的,高低明日就走了。”她不觉得他们是坏人,但也不觉得跟自己有多大关系。魏大宝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两手抱在脑袋后面望着屋顶,过了一会才说:“以后领粮别带四喜去了” “怎么了?” “那个派粮官……眼睛不老实。”他不愿再说,魏大嫂却马上反应了过来,一股怒意波涛汹涌的激荡起来:“呸!猪狗不如的东西,咱们四喜才十岁啊,他还是个人吗?” 魏大宝忙示意她收声,转身看了看四喜,小丫头睡的正香,梦里还在喃喃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惹不起总躲得起。谁让人家攥着咱们一家四口的命呢。村里有些女的为了口吃的都跟他睡觉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相对叹息了一阵子,也逐渐睡去了。 第七十九章 原定的是第二天离开,大雨却足足下了十天。期间陆衣锦随魏大宝冒雨去镇上买米,这才把吃饭问题解决。然而陆衣锦身上的盘缠也有些紧张,米菜少不了,肉却是要省着买,根本不够六个人分。每每开饭时所有大人不约而同的把肉多留给四喜,连李沛也极少见的没有为肉发狂。他们住的规矩,陆衣锦和李沛还会帮魏嫂子洗衣干活,是以虽然有些不便,魏家还是让他们安安心心住了十天。 这十天不愁吃喝,全家人看着见胖,气色也好多了。尤其是小四喜,腮帮嘟起来,大眼睛尖下巴,比那年画上的娃娃也不逊色。荣飞燕终日闲来无事就教她读书写字,两人关系反而最为亲近。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小姑娘,恨不得把周身首饰都留下,四喜却说什么都不再要了。 一日陆衣锦坐在门廊下择菜,听到四喜和李沛好像在门口嘀咕什么,不禁竖起耳朵,手上动作也渐缓。 原来是李沛在拍胸脯,对四喜说很快就能吃上饱饭了,不仅她家能吃上,整个魏家村都不用再挨饿。 四喜小心翼翼的问:“姐姐……你不是真的想打劫粮仓吧……” 李沛的声音似乎顿住一下,大概没料到被人轻易看穿,她讪笑到:“不是,不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了。” 四喜还是有些担忧:“守卫都拿着刀枪……而且被抓住也会连累家人……” 李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而问四喜书念的怎么样了,又听她流利的背了几篇。四喜背到一半,忽然神秘的问道:“姐姐,你对小陆哥哥怎么看?” 陆衣锦的手瞬间停下来,心脏砰砰跳,恨不得耳朵再长三尺贴过去听。 李沛有些莫名:“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四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扭捏道:“我感觉小陆哥哥喜欢你。” 如果刚才陆衣锦的心跳的像小鹿乱撞,现在简直就像有只黑猩猩揪着心脏满胸腔乱窜,连带着手都有点微微发抖。他不禁怀疑,自己这么周到的人,居然做的这么明显吗? 李沛……她会怎么说啊…… 他一时又有点埋怨四喜挑明,一个小破孩,懂什么是喜欢? 可身体还是诚实的,他整个人都向门口倾斜,马扎都被压歪了。 李沛闻言被逗笑,拍拍四喜的脑袋:“你这个小朋友,懂的还真多。” 四喜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轻视,急于证明自己:“他对你很好!” “你不了解你小陆哥,”李沛随意道,“他人很好,对谁都好。” 廊下咣唧一声,二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陆衣锦跌坐在菜盆前,马扎倒在一旁,显然是摔了个屁股蹲。脸上又红又白。 第十一天,雨停了。 魏家村的粮是侉县负责配发的。小小的侉县人流往来,分发站简直成为全县中心。 王一第打着哈欠走出粮站,看了看门口排的长队,随口嘱咐道:“查细点,发多了就从你月例扣!”小兵连忙应允。索性今天雨势暂停,进度比昨天快了一些。 排队的人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两腮凹陷,灰头土脸,最主要的是神色麻木,好像可以任由生活搓圆捏扁。王一第看了看,一个漂亮妞都没有,不禁大感失望。前些日有个小妞倒是不错,眼里有神,尤其两根红头绳一摆一摆的,搔的他心里痒痒。他正在心猿意马,手下来报县太爷有请。王一第连忙整理冠帽,把松垮的裤腰带系好。县太爷虽是九品芝麻官,他却比县太爷还要低一级,见领导自然要注意形象。 他洋洋自得的走了,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房檐上有三双眼睛盯着他。 “你说他要去哪?”李沛问道。 “管他去哪,先跟着他”陆衣锦回答——昨夜他翻来覆去自己气了一宿,最后还是决定假装无事发生,不把这件事挑明。 荣飞燕方才不知道去了哪,刚刚才回来跟他们集合。听到这话忽然噗嗤笑了:“陆少侠昨晚还说不来,可终究还是心怀苍生,实乃江湖之典范。”陆衣锦又气又窘迫,也不再多说,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闷头跟上王一第,李沛和荣飞燕紧随其后。 王一第还挺忙碌,一时在这待一会,一时去那歇一下。见完县太爷,又绕回发放站摆摆威风,欺负欺负人,就是不见他去到官仓。陆衣锦心里琢磨也许只有天未亮时他们才会去官仓运粮,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立刻过去不可。他打了个手势给李沛二人。 没过一会,发放站的帐篷就冒烟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火烧的特别快,都来不及扑灭。等火终于灭掉,存粮已经损失大半,只剩下一地黑乎乎的不可燃的沙子。领粮的队伍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担心烧没的是自己的口粮。 王一第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知道这个帐篷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只是万一闹出群体性事件,自己难免要承担责任。当下大手一挥,果断的让手下去仓库再运些过来。同时暗令守卫兵严阵以待,一旦发现闹事的立刻拿下。小兵们没有什么警戒心,李沛三人看准机会钻进空货车,缩到角落用垫布把自己盖住,押送兵居然毫无知觉。没过多久便到了粮仓。 粮仓外的守卫倒是不少,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前来运粮的小队出示文书,守卫军点了下头便放行了。一进门,三个人就悄声下车躲在角落里,外面传来抛粮包和喊口号呼喝的声音,待把牛车装满,一行士兵离开了这里。偌大的粮仓顿时没了声音,显得更加空旷。 荣飞燕紧张的盯着门口,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脚边,还以为陆衣锦踢她。她正想骂人,低头便发现了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只老鼠。 这老鼠有她四个拳头那么长,浑身灰毛油亮油亮的,牙齿又大又丑,露在外面,正瞪着两只黑乌乌的小眼睛看她。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连尖叫都会忘记,她眼睛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感觉李沛正在掐她的人中,耳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没事吧老燕!”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荣飞燕忽然想起那只丑老鼠,一骨碌坐起来,见到那老鼠已经头身分离了,血呼啦的躺在一边。她看的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几次深呼吸才恢复平静。她对李沛摇摇头,示意没事了。李沛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认真眨眼:“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猫老大见了它都要扭头跑。”听她一本正经的说这些话,荣飞燕有点想笑,把方才的恶心都忘了。 “你们过来看看!”陆衣锦的声音自库房后方传来。荣飞燕站起身,终于看到了仓库的全景。这处库房很高,挑高的屋顶下面,是堆积如山的米袋。随便打眼看去,都同时能看到三四只体型不输方才那只的大老鼠蹲在各处米袋之上,举着小爪子吃米。 荣飞燕大感震撼,侉县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帝国的末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囤粮?既是囤粮充沛,为什么不向百姓发放?她忽然想起魏大宝背回家那个烂了边的笸箩,眉心揪了起来。 不及她细想,陆衣锦又催到:“这边!” 荣飞燕与李沛连忙过去,后部堆积的米袋式样与前面的有所不同。仓库前头的粮食看来是朝廷分拨的,没有什么标识,是最普通的糙布袋子。后面的这批则印有“大兴米店”“周记粮铺”等字样。陆衣锦站在一堆米袋中间,抱着臂一言不发,面沉似水。 李沛说道:“这些袋子和前面的不一样” 陆衣锦掏出匕首,随手划破赈灾粮的袋子,夹着沙的大米簌簌流到地上。 他又划破一个写有“大兴米店”字样的袋子,用手接了一小把,倒进李沛手里。李沛接过这一小把大米,用手指挑着翻动,大米洁白无暇,一粒沙子都没有,显然是中等之上的货色。她觉得非常奇怪:“怎么私家粮铺的大米也都存在官仓?他们……” “他们囤积居奇,以低价购入大米,堆在这儿发烂,等价格被炒的水涨船高,他们便可以再卖出去大挣一笔。”荣飞燕变颜变色,冷笑道:“好棒的手段,好黑的心肝。”这一仓大米,价格炒高到两倍甚至三倍,显然是非常可观的一笔利润。 陆衣锦对李沛正色道:“这回又是你说对了。”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想起魏大宝一家惨淡的粮缸,再看看脚边肥硕的老鼠,他的声音中透出怒意:“这帮狗东西,老子要让他们赔的一个子儿都不剩。”李沛抬起头,有点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想要把粮食偷运出去,有很多现实问题摆在眼前。首先他们三个肉体凡胎,搬不了这么多米。荣飞燕看着眼前的粮袋发愁,又看到李沛在那边活动筋骨,扭腰甩臂,问道:“你干嘛呢”李沛转了转脖子:“活动活动,好把它们搬出去” 荣飞燕无语:“大姐,其一,这堆的跟山一样高,你要搬到猴年马月;其二,门口一圈士兵呢,进来没人查,出去一定会严查的。” 李沛歪头想了想:“很有道理,确实应该先把士兵都解决了。”说话间旋转着大臂就要出门,被陆衣锦一把拉住:“又去哪!”李沛莫名其妙,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再问吗。 “你想想”陆衣锦沉声道:“就算把外面一圈人全打趴下,大咧咧把粮食运走,分给村民,皆大欢喜,然后呢?咱们拍拍屁股走了,村民怎么办?抢劫赈灾粮,袭击官差,哪样也不是小罪,他们受的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沛烦的要命:“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你等我想想嘛,急什么,一时半会也没人来。”陆衣锦一屁股坐下沉思起来,手下意识扣着米袋。 荣飞燕也在思考,她想的是另一个层面,她想如果哥哥在这就好了,哥哥随口一个指令,这些小官就吓得跟鹌鹑一样。别说分发仓库的大米,就是让他们投案自首献出家产他们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但她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早就决定不再依靠家里。她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恼怒,为什么平时不好好用功,多跟哥哥学点东西,这时候才能想出两全的主意。这些地方上的狗官,欺上瞒下,太可恶了。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陆衣锦忽然打了个响指,李沛和荣飞燕急切的问他:“想到怎么办了?” 陆衣锦摇头晃脑:“大概有点方向,不过还需要一些调查。”说完看了看李沛和荣飞燕:“不在这浪费时间了,走吧” “去哪?” 陆衣锦神秘一笑:“当然是去县太爷家了” 第八十章 几天后便是初一,因难得雨停了,开福寺迎来一批香客。这行人衣着华丽,与一般平民不同。最为显眼的是被簇拥其中的老太太,只见她七十上下,鬓发皆白,身着暗色一套云纹衣袍,头戴碧玉抹额。左右各有一丫鬟搀着她,连丫鬟都长相俏丽,衣着不凡。 开福寺的方丈在门口等待已久,见到她满脸堆笑的迎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大殿。 这位老妇人便是侉县县令钱有良的老母余氏。陆衣锦经过几日打探,又在县衙和县令府多番进出,得到了几个情报。比如钱有良的县令是买的,为人十分迷信,并且是个孝子。 余氏上完香,同方丈说了会儿话,又被簇拥出来。早有人在马车前摆好脚凳,以免她腿脚不便。余氏毕竟年纪大了,行路十分缓慢,可也没有人催她。一行人还没有靠近马车,便被一个男人叫住了。 “老夫人,你印堂发黑,恐怕近日家宅不宁。今夜切不可再用那无根水泡的茶了。” 只见他头发花白,蓄着胡须,连眉毛都比常人长上几寸;眉头挑起,双眼微闭,不似平常百姓。 余氏身边的丫鬟叫春梅,听了此言心中先是一惊:余氏爱茶,常将露水攒到罐中埋入地下,待来年启封用以泡茶。且近日钱府确实不太平,一到晚上就鬼影重重,还总有怪声,吓得钱县令夜不能寐,直说要请高人祛邪。这也是他们今日特来进香的原因,却不知眼前人如何得知? 但她转念一想,此事虽然外人不明,在钱府却不算什么秘密;如果有心,也并非打探不到。当下沉下脸喝到:“你瞎说什么?哪来的江湖骗子!” 那人竟笑了,神神秘秘的捋了捋胡子,并不答话。 其实春梅所料不错,眼前之人正是江湖骗子陆衣锦假扮的江湖骗子。只是此刻不只外貌,连他的表情、语气都完全变了。他眼皮微垂,并不正视对方。讲话时的停顿倒比发出的音节还多,句与句之间全然不连贯,好像要留个口子让听者思考琢磨他的高论,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余氏面露不喜,她身边的护卫察言观色,立时便冲到陆衣锦身边:“长眼的看看这是哪家马车!” 钱有良在侉县是最大的官,护卫还没见过谁胆敢当街对余氏出言不敬。那护卫也带功夫,当下提气向前一拳——打了个空。 陆衣锦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一丈之外,在场竟无一人看清他的身法。连那护卫也是一惊,他也算见过世面,但这全不像是他见过的轻功。 高人险些挨揍,脸上却一点不恼,慢条斯理的说道:“信得便有,不信也并非无。命理运数自有天定,灾祸劫难人力难改。怪哉,谬哉……”说着话竟走远了。那护卫反应过来再想追上去,目之所及却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晚上,春梅正为余氏泡茶,另一个丫鬟秋菊凑了过来:“春梅姐姐,这茶……” 春梅打断:“不过是些胡言乱语,可别再提了……老夫人从寺里回来心情不好,你长点眼色,逗逗她开心。” 秋菊性格活泼,一向得余氏喜爱。听了春梅的教训,她也不敢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陆衣锦大大咧咧坐在面瘫吃面,还没结账便见到先前的护卫向他靠近。他佯作不知。 那人到他眼前抱了下拳:“先生!我可找到你了!” 陆衣锦这才从容的喝了口茶:“该说的,我都已说了。想向我讨破解之法,却是爱莫能助。”说着结了账,真的要走。 那护卫一急,胳膊挡到他身前:“先生留步!” 他低声对陆衣锦道:“自先生那日进言,当晚府里便闹起来,后来老夫人停了露水泡的茶,情形才好了些。” 陆衣锦高深的笑笑:“至阴不过无根之水,贵宅之人饮起来,岂非阴上加阴。”他顿了顿,“既然情况好转……” 护卫见他又想走,又是一轮好劝歹劝,终于才把他留下来。其实他不怎么相信这些歪门邪道,但余氏非要他们找,他也只能出来寻。路上护卫问陆衣锦,明明之前老夫人一直以无根水泡茶,为何现在才出现异状呢?陆衣锦笑而不语,反而随口说道:“你娘子这胎应是儿子,只是胎儿太大,还是少吃些补品为好。” 护卫一愣,他娘子确实身怀有孕,而且自怀孕起就易饿,一天可以吃六顿饭,还要再加零食。别说孩子,连她自己的体型都像吹气一样鼓起来。他想再详细问问,陆衣锦却怎么都不张口了。 到了钱府后门,有人将他迎进内堂。因是老太太院,屋内只有几个丫鬟。那日陪在余氏身边的春梅一脸不屑的看着他。 其实余氏心中也并不十分信他,她自年轻跑江湖时便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对这些算命先生是一万个瞧不上,连话都不屑同他们说一句。只是人年纪大了,心态难免改变,从前不信的东西如今也信起来。何况眼前人说的也太准了些。她怀着七分狐疑,打量着陆衣锦。 她不说话,陆衣锦也不说话,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好像面前的不是什么县令大人的高堂,不过是个普通老太太。 余氏终于开口:“不知先生贵姓?” “姓氏早就忘了,虚名居明。” 他不等余氏开口,眼神定定看着秋香,把秋香看的一阵紧张,差点以为背上有妖怪,被这高人看到了。 余氏却省得他的意思,当下吩咐下人退散,只留春梅在身边。 陆衣锦这才开口:“既然老夫人不信,我也没有必要多言。” 余氏皱了皱眉:“……你这是何意。”语气中隐隐带怒。 春梅听到她的话风,正要送客,却听陆衣锦又道:“老夫人少年辛苦,四处奔波,表演杂技为生。但老夫人是先苦后福的命格,后来遇到贵人,得嫁高婿,生活也顺遂起来。” 春梅心中十分吃惊,他这番话极不客气,她跟在余氏身边多年,何曾见过有人胆敢这么同她说话?但更令她吃惊的是,余氏的早年经历从无人知晓,连她这大丫鬟都不知,没想到眼前这个叫居明的竟能说的这样清楚。幸而其他下人早被屏退,这若是传出去,连钱县令的威名恐怕都要受损。 余氏也明显的愣了一下,却又听陆衣锦接着说道:“卦送有缘人。居明淡薄名利,不过是那日见与老夫人有缘,随口指点一二。老夫人不信,我便不说。便是信了,却也没有再多可言。” 余氏听他提起杂技班子,心中的狐疑早已从七分降到三分。这件事是她成亲前的经历,过去几十年了,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后面所说得嫁高婿也俱是事实。但她终究还是有点怀疑。 他们说着话,一身材微胖、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款步走进来,对余氏恭敬道:“母亲!” 陆衣锦侧眼观瞧,知道他就是县令钱有良,他们真正的目标。当即收回眼神,不再多看。 却说钱有良听闻余氏找来了高人,从县衙回来便急匆匆赶到这里。他也认识几个高僧老道,哪个不是前呼后拥见一面都难。对这般街上随便拉来的人物,他颇为不屑。 余氏同他打了招呼,介绍了一下陆衣锦,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不知道能否请先生算算,老妇此生有几个孩子?” 春梅微微蹙眉,谁不知道余氏独有钱县令一子,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却见陆衣锦掐指寻闻,抛出一句高深的话:“本命有三子女……”他仔细观瞧,见余氏脸色大变,这才缓缓道:“一个在树上挂着。” 钱有良怒道:“哪来的骗子,母亲只有本官一子……” 陆衣锦闻言也不慌:“我所知的都是天命,天命必不会错。老夫人命中该有三个子女。“ 钱有良正欲叫人把他拖下去降罪,却被余氏抬手拦住。余氏眼带泪花,缓了一会儿才道:“在你之前,还有个姐姐,三岁生了场大病夭折了。另还有一胎,先天不足,没能生下来……” 可不是命中三个子女,只钱有良挂在树上嘛。 这么一趟下来,春梅和余氏已经是九成信服了。但钱有良仍是心存怀疑,也许是这个叫居明的恰好猜中了呢?他存心考他一考,当下问出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问题:“我在外面养了几处外宅?” 须知他的外宅遍布四周,每个地方都自有不同人士打理,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余氏表情复杂的看着儿子,心里觉得十分丢人,连春梅的脸皮都有点挂不住。 陆衣锦闻言沉吟一会儿:“县令大人,掐算此事与我来说不过了了,可若我算对了,你又临时改换主意……”他见钱有良面上带了怒气,又笑到:“我有一计,可确保公平。”原来他的计策就是每人拿一张纸条写下答案。等钱有良亮出纸条,再看陆衣锦的答案是否与之一致。 钱有良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当下刷刷点点。只见陆衣锦拿出一迭空白纸条,就着手写起答案,答案捂的极严,谁也看不到他写了什么。等陆衣锦停笔,钱有良亮出答案:八个。 再看陆衣锦翻过手,果然也是八个。 这下众人真是心服口服,钱有良立刻招呼人,要以上宾的待遇接待大师。 陆衣锦莫测的笑了笑,并不反驳。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他提前写了许多纸条藏在衣袖中,亮出时极快的换掉原来的答案即可。幸亏这个狗官没写五十一百个。 第八十一章 当晚晚餐极为丰盛,陆衣锦却没有多用,更别说提一些金钱方面的要求。他云淡风轻的做派,更令钱有良觉得他是游方的高人。 钱有良寒暄几句,终于忍不住问道:“蔽府近日很是不太平,还请先生看看是怎么回事?” 陆衣锦只笑,说天机不可泄露。被钱有良好歹劝说一番,才住筷说道:“看你诚心实意,老夫便也破一次戒。”他看了眼周围,钱有良忙将下人秉退。 陆衣锦这才缓缓开口:“这里面确实有事……有点下面的事。” 钱有良一头雾水,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顿时紧张到:“先生是说……”接着用手指了指地下。 陆衣锦点头,见钱有良果然面露恐慌,缓缓道:“你有一笔财,存在西南方向,那个财不是你的,招了反噬。但你冤枉在,这笔财你只拿小头,报却全报在你的身上。” 西南的财……他在西南并没有什么存货,全部贪污所得除了存于钱府另有一处藏点。西南有什么财呢……他还只拿小头…… 是了!粮仓在西南,回想起来,大量屯粮也就是近段时间的事情,跟家里闹鬼没差多久。这指令是上峰暗示的,到时好处都是别人拿,他不过吃点肉渣,可不就是这种情况嘛! 他待要再问,陆衣锦却道已经说了太多,再讲便会折他的寿,怎么也不肯多言了。 晚上钱有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果然又听到外面鬼哭狼嚎。他吓得被子蒙头,却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好像传来打斗的声音。 他大着胆子下床,门开了一条小缝,只见陆衣锦在院里踏罡步斗,手持一柄桃木剑,似乎正在与什么对战,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便消失无踪了。 陆衣锦似乎战的有些疲惫,擦了擦汗,原地歇了一会儿,这才款步回房。妖魔邪祟果然没有再回来,一夜安静,钱府众人难得睡了整晚踏实觉。白天钱有良向陆衣锦道谢,他却矢口否认。 就这么又过了两天,每夜陆衣锦都要与鬼怪作战,府里也于是消停了两天。第三天,陆衣锦要走,钱有良死活不让:“请先生多留几日!万一邪祟又……” “哦,它们一定会回来。”陆衣锦自然道,“我已经说了,根子在西南,西南不改,邪祟不除。” 这下钱有良是真呆了。粮食放一年,他家还要闹一年鬼不成? 可那批粮食非同小可,他是万不敢擅动的。当下对陆衣锦求告不止,许下大量财帛。偏这位居明先生真的不为利益动心,一点都没有松动。 后来似乎看他确实可怜,陆衣锦叹了口气:“也许另有解决之法,只是我修为不足无法想到……如果我的师傅在……” 他都这么厉害,他的师傅岂不是加个更字。钱有良看到了希望,一时眼睛都亮了,忙问尊师在何处,如何拜会。 陆衣锦表情为难:“我的师傅就在切近,这次来到此地正是想与他老人家汇合——不料碰巧在贵府耽误了几天。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这样过去,他必定是不会现身的。” 钱有良忙问该怎么办,陆衣锦只说让他沐浴焚香,能不能得到见面机会他却不能保证。 陆衣锦甫一离开,侉县便又下起雨。钱有良看着屋檐滴下的水帘,不住叹气。府里下人忽然匆匆来报,说大师带人回来了!钱有良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去而复返,差点一屁股从凳子上跌下来,当即换了身好衣服奔向客厅。 居明看起来四十上下,钱有良料想他师傅应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话本中的老神仙那样。万万没有想到,他带来的却是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身量较矮的,此刻正端坐于椅上,居明立在一旁,十分恭敬的样子。另一个身材高挑些的,一看武功就不凡,腰间别着一把大刀,恐怕普通的汉子也很难运用自如。 钱有良心中万分诧异,待走到他们跟前,却是切切实实呆愣住了,口水差点没流下来。他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的美貌,近看那二人可真像那画中的仙子一般。瞬间八个外宅同时被他从脑海中抛了出去。 坐在这里的正是荣飞燕,旁边站着李沛。 见他来了,陆衣锦弓身向荣飞燕说:“师傅,这便是县令钱大人。” 荣飞燕嗯了一声,竟没打算起身。钱有良见她年纪轻轻又不过是一届平民,居然对自己这般无礼,当时脸就要垮。没想到荣飞燕一个眼神扫向他,把他硬生生吓得不敢再动。 那一眼极具威严,非得是手握生杀大权之人经过历练才能拥有,不像一个妙龄少女,却像来自什么皇亲重戚一般。 钱有良不知来到这儿之前,陆衣锦曾对荣李二人谆谆教诲道:“骗人讲的就是个气势,你气势到了,就算当面告诉他们这是假的,他们也会以为是真的。”荣飞燕心领神会,当下脑海中回忆父亲和荣飞羽的一言一行,努力模仿练习。她人机灵,又是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很快便能做出八分像。骗骗钱有良这样的小官绰绰有余。 钱有良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陆衣锦对他道:“这便是我的师傅,白莲仙子。她老人家已经一百零五岁了。” 荣飞燕看了看再次呆若木鸡的钱有良,抬起茶碗问道:“就是你犯了邪祟?”她也不等钱有良回答,忽然看着他冷笑一声,缓缓饮起茶来。 钱有良心里一沉,忙问:“白莲仙子,不知蔽府是否有什么不好……” “你不是知道根源在哪吗?” 钱有良脸苦道:“那里真不能动啊!请求仙子指点迷津,可有其他化解之法?“ 荣飞燕放下茶碗——连这个动作都像极了老王爷,十分有气势,自带一股运筹帷幄的精神。她略微沉吟:“……听说我的徒儿受到了你的款待。” 钱有良明白这是陆衣锦为他说好话了,当下感激的看他一眼,陆衣锦做出一个“都懂得”的表情。 “我白莲仙子从不亏欠于人。你种下善缘,便会结善果。至于做了恶事……”她意味深长的看了钱有良一眼,“也是一样的道理。” 钱有良惶然抬头,眼前的白莲仙子表情突变,森然到:“家宅不宁只是开端。如若放任不管,几个月之内,你家便会人财两空,遭遇血光之灾。” 荣飞燕眼见对方脸色一变,又徐徐道:“但也不是全无办法……拿纸笔来。”李沛闻言立刻奉上。只见她落笔遒劲,边写边说:“一切的根源,是你治下各方百姓因故生出一股极麻烦的怨气。侉县之下共有几村?” 钱有良忙答共有十九村。 “这就是了,这十九个村子的怨气集结到一起,全部冲你而来,妖魔邪祟不过是被怨气吸引而来的附带,真正的厉害还在后头。你不过一具肉体凡胎,如何能扛的住这许多怨念?”她说着话把纸推到钱有良面前:“你把各村的名字一一写下,本仙姑今夜做法,看看能否挨个化解。”她忽而叹了口气,“但此举损伤修为不说,也未必能够成功。” 钱有良当即点头如捣蒜:“多谢仙姑!”又极虔诚的一一写下各村的名字。 陆衣锦将纸仔细收好,肃然道:“钱大人,许多事情也是人力所不能及。此事终究损伤阴德,上上之策便是从根源入手。你可知为何此次事态如此严峻?”他不等对方回话,自问自答道:“西南方向有一处积年的乱葬岗,风水奇差。那笔财富但凡换个位置,也不会发作的这般厉害。” 他们离开后,钱有良还在原地坐了许久。他听了这许多,心里一阵阵发慌。家中闹鬼已经让他心烦意乱,没想到后面还会有血光之灾。陆衣锦临别前的忠告在他脑海中响起:“但凡换个位置也不会发作的这般厉害”。他忽而想到邻县还有一处仓库,但侉县的粮食并非他能伸手的,能不动最好还是别动,且看仙姑今夜如何施法。 保险起见,他还是写了封信给上峰。自然不能提及怪力乱神,只说大量灾民涌入,官仓太过显眼,容易引来贼匪。临县的仓库有重兵把守,不如改运到那里。 陆衣锦三人出了钱府,动作神态仍与在府中一般。三人走到大路上,荣飞燕才小声问道:“小陆,我演的还行吧。” “眼神不错,表情还可以多沉浸一点。” 李沛忽然插嘴:“陆衣锦,你怎么知道他老娘演过杂技啊!”她听陆衣锦讲了那日的见闻,一肚子疑问。 陆衣锦笑道:“我打听到余氏是南山郡鼓水人,那个地方的人早年出来跑江湖都是演杂技的,从孩子就开始学习。后来鼓水发现铜矿,才没人再做这辛苦活计。再说看也能看出来,哪个老太太骨头那么轻啊。她身上僵硬的地方,都是早年练杂技受的伤。” 荣飞燕恍然大悟,又问:“那你怎么知道她高嫁了?” “钱有良的官可是买的,家里没钱谁给他买官?” 陆衣锦也不等她们再问,干脆说到:“那个什么树上挂一个的俗语说几个孩子都行,要是有俩,就说本来该有仨,挂着一个。要是有三个,就说本来是四个……而且我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说中了。” 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番道理,李沛顿时以崇拜的眼神看向他:“小陆,你也太聪明了!你的脑袋怎么长得呀!” 陆衣锦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假作谦虚:“不过是隐藏实力的冰山一角,我将带给你更多惊喜”——其实他曾结交过给人算命的骗子,此刻搜肠刮肚也就能想出来这些了。 他又严肃道:“也别高兴的太早,现在顶多算成功了一半。”荣飞燕二人闻言点点头。 第八十二章 陆衣锦一行离开的晚上,钱府再次闹起妖来,钱有良的房门猛的推开,门外却连风都没有一丝。床前的板凳不知被推倒在地,这回吓得钱有良连头都不敢冒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他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可是盼了一天都没见到高人的影子。 当夜连他的枕头都被妖怪从脑袋底下生生抽走了。 上峰的回信也迟迟没到,他心里慌的要命,生怕血光之灾真的落到他头上。 祸不单行,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县丞急急找来,开门见山的对他说:“黑风寨放话明日来劫粮仓!” 啪嗒一声,桌上的茶碗倒了,钱有良惊的差点跌下凳子:“消息属实?” “应当不假” “可……可抢劫官仓形同造反啊!” 县丞沉声道:“百姓家中无粮,这些山匪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人多,嘴也多,恐怕是饿疯了” 完了,侉县报有官兵七十七人,实际只有五十三人。对付流民没什么问题,可在黑风寨面前却是不堪一击……到底是当了两年县令,钱有良当机立断道:“立刻写信向临县求援!” “早已送出了” 二人相对无言,不再说话。钱有良无意识转动拇指的碧玉扳指,脸一阵一阵发白,心慌的直想去厕所。 临县并不算太远,不到一个时辰,送信的人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两人手忙脚乱的展开,信上写的却是他们也收到黑风寨的消息,需要自保,不敢擅自行动。但他们已将这消息报与上峰,还望钱有良不要心急,耐心等待。 沉默读完他们的回应,县丞破口大骂,钱有良把纸紧紧攥成一团。临县重兵把守是有原因的。侉县官仓只存有他们一县的口粮,临县的仓库大得多,存了四五个县的粮食。 这下县丞也没辙了,愁眉苦脸的看着县令:“老钱,这可怎么办啊!” 钱有良牙咬在一起:“不帮?不帮就把粮给他拉过去!” “可……” “现在开始部署,天亮前就能到达。” 黑风寨放出的消息并不假。或者说,本来陆衣锦想假借他们的名义,机缘巧合却弄成了真的。两天前,他们无意发现黑风寨的头目不是生人——此人大名杜老五。 李沛觉得这个名字越听越耳熟,突然灵光一现:“他啊!我跟他在松鹤山下打过一架!” “……” “……你还有没做过的事吗?”荣飞燕表情复杂。 不错,这个杜老五正是三年多以前,李沛和二师兄周川下山打劫,遇到的那个强盗头头。当时李沛一时心软放了他一命,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跑到这里来做起老本行了。并且干一行精一行,又成为了山大王。李沛主动请缨去山上与他会见,陆衣锦执意要跟着。 黑风寨居然很成样子,二人通报了松鹤山的名号,顺利进门。一路上各色山匪见到他们,俱是停下手中的活计,直勾勾的眼神跟着他们移动。更不乏一道道射向李沛的猥琐目光和笑容。陆衣锦极力克制,才没有当场大开杀戒。 杜老五脸上多了条疤,其余的一点没变。看到李沛,他表现的有些高兴:“缘分啊小妞,居然在这儿又碰到了!” 李沛站在一堆凶巴巴的男人中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冲他哈哈笑道:“杜老五,你过得还好吗?”杜老五也算她半个老乡,此刻看到他,她很有些亲切的感觉——她很久没有遇到与松鹤山相关的一切了。 “兄弟们起哄,又干起老本行啦。”杜老五歪嘴笑了笑,“怎么,想来给我当压寨夫人?” 周围的山匪发出一阵爆笑,李沛也跟着笑:“你这儿的日子我可过不了。今天我们来找你是有事情商量。” “这位小白脸子是谁啊?”杜老五打断她,语带玩味,“我们这儿正好缺个开锁的,老弟,你要不要入伙?” 跟这帮五大三粗奇形怪状的山匪比起来,陆衣锦确实显得秀气不少。他冷冷道:“不用了。” 李沛接过话头,把他们的打算讲了讲,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怒意:“老百姓都要饿死了,他们还把粮都藏在仓库里……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得跟他们干一场!” 实际上她面前这帮人并不怎么在乎老百姓。但也许是李沛的语气很有说服力,又或者她的态度没有丝毫作伪,众人安静了一瞬。 杜老五喝了一口酒,沉声道:“抢劫官仓形同造反,你知道吗?” “不需要你们动手”陆衣锦冷道,“只是放出烟幕弹让他们紧张……事成之后我八你二,我们得到的都分给百姓,你们那份随便处置。” 事实上,暴雨不断,黑风寨的口粮确实也不宽裕了。就算李沛他们不来,他们本也打算下山劫掠一番。眼下这桩交易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他们不用真的动手,麻烦便找不到他们身上——谁让官府的情报出错了呢。 众匪一时看向杜老五,等他拍板。 杜老五大灌一口酒,流的满胡子都是,接着将酒壶猛的摔到地上,酒壶应声摔个粉碎:“干死他们!” …… 李沛陆衣锦走后,黑风寨的军师任蒙找到杜老五,面露忧色:“大哥,我总觉得此事……” 杜老五打断他:“咱兄弟们也是时候换个山头了。” 任蒙微微一愣,他们扎寨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杜老五是农民出身,就是家里遭涝灾实在活不下去才上山成了绿林好汉。对这些事情比别人更多些了解。此刻他斜靠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李沛说的对,附近老百姓都要饿死了,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所有人都没粮食,咱们吃什么,等饿的前胸贴后脊梁,真去抢那狗日的官仓?” 任蒙如何不知前路严峻,他沉吟一下:“话是如此,但我担心这罪责最后还是落在咱们头上。” “落着也没事。”杜老五不知何时又开了一壶酒,吨吨灌下。“等着看吧,后面得出大事儿。很快就顾不上我们了。” 于是两天后,县丞得到了黑风寨将要前来抢粮的“确切”消息。 幸而现在已经是深夜,夜幕掩护下,运粮并不会引起太大注意。钱有良才急急布置下去,正在屋里急得踱步,就看到不请自来、满面焦急的陆衣锦。 陆衣锦未等他开口,率先说道:“果然如此!幸而还赶得上!” 钱有良一愣,此刻他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同他多说。他正要送客,就听陆衣锦又道:“老师都算到了,钱大人,你可是犯下大错了啊!” “……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黑风寨向来是出其不意抢完就走,为什么这次却放出话来,指明要明天动手?那黑风寨的军师任蒙,号称小诸葛的,难道不知从这里到临县粮仓只有几个时辰路程?” 钱有良心中猛地一沉,这两天他因为府里闹鬼心烦意乱,又被临县的回信气的上头,竟把这节忽略了。他慌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他们的打算正是趁夜抢劫运粮队。今夜在你看来是坎儿,在老师算来却是劫。钱府的衰败,乃至未来的血光之灾,都是由此处而起。” 钱有良非常重视他的话,当下问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又立刻就要找人通知转运计划取消。 陆衣锦连忙拦住他,神色凝重:“钱大人,贵县守护仓库的军士,足以抵挡那帮逆匪吗?”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不运走,明日只消黑风寨转而攻击侉县官仓,一样是无计可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钱有良一个头两个大。若是多饶上几天,等上峰的指令下来,无论怎样都没有他的责任。可偏偏时间是这样紧迫。何况计划早已实施起来,按时间算第一批运送队应该已经出发了。 钱有良的官是买来的,只当了两年太平知县。里里外外钱是捞了不少,于官场上的道道却只是一知半解。何况近些天来连番事情不断砸到他头上,早把他砸晕了。他有些茫然的看向陆衣锦,后者表情肃然,许久才说:“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钱知县好像看到救命稻草,殷切道:“请居明先生指教!” 陆衣锦心中暗笑,还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嘴上却说:“人数过多、声势太大则容易遭到攻击,若是分成小股从不同方向前进……” 钱有良醍醐灌顶,人都分散开,黑风寨的人便也不知道该打劫哪个!他顾不上道谢,起身便要去布置。不料陆衣锦再次拦住了他:“钱大人,老师算到此事有一节要点……既是分成小队,目的地就不能宣之于口,彼此之间最好不知对方去向。我这么说,自然有玄术卜算方面的道理——现下无暇细说。只单说万一哪队被黑风寨劫获,透露出所有小队都是同一目的地,那黑风寨只消在通往临县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结果也是一样的糟糕。” 钱有良没有想到这么细,此刻听了这番话也只剩下点头了:“对……先生说的对……”他急忙走到书桌前,写下数张指令,陆衣锦从旁指导:“此劫既然因十九个村庄的怨气而起,便须分成十九小队化解。” 钱有良是真听话,闻言果然写了十九张密令,着人安排多条路线,又命令出发之后各队才可打开密令,且不可互相交流。 忙完这一切,他才瘫坐下来,不住的以手绢擦汗。他喘了半天粗气,肚子里翻来覆去的想这个计划,自觉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钱有良这才有功夫看向陆衣锦:“今日……多亏先生了。” 陆衣锦露出笑容,正要说话,忽的吐出一口鲜血! 钱有良惊呆了,连忙上前:“先生,居明先生,你……。” 陆衣锦摆摆手,语气中透露着一丝虚弱:“不碍的……为了你,泄露了天机……眼下是天降报应了……” 钱有良顿时感动万分,没想到此生还有这样的奇遇。他正要回头叫大夫,陆衣锦一把抓住他:“钱大人,我们师徒对你透露过多,恐怕修为受损,立刻要返回仙山了。你莫要大意,钱家的劫难,还没有结束……天亮之前绝不可与人交谈,切记切记……” 他话音未落,前日那个腰间佩刀的女子从天而降,无视钱有良,直直向陆衣锦走来:“师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师傅说立刻出发,一时也不能再耽搁了!”她在钱有良的注视下,轻松背起陆衣锦,接着便又如来时一般突然,凭空消失了。 钱有良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好像做了场大梦。 却说陆衣锦和李沛出了钱府,陆衣锦忍不住笑出声:“这个钱知县可真是个天字一号大傻瓜。” 李沛反常的没有被他逗笑,闷闷道:“你把血先擦了吧。” 陆衣锦有些莫名,但想到一会儿还有任务,便听话的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李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知道是假血,可方才看到陆衣锦吐血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 接下来陆衣锦极快的换掉了那十九张密令。取而代之的是前日荣飞燕哄骗钱有良写下的十九个村落的名字,都被伪造的看不出真假。接到密令的小队长均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们的长官王一第担保这是知县的命令,又催促他们快走。于是,通往各村的牛车满载粮食,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王一第这才松了口气,想问陆衣锦要解药,惨遭灭口。他到死也不知方才被灌到嘴里的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浸过辣椒油的大华丹而已。杀了他之后,陆衣锦还仔细的掩藏了尸体,让人以为他是畏罪潜逃。 这一切李沛和荣飞燕并不知晓。她们悄悄牵出早已备好的骏马,待陆衣锦回来,三个人立刻骑马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八十三章 离开侉县一段距离,三人再也绷不住面皮,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 陆衣锦抹了抹眼角欢乐的眼泪:“你们说等他反应过来,会是什么表情。”李沛想象了一下钱大人的大肚子,更是乐不可支,差点翻到马底下去。 虽然此刻天仍然没亮,三个人的心情却比晴天的日头还要明朗。他们心里都知道,自己做成了一件虽然不算多伟大,但也绝对不小的事情。尤其之前在博罗国咽了一肚子闷气,此刻真是要多畅快有多畅快。 “你们说……姓钱的会不会找村民们麻烦啊”荣飞燕忽然停住笑声,颇为担忧的问道。 陆衣锦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他自己下的令,全县十九个村都送到了,找谁的麻烦?何况这粮食一直堆在库里也就罢了,现下已经发到百姓手里,他如果再想收回去,像这般给绝境中的人以希望又再次拿走,多老实的人也得造反,他敢冒这个险吗?” “骗人没什么了不得,骗完人,那人还不敢声张追究,只能吃下这个暗亏,这才是厉害呢”陆衣锦总结道。 李沛还有点别的顾虑,开口问道:“杜老五那边……” 陆衣锦道:“山人自有妙计,明天再说吧。”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看着眼前幽幽小路,笃笃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荣飞燕突然哼起歌来。 哪怕只是轻哼,杀伤力也比较巨大。陆衣锦认真道:“我给你钱,能别唱了吗?” 荣飞燕置若罔闻,声音反而更大了。陆衣锦突然也跟着唱起来,他高音靠叫低音靠吼,跟荣飞燕的和声达到了负负更负的效果。没过多久李沛也加入进来。他们行走这一路,连鸟都吓跑了。三人就这么一路唱回了魏家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第一个经过的当然是魏大宝家,魏大宝开门见是他们,先是十分惊讶,得知了他们的来意更是不敢相信。陆衣锦一番解释,他才知道救济粮真的要发下来了。 他对陆衣锦千恩万谢。又主动请缨帮助他们召集村民。前前后后忙活一阵子,官军的粮食送到了村口。三十余户村民全部领到了够吃几个月的大米,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直说朝廷果然不会忘了他们。 荣飞燕想说什么,李沛摁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忙碌了一天,转眼就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魏大宝自然热情的留宿。魏嫂子的脸上久违的出现了快乐的红晕,起身便去厨房忙活,嘴里不住说着:“老天开眼!”家中配菜所剩不多,魏嫂子把四喜新摘的蘑菇洗洗切了,用酱油炜煮一会儿,做成一锅香喷喷的蘑菇饭。魏大宝在旁边高兴的说等明天就去买只鸡开荤。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冒出炊烟。 蘑菇的香味从锅中传出来,陆衣锦坐在厅里看他们忙前忙后,听他们兴奋的交谈,心中冒出一股很陌生的情绪。李沛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样,帮助别人的感觉很不错吧!” “……也就还行吧”陆衣锦别过脸去,心里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李沛又把脸贴过来笑眯眯的盯着他:“陆少侠,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帮一大票人,真是武林之,之什么的” 两个人离的太近,陆衣锦看着李沛的眼睛和嘴唇,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把持不住的边缘,忙推说去厨房帮忙。 另一边,荣飞燕把四喜拉到一旁,四喜揪着小辫不解到:“老燕姐有啥事吗,我还得给我妈撕蘑菇呢” 荣飞燕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大大的眼睛,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本书:“这些适合你看,等看完了让你爹再买别的给你,买书也用不了几个钱。”这是她与李沛集合之前绕道去书店买的。侉县太小,书店也是小小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能看的。她专门选了几本不艰涩、又可使四喜有所进益的书本。 四喜大喜过望,接过书来翻了又翻,抱着荣飞燕蹦蹦跳跳,过一会忽然又伤感起来:“老燕姐,你们明天走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这个小地方了啊” 荣飞燕怔了一下,她不想对四喜说谎,坦诚的点了点头,却又补充道:“我家在顺天,我叫荣飞燕。等你长大了,能自己出门闯荡了,你可以来找我。”她退下手环交到四喜手里:“以此为信。” 小四喜没听说过顺天,她隐约觉得这应该是个很有名气、不难打听的地方。她的心中又隐隐涌起一阵兴奋,荣飞燕的意思很清楚,等她长大了,也可以像李沛他们一样出门闯荡,她长这么大最远也只去过侉镇。 众人心满意足的吃了顿饱饭,魏嫂子轻拍着怀里的狗娃,微笑道:“前几天给我们愁的呀,以为真活不下去了,自从你们来了,你看雨也停了,粮食也有了,你们三个真是我们全村的大福星!” 她又问四喜:“听说荣姐姐给你买了书?你谢人家没有!”四喜吐吐舌头。 荣飞燕笑着说不用在意:“这几本估计她看不了多久,我列了个书单,有机会可以照着给她买。这都是教我的先生开的书单。也不怎么贵的。”魏大宝接过书单连声道谢。 晚饭后,魏大宝去别的朋友家喝酒,托人带话今晚就不回了。魏嫂子提议如不嫌弃两个姑娘今晚可到里屋与她同住,这样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三人好几天没有睡好,自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陆衣锦成功从地面转移到桌面,起码没有嗖嗖的寒气往上冒了。这被子是昨天李沛盖过的,暖暖的,香香的。他紧紧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今天的梦很新奇,他梦见自己光明正大走在老家的街头,再也没有人追着他打,反而都笑吟吟的向他点头。连谢进那死鬼也冒出来,站在屋顶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明明一刻都不想看到谢进,睡梦中嘴角却忍不住扬起了微笑。 里屋的李沛也沾枕头就着,不知睡了多久,被身边的荣飞燕推醒了。她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嗯……怎么了?” “我……我想上厕所” 李沛的脑袋又落回枕头:“唔,你去吧,我同意了”说着又要睡去。 荣飞燕使劲推了推她:“醒醒,醒醒!” “干嘛呀?!” 荣飞燕摇着她的胳膊“跟我一起去嘛,太黑了我害怕” 李沛叹了口气,揉着眼睛坐起来:“好吧,快去快回,困死了” 荣飞燕心愿达成,高兴的一骨碌坐起身。魏嫂子和两个孩子睡的正熟,她不想吵醒她们,轻轻侧身跳下炕。 “啊!!”黑暗中荣飞燕忽然大叫一声,全屋的人都被吵醒了。李沛忙问:“怎么了?!” “水……好多水……”荣飞燕脑袋都懵了,她从炕上下来,直接跳到了齐腰的水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屋子里怎么会有水呢? 李沛吃了一惊,伸手去摸——水面已经跟炕沿齐平了。她是山里长大的,从前听说过这种事情,瞬间清醒过来,一边喊陆衣锦一边推魏嫂子:“嫂子,醒醒,发水了!” 魏嫂子先被荣飞燕叫了一声,睡意已经褪去七分,此刻听到李沛的说法,彻底惊醒过来,慌道:“怎么可能!那莱河水离坝还有段距离呢!”但她也知道事情重大必不是假,忙四下寻道:“四喜,狗娃,醒醒,起来了宝宝” 小孩子睡的沉,迷迷糊糊的不睁眼。魏大嫂心慌意乱:“怎么办啊!老魏,老魏去哪了!”声音已经带上哭腔。 李沛让荣飞燕去叫醒陆衣锦,接着也起身跳到水里,虽然不是冬天,刚从爬被窝出来的她还是被激了个透心凉。她打了个哆嗦,安抚魏大嫂道:“嫂子别急,先带着孩子出去,你们这有地势高点的地方吗?” 魏大嫂想到孩子,心里生出几分坚强,当下擦了擦眼泪:“出了村都是农田,没有什么高的地方……要不咱们上房吧!”她忽然觉得身上湿冷湿冷的,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水已经漫过了炕的高度。 李沛皱皱眉头:“上房不太靠谱,你们家的房子不算结实……四喜交给我,我背着她,先出了屋子再说吧。” 魏大嫂点点头,把四喜抱过来交给李沛,又用包袱打了个简单的兜子带上狗娃,李沛正要将四喜背到身上,一双手拦住了她,身后传来陆衣锦的声音:“我来,你不会游泳。”说着他也不管李沛的反应,接过四喜小心背到背后。他方才睡的正沉,猝然被叫醒拉到水里,现在身上又冷又热,十分难受,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心里琢磨在场恐怕只有他识点水性,他没见过发大水,但料想不是那么容易避开的。得带着大家赶快撤到安全的地方。 四喜被折腾醒了,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揉着眼睛问:“爹,咱们去哪啊?”陆衣锦把小姑娘往上颠了颠,沉声道:“好孩子,抓紧我,千万别放手。” 荣飞燕已经走到门外,在门口大喊他们的名字。李沛将魏大嫂扶到床下,几个人摸黑往外走。 魏大嫂担心家里的粮食被泡烂,犹犹豫豫的不想离开。李沛坚定道:“不要了!只要过了这关,我再给你拉个二百斤,说到做到”魏大嫂大概知道他们有本事,当下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心疼才发下来的大米。 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明亮的月光撒下来,在水面泛起粼粼微光。荣飞燕站在院子里大喊:“你们快点!”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快,快点去哪,只是她心里又急又怕,话没过脑子就叽里咕噜说出口。现在水已经到她腰上面了,走路都有些吃力。她害怕原地站着水面会越来越高,没有目的的左右打转。 终于把李沛他们等出来,她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艰难的冲过来抓住李沛和陆衣锦:“怎么办啊!” 李沛回到:“我们山里发洪水都要往高的地方走。这里都是平原,要不咱们躲在树上?” 陆衣锦点点头,问魏大嫂:“嫂子,附近有没有树,高点的,粗点的” 魏大嫂六神无主,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慌张感染到四喜,四喜忽然大哭起来,把狗娃也吵醒了,两个孩子接着力的哭喊。 “东边!东边有棵大树,银杏树,听说几百年了!”一片混乱中魏大嫂忽然说道,接着便连忙哄起孩子来。她和荣飞燕差不多高,水马上就要淹到孩子身上了。 陆衣锦抬头靠月亮辨了下东西南北。四喜吓坏了,还在哭闹着找爹——毕竟只有十岁,神志不清明的时候被吓着了。 荣飞燕忽然喊道:“别哭了!”四喜吓了一跳,哭声也暂停。 荣飞燕又说:“不是看懂木兰辞了吗,你现在就是花木兰,知道吗,你也没有哥哥,也不能指着爹爹,娘亲和小弟弟全要依靠你。能不能为了他们坚强起来?” 四喜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一行人便艰难的向东边行进,幸好今晚有月光照明。陆衣锦问荣飞燕:“从来没问过你,会水吗?”荣飞燕点点头。 陆衣锦沉吟了一会:“这样,我在前头领路,李沛和魏嫂子都不会水,走中间,你在队尾垫后,能行吗?” 荣飞燕其实非常害怕,别说垫后了,她出门从来都是被别人围在中心照顾的。而且这水时缓时急,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溺水,心里紧张的打鼓。但是刚才对四喜的那套说辞不知怎么也感染到自己,她压住心中的恐惧,再次郑重点了点头。 陆衣锦第一次用一种带着尊敬的目光看她,点头到:“多加小心,无论如何首先活下来,否则我没法跟猴子交代。” 荣飞燕嘟囔道:“你再说我就不又敢了!”但还是默默划到了最后。 第八十四章 水没什么声息的涨高,已经没到荣飞燕胸部往下一点。魏大嫂抱着孩子,几次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李沛一力扶着她,问道:“魏嫂子,还有多远啊” 魏大嫂看了看周围:“应该不远了……”她家在村口,往东走并不会经过其他房子。她忧心忡忡,不知道丈夫现在怎么样了,腿控制不住的发抖,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 几个人害怕走丢,一个挨一个距离很近。李沛忽然想起什么,对前方的陆衣锦喊道:“水下可能有暗流,小心一点!” 她的话还是说晚了,只见陆衣锦一下子歪倒下去,显然是下身踏进了暗流中。由于地形原因,洪水汇集到这条窄道向下游汹涌奔流,摧枯拉朽般毁掉路过的一切。先前他们趟过的部分像是风平浪静的池塘,这一道却是波涛汹涌的大江。毕竟是夜晚,没法看的真切,陆衣锦从没有经历过洪水,以为像刚才那般节节升高已经是它的全部危险所在,一不小心便着了道。 见他摔倒,李沛连忙伸手去拉,就在拉到陆衣锦的那一刻,一股强劲的力道瞬间裹挟住她的下半身。她本能的放低重心,但水底恰好有块圆木,滑了她一跤。陆衣锦借她的力量稍稍站稳,又被她一把带倒。他连忙转身提住四喜的领子,一边让四喜抓紧,三个人立刻就要被暗流冲走。 在他们身后,魏大嫂本就重心不稳,看到女儿掉进水里一时心急冲了过去,还没有来得及靠近女儿就摔倒了。荣飞燕扑过去抓她,眼看着就要抓到她的衣襟,手却抓了个空。 魏嫂子绝望的回看她一眼,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大水卷走了。 荣飞燕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前一秒李沛还在跟魏嫂子说话,怎么现在人没了? 她忽然觉得被什么猛的撞了一下,原来是被冲过来的李沛。陆衣锦一手抱着四喜,一手托着李沛,努力想游出激流,他试着游向水流的侧面,可大自然的力量岂是人力可以抗拒。更糟糕的是,荣飞燕也被撞倒了,此刻和李沛勉强连在一起,在水中起起伏伏。她尽力向前游,为陆衣锦稍微减轻了一点负担,可是几人还是被冲着向下。而陆衣锦这边实在分身乏力,几次差点将四喜脱手,幸亏孩子求生意志很强,始终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大水冲下来各种大小物事,以极大的力道撞向他们。水面上方的陆衣锦还能以真气弹开,水面下的却是防不胜防。李沛呛了一肚子水,又被横木狠狠撞了一下。 水又混又急,就在荣飞燕快要放弃的时候,腰突然被什么东西卷住,紧接着整个人被从水里生生提了起来。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腰部的绳索勒的她巨痛,但她紧紧抱住李沛一点不敢松手。李沛抓着陆衣锦,陆衣锦怀抱四喜,几个人居然就这么被从水里甩到半空。 等回过神的时候,众人已经身在高高的树上了。他们浑身湿透,呛咳不止,洪水在树下奔涌。这应该是魏嫂子说的大银杏树。黑夜中看不十分分明,但这树确实高大,洪水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蓦的到达安全地带,所有人都脱力一般瘫在树杈上,手脚软软的耷拉下来。李沛一个劲的咳水,肺都要咳掉了。索性她呛水时有意识闭气,并没有吸入太多,过了好久终于缓和过来。她撑着树枝起身,看到荣飞燕身旁蹲了个人影。那人见她朝向自己,热情挥了挥手。 荣飞燕解开缠在腹部湿淋淋的绳子,腰上已然脱了一层皮。她哆哆嗦嗦的问:“谢谢你……你是谁啊?” 那人自然的将自己的皮毛大衣披到她身上,一手宝石戒指在月色下隐隐反光:“小王爷派我来保护你,我叫司徒空。” 李沛在另一根枝上,见荣飞燕跟那人说着什么,却听不真切。身后传来陆衣锦的大喊,她来不及思考,立刻跳了过去。 陆衣锦所处的枝干是从主干分出来的,十分宽大。此刻他跪坐在上面,整个人佝偻的像一只河虾。在他的身前,四喜静静躺在那里,湿发粘在圆嘟嘟的脸蛋上,单薄的身体被大树衬托的更加瘦小,月光下的剪影简直像个小动物。 李沛落在他们身边,问道:“怎么了?” 陆衣锦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去看四喜——四喜已经没了呼吸。她一路拼命抓着陆衣锦,在洪流中呛了太多水。 李沛急了,立刻为她按压胸口,拍后背。她见陆衣锦无动于衷,恼怒道:“你就干看着?来帮忙啊!” “……没用了” “你不试怎么知道没用?!” “我说了没用!”陆衣锦忽然大吼一声,李沛被震住了。 陆衣锦两只手捂住脸,沙哑道:“我……我试过了,她太小,身子太弱,在水里的时候……在水里的时候”他哽咽住,泪水从指缝间滚滚流下,过了好久,终于勉强说道:“大概已经死了好一阵子……她的手指都,都发硬了”他再也说不下去,闷声痛哭起来。 李沛认识他这么久,有性命之危的时刻经历了不止一次,可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哭成这样。她震惊又不敢置信,慌张的去摸四喜的手,果然已经有些发硬了。 荣飞燕好像在远处喊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到。 月色温柔的照在他们身上,照在这颗大树的每根枝桠,照在奔腾的水面上。 第八十五章 这场大水足足发了七天才渐渐退去,侉县辖区十九村有六村受害。半夜发水猝不及防,大多数人无声无息的被冲走,少量幸存的难民来到侉县,因为存粮早就被发往各村,他们无粮可领。有闹事要粮的一率以煽动造反的罪行关进大牢,其余人不敢再有要求,沦落为街头乞丐。 李沛几人最终落脚在侉县前方的曾县,骑马大概两天的距离,找了个不起眼的小房子住了下来。他们本来打算往北走,看看有没有还能救助的村民,但水势凶猛寸步难行,只能先撤回来。 路上他们给四喜立了个小小的坟包。四喜的爹娘凶多吉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尸首下葬,四喜的坟孤零零的,周围甚至没颗像样的树。一时也买不到棺材。陆衣锦找了个好点的草席把她卷了卷,一根发黑的红头绳露在草席外面。 下葬的时候发现她怀里还有本被泡烂的大学,因为贴身放着倒是没被冲走,只是纸烂的不像样子,皱巴巴一团。荣飞燕一言不发,默默把书在坟前烧了。 那晚之后,陆衣锦像是失了魂一样,每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同他说话也经常得不到回应。李沛有时想找他谈谈,他却总是沉默。 拯救他们的神秘人自我介绍叫司徒空,是王爷派来保护荣飞燕的。从博罗国出来就跟上了他们——三千手塞给他们的香囊原来是以气息定位的工具。如果是平时,知道真相的陆衣锦一定会痛骂三千手,但这次他却一言不发,李沛有些担忧的看着他,他回以微笑。 “我原也不想打扰你们,只要小郡主安全就好。但……那日的情形你们也知道,容不得我再隐匿了。”司徒空坦白到。 李沛心里觉得奇怪,以他们一行人的身手,应该不会察觉不到被人跟踪。如果不是有什么别的理由,这个司徒空一定武功高强。而且他的打扮也怪怪的,从来没见过护卫穿的这么张扬。 不知道为什么,陆衣锦不在状态的时候,她脑子转的比平时快很多,考虑的也更周全。她看了看荣飞燕——荣飞燕显然已经对司徒空十分信任,这也有些反常。 几天后,四个人在饭馆吃饭。荣飞燕点了一道醋鱼,味道相当不错,司徒空夸赞道:“酸甜咸鲜,小郡主品味确实不错。” 荣飞燕道:“我家的师傅常做这道菜,这道菜正统的做法是取新鲜青江鱼,鱼鳞刮净,倒入米酒同淹……”她忽然发现司徒空放下了筷子,正极认真的看着她。 她被看的有点脸红:“怎么了?” 司徒空温和一笑:“这里有人问吗,你家师傅怎么做鱼?” 荣飞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她说话,超出了她的反应机制。司徒空倒是好整以暇的擦了擦筷子,继续优雅的吃鱼。她正要回嘴,司徒空却没头没脑的说道:“说起来有件奇事,我可真是想不通。发水那天下午我有些不舒服,随便找到一棵树睡了一觉。你们猜我睡醒看到了什么?” 荣飞燕冷哼一声,陆衣锦李沛各有各的心事,没人理他。 他对这种冷淡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我看见几个人,像是武林好手的样子,冲河边堤坝去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他们……好像是在破坏河堤。不过应该是看错了吧,谁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呢?” 一阵狂风吹过,饭馆的窗户被猛的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掌柜的连声道歉,急忙跑来关窗。可窗户撞击窗棂发出的响声,不如李沛此刻脑中炸雷的万一。 河堤不是被冲坏的……是被人为毁坏的?不可能吧!没有理由…… 她忽然听到什么碎裂的动静,抬起头,发现陆衣锦生生把手中的酒杯捏碎了,血流了一桌子。血实在太多,溢出桌边滴滴答答落到地面。饭馆的其他食客有些畏惧的看向他们,李沛定了定心神,连连摆手:“不小心,大意了。”旁观者才转过头去。 司徒空仿佛没看见桌子上那滩血一般,又夹了一口醋鱼:“陆兄,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李沛借了干净的纱布为陆衣锦清理包扎。陆衣锦像木偶一样,老老实实任她摆弄。可她却看的分明:他的手不受控制一般抖个不停。她鼻子有点泛酸,小心的为他清洗、包上纱布;动作又轻又柔,生怕再弄痛他一点。低头靠近他的时候,李沛听到了陆衣锦沙哑的声音。她的动作猛的顿住了。 几天后,四人到达了州府巴州。 第八十六章--谈朋友了 这条线是陆衣锦一力查出来的,与司徒空那日所言相关。陆衣锦好像忽然活过来一样,言不由衷的笑容消失了。每天早出晚归,拒绝别人的援手,一路从县衙查到州府,这几天他饭吃的不多,每日不过睡两个时辰———睡也不是真睡,睁着眼翻来覆去。到达巴州的这一天,他已是面色苍白,眼下乌黑,神情阴郁;好几次荣飞燕看到他,甚至以为彭游来了。 李沛旁观他做的一切,心里难受的要命。以往都是陆衣锦开解她,可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和荣飞燕私下交流,两个人都不太能相信谁把莱河的堤坝毁了。理性的想,这事损失太大,也没有什么益处。可李沛又隐隐觉得确实有什么值得陆衣锦这样执着,因此也不曾对他说过什么。 他们在巴州住了几天,这一夜,陆衣锦换上夜行衣又要出门,李沛在门口挡住了他。 “怎么了?”陆衣锦问道。 李沛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今天休息休息吧,身体要熬坏了。” “我不想耽误时间。”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我代你去。”李沛说完勉强笑了笑:“不是说要一起拼命吗,怎么你想自己偷偷干啊” “……那天是我乱说的,我一个人就好。”陆衣锦知道这件事追下去必有严重的后果,他心中颇为后悔把李沛牵扯进来。 李沛难以直视他的眼睛,低着头:“我知道,你觉得我笨,胜任不了你的任务……”她说不下去了,这些话一点没错,她总是把事情搞砸,不信任她也是应该的。 不料陆衣锦忽然提高了声调:“李沛,你永远不许说自己笨。笨人与高手过招,是不可能获胜的。” 李沛不知道为何眼睛有点热。她控制了一下情绪,抬头看着陆衣锦:“其实我想对你说对不起。” 她无视陆衣锦的不解,继续道:“帮助人的感觉是很好,但是帮着帮着,揽下的责任越来越多,人反而越来越难受,好像陷进流沙一样。很奇怪吧,做的越多,做不到的事就越多,帮人越多,自己却越痛苦。”她也觉得自己说的不清楚,补充道:“你本来是没有这些痛苦的,你的肩膀本来轻轻松松,都怪我……” 听到这番模糊的理论,这些天以来陆衣锦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情绪波动。他知道李沛表达的一点都不明白,可不知为何每个字他又都明白,每句话都敲进他心里。李沛伶伶立在他身前,眼睛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他忽然产生了一股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我曾听人说没有真正快乐的英雄……”他惨然一笑,“想不到做狗熊也这么难。” 听到这话,李沛的心揪着疼了一下。她眼眶泛红,低声道:“我不要你自己难受,我……想要分担你的难过……” 陆衣锦面色微怔。 李沛继续道:“陆衣锦……四喜说你喜欢我,后来连荣飞燕也这么说……这是真的吗?” “不是。”陆衣锦斩钉截铁,连磕巴都没打一下。 我配不上你。 李沛愣了愣,抬头看向陆衣锦严肃的脸,他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她脑子一热,几步冲到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头搭在他胸口。 陆衣锦只觉得胸前一股热血轰的涌进脑袋,整个人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 两个人贴在一起不知道多久,陆衣锦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一点:“你……你……” “不管有什么危险,能不能也让我一起……”李沛从怀中抬起头,认真看着他:“我不想跟你分开……”她话没说完,脸忽然红了,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眼睛不敢看他,手也一下子松开。 陆衣锦却不撒手,牢牢将她留在怀里,低头认真道:“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 “……你到底放不放手”传来李沛挣扎恼怒的声音 陆衣锦一脸大义凌然:“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不松!” 协商的结果是李沛今夜去知州府盯梢,陆衣锦留在客栈补眠。走之前他约法三章:“只需看不许动,我只想知道知州的日常习惯……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吧” 李沛指天誓日的保证自己绝不乱动:“你再不睡我就把你砍昏!”陆衣锦迫于她的淫威,勉勉强强的睡了。 第八十七章 知州府高门紧闭,门口挂着一双大灯笼,倒是并不难找。李沛一身黑衣蒙面,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跟陆衣锦待久了,耳濡目染学到了一些潜伏的要领,此刻她小心趴在围墙外围,观察着守卫的分布。 “不愧是大官啊,府邸真气派。”司徒空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李沛无语的看着他:“你说你跟来就跟来,穿成这样,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吗?而且你不是应该留在客栈保护老燕?” 司徒空今天戴的翡翠发簪,碧玉耳坠,银色绸衫外套了一件一丝杂毛都没有的纯白狐裘大衣。他身上的每一件单品都在月光下反着白光,李沛多看一下都晃的眼晕。 李沛今天出门的时候被他撞到,死缠烂打的非要跟来,言说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行动。李沛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绝,只能由得他。 他听到李沛的质问,漫不经心笑了笑:“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肯定不拖你后腿。” 恰好此时看守的侍卫背过身去,李沛脚尖轻点瓦片,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轻落到里院的屋顶。一回头,发现司徒空已经如影随形的来到她身边,一点声响都没有。她略微有些讶异,惊异于此人轻功之高。来之前陆衣锦嘱咐她观察知州府内守卫的换班时间,李沛估摸了一下,按常理来说也快换第一班了。当下放低身子,聚精会神盯着府内。 “其实我跟来是……是觉得我有责任。”司徒空忽然没头没脑的说,李沛眼睛看着守卫,随口问道:“你有什么责任?” “如果那天我反应快一点,能及时拦住他们,魏家村四十多户人也不会死在洪水里” 李沛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向他。她如何不知他现在的感受,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司徒空垂下眼睛,神情哀伤:“幸亏最后来得及救起你们。可是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我没有制止他们。我想,最起码,我应当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 他忽然抬起头:“我说谎了,毁堤的不是什么武林人士,看着像官军……我怕你们查下去会遭遇危险,没说实话。” “你说什么?!”——随着他话音落下,李沛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取而代之的,一股心火轰的升起来,只觉得浑身血都要沸腾了,恨不得立时将这知州府烧光。 他们怎么敢?所以四喜,魏嫂子,狗娃,还有村里的村民们,那一张张历经风霜,喜气洋洋的脸,那一个个当天下午才见过,对他们千恩万谢,生活充满希望的人,他们都是白死的,是被官府谋杀的? 司徒空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沛沛……沛沛!你没事吧!”李沛这才回过神来,司徒空轻柔的握住她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猛的把手抽出来,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找到姓楚的知州,把事情问个明白——然后杀了他。 司徒空默默跟在她身后。李沛不再隐藏身型,一路直着身子从瓦片踏过去,遇到低垂的树枝也不躲避,反而挥刀直接砍断。有高处的守卫发现了她正要大喊,她抬手就是一刀,正砍在大腿,守卫当场疼昏了过去。 近了,快到了,已经处在知州府的内围。她猛的站住,眼前出现了一个书房,窗户敞开着,里面隐隐有人伏案写着什么。门外把守的小厮打着哈欠,又有丫鬟进门送羹汤。 李沛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泛出柔和的黄色光线的窗户,她本能的知道知州就在里面。 司徒空也跟了上来,凑到她耳边说:“杀人凶手就在里面,走吧” 李沛纹丝不动。 “怎么,不会现在怕了吧?” “……” “……我答应了陆衣锦,不能动他。” 司徒空皱眉道:“方才你伤了那人,他们必然会加强戒备,日后想再进来就不容易了” 李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司徒空也沉默了一会儿,古怪道:“你还真听他话。” 李沛点点头:“我很信任他”说着竟真的再次趴下身子,好像方才那个杀气飘散十里的不是她本人。 司徒空正想说话,院外快步走进一个青年男子,小厮丫鬟急忙行礼:“少爷” “我找爹有事”说完他也不理他们,径直走进书房。没过一会,书房传出吵闹的声音,门内的人砰的关上门。李沛轻手轻脚的跳到屋檐之上,掀开一块瓦片。只见方才进去的公子正在跟房中人争执着什么,一个劲的问为什么要这样。这位公子是知州的儿子,名叫楚家辉,而同他争吵的就是知州大人楚弗瑞。 越过房梁,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楚知州留着长髯,身材偏瘦,举止一板一眼的样子。此刻他拍着桌子,表情愤怒:“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逆子!” 那青年丝毫不退:“爹!你告诉我,为什么啊!那是上千条人命啊爹!” “你懂什么,连日阴雨莱河暴涨,那天晚上已经越过成田镇的河堤了!成田镇人口比巴州还多,你是要这上万人全死光吗?!” 牺牲上千人,是为了拯救上万人。楚家辉全然没有想到背后是这样的原因,他大感震撼,连连退后几步。 “那也不能……不能……”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怔怔落下。 没有人再发言,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 楚弗瑞情绪缓和了一些,走到儿子面前:“当年我两次落榜,第三次才考上探花。发榜的那天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为苍生立命,永不辜负上天给我的机会。”他暂停一下,转身对上儿子的眼睛:“家辉,你以为乡民丢了性命,爹的心里不痛吗。” 楚家辉说不出话,神色痛苦之极。早先他听到这事,完全不肯相信,拖了几天也无法提起勇气质问父亲,没想到父亲竟坦然承认。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中,父亲真的应该被责怪吗? “……非如此不可吗?”他终于喃喃出声。 楚弗瑞摸了摸胡子,一字一顿道:“我知你品性,你总想面面俱到,最好所有人都平安。” 他的声音陡然增大:“可你要记住,什么都不想放弃的人,什么都得不到。” 这句话铿锵落地,屋内的楚家辉和屋顶的李沛同步愣住。李沛只觉得好像有一束光照进她迷茫而混乱的内心。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杀楚弗瑞的,此刻居然默默琢磨起他教育儿子的话语。 此时突然有守卫大喊抓刺客,想必是发现了那个倒地的侍卫。屋内的楚弗瑞父子吃了一惊,冲出院子,瞬间被数个护卫围住,李沛和司徒空还在屋顶上,只要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他们就会被发现。 李沛心想今天是来观察的,可不能被发现。 司徒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指了指书房。两人当机立断,从书房后方与夹壁墙的间隙翻下,又从没有关紧的后窗钻进书房,躲到书桌下面。书桌下的空间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非常局促。 楚弗瑞吩咐小厮:“锁好书房,谁也不可进出……”话音未落,司徒空看到桌上有封才封口的信,随手塞到怀里。 小厮应了一声便要锁门,忽然感受到什么一样看向他们的方向。幸亏蜡烛已经熄灭了,否则他们一定会被抓个正着。 李沛把着刀柄,司徒空按住她的手。为了不被发现,他又往里挤了挤,这个姿势好像李沛坐在他怀里一般。她的脸被他大衣领子上的狐毛刺的痒痒的,他身体的热度也传导过来。司徒空忽然回头看着她,有些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又将手指虚停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小厮好像发现书桌下有异。李沛大气都不敢出,正在想怎么脱身,外面传来一声招呼,小厮这才赶快离开了,走之前锁好了门。 李沛长呼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低着头从书桌下钻出去。司徒空也站起来,他比她高一头,靠着书架玩味的看着她。 李沛毫不留情的批评道:“我就说你穿的过分,你说刚才他如果看见你的毛,咱们是不是就被抓住了?” 司徒空:“……” 李沛也没有耐心等他道歉了,心里琢磨眼下可以说暂时安全,但该怎么逃出去又是另一番考验。 司徒空随手翻阅着书桌上的文件:“你回去打算怎么跟陆衣锦说” 这话把李沛问住了,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怎么说,实话实说?楚弗瑞为保重镇放弃了魏家村,魏大宝一家死的荣耀? 她不忍心。 她脑子里忽然不相干的闪过张鹤泽的样子,张鹤泽离开的前一天,对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她不知那是告别。有些内容她记不清了,但他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眼神让她想起入冬时失去最后一片叶子的树。她不希望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眼神也变成这样。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你觉得楚弗瑞这么做对吗?” 司徒空想了想,认真道:“也许确实别无选择,但我不想说这是对的。” 李沛低下头:“是啊,魏大哥他们真是很好的一家人。” “李沛”司徒空忽然打断她,振声道:“就算这件事是错,那也不是你的错,真论起来我也要排在你前面。” 李沛的内心动了一下,正要说话,书房的门锁却响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躲在门左右两侧。锁啪的一声弹开,李沛差点挥刀,却看到同样蒙面的陆衣锦走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衣锦发声道:“我都听到了” “你……你听到什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弗瑞同他儿子说的话” 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李沛上前几步,想要拉住他的手。陆衣锦居然躲开了:“出去再说。”——他的声音和平日全然不同,李沛一时分不出区别在哪。 三个人正要离开,一队人凭空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原来刚才撤走侍卫正是为了等他们现身。火把闪烁的光线中,有个身影款步走到他们面前,冷笑一声:“大胆贼人,居然作乱造反”却不是楚弗瑞又是哪个?只见他闲庭信步,一只手背于身后,一只手捋着胡子,循循善诱的问道:“你们在书房待了半天,拿了什么东西啊?书本,信件……” 他并不需要回答,反正都是死人了,那信被他们看去、偷去又有什么区别?一杀便可了之。他半笑不笑,慢慢走到了队伍最前,直面李沛三人,仿佛想看清他们的样子。 领头的侍卫以刀护于他身前:“大人小心!”他摆了摆手,只对陆衣锦发问:“谁派你们来的?考虑好了,是现在说,还是……” 话还未说完,他的冷笑僵在脸上。 下一秒,领头侍卫只觉得面上一股湿热。他侧过头,发现楚大人的脖侧划了半个拳头大的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喷射出来,最远喷到了他身边今天新当差的小刘身上。他茫然四顾,只看到白色狐裘一闪,身边的兄弟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对面那蒙面男人不知怎么已来到面前。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被击昏了。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楚大人倒在他身边,双手徒劳的压着脖子想要止血。他好像想说什么,嘴里发出嗬嗬的音节。他的身体像才被捞出水面的鱼。 血,到处都是血。 李沛也猝不及防惊呆,一时忘记行动,只眼睁睁看着陆衣锦和司徒空以目力几乎捕捉不到的身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侍卫。 陆衣锦低头看向还没彻底断气的楚弗瑞,后者瞪大眼睛盯着他,眼神中有数不清的意味:意外,惊恐,绝望……还有纯粹的怨毒和恨,好像想死死记住凶犯的长相,日后化作厉鬼,此生不会再让陆衣锦好过。 出乎他的意料,陆衣锦居然摘下面罩,半蹲在他面前。 “看够了,记住了吗?” 此刻楚弗瑞的身体正发挥最大潜能保护他的生命,头脑支配下,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却还能清楚的看着对方将匕首一寸一寸插进自己的心脏。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秒,男人冷冷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下去慢慢向四喜一家磕头谢罪吧” 冷风呼呼吹过院子,血腥味蔓延到四周。 楚弗瑞死了,陆衣锦摇摇晃晃站起身。因为之前带着面罩,他的下半张脸依旧白净,额头和眼角却沾上了血珠。此刻还未凝固的鲜血滑落到脸颊,在黑夜中非常恐怖。 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举着刀的青年,是李沛刚才看到的楚家公子。他大喊着向陆衣锦扑去,没想到连陆衣锦的衣角都没沾到,人就被李沛打昏了。陆衣锦看着他,再次举起匕首,却被李沛拦住。李沛没有说话,只向他摇了摇头。 三个人没怎么费力就逃了出来。堂堂知州府的安保,在他们面前竟像纸糊的一般。 第八十八章 知州大人惨死,巴州炸开了锅。偏偏唯一醒过来的侍卫头领根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有个男人穿了一身白色的皮毛大衣。官兵彻夜搜索,街道灯火通明。好些睡下的市民被吵起来搜家也不敢出声抱怨。 而此刻被他们追缴的罪魁们早已跑到了城外的破庙。 司徒空递给李沛一条精蚕丝手绢擦脸。陆衣锦没有这个待遇,只能用衣袖慢慢把脸上的血擦掉。李沛擦脸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终于忍不住向陆衣锦道:“姓楚的他也是为了保全更多……” “我做的事不后悔。明天我就离开,绝不会连累你们”陆衣锦打断她的话。 什么原因什么大义与他何干,他只知道不久前还和他说笑的一村人,连同那个他有生以来见过读书最有天赋的孩子,在那晚全死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尸骨无存。 李沛被他莫名其妙的怼这么一下,也有些脾气上来:“你……乱说什么,谁怕被你连累了?” 陆衣锦自然知道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也不愿意解释。偏偏司徒空又插嘴:“是呀,本来没事的,就因为你,我们都向官府动手,早就被连累了,你走了又有什么用?” 李沛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善争执,每次吵完架都要过好几天才能想起来该怎么吵,此刻也只能急的说:“我没有……”陆衣锦忽然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李沛蓦地安静了。 司徒空看着他俩瘪瘪嘴:“要不我出去?”说完装模作样的走向门口,忽然又自语道:“我出去倒是行,但我身上好像有封楚大人颇为重要的信哦” 方才情绪波动太大,李沛和陆衣锦都把这封信忘了,此时才想起来。虽说不知道这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看他那紧张的样子,起码是记录了什么要紧事。李沛连忙说:“回来回来,咱们一块看” 三人用火折点燃了屋内散落的桌腿,屋里终于有了足够的亮光。司徒空擅自拆开信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微妙的变了,接着便把信交给了李沛:“你们看吧,我去接小郡主” 李沛犹豫道:“你要不要把外套脱了……”大晚上穿一身纯白,确实过于显眼。司徒空已经走到了门口,头都没回,只伸出戴满戒指的右手挥了挥:“放心吧” 见到我的人不会有机会告密的。 李沛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还是有点担心:“陆衣锦,要不我们跟他一块去吧……陆衣锦?”只见陆衣锦拿信的右手在忽闪的火光中剧烈颤抖,一滴泪落到纸上,啪的把墨洇开。 李沛连忙凑过去,这信用词书面,她有些看不懂,但里面的字基本是认识的。她费力的把这些字串成能看懂的话,越看越是心惊,一颗心好像沉到万年寒潭。 信是楚弗瑞写给上级的。说一切均已办妥,又说王万山那边已经说好了,不日也将派人上门。他感叹道,虽然之前屯粮被恶匪骗走,但现在每亩地价格反而更低,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概就是这样了。 王万山……好熟悉的名字。李沛不太能记住人名,她自来也不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此刻大脑却反常的飞速转动——什么人能与比知州还大的官交易,官员,还是富商?一个只听到过一次的大名突兀的出现在她的脑海。 王万山……王百万?! 想通这节,她接着读下去。 当年全郡的堤坝都是他们的同党负责修建。此地过去并无洪涝的危险,本应是个临时的肥差。只是去年天降暴雨堤坝才有些损坏。负责修缮那官员心怀侥幸,以为这样的暴雨日后不会再有,偷工减料私吞了不少工程款。眼下这些坝都被水泡软了,不知道何时其中某个甚至多个便会垮塌,除非水位立刻下降。 唯有侉县的坝全由前任官员修成——前任那人已经身故了。现在由侉县泄洪,其他堤坝自然不再有溃坝的风险,他们的渎职不会被揭露,侉县之外的百姓也才得以安居乐业。 某种角度上说,楚弗瑞说的牺牲侉县拯救大局也并没有错——只不过这需要拯救的灾难也是他们带来的。 楚弗瑞特别在信末表示事情已经做干净,不该留的人一个都没留。他已经上报朝廷,表示早就做好了震抚灾民的工作。 真相终于在眼前展开,李沛惊怒交加,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回忆起方才书房内楚弗瑞大义凌然的样子,只觉得万分荒谬讽刺,几乎想再杀他一次。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不愿细想信的内容,可脑子却不听使唤,所有的细节搭桥一样自行首尾相连。并没有花费什么时间,好像机括咔哒咬合一般,很多无关的事情顿时在她脑海中串了起来。 害怕渎职被揭发也许是一个理由,甚至是个不错的理由,可为什么不在水位最高的时候破坏,却在雨停了水位缓慢下降的时候毁坏堤坝? 虽然恶匪骗走了粮食,现在地价却更低了…… 破庙外传来呜呜的风声,吹的火苗忽明忽暗。 李沛忽然不受控制的跌坐在地,喃喃道:“……是我” 陆衣锦猛的抬头看向她,她白皙的面孔挂满泪水,与忽闪的火光相互辉映。方才他因为信的内容受到极大震撼,头脑中千思万绪,内心又有不知多少情绪同时山崩海啸的涌现出来。然而此刻,在看到李沛的当下,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刚才该把信烧掉的,不该让她知道,不该让她看到。 可终究太晚了。 李沛还在无意识的重复着什么。她是最不耐钻研世故的,此刻却不知怎么读懂了楚弗瑞笔后真正的含义。这些官员串通豪绅,本想趁涝灾囤积粮食,逼迫村民贱卖土地。不料因李沛一行人的行动,村民拿到了口粮,自然不会再将土地卖出。眼看计划就要泡汤,楚弗瑞才想到这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魏大宝曾经说过,侉县本来地势就低,大水经由这条路线直通渭河,不会有人查出端倪。至于受灾民众,也只会以为这是厄运猝然降临在自己头上。 如果不是她坚持多管闲事,楚弗瑞便不会有那么强的动力派人毁堤。她以为救了魏家村的命,殊不知她才是催命的无常。 李沛一阵头晕,眼前冒出无数金星,周围的世界好像都变成黑白。她茫然的看向四周,像溺水的人想要胡乱抓住一株水草。眼泪断了线一般落到地上,她却浑然不觉。 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了她。这个拥抱如此用力,好像抱她的人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的……不是你……”低低的安慰从上方传来。 陆衣锦声音发涩。他是惯见了黑暗的,可连他也全然想不到,一路追寻的真相竟丑陋如斯。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怀中颤抖的女孩,只能小声重复着:“沛沛……我在呢,小陆在呢……” 李沛再也支撑不住,贴在陆衣锦怀里号啕大哭。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想猴子,想大师兄,想爹想娘。她不行,她自己真的不行。她太过冲动愚蠢,只会变成他人的祸害。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发颤:“……我……我……我想回家,陆衣锦……带我回家” 陆衣锦的心都要碎了,哽咽道:“……好” 柴火快要熄灭,忽明忽暗的微光照应着前途未卜的二人。他们紧紧拥抱,好像世界末日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第八十九章 太湖之畔,一男子打渔归来,正在处理纠结的渔网,余光撇见两双鞋。他下意识抬头,眼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和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孩,看着十二三岁。只听那青年开口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蝙蝠谷在附近吗?” 渔夫手下一顿,冷声道:“不晓得” 那青年却并不生气,只颔首道:“多谢”,接着款步走远。旁边的小孩腿比他短,急急追上去,像个小尾巴。 渔夫眯眼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这青年正是洛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自然是苏可可。此时距尹昭抢走苏可可的黄河密卷已过了两个多月。 事件发生了没几天,洛云就想明白尹昭到底带着它去哪了。苏可可自然是一脸茫然,洛云耐心向他解释:“其一,三年前尹昭曾于凌霄派大闹我门之日失踪。其二,柬山大会凌霄派炸山杀人,尹昭恰巧身在其中,且她对左护法裘师风颇为了解。”提到柬山大会,苏可可顿时神色黯然。洛云没有停:“其三,江湖传闻,凌霄派教主欧阳文夺正在收集黄河密卷。” 苏可可恍然大悟:“她是凌霄派的?!”他的眼中忽的冒出熊熊怒火,左手猛然击向桌面,霎时无数微小的裂隙由他的掌心蔓延开来,根本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拥有的掌力。 洛云点了点头,一件事情是巧合,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很难再强行解释为凑巧。他看向恨不得立刻杀人的苏可可,心中叹了口气:“小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有什么好说的?那个凌霄派在哪,我要亲手杀了他们,还有那个姓尹的!”言语间竟似乎忘了他们原本的目的是找回秘籍。 他的心情洛云如何不能理解,三年前,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他静静看着苏可可,让他自己慢慢平复情绪。直到苏可可不再大吼,才接着说道:“你尹昭姐是拿走了密卷不假,柬山大会炸山她却未必知情,否则怎么会毫无防范。当时她和众人一样身处大石之上,若不是我师妹,她连命都没有了。”李沛救了尹昭第一次,洛云救了她第二次。但救人这事他并不放在心上,是以没有提起。 “至于三年多前她从松鹤门失踪……恐怕她是被他们掳走了。” 苏可可闻言果然愣住了,方才因愤怒昂起的头又无力的耷拉下来,眼眶渐渐红了。 其实洛云心中有一些猜测却没有告诉苏可可。尹昭是不会真心加入丐帮的,既然如此,她接近迟虎,救下一众江湖豪杰的动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天下帮派成百上千,丐帮没有武当少林的组织严密,武学规整,也不像自己同苏可可的门派与世无争。若真有什么特别之处,便可说为一个字——大。不仅规模大,人数最多,更因为成员流动性高,几乎覆盖了整个大齐国,甚至是邻国。而这为丐帮带来了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消息灵通。从南到北,从海洋到荒漠,丐帮消息共享,更有一套成熟的传递系统。那么接近继而施恩于丐帮的尹昭,是想用他们的消息网打探什么呢。 现在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八成是黄河密卷。恐怕她知道踏破铁鞋寻找的秘籍就在苏可可身上,心中不知如何惊讶。洛云在心里想象她惊喜得意的表情,不知怎么晃了下神。 除此之外,正如他对苏可可说的,柬山大会的行动本身也说不通。她两度身入险境不是作假,洛云回想她当时的表现和言语,在她身上很难得的显现出一点慌张。松鹤门几人留在会场是变数,是无法提前预知的。如果不是他们恰巧在,尹昭根本无法赶回山体,当时就已经死了——有谁会为自己精心策划一场死局呢。这件事的解释有几个,最可能的是她在凌霄派身份低微,高级的行动并不会让她知晓,甚至她本人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考虑到她入派不过三年,也是十分合理。也许这次她就想用黄河密卷立功。 想到这洛云又不自觉走神,如此邪诡的帮派,她一个小小姑娘,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这次坚定的找了这么久,到底是在为苏可可找回秘籍,还是想找回尹昭,这个问题他总是逃避。可如果能找到尹昭,他一定不会再让她身处凌霄派的妖祟之间…… 是为了报仇吗,他可以帮她去报。 洛云强行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这本武林趋之若鹜的秘籍,恐怕已经落到了凌霄派掌门欧阳文夺手里。 转眼间二人已经坐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饭馆里。苏可可想起渔夫的话,心中惴惴的,抬头问道:“好容易打探到的线索,难道又断了?” 凌霄派能想到借丐帮之力搜集信息,洛云自然也能想到。他们之前落脚的刘掌柜的客栈正是丐帮的暗桩。几番对话下来,洛云已经得到了江湖上关于凌霄拍总部位置的唯一信息,只有三个字,蝙蝠谷。 这倒不是什么绝密,一来据说蝙蝠谷并不是真正的总坛,只是存有总坛位置的提示。 二来连这蝙蝠谷,也没人找到过。 倒也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盛传这个听起来很像位于什么雾瘴之地的山谷,居然在太湖附近。可到底在太湖的东西南北,就要看各位八仙过海自去寻找了。凌霄派仇家一点不少,各路好汉把太湖周边地都踏平了,哪来的山谷?别说蝙蝠谷,螳螂谷,麻雀谷都没一个。 洛云二人在太湖周围也已经转了半个多月,当然是一无所获。今日洛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随便拉一个路人提问,苏可可有些忐忑,怕他是急的失了智。 洛云听到苏可可的提问,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在专心想什么事。苏可可想了又想,拿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洛云的表情丝毫不变,却张嘴问他:“你有留意刚才的渔夫吗?” “一个渔夫有什么好看的”苏可可翘起二郎腿,一副富少看不起穷人的表情。洛云盯着他,嘴角忽然勾出一个微笑,抬手就是一个暴栗:“你这臭小子,口气还挺大”前者挨了打,捂着头委屈巴巴的看回他 洛云正色道:“人过一百形形色色,可别被表面蒙蔽了。你没发现他内力不弱?” 苏可可一愣,他压根就没留意那人,当然不知道他内力弱不弱。但他少年心性,此刻嘴硬到:“当然发现了!但是有内力也没什么,说不定哪个大侠归隐田园了呢。太湖这么繁华,大隐隐于市知道吧” 他叽里咕噜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洛云只笑着看他:“大有道理。那不知苏小侠看没看出来那人的内功别具一格啊” 这回苏可可真傻眼了,只能咕哝道:“看又怎么看的仔细,还不如找他打一架试探试探……”他自知没理,声音越来越小。果然洛云摆了摆手,说不要去打扰别人,这也不过是条线索,总能想出别的办法。 二人交谈间,身边凑过来一人,却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眉目间还隐隐有些稚气,神情却非常从容。此刻他向洛云一抱拳:“大哥,你们也在找蝙蝠谷?” 苏可可看着洛云,不知道该说什么。洛云笑笑不置可否。少年仿佛有些着急,自报姓名,原来他叫罗冠之,他见洛云二人面目和善,朝身后招了招手,又有一个女孩走来,年纪和罗冠之差不多大。她好像颇为顾虑,步子很有些犹疑,反倒是罗冠之招呼道:“快过来吧,”待他们纷纷落座,罗冠之介绍,女孩的名字叫赵沐。 洛云便也自我介绍,说完不再开口,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罗冠之打破沉默:“是这样的,其实我们两个也在找蝙蝠谷,因为……”他等着对方提问,回答他的却只有洛云鼓励的眼神。他顿了顿,只得继续说道:“因为什么不重要,但看二位内力纯良,势头正盛,想必不是坏人。俗话说孤木不成林。既然如此,不如……组队行动,于双方都是份助力。” 又过了一会,罗冠之险些以为对方是哑巴,说话是装的了,才听到洛云缓缓道:“你们能带来什么助力?” 赵沐抢话道:“罗冠之晓阴阳辩五行,可厉害了!我的本事不值一提,但绝对担保不会拖后腿!” 洛云扬了扬眉,不知她这些没头没尾的话语由何而来。罗冠之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查到了,标有蝙蝠谷位置的地图,就在碧水山庄。而这个地方,”他压低声音,“如果我猜的不错,八成可能充满各类机关。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这个山庄是白头鸮设计的” 洛云微微吃惊,面上不显,并没有追问他们的消息源,反而问道:“那你们要我们做什么呢?” 少男少女露出一点窘迫的表情,还是赵沐犹犹豫豫开了口:“我们武功不太行,怕自己闯不过去” 他们功夫一般,苏可可也看出来了。他看看洛云,后者略微思考,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少男少女们大喜过望,当下约定好第二天一早在碧水山庄附近相见。他们走后,苏可可看着洛云,还没张口,洛云便回到:“没什么,看起来不是坏孩子,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苏可可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这般考虑。 洛云讲话直来直去,并不会骗苏可可,也不因他年纪小而轻怠。可他总觉得洛云身上好像罩着一层雾,他看不透。他的师兄们还活着的时候,讲话也是直来直去,他却能一眼看透。 不过只要相信洛大哥就好,他安抚自己。 洛云的心里转了几转,依然没有想到碧水山庄这个地名是怎么被打听出来的,他从来都没听过。不用说他,以往前来寻找蝙蝠谷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也是闻所未闻。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手召小二来结账。 第九十章 第二天,一行人如约站在门口,头上悬着一块镶金大匾,看着像大户人家的门头。奇怪的是,匾上一个字都未曾刻上,这样空空一块木板大咧咧挂在府门之上,同紧闭的大门一道,给气氛增添了几分诡异。 苏可可心中有股说不上的压抑,不自觉向洛云靠了靠。他以为是自己见识少的缘故,却听身边罗冠之的声音响了起来:“都小心些,到这之后再没有听到过鸟叫。” 洛云内力非浅,方才他凝神静听,不用说附近了,恐怕方圆五里都没有活物。 有趣。他心中想着,率先推开了大门。 三个小孩跟在他身后,小心戒备着。山庄之内却意料之外的正常,虽然没人居住,但也十分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的上装修讲究。如果说与其他宅院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大池塘和花园,房间反而在后面。一路穿越回廊,风平浪静,池塘中莲叶摇摇,四周竹影沙沙,苏可可的心情也不可察的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想在扶栏前坐坐。他成长的环境十分艰苦,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种大户人家的宅院。 不对,按罗冠之道意思,这里不可能没有危险。想到这点,他摇摇头,又拿出戒备来。 然而一行四人顺利绕过池塘,来到一个建成船头形状的屋子前,一路并没有遇到任何意外。这屋子看来不小,洛云脚下一顿,他并不想与门直接接触,当即运气一掌震开大门。 其他几个人没意识到什么,苏可可却目瞪口呆。用掌力开门并不算什么,他也能做到,甚至打飞也不是问题。可这一掌收放有度,门本身居然丝毫没有被破坏,甚至堪堪停在了一个角度,没有撞到两边的墙面。这样的功夫,非得苦练多年才能修得,一点也偷不得懒。 几个人才进入房间,身后的房门便啪的关上了。赵沐本来走在最后,连忙回头查看,而后转过头来,秀眉微微蹙起:“锁了” 苏可可晃了一下门,搞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一拍大腿:“哎呀!方才真该留几人在门外”,说着便要强行破门,两只手同时伸出来拦住他——是洛云和罗冠之。 罗冠之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不用急,现在情况不明,咱们啊还是待一块儿好。”说完看向四周:“这房子又不是什么金刚铸造,困不住咱们,先看看有什么线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整个屋子空空如也,只有窗户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副画,画下的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电光火石间,苏可可快速伸向小盒的爪子再一次被制服。 罗冠之扶额:“老弟啊,你这个看到东西立刻伸手的毛病真得改改” 赵沐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打开瓶盖,一个小小的毛绒绒的东西探了出来,原来是只周身橙红的毛毛虫,探出来的小黑点是它的脑袋。 小虫有些犹豫,终于还是乖乖爬到赵沐手上。赵沐轻轻将它置于小盒之上。它摇头晃脑绕着盒子爬了一圈,蜷缩到上表面睡着了。 罗冠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就不能用个别的东西,每次都怪膈应的” 赵沐白他一眼,轻轻将小虫收回瓶子。苏可可好奇的问这是干嘛的,赵沐解释道这小虫平时呈橙红色,遇到毒则变成血红,如果有蛊一类的东西则会四处游走绝不安顿下来。这么一试便知道盒子有没有毒了。 杜鹃啼血。 洛云知道这是什么。起这名字倒不是有什么诗意在里面,纯粹是因为它本身也是剧毒,杜鹃吃了会吐血。偏偏各种鸟类又特别爱吃它,满世界天敌,边吃边吐血,不知道小小虫子哪来的巨大魅力。 罗冠之已经拿起盒子研究起来,接着又交给洛云,“洛大哥,有什么想法?” 这是一个木制的小盒子,乍一看平平无奇,只一点奇怪,盒子六面都是一模一样的木片,没有任何开口,里面却是空心的。摇起来咯啦响。洛云仔细端详,发现盒子各角都有一个小字。他用小指轻压,字的部分可以被按下去。 他又将盒子交给了赵沐,苏可可忙凑上去看。 洛云问罗冠之:“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啊”罗冠之挠头,这屋一共就三个东西,盒子,桌子,再就是那画”,洛云接到:“没错,关窍在画里” 苏可可听到这句话,盒子也不看了,一下冲到画前,仔仔细细打量起来——他这回倒是进步了没上手。可是左看右看也不过一副普通的画而已,哪有什么机关? 一头驴状家畜呈现在画卷中央,惟妙惟肖,鼻孔朝天很神气的样子。罗冠之凑过来问:“你怎么想?” 洛云略一思考:“看到左下角的字了吗“ 罗冠之读道:”非驴非马……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内的人都听到了,赵沐没有什么头绪的样子,苏可可的声音却响起来:“非驴非马,那就是骡子呗?” “为什么非驴非马就是骡子?”罗冠之不解 苏可可一时语塞:“这画上不就是骡子吗?” 赵罗二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苏可可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这两个人居然不认识骡子?平时下地没见别人用过?他没有想到并非每个门派都像他的一样,需要门徒边习武边干农活,自己种自己吃。实际上,很多知名门派产业众多,收入颇丰,年纪小阅历浅的成员甚至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他们往往也没有学习的意愿,行走江湖以武相交,大小侠们凑在一起也不会聊庄稼的收成。 赵沐纤细的手指翻飞,快速摁下小盒上的“骡”“子”两个字。小盒发出咔哒的声响,好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众人等了一会,盒子却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内部响起一阵簌簌的声音。 赵沐有点着急:“怎么回事?要不再按一遍!”说着就要上手,被罗冠之一把截胡:“等等,不大对!”他耳朵贴在盒子上,忽然抬起头:“这是流沙自毁盒!方才应该是按错了,如果不赶快找到正确答案,盒里的乌墨就会破掉,到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快,再看看画!“不用他说,其他人早就恨不得趴在画上,连不识字的苏可可都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可是除了一头骡和非驴非马四个字,哪还有其他的线索?罗冠之喃喃道:“或者……”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又是轻轻的咔嗒一声,几个人赶快回头,只见洛云拿着盒子,盒子的一面像盖子一样弹了起来。 苏可可赶快迎上去:“洛大哥你太厉害了!你摁了什么啊” 罗冠之插话道:“是老虎”他看到几人不解的表情,解释道:“又不是驴,又不是马,那除了它们什么都可以。小盒上也只有两种动物的名称可以选,不是骡子,那就是老虎呗”洛云微微颔首。 心急的苏可可早就把盒子抢过去打开,里面除了一张纸什么都没有。他拿出纸展开,仔细研究。 赵沐极有兴趣的凑过来:“喂,上面写的什么?”她心里猜可能是指向下一个地点的提示。 苏可可皱着眉头,自语道:“嗯,原来是这样,这下我全了解了” 他越这样赵沐越着急:“到底写的什么啊!” 苏可可抬起头:“我不认识字” 赵沐差点没摔一跟头,凶巴巴的抢过白纸,白了苏可可一眼,接着大声朗读道:“看到这张纸的人是猪……”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中爆发出一阵大笑,连洛云都有些忍俊不禁,苏可可差点没笑到地上去,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脯:“幸亏我不认字”,竟是一副将来也不打算再学的样子。赵沐俏脸憋的通红,对罗冠之伸手就是一顿爆锤:“你不是说重要吗!这什么啊!” 罗冠之擦了擦喜悦的泪水,接过纸条翻来覆去的看,横看竖看也只有那几个字。哪有什么线索?他想了想,问苏可可:“门现在能推开吗?”苏可可试了试,依然是纹丝不动。 为什么要在密室中放一件无关的东西呢?难道只是为了羞辱人?他见洛云在房间内敲敲打打,凑上去:“洛大哥,你怀疑有暗门?” “没用机关或暗门就只能破窗砸墙,修造之人不会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作品” 砸墙倒没什么,就怕错过什么机关和提示,导致最后找不到隐藏东西的地方。其他人听到这话也赶快搜罗起来。最后还是苏可可发现角落里有一小块墙皮颜色更深,伸手推按果然是个机关。在他按下去的那一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以为会有什么高级机关的众人面面相觑,但也只能接连走出了房间。苏可可挠头道:“那盒子还真没一点用处啊?”他抬头看向洛云,却见洛云直视前方,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苏可可更困惑了: “刚才这里不是个大池塘吗?” 只见房前本应是池塘的地方,密密麻麻立着一片竹林,极有压迫感,随时要倒向他们的样子。 第九十一章 赵沐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心中难免浮现出一点惧意。这片竹林像堵高墙一样,密密麻麻,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悬浮在众人心中的问题是,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在屋里精力都用于解谜,根本没注意屋外的声响。罗冠之眉头紧锁,几步踱到竹林前,接着原地转圈施展轻功,一个闪身飞了起来。可没有借力,即使是练武之人能达到的高度也是有限的。他只能看到他们已经被竹林三面合围。 他轻巧的落地,皱了皱眉头:“只能向后走了” “不就是竹子嘛,砍条路出去就是了”苏可可装的很老练,大咧咧上前挥手要斩,被洛云一句别动拦住。 “小心有毒”洛云只说了四个字,罗冠之和赵沐点头赞同,显是已经用杜鹃啼血试过了。原来方才的房间只是伪饰,目的是分散他们的精力,让他们不能及时察觉冒出来的竹子。苏可可还想问那不碰它用掌风冲开行不行,还没开口,洛云好像已经料到他的问题似的,用手指了指他们的头顶。 原来竹子高处的叶子上附着着很多小蘑菇,如果不是他们的内力带来了视力上的提升,普通人根本无法留意到。苏可可的脸瞬时白下来,他在山里见过这样的蘑菇,其他蘑菇是吃下去有毒,这种蘑菇却是孢子带毒。平时孢子藏在蘑菇的伞下,但遇到大的冲击就会将有毒的孢子全部飞散开来,杀死敌人。 他终于明白为今之计只能是顺着山庄主人的意思,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走了。可这样一来万一前方有什么陷阱,他们不就连躲都困难了嘛。他虽然经验不多,却本能的讨厌这种被人胁迫陷入被动的局面,这其实也是常年野外生活赋予他的生存直觉。 道路两边密密麻麻的竹子看不到头,连日光都被遮住了,简直像个笼子一样将他们困住。四人顺着它们让出来的道路缓缓前行,苏可可愁眉苦脸的跟着洛云,没话找话:“洛大哥,你说蘑菇怎么会长在竹子上,连土都没有它咋长的,城里稀奇物件也太多了……洛大哥?”他注意到洛云好像在走神。洛云被他一唤回过神来,看着他隐隐忧虑的面容,好像被逗笑了:“我在想一件事” 苏可可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逃脱的妙法,没想到洛云说道:“我在想幸亏我师妹不知道这个地方” 苏可可一脸茫然,啥意思,害怕他师妹也遇到这桩倒霉事? “如果我师妹在,整个山庄从围墙到瓦片都会被她砸碎,她能把地皮翻个个儿,知道竹子有毒也会一颗颗倒拔出来。说不定我还要跟在后面赔钱。山庄的主人真应该庆幸来的是我们。”他由衷感叹道。 苏可可又惊讶又无言,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女的啊。心中暗下决心以后千万不能惹到她,最好连认识都不要认识。他正想着,忽然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下了。原来眼前是个二叉的路口。说是二叉的路口,却并不难选择——一边不远处堵了一堵竹墙,明显的此路不通。 那就只能往另个方向走了。这一段却没人说话了,大家都在各自思考者什么。走了一阵,一个三岔路口又出现在面前。其中向左那条隐约也可见通向竹墙,正对着和朝向右下角的两条却是很畅通的样子。四人没太犹豫,随便选了正对着那条走——毕竟毫无暗示的情况下也无从判断。没想到没走出多远,远远看到竹墙居然以不慢的速度迎面向他们移动过来,四个人撒腿就跑,直到他们跑进方才没选的那条岔路,竹墙还在身后契而不舍的追。 之后他们又闯过几个路口,选对了便能顺利到达下个岔道,选错了等着的也是移动的毒竹,他们只能使出最大速度将将跑回正确的道路。这竹子不知是什么机关,居然能一面一面的排队,几个人疲于奔命,苏可可在迷宫里转的头都晕了,身后早已不知跟了多少毒竹。就算有办法毁坏一面,后面的又会立刻扑来,根本来不及。他无奈看向道路两边的竹子——也不行,身后紧追不舍的是竹墙,两边却是实打实的竹林。最绝望的是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眼看身后的竹墙越来越近,恐怕再选错一次他们就来不及跑回了。 怕什么来什么,他远远看到眼前又出现了三条路,当下大喊:“菩萨救命啊!” 罗冠之也跑的气喘吁吁,勉强说道:“这是……重阳八卦阵……走中间!”在这奔波的路程中,他居然记住了走过的路线 苏可可才要松一口气,洛云忽然开口:“不是什么八卦阵,走左边!“ 罗冠之没有说话,但“你懂个球”的表情浮现在他已经出汗的脸上,他终于还是说:“想送死随便,反正我们会走中间” 苏可可闻言有点生气,正要破口大骂,却听洛云冷静的声音传来:“方才我们走过几个正确的路口,你还记得吗” “三个……怎么了?”罗冠之挑挑眉毛,初进山庄时假作恭敬的神情早已不复存在 “这不是八卦阵,它是个“圈”字,国字框是四面围墙,我们出发的地方是左上角的一撇。”洛云快速说道,“我们从外围跑向中间,出口一定在最中心的地方” 说话间已经到达岔路口,苏可可想都没想,跟着洛云跑到左边的小路上。罗冠之和赵沐却慢慢停住脚步,好像非常犹豫。赵沐没什么想法,着急的看向罗冠之。 终于,罗冠之跺了跺脚,一把拉住赵沐,二人在被竹墙碰到的前一秒闪身飞进左边的小路。他们都进来后,身后的竹墙慢慢停住了,好像不打算再追逐他们的意思。 四人不知方才的震动会不会让毒蘑菇爆开,掩住口鼻急急后退,索性似乎没有什么危险。这才气喘吁吁的坐下来休息。 “洛大哥,幸亏你在”赵沐感叹道。 洛云摇了摇头:“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说着便把苏可可一把拉起来。苏可可恨不得屁股粘在地上,却也只能赖唧唧的起身。 第九十二章 果然如洛云所说,正确的道路是向“圈”字的中心进发。 碧水山庄的正中央是一片空地,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棋盘。棋盘分为南北两大块,四角画着脚印,似乎在暗示来客站在上面。四人对视一眼,分别站到了棋盘的四角。 这棋盘十分怪异,不是围棋、象棋,也不像其他种类的棋局。别说苏可可了,连赵沐都是闻所未闻。她不禁心中一沉:连规则都不清楚,如何才才能获胜? 没想到洛云和罗冠之却似乎对眼前之局了如指掌,已经一人一步下起来,下一步就挪动一格。接着便告诉自己的队友该如何行动。没过多久,几人已经各走了十多步。 只见洛云抬脚要走进南边最末行中央的棋格,罗冠之的呼吸都不自觉停滞了,他的眼睛盯在洛云身上,等待着那一刻。洛云的脚却悬在空中并没有落下。 “洛大哥,怎么不走了?棋局结束就能知道蝙蝠谷在哪了!”罗冠之催促道。 “我其实有些好奇,”洛云的脚落回他所在的格子。“你们两个年纪不大,怎么会在街上听到蝙蝠谷,便凑上来同陌生人一起过命呢。” “……因为一眼就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尤其这位小兄弟,太单纯了。”罗冠之自然的回道。 “开始我也这么琢磨,但碧水山庄,众多英雄好汉都没听过,偏偏你们却知道,这也颇为奇怪。” 罗冠之没有接话,反问道:“大家一起走到这里,洛大哥现在想放弃?” “没有,”洛云淡然道,“我只想确定一件事,这里到底有没有蝙蝠谷的线索。” 空气陷入沉默,苏可可不可思议的问:“洛大哥,你的意思是……?” 他话音未落,赵沐的声音从北边插了进来:“这是真的。”语气却是说不清的冰冷。 洛云道:“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杜鹃啼血不是天然的毒虫,它是人称山中老人的一位老者,花费数年培育出来的,也只有他知道令它繁衍的方法。这件事他人不知,但恰巧山中老人是我的好友。”他右手微动,以对面看不到的角度背到身后,“我又恰好知道几年前他死于凌霄派之手。” 罗冠之的脸色猛的冷下来,袖中忽的闪出一对双刀,赵沐也抬手指向苏可可,想是藏了什么暗器。苏可可隐约听明白了,身体早就紧绷起来,随时准备迎战 洛云好像没看到一般:“不必着急,我会踏上去的。只是毕竟虚长你们几岁,有些话却想同你们说分明。”他顿了顿,看向罗冠之:“你确实聪慧,想必也看出来前一个关卡的内容正是下一个关卡的提示。在房间里看到猪,迷宫的路线就是圈;在迷宫看到竹,棋盘便要走“梅”路。这么看,以我们现在的棋路,南边已是无可挽回的败了。”罗冠之闻言星目微眯,面色晦暗不明。 “如果我没猜错,南北双方只有一方可以赢,你们的人数也是两人,所以找上了我们,对吗?” “是又怎么样,你们已经输了。”少年冷然道。 “你们想要的是什么?“洛云忽然问道 罗冠之笑了笑,此刻他不敢离开棋格,刀锋却向前推了数寸:“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必须离开凌霄派,此番是前来找契奴的解药。可惜被我们逼供的人只吐露出这最后一关需要四人参加,其中只有两人能活,然后便死了。否则前两关我们不会那么被动。” “你们说这个山庄是白头鸮派建造的?”洛云又一次转变话题,让罗冠之心中涌出一阵烦躁:“你拖延时间也没用,胜负未定,擅自离开棋格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话还没说完,在苏可可极大的震惊中,洛云坚定的踩上末行中央格。南片的棋盘瞬时消失,漏出黑黝黝的洞口,洛云和苏可可脚下失重,瞬间被吞没在黑暗中。棋盘再次合拢,好像从未有过两个人站在这里。 赵沐舒了一口气:“罗罗,现在去哪找解药?咦……你是谁?” 一个陌生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眼前。如果苏可可和洛云在,也许会认出这正是先前与他们交谈过的渔夫。 第九十三章 苏可可猝不及防掉下洞,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好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洛云一把抱住,又稀里糊涂的落到什么地方。可惜这里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试探着叫到:“洛大哥?” 下一秒洛云点燃了什么东西,洞里终于有了点光亮。忽闪的火光下,洛云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一双眼睛还是海一样深邃,让人琢磨不透。苏可可怔怔盯着他的眼睛,一时忘了想说什么。过了一会才发现他居然双腿缠在洛云腰上,恐是方才吓猛了。他连忙跳下来,脸上讪讪的,自觉十分丢人。 借着灯光看四周,他们此刻处在一个平台之上,并非在棋盘正下方——棋盘正下方是无数尖锐的铁锥,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白骨,苏可可连忙收回目光。看起来方才坠落时洛云带着他转换了一个角度,跳跃到了侧面的平台。至于怎么做到的苏可可就不知道了,他想不到什么人能在骤然下坠的途中转换方向——空中甚至没有借力的地方。但洛云就是能做到,他总是出人意料。 与平台连接的是一条小路,洛云目前还没有过去的意思,反而问他:“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苏可可摇了摇头,忍不住问道:“我们是不是死定了啊” “放心吧,你小子是要长命百岁的”洛云居然还有心思笑,顺手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苏可可十分不满的整理发型:“可是不是输了吗?” “看事情要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洛云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回答,“碧水山庄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它也是由人设计由人修建,自然会体现出修造人的思想” 苏可可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那些死规矩未必是真的……” “孺子可教”受到夸赞,苏可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顺着洛大哥的思路想,山庄主人,那个叫白头鸮的,他的性格是什么呢?他想来想去,自语道:“好像只觉得挺不正经的……” 二人还是走进了密道,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洛云在前面带路,他举起的火把忽明忽暗,苏可可心里有点害怕,身后一片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会跟着他。可是想想如果走在前面也是不妙,说不定什么东西就在前面等着他上门。想来想去也只能跟紧洛云,几乎踩到他的鞋,心情倒比被破竹子追的时候还要紧张。忽然有什么抓住他的手,他忍不住惊叫一声,才发现是走在前面的洛云伸了只手过来:“不害怕,马上就到了” 苏可可觉得这么拉手很有损自己的男子气概,但情况特殊,他也不敢松手。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它的尽头是一个小房间,奇特的是房间并不在密道正前方,而是在它正前方的下方,说是房间,反而更像有人在前面挖了个正方形的大洞。俯视这个房间,桌椅俱全,桌上放着发黄酥脆的画卷,看不清写的什么。还有木架一个,迭放了很多瓶瓶罐罐。 当然,更抓人眼球的是地上的三具尸体。两具已经白骨化了,一具倒在一堆粉末上,隐隐有变成干尸的意思。他的面部还能看出一点表情的影子,看来死的不怎么安详。 苏可可只看了一眼就缩回洛云背后,此刻也顾不得面子,只能更紧的抓住洛云的手。洛云仔细看了看下面的场景,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洛大哥……我们还是回去吧”他颤颤的说道,生怕洛云带他下去,或者自己跳下去留他一个人在上面。无论哪种都是不可接受的。 好在洛云并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他将火把交给苏可可,从身上摸索出一样物事。那东西映着火光一闪一闪的,仔细看去,却是盘在一个小圆盘上的粗线。 他顺势一甩,线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向画卷飞去,那小圆盘好像有粘性,瞬间就把画卷带了回来。苏可可眼睛发亮:“这什么啊哥,太牛了!” “珍珠丝编的线,圆盘上有吸盘”洛云口中说着,手下不停,没过一会便把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吸了来。他看苏可可这下连害怕都顾不上了,笑道:“出去也给你搞一卷。但你可要练功勤勉才能用好” 苏可可自然无有不应,学着洛云的样子簌簌挥手耍帅,好像他真的有一卷线一样。洛云却在这时说此地不宜久留,二人又回到了之前的平台。 “洛大哥,你说房间里那些人怎么死的啊”苏可可忍不住问道,洛云正在低头研究拿来的画,随口回答:“大概是有毒气吧,只能下沉的毒气,所以房间建在地下”他发现画上居然是方才他们经过的第一个房间的夏景。池塘中莲花盛开,采莲小童撑船嬉闹,一副宁静美好的样子。 又看看那些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每个上面都写着“解药” 洛云一阵无语,只能把这些都收好。 “我有点明白这个白头鸮是什么样的人了”苏可可忽然开口,“感觉是个很恶劣的人,好像很喜欢让人以各种方式死掉” 洛云赞同的点点头:“也不只是死,从最开始的那个木盒到方才房间里死在解药前的死尸,他似乎颇爱将他人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之间”他顿了顿,“确实是很恶劣的人” 他站起身,不知道从哪又拉出一根珍珠丝线,接着向苏可可伸出手:“苏少侠,走吧?” 苏可可已经不想再问到底什么情况了,听天由命的抱紧洛云的腰。下一秒,洛云腾空而起,顺着珍珠丝线一路上跃,幸亏有丝线借力,他们飞到了仅凭人力绝不可及的高度,并在碰到头顶石板做的棋盘之前飞出一掌,将棋盘轰了个粉碎。而他们二人自然也顺利回到了地面,落地时空中的碎石还在簌簌下落。 苏可可这才看到原来珍珠丝线的另一头缠在大树上。但因为这线几乎透明,谁也没有注意。 但他并没有时间仔细看。眼前情形不太妙,赵沐二人居然没走,而且还多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此刻赵沐眉头紧锁,衣服被划破好几处,身上也有血迹。罗冠之更是直接趴在地上呕血。他们三个听到巨响同时回头,正看到尘土里显现出的二人。 第九十四章 赵沐惊讶到:“你们……你们没死!” 苏可可看到他们,一股火气涌上脑袋。他很想跟她正大光明打一架,给她个教训。 但怎么看起来她受伤也不轻啊…… 洛云却无视赵沐二人,径直走进战局圈,对那渔夫道:“何必对孩子们下毒手”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之前的渔夫,竟毫不设防的走了过去,好像真的要同他交谈一样。 没有了斗笠的渔夫五官终于显现出来。那是个敦厚的汉子,左额角到右嘴角贯穿一道可怖的刀疤,连鼻梁都被切断了,他也不带眼罩遮掩,就用幸存的右眼看人。 这个形象倒是跟他此刻散发出来的杀气十分相符。 罗冠之又咳出一口血,虚弱的说:“……不用你管” 赵沐想拦他的话,最终却没有出声。眼前人武功远高于他们,不靠别人他俩如何能活? 苏可可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感情上他很乐见那两个坏蛋倒霉,但洛云正在对他打手势,似乎想让他把伤者带远……他叹了口气,悄悄靠近罗冠之。 他这点小动作渔夫如何看不清楚?只见他蓄力左手,一掌攻向苏可可,却被洛云横插过来的一掌带偏了方向:“你的对手是我” 渔夫的攻击被打偏,心中恼怒,当即回掌对上洛云,转瞬间二人已经过了一百多招。渔夫动作很快,内力却比洛云差了一些,渐渐处于下风。 他双脚蹬地,渐渐加快攻势,想要速战速决。突然间一只暗镖从远处飞来,直插向他的心口。原来赵沐见他全力自护,趁他不备放出暗器。那渔夫见状闪身一避,不料洛云在看到暗器的那一刻便预想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一掌早已等在必经之路上。渔夫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拍到地上。 渔夫倒在地上,嘴里全是锈味,胸前也是斑斑血迹。他眼睁睁看着洛云又是一掌,却是直冲他的大脑而来。这一掌速度极快,在空中几乎化为虚影,却是再无可避。渔夫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掌风却停在面门之前。 他睁开眼,洛云已经起身了,正低头看着他:“……契奴之毒并非无解,你不必如此。” 渔夫闻言竟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以为我在这里,是因为门主的胁迫?” 赵沐方才被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罗冠之更是身受重伤。她心中恼恨又无法正面还击,此刻听了这话便嘴不饶人的讥讽:“不是被他胁迫,还是爱上他了啊?” 身畔的罗冠之闻言猛的紧了紧她的手,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下一秒一股极刚猛的掌风绕过洛云向她袭来,罗冠之一把推开赵沐,生生接了这一掌。他本来躺在地上,居然被这掌钉入地中三寸,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压扁了,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他瞪大眼睛,口中不断流出鲜血,呼吸像拉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这时赵沐才反应过来,她惊叫一声,不顾渔夫的攻势扑向罗冠之。苏可可连忙拦住她向外拉。虽然这两个少年曾经想要利用陷害他们,可此刻见到他们的惨状,他也难免心有戚戚然,觉得渔夫做的太过。赵沐哭喊着想要伸手去碰罗冠之,苏可可也只能尽力拦住她别去送死。 洛云万万没想到渔夫受了重伤还能暴起一击,心中震怒和懊悔交织在一起。他看着胸腔几乎被拍成扁平的罗冠之,竟觉得意识一阵模糊。他内心越愤怒,外表却越是冷静,俯视着蹲在地上喘息的渔夫,冷笑道:“恼羞成怒?” 猝不及防间,渔夫烙铁似的手掌向他的小腹袭来,那渔夫毕竟受伤,动作没那么灵活,一副强弩之末的样子。洛云心中早有准备,闪身避开了他的攻击,并顺势抓住他的双手,干脆利索的以内力掰折。渔夫惨叫一声,洛云却如充耳不闻一般,竟由下至上一寸寸折断了他整条手臂。此刻渔夫的双臂像海里的鱿鱼一样,晃晃荡荡挂在身上。他再也没有能力出掌了。洛云竟还不停手,又抓住他的双脚倒吊起来准备如法炮制。 赵沐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洛云猛的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掐在渔夫的三阴交穴上。他把陷入昏迷的渔夫放下,强自定了定神,这才向赵沐那边走去。 罗冠之的状态很差,整个上半身像肉泥一样,甚至也不再呼哧的喘气了。他平静的躺在那里,那些虚假的狡黠的深沉的表情全部不见踪影,只剩一个满面血污、容貌俊秀,眉羽间还带着一点稚气的少年。赵沐满脸是泪,拉住他的手唤他,自然没有任何回答。洛云上前探了探,已经没有鼻息了。 他连忙摸向罗冠之的脖子,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只是像暴风雨中的风筝线一般时有时无。洛云略一思考,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以掌力碾碎倒到他嘴里,又让苏可可去池塘取水。苏可可脚力很快,马上带回来一小瓶水为他灌下去。 赵沐好像也明白过来,擦擦眼泪问道:“洛大哥……罗罗他,他是不是还有救?” 一阵沉默后,洛云说道:“这只是强制他进入休眠状态的药丸,可以最大程度延缓他的死亡。可他伤的太重,除非今天之内遇到神医朱扁鹊,否则……抱歉” 赵沐忽的站起身,接着跪下给洛云嘭嘭磕了三个响头:“吉凶自有天命,但洛大哥的恩情我此生绝不会忘”洛云微微吃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气的小女孩还有这般坚韧的一面。可惜天大地大,上哪里去找云游神医朱扁鹊。但这话他只是想想,毕竟时间还有一天,有一点机会也不能放弃。 他正在琢磨朱扁鹊最近的行踪,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哥大姐不好意思啊,我们本想进来打听道儿,不知怎么在府里迷路了……呀!这是怎么了!” 洛云猛的回头看去,只见一粗布衣服的青年急急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比苏可可小一点的光头小孩。那青年来不及与他们招呼,伸手便向罗冠之的命门摸去。洛云眉头紧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那青年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对洛云认真说道:“别害怕,我是大夫” 洛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手。跟着那青年的小孩也走过来让他们散开,不要耽误他师傅看诊。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只能依言行事。只见那青年先是从头到脚把罗冠之仔细摸了一遍,又掏出一包针,把他扎成了刺猬。他没有包扎罗的伤口,反而站起身后退两步,好像在观察什么,接着又摇了摇头:“哎……” 另一边,娃娃脸青年带来的小孩跟苏可可年纪相仿,两人很快就互相认识了,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洛云看出来他们没有恶意,走上前对青年行礼:“这位大夫,他重伤咳血,之后胸口又挨了一掌。我看他虽然没有鼻息,脉搏却还存在,给他喂了一颗消安宁,现在是不是……有些棘手” 青年摇了摇头“还是能治的,不过确实有点麻烦。”他又看向瘫在地上的渔夫:“那又是怎么了?” 洛云如实回答罗冠之的伤正是他打的。那大夫以为只是二人互殴,感叹道:“这小孩手也挺黑,把人家两条胳膊都粉碎了”。话音落下,他忽然发现气氛一阵尴尬。 赵沐蓦地插话道:“大夫,这伤是不是只有神医朱扁鹊可治啊” “呃,”那青年表情微妙,“神不神医不好说,不过我就是朱扁鹊” 一时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除了朱扁鹊的徒弟摸着小光头恍然大悟道:“闹了半天你们想找的就是我师父啊!” 原来朱扁鹊并非一个人,从眼前这个朱扁鹊的太爷爷辈起,老朱家代代都叫朱扁鹊。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这个娃娃脸的朱扁鹊原名叫朱荟扉,他这辈子也没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本名。而他的父亲大名朱尚数。朱荟扉经常觉得自己的名字是父亲对命运的报复。 因为他们一家全都以朱扁鹊的名字行医,所以留下了不少难解的江湖传说,比如按理说朱扁鹊应该已经八十多了,可是眼前的青年才二十多岁。 此刻四面的竹子早已撤开归位,朱扁鹊从身后的药箱中掏出一个折迭担架,他和小光头一人抬一头,拜托洛云二人带上渔夫,说好集合的地点便从正门离开了。赵沐也忧心忡忡的跟了出去——朱扁鹊不认路 苏可可愁眉苦脸,他可一点都不想救渔夫。但回想起方才洛云粉碎他手臂的样子,心里也不免有点怕怕的。 洛云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事,神情有些复杂:“抱歉,吓到你了”苏可可自然也只能否认。没想到洛云的下一句话是:“前方危险太多,我不会带着你去找回秘籍了。不如你留在这和赵沐他们一起……” “不好”苏可可忽然坚定到:“我没什么好怕的,要不你现在也把我手折断,断了我也要跟着去!” 洛云怔了怔,叹了口气:“你看到了,方才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三年前我中过毒,余毒未清影响了神志,彻底失智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本以为是在很久以后,没想到今天会第一次发作。”他摇了摇头:“万一将来伤到你……” 在苏可可捂住耳朵“略略略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攻势下,他根本没能把话说完,只得摆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他无奈的整理了一下衣衫,接着向池塘走去。苏可可见状果然跟上来,只是依然紧紧捂住耳朵怕听到什么不爱听的话。 洛云在池塘边绕了绕,停在一艘小船前,这小船和地底画卷上童儿采莲的船一样。洛云坐上船四处摸索,果然见到一块地势很低,只有下到湖面才能看到的颜色奇怪的石头。他一掌打向石头,四周瞬时响起潺潺水声,接着水声越来越大,慢慢有了瀑布的气势。与此同时水位急剧下降,洛云连忙纵身一跃回到岸边。 苏可可目瞪口呆的看着小船随水流自转起来,越来越快,终于碰到岸边的石头摔了个粉碎。渐渐的,池底的样子显露出来,污泥之上,舟状房间的下方,刻了三个遒劲的大字——“蝙蝠谷” 苏可可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这……这哪有蝙蝠啊?也不是山谷啊”——怎么跟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 洛云看了一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名字当然是他想怎么起就怎么起”,他回到棋盘,原本昏迷在那里的渔夫却不见了。洛云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完全不想见到这位白头鸮。 他默默想到。 第九十五章 三日后。 缺了角的小药炉冒出阵阵白烟,朱扁鹊一边看着药,一边拿扇子缓缓对火堆扇风,时不时把小知了叫过来:“你看,锅中冒的大泡变成小泡,便是快成了。这时最需要注意火候。”小知了暗自记在心里。他脑子聪明,朱扁鹊对他也不藏私,知识学的很快。但医学浩如烟海,也绝非一时半会可以学会。此时他不过才摸到门槛罢了。 这里是一间客栈的伙房,是赵沐和罗冠之落脚的地方。这两人不知哪来的银钱,来到这就包下了上房两间,客栈伙计面对他们笑的比菊花还灿烂,有什么要求也自是无有不应的。此刻罗冠之的厢房充斥着苦苦的药味,他的胸前缠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朱扁鹊不知用什么材料把他的胸腔撑了起来,是以他虽然仍在昏迷,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朱扁鹊嘱咐七天之后需要再开刀把替骨拿出来,能撑过这七天和之后的七天,不因感染高烧而死,这人才算是真正得救。然而他的伤势毕竟太重,即使活过来武功八成也废了,甚至活动猛些都会气喘咳嗽,具体恢复成什么样子只能看个人的缘法。 赵沐衣不解带不合眼的照顾了他好几天,一天换药六次。现下他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她才得以有片刻的时间休息。此刻她守在房门口的板凳上,告诉洛云一些他想要知道的情况。 “我们也是被掳到凌霄派的。凌霄派的青龙史,光秀,他……他喜欢童男童女”她没有多说,洛云也没有再问。赵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他们训练我们,派我们杀人,或者完成一些其他的任务。”她想到光秀的嘴脸,和他的口头禅:“孩子是凌霄派的未来”,心中泛起一阵恶寒,“我们身上有契奴在,反抗就是死。但机缘巧合被我们打听到蝙蝠谷藏有契奴的解药,所以趁这次任务来到这里,又找到你们。” “……就算找到解药,也需与万岁莲同服,间隔不能超过七日……”洛云沉吟道,他曾经受二师弟周川托付,救过花娘的弟弟薛小二。 赵沐笑了一下:“那是老黄历了,白头鸮已经研究出新的解药,不需要再配合万岁莲。只不过解毒之时,所受痛苦也是过去的数倍。不过也无所谓了。”——赵沐没有想到此行非但没找到解药,还把罗贯之害成这样。 她扬起头,以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沧桑眼神看着天空中的云彩。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上房面对的是单独的院子,没有什么闲杂人等。院子里苏可可似乎正在教小知了学武。 楼上的二人一时相对无言。赵沐心里总是有些发慌,虽然遇到了朱扁鹊,却也不能保证罗冠之可以活下来。如果连他都不在了,自己干脆找颗歪脖树吊死算了。被人控制被羞辱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了。 一个小木盒递到她的面前,赵沐怔了怔接过盒子,里面是写满“解药”的瓶子;有的像金鱼的形状,有的像大葫芦,有的直来直去像个墨块。她一头雾水的看向洛云,后者回道:“在棋盘下的密室找到的。以白头鸮的性格,可能也没有契奴真正的解药……不过你不妨看看” “棋盘下面……有密室?” 洛云沉默了一下:“都以为赢家会有奖励,他就偏反其道而行之。但失败者就算拿到解药也会被困死在里面。可能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很好玩吧。”他顿了顿,“你觉得渔夫跟着我们只是为了抹杀幸存者吗”赵沐不明就里的看着他,洛云接着说:“恐怕是白头鸮害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专门安排渔夫把过程记录下来给他看。” 赵沐默然,她也想恨这个坏蛋,但经历这一切后,恨与不恨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她翻找着小瓶子,忽然说:“你们是不是想找总坛在哪” 洛云微微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在这里,这根本就没有任何提示的信息,纯粹是把人骗来的幌子……”赵沐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瓶子,在洛云的注视中拿出解药毫不犹豫的吃了下去,瞬间一种灼烧的感觉由口腔蔓延到胃,又抒发到五脏四肢。紧接着,像火药爆炸一样,此生都不曾经历过的剧痛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爆开,她强打精神,在昏倒的前一秒留下一句话:“他们真正的据点在渤海” 洛云眼疾手快的接住她,身后传来朱扁鹊错乱的声音:“天爷啊,又倒一个!你们怎么搞的!!”洛云没有回话,他还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没有说出口,但似乎也没有什么问的必要了。 他想问,尹昭在凌霄派过得还好吗。 第九十六章 李沛和陆衣锦先远远护送荣飞燕到王府。分别的时候荣飞燕哭的像个泪人,拉着李沛不撒手。而陆衣锦则一个眼神把司徒空叫到了一边。司徒空懒洋洋的,并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陆衣锦单刀直入,并没有与他客套的意思。 司徒空挑了挑眉毛:“你猜?” “恐怕不是什么护卫,而是把荣飞燕带回家吧”陆衣锦直直看着他,“荣飞燕永远不可能主动回家,所以你来了个釜底抽薪,解决我和李沛,让我们心灰意冷。我们不再带她闯荡,她就只能回家……河堤被人破坏这件事也是你透露的” 对面的男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以为陆衣锦还要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没想到对方忽然说道:“在楚家,你和李沛为什么在书房待了那么久?” 这个话题倒有点有趣,他不在意的说:“也太上心了,这么久远的细节还记得……当时啊,当时被锁住了呗”他好像想到什么,顿了一下,站定向陆衣锦微微鞠躬:“差点忘记道谢,谢谢你把我和沛沛救出来。”他的姿势很优雅,谁也看不出来真心还是假意。 陆衣锦没有接茬,冷冷的说:“我不信你没办法出来” “机会难得,不想出来”,司徒空磕巴都没打一下。 陆衣锦觉得自己血气上涌,勉强压了下去:“……那封信的内容你也知道?” 司徒空伸出左手细细欣赏手上的戒指,“猜到了一点,我只以为是为着祸水东引,没想到就为了几破块田啊。”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不知被谁齐根砍断了。小指不能带戒指,他就打造了一个纯金镂空的指套套在上面。 他忽然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早知道当官这么有意思,我早往仕途上使劲了。” 陆衣锦对这个人的反感简直到达巅峰。他想在怒火失控前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司徒空的声音:“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你,和我。” 远处李沛被荣飞燕整个挂在身上进退不得,她似乎注意到他们谈了太久,时不时飞一眼过来,眼神中有些担忧。陆衣锦冲她笑了笑表示没事。 司徒空的声音接着响起:”当然了,我相貌好看点,身材高挑点,姿态挺拔点。你嘛,平平无奇,形态猥琐一点,不过这样也好,做贼的不就是要平平无奇才不容易被发现吗?“ 陆衣锦缓缓回身,眼神中已经带上了杀意。 司徒空好像没看出来,反而笑了:“不是吧,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跟沛沛有戏吧,你配得上她吗,太阳和黑夜可以共存吗?” “我们两个的事,关你屁事” 司徒空笑着扶额,戒指反光到刺眼。陆衣锦无端想到这人身上真是一点不烦人的地方都没有。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平静的说道:“在破庙里,你把那封信交给她,是想让她伤心,为什么又马上离开了?” 笑容戛然而止,司徒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为罕见的神情,虽然只有几不可见的一瞬,却被陆衣锦捕捉到了。这是……窘迫?羞恼?他没有再猜,接着说:“你怕了?怕看到她崩溃?想不到还有你司徒大人不爱看的热闹。” 陆衣锦转过身:”老子和你可不一样,别给自己贴金“ 身后传来司徒空的声音:“所以陆大侠现在是想趁人之危吗?”,陆衣锦不在意的走开了,毕竟前方还有个正把荣飞燕从身上扒下来的可爱姑娘在等他一起回家。 第九十七章 他们真的回到了松鹤门。这里曾经被嬉笑吵闹声填满,如今却没有人在了。放下行李陆衣锦就打了一缸水,拿着抹布忙上忙下一顿收拾,又洗刷又晒被。好在他轻功好,连房梁都可以擦洗到。这房子从门到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是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李沛呆呆坐在大堂看陆衣锦忙活。曾经的她坐在这把方正的大椅子上,脚连地面都够不到,现下却也和别的椅子没什么区别了。她自顾自的想,过去没觉得这房子这么空,这么大啊。 “我去!”陆衣锦声音先至,蒙着三角头巾的脑袋接着冒出来,身上还系好了围裙:“你家厨房都成蛇窝啦!吓我一跳” 他见李沛没有回答,把手里的苕帚一放,走到她面前:“怎么啦?” 李沛抬头看向他,委屈的撇了撇嘴:“饿了” 这倒是有些难办,屋里自然是没有食材,眼下天快黑了,下山买也来不及啊。他一手掐腰,一手挠头,歪眉斜眼的想了一会:“你等着啊”接着解下围裙一跃出了屋。没过多久,他提溜着三只野鸡一只仙鹤满载而归:“还真有鹤啊,松鹤山真是名不虚传”只见本该飘飘入云的仙鹤此刻两只长脚被他抓着,舌头吐出来歪在一边。 “……这能吃嘛,我们家从来没抓来吃过啊……” “怎么不能吃,没听文化人说吗,焚琴煮鹤,文化人都吃得,我们怎么吃不得”他以过去偷鸡的丰富经验,快速处理好野鸡和仙鹤。好在厨房调料还算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围着火堆吃上烤鸡了。 “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唔真香”李沛啃着鸡腿咕哝着说,陆衣锦顺手擦掉她嘴边流下来的油,得意到:“这才到哪,以后跟了哥,别的不敢说,绝对能让你吃上饱饭。” 火光中李沛的脸微微红了,小声到:“谁要跟你……” “嗯?”陆衣锦横眉立目,“那你想跟谁?亲完就跑,不负责?” 李沛十分莫名其妙,一句我没亲你啊还没说出口,陆衣锦搂过她吧唧在脸上香了一口,搞的她一脸油,接着站起身就跑:“嘿嘿这下赖不掉了” 李沛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提着鸡腿就追了上去,发誓要拿鸡腿砍死他。 吃饱喝足,陆衣锦拍了拍肚皮,满足的看着天上的星星:“哎呀,没想到从小到大的终极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我真是上天的宠儿。” “什么梦想?”李沛侧头看着他。 “老婆孩子热炕头”话音刚落,他快速别过头,堪堪躲开了李沛扔来的暗器——鸡腿骨。李沛一击不中,闷闷的说:“你就这么点梦想啊。”毕竟她从六岁起就梦想成为一代大侠。 陆衣锦转过身子,正对着李沛:“我从小没爹没娘,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容易找了个师傅,还只是看我小想支使我替他偷东西。安稳的生活多好啊,以后就在这个小院里,你练功来我做饭,你挑水来我浇园,我梦了十几年了。”他的眼神中难得露出真诚的样子:“以后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在松鹤山待够了就把门一锁,游山玩水去,管他这官那教天王老子的。到时候猴子也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再也不分开了——我们还没看过大海不是吗?” 实际上,直到三四年前,这样的日子也是李沛人生的常态,甚至比这规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或许太过习惯了,她从来没想到她的习以为常居然是陆衣锦毕生的梦想。遇到她之前,他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啊……她念及此处,眼神不免浮现出难过。 陆衣锦最看不得她出这种表情,立刻贱呵呵的凑过去刮刮她小巧的鼻子:“干嘛呀,不是都好起来了嘛。都说先苦后甜,没吃过苦怎么知道什么是甜。我觉得老天爷待我挺好的。“他忽然警惕的看李沛一眼:“但你可不能甩下我啊,你前脚甩我我后脚跳井。” 陆衣锦本想转移一下李沛的注意力,没想到她也一万分认真的看着他:“好,我答应你。” 月色如水,满天星光,李沛的眼眸中倒映着闪烁的火光,和陆衣锦模糊的身影。陆衣锦胸中涌起一股焦躁,慢慢靠近李沛的嘴唇。突然,院门咚咚咚的敲响了。 此刻陆衣锦杀人的心都有了,他两手固定住李沛张望的小脸,李沛的脸在他手中被挤成一个包子一样的面团,嘴巴嘟嘟的说:“有人来了” “不管他,先亲了再说” 但门外那人催命一样咚咚咚咚邦邦邦邦的敲个不停,那声音响起一次,陆衣锦的心就猛跳一次。终于他认命般放下两只手,骂骂咧咧的走向大门:“识相的快滚,别让老子看到你!” 大门打开,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和一个说大不大的姑娘站在门外。那小孩显然听到了陆衣锦的威胁,怯生生的问:“请问这是松鹤门吗?” 陆衣锦歪斜在门框上,堵住他们的进路:“你们谁啊?” “我们是洛云大哥的朋友……洛云大哥在吗?“ 听到大师兄的名字,李沛立刻跑了出来:“我是他师妹,他不在家,你们有什么事吗?”说完看了陆衣锦一眼,后者无奈的让出一条路请他们进屋。 那小孩却忽然哭了:“果然是这样!姐姐,不好了,洛云大哥独自去闯凌霄派了!” 此刻,距陆衣锦终于过上他梦想中的生活,正好过去半天。 大堂只找到两根蜡烛,昏暗的烛光中,众人一片沉默。 “所以你觉得洛云大哥是去凌霄派找秘籍了?”陆衣锦问道,他忽然想起李沛也有一本藏在山洞。时间其实只过去了大半年,但这段时间经历太多,他竟将此事忘了。 苏可可点点头。他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李沛二人。那日赵沐昏倒之后,洛云说松鹤门出事了他要回去看看,过几天回来。不想左等右等半个多月过去了也没等来他的消息。赵沐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便把她和洛云的对话告诉了苏可可。 苏可可和洛云共处了一些日子,多少对他有些了解,隐约猜到他去单挑凌霄派了。恰好松鹤门就在去渤海的路上,他们加紧赶路,这才到了这里。 罗冠之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此刻都能下地走路了。所以赵沐留下契奴的解药,也跟着苏可可一起上路。 听完他们的话李沛眉头紧锁,不自觉看向陆衣锦。即使隔着昏暗的光线陆衣锦也能想象到她现在什么神情。 他默默在心里重叹一口气,双手一拍椅子的扶手:“洛云大哥可是大师兄,那是一定要救的。但你们得把事情说的详细点。这位姑娘……姓赵是吗?你讲讲你说那个总坛到底长什么样,方的圆的竖的扁的。” 第九十八章 海鸥在天上画出白色的弧线,一个周身藕色衣衫的女子伸出手,立刻吸引到几只海鸥下降啄食。她很有耐心的喂着海鸥,神色平静。她容貌不俗,引得偶尔过路的路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她身上背的大刀让他们有些胆怯。 这女子正是李沛,此时是他们到达海边的第二天。他们一行四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渤海之畔。再往下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据赵沐所说,他们每次进出都没有意识,是喝下迷药被带走的。但她知道凌霄派的总坛在水上——怪道一众江湖豪杰寻寻觅觅也半点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一路上李沛抓着苏可可狂问他与洛云分别前的经历,从柬山初遇到蝙蝠谷分别,苏可可都快说吐了,李沛却不知疲倦似的问了又问。陆衣锦在旁边看着,并不主动说什么——他助力洛云的意愿并没有那么强烈,反而在心里琢磨李沛的娘留下的那本黄河密卷该怎么处理。他第一反应是烧掉,但又很犹豫,这东西那么抢手,将来未尝不会变成他们保命的底牌。 一路下来,苏可可见到李沛就转圈躲,他还没真正见识到这个姐姐挖房掘地倒拔毒竹林的英姿,却已经先怕了她七分。没想到真到了渤海,李沛却表现的不着急了,甚至还有闲情喂海鸥。他真是对这位大姐百思不得其解。 带给海鸥的馒头喂完了,恰好陆衣锦来找她:“饭好了” 李沛点点头,并没有表现的很兴奋。两个人默默并排在海边行走,陆衣锦几欲出声又忍下来,终于还是说道:“我还以为来到这你立刻就要找凌霄派大战一场,吓得够呛。” 李沛走了几步,缓缓说道:“凌霄派深不可测,硬闯不仅救不回师兄,连我们的小命也会搭进去。” 她能这么想,陆衣锦应该觉得欣慰,可他却觉得哪里不对似的,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现在有头绪了?” 李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苏可可说他跟大师兄在蝙蝠谷的时候,大师兄曾经说过,建筑可以反映设计者的性格。我打听了,凌霄派总坛也是白头鸮派人建的,恐怕一样是机关重重,不按常理出牌。” 陆衣锦微微一惊:“你找谁打听的?”这一路他们都在一起,没见她离开啊…… “赵沐啊”李沛理所当然道,赵沐不就是眼前最好的内部人员吗。 陆衣锦忽然停下脚步,李沛不明就里,也停下来等他。他抬起头,脸色并不太开心:“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变得不像你了?”他一向能言,此刻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感受到的违和。他一步向前扶住李沛的胳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别自己扛着。” 李沛轻笑道:“怎么了,不习惯我过人的智慧?”陆衣锦认真点了点头。 李沛轻轻抽身出来,踢了踢路边的石头:“人总是要长大的嘛。” 看她神色淡淡的说出这些话,陆衣锦心里泛出酸楚。如果有可能,他何尝不想让李沛永远天真冲动敢想敢做。魏家村的时候他考虑不周让她受到那么大的伤害,而来帮助如同她亲生兄弟的洛云自己又没有尽全力。他忍不住暗骂自己:陆衣锦,你做人失败,做男人也挺失败的。 他瞬间委顿的样子落在李沛眼中,李沛却不太晓得他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沮丧,只能上前拉起他的手:“这下我可发现了,脑子和四肢一样,越练越灵活。说不定哪天我会比大师兄还聪明!你不是说开饭了吗,我都饿了!” 他们眼下暂住在一处渔港。渔港不大,来来往往却很热闹,俨然一副交通枢纽的样子。这里的饭也好吃,在场的除了赵沐谁都没吃过海鲜,天天桌上都少不了鱼虾贝螺。陆衣锦耐心的把给李沛剥好的虾放到一起,虾皮在他面前堆成小山。苏可可时不时偷吃几个,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沛不管哪变了,至少饭量还没变,幸亏赵沐钱多,否则陆衣锦恐怕得重操旧业了。吃着吃着,苏可可忽然大喊一声:“我不跟你比啦!”原来他一直在偷偷跟自己较劲,誓要比李沛吃的多,没想到连成功的脚都没摸到。 陆衣锦笑笑,继续做他的剥虾工,他疑心虾吃太多也不好,转而挑开海螺。他的手指纤长灵活,动作极快,不一会就挑出了大半,每个都完完整整,一点都没有损伤。 赵沐看着他俩,心里又想起罗冠之,十分挂念。当然罗冠之这个家伙从来没给她剥过虾,倒是有好几次使计骗她伺候自己。早知道他会武功全失还落一身病,当初多伺候几次又有什么呢。幸而还活着,活着就好。 她摇了摇头不许自己乱想,张口道:“我们到这里也有好几天了,要不还是我找到引渡人先过去,你们尾随?”引渡人也就是接应他们这些低级教徒的船夫。 李沛吃了差不多七成饱,拍了拍肚子:“你说那个引渡人,他们是比较傻的那种还是比较精的那种” 赵沐对这个问题有些无语:“每次我都是昏着过去的,只在喝药的时候见过几面……大概不是傻的吧,很难想象凌霄派会养一帮傻人。看起来功夫也不错” 李沛:“那就是难以跟踪,我们本身也不会行船,你找到他们,我们勉强在后面跟着,岂不是立刻就会被发现。” 这个问题赵沐倒是没想过,她每次进出总坛都很顺利,有些想当然了。又说:“那要不……要不我自己进去找?”这个提议当然被众人一致否定。她又犹豫到:“派给我们的任务有时候需要抓人,或许你们可以冒充囚犯?” 这倒可行,陆衣锦心想,毕竟能关住他的锁还没被发明出来。 一阵安静后,李沛坐直身子:“我有个想法,你们……你们听听行不行。”她犹豫了一会,好像尽力鼓足勇气一般,接着说道:“我这两天在琢磨,如果是大师兄来了他会怎么找——还真让我想到了。他应该会说什么‘穿过迷雾看本质啊’之类的话”她瘪着嘴瓮声瓮气的学洛云说话,学的居然很像,把苏可可逗的直笑。 李沛接着到:“我们现在是被一个假象蒙蔽了,我们把凌霄派那些人想成世外高人,可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总坛那么大,要吃很多饭喝很多水。” 陆衣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供货商?” 李沛点点头,“或者是他们自己人成立的采买队。但这事就不好我们出马了,我压根不会套话,苏可可是个小朋友,赵沐本来就是凌霄派的,太显眼。” 陆衣锦了然。顿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你喂海鸥的时候想到的?” 这个任务对陆衣锦来说根本不叫事,持续稳定的向海上供货的目标并不难找。以他的眼力心机,甚至在码头混了大半天就大概有数了。不过他还是想办法同那商户确认了一下。商户自然不知他们运输的目标是凌霄派总坛,还跟陆衣锦奇道这些人明明在海上,山珍海味一点不少吃,有时也颇让他们头疼。但出手也是真的阔绰。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轻易对人提起,全看在陆衣锦是前来寻求合作的临镇阔少的份上。 凌霄派找的是商户,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混进商船比混进本教的采买船要容易多了。他们定下计划,赵沐先行一步,李沛陆衣锦随后由商船跟上。说道这里,三个人齐齐看向苏可可。 苏可可连忙抱紧自己:“你们要干嘛?我会喊人的!” “你是自己留这儿还是被我打昏了留这儿”陆衣锦凶神恶煞道。 没想到苏可可非但不怕,还邪魅的微微一笑,随即张开大嘴喊道:“注意啦!有人要偷袭……”话还没说完,嘴已经被封上。陆衣锦头疼到:“行了行了来就来吧,毕竟也是为了你家的事。” 苏可可满意了,笑容依旧邪魅。与他十二周岁的俊脸十分不搭。 海上起了雾,一行人无声的融进漫天海雾中。 第九十九章 三天后,雾气散尽,正如它的到来一般突然。夕阳在凌霄派的总坛洒下最后的余晖,把一切都染成橙粉色。如果可以从远处观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奇特的大船。它的船身很宽,几乎呈方形。而尤为奇怪的是甲板上方层层迭迭一层摞一层的房间;房间排布并不规律,反而十分错落,上下左右谁也不同谁对齐,甚至会有上层比下层面积更大的情况,让大船显得头重脚轻,不知是如何在海上风暴中屡次幸存。这样一艘船应该可以容纳许多乘客,然而此时甲板上静悄悄的,仿佛全船一个人都没有。 通向甲板的门蓦地打开,裘师风舒缓着筋骨走了出来,连同那只同他连体婴一样的大雕。大雕似乎憋坏了,甫一出门便焦躁起来。裘师风给他一个许可的眼神,大雕这才如脱兔一般一飞冲天,他的双翼展开时跨幅有两只成人手臂那么长。 眼神随着大雕转了一会,裘师风收回目光。他始终不明白欧阳文夺为什么要把总坛建在船上,还是在海上。海事多变麻烦的很,又或者像前几天那样雾气弥漫,让人垂垂没有精神。 他人阴沉,却很爱日光。若不是教主传召他绝不会回来这里。讨厌坐船是一个方面,作为一个思维相对正常的老派魔教教徒,他自觉跟船上同级别的货色们格格不入。青龙使光秀见到童男童女跟狗见了烤肉一样,有几次哈喇子差点滴到他身上;朱雀史尹昭明明卖肉上位还敢处处同他作对;右护法司徒空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宁愿损己也要毁人,每天从睁开眼说的每一句话不是在害人就是在为害人做铺垫。裘师风心中隐隐都有些畏他——须知作为一个邪教,教众疯的花样百出,但破坏力像司徒空一样强的却是万中无一。 最可恶的是他还自称白头鸮,搞得好些人把他跟裘师风搞混,毕竟凌霄派只有裘师风养了一只巨型鸟类。 这几天船上也有点不对劲。他总觉得房间里少东西。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扰的他心里很烦,这样的烦躁在他起床发现枕头也被偷走之后到达了顶峰。出于左护法大人的尊严,他也不便大张旗鼓的查案。但细想起来颇为心惊,以他的武功,什么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把东西偷走又令他毫无知觉呢。 大雕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玩够了落回他的肩膀。他掏出一块肉干扔给大雕,后者亲昵的用头蹭了蹭他的脖子。走回自己的房间,侍候的童儿依旧守在门口。他冷声问道:“有人来过吗?” 童儿低着头不敢看他阴森的脸,声音有些发颤:“秉左护法大人,并没有人来。”他大步进屋,童儿立刻奉上茶壶,里面应该是他怕左护法大人不能第一时间喝到热茶、刚刚续的水。倒了半天,却没有一滴茶水出来。 裘师风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谁把我热水偷走了?? 原本站在他面前的童儿早已跪下,抖如筛糠。 裘师风见这小孩眼生,想来是才逃离了光秀的魔爪。他没心情再计较,沉声到:“滚” 童儿如蒙大赦,正要跑出门。忽然听到身后的男人说话:“等等”,他眼睛微微眯起,“会功夫?” 肩上的大雕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猛的尖叫一声,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放大数倍,令人胆战心惊。 那童儿却是苏可可,他一时松懈,被裘师风看出了破绽。闻言他心中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手也不自觉抖起来——这回是真的,毕竟他知道身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强迫自己平复心情,大脑急速运转。 裘师风的手已经拂上大雕。 苏可可忽然想起来行前陆衣锦教过他的话,当下转身下跪一气呵成:“左护法大人,小的本是柬山之旁龙虎门的,被……被青龙史带入圣教。我的功夫是从小学的”说着说着甚至流下了珍珠般的眼泪,似乎在心里把自己都骗过了:“求求大人别把小的送回青龙使手下,要小的做什么都愿意!” 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风袭来,他完全没有准备,被裘师风一掌拍飞到走廊的墙壁上,停了几秒才慢慢滑下来,嘴角流出鲜血。他惊恐的看着裘师风,后者却没有再进攻。 “……滚吧,再出错小心你的命。” 他不敢停留,四脚并爬的跑回厨房续水。房内的裘师风眉头微皱——这小孩武功确实不高,远没达到可以在他眼睛下偷东西的地步。但他直觉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苏可可一路连滚带爬,害怕是一方面,也是真的受了不轻的伤、有点保持不住平衡。他手心一阵阵出冷汗,幸亏陆衣锦提前为他想好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临行之前,陆衣锦专门找到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还不耐烦听,现在才发现关键时刻说不定哪一条就能保命。 他们把苏可可安排在裘师风身边,是因为按照赵沐的说法,裘师风已经是整个凌霄派最不致命的人。 而赵沐说的很多话,其实是罗冠之通过她传递出来的。在她和苏可可上路之前罗冠之的状态已经好多了,至少神志非常清明。他身上绑着绷带,面色十分苍白,讲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缓一缓。他对赵沐一万个不放心,但也知道她认定的事多说无益,只能尽力把此事掰开了细细讲给她听:“按我的推算,现下尹昭和白头鸮不在船上……咳咳” 他接过赵沐的水压了压咳嗽,接着说道:“江湖联盟基本成型,各派代表过几日要进行密会,恐怕不日便会对凌霄派发起进攻。具体什么进攻我不知道,但裘师风会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欧阳文夺想要了解信息和后续部署,会把裘师风叫回去;而他现在身处内陆,回去也要半个……咳咳……咳……半个多月,因此七成可能你们回去的时候他会在船上。” 赵沐给他顺后背,“……要不等会再说吧,反正我们明天才走” 罗冠之摇了摇头,直到喘匀了才接着说:“他是这些人里相对最好对付的。他很敏锐,如果他有心,你们很难蒙混过关……但他极容易分心,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不要叫他把注意力放在你们身上。不过毕竟在江湖这么多年,有什么事能让他……让他都受不了,日思夜想,你们得好好商量。至于光秀,”他停了一下,提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克制不住的发寒“最好祈祷他不在吧。” 赵沐点了点头:“我们离开这些天你好好养伤,可别再乱动了。朱大夫的药确实有奇效” 罗冠之惨然一笑,就算治好了又跟废人有什么区别——他只有十六岁而已。但他怕赵沐伤心,没有说出口,反而到:“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们考虑了吗” “如果洛大哥在你们到达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怎么办?” 赵沐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如果洛云空能全身而退,他们无非是白跑一趟。可是哪怕有一点可能他在凌霄派遇险而自己却没有出手相助,赵沐都没法原谅自己。毕竟他们的自由甚至生命都是他给的。她歪了歪头:“我也有一个问题,都是同时入的教,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啥都不知道?” “可能因为你人头猪脑”罗冠之认真道。 “……” “朱大夫!!给他扎针!上猛药!!”话音还未落,罗冠之就因为体力消耗过度又昏睡过去了。等他再醒来,哪里还有赵沐的身影?只有她留在桌上的一封信。信中让他好好保重身体,等她回来的时候如果他不能活蹦乱跳一口气翻三个空心大跟头,她就收拾收拾跳河。 罗冠之的嘴角勾起一阵笑意,他把信原样折好放进里衣贴身的地方,缓缓走到门口:“朱大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第一百章 苏可可在厨房偷偷洗了把脸,脸上是没有什么痕迹了,但衣领上还是留下了斑斑血痕。他知道环境严峻容不得半点差错,强忍胸口疼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取好热水匆匆返回。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目不斜视,与那人擦肩而过。 赵沐。 与苏可可类似,赵沐的目标也只有一个,确定光秀在不在船上。 光秀始终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与教主不同,他并没有固定的活动房间,是否身在总坛也很难判断。但此人实力强劲,必须尽快知道他的位置和状态以尽量规避。赵沐和光秀中间还差着一级,地位低微,在船上活动也没有那么方便。她行动低调,只想尽力多找一点地方,如果恰好能找到洛云空那更是再好不过。不过三天过去了,这两个人皆是踪影全无。 如果明面上没有,那可能就是在船舱内部了…… “你怎么在这!”一个声音忽然传来,赵沐心中一惊。定睛观瞧,原来是她的直系长官,阴同雪。 阴同雪四十多岁,是个相貌清秀的女人。凌霄派有粗略的权职划分,阴同雪负责一个不起眼但相当重要的部分——收尾,也就是收拾烂摊子。当然,凌霄派并没有掩盖自己恶行的意图,但有些时候,出于各种目的,事情必须做的隐秘。这便是阴同雪出场的时候了,赵沐和罗冠之从光秀那逃脱后便一直在阴同雪手下做事。收尾,有时候是给钱平事,有时候是威逼利诱,有时候也难免需要灭口。他们在教内并不被当作孩子,什么都要做。 阴同雪算是赏罚分明的上司,只要事情做的圆满并不会为难属下,是以光秀手底下漏出来的少男少女许多投奔了她。她当然也有些怪癖,但对于他们来说,她却像这船上的港湾一样。 比如现在,阴同雪振声责问赵沐的同时,手中还牵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壮男。壮男趴在地上,口里不知道塞着什么东西,眼睛也被蒙住。她身边的男人几天一换,都说是曾经在感情上背叛过她,大家心里怀疑,但也没人多事 赵沐看到是她反而松了口气,只脸上做出慌张的表情:“秉堂主,沙溪的事情收口了。现场只有一个吓傻的男童,不到四岁,说不出什么。” 赵沐亲口说傻了,就不会出岔子。阴同雪没有回她,反而问道:“你怎么在上层?”——上层,指的是甲板之上,是赵沐这种人不该踏足的地方。而船屋最顶端的天星阁便是欧阳文夺的房间,晚上可以看到漫天星星。 赵沐脑袋一转,窘迫道:“方才是想找堂主,但……好像在下面看到青龙史大人了。” 这件事很常见,阴同雪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下去吧,再敢跑上来小心你的小命。”说罢紧了紧手中的绳子就要走,后面的男人吃痛发出一声闷哼。 眼看她要离开,赵沐脑袋一热居然叫住了她:“堂主!” 阴同雪皱眉看过来,她也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凡是任务失败第二次的人,都再也没见过踪影。 赵沐心里直打鼓,勉强摆出一个畏缩的表情:“不知……不知青龙史大人真的在船上吗?又或许是下属看错了。” 她的演技大概七分,加上她楚楚可怜的外形就变成了十分,好像真的不敢再回到下层的样子。阴同雪冷冷道:“……被青龙史大人垂怜是你的福气,滚吧。” 赵沐不敢再待,从善如流的滚了。 阴同雪自语道:“她今天话格外多啊”,她等着身下男人的回答,可那男人嘴被塞了个严严实实,除了呜呜声又能答出什么。阴同雪不管这些,狠狠踹在那男人身上,那男人的身体变成一个扭曲的姿势,想必是哪里骨折了。 阴同雪真的不明白,她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他们都要惹她生气呢。 另一边,赵沐的内心十分惶然。阴同雪什么意思,光秀在船上?那他们的行动可要加快了。她从怀里掏出纸和小的炭块,迅速写了点什么,塞进楼梯第一层侧面的缝隙中。这是上船前他们约好的交流地点。因为这个侧面被灰尘覆盖,又在视觉盲区,十分安全。 她皱眉抬头望了望,并没有真的下到船舱,反而顺梯而上,到了第三层。 过了不短一阵子,李沛的身影摸索过来,她试探着搜了搜,真的搜到了一张纸。纸上是赵沐娟秀的字迹:“光秀在船上,如果遇到切勿与此人纠缠,平安脱身第一,切记切记。”李沛看了看,又把纸条放回原处。她在船上几天没干别的,一直盯着天星阁。他们早就断定苏可可的黄河密卷就在欧阳文夺的手底下,只是不知洛云是否已经来过、带走了。 天星阁并不是一个容易的监视对象,那欧阳文夺居然三天都没出过门。不出门要求却多,佣人进进出出。门口只有一条窄窄的走道,谁也没法隐身在这里。 李沛另辟蹊径,天星阁在船屋的最顶端。这些天的大雾更是绝佳的遮掩。她挂在窗外,这窗户是水晶制成,没法掏洞,也不方便窃听,只能尽量打探屋内的事情。 教主不出门,房间里却热闹,好几个看起来比较核心的手下时常来找他,似乎是最近有什么大事,想必跟赵沐提到的江湖联盟的进攻有关。李沛认出了裘师风,她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千春楼,当时她还有内力真气可用。 欧阳文夺每天只在固定的时间会客,之后谁也不能打扰。他人躺在床上,身上发出不同颜色的光,想必是在修炼。 人身上发光的事李沛在荣飞羽身上听说过过一次,又亲眼在博罗国郊外疯子那见过一次,已经不太惊奇了。但他俩身上只有一种颜色,难道是因为只练了一本秘籍?她又琢磨,每天练功的这段时间,会是好的突破口吗? 她还是想先找陆衣锦商量商量。魏家村之后她总是不太自信。 又看了两天,这两天倒是让她看出了点门道。 她忍不住笑了,这大坏蛋,坏的谁都不相信啊。 借由传信的纸条,几人终于得以在楼梯旁短暂接头——苏可可因为不认字,错过了此次会议。 陆衣锦先行回报。裘师风被他搞的心烦意乱,加上江湖联盟来袭,没有发现他们几个在船上的行踪。但至于这个江湖联盟到底啥时候才能打过来,陆衣锦并不乐观:“五个人定饭店还得打一阵呢,他们那么多门派,你一言我一嘴,就肖让那个德行,这个局能不能攒起来都难说。” 除此之外,他这几天四处流窜,见锁就撬,果然发现了机关的影子。虽然机关和锁子道理相通,但毕竟隔行如隔山,陆衣锦也不太能都拆掉。索性他早有准备,拿强胶见一个糊一个,糊不住的就把操控间的锁眼堵了。“不过这么些天我也就遇到两个能控制机关的房间,恐怕大部分还是自动的,千万要小心” 赵沐则说她上上下下跑了十几趟,差不多摸清了。船舱住的是普通教徒,现下大概有三十人。并不都是长住的。普通教徒之外就只有欧阳文夺,裘师风,阴同雪和光秀四人。光秀位置不明,依然是心腹大患。 李沛也说了天星阁的情况:“他练功时不能被打断,恐怕也没有防御外敌的能力,所以每次都彻底的清场”,她顿了顿,“但他一定有别的手段自保,否则练功时就是一个任人敲打的死靶子。” 众人沉默一瞬,陆衣锦问出了悬浮在众人心头的问题:“有谁见到洛大哥吗”没有人回话。 洛云是为了找书来的,想要知道他在不在,就先要确定书还在不在……陆衣锦琢磨了一会,问李沛:“有在天星阁看到书吗?” 苏可可说的秘籍,黑色外皮,上书黄河秘卷四个大字,字是大红色的。 李沛摇摇头:“他一直在床上,没有机会靠近。” “得想个办法把他支出来……”陆衣锦低下头,下意识扣着船板,忽然抬头问赵沐:“他该不会是瘫的吧” 赵沐还没说话,李沛插嘴:“应该不是,需要的时候他也能站起来……感觉只是懒”赵沐也点头赞同。李沛接着说:“我注意到他屋里每天早饭和晚饭的时候都会换一盆炭火来,他很怕冷吗,受过伤?” 赵沐沉吟道:“没有听说过,如果有受伤那也是我来之前,但怕冷是真的” 李沛心里转了转:“练武到他的层次,无论下毒还是迷烟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的……”她看向陆衣锦,陆衣锦瞬间心有灵犀的笑到:“我看行!” 第一百零一章 天星阁内暖融融的,一年四季都像春天一般。这都得益于屋内四时不断的炭盆。等到了冬天或者刮风的时候,甚至会摆上两到三个。屋内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碳,传热均匀,没有异味,从不会噼啪做响。据说这样的碳一盆也要五两银子。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碳正烧着,火苗忽然猛的窜了起来! 紧接着便开始冒黑烟。先是一缕,很快变成一簇一簇。等守在门外的婢女看到门缝冒出来的黑烟紧急开门,屋内已经是一室烟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了。 婢女隐约听到教主的咳嗽声,心里重重一沉。她惯常负责天星阁,闭着眼也清楚房内的构造,眼下来不及思考,三两步跨到窗户边把窗打开,窗户却像被什么卡住一样,任凭她怎么推也纹丝不动。 她跺了跺脚,顾不得自己被呛的咳嗽,挥舞着衣袖试图让眼前清晰一些。可这烟早把眼睛熏的流泪,还能看到什么。她一边咳嗽,一边尽力喊道:“教主大人!”没有人回她。她低头去摸炭盆,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窗户悄然开了条缝。下一秒,她的后颈被人击打了一下,人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正是李沛等人的主意,把炭盆底层的银丝碳换成浸油的灶碳。做过饭的都知道,灶碳遇到大火,烟尘挥发的又浓又快,起到一个很好的隐蔽作用,同时极呛,可以把欧阳文夺暂时赶出去。这个法子最妙的一点是它不容易让人起疑。须知到了欧阳文夺的级别,越反常花里胡哨的事情越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是在哪里放把火也会让他怀疑是调虎离山。 相应的,使用的东西越日常平凡,效果反而越好——谁也难保哪批炭就会受潮冒烟。他们的主意攻击性不大,效果却反而很好。等烟起来、欧阳文夺被熏跑之后,陆衣锦从窗户翻进来锁死门,开窗把烟雾放出,便可搜索这个房间了。以他身手迅速,足以在任何人到达之前把东西全过一遍。甚至不会让后来的人察觉到他来过 当时讨论到这里,李沛认真的点头:“他很快的!” 陆衣锦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哑巴吃黄莲:“……总之实在找不到就立刻离开,不要冒无谓的风险。”李沛和赵沐都应了。他又去让苏可可做好准备。苏可可疑惑:“不干翻他们啊?”他以为这两天在裘师风身边卧底是为了把凌霄派一网打尽。 陆衣锦严肃道:“打打杀杀早就过时了,和平友爱才是江湖的远方。“ 此刻天星阁中烟雾缭绕。陆衣锦掏出随身的水袋浇熄炭火,顾不得烟尘散尽,按记忆中的方位摸到欧阳文夺的床。他脸上蒙着浸了水的面巾,并不怎么觉得呛,但眼睛还是有些模糊。 欧阳文夺的床真大,陆衣锦心里腹诽这得几个人睡,赶上他们住的大车店了。尤其又铺了厚褥子,暄软暄软的,怪不得他舍不得起床。他快速检查褥子下面枕头边,心里暗想最大的变数是欧阳文夺会不会带着秘籍跑出去,如果真的是那他也认命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一边以衣袖擦着被熏红的眼睛,一边快快摸索,还要分神去听门外的动静准备随时撤退。一心三用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很熟悉的质感。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往上摸,好像是条……胳膊?胳膊上面是脖子,脖子连着脑袋…… 他用另一只手揉揉眼,这下终于看清了,他的右手正呼在欧阳文夺的脸上,后者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五官已经被他捏歪了。 …… 陆衣锦收回右手,挠头笑了笑:“怎么迷路到这来了捏,不好意思啊。”接着非常自然的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等他回过身,原本大开的窗户前站着三个人。五花大绑的是苏可可,他的身边站着裘师风,和他形影不离的雕。 在裘师风的身畔,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个怪不是说具体哪里怪,整体来说,丑的出奇。头发稀稀拉拉的在头顶绑成一个桃核大小的啾啾,依然没法掩盖光秃秃的头皮。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塌鼻子阔嘴,一口牙参差不齐,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俱全。神奇的是这番尊荣还长出了两撇八字胡,胡子好像在油里泡过一样,一缕扒在脸上。 陆衣锦下意识叫到:“威武大将军?” 那男人闻言也是一愣:“过奖过奖。” 不对,陆衣锦心里想。威武大将军比他貌美许多。 裘师风:“教主,还有两个也抓住了,怎么处理”言语间竟好像陆衣锦已经被全面制服一样。 李沛现在应该还在房顶随时配合撤退,赵沐应该守在走廊暗处。她们也被抓到了? 仿佛印证他的疑问一般,一个苗条的身影从门口闪进来,砰的摔倒地上——是赵沐。她好像受了伤,嘴角有血,衣服也脏了。 那丑男人看她一眼,忽然很感兴趣的说:“这不是我的爱宠五十三号吗?”赵沐恨恨的看他一眼,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在地上。陆衣锦却看到她的身体在不住的发抖,很害怕的样子。在她身后阴同雪跟进来向欧阳文夺行了大礼,接着退回到门外 苏可可见到赵沐情绪激动,但嘴巴被堵个严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想必那丑男人就是光秀了。一啐之下他却丝毫不恼,笑嘻嘻的说:“教主,这个小姑娘就赏给我吧,我戴罪立功,好好管教她。“ 没有李沛,陆衣锦心想。 万籁俱寂,欧阳文夺终于开口,与想象中相反,声音意料之外的温柔。他没有理会光秀,徐徐对陆衣锦说道:“一堆蟑螂老鼠,跑到我的地盘玩过家家来了?” 陆衣锦这一路自从遇到李沛师兄妹,也算见了不少大小世面。一次次的危机逐渐构筑成他临危不慌的心理素质。他压根没听欧阳文夺他们说话的内容,心念流转,发现了一个问题:凌霄派并没有将他们当场格杀,反而把他们凑到了一起。 为什么呢。 他心下暗定,仰脸大义凌然道:“既然事情败露,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杀了我吧!” “杀你?”欧阳文夺挑了挑眉毛,“命是要拿的,不过……从这个小的开始吧”光秀闻言而动,一把刀已经贴在苏可可颈边。苏可可面色惨白,不住摇头。 陆衣锦一步上前:“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妖魔邪祟!卑鄙至极!” 他这话说的天真,在场的都笑了,房间里充满了和谐愉悦的气氛。欧阳文夺对裘师风摆了摆手:“也不像个明白人,懒得跟他说话”裘师风会意的走上前来绑他,光秀适时把手掐在苏可可的脖子上。 对方有两个人质在手,陆衣锦也只能束手就擒。 出了天星阁,却没看到阴同雪的身影,陆衣锦心想她大概去抓李沛了,只不知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 欧阳文夺没有当场处理他们的原因很简单——大概以为他们是江湖联盟潜入的前哨,还想问出点什么吧,那就是他们还有价值——某种意义上他们到来的时机刚好。既然要问,下一步应该是带到什么地方关起来动刑——正中下怀。 如他之前所想,世界上没有能困住他的锁。 他低着头默默想事,几人不知不觉已经下到一层。赵沐也说从前会抓人回来,难道监牢在船舱里吗。身后光秀忽然凑到裘师风身边:“老裘,你一对三太过辛苦了”他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这俩小的我来”说罢擦了擦嘴边的口水。 陆衣锦猛的回头,直勾勾盯着他,光秀对他嘻笑一声:“你可不能来,你太老了,长得也不漂亮” 赵沐心都凉了,慌乱的看向陆衣锦:“陆哥……” 她话音未落就被光秀点了哑穴,只能泪眼汪汪的看着陆衣锦,身形摇摇欲坠,像只被鹰叨住的小兔子。光秀亲昵的拍了拍她的头:“别说话,留着嗓子一会儿再用”说完又擦了擦口水。 陆衣锦看到他的袖子常年磨蹭被擦的油亮,涔涔泛光。他的心绪有些乱了,怒火难以抑制的燃烧起来。 裘师风见光秀又要往自己身上蹭,嫌弃的躲开他:“那你快走吧!”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也很受不了光秀的袖子。 光秀带着赵沐和苏可可走了,声音远远的飘过来:“你不乖哦,怎么把契奴破了,幸亏我还有不少……”苏可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赵沐的样子也有点害怕,走了一段还回头看,被光秀抓着脑袋拧回去。 陆衣锦沉默的目送他们,想要努力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快一点,他要再快一点甩开裘师风。 他们没有走向下到船舱的楼梯,反而停在一个圆弧形的大柱前,这柱子本身就有一个房间占地那么大。裘师风也不多看他,掀开柱上的某块小木板摁了几下。陆衣锦趁他背对着自己,食指从袖中勾出一个刀片,动幅极小的割着捆住双手的绳子。 这点东西就想绑住他陆衣锦吗,白日做梦。 很快,第一道绳子就被隔断,为了防止被发现,他把截断的绳头攥到另一只手掌里,继续切割第二道绳子。 圆柱轻响一声,一道小门应声而开,这门做功很细,连门上的木纹都跟圆柱融为一体,它不弹开没有人知道门在哪里。裘师风走过来粗暴的推了推陆衣锦,他顺势移动走到门前。 出乎意料的,门内并不是一个房间,居然是向下的阶梯。阶梯依圆柱而建,一圈一圈绕进下方的黑暗里。陆衣锦有些震惊,从外面看船舱也就是四五层的高度,可这里的楼梯看起来却比那更深。 这也没有关系,再有半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摆脱这根恼人的绳子——就算解不开也没关系!只要把他框在锁上,板子上……他就有能力逃。他活了二十多年,别的本事没有,论武功还不如内力全失的李沛,唯独于逃跑一学颇为自信。而且他早就看好了,裘师风和那只雕情谊甚笃,他打算专攻那只雕,让裘师风没法专心作战! 他正在分神,颈部忽然一道刺痛,接着裘师风将一根带血的针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实针,以防万一。现在你可说不了假话了” 陆衣锦心下猛地一沉,忽然觉得四肢有些麻木,虽然还可以正常行走,但手指使不上力气了。他手掌一松,刀片掉到地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头脑中好像剩下一些有型的回忆,又好像记不太得。 裘师风不阴不阳的冷笑一下,揪着他的领子走下楼梯,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刀片一眼。 说起此生最讨厌的人,谢进可以在陆衣锦心里排前三。此刻他却忽然想到他的一句话。 那时陆衣锦刚出道,屡屡成功,年轻气盛,有次谢进收到大笔抽成,喝多了酒,罕见真诚的对他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第一百零二章 陆衣锦迷迷糊糊,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下到楼梯底层。没想到楼梯之下还有楼梯,这船底居然也分数层,第一层才是他想象中的监牢。 “我走累了”他突然听到自己嘟囔,吓了一跳。 裘师风并没有理他,专注步履如飞的带着他掠过数间囚房。陆衣锦大概看到囚房里各有血呼啦的囚犯一位到数位,但裘师风速度太快,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到裘师风肩上的雕居然稳如泰山,并不因裘师风的前进而移动分毫,傻笑道:“你的鸡真不错,在我们村可以站棺材头里出殡。” 裘师风动作一顿,他们似乎到达了目的地,依然是一间血迹斑斑的囚房,角落里伸出两截铁链。他熟练的拉起半截铁链,内力流动,竟将它活活穿进陆衣锦左边的琵琶骨! 铁链在他的手下像穿豆腐一般,迅速由后背穿到胸前,过了一会,血才大片的洇出来。血迹像花一样绽开在陆衣锦的左肩,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由肩膀传来,他甚至痛的叫不出声,险些昏过去。 裘师风冷冷道:“这次只是对穿,如果从锁骨穿出来,那才是生不如死。” “以往中了老实针的人可没有这待遇,你该怪自己本事太大”他并没有等待陆衣锦的回话,继续问道:“为什么进天星阁?“ 陆衣锦本就意识模糊,又被疼痛牵扯了大半精力,最糟糕的是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时间长了有点头晕。他根本不想回话,嘴巴却违背他心意似的说道:”为了偷……黄河密卷“说完仿佛痛极,忍不住呻吟出声。 裘师风眉宇微动,这是他没想到的。地下火光跳动,他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更显阴森。他沉默了一下,接着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陆衣锦的嘴唇已经泛白,时刻支撑不住的样子,他痛苦的摇了摇头,仿佛不想说话。裘师风怕他昏过去,随手拿起两枚铜钱飞过去,隔空点住他的穴道止血。过了一会,陆衣锦喘息稍微平静了一点,费力的说道:“是……是昆仑派。” “江湖联盟马上要进攻,为什么不等那时候再抢?” 汗水从陆衣锦的额头流下来,把领子都浸湿了,他虚弱的回道:“怕被其他门派捷足先登” 裘师风一直在关注江湖联盟的动向,自然对昆仑派并不陌生。他想了想肖让等人的性格特征,这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笑了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江湖联盟准备哪天来犯?”凌霄派在江湖联盟有卧底,但唯有这件事被瞒的密不透风。陆衣锦他们能替肖让偷秘籍,想必是他的心腹人,肖让又是名义上的盟主,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下个月初一”这回陆衣锦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回答。 裘师风的眉心猛地揪起,下个月初一,也就是三天后。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们提前知道了进攻的消息,却还没有开始做任何准备。 没有时间再耗在他们身上,他要立刻向教主汇报。幸好光秀也在船上,可以分担一些——不能再由他胡闹了,他打算立刻上楼把光秀从屋里揪出来。他正要离开,忽然猛的后退一步。 一把刀劈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裘师风心里惊讶,身体却先于意念动起来,大雕闻风而动,和他同时由两个方向攻向来者。这时他才看到这是那个逃脱了的女人,也只有她会将大刀用的同筷子一样轻松。 裘师风面色微变,他完全没有感知到对方的到来。难道她没有内力,也不需要呼吸吗? 李沛仿佛看破他的想法:“我可以憋很久的气!”——这话并无半分虚假,她不会游泳,为了不被淹死,很练了一阵子闭气。 她一招落叶飞花急攻出去,大喊:“人呢?”房里光线并不充足,方才进来时她的视线又被裘师风阻碍,并没有看到角落里的陆衣锦。 裘师风闻言心念流转,故意卖个破绽,让她看到陆衣锦。他身子闪开,一个半身被血浸透的人展露出来,陆衣锦好像已经昏了过去。更让人心惊的,是由他左肩穿出来的铁链,上头的血迹还没有干。 李沛身体僵了一下,裘师风抓住她分神的一刹那,手掌发出淡淡的蓝光。他以手为爪一把抓向李沛的右肩,按常理这一抓绝无可避,没有人可以快速移动重心。不管她怎么转身,裘师风也可以用另一只手阻断她的去路。没想到李沛背后长眼一般,右肩猛的一塌,让他抓了个空。下一秒李沛前进一大步,然后才回过身来,沉声道:“你等我一下。”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应当,裘师风听的有点发愣,别说他当上凌霄派左护法之后了,自十四岁出道以来他就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打到一半还能暂停吗?他眼看着她低头快速检查陆衣锦的伤口,确保血已经止住,这才又站起身,佩刀横于身前。 裘师风敏锐的感到她的杀气升了不止一层。但眼前这女人在江湖全无一点名气,他并不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他需要的是速战速决,以便尽快上楼安排防御事宜。见到她拿出拼命的架势,他只觉得麻烦:“这么急着送死吗?” “姓裘的,你搞清楚,你的雕在室内飞不起来。”李沛压抑着怒气:“伤他这么重,先给个交代。” 裘师风发自内心的笑出声。 好像被她的声音刺激到,陆衣锦的意识忽然从迷朦中短暂苏醒了一下,沙哑道:“别管我……赵沐……小可…” “放心吧,”李沛缓缓摆出迎战姿势:“大师兄去了。” 裘师风心中一沉。他们从未发现还有第五人。 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思考,李沛猛的跃起,一刀迎头劈向他。 第一百零三章 李沛确实与洛云相见了。 本来她守在天星阁的屋顶,见陆衣锦进去后半天没有动静。她直觉不对,火速离开了那里,恰好错过前来搜索她的阴同雪。 事情一旦败露,船屋外侧便也没那么安全了——毕竟裘师风有一只可以灵活监视的大雕。她想了想,这些天从未见过船舱内的教徒上到甲板之上,便还是由甲板钻了回一楼,恰好走到圆柱另一边,听到了裘师风碰到圆柱某处并打开暗门的声音。 李沛五感敏锐,默默记下了发出声音的方位。可等她摸过去,哪还有什么暗门?她想起白头鸮的蝙蝠谷,在圆柱上下一阵摸索,居然真的找到裘师风掀开的那块木板,正要触发机关,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她瞬间趴低身子回身攻击,忽然看到来人,手硬生生停了下来。 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洛云。李沛顿时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呆呆道:“大……大师兄?” 洛云跟上次分别时没什么变化,只表情凝重的按住她的手:“不是这里”,他在圆柱附近的地上找了找,掀起另一块木板,暗门应声而开。“如果用与上次相同的方式开启,暗道会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 “……白头鸮也太坏了吧” 洛云沉声道:“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找光秀。下面只有陆衣锦和裘师风——他比你想象的更难对付,一切小心。”留下这句话后就迅速离开了。这时候李沛才反应过来:“啊?他们不是都在一起吗?” 洛云其实并没有见到光秀离开的场景,他也是看到裘师风带着五花大绑的陆衣锦,联想到光秀的癖好,这才隐隐有了猜测。如果他所料不错,眼下耽搁的时间每多一分,赵苏二人的危险就大一分。索性他知道光秀最近常待的房间的方位,当下收敛心神全力奔去。终于到达了入口所在的位置。 没有门。 他跟踪过阴同雪,十分确定光秀这段时间都待在这里。可眼下这面墙壁浑然一体,哪有入口的影子。他捏紧拳头,心里知道又是机关。但每次阴同雪来大门都是敞开的,他从没见过这个机关是如何运作。 他咬了咬牙,快速摸索一遍四周,并没有开启大门的装置。走廊里万分安静,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当即站定凝神静气,是苏可可的尖叫。 洛云再也顾不得什么,猛的一掌打向面前的墙壁,木头墙面剧烈震动,簌簌掉落下一些木屑,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正当他运气准备再来一掌时,墙面的一块忽然后退少许——门从里面开了。 洛云一脚踹开门,光秀的房间终于显露出来。这房间不算太大,没有窗户,墙壁上挂了很多不堪入目的刑具,屋子中央有张大床。抬眼望去,床的前方有一个人字形的架子,赤裸着上半身的少女正挂在架子上,却是赵沐。 在她旁边苏可可依然被绑着绳子,看到洛云他吃了一惊,眼眶瞬间红了,他正要说什么,忽然瞪大眼睛:“洛大哥小心!” 不用他说洛云也感受到一阵劲风袭来。他后退几步,竟横起身倒退到墙壁上,然后一个空翻,堪堪躲过后方的袭击。对方却不等他落地,又是一掌正打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此刻洛云身在空中,这一掌是躲无可躲,他扭转身子,气息聚集于胸口,生生挨下这一掌,令苏可可一阵惊呼。洛云退后数步,总算卸掉了一掌的冲击。他心中一震,知道对手只是虚使了一招试探,饶是如此依然打的他喉头发甜,这人的实力可谓深不可测。 光秀在他对面站定,赤身裸体,表情十分阴沉,又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来坏我的好事?!” 经过这一番位移,洛云恰好落到离苏可可和赵沐更近的一面。他长臂一抬扔给苏可可一把小刀,接着随手拽过床单一甩,床单正好盖住了赵沐赤裸的上半身。 离近才发现,赵沐现在神智不太清醒的样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想必是光秀让她吃了什么催情的药物。 洛云江湖经验并不少,他知道这样的药都对身体有很强的副作用,轻则伤脑重则减寿。他英挺的眉头紧锁,一种并不陌生的失控感渐渐回笼,他有些不适,想把这感觉强压下去。 光秀并没有体贴他的精神状态,一掌紧跟着攻了过来:“哈哈哈,想放走他们?我看你是痴人说梦!”这一掌再也不是虚招,大概是他实力的五分。 洛云忽然睁开双目,居然丝毫没有躲闪,瞬间起手推开光秀的这掌。这一推发力点出乎意料,光秀的右手居然生生被推偏了,若不是他下盘稳定,恐怕人都会闪个跟头。索性他反应奇快,立刻将掌推圆收回身前。 “你穿条裤子吧”洛云的声音寒冰一般,“我晕针” 何曾有人敢对光秀这般说话,说的还是他最大的伤心事?他的脸由黄变白又变红,整个人几乎跟烧开的水壶一般快要冒出热气来。就在洛云以为他要爆发时,他却忽然收回攻势双手合对,做出一个礼拜的姿势,身上慢慢发散出黄色的微光。 只听耳畔赵沐艰难的喊道:“小心!他会……读心” 接下来的七招之内,洛云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浑身散发黄光的光秀仿佛可以预知未来,洛云出的每一招他都能提前闪避,相反他的回击洛云却反应不及。高手过招往往毫秒的差距都会影响输赢,何况光秀拥有的不只是毫秒。仅仅七招,洛云就全面落败,身上添了许多伤口,甚至还有内伤。 此刻苏可可已经把自己和赵沐解救出来。他有点犹豫的看着洛云,洛云捂着胸口沙哑道:“走!” 光秀哪能容得他们离开,只见他手中飞出一物击倒房内的花瓶,大门瞬间拍回墙壁,哪还有什么出路。 光秀哈哈大笑,可惜形象不佳,像个黄金铸造的癞蛤蟆:“这就怕了?我还没让你亲眼看到他们在床上有多爱我呢!” 洛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大脑快速运转。他不知道光秀怎么做到的,他不信鬼神,也不信有人可以真的读心。他深呼一口气,试着将头脑全部放空。这并没有那么容易。刹那间光秀已经又是一掌袭来。 这次洛云在手掌到来的前一秒猛的下腰堪堪躲过,没想到光秀本就意不在掌攻,反而在洛云上身下降时立刻以扫堂腿攻去,时机之准令他全无防御之力。光秀一脚结结实实踢到他的头,若不是洛云立刻调动真气护体,脖子都险些折断。但毕竟头部受到重击,他还是难以避免的懵了一下,整个人仰面摔到地上。就这一秒的时间,光秀的掌风早已到来。 眼看他的手掌就要到达自己的眼球,洛云忽然闭上眼睛,在脑内回忆起松鹤山的松林。 松鹤山的松林是周边一景,天气好的时候从山上看去,排排松树随风摇曳,像海浪一般。向阳的松针折射着阳光,小晶一样闪烁。 洛云脑海中想着松林,同时猛的向右一滚,掌风擦着耳边掠过,将身后的地板击出一个手掌形状的大洞,飞出的木屑在他耳朵上擦出一个小小的破口。 这回轮到光秀惊讶了,他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云哪容他反应,他顺势向前翻滚一周起身,同时拔剑出鞘施出一招落叶飞花,光秀连忙躲闪,胳膊还是被划出一个血口。 旁观的苏可可见局势逆转,忍不住大喊:“洛大哥真棒!” 这下光秀是彻底恼羞成怒了。他再不收力,掌风如夏天的冰雹一般密集的向洛云攻去。洛云脑海中想着松林,勉强不被他预测到下一个动作,但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说到底光秀的修为更深过他,何况危急时刻人会下意识的思考应对,每当这时,光秀便又能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如何行动。这一仗打的十分艰难,剑光闪烁,掌风乱飞,过得一百多招,苏可可已经看不清二人的进攻路径了。 洛云却知道,再这么下去他必输无疑。光秀的内力太独特了,战斗之中居然还在源源不断的滋长,而自己却会因为疲劳战力减弱,拖的越久对他越不利,可要快速结束战斗,却又没有办法。现下光秀也对此心知肚明,心中安定了,攻势也更为灵活,打的洛云节节后退。 苏可可此刻已经恢复自由身,他有心上前帮忙,身边的赵沐忽然拉住他:“你……想办法……拨正那个花瓶。”她已经穿好衣服,只是依然行动不便。苏可可惊到:“沐姐姐,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赵沐的手几乎像七八成开的水一样热,发烧再厉害的人手也不会烫成这样。 赵沐摇摇头:“没事……是那个药……快去” 苏可可见她眼神中俱是恳切,也郑重点了点头。他仗着自己个头小,猫腰顺着墙边靠近那个花瓶。 其实赵沐也不知道花瓶被扶正会怎么样。按正常的逻辑去想,花瓶倒了关门,那扶正了自然是开门。可方才光秀开门的机关却是墙壁上的暗格。门开之后,花瓶会自动复位。 这个房间光秀大概还不太熟悉,方才再开门时他差点去拨那个花瓶,忽然猛的把手收了回来,接着便是口中对白头鸮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如果那个花瓶没有危险,他反应不会这么大。 赵沐看出来久战之下洛云难以获胜,自己三人会在房间里被困死。那个危险的花瓶也许是他们求生的机会。 洛云余光看到苏可可鬼鬼祟祟的移动,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还是加速了对光秀的攻势,光秀背对着那个方向跟他打成一团风火轮,完全没料到那两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小东西正要动他的花瓶。 苏可可一溜匍匐前进,终于到达花瓶旁边。这是个普通的青花瓷瓶,除了底台固定,横看竖看也没什么特别。 光秀忽然看到了他,大惊失色就要扑过去。洛云哪容他行动,剑光舞成一个弧形,急的光秀大喊:“快让他住手!那个不能碰!” 话音刚落,苏可可已经把花瓶扶正归位。 光秀变颜变色,房间外传来链条的声音。链条由拖行,到越崩越紧,越崩越紧,勒的木墙发出变形的声响,仿佛在挑战木板弹性的极限。 下一秒,木板终于承受不住,轰的一声一齐断裂。苏可可连忙猫腰捂住脑袋缩进角落,赵沐也快速钻到床下。断掉的木板四处乱飞,互相撞击发出砰砰的声响,木屑像天女散花一般到处都是。赵沐还好,苏可可的手却被划了不少小口。 最吓人的还是近在咫尺的巨响,仿佛一个麻雷子就在耳边爆炸了。 等尘埃落定,苏可可才抬起头,他抖掉浑身的木屑,有些发懵的看了看四周。 光秀和洛云居然还在对战,好像没受影响一样,只是两人样子颇为狼狈。虽然有功夫护体没被大块的断木伤到,小的木屑却飞了一身。光秀还没穿衣服,肉眼可见身上挂了不少口子。 苏可可心想,怎么房间里这么亮呢。 他抬起头,原来的天花板不见了,头顶是蓝天白云。他们原在摘星阁下面一层,这么看房间应该在这一层的边户,整间屋子四面墙炸飞了三面,连同天花板。现在只有地板和带门的那面木墙依然连接着船身,海风袭来,他觉得有些清凉。 光秀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你们今天必定死无全尸。” 洛云心态反而比他平和不少:“奉陪到底” 苏可可晃了晃神,赶快爬回去找赵沐,被震了一下,赵沐的状态好像反而好了点。她略微思索,脸色一变:“坏了,这么大声音……”她的话停顿在一个没有道理的地方,苏可可有些奇怪,却见她眼神直直看向自己身后。他回过头,发现阴同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 阴同雪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意外有些风情:“你们还挺能作的嘛,都扰到教主午休了。” 赵沐撑着苏可可站起来,并没有接过她的话题:“……阴同雪,我虽然恨透了凌霄派,却唯独对你……对你还有几分感情。“ 阴同雪笑了笑:“那你便不该让我失望” 苏可可早就摆好了战斗姿势,看了赵沐一眼,赵沐低下头:“你清楚自己在助纣为虐吗” 阴同雪忽然笑了:“带了你这么久,你还不明白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外面所有人都拿我当疯子,在这里我想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说到这,她看了跟光秀对战的人一眼,脸色忽的一变,非常生硬的转换了语气,对洛云到:“原来你在这!就算青龙史不杀你,我也要把你做成人彘!!“ 洛云战的吃力,勉强笑道:“感情这件事你情我愿,愿赌服输” ”你!“阴同雪气的头昏,忽然恨恨转向赵沐:“先杀了你们再去解决他!” 赵沐和苏可可早听傻了,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有种被迁怒的感觉? 第一百零四章 圆柱形的通道形成了回声和扩音的作用,是以光秀的房间炸飞上天时,船底的李沛等人也听到了。 李沛和裘师风与他的雕也在激战,裘师风十分心烦:李沛比他想象的厉害很多。虽然依然不如自己,但一时半刻也没法甩开。比如现在,李沛双臂都有无数伤口,最深可以见骨,居然还不知疲惫一样把大刀耍的呜呜成风。 裘师风还在想三日后的进攻,急着去找欧阳文夺汇报。走廊中传来巨响之后他的心情更为急切,是光秀那边吗,这个女人已经很强,她的大师兄会不会更厉害? 最让他头疼的是,这么长时间下来,李沛出招的速度和力度都没有丝毫减缓,甚至隐隐还有更快的趋势。他早就看出来李沛全无内力,靠的便是速度和力度,没想到这居然都难以招架。按理说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下,但胜在气势极威,打起来不留丝毫后手,跟不要命一样。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这般打法,连裘师风偶尔都要暂避锋芒。这女的看着跟猛虎下山一样,难道她打一日自己就要奉陪一日?他倒是可以拼上内力一战,但强敌在外,他需要保存实力,不值得为了这场战斗拼尽所有。 都到这个地步了,如果想办法先走,有堕他左护法的尊严。他想了想,忽然开口:“你等我一下。” 李沛愣了愣,想到裘师风好像也等过自己,当下收回剑招点点头。 裘师风无语,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不过他也不屑动手脚,只在旁边的桌上拿过纸笔快速写就一张纸条,接着绑到大雕的脚上,又贴着耳朵叮嘱他什么。 大雕显然不愿意走,方才他们并肩作战裘师风都还是偶有受伤,走了能行吗? 裘师风耐心解释道:“在室内你没法发挥出最大实力,而且眼下我最忧心的便是此事,需得让教主知道才行。” 大雕好像听懂了,用鸟眼白了李沛一下,不情愿的飞走了。 他们都没注意到,瘫在角落里的陆衣锦意识渐渐回笼。老实针的影响还在,虽然记忆没少,但他头脑中复杂的成人化感情好像都被剥离,只有一些混混沌沌小孩子般最原始的念头。他闭着眼听到裘师风对大雕说话,心里有些羡慕。 安排完雕,裘师风的手爪又发出蓝光:“继续吧” 李沛却忽然把刀收了收:“我能问你个事吗?” 裘师风又是一愣,怎么这人总不按常理出牌,可不知怎么,他还是情不自禁的说出:“你问” “你手上的蓝光,是什么意思啊……和黄河密卷有关系?“ 裘师风皱眉:“恕我不能透露了“ “是这样的,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我看端小王爷身上也有,在博罗国见到个不穿衣服的大哥身上也有。颜色也不一样,一个是紫色一个是红色” 裘师风不自觉的笑了一下:“……你都要死了,问这些做什么” “打了这么久,想当个明白鬼。”李沛诚恳的说,“再说我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也不一定会死。” 换做别人,裘师风根本不会多废话一句,但面对李沛他好像不吝惜多说几句话:“紫色可以附着在兵刃上,红色激发自身潜能,蓝色嘛……”他笑了笑,“这不能告诉你了” 他们过了三百多招,李沛心里也大概有个感觉:“蓝色是杀伤力大增吗?”她没等裘师风回答,再次摆好战斗姿势:“还是继续吧,你伤害了我喜欢的人,我要跟你一战到底。” 裘师风没想到她跟陆衣锦是这种关系,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惋惜的心情:“你就喜欢这样的?他可是个贼啊!” 这句话过去陆衣锦没少听到,但受老实针影响,此时心情和以往非常不同。 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张口就说他是贼?贼又怎么了,又没偷他们家东西,莫名其妙。他吃糠咽菜的时候他们不在,他自力更生了又跑出来指责。凭什么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他,所有人都瞧不起他! 他又难以自抑的感到一阵悲伤,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连雕男都觉得自己跟李沛不般配,就因为他是个贼。 可是他真的好喜欢李沛。哪怕人人都瞧不上他,他也想跟她在一起。 “嗯”李沛回道,“就是喜欢他,不管他是胖是瘦是方是圆都喜欢” 裘师风内心哑然失笑,心说不管方的圆的也没有偷别人东西啊,继而心中忽然一阵伤感,勉强接道:“昆仑派弟子道德底线不高啊。” 陆衣锦心里很着急,很想对李沛大喊千万别否认 李沛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开打吧,我未必会死” 裘师风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在他脸上依然有些瘆人,“那好吧!”说完他碰了碰拳头,双手的蓝色猛然变盛,几乎在爪边化作实形。 李沛认同道:“这就对了”接着猛的一刀横砍过去。 裘师风居然不避,李沛刀锋极快,他却能看准她出刀的时机,一爪挥下去,李沛只觉得一股巨力自腕上传来,急忙松弛手臂。她的刀被活活压住转而走向下方。待她收回刀来,刀刃被蹦开了五个缺口,恰好是裘师风五指的位置。 实力差距实在太大,那一刻李沛已经知道自己输了。可她居然战意更盛,猛的再次向前攻去。这次她以刀为剑,使出由青蛇挽化来的缠字诀,缠上裘师风的左臂。 裘师风左臂受限,右手抓上来,李沛却忽的收回刀锋向他右边肋下攻去。她收刀送刀,速度居然比裘师风右手抓到左臂还快,裘师风不禁喝到:“好!”他一个转身避过刀锋,同时矮下身子向李沛的下盘攻去。 一般来说,擅刀剑的人下盘是弱点,擅腿脚的人上半身力量不强。不想李沛的腿脚跟她的刀一样迅速,瞬间自地上弹起双腿打开,正闪过他的利爪。她在空中顺势举起刀来,借下坠之力坎向裘师风的后脑。 裘师风正要闪避,忽然同李沛一起重心不稳跌了出去,二人同时重重撞向墙壁,身后传来陆衣锦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巨大的声响爆破一般从头顶传来,饶是裘师风内力深厚也被震的瞬时失聪,而四周的一切也随之剧震。 地板,天花板,桌椅……所有的一切都倾斜成诡异的角度,原先是墙壁的地方几乎成了天花板,整个房间像骰子被翻了个。只有陆衣锦因为被铁链吊着还固定在原地,铁链绷直,坠着他的肩膀几乎要脱离身体,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全部崩开。 显然,其他囚室也有情况跟他类似的人,呻吟呐喊声不断。 没过多久,一切又缓缓恢复原位,滑到一边的椅子又滑回原位,但笔墨早已散落一地,在地板上留下黑色的一滩。 李沛从震惊中回过神,手脚并用爬到陆衣锦身边:“你……你怎么样,又伤到没有!”她扒开陆衣锦左肩的衣服,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铁链周边的皮肉像烂掉一样,比方才还要糟糕许多。 陆衣锦被活活疼清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李沛,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疼……” 裘师风猛的冲过来揪起铁链,一手制住要同他拼命的李沛,李沛在他手下居然动弹不得。他大声质问:“你不是说三天后来吗?!” 陆衣锦摇摇头:“他们……这么说的” 裘师风的内心少见的慌乱了。他一向喜欢把事情想到前头,根据已知情报预测,进攻至少还有一个月,方才才知道是三天,本来心中初步做好了三天的打算,但看刚才的样子,船……是被撞歪了? 司徒空并未安装过破坏力足以使船倾斜的机关。只可能是外敌。他再也没功夫理会李沛二人,飞一般冲了出去,甚至来不及爬楼梯,只以楼梯为支点腾空而起,没过多久就到达了甲板层。 裘师风飞出甲板的瞬间以为阴天了。待他抬起头,才发现是对面船只的风帆遮住了阳光,在他们的船上留下一道巨大的阴影。这艘船显然经过改造,船头包了一层精钢,方便冲撞。而这只船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只船。曾经开阔的海面一时拥挤非常。 每一张船帆上都写着四个大字:江湖联盟。 第一百零五章 外面的事情李沛没心思探究,她小心的把陆衣锦的衣服割开,露出被穿透的左肩,又用屋外的清水清干净血迹。他左肩的伤口肿胀发紫,看的她心都揪在了一起。她想了想,把陆衣锦扶坐起来,接着一刀砍断了背后连着的铁锁。 以她的能力,砍断一条铁锁就像砍瓜切菜一样,但难免还是产生震动,陆衣锦闷哼一声。 剩下的铁链已经不长了,前后大概都冒出两三节,李沛听说过中刀之人拔出刀却血流不止而死的故事,当下不敢再碰,她把能点的穴道都点了止血,又掏出随身的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只求伤口暂时稳定。虽然她动作很轻,陆衣锦还是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的金创药还是当时三千手留的,还剩一点,全被她倒了上去。三千手调的药果然神奇,眼见着伤口的红肿就平了下去,也不再一股股冒血了。她小心擦拭着伤口周边,耳边忽然听到陆衣锦虚弱的声音:“……别哭啊” 李沛抹了把脸,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摇了摇头,不敢看陆衣锦:“没哭” 陆衣锦不说话,缓缓靠在墙上,嘴唇都是白的:“一会儿你先……” “我不!”李沛忽然坚定的打断。 陆衣锦喘息了一下:“他们神仙打架……要命的……带上……带上赵沐他们跑,他们还小”他想了想,“去找你大师兄” 李沛倔强的抿着嘴不说话,陆衣锦看了她好一会,无奈的笑道:“行吧……扶我一把”李沛把他扶起来,二人跌跌撞撞的向前走。走到房门口,陆衣锦忽然歪向一边:“没劲儿了” 李沛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啊”她扶着陆衣锦的右臂,把头凑到左边想看看他的伤势,她神情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和陆衣锦的脸离的非常近。陆衣锦立刻抓住机会,在她嘴唇的侧面轻轻啄了一下:“这下有劲了” 李沛反应过来,脸从脖子红到耳朵:“你……都什么时候了!”但陆衣锦受了伤,她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只能红个大脸继续前行。 这一层大概有五个囚室,里面的囚犯见到他们,哭着喊着求他们救命。李沛把陆衣锦放到椅子上:“稍等一下”接着三下五除二把铁门都砍断了。被关押的囚徒没想到还能有重建天日的一天,纷纷撑着瘦弱的身躯拼命向上攀爬。 “好了”李沛笑了笑,“给他们再添点乱” 陆衣锦忽然觉得她好像有点学坏了。 他的体力果然还是不支,李沛干脆把他背起来,健步如飞的爬楼梯。她身型很稳,并不觉得摇晃,陆衣锦甚至还能分神想一些事情。三千手的金创药也起了作用,他恢复了一些体力:“你说,船舱只有四层,这个楼梯看起来为什么有六七层的样子?” 李沛沉吟道:“难道水下有许多层?” 陆衣锦想了想船的外形:“不像啊,一般的船越往下越窄,最后收窄成一条龙骨。咱们来的那天看过,吃水线的地方已经不宽了,再往下只会越来越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空间呢?“ 李沛也觉得奇怪:“这艘船是白头鸮设计的,会不会形状和其他船不一样?”她又想了想:“其实怎么设计的倒是其次,我有些在意这样设计的目的。总觉得跟船的防御能力有关。” 陆衣锦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 李沛脸色微红,忽而又沉下来:“我要是真聪明你就不会受重伤了” 陆衣锦忙回道:“这跟你可没关系”,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怪我自己,狂的没边了。” 等他们回到甲板,甲板早已换了一番天地。 第一百零六章 从来没在船上见过这么多人。有从船舱跑上来的教徒,有江湖联盟的人,乒乒乓乓打成一片。船屋四周围了十几艘船,许多人或由绳索或施展轻功飞到甲板。有人试图在甲板上放火,偏这木头不知道什么材料,怎么也烧不着。见她从舱内出来,江湖联盟的人大概以为她也是教徒,一根羽箭破空而来,擦着李沛的脸射进木板,李沛连忙带着陆衣锦退进屋内。 她琢磨了一下:“现在凌霄派是顾不上我们了。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找大师兄他们。” 外面传过一声惨叫,陆衣锦有点不放心。李沛拍了拍他:“没事,打不过裘师风,这些人还是能打过的”说罢打开舱门,鱼一样的滑了出去。 陆衣锦目送她出门,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瓷瓶,都是他从裘师风房间里顺来的。其中一个小瓶上贴着张纸条:“止痛,不治本,伤身慎用!”瓶子里只有三个丸子。陆衣锦想了想,把三个药丸都吞了下去。他又吞服了半瓶“神蕴大补丸”,默默等待药物起效。 裘师风这个人很有条理,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按用途特性归类,整理的整整齐齐。有时候陆衣锦不用偷他东西,只悄悄把物品的顺序颠倒一下,他都会表现的很烦躁。早知道他会对自己下毒手,陆衣锦就应该把他房间搞个稀巴烂。难受不死他 过了一会,肩膀上的疼痛果然退了大半,人也有精神了。他扶墙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五指——不如从前灵活,但好歹还能动,真是万幸。 同洛云等人汇合只是第一步,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能容许他们逃走的船。陆衣锦犹豫了一下也闪身出门。一出来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七窍流血的倒霉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左肩,觉得多少有点不雅,当下扒下那人的外衣松松换上。因为身上还跟肉串一样穿着一段铁链子,行动穿衣受到了一些影响。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却说李沛绕过喧嚣的群架现场,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剿灭魔教就在此日,同仁们冲啊!” 她秀眉微蹙抬头看去,果然是肖让。此刻肖让一身青衣,站在铁头船的船头激昂慷慨。李沛本就同他有仇,更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但她还是记得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当下不再看他,飞身跳上船屋二层的屋顶,她打算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转一圈,也许会有洛云的消息。 刚转了半圈,就看到一堆极其引人注意的人。 一堆不是量词,而是这些人实实在在的挤成一堆。围在中心的是洛云,与他对战最欢的是个长相不太美观、泛着黄光的赤裸男人,还有就是阴同雪。阴同雪正在和一个少女对打,却是赵沐;苏可可……苏可可正在大战裘师风的大雕,似乎没有占到上风。他们五人一鸟打在一处,谁也不让谁,若不是李沛目力极佳恐怕都看不清谁在打谁,实在乱的可以。也是因为他们打的热闹,无论凌霄派还是江湖联盟的人都没进来掺合——他们脚下的地板也塞不下几个人了。 显然此刻洛云处在下风,他身上没少挂彩,行动可以称为迟缓,额头流下的血把一只眼睛都糊住了。 李沛见到洛云受伤,脑子一热,呔了一声拔刀冲过去。她看出来其中最厉害的便是那丑男人,他就是光秀吗?她没有多想,一刀砍向他的头顶,耳边风声冽冽。 光秀对洛云有着碾压级别的优势,只是对方却像蟑螂一样总是死不透,令他无比烦躁。眼看着终于要彻底把他打到不能翻身,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坏了他的计划,心中别提多恨了。 最主要的是,洛云并没有给他穿衣服的机会。 江湖联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选今天进攻,船上呼呼啦啦来了好多人,大家都看到了。 他羞愤交加,头一个恨的就是洛云,其次是赵沐这个小贱人,再次是白吃干饭的裘师风,不是说至少还要一个月吗?他仰头躲过李沛的一击,洛云的剑又逼上,光秀心中的暴躁更上一层楼,双掌黄光爆盛,连分身攻击洛云的阴同雪都不得不离远了一些。 这个关键的时刻,李沛的动作居然停顿了一刹,看着他的下体有些发呆。 光秀本可以借此机会呼死她,可见她看的是自己,不由产生了一点喜滋滋的心情。这小娘们年纪大了点,相貌却是相当不错,大眼睛小鼻子,尤其嘴唇红嫩嫩的,像花瓣似的——他可以勉强为她破例一次。他掌风不停,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个淫笑,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好看吧!” 李沛回过神来:“原来男人的和女人的长得差不多啊” 光秀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却是赵沐扑哧笑出声。他这才反应过来,一股烈火直冲脑门。 雪上加霜的是,蟑螂一样阴魂不散的洛云居然还在生死搏斗的关头抽空教训了李沛一句:“小姑娘家别乱说,只有他长这样” 点了火药桶了。 所有人忽然觉得眼前金光大盛,甚至有些睁不开眼。下一秒,他们每个人都被一股猛烈的气流迎面拍上,赵沐甚至被拍飞到半空。李沛等人倒退多步才勉强站住,心有余悸。洛云更是吐出一大口血。 站定之后才发现,光秀浑身被难以直视的金光覆盖,金光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移动,被金光所触碰到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粉碎。 他的裸体太过耀眼,李沛不禁抬手挡在眼前遮光:“大师兄,这是他的完全形态吗” 洛云没有回她,反而对天空高声道:“这魔头偷练秘籍武力高强,晚辈几人实在难以对付,还请前辈现身!“他声音疏朗,恐怕甲板上的人都听到了。 这下李沛有些迷糊了,哪来的前辈,她没觉得这里还有前辈啊? 头顶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一身穿袈裟的和尚从天而降。他单手举于胸前,另只手持有红宝佛珠,笑脸吟吟很是亲切。他的面部净白无须,长相圆融。 洛云擦了擦脸上的血,上前一步道:”原来是寒山寺宿清大师,久仰久仰” 李沛虽然不认识他,也赶快随着大师兄行礼。 宿清笑道:“想不到有人先行一步,还能与光秀对战,真是后生可畏!” 光秀趁宿清说话,抓紧套上裤子,现下听了这话心里犯了嘀咕:眼前这几人不是江湖联盟派来的探子?他心中起疑,嘴上却似胸有成竹一般:“哈哈哈哈,你这秃驴,上次被我踹的伤养好了?“ 宿清面色微变转向他:“前有你使鬼蜮伎俩偷袭于我,后有柬山大会一百二十四条人命。今日你我却是不得不战了!” 原来是搞偷袭啊,李沛心里暗想,确实像光秀会做出来的事。 不料光秀闻言哈哈大笑:“我还没死呢你就当面撒谎了?也罢,废话少说,快把屁股送上来挨踹!” 宿清并不说话,脚步划出一个弧线,双手平举,似是做好了战斗准备。 李沛虽然没有内力,但依然保有感知他人内力的感官。这宿清的功力恐怕不在光秀之下,怎么会被他踹到呢,恐怕还是后者偷袭于他。 光秀见状也不多言,双手再次泛起黄色微光。宿清似乎如临大敌,胖胖的眉头皱在一起,手上加满力道。 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一蓝衣女子腾空飞来,人未到声先至:“此等宵小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宿清大师,就让云霜来助你一臂之力!”女子轻盈落地。只见她手持双刺,容貌清秀,皮肤极白,正是武当派二弟子齐云霜。 宿清笑着点头,姿势却未变,齐云霜上前两步与他并排站好,横眉看向光秀。光秀正要说话,又听到一个男声:“哎呀呀,这么热闹,怎么能没有俺老孙凑一把”话音未落,他从三层直直跃下,砰的一声落到二楼地板上,带起一番尘土。只见他又高又壮,肌肉虬结,一把络腮胡,脚蹬一双草鞋。齐云霜见到她细眉微挑:“孙老七,你来凑什么热闹?” 这个叫孙老七的就是泰山拳法大弟子孙驰。只因他与丐帮迟武等人结为异姓兄弟,排行第七,因此江湖也称孙老七。 孙老七不以为忤:“哪次打架少的了俺老孙。这小子号称可读人心,大伙一块上,我看他读哪个!” 齐云霜想了想,也很有道理,当下不再说话,闪身给孙驰让了个地方。 光秀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不气反笑:“到齐了吗?有完没完?”似乎并不将对方以多欺少放在心上。 对面三个好手俱是面色微变,心思各异。 光秀拍了拍手:“也不怕告诉你们,说我能读心,也不尽然,比如至真至纯的心思我就读不到,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你们自己什么样心里都有数。反正谁先打败我,这黄河……” “少废话!”光秀话音未落,齐云霜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孙老七不甘落后,拍了拍双拳跟进。宿清笑着摇了摇头,口念阿弥陀佛,接着蓄力于掌攻向光秀。他们三人中,齐云霜身姿灵活柔软,往往出其不意;孙老七看似拳法刚猛实则心思细腻,让人难以防御;而宿清掌力浑厚大巧若拙,每一招都极扎实,显现出自身的武学修为。 光秀左右开弓同时应付三位好手,居然一点都不显窘迫,而且真的每招都出在他们之前,好像能预知未来似的。李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对战,竟忘记身处险境看的入了迷。 沙哑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看什么,还不快走!”李沛回过身来,发现阴同雪不知到什么时候倒在地上,洛云左手拉着苏可可右手带着赵沐,催促李沛快速离开。 李沛当下也不敢再耽误,几人由敞开的房间直接跳上甲板。 “陆衣锦受了伤现在一楼,咱们去找他……”她余光看到身旁的地面多了一小滩血,疑惑的转过头。 在她转头的一瞬间,洛云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垮到地上,嘴里大口呕血,胸口都湿透成大红色,引的苏可可惊呼一声。 几人连忙把他拖到隐蔽的角落,李沛急到:“师兄!大师兄!”洛云勉强笑笑:“……小五……快走”说完再也强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七章 几个人紧张的围在洛云身边,查看他的伤势。赵沐对李沛道:“光秀太厉害了,洛大哥接了他许多掌,恐怕受了严重的内伤”方她才与阴同雪打了半天,也受了不少伤,好在每到危机时刻洛云会替她抵挡一下,是以基本都是皮外伤。 李沛咬咬牙,现在己方五个人,两个重伤。陆衣锦说的对,江湖联盟和凌霄派神仙打架必不能善了,得赶快走。她眼神稍定看向赵沐:“你说每次过来都有引渡人中转,那船上的人想走怎么办?“ 赵沐立刻明白过来,认真想了一下:算起来是五天后” 来不及,李沛不自觉咬起手指,目光看向周围江湖联盟的檄船。这些船够结实吗,会不会被打散啊,她嘱咐赵沐二人照顾洛云,自己起身走了出来。 这附近似乎已经被江湖联盟清场了,随处可见尸体,却没有什么人还在打斗。李沛还没走出去两步,脚步一顿,她看到对面有人。 对面的青年惊喜的笑了笑,款步向她走来,不是肖让又是哪个? 李沛后退两步:“各走各路,没功夫理你” 肖让却没有把去路让出来:“李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曾几次回到千春楼寻你,真是急坏了。” 李沛冷笑一声,脚步绕开他,肖让却又一步跨到她面前:“无论怎样都是我不对,我应该向你道歉——当然,如果你不接受我也理解。” 真的没有时间跟他磨,李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快步走开。忽然她感受到背后一阵尖锐的风,她的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一个转身避过身后的暗器。一枚青黑色的飞镖插在方才她站的位置上,地板也被染上黑色,显然镖上有毒。 她回过身,冷冷的看着肖让:“你这是干什么?” 肖让无奈的笑道:“李姑娘,你也知道凌霄派作恶多端,剿匪之战势在必行。”他顿了顿,“没想到你会加入他们,虽然我们是朋友,却也容不得你走了。” 真是千古奇冤!李沛正要开口反驳,心念转动一时明白过来:“你想杀人灭口?” 肖让痛心疾首的摇头:“谁让你堕入魔教” 饶是尽力克制,李沛也再也忍不住了。她腾空跃起,同时拔刀出鞘,自上而下劈向肖让:“我入你个大鸡腿!” 肖让预料到她的动作,闪身避过。接着又是两镖,以刁钻的角度射向李沛。李沛人还在空中进退不得,眼看就要被射中。她勉力挥刀格挡,毒镖挟巨力打在刀身,发出铛铛的响声,震的李沛虎口发麻险些脱手。李沛气喘吁吁的落地,眼中满是惊讶。 肖让挑了挑眉毛:“怎么了,没想到我进步会这么大?”他不再用暗器飞镖,拔剑出鞘,周身散发出淡淡黑气。 李沛忽然恍然大悟:“所以黑色是毒?” 肖让面色一滞,不再与李沛对话,一剑破空刺来。李沛晓得厉害灵活避过,心中却难以控制的分神,脑海中的点连成了线。这就是他们霸占苏可可的那本黄河密卷吗?那苏可可还是不练为好,这几天她见过的彩虹人都奇奇怪怪的。 她手下不停,扬了扬头:“喂,这玩意一共有多少本啊,怎么没完没了的。” 肖让微微吃惊,立刻联想到她恐怕见过其他修炼者。心里一乱手上就乱了,被李沛占了好几个便宜。他无心生气,急切的问道:“你见过?都是谁,秘籍在哪?” “就是那个光秀呗”李沛簌簌两刀挥出,“就在那边,被三个人围着打呢,有个叫什么云霜的,还有个和尚。光秀说谁先打败他就把秘籍给谁。” 这番话正中肖让的心事,他早就猜测这些人图谋不轨并非真心想为武林同僚复仇,当下脱口而出:“无耻之尤!” 李沛见他动摇,连忙再添一把柴:“也没有无耻吧,他们打了好一会了,很舍得出力。“ 肖让只当李沛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他的内心陷入两难。李沛一定是要杀的,但又怕去晚了光秀的黄河密卷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他心中懊悔,为什么不在进攻之气便派几个人潜入凌霄派偷走秘籍,还是经验不足。 这些人一口一个盟主的把他推上高位,实则自己一点力都不用出,搭了顺风船就想占尽便宜,白日做梦! 他决定加紧攻势尽快解决李沛,然后再去打光秀。李沛只觉他动作忽的变快变猛,虽然比裘师风和光秀差上许多,但他的剑上带毒,投鼠忌器更为棘手一些。又过了百来招,她的头上见了汗。 正当她决定不管不顾拼上一把,一件黑色物事直插进战局,当啷挡到肖让的剑锋。李沛定睛观瞧,却是陆衣锦贴身的匕首。她借这个机会猛的后退,退出了肖让的进攻圈,气喘吁吁。 陆衣锦旁若无人的捡起匕首,站到李沛旁边。李沛惊讶的看着他,他除了面色苍白些,基本可以算作神色如常。她生生把问话憋进肚子里。 肖让阴鸷的看着他们,嘴上却客气:“陆兄,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肖盟主” 肖让上下打量,惊讶的发现陆衣锦真气雄厚,竟也似有什么奇遇一般进步神速。他仗着毒素打一个李沛还算绰绰有余,但现在来了帮手,就算能打赢,光秀那边也来不及了…… 他想了又想,终于冷哼一声,转头向光秀的房间飞去,声音远远传回给李沛:“我劝你想清楚,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加入魔教的青楼妓女” 陆衣锦脸色猛的一白就要追上去,李沛连忙拦住他:“算了,没时间跟他计较……你,你的伤怎么样?” 陆衣锦的表情仍是不虞,内心调整了半天才说道:“小伤而已,洒洒水。”李沛不信,又要扒开他的衣服看,陆衣锦忙道:“光天化日的像什么样子!”李沛才不管这些,发现他的伤势真的稳定了,居然不怎么影响行动,狐疑的看着他。 陆衣锦正色问她:“找到洛大哥了?“ 李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拍脑袋:”对啊!我是来找船的!洛大哥他们就在那边……你说上他们的船能行不?”她指了指对面。 陆衣锦腼腆道:“又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第一百零八章 他们迅速回道洛云身边,陆衣锦大概摸了摸洛云的上身:“骨头没折,像是肺腑的事……姓光的真蹊跷,他打人好像能隔着骨头打到最脆弱的地方。”但他毕竟不是大夫,懂的十分有限。他忽然想起来神蕴大补丸还有半瓶,喂洛云吃了下去 李沛问道:“小陆,你说怎么跑比较合适?” 陆衣锦摸了摸下巴:“上最小的那支”他指了指贴着凌霄派船屋停靠的小船。 苏可可担忧的看看洛云,问道:“他们不让上怎么办”毕竟洛云现在行动困难,需要被抬上去。 陆衣锦看他一脸严肃,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谁需要他们许可啊” 他正在想心事,不料身后再度传来一阵巨响,接着是木板断裂的声音,继而是无数惊呼。这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的巨响冲击,陆衣锦人都麻了,甚至不想再探究声音的来源——他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苏可可张大嘴看向什么,陆衣锦叹了口气,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们计划中完美的出逃小船横断成两截,断裂的地方猛的出水,高高伸向天空,而船的两头已经淹没在水中缓缓沉下去,四下许多弟子弃船游泳求生,有些水性不佳,被沉船引起的漩涡卷了进去。 沉船带起的波涛一波波冲击着船屋,索性体量不大,船屋并没有晃的太厉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沛发现凌霄派的甲板山众人都抬头看着一个方向,那是天星阁的位置。她也向那看去,一个衣炔翻飞的紫色身影稳稳立在屋顶,船屋的最高点。他及腰的黑发随着海风飘摇,像一块黑色的丝绸,却不是欧阳文夺是谁? 此刻欧阳文夺正看着沉船,李沛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衣锦苦着脸同她对视一眼,温和的问苏可可:“船是怎么断的?” 此刻周边江湖联盟的弟子好像忽然活泛过来,对天破口大骂的有之,吓到瘫坐在地的有之,胆子更大的已经试着向欧阳文夺发起进攻。 苏可可结巴道:“没……没看清……好像那个紫衣服的人在空中挥了一剑。” 一剑就把船砍成了两半? 李沛低下头暗自比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这样。等她再抬起头,已经又有两艘船葬身大海,海面上惨叫不断。 因为天星阁并不算高,此刻已经有人以轻功飞到欧阳文夺身边,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人便无声息的跌落下来,表情不太安祥——他也拦腰断成了两半。肠子流了一地 光秀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了来:”哈哈哈哈,教主大人何必亲自动手!” 欧阳文夺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起伏,好像在说吃饭喝水一类的平常事:“他们吵到我午休了。” 起床气真够大的,陆衣锦心想。想到自己的手曾经挤压过那个男人的脸,他的心中也难免涌起一阵后怕。 他忽然伸出头大喊一声:“肖盟主,咱们上吧!”接着像乌龟一样缩了回来。 众人这才想起肖让是他们的领头人,纷纷看向他,他的剑正和光秀的手纠缠成一个不好抽出来的姿势,气氛有些尴尬。但不愧是他,这般时刻也能立刻换上一副大义凌然的态度:“凌霄派伤我武林正道一百二十四条人命,欧阳文夺,你可知罪!”他的自信震撼了光秀,光秀怔怔看着他,心想我都能打三个你,你还去挑衅教主? 肖让接着说:“龙头船,给我撞!”却是对那只船头包了精钢的船喊话。船员们得令立刻操控船只后退少许,接着猛的撞过来。 这龙头船第一次撞击就把船屋差点撞翻,现下所有人都在甲板上,聪明的听到肖让发令便立刻在附近的围栏舱壁上固定自己——比如陆衣锦,反应慢些的还站在原地,在船大幅度倾斜的时候无可避免的滚落到水里。 好在陆衣锦他们的背后就是墙角,他右臂撑起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紧紧护住李沛四人。 向后倒的下一个阶段就是反向倾斜,李沛眼疾手快一刀插进地面,一手撑住刀,一手拦住其他人下落的趋势。这么来回晃了几次,船屋终于慢慢稳定,而甲板上的人已经落水十之四五,惨叫声不断。 齐云霜等人因为武力高强,仅用跳跃就避开了晃动,但她见到武当派也有弟子落水,不满的说:“肖盟主,这可是杀敌三千自损一万,贵派弟子倒是在自己船上待的不错。” 肖让也不客气:“龙头船进退自如,必需要四十人同时操作。我昆仑派弟子进攻魔教大本营,其他人杀入战场,这不是早就决定好的吗。再说我不是也在这?” 还未等齐云霜发怒,欧阳文夺忽然飞向龙头船,打算故技重施。他挥剑一砍之下,船身叮叮当当,却只是表面的木板碎了,露出木板下的金属。 这个结果令他颇为意外。刹那间,他的周身便被流动的蓝色及紫色真气覆盖。李沛见过他修炼,但那也是各色真气轮流出现。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同时放出两种光,颇为惊讶。只见欧阳文夺凌空而起,再度挥剑砍向龙头船。不料龙头船周居然猛的升起一圈火墙。 饶是欧阳文夺武功再高也不过肉体凡胎,怎么敌得过烈火,只能急忙后退。 肖让笑道:“欧阳文夺,我们龙头船经过改装,你是砍不坏的。天都要亡你!” 欧阳文夺似乎有些生气,顺手把龙头船旁边的小船砍成两截。又款款飞落回天星阁。等他落地,龙头船周围的火墙才缓缓熄灭。 这下所有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甲板上的其他船上的,能动的都拼命往龙头船跑,更有甚者跳船从海中直接游过去。 肖让正在得意,光秀一掌袭向他的命门。他连忙收敛精神专心对战。几个人中孙老七受了重伤已经被带回去了,最后还是三对一的局面。但宿清和齐云霜状态都不佳。如陆衣锦所推测的,光秀打人可以直击内脏,造成内出血。但饶是他也对肖让身上之毒颇为忌惮,有些束手束脚。是以肖让在对战之余还有精力指挥龙头船进攻,龙头船撞一次他们就飞起来一次。他们倒没什么,可苦了李沛等人,不间断的被甩来甩去,尤其是陆衣锦,即使有药效加持,他也有些强撑不住了。 按理说以龙头船撞击的力度和频率,船屋早该被撞翻了,偏它就像不倒翁一样,歪了又正歪了又正。肖让心里都有些起疑,这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欧阳文夺又飞起攻击了几次,不知道龙头船是什么材料,确实砍不动,更不时被凭空出现的火墙逼退。后来所有人都龟缩进船舱,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 相反,凌霄派船屋的木料却已经被撞出了缺口,再过不久,船舱就会进水,到时候沉船是无可挽回的。 他叹了口气,想必今天是不好午休的了。手圈成一个圈打了个呼哨,一只大雕从天空飞下落在他的肩膀。他摸了摸大雕,在他的腿上系了什么东西,大雕随即飞进了房间。 第一百零九章 甲板上,李沛等人已经被颠晕了,苏可可都吐了两次。龙头船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下,只有他们还坚守在甲板上被抛来抛去。苏可可脸都绿了:“姐,要不咱也上去算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李沛双臂护着他们,身前挤挤挨挨塞了四个人,挤的气都有些喘不匀。过去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坚持这个动作比打架还累。她还没说话,洛云沙哑的声音响起:“……有诈”大概是大补丸的作用,他慢慢苏醒了。 又是一阵巨斜,李沛咬紧牙关裹住他们,生怕谁从胳膊和地板的缝隙里掉出去,等船恢复方向,她才说:“是不对,你看那个欧阳,好像也不怎么着急” 李沛用肩膀顶了顶陆衣锦,后者几乎半昏:“陆衣锦,你记不记得咱们讨论过这艘船的构造” 陆衣锦晕晕乎乎的回她:“怎么了?” “我有点想法了,我觉得最底下那层可能跟气囊的作用差不多,甚至形状可能都是扁球形,你发没发现囚牢的外墙壁也是圆弧形的?”她滑出去一点,又向前凑了凑:“这个气囊通过圆柱形通道跟水上的船屋连为一体,在下面起到一个稳定的作用。所以无论从什么方向撞击船都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陆衣锦简直要被她气笑了:“都……都这般时候了……你说这些”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阵冒金星。 李沛想了想,好像确实没什么用。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再说话。 赵沐忽然插嘴:“李沛姐,你说那么大个气囊,放在水下,船不就被顶上来了吗,不用谁撞也会翻。” 李沛想了想:“也许里面坠着重物?”她认真道:“你们派的金银财宝是不是都藏里面呢。” 他们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龙头船的人正在看笑话。欧阳文夺,修炼上天又怎么样,一人之力岂能抵抗精钢大船?今天之前他们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虽然过程中确实折了不少兄弟,但此刻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还有没来得及上龙头船的,现下也不着急了,虚虚浮在龙头船四周,准备亲眼看看这个为祸一方的魔教如何覆灭,以便将来回去吹牛。 肖让忽然向后空翻退出战圈,手伸到空中摆出一个停的姿势。龙头船的攻势果然暂停下来。 他眼睛看着光秀,却是对欧阳文夺喊话:“你们把总坛选到海上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光秀也暂时住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并不受影响,继续道:“凌霄派总坛沉了,以你们的功力自然可以幸存。但这茫茫海上,你们能逃到哪里去,没食没水又能撑过几天?这里离海岸可不算近。” “识相的就放下屠刀,我们的船会带你们回去。武林大会也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处置。”他得意的笑了笑:“命运真是弄人,如果你们把总坛修在内陆,这般时候总还是能跑出重围,可你看看现在”他张开双臂左右顾盼一下,“到处都是水,往哪跑?护卫你们的屏障也是禁锢你们的囚牢。” 欧阳文夺没有回答——他居然坐下了,很累的样子。 肖让皱了皱眉,他连光秀都打不过,遑论欧阳文夺。除非是船沉后放任他淹死。可这些年欧阳文夺收集了数本黄河密卷,他淹死了自己上哪去找?他冷笑一声:“莫不是打算最后关头霸占我们的龙头船?我劝你还是熄了这念头。只要我一声令下,龙头船外身就会燃起熊熊大火,任你天大本事也靠近不得。”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龙头船甲板再次升起一道火墙,确实是大罗金仙也进不去。 泡在海里的人吓了一跳赶忙游远一点,心中后怕:幸亏没急着跑上甲板。只见肖让手势变换,火墙又慢慢熄灭了。 光秀心里觉得他可笑:“你不会觉得你们那个破船上有能困住我们的锁吧” 肖让颔首:“青龙史的本领在下也领教过,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所以为了双方的共同利益,恐怕要委屈二位受我之毒。当然,安全后解药也会奉上” 光秀破口大骂:“你放……” “光秀,”一直保持沉默的欧阳文夺忽然说话,光秀猛的住嘴把话吞了下去。欧阳文夺接着对肖让说:“何必如此筹谋,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依然是没有什么波澜的语气。 李沛听的正入神,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她眉头皱了皱猛的回身,原来是阴同雪,她浑身湿透了,像水中捞出来的水鬼,跌跌撞撞走向他们。 李沛站起身正对着她,把其他人挡在身后:“你要干嘛。” 阴同雪阴测测的笑了,神情有些癫狂:“没想到吧,我掉到水里,也没死!哈哈”她靠近几步,“你给我让开,我只要那个负心汉。” 李沛心里简直莫名其妙:“你有病吧?谁是负心汉?“ 阴同雪向前几步,眼睛忽然猛的睁大,露出一圈白色的眼球,她伸手要抓李沛的手腕:“是你!你是那个狐狸精,都是因为你!” 纵观李沛的一生,得到的外号并不少,比如净盘使者,下山虎,一窍玲珑心,大姐我求你了等;但狐狸精这个称呼却是第一次听到。她动作很快,闪身避过阴同雪的一抓,顺手提溜住她的后领甩了出去:“你男人不在这,去别处寻吧。“ 这下阴同雪彻底陷入癫狂,洛云就躺在那里,还是那么英伟,是她喜欢的样子,对面的女人怎么说谎呢?是了,方才也是她冲上来迎战光秀保护洛云,看来他们两人的感情已经进展到很远。她歪了歪嘴,语调奇怪:“你们要成亲吗?”也不等回答,猛的冲了上来。 李沛内心还是不想伤她,但她这样蛮不讲理的进攻,那也由不得自己了。她并没有用刀,在阴同雪抓到她的前一秒横跳起来,一脚踹向她的前胸。就在这一刻,她感到身下的甲板猛的升高一丈,原本在空中的她居然直接贴到地面。而阴同雪前胸受力,顺着甲板滑了出去,扑通摔倒水里。 紧接着甲板一沉,渐渐回落下去。别说赵沐他们了,李沛都被颠了个屁股蹲。她连忙回看,发现赵沐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陆衣锦和洛云身下,稍稍阻挡了一点下坠的冲击,她自己倒被压的不轻。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看向对方,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沛忽然灵光一现,对赵沐说道:“金银财宝抛出去了?” 赵沐心领神会的接上:“接着气囊进水又落下去了。” 龙头船外的人也看到船屋突兀的抬高一大块,连船底都露了出来,好像船底还连着什么圆形的结构,他们还没看清,船屋又渐渐落了下去,掀起两三丈的海浪。这时还在水里的水性自然不错,大部分人很有经验的潜到水下,避开了海浪的拍打。只是龙头船也被推出去许多。 他们中有第六感强的,忽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说不出来源的危机感。他顾不上其他海里的同僚,拼命游向龙头船,抓住舢板使出吃奶的劲往上爬。其他人见他胆小如鼠的样子,笑着指点:“还叫吴大胆呢,你看来个浪把他吓的” 吴大胆很快攀上甲板,这才有功夫回头看去,这一下吓得他差点松手。 那些说笑的人身下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阴影。而他们还浑然不觉。 他想叫他们快跑,嘴却像黏住一样。下一秒巨蛇一样的东西们从海水中甩出来,水里的人还没看清就被它们卷了下去。蛇一样的东西拍打出巨大的水花,夹杂着人类的惨叫。 李沛在船屋目睹这一切,饶是她也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下,她颤抖的问:“陆……陆衣锦……这什么啊,怎么有点眼熟。” 陆衣锦瘫靠着墙,脑袋倚在洛云肩膀上。他知道自己发烧了,视线有些模糊,但那东西令他印象太深,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碧鲵” 李沛动用所有脑筋,终于勉强想起:“古墓里那个?没这么大啊!!这……这得是那只的太姥爷吧”她看着眼前足有龙头船三分之一那么大的碧鲵,心中的问号可以从渤海排到松鹤山。 第一百一十章 陆衣锦做了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他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时父母俱全,他是独子,家里条件不错,甚至还有帮佣。虽然娘对他时好时坏,但与往后的人生比起来,已经是金子般的时光了。他四岁就开蒙,过目不忘,很得老先生喜欢。 然后他的娘跳了河。没有理由,没有道理。他一遍遍想,他到底做错什么,到底哪做错了。 场景忽然转换到博罗国,他从城墙一跃而下,居然飞了起来。地面上的人好像小蚂蚁。他看到两个鲜艳的红头绳,不由自主的降落到地面,四喜看着他笑,脸圆圆的,张鹤泽正在给她买糖葫芦。 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四喜和张鹤泽果然转身就跑,他只能盯着他们的背影紧追不舍。他跑啊跑,又跑回了童年的村落,一个女人决绝的走向河中央。他急的喊娘,那女人转过身,长着李沛的脸,却是他娘离开时的神色,好像早在溺水之前就已死了。 痛苦,悲伤,绝望杂糅在一起,他好像陷入逃脱不掉的囚牢,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会撞墙。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缓缓睁开眼,李沛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而他正躺在李沛的怀里。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艰难的抬起手想碰她的脸,被一阵疼痛激醒。 好险,不是在做梦。 李沛忽然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皮肤滑滑的,细腻到没有毛孔:“你看,不是做梦” 陆衣锦合上眼,也不知这两天怎么了,又有点想哭。他怀疑老实针的影响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消失。 李沛轻轻拍他:“陆衣锦,醒醒,醒醒,小陆” 即使眼皮好像坠了铅块,他还是努力看向她。李沛的神色看起来很着急:“船要沉了,我们得快走。” 有一瞬间,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能被李沛抱在怀里,船沉了也无所谓。他好累,一点都不想动。但他最终还是挣扎着坐起身,看到洛云也醒着。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仔细看向海面。 海面有点太干净了。 他掐了掐鼻梁,问道:“那龙头船呢?” 李沛在心里整理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他。 碧鲵出现之后,摧枯拉朽一般弄沉了几乎所有的船。这次来的人中自然也有好手,有人跳下海与它英勇搏斗,达到二十对一的局面。可碧鲵在水里威力似乎比在陆地上还要大,身姿灵活,辗转腾挪,要伤它是万分艰难。 最后还是泰山拳派孙老七孙弛拼死打中它的眼睛,众人趁机一拥而上,一切明器暗器有毒没毒的都招呼上去。可是在绝对的体型差距之下,对那怪物也不过像是毛毛雨一般。 龙头舟试图改换目标去撞碧鲵,可那怪物在水里比僵硬的大船灵活太多,反而被它打的团团转,最后龙骨都被生生撞折。一时间,四处飘着断木残板,海面都被染成了红色,真真如人间地狱一般。 龙头舟眼见着要沉,居然拼劲最后的力量撞击凌霄派船屋,终于在失去动力之前把船屋也撞了个大洞。现下船屋一直进水,恐怕也挺不了多久了。 陆衣锦脑子里一团乱,莫名冒出一个问题:“那碧鲵呢?” 洛云沉声接到:“最后凌霄派的船上只有肖让还在苦撑,裘师风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和光秀以二对一,很快把肖让打落到水里。所有人都落水后,碧鲵沉回到海里。 陆衣锦心惊:“他们能控制碧鲵?” “只是一种可能” 众人一阵沉默,苏可可怯生生接到:“实在不行,我们抓着这些板子……”他指了指海面上飘着的舢板。 陆衣锦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曾在海边生活,却听说海流瞬息万变,不知不觉间就会把人卷到大洋深处。以他们之能是万万游不回海岸的。 洛云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沉吟一下:“小陆,也未必没有出路”,他看了看水中起起伏伏的人头,都是此战的幸存者。其中肖让最为扎眼——他人泡在水里依旧兀自叫骂,讨伐凌霄派邪教妖徒有违天道,正义必将来临。 洛云说到:“他不像是不怕死的,这么有底气,恐怕安排了后手” 李沛也接话:“不光他,你再看看船上这帮货”她指的是凌霄派的人,“哪有慌张的样子” 此刻他们五人藏身在视线的盲区,两边不靠,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陆衣锦明显觉得船在向下坠,水面越升越高。他十分后悔没多偷点什么返老还童丸,补肾益寿丸之类的东西,现在他浑身无力,伤口胀的刀剐一样疼,不知道待会水真的没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吵死了”陆衣锦喃喃道,他说的是肖让,他一句都不想听到肖让讲话。 赵沐也有些奇怪的看向洛云:“怎么就任由他骂,不像凌霄派这几个人的风格”——确实,水中除了肖让,至少还有十几个幸存者,与凌霄派以往赶尽杀绝的作风不太相符。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数声水响之后,海面上出现几个人,都是凌霄派的人。离奇的是,他们像站在平地上一样,自由的立于水面。 李沛等人目瞪口呆,一时忘记说话。 落水的盟众自然也傻了,都说轻功水上漂,也得是快速掠过水面的功夫,从来没见谁水上漂是直直站在水面上的。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走向自己,居高临下的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反应过来,疯狂游泳试图离开这里。但水中行动总不比走路方便,很快又被追上。一时水花声呵斥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俨然变成单方面的屠杀。江湖联盟众人只能拼了命游向不同方向,毕竟凌霄派只有几个人,不可能同时追上他们所有人。 肖让也不例外,他一把抢走身边落水者的浮板,下一秒后者的惨叫就在身后响起。 他游了没多远,眼见着远远驶来一艘小船,心下才稍稍安定。这是他以防万一派来接应的船,来的正是时候!小船如计划一般在离船屋很远的地方停住,大概还有两里多的路。 游泳难不倒肖让,他真气流转充实于手臂,极快速的靠近小船,却听到身后传来刷刷的响声。他抽空回头,看到了裘师风。下一秒,一只大雕俯冲向他堵在他的前路。 肖让心中暗骂一句阴魂不散,一根毒针顺势从袖口发出,正射向大雕的翅膀,大雕见多识广,并不在意这小小暗器,双翅挥动轻松躲开。不料肖让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大雕分神躲避第一根毒针的时候,第二枚不着痕迹接踵而至,正没入大雕的大腿。 大雕吃痛鸣叫一声,小眼睛中闪烁出愤怒的火焰。那针毕竟不大,并不怎么影响它的行动。它忽的冲向高空,紧接着如飞镖一样俯冲而下,人手一样大的鹰爪眼看着就要向肖让的眼睛抓去。 大雕忽然觉得翅膀有些麻木,接着是脖子,接着是脚爪。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由俯冲变为坠落,直直沉了下去。 裘师风本来还差一个身位就能抓到肖让,正待出招,忽然看到大雕僵在空中,而肖让又忽然转变了方向!他短暂的犹豫一下,咬了咬牙向大雕冲去,正好接住了掉下来的大雕。 只见大雕喙部流出鲜血,舌头软塌塌的伸出来,眼见着活不成了——肖让的毒针扎到人身上尚且后果严重,何况是体型不过人三分之一的雕。 再去看肖让,肖让已经上了接应的船,正指挥众人解开风帆逃跑。船周围还有几个幸免于毒手的幸存者,他竟一个都不打算再等。 裘师风眼睛都红了,教主的吩咐早抛到九霄云外。他一手抱住大雕,一手蓄力,决心今日必将肖让毙于手下! 也是肖让命不该绝,忽然之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张开全部风帆的小船顺着风一行十里,他哪还追的上?他运用轻功,拼了命向那船滑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与自己的距离越拉越大,终于消失在视线之中。 狂风也吹到船屋那边,吹的苏可可一阵眯眼。李沛移动一下身子挡住陆衣锦,怕吹风加重他的病情。 没想到肖让的船只远远停在外侧,没给他们登船的机会。倒是也看明白了凌霄派在水上行走的秘密——每人双脚都各踩着一块板子,和鞋子固定在一起,长期训练下来在水上行走自如甚至打斗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也给了比较强大的敌人反击的机会,比如李沛亲眼看到齐云霜杀死敌方抢走他的行脚板,然后套到自己脚上。 不愧是得意弟子,功夫确实不错。 她戳了戳赵沐:“你见过这些板子吗,船上还有没有。”赵沐摇摇头,她都是坐船的。 李沛正要说话,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是欧阳文夺:“好了,我们也走吧”她起了精神,偷偷站起身,没看到周围有船啊。她又走到一个不易被察觉的位置偷窥天星阁。 光秀正在给欧阳文夺的脚上套行脚板,表情虔诚。 …… 不得不承认,虽然是魔教,但教主也可谓十分平易近人。 那板子并不难套,很快光秀自己也穿戴好了,二人一跃跳下甲板。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李沛难得感到一阵绝望。大风把欧阳文夺的发丝吹乱,云彩的阴影不时投在他的身上。对比产生美,尤其他身边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光秀,只看背影就赢很大。 他的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羸弱,不太像武林中人。 欧阳文夺好像感知到什么,回头望向船屋的角落,和李沛的目光正好相接。大风呼啸,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沛有点懵,又有点偷窥被抓包的尴尬。欧阳文夺的嘴角却勾出一个微笑,浓密的睫毛远看几乎像眼线一样。 李沛几乎产生了他很亲切的错觉,鬼使神差的喊道:“欧阳文夺,你脚上的东西能借我们几双吗?” 并没有回答她,欧阳文夺倒退着走到甲板边缘,呼的拔地而起,顺势抽出佩剑,李沛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柄半人高、四掌那么宽的大剑,怪不得可以砍船。 光秀听到她的声音不屑的笑了笑,接着跳下大船。他甫才离开,欧阳文夺的剑锋已至,他并没有挥向李沛,而是砍向船屋甲板的一个关节。甲板的木板应声节节折断,顺着剑锋留下一溜凹痕。李沛眼看着整艘船屋从甲板开始,好像拼图被掀开一样,忽的碎成数块。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人砰的掉到水里,浑身一震激寒。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水,李沛可以说是专业户了。因为怎么都学不会游泳,她在心中排演过无数应对方法。此刻她第一时间闭气,听着头上砰砰滑滑的响声。索性船屋是自己裂开的,并非炸飞之后再掉到水里,没有造成过大的激荡。 她凝神静心,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海水刺的眼睛生痛。她的身子不受控制的下沉,她看到船屋的船底,胡乱抓上去,借力向上蹬。又看到一段竖着漂在水中的浮木,她拼命抱住浮木向上爬,许是因为身体太过紧绷,越用力浮木却越下坠。 溺水之人大多是无法控制身体的恐慌反应的,但李沛溺出了经验,试了几次之后她改变方法,只松松的抓着浮木借力,一点点游向海面,索性越靠近水面,浮力较大的木块越多,她拼命向上涌了一下,抓到一块不算小的木板。 浮上海面猛吸一大口气后她才觉得恍如隔世。船屋确实裂开了,只是体型太大,还有相当一部分在水面上,连同之前江湖联盟破碎的船体,大大小小的木板到处都是。她靠在木板上用腿打水,一边大喊陆衣锦的名字。 没有,没人回答,她喊洛云,喊赵沐苏可可,除了船逐渐下沉的水声,没有任何回答。 李沛真的慌了,她拼了命划水,前前后后的转,可是谁都不在,他们人呢。陆衣锦是会游泳的,但他现在身受重伤……洛云的内伤也很严重……她急的几乎要哭出来,根本不敢向糟糕的方向设想,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也并未脱离险境。她看着船屋颠覆,心中一阵茫然。 肩膀上好像有什么碰了碰她,她不耐烦的扫下去,忽然反应过来猛的转身,几乎再次溺水。碰她的是一根长杆,杆子的那头延伸到一艘小舟,娃娃脸的青年拿着竹竿看着她。 李沛的眼泪猛的掉下来:“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 这小舟比李沛在海上见到最小的船还要小一些,此刻朱扁鹊蹲在船头,无奈到:“叫了你好久,你都没听见。” 李沛擦了擦眼泪,抱着木板游向小船,朱扁鹊把她湿淋淋的拉了上来。终于看见亲人了,她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拥抱,激动的说:“你见到陆衣锦和大师兄他们了吗?” 朱扁鹊递给他一条毛巾:“别急啊,都在里面” 李沛顾不得毛巾,跌跌撞撞冲进船舱,果然一行人都好好的躺在里面,也像她一样浑身湿透了。陆衣锦昏迷不醒,胸口微微起伏。洛云似乎正在同对面的女子激烈争吵,女子不停甩开他的手。赵沐则正同一个男孩交谈什么。 那男孩李沛没见过,长得十分好看,年纪跟赵沐差不多,只是看起来身体不是太好。此刻赵沐紧紧抱着他,两个人又哭又笑的,他的衣服都被打湿了。 她的眼神转向洛云,他身边的人是……“师妹?!”李沛大叫一声。眼前的女子不是尹昭又是哪个? 洛云看到她,几步跨了过来,拉起两只胳膊,又把她转来转去的看:“脑袋在,胳膊腿俱在……还好……呛着了吧?”说着问询的看向跟着进来的朱扁鹊,后者摊了摊手:“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洛云这才放心,心思放松才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退了几步勉强站住,忽然没忍住又呕出一口血。尹昭和朱扁鹊同时上前,朱扁鹊抓起他的手号脉,眉头紧锁的看向尹昭:“他和陆衣锦状况都不好,必须立刻治疗” 尹昭点点头,对李沛道:“既然没事,就过来帮我一起撑船。”说着走到船尾熟练的拿起船桨。李沛也跟了上去,船尾有两只桨,她拿起另一只:“是不是出力就行了?”想了一会,试探着问:“还是你先划,我跟你学” 尹昭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那你看好了”说着熟练的划起来,船在她的掌控下快速行进。 这边朱扁鹊给洛云看完伤,给他吃了急救的药粉,却依然有些不解的跟在他身边。他琢磨着怎么把话说出口:“你的脉象好怪……有种很躁狂的感觉,你中过毒?” 洛云正要回答,船头发出咚的一声。他面色微变,快步走出船舱,一只惨白干瘦的手抓着舢板,像是一个女人,但她的头发像湿海藻一样巴在头上,看不到脸。 洛云几步走过去,那女人听见声音抬起头,头发遮住半边的眼睛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啊……天也助我,你!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洛云实在不知道阴同雪在半边身子挂在船外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能如此自信。女人还在兀自说个不休,详细解读要如何折磨他,如何细细分尸,喂给裘师风的雕。她见洛云非但不怒不怕,反而逐渐靠近,眼神中蓦地出现一些警惕,另一只手拼命搭上来,生怕下一秒洛云推她下水。可她在水里泡了太久,即使是练武之人体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她胸部以上拱上了甲板,下半身却怎么也上不去,只能像鱼打挺一样拱个不停,看起来有些好笑。 洛云叹了口气,蹲下来伸过一只手。 女人呆愣了一秒,脸上忽然出现一股怨毒:“你……你想趁我抓住你的手,把我推下水!” 洛云没有回答,转而抓住她的后领,也不管她大叫,把她整个人提到甲板上。这么一点动作又让他胸口发痛,他默默擦掉嘴角溢出的血,“你就待这吧,我们要回荣家湾” 阴同雪愣了愣,忽然惊喜到:“你……你还喜欢我?” 洛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刻意接近阴同雪,利用她上了凌霄派的船,又打听到不少消息,实是问心有愧。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化作一句:“抱歉” 阴同雪面色一白,大吼一声攻了过来。洛云不欲与她争斗,一味回避,阴同雪又是不要命的打法,没几招他身上就又添了伤——况且内伤还未得到治疗,每次动作大一点,肺腑就像被狠狠掐住一样。他心里苦笑,阴同雪说要折磨他的心肝,某种程度上她做到了。 他越不还手阴同雪就越生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眼看就要逼进船舱,蓦地剑光闪烁,她手中的珍珠丝齐齐崩断,惹得她尖叫一声,狠毒的看向来者。 一望之下阴同雪大惊失色,下意识跪了下去:“不……不知朱雀史大人在此。” 尹昭看着她,面若冰霜:“我的男人你也敢碰?” 洛云脑子一空,接着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后续的话一点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她说……他是她的男人? 他的世界如何颠覆另外二人并不知晓,阴同雪却是大为震撼:“他……他潜入总坛图谋不轨……怎么会是……何况教主大人与你……”她忽然从混乱的信息中发现什么,惊讶的抬头:“你!” “啊,”尹昭不在意到,“被你发现了,那你也活不成。” 阴同雪咬紧后牙,使出最后一根珍珠丝线,出其不意的打向尹昭的下巴。这一击若是得逞,尹昭的下巴会被丝线对穿,接着就是脑子。 可尹昭丝毫不躲,抬起一脚踹向阴同雪的肚子,阴同雪已经没有防御的力气,生生接下这脚,被踹飞到小舟边缘。她心中一紧,这回掉下海恐怕再不能活。她绝望的闭上眼睛,意料中的落水却没有发生。 她缓缓睁开眼睛回头,光秀的手掌稳稳撑在她背后 “哟,这不是朱雀史吗,怎么与这些宵小混在一处啊”光秀乐呵呵的,眼神中却浮现着浓郁的危险。 尹昭心里一沉,他怎么在这,他不是和欧阳文夺一起走了吗?这一船伤的伤病的病,怎么对付他? 一个挺拔的身影一步挡到她面前,洛云对光秀笑到:“在船上没杀你,追上来送死了?” “尹昭跟他们是一伙的!”阴同雪忙说到,光秀抬手制止了她。 他玩味的看着洛云,和被他拉到身后的尹昭,忽然笑到:“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我的宠物们不管走失多久,身上都永远刻着我的印痕,对不对啊,爱宠二十三号。” 洛云果然如他意料一般冲动的拔剑攻来。光秀不慌不忙布好黄色真气,双掌合十。以洛云现在的心理状态,接不下他的三招。 他能预测对手的攻击。他是无敌的。 他的肩膀凉了一下,余光扫去,胳膊本该在的地方空荡荡的,血喷了出来。 光秀大吃一惊,不给他思考时间,洛云剑锋又到。 阴同雪也是吓了一跳,入教以来,她从未见过光秀真的受伤。 阴同雪还没反应过来,匪夷所思的事再度发生,光秀似乎想要瞬间调动全身真气对付洛云,黄光亮的刺眼,可洛云还没碰到他,他却惨叫一声,以仅剩的左手捂着耳朵蹲了下去。这下洛云都愣神了一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光秀捂着耳朵大喊,声音都扭曲了:“停下!快停下!!” 洛云看了看他:“原来是这样” 他不多解释,一招风落叶飞花已经使出,他挽剑成花,不费吹灰之力削掉了光秀的左肩。 光秀却好像对失去双臂毫无知觉似的,形象全无的在地上打滚,丑陋的五官皱在一起,样子痛苦非常,连尹昭都看呆了。 到最后,光秀滚动着残躯,猛的撞向桅杆,双腿反射性的抽搐一阵,不动了——他竟死于自杀。 尹昭慢慢靠过去,光秀撞的真狠,脑浆漏了一地。她有些担忧的走近洛云,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你……你还好吧” 洛云惊醒一般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不受控制的晕倒在她怀里。 听到声响的赵沐和罗冠之跑出来,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不败的光秀,可怕的光秀,让他们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光秀,就这么……死了? 罗冠之看向阴同雪,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已然彻底疯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阴同雪上船时,他们在船头的争执李沛听到了,她差点忍不住冲过去。但尹昭严正警告过凌霄派的领域非常危险,随时可能派人追上来,必须立刻驶离。是以李沛只能干着急,化心急为动力,一支船桨划的呜呜生风。 旁边掌控方向的朱扁鹊都忍不住说:“诶稍慢点,我来不及换方向”他只在河里撑过船,此番属于赶鸭子上架。不幸方向感也不佳,只能看一眼罗盘转一下舵,根本跟不上李沛的速度。 李沛便减慢一点速度,竖起耳朵听前面的动静,一边问朱扁鹊:“你们找个帆船多好啊,快又威风” 朱扁鹊无奈的看她一眼:“这个船多大,帆船多大,找帆船不是上赶着给人当靶子打嘛”李沛忽然做出一个噤声的表情,他便不再说话。 不好,是光秀! 李沛猛的跳起来,“我还是到前面看看”朱扁鹊拦住她:“再听听……” 过了一会,光秀凄惨的叫声传了过来,终于在一声撞击后停下。李沛慢慢坐回位置,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 朱扁鹊看着她:“这人什么情况啊?” 李沛便把光秀的功夫说了,说他似乎可以读心,是以基本处于一个天下无敌的状态。 朱扁鹊盘腿坐下来,若有所思。 待尹昭回来掌舵之后,行船便如丝绸般流畅了。李沛划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到达了海岸,却不是荣家湾。她为众人租下一处安静私密的院落,以便陆衣锦和洛云养伤。这几天可把朱扁鹊忙坏了,陆衣锦伤势比较紧急,糟糕的是伤口已经发炎,肿胀的皮肉卡住铁链,很难将拿它出来。他只得把周围的坏肉割除,让赵沐摁住陆衣锦的肩膀,小心把铁链取了下来。索性裘师风力道强劲,穿入的创口比较平滑。并且如他所说,对穿对行动的影响比从锁骨穿过要小很多。但终究是受了重伤,恐怕随着年纪增长,痛苦会与日俱增。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保命罢了。 朱扁鹊曾想找李沛帮忙手术,李沛却胆怯了,她害怕看到陆衣锦那个样子。 朱扁鹊沉默了一下:“我从他身上找到两个药瓶。药丸已经吃光了,标签的内容莫名其妙。但从残存的味道,大概能猜出有什么成分。”他神色复杂的看向李沛,“那个神蕴大补丸倒是好东西,受伤可以快速补气,无伤的时候延年益寿。但……还有一瓶止痛丸,味道很奇怪,像我游历大漠时见到的三绝蛇褪的皮。这蛇皮本是有些人用来做毒药的,意外发现少量有止痛功效。” 李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吃了会怎么样?” “这么大一点,”朱扁鹊比划到,“吃一副折寿三年。但不知这药中含多少,他又吃了多少。” 李沛抬头看向天空,深深叹了口气:“……麻烦你太多了。” 她正色道:“将来无论有任何事,只要你吩咐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扁鹊医术很高,尤擅治疗外伤,经常得到这样的赞许。他熟练的摆摆手:“也是对我的锻炼” “我一顿能吃七十三个汤圆。”李沛忽然说。 朱扁鹊不知道她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什么意思,只能回道:“那可真是够多的……” “我没有什么信物可以给你,以后无论你想通过什么方式找我,只要报出这句话,我就知道是你,我一定会帮。” 她的神色极为认真诚恳,眼神直勾勾的,看的朱扁鹊都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干嘛……” 他又把洛云的情况大致告诉李沛。两人才分手不久,朱扁鹊就在门口看到了另一位病人家属——尹昭。 尹昭亭亭玉立的靠在门边,拿着一朵蒲公英,一根根把毛毛扯掉。 朱扁鹊叹了口气,知道方才说的话又要再说一遍。果然尹昭看到他便有些急切的迎上来:“朱大夫,洛云他怎么样?” “他的伤有点麻烦。如果是正面中掌连肋骨打断,我反而有机会修复内脏。但现在肋骨是好的,内脏坏了,总不能再把肋骨锯断。” 听到“内脏坏了”四个字,尹昭怔怔发愣,眼见着眼圈红了,朱扁鹊忙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曲折一点,要看他个人的求生意志。再者……”他犹豫一下,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 尹昭殷切问道:“朱大夫,但说无妨,什么药我都可以找。” 朱扁鹊还是犹豫了许久:“最好是能修炼到黄河密卷。”他看到尹昭愣了一下,接着说:“尹姑娘,我不知道你跟凌霄派是什么关系,但你既然位列朱雀史,恐怕心里也多少有数吧。” “可那……” “是,都说黄河密卷是诅咒,修炼之人会遭遇不幸。但我却听说黑色那本可以修复五脏六腑,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内脏受损很重,不管的话……顶多还有两年。” 尹昭领会到了,点点头:“我可以帮他找。” “但他的情况更为复杂,修炼了也未必有益。这点我没有对李沛说,”他缓缓道来,对面尹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洛云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尹昭缓缓走进来,她来到洛云床前,默默看着他的睡颜。 朱扁鹊说,以他的伤势早该陷入深度昏迷,但一是吃了大补丸暂时续力,二则全靠他坚强的意志力硬撑。他的意志太过强势,连他的身体都被骗过了,如果不是最后和光秀对战用到了内力,恐怕还可以再撑很久。只是这却是对他体力和健康的透支,像一支被烧成空心的蜡烛,挺的越久伤害越大。 因为受的是内伤,洛云的外表没有太大变化,安静的好像睡着了。尹昭伸出食指,轻轻扫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子很挺,眉头疏朗,看起来就像个好人。尹昭无端想到他们师兄妹长的都很好看。 她不清楚自己怎么回事,船上看到阴同雪骚扰他,她莫名生了大气,脱口而出别碰我的男人。可在这之前,她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也许也并非真的没有。 在丰城他们确实睡了,她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但对于她这种人来说,睡了就睡了,并不代表什么。 明明将他骗的那样狠,再见到她,他的第一句话是“跟我走”。 她摸着洛云的嘴唇,忽然心猿意马起来。 那晚他还蛮厉害的…… 尹昭吓了一跳,被烫到一样把手缩回来。她肯定不是喜欢他。他对她所知寥寥,她对他又能了解到哪去?她从十四岁便认识他,明明是生活念头都很坦荡的男人,身上却总像罩着一层摸不透的雾。他们相识于谎言,没见过几面又匆匆分别,直到他出于道义飞身跳下悬崖拉住她——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这算什么? 尹昭听说前朝有一座花费重金修成的宝塔,修建之初地基便出现问题。主事的官员满不在乎,糊糊弄弄把塔修好,那塔金碧辉煌,形状却是歪的,没过多久,一场小型地震便令它彻底分崩离析。 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有结果,只会像这塔一样,从开始便错了。 洛云忽然咕哝了一声,眉头皱了皱,很不舒服的样子。好像只有失去意识了,他才会展露出一点点脆弱。 尹昭在难以自持的临界点,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平静的时光过得很快,几天后,赵沐和罗冠之便来道别。 朱扁鹊问道:“天大地大,你们往哪里去啊?” 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差点没把朱扁鹊闪瞎。罗冠之道:“早就计划好了,毕竟计划了几年,细节都想好了。先去大漠吧,听说风土人情和大齐完全不同。” 最主要的是,大漠没有凌霄派。 朱扁鹊心想展望未来的计划大概陪他们撑过了许多难熬的日子,当下也不再多言。赵沐蹦到李沛面前,有些伤感:“李沛姐,你是我这些年来第一个遇到的好人姐姐。” 李沛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不是见不到了,我这么爱凑热闹,没准哪天就凑到你身边去了” 赵沐想了想也是,当下送给李沛两个水晶小蝴蝶,一个给她一个给洛云。 罗冠之嘱咐李沛道:“近期务必避开所有渤海之战的相关人员,看到了也要转身跑”,他顿了顿,老成的说:“人没有死光,这件事情就没完,哪边都不是好招惹的。”李沛后来知道是他带着朱扁鹊来这接应,对他也十分感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位重获自由的少年少女终于还是走了,踏上属于他们自己的征程。 又过了几天,陆衣锦也醒了。朱扁鹊见他状态不错,也辞别了他们:“洛大哥也差不多该醒了,我留小知了一个人在家,总是不大放心。我下了猛药,近期大概是无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尹昭一眼,尹昭自然明白。近期无碍,却不知近期是多近,几个月,还是几天。他的言下之意还是在黄河密卷黑本。 朱扁鹊留下许多药材,离开了这方小小的庭院。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秋风送爽,陆衣锦吊着一只胳膊,小火烘着给洛云的药,之前朱扁鹊看他煎药都颇为赞赏。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劳碌命,怎么所有家务活都很快上手。 他余光看到苏可可正在院子里认真练功,这次的事情对他刺激不小。耳边又传来李沛唧唧呱呱的声音。这是朱扁鹊临行前的建议,说多与洛云交谈有助于他的苏醒。李沛跟接到圣旨一样,每天除了吃饭练功就扎根在洛云的房间里,一路从柬山大会分别后讲起。她的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强,讲的很简略,往往一段惊心动魄的事情几句话就说完了,很快便无话可说。陆衣锦煎药也是无聊,时常分只耳朵听她搜肠刮肚的找合适的词描绘。他听的相当愉快,忽然有点理解张鹤泽聆听荣飞燕木锯般歌声时的心情。 她没有讲博罗国和魏家村的事情,也没有提张鹤泽失去了一条手臂。 “朱大夫的医嘱是叫醒还是吵醒啊”一个笑意吟吟的声音传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尹昭。 陆衣锦熟练的塞一把柴火:“反正醒了就好。” 他和尹昭关系比陌生人还要差一点,此刻心里感到有些尴尬。尹昭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尹昭忽然笑道:“很烦人吧,他们师兄妹” 陆衣锦没想到她忽然说出这句话,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是有点” “光明正大” “坦坦荡荡” “好像就他们是好人” “别人都是小人一样。” “明明打定主意烂在泥里,他们却非要拼命拉你出去。也根本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陆衣锦真没想到在这遇到知音。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你怎么和朱扁鹊他们一艘船。”他真正想问的是,尹昭为什么会冒着叛教的风险来救他们。 尹昭看向洛云的房间,“你跟李沛在一起了?” 陆衣锦被问的一愣,下意识道:“嗯” 尹昭低了下头,好像颇为犹豫:“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见陆衣锦一脸茫然,追加道:“你自来没有真心朋友,她和你一同冒险,是陪伴,她尊重你甚至屡次救你性命,连被你伤害也不曾放弃,是感激……可……可这些大概也不算爱吧。”她几乎从不与人坦诚相待,此刻语气甚至有些窘迫。 陆衣锦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尹昭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十分后悔展露真实的想法,有些想要夺门而出,可还是坚持说道:“甚至会不会觉得,只是在黑暗里待太久了,像飞蛾一样产生了趋光的本能……算了”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起身准备离开。 “你们女的怎么这么麻烦啊”陆衣锦忽然笑道。 “有什么好分的,我就是喜欢她,她开心我就开心,看到她我就想摸摸她的脸,握握她的手。谁敢伤害她我就杀了谁,她和别的男人多说几句话我都不高兴。什么感激,陪伴,这这那那的……分的这么清,会有学究给你颁奖吗?” 尹昭微微怔住,内心的阴霾好像忽然照进一束光。她消化了很久,对陆衣锦说:“你们的行踪,是司徒空告诉我的。” “??” 陆衣锦心中的问号可以从松鹤门排到昆仑山。他的问题太多了,一时哪个都问不出口 “你还不知道吧,”尹昭顺了顺头发,“他就是凌霄派右护法,也是你们说的白头鸮。我入教另有所图,他大概看出来了,不知为何没有揭发我。上个月他传急信告诉我你们往渤海去了,可能要凑江湖联盟的热闹。” “他……他跟踪我们?!” “未必是跟踪,他手段很多。他还说阴同雪手下的罗冠之也是带着朱神医去救你们的。正好我也在渤海附近,就找到他们一起了”她温柔的笑了笑,“这次围剿是我一力促成的。” 陆衣锦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不信啊,我可是堂堂丐帮六袋弟子。就肖让那帮人的德行,我不推一把,明年也成不了事。当然了,没人会发现是我推的。” 陆衣锦想问的太多了,尹昭入凌霄派有什么企图;既已成为朱雀史,为什么又令人围攻凌霄派总坛;她怎么当上的丐帮六袋弟子;最重要的是,她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了千言万语,却只咬牙吐出一个问题:“他想救我们,怎么不自己来。” “这就不知道了”尹昭淡淡回道,“我还以为他又憋了什么坏水,没想到没有,可能是真着急了吧,没多欲盖弥彰。奇了怪了,认识他三年多没见他做过好人好事。” 这话一点都没让陆衣锦轻松,反而令他更加身陷愁云。 “喂,”尹昭察言观色,拿小石子扔他。陆衣锦怒道:“干嘛?” “药煮过了。” 陆衣锦连忙把小药锅抬下来,一时忘记垫布,手差点烫脱皮。他连蹦带跳的跑到水盆旁边把手浸到里面。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又扯到左肩的伤口,疼的嘶嘶叫。 尹昭看他蹦蹦球一样一会烫的叫、一会疼的叫,忍不住笑出声。陆衣锦哀怨的看着她,她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好了好了,你不爱听就不说了。” 陆衣锦重新坐好,不愿意看她,右手捏着耳朵降温。没想到尹昭还不走,很突兀的说道:“你可把李沛看好了,别让司徒空那小子抢走。” 陆衣锦闷闷的说:“你又何必在意。” “我当然在意了,司徒空太坏了,我可不想李沛跟这么个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听到这八个字,陆衣锦不知怎的老脸一红。尹昭又想笑,忽然听到苏可可激动的声音:“洛大哥醒了!” 陆衣锦和尹昭对视一眼,飞一样冲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确实如朱扁鹊所言,苏醒的洛云状态还不错。大家伙聚在他房间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他都淡淡应了。众人怕他还需要休息,也不敢停留太久。他们鱼贯而出的时候,洛云忽然叫了尹昭的名字。 李沛抬脚就也想留下,被陆衣锦生生推出房门:“你可长点心吧!” 大家都走了,尹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洛云居然也不出声,只饱含兴趣的看她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 她想了想,还是搬凳子坐到床边。 洛云笑着看她,好像想把她的每一寸样子都记到心里。她别过脸去:“李沛把你吵醒了吧” “那是相当吵,”洛云笑道,“凌霄派潜伏的故事我听了八遍,突出重围的故事听了十遍”尹昭回忆起李沛说故事的水平,心里对被软禁在床的洛云生出几分同情。 “你怎么没有来同我说话呢?”洛云忽然问。 “……生活比较简单枯燥,没有故事。”尹昭生硬到 “那昨天偷偷跑来亲我的是师妹吗” 尹昭的脸蹭的红了,对啊,她怎么没想到,他能听到别人说话,自然也知道她……她……尹昭觉得好没面子,起身就想逃跑,洛云伸出手抓住她。他的手还是没有什么力气,松松握着,随便甩甩就可以挣脱,可不知怎么回事,尹昭还是乖乖坐了回来。 洛云阖上眼睛:“那次……你问我,你像什么,我说像猫。” 回想起翻云覆雨的一夜,尹昭面上有些不自然。 “你大概觉得老套吧,猫儿狗儿的,随处可见。”洛云睁开眼看着她,眼神像清澈的湖水。 “无非就是说我神神秘秘不爱理人”尹昭没有否认 洛云摇了摇头,“猫很能忍疼。我养过的小猫,生了病也不出声,自己把痛苦全咽下去。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尹昭心底涌上来一阵酸涩,这几年来她一砖一瓦,亲手筑成的铜墙铁壁因为洛云变得摇摇欲坠。 她很讨厌自己这一面,忽然转而生气道:“那你呢,你中毒的事情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洛云果然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即了然道:“朱大夫……他说了?他也不太清楚……” “他清楚,他什么都清楚,是你不清楚!”尹昭的情绪有些过载,她猛的把手抽回来,两手捂住脸,身子撑在腿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尹昭抬起头来:“很难过吧……”她自顾自说道:“我从来不信光秀那个狗东西能读什么心,无非是五感敏锐度大增,可以根据人的脉搏,心跳,甚至血流和头脑的活动程度预测下一步肌肉的走势。这些信息到他这里会被放大百倍甚至更多” 洛云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 “人的心有杂念,脑的活动就剧烈。他说至真至纯之人的心他读不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人他一个也没遇到过——那你呢?为什么遇到你他会那么痛苦,甚至不惜自尽。洛云,你不要对我撒谎,你中毒后到底有什么症状?” 洛云眼神暗了暗,他并不想提起这些,但尹昭步步紧逼,他也不想对她撒谎。良久,他缓缓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正常的时候尚可以尽力压制住,这次是因为受伤”,他留了半句——但正常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大概是听到很多声音,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像呢喃一样,甚至不太像大齐的语言,男的女的老人小孩的都有……”他想就此打住,尹昭却逼问道:“还有呢?” “还有……有时候,会看到面具一样的脸,悬浮在空中……”他笑了笑,“无聊的时候还挺解闷的,就是遇到事情有点误事” 窗外传来陆衣锦和李沛打闹的声音,衬托的房间内一片寂静。尹昭呆呆听着洛云的讲述,悲伤像海一样吞噬了她。 她知道,洛云说五分,真实情况就可能是十分。她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无时无刻,无处可躲的幻觉。堵住耳朵也隔绝不了的噪声,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到的轮廓。人的五官本有保护主人的机能,可如果伤害本就来自内部,又有什么还能保护洛云? “我有事想对你说” “我们在一起吧” 两个人同时发声,洛云惊讶的看着尹昭。慌道:“我没说明白,其实情况越来越严重,你年纪轻轻,应该找个……” 他的嘴被堵住了,尹昭泄愤一样狠狠咬住他的嘴唇,接着便是一个浓的化不开的吻。洛云开始还试着抵抗,慢慢却沦陷其中,情不自禁用手轻托住尹昭的后脑。 两个人吻到头昏才恋恋不舍的分开,洛云毕竟大病初愈,甚至有些喘不过气。他恢复清醒,有些责怪自己没能自持,明明是想跟她说清楚的。 尹昭握住他的手,头搭在上面,眼巴巴看着他:“你也怕当累赘,我也怕当累赘,我们在一起吧,省的哪个放出去为祸一方。” 洛云心中涌出一阵感动,他依然害怕拖累尹昭。可是女孩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若再退,还算个男人吗。 他没有再反驳,侧头靠过去,轻轻在尹昭耳边说:“……那你可要对我负责” 过了一会,李沛来送午饭。看到洛云她吓了一跳:“大师兄!你嘴怎么破了!” “不小心咬到了”洛云神色自若。 尹昭直按太阳穴,这个陆衣锦怎么回事,这么纯情的吗,跟他猥琐的形象真是反差巨大。 正被她腹诽的陆衣锦接着进门,他一打眼就看明白了,心里也很震惊:这也太激烈了,洛大哥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真是……那个人不可貌相。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几日来,苏可可格外用功,经常找李沛指点自己,又同她一起训练。真正见过站在塔尖的人,他才知道,他差的太多太远。 他连一只雕都打不死。 这天他正在琢磨内力和外力的连接,看到尹昭冲他招手,笑的春风一样。 苏可可小脸一沉,下山后他可知道了,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他不理会她,稳稳扎下马步。 尹昭拿出一本书冲他晃了晃。 苏可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做什么” 尹昭把书递过去,苏可可不认字,画还是会看的,他翻动书页,是一个大厨炒菜的一百零八式。他越来越不懂山下的世界了,炒个菜还能这么多姿势。那想必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就是菜谱了。 尹昭忽然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笑嘛” 苏可可脸一红,手很反感的拨开她:“孤男寡女不要搞这些东西……这是什么?“ “你的秘籍”尹昭正色道,接着诚恳的说:“对不起” 举拳难打笑脸人,何况是笑的这么好看的脸。苏可可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别别扭扭的说:“你莫骗我了,看起来根本不一样” 尹昭揽着他坐下来:“我下面说的话你同谁都不能说哦,将来娶了媳妇连媳妇都不可以说,这很重要。” 苏可可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点了点头。 尹昭笑道:“你的那本我交给欧阳文夺啦。”她见对面的小孩要翻脸,连忙说道“但那本是假的,这本才是真的” “……啊?”苏可可忽然清醒过来,“你又骗我了!”论智力他实在斗不过尹昭,只能捂住耳朵略略略“我不上当我不上当!” 尹昭有些无奈,她说假话的时候人人都信,说点真话怎么这么难啊。她等苏可可自己停下来,才接着说:“这么说吧,我们把黑本密卷从肖让那取回来,接着我又偷走了,对吧?” “你还好意思说!” “别急嘛,但偷走之后,我又动了点手脚……所以现在欧阳文夺手里那本,看着很像真的却是假的,你手里这本,看着像菜谱,却记下了黑本秘籍的全部内容。” 苏可可心中还是狐疑,尹昭太不像好人了,“你跟我说干什么,不会真的想把正本还我吧。” 尹昭被问的一愣,按她素来的性格确实不会做这么多余的事情。她驱散脑内奇怪的想法,诚恳到:“其实还要借用一下。”她挑拣着说了朱扁鹊的医嘱,关键的部分却都隐去了。 苏可可犹豫了一下:“那你对我发誓,你就说确实是为了救洛大哥” “千真万确” “那好吧……”苏可可又把菜谱还给她,“可别弄坏了……” 晚些时候,她对洛云讲了黑本秘籍的事情。洛云果然道:“既然真本在你这,还是要先问过可可”毕竟这是他们门派的东西,也是他师傅最后的念想。 “早问过啦”尹昭翻了翻白眼。 “那我这本就没用了”洛云不知从哪掏出一本黑色的册子,外观同苏可可得而复失的那本一样,可惜却是假的。幸而他还没交还给他。 房间一时陷入沉寂,尹昭沉默了许久,不阴不阳的说:“阴同雪对你可真尽力”说着居然鼻子一酸起身要走。 早就说不能做好事,会遭报应。 在她身后洛云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她脑袋一空赶快回身去看,正对上洛云狡黠的眼神。 “你!”这回她眼眶真的红了,泪珠泫然欲滴,看起来可怜极了。她不想再在这里受人羞辱,真的要走,被洛云一把拉住:“不是她……” 洛云手上一用力,尹昭被闪了一下,居然跌倒在他身上。她又羞又气想要起身,洛云的胳膊从她背后牢牢环住,把她固定在怀里。尹昭的后背与男人结实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受过许多苦,却从来没感到这么委屈,张开嘴是抽噎的声音:“你欺负我” 洛云的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后颈:“你不把话听全” “你要我听什么!” “不是她”洛云忽然打断,“是在光秀那找到的” 尹昭愣了愣,好像说得通,嘴上却说:“他能让你找到?这么重要的东西” “小可触碰到白头鸮的机关,光秀的房间炸飞了。秘籍是从暗格飞出来的。”他转过尹昭正对着自己,“为什么黑本会在他那,欧阳文夺什么打算” “……他把这些看的如珠如宝,不知道为什么借会给光秀……”尹昭沉吟道,“不过黑本的作用,是毒” 这点洛云倒是不知道。他也陷入思索。 “欧阳文夺没有疑心这是假的?” 尹昭不屑的笑了,“我为他找到三本,本本都练的成,他又怎么会疑心。且这纸防水防火,哪里像假的,世间去哪里寻这么特殊的纸” 洛云挑了挑英挺的眉毛:“这本菜谱用纸却普通” 跟聪明人说话总可以直入主题,尹昭当然懂他的意思,“人真的很奇怪,再自负心机的也会陷入名为想当然的陷阱。不过是他开头得到的两本秘籍用纸特殊,谁又告诉他本本都是这样,甚至只有正本才是这样了。” 洛云闻言安静了许久,尹昭以为他想问自己的目的,却听他说:“你跟他什么关系”问的自然是欧阳文夺。 尹昭微微一怔,莫名冒出一点报复的快意,“就和你跟阴同雪差不多咯”话还没说完,洛云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心里有点后悔逞强:“你……你还有伤”洛云哪容她说话,狂风暴雨般附了上来。 喘息间她强撑着说:“……那本假的……我还要用……” “做什么” “还给他……嗯啊……”身上的男人报复般狠狠进攻,她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成什么?”陆衣锦的嘴巴大的可以放下一个鸡蛋。 “成亲”李沛重复到 “什么亲?” “成亲” “谁成亲?” 李沛举起拳头:“揍你啊!” 陆衣锦下意识躲开,他还是无法接受,住了不到半个月,尹昭跟洛云怎么就要成亲了。 不久前尹昭还在犹犹豫豫什么感激陪伴的,这进度,比他偷完东西跑的还快。 再反观自己跟……他看向李沛,李沛挠头:“我也挺惊讶的,没想到他们关系这么好”她笑道:“这下好了,师妹变嫂嫂……看我干嘛啊?“ 陆衣锦收回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不得不再次认清现实:眼前这个人是指望不上了,还是得靠他自己多加把劲。 成亲啊……从前他经常幻想,过去一年反而没怎么想过了。起码得衣食无忧,有个小院,有场子让李沛练武——就算真的住在松鹤山,总也得备上千两银子,等张鹤泽回来,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他忽然想如果张鹤泽真跟了荣飞燕,是不是要当上门女婿,那还有机会住一起吗。 更别说将来有了孩子,养孩子多花钱啊,总不能让孩子像他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进学止于开蒙。他看着正向苏可可宣布这一喜讯的李沛,嘴巴不自觉咧开一个傻笑。不管男孩女孩,要是都像她就好了,长的好看一点。像张鹤泽也行,外甥随舅,迷倒万千少女。不对,他们又不是亲兄妹…… 他心驰摇曳,李沛却是松了口气。自从洛云醒了,她一直躲着他的房间走,再也不是天天去讲故事的她了。可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天果然被洛云堵个正着。 她身子一僵,又不敢逃跑,臊眉搭眼的走过去:“大师兄……你能下地了啊” “不出来你是不是打算永远躲着我?” “哪有啊”李沛讪笑,“我怕打扰你” “……”她极为聒噪的睡中故事在洛云心里滚来滚去。 他定了定心神,“老三怎么没跟你们一起,他去哪了?” 从小李沛在洛云的眼神下就无所遁行,虽然年纪只差三岁,洛云在她心里的威严却跟父亲差不多。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说要去散心,不知道现在散到哪了……” “撇下你去散心?” 李沛正要说话,洛云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打算从她那真的得到回答。 他将目光移向远方,忽而突兀的说道:“都怪我。四年前……我以为错全在我包办太多。可现在又变成这样。”二师弟被骗引狼入室,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看的太紧,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以至于不知世事险恶令贼人趁虚而入,是以对李沛和张鹤泽就放了手。 昏迷时李沛翻来覆去的讲那几个故事,他如何听不出疏漏和蹊跷?只此刻听李沛的语气,张鹤泽应该平安,也算是寥寥一点安慰。 李沛本来打了一肚子说谎的草稿,此时听到这句悲伤的叹息,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嘴巴撇了撇,眉头皱起来。 她这个表情洛云太熟悉了,小时候李沛一撇嘴就是要哭,他连忙扶住她:“算了,小五,别说了,师兄都明白。” 已经卸下的心防又如何拦得住汹涌而出的感情,李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事情全说了。 她的叙述颠三倒四,很多事情一时也漏了提,洛云在心里把这些散落的言语串成一条。听到张鹤泽左臂被砍他心中一沉,待听到博罗国的见闻,饶是他也觉得无法想象,心中受到极大震撼。 他设想李沛张鹤泽二人互相扶持,在江湖上又籍籍无名,并不会遇到什么大的灾祸,或是惹到不能惹的人。没有想到这一路如此惊心动魄,他不知道李沛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需要很多时间消化这一切,可他不想让李沛继续伤心,待哭声慢慢停歇,他勾了勾她红红的鼻子:“没想到这一路你进步这么大” 李沛疑惑的看着他。 他说的是真心话,李沛变了,虽然这变化他并不喜见。 “会琢磨事了,”他温和的笑道,“我们师妹长大了不少。就是撒谎的水平还是一贯差劲” 李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心情从难过变成有点不好意思。 “老三是个顶聪明的孩子,他只是需要时间,等想通了就会回来的”,他又说道。不等李沛回答,又接着说,“能不能帮师兄个忙?” 李沛擦了擦残留的眼泪,郑重点点头。 洛云却有点犹豫,终于还是说:“上街买三卷红纸,两挂鞭炮,烛台……算了,我写给陆衣锦,你们一起去吧,” “要这些干嘛?” 洛云笑了笑,“我要跟尹昭成亲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们一行五个人,四个对婚礼全无概念。是以婚事居然要洛云这个新郎官亲自操办。索性一切从简连宾客都没有,只在院里贴了红纸,叫一桌酒席,又给周边邻居发了喜糖。邻居们虽然觉得奇怪,但成亲这事带着喜气,也无有不真心祝福的。还有些大嫂子打趣洛云,说他找的小媳妇长的真不赖。 尹昭自己买了嫁衣,红妆添彩,竟比以往还要明媚好看许多,跟天上的仙人似的,引得全胡同都挤过来看,俱被陆衣锦拦在门外。李沛和苏可可充当娘家人,挡着洛云不让进门。 洛云实在不明白从东屋到西屋这段路为什么还要搞这么多花头。但他看尹昭不反对便也由着他们。 李沛跟真事一样,不知从哪打听来的习俗,堵着门问他:“可不能随便放你进去,新郎官须得文武双全。我出一上联,你若对上就让你进!” 洛云站定等着她出上联。 李沛其实背了很久,没想到一紧张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连忙看手上的小抄——小抄不知道在哪被摸花成一团墨。 她镇定的看向苏可可:“你说” 苏可可无语:“我不认字啊” 屋里的尹昭忽然朗声道:“百年好合双心结。” 洛云忍不住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苏可可和李沛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防线就被洛云攻破了。洛云进到屋里背起新娘子就走。路过傻呆的二人还不忘教育一句:“早说读书要认真。” 晚上苏可可在门口放了两挂鞭,新郎新娘拜了堂。因无有父母亲长在,洛云本想把二拜高堂也省了。尹昭却坚持摆了牌位在桌上。在陆衣锦的劝说下,洛云也供上师父师娘的名字。 尹昭的父亲居然不姓尹,牌位上粗粗写就“家父白乐山之位”“家母尹桂丹之位” 一天嘻嘻闹闹的过去,众人心里连日的阴霾一扫而光。陆衣锦心想怪不得说冲喜冲喜,确实很喜。李沛和苏可可喝的酩酊大醉,一边一个歪在桌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飘落的红纸和炮竹皮。 陆衣锦默默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有油的碗迭在一起,一会儿热水烫烫才好刷。他坐到板凳上哗啦啦刷碗,余光看到一双手把桌上的碗拿来他旁边,连忙说:“你这是干嘛,快快,洞房去。哪有新郎官大婚之夜刷碗的。” 洛云看了看他,也找到一个板凳坐下来:“都成亲啦,新娘子又跑不了” 陆衣锦感觉他有话要说,果然,洛云开口到:“小陆,谢谢你……师妹把事情都说了,你待他们好,时时照顾他们,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陆衣锦不自然的擦了下鼻头:“他们待我也挺好的……” 洛云含笑看他一眼:“师妹交给你,我很放心” 陆衣锦心中一激灵,这时才想起来洛云也算李沛的长辈,内心忽然有些局促起来:“洛大哥,我……” “叫大哥吧” “我……我……大哥,我以后一定会对李沛好的!”他平日废话一堆,关键时刻却只能想出这种话来,说完就有些懊恼。 洛云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真是有点不舍得,养大的师妹就要跟你小子跑了” “……那还是不如大哥和嫂子速度” 洛云看向天上的星光:“我和小昭都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在等待和犹豫上了,和你们不同。” 他正色道:“明天我们就走。可可拖给了我的一位朋友,还要拜托你们送他过去。” 陆衣锦吃了一惊:“这……也太突然了,你们要去哪里?” “小昭那边有很多事情未完,我也有一些想法需要印证。” 才新婚就要分别吗……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陆衣锦心中的机括好像啪嗒合拢,他有点明白了:“大哥,有件事李沛可能没来得及同你说”他简要把李沛的娘留下那本秘籍的事说了。 洛云面色突变,迟迟没有开口,表情非常复杂。许久才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我,李沛,张鹤泽三人知道,但沛沛不知秘籍藏匿的地点” “切不可再与人提起”洛云怔怔搓着手:“难怪……难怪” 陆衣锦沉吟了一下:“近段时间我也看明白了,这秘籍并非什么江湖至宝,却是灾祸之源。大哥……松鹤门是不是被凌霄派……” 洛云猛的惊醒:“不是”接着目光和缓下来:“……此事不要对师妹再提了。” 陆衣锦犹豫了一下:“大哥,你有你的人生,沛沛也有她的人生。她不能总被蒙在鼓里。” 洛云只是沉默。 洛云离开后,陆衣锦手上洗着碗,心中一团乱麻。 他真的不明白,练到天下无敌,练到碾压一切对手有那么重要吗?那些人已经过着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为了这点虚名,前赴后继的送死、杀人、害人。这些江湖豪杰明明本有家学渊源,勤学苦练也能成气候,却偏要为这几本来路不明的破秘籍打得头破血流。练了一本还不够,还摆出一副要集齐的架势。一本本练全了就能变成大罗金仙?他看欧阳文夺的身体也不怎么样嘛。 他忽然想到肖让和欧阳文夺,是了,江湖之中功夫从来不只是功夫,更不只是强身健体的工具。他们争权夺利,还要以此背书。 可是像楚弗瑞和他上峰那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又一点武功都不会。就连当朝皇帝,也并不习武啊。 他脑子很乱,心里烦的要命。忽然听到李沛要水喝。 他们大人物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渴了要喝水还是知道的。他快步走了过去。 那边新房中,红烛火热的燃烧着,整个房间都暖融融喜洋洋的。洛云坐在床边解喜服的外衣,尹昭扑过去趴到他背上,长发披散在他肩膀,细长的手指在他胸前乱画。 洛云动作一滞,抓起她的手亲了亲:“多待几天吧。” 尹昭脸贴在他肩上,咕哝出一个不认同的声音:“……我还是想再试试。” 洛云便不再说什么,转身把她抱了起来:“牛郎织女也没有这样的。” 尹昭吧唧亲了一下他的脸:“那你去找织女成亲好了。” 洛云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昭柔,白昭柔” 洛云蓦地笑了,烛光掩映下,眼神像深不见底的湖水:“白昭柔,没有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尹昭也笑,眉眼弯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洛云和尹昭果然走了。李沛和陆衣锦买了辆马车赶路,谁累了就进车休息一会。 兄嫂走的突然,李沛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陆衣锦想办法逗她开心。 “想什么呢”他又贱呵呵凑过去。 “我在想一个重要问题” 陆衣锦看她认真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愿闻其详” “你说司徒空就是白头鸮——现在想想性格确实符合,那他跑到端王府去干什么?” 陆衣锦没想到还真是在正经想事,他自然也没什么头绪:“你想这干嘛” “司徒空为王府效力,荣飞羽身上有黄河密卷的内功,欧阳文夺对收集秘籍相当狂热,尹昭四年前失踪,又在凌霄派现身……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么多反常的事情,桩桩件件,又都与黄河密卷有关,总感觉有条线可以把它们串起来” 陆衣锦叹了口气:“旁的我不知,司徒空的事情倒是有点猜测”,他顿了顿,“他大概觉得当凌霄派的右护法已经不能满足他看热闹的需求了,而世上比凌霄派影响力更大,更有权柄的是什么” 李沛犹豫道:“官家?” 陆衣锦点点头。司徒空想完成更大的破坏,凌霄派的平台对他来说太小了。 “他这个人真坏”李沛忽然道 陆衣锦默默赶车,表情有点开心。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李沛猛的一拉马缰,差点没把他甩出去。陆衣锦气道:“你干嘛?” 李沛跳下车走到路边,陆衣锦赶忙跟上去。路边蜷着一团小小的东西,远看像个小动物。但仔细看来,竟然是个小朋友。这孩子有五六岁的样子,瘦骨嶙峋的,像是饿昏在路边了。 陆衣锦和李沛对视一眼,小心的把孩子抱回马车,苏可可方才睡的正香,忽然停车,脑袋撞了个大包。他痛苦的摸着脑袋,迷瞪到:“这哪位啊?” “姑且算你表弟吧”陆衣锦随口胡说,坐回车夫的位置,“唉,世道不好啊” “也不知父母还在不在”李沛也颇为感慨。 他们找到一个破败的旅店落脚,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递给他们一个壶:“用水自己打,一壶五文”接着便继续看她的话本了。 李沛和陆衣锦倒不在乎条件好坏,他们把小孩抱下来放到床上,有点犯愁。 苏可可说:“给他喂点大饼吧”——他饿的时候最喜欢吃大饼就酱 李沛摇摇头:“还是来斤酱牛肉,顶饿。” 陆衣锦看他俩这幅没怎么挨过饿的模样,忍不住又捏起鼻梁:“他饿的都昏了,你们是要把他肚皮撑破吗”他也不等他们反驳,去厨房要了点稀米汤来,把上面结的油膜挑起来喂给他。好在孩子还有点吞咽的能力,嘴巴动一动也吃了不少。 就这样喂一顿歇一歇,到了晚上,孩子睁开了眼睛。 苏可可惊喜到:“你醒啦!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来,你怎么睡路上了啊!” “去去去,”陆衣锦把他拨开,“别捣乱”他掀开小朋友的眼皮看了看,轻声问他:“饿吗?” 小孩无力的点点头。 他们便叫了碗清汤面,打上荷包蛋。孩子看见面眼都直了,叽里咕噜咽了下去。吃完一碗还不够,把碗里的汤舔了个干净,吃完还眼巴巴的想要。可是也不敢再给他吃了,那碗面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小。 等小孩吃完瘫在椅子上,李沛才小心的问他名字年龄。小孩怯怯的说他叫吴狗儿,今年六岁。 苏可可还想笑话他的名字,被陆衣锦一个飞眼吓的把话吞了回去。 再问便问不出什么来了,父母籍贯一概不知,再问就是哭。他们也只好作罢。可是这么个孩子孤身一人的,怎么处理呢。问到父母还好,眼下没问到,以他们的条件也不太好照顾。几人商议了一下,他们在此地也没有熟人,只能暂且带着。 接下来的几天路程倒还算顺利,吴狗儿的精神头也越来越好。苏可可终于看到比他还小的,拿足大哥模样,经常在马车里给他讲故事。吃饱饭的吴狗儿性格还挺活泼,很愿意接话,给苏可可的说书之旅提供很大动力。 陆衣锦耳朵听着他们俩在后面叽喳热闹,余光看到李沛在身边赶车,心中生出一点奇怪的甜蜜,觉得此情此景颇像父母带着孩子出门春游。 一日苏可可讲到“却说那人一剑将船劈成两半”,吴狗儿忽然激动的挥起手:“剑!剑!爹爹的剑!” 苏可可有些狐疑:“你爹用剑?” 吴狗儿极为夸张的画出一个范围:“有这么大……”要真按他说的,那剑比房门还宽。苏可可哑然失笑,赶车的陆衣锦却心中一动。与此同时,李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爹是武林中人?” “不好说,带剑的很多,官差也有剑……” 两人顿时暗自后悔,本以为是孤儿,带走就带走了。可如果只是走失在当地,他们这样带着他,亲生父母岂不是很难再寻到。 李沛忽然说:“我看他脖子上挂了个汉白玉坠,上面写着家字,以后可以打听打听。” 也只能暂时如此了。 第一百二十章--吵架了 一连数日奔波,终于进入了一个还算繁华的小城镇。好些天没吃着肉,李沛都快馋疯了。他们来不及去酒楼,直接在旅店点了一桌酒席。 李沛见到飞禽走兽一道一道呈上来,幸福的头晕目眩不知天地为何物。吴狗儿和苏可可也高兴坏了,在餐桌上就忍不住击掌。 陆衣锦见他们高兴成这样,心里有点好笑。真是容易满足的人。他也夹起一块鱼肉。这座小镇临河,河鱼应该是最鲜的 好像……有点太鲜了。 他给李沛打了个眼色,李沛面对满桌子菜,眼睛像狼似的,都绿了,哪还能看到他。他万般无奈,不动声色的踢了李沛一脚,李沛正要发火,忽然看到他神色不对。 她心里嘀咕了一下,没有作声。暗中拉起苏可可的手轻轻重重的捏了几下。也幸亏这一路以来培养出的默契,苏可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神色如常的夹菜。 没过一会,陆衣锦砰的趴到桌子上,接着李沛和苏可可也相继倒了下去。 吴狗儿吓了一跳,跳下椅子去拉李沛的手,姐姐姐姐的叫她,李沛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边陆衣锦正在装昏,忽然感到劲风袭来。时至今日,以他的功力闭着眼睛也能躲开。他故意不动,直到那利物达到身边才猛的起身,抓人按倒拔出匕首一气呵成——居然是吴狗儿 只见他的手中拿着一把足有成人小臂那么长的大匕首,极为锋利,连木桌都被印出了口子。如果方才真的被它划到脖子,几秒之内人就必死无疑。此刻他被陆衣锦制住,兀自困兽般不断挣扎。 陆衣锦大为震撼,又惊又怒,猛的把匕首贴到他颈边。他力气很大,小孩细弱的脖颈当场见血:“说!谁派你来的!” 李沛和苏可可也震惊的看着吴狗儿,见到他的脖子被匕首压的渗出血来,李沛忍不住说:“你……你稍轻点,他太小了……” 陆衣锦一肚子火气,闻言勉强松开一点匕首的重压:“你到底是谁!” 吴狗儿忽然笑了,脸上哪还有一点孩童的天真:“要杀就杀了我吧。” 苏可可靠近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吴狗儿抬起眼皮狠狠看了李沛一眼,他的眼神极为怨毒,和小孩子的外表反差很大,李沛的后脊泛出一阵寒意:“你认识我?” 吴狗儿奋力挣扎,可他的力气如何能跟成年人相比。几次挣扎失败后,才忿忿的说:“你们这些畜生听好了,我叫楚家声,我是来报杀父之仇的。” “你爹是……” “没错,我爹就是知府楚弗瑞!你们行刺朝廷命官,官兵马上就围住这了,等死吧!”他忽然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你们,你们的九族,父母兄弟亲朋邻居,一个都活不了!” “要让你失望了”陆衣锦森然道,“我们都是孤儿。” 楚家声被激怒,又是一阵挣扎,陆衣锦抬手就向他命门刺去。一把刀猛的格挡在楚家声和匕首之间,发出刺耳的声音,却是李沛。 陆衣锦强压着怒气:“你干嘛” 李沛有些犹豫,眼神闪烁。她对陆衣锦已经很了解,他现在的表情是火山爆发临门一脚,他很少这么生气。 李沛知道楚家声这样的敌人陆衣锦一向留不得,也许他是对的。可眼前这孩子毕竟太小,其他小孩脸颊鼓鼓的,他因为饥饿两腮都凹进去,显得眼睛很大。四肢细伶仃,长的跟豆芽菜一样……她不欲与陆衣锦正面冲突,转而问道:“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你哥哥呢?” 楚家声哼道:“我哥那样的读书人,见到你们无非也会像我爹那样被你们残忍杀害。今天你们最好杀了我,等我长大,你们也老了,我迟早亲手杀了你们。” 苏可可被他的怨气吓到之余,也惊讶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顺溜的七岁小孩,他不由自主的问:“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陆衣锦忽然说:“所以你哥知道这事,他不敢出头就派你顶上,他料定我们不会对孩子下手,真是好心机,和你爹一脉相承的阴险无耻。” 再逞能也毕竟是个孩子,被他一诈果然露馅,大声嚷嚷什么我哥才不是那样人他马上就来救我之类的话。 李沛也有些惊讶,那夜听到过楚弗瑞和儿子的对话,他儿子似乎是个正直的青年,很难想象会做出自己龟缩派幼弟涉险的事情。 她见陆衣锦又抬起手,赶忙一把拦住他:“诶……” 陆衣锦冷冷看着她。 李沛勉强到:“他说官兵要来了,咱们还是快跑吧。” 陆衣锦的手并没有动,维持着握匕首举在空中的姿势:“杀了再走,很快。你们到外面等我。” 即使是在场功力最弱的苏可可,也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杀意,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李沛自然更是看个分明,她实在没招了,一跺脚:“我说不能杀!” 火山爆发了。 陆衣锦猛的甩开她,李沛一刀挡过去。陆衣锦一个转身堪堪避开,还未落定李沛一刀又至。本来陆衣锦是可以躲开的,但他左肩伤势未愈,动作慢了一下,李沛的刀瞬间在左臂划开一个口子。 李沛没想到会真的伤到他,吃了一惊。 气氛降到冰点,陆衣锦摸了一把左臂流下的鲜血——这是他从凌霄派出来第一次见血。 他抬头看向李沛,脸比千年的冰山还要更冷:“李沛,你什么意思” 他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摧毁整个世界,她却为了一个满嘴怨毒刺杀他们的恶童砍他的旧患,他们的关系这样的不公平。 陆衣锦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目:“你的那点破原则什么时候都比我重要,我伤没有好你就专砍我的左手是吧。”他说着说着鼻子泛酸,用力眨眨眼睛看向别处,不愿在她面前露出窘态。 李沛一激动就嘴笨,被他说的无言以对,无力的辩解道:“我不是故意……” “你什么时候是故意的,你们松鹤门的人多厉害,道德模范,武林瑰宝,从不存坏心,屈尊跟我这种人待在一起,大大的委屈了。” 李沛没想到他生气起来口不择言,连她的师兄们都骂进去了,心中也有些窝火:“你……怎么这样说!他不过是个小孩,你看他瘦的。” “我小时候比他还瘦!我也没去杀人!“ 苏可可没想到他俩会打起来,本来很害怕,此刻却忽然发现吴狗儿趁乱溜走了,忙喊道:“别打啦!那小子跑了!” 陆衣锦并不理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截绳子捆绑自己,李沛气的上前松绑:“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陆衣锦嘴上挂着讥讽,眼睛却是红的,“现在他如愿跑出去通风报信了,咱们杀了人,束手就擒呗,等待刑法的制裁,反正等他长大也是一死” 李沛被他气的脑袋一胀一胀的疼,干脆不再说话,一刀把绳子砍断成数截。陆衣锦竟又从怀里掏出一条。李沛猛推他一把:“大人杀孩子,像什么样?你没底线,我还有!”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心里并没有这么想,不知怎么话赶话说了出来。她看到陆衣锦的表情极明显的暗淡一下,好像不可置信般盯着她,眼中缓缓溢满泪水。 李沛忍不住闪过一阵心疼:“我……我不是这个……” “……你可以的”,陆衣锦一把推开她站起身,“李沛,你可以的,是我痴心妄想。” “从今以后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他也不等李沛说话,头也不回的冲出门。 苏可可不料事态会像这个方向发展,左右为难的看着李沛和门口,终于一跺脚追了出去。 李沛傻傻的站在那,椅子倒在地上,桌面上杯盘狼藉,萧瑟的秋风一阵阵吹动房门。 大家都走了,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陆衣锦翻身上房,也不管什么方向,拼了命向前跑,仿佛这样才能发泄掉心中的郁气。可恨的是,当肢体全力运动时,头脑便不自觉专注起来,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擅自浮现出来。 我没有错。他赌气的想。他已经很努力的去追逐那束光,去跟随她的节奏,迎合她的道德,可那光始终距他咫尺之遥。对于自己的付出,她总是无知无觉,理所应当的接受,这令他气愤又委屈。 可是李沛错了吗。 临别前司徒空的话不合时宜的在他耳边响起,他说黑夜和太阳怎么可能并存。 司徒空真是条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你心中扎下一根刺。 他正胡思乱想,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苏可可赶上他,撑着膝盖喘了足有一碗茶的功夫才开口:“……陆大哥……你也……太能跑了……这可是屋顶……都不一样……高……” “我凭轻功出道的。”陆衣锦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情绪。他看了看苏可可,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出来了?你李沛姐呢?” 苏可可摆摆手:“我怕你跑丢……”他话音未落,陆衣锦已经像闪电一样向来路飞出去。苏可可绝望的坐在地上,他实在跑不动了! 楚家声说的不错,客栈果然已经被官兵合围,陆衣锦趴在房上看,屋内哪还有李沛的影子? 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又咬牙切齿的暗下决心:说散就是散了,反正她也没被抓。这次绝对不心软,再不管她! 苏可可终于跟上来,趴在他身边小声说:“……我就说……李沛姐……没事吧” “喘匀再说话,很吵”陆衣锦冽他一眼。 苏可可在男人堆里长大,第一次体会情侣吵架被迁怒的滋味,他委屈的闭上嘴不敢出声,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她好像没带钱……” 陆衣锦猛的站起身向街道走去。 李沛身上确实没钱,但凡和陆衣锦在一起,她从来没有操心过钱的事情;甚至一度忘记丰盛的菜肴,遮风的屋檐都是从何而来。但偶尔也有困窘的时候。 比如现在。 他们本就一上午没有吃饭,好好的一顿酒席又都糟蹋了。李沛腹中饥饿的像火烧一样,看到路边有人卖包子,口水差点流下来。 但她身无分文,别人不肯给她包子。 街上官兵似乎多起来,李沛也不敢冒险多待。逃跑她有经验:一旦戒严,城门内外都会有人检查。她紧赶慢赶出了城门,却不知道该往哪去,只能顺着道路漫无目的的向前走。 不知道陆衣锦他们出城没有。 她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可笑,脑力这方面哪次不是她拖后腿,她都能想到的事陆衣锦如何想不到。 肚子咕噜噜叫,可是城外连卖包子的地方都没有了。李沛很伤心。 好像嫌她不够惨一样,沥沥拉拉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一点点洇湿地面。雨点慢慢连城雨丝,继而变成瓢泼的一片。李沛捂着头向前跑,余光看到一个破败的茅屋,看起来早就没有人住了。她慌不择路的跑了进去。 这破茅屋是常见的土房,一半房顶塌了,露出灰暗的天空。没塌那半边也好不到哪去,屋里的雨竟似比外面还大。好在墙角有一小块地方并不漏水,李沛越过断瓦残砖走到那里。她浑身早就湿透了,现下风一吹有点冷。肚子又不合时宜的叫起来,李沛饿的站不住,蹲坐下去,双臂抱着自己。 她还是想吃包子。 比酱牛肉都好,比红烧鲶鱼都好。肥瘦相间的猪肉细细剁成馅,包到软嫩的面皮里,咬下去还会爆出肉汁。肚子又抗议的叫了一声,李沛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她有点想陆衣锦。 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朝这里奔跑,李沛站起来手摸向腰间,警惕的看着房门。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的人捂着头跑了进来。他扫视小屋一眼,看到李沛,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小沛沛?” “司徒空?你怎么在这?”李沛人在他乡形单影只,蓦地见到司徒空,虽然不喜欢他,也忍不住觉得有些亲切。 司徒空开心的笑了,朝她向前一步,李沛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并非不识眼色的人,见状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你待着吧,我到树下避雨”说着真的跑了出去。 大雨倾盆,茅屋内的地面很快积了一洼水。李沛犹豫一下,终于走到门口,司徒空真的找了颗大树避雨。可在暴雨之下一片树冠能挡的住什么。他一向臭美,即使发洪水随身耳环戒指都一个不少,此刻却万分狼狈的立在树下,头发湿湿贴在脸上,皮草大衣已经被浇透了,水成柱状一缕缕流下来。 “喂,”李沛冲他挥挥手,“进来吧” 司徒空看到她冒雨跑出来,嘴角勾出一个微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雨一点停止的意思都没有,李沛和司徒空一人占据茅屋一角,已经大眼瞪小眼待了半个时辰。气氛逐渐走向尴尬。 司徒空好像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低着头在地上写写画画,反常的安静。如果走近,就会发现他画的是一个猪头。他浑身湿透的太厉害,外套沉沉的压在身上,有些像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李沛尚且觉得冷,何况是糊了厚厚一层湿衣的他。李沛几次想开口,又实在找不到契机。果然,没过多久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李沛犹豫道:“你……要不把外套脱了吧,多重啊” 司徒空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说话,拿着破木棍的手顿了一瞬,终于抬起头:“我中过寒毒,不穿外套冷” 这个逻辑李沛确实理解不了,但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点点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然后她的肚子再次不争气的叫起来。 她亲耳听到司徒空笑出声,有些恼怒的看向他,司徒空感受到愤怒的眼神,不自然的擦了擦鼻子:“我也饿了……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李沛翻个白眼:“荒郊野外哪有吃的,何况这么大雨,五尺外的路都看不清了。” 司徒空没有回答她,脱下外套,并不费力的拧了一把,那大衣的水瞬间被挤出去一多半。他又把外衣穿回去,真气流转,身上冒出白色的蒸汽,没过多久,厚厚的皮草大衣居然被烘干了。 李沛看在眼里十分羡慕,她要是还有内力就好了。她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你怎么不早烘啊?” “都说了中过毒,真气时断时续,不是随叫随有的。”他站起身,把衣服上的褶皱抻平,又将外套伞一样举过头顶,接着向李沛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进城吃饭?”他抖了抖大衣,示意大衣可以盖住两个人。 李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闷闷的回绝:“你去吧,我还不是很饿” 肚子很不给面子的又叫了一声。李沛头一次这么恼恨自己能吃,面皮有点泛红。 司徒空忍俊不禁的笑了下,没有打听她的事情,只问道:“你想吃什么?” “……肉包子” 他没有多问,撑着大衣转身跑进雨里。 李沛见他走了,也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回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越来越冷,她想生火,可周围也没干燥的木柴。想要离开,又怕他真回来找不到人。 主要是怕错过包子。 茅屋内逼仄狭窄,到处都是断木。她心里忽然一阵烦躁,干脆走到门外,顶着雨练了全套松鹤刀法数遍。虽然淋雨不舒服,但人动起来果然好受一点,而且练刀的时候心无旁骛,没有功夫想七想八,她的心中甚至生出一阵快意。她回想和裘师风打斗的场景,一遍遍尝试如何躲开他的攻击 裘师风的兵刃就是他的双手——如果不把雕算上。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以身体为武器令他在近身战中获得不可比拟的优势。李沛心里很清楚,当时自己心中但凡有一丝不果决,她早就死于裘师风爪下。她挥舞着手刀,闭上眼睛。 总觉得裘师风的攻击也有弱点,是什么呢……她见过五个黄河密卷修习者,有任何共同点吗——看起来是完全不同,除了所有人都会发出诡异的光。 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也许自己一直以来的思路错了?她总想从心法功本出发去找缺点,可这并非她所长。她擅长的……她擅长的是实战——对啊,何必顺着他们的思路走,不如直接从表象入手,裘师风作战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避讳吗? 毕竟一天没有吃饭,李沛忽然身形一晃,头脑有点发晕,打断了她思考。 “你不在屋里待着出来干嘛呢?”司徒空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见他好容易干掉的周身又被淋个稀透,皱着眉头,身上只着素色单衣,皮毛大衣护在怀里。 两人进了屋,司徒空小心的把大衣放在地上打开。里面装了二十个大肉包子,包在防水的油纸里。是最好吃的那种,肉汁浸入到皮里染上一点酱油的颜色,每一个都冒着热气。 李沛忽然眼眶一热,她终于又见着饭了。 司徒空看她捏呆呆发愣,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什么,吃啊” “那……你要吃几个”李沛小心问道 司徒空擦水的手一顿,心中一阵无语,又气又笑:“我吃过了,都给你,可劲吃吧!” 李沛试探的看看他,觉得他没有说假话,接着便风卷残云一般左右开弓吃起来,只恨没有长第三只手。 热包子真好吃啊。她狼吞虎咽,脑海中忽然冒出陆衣锦拍胸脯的样子:“以后跟了哥别的不敢说,一定让你吃上饱饭” 大骗子。 司徒空静静看着,觉得她吃饭很有效率。动作并不粗鲁,节奏非常固定,每一口都实打实吃下去,速度虽快却绝不会噎到。他不由生出一阵赞叹:“你以前是当兵的吗?”毕竟她把包子吃出一种行军打仗的气势 “不是当兵的”李沛抽空说道,“就是家里师兄多,吃慢就没有了。” 如果此刻她的师兄们在这里,大概会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到底是谁吃慢就没有了啊! 李沛看着司徒空,忽然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司徒空一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过一个姐姐” 他扫出一块不漏雨的地方,用真气烘干了数块木板以火折引燃。温暖的火光瞬间充满整个茅屋,好像连雨水的湿意都驱散了不少。他以头点指,示意李沛过来烤火——她浑身都湿哒哒的。李沛听话的坐过来,司徒空接着说道:“因为我搅合的她和姐夫家宅不宁,五岁那年她把我赶出来了” 这段经历放在他身上,可以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沛心情有些复杂:“你是讨厌姐姐吗”她家庭幸福,不太能想象姐弟不合的场景。 司徒空摇摇头:“很喜欢,最喜欢她。”他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要问什么,“就是忍不住。” 李沛想到他一个五岁的小孩,无依无靠,流落江湖,心中有些感叹:“你也不容易。” 司徒空眼神微微震动,没有再说话。 李沛安静的吃完包子,拍了拍衣服站起来:“今天也算受你一饭之恩,多谢!我先走了,有缘再会。”说完竟真的要走。司徒空急忙在她身后喊:“喂,你有没有良心啊!” 李沛的身形停住,有些困惑的回过头:“还有别的事吗?” 司徒空看到她这张真诚又理直气壮的脸,忽然遥遥与陆衣锦产生一点通感。他气道:“我冒着雨大老远去给你买包子,一声谢谢就算了?” 李沛想了想:“唔……我也没什么能给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司徒空想了想,“现在没有,那你许我一个愿望,等我想到了再找你。” “可这么做总感觉你会借机犯坏”李沛认真说道。 “……”司徒空一时语塞,终于垂下头认输般说道:“好吧……可是雨这么大,天都黑了,你往哪去。” 李沛打算去找找苏可可和陆衣锦,万一他们还在城里,雨夜就是她最好的伪装。她定定站着没有说话。 “那我现在就许愿行吗,好歹让你吃了二十个包子”司徒空无奈道。 李沛内心有些警惕:“你先说我再看答不答应” “我想让你烤烤火,等雨小一点再走。” 李沛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回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大吵架 屋里只有木柴燃烧时劈啪的响声。李沛方才在雨里舞了很久的刀,头发和衣服到现在也没干。她不自觉靠近一点火堆。司徒空忽然说:“手给我” 李沛没有接茬。 司徒空挑挑眉毛,又露出一点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表情:“怎么,怕我偷袭你?李女侠对自己的功夫不会这么没信心吧。” 李沛踟蹰一下,还是把双手伸过去。司徒空笑了笑,拉过她的手,盘腿运起气来。 久违的真气再次进入她的身体,由手到肩,到五脏,最终消失在气海。虽然李沛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怀念这感觉,专注提升挥刀的速度和力度。可不得不承认,内力有无对个人的体质来说是天壤之别。真气充盈在体内,就好像人的灵魂化成具像一般。又让人觉得万分温暖,不再孤单。 李沛禁不住生出几分贪恋,甚至对周身逐渐干燥这件事都不太有知觉。从她朝阳心法开窍到十九岁彻底失去内力之间,毕竟是实打实过去了三年多。就算她理智再想忘记,身体的记忆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抹掉。她禁不住呢喃:“真暖和啊” 暖和这一形容其实并不贴切,实际上李沛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光明,圆满的心绪,不由自主离司徒空越来越近,以至于他松开手时,她居然生出一些不舍。 她怅然若失的看着司徒空。 司徒空正要说话,门口传来轰隆一声,早已脆弱不堪的墙体竟又塌了一大半,尘土纷飞,吹起来的风险些把火堆扑灭。整个茅屋都跟着震了震,索性没有彻底坍塌。 这动静吓了二人一跳,司徒空下意识护到李沛身前向门口看去。 倾盆大雨中,一个一袭黑衣的身影立在门外,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那块墙居然是被他踹塌的。那人走进来,浑身湿透,像才从湖中被捞出来的水鬼一般——正是陆衣锦。摇曳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此刻他的脸色比包公还黑。 李沛看到他,莫名感到一阵慌张和心虚,结巴到:“你……你怎么来了,可可呢?” 陆衣锦的眼神要杀人一般,恶狠狠看着司徒空,开口却是对李沛说:“你给我过来!” 李沛闻言站起身,臊眉搭眼的走到陆衣锦身边。陆衣锦抓起她的手腕就走,司徒空坐在火堆旁,直视他们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一路冒雨而行,天昏地暗,也不知陆衣锦要将李沛带往哪里。他手劲很大,抓的她手腕生疼。 暴怒之下他步伐极快,由轻功加持,简直像飞在地面之上,遇到坑洼也丝毫不停。这可苦了李沛,本来被人抓着走路就不便,她速度又没他快,被他拖曳着胳膊,几次险些摔倒。 她终于忍不住奋力甩开他的手:“你要带我去哪啊!” 陆衣锦蓦地回过头定定看着她。 他怒极反笑:“不舒服了,淋雨了,不能跟别的男人靠一块烤火,输他的真气了。” 李沛很烦他小题大做的本领:“你来之前我正要走!” “要走还拉手,你见过他几面啊李沛,你就让他摸你的手?我才牵过几次你的手!” 他的话也对也不对,要解释真气的事情不知怎么又有些亏心。李沛的脑袋一团乱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衣锦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和脸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哽咽一下,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有些不太想说了。可终于还是忍不住全说了出来:“我围着城墙里里外外转了八圈,生怕你出事。我他妈在雨里跑的跟三孙子似的,你在干嘛?你在……”他再也说不下去,用手胡噜了一把脸。 “我以为你们出城了……” 陆衣锦最恨她这副无辜的表情。他失控的吼道:“你少出那副嘴脸!有师兄的时候贴师兄,没师兄就靠我,我走了一天都不到,又靠上别的男人。你身边的人都是你的拐棍,不撑着他们你就活不下去。”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眼前一阵一阵发昏:“姓李的,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合该当着照顾你,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啊?!” 李沛猛的一愣,这话太伤人,令她受到极大的震撼,头脑甚至无法对此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好像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紧接着便猛的转身跑开,她拼命向前跑,因为看不清路,在地上摔倒了几次,可一次也没有回头。 陆衣锦站在雨里,心都凉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他愣了很久,待反应过来再去追李沛,哪还有她的身影?他忽然又生起气来,一咬牙向反方向离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沛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跑着,脸上,身上全是摔倒时溅到的泥。直到雨停了、天亮了,她才慢慢停下来,她实在跑不动了。 陆衣锦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李沛不停问自己,她真的有那么不堪,那么一无是处吗?的确,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都对她很好,可这岂不是又证明了那番言论。 那他当初喜欢她干嘛! 她伤心过度,此刻悲伤居然转化成愤怒。不就是挣钱嘛,有什么了不起!她一个人一样可以自立于江湖,吃上饱饭,谁也不靠! 五天后司徒空在临镇找到她时,她正在码头和工人一起扛大包。 装卸货船是出大力的活计。她细高挑白白净净的混迹在人群里,扛的居然比其他人还多。她工作起来很认真,跟随队伍把大包卸到码头,又回船去取更多。她的同伴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同她客气。有时李沛身上摞的太高蹲不下去,他们还帮忙从旁扔到她身上。 她的脖子晒得发红,连着耳朵都是。 司徒空感到一阵荒诞的好笑。几步上前从她身上提起两包。李沛似乎觉得后背忽然轻了些,抬头便看到司徒空啼笑皆非的脸。 劳动了一上午,李沛两腮通红,长发辫成辫子,前额的头发被汗黏在脸上,甚至长长的睫毛都挂着水珠。看到司徒空,她惊讶到:“你怎么在这?” “我怕你累死,找你来的。”他忍不住皱眉:“又不是按包计费,不会偷懒?你看那边那哥”他提到的男人果然正在偷懒,慢慢悠悠就是不把货往身上放。 司徒空又问:“你就待在这?你刀呢?” 李沛把货物暂时放到地上,马上引起了监工的警告,她只得又扛起来,有些狼狈:“这儿可好了,管饭,还给工钱!刀我存起来了,带着不方便。”司徒空心不在焉的听她说着,眼神飘在监工身上打转:“那你住哪”——总不会跟这帮大老爷们在一起 李沛努了努嘴,指向旁边的桥洞。接着便继续她的工作了。 司徒空在她身后喊:“喂,你现在有钱了,是不是该请我吃饭啊!” 李沛勉强伸出一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晚上,李沛果然熟练的在桥洞下铺开一张草席席地而睡,旁边还稀稀拉拉躺着几个无家可归的人。 司徒空远远看着,心里生出一些陌生的滋味。 陆衣锦说错了,不靠别人她也能活。不是她拿别人当拐棍,而是她周围的人总会情不自禁的多照顾她,少数人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异能。不过对司徒空来说,陆衣锦对李沛有这样的误解却是再好不过了。 他遛到工人们大通铺的墙根下,这些人活着已经很累,行事就难免粗鲁。比如此刻几个老爷们集体在墙根下撒尿,全无爱护镇容的意识。 只听早先偷懒那人说:“诶,那小娘们,你们看的怎么样。” 另一个看起来粗通拳脚的说:“可拉倒吧,她身上带功夫,还不是一般功夫。十个你也不够她打的。”他抖了抖下身,感慨道:“李老虎啊,我说你消停点吧,那事再美能有命美?” 李老虎确实没看出来,只能不服道:“再厉害不就是个背后没人的娘们?杀了都没人知道”他忽然想到什么,嘿嘿笑道:“真白啊,不知道是不是全身都这么白” 他俩中间那人也插嘴道:“能打怎么了,看着缺心眼。哥们儿明天给她灌醉,两眼一麻黑的她打谁去?醒了她都不知道谁在她身上骑过” 李老虎十分赞同:“操,老子都一年没开过荤了,命苦成这样,老天爷总得给点补偿吧” 这几人兴奋的讨论,更脏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李老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衣着极其夸张的男人。 男人漫不经心的笑了:“别光自己玩啊,带我一个” 李老虎一眼之下就对他反感,什么玩意,穿的不男不女的,一点都不利索。他随口说道:“滚你妈的蛋” “谁骂我谁王八蛋” 出来撒个尿还挨上骂了,对方漫不经心的笑,锒里琅珰的服饰,无一不在挑战李老虎的耐心。他猛的向前跨一步推向那人的肩膀:“你他妈骂谁” 没有碰到司徒空的手停在半空,胳膊忽然渗出道道血痕。他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右手。下一秒,他的四肢,躯干,所有脖子以下的部份砍瓜切菜一般崩成数块,肉块如下雨一般降落在地上。李老虎的脑袋还是完好的,在地上弹了几下,眼睛睁的很大。在他原本所站的地方,一道道金属级别的极品珍珠丝挂着血珠,反射着皎皎月光。 剩下的两个人见状吓的又尿了,他们眼见着司徒空慢条斯理的收丝,全不在意的用脚玩李老虎的头,最终像踩皮球一样,一只脚踏上去,缓缓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容:“怎么说,玩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蒙蒙亮,码头的工作已经开始了。李沛才签了到,监工便不知怎么找上她,哆哆嗦嗦给她批了一天假。 她一头雾水,走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向监工报告李老虎等三人不见了。监工发了脾气,说本来就是忙季,就等着下雪前多运几波。现下人都没了,还运个六? 她狐疑的回头看看,监工又换了一幅嘴脸,和蔼的招手示意她快走。 再回头就看到了含笑的司徒空:“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其实工钱还没发” “那我先给你垫上”司徒空顺手揽过她的肩膀,又嫌弃的一推:“臭死了!”接着不容分说把她塞进大众浴池。等她洗刷完毕终于在饭店坐定,日头已经升的老高。司徒空边夹菜边问她:“明明有那么多工可以做,干嘛出这大力” “我试了啊!”李沛无奈道,“面客的嫌我嘴不甜,洗碗的嫌我刷不干净,学徒的我……”她脸忽的一红。 “你把人家卖的货偷吃了?” 李沛不说话,夹了口菜吃。全镇也就怡红楼对她表示热烈欢迎,但她对那地方有心理阴影。 “反正我就是挺笨的吧”她总结到。还是不用动脑子的工作保险,也不会连累别人。 两人默默吃了一阵,李沛开口道:“司徒空”,她顿了顿,“其实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同我说的。” 司徒空哑然失笑,“我什么事没说?”这几天他说的真话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那我问你,”李沛正色道,“楚家声一个孩童,巴州和渤海离了十万八千里,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对面的男人身形一滞。 “我也是扛货的时候想到的。”李沛接着说,“本来只觉得怪,好像每次遇到你都没好事。但有些事也太巧了些”她极真诚的看着他:“你说实话,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司徒空磕巴都没打一下。 李沛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司徒空拿不准她是希望自己参与,还是揭穿了自己的谎言。 李沛继续道:“这次你怎么不说‘你猜?’” 司徒空看着她,并不回答,反而问道:“那你还愿意同我吃饭” 李沛放下筷子:“虽然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总感觉……你也不是真想害我,你还请我吃了肉包”她自嘲的笑了笑,“不过也可能是我太笨,又被你骗了。” “我和陆衣锦闹翻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本来就有的问题” 听到这番话,司徒空的心底涌上来一股暴躁,他最讨厌事情脱轨离开他的控制。他扯了扯衣领希望呼吸可以顺畅一点,两手搭在桌子上,沉默的看着李沛。 李沛浑然不觉的看着他:“我不恨你,你也是按心意做事。只是我们的性格不太相配,我可能不能同你做朋友了。” 他们落座的饭店在镇里也属顶级,往来食客极多,吵吵嚷嚷。司徒空看向眼前的酒菜,很想把碍眼的饭桌掀翻,想把屋顶爆破,想把饭店里聒噪的每一个人折磨至死。 他想强占李沛,巧取豪夺,以她师兄们和尹昭的性命相挟,逼她和自己共度余生。 他一定比陆衣锦强之万倍。 可这些他都没有做,反而提出了一个违心的问题:“你还喜欢他?” 他不敢听她的回答,眼神看向一边再度发问:“如果我改呢?” 李沛一愣。 “我……如果我改,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李沛叫来小二结账,冲他笑了笑:“其实早晨监工批假的时候我预支了工钱。监工看着凶,想不到人还挺好。” 司徒空很想拘住她问个明白,余光却看到几个奇怪的人。他们都暗中持着兵刃。 他自然的站起身,俯首到李沛耳边:“我数到三,你往左边跳”说完不顾李沛询问的眼神,慢慢道:“一……二……” 那几人越来越近。 “三!”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猛的向那几人甩出三枚小球。李沛果然听话向跳到左边,司徒空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从饭店的窗口一跃而出。 那几个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小球已经行到眼前,接着便是三个小球同时炸裂的声音。小球体积不大,威力也配套的小,可爆炸的位置正在他们胸口,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胸膛已经被开了血淋淋的大洞。 这时饭店里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无数食客惊叫着往外跑,在他们的叫嚷中,那三个人轰然倒地。 而此时李沛和司徒空已经跑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外面惊慌的脚步声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李沛有点惊呆:“发生了什么?!“ 司徒空摸了摸怀里剩余的小球,沉声道:“可能是冲我来的,你快走,分开走” 话音刚落,巷外男人的声音打脸一般传来:“李沛往那跑啦!”李沛二人连忙贴紧墙面。索性那人似乎指错了方向,并没有人朝他们追来。 李沛犹豫道:“楚家声报的官兵追来了?” 司徒空摇摇头:“我没告诉他你的真名”——陆衣锦的名字倒是强调了很多遍。 李沛略一思考,指了指头顶。司徒空心领神会,两个人悄悄翻身上房。只见饭店外围了很多人,李沛一眼看出来其中有一些江湖人。这么小的镇子,他们怎么会在这呢?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司徒空不知道如何回答,楚家声大闹一场,陆衣锦身在临镇的消息早已走漏了,对有心之人,追李沛追到这里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他转移话题:“你惹谁了?” 李沛仔细回忆一下,扳起手指:“最近的就是裘师风,欧阳文夺,阴同雪……都是你们凌霄派的耶” “……我们门派训练有素,不会这样一盘散沙”——而且他认出其中一个女人是峨眉派的。 地面上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妖女跑的好快!我看到他和一个奇怪的男人在一起,之后泰山拳派的三位老兄就……” 他对面那人咬牙切齿:“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必定也是凌霄派的妖众,一个也不能留!他们跑不远,搜!” 司徒空对这段对话感到非常疑惑。他是凌霄派妖众不假,李沛怎么又成妖女了? 而且他潇洒风流穿搭讲究,哪里奇怪? 他下意识看李沛一眼,李沛居然脸色苍白。司徒空心中一动:“想起什么了?“ “啊……没有。”李沛大梦初醒一般,“你……你先走吧,你说的对,应该分开走。”说着转身就要跑,司徒空适时揪住她的小辫,让她动弹不得。李沛恼怒的回头,当场就要以手为刃砍他,这时房下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在那!”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再磨蹭,运用轻功飞跑起来。他们对这个小镇不算熟悉,几次狂奔到死胡同只能折回,险象环生。 跑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李沛回头看。在她的预想中,他们应该甩掉了至少一半的追兵。 足有三十多个人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紧追在他们身后。 她只能喊道:“出城吧!”说罢掉转方向向城门跑去。 不料前方早有埋伏,只见一对兄弟迎面而上,拉起一条长长的铁链,他们一人手持铁链的一头,将铁链挥的呜呜生风。这样的武器不利于对战,阻拦和格挡却是最好用的。李沛越离越近,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点亲切感。跑到二人身前,她忽然明白了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两兄弟一个对眼,一个斜视。 李沛绝望的大喊:“你们不是在松鹤山打劫吗!什么时候弃暗投明了!” 两兄弟横眉立目:“妖女!休要造谣我鹏鲲兄弟!” 李沛已经一个身位攻向其中的弟弟:“造你个头!去年你们抢过我!”原来出门寻找万岁莲之前,她曾在松鹤山下对上过这两兄弟。因为他们长得太有特色,再一见到她便全想起来了。 李沛没有兵刃在身,攻击十分不便,索性对方眼神依然不济,铁链又有一半在哥哥那里。他已经尽力挥舞铁链,却还是无法抵御李沛的拳脚。李沛一拳攻向他的命门,拳到中路居然活活拐了个弯又击打向他的腹部,弟弟当即喷出一口血。哥哥见状猛的以铁链为鞭抽向李沛,司徒空趁他分神,飞起一脚正踢到他的头部,踢的他当场摇三摇晃三晃不知自己是谁。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二人不敢耽搁,继续向前狂奔。 司徒空忽然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球,也不回头看,凭声音辩方向向后一甩。追兵们早知道它的厉害纷纷闪开,小球果然在他们面前爆炸冒出滚滚黑烟,令他们不得不急刹,也为李沛二人的逃跑争取了一点点时间。 待烟雾散尽,二人居然不见了。 追兵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跑不远!” 第一百二十六章 确实是在附近,不过变了个模样。司徒空揪着李沛翻进一个服装店,两人一番打扮,出来早已面貌全非。司徒空扎好头发换上贵公子的衣服,看起来居然真的十分帅气,有点江南四大才子的意思。李沛就…… “我怎么是你的丫鬟啊……”她小声抗议。司徒空明明假公济私,还是能一脸义正严辞的说:“你长得太好看了,必须穿的低调点” 他们正大光明的包了辆马车驶向城门。 城门口居然也有他们的人把守。司徒空让李沛坐到车里,自己在外面赶马。果然那人拦住了他,仔仔细细审视他的脸,好像没什么问题。继而又凶巴巴的问:“哪家的公子?” “本镇龙家,龙启凡” “怎么自己架马?“ 司徒空故意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你们是谁啊,是官府的人吗?” 那人噔的拔出刀来冽他一眼,司徒空好像吓了一跳,缩头到:“跟……跟同学偷跑出来玩。” “同学?”那人皮笑肉不笑,说着就用刀背去掀马车的挂帘,司徒空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由他。那人掀开帘子,李沛立刻捂住脸背过身去。 那人一眼了然,猥琐的冲司徒空笑了笑:“这是你同学?” 贵公子的脸上露出窘迫:“爹娘顽固,棒打我们恩爱眷侣……”李沛在车里听他扯这些胡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你让你同学下来给我们看一眼,没问题就能走”那人说着掏出一副画像,却不是李沛又是哪个? “好……好……舒儿”司徒空回头叫道,“你下来给大哥……”话音未落,一枚飞镖突的从他袖口飞出。距离太近,那人又放松了警惕,完全没有做出任何防御。飞镖正扎在他的胸口。他捂着胸口想要大喊,没想到那镖上有奇毒,毒发极快,他晃了几晃,咣叽倒在地上。 这时间司徒空早已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他一把拉住李沛飞身上马:“扶稳了!”李沛也只能环住他的腰,二人一马绝尘而去。 这里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没有跑出多远,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李沛回头看,身后跟了不知道多少匹马和车,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大地仿佛在颤抖,马蹄掀起的尘土把天都遮黄了。 连司徒空都没见过这么大阵势,感叹:“你真是老实孩子闯大祸。” 他的马技居然相当不错,几个灵活的转弯甩掉了大部分追兵。他一边架马,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铁蒺藜向身后天女散花一样抛去。追兵的马躲避不及踏到上面纷纷摔倒,一时身后哀号声不断。他又几次故技重施,恨的追兵们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李沛不禁赞叹:“你可真是个百宝箱!“ “这才到哪”他得意的笑道。 又跑了一阵,司徒空听声音知道身后只剩下一匹马,缓缓停了下来,转过马身与那人对视。那人看起来跟李沛差不多大,左右四顾,发现居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初出江湖,心中生出畏惧。可是魔教妖徒就在眼前,他绝不能露怯。 “喂,”司徒空隔空喊到,“你哪位啊” 那青年愣了愣,“四海帮吴树人” “名字不错,追我们干嘛?我们可是模范夫妻” 李沛闻言狠狠掐他一把,他视若枉闻。 吴树人脸上又红又白:“你!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李沛,你给我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其实李沛也想看他,但司徒空长得比较高,肩膀也宽阔,把她挡了个严实。此时她听到对面人直呼其名,只能以极为费腰的姿势弯身探出脑袋:“我怎么惹到你们了?” 吴树人见她丝毫不知悔改,几乎当场就想决斗,他眼眶微红,悲愤的说道:“十一艘船,一百五十三条人命,因为你的告密就折在渤海了!你还不知罪!”说着真的拔剑出鞘,策马攻过来。 他这点小本领自然不被司徒空看在眼里,但他还需要问出更多信息。是以并没有对他动手,只灵活的策马避开:“这话谁告诉你的” 那人身形一滞,莫名到:“自然是全体幸存者说的” 司徒空双眼微眯,眸光暗了暗。 李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冤的很,又侧身从另一边探出脑袋:“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这么多条人命,你当然不会承认”吴树人恼怒道,“也由不得你不承认,武林各大门派已经对你下发最高悬赏令,凡拿到你人头的,赏白银五千两!” “所以你就为这五千两追到这?”司徒空冷笑道。 吴树人的脸由白转红,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啊的一声再攻过来。无奈马术不济,连攻数下却都被轻松躲过,自己反而落了个气喘吁吁。 “我劝你承大业办大事之前先练练骑马”司徒空阴阳怪气道。 李沛的头又从他左边冒出来:“你误会了!是肖让他……他指挥的不好,跟我没有关系!”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此刻她一时也捋不清到底是谁的错,解释的不清不楚。 吴树人恨恨的看着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个青楼……” “她说的要是真的又如何”司徒空突兀的打断他,语调寒冰一般。“你们会向她道歉吗” “青楼妓女,谎话连篇”吴树人坚定到。“退一万步,哪怕是真的,方才追捕你们的时候,你们伤了武林各派那么多兄弟,这可是所有人亲眼看到的。此等罪过已是无可原谅——除非你们把这些人也全部灭口!” 他呸的在地上啐了一口:“你们伤的了人命,却伤不了道义!“ 李沛一时被他理直气壮的一套说辞打懵了,甚至展开强烈的自我怀疑:她真的害武林正道了?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他们先追的她吗? 她探出头准备继续喊话,却看到吴树人僵硬在马上,口吐白沫。她有点吃惊,这人虽然不讲理,可是罪不至死。她开口道:“你……” “他要用暗器,我是正当防卫”司徒空淡淡道,“走吧,接下来有的忙了。” 他们离开后好一会,陆衣锦带着苏可可到达这里。他见到地上倒着的吴树人,摸摸他的脖子,确认人已经死了许久。他看了看地面上淡淡的、延伸到远方的马蹄印,皱了皱眉。苏可可有点害怕的拉动他的衣角:“陆大哥,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啊……” 陆衣锦摸了摸他的脑袋:“有陆大哥在,没事”他紧皱的眉头却一点都没有放松。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陆衣锦仰坐在椅子上,身体重心后靠。椅子瞬时由四腿着地变为后两腿着地,随着他前后的晃动吱呀作响。他手里抓着一个小球,两手轮流将它抛到空中又接住。小球是他方才点火后顺便带出来的,并不是城镇孩子手里那种精美皮质的玩具。小球的表面由各种颜色的碎布头缝制,有的大有的小,内部好像塞了糠,手感还不错。虽然只是玩具,针脚却算细密,想必是制作之时也希望它可以保留的长久一点。 苏可可坐在床上照顾孩子,看陆衣锦不厌其烦的将球一下一下的抛起,心里有点慌张害怕。他身边的小孩因为被点了哑穴不能再哭,可眼泪鼻涕从没断过,有几次吸进去鼻涕差点呛死,苏可可只能时不时用手绢给他擤鼻涕。他想给孩子解穴,可是看到陆衣锦又不敢妄动。 陆衣锦抛球的动作停住了。他坐正身子,回头看向那个小孩。 苏可可从他眼中感受到浓郁的杀意,下意识护到小孩身前。 陆衣锦确实动了杀心。这孩子活着,后患不断,死了,却会一了百了——他已经猜到凶手是谁。小孩的证词绝不会对李沛的处境有利。 他慢慢站起身走过来。 孩子看他靠近魂都要吓没了,猛的吸进去一大口鼻涕,接着就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小脸涨得通红。苏可可连忙将真气输送到他后背,又给他擤鼻涕拍身体。 陆衣锦站在床头,匕首已经从袖中滑出,心里却犹豫起来。 他不忌讳杀幼童。但如果这件事让李沛知道,李沛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他们就真的完了。 他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暴戾:他们早就完了,他管她怎么想!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只随手把小球抛给了小孩。 与此同时,各大门派以五千两悬赏一个女人人头的消息,春风般吹遍了大江南北。 丐帮长老大会即将召开,尹昭在熙攘的帮众中一眼看到风尘仆仆的迟武,她摆出一个活泼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迟大哥,看什么呢?” 迟武见是她,由衷露出笑容:“是你啊!是了,你现在是六袋弟子自然也会参会,我恐怕还得叫你声前辈” 尹昭刮了刮自己的脸蛋:“迟大哥这么说,岂不是想臊死我小昭?”她看了看迟武手中的羊皮纸:“看什么呢,让我也开开眼” 迟武摊开纸:“就这呗,悬赏令,说这妖女从中作梗,把渤海之战都搅和黄了”他心里其实有些犹疑:“你说这女的从前咱都没听说过,也没名气也没势力,她怎么知道江湖联盟啥时候进攻开的啥船呢……小昭,小昭,诶,你怎么啦” 只见尹昭直勾勾盯着纸上的画像,人如同石化一般,他方才说的话她竟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心念一动:“……认识?” 尹昭如梦方醒,连连摇头:“我哪能认识妖女,我看这悬赏数额太大了,有点……”她嘻嘻笑了一下。 迟武敲了敲她的脑瓜:“你可别乱来,能被悬赏到五千两,想必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现在虽然在帮内地位上来了,武功还是要再练练……对了,上次我教你的打狗棒法你练了吗?你别跑!”只见尹昭听到要练功,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 迟武无奈的摇摇头,这小昭人热情直率,就是一到练功就犯懒,再抓住可不能让她跑了。 他又研究起这个叫李沛的妖女。虽然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但五大门派合发悬赏令总不会错。幸而这次渤海大战丐帮没参加,他又无意那五千两银子,当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随手把纸收了起来。 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尹昭定定看着刚才逃跑时从别人身上顺来的通缉令,脸上哪还有半分活泼天真? 数百里之外。 端王府所在的顺天城,洛云独自点了一碗面正在进食。耳朵刮来邻桌热烈的讨论,直说大佬们要五千两买颗人头。一般来说洛云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可五千两数目太大,甚至有些反常。他留了一耳朵,听到了李沛的名字。 那几人围着悬赏令唧唧喳喳,有的说李沛夜入联盟总部盗取重要机密,有的说李沛抓了数十人逼问又砍光他们的手脚,有的说她才是凌霄派真正的教主,欧阳文夺只是她的男宠,还有人说海战之时她摇身一变化成巨蟒把船都吞了。 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话题就往下三路去了。几个人笑容越来越猥琐:“听说她还在千春楼做过,长得果然不错” “千春楼?咱兄弟不是光顾过吗,可惜没见到她”那人叹口气:“不过千春楼也早没咯” “你咋知道没见到,关了灯能认出来谁啊” 其中一人忽然做了个静止的手势,其余几人以为他有什么重大消息,纷纷安静下来全神贯注的附上去,那人却神秘一笑:“我听说啊,不光她,她娘也是千春楼出来的……就那个,他们松鹤门那个大堂主的娘们” “……女随母业啊” “你意思她爹就是个王八” 他们正兴奋,看到旁边吃面的高大男人站起身走向他们。这几人奇怪的互相看了一眼,问道:“哥们,有事?” 下一秒,一碗滚烫的汤扣在他脸上,烫的他吱哇乱叫。 毕竟是江湖人,反应还是快的,其他几个人猛的一掀翻桌,同时向洛云攻来,洛云却不躲,一剑将饭桌劈成两半,顺势向其中一人的脸上挑去,那人身形一顿,脸上已经多了一条各由两边嘴角而起、长度至耳、横贯左右的大裂口,他怔怔的摸了摸。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嘴啥时候变这么大了? 饭店老板心都碎了:他的黄曲柳桌面啊! 而在相隔不远的端王府,荣飞燕拿着悬赏令找上了荣飞羽,她气的暴跳如雷:“哥!!!!!他们造谣,你要管!!!” 荣飞羽短暂的从公务中抬起头来,向通缉令看了一眼:“江湖事你少掺合。” “你管不管!管不管!!!好,明天我就离家出走,我亲自去找他们,这叫什么玩意,江湖联盟?江湖狗屁!” 荣飞羽皱眉看向她:“胡说八道,像什么话!”他一声令下,几个身怀绝技的嬷嬷应声而至,不由分说把荣飞燕四仰八叉的架了出去。这几个嬷嬷是荣飞燕归来后他专门搜罗的,荣飞燕在她们手下再也翻不出花来。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所有武林人造访过的地方。没过多久,连许多从未习武的普通人也知道了李沛的大名。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对于自己的知名,此刻的李沛还没有很大的知觉。 她坐在马上,心里一遍遍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为自己终将到来的演讲打草稿。她知道自己一激动就容易说错话,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腹稿背的滚瓜烂熟,力争关键时刻一击即中! 渤海之战发生的那天,一切都太乱了。她从早晨睁眼想起,她经历了后援天星阁盗书失败、营救陆衣锦、与洛云会和、遇到肖让、肖让跑了、之后便只是躲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观战。 但全然从她的角度来叙述必定是不行的。她努力回忆,想把江湖联盟视角的故事提取出来。他们大概是到达,欧阳文夺砍船,龙船攻击凌霄派,接着碧鲵便出现了,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然后是凌霄派残党踩水灭口,裘师风追杀肖让,肖让乘坐来接应的船跑了。 关窍在哪里呢…… 对了!碧鲵!没有碧鲵他们不会全军覆没,如此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幸存者却似乎将它忽略了。 她正高兴自己的腹稿有了进展,身下马停了。她歪出身子观瞧,前方成四角状站了四个人。来者不善,两个配剑,一个配弓,一个高举流星锤。 为首的那个朗声道:“今日算你们倒霉。你们不必做冤死鬼,我等乃是丐帮四虎” 他虎字还没说完,司徒空暗器已至。那人心里早有警惕,挥动流星锤,沉重的锤头毫不费力将飞镖打到一边。他身后的二人见状也不再犹豫,拔出佩剑飞身攻向他们。 司徒空对李沛道:“等我一会”,接着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李沛只见他真气翻飞以一敌三,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用真本事迎敌,当下聚精会神看起来,十分好奇他武学的路数。 在她分神的时候,一根羽箭破空而至。李沛听到风声下意识拔刀却摸了个空,人在马上又很难躲避,最糟糕的是那箭的箭头日光下隐隐泛出绿光,想必淬过剧毒。一时情况危急。 射箭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藏身在树冠上,看到这幕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江湖称他铁箭赵括。别人射箭求的最多的是射准,而他射箭却是以常人使用刀剑的力道要求自己,须知箭身轻薄,如何能与刀剑相抗?他居然硬是增加箭身重量,同时力求速度不减。他射出去的箭,可以劈开一道木门。 眼见五千两在马上落单,还是在马的后部,想勒缰都不能够。尤其她下意识做的那个动作,赵括掠一眼就明白了,是常见配刀的人想拔刀闪了手。这被耽误的几秒就是她殒命的丧钟,看她还能如何躲! 赵括正在想怎么花这五千两,眼神忽然直了 他看到五千两生生用手接住了他的箭,此刻她稳稳握着箭杆,身位一动不动,连马都没有移动位置,马甚至无聊的打了个响鼻。 不可能,这样的距离速度,手会被擦破,人会被带下马去! 他忽然有些后悔小瞧了对手,连忙从背后的箭匣取箭。他有丰富的经验,越乱越要定! 五千两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把箭直直向他射出。如果是普通的羽箭,以人手的构造是绝无可能射远甚至射准的。 但这是赵括特制的,重量可比普通刀剑的箭。 李沛能徒手接住他的箭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别提她还会把箭扔回来。他到底是经验丰富,即使头脑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猛的下坠,仅以手挂在树枝上,令箭身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只在他侧腰挂出一道口子。 他单手悬于树枝,另只手拿着弓,在树叶掩映间摇摇晃晃,想起方才千钧一发的场景一阵阵冒虚汗:还好躲得快,只是皮外伤。 赵括好像觉得胳膊有点发麻,忽而想起了什么,面色大变! 为了双重保险,他一律将箭头淬过见血封喉。 从李沛的角度看,他先是挂在树上,接着扑腾掉落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她心里有些奇怪,看他躲过去了啊?是了,箭头好像有毒……李沛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再看司徒空那边,衣服脸上都沾了血,三个敌人横七倒八的躺在地上,每个人身体都扭曲成人类不应该达到的姿势,看着就疼。 明明已经一身血,司徒空还是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随口对李沛道:“会用剑吗?” “十八般兵刃能会个十七样” 司徒空笑了,她也学会吹牛了。他一脚将死尸身上的剑挑起来扔给李沛:“凑合用,等进城给你换好刀。”李沛接过剑,觉得重量不太尽如人意,她还是想找回她的刀,毕竟那是大师兄的礼物。 司徒空翻身上马,继续前行,甚至还哼起小曲,好像并不是刚刚杀过三个人。他忽然对李沛说:“我内兜有条手帕,你帮我拿出来” 这个姿势有些尴尬,李沛只能将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在他胸前摸摸索索。好在手绢放在常用的兜里,很快就找到了。她把手绢举给他。 司徒空对这种打一鞭子动一下的行为非常无语,怪不得没人要她当跑堂的,也太没眼力劲了。他无奈道:“没看我勒着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李沛又茫然了,“帮我擦擦脸,都是血,看不清路了” 李沛闻言恍然大悟。但她比司徒空矮一头,擦脸的姿势难度就更高了,只能举着手从背后擦擦,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李沛无端有些恼怒:“不擦了”,脑海中不由自主回放起雨夜里那句莫名其妙的“我都没牵过几次你的手!” 司徒空也不强求,认命的用手肘的衣服蹭了蹭眼睛。 想到陆衣锦李沛心情就郁结。分开的那一晚没有太大感觉,甚至在码头搬货的时候她也可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是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思念洪水卸闸般喷涌而出。也许是因为她再次陷入冒险,他却反常的没有陪伴在身边。 李沛骗不了自己了,她好想他。他的左肩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没完全长好的皮肉会不会又出血发炎? 以前陆衣锦也搞过离家出走,但就结果来看,大概并不是那么真心,往往回到集体还要附带被她揍一顿。可是这一次她摸不准,他好像真的不要她了。他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大概是真的护送苏可可去镖局了吧,毕竟那是洛云给他们的任务,而她半路逃跑了。 李沛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申冤的事情可以缓缓,她想去镖局找陆衣锦。只要他在,就算被冤枉也没那么难捱。她可以向他道歉,可以不再接受他的照顾,只要他们能回到从前那样。 “……咦?”身前的司徒空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怎么这年头还有卖身葬母的?” 李沛闻言身子一震,急忙喊:“停下!” 马还没停稳她就跳了下去,匆匆赶到卖身葬母的女孩身前。女孩很瘦弱,头上插着草标。孤零零的跪在地上。在她面前她的母亲卷在草席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连日的激烈刺激已经有些影响李沛的精神,此刻眼前的这个女孩,怎么看都能和尹昭的身影重迭在一起。她有点头晕,身子晃了晃,被司徒空一把扶稳。 “怎么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沛摇摇头,摸向怀里,她预支的工钱本就不多,又给了收留他们的老人一大半,此刻也就只剩区区几百文。她沉吟一下问道:“小妹妹,你多大了?” 女孩抬起头看到浑身是血的男人,当即瘫倒在一边,眼神中露出惊恐。 李沛斜了司徒空一眼:“你回马上等!”接着和蔼到:“我们不是坏人,刚才骑马摔跤,摔到沟里把头磕破啦” 女孩怀疑到:“头磕破会流一身血?“ 李沛看了司徒空一眼,神秘的说:“你不知道,这个哥哥身上有个毛病,容易血流不止。刚才他把鼻子撞破了,那都是鼻血” 女孩看着司徒空:“那他也太能流鼻血了……这还能活啊” “你……你大概需要多少钱?” 女孩愣了一下,眼中渗出泪水:“做棺材的说要二两银子,我上哪去找二两银子,姐姐行行好,买了我吧”说罢砰砰跪在地上磕头。 李沛有些为难的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其实我只有这么多,我也不买你,你就收着吧” “这……这怎么是好”女孩有些惊讶,随即又陷入悲伤:“可是这钱也不够啊,我娘已经死了七天了,我看她不能入土为安,我心里……真是难过”她说这话,眼泪滚滚流下来。 看她这样,李沛心里也难受。虽然万分不愿意向司徒空借钱,终于还是走过去借了二两银子。 司徒空随手抛给她一块小银子:“二两二,不用找了。” 那卖身葬母的女孩千恩万谢,自我介绍叫小晖,直说要给他们当牛做马,李沛自然婉言谢绝。她想起当年尹昭的经历,问道:“坟地找好了吗?” 小晖摇了摇头:“我家有祖坟,但还需要我自己挖坟坑” 李沛惊怪的看她一眼:“你这个小细胳膊得挖到哪年?你家祖坟远吗?” 小晖摇头。 李沛撸起袖子:“带我过去” “我可不去”司徒空插嘴,“脏死了,我在这等你” 李沛本来也没想他一起去。祖坟果然不算远,李沛画了一块地,拿起方才拾来的剑,蹭蹭挖起坑来。她挖掘的动作频率极快,力度又大,不过一个时辰,一个一人见方的大坑已经有了样子。 李沛停下剑,看着大坑擦了擦汗,近日来久违的有点开心。她想问问小晖的想法,头还没回过去,身后猛的传来一股力量,她完全没有防备,一把被推到坑里。 李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方才挖出的土居然同时从各方向堆了过来。她的脸上都是土,呛到嘴巴和气管里,整个人咳嗽不止。眼见着胸口的土越来越高。 但这点土终究还是为难不了她。她扛着土壤的重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身上的土纷纷掉到地上。李沛抹了一把脸,这才看到小晖正在用一把巨大的铲子将土压到她身上。李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你怎么……”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小晖表情冷漠:“此处的土俱被我下了毒,我已经在这里埋伏你三天了。我劝你不要动剑,剧烈动作只会加快毒发。 李沛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字来,她完全不能相信这只是一场骗局:“为什么……” 小晖的眼神暗了暗,“我真的很需要那笔钱。” 天色变阴了,萧瑟的秋风吹动着坟头的杂草。 李沛不可抑制的产生一股愤怒,她根本不顾小晖的警告,脚下用力猛的翻了个跟头跳出坟坑。她忘记手里的并不是刀,一剑斜着砍向小晖。这剑却失了准头,行至半空便软软垂了下来。 小晖连躲都不躲:“我都说了,你偏要动。反正难逃一死,安生点你还能舒服些。” 李沛把剑撑在地上,困兽一般抬头看向她,胸口因气喘剧烈的起伏。鼻血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才松过的土上。 她集中精力又是向前一冲,这回用的却是以巧力制胜的“落叶飞花”,可惜无论是巧力还是真正的力气,此刻的她似乎都使不出来。她徒劳的一剑一剑挥出去,速度越来越慢,高度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小晖在哪。 她终于倒在地上,右手还在试图提剑。 小晖沉默的看着她,此时才走过来,手中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沛兀自不断的挣扎,由衷到:“他们那些人,死前有的咒骂,有的哀求。你倒是挺让人佩服,居然没有问我要过一次解药。”她提起匕首:“下辈子别做坏事了” 李沛的眼前早已全是黑暗,但哪怕此刻她也不想闭眼,奋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意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达, 头顶传来司徒空的声音:“姑娘,解药借用一下”在李沛看不到的地方,小晖的匕首不知怎的落到了司徒空手里,比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小晖颤声回道:“这毒……无……无解” 司徒空并不同她废话,一刀齐胯骨砍下了她的左腿,小晖失控的大声尖叫。 “你还有三次机会”司徒空说道,他语气中的含义让小晖不寒而栗——她的四肢还剩三条。 她连忙大喊:“有解药!有解药……在我袖子里……左边的袖子” 司徒空稍一摸索,果然摸到一个小瓶子。他走到李沛身边,向小晖晃了晃瓶子:“没问题吧,我可真喂了啊” “是……是真的”小晖瘫坐在地上,股下鲜红色的血液一股一股涌出来。 “哦”司徒空竟也没再逼问,掰开李沛的嘴将解药喂了下去。 李沛听着他们说话,猝不及防被喂了药。没过多久,眼前渐渐清明起来,熟悉的光感回到了身上,四肢也能活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小晖的求饶,扭头看到司徒空正躬身踩着她的头,匕首比在她脖子上。小晖见她醒了,声泪俱下的喊:“你看!我说是真的” 她见司徒空不为所动,转而转向李沛:“姐姐!姐姐我错了,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沛强撑着坐起来,倚靠着身边的剑。她有很多话想说,想了想,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个。因为中毒,此刻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为什么……就算把毒下在水里,我也不会怀疑。” 司徒空听到她提问,也露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踩着小晖脑袋的脚加了加劲。小晖吃痛到:“因……因为……如果你觉得在帮我,而且帮到了,你才能真的放下警惕……反过来我帮你都不行……人……人做善事的时候……不设防……” 李沛一愣,很多记忆在脑海中涌现出来。好像真的是这样,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大概人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不会预设对方恩将仇报,又或者潜意识觉得世间因为自己能变得美好一点,甚至觉得做好事的人不会受到厄运的回馈。她脑子还昏昏沉沉的,想不出个头绪。 她不想再跟小晖对话,扶着剑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离开。 小晖在她身后大喊:“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她的病很重!”这回她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李沛顿了一下,转过身看向她。 小晖满脸是泪:“我也不想杀你,可是我娘病的很重,只有朱扁鹊能治,朱扁鹊问我们要三千两,说少一两都不行。求求你了姐姐,救救我娘吧!”她的五官被踩的变形,可她似乎并不在乎。 司徒空静静听到这,觉得有点好笑:“你想要她怎么救?她可拿不出三千两” 小晖一愣,结巴到:“但……但她值……” “哦”司徒空了然,“你要她为你娘自杀” 小晖确实是这个意思,可此时被司徒空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大像话。可是想想缠绵病榻的娘,她心中生出几分勇气:“所有人都要杀你,反正你是要死的,死前做点好事,只当是为下辈子积德了!” 李沛有点怔忡,明明脑袋还昏着,又被抛来这样复杂的道德难题。她甚至一时被说动了,小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司徒空举起匕首,李沛示意他停下。 她一瘸一拐走到小晖面前蹲下去,认真道:“我也失去了亲娘……” 小晖眼神中猛的燃出一股希望。 “……我娘希望我好好活着” 李沛缓缓站起来,“朱扁鹊不会要那么多钱,你找错人了”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希望之后的失望。小晖听到这话,脆弱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断,她眼睛狠狠向上盯着李沛的背影大喊:“李沛!扪心自问,如果杀一个罪犯就能换回你娘,你做还是不做!” 李沛的步伐再一次停住,四年前的记忆潮水一般涌上来,连带着那时最锥心刻骨的悲伤,一下一下生剐着她的心脏。杨宝儿下葬之前,她与两个师兄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师兄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李沛头疼的厉害,很想找个地方躺一下。她按着太阳穴回头,却是对司徒空说:“……放了她吧。” 司徒空无动于衷。 李沛艰难到:“司徒空,今天你如果杀她,今生不要再同我说一句话。” 司徒空久久没有动,最后还是把匕首远远丢开去。 李沛早就站不太住了,但她怕如果昏过去,司徒空会趁机下手,是以一直撑着剑摇摇晃晃的坚持。 司徒空叹了口气:“我不动她就是了。”说着上前扶住她,竟真是要离开。 “……慢着”小晖在背后叫他们。 司徒空满含杀气的回头。 小晖眼神空洞,丢来一个小瓶子:“……这个,和刚才的解药同吃才有用。这毒……需要阴阳解药。”男人身形一滞,快速捡起小瓶,带着李沛离开了。 司徒空怕李沛随时昏过去,骑马时把她提到身前,李沛居然很撑了一阵,行了不短一段路才昏昏沉沉晕倒在他怀里。 他心里生出后怕。他当然看出来小晖不是东西,故意让李沛一步步踏进她的陷阱。但饶是他也从来没听说过阴阳解药。不,他听过,但他以为那只是书上记载的传说。 阴阳解药,并非单纯将药材分为两份,而是每种另各自带毒,又互为对方的解药。这其中毒理复杂,非有秘方不能炼成。如果只服了一种,三日内中毒者便会大脑溃烂而死。 是他失算。 李沛软软贴在他胸口,他心神不定的低头看她。解药似乎起效,她的脸色红润了一点,只表情非常痛苦。她嘴唇微张,好像在翻来覆去的喊爹喊娘。马蹄踏土声音太大,她的声音又太小。司徒空忍不住低头向她靠近,静心去听。 他听到陆衣锦的名字。 他猛的攥紧马缰,手臂青筋暴起。马儿吃痛飞奔起来。 骗他人易,骗自己却难,心情不受他的掌控,一股带着愤怒的郁气在他体内流窜。 好想杀人啊。 想吃冰下雹子,他远远看到前方地上拉了一根细细的珍珠丝线。以他们现在的速度撞上去,四个马蹄子会同时被利索的削掉。 暴戾的笑容出现在司徒空脸上。 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司徒空再次上马,表情已经舒缓了许多。他纵马跃过珍珠丝,带着李沛绝尘而去。 在他身后,一男二女仰面倒在地上,灰败的瞳孔对着天空。他们胸部以下的身体已经不见了,血肉同黄色的脂肪烂泥般混在一起,不知道哪一堆的主人是谁。几节没有被压碎的肠子散落在地上,旁边是疑似肝脏的碎块。 他们是排名靠前的赏金猎人,但此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极度的恐惧。 第一百三十章 等李沛再睁开眼,入目的是架床细腻的顶纱。她猛地坐起来,脑袋一阵阵发昏:此刻她身体中的毒素还没有完全消除。她似乎置身在一个精美的房间,所有家具都透出昂贵,李沛揉了揉太阳穴,希望眼睛能看的更清楚一点。 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司徒空来了,随口应了。来者却是店小二打扮的男子。那男人年纪恐怕比李沛还小一点,长得却十分老成,头发泛出灰白,恐怕有少白头之虞。见她醒了他满脸堆笑:“客官,公子让我送点热水,并问问有没有想点的菜给您送来。” 这么一说李沛才发现确实许久没有进食,但她反常的没什么胃口,摆了摆手。 小二殷勤到:“咱们这是特房,一日三餐俱包在房费里,不吃也浪费啦” 李沛想了想,招呼道:“那随便来点吧” 小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本菜谱:“都在这上面了!客观有忌口吗?”说着便恭敬的把菜谱展示过来。 李沛接过菜谱随意翻了翻:“没什么忌口,也别上太多了”话音未落,一股劲风袭来,她下意识仰身躲开,接着不等对方再至,手撑着床面生生打了个滚,站定在小二对面。 李沛静静看着店小二。 店小二的表情再没有半分殷切恭敬,对李沛怒目而视,手中举着一把弯刀。 李沛从肚子里翻出一段她难得掌握的历史故事:“你在这玩图穷匕见呢?” 小二却不回话,拿着弯刀又攻将过来,弯刀被他舞成月牙的残影。这少见的兵刃他用起来却熟练,刀锋,刀尖、刀身、无一不能伤人。李沛受毒药影响动作多少有些缓慢,又没有兵刃,二人过了百来招,她双臂都见了伤。 她边战边退,那人紧追不舍。及到床边,她一不留神居然被绊倒在床上,仰面对着小二。小二见状大喜,心说今天就是今天了,高举弯刀便要划向她的脖颈。 不料李沛只是诈摔,她趁小二举刀的一瞬猛的踢向他的膝骨下方。这里是人体薄弱之处,被击打到人会不由自主的弹腿。果然,小二的身形晃了晃。李沛哪等他反应,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腾空一个转体,拳和脚同时攻向小二的手腕和后脊。凭她的力度加上自转赋予的速度,店小二还没站稳就被她一脚踢翻在床上,弯刀也飞了。 李沛瞬间扑过去,将他的双臂举过头顶、固定住手腕,双膝跪在他的大腿之上,整个人弓身压着他。店小二猛烈挣扎,李沛的身形纹丝不动。 李沛定定瞧着他:“你也是为那五千两?……你脸红什么?” 那店小二何曾跟女子这般呼吸相近,还是长得好看的妖女。本来情不自禁的脸红了一瞬,可听到她的话,国仇家恨又回到理智中:“我呸!”他啐了一口,“妖女!你恶贯满盈,今天杀了我,明天也有好汉取你性命!” 他见李沛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气到:“我的大哥!”他鼻子一酸,强自坚强道:”因为你死在渤海了!“ 出乎意料的是,李沛并没有展露出任何羞耻、内疚甚至狂妄邪恶的表情,反而眼睛一亮,好像重获生命力一般,猛的拍了一下他的胸脯:”我可等到你了!” “你……你知道我是谁?”小二狐疑到,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哼,风尘女子果然善说谎,差点着了你的道” 嘴上这么说,他的大腿却被压的有些发麻,更尴尬的是,某个部位有点违背心意的起了反应。 李沛并没同他计较,认真道:“你要报仇,是不是也得找准仇人,否则你大哥能瞑目吗” 李沛的脸离小二不过咫尺之遥,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搞得他有点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把脸往旁边一别:“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李沛急的说:“我是被冤枉的啊!”说着居然不设防的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 小二身上猛的一松,有点狐疑的坐起来,他的腿一时麻的站不起来,只看着李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知道,李沛此刻正在心中完善自己的腹稿。 “哎呀!”李沛忽然抓了抓头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到处说不是我,没人信,他们只信那五千两和五大门派的印章。” 她这话疑似把小二也骂进去了,他有些不忿,冷笑他:“不信他们,信你这个妖女?” “不是我,我是去取……哎黄河密卷你知道吗” 小二摇摇头。 “这么说吧,我是因为别的目的,去偷袭凌霄派的!只是恰好在海战的前几天到达” “你一个人,去单挑凌霄派?”小二一个字也不信。 “当然不是我自己,还有别人……总之我属于恰好目睹了海战的全程,之前又跟肖让有过节。他早想灭我口,这次是被他逮到机会了!” 这话就颇有些合乎情理的耸人听闻了,她语气又真诚,小二心中隐约信了一分,嘴上却不饶人:“他一个堂堂盟主,能跟你个小姑娘有什么过节,以至于做下这等事?你莫要再诓人了!”他不等李沛回应,又连珠炮般发问:“这次去的龙头船请墨家诸老改造过,就算是欧阳文夺那魔头也难以破坏。若不是有你从中作梗令他们提前做足准备,怎么会落到全军覆没?” 李沛紧急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事是这样的,你听过碧鲵吗?算了你指定也没听过。碧鲵是一种传说中的怪兽,我之前在古墓中见过一次。”她见小二脸上泛出讥讽的神情,急的拍手:“我都说了没骗你!凌霄派圈养了一只碧鲵,比我在古墓中见到的还要大上数倍,它在海里的动作比在陆地上还要快。我亲眼看着它把江湖联盟的船都砸碎了——应该就有你哥的那艘” 小二看着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心里五味杂陈。跟有人告密相比,李沛现下说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但他居然受这妖女蛊惑,不知怎么有点接受。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小二问:“你见过我大哥吗?” 李沛问道:“你大哥叫什么,长什么样?” 小二神色晦暗了一下:“他是泰山拳派的大弟子,叫孙弛,大家都叫他孙老七。他大概七尺多高,光膀子,脚很大……”他说着说着,悲伤泛了上来。 李沛手捏着下巴认真回忆了一下,猛的一拍小二大腿,拍的他整个人在床上弹了弹:“他啊!我见过!”她看到小二的神色,反应过来这个语气不太合适,压低了一下声音:“你大哥很厉害,先斗光秀,也就是那什么青龙史……第二次见他的时候他在海里。当时碧鲵已经被放出来,连龙头船都被它打散,别说肉做的人了。” 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日惨烈的场景,眼神中带上几分凝重:“只有你大哥,其他人要不逃跑,要不吓得像鹌鹑一样一动不动,只你大哥迎着碧鲵而上,从水里窜出来一拳打到它的眼睛。我不骗你,当时我都想认他当大哥!” 小二红着眼圈,怔怔看着她,将她所说的画面同记忆里的大哥比较——这确实是他大哥会做的事。从小大哥就是他们身后坚实的大树。 树倒了。 寒风吹打窗棂,两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小二忽然发出一阵冷笑:“妖孽之辈,信口胡言!”他见李沛又要说话,打断道:“今日杀不了你是我技不如人。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你……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说的句句属实!” “下月十五,聚贤山庄,有名有姓的都会到场。李沛,你若不亏心,就到众豪杰面前说个分明!”小二撂下这番话,好像生怕再听到什么一般,捡起角落的弯刀逃也般冲了出去。 李沛看着他的背影,又急又委屈:她都说成这样了,他怎么就是不信啊!她没有撒谎! 小二失魂落魄的跑出房门,脑子里乱的要命。对李沛的话,他已经信了五分。可所有人都说是她,五大门派也说是她,怎么能仅凭她一面之词就改变想法?他心里恍恍惚惚冒出一个念头,大哥不在了,大哥的义兄们还在,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兹事体大,他需要跟他们商量商量。他们一定会知道最好的做法。 他正在分神,脚下一绊,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他回过头,绊他的人收回一只脚。那人奇装异服,十分扎眼。 那人笑着走向他。 “今天杀你,灭口只是一个原因。” 小二有些莫名,下意识爬着向后退了退,弯刀挡在身前。 那人的神色笃的阴下来:“被她压在床上,舒服吗” 安静的走廊传出怪响,好像有什么人在闷声尖叫。 待司徒空处理完血迹回到客房,李沛正坐在桌边发愣。 她心里暗自琢磨,是不是还得再用些语言的技巧啊? 司徒空随手将饭放到桌上:“怎么搞的,衣服都破了” 他指的是李沛两臂大大小小的伤口,虽然俱是皮外伤,但毕竟是被弯刀深深浅浅砍出来的,样子颇有些可怖。 李沛看到他愣了一下,“哦,刚才有人寻仇来着” 司徒空默默掀开她破碎的衣袖,不知从哪拿出一卷绷带包扎起伤口。 李沛有些抗拒:“这点伤不用包” 司徒空强硬的抓着她的胳膊,并没有理她。他包扎时动作很轻,一点都不会痛。李沛便也不再挣扎,又琢磨起心事来。 “咱们还是分开走吧”李沛忽然说。 司徒空手下一愣,继续行动。 “他们找的是我,实是跟你关系不大。”莫名其妙把他牵扯进来,她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何况现在她也有了想去的地方,不需要非跟他绑在一起。 司徒空停下手中的动作,甩出一张羊皮纸拍到桌上。 李沛展开羊皮纸,倒吸一口气。她见过自己的悬赏令,和这张几乎一样,只这张的画像变成了司徒空,人名不详。悬赏的金额是一千两。 司徒空苦笑道:“看来我比你便宜一点。” 李沛翻过来覆过去的看,悬赏令是真的,印鉴也是一样的。 司徒空心中暗笑,他手下的精英,做的能不真嘛。 他两手一摊:“现下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可不能招完灾就跑” “……” “你知道聚贤山庄在哪吗” “水路三天可到”司徒空漫不经心的接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水路只有三天,但找船却花了六七天的功夫。难点在于李沛和司徒空无论走到哪,各位杀手都如影随形从天而降。 走路的时候前方会冒出地陷,睡觉的时候枕内会刺出毒针,吃饭喝水更不用提了,甚至其中有两天李沛都没喝过一滴水。 这下才知道江湖能人异士之多。有假装成村妇的老太太,假扮成残疾人的瘦汉,假扮成被人当街轻薄弱女子的恶女子,假扮成小孩的……看起来确实像小孩,但打起架才知道已经四十岁了。 防不胜防,防无可防,李沛身边出现的所有人,下一秒都可能猛的攻来直取她项上头颅。饶是粗疏如她,也在日复一日的追堵中感到浓浓的疲惫。 身体的疲劳还是其次,她又遇到了几个前来寻仇的,照例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冤屈,嘴皮子越说越顺,后来甚至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但再没有人像小二一般对她有半分相信。反而一个两个歇斯底里的咒骂她、向她吐口水。 大部分人更是连听都懒得听,五千两啊,哪怕是要求杀亲娘很多人也会考虑一番。 幸而司徒空同她在一处,为她挡了不少攻击。但她还是踏入许多陷阱,身上新伤盖旧伤。 但更平常的,是同样身在江湖,却并没有太强实力的普通人。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之中,李沛早已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他们自知绝无可能在她手下幸存,干脆也不打这主意,只将李沛视为疫病一样,看到她就远远绕开,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这日,司徒空来找她的时候,李沛正在拆手上的纱布,这是司徒空每天坚持为她包的。她的眼下一片青黑,人也瘦了不少。 他们才经历又一场大战,纱布早被伤口的血浸透了,湿答答贴在李沛胳膊上。李沛见他来了直入主题:“以后就别包了,反正伤口还会崩开,包这玩意影响我活动。” 司徒空少见的没有反驳:“……找到船了。” 李沛抬头哦了一声,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惊喜之情。她的内心越来越悲观,只是不敢去细想。 她自言自语道:“去了可能也没用” 司徒空走过来,半跪到李沛面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仰脸看向她:“其实……我在海外有个岛,岛上什么都有,没有人会找到我们。” 李沛一愣,下意识把手抽了出来。所以呢?她就这么不管不顾逃跑?那她的亲人朋友怎么办……陆衣锦怎么办。更何况她没有错,她没有说谎。诬告的人过的潇洒快活,她却要灰溜溜的退场? 她反问道:“明日登船?” 司徒空眼神暗了暗,但李沛的反应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来也没期待一提之下李沛就同意。 可当李沛越来越孤立无援,无处可去。自己今天的话就会浮现在她的脑子里,抹也抹不掉。 他顺势起身,划拉一把桌上浸满血的纱布:“明早我来叫你,这个帮你扔了。” 从她的屋子出来,司徒空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反而在李沛的门外驻足了好一会,纱布上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腔。 他盯着纱布看了许久,不由自主的塞了一小段到嘴里,认真、细致的吸吮起来,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好甜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些天以来,陆衣锦的日子也过的好不到哪去。不知从哪来了个武林高手,阴魂不散的追杀他和苏可可。他一边要留心李沛的踪迹,一边要应付身后的追杀,每天精神都极度紧绷。最无语的是不管他怎么追,好像总是慢李沛一步。 每当他快马加鞭的赶到,迎接他的总是血淋淋的现场。他看着那些断掉的残墙、歪倒的桌子,带着毒针的枕头,碎成几截的兵刃,那些上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道具,那些全无保留的杀招,心每每揪的像被大手捏住一般。她被偷袭了、受伤了,她从床上翻起身,又被第二人绊倒,头大概磕在板凳上……他的手随着格斗的路径一路抚摸过去,心情好像沉入深海。 “陆大哥!”苏可可忽然大喊一声,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向前一跃躲过攻击,果然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杀手。那人长得很结实,只双臂全无,两边各安了一钢铁做成的假肢框架。苏可可第一面就认出他,他就是看守蝙蝠谷的渔夫。 陆衣锦心想,没有功夫再同你耗了。 他冷笑一下:“司徒空派你来的?”他根本不需要回答,看那人表情变化就知说着了。他的怒意在体内滋长:“他有功夫安排这些破事,就不能保护好一个小姑娘?” 那人并不多话,再度攻将上来,假肢的末端居然化为双刃,被他舞的虎虎生风。苏可可倒退几步,接着猛的冲向那人的下盘。 半个时辰后。 陆衣锦附在渔夫身上,渔夫双臂的假肢都被拔掉了,上半身空空荡荡的,脚筋也被陆衣锦挑断。想做任何动作都是不能,干脆闭上眼摆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 陆衣锦听苏可可说过他们的事,知道他对司徒空十分忠诚,逼问是问不出话来的。他想了想,从他身上起身,留他一具残躯躺在地上。 他心思转了几转,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们右护法难道比我更适合李沛吗?” 渔夫果然动容的笑了一下:“废话,白头鸮名震江湖,九岁灭人满门,十七岁以一己之力当上右护法。武林所谓的名门正派,哪个没吃过他的亏?”提到司徒空,他话匣子忽然打开了一般:“比你这等猥琐之徒,可不是强之万倍” “而且长得还帅” “而且长得还……你!”渔夫忽然面皮一红,又羞又恼的样子。 陆衣锦摸摸自己的脸:“也没有比我帅太多吧……可可,你说呢?” 苏可可突然被叫到,有点惊讶,不得不违心的说:“那还是陆大哥帅” “放屁!”渔夫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脖子一挺一挺的。 陆衣锦蹲下来,玩味的看着渔夫:“喜欢他啊,喜欢又不丢人,大老爷们还搞暗恋呢?” 渔夫先是激动了一下,即使努力伪装,还是被陆衣锦察觉到一丝失落:“仙鹤一般的人物,又岂是我等污泥里的人敢妄想的” 陆衣锦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仙鹤一般的人物,”他笑笑,“那我们李沛可就配不大上了。她又莽,又呆,又冲动,缺心眼。最可气的是,天天拿她的道德标准要求你。之前有个小破孩要杀我们,她居然逼我把他放了!你说就这么个人物,跟你们右护法在一块,岂不是也要把他带的磨磨叽叽拖拖拉拉”他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居然真的摆出一副二嫂子要大婶子评理的状态,好像现在他们并不是处在一墙一地血迹之间,渔夫也不是才被他挑断脚筋。 听到这番情深意切的剖白,渔夫居然有些被说动了:“不能吧……”关系到司徒空的情事,他心思难免敏感,他很明显的感到司徒空对这个女孩爱的要命。 “这才到哪,我跟你掰扯掰扯”,陆衣锦两腿一盘,一股脑把他们从前那点事挑挑拣拣的全说了,着重讲李沛坏话。他最后总结到:“你再看看我,原先怎么也是绿林好汉了,技术在江湖排不上第一也出不了前五。你看”他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渔夫大惊失色,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上偷走的。 陆衣锦随手把玉佩扔还给他:“可以说前程似锦,大展宏图。就因为她,被她带的黏黏糊糊,犹犹豫豫,宏图的事业也没有了,似锦的前程也没有了,要杀小孩都下不去手。天天一门心思想跟她找个小院过太平日子。你希望你们右护法变成我这样?”他痛心疾首:“他们还真说对了,她就是妖女!只不过是对我们法外狂徒而言。不信你问他”他看向苏可可。 苏可可又是一愣,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真诚。 “这……”渔夫陷入迷茫,忽然坚定到:“你是你,我们右护法又怎么会同你一般” 陆衣锦用匕首指了指渔夫的脚,渔夫这才反应过来脚腕生疼。陆衣锦不等他反应,抛给苏可可一卷纱布:“可子,给你大哥包上”接着两手相迭拍了拍:“你看看,你都杀我们这么多次,我们还得给你医好了,等你养完伤再接着杀我们。这像个正常人类能干出来的事吗?还不是怕她怪我!你都不知道,现在也就是她跟你们右护法接触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施展她的妖法。等着吧,不出三年,白头鸮的名号就要在江湖消失了。等你再看到他,估计早变成个尊老爱幼的和蔼小老头。身后跟五个娃,每个都像他们娘一样呆”他说到这,不由自主的晃了下神,联想到五个跟李沛一样呆的大娃,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渔夫本来就是个较易被操控的人,此刻已经完全动摇了,问询的看着陆衣锦:“啊……那可怎么办才好” 陆衣锦正了正坐姿:“我追他们吧,自然不是想害你们右护法,只是我已经毁了,情根深种了,想把姑娘追回来——他可还有救啊!再说你们右护法,他过的不好对我有啥好处?我看你还是跟我说说他们在哪,让我早日把这个妖女从他身边带走。” 渔夫犹豫的看着他,很多念头在心里打架。终于还是说道:“我只知右护法要了艘船,马上就要出发出发。” 陆衣锦没想到这么突然,轰的站起身子,夹起苏可可就跑,苏可可还在那老实的包扎呢。陆衣锦想了想,回头对渔夫喊:“你看到没,喜欢就要赶快抓住,别他妈跟我似的,什么都晚了!”说罢也不管他理不理解,极速飞奔了出去。 陆衣锦心里发急,夹着苏可可跑的比豹子还快,甚至没注意到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在身边飘落。苏可可思考许久,由衷的问道:“哥,李沛姐那么多缺点,你还找她干嘛啊?” 陆衣锦嘴上回答,脚步一点都不耽误:“可子,今天哥就教你人生中重要的一课。人撒谎的时候真假话要掺着说,别人才会相信。李沛姐身上那些毛病,正是我最爱她的地方。更何况,”他感到苏可可被酸的打了个哆嗦,飞了他一眼:“你知道你陆哥专职干那个……那个梁上君子的时候,一个月要挨多少打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知道李沛消息之后,陆衣锦一刻也没有耽搁,火一样烧到码头,天色已经由漆黑变为蒙蒙亮。 他正好看到那艘船驶离码头。那艘船不算小,因为天还没有亮透,船尾点了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下,初雪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 李沛就站在那里。 即使她穿着镶毛小坎肩,脸上又包了头巾遮住大半面容,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 陆衣锦一时觉得眼泪直往上涌,接着他便看到了她身后站着的男人。男人穿着与她的坎肩配色成套的毛领外衣,乍一看去,两个人像一对璧人一样,仅外形就十分般配。 司徒空。 司徒空一眼看到了码头上的陆衣锦,冲他微微颔首。陆衣锦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追了过去大喊李沛的名字——可船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他跳不上去。 司徒空适时从背后捂紧李沛的耳朵。李沛好像有点不舒服,抬手想把他的手拿下来。司徒空悄悄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的手又复垂下去,直直看向前方。 船尾正对的天空忽的升起一道流星,流星到达一定高度,炸成漫天烟花。 码头周围的居民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不一会街头巷尾就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陆衣锦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李沛的名字,又试着把东西扔向大船引起他们的注意。可在轰然不断的烟花爆炸声中,这一切都是徒劳,比蚊子哼哼的声音还不如。陆衣锦的心慌了,好不容易找到她,难道就要看着她从眼前溜走?在陆上追踪他们已经万分困难,上了水路,一条河有那么多岔口、那么多码头,他又能从何找起? 此时船正是顺风,很快飘出去很远。苏可可拉了拉他的衣角:“陆大哥……陆大哥!!” 只见陆衣锦三两步纵身一跃跳到水里,拼了命向船游去! 所有人都被绚烂的烟火吸引了注意,谁又会去看漆黑的水面上一个起起伏伏的小人?陆衣锦将真气贯注到四肢,没有明天一样拼命的向前划,可人力又如何追的上精造的大船。饶是他用尽全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船距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这艘载着李沛和司徒空的船就消失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冬天的河水寒冰一样刺激着他的周身,可这冰冷却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忽的发了狠,朝着船消失的方向猛游了几下。然而也许是因为视线中再没有李沛、头脑无法欺骗身体了,他觉得寒意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抵御。他嘴唇发紫,上下牙冻的打颤。不管再怎么游动,身子还是渐渐沉了下去。 幸而苏可可携救人的小舟及时赶到,把陆衣锦捞了上来。他浑身冻的僵硬,却仍是不住的哀求船家去追前面的船,许了千两银子。船家是个老实的老翁,闻言摇头道:“前面的水急,俺的船过不去。何况那大船张开帆,速度是俺的好几倍,哪还能追上呢。” 没有多久,小船便将他们带回了码头。 …… “陆大哥……换换衣服吧……天太冷了” 只见陆衣锦坐在风口,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头发和眉毛都结了冰,微弓的后背上甚至有薄薄一层积雪。他从下船后一直是这样,令苏可可十分担心。 苏可可试探着说:“实在不行咱们等在这,等那艘船驶回来,咱问问船家,他俩在哪下的。” 陆衣锦心中苦笑一下,被冻僵的面皮却已经做不出表情。司徒空这个人,怎么会给他们留下这样的漏洞。 “可可……”他忽然张口,声音说不出的嘶哑。“你……我求你件事行吗” 苏可可连连点头。 “你在先在这里落脚,可以吗,我给你钱。”他僵硬的看了苏可可一眼,“你能一个人生活吗?我现在顾不上你了……虽然洛大哥他,他……”他说着话,眼泪忽然滚滚流下来,痛苦的抱住头:“我对不起你洛大哥……” 陆衣锦触动伤心事,兀自哭个不止。苏可可只能学大人那样环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苏可可镇定道:“这不算什么的,我一门师兄早死光了,如果没有遇到你们,也就是回山上独自生活。陆大哥,你千万别顾虑我!”他表情真诚,看的陆衣锦心里又是一堵。 “不过真的要给我钱呀……”苏可可小声道,陆衣锦泪眼婆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船舱内,司徒空收回眼神,看李沛堵着耳朵絮絮叨叨。 他觉得有点好笑:“你干嘛呢” “背稿呢”李沛说完再不理他。这是她精心打造的第八版腹稿,再没有用她可真没办法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碰到那个店小二,总觉得他已经有点被说动。 司徒空就那么静静倚墙看着她,李沛眉头微皱,表情认真,白皙的脸被炭火烘的微微发红。 他的思绪又飘到别的地方。刘宝真是不中用,幸亏最后还是多撑了一会——当然了,如果陆衣锦提前过来,他会第一时间带李沛转到备用的马车离开。他一向不喜欢全指望一个计划。到时候陆衣锦恐怕还在上上下下的翻船找人呢。 虽然陆衣锦此刻大概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但公允的说,方才的烟火还真跟陆衣锦无关。 司徒空只是想在初雪这天让李沛看看烟花。 “司徒空”李沛忽然抬头,“问你个事” 司徒空扬头挑眉。 “黄河密卷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啊,他顺口答道:“就那么回事,你不都看到了” “你怎么不练” “我?”司徒空失笑,“你没听说吗,练的都要倒霉。” “……它是……有什么缺陷吗?”李沛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司徒空自然的回复,“确实不怎么在乎。” 李沛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她顿了顿,“黄河密卷跟碧鲵什么关系?” 司徒空满不在意的笑容一滞:“不知道,教内这块不归我管。” 李沛入神的盯着他:“所以是有关系” 司徒空眯眼看向她。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李沛已经堵住耳朵又絮叨起来。 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司徒空找的船是安全的。但下了船,在充斥着武林人的聚贤山庄,他们必将迎来数倍惨烈于之前的搏杀。 李沛站在船头一时有些犹豫。虽然此刻她的头巾遮盖住了大半张脸,但之前的经历让她有些杯弓蛇影。她迟迟不下船,码头有些人奇怪的看过来,他们越看她越觉得有人下一秒就会拔刀杀她,甚至不自觉后退了几步,正撞到司徒空身上。 司徒空没有怪她:“要不……不去了?“ 李沛摇摇头,终于下定决心走下船。擦身而过的每个人都非常可疑,全大街都在盯着她看。 司徒空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毕竟他还没把他们到来的消息放出去。不出差错,这里会是他计划的最后一环。 李沛忽然顿足:“我知道了,咱们乔装!”她眼睛晶亮,自觉想到了好主意:“我变成男人吧!” 司徒空被她眼神逼的有些语塞:“你……你别变成男人吧……” 等他们再次出现,确实是容貌大变了。李沛已经换上男装,看上去是文气公子的样子。她终于可以正当的走在街上,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转眼便入了夜,李沛正端坐在桌前发呆。明天就是聚贤山庄大会了,不知道会来多少人,她心里有点紧张。想到之前被人真心实意的唾骂诅咒,甚至产生了几分退意。 她忽然攥起拳头,不退,凭什么她退,要退也是肖让这个王八蛋! 头顶传来细微的声响,一般人恐怕会以为是树叶扫过房瓦的轻响。但对草木皆兵的李沛来说,这声音却响若惊雷。她略一思考,并不走房门,反而从后窗轻翻出去,悄悄探上屋顶。却并未看到什么人。 风向突变,李沛仰头闪过来人的进攻。那人身姿却灵活,不知怎么飞到她正上方。情急之下,李沛只能矮身跪下,接着手由腰后撑住砖瓦,猛的向下方滑去。这姿势十分被动,她甫一滑出战圈便立刻翻身站好,同时抽出腰间配刀护在身前。 轻薄的积雪反射出皎皎月光,李沛借以看清来人:“……是你啊,”她无端生出些伤感:“你也来拿五千两了。” 那人哈哈大笑:“区区银钱,还不配被我裘师风看在眼里。” 那人正是裘师风,此刻他身着红色大敞,泛白的头发整齐梳于脑后,脸还是长得十分阴暗。按理说跟上次李沛见到他没什么两样,可李沛总觉得哪里不同。 是了,焦不离梦的大雕没有跟在身边。 李沛收刀回鞘,闷闷的说:“你都把陆衣锦琵琶骨串了,现下还来为难我……”其实连陆衣锦本人都没有对裘师风表现出太大恨意,可她说着说着就是感到一阵委屈,好像忘了眼前之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凌霄派左护法一样。 “……”裘师风笑容也止住了:“几日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上次时机不利,我是来与你再战一场。”他以手成爪:“出招吧,李沛。” 一阵风刮过,残留的积雪像柳絮一般被打着卷吹起来。 李沛站在那里,直接道:“今晚不行,明天我有重要的事情” “你也要参加余白老那老货的金盆洗手?”裘师风奇到。 李沛这才知道聚贤山庄的庄主姓余,点了点头:“我被冤枉了,想在他们面前跟肖让对峙。明天晚上可以,晚上我再跟你打。” 提到肖让,裘师风的怒火就难以自控,他凶巴巴到:“那姓肖的至今龟缩,明天倒未必会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猝不及防打向李沛:对啊,万一明天肖让自己不来怎么办?她太想当然了……她愣了好一会,才说:“那……那也要说个分明” “你自己去?”裘师风忽然问。 李沛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可撒谎的,如实回答:“和司徒空一起,他也被连累了。” 这下轮到裘师风惊讶了。他确实听说有个男人一直跟李沛在一起,他想当然的以为那是陆衣锦。这一下惊的他连爪子都忘了摆,情不自禁摊手道:“你……你跟他,还不如跟那个贼呢!”言罢似乎觉得还不够,痛心疾首的加了一句:“司徒空那般人品,同他沾边的最终都要为他所害啊!” 跟他真是什么都说不清楚。李沛干脆撂下一句话:“明晚子时这里相见”,接着也不多停留,翻身下屋。 在她的身后,裘师风的声音远远传来:“……李沛,你太高估那些伪君子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李沛从房门回到屋里,蜡烛竟不知何时灭了。房间内只有一点点月光照进来。她真的有些累了,张口对东南角说:“既然来了,何必装神弄鬼。” 蜡烛不知怎么又再度复明。东南角果然缓缓走出一枯瘦老妇。李沛叹了口气再度拔刀出鞘:“怎么说,文的还是武的,干的还是下毒。” 文的是二人对战,武的是以多欺少。这些黑话都是李沛从之前袭击她的人嘴里听到的。 老妇看到她的样子,慈爱的笑了笑:“孩子,你确实受苦了” 李沛并不买账:“我觉得咱们可以坦诚相待。不要我相信了你、你再来打我,很浪费时间。” 老妇看看她,把腰后别的竖笛放到桌上,又从鞋里抽出两根针:“老朽再没有其他兵刃了” “然后等你过来头发里又会变出枚镖是吧。你要真想杀我,能不能明晚之后再来,我绝对不走。” “不能,”老妇并不被她的消极影响,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但我来,却正与明天的大会有关。应该说知道你来了,大伙抬举我,请我做代表跟你谈。” 李沛用手抠着刀刃,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对方说出一句:“对黄河密卷,你知道多少?” 烛光灭了又亮,屋内的气氛非常诡异。 “你是谁?”李沛忽然问道。 老妇笑了笑,枯槁的面皮绷出一道道皱纹:“丐帮帮主,黄小云。” 这答案出乎意料,李沛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只见她个子不高,身着藏蓝棉袄,衣服是新的,手肘处却打了青蓝色补丁。脚上套了一双黑色布鞋,那布在烛火下隐隐反出金色的偏光,看似不是普通的不料。除此之外,周身不再有明显装饰。 据张鹤泽所说,丐帮长老手中世代相传一打狗棍,连同全套棍法——棍法却并非长老所能独学,只最后一章赶狗入穷巷不再传于七袋以下弟子。 “你棍呢?”李沛提出疑问。 黄小云自然知道她所指,眼神望向桌上的竖笛。只见那竖笛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色,不缀任何配饰也同样抓人眼球,显然不是凡品。黄小云淡然道:“外人皆以为打狗棍是实实一根棍,然则真正的打狗棍也不过竖笛一根。” 真要细究起来,当然还能问出数个问题,但李沛听到她提黄河密卷心里早就痒痒的,也顾不得这些细节了。她头脑一冲动,抓了抓头发:“你真是丐帮帮主?” “千真万确”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她正要脱口而出系列故事,黄小云却冲她颔首:“我知道。”她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李沛,继续刚才的问题:“对黄河密卷,你知道多少?” 李沛一时受到冲击,脑子又乱了,胡乱抓着头发坐下来:“就好几本,每本功能不一样……你知道你们还冤枉我?”她忽然反应过来,质问道:“大家都知道吗?你们是不是人啊!” 想起这几日的围追堵截,没有一日睡好觉,走在路上真如那过街老鼠一般。愤怒、委屈涌上李沛的心头,更夹杂着一丝迷惑: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要冤枉她? 黄小云选择性忽略了她的质问,缓缓踱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居然还能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平淡的说话?! “黄河密卷,一共七本,由黄河之滨密道中所得,有说来自前朝隐士,有说是上古诸神传下的秘诀,助凡人成仙。但有一点认识却是统一的,那便是它威力无穷,超越人力所及。‘黄河七卷出,天下每易主’,说的就是它的威力”黄小云并不理会李沛眼神中的迷茫困惑,侃侃而谈。 “索性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不算多,多为精英高手,没有在江湖惹出更大混乱。”她所提到的混乱,自然是像凌霄派等心怀鬼胎之人无底线争抢、名门正派屡受其累这样的事情。 李沛皱了皱了眉“可这些又关我什么事?” “现在江湖现身的有五本,此外两本不知所踪。其中一本原属暨南杨家,传闻杨家抄家后此本落入杨家幺女杨宝儿手中,也就是你的娘。”她留神李沛的表情,想看出她是否知道这一本的下落,却只看到了突如其来的悲伤。 李沛其实大概知道那本就是绣谱,只是提到她娘受过的苦,想起千春楼,心中的酸楚远盖过对秘籍的在意,是以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知情的样子。 黄小云敛了敛心神,掩盖住心中的失望,继续道:“天下无敌的武功自然是吸引人的,也怪道众豪杰逐鹿武林,互不相让。当然,其中也有毫无底线如凌霄派般的魔教,大大坏了武林规矩,为祸一方” “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李沛怔怔的坐着,再次提问。 黄小云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这女子不如她想象的好拿捏。但这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她立刻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知道黄河密卷的人本就不多,而知道其中所蕴藏的真正绝密之人,就更少了”她顿了顿,“连凌霄派的教主,欧阳文夺,也不过以为练全七册便能天下无敌。然则黄河密卷真正的可怕之处,是其中藏着一个足以毁灭苍生的大秘密。” 她并不理会李沛的惊讶,继续道:“渤海之战那日你在,你见过碧鲵了。” 李沛自然见过,猛地点头。 “若我说,有一个地方,藏有数以万计的碧鲵……” 李沛果然张大了嘴。这妖兽她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古墓之中,她同它对打,差点被吃下肚子。第二次便是在凌霄派的大船,那只身形更大,摧枯拉朽一般毁掉了江湖联盟的所有船只——以精钢加固过的船只。 一只都这么可怕,一万只,会是什么样子啊!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碧鲵的事情没有从幸存者口中传出来……”黄小云抬起头,定定看着李沛:“这样的武力,如果被世人得知,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等李沛的回答:“四个字,生灵涂炭。你不过被悬赏五千两,那些人就如同疯了般对你追杀不止。他们要是知道有这般可借以雄霸天下的事物存在,又会拼杀成什么样子?你每日路过的商铺人家,每日见到的妇嬬幼童,可还能再过一天安稳生活?若真被谁率先找到碧鲵的老巢,那普天之下,恐怕到处都要血流成河了。” “李沛。”黄小云森然道,“如果明日大会,你把真相说出来,把黄河密卷和碧鲵抖出来,有心之人迟早会查到这一关节。那这些人命,便都是背在你的身上!” 李沛呆若木鸡的听着,不知不觉就背负上天下苍生的性命,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已然将黄小云的话全面接受了——没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这些日子的见闻足以让她明白,人性不可考验,绝大多数人会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沉沦。 “可……可我是冤枉的啊……”她下意识喃喃道。 “总要有人吸引注意,是你是我,是肖让,又有什么不同?木已成舟,牺牲你一人,便能拯救万千性命——若反过来,因为你一人,而至天下苍生生灵涂炭,你这辈子还能有一日安心吗?”黄小云泰然道,“你们老掌门同我也有旧,松鹤门虽小,门风却清正”她缓缓取回兵刃,走到门口:“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黄小云走了,李沛还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茫然。 与此同时,在五个街区之外,洛云正路过一条黑暗的小巷。他敏锐的感到一丝不对,悄声靠近。黑暗中蓦地伸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带了进去。 “不要这样吓人……我差点出手……”洛云话音未落,尹昭柔嫩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尹昭才有些气喘的从他坏中抬起头,迷离的问道:“想不想我” “嗯……”洛云轻轻将手指插入她的鬓角,梳理着她柔顺黑亮的头发:“想死了”他顿了顿,“我以为你不会来” 尹昭把头靠在他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本来不想来,但我觉得李沛会来……” 提到李沛,洛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心中的万般柔情顿时消散大半。他何尝不是这样想,所以才紧赶慢赶来到这里。可他晃了几日,依然没发现她的踪影。 尹昭放下一只手与洛云十指相扣,又举起来细细观瞧。洛云的手很修长,但从骨节还是能看出这是男子的手,和她纤细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尹昭闷闷道:“你师妹她……心善,她最不该遭遇这些。” 洛云深深叹息:“坏事总会发生在好人身上。”眼前的形势错综复杂,他始终没有想出破局之道。或许是关心则乱,这次他总无法理智的缕清条理,甚至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极端的想法。他皱眉道:“实在不行就带她走,再不和他们往来……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洛云极少对他人做出这样的负评,尹昭自然能感到他内心的波澜,她拇指轻抚他的手背,安慰道:“这样也好……以后找个地方,海岛也好,山里也罢,建两间堂屋,像松鹤门的家一样。我们一间,你师妹一间,从此我们再不分开……不带陆衣锦!”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对司徒空和李沛同行这件事却有些猜测,心里十分恼恨陆衣锦:临行前的话都白交代了吗?怎么能让司徒空那种人钻空子靠近李沛! 两人在雪光中紧紧相拥,贪婪的嗅着对方的味道,这样抱了许久,谁也不愿意先放开。直到再次同时开口。 洛云说的是“问你一件事”,尹昭说的是“有件事想同你说” 洛云顿了顿:“七本黄河密卷指向碧鲵的所在,所以大都的人也在找,对吗”他往端王府跑了一遭,心里大概有了猜想。 “甚至说……所谓的凌霄派,根本就是大都伸进武林的一把刀。”他沿着线索一路追查,朝廷和凌霄派的关系确实过分密切了。 李元甫临终前的嘱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直到此刻洛云终于彻底读懂了师傅的用心。 这些事情尹昭不说,洛云也没问过,直到自己查的十之七八才来找她求证。尹昭忽然有些生气,手松了松,勉强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得到肯定的回答,洛云又陷入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尹昭情绪的转变。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尹昭方才说的话:“什么事要对我说?” “我……我怀孕了……”尹昭莫名有些扭捏起来。 月光照映中,她看到洛云先是点头,接着猛的一愣,眼神流露出极度的喜悦和振奋,甚至抱住她的手臂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紧接着,犹如退潮一般,喜悦渐渐消退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 尹昭反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心中又气又恨,猛烈的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手……” 洛云怎么会放手,锢住她的小臂铁一样坚硬,用力一带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尹昭鼻子一酸,委屈到:“洛云,你不是人!” “嗯” “你是个大坏蛋!“ “嗯……” “你……你以为,我会放弃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尹昭再也说不下去,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洛云这才放松一点,低头吻掉她的眼泪 “……昭柔,谢谢你。” 他的语气温柔又诚挚,尹昭再一次不出意料的沦陷了,纵使心中万般不愿,身子还是渐渐软下来:“谢我做什么” “师父师娘走了,师弟师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家了。”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尹昭怀孕两个多月了,近日她只是觉得有些犯困,不如从前精力充沛。前天在此地遇到朱扁鹊,闲聊间朱扁鹊随手给她号脉,她才知道这个喜讯。 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从渤海回来再遇到洛云,她才停了避孕的药丸。没想到就那几天……她无端心猿意马起来,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但次数属实不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她打听到洛云的行踪,这才在这里拦住他。没想到又被他气了一顿。 但此时此地,看着眼前笑的像少年人一样的男人,她又不生气了。洛云是松鹤门的老大,总是心事重重,从认识他那天起,她就没见过他这么兴奋。 也许这个孩子,真是老天可怜他们命苦,赐给他们的礼物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今天的聚贤山庄极为热闹。虽说渤海之战令名门正派损失惨重,但也同样重创了魔教凌霄派。大战之后凌霄派似乎沉寂了,再也未于武林兴风作浪。恰逢聚贤山庄庄主余白老金盆洗手,有名有姓的豪杰侠客难免来凑个热闹。 余白老虽不属于任何门派,但长袖善舞酷爱交际;年纪渐长后声望更是日益增高。恰恰因为他游离于各门派之外,有时两个门派起了冲突甚至会请他来调停。 他本人财力雄厚,最爱在聚贤山庄大摆宴席。此刻山庄之内足排了二十多张圆桌,每张桌上除了山珍海味精酿美酒,还架有一只香烤羔羊。羊羔肉嫩汁多,汁水随着铁架转动滴进下方的果木碳,滋滋作响,更散发出一阵诱人香气。 尹昭和洛云携手坐在一起,对这香味全无反应。他们自入场以来就在留心李沛的身影,可山庄之内客人实在太多,人流往来吵吵嚷嚷,根本一无所获。 尹昭抬头四顾,看到了上座的黄小云。在黄小云那桌的末尾坐了一位熟人——却是肖让。只因为两桌相距较远,肖让完全没有看到他们。 上座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肖让难得表现的谦逊恭敬,不时端茶倒水,话都不多说几句,一副有为青年的稳重样子。江湖联盟因他损失惨重,可此刻同座的几位掌门前辈竟似并无芥蒂,甚至偶尔也会与他搭话,肖让俱恭敬的回答。 其实此刻的肖让也不过是强作镇定。他开罪了裘师风,一直躲着不敢露面,没想到昨夜还是被他找到了。幸而他修炼了黑本黄河密卷,趁裘师风不备施以偷袭令他中毒。裘师风负伤跑了,想必几日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他。可等下一次他有备而来,恐怕事情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除此之外,渤海之战后他辛苦积累的名望几乎清零,昆仑派更是损失惨重,他尚没想好回去如何同父亲交代。虽然把李沛推了出去,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些老人心中另有他尚不了解的考虑;可他仍明显感到他们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连丐帮卫鸣那个老头子都表示亲事告吹。幸而卫小曼在家与父亲大闹一场,一哭二闹三上吊,此事倒也不是全无转机。好不容易能搭上丐帮,这样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念及此处,他不禁看向邻桌的卫小曼。卫小曼一直偷偷观察他的方向,此刻见他深情的瞧向自己,一时俏脸一红低下了头。 尹昭的目光还没收回,便听到山庄中央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她知道发言者便是余白老。余白老讲了一些废话,整个场地随即安静下来。尹昭懒得听,只一门心思寻觅李沛。 难道她没来吗?不会吧……李沛心思纯净,以尹昭对她的了解,她受了这么大冤屈,第一反应必定是于大庭广众之下同肖让辩个分明——有没有用就难说了,尹昭估计十成十是没用。不过这些事情都可以延后考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把她找到,拦住她,以免她受到更多伤害。 尹昭思及此处,神色也难免透出焦急,不时看向聚贤山庄的围墙屋顶,只想找出李沛藏身何处。 正在她四顾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惊呼,接着有人便喊什么“妖女”“今日她竟敢现身”之类的话。尹昭感觉洛云的手猛地攥紧,她心里一沉,抬头望去——李沛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庄中央。 怪不得方才找不到她——此刻她打扮成山庄内随处可见的小丫鬟模样,只要低下头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她脸色很差,身形晃动,却好像强迫自己不许移动一样硬站在原地。 一众豪杰完全没想到这魔教妖女竟然嚣张到独闯聚贤庄、全然视他们为无物。在场众人谁没有在渤海之战中折过至亲好友,现下这罪魁祸首居然大咧咧跑到了他们面前来,这是何等的羞辱。当即就有一小半人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冲过去拼命。 何况她的项上还顶着五千两雪花银。 尹昭眉头紧蹙,已经要随着身边之人站起来,却听到李沛朗声道:“今日我来,是想把事情说个明白!如果话说完了,各位仍然觉得我该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各位豪杰听我一言!”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在场诸位豪杰听我一言!” 李沛的声音如擂鼓般响彻整个山庄,在场众人无有听不到的,周遭的噪声渐渐止歇。虽然他们恨毒了她,但她今日单身赴会,也许真有什么内情要表——毕竟独自现身仇人之中需要面临极大的风险。思及此处,方才要冲锋的人一时也暂停了行动:反正她说只有一言,来都来了,没什么不当听的。 “……听我一言……”李沛以较低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心里却一团乱麻。明明已经决定不管不顾把事情说清楚,临门一脚,她却想起黄小云沧桑的眼神。她说的话像冰雹一般,一下下敲打在她心上 “因为你一个人,而至生灵涂炭,你这辈子还能有一日安心吗?” 满场听众都在等她的惊天之语,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看向她。吃饭的不吃了,喝酒的不喝了,有些人夹菜到一半,筷子停在空中。他们那样专心,仿佛李沛的话是世界上最要紧的事情。此时的聚贤山庄之内,连掉落一根针都能听个分明。 李沛慌乱的看向四周,一眼看到了上座的黄小云,黄小云神色凝重,以只有她能注意到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 她又看到了尹昭和洛云,他们的神色里没有引导或否定,只有对她十足的紧张。 最前排已经有人不耐烦了:“你说啊!”稀稀拉拉的催促声也从四周响起来。 李沛环视满座的宴席,在场的百来人,还有山庄之外数不清的人,会武功的江湖人,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他们全都站在天平的同一边。黄河密卷之事大有渊源,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太阳高悬,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此时大齐的每个地方,都有无数人在为自己为家人准备午餐。他们的家乡风物特产各不相同,吃的一定也是五花八门。 北方的面,南方的米,河海的鱼…… 也许他们也会同李元甫和杨宝儿一般,上菜时拍掉孩子偷吃的小手。孩子们会不会像刘小南张鹤泽一样,为了防止弟妹吃的比自己多,竟把市称带上饭桌? 在听众们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李沛终于开口了。她咬了咬嘴唇说:“我已经乔装改扮,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 聚贤山庄安静一瞬,接着爆发出一阵哗然。所有人都觉得这妖女太可笑了,费这么大功夫到这里,站在百名豪杰之前,居然还问他们是怎么认出来的——不想被认出来躲着不就行了。有好事的当即大喊:“你天然长成那样面皮,乔装又能改变多少?” 也有反应更激烈的,其中有些人在她现身那刻就想取那五千两银子,只方才气氛凝重他们不方便行动。又有渤海之战死者、甚至是因后来追杀她而死的死者家属,认定了她专来戏弄他们,脸色极差,气势汹汹的要来复仇。洛云和尹昭见势不妙,也努力赶到她这边。 这三股势力拨开乱轰轰的人群向她的方向合流,就像逆水而行的船。 然而还是财帛最动人心,李沛话音方落,前排刚才催促她那哥们已经一跃而起攻了上来。见他行动,另有反应快的也赶紧跟进:“王不通,你小子可别想吃独食啊!” 李沛摇摇晃晃立在台上竟然不躲。她听到大家叫嚷、辱骂,又听到兵刃带起的风声,心中只有疏离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王不通上来一刀就砍中她的腹部,鲜血瞬间流下来。 其他人见五千两居然不反抗,心情立刻急躁起来——她这么好对付,被别人先砍死怎么办?一时间动作加速,反而是向王不通攻去。王不通又怎会坐以待毙?至于后来人,又攻向前面到达的人。一时间台上拥挤极了,刀兵相接铛铛作响,更有珍珠丝梅花针之类冷门武器,所有人打成一团,李沛反而安全了——不管谁向她发起进攻,都另有他人急忙阻拦。 李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甚至也没有发现自己腹部中刀。之前那看热闹的人说的话她听到了,天生一张面皮,乔装无用,她这辈子走到哪里都会如今日这般,永远都是罪魁祸首。 洛云一掌又击飞两人,拼了命向李沛靠近。但离她越近人数就越密集、战局就越激烈。有人见他动作快,产生很大危机感,立刻飞过来与他缠斗。洛云心里烦的不行,已经准备使用杀招。 场内忽然传来女子的惊声尖叫,很多人听出来这是丐帮卫小曼的声音。他们不由自主向她看去,卫小曼右手抬起指向李沛,左手捂住嘴巴。 李沛竟将桌上切羊羔用的匕首刺进右脸,此刻正五指带住匕首一路向下。匕首并不算锋利,时有卡顿的情况。但她不管不顾的划下去,开刃的匕首一路破开面皮,随即大量的鲜血涌出来,顺着她的手背滑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李沛的右脸已经被鲜血覆盖,甚至看不出来到底伤口在哪。 方才还打成一团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聚贤山庄外的大树上,司徒空呆愣在原地。 洛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心痛的像被活剐一般。他很快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嘶吼 “小五!!” 李沛听到他的声音,手上动作一滞,缓缓看向他,眼神中流露出迷茫的神情。 洛云本就离她不远,此时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方才拦住他的人居然默默为他让路。 他一把抓住李沛的手,匕首苍啷掉在地上。 直到被洛云接住,李沛才缓过神来,昏昏沉沉倒在他怀里。被血污衬托的格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慢慢蓄满泪水。 李沛的血流的到处都是,把洛云的衣袖都染红了。他看着血人一样的师妹,只觉得心碎成了数万块,一时语塞,哽咽到:“师兄来了……小五……小五别怕” 李沛嘴角撇了撇,“大师兄……“她忽然露出一个极为痛苦的表情:“师兄……我不想待在这……我讨厌这里……我恨死他们了!” 洛云一时眼热,他抱紧李沛,阖上双眼:“好,咱们走,不在这待了” 听到他这么说,在场忽然有人反应过来,当即大喊一声:“这妖女要跑啦!” 洛云看向那人,那人本见过不少市面,此刻居然被洛云一眼吓的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可在场众人被这样一提醒还是有了反应,哪怕还没有彻底理解状况的,看见他人行动也生怕落后。一堵人墙缓缓向他们包围过来。洛云双眼通红,理智的防线岌岌可危。 一只手轻按上他的手背。他怔怔看过去,尹昭的脸出现在眼前。 尹昭认真的看着他:“我带她走” 洛云点了点头,万般不舍的将李沛交到尹昭手中。周围人眼看他们居然想在眼皮底下开溜,霎时间有如被激活一般猛的同时发起冲锋,兵刃从四面八方舞过来。尹昭随手掏出一物什向地面狠狠一甩,乳白色的浓烟升起,顷刻间将他们全部覆盖。敌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烟包围,一时眼睛熏的流泪,咳嗽不断。 王不通忙以衣袖掩住口鼻,二十多年的经验练就出一双利眼,他隐约看到尹昭架住李沛,正要飞上屋檐逃跑。 王不通心中暗笑,老天保佑,今日这五千两终究是要落在他身上。 他调用轻功,悄无声息的向那方向滑去,只要在尹昭起身的那一刻砍她脚筋,天王老子也要从空中掉下来。 在他为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而极度兴奋的时候,一只手猛的掐住他的脖子。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下一秒却被生生举了起来! 以他的应变,没有人可以这样轻易的袭击成功。他惊恐的看向来人,正与洛云血红的双眼对视。王不通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跟窜到头顶,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见到了阎王。 洛云浑身散发着黑气,由心口一直蔓延到掐住王不通脖子的指尖。这正是黑本黄河密卷上带毒的内家功夫。 朱扁鹊曾经对尹昭说,修炼黑本秘籍可压制洛云体内的毒素。但若失去神智的事情再次发生,意志出现缺口,两种毒便会合为一处,加速毒发。朱扁鹊口中所指,正是现在的状况。 但王不通没能亲身体会到黄河密卷之毒的可怕。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击,脖子便已经碎成了粉末。 洛云没有再与身边的人缠斗,下意识走向早已看好的方向——肖让的位置。肖让见到他的气势,心里居然产生了极大的畏惧,立刻将带毒的真气布满全身。 肖让所坐的上桌,应当都是德高望重的江湖耆老。想到这点他略微安心,可当他四下观望,哪里还有黄小云一干人的影子? 他呆如木鸡,忽然又恍然大悟:他们从未真的拿他当什么玩意,而此事一出,他更是直接变成了他们的弃子! 想明白这截,他的心里冒出熊熊怒火,反而把慌张压下去大半。他猛的起身,桌子被暴涨的真气掀翻。他浑身覆盖上青烟一般的黑色真气,与同样一身黑烟的洛云正面对上! 另一边,尹昭的离开也万分艰难。围堵的人毕竟太多、离他们太近,哪怕是有白烟保护,依然有必经之路上的、或者像王不通那样的机敏之人拦住她的去路。自柬山大会之后,尹昭在江湖上树立了很好的口碑,此刻这些人却像根本没见过她一样,招招往她要害招呼,这其中甚至有昨天还在感谢她的人。形势紧急,他们连客套话、自我解释的话也来不及说,一切心思都体现在刀剑中。 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么多人已经很困难,何况尹昭还架着一个昏厥的李沛。她咬咬牙,把保命的道具全使出来,甚至扔了霹雳蛋,然而随着战斗的进行,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她也受了轻轻重重的伤。 在她回身剑砍峨眉派弟子之时,另一边有人发动了偷袭,她连忙后退,却正被那人的夺命腿踢到肚子,顿时下腹一股剧痛传来,她险些站不住。 那人见一击得逞,打着旋攻将上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双肌肉结实的手臂绞住那人的双腿,生生按停了他。尹昭抬头看去,竟是迟武。 那人动弹不得,怒道:“姓迟的,你们丐帮也要包庇妖女,通了敌不成?!” 迟武没有时间多说,直对尹昭沉声道:“走!”说着又飞起一避,闪过背后峨眉派的进攻。先前被他绞住那人因为这番动作重重被甩到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尹昭神色复杂的看了看迟武,不敢耽搁,架着李沛飞跃围墙。在视线被围墙彻底遮挡前,她回头看去,迟武已经被五六个人围攻起来。 尹昭也受了很多伤,下盘不稳,带着李沛几乎是跌着摔到地上。聚贤山庄之内全乱了套,她隐约听到围墙之内传来的呼喝与尖叫,有人发出极为恐惧的声音:“他身上有毒!黑的!” 她不敢停留,架起李沛向前方树林进发。走着走着下腹却再次传来剧痛。尹昭不敢去想这疼痛背后的含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她又一次险些蹲下去的时候,面前伸过来一只戴满金银珠宝的手。 尹昭咬牙,是司徒空。 司徒空一把将她拉起来:“跟我走” 尹昭猛的推开他,司徒空又要再拉;尹昭甩起胳膊,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扇了他一个耳光;气喘吁吁的瞪着他。 司徒空先是一愣,竟似不在意一般,自然的擦掉嘴角的血迹:“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他指了指身后,足有十几具新鲜的尸体摞在一起,“都是在墙根埋伏你们的。” 他看到了尹昭的动摇,不由分说从她肩上接过李沛,小心的将她抱起来。 “朱雀史大人,”他对尹昭歪了歪头,“还能跟得上我吗” “……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沛再清醒的时候,司徒空正坐在床前削苹果。在他翻飞的手指下,苹果居然变成了一只只小兔子。小兔子在盘子中排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见她睁眼,他放下小刀,端了杯水过来。 李沛确实口渴的厉害,嘴唇都干裂了。手端水到嘴边,手背碰到了脸上的纱布。李沛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来聚贤山庄发生了什么。 她润了润嗓子,沙哑的问道:“我师兄和嫂嫂呢” “……”司徒空沉默的看着她 恐惧如野草一般滋长。李沛颤声问道:“他们人呢?” “人没死。你师兄受伤了,尹昭在照顾他。” “受伤……受什么伤?要紧吗?” 话音未落,一娃娃脸青年推门进来,看到李沛醒了,他惊喜的笑道:“呀!你醒啦!太好了,我就知道有效。”正是朱扁鹊。 他走过来给李沛号脉,又轻轻揭开她腹部、脸上的纱布看了看。拍了拍她的肩膀:“恢复的不错!”接着叹息道:“哎,幸亏你不熟悉脸部骨肉的走向,一刀直直向下划下来,这才没累及五官……但这……”他顾念女子爱美,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但右脸从太阳穴到耳下的一道大疤却是避免不了了,哪怕用了他的药,愈合后的伤疤也会非常显眼。他怕李沛伤心,追加到:“也不碍的,咱们以后换个发型,把它遮住。” 司徒空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跟谁咱们呢” 朱扁鹊听到是他,拍着李沛肩膀的手急忙缩了回来,浑身一抖。 李沛却似乎对自己的伤并不感兴趣,急切的问道:“朱哥哥,我师兄和嫂嫂怎么样?” “你嫂嫂好的很,大多是皮外伤。你师兄……你师兄情况……那个比较复杂” “那就挑简单的说”司徒空阴阴道。 李沛看着司徒空:“你能出去吗?” 司徒空的脸霎时又阴了三度,朱扁鹊不用回头看他也能知道自己正处于命垂一线的位置。索性司徒空还是退了出去,他瞬间放松下来,擦擦汗坐到李沛床头。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你大师兄当年中了毒,解药没有吃足量,幸而后来服用了千年寒莲压制住毒性,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解药,能正常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李沛震惊到:“我大哥中的毒又发作了?什么时候的事!” “啊……那个……你不知道啊”朱扁鹊心中一虚,没想到洛云这么能瞒,“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他最近修炼黄河密卷,已经好多了” 李沛这才冷静下来:“那……那他现在怎么样?” 朱扁鹊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悲悯:“他这仗用心太过,又战到脱力,虽有我施针,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他醒来之后……之前中毒的症状会更严重。” 听到这番话,李沛呆愣在原地。 洛云的毒拖拖拉拉三年都没有痊愈,好不容易压制住了,如今竟又恶化…… 她忽然发疯般捶打起自己的肚子:“怪我!都怪我!”尚未愈合的伤口立刻裂开,血带着组织再次流出来。 朱扁鹊忙拦她:“哎……你……你这样我不是白包了,快住手!我缝了半个时辰呢……”李沛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停下来,有些歉疚的低下头。 两人对坐了一阵,朱扁鹊好像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那个李沛啊……”他有些尴尬的搓了搓鼻子,“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能不能……那个……让那位老兄把我放了啊……我聚贤山庄还一堆病人呢……你和师兄的情况基本已经稳定了” 一碗茶的功夫后,朱扁鹊利索收拾好药箱准备脚底抹油。行到门口一抬头,眼泪差点被激出来。 司徒空倚住大门看着他,一派珠光宝气中,手里的珍珠丝若隐若现。 “大哥,你我无冤无仇,你就把我放了吧”朱扁鹊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招惹的这尊阎王。 “你不觉得你挺好笑的吗”司徒空答非所问,“洛云杀了三十多个正派有头脸的人物,现在他们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你却用心为他医治。要说你讨厌那帮伪君子,”他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可现下你又非要回去给他们看病。” 他手中的珍珠丝猛的收紧,一步步靠近朱扁鹊:“真是很让人捉摸不透。” 朱扁鹊心里害怕,身体却一动不动:“可他们……都是我的病人啊。我一个大夫,除了治病,旁的事情我管不了……” 就这样?司徒空不屑的笑了,珍珠丝从戒指中射出来。 “我让他走的!”李沛跟在朱扁鹊身后扶墙走出来,用尽全身力气说到,接着有些难受的倚在墙上:“我让他走的,你让开。” 司徒空站在原地,盯着她不说话。 他终于还是退到一边,目送着朱扁鹊跑出去。 李沛感觉有点头晕,忙用手撑住墙,司徒空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她,皱眉到:“怎么出来了” 李沛迷糊的抓住他,声音甚至有些柔弱:“司徒空……不要再杀人了……” “……” “我们走吧……”她阖上双眼,“去……你的小岛。” 在李沛醒来的同时,洛云也心念感应一般睁开双眼。他直直看着天花板,眼神中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尹昭正趴在他的床头,她几天没合眼了,此刻有点撑不住。但她还是敏锐的感受到身边男人的动作,瞬间抬起头来:“你醒了?洛云……洛云!” 洛云竟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 尹昭有些心慌,轻拍他的脸颊:“洛云……醒醒,醒醒”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洛云才好像真正醒过来,他猛的吸了一口气就要起身,但因为身上有伤又落回床上,猛烈咳嗽起来。 尹昭连忙用小勺喂水给他喝,小半碗下去,洛云的气息才渐渐平静下来:“小五……小五人呢?” 尹昭忙说:“好着呢,好着呢,在隔壁,朱扁鹊来了,给她缝了针” 喘息间洛云点了点头。却依然眉头紧锁,担忧的看着她:“你……” 尹昭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心中不由的一暖:“我……我也没什么,宝宝也好。” 她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心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童年,在她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也听家里的女眷们七嘴八舌的提过。妇人怀孕最凶险要数前三个月,坐不住胎的大有人在。所以民间讲究不到三个月不可宣之于口,“怕把孩子吓跑了” 这次艰难逃生,她很确定自己的小腹受到重击,一度疼到站不住的地步。安顿好李沛她才发现下身有少量出血。那一刻尹昭心都寒了,只李沛和洛云仍各自昏迷不醒,她也只能硬撑着照顾他们。万没想到朱扁鹊说孩子并无大碍,只给她开了几幅安胎药。 尹昭轻抚小腹,喃喃道:“是个坚强的孩子” 洛云如释重负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傻笑,他也贴近她的肚子,像当真要同孩子讲话一般自语道:“随他的爹娘。” 尹昭禁不住轻捣他一拳:“你是夸宝宝,还是夸自己?” 她忽而又忧愁起来:“等他出来,还是不要坚强了。不管男孩女孩,会哭、会闹、会撒娇才好……最好长成端王府那个小郡主一样。” 洛云想起聒噪的荣飞燕,英挺的眉头皱了皱:“女孩还行,男孩那样像什么话”话音刚落他便觉出不对,果然看尹昭埋怨的瞪着他,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连忙改口:“娇气好,娇气点好”然而还是说晚了,又挨了一粉拳。 尹昭到底是劳累了,半边身子趴在床边,眼睛看着丈夫。小声呢喃:“洛云……” 洛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洛云……已经可以了,我不想再报仇了……” 没过多久洛云便又复睡着了。这一战对他的精神耗费太大,一时半会恐怕补不回来。 尹昭看着洛云,想起外面那些嘈嘈杂杂的事情,心渐渐沉下去。洛云恐怕都不记得那天他做了什么,然而他们已经一同变成了武林公敌。这些事情,尹昭一点也不想他知道。 她心里有些乱,关上房门,司徒空正在等她。 尹昭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还在这?” “好歹救了你男人一命,这么不知恩?”司徒空玩着戒指,并不生气。“我和李沛要走了”,他接着到。 尹昭忽然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事情:“司徒空,”她终于转过身来正视他,“你还要脸吗?你把李沛害成什么样了?” 司徒空的面色蓦地沉下来,周身杀气蓬勃。尹昭丝毫不怕,仰面同他对视。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给我离李沛远一点” 他们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谁。 尹昭定定道:“那日她精神恍惚,其中有你手笔吧。让我以对右护法大人的了解猜一猜,”她手支在下巴上,“你同她走一路,消息放一路,甚至于……主动嫁祸于她,我说的不假吧。” 司徒空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越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就越只能依靠你,这个她心里大概还算得上朋友的人。直到那天,你料定聚贤山庄不会善了,她一定会遇到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你恐怕也没想到她会在绝望下自毁容貌。” “她这辈子受过的伤害加起来,都没有跟你待的几天多。” 司徒空的血液几乎要沸腾,却反而摆出一个笑容,反唇相讥到:“朱雀史大人想象力确实丰富。看来下了教主的床,人也更聪明了些。” “你们白家世代忠烈,白家列祖列宗知道你做的一桩桩好事,定然能含笑九泉了。” 尹昭并不说话。 司徒空仰头看天,一脸轻松:“你不会以为自己把真正的秘籍藏的很好吧。建议你赶快去搜搜,别太晚了,来不及,让别人偷走咯” 尹昭瞳孔猛的放大,别人说这话她绝不会信半分,可若是司徒空……她双拳紧握:“你要做什么” “做我一向最爱的事情——看热闹咯。”他笑着回过头来:“啊,不知道那近万只碧鲵同时放出来,大齐会热闹成什么样子。不过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吗,还是说”他斜眼看向尹昭,“我们的朱雀史大人转性了?” “你……你和他们暗通了”尹昭极力维持冷静,心却如坠入寒潭一般。 “你猜?”司徒空留下一个问话,插着手走了,“我们明日出发,你尽管去说,李沛还是会跟我走的” 尹昭盯着他慢慢走远,一跺脚去了李沛的房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沛正在发呆,见到尹昭,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再次牵动她脸上的伤口,她却毫不在意:“嫂嫂”她顿了顿,“大师兄醒了吗?” 尹昭点点头,心情复杂的坐到她身边,抬手轻抚她的右脸:“还疼不疼啊” “不疼,朱扁鹊的药很有用。他还说幸亏我乱划一通,才没有落得嘴歪眼斜。”李沛又笑了,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 尹昭心里一酸,决定直入主题:“司徒空都跟我说了……”她直直看着李沛,好像想由眼睛看透她的心思,“你不能跟他走。” 李沛的眼睛好像和从前并无分别,可尹昭怎么也不能从中捕捉到半点情绪。什么都没变,又像什么都变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尹昭又说道,“现在你脑袋还迷糊,想不清楚,他是趁人之危。哪怕你真的想走,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拦住你。”她连珠炮一般说道,并不给李沛回答的时间:“你可知道,这一路你被围追堵截,大有他推波助澜的功劳。” 听了她的话,李沛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抬头到:“啊……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你想离开,我们一起——你,我,洛云,我们大可以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平淡日子”她抓住李沛的手,“就像在松鹤山一样……” “嫂嫂,没有他,我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李沛忽然问道,尹昭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悬赏令是真的,追兵是真的,丐帮帮主是真的,他们害我的心,砍向我的剑,样样都是真的。司徒空不推,他们就不会杀我了吗?”李沛的表情非常平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尹昭急到:“反正他就是不行!他从开始就在步步为营的算计你,你不能同这样一个……一个恶劣的人在一起!” “……嫂嫂,”李沛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我现在明白,猴子为什么要走了。” 尹昭并没有听说张鹤泽离开的始末,一时语塞。但以她的聪慧,自然从对话中听懂李沛的弦外之音。她低下头,强行尘封的痛苦潮水般涌现出来。 “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过去的我同你想的正是一般”回想这些年的事情,若不是深入骨髓的仇恨,她如何熬的过来,“可现下也……” “不一样……”李沛打断了她的话语,复睁开双眼,泪水依然挂在脸颊:“我回不去松鹤山了” 尹昭的心脏刺痛了一下。 “嫂嫂,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尹昭强自冷静下来,知此刻她精神恍惚,再劝也是无用:“……我只求你一件事。”她停了一下:“见到你大师兄之前,你一定不要走。” 李沛并没有反对:“那是当然,我还要跟大师兄道别。”尹昭又给她掖好被子,五味杂陈的走出门。 她才离开,司徒空便从门口晃进来,拾起他削好的苹果吃。 李沛没有看他,自顾自问道:“最快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司徒空放下苹果:“船已经在码头了。” 李沛撑着床站起来,颇为费力的套上外衣:“那就走吧。” 司徒空一怔:“你……你不需要同大师兄道别吗,他今天醒了。” 李沛摇了摇头:“走吧” 司徒空便也不再耽误,他早已准备好一切,只没想到李沛居然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在他们离开的房间里,李沛的枕下压住一张纸,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大师兄,对不起,把你送的刀弄丢了。你和尹昭好好的,不用担心我。” 此刻夜色正浓,他们先前居然身处在地下。而地道直通码头,最大程度保证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也因此,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直接登上船。 李沛站在船头,用手接住雪花。又下雪了。 司徒空见她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娇丽,即使右脸贴着厚厚的纱布,容貌也不减半分。他有话想问,却生生咽了下去。 “司徒空,”李沛忽然开口,手依然接着雪花,并没有看他,“也许我真的干了坏事,所以命运才把你送到我身边。”她神色依然淡淡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 离她不远的地方,司徒空的身形猛的一僵。 停泊在码头的一众船只中,他们的孤舟披着夜色出发了。 与此同时,端王府门外。 荣飞羽乘夜而归,因是谈机密事,并没有带仆从。他骑着那批高头大马,马蹄一下一下击打在路面上。 他皱了皱眉头,看向前方,端王府前门灯笼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荣飞羽沉默的靠近,没有人会这么不长眼,其中必然有事。他暗运真气,随时准备出击。那人毫不闪避的直面他,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猛的拉住缰绳。眼神晦暗不明。 张鹤泽仰着脸,对他露出一个一贯的英俊笑容。 在荣飞羽的记忆中,张鹤泽早就被扫到了后排。可此时看到他的笑容,他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他稳了稳心神:“你来做什么。” 他克制不住的仔细端详张鹤泽。张鹤泽清减很多,原先算是公子模样,现在却更像文弱书生了。他的神情也同从前天差地别。 “来看看你,”张鹤泽又笑,“看看我背叛你,伤你的心,拐走你的妹妹,现在还少了一只胳膊”他定定看着荣飞羽,“你还愿意要我么” 第一百四十章 司徒空的小岛叫桃花岛,小岛离海岸不过二百余里。并没有任何航线从这经过,是以人迹罕至。明明叫桃花岛,却没有桃花,反而种了许多其他品种的花。至于李沛他们住的地方,也如他的一贯风格,机关重重。大概可以想见,这座小岛是他随心意为自己打造的乐园,岛上都是他真正喜欢的东西。 小岛上只有一哑姑娘,负责饮食起居。再就是渔夫。此时不仅他的双臂,连脚踝都由钢架支撑,整个人看起来更不像普通人,隐隐有些恐怖,哑姑娘看到他都会远远躲开。他负责做一些粗使活计。 转眼间李沛来到岛上已经两个多月,还学会了手语。她不愿总支使哑姑娘操劳,经常会去帮她劳作。但她对家务实在是全无天赋,哑姑娘见她总帮倒忙,苦不堪言,直把她往渔夫那推。 哑姑娘虽哑,却不聋。李沛问她叫什么,她在地上写下两个字:“哑姑” 李沛嫌这名字难听,隔三差五要给她想新名字。等她试到“小兰”,哑姑娘才微微露出些笑意。 司徒空每日来找李沛,李沛并不总是见他。不见的时候他也不恼,总在门外坐一会才走,走时门上插一枝花。 李沛童年无数的幻想,没有一次想到长大后会过上比在松鹤门还要平淡的生活。 一天晚上,司徒空别住李沛要关的门,头低下来:“明天过年,能一起吃饭吗?” 李沛怔了怔,点了点头。 年夜饭看起来并不算太丰盛,一是因为小岛物资稀缺,二是因为李沛吃不下大鱼大肉——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拿刀了,因活动量骤减,食欲也相应消退。李沛坚持下,小兰和渔夫也上了饭桌。 一餐吃的兴味寥寥,哪里有一点过年的热闹。渔夫和小兰吃的快,很有眼力的走了。司徒空举起酒杯。 李沛没有动。 司徒空苦笑道:“这么没面子吗,过年都讨不到一杯薄酒。” 李沛顿了顿,拿起酒同他碰杯:“新年快乐” 司徒空没有说话,只看着她。 万没想到运动量减少,连酒量都跟着大减。本来李沛已经练出来一点,低度的错认水喝不到半斤,二两总是有的。没想到太久没碰加上成日不动,现下一杯下肚,人便迷糊起来,皮肤从脸颊红到脖子,身子摇摇晃晃。 司徒空从来没跟她喝过酒,也没想到她酒量差成这样。见她居然要摔,一把过去扶住她,心里有些无语:“……不能喝早说啊” 李沛只喝了一杯,居然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好像路边的醉鬼一般,真让人佩服。她忽的站起来,坚定道:“不行!还没给猴子留!”说着转转悠悠好像想找什么。司徒空一头雾水,猴子?他们松鹤山除了仙鹤还养猴子? 李沛歪歪扭扭的打转,时不时就要摔倒,司徒空也只能跟在她后面扶住。不料她还是被桌角一绊,顺势要倒,司徒空忙拉她一把,这一下用力过度,李沛反而倒进他怀里。 李沛浑身火热,司徒空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都要被灼伤了。他低头看向她湿润的眼睛和嘴唇,心中像被猫挠了一样,痒的要命,喉结上下滑动。 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从不在女人意识不清的时候趁人之危,太低级,很无聊。他要的是全身心的臣服,出于自愿的献身。至于什么强制侵犯,酒后轻薄,甚至于暗下催情药物,都是些不入流的把戏,在他心中等同无能。 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下一秒,他狠狠吻了下去。 李沛的嘴唇很软,嫩嘟嘟的,像花瓣一样。她好像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觉得口渴,下意识轻轻吸吮司徒空的舌尖。 司徒空的头脑要爆炸了。 原本好好摆在餐桌的碗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司徒空把她抱到桌上,眼神中带着一丝疯狂,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副李沛面前专有的、温和的伪装。他埋首在李沛的肩颈之间,贪婪的嗅着她的发香,亲吻她的脖子、耳垂,她右脸的刀疤。李沛头发都乱了,衣服的领子滑下来一大半。她有些难受,几次想把司徒空推开,他又怎么会让。索性将她的双手固定在背后,令她动弹不得。 他捏住李沛的两颊,强硬侵入她的嘴唇,直吻到李沛气喘吁吁、眼神迷离才肯暂停。 正当他宽衣解带的时候,身下的李沛发出小声的嘤咛:“陆……陆……” 开解衣带的手顿住了,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行动起来。司徒空双目赤红,狠狠看向李沛,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挖个洞。他终于解了衣服趴上去,李沛却主动环住他的脖子: “陆……” 窗外的海风呼呼吹过,时间仿佛暂停了。 司徒空趴在李沛身上,忽然自嘲的笑了一下,欲念潮水般退散。 但他舍不得起来,便回抱住李沛,二人以诡异的姿势停在餐桌上。 哪怕再多一刻也好。 他脑海中回响起李沛的声音:“也许我真的干了坏事,命运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他低头看向李沛,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对你,要是能更坏一些就好了。 第二天,司徒空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上门——或磨唧唧的耍一会赖,或静静坐在门口看花。李沛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她见屋里平时总插着鲜花的花瓶空荡荡,问小兰:“今天怎么没有花?” 小兰打手势,表示花都是平时岛主留在门上的,今天岛主没有来,自然没花。 李沛哦了一声。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岛主呢?” 小兰解释岛主回大陆办事,过几天回来。 李沛有点无聊,拿起铜镜对照,惊讶的发现脖子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瘀痕,像捏出来的一样,她让小兰看。小兰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猜测是不是被虫子咬了。 李沛倒也不大在意,说估计过几天就没有了。她顶着一脖子吻痕招摇过市,正在劈柴的渔夫看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劈出的柴却比昨天还多两倍。 小兰对他比划:劈太碎了,不好烧火。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处,她也知道渔夫虽然身体与众不同,人却不坏,是以现在也不再抵触接近他。 渔夫闷闷的应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平淡的日子又过了七天,司徒空依旧没有回来,屋内的花瓶空空荡荡。 这天,李沛正在进餐,余光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形闪进来,她嘴角弯弯:“你回来啦!” 她抬起头,笑容僵在脸上,手中的银筷子紧接着掉落,与地面撞击出叮当的响声。 来人是陆衣锦。 他瘦了许多,青须须的胡茬冒出来,黑眼圈很重。 这几个月来,陆衣锦心中千万次想象他同李沛重逢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幻想中早已安排好的那些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扫了一眼饭桌,皱眉道:“怎么吃的这样少” 李沛下意识答到:“最近没有练刀” 她也瘦了,气色却还不错——除了右脸那道不算隐蔽的伤疤。 陆衣锦自然知道聚贤山庄大会那天发生了什么,可真看到那道疤,心还是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走到桌边坐下。拾起地上的筷子用衣角擦擦,尝了尝李沛的菜。 味道清淡,手艺不错。 吃着吃着,一滴眼泪砸在桌面,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陆衣锦好像浑然不觉,一筷一筷,机械的把菜送到嘴里,合着泪水吃下去。 他忽然把筷子拍在桌上,紧接着双手捂脸,闷闷的哭起来,肩膀不住抖动。他哭了好一会,强自抹几把脸,深呼吸几下,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李沛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悲伤。却仍是一言不发。 “我真后悔”陆衣锦忽然说。 李沛低下头:“也没什么……我做的也不好。” “洛大哥成亲那夜”陆衣锦没有理会她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同我说了许多话。” 李沛有些发怔,洛云和尹昭成亲,久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陆衣锦仰起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当时我还笑话他,笑他跟尹昭进展神速,见面没几天就成亲。洛大哥说,他跟尹昭都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与我们不同。我多傻啊,我信以为真。” 他定定望着李沛,眼眶通红:“世上真是没有比我更傻的大傻子了” 李沛的眼泪也不觉间流下来:“那都过去了……” “我过不去!”陆衣锦忽然激动起来,“这辈子也过不去,下辈子也过不去!”他忽又抓住李沛的手,低声道:“沛沛,跟我走吧,求……求你了……” “我再也不犯混,再也不欺负你了……你,你知道吗,朝廷嘉奖你了,封你大侠……你再也不用藏,不用躲了……” 李沛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的事怎么会惊动朝廷,可她同武林正道之间隔着山海般的人命,就算受封又如何。她想把手抽出来,陆衣锦紧抓着不放。 陆衣锦脸上强扮出轻松的样子,可一点都没有说服力,他好像没知觉李沛想要松手一般,自顾自的说下去:“哦还有,你知道尹昭怀孕了吗?马上五个月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要你赶快回去,要在生之前认你做干娘。你师兄都想死你了,成日发呆,连快当爹了好像都不怎么高兴的起来。“ “他们在东南沿海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正对着大海,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他们盖了两间瓦房,一间给自己和孩子,一间留给你……说是不许我去住”他苦笑一下。 “但后来又允许我去住了,一周只可以住一天,还要负责所有劳作。太小瞧我了,这点活算得上什么。不像他俩,种个菜都种不好。你都没看见,你师兄他用掌打菜虫” 李沛终于将手抽了出来,陆衣锦怔怔流泪。她低了低头:“我在这挺好的” 小兰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站在门外,她不知道屋里的男人是谁,更不知道他怎么穿越重重机关进到这里,只能呆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沉默许久,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你爱上他了吗?”陆衣锦答非所问的看着李沛,眼睛红的像兔子,“你也……不要我了吗?” 看他这般模样,李沛控制不住的心里一软。她错开视线,看向房间的角落:“快些走吧,司徒空要回来了。” 陆衣锦愣了愣。 接着他居然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撸起袖子站了起来,双手拍拍,走向正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的小兰:“姑娘,厨房在哪?你们这菜太淡了,连点油星都没有。”他不知道小兰不会说话,见迟迟得不到回答,自己走了出去,一路絮絮叨叨:“在哪呢,起码多几种鱼吧,这哪够吃的……” 李沛起身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你干嘛,都说了要你走” 陆衣锦冲她笑笑:“想吃红烧的还是清蒸?可惜没有猪肉,包不成大包子。”接着又向前走去。 李沛见他油盐不进,一急之下攻向他的右肩,陆衣锦灵活的闪开,顺势抓住她的胳膊。李沛一愣,万没想到自己退步这么大。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陆衣锦由胳膊带进怀里牢牢箍住。她又气又羞,更难以接受不过两个月,自己的反应速度居然下降许多,心里一万种念头流转,一时舌头又有些打结,只能气到:“你怎么……不讲理……” “从前我就是太讲理了,”陆衣锦一点没有放手的意思,“跟村口二傻子似的,我一个小偷,高尚给谁看啊?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绝不放手。就算你把我手脚砍断,我也要死咬住你!“说着真的低头啊呜咬了一口她的脸:“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辈子是甩不脱我了!” 被咬了明明该更生气,可违背她的心意,李沛的脸涨红的像番茄一样。陆衣锦看到她这样,忍不住又低头在她脸颊香了几口。 她这么有趣可爱,自己之前怎么就眼瞎了呢。 李沛忽然不动了,眼泪慢慢落下来。陆衣锦心里一慌,臂膀终于还是忍不住松了松。 紧接着,李沛报复般狠狠咬上他的肩膀。 他咬她轻轻带过,她咬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下,像水里的鲨鱼似的,连血都冒出来了。 陆衣锦心里难受极了,任由她咬。 不知过了多久,李沛才放过他的肩膀,抽噎着哭到:“我怎么打不过你了” “……那是你让我” “不是,不是”李沛哭着摇头,“你抓我,我反应不过来” “那是你手生了,”陆衣锦轻拍她:“再多练练就好了” “可我把大师兄的刀都弄丢了……”她越说越委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陆衣锦,这段时间你去哪了,去哪了啊!” 陆衣锦紧紧抱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后悔。 “你都走了,就走远点,又冒出来干嘛!”李沛越说越难过,“你知不知道我多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李沛仿佛没听见一般:“我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累赘,碰到我的人都要倒霉,我好讨厌你。你走吧,求你了……就让我在这生活下去吧……” “我不走,”陆衣锦擦了擦眼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了。” 李沛又哭着推打他,他像石像一般巍立不动 “我的命可比你还要凶多了,六岁就把父母都克死了,亲娘活的好好的跳了河……我偏要和你在一起,看看咱俩谁先方死谁” 他的声音忽然软下来:“之前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走之后我才明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他再次忍不住抱住她,嗓子一阵阵发紧:“你那么坚强,孤零零的,吃了那么多苦……”想起之前李沛的遭遇,他的心就疼的无以复加。 不知过了多久,李沛的哭声渐渐止歇,她终于放松下来,软软倚在陆衣锦怀里——她大哭一场,积攒已久的情绪都发泄出来,身上有点发虚。 “问你个事,很重要”陆衣锦忽然正色道 李沛抬起头,有些困惑的看着他。 “我能亲你吗” 李沛的脸刷的又红了,心里敲起小鼓,眼神飘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衣锦也不是当真要等她回答,扶住她的脑袋便吻上去。 麻痹的感觉从舌尖传来,李沛脑袋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时又像飞入云端,这经历陌生又新奇,她整个人都要酥了,手不自觉揪住陆衣锦的前襟。 他们缠绵了不知道多久,才注意到小兰全程都在目瞪口呆的围观——她身材娇小,他们又太动情,居然一点都没看到这个大活人。 李沛忽然觉得非常羞耻,无地自容,呀了一声推开陆衣锦。陆衣锦心里有些好笑,拉过她又在唇上轻印一个吻,接着向小兰走去:“咳……刚才是不是要找厨房来着……”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现在才看到,司徒空正蹲坐在围墙上看着他,少见的穿着一身单衣。 不对,他看的是李沛! 陆衣锦心中一紧,后退几步挡到李沛身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司徒空轻盈的由围墙跃下:“打扰到你们啦?”他缓步走到小兰身边,微笑着歪头看她。 小兰之前也并未发现他在,此刻心中生出极度的恐惧,几乎站立不住。 没有给她摔倒的机会,司徒空一把拧断了她的脖子,接着拍了拍手:“养条狗还会看门呢”李沛没想到他上来就杀了小兰,惊到:“你!” “亲的舒服吗?”司徒空嫉妒的发狂,却依然能装作并不在意的转向她,“真是习惯成自然,那夜跟我亲出经验了吧” 他说的事情李沛一点都不记得,下意识说:“什么时候……” “年三十啊,你喝了酒,对我可热情了”他舔舔嘴唇,好像在回忆一道美味佳肴。“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陆衣锦一股血气翻上来,拔腿就要攻过去,李沛却牵住他的手。她定定看着司徒空,又看了看地上小兰瘫软的尸体,心里泛起一阵悲哀:“司徒空,我要走了” “你走不了”司徒空笃定道,好像在说一加一等于二一样自然。 陆衣锦沉默的看着他:“你拦不住。” 司徒空忽然笑了,笑容中是说不清的疯狂和偏执,他并没有搭理陆衣锦,依然直直看向李沛:”我看是我对你太好,让你产生了错觉。”他偏了偏头:“今日你踏出去一步,你师兄,尹昭,还有他们那个尚未出生的野种,我一定会以最痛苦的刑罚将他们折磨致死。”他语气忽然又温柔下来:“你知道我的,我说到做到。” 饶是陆衣锦,也被他平淡语调下的阴狠惊了一跳。他不自觉回头看李沛,有些担心她。 李沛似乎不为所动,声音不卑不亢:“才来的时候,你告诉我随时可以走。” “哈哈哈”司徒空忽然笑道:“你到大齐随便挑一个人问,我的话能不能信” “我信。”李沛没有半分犹豫。 司徒空瞳孔微微震动。 “我喜欢陆衣锦,现下要跟他走了” 对面的男子表情僵了僵,终摆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随意” 李沛拉住陆衣锦便走,他们方与司徒空擦肩,身后便袭来一条珍珠丝。陆衣锦早有防备,蓦地抽出匕首格挡。珍珠丝撞到刀身,险些砸出一个小坑。 司徒空笑着看向他们,十指的戒指各延展出数条珍珠丝拉在手里。 陆衣锦反而冷静下来:“司徒空,”他镇定道,“你可以查别人,别人同样可以查你。” 司徒空的眉毛微不可见的皱了下。 “你从前那些女人,最后都自尽了吧”陆衣锦自然的问道,他感受到眼前的男人和李沛同时身形一滞。 “世间一切在你眼中都不过是打猎的游戏,你根本就没有办法爱人,玩弄操控她们直到自愿赴死才是你的目的。今天李沛不走,多久会落到她们的下场,半年?一年?” 司徒空的眼神中再次出现波澜,第一反应是看向李沛,李沛呆呆站在那里,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未几却又好像全盘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喉咙发痒,人生中第一次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居然也忍不住产生自我怀疑。 他忽然再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珍珠丝尽数向陆衣锦发射。陆衣锦早有预料,当即腾空而起连翻数个跟头避开,他身形所到之处,珍珠丝始终紧追不舍,一圈院墙上渐渐浮现许多珍珠丝击打出的小洞。 司徒空左手操控,右手忽的向陆衣锦的必经之路发射数十枚毒针。陆衣锦前有毒针后有利丝,只得向上飞去。 司徒空等的就是他这一下,五枚霹雳蛋早已飞了出去。陆衣锦眼见着霹雳单飞到头顶立时就要爆炸,千钧一发中生出急智,居然踏上珍珠丝向司徒空冲来。这珍珠丝硬度比钢丝还强,陆衣锦又见长于轻身功夫,珍珠丝在他脚下向条通往司徒空的路一般。 这时霹雳蛋才在陆衣锦身后爆炸。司徒空皱皱眉头,一手撤回珍珠丝,陆衣锦在着力点消失前猛的一蹬,又是一个后空翻,稳稳降落到地上。 司徒空又待再攻,李沛忽然从旁大喊:“够了!” 接着她看向司徒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没能随口说谎,面对李沛,只能沉默以待。李沛也并不催促他,就连陆衣锦也没有插话。 司徒空想说的很多,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在承认事实的前提下开脱自己,可以说的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 她们用情太深,不能接受他有别的女人;她们正义感太强,无法面对自己爱上一个魔头;她们…… 他终于低下头,说的却全然不是心中所想:“你……你和她们不一样……” 仿佛连风都感受到他的窘迫,暂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连司徒空自己都没意识到。过去他绝无可能借酒乱性——更不会在欲火最旺之时戛然而止。 大概在更早?早于李沛被悬赏?早于他们的重逢?他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近日以来他越来越害怕,怕积习难改,怕自己忍不住,终要将用在那些女人身上的手段故技重施。 年初一的突然离去,难道不是他因为李沛迟迟不能爱上自己,自然而然使出来的招数吗? 只不过这一次,恰恰给了陆衣锦可乘之机 李沛忽然冷笑一下:“我办过太多傻事,没能及时远离你是其中一件。”说完不再看他,小心的从地上背起小兰的尸体,转身便走。小兰比看起来还要瘦,在后背轻飘飘的。 司徒空心中升起一种极陌生的情绪,他无端想到,往日惯用的手段,今日居然被陆衣锦抢先用了。 他眼睁睁看着李沛带着陆衣锦离开,身形绝决,眼泪居然涌了出来。 司徒空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喊:“你不能走!”他猛的拔剑冲向他们,自言自语道:“我不让你走……” 李沛居然毫不设防的转过身面对他。甚至因为背着小兰,手都没有腾出来。陆衣锦见状连忙一步挡在她身前,举起匕首迎上去。 李沛忽然叫他:“陆衣锦,回来。”陆衣锦闻言一愣,却还是听话的站回她身边。 她毫不畏惧的看着司徒空的剑越来越近,直到在她眉心停住。 没想到她竟一点不躲,剑锋在眉心中间猛的刹住,停了许久,忽然转而向陆衣锦攻去! 李沛在他行动之前看穿他的意图,早已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肚子。司徒空心神涣散,这回竟差点没躲过,连连后退险些摔倒。他还没站定便焦急道:“别踢这里……衣服下面穿着毒甲!”——旁人的护甲只起防护作用,他的居然都将外侧淬过毒,古往今来也是头一遭了。 连陆衣锦都忍不住感叹:“你真是……武装的太全面了” 司徒空闻言怔怔看着他,又看看李沛,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打转,眸光中的理智逐渐消失。 李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小兰放下来,摆出进攻的姿势:“还打不打,不打我们就走了”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居然不知从哪掏出六两银子放到地上:“吃你的住你的,还有之前借你的,这下两清了。”这银子是之前一个攻击她的人逃跑时不慎跌落的,她怕将来会用到,好好收了起来,没想到用在这里。 看着那块小小的银子,司徒空突兀的笑了:“李沛,你恶心谁呢?“ “两清?”他的眉宇间带着极端的神色“一辈子也清不了!” 珍珠丝全部张开,猛地向陆衣锦攻去,陆衣锦下意识回跳几大步。 与此同时,李沛脚下的地面轰然打开,她注意力还在陆衣锦那边,一点没有防备,就这么掉了下去。 陆衣锦心脏一沉,伸手想拉她,可他为躲珍珠丝跳出去太远,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地面已经再次升起,完好如初。 第一百四十三章 跌落之时李沛确实没来的及反应,幸而落地时她下意识就地打了个滚,没怎么受伤。 她皱眉看向头顶,这是个很深的洞,地面是平的,天顶却长满倒刺。以司徒空的作风,大概刺上也有毒,彻底绝了囚犯逃跑的心思。 李沛又打亮起四周,很显然,现在她被关在一个囚室,铁栏外的走廊开了天窗,光线照进来,倒不怎么黑。李沛又仔细研究起那铁栅栏——看着也有毒。 她叹了口气,干脆坐到原地。又有些担心陆衣锦的情况。看他方才的行动,左臂依然不是很灵活。 李沛倒并不担心自己,司徒空绝对不会只是把她关在这不管。 现下她无事可做了,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这一路种种。尹昭曾经劝过她远离司徒空,但当时她心灰意冷,甚至不再有什么求生的意愿,她没有听。可现下…… 现下是什么变了呢,她觉得此刻许多久违的情绪、态度又有些回来了。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啊,是因为陆衣锦来了。 想到陆衣锦和那个长长的吻,她脸上一红。见到他才知道还是想活,想和他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分开。 她一时又恼恨陆衣锦真的扔下她一走几个月,一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捂住脸不好意思起来。回忆走了很远,她想起了他们的相遇,当时自己对他真是一点也不好。 好像后来一直也不怎么好,他们之间,总是他多迁就一些、多照顾一些。甚至往往吵架的原因也是他想更好的保障他们的安全,以至于做过线。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她。李沛想了想,如果自己遇到她这般性格的人,大概也不会喜欢上他。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余光看到有个人站在铁牢外。她呀一声转过头去,又慢慢回身看向那人,原来是渔夫。 渔夫显然看到了她一会愁一会乐一会生气一会脸红的傻样,却并没有说什么。他端来几盘菜同米饭,通过铁栏底部的缝隙推给她。 “谢谢……”李沛接过来。这些饭菜做的粗糙,跟小兰的手艺一点也不一样。李沛触景伤情,眼眶红了,看着饭迟迟下不去口。渔夫本来想走,看到她的样子,以为是嫌自己做的不好吃,皱了皱眉头:“我可以重做。” 李沛忙摇摇头,飞快的扒起饭来。渔夫很少见人吃饭这么香,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一会。李沛咽下芹菜,忽然抬头对他到:“小兰……她的尸体还在我住的小院门口,能不能拜托你去收一下”她低下头:“原本想自己来的,但我好像有点没用。” 渔夫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看着李沛,低声道:“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死了,死在岛主的机关下。” 李沛身形一滞,猛的抬头,带着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 她忽然笑了:“你不太擅长说谎。” 渔夫急到:“不是假的。” “司徒空这么坏,”李沛并没有接他的话,“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忠心啊。” 渔夫本能的想要回避,但他莫名想起陆衣锦的话,心中无端生出一点勇气,他低下头,小声到:“因为……喜欢……” 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成为帮凶,做下这诸多恶行吗。他自己都没有底气,更能想象到李沛听到这话会多么瞧不起他。 没想到李沛只是哦了一声,又复扒起饭来,“那也确实不能怪你,喜欢这件事就是很没道理的。我就不知道陆衣锦为什么喜欢我。” 从来没有人这般同他说话,换上铁臂之前,他只是个普通的渔夫模样,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身体改造后,陌生人对他便只有恐惧回避。死在他手里的人在死前花样百出的哀求,他却知道他们的话并非出自真心。而他心仪的司徒空,甚至会用狗哨召唤他。 他看看李沛,又想起陆衣锦那时所言,情不自禁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们很般配。” 李沛第一次听人这样说,面上不禁泛起红霞:“还……还好吧……” 囚室位处地下,本就与地上隔绝,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抱歉,”渔夫再次开口,“骗了你,他没死,逃跑了” “我知道”李沛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他很厉害的”她看了看渔夫,郑重道,“比你们岛主还聪明” 渔夫忽然感到一阵不服,接口道:“那还是我们岛主聪明” 李沛冲他做了个鬼脸,不再理他。渔夫也只能起身离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脸上极罕见的出现了笑容。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没想到,渔夫只来了一次。到第二天晚上,李沛滴水未尽,饿的发昏。人没有饭尚可生活,没有水却真要命。她简直又要想起被追杀时过的悲惨日子——那时周围一切都可能被人下毒,也总喝不上水。 她嘴唇很干,腹中饥饿,只能平躺在地上减少体力消耗。 从容的脚步声传来,很明显不是渔夫。李沛闭上眼,懒得看来人。 “反思的怎么样”司徒空用得胜的语气说道。 “有本事让我吃饱喝足……光明正大打一场” “我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人” “……饿的忘了” 跟李沛在一起,司徒空似乎很少能在嘴上占到便宜。此刻他又有些恼怒。但想了想还是笑到:“过来是告诉你一个喜讯。七本黄河密卷,我已经拿到四本” 李沛抬了抬眼皮,又闭上眼:“那恭喜了” “是该恭喜”司徒空喃喃道,“因为我发现一个小秘密”他嘴角弯了起来。 “以我之能,根本不需要七本,中间四本连起来,已经指明了碧鲵的位置” “小沛沛”他好像由衷的开心,“我要名留青史了” 李沛一骨碌坐了起来、心里很震惊:“你骗人!” 司徒空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撒谎你能看出来吧” 李沛仔仔细细上下看他,他真的没有撒谎。 “人人在找,谁能想到就在玉泉山,也就是后来的定国公墓之旁”司徒空满不在意她的眼神。“真是很热闹!” 李沛的心里惊涛骇浪一般,是了,是那个位置,她怎么没有想到!她和张鹤泽陆衣锦曾亲眼见证过,而且一次就是两只。 怎么偏偏让他第一个发现了! 司徒空看她脸上惊疑不定,以为她被吓到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也不怕她逃,款步走进来,带着一身清爽。他与李沛相对而坐,并不急着说话,只玩味的看着她。他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李沛要忍不住骂他了,他才缓缓开口。 “那天我说你和她们不同,你不信,却是真的。”他苦笑一下,“我对你讲的真话,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李沛明白这话大概不假,心中难免有些动容,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 “可是没有这瓜我会渴死。”司徒空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他毫不遮掩的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你让我迷上失控。” 以他现在的神情,换作随便一个女孩,对方可能都会被他的病态吓到,李沛却很自然的接受了,还抛出一个反问:“你忍得住吗?” 司徒空的眼神暗了暗。这句话是他的心病,他在黑暗中游乐太久,根本无法适应光明。他曾经对陆衣锦说过黑夜和太阳如何共存,想不到竟成为预示自己命运的谶言。 李沛抬头看天花板,那里装置了数不清的淬毒的倒刺。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陆衣锦吵架吗”李沛忽然问。 司徒空自然知道,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安排的。他也自然明白李沛的意思,只是无言以对。他没有回答李沛的问题,反而说道:“所以我不打算赢得你的心了” 他笑了笑,摸出四本黄河密卷排到地上。 他在威胁她。李沛很讨厌被人威胁,没想到这件事一而再再二三的发生。 她语气冰冷,心里激荡着愤怒:“反正在你手里早晚也是被折磨疯折磨死,我还不如干脆现在就自断经脉,大家都省事,你可以永永远远守着我的尸首。” “你如果自杀,我一样会把它们放出来”司徒空认真道。 李沛的脸阴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衣锦跑了你知道吧”司徒空摩挲着戒指,“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要你亲手把他的心撕碎。”他不管李沛杀人般的眼神,从背后挪过来一包东西,“穿上喜服,嫁给我” 离开监牢的司徒空脚步轻快,心情大好,想到往后余生李沛都会因为这件事恨他,甚至忍不住哼起歌来。 毕竟,恨是一种非常激烈的情感。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司徒空并没有走远,他兴致盎然的坐在树杈上,遥遥观望。 果然,不久之后一个黑衣身影出现了,很警惕的观察者周围,接着便如前日的司徒空一般触动了机关。他没有多想,立刻跳了下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陆衣锦在陷阱正经的出口现身。只进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出来却脚步沉重。许是因为四下无人,他只走了几步,便像站不住一般扶在树上,又缓缓蹲下去,手也从树干一路滑下来,从背后看像个三角形。他肩膀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哭的很伤心。 司徒空纤长的手指一动,方才削好的小兔子苹果已经到了嘴里,今天的苹果似乎比往日还要甜上许多,咬一下汁水都要溢出来了。 待陆衣锦失魂落魄的走了,司徒空才意犹未尽的下来。其实他还想去看看李沛,但他的喜服还需要改一改,毕竟今晚就是好日子,一切都按他的设想进行才好。 岛上劳动力只剩下渔夫了,喜宴自然也是他操办的。他先将李沛带到厢房,又备菜炒菜放鞭,忙的脚不沾地。 司徒空穿着大红礼服,精心搭配黄金白玉戒指数枚。人逢喜事,气色红润,脚步轻快,整个人更帅气上几分。俗语说人生四大喜之一便是洞房花烛夜,连这江湖人人避讳其名的大魔头竟也是如此。他走进房间,见李沛蒙着盖头定定坐在一边,送给她的黄金项圈、手镯、戒指等物件随意的堆在床上,把被褥都压出个大坑。 司徒空也不恼,反而坐过去亲昵的拉起她的手,并没有遭受任何反抗。李沛因为常年练武,手掌和五指都磨出了茧,并不像一般闺阁小姐那样细嫩软滑。司徒空欣赏一番,忍不住拉到嘴边亲了亲,接着才把金戒指一个个套到她的五指上:“结婚是要带金的。” 没有回答,红盖头下不知新娘是什么表情。 司徒空放下李沛的手,盯着盖头看了一会,忽然掀起盖头,轻咬住她的嘴唇。 李沛吓了一跳,本能的挣扎起来,将他向外推。 司徒空笑吟吟的看着她:“果然没有涂口脂。”接着不知从哪拿出口脂,抿在口上。 李沛还没看明白他想干嘛,司徒空的唇已经再度侵上来。“别动,”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接下来,他按住李沛的双手,仔仔细细的将方才抿到的口脂转移到李沛嘴上。 这般情景,又怎么会真的不动,李沛抬起一脚就想踹他,司徒空却已经笑嘻嘻的站远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我的新娘子真漂亮,全天下再没有这么好看的了。” 他看着李沛仇恨的眼神,心中发痒,几乎想跳过一切流程,当场就把事办了。 “司徒空,就算没有陆衣锦,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李沛忽然说道。 闻言,司徒空居然笑了,从李沛的角度看,他是真的开心:“但你依然会恨我。”他捏住她的下巴:“乖,在这等我”。 虽然只有三个人参加,婚礼还是非常多此一举的保留了接亲拜堂等流程。总归前后都是渔夫忙活。 李沛之后没有再不配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去哪就去哪。只不过接亲就远远跟在司徒空身后,拜堂就不弯腰,只微微低头,做一些无谓的反抗。 大喜之日确实心情好,司徒空见她这样,反而觉得她好可爱,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亲亲宠宠。拜完堂新娘是要回洞房的。李沛也不再等人送,自己拔腿就走。 房间里只剩下渔夫和司徒空,司徒空看了桌上的菜一眼,对渔夫道:“不要了。”说完就要尾随李沛而去。他甫一转身,便看到了立在门口的陆衣锦。 这倒是意外之喜。司徒空嘴角勾出一个微笑,也不急着走了,施施然落座,又极有风度的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陆衣锦红着眼,没说什么,怔怔坐到他对面。渔夫很有眼色的退下。 二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陆衣锦忽然举起桌上的酒壶咣咣灌起来,一副想用酒把自己呛死的样子。待酒壶见了底,他才随手甩到地上。抬眼便看到司徒空支着脸对他笑。 “方才我们拜堂,你都错过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大红喜烛爆出灯花,发出嘲笑一样的声音。 “……你赢了”陆衣锦苦笑一下,“她不会跟我走了,再也不会了。” 司徒空认真的上下打量他,言不对题的说:“你的问题是穿着单调。不带首饰的人性格都很无聊。” 陆衣锦没想到现在他还在说这些,又举起两壶酒一饮而尽。喝的脸红了,眼也红了。 “对……对她好”猛的灌了三壶酒,陆衣锦舌头好像有些发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啊,”司徒空露出费解的表情,“可是连娶她的都是我” 陆衣锦沉默了很久,没有任何要攻击他的意思。久到司徒空都觉得无聊了。他站起身来:“我要去洞房了。” “求求你,”陆衣锦艰难的张开嘴巴,“求求你,对她好一点……” “她不会照顾自己,冬天经常穿单衣出门,也不会做饭,可是吃饭却要一顿不落,否则就会头晕。她爱吃肉,什么肉都可以,但是不爱啃骨头,需得把肉细细剔下来……还有鱼虾海鲜……” “陆衣锦,”司徒空的脸色阴沉下来,“我怎么和娘子过日子,不需要你一个外人提醒。” 司徒空大踏步走出门。陆衣锦像条狗一样爬到身边,本来是值得欢欣的。可他说的话不知怎么又令他冒出一股心火。若不是希望陆衣锦长长久久的备受折磨,方才恐怕已将他杀了。 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动怒,李沛还在洞房等他呢。今天以后,她永远都是他的所有物,是像这个小岛一样,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他想要的,她再不能拒绝。想到这里,他的心思飘忽了一下,脚下更为急切。 隔着纱窗,隐约可以看到一道大红坐在床边。司徒空推门而入,脸上的笑容却僵在嘴边。 床上坐着的哪是什么李沛,看体型分明是渔夫。量身定做的婚服此刻紧绷的箍在他身上,接缝处许多都撑破了,像是熊偷了小媳妇的衣服穿。整个人看起来不伦不类,非常好笑。 可厢房内没人发笑。 而正堂大厅中,方才还醉倒在桌上的陆衣锦也不见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只有喜烛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与此同时,桃花岛的西北角。 天色已经很暗,陆衣锦有点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他有些着急,频频回头以防追兵。 一道嘘嘘声适时想起,一听就是李沛失败的口哨。果然,女孩从石头后面冒了出来:“你可真快!我才刚到。” 陆衣锦一颗心终于放到地上,“这点路不算什么,”他忽而板住脸,“还有,以后不要再说我快。” 时间倒回到几个时辰之前。 陆衣锦下到陷阱底部,李沛果然要他走。只不过与司徒空设想的不同,李沛把真实原因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司徒空太惯于玩弄人心,全然低估了经历了这许多之后,李沛和陆衣锦之间,比城墙还要固若金汤的信任。 陆衣锦皱眉听了一会,待李沛全部讲完,他的表情反而舒展了:“就这事啊,你不用管了,尹昭和你师兄已经处理完了,我出发的前一天他们回来的。”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李沛意料。她满头问号,有许多问题,一时甚至不知道该问哪一个才好。 陆衣锦当然知道她的想法,“逃出去再说。” 这话当然有理,李沛便也不再纠结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她认真考虑了一会:“要不把他杀了吧。”——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杀人,神色居然依旧淡淡的,好像这只是日常中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陆衣锦哭笑不得:“在人家老巢,还是那么个极品,护甲都带毒的,谁杀谁啊,你把我杀了吧要不” 眼见着李沛沮丧起来,陆衣锦忙补充道:“你放心吧,这么大片海,他知道我们去哪了。咱就回你大师兄那,他俩的本事你还是知道的。那个狗东西如果真的追过来,咱们四个打他一个,还能多点胜算。只不过……” 陆衣锦沉吟一下。在司徒空自己的地盘,逃跑可不怎么容易。他心思太细,一点异样都会被发觉。到底什么时候能跑呢…… 李沛忽然说:“那就要在他最得意,警惕性最低的时候跑!” 陆衣锦欣慰的抬头看向她,颇有些望的子终于成了龙的感慨:“这是关键,他少得意一点都不行。“ “婚礼是唯一的机会。” …… 虽然对李沛发言的方向有预想,真的听到,陆衣锦心里还是有点不是味,他可不想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婚礼。但现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强硬的把醋意摁下去,终于点头到:“你先跑,我托住他。我跑的快,到时候就在西北角那块大石头上会和,渔夫说他不常到那去。” 那块石头李沛见过,当即点了点头,她甚至没问时间够不够陆衣锦过去——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于是几个时辰后,他们真的在这里相聚。 天已经黑了,李沛睁大眼睛仔细观瞧,并没有看到任何船只的踪影,禁不住担忧到:“这怎么走啊,你找到船了吗?” “他停的船能让你轻易的抢去?”陆衣锦斜了她一眼。 “那……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实际上,他们说话的过程中,陆衣锦一直在石头后面摸索着什么。没过一会儿他果然摸出了一对很大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船。” “……”这东西李沛不陌生,这不就是凌霄派套在脚上的那东西吗?“你怎么有它?” 陆衣锦一边把踩水鞋套穿戴在脚上,一边解释道:“当时船不是沉了嘛,我晕晕乎乎看到它飘在水面上。幸亏扶着它,要不早淹死了。” 当时的情形李沛是亲眼目睹过的,现下了然的点点头:“那我的呢?” 陆衣锦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以为这是天女散花啊,撒的满海面都是等我捡。”他说完微微躬身,示意李沛爬上来。 见状李沛有点犹豫:“当时他们是一个人踩在上面……”一个人施以技巧尚可以行走于水面,但两个人……看起来很容易沉底的样子。 “知不知道江湖上我的花名是什么。” 李沛摇摇头。 “比水上漂还能更漂……你怎么还真抹个大红嘴?!”方才过来的时候心里太急,没有仔细看李沛。此时离近了才在熹微的暮光中看到她的红唇。 还挺好看。 想起方才的场景,李沛的心无端猛跳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说:“……他给我抹的。” “抹些什么玩意,以后不许涂了。”陆衣锦翻出衣袖干净的一面,干脆利索的把她嘴上的口脂全蹭了下来。“快上来,拖不了多久。” 站在海岸,浪花一下下卷堤着拍打过来。陆衣锦心里其实也有点发怵。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海事多变,万一走的时候浪太大,那就算是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带着李沛暂时在岛上躲避——那可就相当被动了。 索性桃花岛其实处在一个更大的海湾里,又算近海,平日并没有很多极端天气,加上他们运气不错,今日风平浪静。他运气提神,深吸一口气,跑上了海面。 背着一个人果然行走更困难,他明显觉得脚下比来时下沉的厉害,只能尽力快速的前进。两个小人乘风破浪,不久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陆衣锦跑的很稳,李沛连日没有休息好,居然在他背上睡着了。等她再醒来,他们还在海上。 她揉了揉眼睛,把头埋到陆衣锦的肩膀,深吸一口他的味道:“累不累呀。” 实际上此时陆衣锦已经背着她跑了一个时辰,胳膊开始有些酸痛了,只是他脚下速度和出发时并没什么变化。即使李沛看不到,他还是露出一个坏笑:“累死了,马上没劲儿了!” 他也只是想逗逗李沛,没想到话音刚落,脸颊就印上一个软软的吻。他身子一震,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你……你别乱来啊,咱们现在很危险。” “之前不是你说没劲就……亲亲就好了嘛。”李沛有点害羞,语气里又有些别扭。 这说的还是在凌霄派船屋的时候,陆衣锦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个举动,让她在心里记了这么久。顿时浑身暖洋洋的,手臂都不酸了,腆着脸把另一边脸尽量扭过去:“刚才那个是奖励给走过的,前面还有一半路,还需要更多鼓励。” 他脸挺了半天也没听到李沛的反馈,下意识颠了颠她:“小李?” “啊,”李沛忽然抬手指向远方,惊叹到:“好漂亮啊” 现下乌云散尽了,附近又没有灯光,整个苍穹缀满了璀璨星辰,像一个半圆形的大罩子将他们罩在中央。每一块目之所及的天空都有数以万计的星星。许是上空有风,星星像眨眼睛一样一闪一闪。一道乳白色的银河悬挂于他们头顶,万籁俱静,只有脚下规律的海浪声和踩水发出的声响。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陆衣锦感到搂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他难得发出温柔的声音:“怎么了,又困了?” “陆衣锦,”李沛音调有点发闷,“和你在一起我好开心。” 陆衣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低下头笑起来。前路并不轻松,可他一点都不累,反而干劲十足,周身充满了力量,不吃不喝的跑下到天荒地老也不在话下。 又过了一个时辰,二人到达了离桃花岛最近到海边。他们先乔装改扮,接着马不停蹄的赶路,终于在八日后赶到了陆衣锦口中的大瓦房。 房子不算太大,但看起来很舒适,外墙刚刚刷过,屋顶也修造的很好。天井处甚至有一个小院子。天已经回暖了,阳光明媚,小鸟的叫声从各个方向传来,视线远方大海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实在是一个定居的好地方。 房子周围开出了几块田地,种植蔬菜等作物,只是看起来长得不怎么好,大葱歪七扭八的耷拉着头,青菜叶子泛黄,又趴了许多菜虫。 李沛心情复杂的走向大门,一眼就看到洛云坐在门口,好像在修一个板凳,敲敲打打,板凳却越来越歪。 李沛的脚步顿住了,鼻子发酸:“大师兄……” 洛云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脸上露出一点呆滞,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大师兄,我回来了!”李沛又上前几步,她从来没见过洛云这样,“你……你怎么了?” 直到她来到洛云身前,洛云才如梦初醒一般吓了一跳。接着眼神中浮现出巨大的欣喜:“师妹!你……”他上下打量李沛,虽然瘦了,但精神不错。又看到李沛身后的陆衣锦,忍不住笑道:“回来就好。”他连忙站起身向屋内招呼:“昭柔,师妹回来了!” 尹昭撑着腰从屋里走出来:“真的吗?是自己回来的吗?”她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看到李沛,她露出惊喜的笑容,忽而又埋怨起来:“跑,跑,跑了还知道回来呢!” 李沛歉然的低下头:“对不起” 陆衣锦近近看着她们,心里觉得尹昭同初见之时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她总是满脸笑意,他却能看到她眼底距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现下语气虽然不善,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切,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她。许是因为有孕在身,看起来甚至有点……和蔼? 想到她之前的所作所为,陆衣锦默默打了个冷颤,可不能被这女的的假象欺骗。 他的想法被尹昭打断,尹昭上下打量他:“你又来干什么” 陆衣锦哭丧脸:“有没有点良心啊!你看这墙,这屋……” “本来我们也会找人修”尹昭冷漠到。 这两间大房自然不是他们自己建的。洛云将他们带到这,房子已经立在这里。这房子是他少年时期,年轻气盛,和几个好朋友一同凑钱买的,是他们休憩聚会的小基地。现下朋友们都不在了,他便打算带着尹昭长住在这里。只是许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墙皮斑驳发霉,屋顶漏水,屋里都是灰。 打扫还可以自己来,怎么刷墙倒让尹昭夫妻犯了愁。索性陆衣锦没皮没脸的来了,轰也轰不走,还在出发桃花岛之前把屋里屋外全粉刷了一遍。现在这间房子看上去像新盖的一样。 看到陆衣锦还敢犟嘴,尹昭提高了音调:“一周住一天,当初说好的,有没有自觉?” 陆衣锦还没说话,李沛却拉了拉她的衣角:“嫂嫂,那其他时间让他住哪啊……” 尹昭随便指了指门口的土地:“天大地大哪不能睡,我可以友情附赠他一床被。” 土地看起来倒是松软,可是海边风大,尤其是晚上,多冷啊。李沛露出伤心的表情,拽着尹昭的衣角不撒手。 没想到和陆衣锦共处才几天,尹昭尚且没有消气,当事人居然投敌了,尹昭看着她气不打一出来,差点就要点指她的额头,陆衣锦一把拉过李沛护住:“我睡地就是了,你不要打她!要打就打我吧!” 谁要打她了?? 最终还是被他赖赖呼呼住了下来。陆衣锦撸起袖子,喜气洋洋的跑到厨房做了一大桌菜,洛云去了最近的城镇买酒。 尹昭和李沛面朝大海而坐,他们的房子在小山坡的顶端,视野很好。李沛发现山上的迎春花零星开了,她久违的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 “你也太好拿捏了,以后不是要被他欺负死”尹昭还是有些忿忿的,早知道她傻,但每次见到她好像都能傻出新高度。 李沛没有接她的话,反而新奇的戳戳她鼓起的肚子,笑的团团融融:“不知道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起名字了吗?我这一路想了,男的叫方方,女的就叫圆圆”她忽然坚定到:“等生下来我就要教他们练武,师兄的小孩,一定极有天赋。” 尹昭有些无语,她很难想象孩子跟着李沛学武会被折磨成什么样。想到肚子里这个小人的未来,她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哪有人叫方方圆圆的。早就想好啦,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天赐,洛天赐。” 李沛想了想,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是更好听一点:“确实不……啊!”她吓得缩回手,“怎么动了?” 尹昭笑着摸了摸肚子:“他长大了,在肚子里待着闷得慌,也想活动活动” 没想到还在肚子里的小孩已经迫不及待要施展拳脚,李沛惊喜到:“我就说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尹昭仔细端详李沛,她的脸因为兴奋微微泛红。是了,洛云说过这一对师弟妹都容易脸红。她脸上的疤依然在那个位置,一点都没有遮掩的尝试。尹昭心念一动,蓦地问道:“你和陆衣锦到底什么打算?” 李沛脸色微红:“他想尽快成亲,我还想等一等……” “这就对了,让他吃吃苦头”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再等半年,看看猴子会不会回来。”前几日李沛也是这么对陆衣锦说的,她说如果他们两个背着张鹤泽成亲,他知道了会难过。 如此正当的理由,陆衣锦无言以对。 尹昭第一次放下心防同李沛聊天,笑声不断,二人直聊到陆衣锦喊她们吃饭才停。最后李沛单方面决定孩子抓周要抓十八般兵刃。 “你再这样就别给我孩子当干妈了……” 虽然他们存货不算多,但陆衣锦居然还是做出一桌颇为丰盛的午餐。洛云买了酒,又买了许多李沛爱吃的熟食肉类。李沛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现下心情轻松下来,再看到这一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众人颇为欢喜的落座,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举杯的时候,洛云不由分说把李沛面前的酒换成了水。 “师兄,我能喝!” “你能喝水。”洛云淡定的接道。 “还是应该练一练才……”陆衣锦刚开口,洛云一个眼神飞过来,吓得他声音越来越小。 尹昭有孕也不便饮酒。洛云将两块干净木板套上纱布,把买来的苹果夹到中间,稍一用力,苹果已经粉粉碎,轻而易举的滤出果汁倒给她们。 尹昭显然不是第一次喝苹果汁,熟练的大饮一口。她孕期胃口大变,酷爱吃酸的东西,家里堆了许多果脯山楂条。 陆衣锦不敢轻举妄动,他十分确定洛云夹苹果之前看了他一眼。不由的有些感觉两块板子中间的苹果也可以是他的头。 这顿饭直吃到太阳西斜才散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之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快乐。因为还没有正式成亲,洛云在大厅角落给陆衣锦铺了张床。 “你这是何必……”尹昭劝到,“又哪还差这一年半年……” “不行”洛云言简意赅。 尹昭看看他,想到他们俩之间的故事,心里觉得好笑:“你这叫什么,严以律人宽以待……”话还没说完嘴便被堵住了。洛云狠亲了她一下,露出一个无法无天的眼神,接着又像正经人一样铺起床来。 尹昭锤了他一拳,心里却想如果生个女儿,他们的女儿恐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原来陆衣锦搬了架婴儿床回来。这小床做工极好,严丝合缝。用料并不是名贵的红木,而是更为柔软的松木,确保宝宝不会被磕碰到。全床从头至尾刷了一层上好的清漆,一点异味都没有。床上还铺了两层厚厚的软垫,一层纯棉,一层天鹅绒。 尹昭没想到陆衣锦看着琅里琅珰,人却这么细心,当下也忍不住生出些感动。她轻抚光滑的围栏,见到床脚刻着三个小字:洛天赐。 陆衣锦正同洛云说话,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尖:“大哥……这是我找人打的……不是……不是偷的”——当然,用来定床的钱是偷来的。 洛云也有些惊讶,他看了看眼前精美的婴儿床,又瞥了眼大厅角落那架简陋的临时床,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决定给陆衣锦个甜枣吃,当即笑道:“真不愧是孩子的干爹。” 尹昭也接到:“这床质量真好,”她向陆衣锦挤了挤眼睛,“以后你们也能用上。” 陆衣锦老脸一红,转身又去菜园忙活了。 因为陆衣锦的到来,田地中的植物重获新生。洛云和尹昭只是从没有做过这些,看陆衣锦整理整理这,拾掇拾掇那,很快便也学会了。几片小菜园在他们的努力下欣欣向荣起来,不久餐桌上就出现了自己种植的蔬菜。 而反观另一个人…… 总而言之,现在菜园是禁止李沛进入的。 李沛不被允许干活,就只能成日练武。洛云不知从哪又获得一柄宝刀给她,她爱不释手,对着大海日夜练夜也练。还轮番找陆衣锦和洛云对战。很快,她不仅恢复了之前的水平,甚至比原来还要更强上一些。 她闲来无聊,提笔写写画画,洛云从小看她长起来,这么些年也没见她动过几次笔。当下奇道:“画什么呢?” “幼儿剑谱”李沛连头都不抬。 “……”洛云很想告诉她,他有心想让孩子从文,但看她一板一眼的模样,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李沛也终于得知了尹昭的故事。 尹昭原名白昭柔,她的父亲是白乐山,白氏家族这一辈的稽首。 到了白乐山这一代,本来是安安稳稳入朝做官的,投在王太师一派。可他的好友端王知晓了他们拥有紫本黄河密卷,联合王太师的政敌暗害了白家,抢了他们手中的秘籍。白家上下七十四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尹昭跑了出来。 白家的倾覆,不过是接下来因黄河密卷引起的众多江湖惨剧的开端而已。 为了复仇,尹昭设法加入了凌霄派。凌霄派并不是什么民间魔教,它由始至终都受大都指挥,是朝廷插入武林心脏的一根刺。所以他们貌似离经叛道,实则等级分明,训练有素。 凌霄派存在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集齐传说中可以左右天下的七本秘籍,二是打击所有武林人士,尤其是规模较大的名门正派,朝廷早已不喜他们很久。 听到这里,李沛眉头紧皱:“所以,你是为了……报仇?” 尹昭点点头,看到李沛眼中的狐疑,笑道:“放心吧,碧鲵的溶洞我是真的毁了。” “可是……你付出这么多,这不就……” “害我白家的是大都,发起人是端王,执行人欧阳文夺,他手下的人后来跟着他并入了凌霄派。现在端王死了,凌霄派被我搅得七零八落,欧阳文夺马上也要死,也算不是一场空。” 她看到李沛迷茫的眼神,补充道:“我给他的秘籍都是假的,他当个宝练,自己练完才上交大都——然而藏有碧鲵位置的暗语我也改了,恐怕那帮精英现在还在挠破头瞎猜吧”尹昭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以他的功力,难道看不出是假的?” “当然运用了一些小手段。不过关键在于,改动的很少。” 李沛更迷糊了,如果在关键的地方改动,就算是一个字,运气的时候也会觉出不对。如果不是在关键的地方……那也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 尹昭听了她的疑问,解释道:“正常修炼的话自然不会,可是如果长期在中毒的条件下练呢?“ “中毒?什么毒?” 尹昭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她坐久了脚就发胀,需要时不时溜达一下:“你可曾听过,家中烧炭,如果门窗闭的太紧,人就会中碳毒?” 一道灵光乍现,李沛脱口而出:“银丝碳!” 尹昭抿了抿嘴:“不错。那银丝碳动过手脚,燃烧中就会放毒。偏这毒又并不是真正的毒药,饶是他神功盖世也绝不会觉察到。只会有些头晕无力,恐怕还觉得是自己早年中寒毒的后遗症。” “他就那么傻练了两年,还不是越练越糟糕?加上我给他的秘籍中改动的正是辅助气血运行的部分。恐怕不出半年,他就会经脉逆行而死。”她的眼中流露出反常的兴奋:“不择手段收集秘籍之人,最终死于秘籍的武功,岂不是很讽刺?” “啊,司徒空也说自己中过寒毒”话音落下李沛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他,瞬间有些懊悔。 尹昭沉默的看了她一会,缓缓道:“那个人讲的话,我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事实上,在陆衣锦去找李沛之前,尹昭确实跟洛云去了趟定国公墓。她见过四本秘籍的真迹,对黄河密卷所知恐怕在整个武林能排上前五。可没有想到,最后溶洞的位置居然是陆衣锦告诉她的——他甚至只是误打误撞闯了进去。 有人费尽心机,就有人毫不费力。 当然,近四年的经营并不是完全白费,她从黄河密卷中知道了许多隐情。 比如,碧鲵的蛋只会被秘籍中的武功激活孵化,相对的,也只会被秘籍中的武功快速杀死——能快速杀死他们的便是黑本,也就是洛云练出的毒功。 尹昭静静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碧鲵蛋,她并没有同洛云说为什么要来这里。洛云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尹昭轻抚着当时还并不算突出的肚子,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你不问问我们为什么来这?”这一切事情,洛云从没有问过。他向她确认过大都是否也在寻找碧鲵的位置,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怕我知道了,会忍不住阻止你。” 尹昭看他一眼:“那若我真如司徒空所说,想要生灵涂炭,你也会帮我?” 其实她从未想过伤害平民百姓,她心中最恨的,是欧阳文夺和大都那帮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永远坚固,永远安全,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不会被伤害分毫。因为所有的资源,人才都向他们倾斜,纵然尹昭如欧阳文夺所愿那般练遍七本秘籍,她也终究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而大都常驻御林军一万,一对一万,她甚至很难攻入紫禁城门。 所以她要找到碧鲵,要借上古神力,将紫禁城里的人全部杀光。从满门全灭那天起,她日日夜夜所想,不过这几件事。 ……是什么时候开始犹豫了呢? 尹昭垂下眼睛,她不希望孩子生活在一个人人皆知碧鲵存在的世界。 洛云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如果你要生灵涂炭,我就和你一起下地狱。” “你为了今天,受了那么多苦……我不忍心让你放弃。” 尹昭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我恶行累累,本来就是要下地狱的。”她没有去看洛云的神情,捧起一颗金黄的碧鲵蛋仔细端详。 这就是令她日思夜想的东西啊。 她淡然道:“洛云,帮我毁了它们。” 闻言,洛云真气流转,浑身隐隐发出黑气。他以手轻按角落里的金蛋,金蛋瞬间像被染色一样变成黑色。接着这黑气如同会传染一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不到半个时辰,溶洞内金黄闪烁的光芒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圆球,散发着不详的光华。 尹昭平淡的讲述着,李沛却越听越心惊。许多事情她隐隐有预感,真亲耳听到,心里的碎片终于都串起来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尹昭加入凌霄派也是这个原因,她比李沛还小两岁,居然孤独的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想到这里,她眼眶发红:“早该把你救出来……” “都是自己选的,你拉我出来我也一定会回去。”尹昭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滴答,滴答,水滴从天而降,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云密布,下起雨来。尹昭身子重,走路不方便。李沛忙扶着她往家赶,等雨下大了路面湿滑,摔倒可就坏了。 她们冒着雨点赶回家,陆衣锦等在门口迎她们,脸上毫无笑意,仿佛有话想说。 “荣飞燕来了。”他表情凝重。 第一百四十九章 荣飞燕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看起来魂不守舍。 李沛见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瘦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两颊隐隐凹陷进去。她的衣服用料依然华贵,却不施任何首饰。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再也不见半分少女的天真,就算同她对视,也只能看到风霜。 尹昭为她端来一盏茶,因顾虑她可能要同李沛他们说私事,随后便要退下。荣飞燕忽然勉强笑了一下,看向尹昭的肚子:“几个月了?” “……快八个月了……你们先聊。” 荣飞燕定定的收回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尹昭倒的茶捧在手里,迟迟没有下口。 李沛忍不住道:“老燕,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们啊?出事了?” 荣飞燕闻言抬头看向她,怔怔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沛很心烦的挥了挥手:“摔刀上了——这问你呢,你问我干嘛” 荣飞燕又沉默,许久不说话。 陆衣锦抱臂看着她,插话到:“端王府出事了?” 听到这话,荣飞燕猛的抬头看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深吸几口气,终于没让眼泪留下来。 她看了看周围,房子不大,设施也很简单。但收拾的干净,又插了鲜花,摆着装饰,处处都是居住者的小巧思。过来的时候她路过他们的菜园,一茬茬的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荣飞燕苦笑一下:“这里还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句话陆衣锦大概听明白三分,李沛听明白零分。她着急的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家出什么事了?” 陆衣锦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朝廷找不到的人吗?”她看到陆衣锦和李沛困惑的对视一眼,接道:“是我让我哥的手下查的” “我哥他死了,外面出大事了。”荣飞燕表情悲伤,却并没有再落泪。 狐疑都变成震惊,荣飞羽不过二十六七,按理说正当壮年,又练就黄河密卷,功夫在全武林也是有名有号。端王府远离大都,当今皇帝多疑并没有下放过多权力,再说老端王爷同皇帝一起长大,一生忠诚,到底什么事情能让荣飞羽身故? 陆衣锦坐起身靠近桌子,手撑在桌面上:“是意外吗?”他看到荣飞燕的神情,终究有些不忍:“……节哀。” 荣飞燕没有对他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她看向陆衣锦,定定到:“是阿泽杀的。” 李沛只觉得好像脑袋被人打了一拳,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她蹭的站起身:“不可能!”她看了看荣飞燕,又慌乱的看向陆衣锦:“不可能吧……”她的反应在荣飞燕意料之中。荣飞燕没有回应,给她时间消化。 陆衣锦牵住她的手。李沛这才反应过来,缓缓落座。 荣飞燕才继续道:“好几个月之前,我贪玩,偷偷跟着我哥出门——那一阵子他总是神神秘秘的。没想到被我发现,”她眼眸低垂,“他在外面有个外宅,养着阿泽。” 荣飞燕没有说的是,那天她兴高采烈的打算整蛊荣飞羽。七拐八扭的尾随他来到一处隐蔽民宅。荣飞羽先敲三下,又敲两下,大门抒的开了。内宅中的男人一把拉过荣飞羽的束腰,两人在门口便激吻起来,全然不顾及外面会不会有人。 荣飞燕看的脸都红了,没想到哥哥玩的这么大,可当后面那人冠玉一样的面容露出来,她才发现和自己哥哥接吻的,正是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张鹤泽。 她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本想装作不知道,”荣飞燕讲到这里,言不由衷的微笑了一下,“很奇怪的心态吧,明明是我被背叛,却不敢去戳破他们的谎言。我嫌……丢人。” “我又以为阿泽完全是为了你,”她看向李沛,眼神中没有一点责备,“毕竟不久之后,朝廷便封你为大侠,江湖传言又忽然转向,说什么那个死鬼肖让才是真正的内鬼,幕后黑手。” 当然,李沛依然背负着他们心中的血海深仇。毕竟聚贤山庄那一役,许多门派都损失了好手。 “太刻意了,哪怕像我这样愚钝的人,也意识到这绝非自然发生。” 李沛整个人都听呆了,没想到张鹤泽在背后为她做了这许多。她很想流泪,想痛骂张鹤泽是个大傻子,可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荣飞燕好像没有看到她的震惊,继续道:“之后没多久我哥就死了,死在那处宅子里,他们的大床上。他……他的皮肤像摔碎的瓷器一样,遍布一道一道的裂纹。阿泽也不见踪影。” “端王府的天塌了。” 那段日子荣飞燕永生难忘。偌大端王府,居然只剩下她一人独撑。荣飞羽的丧礼有明确制式,各路人马要前来吊唁。虽然母亲娘家的嫂嫂们来帮了她不少,但终究家里拍板做主的只能是她,这个小郡主。 阖府人心惶惶,荣飞羽精明能干,只要他在,就像端王府的定海神针一般,日子总有盼头。可现下只剩下这么个娇气的小姑娘主持大局——退一万步,就算她真如哥哥一般能干,她迟早也是要出嫁的啊。 荣飞燕劳心费力,忙到一滴眼泪都没流。她使出雷霆手段,遣散了大半生了异心的下人,又召集荣飞羽手下,梳理府里的生意、一应事务。好在荣飞羽的心腹秋关忠心耿耿,并没有趁机侵吞欺负她。 忙活了一个月,直到府里的人比先前少了大半,宾客也都散尽了,荣飞燕站在偌大的庭院里,才发觉出世间从此只她一人。那一天,她靠在秋关身上崩溃的哭了一夜,连日积累的悲伤终于再也无处遁形。 陆衣锦听到这里,也能想象到荣飞燕经历了什么,心中生出几分恻隐,破天荒的说:“你……若是没旁的事,便在这里住几天吧,和李沛一个房间。” 荣飞燕摇摇头:“谢谢你,但我这次来却不是为着此事。” 这回连陆衣锦内心都惊讶的无以复加,张鹤泽一介平民谋杀亲王,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 荣飞燕继续说道:“再后来,大概两个多月之前,江湖就大乱了。开始是泰山拳派,接着是峨眉派,嵩山派,武当,少林……每个都在一夜之间满门全灭。本来各大门派就因柬山大会、渤海之战、聚贤山庄大乱而损失惨重。”她抬起眉头,眼神飘忽看向远方。 “这一下子,武林没人了。” “这么多次,只留下一个幸存者,他说肇事者相貌不凡,没有左臂。”她顿了顿,“可惜他伤势太重,说完这话就死了。” 陆衣锦感受到李沛的手忽然捏紧,她惊到:“难道……也是为着我?”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没有等待荣飞燕的回答,自顾自喃喃道:“……不值得……” 看到她这样,陆衣锦心里也难受,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荣飞燕却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大概也并不是全为着你——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嘱托我哥的心腹帮我留心。没想到他却告诉我,从四五个月前开始,大齐有许多城池凭空消失了,或者说,也像那些门派一样,变成了死人成山的空城。”荣飞燕没有理会陆衣锦李沛二人眼中的震撼,接着说:“那些城内并没有什么练武之人,不过都是寻常百姓。一夜之间,这些地方变成空城。这件事情牵涉很广,朝廷为了稳定人心,下了绝令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闹了地震。” “更早一些的时候,博罗国整个人间蒸发。” “你说,”荣飞燕看向李沛,“如果只是为了你,他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什么呢。” 陆衣锦这才惊觉那段时间他听说过,说内陆许多地方闹地震,恐怕是上天降怒。当时他忙着找李沛,完全没有细想。 他怕李沛受不了这个刺激,连忙插话:“荣飞燕,这就牵强了吧,他终究是个人,不是神仙,他能有多大本事,单枪匹马的把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毁了?” 荣飞燕好像终于受到点触动,低下头沉沉道:“是啊,我也这么希望。” 她又复抬起头来,“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黄河密卷既然能指向上古神兽,是不是也可以把凡人打造成上古之神。” “拉倒吧,他再练能练的比欧阳文夺多?欧阳文夺都快练成彩虹了,无非也就是比普通人本事大点,能把船砍断,还得是没有经过改装的船。” 荣飞燕听了这话,愣愣的不出声。李沛忽然颤声问道:“你……他的行踪,你有线索了吗?” 荣飞燕摇摇头:“他在半个月前消失了,再也没有消息。我又查到了你们的位置,我只是……”她把脸埋到手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荣飞燕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恳求的看着李沛:“你们能帮帮我吗?” 李沛愣了一下,好像觉得这话很好笑,嘴角带上讽刺的笑容,眼睛却不断的流泪。 “什么叫帮你?”她动了气,“那是我的师兄,我怎么会让他流落在外面……不管他在哪,我都要带他回家”她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大脑无法全部处理,当下只剩下一些出于本能的想法。 荣飞燕闻言一怔,喃喃道:“是啊。” “我的师兄,永远永远不会杀害平民。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和他们一样,只听信片面的谣言,你们这种人真坏!”李沛连珠炮般说道。 此刻这个房间里唯一还残余一点理智的就是陆衣锦,不管真相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先把张鹤泽找出来。他低头琢磨了半天,问荣飞燕:“你说第一个遭害的是博罗国?” 荣飞燕点点头。 陆衣锦松开李沛的手,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张鹤泽是在博罗国之后同咱们分开的。之后他的行踪就没有人再知道了。” 他思考问题习惯忽略过程,由开端和结果倒推事情本质。 他想到一个人:“你们还记得咱们待的好好的,为什么去博罗国吗?” 荣飞燕眼睛一亮:“三千手” 陆衣锦听到她的名字就恨的牙痒:“可不就是她,从遇见她就开始倒霉。臭女人,属丧门星的。” 李沛问道:“猴子会在他那吗?” 陆衣锦又靠到椅背上,如实相告:“我不知道。但现在想想,博罗国本就是小国,那衣人更是少数,她怎么就那么恰巧找个那衣男人,还一个纹身记二十年。我觉得她藏了话。” 他摊摊手:“左右只有这条线索,要不就是荣飞燕继续着人调查……我想如果能查到,你也不会来吧。” 既然敲定了,事不宜迟,三人决定立刻出发。 洛云和尹昭听了事情的大概,也是震惊的对视一眼。不要说洛云,只见过张鹤泽寥寥几面的尹昭也觉得他做不出这等事来。 洛云皱眉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就是有人要害他,师弟现在很危险。” 尹昭听说他们要走,心里很舍不得,她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难免有点忐忑。她犹豫了一下:“要我们一起去吗?”这话倒是真心,半是看着洛云李沛,半是因为不想和他们分开。 陆衣锦看了看她的肚子:“嫂子,你和大哥还是待这吧,再没有这么大月份还在外面颠簸的。” 洛云虽然心里着急,但陆衣锦说的也是实情,尹昭不能走,他自然也要留下。 陆衣锦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和李沛一文一武,现在身边又有个真皇亲,别人看到我们都得绕着走,放心吧。“ 尹昭和洛云不愧夫妻一体,听了这话心中冒出同一个念头:你们俩谁文谁武?? 从听到荣飞燕说的话,李沛一直表现的惶然,匆匆向洛云夫妇告了别,又对还在肚子里的小天赐说再见,好像他真能听到一样。 他们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走了,并不大的房子瞬间安静下来。尹昭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在视线中消失也没有动。她深叹一口气:“怎么觉得还挺冷清的。” 的确,虽然只少了两个人,气氛却是天差地别。真不知道他们来之前日子是怎么过的。 洛云还呆呆的看着远方,尹昭侧手环住他的腰:“相信你师弟,也要相信你师妹。” 洛云点了点头,垂目看向她,她的脸被他脑海中的幻觉遮住一半。可洛云好像浑然不觉一般,眼中一片柔情。 第一百五十章 转眼间,李沛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不过想来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好的。尹昭明白洛云的心思,他只求他们全须全尾的回来,如果再多一点贪心,那便是把张鹤泽也带回来。 从聚贤山庄之后,洛云的身体一直没有养好,应该说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他尽力克制,但幻视幻听却越来越难以压制。有一天早晨他睁开眼,居然半天起不来床,眼前如黑夜一般,同时呼吸困难,无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将空气吸到肺里。他用力抓自己的脖子,留下一道一道红色的印痕。 等洛云终于挣扎着起身,尹昭早已在厨房做起早餐。他调整了很久,呼吸才变得通顺。 洛云沉默的走进厨房:“不是说以后我来做就好。” 尹昭熬了一锅粥,正将青菜切成丝:“我们娘俩太饿了” 与往常不同,今天的洛云没有回应她。 手中的菜刀停了下来,尹昭奇怪的回头看了洛云一眼。 洛云的脸上居然有些无措,这样的表情尹昭从来没见过。她才想说倒也不至于这样,洛云却有些犹豫的开口:“昭柔……” “怎么了?”尹昭歪头看着他。 许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又或者是才经历了濒死的可怖体验,洛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的说:“以后……如果我出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守着我,带孩子找个好人家改嫁吧。” 最近,洛云明显感受到精神力越来越不济,不敢深想还能陪孩子到几岁。午夜梦回,他甚至后悔起来,留下这个孩子,对孩子和尹昭都不负责任。 没想到尹昭对他的胡言乱语并没有产生什么反应,只“哦”了一声,接着又转身认真切菜。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洛云又向前一步:“我会尽力保护你们。但万一……” “你不用担心,”尹昭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不会只找一个,要找就找十个。我有钱,又年轻貌美,什么样的找不到。” 她语气平静,可刀下的菜板都要被剁烂了,发出铛铛的声响。 尹昭继续道:“到时候一个供我养家,一个做家务,一个专门给我做早点,晚上就三天轮一番,十个人正好一个月。” 沉默的男人从背后搂住她的脖子,埋头在她的肩颈间。 尹昭恍若不知道一般:“刚才说道哪了,还有七个是吧……” “我不许”洛云在她耳边低声道,语气带着蛮横:“我不让,一个也不能找。” 尹昭啪的把菜刀扔到案板上:“米没了。”——米前几天就见底了,他们一直忘记买。 洛云不肯放手,赖在她身上。 “哎呀,”尹昭烦到:“快去啦,我……我还想吃酸杏干。” 洛云才肯抬起头:“又没了?” 尹昭抄起菜刀,洛云适时撤离厨房。 最近的镇子距他们三十多里,处于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洛云脚程很快,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到了。他先买了米,又买了菜肉,东西太多,干脆又买了个扁担挑在肩上。 他高大挺拔,扛着扁担有点好笑。洛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如果年少闯荡时的那些朋友还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怎么想。 那时候别人还叫他洛少侠。 他正要进果干铺子,余光撇见街边有两三个青年,围着一个女子不让走。洛云眉头微皱,把扁担放到一边。 那三个人简直是话本里专门描绘出的流氓形象,甚至身高长相都很多元。一个矮胖秃顶,只能把一边头发留长盖住头顶的光亮,却是欲盖弥彰。另一个极瘦,风一吹就会跑一样。还有一个肩歪腿斜,倒不知是天然如此,还是只是懒得站直。 被他们围住的女子容貌清丽,此刻满脸是泪,不断试图离开,但三个大男人像墙一样挡住她的去路。 街上人不少,却没有一人敢管,人群像游鱼绕开石头一般匆匆离去。 那胖子高兴的要命,忍不住伸手向女子脸上摸去:“小娘子……子……子……” 他卡壳的原因是,洛云一把抓住他的手,接着干脆利落的向后掰去。 许多人的胳膊抬不过肩膀,不巧胖子就是其中一个。转眼之间,他的右臂已经脱臼,痛至杀猪般大叫。 那两同伙见到洛云敢伤害自己朋友,勃然大怒的要冲过来,嘴里还在大叫:“你谁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洛云好整以暇的笑了:“反正不是我” “你!告诉你,我爹是……”瘦子正要说话,歪肩膀拉了拉他:“低调低调,”接着向洛云喊道:“她偷我们钱!是小偷!我们要搜身!” “我没有!”女子含泪摇头,冤枉坏了。 胖子这时方缓过劲来,又急又怒,啊的一声向他冲过来:“老子跟你拼了!”另外两人见他都上了,也一齐攻来,想要以多欺少。 洛云站在原地并没有动。等胖子的拳头挥到面门,才敏捷的一躲,顺势抓着他的胳膊就甩了出去。同时下身横扫,让瘦子猛的摔了个屁股蹲。他并不停歇,紧接着一拳击打歪肩膀的胸口,歪肩膀当即飞出去撞到墙上,撞的肩膀都正了,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 洛云整了整衣襟,邀请般看着他们。 那三人过了好久才爬起来,实力相差太大,他们完全不敢恋战,互相搀扶着逃走了,走前还在撂狠话:“你给老子等着,别让老子知道你是谁!”——这话自然谁也吓不到。洛云笑了笑,挑起扁担走向果干铺。好久没有做这种事了,感觉很陌生。 那被救的女子却拦住他行了大礼:“恩公留步!”她擦了擦眼泪,坚强道:“今日多亏恩公相救,采薇拜谢恩公!”她心里泛出一阵后怕,“他们是……” “不管他们是谁,”洛云插话道,“这件事情都难以善了。姑娘,如果你在外地有亲,还是暂时出去躲躲吧。” 叫采薇的女子抬头看着他,矛盾的觉得眼前的男人刚强又柔和,不知不觉脸有点红:“不知恩公……” “我还有事情,就不多陪了。”洛云说完便进了果干铺。 这么一耽误,回程已经过了中午。洛云忧心尹昭又饿,步子便加快了些。没走多远,便觉察有人跟踪。 洛云简直失笑,从容的放下扁担走进树丛。几声惨叫后,他又毫发无伤的走了出来。 终究还是惹了一点麻烦。还好他们的住所离这里还远。 之后的路程再没有什么异常。洛云挑着扁担,不仅买了大米肉菜,还买了各色果脯数斤,酸枣数斤,瓜子干果数斤。尹昭怀孕之后,就爱吃零食,正餐反而吃的少了。终于有点像她这个年龄的小丫头了。 除此之外,她的记性好像有些减退,事情做完一遍还会再做一遍,要不就是彻底忘记做,陆衣锦都笑话她一孕傻三年——虽然被洛云看了一眼,他便立刻老实的道歉了。 一路想着尹昭和宝宝,比来程还快似的,简直一眨眼就看到了家门。院门虚掩着,尹昭又忘记闸门了。 洛云心里无端冒出那句一孕傻三年,笑着推开院门。 他的身影僵在门边,扁担掉到地上,新鲜的酸枣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院子同他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乱糟糟的,硬土地面遍布一道道的足迹,连续的不连续的;院墙一侧破了个大洞,边缘熏的黢黑,是霹雳弹的痕迹。晒着肉干的杆子胡乱倒在地上,连屋子的木门都不知怎么掉下来一扇,破碎的落在一边。 而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屋面、地面上四处可见的血迹。这座带给他们无数快乐的小院,此刻只散发出强烈的不详的气息。 洛云疯了一般奔向堂屋,一个长相阴柔到漂亮的男人坐在他们的八仙桌上,身上有伤,也有血。精致的脸庞也破了相。但他毫不在意一般,放松的坐在那里。洛云一眼就认出来,眼前的男人是凌霄派掌门欧阳文夺。 欧阳文夺见他来了,破裂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随手抛给他一样东西。 洛云下意识接住,待他看清手中的东西,却是目眦尽裂,脑内发出巨大的轰鸣,眼前的世界都变成灰绿色。 他接住的是尹昭的人头。 尹昭漂亮的脸蛋泛着灰败的光泽,嘴角流出一点血痕。她眼睛睁的很大,瞳孔已经完全扩散,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洛云的意识好像从现实中抽离了,欧阳文夺对他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到。他呆愣着抬起头环顾这个曾经熟悉亲切的房间。 堂屋的情状比院子还要惨烈。所有的家具不是倒了便是断了、碎了,墙上有数个大洞,呜呜透着风。角落里陆衣锦打造的婴儿床四分五裂,堂桌两边的椅子也早已倒在一旁,一个四腿被齐齐砍断,一个椅面正中插了一把断剑。地砖掀起数块,露出灰突突的地面。这里的血也比外面多许多,有一面墙几乎被血覆盖,非常骇人。 洛云终于看向欧阳文夺,他的脚下踩着无头的女尸。大概是因为死亡没有很久,颈部的断口还在一股一股冒血。断剑的另一半钉在女尸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以她的身体为中心,血流了很大一滩,有她的血,也有胎儿的血,将她的衣服全部浸成暗红色。 欧阳文夺的手背、脸颊、额头全都是伤。尤其是手背,简直分不清皮肉的界限,只能看到血呼啦的一片。正常的对战,并不会重伤这些部位。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尹昭也没有放弃抵抗。 欧阳文夺飘渺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多亏右护法告诉我你们的位置,我才能在死掉之前杀了凶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清晨。 三千手在同一个时间醒来,这二十年以来,她每天都是此时起床,风雨无阻。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她脸上。今天天气很好,她要把前几日采来的药晒了。 她简单洗漱完毕,擦脸的时候,耳朵听到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她皱了皱眉头,打开大门。 三个不速之客——李沛,荣飞燕,陆衣锦立在她的院子里,来势汹汹。 三千手心中不虞,面色依然和缓,甚至继续擦干净脸:“怎么不敲门。” “敲门?”陆衣锦挑挑眉头,“今天来要你命” 荣飞燕将他拉到身后:“我们有事情想问你” “你知道张鹤泽在哪吗?” 这个问题并不出乎三千手的意料,从见到他们的那刻她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她从容的放下毛巾,“我见过啊,”她捕捉到三人脸上的惊喜,“上次和你们一起的时候。” “怎么,他走失了?”三千手和暖的笑了。 李沛再也忍不住,三千手眨眼睛的功夫,李沛的刀已经架上她的脖子:“把你知道的,与他有关无关的,老老实实说出来。” “如果我不呢?”三千手并没有反抗。 刀压的更紧了些,三千手细长的脖颈渗出一行血珠。有一瞬间,三千手想让她就这么砍下去。她活的太久,生命这件事情于她似乎失去了滋味。 但她终究还是说道:“你压着我的脖子,我怎么说?” 刀缓缓放了下来。 陆衣锦接话:“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老子手里多的是。” 三千手并没有被他吓到,神色依旧淡漠:“就站着说啊?”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依言围绕院中小桌落座。上次他们坐在这里,还是那年端午节一起给三千手包了上千个粽子。 如今物是人非,连板凳都显荒凉。 三千手给他们倒了茶,也坐下来:“你们要问什么?”她补充道,“我确实没见过张鹤泽。” 陆衣锦忽然冷笑一下:“那不说他,”他上下打量一眼,“说说你那个男人吧,就是你用来把我们支到博罗国去那个——是你男人吧,我没猜错吧?” 三千手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眼神中带着愠怒:“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那为一个普通病人害我们四个,你还真是妙手仁心。”陆衣锦接着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病人身上看过相同的纹身,随口便说了。去往博罗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可曾逼过你们半分?” “哦?”陆衣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你肯定也不想知道他到底因何而死,他的族人遭遇了什么吧。”他顿了顿,“友情提示,惨绝人寰。” 三千手握住茶杯的手指猛的攥紧。 李沛忽然插话:“他走二十年了,你一直是这么过的吗?”她环顾四周,小院子被三千手收拾的井井有条,和他们离开时并无二致。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李沛说,“如果知道心爱之人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是没法像你这么无动于衷。” 三千手抬头盯着她,眼中发出杀气。 荣飞燕也适时接过话头:“说的正是,我这位阿姨从年轻时就在权贵之间游刃有余,明明不过是个平民,居然也能攀上我们家。可见男人虽然死了,野心却并无一点减少。只是不知道这几十年过去,依然独居在这个小院,又捞到了什么。” “……你们懂什么” 三千手微微颤抖起来,精心梳到一丝不乱的头发散落了几缕发丝:“你们这些小屁孩懂什么” “三千手,”陆衣锦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森然到:“我们年纪是不大,可是托你的福,我们受的苦并不比你少。就算以后死了,我也要找到你的男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让他看看自己喜欢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哦,他们都说张鹤泽杀了大齐十分之一的平民,却不知源头是你这个妇人。这事也得好好说道说道。”他脸上毫无调笑之意,“十八层地狱,一定有个专门的位置留给你。” 他的语调并不像先前那般激烈,却给了三千手极大的震撼,她明显愣住了,缓缓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是从哪开始听不懂的”陆衣锦自然的回道,他的试探初见成效。 “……不会的,不应该……”三千手又复低下头,喃喃自语起来,再也不理他们。她的精神终于出现一点转瞬即逝的裂隙,如果此时不乘胜追击,之后恐怕再也问不出什么。 李沛心下琢磨,选出了一句话:“你的本意也不是害我们,对吗?” 三千手抬头看向她,眼神中有一点迷茫:“我……我希望你们能打探出真相……”她低下头:“我只知道他们族人都死了,旁的再打听不出……二十多年了,我看到他的纹身,以为是老天给了我最后一个机会。” 听到她明知道那衣灭族还把有纹身的张鹤泽往那引,陆衣锦心里蹭的钻出一股火,恨不得立时杀了她。这话说的全然无辜,可潜台词他却全部明白:支使他们去博罗,若张鹤泽因为那衣人的身份遇害,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如果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无非也是他们四人大老远白跑一趟。万一真打探出什么,她的愿望便能达成。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稳赚不赔,百利而无一害。而张鹤泽,甚至他们四人的安危,从没出现在她的盘算里。 陆衣锦不敢张口,生怕恶毒之语自己冒出来打断询问。幸而李沛适时开口。 “他来过,告诉了你真相,对吗?”方才陆衣锦提到此处,三千手并没有任何追问的意思,李沛心中便隐隐有猜测。 三千手沉默很久,轻轻点了点头。 李沛没有再问,轻声道:“节哀。” 见她对三千手这般客气,荣飞燕有些忍不住了,追问道:“他同你说了什么?他在哪?” 三千手没有再答。李沛见状靠近她。虽然她很应该恨眼前的女人,但内心深处不知怎么又对她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二十年。 她蹲下来抬头看着三千手:“他们现在说张鹤泽屠杀百姓,我一点都不信,他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怀疑有人在利用陷害他。这个人恐怕还会杀更多的人” 她真挚的说:“如果再有一人死在这人手里,那条人命背在你身上,也背在我们三个身上。” 三千手定定看着她,不由自主到:“你变了许多”她顿了顿,“又好像没变” 李沛不知她这迷语是什么意思。 三千手深呼吸一口气:“是,大半个月之前,他来找过我。” 陆衣锦和荣飞燕凝神静听。那个时间正是他失去踪迹的时候。 “他猜到我的用心,说过来给我一个交代”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张鹤泽。 “他……他很奇怪,气质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我活了六十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却读不懂他的心思。他没告诉我他的打算,只说他会解决这些事情。” 陆衣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遗漏了他话里的细节?任何细节!” 三千手思索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临走之前,他问了我龙脉的事。他问我龙脉在哪。” 荣飞燕猛的站起来:“大都!” “对……”三千手点点头,“传说龙眼在紫禁城的皇位之下。但也只是传说,我当年也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会专门问我。” 陆衣锦三人震惊的相互对视。 大都,大齐人尽皆知的皇城。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都比博罗国的都城还要大许多倍。 按三千手的说法,张鹤泽的目标是紫禁城,甚至是紫禁城中最为核心的乾清宫。 一行三人谁也进不去乾清宫,别说乾清宫了,就连受封郡主的荣飞燕,也从来没踏入过紫禁城。她有位姨娘倒是当过嫔妃,只是听说宫斗失败,打入冷宫了。 三个人风尘仆仆的赶来,终于进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只能每天分头行动,荣飞燕想办法打探皇宫,李沛和陆衣锦在市井打转,试着探听张鹤泽的行踪。 大都热闹之极,虽不如博罗国都城金碧辉煌,但胜在人多。人多,从事的营生就多。在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享乐的法子更是推陈出新,永远超乎想象。 开始到人多的地方李沛就要乔装改扮,她戴着包住脸外围的帽子,把伤疤全遮住了。衣着也像是外地来大都打把势卖艺求生存的。 慢慢他们发现,街上少见习武之人,偶尔遇到也是神情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没人再分心到他们身上,完全没有必要乔装。想必是数大门派尽被毁灭,残余的幸存者们正在挣扎求生,想要重建门派。自各派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灭顶之灾。 他们跑了多日,压根就没见到张鹤泽的影子。倒是碰巧遇到了朱扁鹊。 朱扁鹊看到他们先是惊喜,接着苦脸到:“出诊完想回家,不知怎么搭顺风车到大都来了。” “……要不你以后别出诊了,你在家坐诊吧。”陆衣锦真心实意的说。 朱扁鹊认真道:“我还是非常向往奇趣的冒险。” ……你的冒险就是迷路吗。 朱扁鹊又问道:“你们怎么在大都?据我所知各派已经将门徒都召回了” “这个……”李沛话音未落,荣飞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发现了!我发现一个……”她人未到声先至,踏入房门才看到朱扁鹊。 荣飞燕这几天和李沛他们在一起,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气色也比之前好些。虽然还是瘦,但因她本身五官相貌很美,反而带给人一种娇弱的易碎感。尤其是眼下淡淡的黑眼圈,显得眼睛又大又圆。 朱扁鹊一看到她,脸微微红了。他忽然反应过来,端正行了个礼:“区区郎中朱扁鹊是也”他的心不受控制的扑通狂跳,嘴好像也不受控制了,莫名其妙的话稀里呼噜的吐出来:“这……这位姑娘,你眼下青黑,双目泛红,身型晃动,却是思虑过度,心神不宁,脾肺受损的症状。我给你开一幅方子,但要根治,还需要你……” 荣飞燕无情的打断了他专业的医嘱,却是对这李沛所说:“这人哪来的?” 李沛忙解围道:“朱哥哥是我们的朋友,救过我们好多次性命,人很好的!” 朱扁鹊本来看着荣飞燕发愣,听到李沛夸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过奖了,举手之劳而已……” 陆衣锦围观一阵,早看出来这家伙疑似对荣飞燕一见钟情了。可现下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何况荣飞燕和张鹤泽的事还没搞清楚呢。他客气道:“我刚才给你开了个客房,你要不嫌弃,今天就先住在这里。” 朱扁鹊连声说好,脚却不动,频频回顾荣飞燕。被陆衣锦明里暗里往门外推,才晕晕乎乎的走了。 陆衣锦见荣飞燕还在冲门口蹙眉,轻敲两下桌子:“你遇上谁了?” 荣飞燕这才反应过来,严肃道:“博罗国那个,姓彭的,他家那个三儿子,忘了叫什么了……” “彭游?”陆衣锦眉毛挑起来:“博罗国都没了,他没死?” 怎么会在大都呢。他那个状态,出家门都费劲。 “就是他,在皇宫周围打转。” 陆衣锦看向李沛,李沛也正在看他:“他和猴子会是一起的吗?” 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不过有线索出现,总比抓瞎好。陆衣锦沉吟到:“我去跟,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第二天,李沛和荣飞燕打算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朱扁鹊不请自来,手里提着一包又一包静心安神的药。 荣飞燕差点没给他开门。 大都的街头从天亮就熙熙攘攘起来,因是夏天,白日有市集,晚上又有夜市。各色街头小吃高低等饭馆数不胜数,又有各类成衣脂粉店铺,赌坊青楼,大众浴池,大众浴池附带的按摩所,卖艺的,唱戏的,算命的。她们出来时才过中午,这些人方才出摊,正在架设摊点。 朱扁鹊还是跟了出来,像个小尾巴一样走在她们后面。 李沛有些不忍心:“他方向感太差了,人这么多,跟丢了怎么办”。荣飞燕不说话,李沛转头向朱扁鹊打了个眼色,他赶快追上她们。 市集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李沛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找了,一时觉得今天大概不会有收获。想起张鹤泽她心情就郁结,只愿真能从彭游身上挖点线索才好。 朱扁鹊忽然停住脚步,指着面前的小摊突兀的说:“我请你们吃凉碗吧!”其实李沛和荣飞燕都没什么胃口,但也并没回绝。 这凉碗冰沙做底,浇上牛乳糖水,再撒上切块的水果,冰凉可口。 三人站在路边默默吃凉碗,李沛眼睁睁看着有个小孩从身后摸走荣飞燕的钱袋。那小孩衣服破破烂烂的,补丁摞补丁,头发又脏又乱,手背都起了皴。 李沛刚要说话,荣飞燕眼都没抬:“算了” 朱扁鹊才反应过来,想把凉碗交给李沛去追,荣飞燕拦住他:“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天,让他开心开心吧。”她又自语般说道:“谁又生来就想去偷去抢去骗。” 听到这话,朱扁鹊一时不敢动了,莫名感到一阵阴森…… 李沛想起这事,对朱扁鹊说:“她说的没错。没有事情的话你今天就走吧,大都不安全。” 头顶是绿油油的树荫,大街上人来人往,朱扁鹊却觉得这个角落被一股消沉的气氛笼罩,他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李沛都绝不会告知真相。但朱扁鹊在她心中地位很高,和一般人不一样。她很是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到处地震,你听说了吗。” 朱扁鹊点了点头。 “不是地震……那些城里的人死光了……我们怀疑大都是下一个目标。” 李沛的话一字一字落到耳朵里,朱扁鹊瞳孔剧震,甚至怀疑她在同他玩笑。 “不是玩笑。”李沛补充道。 朱扁鹊惊呆了,居然站不住,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全……全死了?” 他看到李沛和荣飞燕肯定的眼神,一时连目光该怎么焦距都忘记了,四处乱看,好像希望有个人蹦出来告诉他是在做梦。 过了很久,朱扁鹊才勉强接受这个现实,跺脚到:“那还在这干嘛呢,跟他们说啊?”他抬手指了一圈,满大街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他却一点都不在乎:“让他们走啊?!” 李沛和荣飞燕沉默了。 李沛不觉得这些人会信,也不觉得他们的一面之辞会起到任何作用。 荣飞燕深知官府的行事逻辑,这事捅出去,被抓的只会是他们。 朱扁鹊急的拉她们:“你们怎么了,说话啊?” 李沛低下头:“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严重的事情,贸然说出去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危机。” 拉住她胳膊的手慢慢松开,朱扁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李沛,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李沛神色暗了暗。 荣飞燕见他们说僵,插嘴道:“总之你赶快走吧,我们会拦住那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不走!”朱扁鹊犯了倔,“且不说警告市民,万一真的出了事,一定有很多伤患,我要留下来帮忙。” 得到这个答案,荣飞燕愣了一下,接着说道:“随便你。”语毕拉起李沛就走。这次朱扁鹊没有再跟来。 李沛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朱哥哥!” 朱扁鹊有些茫然的看向她。 “找到安全地带,我们会放出穿云箭。如果有人信你,带他们过来——要快!” 朱扁鹊下意识点点头。李沛和荣飞燕的身影消失后,他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决心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天下来,李沛和荣飞燕果然一无所获。她们到各个客栈打听有没有长得像张鹤泽或者彭游的住客。大都一天往来那么多人,谁会专门为她们记得呢。 天擦黑的时候,事情好像起了变化。 李沛和荣飞燕正在路边的面摊吃面,一小队身着重甲的士兵从她们身边急匆匆的跑过,路人纷纷避让。他们脚步很重,掀起不小一阵尘土,全落到李沛和荣飞燕的面里。 李沛皱眉目送他们跑远。这一队人大概有二十个,都带着佩剑,而且训练有素,绝非草牌军。 面摊老板小声抱怨了什么,又歉笑着走向李沛和荣飞燕:“不好意思啊客官,要不给您二位换一碗?” “不用了”荣飞燕回道。老板自然乐意,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羽林军。”荣飞燕低声道,“铠甲上有翅膀标志。” 李沛眉头更紧,问荣飞燕:“他们去的方向是……” “紫禁城。” 李沛把面钱拍到桌上:“走吧。”她利索的起身,“感觉要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李沛和荣飞燕快速向紫禁城移动,没想到还隔着几条街,羽林军已经把路口都堵住,一点也没办法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普通市民全被驱散了,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铠甲摩擦发出的声响。李沛抬头,发现屋顶上也守了人。 荣飞燕踟蹰道:“硬闯肯定不行。” “那就假扮”李沛看着不远处两个守街的士兵。 等她们二人再次现身,已经全然变了样子。每人身上都套着羽林军的盔甲。长发扎成马尾塞到头盔里,乍一看像是两个相貌清秀的小兵。只是荣飞燕身材娇小,盔甲拖了地,看着很奇怪。她连日奔波,状态本就不佳,此刻被压的东倒西歪,像个不倒翁。 李沛一把把她扶正:“你这样咱们马上就露馅了!” 荣飞燕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我……我尽力”她见李沛这就要走,急忙拦住她:“不能从这走!任务定是以小队为单位分的,他们互相都认识!” 说的大有道理。两人沿着墙根暗处绕了一大圈,到达位于紫禁城东侧的正阳门外。这才整了整衣服大踏步走过去。在魏家村的时候,陆衣锦教过她们,有气势的谎言是不容易被拆穿的,想要撒谎,得先拿个样出来。 两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向正阳门出发,一路真的没有人拦她们。越靠近紫禁城禁军越多,一副随时开战的样子。正阳门外更是有几百人,守的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在火把的照耀下,盔甲齐齐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全然不是能随意混过的样子。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果不其然被拦住了:“哪个卫的?”李沛立刻哑火。荣飞燕多少知道一点,压低声音说:“神武门前卫” 问话那人足比她俩高一个头,闻言挑挑眉毛:“前卫?前卫的来这干什么,你们长官是谁?” 只见他眼前的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那人上下打量,见荣飞燕护甲都拖到地上。他的手摸向腰间的配刀:“羽林军可不收矮子,你们的名牌呢”他并不是真的打算回答,眼看就要将刀拔出来。 李沛心里砰砰跳,她自然注意到眼前人的动作,只待他出击的一刻反攻——她拔刀可比他快多了。 荣飞燕也出了一身冷汗,前面几百个人,她们却只有两人。就算能逃跑,想再进紫禁城却是万分不能了。 周围有些士兵听到动静,回过头皱眉看着她们。他们等的很焦躁,心里的压力一触即发。 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声音。 询问人手掌用力就要拔刀出鞘,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不怎么严肃认真的声音:“你们怎么才来啊。” 李沛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面色刷的变白了,甚至比方才千钧一发之时还要心惊肉跳,她听出这时司徒空的声音。 司徒空果然从人群中闪出来。他脸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形象却大变了,虽然未着铠甲,但穿的也不是他喜欢的那些金金玉玉的华服。他身穿绛色长袍,围黑色暗纹腰带,腰间仅一块腰牌,另一侧挂着佩刀。李沛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洛云送她的那把。人靠衣装,这么一打扮,司徒空身上居然好像隐隐有些正气,若是不知道的,恐怕还真以为他是个可靠的武士。连荣飞燕都微微吃惊。 司徒空没有理她们,向询问那人笑了笑:“方校尉,是我们的人。“ 姓方的校尉见到他,多少也算客气,神情中却没有什么尊重:“你们就找些这样的人?”羽林军一水的身材高大,长手长脚,整齐列队时看起来颇为养眼。李沛和荣飞燕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有点鸡立鹤群的意思。 司徒空认真道:“特殊人才。” 那方校尉似乎也不想同他争执,烦躁的挥挥手放他们进门了。 司徒空行了一礼:“改天请你吃饭”,接着又催促荣飞燕和李沛:“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荣飞燕见状,紧忙拉起李沛跟上去。 三个人穿越正阳门洞,里里外外都是站岗的护卫,把他们夹在中间。荣飞燕有点胆怯,拉着李沛胳膊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一点。 李沛倒是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她的心情非常复杂,虽然被荣飞燕拖着向前走,脚尖却总想后转。前方司徒空的身形被几步一个的火把照出移动的影子,她怎么看都有不祥的预感。 司徒空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你不知道同时与几百个羽林军打架,和跟随他前进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危险。 穿过正阳门便是宫城了。司徒空领着她们七拐八转,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路保持警惕的李沛自然注意到了,她缓缓停下脚步。 司徒空转过身:“好久不见,我的小妻子” 荣飞燕听的一头雾水,迷茫的看了看周围:“……这是哪啊?”——身边一片花草清香,哪是什么宫殿,却像到了花园一般。 “侧花园啊,他们都去守殿了”司徒空轻笑一下:“现在天黑了,不好看,白日里奇花竞艳,连你家都没有这么多花。”他看向荣飞燕。 荣飞燕认真道:“司徒空,我们有要紧事,要去……” “老燕,”李沛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说不出的冰冷,“速度把外甲脱了。”她语气中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荣飞燕一愣,又觉得这拖地的外甲是有些影响行动,便依言脱起衣服。李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拔刀出鞘,面对着司徒空,守在她身前。 “现在没功夫跟你耽误”李沛这次却是对着司徒空说,“让开。” 司徒空并不恼:“你们好心人也可以毫无愧疚的背叛别人吗?”他摇了摇头,“真让人失望。” 李沛直直看着他,没有丝毫退让:“荣飞燕,司徒空是很危险的人。你先走,我随后跟上。” 哪怕是再愚钝,也能感受到司徒空和李沛之间的剑拔弩张。荣飞燕咬了咬嘴唇,不再过问他们的过往,只说:“既然危险,你一个人怎么对付?我不走!” “啊,”李沛忽然笑了,“没关系的,我对付习惯了。” 司徒空的双眼眯了起来。 荣飞燕迟迟不动,李沛又催到:“你信不信我?” 荣飞燕只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是了,李沛曾经问过她,在她们认识不久的时候,三千手所在的山上。那日她们在山上溜达,没想到被几只老虎逼上悬崖。当时她也问了这句话,荣飞燕吓得大喊不信,话音未落李沛就夹着她跳了崖落到树上——原来这话只是分散她注意力的幌子。 她看向李沛,李沛穿着偏大的铠甲,门神一样挡在她身前,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里。 她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荣飞燕一跺脚,转身就往屋顶跑。 与此同时,司徒空猛的起跳,珍珠丝瞬间张开,在荣飞燕的必经之路形成一张网:“你可不能走,”他笑道,“你走了我娘子还怎么分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色太黑,荣飞燕完全没看到细如发丝的珍珠丝,只以为他要攻过来,更提高速度想抓紧机会快逃。眼看她便要一头撞进去大切八块,李沛纵身一跃,背对着跳入珍珠丝织成的大网,同时将荣飞燕推往另一个方向。 金属的崩裂声传来,眨眼间她后背的铠甲便被网格分切成数块。她的速度竟比珍珠丝还快,在铠甲碎裂、珍珠丝碰到她衣服之间这千分之一的时刻,李沛以刀背顶住身后的门柱,借力从大网中跳了出来。 但可以反应的时间毕竟太少,她的后背和手臂还是难免被割出一道道血痕,衣服也破了。 荣飞燕牢记李沛的话,虽然也被珍珠丝吓了一跳,却一步不停的逃走。 司徒空又要再追,李沛迎他而上,使出缠字诀,缠的却是他手中的珍珠丝。那丝线硬度高过刀剑,又细若发丝,无论什么撞上去都无法承受住它的横切力,是以在江湖上少有人敌。但李沛居然用极快的速度绞起一阵旋风,顺着它们的方向,卷毛线一般将它们卷在刀上。眼看着丝线越来越短,李沛的攻势越来越近,司徒空眉头微皱,暗暗加重手上力气。可缠成一团的珍珠丝已经失去了它锋利的特性,他的加力转移到刀上,只要李沛紧紧攥住,他反而是将李沛向自己拉来。 司徒空也发现此节,手猛的一松,珍珠丝纷纷化作棉线一样柔软。紧接着双手快速打转,力图多收回几条。 李沛等的就是他这招,她猛地将刀抽出,珍珠丝线的首端全部散在空中。紧接着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使出落叶飞花,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珍珠丝居然几乎被尽数砍断! 断了的丝线再也没有杀伤力,秋叶一般飘飘扬扬落到地上,剩下的半截还连着司徒空的戒指,没有方向的在空中飞舞,反射着火把的微光。 李沛才要松口气,没注意到刀上还缠着一条仅剩的丝线。司徒空心头火起,一个翻身飞到她身后,紧接着猛的收线,李沛这才发现还有漏网之鱼。可此时想躲已是不能够,珍珠丝顺着刀背迅雷般划过,在一刹那间生生削掉了她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 李沛来不及惊讶,下意识腾空翻滚,将将躲过下一轮进攻。她站定身形,手指断口处涌出的鲜血顺着刀尖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司徒空居然没有再进攻,李沛的断指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他细细摩挲把玩,血弄的满手都是。李沛立刻以左手点穴止血,同时皱眉看向司徒空。 司徒空将她的小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漆黑的的眼仁映出灯火的流光。 紧接着……他把断指塞到了嘴里。 纵然已经同他相处这么久,李沛还是无法预测到他的行事。她眼睛难以控制的睁大,下意识说:“你……你有病啊?!” 司徒空已经将两根手指咽进肚子,血水从嘴角流出来,似乎还带着李沛的体温。他满足的舔掉残血:“这下,你的手指永远同我在一起了。” “我接纳你的一切。”他的语调没有悲喜,近乎神圣。 李沛全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喃喃道:“……你真是疯了……”不仅疯了,好像每次见面他都更疯一些。 丝线断尽,司徒空缓缓拔出佩刀。 李沛强迫自己从震惊的情绪里走出来,不再回想刚才的画面。可司徒空舔嘴的神情和他的话语,魔音般循环在她脑海中。 情况危急,必须尽快集中注意力,她想了想,问司徒空:“这些事情的背后是你吗?屠城?” 司徒空耸耸肩:“直到三个月前我还同你在桃花岛逍遥呢” 灭绝的事情最早是半年前发生的,这期间大部分时间司徒空都同她在一起,这话不假。但以他的本事,远程指挥别人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李沛正琢磨着,却看到司徒空手中的刀泛出紫光。 “你……你练了黄河密卷!” “我何时说我没练过?”司徒空坏坏的笑了,“没想到为夫这么厉害?” 李沛懒得跟他废话,右手刀快速换为左手,直直冲了过去,心里却有些警惕:黄河密卷的功夫他居然能等到现在才用,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后招? 她当头一刀,使出斩字诀,毫不留情的向他砍去。司徒空下盘动都没动,举刀格挡,紫色的真气化作实型四处迸散,碰到就是一个伤口。 他修炼的和荣飞羽是同一本,李沛听过荣飞羽的招数。紫色真气的作用是附着于兵器,即使离开施功者的身体也依然有杀伤力。显然,它更适合远程攻击。 李沛不知道司徒空为什么要放弃他惯常用的百宝箱,以最朴素的单刀同她对战。但这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只要避开四散的紫色真气即可。幸而经三千手指点后她练刀是左右同修。以她现在的功力,与之前相比,精进了何止数倍,她并不再畏惧这团紫色。 当啷一声,二人又是短兵相接,互不相让。他们两个俱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将刀推向对方,几乎到了脸贴脸的程度。 飘忽的紫气中,司徒空居然还有心思笑:“李沛,你确实美”连这样诡异的打光都无法遮盖她的美貌。 李沛冷冷的回道:“司徒空,你说过修炼黄河密卷的都要倒霉。” 沧的一声,二人蓦地分开,手中刀擦着对方的刀锋划过,发出尖利刺耳的噪音。 “倒霉?”司徒空反问道,“习得神功便以为再无敌手,当它是人生的全部倚杖。这才会倒霉”他不屑的笑了笑,“为了拄拐自废双腿,能不倒霉吗。这方面讲,欧阳文夺确实是蠢货中的极品。” “反正他也快死了不是吗”李沛嘴上说着,眼睛却在观察司徒空的弱点。 黄河密卷的事情她想了很久。世界上没有全无破绽的武功,只不过有些的薄弱环节更隐蔽。像黄河密卷,杀伤力太强,让敌人来不及思考就死于剑下。 但还是那句话,但凡是武功就有弱点。黄河密卷的问题是,它被分为七本,本本侧重不同。从前一直看不透,是因为李沛始终把它当成一个整体去想。想透这一节,她琢磨最多的就是裘师风,其次便是荣飞羽。 对裘师风的破解之法她已经想到了,可荣飞羽的,却总是差点意思。今天司徒空站在她面前,用的是同样的功法,李沛总觉得再差一步,再差一步她就能参透。 “确实命不久矣,”司徒空回答道,“……你走之后,欧阳文夺去找洛云和尹昭了。”他笑了笑,“双方好像谈的不太愉快。” 李沛的耳朵轰鸣一声,音调不自觉高了八度:“你说什么?!” 司徒空并未回答,反而趁她精神涣散之时,猛的攻将上来! 眼看他的刀就要插进李沛腹部,左边飞来一人影,一手推开了他的攻击。李沛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后退,发现来人竟是裘师风。 裘师风冷脸到:“右护法好威风,让你守大殿,居然擅离职守。” 司徒空的面色暗下来:“我们夫妻切磋,你这外人滚开。“ 听到夫妻两个字,裘师风阴沉的眉头皱了皱,回头看李沛。李沛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还没同我比试一场,可不能被你杀了。”他转向李沛喊话:“姓李的,你答应那日与我比武,你可失约了!” 李沛被他的话叫醒,直到今日才想起自己还做过那样的约定,心中生出歉意:“对不起……我忘了……” 裘师风哈哈笑道:“今日比试也不迟。” 他话音未落,带着紫气的单刀已经攻到眼前,司徒空声若寒冰:“我的妻子只可以同我对招。” 裘师风丝毫不惧,泛蓝的手爪毫无闪避的抓向司徒空的单刀,一时蓝光紫光大盛,相接之处几乎泛白。 李沛忽然鉴定到:“裘师风,你让开,我跟他打!” 裘师风闻言一愣,果然撤了出来:“你可别在跟我比试之前把小命丢了。” “死不了”李沛摆出战斗姿势,“他的弱点,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她的话音铿锵落地,司徒空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震撼。 她知道了……?不可能,他们不过对了不到五十招,她不可能知道。 但别人大概不可能,如果是李沛…… 他还没回神,李沛一刀已直直刺向他的面门,这刀她用了十成功力,竟比裘师风最快的状态还要再快上几分!若不是司徒空功力深厚,恐怕便要立毙于刀下。 司徒空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向左侧方闪开,不料李沛早已料到他的身法。可她却并未再用刀拦在他的退路。 司徒空还没有站稳,一团东西已经猛的怼到脸上,发出淡淡的香气——李沛竟在攻击他的同时,以另只手拔出了身畔的整丛月季!司徒空心下大惊,片刻间明白过来李沛杀招将至,下意识挥刀砍去,眨眼间便将眼前的月季砍成几段。 太晚了,闪亮的刀锋已到眼前,他避无可避。 这便是紫本黄河密卷功夫的弱点:攻击者反应速度下降。虽然只是极微少的几秒,高手过招之时却是致命的。 原来虽然过了不到五十招,李沛却已经发现端倪:使用紫色真气后,司徒空格外专注认真。平日他使用珍珠丝战斗时,即使是危急时刻,也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自从他拔出刀,竟是连眼睛也不眨几次,这正是因为他明晓自己功夫的缺陷,下意识想要弥补,没想到恰恰将弱点暴露在李沛眼前。 其实被月季击中之时,以他的修为,哪怕他正在使用黄河密卷的功夫,想要避开也是绰绰有余。但他对这弱点过于在意,对李沛又过于警惕,心中慌乱,反而着了道。 李沛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她凝神静气,心无旁骛的挥出绝杀一招。 倒映在司徒空瞳孔的画面变得很慢,单刀势如破竹一般袭来,破开皮肉,正穿过他心脏的位置。 这时候,被他们的刀风掀起的花瓣刚刚落到地上。 裘师风旁观这一幕,心中十分震惊。不仅是惊异于短时间内李沛修为的进步,更是因为他从来没想到司徒空也会有一死。司徒空总让人觉得,他是不死的。 司徒空的动作静止在空中,他难以置信的低头看向贯穿胸口的刀,血慢慢从刀口漫出来。 原来胸口被一刀刺穿,人是不会痛的。 李沛的表情似乎也很吃惊,连刀都忘了拔,她的手同他的胸膛依然被刀连接在一起。 她心疼了? 司徒空倒退几步,刀从他身体里退了出来,此时血才从创口大量喷涌而出,他前胸后背都湿淋淋的,身上有点发冷。他眼前发昏,双腿一软,李沛冲过来接住了他。 李沛有些慌乱:“你,你怎么没穿护身甲!”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问这种问题,也只有她傻成这样。 司徒空断断续续的说:“那些东西……你不喜欢……” 李沛简直无法理解,他擅用的那些个道具确实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喜,也从不想干涉别人。 李沛闷闷的回道:“我不喜欢的多了,你一个都没少做。” 司徒空虚弱的笑道:“你哭了?” 李沛这才发现自己眼角湿了。 “不要哭,”司徒空微笑道:“杀不死你……能被你杀死也好。”他缓了缓:“以后和陆衣锦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想起我。” 他都要死了,还在试图左右她的思想。 李沛心里五味杂陈,但她有个重要的问题一定要问:“司徒空,欧阳文夺真的去了?我大师兄和嫂嫂还安好吗?”这时她的眼泪才真正滑下来:“求求你,别对我撒谎……” 司徒空眼神飘忽了一下:“……抱歉” 他闭上眼睛,好像回到五岁那年,他把姐姐的小孩推到水里,姐夫差点杀了他,姐姐把他扫地出门。在那之前,他也做了很多坏事,比如姐夫险些因为他制造出的误会休妻。 司徒空没有说谎,他很喜欢姐姐,可他总是忍不住伤害所爱之人。 远处传来打斗声,又有撞门的声音,乾清宫正对的午门位置隐隐冒出火光,显然是出事了。 “李沛!”陆衣锦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急火火的跑到这里,发现李沛抱着司徒空跪在地上,裘师风立在一旁,表情有些复杂。 李沛抬头看向他,满脸是泪。 他身形一顿,接着不由分说把李沛架了起来:“找到了。” 李沛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陆衣锦,师兄和嫂嫂出事了” 陆衣锦的心猛的一沉,用膝盖也能想到又是司徒空捣鬼。他瞥了躺在地上的司徒空一眼,掏出匕首走了过去,这次一定要让他死透。 司徒空看到他,好像不太高兴:“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杀我,我要李沛杀我……” 陆衣锦咬牙切齿:“可轮不到你挑了。”他十分后悔,当初应该听李沛的,在桃花岛就把他杀了。 “那……我不死了……”话音方落,一股黄色的毒烟笼罩了司徒空,朝着向陆衣锦扩散。 司徒空的声音隐约从毒烟中传来:“这种事……也要争风吃醋,你的格局……太小” 这烟陆衣锦在柬山见过,当时离毒源最近的人都熏死了。他心里警铃大作,带着李沛跳到毒圈之外。 这回却和上次不同,很快烟雾就散了,司徒空果然踪影全无,只在地上留下一大滩血,隐隐约约有血迹延伸向远方。想必是确实受伤太重,他也无力掩盖行踪了。 陆衣锦和裘师风看到那滩血,心中冒出同一个想法:会有人类流这么多血还不死吗? 但事态紧急,即使心中不愿,也没有时间再去追司徒空。陆衣锦牵起李沛的手,李沛眼睛都不对焦了,像两个黑黝黝的洞。 陆衣锦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忍不住抱住她:“……沛沛……我们真的要走了” 李沛的声音很飘忽:“我的家人一个个都死了。”她从陆衣锦怀中抬起头,看起来茫然而困惑:“陆衣锦,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一派门人没做过坏事啊?” 陆衣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着李沛白纸一样的脸,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如果她哭、闹、甚至崩溃,都是他可以预见和处理的情绪。他最怕她像现在这样——血肉之躯能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好比人被砍掉双腿就不能再走路,精神上累积的痛苦一旦超越极限,人的心智就会失常,无法再对外界刺激做出相应的反应。 陆衣锦慌张的低头看着她,轻轻拍她的脸:“沛沛,没事的,没事的啊,司徒空骗你呢,他惯会骗人……” “是不是也轮到我了啊,”裘师风突兀的插嘴,“等半天了。” 陆衣锦都忘了还有个他,杀气腾腾的看向裘师风:“滚。” 李沛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跟裘师风面对面:“……裘师风,咱们不用比了,你不会赢。” 裘师风歪了歪头,眼中怒意翻腾。 李沛平淡道:“你会先攻击我的左肩——你的习惯动作。我向右转身躲避,同时砍你的左肋。你便会收回左手打我的刀,我只要将刀下压转攻你的下盘便能躲过。下盘是你的弱项,你只能跳起来,这时候我从你身下的地面滑过去,在你落地之前就能刺向你的背心——背心是你修炼的功夫的软肋吧。同人作战的时候你总是刻意保持正面对着他们,连侧身的攻击都不常有,对吗?“ 她说的裘师风哑口无言,他很想发怒,急急缓缓的脚步声却从由远至近。羽林军训练有素,几乎眨眼之间,三个人已经被羽林卫包围了。 裘师风本就一肚子火没处撒,此刻没有好脸色:“看清楚我是谁。” 领头的人说:“方才有人来报,侧花园有刺客,果然被堵个正着。裘师风,”他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凌霄派的人私通刺客,一切都说的通了。” “算起来,你我可是平级”裘师风杀意大盛,语气却没什么变化。 那人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在啐谁,“邪魔歪道,配和羽林军相提并论?我劝你别打反抗的主意,你的同伙可是马上要完了。”好像印证他的话似的,周围一圈士兵有的举起长矛,有的把弓拉满了。 李沛无端插话进来,居然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像羽林军从没有到这似的:“当然,我说的简化了。你远比这强的多。但我能想到你的命门,早些晚些其实差别也不大。” 羽林军校尉在圈内很受尊重,何曾见过这般无视他的无理之人,当场就要发作,裘师风却忽然笑道:“不真刀真枪比一场,我永远不服输。” 他身上暴出蓝光,周围的羽林军一阵紧张,这些江湖编外人员对他们来说一直是既瞧不起又害怕的存在,营内甚至传说他们有三头六臂。有个新来的一时紧张射了箭,羽箭连裘师风的边都没碰着,遇到蓝光便碎了。 “裘师风伙同二名刺客刺杀圣上,反抗抓捕,命当场格杀!”领头人一声令下,裘师风早已行动起来。他随手抓住两个羽林军,把他们的头撞到一起——头盔带脑袋一起歪下来,显然是脖子断了,只有一层皮还连着。他哈哈大笑,一边杀人一边对李沛喊道:“说好了,将来跟我比一场!” 陆衣锦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拉起李沛就跑,他挥舞匕首,专刺羽林军面门,他们有的被戳瞎眼睛,有的鼻子破了个大洞,有的甚至脑浆都流了出来。羽林军的头盔露出面部,除了为了呼吸视物通畅,也是因为从未想过会有人专打人脸。这手法太下三路了,效率也不高,绝没有正规军会如此。 对陆衣锦来说,效率还不错。 他步速极快,没多久就突出重围。此刻侧花园外一片混乱,屋顶瓦片上再没有人守卫。他领着李沛直奔目标——乾清宫大殿。 第一百五十六章 站到屋顶看的更清楚,乾清宫外着了大火,午门以内躺了数不清的禁军尸首。 陆衣锦一刻也不敢松开李沛的手,拉着她急急前行。 “你刚才说找到了”身后的李沛忽然说,“找到谁了,三师兄,还是彭游,还是他们身后的第三人?” 李沛感觉到陆衣锦的手紧了一下。 他想了一会,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去你就知道了……李沛”他忽然回过头看她,因为他们速度很快,几根垂落的发丝在他耳边飘动,时间的流速好像变慢到静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我也……我也是你的家人。” 他鼻子一酸,连忙正过头赶路。 李沛牵着他的手,若有所思。 乾清宫似乎曾围了不少士兵,羽林军的尸体一圈一圈倒在外面,越靠近正门的地方死人越多。比成堆的尸体更引人注目的,是以乾清宫为圆心的一圈火墙。火墙下的地面似乎塌陷了,那火像是从地下冲出来的。陆衣锦和李沛居高临下的观瞧,堆积尸体的火圈之外还有数百名士兵,但他们动作犹豫,似乎不敢再冒然上前。即使这样,依然不断有小队赶来支援,火墙外的士兵越来越多,盔甲碰撞不断发出响声,火墙内却一片平静。 “傍晚的时候羽林军接到指令前来戍守皇城,但他们并不知道敌人是谁。大概在一个时辰之前敌人才现身,没想到,”陆衣锦指了指乾清宫正门口抱臂站着的人,“是他” 熊熊火光下,李沛隐约看到站着那人正是彭游。他好像和上次见面有点不一样了。 “凌霄派的也被归进羽林军了?”李沛想起裘师风和司徒空。 “这种事我就不知道了,但看方才的情形,恐怕借机灭口才是真”陆衣锦依然在看乾清宫,“自己命都要没了还不忘搞这些,皇帝老儿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皇帝……从小到大,李沛对这个词都没什么概念。即使是现在,她也只知道寥寥。比如他搅得武林大乱,比如他一道圣旨尹昭全家就要冤死。 “走吧,”李沛忽然说,“闯过去” 陆衣锦见她就要往火里跳,紧拦慢拦拽住她:“你等等!”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折迭的飞虎爪,用力向乾清宫的屋顶投去。飞虎爪在空中张开,紧紧巴住屋檐的翘角。 陆衣锦把绳子这头也绑好,天上拉出一条可以让他们通过的线。 李沛点点头,快速走了过去,等陆衣锦也到达后,他切断了绳子。 地面上的禁卫军鸦雀无声的看着他俩。 陆衣锦挥挥绳头,一个翻身下到地面。 彭游转过头,笑着跟李沛打招呼:“李姑娘,好久不见。” 他确实变了许多,再也不像在博罗国那般身形瑟缩,整个人好像都挺拔了。眉宇间的郁郁不见了,面色红润,谈吐流畅,这才有些当年那个神童的影子。 李沛看着他不说话,他主动让出一条通往乾清宫的路。陆衣锦看了他一眼,同李沛走了进去。 有比较机灵的羽林军反应过来,也把绳子拴到箭上,想要如法炮制,可他们从来没有经过这方面训练,试了几次没成功。 地面晃动,产生剧烈的响声,羽林军纷纷后退,在他们眼前的火墙居然又宽了两丈,同时火光窜天,比乾清宫屋顶还要高出许多。此时终于有人运来防火的水缸,可那火却没法被扑灭,水泼上去便瞬间化为蒸汽。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皇恩浩荡,报效就在此日!”说着居然冲向火墙,他当然无法配甲跳那么远,没走几步便趴到地上,瞬间他的脸也变成了火球,盔甲被烧的发红。 其余人反应过来,忽然像被激活一般,学习那人往火里冲,一时间士兵像夏夜的飞蛾扑火一般,蒙头撞进火墙。 他们连一半的路程都没有坚持到。 养心殿内本就灯火通明,此刻在外面火墙的照映下,简直亮若白昼一般。大殿同外面一样,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首,有羽林军的,也有宫娥太监,血溅到黑金地砖、朱漆的柱子上,散发出浓郁的腥气。 李沛一眼看到了荣飞燕,她受了伤,倚着龙椅下方的阶梯而坐,呼吸有些困难,胸口有血渍。 她正要过去,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师妹” 李沛明显的顿了一下,怔怔抬起头,泪水在眼眶打转。 张鹤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龙椅之后,笑着看她:“好久不见” 张鹤泽身前的龙椅上,坐了一个身着黄色龙袍的男人,他身形微胖,相貌不算特别。此刻他的手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 这就是当今大齐皇帝荣启祯。他见到有人来,扫了他们一眼。即使被五花大绑,他却似乎才是此刻乾清宫中掌握他们生死的人,那一眼如泰山一般压下来,陆衣锦只觉得自己当场矮了几分。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护到李沛身前。 李沛浑然不觉——她不眨眼的看着张鹤泽,生怕错过他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她终于忍不住撇撇嘴:“不是说好了会回来……你怎么说话不算……”李沛的眼泪流了下来:“猴子,大师兄他……” “啊,现在没有功夫聊家常。”张鹤泽瘦削的身影晃了晃,“我还要问咱们皇上一个关键问题。”他将一根针插入皇帝后颈,接着解开他的哑穴:“皇帝,他们说大齐的龙脉就在龙椅之下,这是真的吗?” 皇帝紧紧抿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张鹤泽笑了笑,他心中有了答案。 看到他的笑容,无数过往的细节同时涌入李沛的脑袋,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在头脑中闪过,她猛的抓住陆衣锦:“快!快放穿云箭!” 陆衣锦不明就里,但既然是李沛说的,他便立刻跑到殿外。穿云箭呼啸着升到比火墙还要高数倍的高度,猛的在天空炸开,放出全大都都能看到的光亮。因今夜戒严,老百姓都早早回到家里。他们中有的看到紫禁城的火光,现在又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管哪路神仙打架,都是他们小民难以插手的。只能锁严大门,希望事情不要闹的太大,危害他们的安全。 朱扁鹊离紫禁城不远,他正躲在小胡同里,也看到了这个信号。 这一天,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他说的话无人相信,他贴的海报当场被巡街官兵撕下。他在街上拉住市民一遍遍的陈述,最后的结果是有人举报他造谣生事,他被官兵追了大半个大都。好在他方向感差,七拐八扭的,居然把官兵都弄丢了。 此刻他正在想能不能找找大人物,只大都的事情他一点不知,没想到上天没有再给他机会,眼下穿云箭已经升天。 他不自觉攥紧拳头。 不远处就是午门了。人手不够,守街的士兵此刻早已被调走,可城门内都是密密麻麻的士兵。 最关键的是,他还一个人都没有救到。 朱扁鹊一跺脚,向另一个方向离开。 尾声(一)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荣启祯觉得自己的思路还是受到了后颈针的影响。 但他不是一般人,这影响十分有限。邪门歪道,终究无法撼动真龙天子。 新来的男女,倒可能是突围的机会。 在他的身后,张鹤泽已经明白了此处即是龙脉所在。他向后退了几步,猛的一把掀翻了眼前的龙椅,连带着上面的荣启祯。荣启祯手脚还被捆着,全然无法反抗,瞬间摔下楼梯,砸到地面上。 在场的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李沛再也顾不得许多,冲向张鹤泽,在她碰到他的前一秒,张鹤泽随便抬了下手点指她的肩膀。一股巨力自肩膀传来,李沛毫无防备的飞了出去,先是撞到柱子,很是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滑到地面。 陆衣锦大怒:“猴子,你疯了?!”言罢也冲过去,得到了同李沛一样的下场。 李沛大概有肋骨被撞断了,咳出一口鲜血。她吃惊的看向张鹤泽,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同自己一起长大,亲兄妹一般的三师兄。 她还想起身,发现行动有些困难——仅仅撞一下是绝不会对她造成这样的伤害的。尤其是双腿,几乎一点都使不上力。她才艰难站起,复又跪了下去。她努力抬头望向张鹤泽,一手擦掉嘴角的血污。 龙椅倾倒在一边,原先侧面的扶手变成正面,张鹤泽随意坐在上头,一手撑腮,看着龙椅曾经所在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沛忽然笑了,眼中却盛满悲哀:“所以没有什么幕后之人,一直都是你。” 张鹤泽随意到:“啊,是这样的。” “你……你当真杀害了……”李沛尝试几次,却始终说不出平民两个字。 “是我”张鹤泽毕竟与她情同手足,她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他轻松的点点头,眼睛甚至没有看她。 李沛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悲愤,又莫名觉得受到了背叛。她大喊道:“张鹤泽!你还是个人吗,你……你对得起我爹我娘吗?”她哽咽道:“他们……他们不是这么教我们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从小到大,松鹤门大堂的孩子都在轻松、融洽的气氛中长大。没有来自父亲的威压,也没有母亲的隐忍和崩溃。那里似乎并无外界的规矩,他们喜欢的事情李元甫和杨宝儿都会支持。犯了错会受罚,但不知道为什么,罚完大家依然嬉笑成一团,全无芥蒂。 李元甫和杨宝儿一视同仁的养育他们,他们收获了那么多的爱,长成自信、乐观的人。父母又告诉他们,你们要把爱回馈给社会,世上有许多不幸之人,作为幸运者,有义务为他们提供帮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鹤泽这才抬起头,语气依然平淡:“是啊,师父师娘说,要做好人,存好心。遇到不平事,最起码不要后退……” 李沛以为他有所悔悟,没想到张鹤泽接着露出一个讥笑:“做好人,做大善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他看向李沛:“师父师娘,二师兄四师弟全部惨死。我变成现在这般,大师兄也出事了不是吗?至于你……”他低下头,掩盖自己的情绪,不去想她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疤:“你经历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他又用脚指了指努力坐正身子的荣启祯:“像他这种坏人,活的倒蛮滋润的。说起来”张鹤泽看向荣启祯,“我帮你把那些个门派都消灭了,你还没谢我。” 荣启祯此时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他沉吟了一会:“你到底因何而来。” “来告诉你碧鲵的位置”张鹤泽笑了一下。他见荣启祯脸上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失望道:“老实针果然对你无效吗?还是你不相信我。”他顿了顿,“不过你不必不平,大齐只是我行动的第二站。” 荣启祯并没有回答他,反而转向才站起身的陆衣锦:“把绳子解开,朕封你六扇门总捕头。” 陆衣锦一愣,被人追着人人喊打的时候,这确实一度是他梦中的工作。他完全不知荣启祯是如何一眼看穿他的。 不仅意味着身份的洗白,更能得到曾经将他踏到脚下的权力。 李沛看了陆衣锦一眼,陆衣锦才醒过来。 荣启祯观察到这幕,沉静的说:“蛮夷侵我大齐北境,南海又有倭寇虎视眈眈。每年有多少大齐子民深受其害,失去财产乃至身家性命,又有多少商品无法销往海外增长国力,尔等可知?” 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每个字都传遍乾清宫的每个角落,铛铛作响。 张鹤泽了然的点点头:“所以如果你手中有碧鲵,遇到今天的状况,你也不会用——因为都派到大齐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荣启祯闻言蹙眉,掷地有声到:“此等利器,若是落到敌国手里,大齐必然要生灵涂炭!” 乾清宫寂静了一瞬,隐隐回响着荣启祯威严的声音。 “混蛋”张鹤泽轻轻说了两个字。 他不再理会皇帝,缓缓站起来:“少有人知黄河密卷,确实所知者则多以为练全七本就能得到传说中左右天下的能力,这是第一层,稍微深入的又觉得其中真正有价值的指碧鲵一事,这是第二层。”他顿了顿,“当然,不算全错。只不过孵化一只便要五年,我可等不了五年。” 李沛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张鹤泽,你到底要干嘛啊!” “你不是猜到了吗?师妹,你可一点都不笨。” 李沛抹了把眼泪,不希望被情绪干扰,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擦也擦不完:“那些百姓做错了什么……是,是因为博罗人吗……可他们肉身凡胎确无法和博罗军队作对啊!他们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她说到激动处眼泪又冒出来:“何况还有彭游这样的……说不定……说不定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当时你也只问了十多个人不是吗?” 彭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认为张兄做的全对。” 李沛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她依然不敢相信那些人都是张鹤泽杀的。 “是,也不全是”张鹤泽走到龙眼之前:“我以为只有他们这么坏,而我的父母不幸去到了那里定居。我伤透了心,以至于离开了你们,离开了……”他险些吐出荣飞燕的名字,生生咽了下去,“可是后来我到了一个地方,你们猜是什么样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张鹤泽离开他们之后去了哪,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荣启祯已经想办法解开了手中的绳子,此刻他不动声色,悄悄侧过身,把手挪到脚边。 “我不小心掉下山崖,被一个村庄的人救了。他们十分淳朴,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尽心尽力。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他好像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嘴边露出一个微笑:“还有人要把女儿嫁给我,那段时间,我感觉好像回到了松鹤山。” 李沛没有想到这是他要说的经历,同先前的话完全对不上,她愣愣道:“所以……所以不正是能证明……” “所以更能证明,”张鹤泽插话,“所谓的人性,有多么脆弱” “如果把那些村民扔到博罗国,让他们在那里长大,他们不会变成彭游的父母和姐姐那样的人吗?他们不会袖手旁观,不会为求认识的平衡、道德的舒畅而主动为作恶者开脱,甚至加入他们吗?” 他看向李沛:“更不用说还有利益的驱动,这方面你比我更清楚。” 之前被悬赏追杀的经历出现在脑海里,她一时无言以对:“可……可你怎么不倒过来想……” “倒过来?”张鹤泽冷笑道:“利益永远存在,权力永远存在,规则永远由追逐这些的坏人制定。而人类,只要有一点外力的催化,接收到一点邪恶之徒的鼓励和诱导,立刻便会堕落——或是陷入狂热,或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作恶。你敢保证,”他直视李沛,“我们兄妹几个,如果生长在那种环境下,可以凭本能抗拒邪恶,不去自持正义的告发他人,伤害他人,或是为了一己之私袖手旁观吗?” 他的质问李沛回答不出来,她只能尽力抓住他话中可以反驳的部分:“……既然邪恶的是掌权者,那他们……他们才更应该死不是吗?” “师妹,你还是不明白,”张鹤泽叹了口气:“总会有人掌权,杀不完的。他们能够成功,是因为普通人,你口中无可奈何的人,选择了他们。那些普通人,没人引领就活不下去,不被强权镇压就会战个你死我活。他们一定要找个人追随,要别人一步步告诉他们该做什么才好,最好一点也不要为自己的每个选择负责。为了达到这种稳定,宁可忍受当权者的欺压,还以为这是保护。” “最令人作呕的是”他走向龙眼,“一旦事情败露,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推卸责任,每一个都是无辜的受害者,绝不会有半分自省。仿佛只几个权力之巅的肉体凡胎,无人相帮,便能隔空伸手杀了他们根本未曾听过、毫不在意、犄角旮旯里的普通人——我父母一样的人。” “各级官兵不过是听从上级命令,平民不过是受到蒙蔽愚弄,错信了权威。举报协助者、支持呐喊者无辜,眼睁睁看着他人遭难什么都不做的更无辜。他们每个都不容易,每个都只想活下去,甚至自我欺骗他人不牺牲,死的便是自己”他抬头笑道:“都是受害者,加害者到底在哪呢?” 张鹤泽说着话,身上隐隐放出红光。 “人,就是这么下贱的东西。”他的语调没有什么波动。 此时,荣启祯已经解开脚上的绳子,暗暗向殿外移动。如果他能逃出去,在场所有人,连同荣飞燕,都将死于极刑。 陆衣锦一直分出一只眼看他,此刻三步走过来。荣启祯脸上终于出现一点慌张,他甫要开口,陆衣锦的匕首已经扎透他的脖子,瞬时间血染龙袍。荣启祯的眼神先是震惊,接着变为不可描述的恐惧,他捂着脖子,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张鹤泽和李沛全情沉浸在他们的对话中,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 一国天子,死于小小匕首之下。 陆衣锦杀过很多人,唯有这次,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抖起来,他反复劝说自己,从他们被羽林军看到的那一刻便已经再难存活,杀不杀皇帝于结果并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下子,真的是破釜沉舟了。 李沛还在徒劳的劝说张鹤泽,对他说孩子总是无辜的。 张鹤泽此时浑身发着红光,手上却是一团紫气和……白色的光? “刚才被你们打断,我都没说完,”他没有再回应李沛:“事实上,为了制衡碧鲵之力,黄河密卷还有第二种灭世之法。讽刺的是只需要修炼其中红白紫三本,欧阳文夺知道恐怕要哭了” 他手中白光大盛,几乎把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红色增强体质极限,紫色由释放者心意将伤害传至更远,最紧要的就是这本白色,七本中唯一无可替代的。” 张鹤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幸福的神情,“师妹,这是师娘留给我们的。” 如果只练了白色和红色,攻击不好传远,需要耗费时间。 可即使攻击能源源不断的辐射,最多也就是一座城池,张鹤泽嫌不够——他从来没有攻击过村庄,人口密度不够,效率太低。 直到他想起三千手说的龙脉和龙眼。所谓龙眼,便是大齐所有土地的交合之处。山川,溪流,岩石,地下水……总有一种介质,将每一寸土地连接到这里。不仅如此,人身有气,大地也有自己的气脉。龙眼的可贵之处在于,这也是所有气脉的交汇点。 最完美的选择。 李沛见他运功,摇摇晃晃的要冲进那团白光,被陆衣锦一把截住,她哭着大喊:“你不配提我娘!我娘知道你变成这样,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她再也不会认你!”她被张鹤泽伤的更重,想要挣脱陆衣锦却是不能,甚至话还没说完人便又瘫倒在地。 张鹤泽在白光中笑道:“师妹,你我都知道世上既无鬼神,也无报应。” 陆衣锦拦住李沛,自己却几步跳上地台。他丝毫不在意张鹤泽浑身爆发的白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被白光碰到的皮肤瞬间生出许多碎瓷一样的裂纹,由他的手掌一路向身上蔓延。荣飞燕说过,荣飞羽死时身上便布满这样的裂纹。 手臂传来锥心般的剧痛,陆衣锦浑然不觉:“猴子,收手吧,我带你们走,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张鹤泽忽的愣住了,白光威势稍弱:“陆兄……你也这么想吗?”他自嘲的笑了下,“也是,谁不向善呢” 陆衣锦好像被激怒,声音非常激动:“你以为我在乎那些鸟人?你杀一个,杀十个,杀百万千万,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他的眼眶红了,直勾勾看着张鹤泽:“我是为了……为了你……” 裂纹已经爬到他的肩膀。 陆衣锦的眼泪从脸颊滑下来:“……你不是我,杀完这些平民,你如何自处?!” 李沛居然一级级从台阶爬了上来,紧紧拽住张鹤泽的腿,她的另一只手拿刀砍向他的膝盖,虽然已经尽力,但动作十分缓慢。。 张鹤泽低下头,含着泪笑了笑:“已经太晚了。” 他猛的运气,陆衣锦和李沛一下子被暴涨的气流甩了出去,撞到乾清宫厚实的墙壁上。 下一秒,张鹤泽的手掌拍向龙眼。 尾声(二) 彭游眼前的风景变了。 原本的火墙已然消失,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只留下翻出地面的黑色焦土。 羽林军死了很多,又源源不断的补充上来,此时周围还有几百个,呆呆看着乾清宫周围的一圈黑带。他们的许多同僚趴在黑带上,已经烧的不成人形。 有反应快的大喊一声:“火灭了!保护皇上!”接着便欲向乾清宫冲来。 彭游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下一秒,羽林军脚下的土地悄无声息的出现无数微小裂缝,人眼几乎难以捕捉。裂缝由烧焦的黑土起始,以乾清宫为圆心,如细密的蛛网般迅速铺开到整片大地。 紧接着,所有裂缝同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将黑夜照成白昼一般。 羽林军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 裂隙所至之处,一切人的生命都被抹消了。 最后排有人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剑都扔到地下,可这裂隙行进速度比他的步速快一些,眨眼之间他已经被追上,轰然倒地。又有更为聪明的,使出全身本事往城墙、围墙上攀爬。没想到这裂缝居然顺着地面追到墙上,他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砰砰掉了下来,像笨重的秤砣。皇宫内外一片不详的寂静。 好美的景色啊。 彭游没有想到他可以活着看到这天。一年前,张鹤泽找到他,问他要不要一起,他听完他的全部计划,兴奋到颤抖。 彭游在家苦心修炼起来,他的作用是在张鹤泽屠城的时候,为他提供守卫,直到拿下戒备最森严的大齐大都。他没有武功的基础,索性黄河密卷的功夫是速成的,他夜以继日的努力,力图弥补自己基础不好的弱项。那段时间他精神面貌变得极好,连亲人都对他重燃信心。他甚至与杜月结了亲。杜月脾气不好,成日在家摔盘砸碗。别人都道他包容,他却明白这是因为他没有分给她半分关怀和在意。 他的父母,姐姐,小弟弟,连同杜月,都和其他博罗人死在一处了。 眼下,他的任务完成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可以去死了。 彭游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信步走到黑圈之外,细密的纹路立刻由脚向上生长。但他修习过秘籍,很能抵御一阵它的伤害,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欣赏美景的时间。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干脆脚尖点地,以轻功低低飞起来,他速度很快,比裂隙的行进还要快一点,没多久就出了三条街,所到之处无一不是一片寂静,街上到处都是死了的羽林军,前方还有没在第一时间被波及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全力向前奔跑。 今夜平民无法出门,大概默默死在了床上吧。 他正要继续前进,居然看到有人向他的方向迎面跑来,与逃亡的人群逆流而行。白光眼看着就要到他的脚下,他却浑然不觉。 这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身穿布衣,肩上扛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他们的身后,一个妇人紧追不舍,头发都乱了,大喊还她孩子。 那青年人跑的不快,但极为认真,额头已经见了汗。仿佛周围反方向逃命的人群都不存在一样。 彭游鬼使神差的快速靠近,在裂隙到达他脚面的前一秒,把他举了起来。 青年人吓了一跳,他身上的孩子尖叫着妈妈。他顾不上问彭游情况,急到:“劳驾还有后面的妇人!” 彭游一手举着他,另一手揪起妇人的衣领,那妇人这才发现眼前到处都是死人,惊的发不出声。 那青年人急到:“这位朋友,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这里很危险,赶快去乾清宫!我的朋友在那里等我。” 彭游困惑到:“你的朋友是谁?” “他们叫……反正就是在,来不及了,你恐怕也有危险!” 彭游当然有危险,疼痛已经传递到膝盖。 他心中非常犹豫,如果再回乾清宫,他恐怕就出不来了。那么他就不能在临死之前欣赏这一幕盛大的终章。 地面白光前进的速度陡然增加了数倍,瞬间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以往也是如此,发功时间越长,裂隙的扩散速度越快。只不过没有龙脉相助,最多到一座城的城墙便会自动消失。但这次不一样了,到明天这个时候,大齐的土地上不会再有一个活人。 彭游还是向乾清宫跑去,脚下像踩着刀一样。 那青年人才松了口气:“实在是……多谢”又对妇人说:“我没有骗你,都是真的!” 妇人早就呆了,只大喊:“你抱好我的孩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目之所及都是各种姿势倒下的死人,她这一辈子普普通通,顺风顺水,只在一位长辈过世时才见过真正的尸体。此刻她早就傻了,旁的话一句说不出来,只有母亲的本能还在作用。 因为腿上的疼痛,回程比去程要慢一些。等再看到那黑圈时,彭游可以感觉到胸部以下已经完了,眼下不过是勉力支撑。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彭游忽然胳膊晃动,猛的将青年同孩子向黑圈内扔去。青年虽然吓了一跳,还是下意识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保护孩子,重重摔到地上。 彭游又举起妇人,妇人吓得尖叫一声,接着也被甩了出去,可此时彭游的胳膊已经无法使力,眼看着她离安全地带只差几捺之遥,却再也前进不了半分,终于摔在黑圈外的地上。死的时候,她的手本能伸向自己的小孩。 那小孩因为朱扁鹊的保护安然无恙,见到妈妈不动了,哭喊着向妇女的尸体跑去,小腿奋力挪动。朱扁鹊阻拦不及,只能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可此时小孩已经碰到女人,裂隙会传染一般,从女人的手迅速爬满小孩全身,又顺势蔓延到朱扁鹊身上。没有来的及再说一句话,两个人便同时死在黑圈内侧。 这里本应是此刻全大齐唯一的安全之地。 彭游在失去意识之前,目睹了他们连成一串死亡的全过程。 他的心里居然没有什么快意。 人确实愚蠢,又容易被情绪操控。 他永远闭上了双眼。 尾声(三) 陆衣锦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乾清宫,他缓了缓,回忆起之前自己是被掀飞摔到这里的。 他勉力抬起左手一点点,正反面观看,左手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只是已经不痛了,似乎行动无碍。 张鹤泽对他手下留情了? 朝阳即将升起,粉色的晨光照进乾清宫,宁静安详。昏迷前的一切都好像一场噩梦,陆衣锦几乎以为梦已经醒了。 除了龙椅旁依然发着白光的张鹤泽。 陆衣锦的身体不太能移动,只能努力转头寻找李沛的身影。李沛显然还昏着,索性胸口起伏,有正常的呼吸。 一夜过去了。 陆衣锦不敢想这代表着什么。他要赶快起来,他永远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邪功,以他的身体素质被这么撞一下,按理说根本不会到达动弹不得的程度。 突兀的女声自地台那边传来,是荣飞燕的声音。陆衣锦这才看到她趴在台阶上,似乎在与张鹤泽争吵。荣飞燕的姿势很搞笑,可陆衣锦现下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的声调似乎又带上了初见时那种带着点蛮横的气质,陆衣锦曾经很讨厌这样的语气,如今听到却有些怀念。 “我问你话呢?说话!”荣飞燕高声道。 张鹤泽似乎有些累,他一夜都没有休息:“我说过了,没有。”他讽刺的笑了笑,“我对你的爱,恐怕还没有对你哥的多。” 陆衣锦都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气,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话了。他说不准这话是不是真的,他曾经以为张鹤泽很喜欢荣飞燕,可一个男人,会对心爱的女人说出这种话吗? 荣飞燕闻言果然也怔住了,喃喃道:“不可能……你骗我……” 张鹤泽不予回复。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忽然生气起来:“我哥你都杀了,天下人你都杀了,你杀了我啊!!” 荣飞燕说着便努力向白光爬去,她撑着地面起身,眼看脑袋就要进入白光。 张鹤泽不知怎么一用力,她瞬间飞了出去摔在大殿上。 荣飞燕吐出两口血,艰难的爬起来,她不顾嘴角的血迹,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张鹤泽,你不愿意杀我。你说的头头是道,却不愿意杀我,你能原谅自己的自私吗?!” 张鹤泽皱了皱眉头,勉强笑道:“我为何定要杀你?” “因为我比他们都该死!”荣飞燕情绪激动,说完这话便剧烈的咳嗽起来,“我……咳……我比他们更该死。” 她坐直身子喘了许久,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 她嘴边挂上一个惨笑:“我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出生,寄生虫一样吸食平民的血汗。居然还以为自己得到一切是因为比他们更努力,而他们的辛苦是因为愚笨。”她看了张鹤泽一眼,沾着血污的脸美的惊心动魄:“你走之后,我们去了魏家村,你知道吗?” “那的官员为了炒高粮价,为了贱价买入灾民的土地,囤积救济粮,甚至是商品粮。我们亲眼去看了。”她笑了一下,“粮仓的老鼠比球还大。” 这种事情张鹤泽一点都不意外,对他没有任何触动。 “我居然还以为这只是他们阳奉阴违擅自为之,直到我发现,他们和我哥是一派的,年节都有上供……我的珠宝,我的首饰,我吃的鲫鱼背,鹦鹉舌,不是从天而降的,每一件都沾着血。你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为的那些辛苦,算什么啊?” 陆衣锦听到这些话,心里有点震动。 荣飞燕深吸一口气:“我们想救那些灾民——李沛那人你也知道的,路见不平她拔五把刀相助。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害了他们……那个村里有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姑娘,过目不忘,也死了。她的名字叫四喜。” 张鹤泽没有说话。 “以那小姑娘的机智,生在商家,会成为一行大亨,生在官宦人家,会变成厉害的大娘子。若是生为男儿身,拜将入相也不是不可能……可她生在魏家村,变成了路边孤坟里的一具枯骨。”荣飞燕停了一会,好像又回忆起了同四喜短暂相处的日子。 “从博罗国离开那天,你没同我告别。”她突兀的说。 “没有必要再提了”张鹤泽回道,听不出情绪。 “你不愿意见我吧,我比博罗国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愚蠢,我明明是旁观者,明明知道了全部真相,居然还习惯性的为他们的官府辩护。后来我才明白,我不是在为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官府辩护,我是在为自己辩护。”荣飞燕闭上眼睛:“我把所有平民都想象成刁民,无非是想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的特权。” 张鹤泽居然哭了,眼泪从脸颊流下来。 “这是你第二次拦着我自尽了。”荣飞燕继续道:“你对我有偏爱,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懒惰愚蠢,蛮横跋扈,仗着自己的出身作威作福。我们这些人不仅垄断了权力和财富,居然还妄想垄断美德,我们真的该死。”她怔怔落下泪来,“我真的该死” “阿泽,”荣飞燕泪眼婆娑的看向他,他还是那么好看,一如初见。微微的双眼皮,高挺的鼻子,恰到好处的下颌轮廓,白皙的皮肤。每一次看到他,她都会重新爱上他,“我们相遇,是我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现在外面那么多人都死了,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也同陆衣锦一样,不能动了。她竟然歪倒在地上,用头蹭着地面前进,娇嫩的前额不久就被磨出了血。她一点一点向张鹤泽靠近,振声喊道:“你听到了吗!张鹤泽,杀了我!” 张鹤泽周身的白光骤然熄灭了。他呆滞的抬头看向荣飞燕,满脸是泪。 荣飞燕见状,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接着居然一头猛的向旁边的立柱撞去。她用的力气很大,硬木的立柱都被撞出一个坑,她的头当场血流如注,人也倒在地上。 张鹤泽的身影飞一般扑了过去,他将荣飞燕抱在怀里,荣飞燕已经气息奄奄。 纯白的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她的身体,过了好一会,荣飞燕才恢复了呼吸,只是人还昏迷着。 朝阳终于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大齐四分之一的土地,已经变成无人的荒土。 张鹤泽小心的抱起荣飞燕,轻轻将她放到陆衣锦身边,沙哑道:“还是拜托你……” “我不要!” 没有任何铺垫,陆衣锦斩钉截铁,眼都不眨的看着他。 “张鹤泽,我这辈子就两件后悔的事情,一件是跟李沛吵架让她独自面对那帮狗屎的追杀,另一件……”他的眼泪涌了出来:“就是从博罗国出来没有留住你……” 他艰难的抬起胳膊,紧紧攥住张鹤泽的衣角,仰脸望着他:“我再也不要放手了,你要去哪,这么个烂摊子,你要全甩给我吗?你还要脸吗姓张的!你……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居然泣不成声。 “你前脚走,后脚我就杀了荣飞燕!”他忽而又坚定到,“我都不用杀她,你看到了,她醒来肯定还要寻死!正好外面这么多死人,我随便找个丑出升天的给她配冥婚!” 张鹤泽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在地面洇开:“我没有办法再面对师妹了。”他看向陆衣锦:“就当是我最后一个任性的请求,你能答应吗?” 陆衣锦咬住嘴唇:“你要去哪,你要以死谢罪吗,你谢的完吗张鹤泽?” 张鹤泽摇摇头:“我不会死,死太轻松了。”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开。 听到这句话,陆衣锦心揪到一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张鹤泽的衣角,低低哀求:“猴子,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别走……” 张鹤泽的衣角被他生生撕下一大块,他回头看了陆衣锦一眼,眼神说不出的疲惫。他终于对他颔首,款步走出乾清宫。 陆衣锦再也忍不住,坐在乾清宫男男女女的尸体中间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