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婿欺我》 郎婿欺我 第1节 ?  《郎婿欺我》 作者: 松松挽就 文案: 崔沅绾生为贵女,娇艳绝色,为着家族利益下嫁,奈何遇人不淑,后来家道败落,下场凄惨。 重生回出嫁那年,婚期刚被提上日程,大学士晏绥就递来求婚庚帖。 前世她与晏绥萍水相逢,这次哪怕俯首做戏,她也要蹬掉渣滓,攀劳高枝,保自己荣华,保家族长盛。 前夫家一片混乱,崔沅绾却风光嫁到相府。 大婚夜,崔沅绾挑开晏绥的衣带,娇吟软嗔:“官人,求您怜惜我。” 眼见晏绥已无利用价值,崔沅绾欲想脱身,于是蹙眉泛泪,佯装委屈可怜,“我身患恶疾,恐不能陪官人再走下去,不如解下这段姻缘。” * 晏绥从来不是外人口中的端方学士,想要的人或事,哪怕不择手段也要紧紧攥在手里。 倾慕权势,于是年纪轻轻便位列三相。无意窥见崔沅绾的清丽绝俗,明知她早有婚约,也照样强娶过来。 起初,晏绥只把崔沅绾当做一时兴起的玩物,心不在此,却赠予锦缎丝绢,保她崔家长盛。 后来,他沦陷在崔沅绾那双含情藏媚的眸里,哪怕她言身有疾需搬出静养,晏绥也点头道好,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自由。 直到某日前去探望,窥见她与几位年轻俊俏的小官人嬉笑逗趣,身上毫无病气。 晏绥面色阴鸷,听着满院欢愉声,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菩提珠。 * 崔沅绾出逃不久,便被晏绥扯回来关在了阁楼中。 佛龛在前,晏绥却掐着她纤细的脖颈,在她耳边放着狠话。 “我去到时,听见你对他们笑了十三声。” 随即,崔沅绾被晏绥抵在门扉前,而那几位小官人,就跪在门外,听着屋里动静。 “别只让人听见你笑。让人好好听听,你是怎么哭的。” 耳边音叫崔沅绾身子发颤,她说自己会听话。 晏绥轻笑,捋着手中的青墨发丝,低声说乖。 **** 1.1v1,sc,he。清醒心机钓系黑莲花*偏执阴鹜疯批。大概是双疯批,夫妻两口都带点疯。 2.女主重生,与前夫前世无夫妻之实。男主前世没妻没妾是c。文案上的小官人不是好人。 3.内有先婚后爱,强取豪夺元素。女主的嘴骗人的鬼,很会做戏,深情娇弱都是演出来的,不要相信她(轻轻) 4.生活起居一般参照宋朝,架很空,勿考据。 5.所有正版读者都是小天使,比心心。0订阅弃文不必告知,会删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爽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沅绾,晏绥 ┃ 配角:林之培,晏昶,崔发,夏昌,兆谆 ┃ 其它:预收和完结文都在专栏里,求作收><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双疯批,她的嘴骗人的鬼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第1章 一:重生 初夏半月里雨多,雨打榆柳,枝叶落了一地。淅雨顺屋檐淌着,滴到廊下一排排竹帘扇里。雕花窗子后静得很,屋外却有低语传来。 王氏跟着崔发并排站到连廊上,手撑着廊柱,探头往前面屋里看。 王氏抹泪思忖,戚声问着一旁皱眉的汉子:“官人,这丫头怎的还不醒?慕哥儿想她想得紧,在我身边闹了好几回。说他二姊不醒,他也不回学堂读书了!林家也派婆子来催,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崔发瞥她一眼,闲她吵闹:“好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在这里守着她也不醒,不如出去走走,还能给二姐个清净。” 二人无功而返,刚拐了弯,前面那扇紧闭的门扉便被女使推开了来。 小女使吸着鼻子,探探头,往外一喊:“二娘子醒了!” 院里几位养娘正拿着笤帚扫水,二娘子落水昏迷的时候,她们不管事,只会搬着藤椅在廊下赏雨。一听这消息,各个面有愧怍,还是老媪反应快,叫人去家主院里报信。 崔沅绾觉得身边哭声在左右耳里来回打转,偏偏眼皮乏,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了眼。 秀云跪在床边,低头垂眸,手绞着帕子,哭自家娘子命苦。眼睫的泪花还闪着,不过随意朝床榻上瞥了眼,眸子里乍现惊喜,直起身前问着:“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你昏了两日,如今总算是醒了,老天保佑!” 崔沅绾被扶着起身,怔怔瞧着眼前的人。秀云还是她记忆里的灵巧模样,身上披的衣裳也是从前她熟悉的金贵样子。 “你……”崔沅绾开口才发觉嗓子眼似是被堵着一块沉石一般,声音也被狠狠刮过,沙哑不堪。 “去把那扇小圆镜给我拿过来。”清清嗓子,瞧着秀云起身走远的背影,再看看周遭布局,想必是一场梦境罢。 那小圆镜曾是她出嫁前最喜爱的物件,她想看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 妆奁匣上就摆着那镜,只是秀云想及娘子是个好干净的,镜身垫了一层软布,恭恭敬敬地端了过来。 小圆镜刚好能照全脸盘,柳叶细眉,桃花媚眼。昏了两日,唇上的色淡了些,可瞧上去依旧饱满。身子不用照,低头一看,肤如凝脂,没有冻疮,没有厚茧。 眼眸流转间,心里清明了然。话本子里说的前世今生,眼下在她身上上演。 仁盛三年夏,她嫁给林之培,彼时林家位低。后来林之培拜相,她这贵家女却成了糟糠妻,横死草席,无人知晓。 秀云站在一旁,看她怔着,只当她是小病初愈,一时没回过神来。 崔沅绾反手把铜镜压到床褥上,轻声问道:“林家大哥可曾来过信?” 秀云当她是思郎心切,轻笑道:“来了,来了。娘子真是心心念念,大哥这两日都给咱家里送了信。不过家主想叫娘子养养身,都把信揽到了夫人屋里。娘子暂且先歇息着,待大夫再来把把脉,就能去把信取来了。” 崔沅绾哦了声,心里不屑。一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所谓深情不过是为着借她家上位罢了,她家被害得败落,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他倒过得安然! 秀云弯腰,把床幔系好,说道:“娘子莫急,过不了几个时辰林家大哥便会来上门拜访。” 崔沅绾点点头,想着对策。上辈子她与林之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假夫妻罢了,他图崔家的名儿,何况崔家的把柄也落在了他手上。 她是崔家的嫡女,自然要为家族让步。 于是那次她选择下嫁林家,可这辈子她不会再去迎合那个装腔作势的小人。 “备衣,我去见爹娘。”崔沅绾看向衣柜,道:“穿那条素青暗纹褙子。” 秀云说是,心里止不住感慨。娘子平日里喜爱红艳衣裳,外出张扬明媚,是人群里最扎眼的。估摸是落水叫人心烦,她也没心再去拾捯自己。 崔沅绾端坐,随意指了根篦子,叫秀云给她戴上。 刚收拾好,女大夫提着药箱敲门而进。 “娘子的病好了,我再开几方药,吃几日稳妥一些。”女大夫起身告退,不多叨扰。 崔沅绾揉着眉头,还是有些乏,道:“药给小厨房罢,就按大夫吩咐的办。” 秀云说是,前堂那边催得紧,忙跟在崔沅绾身后,前去见人。 * 前堂。 崔发坐在主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王氏和二房张氏也跟了过来,慕哥儿不懂事,拿着拨浪鼓自顾自地玩。 “二姐来了!”王氏眼尖,一眼就瞧见崔沅绾过来的身影,揪着崔发的衣袖惊呼。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崔发也叹口气,二姐可不能倒啊,家里就指望着她呢。 崔发感慨完,这才注意到一旁王氏的激动模样,趁人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把衣袖给揪了出来。 崔沅绾走近了,抬眼便见自家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到婚后自己的惨状,心下动容。就连礼也不顾得行,赶忙扑到了王氏怀中去。 “娘……娘……”崔沅绾再也忍耐不住,搂着王氏泣泪。 王氏也是劫后余生一般,喃喃低语:“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好了,就坐罢。”崔发心里也欢喜,不过他是一家之主,怎能与小女子家一般失态。往常崔沅绾这般无礼,崔发定要絮叨一通。 “二姐前两天落了水,可是叫成郎好生心疼。好在醒得早,也不枉家里流了这么多泪了。”张氏娇柔的声音响在崔发耳畔,闷汉如他,此刻也扯着张氏的细手摩挲。 “多谢小娘牵挂。”崔沅绾早从王氏怀里窜了出来,此刻敛神坐在梨花纹高凳上,除却鼻尖泛红外,瞧不出半分哭过的狼狈姿态。 她这话说得恭谨,细品还能听出些生分来,噎得张氏再说不出半句关心的话。张氏瞧着崔沅绾那张脸,病中带媚,和那端庄死板的娘半分都不像。只是那张苍白的脸,总叫人觉着和从前不同。 张氏趁着崔沅绾和王氏攀话时,仔细打量着崔沅绾。看了许久,也只是觉着她的眸子要比先前亮许多。若非得说出个缘由,大抵是眸生豹虎,要吞了人一般。 不过崔沅绾一直都是那般好胜脾性,张氏也没往心里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琢磨些叫自己肚里有货的法子。 瞧王氏儿女双全,张氏心里简直淬了火一般。 慕哥儿扯着崔沅绾的衣襟下摆要抱,那拨浪鼓随意一扔,竟扔到了张氏脚边。 这拨浪鼓,是张氏在慕哥儿生辰宴上献上的礼。鼓面绘着孩童嬉闹图,面一圈都镶着金玉,垂下来的铃铛也是细繁珍贵。她娘家不好,也是费劲心力才讨了个人人都爱的好玩意儿。如今被这么随意扔到地上,染了灰尘。 张氏面上的笑挂不住,心里只想着找茬去了,说出口的话也不过脑子:“慕哥儿这般粘人,也不知心里清不清楚自家姐儿要嫁人了。” 这话一出,崔发王氏面上一僵,崔沅绾心里却跟明镜一般。这话倒点了她,眼下崔林两家正商议着她与林之培的婚事。崔家正忙着给她准备嫁妆呢,地产厚资都在往她手里拢。 张氏这话叫崔发心里不满。崔沅绾也是他宠着长大的孩子,容貌才气,哪个不在汴京城里出名。若不是家里把柄被人拿捏,再有林番海曾救过他命,他哪里舍得把小女下嫁林家。 崔发脸拉着,吓得慕哥儿往王氏怀里窜。 “没出息!”崔发低声骂了一句,这话本是说给慕哥儿听的,谁知张氏听了往自己身上揽,嘴撅得能挂上一个油瓶。 寒暄几句后,崔发便上了膳食。 下的是太阳雨,雨刚停,日头就照得人睁不开眼。 许是心里紧张,崔发鬓角都湿了大半,王氏一看,赶忙叫人把冰瓮给搬了过来。 恰好女使又端来了茶饼,崔沅绾一见,便叫女使走到自个儿身边。 郎婿欺我 第2节 堂室里因着张氏这番话落入一片难堪境地,崔沅绾心里清楚。瞥眼茶饼,竟觉着眼生。 那茶饼上纹着鸿雁,便是晏家派人送来的珍贵物件。城东晏家与她崔家不同,是这几年才起来的大家。往白处说,晏家养出了位学士,位列三相,那位学士一手撑起一家。 汴京城里大家之间都有交往,晏家送礼也不稀奇。 “天热,喝些茶降火。”话语间,崔沅绾便碾碎了茶饼,又持茶罗筛成细末。 晏家送来的茶饼,能叫人闻出一股清幽的气儿。王氏、张氏不知,可这味儿崔发总觉得熟悉,细想又想不出。 说也正巧,晏家送了上好的茶饼,林家又送了山泉水。 “正好,水和茶具都温热了。”王氏含笑对崔沅绾说道,“二姐,点茶罢。” 也是想在张氏面前炫耀一番:看我家小女多争气。 崔沅绾应声说好,指尖点过青花裂纹茶盏,热气传过指尖,随即茶末便被倒入茶盏。茶膏浓稠翠绿,崔沅绾拿起桌上的水壶,倒出来的水的确清澈,是好水。 七汤击拂,水丹青即刻而成。 崔发大眼一望,一下就瞧见了那幅水丹青。崔沅绾有心,点的正是崔发最爱的翠鸟。 “二姐这丹青深得我心啊。”崔发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伸手一指,“真可谓雅。” 崔沅绾当然是在讨好自家爹爹。无人知她心底事,她得叫爹爹生出愧疚感,才能提出那解婚约的事。 保她崔家长盛可不止下嫁一条路可走,只是到底是谁都没想到另一条路会是哪处而已。 王氏到底心疼自家孩子,喝着茶,满心苦涩。这样好的孩子,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位各处平平的林家大郎? “官人,你看这婚事,能不能再……”王氏低声说着,可崔发偏偏顾着和张氏调情,一时没把这话听见。 还未等王氏再开口,怀中的慕哥儿坐不住了。 “爹,爹!”孩童咿呀声把崔发从温言软语里叫了出来,小孩鬼灵精,竟直接把王氏的意思一股脑地说出口。 “不要二姊嫁给他!”慕哥儿愈说愈起劲,竟直接跳了下来,跑到崔发身旁,又扯着他那刚摆平的衣袖撒泼。 王氏一听这话,脸霎时白了起来。瞥见崔发那阴罗黑脸,心里一沉。 “什么不要嫁!你懂什么!”崔发怒声道。小孩子懂什么嫁娶,毋庸多言,这自然是他那娘平日里常绕在口头的话。 “林家怎么不好,我觉着好得很,再没有比林家更好的去处了。”崔发一副被逼急的模样,低声吼着。 衣袖往下坠,也不知小孩子怎么有这般大的力气。 话音一落,除了张氏稍作惊讶,旁人怔愣不止。 崔发暗自和慕哥儿较劲,一面说道:“婚事已定,不会再有变化。安心准备大婚罢。” 只是这话刚一说出口,措不及防地被打了脸。 “家主,晏学士送来的紧急物件。”宅老匆忙走到崔发身旁,递上一小匣盒儿。 王氏方才吃了瘪,眼下看着崔发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着:“晏学士与咱们家关系也不算近。难不成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崔沅绾心有疑惑,也看向崔发那处去。 崔发打开匣盒儿,里面放着一封信。慕哥儿瞧着物件眼生,胖手一挥,竟碰到了匣盒儿的机关处。 “啪嗒。” 一封庚帖就这么压在了信上。 崔发拨开那封庚帖,展信默念。 众人只见崔发脸色变了又变,眉挑复落,嘴扬又瘪。 信不长,只一张,崔发却看了许久。 “也会有变。”崔发似是也觉着打脸,声音闷闷的,不过还是能叫人听出话外的乐意。 “与林家的婚事不过口头之言,不足成谶。晏学士倾慕二姐已久,诚意可见。二姐,你觉着如何?” 霎时,一屋人都扭头看着崔沅绾,眸里暗藏着各种深意。 上辈子,晏家可没闹出这茬事。崔沅绾垂眸,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本写《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求收藏qaq 文案: 浮云卿,当朝最得宠的小公主,桃腮杏脸,娇俏灵动。可惜读书一窍不通,官家气急,赐她位专属的教书夫子。 夫子芝兰玉树、温润恭谨,只是体弱多病,眉睫仿佛肃静的霜雪。总是含笑劝学,不曾朝她发过半点脾气。 浮云卿贪恋这份温柔,任性下令,命夫子入赘公主府做驸马。 起初,夫子持书卷教她圣贤明理,辨人识心,对她学业要求严苛。后来,夫子严管她的起居交友,把她牢牢扣在身边,不给她半分自由。 浮云卿动着小心思,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却寻找窜逃时机。 直到某晚,她无意间看见—— 温润如玉的夫子手执长剑,剑锋沾血,勾着薄唇,一点一点碾碎死士的手指。身手狠辣从容,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似是听见她的声音,夫子转身,脸上笑意如常,眼底却像淬了冰,“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撞破对方秘密,浮云卿满心惊慌,可夫子对她最坏的时刻,也不过是在榻上一边握紧她的小腿,一边吻掉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 “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 敬亭颐芝兰玉树、天资无双,一朝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可无人知道,他年少困顿之际,险些丧命,是一个小姑娘掰了半块饼,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恩人便是明眸善睐的小公主。 公主虽说喜爱他温润端方,可心却与他疏远。 他慢慢撕下伪装,清除恶人,逼着公主看清她所谓无上好友的真面目。他要叫公主知道,除他怀中,她别无依靠。 敬亭颐想,哪怕公主厌恶他、恐惧他,她也只能是他的。 第2章 二:对视 堂屋里静得喘气声都显突兀。崔沅绾垂首敛眸,捧着建盏,轻声推诿道:“女儿愿意。” 小娘子家,婚事向来由不得自身。晏家与林家比,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何况她也记得,晏家大哥芝兰玉树,哪处不比林之培好? 王氏见崔沅绾发愣,思忖半晌,开口安慰道:“家里人都记着你的好。” 崔沅绾抿唇轻笑,点头说是。 崔父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话,稍稍松了口气。又想到自家小女还未曾与晏学士说过话,便赶忙催她与晏学士多碰碰面。 张氏自然不知背后隐情,开口驳斥道: “怎的变得这般快?先前还说非得是林家做亲家,如今晏家不过递了封信,竟草率地改了婚事。” 说罢,与崔发大眼瞪小眼,从他露出不耐的眸子里知道说错了话,忙闭口噎茶。 既然都说好,崔发也无欲多言,找个理由就把一屋子人给打发了去。 人一走,方才还显喧闹的前堂霎时静如荒漠。崔发起身,走到书房,给晏学士回了信。 晏学士信上说,非崔二娘子不娶。崔发虽不知这厮的情意从何而出,却知道机不可失,晏家可是个香饽饽。 晏学士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入政事堂拜相,是多少高门贵族抢着要的女婿。晏家虽是近来崛起的大家,然前途无限,不可小觑。结为姻亲,对崔晏两大家族都好。 然叫崔发当即决定要悔婚约的,不光是贪图晏学士的权势。崔家先前遭林家拿住的把柄,眼下都被他拦截在手。 当年崔发南下遇劫,是林番海救了他。林家清贫,崔发将他引荐给枢密院长史夏昌。林番海上进,林家才在汴京里站稳阵脚。 彼时党争还未显露锋芒,崔夏两家也没闹僵。今年陇西战乱,他不过与夏昌来往几封书信,便被线人给抓住所谓罪证,要告他勾结谋逆。 他无心造反,却有拢财之实,不敢公开。这事林番海掌握住,欠他林家人情。 林番海说,把二娘子许配给自家大哥,这事不会再提,保准处理干净。 而今晏学士信上言,他已销毁全部书信,又对林家施了压,叫他放宽心。 晏学士惹不得,晏学士的师傅兆相更惹不得。兆相乃三朝元老,只晏学士一位爱徒。何况晏学士深得官家信任,官场之间,哪个不长眼的腌臜种敢跟晏学士抢人。 晏学士家里清净,还未曾娶妻,也不曾有妾。宝玉在前,哪里还顾得上林家那小子。 这桩婚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成。崔发还想再往上走几步,崔家也不该止步于此。 “一封给林家,一封给晏学士。”崔发把信递给宅老,顿觉头疼,转身就往张氏房里去。 * 后院。 崔沅绾刚跨过门槛,就见秀云急急忙忙地拿信递给她。 秀云叉手行礼,恭敬奉上信笺,道:“娘子,是晏家的信。” 眼下府里上下皆知,二小娘子摆脱了那寒酸的林家,要风光嫁到晏家去了。 没几个人见过晏学士的模样,不过也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他那仙人之姿,玉树临风。宅老不叫她们这些女使声张,她们便只在私下里围在一起,说些闲话。 秀云一直跟在崔沅绾身边,自然想叫她配位良人。今日听这消息,笑得比熟透的石榴还艳。 崔沅绾被秀云这脸痴态逗笑,心里自是畅快。 “晏学士是位端方君子,可没说叫我去游湖赏花呢。只是说着宽心话,叫我莫慌,婚事一切有他操心着。” 虽是这般说,可崔沅绾还是从信里读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她与晏学士来往并不多,仔细想想,也就见过一次面。圣人生辰时,官家办了生辰宴。崔沅绾跟着王氏前去赴宴,宴席上与他撞面。不过匆匆一瞥,约莫谁也不记得谁。 男女不同席,可那人身姿劲瘦颀长,在一众油头肥耳的官员中颇显出众。上辈子她潦草下嫁,婚后在宅院里待着,自然没再见过他。 重活一辈子,仍旧上不了沙场,做不了官,所幸能选郎婿搭伙过日子。比上辈子只能下嫁要好得多。 秀云瞧见她又怔着,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娘子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不成是落水的事在心里成结了?” 崔沅绾摇摇头,鬓间簪子微晃。“醒来太乏了,过会儿就能好。”她回想着落水前的事,对秀云来说是两日,对她来讲却恍如隔世。 屋里凉快,崔沅绾脱去尖头履,支手躺在床榻上,问了秀云一些事。 还是老样子。姨娘进家门后,院里不得安生,整日鸡犬不宁。 郎婿欺我 第3节 “果真是夏乏。”崔沅绾掂着一把团扇掩面,眼眯着,隐有睡意,“歇会儿罢,有什么事再叫我。” 秀云说是,伺候崔沅绾歇息。往前小娘子可没午睡的习惯,大抵是身子倦得紧罢。 * 张氏的屋里有冰盆摆着,雕花窗子用梨木杆子撑了半扇,凉快清爽。崔发觉着这处当真是好,躺在张氏怀里,稍作歇息。 张氏任由崔发靠着胸脯,心里有千万句埋怨,但瞧见崔发满目愁容,生怕说错话惹人恼,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边扇着凉风,一面附和着崔发的牢骚话。 “晏家和林家,实在是难以选择啊。林兄与我有恩,夏长史也发展得正好,晏家也是崛起的新秀。可我……”崔发话头止住,这些官场上的话平日里他都跟王氏说,王氏虽不懂,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往外传。 妾室就不一样了。今日一急,这才破了例。 张氏笑笑,姣好面容顿时绽开了花,恍惚之间散发着香气,迷了崔发的心。 “如今我是御史中丞,”崔发开口,“御史台的台长,听起来好,实则各种繁文缛节都要时刻谨记遵守。看着威风,实则容易得罪人不说,还常常吃力不讨好,家里讨不到半分油水。” 崔发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他原先是开封府的判官,后来莫名升到了御史台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张氏不懂皇家的官位名儿,打心眼里觉着台长威风,只是开口还是说着另一番宽慰话。 “既然如此,那就尽力任别处的官罢。我看那什么枢密院啊,国子监啊,都有相公撑台。他们能去,成郎也能去。”张氏天花乱坠地哄着,叫崔发一时不知天地伦理是何物。 崔发沉吟,“这么多年,你肚里也没出个孩子。等二姐这婚事过去了,我再好好陪你。” 张氏听了自是感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抹胸也往下坠了几分,露出白嫩的肉来。 “不是时候。”崔发又把那抹胸往上提了提,“我来你这儿,是为了等晏学士登门拜访。这会儿人都快到了。你先拾捯下,显得体面。” 两家相会的场合,妾室都会避嫌,正妻跟在家主身边待客。不过崔发一向宠爱张氏,何况晏学士信上特意说想看看全家人,日后不怕脸生。 崔发清楚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多看看崔沅绾而已。 “叫个人,去二姐那屋里给她说声,酉时前到前堂屋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也不知崔发话里哪个字惹了张氏,她应声说是,话里酸味溢满:“行啊,我叫小帘去。” 小帘是张氏屋里的贴身女使,一听自家娘子发话,赶紧说好,转身出去。 * 日头毒辣,秀云搬过一把藤椅,躺在廊下打盹。竹帘档下大半日光,从竹扇里窜出来的日影斜打在椅脚边,照着垂地的杏黄三涧裙。 秀云听见碎碎的脚步声,眼睫一颤,忙起身迎接。来人竟是姨娘屋里一贯嚣张跋扈的帘姐儿。 “家主吩咐,酉时晏学士来府上做客,叫娘子收拾收拾,尽早到前堂等人。” 大房二房从上到下都是相看两相厌,帘姐儿对着秀云胡乱嚷了一通,也不多做交代,随即离去。 眼下遭罪的是屋里才睡熟的崔沅绾,被秀云轻声唤醒。 “他今晚就来?”崔沅绾揉着酸涩的眼,问道。久久听不到回话,定睛一看,原来是秀云看得痴了。 “莫不是沉醉在我身上了?”崔沅绾笑着打趣,说了句诨话,不曾想秀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情绪。 过会儿回过神来,秀云忙捂着通红的脸说逾越。 美人卧榻,衣襟凌乱,藕臂轻轻晃动,任谁叫了这幅场景,都要痴上几分。 崔沅绾轻笑一声,却在想今晚做何装扮。上辈子出嫁后生活不顺意,无心打扮,常穿粗布麻衣,灰头土脸都是常态。 如今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不染烟尘俗事的脸,崔沅绾感慨万千。 “娘子平日里都不爱这紫色衣裳,今日却挑了远山紫的内衫、木槿紫混藤紫的褙子,当真是一日有一日的偏好。”秀云心里不解,手上还是拿起篦子,长簪,挑着合适的冠梳,耳坠,搭配这紫色衣裳。 崔沅绾闻言,低头打量着这身衣裳。她早不是原先天真无邪的小娘子了,哪会在穿搭上费神。 衣裳样式深得她心,褙子对襟处镶着一排小珍珠,立领处金线缠绕。两袖绣的是开得正盛的紫藤花。这件衣裳,是先前过生辰时,崔沅绾特意叫人做的。不过是图个新鲜,衣裳做好后,新鲜劲一过,她便再没穿过。 今日是新生,自然得用新衣裳来配。 点绛唇,绘弯眉,秀云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半刻便给崔沅绾装扮了好。 “爹爹方才应是给晏学士递过信了,就是不知林家那边……”崔沅绾绕着头上坠下来的珍珠串,轻声问道。 秀云说不知,“方才姨娘屋里的帘姐儿来了,只是说叫娘子去前堂见人,林家的事半句未提。” “姨娘屋里的人来我这儿?”崔沅绾有些疑惑,不过再一想,约莫是爹爹歇在了姨娘屋里。 “姨娘一向把我和慕哥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爹爹劝和几句,这两屋之间半年都不会有任何来往。”崔沅绾说罢又问了句时辰,见快到点了,忙起身去前堂。 晏家学士,人人口中手腕强硬,端方俊俏的君子,崔府里没人不想窥见他的半分相貌。 她也想瞧瞧这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郎婿,到底是何狠戾模样。 * 崔家人重视这次的来客,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子女先来,崔家人丁也不兴盛,只有慕哥儿和崔沅绾两人彼此相望。 慕哥儿是个顽皮性子,上学上得早,功课不好好读,一心想着和貌美的小娘子多说几句话。 学堂里老先生看管不住,常常气出一身病。见崔家金锭子给得实诚,才低声下气地求他学习。 慕哥儿平日里爱黏着崔沅绾,今日也不例外,拿着拨浪鼓往崔沅绾手里塞,人也往她身边凑。 二人正玩乐时,崔发携着王氏张氏赶来。 慕哥儿见爹爹一来,立即收起笑脸,装做小大人模样,同崔沅绾一起行礼问安。 “既然人齐了,那就都去前院接人罢。”崔发说道。 张氏不满,嘟囔几句。既然要去前院接人,为何还要走路到前堂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崔发当做耳旁风,他见了慕哥儿这乖巧样子就心生欢喜,哪里还能把旁人放在眼里。 不过崔沅绾这副明艳样子当真耀眼,大房二房眼尖,都能瞧出她的变化。 晌午见人还是一副虚弱模样,精心打扮后,人竟焕发出前所未有过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双眼,野心就明晃晃地在里面装着呢。 王氏欣慰,张氏却鄙夷不堪,连带着这衣裳发饰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 夏夜晚间蝉鸣蛙叫,翠竹影照在墙上,随风一摇一摆动着。道上点着地灯,葳蕤暖黄。路上又有人提着琉璃灯,府里无暗处,走到其中也不怕失态。 晚间待客摆宴,平日里没几人会这么做。偏偏晏家要求如此,谁都不敢得罪这家。 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停步,门哗啦一开,正好瞧见客人从马车下来。客人独自前来,但以他的身份,一人可抵一万人。 客人着一身紫棠宽袖圆领袍,身姿颀长劲瘦。面是温玉俊相,眸底明亮,薄唇微抿。客人叉手行礼,一派恭谨。 眼眸流转之间,恍如野狼在猎场奔走,蓦地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明明是个端方相,却总叫人觉着他高深莫测,捉摸不透。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匹阴鹜狠戾、手腕强硬的狼,非纯善良人。 崔沅绾抬眸,无意间与他对视,心颤半分。 这位便是崔家念叨无数遍的晏学士,晏绥,晏慎庭。 第3章 三:贴近 不经意的一瞬,两人试探的视线交汇,随即都移开眼来。 晏绥是小辈,官位却比崔发高出不少。不过私下相见的场合,他是临门一脚的女婿见威严的丈人,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晏绥问安,崔发觉得担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里走。 见面还算是平和,崔沅绾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出声惊呼,说着叫众人浮想联翩的话。 “哎呀,灯一照我才看清,这两人穿的衣裳多相似。不说是刚定下婚事,我还以为二人早已成夫妻了呢。这还没成婚拜堂呢,竟这般心有灵犀。瞧瞧,多般配啊。” 张氏眼眸提溜转,瞥到崔发身上,却见他面色阴沉。再转眼一瞧,王氏和崔沅绾,还有那惹不得的晏学士,脸色都作僵,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句实话,说的旖旎。这对檀郎谢女先前不打照面,今晚是初见,竟都穿了紫色衣裳,挨得近,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亲密模样。 这话语没缺漏之处,只是配上张氏隐有所指的稀罕语气,搭上她那双充满好奇的柳叶眼,话意就全颠倒个遍。意外邂逅叫她说得与苟且情一般。 崔发满脸歉意,在晏绥面前陪笑,说张氏没读过书,胡言乱语一通,莫要往心里去。 “无事。”晏绥开口回道。 声音低沉稳重,话音似有回声一般,在崔沅绾耳边反复回荡。 晏绥迈步,府门外候着的马车随即转弯,在前面一处茶馆下等着他。 晏绥迈得步大,背挺得直,与人到中年的崔发走在一起,更显得身姿出众,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张氏转身跟上。张氏被崔发怒不自威的模样吓得不轻,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话的不妥之处。正绞帕子生闷气时,一抬头竟看见王氏扯着的慕哥儿朝她做鬼脸。 慕哥儿就爱欺负软柿子,虽说张氏也受宠,可在家里唯一的儿子面前半点抬不起头,处处都得迁就着这位哥儿。 瞧他方才在晏绥面前的怂种样子,再瞧瞧现在这嬉皮笑脸的猴样,张氏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贼囚根子。 这气不敢发到慕哥儿身上,又不能平白咽到肚里去,张氏灵光一闪,对着崔沅绾一阵嘲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心里想,说出口的话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会献媚,知道晏学士偏爱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这样的衣裳。还没成婚呢,也不觉得臊得慌。” 张氏嘀嘀咕咕的牢骚话,却不曾想叫崔沅绾听得清清楚楚。 崔沅绾看着前面与爹爹谈笑风生的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确实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误打误撞上了晏绥的喜好。 林之培面相敦实,言行懦弱顾虑,却是个黑心的伪君子。晏绥则是把欲望挂在脸面上的人,心自不会白。与她一样。 * 一路上,崔发与晏绥攀谈不断,只觉这年轻人浑身是墨水,这般出众的人当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穿过亭台,迈过几条连廊,走进那间布置典雅的房屋。 客人酉时到访,来了就要用膳。这是崔府的贵客,做事不能寒碜,这顿饭可花了崔发不少钱,为了崔沅绾,为了崔家的颜面。 屋里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将男女两桌隔开。 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崔沅绾都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盘盘一盏盏端了上来。 夏日晚闷热,热菜凉菜各十二道,汤锅上冒着热气,凉饮下铺满碎冰。 “慎庭,这桌上都是你爱吃的,当成自家就行,得吃畅快。”崔发说道。 晏绥噙笑说好。 这般捉摸不透的样子像极一堵不透风的墙,崔发惶恐,只听他问了句话,细品起来还带着几分不满。 郎婿欺我 第4节 “都是我爱吃的么?” 崔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贵客来访,他早派人打探过客人的喜好。 圆桌上是金银铺就的饕餮盛宴,崔发正得意在自个儿的豪爽手笔,蓦地抬眸,见晏绥眼色阴沉,提着一抹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惊。 乐上心头的崔发猛地被浇了一头凉水。 晏绥又问道:“都是我爱吃的么?” 这声比方才更显不悦情绪。 崔发这会儿反应过来,颇有意味地哦了声。他真是老了,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于是连忙补充道:“放心罢,也是二姐爱吃的。要说你俩可真是生了默契,就连这吃饭的口味都一样,活像一个人。” 晏绥了然,这会儿才恭敬说道:“崔公不必见外,叫我的字就好。” 菜肴虽好,可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美食上面。这会儿筷著才动了几下,女使就奉上果酒,酒盏落到桌上,这边才有了声响。 女眷坐在一桌上没多说几句话,张氏觉得胸闷气短,恨不能长对翅膀飞到外面去,好过忍受面前人家母女相处的场面。 崔沅绾出嫁,王氏面上淡定,摆着当家主母的气场,实则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自处。 后院常常起火,张氏那骄纵样子叫人心烦,慕哥儿也是个不成气的孩子,大姐走得早,一个家的重任几乎都落到了崔沅绾头上。 王氏忙着嫁女拾捯嫁妆,张氏忙着撩拨崔发,整日盼着求个种。两个娘心思各异,不过面上还是做出和气模样。 “二姐,方才你也看见了晏家大哥的相貌,觉着如何?”王氏出声打破这厢安静诡异的气氛,一面给崔沅绾夹起煎蟹片,稳稳落在菜碟里。 崔沅绾颔首说好,她自然懂得王氏的心思,是叫她赶紧巴结郎婿呢。 王氏一见,心头大喜,又给崔沅绾夹了块鲫鱼肉。 崔沅绾不爱吃鱼肉,八岁时被鱼刺卡得不轻,喉咙差点被割坏。而王氏送到碟子里的那块鱼肉,白刺清晰可见。 崔沅绾心里凉意骤起,觉着这场景真真是讽刺又可笑。 她被重生的喜悦砸晕了头脑,把娘当成心里的慰藉。上辈子一直叫她忍受林家一堆破事的,是她娘,嫌她成了糟糠妻丢家族脸面的,也是她娘。 王氏逼着自己的女儿,给儿子铺一条通天大道,给家族赚来声誉,至于她自己的情绪,王氏向来劝忍。 碟子上躺着的那块鱼肉,数根长短刺交叉。王氏这会儿正给慕哥儿仔细挑着刺,那块鱼肉白净细腻,鱼的前胸肉都落到了慕哥儿碟里。 这样的偏见就连张氏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张氏也不多关心大房的事。她最近爱吃酸食,都是酸儿辣女,这可是个好兆头。 张氏也不管他们崔家家族的杂事,低头吃着那盘樱桃煎,默默看着大房的笑话,心里愈发畅快。 盘里的樱桃煎少了一半,张氏才舍得开口,问了一句:“婚事有变,晏家都收到了消息,晏学士今晚就来了。怎么不见林家有什么动静?这老实的林家郎也不来看看二姐,先前还说什么非崔家二姐不娶,难道是诳人的?” 王氏动作一滞,把目光投到了崔沅绾身上。 “林家于我家有恩,爹爹与林公向来交好,私下里定是会说清楚的。”崔沅绾话里没提到林之培,想起那人就觉得晦气。 崔沅绾心里闷,眼下宴席上都在吃酒说话,没人会注意到这桌的动静。 崔沅绾说自个儿吃得撑,身子实在不舒服。王氏想叫她出去走走,可慕哥儿不愿意。一见崔沅绾想起身,赶忙趴到她膝前撒娇。 “今日多亏了这屋里的屏风,男女席一隔开,你也方便出去,不用去跟你爹爹特意说一声。”王氏拉过慕哥儿,好叫崔沅绾起身出去。 崔沅绾朝屏风那边望去,人影绰绰,看得出来是在吃酒攀谈。 王氏见崔沅绾还是犹豫不决,心一狠:“去罢,你爹爹又不会吃了你。再有几日成婚,你就成了身份尊贵的外命妇。有晏学士给你撑腰,没人敢说你不是。” 晏绥上门拜访后,王氏说的话头就再离不开他,显然是在撮合。 崔沅绾也知道她的心思,点头说好,起身悄摸出去。 热浪蓦地窜进屋里,不待人做反应,又被门扉隔离在外。 “慎庭,秘书少监的事你再想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你那信来得突然,林家可不好摆平。”崔发吃酒吃得心热,倒了一盏茶来一饮而尽。 晏绥说是,只是握着酒盏的力气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 方才的那阵风也叫他心闷,只是在崔发面前强撑笑意,看不出半分牵强。 * 屋外的风吹得人清醒。屋里虽是放了个冰瓮,一阵阵发着冷气,氛围却不轻松。冰都化成水,仍叫人觉着屋里不凉快。 崔府里除却那些雅致的亭台楼阁,更多的还是花草树木。进门口是一片翠竹青松,再往里走,连廊两侧栽的都是榆柳。 连廊顶镂空,紫藤攀爬其上,春夏低垂,秋冬留下些枯枝枯藤。后院种的是棣棠,就连几位娘子的屋里也都有插花。 崔沅绾在连廊里晃悠,走来走去,满是无趣,索性在廊内的长椅上坐下,手攀着栏杆,朝外看着那几株细柳。 风吹得柳叶飘落在地,也把她本就细乱的心绪吹得更绵延。 难得有放空的时候,崔沅绾望着远处愣神,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后压了道黑影,逐渐逼近。 “渝柳儿。”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座沉山,从身后朝四周碾|压过来,让人惊得大气不敢喘。 崔沅绾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 身后人手指点过崔沅绾髻边的垂珠步摇,稍稍用力一扬。随即,珍珠垂珠就肆意晃荡起来,与篦子相撞,混着夹杂些许喧闹的风声,旖旎不堪。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身后人开口,明明语气是那般从容温柔,却总叫人能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这样通身气派的上位者,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 渝柳儿,是崔沅绾的小名儿,只有王氏知道,不过早已没被叫过了。 身后那人也不急,离得近,就站在那儿等她。 崔沅绾心里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入目的是一身紫袍。 实在离得近,夜里明明有蝉鸣蛙叫,可她只能听见自个儿的呼吸声。 晏绥身上是雪松冷冽的气息,好似是冰窖里出来的人一般,却莫名与燥热的夏夜相合。 一声轻笑传来,崔沅绾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下颌便被他随意挑起。 她顺势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死死盯着她的眸子,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晏绥身上载着清盈的月色,明明该像下凡的神仙,可崔沅绾只觉着这是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罗。 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让崔沅绾想起那些啄食腐尸的鹰隼,生来就是阴鹜的,寒冷的。 晏绥仔细打量着指节挑起的这面脸盘,食指抵在崔沅绾的下颌,指间点过的肌肤,隐隐颤着,恰似此刻摇曳的细柳树,一枝一叶都在向风求饶。 晏绥也听见了身下人无声的求饶,可他并未理睬,反而摩挲着圆润的下颌,就像逗猫一般。 “乖就好。”晏绥轻笑道,手中力度却并未减小。 作者有话说: 评论空空,我心空空。我心空空,存稿空空(哭唧唧求评论)。 第4章 四:修罗场 崔沅绾听罢,抬眸望向晏绥。 忽闪忽闪的双眼似是迷茫无措的林中鹿一般,那般无害地求助着面前的人。那样美的眼眸,任谁见了都会不自主沉浸其中。 晏绥亦是。对视的一瞬,他的心都漏跳了几分,从未有过。 “学士还请自重。” 小娘子娇怯的话落入晏绥耳中,怯生生的,仿佛他会吞了她一般。 “无妨。”晏绥轻笑,月明地能窥见崔沅绾面颊上的绯红,晏绥心里触动,“毕竟这会儿,汴京里都知道崔家小娘子是我的人了。” 话语十分自信,甚至让人忽略了他是插队娶亲的事实。 “跟着我,你不会受苦。”晏绥蓦地说出这样的话,“听话就好。” 崔沅绾愣愣地点了下头,她这般木讷模样倒是无意间取悦了晏绥。 那是位妖媚的美人,看过一眼,没人会不沦陷进去。这话是晏绥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也有人说,越美的人心越狠。晏绥眸色与深夜沦为一体,让人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罢,起风了。”晏绥说罢,转身离去。 仪态很好,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鹤归去一般。崔沅绾心想。下颌处的触感她还记得清楚,这一交锋,倒是把她的野心也勾了出来。 忍受一个怂种,不如驯服一头野兽。她跟晏绥一样,都期待着不久后的婚姻生活。 * 戌时三刻,见时候不早了,晏绥起身告别。 崔发显然还没说尽兴。御史中丞平日里说的都是些谏言,今日与晏绥同坐一席,两人聊得开,崔发一直灌酒,喝上了头还妄言要和晏绥做拜把子兄弟。 崔发的醉态不算好,红脸迷蒙眼,有时还嚷嚷几句。叫屏风那边的王氏张氏听见了,都赶紧过来劝崔发赶紧闭嘴,夜深人静,多说就会多生茬子,可不能在这要紧关头叫人告密了去。 “成郎,快回屋歇着去罢。”张氏惯会儿心疼人,眼下就要搀着崔发走出去。她心疼人不分时候,可叫王氏心里苦啊。张氏的话无疑是在催着晏绥麻溜走,这可是贵家女婿,朝中重臣,要走岂不得是一大家人恭敬地给人送走。 “瞎说什么话呢。”王氏骂了张氏几句,两人就是崔发的左膀右臂,各自都惹着火。 王氏满眼歉意,“他就是这没出息样,慎庭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晏绥说没事,只是眼神有意往崔沅绾身上瞥去。 王氏会意,“二姐,你送学士一程。夜深了,路不好走,你也多说几句嘱咐话。” 崔沅绾正哄着闹脾气的慕哥儿,一听这话,起身来朝晏绥这边走去。 崔发这时又清醒了几分,“我没醉。慎庭,走罢,我送你。”不等人反应过来,崔发就搂着晏绥的肩膀走了出去。 王氏见状,又赶忙把崔发搀了过来。 “送人,我让你送。我们一家人都去送,免得你再丢人。” 崔发也没再说话,冲到了一行人最前头,一边走路还跟身后的晏绥说话。吐了官场的苦水,崔发心里才算好受了一些。 门紧闭着,那处阴暗,崔发叫晏绥多加小心。 “慎庭,叫那车夫多留个心。毕竟谒禁摆在那里。”崔发见了凉风清醒不少,蓦地想起谒禁,赶紧嘱托几句。 晏绥说是,“台长不必担忧。我能晚间来,自然也能晚间走。”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松了口气。 郎婿欺我 第5节 不过门一开,就又叫众人心一紧。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停着,而门外站着的,是林家大郎,林之培。 两方人都惊了。 林家收到退婚的信,全家都乱着。林番海猜到是有人截胡,可万万没想到那人是晏绥。林之培更没想到,先前他与晏绥见过几次,也聊了不少。 晏绥说,他瞧不起儿女情长这些空泛的事。林之培却在他一遍遍说着自己的情意。 “若能娶到崔二娘,一生无悔啊。” 那时晏绥是何反应呢?只是嗤笑一声。 而今夺人之妻的也是晏绥。 收到信与消息传开不过两个时辰,如今人人都恭贺着晏家,诋毁他林家的也不少。 林之培的出现也叫晏绥觉着有趣。 晏绥眯着眼,根本不屑与这等怂人相望。 崔沅绾倒是多生感慨。 她很久都没见过林之培了。自他拜为相,崔家便败落了下去。她住在破屋里,大病都求不来一方药,都是拜林之培所赐。 林之培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想往上爬的野心人。不过懦弱的性子变不了,身份再高贵,在崔沅绾心里也只是个怂种。欺软怕硬,只是空有个俊俏的皮相而已。 就像眼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长立,一脸不可置信,嘴唇都被气得发抖。他的眼眸清亮,也正因如此,才叫人心软,有愧疚感。 最终,他没提婚约的事,更叫崔发心里愧疚。 林之培愤恨地看向晏绥,怒声道:“谒禁在大学士面前就是一纸空文么?若是连累台长,该如何是好?御史台那可是个吃人的地,台长那般严谨做事,才稳住了地位。若因学士这般莽撞作为被小人告发,该如何是好?” 到底是年轻气盛,崔发还哄着捧着的人,到了林之培口中,竟成了要害人命的宵小之辈。 晏绥挑了眉,并不在意。反倒是崔发忙把林之培拉了过来,叫宅老赶紧把门关上。 “明颂,御史台讲究避嫌,可官员是人,规矩是人定的,是死的,有时不能这么较真。”崔发大言不惭地说着。可他当上台长那一年,多少人因谒禁被参了一本,最终不都流放到了儋州去。林之培腹诽着,还是那般抱怨模样,只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罢了。 “你又为何深夜来此?”崔发问道。 林之培身形一僵,嗫嚅着:“还不是为了她。”手指指向崔沅绾,一时间,众人都朝她望去。 这话自然是在挑衅。 不待崔沅绾说自己委屈,晏绥便颇为护短地开了口。 “还劝林大郎慎言。你指的那个她,不日便是我的夫人。”看似是好心的提醒,又何尝不是一声警告。 林之培倒是不怕,“是我先遇见她的,是我先表明心意的。”那般深情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 除却另两人。崔沅绾觉着恶心,晏绥觉着晦气。 “情爱一事,也讲究先来后到么?恐怕不是罢。”晏绥低声说着,警告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林之培被噎了口。对头是晏家,他惹不得。 夜深人静,两位男子却针锋相对。 林家与晏家本就叫崔发分外头疼,如今两家倒好,各派了一人来,生怕场面不够乱一般。 “好了,不早了,都回去罢。”崔发看了看林之培,又看了看晏绥,只觉得头大。 “慎庭,记得方才我说过的,不可掉以轻心。” 晏绥点头道好。 “明颂,你是如何来的?”崔发问道。 林之培只觉失算,人就怕比较,一出高下,可他又不能不回话。 “骑驴来的。” 这话一出来,一旁站着看好戏的张氏笑出了声。慕哥儿不懂话里深意,看见张氏笑得难耐,自己也笑了起来。 孩童的笑声更能叫人难堪。 晏绥乘着马车而来,是临时买来的。就是他家里最差的马车,也是别人家重金买不上的。因着晚间出行不引起怀疑,才将就着来的。 而林家确实没有马,最好的也是两三匹驴。 汴京城里,晏、崔、夏、兆四家鼎立。林家虽是升得快,可寒碜的底子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这就是差距。 往常这时候崔发是要出来打圆场的,闹得太过日后相见难堪。可今晚他没再说话,只是摆摆手,叫两位才俊赶紧回去。 哪能不在意谒禁呢?他也怕被人参,他不像晏绥那般,做的再过都有官家护着,他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自然深知其中艰辛。 晏绥说好,转身便离去。 林之培好似还不想走,他刚来,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攻破他最后一道防线的,是崔沅绾的一句话。 “水要往前流,人要往前走。也祝林大郎也找到归属才是。” 林之培一怔,他还是想说几句话,哪怕崔沅绾不听。 “听闻二小娘子前两日落了水,身子还好么?” 崔沅绾点头,随即朝自家爹爹说了句:“不如让我送林大郎一程罢。” 崔发朝大门处望了望,不过数十步路而已。 “去罢。” 于是崔沅绾在前,领着林之培离去。 门开了,门外的狗吠声隔着几条巷遥遥传了过来。 “林大郎慢走。”崔沅绾站在门里,林之培却站在门外,一暗一明,却好似隔了千百道山川一般。 见过薄情郎的虚情假意与背刺,哪怕眼前少年郎的眼眸里有无尽悲戚,崔沅绾心里还是毫无波动。 这腌臜种,谁爱要谁要,她要走新路了。 崔沅绾兀自合上了门,最后一眼,她瞥见林之培眨了眼,竟落下一滴泪来。 霎时光亮也随之不见。 * 门外,林之培抹去泪,脸冷了下来,与方才的痴情种模样判若两人。 他唤来那匹驴,一晃一晃地走远。 林之培不见了人影,暗巷里藏着的马车才走了出来。 “查查此人的底细。”晏绥低声吩咐着车夫。 车夫说是,随即驾马离去。 晏绥盘着手中的菩提珠,闭目养神之时,小娘子的一颦一笑不受控制地窜进脑海之中。 菩提珠意外盘得不顺,晏绥睁开眼,玩味之意尽显。 作者有话说: 上榜前更新不定,有时日更有时隔日更。相信我,没更的天都在努力存稿!感谢支持! 第5章 五:拜访 晚间的私会倒是被有心人压了下去,只是晏家插队提亲的事却闹得满城皆知。不过一日,这林家遭嫌的事就传过了几个州郡,有人谈笑看逸闻,自然就有人焦头烂额。 最先去林家拜访的,是嗣荣王宋幸。 林番海是宋幸与夏昌一手提拔起来的。只是夏昌近日来中了暑,被家里一众小妾围绕着,腾不出面来处理这事。宋幸倒是清闲,前年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豁达了起来,把家里的金银珠玉都赠了出来,整日乐逍遥。与林番海相识,也是因为养生凝神之术。 再有,宋幸家的四女儿承怡县主还未出嫁,宋幸一眼就相中了林之培这小官人,认定了此人是个能腾飞的人才。何况林之培老实听话,长得又俊俏,自家女儿嫁给他,也不会吃亏。 宋幸来得早,进林府的时候正巧碰上林番海在悠悠闲闲地练着八段锦。宋幸站在庭院内看了半晌,林番海一转身才看见人。 “原来是至肆兄。”林番海接过仆从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把脸。夏日本就热,他耍的还是北派的八段锦,自然出汗多,染湿了鬓角。 宋幸挥挥手,并不在意。 “我来是想见见明颂,有些话想跟他说。顺便,给林公提了些礼。”宋幸说罢,朝身后挥挥手,几位男丁便提来几大箱重物。 不消说,都是些金玉银铛。 林番海赶忙说不敢当,“林公”的名儿都叫上了,连厚礼也提上了。大清早的,瞧见这场面,瘆人。 “明颂这孩子昨日接了台长的信后,跟丢了魂一般,膳食也吃不下,茶水也没喝几口。这没出息的样子不知道随了谁。人都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了,说唯有读书能解他心中烦闷。” 宋幸听了这话,心里大喜。又是痴情种又是好学人,跟他家那娇娇女十分相配。 宋幸笑笑,指向那几大箱礼,“上月相见时,你说自己在整理古文石碑,只是苦于手中缺少书薄,无从整理。我这一月来陆陆续续找来了早些年存着的旧书古籍,想着对你有用,就趁着空闲日赶紧送了过来。” 林番海听罢这话才松了口气。只是古书籍还好,要真的是金条银条,那可就是贿赂了。 宋幸既然想见林之培,林番海也只得赶紧叫人把林之培从书房里拽出来待客。 冒氏见林之培眼中血丝可见,眼下一片乌青的落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赶紧叫人拾捯一通。 “嗣荣王莅临,你却被那狐媚子精迷得团团转,真是没出息。”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冒氏还是端来了热燕窝叫林之培充充饥。 林之培若有所思,垫过肚子后赶紧跑到前堂去,连看得经史子集都忘了合上。 * 林家来了位嗣荣王拉拢人,崔家也迎来了稀客。 晏绥的祖父,晏老出山了。晏绥那名不见经传的爹爹也来了,晏绥自然也跟了过来。 晏周当年是开国功勋,封为宁国公。只是后来功成名退,官家与先帝不亲近,自然疏远了前朝的一帮子老臣,扶持新臣上位。晏梁是家里最不成器的小子,两位兄长年纪轻轻就离世,伤到了晏老的心,自然也不欲帮衬晏梁这个孩子。 故而晏梁官场沉浮半生也只是位小官而已。幸得家里两位儿子成器,又有祖父宠,晏家才重新升为高门贵家。 晏老来此,也是为了嫡长孙的婚事。 人来得突然,宅老急急忙忙来报信时,崔发正搂着张氏的腰酣睡着。 郎婿欺我 第6节 听了这消息,半晌反应不过来。心一横,牙一咬,赶忙叫宅老从金库里拿出钱来买上好的食材开席。 “家主,晏老叫您莫急。晏家早把食材给抬了过来,一箱箱都用碎冰给冻着呢。”帘姐儿传着宅老的话,一面伺候穿衣洗漱。 崔发心里一喜,“去叫大娘子和二姐赶紧起来。娘俩都不是勤快人,估摸这时候一脸懵呢。” 帘姐儿忙不过来,点头说是,随即唤了两位女使各去报信。 也正如崔发所言,崔沅绾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秀云给叫了起来。 “昨晚他都来过了,今日怎么又来?还把家里人都给叫上了。”崔沅绾揉着惺忪的眼,任由秀云动作。 “娘子,要紧的是你得赶紧起来和家主一道待客。这可是上门提亲呢,正可见晏学士对娘子的珍重之心。”秀云早选好了衣裳,递到崔沅绾面前,不料崔沅绾看了看,摇摇头。 “不好看,俗气。”她不爱太过喜庆的色,秀云准备的这套衣裳,穿上花枝招展的,跟要成婚一般。 “这是娘子先前素来喜爱的榅桲色啊,怎么会俗气。”尽管如此,秀云还是把衣裳又摆回到了托盘上,“娘子爱什么样式的,我这就找。” “牙色,蜜春纺,蜜合色,就这三样,你去找找。”崔沅绾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今日还戴步摇,选干净剔透的白珠子。” 秀云说是,来不及多想便走到衣柜前找褙子抹胸去了。 换衣快,挽髻也快。秀云见忙不过来,赶忙唤了一人来给自家娘子上妆。 “娘子,这是大娘子屋里的女使,上妆又快又好。大娘子把人送到了咱屋里,只是娘子落水,来不及说。”秀云边对崔沅绾解释着,边给那小女使递个眼色,催人赶紧动作。 崔沅绾倒不在意这些小事,只是特意吩咐了句:“我这唇瓣不上口脂总是显得寡淡些,今日有客人来,上得口脂色重一些。” 那女使点头说是。 崔沅绾见人乖巧可爱,不免多问了句:“叫什么名儿?” “哑奴。” 崔沅绾眉头一皱,“你又不哑,也不是什么低贱的奴才,叫这名儿作甚?既然阿娘把你送到了我屋里,日后定是跟着我陪嫁到晏家的。这名儿还会叫人笑话。” “今日起,你叫绵娘。软绵近人意,倒也是你的性子。” 那女使低声说好,心里的感激劲都化成了实劲,默默给崔沅绾化着最动人的妆面。 * 卯时三刻,两家人终于见了面。 崔发在晏老面前也是小辈。晏老精神矍铄,哪怕头发全白,精气神也比崔发足。毕竟是武将,声音也是沉稳通彻,听得很清楚。腿也不抖,手也不颤,稳步朝崔发走来时,让人恍若看见当年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晏老看见崔发这位后辈,只是捋着须髯大笑几声。 “原来是你小子,是你小子的孩子让我外孙日思夜想啊。”晏老拍着崔发的肩膀,武将的力道让这位文官倍感惶恐,只是说着不敢当。 晏梁与崔发是老同年。只是晏梁名次靠后,二人也没多少交情。晏梁虽是读书不精,做生意倒是头脑转得快。 汴京七十二酒楼有一半都是晏家的生意,除此之外,农工业也都有晏家的一席之地。 晏梁是个穷书生,却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员外。 不过是惟有读书高罢了,商人被贵族世家看不起,在外提起晏家,除了晏老,便是晏绥。 “他就是那样,改不了喽。”晏梁戏谑一句,挨了一计眼刀后,不再多言。 崔发不计较这些,一边跟晏老攀着话,一边带客人到小阁楼里坐。 清乐楼是崔府里位置最好的地儿。登楼去,能望见榆柳与松竹。这处背阳属阴,夏日宴请宾客,莫属这阁楼好。 晏家来的都是男子,女眷还在家里待着。不过两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晏家几人来此,不止是确定心意,也是想把成婚日往前赶。 用晏老的话说,自家孙子是不可自拔了,非得早日娶到人不成。 “自然,自然。”崔发被这直白的话逗笑,“慎庭藏得深,倒不知原来是位性情中人。” 晏绥只是笑笑,给长辈敬酒。 晏老憋了许多话要说,一坐下,吐的都是当年的万里山河,封狼居胥之景仍历历在目,说得也叫人动容。 男子间聊得无非就是三件事:官途名利,美酒,美人。 聊美人轻浮不堪,且隔墙有耳,不敢说。聊美酒,晏老爱边疆的浊酒,瞧不起这边的果酒。 而聊官途名利,也牵动着这桌上所有人的心。 “官家放了两日假,我才敢在青天白日找上你去。”晏老闷了口酒,这话是在宽崔发的心。 晏老哪里看不出崔发的野心,见人顾虑不堪,索性打了包票。 “夏昌告不了你,这厮家里一堆事,怎么也得费几分心思去处理。兆相那边不必担忧,老交情了。”晏老意味深长地看了崔发一眼,又道:“故而这婚事……” “办,我赶紧叫人选个良辰吉日,这场婚事要大办。”崔发哪能不懂晏老的意思,与晏家联姻,不止是他这一小家,就是家族也得了好。 晏梁沉默许久,听到崔发说了这话,笑着补充着:“放心罢,平成兄。这婚期我早已找人给算好了,七月初八,庚寅日。” 崔发一听,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求作收,作者菌这么可爱,怎么可以不关注她! 第6章 六:对视 七月初八,也就是在五日后。 五日之内,要商议宴请宾客,要备嫁妆礼,要请几位老养娘给新娘子讲成婚过程。崔发面色一僵,显然是觉着太快了。 “这……晏老,不如再往后推几天罢,两个孩子还没怎么说过话呢。 ”崔发给晏老倒了盏酒,话不敢说得大声,生怕得罪了老人家。 晏老也猜中了崔发的心思,又抛出了个事:“这阵子陇西不安定,蛮夷小族作乱,指挥使也是临时上阵,百姓苦不堪言。官家眼下正顾着圣人生辰的事,也抽不开身 ,任由陇西乱了下去。不过我听说,平成你老家的人还在陇西呢,我想着先把人接过来,要是能恰好赶上婚事就好了。” 晏梁见崔发仍是犹豫不决,又暗自放了狠话:“平成兄,难不成你的心结不在官场之上,而在小辈的婚事之中?” 这话是在威胁崔发。林家能握着崔家的把柄,晏家又哪里不能?只会查的更多而已。 人就怕查,崔发又恰巧在御史台,若是什么风闻流了出来,到时可不止贬谪流放伺候了。 果不其然,崔发解了其中深意后,也不再说婚期的事。 “林家郎的事你放心,该补偿的,自然都会给他,剩下的就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晏老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便摆平了困扰崔发的难事,这门亲家不好惹,更惹不起。一番对话下来,崔发鬓角都出了汗,赶忙拿汗巾擦干净,生怕叫人笑话。 “既然今日慎庭来了,二姐也没约着和几位玩得好的小娘子出去,不如这俩孩子就出去走走罢。等玩得尽兴后,我这边就要备嫁妆礼了。”崔发背着自家孩子擅自做主,正巧随了晏家的意。 晏老这才点头道好,“小辈的事,我们也不需过问。二姐是个好孩子,嫁过来后也不用多操心。我这小外孙是个有担当的主儿,婚后除却回门拜礼,旁的时候,由他俩去府邸里玩儿罢。” 话语轻松,婚姻大事好似吃茶饮酒那般随意自然。 晏老话是温和,可却半点容不得旁人拒绝。晏梁就是个精明的老狐狸,打着圆场,实则步步紧逼。晏绥倒是安静,只是偶尔谈话间提到二姐时,眼眸会亮几分。 这样的人最是捉摸不透,似是渗着毒一般,不自觉间就绕到了人的脖颈边,轻轻一缠,人就任他摆布。 送晏家三人走后,崔发才松了口气,眉目间尽显疲惫。 婚期与家里人一说,先说不的是王氏。 “这嫁孩子最是耗精力。原先总想着婚期该是两家一起定才是,配上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去玉仙观里好好算算。这昨日才定下了婚事,今日也算是两家爹娘会面。娘子们在里间里闷声吃酒,以为还有的商议呢。然而一出去,什么事都定了,就差给二姐换上婚服,直接送到他晏家了。” “可不是么。”张氏附和着,她一个姨娘,也要随份不薄的礼。五日后大婚,哪里来得及备礼呢? “说这些有什么用。”崔发叹口气,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崔沅绾,问道:“二姐,你可能准备得好?” 崔沅绾倒是不在意这些,那晚她与晏绥的邂逅竟意外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 早点成婚也好,她也不慌。上辈子也成过一次婚,不过是过得不好而已。养娘也教过房中事,她也没用得上。 没人告诉她脱离苦海的法子,没人告诉她男郎都是那般喜新厌旧的野性子。她最需要学的事,没人教过。好歹活过一次,那些事,都不算事。 “陇西的事的确等不得,族人在那处多待一日,便多危险一分。何况,爹爹不还有事……” 崔沅绾及时停了话,见崔发神色变了又变,心里只觉悲凉。 她的爹爹,她的阿娘,对她的疼惜是真的,想靠她稳固地位也是真的,想叫她为慕哥儿铺一条通顺的路也是真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嫁不嫁,何时嫁,都得任人摆布。 眼下与晏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楼阁之下,是蚁穴还是杂虫,他们都清楚。 “今晚正是时候。相国寺灯盏一层层堆着,这样好的夜晚,正适宜与晏学士出来走走。”崔沅绾望着崔父,眼里满是真诚。 崔发莫名一阵心疼,有一瞬,他竟然从自家孩子眼里看出了悲戚。不过一晃眼,又见期冀。 崔发点点头,王氏见了,也赶忙说着:“情意都是慢慢养出来的。这会儿相见平静无波澜,指不定下一刻就缠得轰轰烈烈呢。” 崔沅绾莞尔一笑,说是。 剩下的话也无心再听。 * 相国寺一开,外面都是闹哄哄的。万家灯火点起,长街如昼。 崔沅绾刚换好了衣裳,提鞋要出屋时,大娘子便传人来了信。 崔沅绾只得去大娘子屋里一趟。 “莫要忤逆晏学士的意。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先前你从未与男子出游,我放心不下,想着临走前,还是要交代几句。”王氏拉着崔沅绾的手就往榻上坐。 见崔沅绾一脸淡定,心下忍耐不住,靠近崔沅绾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你知道的,男郎都是这样。你先出去试探试探晏学士的喜好,回来养娘也好教导。他喜爱什么样的,你就得是什么样的。” 崔沅绾蹙眉,这话是见不得人的姨娘交代孩子也就罢,偏偏她可是崔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说些叫自家孩子过得顺遂的话,反倒是一再强调叫她处处服侍着晏绥。 床榻之上,床榻之下,都是顺着夫君的意。那她是什么?又不是物件。 “阿娘,我也是贵家女,不是他晏慎庭娶来的小妾。妾学房中术拦住郎君,我又何须靠这些下九流法子活着?” 崔沅绾甩开王氏的手,心里不悦。 “你太小了,还不懂。”王氏的脸也拉了下来。 “再深情又如何?不还是被温言软语,被那手段给勾了魂?二姐,你没有试错重来的时候,我们家也等不起。” 王氏在埋怨孩子她爹,也在忌恨那无脑的张氏。 王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难免想到家里的另两个孩子。 郎婿欺我 第7节 “若不是你大姐走得早,慕哥儿又不成器,我又何苦难为你呢?”王氏淌着泪,拿着帕子抽泣。 察觉到失态后,王氏擦了擦酸涩的眼,“你一走,我也不好过啊。张氏就等着生男娃呢。若是真有二郎生出来,我又如何?慕哥儿又如何?” 见崔沅绾不再回话,王氏又赶忙握起她的手诉苦,“二姐,你娘就靠你了。你得先抓住夫君的心,才能做你想做的啊。” 崔沅绾一时语噎,半晌反应过来后,才勉强点了下头。 夭折的大姐,不懂事的小弟,野心勃勃的爹爹,懦弱受气的娘,嚣张跋扈的姨娘…… 还有,人称为汴京一绝的她,人传宰割男郎心的她。 “我先去了,晏学士的车这会儿就要到了。” 崔沅绾笑笑,也不再管身后的娘,起身离去。 * 凉风习习的晚夜吹得人清醒,旖旎的氛围也在无声之中蔓延。 临走前,大娘子又派人传了句话。 不过是老生常谈,崔沅绾也不在意。 崔府里意外灯火黯淡,与府外热闹处仿佛是两片天。 可崔沅绾知道,所有人都在暗处看着她,无时无刻。 恍如蚀骨缠身的蛊虫一般,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子骨上。 而府外月明地之下,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男郎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在崔沅绾踏出府的那刻,恰好掀开了车帘。 晏绥噙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那样阴鹜的眼神比她身边的人都要冷,恍如置身冰窟。 崔沅绾站在暗处,对上那双眼,无声对峙。 晏绥勾手,指间绕着月色成了蛊人心的魅魔。 “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7章 七:出游 男郎叫她过去,如同唤一只不听话的狸猫一般。眼里分明有情,可却叫崔沅绾看了厌恶。 太多男郎这般看她了,把她当做物件一般,强制占有,索取后又炫耀。 崔沅绾很会做戏,或是说很会察言观色。 晏绥不过是一藤高枝罢了,费不了不多真心。 崔沅绾走过去,露出几分惊喜来,头上稳当当停着的步摇也因着这喜悦的步伐晃了几分。 这景象落在晏绥眼中便是美人含羞娉婷走来,眼眸里藏不住的情意都是因为他。 “晏学士安。” 崔沅绾俯首行礼,尾音上翘,引得马车上那人一片遐想。 “怎么这般生分?”晏绥回过神来,“今早方与你见过,不过碍着人多,也没顾得上多说几句。” 晏绥说罢,瞧那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影子,有些不悦。 “怕我么?”晏绥也不急,语气和缓得好似在问家常便饭一般。 崔沅绾摇摇头。 晏绥瞧见这怯生生的反应,愈发觉着可爱。 “别怕。”晏绥伸出手,月色披在手腕处,莫名旖旎。 “上来罢,让我好好看看你。”话说得直白又动听。 崔沅绾抬头,男郎一直盯着她,指节修长,摆在夜空中,等着她。 崔沅绾没有把手放上去,末了只是说了句:“男女有别,望珍重。” 这话一出,晏绥便低声笑了起来。 “男女有别?”这话被他含在喉中仔细摩挲,却叫崔沅绾听出威胁之意来。 还未等崔沅绾反应过来,手腕猛地被抓住。带着一阵抗拒不了的力气,崔沅绾趔趗几步,腰间不知何时被一双手搂着住。 崔沅绾被带到晏绥的怀里,男郎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比苗疆异香还要蛊惑人心。直到腰间的温热隔着轻薄的衣衫透来时,崔沅绾才蓦地反应过来。 晏绥只是用了半分薄力而已,崔沅绾的挣扎更像是小打小闹一般,反而叫人心头发痒。 不过崔沅绾也不是愚笨之人,男郎到底要比多数娘子强壮,何况接触之后才发现,晏绥并不是羸弱书郎,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不知要延伸到哪处去。崔沅绾愈挣扎,腰间的手掌箍得愈是紧。 她的腰与晏绥的小腹紧紧贴在一起,崔沅绾没再动弹。 “你惯会欺人。” 晏绥的这句话叫崔沅绾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去。 “你不怕我,却躲着我。是听了民间的风闻么?” 马车里的卧榻铺着软垫,东边放着一方小桌,案桌上稳稳放着香炉,不过并没有点香。或是说,香早被车内人给灭了。 晏绥问着,一手拿起身旁的长杆子,手一挥,车帘被落了下来。车夫得了指示,马车才辘辘走了起来。 崔沅绾只觉着晏绥的一套动作甩得流畅好看,一时看入了迷,也忘了回答他的话。 马车起行的那刻,二人又离得近了些。这下男郎的胸膛就停在崔沅绾耳边,咚咚的心跳声更是在催促她回话。 “晏学士是位端方聪颖的君子。”崔沅绾不动声色地用力,想稍稍拉开距离。不过才挪动了半分,又被晏绥给拽了回来。 来往几次,崔沅绾就不再动作。 “他们是这般说我的么?”晏绥轻笑,语气却蓦地冷了下来。 民间是如何说的,崔沅绾确实不知。上辈子两人交集本就少,在她眼里,晏绥确实是位端方君子,至少是在外人面前。 不过她还有一句未说。晏绥是位凉薄之人。 她不敢说,说了便带有指责的意味。何况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说,她本身也是位凉薄人。 各过各的,休管他人屋上霜。不过有太多人事阻碍着她,背上的包袱都叫她难以前行。 崔沅绾面上一派淡定,应声说了句是。 “最好如此。”晏绥说罢,不再言语。手上动作却不停,他喜爱找不出半分瑕疵的人和物。 物便是权势,人却只有崔沅绾。 对喜爱之人,他总有万般耐心,甚至称得上纵容。 “你这双手,抚过不少琴身罢。”晏绥挑起崔沅绾的手腕,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好似看见一株海棠花在风雨夜里飘摇不定。 崔沅绾说是,“学过琴筝,不过学艺不精。” 当然是自谦之话,晏绥也清楚。 “也好,会就行。日后多弹弹,手指灵活的人勤快,也聪明。”晏绥兀自说着。话音落罢,竟见崔沅绾脸红了一片。 一时间晏绥心软得不成样子,调侃着:“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不经逗。” 崔沅绾只是任凭他戏弄,面露羞怯,心里却机灵着,全把那话当耳旁风。 万句夸赞也不如一个金条来得实在。情话是最轻廉的物件,何况如今只是调情的胡言乱语。 这会儿,晏绥的手又磨到了她的腰上。 “先前不知,崔府里竟有那般多的榆柳树。想来榆柳往往是春夏开得盛,不动便颇有风姿。若是任意一股风吹来,榆叶垂落,柳条飘摇,都是别样风味。”晏绥说道,“也正因如此,渝柳儿的名儿才与你十分相称。” “阿娘觉着女郎家配水更好,便把‘榆’换成了‘渝’,不过这名儿很久没叫过了。” 晏绥许是无意间说到了府里的榆柳,却引起了崔沅绾早被尘封住的记忆。 大姐走得那年七岁,崔沅绾六岁。 原先大姐的身子骨一直比动不动就病的崔沅绾硬朗,七岁那年却莫名病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也没治好。病来得猛,人走得也快。 自那之后,王氏便再没唤过崔沅绾一声“渝柳儿”。这小名甚至成了府里的忌讳。 许是过意不去,崔府里又栽了许多榆柳。台面上没明说,不过府里人都懂。 慕哥儿生来后,崔府里所有人的心思都到了他身上。王氏的心也跟崔沅绾愈来愈远,直至她出嫁成婚,过上凄惨生活,都没再多过问几句。 晏绥确实是随口一说,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叫人生了旁的心思。不料话一出,崔沅绾便怔了起来,愣愣瞧着那香炉,似有神伤。 不过晏绥到底是玲珑八面心,随即便开口道:“若是不喜欢,成婚后我换个名儿唤你。总要有叫着动听顺耳的。” 崔沅绾却摇头说不,“名字不过是口头之瘾罢了,不要紧。” 她躲了很多糟心事,如今眼见万事便好,生了勇气,想学着坦然去面对。 晏绥默不作声,看着眼前别扭的小人,半晌,说了句好。 * 相国寺不过是寺院而已,幽会的官人娘子,大抵不会选在这般庄严肃穆的地。 好在今晚是开寺日,摊贩早就占了位置,摆好精心准备的玩意儿。花灯一挂,吆喝声一出,游人一来,自然就有了烟火气。 会上最叫摊贩喜爱的,是三种人。 一是有钱的文人墨客,瞧见一副中意的水墨丹青,花耗千金也要买过来。二是爱美尝鲜的小娘子,遇见精致的琉璃走马灯与小吃便走不动路。三则是追求美娘子的小官人,顺着小娘子的意,看上什么就买。 当这三种人都是晏绥与崔沅绾时,便注定了二人的出现会叫人觉着惊艳。 月下花灯照,暖香绕身过。崔沅绾被晏绥稳稳托着身子下车后,便感受到了游人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瞟。 或有人不认得常出入禁中的晏绥,却没人不认得崔沅绾这位惊为天人的小娘子。如今人人都知佳人珠联璧合,也自然知道崔沅绾身边之人,就是当今三相之一,晏绥。 不过京都的人到底不似旁的地方,百姓见识过多少风云诡事。只是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移开了眼神,散到各繁华地去。 晏绥的目的达到了。 郎婿欺我 第8节 他在标记,在占有,在警告那些宵小之辈,不要多生杂心。 包括裹挟在人流之中的,站在承怡县主身旁的林之培。 崔沅绾自然是没看到,她看着青石杆上的灯,分外欣喜。 马车停到了暗处。长街间摩肩接踵,晏绥牵起崔沅绾的手,“人多,走散就不好了。” 崔沅绾说好,不置可否。只是回话的声音太小,也不知传到晏绥耳中没有。 晏绥显然是心有规划,菩萨神像与大小寺庙堂屋半分都没看一眼,拉着崔沅绾绕过罗汉殿,直向后方走。 那片街放眼望去,都是你侬我侬的痴男缠女。 “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都买回来。”晏绥侧目,低声哄着。 见崔沅绾无言,又以为她是生了旁的心思,补充了句:“能进相国寺的摊贩,卖的倒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却也不差。若是没看入眼的,回去后我给你挑几箱玉石,说不定就有喜欢的呢。” 这话任是从小在金玉罐里长大的崔沅绾听了,都觉着豪横。 二人往里走着,好不容易瞧见了个小摊,停了脚。 崔沅绾低头挑得认真,晏绥也看她看得认真。一时间,谁都没注意身旁人的逼近。 崔沅绾似是有感应一般,背后一阵阴风,猛地一回头,却正中了那人的招,身子往一旁歪了去。 那人飞快伸出了手,晏绥却更快。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崔沅绾猛地栽到晏绥怀里。 “慎庭哥哥。” 心一紧,灵机一动,话便脱了口。 作者有话说: 圆碗:装脸红ing,日常做戏ing,拿捏到位~ (小天使们,作者菌有丢丢卡文,下一更在20号早上六点。v前更新时间不定,作者菌保证v后日六起步嗷~) 第8章 八:求我 没人这般亲昵地唤过他,纵使是见过人世百态的晏绥,此刻也是一愣。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眸里飞快闪过欣喜,不过转瞬即逝,随即又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谭。 不过身旁两人倒是默契一般地怔了小半晌。 晏绥搂着崔沅绾的腰,顺势一带,将人揽在了自己怀中。衣袖盖在崔沅绾的背上,冷冽的气息又扑来,一时间,崔沅绾只能被迫埋首在那起伏的胸膛之中。 她不敢挣扎,腰上的力道一寸寸的收紧,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胁的声音。 “林家郎好兴致,光亮处数不胜数,非往我这边来。” 崔沅绾一惊,还未挣扎时,晏绥便把她放开了来。 崔沅绾转身,原来方才挤来挤去的游人,正是林之培与承怡县主。 她对承怡县主的印象不深。承怡县主这时也还未见过崔沅绾,杏眼含惊,正呆呆地看着前面二人。 “先前都以为学士是位寡淡的冷面郎君,如今一见,可真是位痴情人。”县主不愿掺和这事,随意夸赞一句,便想叫林之培跟着她赶紧离去。 哪知抬头一看,林之培眼下看得痴了,盯着崔沅绾,也不讲什么避讳。 “男未婚女未嫁,学士这么急不可耐么?这会儿连她的清白都顾不得。”林之培转眸蹬着晏绥,这时倒真不管官场奉承那一套了。 晏绥觉着林之培可笑,又为林老觉着可悲,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孩子。 “那又如何?”晏绥冷眼沉声, “不过林家郎倒是提醒了我。大婚时,还请过来喝一盏喜酒才是。” 说罢,在县主与林之培两人身上看了眼,“毕竟,你与县主的婚事,也不久了。” 关系点破后,崔沅绾与县主默契般地交换了个眼神,反倒是林之培气急败坏。偏偏不能惹到县主,嗣荣王可是官家的亲弟弟,县主更是金枝玉叶,再气上心头也得顾着后事。 眼下林之培见激将法不成,又想出了个馊主意。 “既然这般巧,不如一同乘游。”林之培做戏做得全,一脸深情,话语郑重。 不过不等崔沅绾反应,晏绥便牵起了她的手,用着直她的手撬开了来,十指相扣,不留一点空隙。 只要晏绥想,他能揽着崔沅绾的腰走一路,也能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 不过晏绥只是牵手,叫崔沅绾摸不着头脑来。 原本暧昧蔓延的氛围在林之培出现后只剩了无尽的难堪。崔沅绾也没什么心思再去看那精巧的蝶玉千丝灯来,晏绥一问,她就点头说好。 身后,林之培步步紧跟,县主仍是一脸好奇,时不时问几句旧事,这场面甚是滑稽。话本子才有的戏倒是演在了相国寺长街千摊之上。 晏绥有意带着崔沅绾往暗处走,不过拐了几次弯,二人就进到了不知名的小巷里去。 他想甩开身后的那位狗皮膏药,这会儿灯一暗,晏绥便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欲望来。 嘈杂的人声恍若隔了千百条街,传到这处来,夹杂着几声犬吠声,身后的人影一定,崔沅绾心里便一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一道猛力扑来。 再睁眼,她已经被推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去。她往后退一步,晏绥便往前上一步。 直到无路可退。 晏绥手撑着身后的巷壁上,复挑起崔沅绾的下颌,如同那晚一般,面上不温不愠,可话却从寒冬中走来,叫人毛骨悚然。 “你看那林家大郎,都退婚了,还赶着上架,来我面前显眼。”晏绥低头,看着被圈起来的崔沅绾,蓦地就想起年少时养过的一只娇莺。 一样惹人怜惜,一样学不会听话。 “你说,长街上人山人海,他偏偏就找到了你。”晏绥一想到林之培那直白的眼神,心里厌恶更甚,一时手也用了力。手指随意一抹,下颌便泛起了一片红。 崔沅绾被迫抬头,那么无辜地看着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眼神清澈明亮,可正因如此,才叫晏绥觉着自己像极了臭水沟里面的鬣狗,污秽不堪,还妄图抢占山泉水,饮几大口,才能解渴。 “是他一直缠着我的,我一直都是慎庭哥哥的人。”崔沅绾噙泪说道,泪珠就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忍着没落下来。 “不是么?”崔沅绾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的男郎,看他不语,歪了歪头,请求神祇的原谅。 “崩”一声,心里那根弦断开了来。 晏绥心里的荒草被猛地拔去,不是欣喜,反而是惶恐。 霎时那些记忆都涌到他的眼前来,一片赤红,还滴着血。不知不觉间,手掌就往下移了几分。 温热划过,停在了崔沅绾的脖颈之上,无意识间用了半分力。 崔沅绾该呼救,该推开晏绥,该跑出去逃离。 可她没有,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冷静的人,站在局外,看着晏绥从清醒坛上被拉了下来,变成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疯子。 崔沅绾难耐地呼了口气,“慎庭哥哥。” 而后一起到来的,是身后车夫的一声呼喊:“主子!” 两声传来,这才唤醒了晏绥。 不过片刻,他又敛神成了捉摸不透的人。 “我有些事同车夫交代,你在此处先等我。”说罢,便匆匆离去,甚至叫人看不见身影。 崔沅绾凭空踢了一脚,还没结束。 果然,一阵风吹来,林之培看见了她,赶忙朝她跑去。 就他一人,也不知把县主安置在哪处了。 这次他站在崔沅绾对面,静默了许久。 末了开口,“要我怎样,你才能肯多看我一眼呢?” 林之培站在明处,看着暗处的崔沅绾,心里一阵刺痛。 崔沅绾噙笑,话却震惊人心。 “求我啊。” “跪下来,求我。” 她把伪善的面具撕开了来,却意外地怡然自得,得心应手,甚至过瘾。 她从不该是谁的糟糠妻,谁的娇雀儿。踩着人心爬到高楼之上,身下一片臣服的败者,清醒地看旁人堕落沦陷,这才是她。 作者有话说: 芫荽:她叫我哥哥,她一定是爱我(自我攻略中) (下一更在22号早上六点。作者菌没更的时候都在努力存稿,来评论一下给个动力叭=3=) 第9章 九:撩拨 林之培似有话要说,嘴唇颤抖着,然而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在赌,崔沅绾也在打量着他。 林之培惯会苦肉计这套,长着老实脸,背地里把两面三刀学了个透彻。这会儿瞧他一脸悲戚,心里指不定怎么咒骂呢。 “先前都说,林家大郎一片痴心,我也把这话当了真。如今一想,到底是诓人的话罢了,经不起推敲。”崔沅绾抵着墙,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子,似是在叹息。 “不对。”林之培握拳,指间挖进掌心里,用力掐着。 “明明是他夺人之妻,是他言而无信。”林之培抬头,死死盯着崔沅绾,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崔沅绾没回话。角落里实在阴暗,她站在那处,恍如鬼魅一般,下刻就能飘走。 林之培以为这话戳中了她的心坎,想着二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顿时怜惜之情涌上心头,手脚也像被人操纵一般,不听使唤。 一抬脚,就被石子给绊了个踉跄,心一慌,竟单膝跪了下去,那顶在地上的膝盖被尖锐的石子边划得生疼。林之培被绊出了狼狈相,手撑在身前。 可这长臂一撑,那擦伤的手指竟然摸到了崔沅绾的鞋头上。 这一天翻地覆的事叫两人都愣了半刻。 “你……”崔沅绾话还未说完,便被不远处的一声惊喊给截断了去。 “你们在做什么!” 郎婿欺我 第9节 话里满是焦急与气恼,男郎大步跨了过来。 眼前的画面实在叫人遐想。林之培单膝跪着,手抚到了崔沅绾脚边,低着头喘气。 晏绥刚叫人把承怡县主给送了回去,想着天黑人少,急急忙忙往崔沅绾这边赶,生怕她被人欺负,受什么委屈。 明明叫她听话,可她还是和那狗皮膏药掺在了一起。 林之培听见这声心也急,本想钻空子赶紧把事解决了,谁曾想自己出了个丑,还正好被晏绥给碰了上,这下脸都丢尽了。可他偏偏被那石子刺得生痛,起不来身。 晏绥倒是随了他的心愿。眼下心里正气,一脚给林之培给踢飞了去。 沉闷声传来,下一瞬,林之培便被耍到了一旁的巷壁上去。 “林明颂,我倒真是小看你了。”晏绥看着林之培嘴角渗血的模样,满脸灰尘,这才好受了些。 “你的官,是不想要了么?”晏绥皱眉,声音冷静得似是局外人一般。 林之培忙着咳嗽,忙着起身,蓦地听到这番威胁的话,心里一颤。他的官位是晏家的补偿,晏家随意的施舍,都是林之培要摸爬滚打数年才能攀上的高位。 忍,一定要忍下去。林之培没再开口解释什么,反正晏绥也不是个善茬,索性装起了可怜,靠着墙,不停咳嗽,装聋作哑。 “他碰你哪儿了?”晏绥说着,一边拽着崔沅绾的手腕往外走。 不是都看到了么?崔沅绾腹诽,她自然不能把自己叫林之培下跪的事说出来,于是编了个理由。 “林家大郎见这片地儿黑,请我走到热闹的地儿去。这才来,便给绊倒了。” 把她的狠话抹得干净,这些理由还算是像回事。 “鞋面脏了一片,是我为了见学士特意换的。”崔沅绾任凭他拉着自己走,小声抱怨着。 晏绥听罢,心头一软,又不想这般轻易地原谅她,于是冷笑道:“这会儿倒是改了称呼。” 见崔沅绾没回话,晏绥又觉着方才的话太重,忙添了句:“一双鞋而已,不值得。改日送你一柜鞋,脏了就扔,不用再想旁的事。” 崔沅绾应声说好。 这相国寺自然是逛不成了,车夫有眼力见,赶忙把马车给赶到了巷口。 “承怡县主说有事,先回去了。天色已晚,不宜逗留。”晏绥把崔沅绾丢进了马车里,语气淡淡的,人也很平静。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晏绥正在气头上,就是一直跟着他办事的车夫大气也不敢出,偏偏崔沅绾还开口说了句话。 “林家大郎呢?他怎么办?”问出来的时候二人还牵着手,话一出口,崔沅绾指尖便被掐了下,力来得猛,一声惊呼便传了出来。 “这时候,还想着他呢。”这下晏绥的脸算是真沉了下来,比夜还阴,眼眸浸在昏暗的车里,任谁看了都得打颤。 晏绥见崔沅绾一脸惊恐,眼神也胡乱瞟去,不敢与他对视,想是知道错了。 “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说罢,短暂急促的口哨声从晏绥口中传了出来。 晏绥特意掀开了车帘,崔沅绾也顺势往车外望去,声音刚落,一头驴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这驴也通人性,见林之培痛苦挣扎,嘶鸣声响彻了一整个冷清的巷道。 “这头驴倒比他的主子还机灵,随意唤一声,就看清了局势,认了别的主子。”晏绥见崔沅绾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忍不住说了句讥讽的话。 若是崔沅绾会辩解半句,恐怕他就要失控了。可她没有,她被这话被刺到,颤了颤身子。 明明乖了下去,明明就贴在自己身边顺着自己的意,可晏绥仍是不舒畅。 “你怕我?”晏绥试探地问了句。 崔沅绾飞快摇了摇头,可身子却往一旁躲着,又哪里是不惧怕的样子。 “呵。” 晏绥轻笑,口是心非的模样无意间取悦了他,可这还不够。 他又把人抱了起来,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这细腰刻进自己身子里去。 晏绥打开了那个匣盒儿,取出了里面的物件。 是一串金臂钏,金环上纹着几株细柳,显然是为崔沅绾所做。 “要听话。”话里是宠溺,手上的力道却不容人拒绝。从手腕穿过,金臂钏把手臂给圈了起来。 崔沅绾最厌恶的便是这般圈禁人的物件。脚环手镯金臂钏,她碰都不想碰。 晏绥是在警告她。 崔沅绾把晏绥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挣扎了几下,无意间竟打到了他的脖颈。 身上意外地凉,她手指无意扫过,晏绥脖颈的肌肤便起了反应。随即他的动作也一僵,马车里只点着一盏昏暗不堪的小灯。 借着那细碎的光亮,崔沅绾看见晏绥的耳垂红了起来,眸里出现片刻茫然,随即被掩盖了下去。 崔沅绾心里一喜,眼神无辜可怜,她仰视着晏绥,总是认真又专注。 似是无意,又或是早有预谋,指节点过喉结,飞速扫过那片肌肤,随即又覆在腰间扣紧的手上,试图挣扎。 呼吸都显得那般难耐,晏绥心里一片桃红艳李,心乱如麻。 晏绥锢得愈来愈紧,挣扎都显得那般不堪一击,于是崔沅绾采取了软攻的法子。 “错的根本不是我,是当时的氛围。是慎庭哥哥把我抛下,才叫我处于那么难堪的境地。” 晏绥没有回话,低头嗅着崔沅绾的气息。 美艳的小娘子总该是带着馥郁的花香或清淡的茶香的,至少戏本子里这样说。 可晏绥爱极了崔沅绾身上的淡淡的奶香味,只有离得极近才能闻到,或是说只有他一人才能闻到,这样的认知叫晏绥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奶娃娃。” 话语黏腻得似一张密网,不知拢了谁的心。 崔沅绾心里暗叹,计划通。 第10章 十:嫂嫂 若不是马车走到半路又遇了个坎,崔沅绾都不知回家的路要走得这般艰难。 晏绥要把她送到崔府门前,马车猛地一停,叫二人一头雾水。 掀开车帘,本想呵斥那不长眼色的俗人一通,这一见,原来竟是位熟人。 “你不回府里,拦我的车作甚?”晏绥挑开车帘,问道。 凉风吹来,车夫又点了盏灯,才叫崔沅绾看清了那拦车人。 长身瘦骨,眉眼间尽是肆意张扬。男郎看着要比晏绥还要消瘦些,松松垮垮的圆领袍披着,腰间的系带歪扭缠着。不似晏绥那般高深莫测,一见便是风流倜傥的才俊模样。笑意也比林之培要真的多,瞧起来是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 “今晚想凑热闹的人都会去相国寺。我不似兄长那般有底气,连傍身的驴都跑了去,钱袋子也早被人偷去,今晚恐怕是只能走回去喽。这老远就瞧见这辆宝马香车,想着拦一下,不成想真的是兄长。”男郎灌着酒,眼神迷蒙,似是连晏绥的脸都看不大清,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些冒犯的话来。 话里透露着酒气,一时间氤氲不堪。 “晏与孤,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忘了规矩。”晏绥看见晏昶晃着身就要走,出声提醒了一句。 哪知这句话叫晏昶一瞬之间便清醒了大半,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窥见车中春色后,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这是……嫂嫂?”晏昶靠在马身上,歪头晃着酒罐,朝被晏绥仔细护在怀中的崔沅绾眨了眨眼。 随即,晏绥那轻鄙的轻笑声传来。那声嫂嫂尾声悠长上翘,只这一句,晏绥便清楚了他的心思。 不等崔沅绾回话,晏绥便把车帘给拉了下来。 赶路的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又驶向路来。 长街大路通南北,晏昶要如何回家,晏绥并不关心。 “这位是晏二哥么?”车内一片静默,崔沅绾偏偏问了这句。趁着晏绥分心,又赶忙窜了空子从晏绥怀里跑了出来。坐在车内一隅,离他远远的。 “你很在意他么?”晏绥伸手一勾,崔沅绾便又坐到了他身边。 到底是夏夜,再凉快的晚夜也能叫相拥缠绵的人出层薄汗。崔沅绾没回话,避开晏绥锋利诡谲的眼神,拿着一方小帕,覆在晏绥的额前。 “是因为慎庭哥哥,才想要去了解。”崔沅绾往前倾着身,手压在晏绥的衣袖之上,抬眸望着他。 车内一盏暖灯,恰好映在了崔沅绾的眼眸中。眸中焰苗跳跃,陷在一片暖黄之中,话也动容。 “家弟不懂事,叫你看了笑话。” 果真如崔沅绾所想,说到家事亲戚上去时,晏绥便成了那位克制疏离的君子,恍若不欲把太多的人事说给她听,或是故意在隐瞒着什么事。 崔沅绾觉着车内实在闷热,无意间舔了下唇,如愿瞧见晏绥呼吸都难耐了几分。 “慕哥儿才是不成器的顽童,不好好读书,成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崔沅绾刚把帕子折起来收好,手便被晏绥牵了起来。 晏绥一素喜爱捏着她柔软的指腹,打着圈,甚至连那菩提珠都忘了盘。 “他才几岁?这般小的年纪看不出什么用功不用功的。少不经事就叫他去玩乐罢,之后再到学堂里好好读书,日后入国子监升太学上舍生,这读书生涯才算起步。”说到慕哥儿,晏绥能想起的只是那个缠着崔沅绾撒泼要抱的野孩子。说叫他好好读书,也是想叫慕哥儿离崔沅绾远些。 崔沅绾看破不说破,“慕哥儿不开窍,哪里是为官的料子?门第有了,应试又过不去。” “这有何难?”晏绥瞧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不过入个太学而已,我说他能入,他便能入。” 走后门叫晏绥说得这般轻松,话罢更叫崔沅绾清楚了晏绥的地位。 朝廷三相之一,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榜前被无数贵家看中的小婿,期集1时名刺2被官家要过的状元郎,都给了晏绥翻云覆雨的底气。 如今,他一句话便保了慕哥儿日后的为官路,王氏一心念的事就这么被解决了下来。 不过男郎的嘴惯会骗人,崔沅绾只是点头道好,不欲多说。 * 亥时一刻初,崔沅绾终于回了府。养娘一见,赶忙上前来。 “娘子,家主吩咐的事今晚就要开始做了。”养娘跟在崔沅绾身旁,不顾秀云的阻挠,往前挤着。 “明日再说,什么事都没有沐浴要紧。”崔沅绾作势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养娘听罢,心里一阵郁闷,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也成,娘子您一边洗着,我一边给您说着。热水一放,屋里一热,这些事也好说。” 秀云许是没听懂,拉着养娘就往一旁嘟囔。 不过是握雨携云的房中术罢了,上辈子她觉着婚事不要紧,全当耳旁风。她学算术倒是学得慢,可这房中术一点就通,那些花样了如指掌,就是没心去找人试。 能在沐浴时说教的物什,还能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崔沅绾一想便知。不过碍着是王氏的意思,也便默许了养娘的行径。 郎婿欺我 第10节 她的身子沾了热,总要变了个色来。原本肤如凝脂,染上热气腾腾的水,顿时成了一株海棠来,脖颈往上,都沾了粉红。往下无尽绵延,引人遐想。 若不是催得急,养娘也不想赶鸭子上架一般趁着人沐浴的时候多说话。 养娘站在屏风后,拿出了个小匣盒儿,随即拉出一串铃铛。 不过那物件叫缅铃。外形如铃铛,最里面裹着的是水银少许,外面镶一层金,圆润精巧,遇热则跳动不止,叫人酥麻不堪。 许是见崔沅绾确实乏了,养娘只说了几句,便默默退了出去。走前把那小匣盒儿传到秀云手上,仔细交代了一通。 秀云仔细把寝衣披到了崔沅绾身上,服侍着人往床榻上躺。 “娘子,这匣盒儿放哪儿呢?”秀云开口问道。方才养娘讲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听着。隔着屏风,养娘瞧不见崔沅绾的脸色,自己起劲地说着。崔沅绾玩着浴桶里的水花,倒是秀云听得满脸通红。 “随意放哪儿罢。都快要成婚了,这些物件也不会跟着我走,放哪儿都行。”崔沅绾乏得紧,一闭眼,想的竟不是搂着他一路的晏绥,反倒是那瞥过一眼的晏昶。 意料之外的初见,却叫崔沅绾心乱如麻。 上辈子她与晏昶相见是在与林之培成婚后,一次泛舟游湖时。她的篦子刚掉到湖里,晏昶乘舟从旁经过,手一挥,就把那根篦子给捞了上来。 此后他与林之培的弟弟林入淞走得近了起来,跟着林入淞,没大没小地叫她嫂嫂。不过才叫了几声,她便被林之培扔进了那破院。 如今再见,难免叫她想起那些伤心事来。 更叫她不知所措的,是晏昶不知礼义廉耻的情意。 “嫂嫂又如何?他又不会知道。为何不能一妻二夫呢?我可以做小。”破天荒的话传到崔沅绾耳边,她甩开晏昶的手,此后再不相见。 这次她倒真成了晏昶的嫂嫂。不知这次,他是否还会是这般放浪形骸。 作者有话说: 1期集:及第进士唱名后聚在一起,举办各种活动。 2名刺:个人名片。 第11章 十一:乞求 天蒙蒙亮,雨打窗扉,雨气窜到屋里,叫人觉着闷热不堪。不过半刻刚好,雨便停了下来。 崔沅绾睡得正熟时,床帐外的秀云便唤了几声。 她才睡醒,被亲近人扰了,总要小声哼几声。末了翻了身,把被衾蒙在头上,往床里一头扎进去。 “明儿就要晏家就要催亲了,今日再容我放肆一回。阿娘都说了,这几日免了给她去请早。”被衾里热,可青天白日的光刺人眼,不过卯时三刻刚过,不打紧。 秀云伺候崔沅绾许久,自然知道她这赖床的性子。索性不再吭声,给身后一脸无措的绵娘递了个眼色。 绵娘与秀云一人一手,把那床帐给掀了起来。 日光撒到床榻上,崔沅绾只把身子往里挪了挪。 秀云叫绵娘把衣裙端到床边,衣裙旁摆着小香炉,今日点的是冷香。 “娘子,今日可不轻松。家主一大早便去上了朝,大娘子去了城东家的铺子里拿地产和房产票。都在给您忙着呢。”秀云见崔沅绾又睡得熟了,忙把那被衾被拉了下来。床头搁着一把小蒲扇,秀云递了个眼神,绵娘便跪着一摇一摇地扇了起来。 冰盆在屋里放置着,可床帐一拉,冰都化了冷气还没散开来。耳边的低声细语更叫人觉着难耐,崔沅绾索性坐起身来,由着绵娘给她穿衣。 “都说嫁女难,如今要成婚了,爹爹阿娘都操心我这事,这样的关心是从前都没有的。”话里满是落寞,不过感慨一句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秀云仔细盯着崔沅绾的脸,见有几缕发丝颤到了衣襟里,伸手给薅了出来。 “叫您起来也是因为您有事儿去干了。”秀云把那件窄袖褙子披到崔沅绾身上,又低声道:“晏学士的信递来得太早,先是送到了宅老手里,又转到了大养娘手里。大娘子知道这事,又叫养娘传到了我手里。” 崔沅绾接过秀云递来的信,信笺上都带着晏绥身上冷冽的气息,摸起来也分外冰凉,好似从冰窖里冻好再拿出来的一般。闻到这香,崔沅绾才想起托盘上摆着的香炉。 “往常屋里都点的檀香,今日怎么换了冷香?”崔沅绾问着,一边捻开信纸,信上字迹倒是颇为飘逸。 “那日晏家老小来的时候,晏学士没怎么吭声。临走时吩咐人递了几盒香,说是娘子喜欢冷香。”秀云见崔沅绾皱起了眉头,想着事出有异,赶忙把香给灭了。 还没进他家门呢,就管起她的喜好来。信上叫她早早去东湖,东湖那片廊桥行舟多,那处的锦鲤养得肥大又通人性,一向是情郎佳人的幽会地儿。 东湖于崔沅绾而言,也不是一般的地儿。上辈子就是在那儿丢了根篦子,被晏昶给捡了起来。也是在东湖,她遇上了官家最疼爱的福灵公主,二人一见如故,不过因为一件事闹掰了来。 晏绥信上赞扬了她一通,到底是状元郎,说辞一套连一套,崔沅绾随意念了几句,秀云和绵娘听了都脸红不堪。 “晏学士真是深情可见。中榜前便有高家相中这位姑爷,后又听人家说学士府里清净,别说是小娘子近身,就连府里的汉子都不愿多说句话。房里也干净,没有女使敢进他的房。”绵娘说着,把晏绥夸上了天去。 崔沅绾冷哼一声。身心干净那不是他应当有的么?她图晏绥的权势,也在乎他的私德。何况耳听又不一定为实。她只念了颇为客套的情话,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 晏绥道,要她穿粉米色的衣裳来。说她年纪轻轻,总该穿得艳些才好。要戴上垂珠步摇,垂珠一摇一摆的模样煞是好看。 虽是劝说的语气,可崔沅绾知道,若是她反其道而行之,迎来的不仅是一张黑脸,还会惹怒这位爷、 连身边的女使都夸他是端方君子,却只有她一人瞧出了那幅端方相之后的高深莫测。 “叫府里的汉子备车,趁着雨停,我要去东湖一趟。”崔沅绾伸手,秀云便搀着她下床。 “阿娘忙前忙后,也不能忘了慕哥儿。”提起慕哥儿来,崔沅绾不由得叹了口气。 “成婚前还有我护着她,我一走,姨娘定要掀翻了天来。慕哥儿虽是顽性大了些,心里还是明白事的。今日官家都上了朝,慕哥儿也没理由再歇着了,赶快催他读书去。” 秀云说是,一阵心疼。 * 雨后杂气都沉到了地上去,青草上还沾着露水。 草草用膳后,崔沅绾便急忙上车,催着车夫往东边去赶。 说也是巧,刚走上大道,正巧是朝官下朝的时候。 车帘被风一掀开,便能见三三两两的几位官骑马骑驴而来。头戴幞头,身着公服,脚蹬长靴,最先出来的都是些散官。如今陇西混乱,官家放假两日后,公务自然就堆了起来。这会儿还被官家留在殿里的,不是三省的宰相,便是枢密院的长史。 官家自然会把晏绥留下来商讨事宜,可崔沅绾去到的时候,偏偏看见了一身常服,撑着一把伞立在桥头等她的晏绥。见她来了,便迈步朝这方走。 路上又下起了小雨,也是赶巧,崔沅绾偏偏没带伞,末了还觉着把车夫也给连累了。下车后便叫车夫拉着车赶到茅棚下,说晏绥会来接她。 她的脚刚踩实到地上,伞便递了上来。 “雨下不大,没这把伞也无碍。”崔沅绾想往后躲,可身后马车早已走远,她才刚躲半步,便被晏绥给扯了过来。 晏绥并没有接话,反而拉着崔沅绾的手便往桥上走。 “是我疏忽,只拿了这一把伞,委屈你与我共乘。” 崔沅绾并不在意。东湖的景她也看过几次,不过这处的锦鲤倒是没亲自喂过。走下桥乘上舟,晏绥叫她随意看景。 崔沅绾道好,只是要了几小盅鱼食,手一挥,鱼食便洒满一片春江水。 红鲤一瞬之间便聚了过来,的确如人所说,活脱脱像个藕臂白嫩的小娃子,欢脱无忧。 二人同乘一舟,晏绥见崔沅绾开心,心里也欢喜。闲来无事,半躺在舟上,支手观赏的这幅莲池美人图。 不过这难得的好心情在校舟被撞的那刻瞬间消散。 舟尾猛地被怼上,崔沅绾蓦地失去了支撑点,向后倒去。 “啊!”一声惊呼声传来。 待到崔沅绾反应过来时,手里的鱼食洒了一池,舟下红意满片。而她被晏绥给搂了过去,躺在他怀里,被他紧紧锁着腰。力道之大,叫崔沅绾觉着肋骨都是疼的。 她向后望去,还未看个清楚,便被晏绥给扭过了头,强硬地按在他的胸膛前。 身边沾染上了雪松气息,可耳畔传来的,却是惊魂未定的喘息声。她还没见过晏绥如此惊慌的样子。 崔沅绾把手覆在了晏绥的衣袖上,轻轻扯着。还未开口说话,晏绥的话便传了过来。 “别看他。” 他是谁?又是林之培那个麻烦精?还是晏昶? “只能看我。”晏绥又道。 那般不容置喙的语气,崔沅绾竟然听出了乞求之意。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28号下午4点。 才开文就想写番外hhh,目前想到的只有前世番外,长期收集番外内容中~ 第12章 十二:抢妻 “原来是慎庭兄。这边夏景正好,不曾想这莽撞的船夫竟撞了一船春色,真是可恼。”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恍若淌下来的汩汩清泉水一般动听。一句戏谑话竟也能听出个雅士风骨来,真叫人觉着稀奇。 “谁呀?”崔沅绾见挣扎不开,索性就软在了晏绥怀里,悄声问着。 晏绥可不是会惧怕谁的人,可如今在她面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慌张神态,竟勾起了崔沅绾的兴致。 身后一扁轻舟悄然划上前去,晏绥索性搂着崔沅绾往后一躺,臂撑舟身,手揽细腰。二人的衣襟都凌乱了几分,也倒是应了那人的话,一船春色。 “原来是原先生。”晏绥出声道,早已不复方才的慌乱无措,又成了那般一贯的游刃有余的模样。 不过还不待晏绥方松口气,崔沅绾便找准空子从晏绥怀中脱离了出来。转身再抬头,瞧见一位不该出现在这处的男郎。 这人是原行遮,汴京一处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进士及第后辞官出游,说是游遍了大江南北,后又回到了都城里,暂且先教书。原家几代都奉行修道养生之术,原老是得道成仙,原父跑到山里炼丹。原行遮行事离经叛道,最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官家见了,道此人有贤士风骨。不过一句话,便断了原家的仕途路。 不过这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任是见了无数好儿郎的崔沅绾,也被原行遮给惊艳了一瞬。生得淡然超脱相,无欲无求。衣袍松垮,系带将开未开。有此间莲池碧影相称,更如一只仙鹤,过会儿便要飞到仙境里去。 而福灵公主倾慕之人,也是原行遮。后来公主闹得天翻地覆,哪怕跪到原行遮面前,倒贴下嫁,他也未曾动摇一分。这事也是崔沅绾在那破院里听几位养娘说的,不过只言片语,不知真假。 “原先生安。”崔沅绾歪着头说道。步摇下的垂珠随着这一动作摇晃了几下,叫身后的晏绥眸色更深。 不待原行遮回话,晏绥便抢了话,生怕慢一刻,怀中人就会飘走一般。 “原先生是安好,倒是我这扁小舟被撞得不轻。”晏绥轻笑,他故意在原行遮面前做亲昵状。于是身子凑上前去,趴在崔沅绾脖颈边,在褙子掩着的锁骨处,仔细摩挲着。 恍如猎犬一般,嗅着所有物的气息。待到崔沅绾身旁都沾染了雪松气后,晏绥才止了动作。 “见笑了,情难自禁。”晏绥扣着崔沅绾的腰,这刻才失而复得。仿佛只有把那身子骨镶嵌在自己心头上,才不至于那般难受,叫人癫狂发疯。 原行遮并不在意这般显耀的动作,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在晏绥身上投过一眼,反而是一直与崔沅绾对视着,相互打量。正是这动作激怒了晏绥,他才难得失了态。 “无妨。”原行遮移开眼,“鱼戏莲叶间,也好,也好。”说罢,轻舟便向前掠去。一席背影,衣袂肆意飘扬,难得叫崔沅绾看得出了神。 “再看他,我就把你眼挖掉。”耳边低声黏腻,话却那般瘆人刺骨,叫崔沅绾打了个冷颤。 “他一来,你倒是全看他了。生了熊心豹子胆,连我的话都不曾回了。” 郎婿欺我 第11节 腰间软肉被身后人捏着,不疼,却酥麻酥麻的,一下就叫崔沅绾栽倒在晏绥怀里,缠得难舍难分。 “怎么会呢?”崔沅绾小声嘟囔着,“先前夸我眼里有盛大星河的是你,如今要抛却这眼珠子的也是你。真是比二月的天变得都快。” 虽是这般说着,可还是环住了晏绥的腰,在那紧实的肌肉上堪堪绕着打圈。 讨好的动作自然是取悦到了尚在气头上的晏绥。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开口问着:“方才的话,你还没说出个究竟呢。” 自然是在试探着怀中美人。若她说出好听话,晏绥便随即接下句好话。可崔沅绾偏偏没听懂,“方才?说了什么话?风大,一时没听清。” 说着气人的话,偏偏还用那般懵懂无知的眼神抬头望着他。晏绥心里倒是猛生欢喜,不过还端着架子,摆出一张阴鹜冷面脸,低声训斥。 “真是不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原行遮是你多年未见的情郎呢,魂儿都被吸了去。”复捏起崔沅绾的下颌,手中青筋蹦显。 瞧着是能掐死人的力道,实则半分力可都没用上。不过手撤下来时,下颌那处还是起了红意。 “听话。” 明明心里莫名心疼,话却还是那般冷冽无情。 崔沅绾重重地点了点头,步摇垂珠一摇一摇的样子,更是叫晏绥欢喜。 * 毕竟是炎炎夏日,清早的冷气散去后,东湖的暑意也升了上来。不比冰盆摆满的屋里凉快,却也清爽不少。一番游湖,自原行遮出现后,晏绥都似生了忌惮一般。口头不再提,只把崔沅绾的手牵的更紧。 不过今日的意外来客也不止原行遮一人。要说三五成行,今日倒是蛇鼠一窝。 林之培,胞弟林子轩,和那不安分的晏昶,三人竟然走到了一起。晏昶瞧起来是被逼的,与林家二人保持着距离。不过林家兄弟聊得火热朝天,指东指西,赏景观湖的兴致在瞧见晏绥抱着崔沅绾从舟上下来那刻,顷刻间消散。 晏昶先反应过来,嫂嫂与兄长亲近,他们几位男郎却丝毫不避讳,只是各打各的招呼。 “兄长,好巧。原以为今早兄长被官家叫了过去,会留在殿里一段时间,回不来呢。不曾想竟在这处看见了兄长,还有……嫂嫂。”晏昶笑着行礼。 林之培自是忿忿不平,林子轩清楚其中渊源,不过夺兄长妻之人,是他俩惹不得的人物,更是林家惹不得的人物。 “不知学士在此,无意叨扰。”说罢,便欲轰着林之培赶紧离去。 林之培自是不愿,“晏学士安好。不过新婚在即,学士便与崔二娘子这般亲近,怕是有违圣贤之道,不合礼数。” “这又何妨?”晏绥非但没有收敛动作,反倒是愈发猖狂,将崔沅绾护在身后,对上林之培的眼,“陇西战乱,早朝便是处理这事。官家知我大婚在即,自是体恤一番。官家都不曾说甚,难不成林家大郎还有天大的不满?” 林之培被怼得息声,晏绥又看向正在看好戏的晏昶:“晏与孤,你来东湖多次,领着两位同年走走罢。” 晏昶蓦地染火上身,一时也没找出个理由来反驳,只点头说是。 “二位,东南小山上有一金石奇碑,刻的是旧朝古文,不妨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晏昶说罢,给林子轩使着眼色,二人随即走到了一起,拉着执拗不堪的林之培朝东南方走去。 林子轩见一向桀骜的晏昶被晏绥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走,只觉心里畅快。 “原来你兄长是直呼你全名啊,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留。”林子轩小声说道。 晏昶无语,翻了白眼送去,“就你话多。” 林子轩见他吃了瘪,笑意更是隐藏不住,道:“不像我,我与兄长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好物件,兄长都会让给我。” 不知是哪个字戳到了林之培的心眼上,随即怒斥着:“林少甫!就你话多!” “噗嗤。” 这会儿晏昶又瞧见林子轩的吃瘪模样,笑了一半,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 待到三人走远,晏绥才舍得把崔沅绾给拉了出来。 “原来这三位男郎是同年啊。”崔沅绾感慨一句。 也不想是哪个字眼戳到了晏绥的痛处,当下冷哼一声,“我与原行遮也是同年,更是同岁。” 她又没问这句。崔沅绾腹诽着,面上仍是笑意,“这会儿日头正毒,我瞧前面就有亭子,还摆着茶呢,不妨先去歇歇罢。” 崔沅绾抱着晏绥的胳膊可劲娇嗔,见晏绥没反应,探头过去,眨巴眨巴眼。 “方才一路都是抱着我走来的,定是很累罢,赶紧去歇歇。”崔沅绾捏着晏绥的小臂,给他按摩着。 “你质疑我?放心罢,你身子轻得同一根杨毛一般。也不知怎么长身子的,莫不是在家里整日吃不饱?”晏绥说道。身子凹凸有致,可抱起来却分外轻,确实叫人疑惑。 “当然没有,爹爹和阿娘都对我很好。”崔沅绾回道。不过更好的都给慕哥儿了,瞧慕哥儿那般年少,都吃出了小肚腩来,活脱脱吃成了个白胖小子。 说到家里,崔沅绾便生出几分落寞来。 晏绥眼尖,看了出来,却也不问。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罢。不过亭子尚还离得远,不妨再抱一路。”说罢,不等崔沅绾反应过来,便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步履平稳。 崔沅绾没了声,找了个舒服姿势,安静待在晏绥怀里。小道两侧大树林立,遮了大半日光。 不过总有几缕日光顺着空隙溜了进来,洒在晏绥肩上,斑驳,照得人暖洋洋的。 说也是巧,这才刚坐下,原行遮便又走了过来。 “还真是巧,不曾想在这方亭里,又遇见了崔二娘子。”原行遮视线一转,“噫,还有慎庭兄。” “原先生安,日头毒辣,不妨先在此处歇息一番。”崔沅绾也不知此人是成心还是无意,客套话该说还得说。 “真是巧。原先生老远走来,竟是来了后才发现,亭里有我二人。到底是日头毒辣,连原先生的眸子都辣得模糊不清。” 晏绥话里讽刺意尽显,不过原行遮不在意。他好似只能听见崔沅绾说的话一般,也只接着崔沅绾的话。 “这茶是我原家供的,二位可尽情饮下。凉茶解渴消暑,也能抚平人心的烦躁。”原行遮倒着茶,将一盏糕点递了过去,“配着绿豆糕,岂不美哉?” 这话说罢,崔沅绾脸色一僵。“我……” “原先生怕是不知,她素来不爱这凉茶,和绿豆糕,吃了肚里不舒服。”晏绥抢话道。 原行遮心下了然,“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崔二娘子想吃什么,我叫仆从立即送来。东湖原是我家祖上的私产,如今朝外开放。不过来者皆是客,自要给客人最好的待遇。” 话里意图太过明显,崔沅绾能觉察到晏绥的脸色变了又变,再阴下去,怕是要媲美徽墨了。不过还不等崔沅绾出来打圆场,晏绥身边的小厮便急忙走到人身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晏绥正在气头上,话里便浸了炮弹:“在场两人都是熟人,何须避讳。大声说出来,让熟人听听,是什么事。” 小厮也惶恐,颤颤巍巍地说着:“学士,官家特意吩咐,此事是机密。纵使是好友内人,也要有所避讳。” 小厮掏出了个匣盒儿,不过普通模样。不过晏绥一见,心里便知此事重大。 “我先出去一会儿,乖乖的。”晏绥捏着崔沅绾软软的指间,威胁之意尽显。 崔沅绾见是国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便见晏绥转身离去。走得倒是挺远,都看不见人来。 崔沅绾胡乱看着面前的景,无意间与原行遮对视,也是讪笑一声,随即移开眼来。 * 这会儿走到无人之处,晏绥才小心打开了那匣盒儿,见匣盒儿内安然摆了个物件,顿时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还好,无事。 “下去罢。”晏绥把匣盒儿递到小厮手里,心头猛地一突。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来不及多交代几句,急忙往回赶。 悄然走近,却听到一句细碎的话来。 “原某一向倾慕崔二娘子,不知是否……” 后面的话被风给吞走,吹得晏绥全身泛冷。 作者有话说: 女鹅:原来我竟是他们的白月光,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我(扣手手) (先改个文名,看看咋样,不行再改过来-3-,下一更在31号早六点) 第13章 十三:隐情 “不知廉耻!”晏绥愤恨地瞪着云淡风轻的原行遮,不过只是轻呵一声,瞧原行遮这满不在意的模样,心里更是烧起了一把火。 “走,跟我回去。天热,与某些人待久了,脑子难免不清醒。”晏绥拽着崔沅绾的手腕就往外走,临走前还刀了原行遮一眼。 崔沅绾还未在原行遮的狂言中听出个好歹,蓦地被晏绥一扯,手腕似是要断裂开来一般。偏偏这湖边亭与长街离得那般远,晏绥迈得步子又那般大,崔沅绾跟在身后,腿脚也不听使唤,来不及换步,竟要栽了过去。 “啊!” 崔沅绾闭了眼,以为脚会被崴一下,手也会被擦出个口子来。再睁眼,原来她被晏绥搀扶着,手正按在人家的胸膛上。 心跳愈来愈快,晏绥明明满心紧张,生怕崔沅绾出个好歹,可面上却冷若冰霜,甚至还讥笑着:“怎么?投怀送抱?你以为装可怜就能让我……” 话还没说完,崔沅绾便借势猛地扑到了晏绥怀里。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死死抱紧晏绥劲瘦的腰,佯装可怜:“脚崴着了,走不了路。” 那般无辜的语气,那般纯真的眼神,任是一向行事狠辣的晏绥都忍不住软了心肠。 “罢了,我同你计较作甚。不安好心的是他原行遮,行迹放荡,不知半点礼义廉耻。”话是狠毒,可还是认命一般,将崔沅绾拦腰抱起。 “虽是崴脚了,可我还能再撑着走一段路。”崔沅绾也知这话不在理,声越来越小,最后埋首在起伏的胸膛前,不再言语。 晏绥见她这般乖巧可怜状,蓦地就想到先前养的那只莺鸟,心便软了下来。 “天热,待会儿回去后,叫你身边的女使端来一碗酸梅汤,解解暑。”晏绥交代着。走得时候自然没有那般愉快心情,索性寻了一小道,大步走了出去。 崔沅绾一直闷声不言,眼珠子却提溜转,也不把晏绥的话放在心上,问什么都点头道好。这么一瞥,自然就瞧见了尚在树下与人高谈论阔的林之培,许是在讲什么诗词歌赋。 说是不计前尘往事,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怎会轰然消散。每每瞧见林之培,崔沅绾便会想起那段悲惨日子。 她会的,只是琴棋书画,懂得圣贤道理,又不能升为高官,给林之培致命一击。可晏绥能,或是任一权势滔天的男郎都能。 崔沅绾敛眸,“每每与慎庭哥哥相见,便总能见到林家郎。我的思绪不碍事,只是这样下去,怕是会叫慎庭哥哥心里不悦。” 说着求人怜惜的话,可眸里尽是阴狠算计。可惜晏绥看不到,只知道林家那小子碍他的事。 “初八你我成婚,届时林家也会到场。林之培一副懦弱相,毋说娶妻生子,就是走仕途,也走不长远。”晏绥说道,“日后你是诰命夫人,后院没人敢惹你。桥归桥,路归路,自然是见不了面。” 安着崔沅绾的心,也是在威胁她。 崔沅绾看清了晏绥的心思,到底是苍穹之上的雄鹰,草原之上的野狼。平平淡淡几句话,竟把她与林之培都威胁了去。 * 原行遮有何用意,崔沅绾尚不清楚。方从晏绥的车上下来,便叫秀云匆匆忙忙地送到了大娘子屋里。 正好是午后,来的不巧,王氏正午睡。 养娘见了,竟也不急,居然叫崔沅绾立在门前稍等片刻。 郎婿欺我 第12节 “大娘子是等的急了,见二娘子竟还未回来,眼皮上下打架,这会儿已经歇了片刻了。”养娘解释道,一面叫崔沅绾往前走几步,走到阴凉地等着,一面又使眼色叫几位小女使拿着蒲扇扇风。 “既是歇下了,为何匆忙叫我来?”夏日本就叫人心烦气躁,如今又吃了闭门羹,崔沅绾语气难免冲了些,对着秀云,胡乱撒气一通。 秀云一脸无辜,道:“是养娘吩咐,叫我把您赶紧接过来的,不曾告知我大娘子歇下了。” 养娘嗤笑一声,“是大娘子的意思。大娘子见您成婚在即,怕您这脾性到夫家得罪人,这才想灭灭您的傲气。大娘子早便睡去了,眼下时候就快要到了,您等也等不了多久。” “既是我阿娘的意思,那等便是。”崔沅绾呼了口气,挺直身子,不再多言。 须臾,门便开了来。 “可是二姐来了?”王氏的声音遥遥传来,似是刚醒,话还有些含糊。 崔沅绾说是,随即进屋去。见王氏掩嘴打着哈欠,便递了盏茶叫她漱口。 “是才回来罢?天这般热,你和晏学士在东湖里走这么久,也不知出了多少汗。赶紧喝口茶润润嗓子罢。”王氏说道。 “阿娘也知道,我这身子,平日里若是不跑不跳,再热的天,都不会出汗。”崔沅绾隐去了在门外苦等的事,说道:“东湖树荫多,恰有风吹来,倒是比院里还凉快。” 王氏点头,“那便好。你与晏学士前脚刚走,晏家的聘礼便送了过来。男女双方都不在,来的是素与晏老交好的庆国公。晏家重视这门婚事,聘礼摆满了后院。礼单也送了过来,光是清点聘礼,都花了我一上午时间。” 崔沅绾听罢,心有疑惑。婚事本就来得匆忙,议亲更是直接被省了去。按说下聘要新郎与新娘都在场才是,可晏绥偏偏就挑上午给她邀去了东湖,游玩许久,竟半句未提下聘的事。不过想也正常,明日男家便要来崔家送礼,聘礼也只能今日下。 “故而我才这般乏累啊。”王氏叹气,“为你的事忙了一上午,连慕哥儿的功课都忘了去抽查。” 崔沅绾笑笑,“叫娘费心了。” 日日围着慕哥儿转,慕哥儿肠胃不好,就是整日腹泻,她娘也未曾抱怨过一句。不过是清点聘礼,数着一箱箱金银珠宝,就叫她娘满腹抱怨。 “你知道就好。”王氏顺着话往下说去,“你要时刻记着,你是转胎丸都打不掉的好孩子,你的命好着呢。” 王氏说着刺人心的话,却全然不知。 崔沅绾却不想再附和下去,回道:“娘,如今我就要嫁人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再说了。” 王氏见崔沅绾罕见地顶嘴,脸顿时拉了下去:“为何不能说?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身子骨弱,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你拉扯大。如今是要攀高枝了,要成为诰命夫人了。怎么,我这个老娘还说不得你?” 话说罢便觉不妥,何况王氏也别有所图,又补充道:“崔家人少,本来这些话原本都该说给你大姐听的,若不是她走得早,我又何苦呢。” 王氏说着,眼便含了泪:“二房嚣张跋扈,你一走,不就剩我和慕哥儿娘俩了?你是晏家的人了,可我崔家也不欠你的。也不盼你婚后顾念娘家,只要你肯帮衬帮衬慕哥儿,我也就心安了。” 一句句都在往崔沅绾身上扎着刺,喉头也似被堵住一般,叫崔沅绾觉着说句话都艰难。 “阿娘,先前晏慎庭已经说过,到了年龄,慕哥儿便能去太学读书。太学何其难进?人家都开过后门了,往后都看慕哥儿自己的造化。您还想要什么?”崔沅绾说罢,将那凉茶一饮而尽,心头火中烧。 “这便够了?”王氏瞧她一副倔强模样,也拔高了声:“我是想叫慕哥儿做个穷书生么?就算进士及第,也是从小官做起。又不是人人都是聪明绝顶的晏学士,没人有他那般机遇。” 王氏想到什么,赶忙握着崔沅绾的手,一脸激动:“崔家不能止步于此。不说做第二个晏学士,好歹也得升为京官罢?” “阿娘,你以为有谁能弱冠便做京官呢?从九品官到三品往上,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成功。慕哥儿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当官已是不易,一步升为京官更是难于上青天。”崔沅绾一时语噎,不曾想自家娘是如此偏袒不成器的胞弟,又恼又气,语无伦次。 王氏见威逼利诱不成,又换了语气,柔声道:“我也是太心急了。二姐,为娘的哪有不盼儿女好的?这几日忙过了头,才说了这些话,你别往心里去。眼下你的事最要紧,先不说旁的了,这两日你要把养娘交代的事都记好,往后到了晏家不受委屈。” 崔沅绾说好,也无心再待下去。随意编了个理由,便欠身退去。 * 回了屋,书才翻了几页,大纸上落下的笔墨还未干,养娘便过来讲着新妇要行的礼,要操持的事。 一番接待聆听,天昏昏黑,养娘才意犹未尽地走出屋去。 不过躺在藤椅上歇了片刻,崔沅绾蓦地想到一事,赶忙把秀云叫了过来。 “我且问你,嫁妆里有处地产,就在矾楼旁边。那处附近,是否有间卖冷饮的吴家铺子?” 秀云仔细想了一番,点头说是。那铺子里的冷饮好喝,小女使常借着采购物件的缘由去偷吃一番。 “吴家铺子,是否由一小娘子操持着?”崔沅绾又问道。 秀云说是,虽是不解,可也尽心答着:“那便是吴娘子,年纪轻轻,接下了老父的铺子,越干越好。” 崔沅绾听罢,叹口气,便把秀云去催小厨房的酸梅汤去了。 今日,晏绥只听到原行遮那句冒犯的话,却并没有听见先前二人说的话。 原行遮把“隐情”二字重复了两次。 “镜中花非水中月,故人未尝不是眼前人。隐情,隐情。” 随即,给她指了间铺子。未解之事,见了吴娘子,一切可知。 作者有话说: 专栏有两本预收,都是强取豪夺文,可以去支持一下-3- 换了新封面(和文名),下一更在1号0点,么 第14章 十四:拦路虎 初五,卯时刚过,晏家便派人催亲来。 崔发昨晚歇在张氏屋里,一阵翻云覆雨,动静都能传到王氏屋里。王氏本就与崔沅绾不欢而散,心中郁闷,想着睡一觉就好了。谁曾想,刚沐浴过歇下,便听见张氏那狐媚子的吟哦声。 张氏的声音动听,只是长了不讨好人的嘴。尖酸刻薄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威胁之意也会少几分。这般灌了蜜的嗓子用到房事上,便能把屋顶掀翻天。 王氏一夜无眠,想着崔发早起上朝,自己能贪睡会儿。谁知这晏家的人来得这般早。 家里两位儿郎有出息,仆从也傲气。为首的几位养娘端来一盘盘的珠宝。 “这三金昨个都送来了,怎的今早又送了过来?莫不成送重了?”王氏眼下乌青,心还在床榻上,身子就不听使唤地在清点礼单。瞧见托盘上的金钏金镯金帔坠,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夫人再仔细看看,这可不是昨日的三金。”养娘开口解释,“这是晏学士特意吩咐要送来的三金。金银云纹臂钏、金镶玉如意、赤金璎珞项圈,不同于昨日送来的聘礼。昨日是实打实的金,今日送来的还掺着银玉。晏学士觉着二娘子一向不喜重金,便特意寻了最好的匠人来打造。” 王氏听罢养娘的一番话,脑里也清醒过来。再睁眼一看,果真是别样的三金礼。晏学士细心,还照顾着自家小女的心思。 “两家联姻,新娘的婚服也不是寻常俗物。这身婚服是给二娘子量身定做的,用的图纹也都是二娘子素来喜爱的。”另一养娘递上托盘,沉甸甸的,上面盖着红布。 王氏听罢这话,疑惑不堪。晏学士只是见过自家小女几面,怎会对小女的事了解得如此透彻?养娘的话一出口,倒显得她如后娘一般,从旁人口中听着女儿的习惯喜好。 “物件都送到了,也不多做打扰了,这便退去。”养娘见礼都交到了崔府人手上,心也就安了下来。 王氏点头道好,招来几位老养娘,把晏家的人给送走。 “夫人,二娘子尚在屋里睡着呢。方才晏家人来得匆忙,奴只把您给叫起来了。这人一走,才想到二娘子。”老媪跟在王氏身后,路过崔沅绾屋前,才猛地想起这事,赶忙出声提醒来。 “不妨事。”王氏摆摆手,“昨晚后院里不安静,约莫二姐也没睡好。不过是催亲罢了,无需新郎新娘到场。事后把礼单送到她屋里,过过目就成。” 老媪顺着她的话,想到张氏昨晚的模样,替她抱怨起来:“这二房果真是没眼力见。眼下府里都忙着二娘子的婚事,谁都不敢出个什么差错。她倒是窜了空子,整日琢磨着勾引家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就能怀上。” 王氏嗤笑一声,“她进府多少年了?这样的事发生多少次了?有一次怀上么?旁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她的手段么?你当她屋里点的是什么香?是行首常用的催情香!” 正好走到了屋里,王氏也不再顾忌。叫老媪关紧门,听她一番抱怨。 说到催情香,王氏眼眸一亮,赶忙把老媪拉到身旁,小声说着话:“我听那帮安人说,这催情香本是粉末,无味,掺到檀香里,一燃效果立竿见影,也没什么坏处。也不知是不是这般邪乎。” 老媪也吓了一跳,“若真这般神,夫人不如试试?” 王氏听罢,面色一僵。早先生慕哥儿时,身子大伤,肚上的纹消不下去,松皮也多,她自己都觉着瘆人。谁愿意碰这样一副难看的身子?且她也上了年龄,再生育这条命都玄。 张氏年轻,又没生育过,她想生,那就生。不过王氏到底是不想叫她生便是了。 “我不用,没这心思。”王氏摇摇头,又道:“不如给二姐用?不用张氏屋里这般低廉的,寻个上好的香,给她送过去。” 老媪没想到王氏会这般想,立马摆摆手,“这可不成……这可不成……要是叫二娘子知道了,那可是能撕了老奴。” “那便不让她知。”王氏道,“这孩子性子倔,又清高,总觉着郎婿的心能轻易拿捏。若那人是林家大郎也就罢,可她郎婿是晏学士,那些小计谋,估摸人家一眼就看破了。何况男郎的心漂浮不定,不赶紧抓在手中,说不定什么妾啊外室啊,就爬上床来了。” 王氏愈说愈觉得此法妙极,可这催情香说是无毒,实则怎会无毒?违背人伦的物件,大都不是什么宝物。 不过是想想就罢,不敢实行。 “罢了,我操她的心作甚?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可没有逼着她嫁到晏家去。我女也不是张氏那种见了男郎便走不动路的人,我信她能处理好。”王氏摆摆手,叫老媪退去。 * 张氏昨夜被折腾得不轻,辰时一刻才去王氏房里请安。而崔沅绾则起得更晚,一面想着吴娘子的事,一面想着婚后与晏绥相处的事,一面想着如何扶持娘家。最终听着姨娘屋里的放荡声,迟迟入睡。 王氏没心思关注崔沅绾这边的动静,她也落个清静。养娘讲的礼事大都讲了完,晌午头,趁着天热人少,崔沅绾偷摸寻了架马车,直奔吴娘子的铺子。 不过要去那铺子,必得从矾楼前过。 上辈子出嫁前,她是矾楼的常客。那时日日与闺中好友一同玩乐,每每在矾楼点雅间,听隔壁士大夫高谈论阔,何其乐哉。 矾楼依旧人来人往,崔沅绾叹口气,叫车夫开得快些。 车夫在崔家办事多年,马车开得稳当。崔家人每每出行,都要劳烦这位车夫。 今日全程走大道,路走得顺。这才刚走到巷里,马车便被石子一绊,车辕朝外一撇,车身险些没翻倒出去。 崔沅绾正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车一顿,猛地往前扑。幸好马车停得快,才叫她没摔出个好歹来。 “不妨事,前面便是我要去的铺子,我走着去便是。”崔沅绾下车,对车夫道。 车夫也不敢拦人,点头说好。 谁曾想这话一出,便被打了脸。 左拐右拐,竟叫崔沅绾迷了路。 崔沅绾叹气,在原地歇了会儿,正想抬脚再试一次路时,不知哪个方向,竟传来了一句话。 “往东走,走到头便是。” 话是好话,可这声音却叫崔沅绾打了个寒颤。 她抬脚,却是往西走。 才走一步,又传来句话。 “叫你往东你走西,不听话。” 那是晏绥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3号0点,啾咪 第15章 十五:夏昌 郎婿欺我 第13节 话音刚落,晏绥便从巷中走出。距崔沅绾还有十步处停脚,就那般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妄图从那双眼里看出个好歹来。 可崔沅绾伪装得很好,慌乱转瞬即逝,那般错综复杂的思绪转变得很快,甚至叫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瞧见晏绥身影的那刻,崔沅绾便是一副惊喜模样,惊的是相遇匆匆,喜的是还好遇见的人是他,也好糊弄。 见崔沅绾愣在原地,晏绥有些诧异,“过来罢,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说罢,朝崔沅绾勾了勾手,叫她过去。 明明方才都给她指了方向,定是知道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却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崔沅绾心下了然,出声道好。 她小跑过去,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在晏绥身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啊?我还以为婚前都叫不到你了。” 晏绥见她一脸明媚,回话也有几分调侃之意:“不过是来见一位故人罢了。这条巷虽是在矾楼附近,却碍着巷道狭长,岔路口七纵八横,若是不熟悉,十有八\九都会绕里面去。” 说罢,牵着崔沅绾的手就往东走。 “你也是来找故人的么?”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却叫崔沅绾心中警铃大作。若是初到此处与人会面,会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面,便不需到此犄角旮旯地。若是有私事急事与人会面,到此处也定不会迷路。 晏绥这是在套她的话。 “嫁妆里有处地产,是经这铺里人的手转过来的。毕竟是自家的地,恰巧今日又得了闲,想着来打听打听,说一下过继的事,不曾想竟绕在了里面。”崔沅绾应付着,话大差不差,要说也是这般理。 不过比起原行遮不着调的话,崔沅绾对晏绥的事更为上心。见一位故人,故人是谁? * 说是铺,不如说是一宅院。直走到头,只有一户人家。院门紧闭,却挂了盏红栀子灯。 “这是……歌馆么?”崔沅绾怔住,那盏红栀子灯虽是挂着,却并不亮。 “不是。”晏绥捏着她柔软的指间,以为她在吃昧,便道:“我不去这些地方。挂灯只是掩人耳目罢了。总有闲杂人等无意间闯到此处,挂上歌馆用的金丝红栀子灯,那些人见负担不起,便会溜走。” 听罢晏绥的一番解释,崔沅绾只觉这原行遮的话当真是不靠谱。铺子不是铺子,吴娘子也没见到个人影。 崔沅绾只点头说好,不再言语。偏偏这般沉默样子叫晏绥心中疑惑。 “你来过继地产,接应人总得提到几句如何进去的话罢。”晏绥说道。 崔沅绾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说。不过眼下票子都送到我这边了,过继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不打紧。” 晏绥听罢,也不再纠缠,蓦地把一象环扔到了院墙那边,落地声清脆,听得“啪嗒”一声,定是那象环碎了。 “怎么把象环给扔过去了?”崔沅绾不解地问道。 那象环前一瞬还待在晏绥的拇指上,蓦地就被丢了过去。那象牙本不易碎,许是受力大,才着了地,便给摔了个稀碎。 “客从远处来,自然要跟主家道声安。” 话音刚落,那院门便打开了来,两位男仆站在门口,请了安,叫门外的客人过去。 崔沅绾见状,心里存着疑,脚还是迈了出去。不过步子还没踩实,便叫晏绥给拉了过去。 “你当真要进去?”晏绥问道。 看他这般慎重模样,恍若院里来往的都是洪水猛兽一般。 她总有种要深陷泥潭的感觉,满身污秽快要沾身,而她躲不过,也不能躲。 崔沅绾一贯听从本心,不过碍着许多人事,心里的意愿便都压了下去。 她知道晏绥此话是想保护她,可她万不能再躲下去了。 于是她找了个最笼统的缘由。 “当真,我要进去,同你一起。” 携手共进,先见到的是吴娘子,一双丹凤眼上挑,一把蒲扇轻摇,一副精明相,朝二人走了过来。 “晏学士安,崔二娘子安。”吴娘子见到晏绥是惊,见到崔沅绾是喜。她在院里待了几年,竟没见过晏绥,反而是与崔沅绾一见如故。想着这便是原行遮提到的娇美人,一时两眼发亮,目光都汇在了崔沅绾身上。 “夏长史来了么?”晏绥并不在意眼前的人是谁,先前没见过这位娘子,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来了,不过在后院里。长史病得重,眼下正叫人艾灸按摩呢。”吴娘子回道。 听罢这话,崔沅绾心里一凉。 国朝还能有几位夏长史?说的自然是枢密院长史夏昌,前段日子因病居家的高官,汴京城里翻云覆雨、行事放荡的人。 他又怎会在此?晏绥又为何过问他的事?兆谆与夏昌是朝中的龙虎党,两党打得不可开交。晏绥是兆谆的爱徒,怎会与夏昌有私交? 不待崔沅绾仔细询问,吴娘子便开口道:“崔二娘子是来过继东头地产的罢,眼下还有几处要点没说清,不如同我来,细细说。” 崔沅绾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进了院便要与晏绥分开。她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跟吴娘子走,打听原行遮说的事。一条是跟晏绥走,看他与夏昌到底在说些什么话。 原行遮的话遮遮掩掩,仔细想来,无非就是说她崔家的私事罢了。而她显然是更想跟着晏绥一起走,倒不是讨好晏绥,只是因为要见的人是夏昌。 那是上辈子在林之培拜相后,一直怂恿他暗中处理掉崔沅绾乃至整个崔家的人,是空口诬陷崔发谋逆,致使清酒崔氏全族男郎流放、女眷充女支的人。 她的死,是夏昌一手促成的,林之培只是来打个掩饰。 晏绥看出了崔沅绾的犹豫,出声道:“不必,她是我家新妇,与我一体,随我去便是。” 随即,拉着她直走向后院。 崔沅绾一路被晏绥牵着走,绕过最后一道连廊。 那个要她命的人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1歌馆:最高一等的女支院。高官、富商、名气大的文人常来此。 2红栀子灯:酒楼前挂此灯表示有女昌\女支服务。 3女支连起来读,同“际”(ji)音。 (以后更新都挪到0点5分左右啦,一般是隔日更,到字数入v后是日更,啾咪) 第16章 十六:对峙 后院林木茂盛,廊芜掩映处,有几位娘子跪在地上,持着蒲扇,给那藤椅上躺着的人扇风。大腹便便,那身肥肉似是要把革带也顶崩一般。 夏昌正饮着美娇娘口渡来的冰荔枝水,两张嘴贴得近,那水只流了几滴下来。夏昌悠哉,扣着美娇娘的脑袋,狠狠吻了一口。 这般荒唐的场面叫崔沅绾看得不适。不过才瞥了一眼,晏绥便伸手蒙住了她的眼。晏绥立在她身后,衣袖一拂,便再也瞧不见旖旎风景,不过嬉笑声仍隔着老远传了过来。 “看他们作甚?若你想,婚后可日日如此。”晏绥攀着她的腰,在她耳旁放话。 虽是说着不正经的话,可崔沅绾还是知道晏绥是在护她。夏昌素来是在官家面前一套,下朝后另一套。一素荒淫无道,用粗人的话来说,便是来者不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收到府下。 不过要躲也躲不过,日后她是崔家的宗妇,诰命夫人,少不了与夏家有来往。 晏绥扯着崔沅绾走近,放声问好:“长史的病许是好了大半罢,连太医吩咐的不近女色都忘了干净。前阵子身子欠安,病得下不来床,这才过了几天,腿脚都利索了起来。” 来者颇显锋芒的话叫夏昌深感不适,将那位吻得难舍难分的娘子扔到一旁,接来茶盏,漱了漱口,尽数吐在了盂里。接过帕子擦嘴,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来人。 原来是黄毛小儿。夏昌冷哼一声,本想说些嘲讽的话过去,大眼一瞪,瞧见晏绥身后的女娘,眸子乍然亮了起来。 夏昌口干舌燥,欲望猛起:“身后躲着的小娘子是何人?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说是躲也不对,晏绥身长,崔沅绾不过往他身后站下,娇小无比,似是故意藏起来的娇莺儿一般。 “长史年高,早先听闻耳背,如今莫不是眼珠子也瞎了去?”晏绥眼底怒意翻腾,说罢便把崔沅绾拉到身前,“趁着日头正好,不如好好看看清楚。这是我家新妇,我晏慎庭宣告汴京城要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不是哪个轻浮放荡的行首。” 这话掷地有声,晏绥的情绪已然很外放了。崔沅绾也是一惊,先前与林之培对峙的时候,晏绥都没这般气恼。眼下夏昌所言虽是腌臜人,可毕竟也是他的同僚,也是党首。崔沅绾也觉着难堪,欠身朝夏昌行了礼。 “眼花喽,眼花喽。”夏昌讪笑,被小娘子扶着起身。正正衣襟,清下嗓子,复开口:“我一直养病歇在家里。晏学士也知道,我家那几院没一个话少的,天天叽叽喳喳,叫我头大。妇人能有什么出息?说的尽是些邻里琐事,连晏学士成婚的事都没给我说。” “不妨事。”晏绥截断夏昌的话,“近日陇西战乱,长史养病在家,军中事务都交由参知政事房成权代。房成与长史乃同年好友,事务定会如实禀报给长史。长史居家还要操持军务,属实辛苦。我的婚事又占几两?就不扰了长史的耳了。” 夏昌挂不住面。这话撇得干净,还反将他一军。 “晏学士这是说我收不到婚宴请帖了?”夏昌唤来小厮,又道:“确实遗憾。不过官家既将枢密院托给了我,便是再大的病也阻不了我为官家分忧解难。” 小厮端来托盘,上置着一红漆匣盒儿。 “这是一巧色鱼尾镂空玉如意,乃是我军攻破契丹十八城池时,藩王所献。鼎铛玉石皆是凡物,唯有这玉如意精巧玲珑,为我所得。抽不出空来喝晏学士的喜酒,那这物件便当我的随礼罢。” 夏昌站在晏绥面前,恍如一个土堆站在一瓷玉瓶前一般。晏绥长得高,叫夏昌不得不抬头看他,这叫夏昌心里不爽。 “至于学士想说的事,我心里清楚。我与他兆元知再斗,也断不会做出这般落井下石的事。官家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新法颁布,势在必行。你既是他的学生,不如好好劝劝他,早点认清局势才是上策。读再多的圣贤书,不如去村野田埂上走上一遭。百姓要的是什么,一看便知。”夏昌说罢,便拂袖离去。 不过走到连廊口,猛然想到什么,停步开口:“要说也真是巧,我见你这夫人,倒像是见了故人一般亲切。晏学士,你还年轻,莫要耽于美色。来日方才,谁又是谁的人,还说不准呢。” 话中意味明显,崔沅绾蓦地被这般羞辱一通,一时脸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放。 不过愈是这样,愈是觉着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重活一世,许多事都与先前不同。 有些事倒是不会变的。腌臜种的心,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些窝囊事。 上辈子她便被夏昌一直盯着,不过后来林家显赫,再看不上曾经提拔他家的夏昌。林之培拜相后,一步步地架空夏昌的势力,直至分崩离析。 夏昌,其外甥女是得官家独宠的贤淑妃,女婿是参知政事房成。然再显赫的姻亲也救不了夏昌。与儿媳鬼混到了一床,儿媳如今怀着的还是她家舅的孩子。这事上辈子她不知,不代表这辈子还是不知。 待夏昌走远,院里霎时静了下来。晏绥见崔沅绾若有所思,以为她是在想那不着调的事,便开口道:“他倒是神气,殊不知自己才是个笑话。” 崔沅绾心有疑惑,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便见晏绥打开那匣盒儿,毫无半点犹豫,拿起那玉如意便摔了个稀碎。 和田玉碎了一地,晏绥眼里尽是蔑视,恍如碾碎的是什么破烂一般。 “什么破玉烂器也敢送出来?”晏绥喃喃低语,又觉着不解气,扣紧崔沅绾的腰,恶狠狠地发话:“你当真觉得这是什么宝玉?你要是稀罕,府上千百器玉任你挑选。这样的物件,带到府里都叫人觉着晦气。” 崔沅绾心里也存着气呢,被晏绥这般一吓,猛地颤起了身子。 “这般与夏长史作对,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么?”崔沅绾开口问道。 “掀起风浪?由他去掀便好了。不过是一粗鄙野夫罢了,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全靠官家怜悯顾念。愈是叫声大的狗,愈是外强中干,不中用。”晏绥轻笑,全然不把夏昌放在眼里。 毕竟是枢密院的一把手,官场上排资论辈还是晏绥的前辈呢。如此狂大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那可如何是好。 崔沅绾想叫他谨言慎行,一想到自己这般位卑言轻,只觉担心多余。一时也不出声,任由晏绥发着疯。 “想来是我提亲提得晚了。若是早点递上庚帖,便能叫所有人都清楚,你是我的。那些狗眼落在你身上半刻,便叫我觉着恶心不堪。” 崔沅绾听罢,面上惊慌,心里却是一喜。她早看出了晏绥骨子里的桀骜疯魔,那是再文雅的风骨,再好听的官名都掩盖不住的。什么端方君子,都是假象。 嫉妒成狂,心狠手辣,这才是他晏慎庭。 不过她崔沅绾也是这样的人,大抵是同类人相吸,她瞧见晏绥第一眼便知此人会是她的裙下臣。 她不是男儿身,这世道儒家正道,也容不得女流之辈掀起潮流,女子为官便是比登天还难。不过男郎又高贵到哪里去? 郎婿欺我 第14节 都是靠命根子活着的狗罢了,轻贱,又最好拿捏。 “不晚。”崔沅绾蜜语,“是慎庭哥哥助我脱离了苦海,没有晚半步,刚刚好。” 晏绥被她这话哄了一番,心里觉着畅快无比,不禁调侃起来:“且先让你叫几天哥哥罢,日后要早些改口才是。” 崔沅绾羞红了脸,低声说好。 这下晏绥见她羞状,心情甚好。 “不是找吴娘子有事要说么?眼下夏长史也走了,去找吴娘子问事罢。” 说得善解人意,却是兀自拉着崔沅绾走向前院。 吴娘子候在前堂,刚送走了一脸得意的夏昌,这下又迎来一对你侬我侬的璧人。 “说罢,说清楚,早些时候回家。”晏绥坐在凳上,瞧崔沅绾一脸茫然,出声催促道。 本来说的都是私事,只两人在场就好。崔沅绾原本想着晏绥总该避嫌,躲去别处。不曾想竟是本刻都不能逃开他的视线。 这么被人一盯,纵是再自然得体的话,说出声来也成了再冠冕堂皇不过的话。 崔沅绾沉下心思,开口问道:“地产的事,可交接妥当了?” 吴娘子点头说是。 崔沅绾又开口:“周遭门面铺子可都清理干净了?住户都搬出去了罢?” 吴娘子点头说是,“都安排好了。那处地产起初交到我手里时,还是一片荒芜。家主见闲置已久,便想再地上建些铺子门产,慢慢生出财来。一是不叫地荒下去,白交赋税。二则是家主仁善,想给我们这些仆从找个谋生的法子,地生财,也能做娘子的嫁妆。” 晏家家大业大,自然觉着这番折腾是无用功。 “不必这么麻烦。先前官家赐我百余亩地,现今都造成了园。亭台水榭,花鸟林木,自然不比崔府差。婚后你我二人搬到那处去住便是,落个清静,也不用再愁与不值当的人来往交际。” 崔沅绾说是,“若是搬到新园处去,那旧府如何处置呢?” 晏绥听罢,蓦地笑了声,“城中多的是找不到住处的官员。一亩地买下来要比一年的俸禄还多,寒门升上来的官自然是负担不起。待到搬出去后,多的是想租赁这块地的人。人多价便会高,不愁府里空着没人气。” 不知想到哪处,晏绥又将崔沅绾拉到身边,握着她的手腕,发觉她今日并没有戴那日送的金臂钏。 “是那金臂钏戴着不舒适么?若是不贴肌肤,我再叫人锻造一件。我倒真觉着,平日里你的穿着太过朴素了些。不像高门贵女,倒像是哪家出来的野丫头一般。” 崔沅绾觉着晏绥这话大有偏见,她的穿着可都是挑自己喜欢的。晏绥这话便是在说她的眼光不好。“莫不是非要穿金戴银才叫华贵?若是成日里只纠结着穿着,那倒真是野丫头作风了。” 晏绥被她回怼过去,倒也不恼。 “天热,金不消酷暑,你不爱戴也合理。我早叫人打了对脚环,想着你戴上,定是无比惊艳。” 这话说得直白大胆,崔沅绾忙堵住晏绥的嘴,示意他息声。 “还有人在场呢,不可胡言。” 虽是句埋怨,可在晏绥耳中,无意于娇嗔。 他埋在桃红艳李之中,却不知崔沅绾心里打着无数小算盘。 “不早了,我也问完了,先回去罢。”崔沅绾暗自用力,却甩不开腰间摆着的手。 吴娘子见状便做了送客姿势,晏绥觉着无趣,拉着人便往外走。 此番事也便作罢,究竟原行遮话中有何深意,还待来日去究。 崔沅绾回了府,又被王氏叫过去训了番话。晚间回了屋,才浑身舒坦,松了口气。 崔沅绾歇在榻上,只觉胸闷气短。 秀云端来冰盆搁到榻旁,见她面有绯意,当她是害了羞。 “我见那晏家学士对娘子倒是真心好,又是送金银珠玉,又是送锦缎丝绸的。” 崔沅绾瞥她一眼:“这便知足了?你当我这脸红是羞的?还不是天热,娘又交代一些话,把我气得不轻!” 秀云知说错了话,剥了颗荔枝送到崔沅绾口中。 荔枝肉冰凉爽口,崔沅绾心静了几分。 “让你备的一桶签子都备好了么?名字要写对,不能含糊。”崔沅绾问道。 秀云说是,虽不知是什么用途。 想来那人是雏/儿,不经撩拨,每每亲近一分,身下便硌得疼。 崔沅绾想到那晚晏绥耳垂泛红的模样,只觉好笑。 作者有话说: 加快进度,婚后好戏才刚刚开始!儿砸是明晃晃的疯批,女鹅是被逼出来的疯批,23333 (下一更在6号0点,5号下午新补上四百字) 第17章 十七:七夕 七月七,有情人七夕游会,女娘乞巧,男郎乞聪明。旖旎缱绻的氛围却不属于养娘。 晨起,府里的汉子便忙着扎乞巧楼,朝养娘借花彩罗绸,又买了几盏彩灯,慌忙搭建着。 今日女家要去男家铺房,碰上七夕,任是老养娘心里也有埋怨。 “要怪就怪晏家,定亲过得飞快,这婚期也不与我家商议,先行定了下来。晏老是个武将,怎么会顾念着中道有七夕要过?”王氏打着哈欠,听到后院处几声非议,嚷了一声,便没人再敢开口。 王氏叫来几位老养娘,吩咐道:“还好嫁妆都备好了,快挑些送去罢。” 养娘说是,忙喊了几位健壮有力的汉子来,抬起箱出府。 王氏唤来屋里的小女使,问道:“午时放学,去把慕哥儿给接过来。他年龄小,学堂先生也心疼。正好是七夕,给先生说声,黄昏就不去读书了。给慕哥儿休个假,叫他好好玩玩。” 小女使说是,正欲退下时,又被王氏给叫了回来。 “抬起头,我瞧你面生。”王氏说道。 女使心乱如麻,慢慢抬起头来,碰上王氏一脸玩味。 “长得倒是秀丽,叫什么名儿?先前是在我屋里伺候着么?怎的不曾见过?” 王氏叫女使走向前来,好好打量一番。 “奴没名儿,大养娘叫我小脏,半月前被家主从奴隶铺里捡了过来。家主好心,把我安到了夫人屋里,叫我好好伺候夫人。进来后一直做粗活儿,今日府里人都忙,奴这才过来伺候。”女使心里慌,话却不怯懦。 “小脏?”王氏轻笑,“这老媪不会起名儿。长这般好看,该配个好听的名儿才是。我给你取个新名儿,巧久。” 说罢,又觉不妥,忙问道:“你可识字?” 女使点头,“识得的。奴进府里后,得大养娘眷顾,把府里不用的残书都给我看。我没活儿时就看书,字也认了许多,就是不会写。” 王氏听罢,松了口气。见巧久实在是机灵讨巧,一时起了别的心思。 “以后就在我屋里做事罢。二姐一走,也要带走几位小女使。调来调去麻烦得紧。正好我屋里人不多,你提被衾来便是。” 巧久忙跪下,说着无比感激的话。不过王氏下句话便叫她难堪起来。 “当然,老爷身边也缺人。如今后院只有我与张氏,人丁不旺。张氏无所出,慕哥儿还小。总该来个新人才是。你多在老爷面前走走,来日成了新房姨娘,也算是报他恩情了。” “夫人,万万不可啊!”巧久蹙起眉,眼泛泪花,凄凄惨惨地哭诉:“奴不过是奴隶出身,哪儿配当姨娘啊……夫人放心,我定好好伺候您,做牛做马也成。别让我做姨娘……真的别……” 巧久跪在王氏脚边,扯着王氏的衣裙下摆苦苦哀求。 “你这是作甚?怎么偏偏跟荣华富贵过不去?”王氏甩着帕子,颇为费解。这事怎么想都不会亏了她。她不过一个妇人,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人做牛做马来伺候?唯一求的,就是叫她爬到夫婿床上,做个小,到时也能帮衬她这个大房一番。 见巧久仍是油盐不进的模样,王氏叹口气:“你真不愿?” 巧久连忙点头,身子抖成了个筛子。 “老天爷明鉴,奴当真是不愿做姨娘!奴才见了家主一面,得了夫人庇佑,又怎能做那些没脸皮的腌臜事?天地良心,奴无半句假话!” 巧久拿自己的命发誓,还未说完,便叫王氏给打断来。 “你不愿,那我就不说这回事了。你只在我屋里好好伺候便是。到时有相中的男郎,同我说说,我不会亏待你。” 巧久低声道好,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这时把王氏当成救命菩萨,殊不知王氏心里还有别的小算盘。 * 酉时,众人都聚到了前堂来,等着慕哥儿回来。 学堂先生原是不想把慕哥儿放出去。毕竟学堂里还有旁的学生,都比慕哥儿大,不过也都是孩童罢了。他若开了休假的头,慕哥儿一走,便有旁的孩子嚷嚷着要走。 孩童一向如此,见人如何,自己便如何。若是不这般跟着做,倒成了另类。先生犹豫半晌,中途来了位贵人,随口说了几句,先生便把慕哥儿给放了出来,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 乞巧楼上摆牛郎织女像。楼下陈设一台香案,案上铺满楝叶,上摆有一碟巧果,一摩罗童子玉像,一燃香炉。 女眷乞巧,轮流将那针放在水碗里,竟只有崔沅绾手里的针浮到水面上没沉没下去。 张氏巧笑调侃,“二姐明日便成婚了。今晚乞巧都说你嫁得良人,生活美满呢。” “那便借姨娘吉言了。”崔沅绾回道。投针不过讲个巧法儿,乞巧又哪里乞的都是夫郎的眷恋呢?不过是想图个吉利,往后小日子无忧罢了。 崔家人丁不旺在场的人都清楚,可一群女娘中间只有慕哥儿一个不大的男郎。慕哥儿被几位小女使逗得脸红,更叫王氏觉着心酸。 “二姐,你也没个兄长,到时拦人就靠你爹他那一众好友了。没有兄长,胞弟年幼,你别嫌弃寒碜。”王氏说罢,把慕哥儿叫了过来,似是故意在张氏面前显摆一般。 “慕哥儿,去乞个聪明罢。你虽小,功课考绩却都是头几名。你虽尽力了,可娘还是不满意。快去求求牛郎,叫他保佑你学业路顺遂。”王氏拍着慕哥儿的肩,眼却有意无意瞄向张氏。瞧张氏一脸愤恨,王氏才觉心里畅快。 可怜慕哥儿什么明争暗斗都不清楚,草草拜了拜牛郎相,赶忙起身跑到崔沅绾身边,叫崔沅绾陪他玩。 张氏见状,嗤笑一声。 “知道的人清楚二姐是慕哥儿的亲姐,不知道的,约莫还以为那是慕哥儿的新娘子呢。我瞧纵是那晏学士,都没慕哥儿这般粘人。”张氏挑眉,又道:“慕哥儿这才几岁,天天待在女娘堆里。不喜圣贤明理,偏偏爱女娘家的胭脂香粉。见到小女娘便往前凑,也不知怎么回事。” 话一出,王氏满脸难堪,“他才多大,什么都不懂。待再长一岁,就不粘人了。” 张氏得了逞,心情大好。 “要说大娘子你命还真是好。儿女双全,儿子人人疼,女儿也嫁的好。我可打听清楚了,晏家只有两位二郎。大哥便是晏学士,二哥也是个官。大哥刚成婚,老二忙着治理州郡,毫无娶妻心。这偌大的家,只有二姐一位新妇,清净得很。”张氏说着羡慕人的话,语气却不善,是裹着淌糖蜜的炮弹。 王氏也不在意,顺着她的话说:“何止呢,我那女婿还有个百亩良园,婚后小两口便会搬过去住。倒也不用管舅姑的事了,更是清净。” “是么?”张氏撇嘴,“我怎么听说亲家竟是个疯的呢?好像……还有几房不好惹的姨娘罢。嗳,我们这些做姨娘的,不比妻活得光彩。我与他家姨娘,腹中无所出,也不知叫小人叨叨了多少年。” “人各有命,少操旁人的心,过好自家日子才是正道。不过我倒不知,都是待在宅院里的妇人,怎么你的消息就那般灵通?我女婿的家底,倒是被你翻了个干净。” 张氏白眼一翻,不接这话。明知王氏是在给她挖坑呢,她要是答了,王氏准扭头到崔发那告状揭秘。眼下她正备孕,过过口头瘾也就罢了,万不能出旁的茬子。 郎婿欺我 第15节 张氏手指一伸,指向那处逗着慕哥儿玩乐的崔沅绾,“这才是要紧事呢。二姐明早便要起来到家庙告别,今晚你俩都再说说体己话罢。” 王氏扭头一看,灯火葳蕤处,崔沅绾拿着蜡摩罗逗弄慕哥儿。尽管笑着,可她脸上还是有道下不去的忧愁意。 毕竟是亲娘,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儿,纵是再与之疏离,又怎会全然不懂孩儿的心思。 王氏是家中独女,无兄无弟,当年攀上了崔家的高枝,得了甜头,再不想过从前的糟糠日子。她想叫自家儿女都活得更好,心没错。不过到底独惯了,也不知当人阿姐是什么滋味。想来姐弟一家人,弟好总比姐好要体面得多。 “我自然操着心。”王氏喃喃低语,“不过该说的前几日都说完了,明日事务多,今晚就叫她好好歇息罢,不叫她再来一趟了。” 王氏望着崔沅绾的脸,只觉这孩子哪里同先前全然不一样了。细想来,还是那么倔,那般清高。 这孩子,长得美,学东西快。就是心性刚,刚极必折啊。 王氏心里怅然,抬头望月。娥眉新月,漫天星河璀璨。王氏心里求着老天,保佑孩子事事如意。 * 亥时三刻,崔沅绾躺在床榻上,合眼许久,却迟迟不能入睡。 成婚无非是那些礼节,不同的是场合与身旁的新郎。 心里明知,嫁到晏家后,好戏才方开始。可离家的前夜,心里还是不得安宁。总觉着落着一块大石头一般,叫她喘不上气来。 “秀云,你去看看阿娘屋里的灯还亮着么?回来同我说说。”崔沅绾撑起身来,叫来正整理婚服的秀云。 “亮着呢。”秀云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刚取却扇时从大娘子屋里过,灯还亮着。平日里这时辰大娘子早都歇下了,今日却还坐在床上不肯睡。我觉着疑惑,叫来守门的巧久一问,原来大娘子今晚说自己分外精神,欲想坐到天亮呢。” 崔沅绾听罢,无奈叹口气。 “又不是她成婚,慌什么呢。”崔沅绾想了又想,又道:“着衣,我去阿娘屋里一趟。反正今晚爹爹又歇在了姨娘房里,此时正忙着呢,自然无心顾及我这事。” * 王氏见崔沅绾深夜前来,似有早就料到一般,不惊不乍,一脸平静。先前还有话要交代,现今倒是不知说什么好。 这晚,说什么话全凭崔沅绾做定夺。母女俩聊着须臾过往,王氏叹着过得快,一眨眼孩子就嫁出去了。可幼时记忆对崔沅绾这个活过一辈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遥远。 她听王氏倒生育抚养的苦水,来回说的就那几句,听得耳朵都出了茧。 不知谁起了头,最后竟说到了慕哥儿身上。一提到慕哥儿,王氏便打开了话匣,怎么都说不完。 每夸慕哥儿一句,崔沅绾的心便寒上一分。 最终,她问了句话:“若是我与慕哥儿压在一块石板下,救我则石板压到慕哥儿身上,救慕哥儿则石板压在我身上。而阿娘只能救一人,子女非生即死。阿娘会救谁呢?” 答案崔沅绾心里再清楚不过。然见王氏一脸为难模样,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于公,我会救慕哥儿。他是崔家的根,不能断。”王氏开口回道:“于私,都是我的孩儿……” 王氏没再说下去,而崔沅绾在心里把话给补了全。 她看向对面的王氏,王氏眼神逃避,兀自噎着茶。 最后一夜,一方圆桌,她坐在这边,而她娘坐在对面,最远的距离。哪怕到了最后一晚,娘都不肯同她亲近。 “不早了,阿娘早些歇息罢。”崔沅绾起身,走出去合上门。 她有意走得慢些,合门再小心不过。直到最后一丝缝隙合上,王氏都没再看她一眼。 已经很晚了,晚到府里的仆从都早睡了去,晚到姨娘屋里的吟哦声都小了下去。 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真心在乎她的事。 清泪淌到衣襟里,满腹委屈却无人诉说。 “睡罢,明日再说。”她对秀云说道,也是在同自己说。 路既然走到了头,那便换条新路走罢。今晚断了最后一分念想,此后,再没人能叫她伤心了。 作者有话说: 绾姐:再没人能叫我伤心了。 晏绥:真的吗,老婆(猫猫流泪头jpg.) (下一更在8号0点,是结婚章!上一章新增几百字,阔以去看一下) 第18章 十八:新婚 晏家的迎亲队来得早,寅时刚过,府外大道上便一阵吹拉弹唱,汉子抬着几大箱礼,新郎官坐在高头骏马上,意气风发。 百姓不常见朝堂上的官,这清早见一俊俏郎穿着婚服朝崔府去,一想便知,这位便是乘云行泥的大学士。 迎亲队顺着晏绥的意思,特意走得慢些。晏绥说,想是他家的新妇也起不来,叫这些汉子莫慌,路上大摇大摆地走。晏绥想叫汴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崔家二娘子是他的人。 不过也正如他所言,崔沅绾赖在床上贪睡了会儿。昨晚心力交瘁,今早迷糊之间,婚服便穿到了身上。 王氏拉着她就往家庙里去,“就要走了,给列祖列宗求个日子圆满。” 王氏倒是精气神足,把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叫崔沅绾跪下念祷词。 说不疼孩子也不真。崔沅绾瞧她娘今日精心打扮,戴着华贵的冠梳,穿的是金丝衣裳。抹了口脂后,倒是比张氏还要妩媚。 崔发听见府门外的动静,想是人来了,赶忙叫几位小辈去拦门。又叫宅老查清利市钱,到时往外面去洒。 这些事宅老再清楚不过,想着家主是初次嫁女,笑着叫他莫急。 “家主,您就放心罢。晏家迎亲队里都是明白人,这过场自然清楚。咱府里都试了几次了,二娘子的事没人敢怠慢,不会出错的。”宅老跟着崔发往前堂屋里走,一面说着。 崔发连连说好,想问张氏何在,她不在身边心总不安。又想今日二姐大婚,该在他身边站着的,是王氏才对。 “夫人呢?”崔发问道。 话音刚落,王氏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待会儿二姐要和女婿敬茶了,我本想着早些过来,不曾想刚出了家庙却扇便不见了,陪着二姐找了片刻,这才来晚了。”王氏催着崔发往堂屋里走,也不管崔发皱眉不满,自个儿乐呵呵。 府门外的亲朋也知拦门只是过场,随意出了几句诗来,叫晏绥对下句。 晏绥带着几位官场同僚来,一身红衣被众人拥着,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恍如麒麟阁里的文人君子下凡了来。门被男家推开来,女家男郎欲想攀个关系,在晏绥身旁挤着说好话。 奈何这新郎官心不在此处,满脑子都是崔沅绾那般娇艳明媚的模样。心头一热,步越迈越大。过了连廊,见持却扇的崔沅绾静静站在廊下,心才落了下来。 “走罢,新郎新娘,去敬茶。”老媪主持大场,引着新人前去。 敬茶过得快,可笑崔发王氏都巴不得崔沅绾早些走,连体己话都顾不得说,叫二人早去男家拜堂。 望着崔沅绾迤逦而去的身影,王氏长吁口气。 “嫁出去了,以后都是好日子,还望我女莫要忘了娘家的恩眷才是。”王氏说着,竟落下几滴泪来,赶忙拿帕子抹去,生怕晦气。 崔发拍拍王氏的背,给她顺着气,“你若是想得紧,三日后新妇还要回门呢,到时也能见见她。天长日久,她也就是晏家的人了,出去都要叫晏崔氏。晏家人也不多,二姐倒成了一门宗妇。不过这孩子自小聪慧伶俐,族里家里的事想必都能处理得好。” 王氏蓦地被崔发一碰,倒觉得膈应得慌,连忙点头说是。 * 车里晃悠悠 ,崔沅绾觉着闷,掀开车帘想看看外面的景。秀云绵娘跟在马车旁,见她掀起了帘,赶忙凑上前去。 “我叫你备的那桶签子可备好了?”崔沅绾低声询问,却扇始终摆在面前,生怕失了礼。 “早就备好了。”秀云回道,“娘子放心,那桶签子和压箱底的物件放在一起,没人会动。娘子昨个问过一次,难不成是什么要紧物件?” “算是罢。”崔沅绾说罢便拉下了帘。不过是木签上刻了几个字,丢到路上旁人也只当是腌臜物件。不过那签也是她看了百副春宫图所得,特意把好的名儿挑出来,到时叫晏绥选。 温水煮蛤\蟆固然是好,可她没那么多时候费在这方面去。 从晏绥抢妻提亲那刻起,崔沅绾便下了决心,要花最短的日子去俘获晏绥的心。 重活一次,她不能再叫崔家与朝酒崔氏走下坡路了。养育之恩大于天,何况她含着金汤匙长大,此恩情不得不报。 晏绥是她唯一的筹码,不能输。用做戏换取日后的自由,崔沅绾甘愿这般做。 下轿,撒谷豆,踏上青锦褥,跨马鞍,入中门,由养娘领着,便进了堂屋。 “新郎,新娘到!” 崔沅绾只觉耳旁轰鸣不堪,一路来的熙攘扰得她心烦,盼着早去新房里清净。 刚迈进堂屋,便听得左右坐着的几位姨娘低声说着什么话。 崔沅绾心里好奇,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番,无非是夸她惊艳的话。大抵是没想过那位汴京一绝,都城贵女会走进晏家家门。 “夫人,这便是慎庭的新妇。”晏梁给一旁目光涣散的于氏低声解释着。 “新妇?我儿娶了新妇?”于氏一听晏梁的话便乐了起来,赶忙起身来,围着崔沅绾绕圈,好似在看什么稀奇珍贵物件一般。 几位妾室见她这般痴傻模样,竟大胆地偷笑了起来。当着新人的面,说着于氏的不是。 “嗳,新妇怕是不知,家姑竟是个……” 话还未说完,便收到晏绥一计眼刀。他为这次大婚忍着自己的坏脾性。排场浩大是威慑一些有所企图的人,不曾想倒是叫围观者都看着崔沅绾来。心里本就郁闷,眼下几位没脑子的姨娘又想找事,这火自然都发到了这几位身上。 晏绥侧目望去,却扇后,崔沅绾一脸从容。新妇坐得住大场,自然叫他欢喜。只是心里不免吃昧,原来竟是半点都不在乎他。 “娘,拜堂要紧。”晏绥示意,养娘便搀着于氏拐了回去,将人按在椅上,低声说了几句,于氏果真不再动。 “拜堂……拜堂要紧。”晏梁也反应过来,瞪了几位妾室一眼,复而又满面和蔼地瞧向这对新人。 拜天地爹娘,从始至终,崔沅绾都紧紧守着礼,半点逾矩都无。 入了新房,满屋的红意扑来,也叫人生出几分心猿意马起来。撒帐合髻,纵是有养娘的撮合,崔沅绾也没觉着多羞。偏偏时喝合卺酒时晏绥轻笑了一声,这下满屋里都是旖旎气息。 养娘夸着她乌发玉肌,叹着她媚眼如丝,满脸笑意地交代事。 无人看到的角落里,崔沅绾持着的却扇歪了几分,侧脸露到晏绥面前。 晏绥不解意,想着提醒她把却扇拿好,免得叫那几位多嘴的养娘和惯会通风报信的老媪抓个正着。不曾想却是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崔沅绾歪了歪头,那步摇垂珠也荡了起来。 崔沅绾腾出一只手来,攀上晏绥的衣袖,在袖上有意无意地点着。 晏绥挑眉,不解。 手指灵活一挑,袖下藏着的手便被翻了出来。崔沅绾似是毫不在意前面正攀谈的养娘,愈发大胆,勾起晏绥的小指,就想往里钻。 晏绥瞧她这般大胆,心火燎原。似是被无数蚁虫爬过一般,那片被崔沅绾抚过的肌肤,酥麻不堪。 就在崔沅绾想与他十指相扣时,晏绥一把握住了那双作乱的柔荑,狠狠捏了下柔软不堪的指腹。 他不懂崔沅绾是何意,却也不想在她面前占下风。 不过崔沅绾倒是见好就收,朝晏绥递了句口语。 郎婿欺我 第16节 红唇微张,舌尖轻露,吐出的气息也沾了糖蜜一般,黏糊不堪。 “早点回来,好哥哥。” 不知是哪个字眼正好往那颗炙热的心上浇上把热油,晏绥眸底玩味意更甚,细细品味着这句情话。 崔沅绾得了逞,也没再继续放肆下去。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她把手收了过来,见晏绥起身推门出去见宾客应酒,人也跟着走出去一半。 不过半刻功夫,屋里便只剩下四人。床边安静坐着的新娘子,两位陪嫁过来的贴身女使,一位留下教规矩的养娘。 “眼下不过未时,姑爷要到酉时后才能回来了。娘子若是饿得慌,便只管吩咐奴,奴给娘子端来几碟小糕吃。”养娘似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在崔沅绾面前来回走,仔细打量着这位刚过门的新妇。 毕竟晏家虽是大家,却也不是人丁兴盛的家。老家主脾性怪,前阵子见他这般对孙子的婚事上心,想着今日成婚应能到场。谁知才从崔家回来,身子便倒了下去,染了热病。怕把晦气传了出去,这次坚决不到场。二郎忙着照顾大父,整日忙来忙去。今日大郎成婚,二郎才赶回来拦门待客。 晏家早没新人进来了,如今一见如此美艳的新妇,养娘心里乐得慌。 崔沅绾轻声说好,不再言语。 床两头站在两位女使,一言不发,静默看着养娘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养娘也是觉着场面难堪,该说的话都说了尽,才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养娘走罢,秀云便气愤地开了口:“晏家真是吵闹。方才跟着娘子去堂屋,满屋子姨娘都坐满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半点都不尊重娘子。” 绵娘也附和着,“晏老先前来府上催婚,今日竟然连人影儿都看不到。还有那晏二郎,只顾着同客人说话,连该行的礼数都没行到位。” 两位女使憋了许多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待到说完才觉话太过放肆,大眼瞪小眼,颇为无辜地看着崔沅绾,无声求助。 “眼下的事,都不算事。不过是家舅姨娘多,家姑不顶事,家族人丁稀少罢了。”崔沅绾叹口气,愈说愈觉着晏崔两家内里情况相似。 不过她爹爹到底是没有家舅这般风流,只娶了一位姨娘进门。而家舅妻妾成群,一妻六妾,外室还有三四个。不过妾和外室竟都无所出,只有这不顶事的正房生了两个儿子,嫡长子嫡次子年轻有为,撑起了家。 “你俩起得早,跟着我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上口膳食罢。桌上摆着绿豆糕、酸梅汤,若是肚子空了,就吃几块填填肚子罢。”崔沅绾把却扇放到身旁,开口说道。 “我不饿。”秀云说着,朝绵娘使了个眼色,绵娘也赶忙点头,“我也不饿。” 崔沅绾清楚她俩的心思,也不说破,三人在屋里干等着。 日落西山,远处的喧哗声隔着几道门遥遥传过来。后院并没有崔沅绾想得那般清净。姨娘聚在一起商讨着身子有喜的妙法子,不经人事的小女使聚在一起,满心欢喜地说着这位新妇。 后院都是女眷,女眷说的无非也就是三件事:香奁玉石、男郎情\爱、日常琐事。 而前堂的众位男郎说的也是三件事:功名权势、娘子情\事、所谓大志。 晏绥着红衣立于宾客之中,隔着老远,朝林之培敬了杯酒。看见林之培无能狂怒的模样,心情大好。 晏绥特意邀林家的人来,似是想把这笑话在众位宾客面前揭露出来,叫来人都知道,崔沅绾是谁的妻。 当然,他眼也不瞎,心更是清明,自然清楚晏与孤的心思。 妄图侵占自己的嫂嫂,真是愚昧可笑。 敬了一圈酒,剩下的便是官场闲话。 晏绥品着酒,心思却不再此处。众人也清楚,戌时刚过,便有人起着哄叫晏绥赶紧去入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晏学士还是赶紧回去罢,莫要叫新妇等急了。” 不知是哪位小官起了个头,一片附和声乍起,都催着新郎官赶紧离席。 宾客除却亲友,旁的竟都是官场同僚,且大多都是晏绥的下属。趁此良机,巴不得多说句话叫晏绥心喜,图个日后官途通畅呢。 毕竟在场无人不知晏绥的强硬手段,得罪了这位相,准没活路走。 晏绥轻笑,“既是如此,晏某便先离场了。诸位定要喝个尽兴。” 饮罢最后一杯酒,晏绥拂袖离去。 * 月明星稀,后院静得吓人。远远见新房里点着灯蜡,晏绥也放轻了脚步,生怕扰了屋里的人。 推开门,一屋春色泄了下来。 灯下美人,粉面妆,含情眼,恰有一阵清风吹过,灯火葳蕤,更是映得眼前美景恍若一副泛黄卷边的画一般,徐徐展开来。 美人见了他,眼眸一亮,把今晚盈盈月都比了下去。 “官……官人?”怯生生的话语传来,惊得晏绥合上了门。 晏绥走过去,那美人亦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虔诚恭谨,恍若看见了神明。 “怎么不唤我哥哥了?好妹妹。”晏绥调侃着,手放在崔沅绾腰间一划,一件件衣裳便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写点赤鸡的剧情于是疯狂找一些灵感,现在手机里都是一些不可告人的东东hhhh下章是床上的花样! 下一更在10号0点5分左右,啾咪 第19章 十九:别锁了 崔沅绾没想到他会这般贸然动作,连句敷衍的话都不愿说。不过点了几下,衣襟便都落到了床榻边。婚服重,挑开便飘在了地上。 崔沅绾睫羽轻颤,任由晏绥这般无理,不吭不响,只是低头看着那双绣着鸳鸯戏水的尖头履鞋。 骤然脚尖绷直,像极了今晚的上弦月。是因雪白玉肌没了薄襟遮掩,冷意袭来,心却热燎。而腰间系着的鱼戏莲叶玉佩也不知何时被晏绥给拽了下来,随掷到地上,被绿服压到最低下。 与那玉佩作伴的,还有晏绥手里常捏着那串菩提珠,圆润光亮,竟与玉佩勾到了一处去。 晏绥瞧着崔沅绾这般胆怯的模样,与素日精明坦荡的样子大不相同。婚夜羞怯也是娘子家常情,可若是根榆木头一般,又怎能成事? 晏绥微微眯眼,眸底渐升起一股玩味意。今晚她只比寻常更美,美得叫人心颤。 “怎么不褪我的衣?” 话音落下,便见崔沅绾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放到了自己胸膛上。许是被这片炙热给灼伤了,指腹压在左胸上,轻轻一按,稳稳的心跳声便顺着指腹传到身子各处。 许是被崔沅绾这般踌躇模样弄得心烦,晏绥往后退了几步,竟坐在圆桌上给自己倒了盏茶,兀自饮了起来。也学她那般不吭不响,屋里一片静默。 崔沅绾自然知晓他那小心思,犹豫半晌,终是开口出声,软软地叫了声“官人”,话音绵长苏糯,把最粘牙的饴糖都比了下去。 这话本是讨好,可并未如了晏绥的意。 入夜起了阵凉风,梨木杆支在窗子旁,风一吹,杆便砸在了那堆衣物上。砸地声响,崔沅绾也被惊得不由主地耸了下肩。 晏绥冷笑一声,轻笑声里分不出是哪般情绪。 “官人,夜深了。早些歇息罢,明日不还要上朝么?” 晏绥听罢这话,不紧不慢地点上檀香,“我偏爱冷香,冷香静幽,叫人清醒。可今日屋里只有这檀香,不点也得点。” 晏绥没接她的话,反倒自顾自地说起旁的话来。 崔沅绾不解,也不敢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只是一贯说着圆场话:“檀香也好,冷香也好,说到底都是香,香随人点,灰随人燃,自然是任凭点香人随意处置。” 崔沅绾说罢,只觉头脑发懵,从未有这般困。一时间,原本的想法顷刻间灰飞烟灭,消失不见。她强撑着,看向不远处静坐的晏绥,小声催着:“官人,你要是不困的话,我就先睡了。” 这般任性无理的话叫晏绥听见,心里颇为惊讶。 往常崔沅绾都是顺着他的意来的,今日怎的这般决断,说自己便要先睡了呢?这般无理的话倒是激怒了晏绥。 “你当真是困?还是厌恶同我相处,甚至连我说话都烦得紧?” 晏绥起身朝崔沅绾走过去。 随口说出来的真心话反倒激怒了他,崔沅绾不解,歪着头怔了怔。 “自然不是。我何时说过厌恶二字呢?”崔沅绾低声嘟囔着。 低头看不清晏绥脸色,可她清楚,晏绥心里是欣喜的。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石榴 而晏绥是何心思,崔沅绾显然是猜错了来。 “不要叫我官人,我不喜这词。”幼时他听过无数句官人,没一句情真意切的。没脑子的姨娘该斗还是斗,他被逼去兆相家读书。 晏绥不喜,因为会被背叛。 “你想想,该唤我什么?”晏绥眼中尽是玩味,眸里映着崔沅绾懵懂的眼神。 崔沅绾心下了然,可面上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慎庭哥哥。”崔沅绾唤了一声。 原来是因为她胡乱叫了句官人,晏绥心里忌惮,才故意疏远了她。虽说这才疏远了半刻钟不到,可也叫崔沅绾觉着晏绥此人当真是阴晴不定。 说上句,晏绥愿意顺着她的话往下云。若是下句有半点不合他意的地方,他便会立即抽离出来,又成了那位笑意不达眼底的阴鹜佞人。 不过崔沅绾哪里是这般容易被唬住的人?晏绥愈是郁闷,她便愈是欢喜。 如同得逞占上风的狐狸,崔沅绾兀自放声笑了起来。 崔沅绾伸手点在晏绥身前,指甲粉嫩晶莹,好似摸过一层冰水一般,覆着一层白净的光。 崔沅绾精心养着的指甲,不是只能染蔻丹却剥莲子的无用废物,饱满圆润,颇有钝感。晏绥随着她的动作敛眸,美人笑得张扬明媚,丝毫不觉此番会掀起哪般惊涛骇浪。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哪怕是这般无意微小的动作,也能点起晏绥心里的一股火。晏绥问着,话里却喜意外露。 可崔沅绾的回话还没从喉里传出来,骤然一阵天翻地覆,晏绥握着她的腰欺身上前,一股容不得人做何反抗的力道传来,两人都卧倒在了喜被软榻上。 寂然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鼻息里外,一霎时便沾染了晏绥身上的清冷气。冷冽,却又莫名干净。 崔沅绾以为晏绥还会放几句狠话,毕竟平日里喜爱放狠话吓人是他的作风。可他并没有。 “你教我。”晏绥蓦地抛出这么句话。 话中含意明显,崔沅绾轻笑。她倒不知晏绥何时是这般实在了,旁的男郎觉着羞于说出口的话,晏绥倒是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男郎腰间系带或是用一块麻布撕成长条,或是用皮革带揽在身上,或是用玉带钩彰显尊贵。而再尊贵的玉,再细琐繁杂的衣物,都被随意抛到地上。 夏日头里,纵使再端方守礼的人也会被衣物蒙得出汗,而晏绥显然不是这般执拗古板之人。里衣薄,不出汗,也叫人看得清楚。 晏绥似是不愿面对这般场面,眼中情绪不明。可情意却藏不住,把他的心,他的身,他的思绪,都拢到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 崔沅绾挑下帷幔,眼眸里满是狡黠。可惜晏绥看不到,他尚被困在情渊里无可自拔,何况崔沅绾堪堪环着他的脖颈,他根本无法分出一丝心神来去注意旁的事。 郎婿欺我 第17节 身上有座寂寥青山,叫崔沅绾呼吸难耐。 崔沅绾眼前一片朦胧。莫名流下泪来,总觉着心坎里尽是说不出的滋味。 晏绥垂眸,瞧她眼睫沾泪,轻声问道:“哭什么?” 崔沅绾摇摇头,思绪翩跹。 一时眼前走马观花一般,闪过无数画面。她想起上辈子困在破院里,数九寒冬,找不到一袭被褥取暖。那时秀云绵娘不在身旁跟着,屋里只有几位林之培派来的人,嘲讽她,捉弄她,她都没被打倒,更别提求饶。 想她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委屈烂在心里也不会同旁人多言一句,只会暗自立誓。可惜红颜薄命,蛰伏许久,不待揭竿而起,自个儿没能熬过那年寒冬。 直至此刻,她仍有种不真切感。红烛椒房,她那颗浸在冰窟里的心也在慢慢解冻。 又念及,婚前她叫秀云守好那桶签子,倒不是为了算卦,她又不懂三教九流之事。 明月初升,她便叫身旁站着的小女使先行退下,叫人早些歇息去了。而晏绥来时寂静无声,那桶签子还未找出来。就连她学的百般花样,竟连一处都没能用上。本想着是白费功夫,不过地久天长,总能拿出来显摆一番。 到底是学士,聪慧敏捷,甚至触类旁通,反倒叫崔沅绾惊了半晌。 不过崔沅绾依旧不依不挠,“慎庭哥哥,你可知颤|声|娇?” “是在说你自己么?”晏绥把这三字仔细琢磨,觉着崔沅绾在故意同他狎昵。 “自然不是。”崔沅绾说道,“不是字面意思。” 崔沅绾耳语,解释着话中意。 “你手上不是有象环么?都说悬玉环好,不过眼下也没有这稀奇物件。想来象环与悬玉环大同小异,试试便知。” 崔沅绾说道,抬眼却见,晏绥眼中暖意霎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瘆人心骨的阴冷。 “你是看不起我么?”晏绥说道,话里满是酸意。垂眸敛目,餍足后的轻愉悄无声息地溜走,盘踞而上的却是警告意。 “不敢。”崔沅绾假寐,一脸倦态,面上的酡意尽显。 崔沅绾被晏绥这变化弄得手足无措,想了小半晌,才明白个中深意。 “是我想茬了。慎庭哥哥是天下第一好,又岂是这小小象环能困住的?” 到底是一厢情愿罢了,栽到含情眼里,栽到一声又一声似嗔似怨的轻柔话里,再也不想出来。 * 翌日清早,二人沉沉睡着,后院一阵气冲冲的叫嚣声便隔着层层门扉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崔沅绾被门外的喧嚣吵得心烦意乱,想翻身把被衾拉上去状没听见,这一翻身,便被晏绥搂到了身前,紧紧相拥在一起。 睡得迷糊,手胡乱一摸,原来这不是那扇冰冷坚硬的墙,而是一位男郎起伏有力的胸膛。 “想是几位不长眼的姨娘又犯了什么事罢,你觉着吵么?”晏绥挑起崔沅绾嘴角边勾着的一缕发丝,轻声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昨晚的凌乱放肆涌上心头。倒不是羞,是觉着中庸无味,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崔沅绾觉着热,大夏天的贴得这般近,纵是再不爱出汗的人也觉着黏腻非常,恨不得推开离得八百里远。 可她那点力气在晏绥眼里不值一提,说是耍性子的狸猫在发威都觉着过,不如说是心边吹来一阵清风,不痛不痒,叫人心情大好。 晏绥垂眸,怀中美人蹙眉瞪目,无声斥责他这般无理行径。晏绥浅笑,蓦地就想起她全身泛红的模样,不禁调侃。 “怎的跟熟透了的蜜桃一般,剥去皮,里面都是红的。” 崔沅绾正气着,听罢这句诨话,笑出声来。 “赞誉小娘子都是拿芍药、海棠作比,无非说是美颜软身,惹人怜惜。怎么你与旁人不同?竟拿石榴作比?就算是说蜜桃也比这石榴强。” 石榴倒也成,不过有多子多福之意,而崔沅绾又不喜叽喳的孩童,此刻便有些不悦。 第21章 二十一:风波 晏绥说好,“那以后就不说石榴了,你喜欢什么,我便说什么。” “倒也不必如此。”崔沅绾被晏绥这话呛得语噎,本意并非如此,不过一句诨话罢了。 “你快些起来去上朝罢,虽是新婚,可官家并未给你批假。幸好醒得早,不妨事。”崔沅绾说道。 官家随了礼,可仍叫晏绥应卯,也显示出陇西的焦急事态。 崔沅绾的话点醒晏绥,他尚沉浸在桃红艳李之中,瞧着崔沅绾的唇张张合合,不由得心猿意马。哪怕云散雨收仍是不知味,早起本是想缠着崔沅绾再行荒唐事,这下倒好,心里装着的事全成了战事。 崔沅绾瞧晏绥欲想起身,本想叫几位小女使前来伺候二人穿衣洗漱,乍然想起先前听闻晏绥一向不喜旁人进到自己屋里,也不喜女使近身伺候。话转了个弯,“快去洗漱罢,官家交代的事耽误不得。” 三言两语便把晏绥给支了出去。 秀云见姑爷走了,忙进屋服侍崔沅绾。 昨晚二人睡得晚,偏偏崔沅绾又是个好干净的主儿。身上黏腻不堪怎能入睡?缠着晏绥又随意披上外襟,床褥换了一套,身子也清洗一番后才阖眼入眠。 故而屋里的麝香味早就消散,秀云进来,吸的尽是醇厚的檀香。 “娘子,东屋那边叫我来取落红帕,说是于夫人那边要的。”秀云挽着崔沅绾的发,轻声说道。 “家姑要的?”崔沅绾自然不信,“怕不是那几房姨娘要的罢?大清早的便一阵吵闹,估摸在聚在一起想着整人的法子罢?” 秀云不敢置喙,给崔沅绾挽髻时,瞧见她脖颈是处处青紫,好似昨夜是被坏人打了一顿似的。可秀云也不是全然不通握雨携云之事的人,也说不得姑爷的不好。 “昨晚我同绵娘从屋里退出来不久,几位姨娘便过来找茬。原本我与绵娘是在西屋后的一间侧屋里睡着,离娘子近,也好过来伺候。可那几位姨娘偏偏觉着我和绵娘一来,她们手底下的女使便没地儿住了,非要我俩搬出来。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我是娘子的陪嫁,用的本是晏府里新分出来的房屋,何来抢占?可想着刚到晏家,不能给娘子落下把柄叫人拿捏,任这一行人怎么说,我和绵娘都忍了下去。” 秀云愈说愈觉着委屈,“从前跟着家主,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就是帘姐儿也没这般呛过我。这才来晏家半天不到,便叫人给了个下马威。” 崔沅绾听罢也气,不过气的是满腹抱怨的秀云。 “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受人欺负拿捏,若自个儿得势,那便报复过去。若是身处低位,那便面上容忍,私下报复。这些姨娘又不是绝顶聪明的高人,难不成你连这些无脑之人也比不过?” “自然不是!”秀云给崔沅绾戴上冠梳,心里气,动作却细致。“说我便罢了,可那几个姨娘竟生了雄心豹子胆,敢胡乱编排娘子,说得那般难听。我是为娘子气。” “不是多大的事。”崔沅绾敛眸,眼半眯着,看似漫不经心。 “还能在这府上住几日呢?家姑不顶事,家舅沉溺美色,一堆姨娘嘴碎,几个外室作妖。还有……”崔沅绾话语未尽,却不再多言。 还有位心思叵测的小叔子,行事散漫,可此人绝不会那般无害。 “官人走得早,官家唤得急,连早膳都不曾用。他饿不饿我尚且不知,可我腹中空空,提不起半分精气神来。” 秀云自然清楚崔沅绾的意思,“在布膳了。不过夫人房里的养娘想叫娘子去屋里问安,娘子用膳前还得去西屋问个安。” 崔沅绾点头道好,往铜镜里自顾,虽是睡得晚,可镜中人气色更足,是被滋润过的样子。 “走罢,去给家姑问安。”崔沅绾起身,掩面打着哈欠。 不止是问安,也是会会那群姨娘,看看这群姨娘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作者有话说: 19章已解锁,可以跳回去看看^3^ 19章处末尾三字是“颤|声|娇”,写的时候忘加进去了,意为回|精|术。象环与悬玉环有延迟g|c意 第22章 二十二:家姑 辰时,于氏刚起,身边便没了昨晚的人。晏梁素来好歇在妾室屋里,昨晚宾客都在,碍着面子才跟她身挨着身凑合睡着。 这会儿听身边养娘说新妇要上门问安,于氏怔了怔,似是满头疑惑。 “新妇……我儿何时娶新妇了?”于氏怔过来,满心欢喜,拽着养娘的衣袖不让走,非叫人说出个好歹来。 “夫人,你……你先放手,叫奴给你挽髻。这大哥新妇就要来了,你这般不成样子,莫不是想叫外人看笑话?”养娘给身后两位女使使着眼色,女使随即向前把于氏拉到梳妆台前,叫她坐下。 昨日前堂围着新妇看的是她,今早不认人不认事的也是她。养娘无奈,走过去好声好气劝着:“夫人,你不是听过崔二娘子的名儿么?那可是位正经贵女啊。这崔家向来是汴京名门,家主是庡?御史中丞,那可是能一笔定朝官生死的台长啊。毋说旁人,就是咱家大哥,也得时刻提防着御史台记状。如今倒好,台长是大哥的岳丈,这往后做什么事,都有人罩着,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于氏自然不懂这官场规矩,只听养娘一番天花乱坠,心里觉着是好事。方才尚不情愿,此时笑得比屋外的喜鹊还欢。 不过仍是一副痴呆样,养娘也不强求。她家夫人不发疯就是好的,痴傻又能如何? 利落拾捯一番,屋外女使传话,新妇出了门,正朝西屋处走来。养娘赶忙把于氏扶起来,“走罢夫人,我扶你去榻上坐好。到时那新妇一来,你就看我脸色。我再问问,叫夫人背的话可都背好了?” “背好了。”于氏觉着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半分。昨晚睡时,晏梁竟破天荒地把搂着她的腰耳边低语,不过说着却是威胁人的话。 晏梁也知翌日新妇要到姑舅处问安,再去给姨娘问安,给外室送礼。而到那时他与晏绥定早上了朝,再官家面前候着。没法到场,那定要提前交代好。晏梁叫于氏好好待人,逼着她跟养娘学说话,于氏这才认真上心起来。 “夫人给我说说,到时新妇一来,可有什么话要说?”养娘给于氏倒了盏茶,到时撑面子用,心里慌得很,就喝茶,面上要装得镇定。 “你是慎庭新妇罢,嫁过来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告知我,我定叫你过得畅快无恙。慎庭这孩子打小便自立沉闷,什么话都往心里闷。既为夫妻,你要多体贴郎婿,绵延子嗣。”于氏一口气说了几句长话,眼神却始终空洞无物。 呆呆地坐在榻上,心里不安,可她说话时又不能喝茶,只能无助地揪着膝前衣襟。待说罢,膝前的裙早皱成一片了。 养娘看得心急心疼,忙想纠正,“夫人,话是没错,都记下来了。可你不能这么没精打采地说着,这不是叫新妇瞧笑话么?家姑威严若是立不起来,日后这后院里定会翻了天。我瞧那新妇就不是个……” 不过话语未尽,半掩着的门扉便被推开了来。 风乍起,院外合欢落叶被卷进门槛里,有一片合欢恰好被银灰金丝尖头鞋踢起,恰巧又有风拂过粉青衫子花叶裙,女娘的芙蓉面微惊,敛目扬唇,道声问好,话语柔得似棉绒,可却凝聚一团,并未被风吹散。 “新妇向家姑问安,家姑无恙。”女娘微微欠身,站在门外,朝里面的人行礼。 于氏又怔着,就连身旁正出主意的养娘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女娘。 女娘身后还跟着位女使,可眸子似是不听使唤般,只往女娘身上看,山水林木一刹那间都失了色。万般色彩光绸,都披到那女娘身上。 痴傻的于氏倒是先反应过来,“你是慎庭新妇罢。” 崔沅绾颔首说是,不卑不亢,只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美景。 “起风了,你要往哪里去?” 于氏的下句话却是自个儿瞎编乱造的,根本不是先前养娘教她的那句。养娘一下慌了起来,忙挤着眼给于氏使眼色,可于氏偏偏视若无睹,自说自话。 崔沅绾虽不知此话何意,却依旧大方回话:“我要往家姑身边去,给家姑问安。” 话音落下,于氏空洞的眼里霎时光亮几分,“那你来,到我身边来。” 于氏招手,唤来人。 秀云在崔沅绾身后跟着,手里端的是漆木四方匣盒。许是清楚于氏的底细,秀云走到养娘身旁,把那匣盒打开,里面奉着的是一张落红帕。 秀云不敢把眼里的愤懑显露出来给人看,今早伺候崔沅绾穿衣前,又给她擦了三遍身子。那处红肿不堪,显然是初次过火所至。秀云心疼不堪,一边给她抹着雪花膏,一边听绵娘说西屋大养娘的要求。 别家哪有叫新妇上门见家姑时带上落红帕的要求呢?何况不是家姑要看,而是家姑身边厉害的养娘要看。 养娘点头说好,没给秀云半个眼神,反倒是叫自个儿手下的女使端上茶,“新妇,给家姑奉茶罢。” 郎婿欺我 第18节 崔沅绾朝养娘施以一笑,笑意明媚,却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家姑,新妇给您奉茶。日后新妇定待郎婿百般好。” 于氏接过热腾腾地茶,茶托摆着烫手的茶盏。想新妇都不怕烧手,给她稳当地递上来,于氏也不造作,遂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养娘闲不住,出声唠叨:“新妇,这冒着热气的茶怎么敢递上去?府里上下谁不知我家夫人不爱喝烫口的茶,只爱冷茶。怎的刚来就忤逆家姑,一点都不懂事?” 崔沅绾笑着应声是,不欲同她计较。反倒是秀云按捺不住,开口怼了过去:“这茶可是大养娘叫小厮备的,我家娘子是接了大养娘递过来的热茶,顺大养娘的意给夫人奉茶。大养娘明知夫人爱冷茶,为何又递上热茶,栽赃我家娘子!” “你!你敢冲撞我!”养娘被秀云的话激怒,嫣红的指甲指着秀云,大喘着气骂娘。 “新妇,你这女使牙尖嘴利,当真是没教养!”养娘抱手,冲着崔沅绾讨不是。 不过崔沅绾只是在于氏身旁候着,半句不言。反倒是于氏给养娘递了个眼刀:“谁说我不爱喝热茶。” 于氏把茶盏放到四方矮桌上,挺直了腰:“谁说我不爱喝热茶?从今日起,我爱喝热茶,再不喝晾三日的冷茶了。” 养娘未曾想自家夫人会跟她对着干,气得语噎。 崔沅绾知道于氏在向她求助,讥笑道:“大养娘心肠可真是好,晾了三日的冷茶也敢给家姑喝。怕不是为着掩饰什么腌臜事才放言家姑爱饮凉茶的罢。” “是啊,我觉着新妇给我的这盏茶喝得顺口,心都热了起来。”于氏接话,许是觉着话语太过锋利,说罢便低下头复揪起衣裳来。 养娘气得脸上的肥肉发颤,眼角细纹愈发似利刃,一下下地想把崔沅绾给刮了。 正当屋里僵持之际,一阵戏谑声冲破了门,直嚷了过来。 崔沅绾蓦然回首,见得门被人大力推开来,七八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先后踏过门槛,红的绿的,肥的瘦的,用的是连最粗糙低下的胭脂香粉。 一瞬,无数粉尘飞扬,透过斜射过来的日影,朝屋内扑了过来。 来的是一群没脑子的,崔沅绾欠身朝姨娘问安。 香肌玉肤、聘聘婷婷的少|妇轻笑,心里却暗下狠计。 上辈子温吞隐忍,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肆虐。 她不想再忍着了,横竖一条命而已。 晏绥的偏爱给了她底气,可她真正靠的,是自个儿一以贯之的狠心。 在宅院呆久了,显些消磨去本性。婚后,才是显山露水的起始。 作者有话说: 绾姐要出差:大家拜拜! 晏狗于氏:没有你我怎么办!这个家需要你! (下一更在12好0点5分,求作收,快把它加到80!开文绝不坑的作者菌你值得拥有(doge)) 第23章 二十三:偏爱 “这便是慎庭新妇罢。瞧瞧,真是个美人儿。”一位穿金戴银的姨娘兀自跑到崔沅绾身边,围着她绕上半圈,满是惊啧声。 “五姨娘安好。”崔沅绾欠身行礼,眸子在这小屋里提溜转一圈,不欲多做停留,遂朝于氏欠身,“昨日收的份子钱这会儿都到屋里了,新妇先走一步,去屋里把钱数清楚,为郎婿存下这笔钱。” 于氏是个心疼孩儿的主儿,本是靠崔沅绾给她撑腰方在养娘面前硬气,不过听见她说是为郎婿谋事,纵使再不忍心也得放人回去。 “新妇,多来看看我。”于氏话有深意,说罢便被这群姨娘群而攻之。 “夫人这话是何意?莫不是嫌我们这帮徐娘来的不勤快!” “我进府两年有余,整日给夫人奉茶献花。一片真心,夫人都不曾叫我多来坐坐。这新妇一来,夫人就急着想赶我们这帮子人走,当真是没良心!” 崔沅绾刚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一片喧哗,本不想多管,可前脚刚迈出门,后面便说着诋毁她的话。 “我劝姨娘门少操正房的心。姨娘也说,自己进府已有几年,怎么肚子里还是没动静?”崔沅绾敛眸,“方才来的路上,我身边女使竟在连廊地上捡到了麋脂。偌大的府邸,不曾有半个黄门郎。难不成是有不检点的女使与汉子私会,欲想用麋脂掩盖?” 说罢,三姨娘便羞红了脸,尽是难堪。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这麋脂可不是什么好物件。府上就只有大哥二哥两位血气方刚的好儿郎,昨日大哥成婚,二哥照顾大父,筵席将尽时才匆忙赶来,讨了杯喜酒喝便回去了。不知是哪位有心人把这脏物件丢了出去,倒是叫新妇看了笑话。” “不止,我这女使还在假山后发现一肉苁蓉。此等淫|秽物件,竟被随意弃滞在院子里,当真是世风日下啊。”崔沅绾看向躲在五姨娘身后的二姨娘,满是讥讽意。 她当崔家是大户,里面的人再差也总比市井村妇来得好。不过才到府上一日,竟就发现了几桩肮脏事。 五姨娘虚荣好事,墙头草两边倒。瞧见她得于氏喜爱,便厚脸皮地往前贴。三姨娘与汉子有私情,又恐肚中有喜,便暗中使坏,想叫那糙汉子变成阉人。不曾想汉子虽粗鄙,却也不是个没心眼的。常被三姨娘欺凌,竟把状暗自告到了崔沅绾眼前。 彼时崔沅绾还呆在闺房里数嫁妆,听到这般有趣荒唐的事来,不禁笑出声来。 而二姨娘,如狼似虎,晏梁喜爱六姨娘的细柳腰,便整日卧在六姨娘房里。二姨娘先前小产,身子大伤。晏梁不往她屋里去,她又难耐,自然只能靠这些角先生度日。 至于这大姨娘四姨娘与七姨娘,素来好欺凌于氏。见人痴傻不堪,又不得晏梁喜爱,吃穿用度,都给于氏收紧。偏偏仗着大哥二哥公务繁忙,干脆做起“假账”来,稀里糊涂地给糊弄了过去。 崔沅绾是初来乍到,可也不是傻。尚在闺中时,便把姨娘外室的底细给查了个清楚。 这些姨娘外室,竟还不如她崔家的张姨娘聪明。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这家舅吃晏老的本,脑子却都分给了家里两位儿郎,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崔沅绾这番话算是暗自与姨娘撕破了脸皮,当然也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众位姨娘的腌臜事都在新妇手里存着底,这下哪位姨娘敢同人作对。 大姨娘机灵,见眼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便想赶紧叫这位不好惹的新妇赶紧走。 “新妇,时候不早了。晌午头大哥便放衙回府了,你还是快些到屋里拾捯一番,等着接郎婿回来罢。”大姨娘说道。 二姨娘随即接话,“是啊,燕尔新婚,郎婿与新妇定是有百般体己话要说。新妇还是快些走罢,任我们这群姨娘在此处说会儿话。” 崔沅绾见状,也不想再同这些俗人胡搅蛮缠下去,她还嫌晦气呢。 方才往屋里折返几步,不曾想再迈步,竟又被人堆里藏着的哪位姨娘给绊了个趔趗。 “娘子,当心。”秀云心急眼快,赶忙搀扶住崔沅绾。 “无碍。”崔沅绾回道,低头一看,原来身上的衫子往下落了几分。 雪白的肌肤上落着点点红梅,从脖颈一侧,绵延而下,余下的尽数掩在抹胸里。 “噫,可真是得罪了。我这脚方才站得麻了,想着赶紧甩几下,省得闹出笑话来。不曾想,这脚竟是把新妇给绊了个趔趗。” 崔沅绾转身看去,说话人面生,不是姨娘。许是位得宠的外室罢,竟生了熊心豹子胆跟众姨娘一同见正房。 “无事。”崔沅绾若无其事地把衫子拽好,“妻妾与外室有着天壤之别。舅家向来守礼懂法,自古以来,外室都不配与妻同室。既知自个儿是见不得人的外室,还是守着老祖宗的礼行事好。” 那外室是三姨娘身边的人,怎能容崔沅绾这般贬低她,忙护着:“新妇,你这初来乍到,怕是对舅家有误解。你面前的这位外室,可是眼下你家舅最疼爱的人,不日便会上门为八姨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半个小姨娘,你可不能如此无理。” “那新妇就等,什么时候外室子成姨娘了,再来与我家姑一同饮茶罢。” 说罢,崔沅绾便抬脚走了出去。身后一阵埋怨声,她毫不在意。 * 问安虽是出了个茬子,可崔沅绾也不放在心上。与一堆叽喳人说话,更叫她觉着饥肠辘辘。 既然家姑都说叫她吃好喝好,那她自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来夫家的初次用膳,点的尽是些山珍海味。 鲍鱼鹿尾,蟹角虾粥,小膳房都利索地端上菜来。一问才知,原来晏绥早吩咐给崔沅绾另开一间膳房,请的都是私家厨娘,有几位还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 秀云说,那时晏绥特意在官家面前要来的厨娘。这山珍海味也是昨晚今早刚到,放在冰库里冻着,食材新鲜。 “姑爷说,娘子娇惯,他疼你,不想叫你来了夫家吃亏,衣食住行都想给你最好的。”秀云端来一盅瘦肉粥,弯腰说道:“姑爷知道娘子偏好咸甜口,特意叫人把素菜粥换成了肉粥。” “放下罢,这满桌菜肴,我又吃不完。我挑几盘菜吃,剩的不动筷。到时你再热热,叫绵娘过来跟你一起吃。”崔沅绾说道。 “娘子真是菩萨心肠!”秀云笑道,只觉自家娘子是菩萨降世,心肠当真是好。不过仍不解,问道:“既然娘子吃不完,为何又点了一桌菜?剩菜再热,岂不麻烦?” “不麻烦。”崔沅绾放下空碗,拿茶漱口,叫绵娘把菜撤下去。 “我这是在给那帮姨娘看。她们以为崔家女空有皮相,可任她们随意拿捏。不摆出荣宠骄矜样给她们看,那群人定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不欲与姨娘纠缠,自然要早些时候示威,为日后省去不少麻烦。” 秀云点头说是。可想到于氏那般畏缩模样,觉着人可怜,便出声道:“我见那于夫人受欺凌已久,娘子想怎的解救她?” 提到家姑,崔沅绾叹口气。 她连晏绥在外如何都不想管,何况这心思叵测的家姑呢?世上那么多可怜人,难不成她都要一一救下? 家姑可怜?崔沅绾倒觉得自个儿也可怜?可怜人不心疼自身,反倒生闲心去操别人的心?何其可笑。 崔沅绾捻破圆润的葡萄,汁水乍然迸溅出来,染湿指尖。崔沅绾将那葡萄扔到盂盆里,垂眸盯着那银盂盆,若有所思:“看造化罢。我的心不在此处。” “那你的心在何处?” 调侃的话隔着一道门遥遥传了过来,随即一道人影挤进门,朝崔沅绾信步走来。 作者有话说: 1麋脂:能使正常男人变成阉人。 2黄门:宦官。 3肉苁蓉:植物,柔润,作用同玉|势。 4焦先生:作用同上。 (下一更在明天0点5分,推下同类型预收《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喜欢强取豪夺先婚后爱的可以去点个收藏!另有宅斗婚恋预收《公府娇长媳》求收藏>3<) 第24章 二十四:贱骨头 崔沅绾抬眸,不曾想见着的正是晏绥。 相识的那瞬,崔沅绾便脱胎换骨成了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 “慎庭哥哥!” 一蹦一跳的,欢脱似一只满是灵气的小铃铛,头上垂绦步摇珠就是那铃铛的穗儿,上翘下摇,流珠玉篦叫晏绥恍眼。 在二人相距三步时,崔沅绾止了脚步,在晏绥身前站定。 “你怎么才来啊。”似在嗔怨,碍着还有伺候女使在场,崔沅绾只是微微仰头望着晏绥,虔诚仰慕。只是一眼,便叫晏绥身子热了起来。 “前朝几位武将争着想去陇西平乱,推搡着抢夺功劳。我们这帮文官在一旁站在看戏,戏结束得早,自然下朝也快。”晏绥解释一通,见崔沅绾眼眸亮晶晶的,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心里觉着舒坦。 “这不重要。”晏绥稍稍弯腰,紧紧环住崔沅绾的身,见崔沅绾安静站在那处任他动作,索性加大力道,恨不得把面前的小人揉到骨子里。低头嗅着崔沅绾身上淡淡的奶香气。 昨晚屋里燃着厚重的檀香,窗子边也立着竖瓶,插一株芍药花,花香四逸。可晏绥只能闻见崔沅绾身上淡淡的悠悠的奶香气。 “身子好受一点了么?”晏绥一把抱起崔沅绾,走向床榻边。 郎婿欺我 第19节 秀云绵娘一见,互递了个眼色,合上门,默声退去。 崔沅绾不吭声,只是拽着晏绥胸前的衣襟,脸上渐渐升起一抹绯红。无需多言,晏绥便知她是羞了。 “今早走得早,还未还得及同你多说几句话。是我疏忽了,只料得官家会叫我去与一众同僚商议陇西平乱的事,却不曾想到家中还有位新妇在眼巴巴地等着我。”晏绥低声逗着崔沅绾开心,兀自哄着。 崔沅绾说没事,“也不知秀云是从哪处讨来的雪花膏,给用上后,身子也好多了。不过走路还是提不起力气来,光想躺在床榻上,什么事也不做。” 崔沅绾说罢,晏绥心里只愈发心疼。 想起先前无意翻过那本《洞玄子》,古书里面明明写着方正的字,可那些字连在一起,晏绥却看得脑壳疼。 昨晚他在崔沅绾面前提过几个词,不曾想崔沅绾却听得满脸通红,说他不知羞,尽说些诨话。 “只恨这青天白日漫长不堪,蚕缠绵、翻空蝶、野马跃竟那般有趣,像那偃盖松、白虎腾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番呢,你便说要早点歇息。”晏绥贴在崔沅绾耳畔,字句清晰,似是故意提醒她昨晚的事。 崔沅绾心中窃喜,她便知道,男郎都是道貌岸然。白日里端方正经,日头一落,还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呢。 崔沅绾倒是高估了晏绥的耐力,不曾想他竟这般好上钩。甚至都不用费心去想饵食,只勾勾手,晏绥便彻底沦陷在寻欢狎戏里。 崔沅绾松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在晏绥上下起伏的胸膛前画圈,娇嗔道:“你若觉着好,我可是备着百种花样,定能叫你玩个尽兴。” 晏绥听罢,蹙起眉头,似是想至哪般不好的事。 “若你说的是那三字,还要用上悬玉环那种物件,我可就不乐意了。”晏绥手握着崔沅绾的堪堪细腰,觉着自己稍一用力,那腰肢便会折过去。可就是这般细柳腰,叫他不可自拔地沉沦进去。 最是柔软清盈不堪的物,却顽强承受着最是无情的风吹雨打。晏绥眸底晦暗不明,他明明不该沉溺在儿女情长里面。可他竟是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脑与心,骑马上朝路上,站在官家身后记朝会事,与同僚尊师攀谈,眼前总是这位小娘子笑眼盈盈的模样。 可他这般深情以往,却不知怀中小人心里是否也在念着他。 “古人认为,握雨携云时,男郎便是浸在饮水泉里,吸收天地阴气,与体内阳气中和,方可强身健体。古书上往往强调对男郎的益处,却鲜少指明对小娘子家的好处。如今叫我日思夜想的是你,可不知,你心里是否在也想着我呢?” 虽是在低声细语的询问着,可愈是这般平淡寻常的话,愈是需要响起警铃,好好回话。 “不知问我心在何处么?”崔沅绾靠在身后温热的胸膛上,听着咚咚的心跳声,编织着动听的假话,“心早栓在了慎庭哥哥身上。我若是不在意你,何必费心费力去学那高唐阳台之事,去做那一桶签子,去耐心教你呢?” 若是晏绥能仔细听听,梳理话中思绪,定能觉察到崔沅绾话中的不对劲之处。 情爱之事,先得有情,才有后来的爱。先情后爱,一步错不得。可崔沅绾只提那最易上手的爱,半点不提旖旎绵绵情,敷衍之意尽显。可晏绥恰好是那个情爱上的愣头青,如今听了崔沅绾这番话,满是欢喜,自然没能理解其中深意。 大抵是没听过这般炙热直白的话,晏绥捏着崔沅绾的指腹,蓦地想到府里那帮爱闹事的姨娘,想着崔沅绾这般乖巧性子,在府里吃亏,一时心疼不已,沉声道:“待到回门后,我俩就搬出去住罢。府里糟人多,风气也不好,可不能叫你也受那风气影响。” “原来你也知道府里风气不好啊。”崔沅绾埋怨着,“今早去家姑那处问安,那帮姨娘便蓄意闹事哄堂来。欺我便是,偏偏还欺到了家姑头上。我这刚来,人脸还没认清呢,便叫人给下了绊子。” “她们竟敢欺负你?” 晏绥声调高了几分,话中暗藏怒意。 若是秀云在场,听见崔沅绾这番话,定会惊叹自家娘子颠倒黑白的少见模样。方才来的路上,崔沅绾便想好了千百种整人法子,不过又觉自个儿动手费心费力,索性由着晏绥去办。 彼时秀云还满头雾水,明明亲自下场整人才能泄愤不是么?为何要叫旁人代劳? 崔沅绾只摇头叹着。 秀云窝在府邸里,几乎不曾与汉子男郎碰过面。 世间男郎本是如此,你时常自立偶尔软上半分,他们便会满眼心疼,恨不能给你拔掉心头刺。你嚣张跋扈强硬雷厉,他们便说是母老虎,避之。你梨花带雨一哭二闹,他们看见便心烦头疼。 人都是贱骨头,失去后才幡然悔悟,悔不当初。这时不论你怎样,在他们眼中,便是万般好。 崔沅绾活了一辈子,说到底,只学会一件事。 莫要对世间男郎抱有任何同情,他想付出那便叫他去做,他难受心伤随意敷衍几句便是,不往心里去。 她在晏绥耳边吹阵风,照晏绥狠辣的性子,不把那些姨娘整得疯癫,那便不是他的作风。 既然晏绥想做,那叫他做便是。她又何苦在这事上费心。 “不是想知道那桶签子有何用么?今晚早些回来。”崔沅绾轻声说道。 今晚晏绥便会动手,而崔沅绾把嘉奖都摆在了台面上,慰着晏绥的心。 在晏绥的眼里,她只能看见自个儿身影的倒影。 晏绥似在存疑,不过所有疑惑都在崔沅绾主动献上的吻里消散而尽。 他闭眼,睫羽轻颤,小心用着所学到的技法与之纠缠。 一时沉醉,他自然没看见崔沅绾眸里的冰冷意。如同局外人一般,清醒地看着面前人沉沦。 作者有话说: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25章 二十五:狎戏 这晚,晏绥才知这桶签子里装的是何等宝物。那桶里共有六十九个签,每个签子上都刻着三四小字,都是床上花样。 崔沅绾仗着晏绥对这方技四门之一的事不甚清楚,便肆意妄为。这方面的事,晏绥倒是颇为乖顺,几乎是任凭崔沅绾摆弄。 二人折腾到丑时,院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来。半夜下着小雨,崔沅绾倚靠在晏绥怀里,不知梦见什么可怖事,乍然惊呼出声。 “是做噩梦了么?”晏绥见崔沅绾鬓边出了薄汗,拿着帕子仔细给崔沅绾擦汗。 崔沅绾摇摇头,发丝直直地垂落下来,遮住脸庞。有几缕发丝黏在了脸颊一侧,崔沅绾低头,叫人看不清脸上作何神色。 她竟会梦见,晏绥这厮将她锁在一个金玉锻造的鸟笼里。笼堪比屋顶那般高,一条条直杆竖在她面前。欲想逃窜出去,才动了一步,沉重的脚链子与地面摩擦出声。镣铐上摆着一圈小铃铛,每动一步,那铃铛声清脆响。 梦里,她刚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身后便传来一道喑哑癫狂的声音。 “别想逃。” 崔沅绾不会无缘故地做这般奇怪的梦,她这会儿惊魂未定地坐着,晏绥也坐起身来,从床尾凌乱衣堆里随意拿出件外襟来,轻轻披在崔沅绾身上,生怕她着凉。 “夜深天冷,你身无衣物,当心染了寒。” 晏绥轻声道。见崔沅绾仍是怔着,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好似哄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没事。不是说,梦都是反着来的么?”崔沅绾抬眸,见晏绥一脸担忧的深切模样。 屋里尚还有一盏灯点着,灯花一串串地蜿蜒在烛台上。灯火葳蕤,崔沅绾在晏绥的眸里,看得到焰火的跃动。 “那你倒是说说,方才做了什么噩梦,竟这般后怕。”晏绥倾身朝崔沅绾靠过去,撩起她那挡眼的发丝,轻声哄着。 崔沅绾敛目,眉蹙得能隔下几道山川。她自然不会把这般荒诞的梦讲给晏绥听,何况这也不是晏绥想听到的话。 “我梦见,有匹野狼捡了只受伤的翠鸟,野狼不吃这只翠鸟,反倒生了怜悯之意,欲想将这只翠鸟养在身边。于是那狼折断了翠鸟的双翅。可这只翠鸟生来便在无边苍穹里飞翔,没了翅膀,又如何能存活下去?”崔沅绾抬眸,妄图在晏绥眸里看出半分的悔悟之意来。 认真盯了半晌,意料之中,她没看到。 “这便是噩梦么?”晏绥约莫是心里失望,他还当是什么杀人纵火的事呢,不曾想竟是这般再小不过的事。 “我倒觉着,这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罢了,不值得为此神伤。”晏绥盘起崔沅绾的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绕着圈。那青丝如小蛇一般,缠着他,离不开他。 “狼怜惜翠鸟,能折断她的双翅,自然也有本事去养活这只鸟。于鸟来说,失去苍穹,却再不必为生存奔波。她只需待在狼的身边,乖乖的,自然万物不缺。” 晏绥这番话叫崔沅绾心里一沉,她不敢再与晏绥对视,四处乱瞟。 “何况,翠鸟本就有伤。若无狼的怜惜,恐怕早成了虎豹的腹中食了,无生路可走。是那只狼救了她,她需要狼的庇佑,狼也贪恋她的讨好。不正是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之事么?” 晏绥说罢,用着不容人反抗挣扎的力道将崔沅绾搂在怀里,死死定住。 “渝柳儿,你是在替翠鸟觉着不公么?”似是在说诨话,又似是语气凝重地问着。 崔沅绾没有接话。晏绥也不是傻子,自然早把她这暗喻拆解开来。 她是有所企图的那只翠鸟,而晏绥便是也只野狼。 跟随狼群出入的狼,自然会把这翠鸟当成猎物来,不会有半分怜惜之意。而晏绥是离经叛道的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野狼看似执着,何尝不是借翠鸟满足私欲呢?各有所图罢了,算不上深情款款。 而晏绥也做着他所认为的深情|事。 不过才睡了两晚,晏绥便对她百般体贴照顾。 晏绥觉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金贵娇养的。她的脚趾圆润晶莹,脚踝纤细盈盈。晏绥便觉着这玉足落在地上便是被践踏了,抱起崔沅绾走过每一段要走的路。故而晏绥在府上时,不论做何事,定要把崔沅绾栓在身旁。 崔沅绾要做何事,晏绥便抱着她去。 这在崔沅绾看来,便是明晃晃地圈禁,冠以所谓的爱名。 崔沅绾不屑情爱,却也不似晏绥那般用自以为的爱强加在所爱人身上。 然月有阴晴圆缺,人世间的事自然也不会事事胜意。她选了晏绥,便注定要承受晏绥所有扭曲的爱。满足私欲也好,有半分真心也罢,她都要想到。 晏绥见她迟迟不语,心里愈发不畅快,凑在崔沅绾耳旁低声放着狠话:“你也不想做那只被折了翅膀的鸟罢,那就乖乖的,听话。” 晏绥手臂稍一用力,崔沅绾便换了姿势,趴在他胸膛上,手撑在床褥两侧,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崔沅绾只觉挨得紧,想往后躲。还未有动作,便叫晏绥一下拉了过来。 “躲什么?这张床榻也就这么大,只能容得下你我二人。”晏绥轻笑,给崔沅绾顺着一缕打成结的发丝。 “渝柳儿,你若是逃,哪怕只离开我一瞬,我都会挑断你的筋,叫你再也走不动路来。”晏绥抚着崔沅绾白皙的脊背,似是颇为落寞:“可惜你没有翅膀,跑不到天涯海角去。” 见崔沅绾身子微微颤着,晏绥这才心满意足地捏着她的耳垂,一番怜惜。 崔沅绾这时自然不敢再说出什么放肆的话来。正苦于无语间,蓦地想到家舅来,开口问道:“你是与家舅走得不近么?我总觉得,大父才像是你的爹爹一般,反倒是跟家舅疏远得很。” 晏绥没想到她这脑子转得这般快,问话时尾音上翘,恍如一根尾羽扫过心扉来,酥麻发痒。想这家事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事,晏绥竟轻松不少:“我自幼养在大父身边,家父只看得见那群姨娘,哪里舍得分给我与胞弟一个眼神呢?不过你倒是提醒我早点搬出去住了。在这府上多待一日,便会不自在一日。” 崔沅绾轻声说好,“那家姑呢?” 晏绥一怔,似在极力忍耐着,呼了口浊气,出声道:“让她住在这儿罢。都二十余年了,既然最初都不想变,现今自然不用再变。” 提到于氏,晏绥音调便低了下来。再蠢笨的人也能知道这一家四口的故事复杂冗长,是个伤心事。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突破口,常言道不破不立。晏绥有这般偏激执拗的性子,自然与幼时经历有关。 崔沅绾见他神伤,伸出手来,掌心朝下,覆在晏绥眼上。 “睡罢,慎庭哥哥。” 晏绥的心一片死寂暗沉,可她的话再甜不过。往一片死水里丢下一块石子,自然激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掌心下,那人睫羽轻颤。许是觉察到身前目光火热,晏绥索性扬起脖颈,附和着崔沅绾莫名的动作。 许久,晏绥将崔沅绾的手从眼眶上拿起,贴在他脸颊左侧。晏绥把崔沅绾平放的手一根根地掰弯曲来,与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他握着崔沅绾的手,不肯叫她离开来。 “渝柳儿,我能抓住的只有你。你听话好不好。只能看我,只能对我笑,把你的心都给我,好不好?”明明是乞求的话,可叫晏绥说出来,却是不容置喙的指令。 郎婿欺我 第20节 “我很听话啊。”崔沅绾歪头,绽开笑来。 得了她这句承诺,晏绥这才松了口气。 “明日,同我一起见官家圣人罢。他们也想见见你。”晏绥道。 “见官家圣人?明日也不是什么节啊,也没有花宴。”崔沅绾不解地嘟囔着。 “说是官家圣人要见你也不对。是福灵公主要见你,正好我也有事要上禀官家。你是我的新妇,也是诰命夫人。这次是福灵公主的生辰宴,官家向来宠她,什么事都由着她去。明日都城安人也都会去,你要是觉着府中无趣,也可去宴上交几位好友。”晏绥说道。 晏绥居然叫她交友?按他这怪脾性,不警告她莫要同旁人多言都是好的。怎会主动邀她前去结识旁人呢? 只是夜深人乏,崔沅绾便随口应了下来。 背后是暖热的胸膛,崔沅绾阖目,思索着晏绥的这番话。 福灵公主对原行遮有意,而原行遮先前放言心悦自个儿。莫不是为引原行遮过来,福灵公主才点名叫她到场的? 崔沅绾右眼皮一直突突跳着,叫她心里不安生。 这辈子许多人事早已变了许多,纵使重活一世,她也无法预见此后的事情走向。 崔沅绾正昏昏欲睡,骤然想到先前原行遮送来的那封信。 信尾是四个字——“福灵心至”。 原行遮在暗示,大姐的死另有玄机,而福灵公主,便是那指路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明天0点5分。给《公府娇长媳》这篇写了个文案,宅斗+先婚后爱,感兴趣可以去收藏一下! 第26章 二十六:威胁 初十卯时三刻,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妇人哀嚎声,又隐约听见杖棍落下皮开肉裂的黏腻声。 如鬼哭狼嚎,崔沅绾睡得不耐,胡乱踢了脚被褥,白净细嫩的脚越过榻,滞留在外。 “再睡会儿罢。”晏绥把目光落在了纤纤玉脚上,不过随意瞥了一眼,便觉着这般难耐。不免想到什么旖旎场面,忙将脚给捞了过来,老老实实地盖上被褥。 身上的痕迹还未消却,晏绥也不忍叫她云散雨收后总是拿着雪花膏抹。纵使心猿意马,也生了不少怜惜之情,只能压在心头火,叫自个儿再忍忍。 这般可人,晏绥捧在心头上都怕她受委屈了。不知想到什么,缱绻的目光蓦地冷了下去。晏绥坐起身来,看向那紧紧合着的梨花窗子。 怎的动静这般大?他明明吩咐了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处决那些疯婆子,却还是惊扰了尚在熟睡的崔沅绾。 “什么声音呀?大清早的就这般吵。”崔沅绾拉过被衾盖在头上,翁气声传出来。 不消说,晏绥知此刻身边人定是蹙眉噘嘴抱怨着。 晏绥兀自坐起身来,身边乍然传来一股冷气。崔沅绾口头抱怨着,还是往晏绥怀中窜。 这般旖旎的黏糊气氛被屋外喊出声来的秀云给打破来。 “娘子,不好了!邻院里的姨娘叫汉子打死了!” 秀云知道姑爷也在屋里,不便进去。可事发突然,她也只能站在门外干吼。 “你这贴身女使真是冒失。这样的人岂能照顾好你?大父手下有几位能干的养娘女使,不日我便调过来为你所用。”晏绥话里颇为不满,不欲叫崔沅绾被屋外动静所扰,只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叫她只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 “姨娘死了?昨日不还好好的么?”崔沅绾奋力挣扎着,她实在是想看看那几位嚣张跋扈的姨娘的状况。 见晏绥不许,崔沅绾心知硬来无用,便服软恳求道:“好哥哥,你倒是叫我起床啊。今日是福灵公主的生辰宴,我倒是想多黏你一晌,可要给你争面子,不得好好拾捯一番?” 一声软绵绵的哥哥叫晏绥松了手。崔沅绾窜空子赶紧逃出来,忙系上裹胸,走到柜边挑拣一身衣裳,三下五除二的给穿上身。 回头一看,晏绥尚坐在床上,被褥掩在腹下。他这副健壮有力的身子也没好到哪儿去,都是咬痕抓痕。 “难不成还叫我伺候你穿衣?”虽是问着,可崔沅绾还是拿出一身衣裳给晏绥扔了过去。 “好妹妹,你倒是有心。”晏绥轻声说道,那身衣裳与她身上的是同色。就如初见那日一般,默契尽在不言中。 崔沅绾叫秀云绵娘进来给自个儿梳妆,晏绥倒是给面子,女使一来,他便推门洗漱去了。 不过临走前特意提了一句,叫她把璎珞圈给戴上。 “那群姨娘是何情况?”崔沅绾问道。 “卯时刚至,几位姨娘便叫家主给轰到一堂里去。似是动了家主手下的地,偷了不少钱,被家主给发现了。那群姨娘商量着把钱都投到了自家族内子弟身上去,纨绔子弟在矾楼蓄事,被有心人告到了开封府去。家主唯恐事情闹大,怒急攻心,下令当着院里人的面,把姨娘活生生地给打死了。”秀云灵巧地挽着髻,一面说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打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告诉我这屋呢?”崔沅绾拿起那璎珞圈看,揣摩着晏绥的深意。 “家主怕惊扰娘子,除了娘子这屋,旁的屋都被强迫着看那杖打场面呢。”绵娘接话道。 崔沅绾一想便知此事定是晏绥的意思。她原本以为晏绥会叫人施些小招警告姨娘,不曾想却是揭发了这桩脏事,借刀杀人。 这世道,有钱有权有势便能为所欲为。亏得姨娘皆出身奴籍,不然此事定摆不平。 “虽是这般说,可我还是得去那院里一趟。不是看热闹,是给家姑问安。”崔沅绾说道,“明日便回门了,若是阿娘提到我与姑舅的事,你俩记得往好处夸。” 秀云点头说是,又瞥见窗外身影,心知是姑爷在那处等,只叫绵娘动作更快些。 * 晏绥本不想叫崔沅绾瞧见那院血|腥场面,拗不过她一通娇嗔,只能牵着她的手去。 二人一番纠缠,去得晚了些。从连廊穿过去,血味儿便扑面而来。 没有看见一堆被打烂的肉,走得近了,连哀嚎声都渐渐止住了来。那院满地是血,几位汉子从水瓮里舀出水不断泼着,浓稠的血被稀释开来,汇成一股股血水,流到柳树下,融进土堆里。 秀云说人死了,可崔沅绾去到的时候并未看见那一排死人。想是尸身都被小厮带下处理了去。 “酷暑天热,尸身易腐易烂,散发恶臭。如此顽劣的人,自然留不得全尸。” 晏绥站定,对着前方一脸气愤的晏梁说道。 “孩儿已叫人把腿脚都薅了去,喂给乱葬场那堆乌鸦,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也好,也好。我拿真心出来养着这群徐娘,看看她们都做了什么好事。”晏梁显是气急了,就连晏绥说了这般忤逆瘆人的话都未计较,说罢便进屋去,“砰”一声关门,不欲多说。 “爹一向纵容这群疯婆子,不过叫她们在大是大非面前低头听话而已,可她们依旧这般猖狂。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晏绥说罢,眼尖地看到不远处似是有块模糊不堪的肉沾在地上。 晏绥强硬地把身旁一言不发的崔沅绾给拉了过去,瞧清那块肉后,随即拿起一旁的笤帚用力一扫,肉便进了簸箕里去,混着数不清的头发与撕破的衣襟布条。 做完这事,见崔沅绾脸霎时白了几分,媲美寒冬的鹅毛飞雪,晏绥低声笑了起来。 脸上虽有笑意,却叫崔沅绾觉着阴冷不堪。 “你当是什么?”晏绥笑着,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 “不过是膳房养娘走得急,掉了块猪肉罢了。”见崔沅绾仍颤着身,晏绥将人揽在怀里,手按在她后脑袋上,想叫她闻见的只是自己身上的气息。 不过他的话比那满院血水与腥上天的血味更叫人心里害怕。 “你想的那种肉可不是这般味道。那种肉要比牛肉酸上些。”晏绥说道,“让我看看璎珞圈。” 晏绥见崔沅绾听话地把那璎珞圈给戴在了脖颈上,满心欢喜,拉着人往外走。 “走罢,去赴宴。” 崔沅绾低声道好,出院时往身后瞥了一眼,说巧不巧,正好看见小厮搬着满身是血的人往麻袋里装。 隔着老远,某位断气姨娘的眼死死盯着她这边,眼中被血水蒙盖上一层红,目光发散。 崔沅绾没见过这般场面,只往晏绥身边凑。 她以为这般明晃晃的警告今日只会出现一次,不曾想宴上种种更是叫她止不住发颤。 * 官家十八位子女,唯有这福灵公主享尽万般荣宠。 听闻福灵公主骄矜蛮横,崔沅绾便以为她会是穿金戴银、趾高气扬的现身在生辰宴上。不曾想,福灵公主却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着揉蓝衫子杏黄裙各处讨果酒喝。 平日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日只更欢脱。 今日原行遮也来给公主祝寿,福灵公主掩不住好心情,总是往原行遮那边瞥。 官家知她心思,开宴后便叫福灵公主四处玩去。又怕她惹出事来,特意叫都城一众安人跟在她身后,人多力大,也是想叫安人给公主出出点子,早日把那原官人收为驸马。 不过这帮安人也都有眼力见。谁不知这素来不近女色的晏学士觅了新妇,新妇还是汴京城里多少男郎心头的宝。 一帮安人围着福灵公主,一帮围在崔沅绾身旁,说着好话。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宴,诸位还是去在公主身前多转几圈罢,指不定自家郎婿就升了官呢。”崔沅绾说罢便转头走上另一偏僻小道去。 身后议论纷纷,她也不在意。少听些奉承话,多做些利己事。这帮安人便是墙头草,谁得势便攀附谁。这样的好友,不交也罢。 崔沅绾朝前方柳林里走去,本想散散心,却撞见了躺在石头上把玩长笛的原行遮。 原行遮见她来便起身,依旧着松垮的圆领袍,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不待原行遮开口,崔沅绾便觉晦气一般转身欲走。 “二娘子,留步。”原行遮急忙唤道。 “小官人慎言。你该叫我晏夫人。”崔沅绾说道。 “是我唐突了,晏夫人。”原行遮特意把“夫人”二字咬得黏腻不清,信步走来,又道:“不知原某给的信,晏夫人可曾堪破?” “自然。”崔沅绾不欲多言,迈步走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行遮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此番前来是找福灵公主套话,可不是肆意散步来着。 身后人没再追来,崔沅绾七绕八拐,竟把自个儿给绕迷路了来。 生辰宴办在偌大的公主府,随意可见亭台楼榭。崔沅绾抬眸,眼前是座紧闭扇门的殿。只有绕过这座殿,方才走通旁的路。 崔沅绾迈上台阶,周遭很静。偶有飞鸟掠过,更显这处寂静的满是怪异。 “啊!” 刚贴近扇门,崔沅绾便被人给拉到了殿里去。门随即关上,殿外依旧寂静一片。 身后人紧紧贴着她的身,将她抵在门扉,一手捏着她腰间软肉,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那双手冰冷带茧,好似在狎昵一般,此刻并未用力。不过只是把手放上去,便能叫崔沅绾觉着喉管在被迫收紧。 呼吸难耐,崔沅绾不得不仰头张口,拼命汲取着空气。 那身阴冷骸骨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是不该待在此处的晏绥。 “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呢?”晏绥低头咬着崔沅绾脖下的衣襟,慢慢往下扯,露出那片青紫交杂的玉肌来。 “渝柳儿,我不介意在这殿里来一次。” 郎婿欺我 第21节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福灵公主与那帮安人,竟朝这冷清的殿走来。 作者有话说: 预收同类型《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宅斗+先婚后爱《公府娇长媳》求收藏! 《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文案: 浮云卿,当朝最得宠的小公主,桃腮杏脸,娇俏灵动。可惜读书一窍不通,官家气急,赐她位专属的教书夫子。 夫子芝兰玉树、温润恭谨,只是体弱多病,眉睫仿佛肃静的霜雪。总是含笑劝学,不曾朝她发过半点脾气。 浮云卿贪恋这份温柔,任性下令,命夫子入赘公主府做驸马。 起初,夫子持书卷教她圣贤明理,辨人识心,对她学业要求严苛。后来,夫子严管她的起居交友,把她牢牢扣在身边,不给她半分自由。 浮云卿动着小心思,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却寻找窜逃时机。 直到某晚,她无意间看见—— 温润如玉的夫子手执长剑,剑锋沾血,勾着薄唇,一点一点碾碎死士的手指。身手狠辣从容,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似是听见她的声音,夫子转身,脸上笑意如常,眼底却像淬了冰,“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撞破对方秘密,浮云卿满心惊慌,可夫子对她最坏的时刻,也不过是在榻上一边握紧她的小腿,一边吻掉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 “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 敬亭颐芝兰玉树、天资无双,一朝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可无人知道,他年少困顿之际,险些丧命,是一个小姑娘掰了半块饼,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恩人便是明眸善睐的小公主。 公主虽说喜爱他温润端方,可心却与他疏远。 他慢慢撕下伪装,清除恶人,逼着公主看清她所谓无上好友的真面目。他要叫公主知道,除他怀中,她别无依靠。 敬亭颐想,哪怕公主厌恶他、恐惧他,她也只能是他的。 第27章 二十七:晋江文学城首发 脚步声与嬉笑声愈发清晰, 在耳边回荡着福灵公主肆意张扬的笑声,崔沅绾心里慌得紧,忙示弱:“是他非要与我纠缠, 我心里念着慎庭哥哥,诓骗他几句, 赶紧跑了过来。” 崔沅绾说罢,见晏绥仍不松手,便反其道而行之, 索性闭眼调息,“拗不过你, 随你去罢。” 这番置气可怜样倒是惹得晏绥心中一喜,忙拉着崔沅绾往殿内躲。正巧殿内有扇绣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单面屏风厚重, 躲在其中, 外人自然看不到。 可晏绥仍未放过她,那手仍不老实, 四处煽风点火。崔沅绾握住晏绥作乱的手,低声嗔道:“别闹了。” “莫怕, 瞧你慌的。”晏绥说道,“这殿里大有玄机, 屏风后还有一密室呢。这处不隐蔽, 索性藏到密室里去好了。” 晏绥指向身后挂着壁画的那扇墙, 示意叫崔沅绾看去。那墙上挂的正是《秋葵犬蝶图》, 墙下设有一四方檀木高桌,摆着两座菩萨像, 中间摆着琉璃翠青束口花瓶, 花团锦簇。 官窑里翠青色瓶本就难烧成, 官家爱女,把宝物都赏到了公主府上。那图正是原行遮所画,不是大家之作,却是公主的心上人的笔墨丹青。 “你如何知公主府里的殿内建造?又为何会在这座殿里”崔沅绾问道。 “看出来的。那翠青瓶是个机关,墙也是空的,里面自然是间密室。至于我是怎的到这殿里来的……”晏绥话语未尽,显然是不欲多说。 不待崔沅绾追问,福灵公主与那帮安人便推门进殿里来。 “这殿里都是爹爹赏我的金玉珠宝,平时在这堆着,我也用不完。今日原三郎来我的生辰宴,众位安人通通有赏。这箱里的物件随意拿便是。拿过我的珠宝,自然要多撮合我与三郎二人。”福灵公主随意一指,身边跟着的女使便前去打开大箱,里面不是玛瑙就是琉璃,叫众位安人眼前一亮。 跟在福灵公主身后的都是年轻的新妇,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自然懂得福灵公主这是在行贿赂,可惜这帮没脑子的安人不懂。出嫁前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家女,自然拒不了这方鼎铛玉石。 屏风后,崔沅绾听罢福灵公主的一番话,暗自思考片刻,就连晏绥吻上她的耳垂都没注意。 晏绥不满她分心,用着半分力咬了下,似在狎戏。 “嘶。” 崔沅绾吃痛地叹了声,还好这声被屏风外安人的欢呼声给掩盖了住。 “惯会欺负我。”偏偏崔沅绾此时拿这嚣张的人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微弱警告声莫要过火。 不过福灵公主言此处尽是宝物,难不成晏绥前来是来看这殿里某个不同凡响的物件?可他又不是粗鄙村夫,哪门子金石没见过? 崔沅绾沉思着,蓦地想到先前官家许了公主陇西郡食邑,只因公主先前总想往陇西里周游一番,那处曾留下过原行遮游行的痕迹。官家心疼公主,又把陇西堪舆图给了她,叫她选好风水宝地建府。 而今陇西战乱,这堪舆图自然是前线需要的情报依据。不过崔沅绾倒不知官家把这堪舆图收回没有。 “我是来奉官家命找一张地图的,公主骄矜,官家叫我暗地行事。”晏绥俯身在崔沅绾耳边小声解释着。 “是那张陇西堪舆图么?”崔沅绾扭头问道,不曾想嘴角无意掠过晏绥下颌,下颌处随即显现一点嫣红。 “这口脂也真是低劣。”崔沅绾说着,急忙拿出帕子想给他擦下来。不曾想晏绥却拽着她的手腕,偏偏要与她作对。 “没事,就当是一颗红痣罢了。”晏绥低声道,“你待在家院里,怎会知道这些事?” 崔沅绾撇着嘴,“道听途说而已,不曾想竟真说中了。” 晏绥没再说话,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朝堂风云诡谲,其中纠纷哪儿有传闻里那般容易。不过崔沅绾既是这般理解,晏绥也愿意保护这份纯真。 单面屏风能叫外头的人望不见这处人影,可呼吸吐气却逃不过猧儿狮猫的鼻子。 狮猫猧儿皆是长毛粉鼻大眼的主儿,被两位女使抱在怀中。进殿尚安静乖巧,就在福灵公主带着安人挑冠梳时竟都狂叫起来。 “雪儿,虎哥莫叫!今日宾客来此,你俩收敛些,莫要叫客人看了笑话。”福灵公主说着,给女使递眼色,想把这两位给带下去。 不曾想,狮猫猧儿竟不听话地窜到地上,来回绕路,最终停在那方屏风前不动。 当着众人的面,这二位胆大包天,弄乱了一桌珍珠项链,毛发飞扬,沾到客人衫子上,难免叫福灵公主挂不住面。 见公主面色阴沉,一女娘忙上前解围道:“公主,雪儿跟虎哥都是讨人喜欢的主儿。瞧瞧这胖乎乎的两只多可爱啊。” 福灵公主没理身后人,朝雪儿虎哥招招手,却怎么也唤不回来。 眼见有安人朝屏风这边走了过来,霎时,崔沅绾的呼吸几欲凝固了来,偏偏晏绥满不在意。 一步,两步…… 崔沅绾看见站在福灵公主身后的那位女娘走了过来。初看面生,再一看,这女娘正是先前与林之培走在一处的承怡县主。 说不上是熟人,可崔沅绾心头莫名升起怪异感。 再走两步,承怡县主便能窥见屏风后的机密。 崔沅绾不禁屏住呼吸,握着晏绥的胡作非为的手,力道大到指尖发白。 “真是听话。” 承怡县主面上带笑,弯腰把雪儿和虎哥都抱了起来。转身前朝屏风处瞥了一眼,正巧与屏风后的崔沅绾对视一瞬。 也不知是否知晓屏风后有对胡来的璧人,承怡县主把猧儿狮猫递上女使怀里。女使知这两位叫公主丢了脸面,赶忙把猧儿狮猫给带了下去。 有人解围说话,那帮安人才勉强把讥讽话给咽到了肚子里去。 “诸位赶快挑罢,过会儿还有筵席呢,切不能耽误用膳啊。”福灵公主催促道。趁着安人都背过身去观摩珠宝,赶忙把承怡县主给叫了过去。 “我看你面生,你是……”福灵公主问道。 福灵扎头情爱,除却原行遮,谁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不认得嗣荣王家里的人,自然也有情可原。 然不待承怡县主回话,福灵倒兀自认出了来。 “承怡县主,多年不见,见你无恙,本宫心也安了。”福灵摆着公主的架子来,大方说道。 承怡县主曾是她幼时伴读,处处压她一头。这也不算多大的事,偏偏承怡县主的母家便是临安原氏,承怡县主是原行遮的堂妹。 而县主与原行遮幼时走得近,纵使是堂妹,福灵心里也跟醋溜一般。 “那年我有幸做公主伴读入宫读书,后来家父把我带回家,请来夫子教书。公主在宫里,我在家里,虽是都住在这汴京城,可却再也没碰过面。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宴,请帖递到家里,我才有幸与公主再见上一面。”承怡县主欠身行礼,“公主同幼时一般单纯天真,真真是好。” 福灵没听出话中深意,念着方才县主给她解围,才勉强给她个好眼色看。 一别多年,县主还是幼时那般嘴不饶人。 “不同你多说了,我去给她们说说我这满箱宝物。”福灵不曾多给她半个眼色,转身融入安人堆里,被安人簇拥一句一句夸着,脸上才渐渐生了笑意。 人一走远,崔沅绾才肯松口气,如获新生一般,仰头吸着气。 “当真这么怕?”晏绥挑起崔沅绾脑后散落的一缕发丝,低头嗅着发香。 自然是怕。崔沅绾腹诽着。若叫公主知道她这座藏宝殿里还有两位外来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殿里动静,不得在官家面前狠狠告上一状。 见崔沅绾不语,晏绥以为她怕得狠了,便轻声安慰道:“莫怕,等人走了我们就趁机出去。若是你等不急,也能跳窗出去。” 听罢这话,崔沅绾蓦地瞪大眼,真是不着调。他疯不要命,她可惜命得紧。 崔沅绾叹口气,只能跟殿里这帮叽叽喳喳的安人一同耗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过躲在一隅遍览殿内言语行事,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福灵公主衣着神态都是明媚的少女模样,可言行当真是不过脑子。 公主公然把安人带来自己的殿里,大声放言宣告官家的宠爱。这般招摇放肆,有钱便要告知全都城的性子,若是被有心人告到了别处去,定个骄奢淫逸、贪财贿赂的事岂不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 公主享受下人追捧,人人口中说的都是好话,可心里是如何想的,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后宫不干朝政,若是哪位安人想借公主手升自家官,岂不是叫官家下不来场? 胡思乱想一番,到头来还是晏绥揉着她的指腹,出声提醒:“你看,她们走了。” 最后走的是承怡县主,快要迈出门槛时,承怡县主往殿里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了那扇气势的屏风上。 不过只看了几眼,随即走了出去,殿门悠悠关了上来。 门一关,崔沅绾便想从晏绥怀里窜出来。 天热,殿里虽是放着冰盆,可她与晏绥紧紧贴在一起,热气升腾,叫她热得难耐。 晏绥竟破天荒地没拦,任凭崔沅绾跑到屏风外面乘凉。 “人都走了,不如来一次?”晏绥问道。 崔沅绾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诨话一般,朝晏绥望去,见他靠在金柱旁,话里满是戏谑。 这话或是一句调侃,可待崔沅绾看清晏绥脸上神色,便知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今早起来便在吓她,她以为晏绥该消了气才对,毕竟她来公主府的路上一直待在晏绥怀里说着好话,不知叫了多少声好哥哥。 不曾想,这人还记着莫名由来的仇,竟说着这般放肆的话。 郎婿欺我 第22节 “慎庭哥哥,你就放过我罢。”崔沅绾跑到晏绥身边,踮脚亲着晏绥的脸颊。她仰头抬眸看晏绥,揪着晏绥的衣袍,鹿眸明亮,颇为无辜。 见晏绥无动于衷,崔沅绾叹口气,抱怨道:“哪儿有男郎跟你这般,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事。” 晏绥看她蹙眉哀叹,蓦地笑出声来。伸手将她后脑那缕逃窜出来的发丝压到冠梳下,道:“彤史自然是被那群贪生怕死的史官改了又改,只敢往好处写。你看到的,只是那些人想让你看到的罢了。” “你看那些圣贤书,譬如《礼记》,先人写,‘天地不合,万物不生。’说的正经,可这天地合事,却无人明写出来。都是假正经,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崔沅绾也不懂他这般抒情是作甚,只点头说有道理。 “快走罢,方才公主说还有晚宴要赴呢,莫要在此处误了时辰。”崔沅绾催促着,拉着晏绥便往外走。 晏绥没再同她拉扯,只是临走时往那《秋葵犬蝶图》处看了眼,跟着崔沅绾离去。 * 晚宴,圣人身子乏,众安人才见了她一面,圣人便叫县君给搀回宫歇息去了。官家走得早,公务还堆着,只是出来露个面便匆忙回政事堂召回兆相商讨国事去了。 宴上,崔沅绾正同一旁的安人攀话,传话女使便走到她身边来,“夫人,晏学士方才被官家召唤进宫去了,怕是不能跟夫人一同回府了。学士叫我备了马车,停在府外南侧,叫夫人散席后自行离去。” 崔沅绾说好,摆摆手叫女使离去。不曾想那女使依旧候在她身旁,站定不动。 “还有事么?”崔沅绾话里不悦,出声问道。 “学士吩咐叫我时刻在夫人身边守着,散席后看护夫人一路回府,中间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女使说道。 崔沅绾扭头向那安人致歉,回头仔细打量这女使。 女使身有飒爽风,行礼的手上都是茧,虎口处有一刀疤,那处软肉凹陷进去,触目惊心。 估摸这位便是晏绥口中说的,从他大父手里要过来的能干的女使罢。晏老是武将,这位女使自然身手不凡。 “往后就跟着我办事罢。”崔沅绾说道。 无论她说不说,日后这位女使都会时刻观察着她与秀云绵娘的行踪,时刻禀告给晏绥。 “你叫什么名字?”崔沅绾问道。 那女使怔了怔,犹豫道:“奴七。奴隶的奴。” “这名儿不好听。”崔沅绾说道,“既然跟了我,那便重新起个名儿罢。长空,就叫长空。万里长空。” 女使微微欠身说是,内心触动,想自己定不会跟错人。 然刚与长空说过话,崔沅绾抬眸,竟见福灵公主朝她走来。 崔沅绾忙起身行礼,问公主安。 “崔二娘子,今日你也来了。”福灵公主说罢,一旁的安人便凑到她耳旁小声说了句话。福灵柳眉一挑,“原来是晏学士抢来的夫人啊。” 福灵特意拔高了声调,周遭安人女使听了她这话,自然都朝崔沅绾看去。 “是我记错了么?半月前花宴上也见过崔二娘子,那时似是听闻与林家大哥订了婚。这才过了几日,竟成了晏学士的夫人。”福灵说罢,叫身边女使给崔沅绾倒了盏烈酒,“这酒香醇厚,是三郎特意给我带来的好酒,乃是他亲手所酿。这盏酒祝贺二娘子新婚,盼夫妻和睦。” 原来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崔沅绾心里一番讥笑,面上却带着和善温婉的笑意。 还未出声,长空便道:“公主,我家夫人不擅饮烈酒,身上会起疹。” “不必担心。崔家娘子,你饮一口就好,就当是应了我的心意罢,不然我也下不来台啊。”福灵说罢,扭头看向四周,意欲叫众人附和。 周遭安人看出福灵公主这是在找茬,只是人微言轻,不想得罪她,互相递了个眼色后,附和声此起彼伏。 “公主,我家相爷一向疼自家新妇,来之前再三吩咐奴莫要叫夫人沾上半分酒气。公主莫要为难我家娘子。”长空又说道。 “为难?我这是为难么?诸位说说,我这是在故意为难崔家娘子么?”福灵高举酒盏,趾高气扬地大声问着。 “不是!” “这还算是为难?这是皇家的赏赐!” “公主,她不喝我喝!真是矫情!” …… 眼见局势愈发不可收拾,长空动了死士的本能,下刻就想掏出腰间的匕首做威胁。念头乍起,便被久久沉默的崔沅绾给瞪了一眼,只得做罢。 “公主盛情难却,我自当……” “自当回绝!” 有人阻断崔沅绾的话,替她撑腰了来。 众人朝那出声地望去,竟是坐在崔沅绾对面的承怡县主。 承怡县主一脸云淡风轻,信步朝这方走来,道:“公主,莫要强人所难。” 福灵显然是没预料到不过劝个酒竟吹阵大风把承怡县主给吹了过来。 “这坛酒,是我堂兄所酿。堂兄走前找我说话,叫我尝尝这烈酒。只是白日里公主忽视我,眼下既然崔娘子不能喝,那这盏酒,我代崔娘子受过。我替她喝。” 说罢,县主便拿走福灵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颇为飒爽。 “当真是好酒。当然,持酒者也是好人。是这个理罢,公主。”县主把酒盏随意掷到女使端着的托盘上,轻声问道。 “是啊,是这个理。”福灵一时吃瘪,身旁是无数人看好戏的目光,脊梁骨似是被针尖戳着一般,她把背挺直,清了清嗓子,道:“都吃饱了罢,随我出去走走。散散心,这殿里戾气太重,多说句话便会遭人嫌。” 福灵说罢便转身离去。她这一发话,也没几个安人敢不从。一群人迤逦而去,殿内竟只剩下崔沅绾与承怡县主两位贵女,两位各自的贴身女使。 “多谢县主解围。”崔沅绾欠身道谢。她与县主不过几面之缘,竟能叫人给她撑腰。 “不妨事。公主素来跋扈,今日我堂兄来她这公主府上转一圈,她这气焰更甚,见谁都不顺眼。这火气积攒了大半天,竟莫名发到了你身上。”承怡县主拍拍崔沅绾的肩,“当真是汴京一绝,美景美酒美人,崔娘子便是那位叫人为之倾倒的美人啊。那晚相国寺相遇,夜色朦胧,崔娘子的脸也看不清。眼下好好一看,只恨我不是男郎,不然也要从晏学士夺来人才是。” 崔沅绾没料到县主竟是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说话,只扬起笑来,说着客气话。 承怡话说完,便起身欲走。只是刚转身迈步,便叫崔沅绾唤了住。 “县主这么通透,莫不是真要当林家新妇?” 承怡定住,抬头看着门外皎洁明亮的弯月,思绪万千。 “活得通透,是图自个儿心里好受,不必为俗事所扰。我的心归属于星空苍穹,而我的人归属于家族。嫁不嫁,如何嫁,嫁到哪儿去,从来由不得我。”承怡叹着气,“崔娘子,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好的命。你自身才貌双全,尚有郎婿时刻护着。只这两条,便叫人极为艳羡。” “崔娘子,日后行事小心。公主虽蛮横但心思单纯,此次找茬,定是身边人撺掇。今日有我护你,他日,便都说不准了。别过。”承怡说罢便走出殿去,不过走的不是福灵公主散步的那条路,倒是出府的方向。 崔沅绾望着县主逐渐走远,颇觉心累。 她又不是在世菩萨,怎会有县主说的那般事事如意。不过都是别家的月亮圆而已。 “走罢,我们也回府。” 长空知她情绪低落,恐自个儿嘴笨误事,不敢出声劝说,只是点头说是,跟在崔沅绾身后,默声离去。 * 亥时二刻,崔沅绾沐浴后,挑了身再轻薄不过的衫子,躺到榻上,任凭秀云过来给她捶着酸痛不堪的腿肚。 “还是姑爷太宠着娘子了。平日在府上,只要姑爷在,娘子的足便不会着地。听新来的阿姊说,姑爷今日早早便去了官家身边,偌大的公主府,娘子自个儿走下来,这身子便适应不了。” “惯会瞎说。”崔沅绾给秀云嘴里塞了颗荔枝,笑道:“分明就是娇惯过头了,成了矫情。这不着调的话在我身边说说也作罢,可不能封不住嘴,传的满府都是。” 秀云说是,“娘子今日不在府上,奴和绵娘被夫人叫去西屋好几次。夫人惦记娘子,总在问我俩,娘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今日夫人身子乏得很,戌时便睡去了,没能等到娘子来。” “那家舅呢?大清早的,满院血气。我同官人走的时候,家舅一脸气愤,眼下可曾消气了。”崔沅绾在榻上肆意舒展着身子,手上没个把玩的物件总觉得不舒服,索性把晏绥盘过的一串菩提珠拿来把玩。 “姨娘的事被老家主给知道了,老家主便怒气冲冲地来到府上,把家主训斥一通。听府上的老人说,家主一向疼爱这帮姨娘。如今人也死了,家主只是气,气完依旧吃香喝辣,竟把那几位逃过一劫的外室给叫了过来,又是一番宠幸。”秀云道。 “大父是雷厉风行之人,官人也是一点就着的性子,怎的家舅便是……”崔沅绾叹口气,骤然想到自家爹爹。夫家娘家的掌权人都是个宠爱妾室的主儿,偏偏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不受待见。 她娘被张氏逼得几近疯癫,家姑又是半疯半傻。 崔沅绾学着晏绥平时盘珠的样子,慢慢地划动手上的菩提珠串。手指笨拙,怎么也盘不起来。 “怎的这般难?”崔沅绾知难而退,怄气似的把那串菩提珠往身旁一扔。这会儿倒觉着那白净的玉如意颇为顺眼。 “姑爷是盘得久了,手指灵活。娘子不才是刚学么,急不得。”秀云笑着回道。 确实是手指灵活的人,不光在这事上面。秀云本意并非如此,可崔沅绾还是想茬了来。 “我让你备的物件可备好了?今晚要用上的。” 秀云点头说是,“娘子放心,早就备好了。备上了两种,一是鱼漂,二是猪膀胱,都是仔细清洗过的,没有异味。鱼漂和猪膀胱都用黄柏、黄芩与连翘消杀过,后放在铺了软垫的小匣盒儿里,娘子与姑爷用时自取便是。” 崔沅绾敛眸,抚着玉如意,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那匣盒儿放哪儿了?” 秀云手一指,“就在床头搁着呢。” “绵娘心细,也给烧水的养娘交代过。叫养娘时常备着热水,娘子事罢也能及时沐浴。从家里带来的一盒雪花膏这几日都用了尽,养娘却给了屋里十几盒琼脂冻膏,叫娘子抹身子那处。” 见秀云蓦地提到绵娘,崔沅绾沉吟一番,低声问道:“绵娘陪我出嫁进夫家,心思细腻,往往能注意到再微小不过的事。你实话告诉我,我对你二人,可否是偏向于谁?” 秀云低下头,惊慌摇头说没有。 “当真?秀云,你知道的,我想听实话。” “娘子……是有些偏心在的。”秀云冒着大不敬把心里话说出口,说罢赶紧揪着崔沅绾的衫子下摆求饶。 “娘子,奴说的是真心话。娘子自那日落水醒来后,精气神跟往日大不相同。就像是,忽然想通什么大是大非一般。也是那日起,娘子才注意到了绵娘,给她改了名儿收进自己屋里。绵娘虽是心细,可……可娘子却仍是时常忽视她……眼下也是。” “当真如此么。”崔沅绾一时恍惚,颇为落寞。她娘便是偏心人,偏爱慕哥儿。崔沅绾恨她这般偏心行径,不曾想,自个儿倒也成了偏心人。 “不过不晚。”秀云连忙补充道,“不晚。若绵娘知道娘子有这份对她好的心,定会感激得涕泗横流。娘子,您就是个受苦受累惯的主儿,总想着有什么事对不住旁人,实则您自个儿才是最受委屈的人啊。” 崔沅绾没料到秀云会转变得如此快,一时哭笑不得,只是敲了下秀云的脑袋。 “你说你,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呢。一会儿说我受宠,一会儿说我受苦。真是跟二月的天一般,说变就变。”崔沅绾笑道。 主仆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许是乏了,崔沅绾叫秀云先行退下。 秀云起身,犹豫了半会儿,小心问道:“娘子,不等姑爷回来了么?” “不等了,乏得紧。官人去政事堂与兆相官家待在一起,久久不归,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在公务上绊住了脚。”崔沅绾打着哈欠,想到今日生辰宴上的事,更是头疼,“若官人回来,切莫同他说我与福灵公主之间的事。” “为何不说?公主仗势欺人,难不成您受了委屈,什么都不做,任人欺负么?”秀云不悦,低声嘟囔,“又不是您的错,为何不告诉姑爷?若是姑爷知道这事,定会给娘子讨个公道。” “小事一桩,你可听过小事化了的说法?” 崔沅绾不欲多说,叫秀云灭掉屋内灯烛后,忙把人赶了出去。 至于晏绥何时回来的,自然不知。 * 翌日巳时,晏家的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崔沅绾被晏绥抱下了车,站稳后往前一看,爹娘和张氏慕哥儿竟都站在府门口等着她。 “嗳,我家二姐来了。”王氏拉着慕哥儿就往崔沅绾身旁凑,围着她绕上一圈,仔细瞧上一番,见崔沅绾眸亮面润,知道她在夫家没吃亏,心落了下来。 郎婿欺我 第23节 崔沅绾唤声娘,回过神来,身旁的晏绥早已跟着她爹爹进府里去,便催着自家娘赶忙进府。 “我糊涂了,今日风大,竟叫你白白站在门口与我叙旧。走回家去,我特意交代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王氏一手扯着慕哥儿,一手拽着崔沅绾往里走。 一家人团聚,张氏却是个局外人,可劲吃昧。跟着这家人回府,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歪招。 * 趁着还没到饭点,一家人前堂短聚后,王氏便把崔沅绾拉到了屋里来。 慕哥儿本也想来,只是学堂先生叫他写的大字还没写好,王氏催着慕哥儿赶紧去写字去。 张氏见没人在意她,便也回了自个儿的屋里。 “二姐,成婚三日,你在夫家过的怎样?可有受委屈?”王氏拉着崔沅绾的手坐下,明明是自己肚滚出来的孩子,成了家再见面,倒像是跟外人相处一般,怎么说话都显生疏。 “姑舅待我很好,官人也是。我在夫家,过得自是舒畅。”崔沅绾抿口茶,猜着她娘的心思。 “那就好啊,那就好。” 王氏一时觉着无话可说,也低头品着茶,一面暗自观摩崔沅绾春风满面的俏模样。 饮尽一盏茶,王氏想出了个话头,开口道:“那事如何?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夫妻之间,感情牢不牢,头几年看真情,后来就全靠这事了。” 崔沅绾蹙眉叹气,她早该料到的,她娘嘴里说不出叫她欢喜的话。 “娘,你就放心罢。这事也好,那事也好,一切都好。”崔沅绾不欲多说,“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去前堂了。” 只是她刚起身,便叫王氏给拽了过来。 “二姐,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看看,眼下我把你当孩儿,你却把我当聒噪多事的寻常妇人。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你才嫁过去三日,怎么,就不想认我这个娘了么?你可知我在府里过的有多艰辛。张氏欺我,慕哥儿不成气,你……” “娘,这番话你从我及笄说到出嫁。如今我回门,你还在说,还在抱怨。”崔沅绾气不过,对上王氏的目光叫嚣:“是我叫爹把这位姨娘娶进门的么?是我叫慕哥儿不成器的么?” 崔沅绾深吸口气,“娘,是我叫你嫁给我爹的么?你的烦心事都不是我造成的。你不去张姨娘面前示威,不逼着慕哥儿重视学业,与我又何干?” 王氏被她这话气得够呛,忙饮下一盏茶心火才勉强压了下去。她想动高声斥责崔沅绾一番,可隔墙有耳,她只能压低声音吼道:“你听听这是什么不孝的话!若不是为了你和慕哥儿,我早就……” “为了我?”崔沅绾讥笑一声,“娘,你是为了慕哥儿。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是晏家新妇,晏家才是我的家。娘心里不是划的很清楚么?需要我时,我是你的孩子。嫌我烦时,我便是那盆收不来的脏水。需要不需要,全在你一念之间。” “反了,真是反了!”王氏伸出手指着崔沅绾,艰难地呼吸着,似是下一刻就要气急晕倒一般。 崔沅绾不在意她娘这话,目光投到那用凤仙花染的指甲上。那指甲染得并不好,色都超出了指甲盖,指腹上一片嫣红。 “指甲是慕哥儿给染的罢。幼时我总缠着娘,想给娘染指甲。娘总不许,每每生场气,觉着我没出息。不想着琴棋书画,反倒沉溺于这般无用事上来。可娘却叫慕哥儿给自个儿染指甲。慕哥儿是个男娃,整日醉心娘子家用的胭脂花黄。娘说无碍,还夸慕哥儿懂得娘子心思,日后能娶个能干的新妇。” 崔沅绾起身,见王氏怔在原地,不敢跟她对视。 “娘,我都闻见膳房里传来的辣味儿了。你清楚的,慕哥儿最爱吃辣。”崔沅绾愈说愈觉着心寒,索性欠身退了出去。 就连晏绥也知她吃不了辣,她娘又怎会不知呢? 不过是搪塞人糊弄人的低劣借口罢了。 * 这顿膳食吃得索然无味。晏绥见满桌辣菜,而崔沅绾满脸愁容。本想叫膳房多加几道菜,奈何是在岳丈家里,也不敢随意造次。只是在碗里用清汤把菜上的红油反复涮了几次,才挑到了崔沅绾面前的小碗里。 一家人,王氏顾着慕哥儿,崔发顾着张氏。晏绥旁观这出景,愈发心疼身旁坐着的人。 崔沅绾说没事,那定是在逞强。 想着赶紧回去补偿一番,晌午头,晏绥便抱着崔沅绾回府上去了。 崔沅绾觉着身子不适,先去沐浴。待到回屋后,见晏绥满脸阴沉地坐在床头,严肃凝重地盯着她。 看他这般样子,不知怎的,满腹怨气竟顷刻间消散开来。 “慎庭哥哥,谁又惹你了?”崔沅绾笑着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谁欺负你了?”晏绥拽着她的手腕,抬眸问道。 “谁能欺负我啊。”崔沅绾俏皮地眨下眼,“你怎么整日空想呢?我哪是忍受旁人欺负的性子?” “是么?”晏绥问道。 “我要是不问,你是想把昨日宴上的事闷在心里了?”晏绥将崔沅绾拽入怀中,见她手腕处被握出了一片红,触目惊心,赶忙揉着。 “疼不疼?” 晏绥朝她手腕吹着气,热意侵袭到腕下血脉,无端泛起一阵痒。 “不疼。”崔沅绾在晏绥怀中颇为乖巧,一动不动,任由晏绥拿捏。 “你这身子骨倒是娇气,捏一下便会泛红,碰不得。”晏绥叹道,“可你的心却似一堵石墙一般,谁都穿不过去。” “不过是小事而已。你又不能把我栓在身边,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我罢。”崔沅绾清楚晏绥许是知道了昨日福灵公主为难她的事,诚实说着心里话。 “怎么不能?我恨不能建个金屋,把你藏进去。脖颈,脚踝,手腕处,都要戴上锁链。这样,你就只能看我,再不能想旁人了。”晏绥低声说道。 方才还在安慰她,这会儿又在吓她了。果真是狗脾性。崔沅绾一阵腹诽,却仍开口劝着:“福灵公主是痴情人,所作所为都是为着原行遮罢了。公主于我而言,倒像是少不经事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容易惹事,心机都写到了脸上呢。” “确实如此。”晏绥道,“不过那帮纵容公主惹事的安人更可恶,安人的郎婿也可恶。” 崔沅绾默不作声,可万万没想到晏绥又把话引到了她身上来。 “为何总有不要命的男郎往你身边凑呢。”晏绥低头看中怀中美娇娘,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他,可她的心呢? “不如明日就搬到丰园住罢。”晏绥哄着,满腹心机。 丰园数百亩,遍布晏绥的眼线。 若真住到那里,崔沅绾毫不怀疑,晏绥会彻底发疯,真把她给锁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更17号0点5分 第28章 二十八:修罗场前奏。 晏绥本想在七月便移到丰园居住去, 毕竟回门后没什么礼要做的。他本不是重礼之人,否则也不会夺他人之妻这般罔顾伦理的事。 何况他先前与林之培也称的上是疏远好友。圣人言朋友妻不可欺。他倒好,不仅把人家夫人给抢了过来, 还时常携崔沅绾出游,每每碰上林之培一行人, 可劲炫耀。 中旬,天闷热,时有暴雨雷电落下。可这雨水恰也滋养了汴西湖的莲。那片莲花开得甚是惊艳, 又离大内皇城近,常有下朝的官员直奔汴西湖去, 不光是赏数亩娇莲,也是想觅得哪家秀气的小娘子。 廿二,相国寺开门。只是这日天朗气清, 游人都游湖了去。 崔沅绾正躺在亭内, 悠闲躺在藤椅上,柔荑细软, 纤纤玉手被绵娘托着,拿蔻丹给她小心染着指甲。 一方小亭内四边放着冰盆, 案几上摆有一冰叶扇,扇叶一圈圈摆着, 冷气便吹到了亭中央去。 “娘子, 吃口冰杨梅罢。”秀云挑起那刻冰灵的杨梅, 递到崔沅绾口中。见她仍阖目静默, 不禁说道:“这杨梅是千里加急从儋州送来的。官家给圣人和几位贵妃送了一些,旁的都赠给姑爷了。姑爷疼娘子, 这小半箱杨梅都给娘子冰着, 解娘子口头之馋。” 崔沅绾听罢, 轻笑一声。 “我嫁来不过半月,他竟把你俩都给收买了去。日日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说来说去,都是叫我多疼疼他。可我还能怎么疼?我把自个儿给献了上去,还能给他什么?” 绵娘笑笑,“娘子,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真心啊。” “是么?”崔沅绾睁眼,低头看着一脸认真的绵娘。绵娘长得幼,脸颊肉肥肥嫩嫩的,肤如凝脂,瞧起来像个水蜜桃一般。笑起来会看见梨涡,偏偏语气也似她人这般软,叫崔沅绾都不忍说句狠话。 崔沅绾左手得闲,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你大可去问问他,他是想要我的人,还是想要我的心?” “我自然都要。” 一道轻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正是从兆相那处归来的晏绥。 “姑爷安好。”秀云绵娘见状,赶忙欠身行礼退了下去。得亏指甲刚染罢,不然崔沅绾也只能把手滞留空中,起来不得,又躺不得。 不过她知道自个儿在晏绥心里的重量,起不起身并不重要。何况晏绥瞧得如此放松自在心里还偷乐着。 “真是太惯你了。”晏绥弯腰,将崔沅绾拦腰抱起,将她小心放到一旁的长竹榻上,紧挨着她坐下。晏绥摸着崔沅绾脚踝处围着的铃铛银环,觉着心痒。不禁挑起那精巧的一对铃铛,绕在指甲转。铃铛声音清脆,余音久久不撒。 不过再向上望去,他叫崔沅绾戴着的手镯、璎珞金丝项圈、金臂钏眼下都没出现在她身上。手腕处只系着一条红绳,是七日前去灵隐寺求来的。 崔沅绾身上只披了件薄衫子,修长的脖颈毫不设防地展现在他面前。亭下阴凉,也正叫他看得认真。 “怎么只戴了脚环呢?难不成是我送你的首饰不合身?”晏绥脸上愠怒,一下便将崔沅绾拉到自己身上,挑起她的下颌,低声问道。 “都是金银珠玉的,这般热的天全戴上,岂不显得死气沉重。若都是红绳还好,可你送的那些可都是沉甸甸的物件。戴在身上一会儿,便叫我这身上的肉一片红。”崔沅绾松松环着晏绥的腰,妙语讨好着。 这倒也是真话,不过却不是她拒戴的缘由。她戴一次,晏绥便会再送她一批。这也算罢,就当他财大气粗。可每批都要比上一批小不少。最开始送的那条璎珞项圈,能垂到她锁骨以下。这后来送的璎珞项圈,愈来愈短。就拿他昨日送的翠玉项圈来说,那松紧度哪里是给人戴上的,分明就是给猧儿带的。 晏绥待她,从来不是当一个人来对待。从初遇到成婚再到眼下,一举一动,都是把她当一只猫,一条狗,一只娇莺来对待,或是说养。 晏绥想干涉她的自由,可心里又知眼下她不会轻易屈服,于是便用这“怀柔”之术,慢慢灌输他偏执的思想,他在驯服她。 正是巧,崔沅绾也在驯服这匹不听话的狼,或是烈狗。 “你瞧,除却这沉重物件我不曾戴上,你送来的其他物件我可都好好用着呢。”崔沅绾伸手捻起一颗杨梅便往晏绥嘴里塞。 “是么?”晏绥嚼着冰冰凉凉的杨梅,觉着凉牙。 “你要是真有那么听话就好了。”晏绥敛眸,低头看着胸膛前仰头示好的美人,心里软得不成样子。 “陇西那片乱了许久,官家不堪其忧,叫夏长史派武将前去平定。陇西郡有你族人,我叫手下把人接到临安去了。临安安宁,你也不必担忧。”晏绥嗅着身前若有若无的发香,只觉这香味叫他轻易沉沦下去,不愿再头脑清醒地出来。 崔沅绾蹙眉,话里尽是不满:“那处族人原本与我家不近,都是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罢了,何苦费心费力去接应?” “你这话怎么与岳丈同我说的大相径庭?岳丈下朝后找到我,千叮万嘱,说那片亲戚原先起家时帮过他,这恩情万不能忘。”晏绥将崔沅绾揽在怀里,忽视她轻微的挣扎,将头放在她的肩上,无意狎昵。 “纵是再远,只要是与你相关,无论如何,都是要帮的。”晏绥捻着崔沅绾的指腹,欣赏她这染了玉红色的指甲,愈看愈觉喜欢。 崔沅绾叹口气,“既然你今日无事,不如同我一起出去走走罢。自打陇西的事传到官家那处,你是整日早出晚归,我起来时身侧无人,我睡前身边依旧空荡。好不容易得了闲,说什么也得同我多待会儿。” “我这不是在陪着你么?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在府里好好陪你,怎么陪都行。” “这不算!”崔沅绾娇嗔,“你歇,家舅家姑也歇,外室也歇,养娘女使汉子也歇。偌大的府上,哪处没有几个人?走到哪儿都被人看着,与监视毫无差异。这样的闲日子,不要也罢。” 见崔沅绾同自个儿置气,晏绥便清楚她的心思来。 “你想去哪儿?”晏绥问着。 崔沅绾没吭,依旧玩着他的玉带钩,在他胸膛上画着圆圈。 “那就让我说。听三司使说,汴西湖景色正好。你不是爱赏花么,泛舟游湖,便能进那莲池仔细观赏。”晏绥说罢,乍然想到什么,又慌忙改口:“不过是湖罢了,不如去相国寺,去矾楼,去州桥,总比游湖好。” 崔沅绾听罢他这番打脸的话,“噗嗤”一声,笑得张扬明媚。 “难不成慎庭哥哥是怕再遇上不速之客?” “好妹妹,你这不速之客是说谁呢?原行遮?林家两位哥?”晏绥想到他们直白的眼神,心里便不爽。 郎婿欺我 第24节 “都不是。”崔沅绾想逗弄攒着怒火的晏绥,哪处不该提偏偏要在他面前反复诉说。 “我是在说,总往府上跑的小叔子。”崔沅绾低头,在晏绥握紧的拳上胡乱点着,似是在弹乐曲一般。 “晏与孤竟这般大胆?又去找你借砚台去了?” 原先晏昶与家里争吵过多次,放言要断绝关系,跟着晏老去京郊别院住去了。谁知在崔沅绾住进晏府后,三天两头往府上跑。开始是说,读书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晏绥。可晏绥常把崔沅绾带在身旁,晏昶便钻着空子偷瞄她几眼。 后来晏绥把名贵砚台都送到了崔沅绾手下,晏昶便趁晏绥不在府,常来向崔沅绾讨一方好砚台用。 赶在晏绥回来前,他又出府赶到别院去。天长地久,自然叫晏绥发觉其中苗头。 “你是他的嫂嫂,他放肆,我会训他一番。你也当自觉离他远些。”晏绥心里想了一番,索性由着崔沅绾的意去。 “罢了,不是想去游湖么?那便去罢。” 崔沅绾面上带喜,好话还未说出,便叫晏绥下面说的话给弄得不愉快来。 “汴西湖设有雅间,把床头的匣盒儿与药膏带去。美景当前,自然要做些有趣的事才是。” “你想在那里?”崔沅绾欲想推开他,使出全身力,却也未推动他来。 “不然多无趣啊。是待在府上做这事,还是去汴西湖做这事,渝柳儿啊,你自己选。” “只是,若你选在府上,明日便要搬到丰园去住。若你选在湖边雅间,搬家还能往后拖几日。”晏绥揶揄着,眼底似有腾云翻腾,深不见底。 崔沅绾怔着,晏绥虽是在叫她选择,然决定权却在他手里。 “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晏绥捏着她的耳垂,低声哄道。 而答案显而易见。 崔沅绾费心布了一盘棋,可不能被眼前小事给破坏。+何况她内心盼着去汴西湖,并不是贪图美景,而是今日福灵公主也会去游湖。 上次赴宴,她的话还未问出,便被福灵公主找了茬,耽误许多事。 今日,晏绥在意的人都会去。而晏绥提的这般疯事,在她的要事面前,不堪一击。 崔沅绾迟疑半晌,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下更明天0点! 第29章 二十九:游湖修罗场(上) “当真是人山人海, 这哪里是看湖呢,分明是看人。” 崔沅绾顺着晏绥的话看去,近处远处都是人。今日虽不是酷暑, 可这日光照得人心慌。游人多成双成对,小官人给娘子撑着伞, 亲昵走远。 “走罢。”晏绥撑起伞,搂着崔沅绾的腰,将人往怀里带。 人多声杂, 低桥贯通南北,两岸皆是开得正盛的湖莲。池大, 并蒂莲也多,那些个文人骚客便驻足仔细观赏,有几位诗人还拿着笔墨纸砚在亭内案桌上写着新鲜的诗词。 水清澈, 总有锦鲤跃上来抢夺小娘子随意抛下的鱼食。不过水多的地方蚊虫也多, 崔沅绾不过才在湖边观了会儿锦鲤抢食,藕臂上便被蚊虫咬了几处。 那蚊虫隔着窄袖褙子还能下狠手, 叫崔沅绾烦闷不堪,忙拉着晏绥找个破旧的亭子, 稍作歇息。 “这蚊虫可真会找人。”崔沅绾低声嘟囔着,任由晏绥拿出忍冬药膏, 给她抹着小臂上的红处。 晏绥轻笑, “旁人站的远, 哪像你, 恨不得化身游鱼,跑到池里。” 崔沅绾欲想辩驳, 不过随意往前一瞥, 竟见福灵公主朝这处走来。 “不咬勤, 不咬懒,就咬不长眼。”福灵讥讽一声,随即抛过来一方药膏,朝她抛过来。 恰好晏绥坐在崔沅绾身侧,拽着她的左胳膊抹药。崔沅绾右手得闲,稳稳当当地把那药膏给接了过来。 晏绥听福灵这话不顺耳,回话自然也带刺:“公主安好。听闻那日生辰宴后,公主因一件小事被官家圣人找了去,私下说教一通。人传公主哭肿了眼,也不知眼下心里好受点了没有。” 听罢晏绥的话,崔沅绾才发现福灵公主那双杏眼一直肿着,眼尾的红意也显现出来。今日福灵着一杏色衫子,只带着再朴素不过的篦子,瞧起来没那日那般嚣张,倒像是偷摸跑出来的闺中娘子一般。 “你还有脸说!”福灵大步迈入亭内,脸颊气得鼓了起来,指着云淡风轻的晏绥大声斥责:“都是你,是你把我欺负你家新妇的事告诉我爹爹嬢嬢,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好似是我犯了天大的错一般!害得我被爹爹嬢嬢轮番指责,还苛扣我公主府三个月用度,叫我连身好看的衣裳都穿不起。” 福灵气起来恨不得把晏绥给生吞活剥了,可惜晏绥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原来公主也知,那日作为是故意欺负我的人。”晏绥抹完药,把崔沅绾的衣袖给轻轻放了下来,不想叫福灵窥见半分春||色。 眼见亭内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崔沅绾忙起身想摆平,只是刚站起身,便叫晏绥用力又给拉了下来。 “别闹。”崔沅绾趴在晏绥耳边轻叹道,眨眼示意。说罢便听见福灵公主“呸”了声。 “不曾想,竟在这处遇上公主。”崔沅绾欠身行礼,道。 福灵冷哼一声,站在亭前,没眼看着新婚夫妇你侬我侬,心里醋得慌。 福灵转过身去,怎么想都气不过,气恼地跺脚,时不时哼几声。 崔沅绾瞧她这灵动样,只叹自个儿当初想的太少。那日生辰宴,她见公主穿得娇俏可人。后来晏绥告诉她,那日公主为着在宴上惊艳全场,特意穿一身金缕衣,戴一头金冠银簪。不过官家觉着她太过张扬,急着叫县君给她换衣裳。 而今日公主素衣现身,乃是穿不起那身金缕衣。估摸官家也再三叮嘱她,出门在外时刻隐藏皇家身份,保护自个儿。 “多谢公主送我药膏,公主当真是蕙质兰心。” 崔沅绾说罢,福灵便颇为得意的说了句“那是”。 许是被这话给讨好,福灵稍微侧身,想与崔沅绾攀谈几句,却被晏绥给无情打断。 “公主,若是无事,还是寻你的逍遥地去罢。我与夫人琴瑟和鸣,还有许多话未说。”晏绥说道。 福灵骤然吃瘪,满不在意地嘁了声。 “怎么说话呢。” 崔沅绾扭头小声怒言,不曾想晏绥愈加放肆,揽过她的腰,似笑非笑。 不过福灵刚迈了脚,一道雷电便劈了过来,霎时浮云翻腾,天空紫红一片。那道亮眼的雷电把福灵吓得身子一缩,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咒骂,一声声骇人的打雷轰鸣声便劈了下来。 电闪雷鸣,倾盆暴雨骤然而至。方才晴空万里,这会儿大雨噼啪。 带伞的游人满脸得意,没带伞的只能说是倒霉,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娘子家脸上的脂粉被洗了个干净,小官人的笔墨纸砚都成了一滩黑。亭内的人倒还体面些,亭外的人不堪入目。 “噗嗤。” 福灵看着亭外众人百态,看人家出丑自个儿心里无比畅快。方才还蹙眉不满,这会儿便偷摸乐了起来。 “这下可怎么走?”崔沅绾满心疑惑,仰头向晏绥求助,却见晏绥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某处。 崔沅绾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雨中,那人青衫白靴,持伞信步走来。 暴雨无情,打在旁人的伞上,也打在他的伞上。可那人休闲自在,与旁人惊慌无措大相径庭。君从竹林中来,要到深山中去。 伞往后倾斜,脸便露了出来。隔着万千雨帘,面庞被模糊了来。那人遥遥浅笑,似是察觉到远处一破亭里有人在看他。 正是原行遮。 “原家三郎怎会在此?”崔沅绾靠在晏绥怀里,伸手一指,满心疑惑。 晏绥无言,福灵却满心欢喜,站在亭边,微微探身,使劲望着:“三郎?哪里有三郎?” 晏绥嗤笑一声,“前方,百余步。” 崔沅绾与福灵往前一看,原行遮正朝这方小亭走来。 “暴雨天穿白靴也不怕脏。”崔沅绾小声嘟囔一句,不料这话却被福灵给听了个清楚,剜她一眼。 “三郎,我在这!”福灵见原行遮目光在她面前停留,雀跃欢喜,蹦起来忙挥手示意。 原行遮收伞,“公主怎会在此?外面危险,还是快回宫里去罢。” 言外之意,便是想赶福灵公主,好叫他与崔沅绾多相处片刻。可惜福灵不懂其中深意,以为原行遮在关心她,面上笑开了花。 “竟在这处遇上崔二娘子……与晏学士。” 原行遮目光在相拥的二人身上转了又转,叫晏绥心里厌恶不堪。 “我在湖东约了雅间,诸位不如一同前去就坐。喝会儿茶,听个曲儿,总比在这亭里干耗着来得自在。”原行遮说道。 “不必,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既然暴雨倾盆,不如早些回家好。”晏绥一口回绝,说罢便撑伞想拉着崔沅绾走。 然崔沅绾可不想走,福灵是个没心眼的人,再与她亲近些,想知道的事自然一清二楚。好不容易遇上她,崔沅绾可不想走。于是挣扎了下,不料晏绥竟怔在原地。 晏绥低头看着一脸倔强的崔沅绾,瞧她那般坚定,心里怒气便烧了起来。 “你想同他去?”晏绥拽着崔沅绾的手腕,这会儿急起来倒不怜惜人了。 “同我去?晏学士,你这话可就有歧义了。我邀的亭内人,可不止光叫你二人去,还有公主呢。” 原行遮看向福灵,福灵便激动地点着头。 福灵轻咳一声,“本宫允许你二人跟着去。” 见晏绥一副臭脸,崔沅绾满脸为难,福灵又加句:“这可是皇家给的恩赐,难不成晏学士想忤逆皇意?” “那便去。”晏绥说罢,拿起一旁沥雨的伞,漫不经心地说道:“晏某持着的伞宽大,能容下我与夫人二人。公主来时没带伞,要如何去?” “自然是与三郎共乘一把伞。”福灵说罢,看向原行遮,示意他点头道好。 然原行遮却往后退了半步,“原某伞小,怕是会淋湿公主。何况公主尚未有婚配,与原某共乘易散,传出去对公主的名声也不好。” 原行遮蓦地拿出身后的一把小伞,道:“原某来时多备了一把伞。公主若不嫌弃,可先行避雨用。” 福灵虽是不情愿,可毕竟是原行遮说的话,她也愿意听。临走前扭头递给崔沅绾一个得逞的眼神,跟在原行遮身后走着。 湖东雅间恰离这处不远,走到时,福灵的衫子下摆都被雨水打湿了来。尽管如此,偎在原行遮身边,她也觉着值得。 只是原行遮站在檐下,遥遥望着雨中的晏绥与崔沅绾。 “再等等,还有客人要来。”原行遮说罢,便走进了屋,福灵也赶紧跟着进去。 待到崔沅绾走进雅间时,原行遮早已倒上了茶。 “过来喝茶暖暖身罢。” “这雅间里,只有我们四人么?”晏绥四处看了看,陈设雅致独到,似是早就提前布置过一般。 原行遮沏茶的动作一顿,道:“还会有人来。” 话音刚落,屋外便有人敲起了门。 崔沅绾离门近,朝里拉开了门。不料门外客也正巧推门而入,两方人碰头,崔沅绾被这外力一震,绊了个趔趗。 郎婿欺我 第25节 “嫂嫂小心。” 一声急切的话音落下来。 屋里人朝外望去,门外三位竟都是熟人。 拽住崔沅绾手腕的晏昶,满脸关切的林之培,一旁看好戏的林子轩。 作者有话说: 福灵:她对我真好,她真的我哭死……论万人迷是怎么养成的 (19号上夹更新会晚一点,在晚11点40左右更新,20号开始一周日万,稳定更新,拜托小天使们多多支持!) 第30章 三十:游湖修罗场(中) 推门那瞬, 晏绥便知这是原行遮故意为之。似曾相识的场景,上次游湖便遇见这难缠的三人。如今遇雨,这三人竟又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面前。 瞧见晏昶的那瞬, 他眸里如淬了火一般。 路上,他曾攥住崔沅绾的手腕, 落下一个个吻。他不过是用上几分力气掐了下,腕处便起了一片红。他告诉崔沅绾,她的身子每处都是属于他的。而今, 手腕被晏昶握住,他眼尖地瞧见晏昶的小指在崔沅绾掌心划过, 晏昶面露担忧,可眸底的笑意依稀可见。 “外面雨下得这般大,嫂嫂还是注意身子, 莫要滑倒了, 叫兄长心疼。”晏昶坦然自若地走进雅间里,留林之培与林子轩站在门外一脸懵, 似是没料到晏家夫妻会到场。 “诸位,都进来喝盏茶暖暖身罢。”原行遮给福灵公主递了盏茶, 叫她安生些。 林之培一脸不情愿:“若是知道今日有客人要来,我与子轩便不前来叨扰了。” “若知道原小官人口中的客人是故人, 我也断不会携夫人来此。”晏绥睨了林之培一眼, 刻意把“夫人”二字咬得很重, 张扬炫耀着。又嫌不够, 硬生生把站着赏画的崔沅绾给拉了过来,拽着她的手腕仔细摩挲。 林之培一脸神伤, 到手的妻子另嫁他人叫他伤心, 妻子高嫁更是打他的脸。如今崔沅绾成为人|妇, 他却仍是孑然一身,甚至连喜爱他的小娘子都未曾听得。他如何能在这对夫妻面前抬得起头? 崔沅绾被晏绥养得很好,更是衬的他从头到尾都寒碜不堪。林之培显些隐忍不住,不过瞥见福灵公主那脸痴傻样,心里底气倒是足了几分。 “公主为何在此?晏学士与夫人恩爱有加,我与几位好友忙里偷闲相聚。公主常居宫里,在场怕是没有玩伴罢……”林之培负手,等着看福灵笑话。 “用你管!”福灵送过去一计眼刀。林之培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把她爹爹哄得团团转,爹爹更是说日后想叫他任宫内一众皇子公主的夫子。正因如此,林之培才生了熊心豹子胆,竟开口指责她来。 “谁说我没有玩伴!”福灵怒火乍起,伸手指向身侧的原行遮。不曾想原行遮竟往后一躲,这手直接指到了原行遮身后的崔沅绾。 晏绥见崔沅绾怔着,替她解围:“公主,我夫人不过与你一面之缘,你对她做的那些事,当真是玩伴所为?” “公主说了是玩伴,自然就是玩伴。”原行遮站在一旁看好戏。见情景难堪,原行遮扭头询问公主意见,“我与几位小官人有话要说。邻屋也是我包下来的雅间,公主既是想与崔娘子谈心,不如去隔壁的雅间罢。放心,这雅间隔音,说话声是传不过来的。” 公主觉着此法甚妙,正想轰着崔沅绾同她一道出去时,就见晏绥拉着他身侧的小娘子不放,脸上阴沉得能挤出一瓮墨水来。 “我可没话同原小官人说。外面雨小了些,我与夫人先走一步。”说罢便拽着崔沅绾往外走,不顾她轻微的挣扎。 可走了两步,便被原行遮伸手给拦了下来。 “公主的话,便是皇家的话。公主要崔娘子留,难不成晏学士想与皇家作对?” 福灵见原行遮放狠话,忙点头说是,“我请的是崔娘子,又不是晏学士。崔娘子,你不愿交我这个好友么?” 随着福灵这番话说罢,雅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崔沅绾身上。 若是不去,便应下福灵扣的这顶帽子。得罪福灵,便是得罪皇家,得罪官家与圣人。 她想去。林之培手里定握着什么秘密,才会叫她爹爹如此忌惮。而福灵公主也定知道些什么事,不然原行遮也不必大费功夫叫她二人相见。 似是察觉到崔沅绾怪异的沉默与犹豫,晏绥脑里闪过千百种折磨人的手段。可他只是轻笑着,弯腰捏着崔沅绾的脸颊肉,轻声说了句:“去罢。” 话音轻得快要消散在这闷热的七月天里,而他的眼眸却冷得几欲把崔沅绾乱刀刺杀在无形之中。 作者有话说: 眼很疼,这章少点,调整作息去了。抽空加更,加更章会在章节内容提要上标注,感谢订阅支持!下更在21号0点5分 第31章 三十一:游湖修罗场(下) 得了晏绥一句允诺的话, 福灵面上喜色难掩,似是没想过晏绥会点头说好。 外面雨依旧下得大,斜着朝人袭来。檐下地打湿一片, 福灵刚推开门,便被灌了一脸雨水。 鬓发被微微打湿, 崔沅绾反应得快,急忙把伞撑起来挡在福灵面前,掩着她去邻屋。 一面落魄仓皇离去, 一面能听到身后林子轩大胆的嘲笑声。 “那人是谁?回去定要在爹爹面前告他一状。”福灵拍打着身上的雨珠,抱怨着。 “他是林家二郎, 还未到弱冠之年,官家约莫都不曾见过他。公主若告他一状,惩罚也只能是叫林父家法伺候罢了。”崔沅绾合伞, 却叫福灵眼尖地瞧见那油纸伞侧边上画着青翠柳叶, 跟刚画上去的一样。 “你这伞倒是挺别致的,这柳叶绿得好看, 伞柄到伞面,崭新无比。是在哪家铺子定的伞么?” 福灵本想是求个铺子, 她也定一把伞。谁知话音落下,崔沅绾却比她还好奇, 盯着那伞看了又看。 “这伞……怎么从未见过呢?”崔沅绾看得出神, 喃喃低语。 福灵蹙眉发怔, “这不是晏学士的伞么?你与他一家, 怎么自家伞都看得眼生呢?” 福灵刚发了句牢骚,就见崔沅绾兀自笑了起来, 一瞬眼前恍若海棠垂首, 掩面害羞。 崔沅绾嫁过去后便接管了晏府上下的财务用度。哪个院里摆着哪些物件, 她手里有一厚厚的簿子,上面都记得清楚。晏府里共有一百二十三把伞,伞面上都有一个浅浅的“晏”字,唯独没有这把画着柳叶的伞。 这柳叶伞,想必是晏绥亲手做的。不过先前没雨,没时机拿出来。今日出行前晏绥遮遮掩掩,把她哄上马车后自个儿又下去端来一个匣盒儿,想必装着的就是这把伞罢。 “公主若是喜欢,改日我叫人再送上一把别致的伞。”崔沅绾说道。至于晏绥做不做,那便不是她能管得着的了。 福灵却觉着吃昧,“不必了。我可不想事事都效仿你。” 崔沅绾点头道好,坐到福灵身边,给自个儿倒了盏茶。 正小口品着,听到福灵说话。 “这屋里的茶你竟也能放心喝下去,难道就不怕有什么毒么?” 崔沅绾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 “既然这样,公主且说说,这里面有什么毒呢?” 福灵装模作样地倾身过去看,口中啧啧声不断。终于想好了说辞,开口:“没什么毒,茶里有放安神的香料,能叫人心静下来。三郎就是心细,知道今日天热,人心也燥。这盏安神静心,最适合我不过。” 崔沅绾看福灵这般花痴样子,也不在意她的后半句话,反问道:“公主莫不是能闻见香料的味儿?刚才我见原小官人也并未提到这茶里暗藏的玄机。” 福灵得意地点头。 “自然。我打小嗅觉灵敏,我爹爹常说,我这鼻子,比猧儿还灵。”福灵左右摆头,笑意止不下来。 “我也喜欢各种香料,幼时常常辨香,闻香,识香。哪种香料的味我都记得,也会配各种香。那时一心想着,及笄后我便在矾楼旁开一间香料铺子。矾楼人多,我这铺子建在酒楼旁,谁都会过来看上一眼。只可惜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皇家子女到民间去开铺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真。” 福灵愈说愈落寞,脸上的笑也没再出现。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终于对人说了出来,福灵心里的石头落下,可却总觉着心空虚着,不好受。 见崔沅绾欲想开口说些安慰话,福灵忙挥手打住。 “可别安慰我了。安慰的话我听得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了。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公主,食君之禄,做的事自然都要与国朝有关。我这开铺子的梦,终究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斗胆想上一二了。”福灵说罢,蓦地想到什么事,猛地向崔沅绾眨巴眨巴眼,道:“每个小娘子身上的味道都不同,你且让我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儿。” 福灵骤然把崔沅绾的左手拽了过来,掀起那碍事的衫子,低头轻嗅着。 没有抹脂粉。福灵将她白皙的手腕翻向上,嗅着,依旧闻不到什么脂粉味儿。 “你怎么与旁的安人娘子家不一样?人家出行,再不济也得抹点什么花香茶香的脂粉。你倒好,身上什么脂粉都不带。”福灵说罢,身子忽的坐直起来,如同一只猧儿,对着端坐的崔沅绾上下嗅着。 这番执着模样叫崔沅绾想笑,可见福灵一脸正经,崔沅绾也只能把笑憋住,任她去胡闹。 “你这头长发养得真好,平时用的是什么膏子清洗的呢?”福灵望着那头乌黑柔顺的发丝,细滑柔软却不塌,当真叫她羡慕。 “用的是茶枯粉,先把头发打湿洗一次。再抹上一层花油,洗净擦开。”崔沅绾一板一眼地回道。 福灵听罢叹口气,“那不是头发的味儿。” “你不用脂粉,发上又没香蜜,那这身浅浅的奶味儿……” 福灵嗫嚅着,看低头看着崔沅绾的肚,“肚里也没孩子啊,更不会去哺育孩子。” 想了又想,心头蓦地了然,拍手叫好:“原来崔娘子是有体香啊。先前以为娘子家自带体香是戏本是讨好那些汉子的说法,不曾想竟真有人有这奇妙的体香,还就在我身边。” 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是叫崔沅绾应和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过我幼时也曾闻过某位阿姊身上的香味儿,那时只觉着阿姊身上的香是香铺里调不出来的味儿。眼下想来,那定是体香罢。只是都过去好多年了,我也记不清那位阿姊的脸了。”福灵叹道,盯着崔沅绾的脸又看了会儿。 崔沅绾被她这炙热的眼神看得心慌,躲闪着福灵大胆的目光。 福灵不免想起幼时那位阿姊的脸与身,可无论怎么想,她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你与那位阿姊倒是有几分相像。就好像,是亲姊妹一般。”福灵在心里仔细描摹崔沅绾的媚眼与红唇,不过随意往她脖颈处瞥了一眼,竟瞧见她脖颈一侧都是些青紫痕,好似被人鞭打过一番。 “你这脖颈一侧怎么了?怎么青青紫紫的?难不成婚后晏学士常殴打你?”福灵起身站到崔沅绾面前,指着她那片被衣襟掩盖下的肌肤说道。 “不是……”崔沅绾也不知福灵懂不懂这房中之事,不过瞧她这般懵懂急切模样,想是不懂了。 官家圣人都不急着教她这事,那她一个外人便更无需操心了。 “不过夜晚蚊虫多,被咬了而已。”崔沅绾往后躲着,颇为不自在地揪着衫子。 可这一揪,竟露出更多痕来。青的紫的红的,顺着脖颈处往下延伸。不过这些痕迹被崔沅绾掩饰的很少,眼下这一慌,倒是都显露出来。 福灵心里满是疑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见崔沅绾满脸拒绝难堪模样,又不忍心强拽着人家的衫子不让动,自个儿随心所欲去。 这样逼迫旁人的样子,与她那位总喜欢临|幸县君的爹爹有何不同?原本宫里只有一位皇后,两位贵妃。这两年来,后宫里的淑仪美人才人一日比一日多。她最厌恶的便是爹爹那般深情又薄情的矛盾模样,她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罢了,你不想说那我便不看了。”福灵说道。 崔沅绾松口气,点头说是。蓦地想到福灵方才的话,轻声询问道:“公主说的那位阿姊是官家的孩子么?” “不是。”福灵摇头否决,“阿姊的相貌我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亲阿姊。说起来,当真过了许久。那时我才两三岁,那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事?那年生辰宴,京官都携家眷来赴宴。后来我跑了御花园玩去,遇见一帮放纸鸢的阿姊。其中便有我记得的那位阿姊。我只知她是贵家女,旁的都记不清了。” 福灵说罢,有一瞬想过,那位贵家女会不会是崔沅绾。不过想到崔发是近两年才升为御史中丞,早些年并未入京当官,那她遇上的贵家女自然也不会是崔沅绾。 “那几年才过得畅快。后来兆相一行人率行变法,旧党皆遭贬谪。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那时哪有崔家与晏家呢?”福灵说罢,莫名睨了听得认真的崔沅绾一眼,又接着讲道:“那时嗣荣王为国立功,我爹爹给嗣荣王加官进爵,他家才风光起来。不然就凭承怡那个不起眼的娘子,又怎能成我的伴读。” 崔沅绾听着福灵讲往日风云,不禁问道:“照这般说来,公主与承怡县主倒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怎么那日再见就剑拔弩张的呢?”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福灵气恼地跺脚,“我还没讲到呢!你先听我慢慢说。” 崔沅绾瞧她这般孩子气的行径,觉着自个儿好似在哄着闹脾气的孩童一般,笑着点头道好。 郎婿欺我 第26节 “高官都曾意气风发过,也曾落魄狼狈过。嗣荣王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嗣王本是虚名,爹爹念他功高,又加了个‘荣’字,自此便成了实打实的亲王。不过后来与夏家走得近,逐渐没落下来。家一没落,家族里的人自然也受牵连。嗣荣王刚有与夏家联姻的苗头,承怡便被遣出宫去。后来嗣荣王家与夏家联系愈加密切,我与承怡的关系自然一再恶化。” “为何夏家会影响公主与县主的情谊呢?家族的事,与自身又有何干系?” “怎么逃不了干系?”福灵想到夏家所作所为,心里便觉着恶心想吐。 “方才不是说,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么?那夏家便是唯一不变的一高门贵家。只是夏家不是靠忠良在国朝站稳脚的,夏家历任家主都跟千年的老狐狸一般,心眼比头发还多。个个奸诈圆滑,偏偏这样的人却在官场上过得如鱼得水,没人敢得罪他。现任家主,枢密院夏长史,我曾见过他几面,身上的铜臭腐臭气几欲臭气熏天。那人面相|奸诈,一身肥膘肉,一笑那眼便眯成逢。就好似,一桶用剩下的臭油一般。” 福灵想到夏昌那般猥琐模样,心里便发颤。 崔沅绾听罢她这番描述,噗嗤笑出声来。她也见过夏昌,仔细想来,确实是福灵描述的那般不堪。 福灵口舌干燥,饮罢一口热茶,心里又燥起来,接着讲道:“夏昌入仕以来便是兆相的死对头,旧党早被兆相打得四处逃窜,唯有夏昌屹立不倒,默默发展党派势力。如今朝中新旧两党斗得天昏地暗,不知兆相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把夏昌拉下来。” 福灵把晦涩纷乱的朝堂斗争说得生动有趣,比那说书先生还要会分解个中关系。福灵滔滔不绝,说罢见崔沅绾眸里发亮,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纵使她先前对崔沅绾有偏见,可也从未否认过这件事。 崔沅绾长得实在是太美了,美到用再高贵华丽的词形容她,都觉着用词不当。 眼下,美人支手笑眼,静静听着她讲这些忤逆大胆的话。福灵不得不承认,她也被崔沅绾给迷了住,脸上不知何时挂着痴笑,盯着崔沅绾看,连话都忘了说。 “公主常居深宫,倒是对这朝堂与各大家族之间的事知道甚多。”崔沅绾满眼欣赏,叫福灵过来喝茶。 “还不是在宫里过得太无趣了些。后来搬到公主府住去,爹爹派了几位聪明人做我的女使,知道的自然多些。不过这些高家的事若想知道,随意打听一下便知七八。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些人做的事,先人都做过。读过千百遍书,便知这些事不过是沿着先人的脚印走罢了。”福灵说罢,一时扭捏起来。 “反正,你婚后无趣,我亦无趣。日后你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事,随时可去公主府找我。”福灵抿着嘴,这会儿袒露心意满脸通红,低头揪着膝前衣襟,都不敢看崔沅绾一眼。 崔沅绾没料到福灵竟是这般真性情之人,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便说公主府随她出入。想到福灵方才欣赏的眼神,定是在欣赏这副皮相了。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点头道好。 她听罢福灵的一番话,对这官场与高门之间的事清楚不少。原先待字闺中她消息闭塞,纵使外面天翻地覆,她也在家安然绣花纳鞋。福灵的话把她带到一方新天地,她并不排斥,反倒敞开心门去接纳。 不过她此番前来是来套福灵口中关于她大姐的话的。福灵比她小,她大姐生来时,约莫福灵还在圣人肚里待着呢,怎会知晓大姐的事? 难道原行遮在胡扯?上辈子原行遮与她哪有什么交集?重来一次,许多人事都与上辈子全然不同。她也无法去辨情原行遮的心思。 不过眼下她大姐的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抓牢晏绥的心。娘家已经在催她了,她娘恨不得把慕哥儿也当成陪嫁,恨不能把慕哥儿提溜在晏绥面前,叫晏绥多关照关照慕哥儿。 想到此处,崔沅绾热切的心头一下被浇灌冰水来,心都是冒冷气的。崔沅绾赏着手上的蔻丹,一面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近来无趣,想养只狮猫或猧儿。只是先前不曾养过,不知其习性,此事便搁置下去。” “要养便养,有什么可犹豫的?”一说到这方面,福灵便打开了话匣。 “我养着一只猧儿,一只狮猫。这两只都是出了名的乖巧,平日里跟成了精一般,通人性,任谁见了都想抱起来怜惜。不过生辰那日倒是出奇地闹,在一处殿里,还显些叫我丢了面子。” 崔沅绾听罢这话心里暗自感慨。想是那日猧儿与狮猫嗅到屏风后的生人气息,才那般闹。崔沅绾轻咳一声,说道:“公主驯猫驯狗有道,可能传授我一些法子来?” 福灵点头,“自然。” “这猫狗都是看人眼色的主儿。你强它便弱,你弱它便蹬鼻子上脸。不过你驯养它们,不能一直热,也不能一直冷。忽冷忽热,打过巴掌给个栆,叫它既知道你的厉害,也沦陷在你的温柔乡里。不过最要紧的便是耐心。你拿出一颗真心来,它自然也会感受到。猫狗既能送到你手里,断然不是什么烈性的主儿。慢慢来,总能驯服它。” 崔沅绾沉吟,“若我想驯服的就是顽劣的主儿呢?若那猫狗比我还要强又该当如何?” 福灵听罢她这番不着调的话,一阵嘲笑:“哪有猫狗能比你还强?难不成你想驯养一匹狼?还是饿疯了的野狗?” 见崔沅绾低头不语,福灵心里一沉,颤声道:“你要养的,真的是狼么?那我可帮不上忙了。我这些法子,还不足以驯服一匹狼。” 崔沅绾沉思想了半刻,与福灵一脸忧愁不同,她竟出声笑了起来。 “说是狼也成,说是饿疯的野狗也未尝不可。能不能行,总要试试才知道。”崔沅绾说道。 见她这般无所畏惧,福灵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这可不兴试啊。成还行,不成……”福灵想到崔沅绾的身子被狼狗撕扯开来无情啃|咬的可怖样子,身子止不住发颤。 “没事,我不会拿性命作抵的。”崔沅绾说道,眼前逐渐出现一个身影,愈来愈清晰。 不过还未等福灵再仔细交代下去,门外便来了个人,敲了下门。 “雨停了,渝柳儿,跟我回家罢。” 是晏绥的声音,门外站着的也是晏绥。 崔沅绾没料到晏绥叫催得这般紧,仔细一听,屋外暴雨声确实小了下去。 崔沅绾满脸歉意地欠身与福灵告别,不过迈出半步就叫福灵给拉了过来。 “他叫你走,你便真要走么?你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般草草了事回家去,岂不觉着亏得慌。” “不了。”崔沅绾拂去福灵搁在她臂上的手,轻声回绝。 点到即止,无论在任何场面都适用。 何况她站在屋里虽看不见晏绥面上神情,却也能想象出来他噙笑欺人的样子。晏绥的忍耐从不会无底线放宽限制,她可不敢也不想惹恼这尊神佛。 崔沅绾弯腰拿起墙角边沥水的伞,才推开门便被晏绥捞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好似溺水之人抱紧浮萍那般用力。 门被晏绥一推,便兀自吱呀吱呀地合了上来。 福灵始终看着那把带细弯柳叶的伞。渝柳儿,含在口中念一遍,甜腻粘牙。 晏绥强硬把崔沅绾给扔到马车上去,倒叫留在雅间内的众人觉着难堪,一时无言相对。 显然,众人的心思都在崔沅绾身上。她走得突然,众人便泄了气,难以提起半分力气来。 福灵窜到原来的雅间去,刚迈脚进去就听见林之培唉声叹气。 “可笑我半生汲汲名利,到最后名利不得,心中所爱也非我所有。”林之培将茶当做酒来喝,林子轩一脸无奈,在旁边劝他想开些。 “行了,我兄长都走了,林家大郎还是别再装这幅深情样了罢。嫂嫂又看不到,还是操心操心自个儿罢。”晏昶看不惯他这装腔作势模样,恨不得叫举国上下都清楚他爱而不得一般。 “你怎能这般说我大兄!”林子轩忿忿不平地站起身来,走到晏昶身旁,怒目圆睁。奈何晏昶高他一头,他这气势便是小鼠见了大猫,任他嚣张也不被人看在眼里。 “我大兄为崔二娘子熬得双眼通红,只因她喜爱花鸟画这句话,连夜挥笔蘸墨绘成一副花鸟图,给崔二娘子送了过去,只求她一个满意的眼神。崔二娘子喜爱棣棠花,我大兄便跋山涉水找了开得最艳的一束花给她送过去,那可是连官家都未看过的棣棠花啊!”林子轩年纪小,稚声稚气地说罢这番话,孩气愈发凸显。 “这些事也就骗骗自个儿罢,说不去也不怕被人笑话。”晏昶讥笑道。 “林家大郎连夜绘的那副花鸟图,谁不知是临摹原三郎的《春日鸟啼图》。临摹一夜,成图却远比原图低劣,这样的画也好意思送给我嫂嫂。别以为我不知你说的那支罕见的棣棠花是宫里扔出来的。官家自然不知,因为那是福灵公主献给圣人的花。后宫观赏一遍后便抛出宫去,贵人都看烦了。林家大郎把那花偷捡了过来,还诓骗我嫂嫂。这般低劣不堪的喜爱,莫说我嫂嫂,就连我也看不起!” 晏昶看着林之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畅快无比。 原行遮与福灵本是站在一旁看这三人“互殴”,不曾想看好戏竟看到自个儿身上。本就对林之培抱有偏见,如今听罢晏昶这番话,更是瞧林之培不起,直截了当地把此人当成了抠搜小人。 林子轩被晏昶这番长话噎得支支吾吾,忙走到林之培身边,催他说话。 “林某献出来的物件在诸位心中自然如一桶泔水一般,令人作呕。可即便再粗劣的物件,里面也藏着林某的心意。林某对崔二娘子的真心天地可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心中所爱已成他人之妇,林某心中苦不堪言。” 这番痴情话估摸只有林子轩一人深信不疑。 “原先我还在想晏学士夺人之妻不道义,如今看来,这夺妻做得可真对。”福灵白了林之培一眼,恶狠狠说道:“你林家仰靠夏家而起,你有幸与晏学士做同年,考绩还看得过去。你靠着夏长史勉强混个小官,这深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落魄时来。你那也配叫深情,分明就是攀缘附会,你想攀崔家的高枝!” “你懂什么!” 林之培猛地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碰,茶盏瞬间迸碎开来。林之培怒而起身,满眼通红,瞪着福灵,话音斗然增大,把身后的林子轩吓了一跳。 见林之培怒意不减,下一步便要朝福灵走过去。林子轩吓得腿软,赶紧拦住林之培。 “大兄,你冷静些,那是公主,你这可是大不敬啊!” “林之培,你这是忤逆,敢以下犯上,小心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一状!” 福灵躲在原行遮身后,被林之培这龇牙愤恨的模样吓了一跳,一面指着他放声威胁。 原行遮方才一直不语,这会儿仍旧默默看着林之培失态发疯。 “嗳,何必如此呢。”晏昶叹了句。他这会儿算是看清了,原行遮今日将他们这帮人聚在一起,方才一句话便气走了他兄长。如今置身事外,却任由福灵公主撕开林之培伪善的面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怜福灵公主被人暗中利用一番,却一脸无知,还站在原行遮身后寻庇佑。殊不知原行遮才是这场闹剧后的主谋。 “林兄,左右不过一位小娘子罢了。我嫂嫂虽是天人之姿,可林兄定能找到一位比我嫂嫂更好的小娘子。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嫂嫂与兄长琴瑟和鸣,你也要向前看才是。”晏昶说罢,拿起自个儿的伞告辞。 门一开,屋外雨后初霁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也叫林之培清醒不少。 “失礼了。”林之培说道,脸上怒气消散,眼下一脸悲戚“我自诩为清醒客,却每每在她的事上急躁不安。” 林子轩听罢,更是心疼他这位痴情种兄长,低声安慰着。 真是可惜。林之培这般惺惺作态苦心经营的模样,崔沅绾没能看到,真是可惜。 福灵心满意足,既然雨停了,那她也要回宫去了。 不过她那想走的念头刚冒出脑海,原行遮便转过身来对她说道:“公主,我送你一程罢,原某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福灵心中大喜,不过瞥见林家兄弟狼狈为奸的可怜模样,犹豫道:“可……今日三郎是主,我们是客。客人还在,你怎能先陪我走呢?” “无妨,我与子轩走在公主面前便可。方才林某失态,实在无颜面对公主,公主恕罪。”林之培说罢,不等福灵反应,兀自拉着林子轩往外走。他俩人走得快,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眼前。 “走罢。”原行遮目送人走远,又送了福灵一程。 福灵上车前蓦地想到先前晏绥那副阴冷样,忙问了一句:“三郎,你与晏学士在屋里,可跟他说了什么话?我瞧他带崔娘子走的时候,脸可阴了。” 福灵把晏绥的神色给原行遮学了一遍,原行遮见她学得生动,嘴角扬了起来。 只是并未告诉福灵二人交谈了什么,只是催促福灵早些回去。 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 回去路上,马车经过一间铺子,晏绥喊停,叫崔沅绾在车上等,他去办件事。 见晏绥迟迟不归,崔沅绾在车上也坐不住。这一下车,身边景色触目心惊。 眼前荒凉寂静,枯树遍布。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棺椁铺,白幡挂在铺两侧,铺店门口就摆着几樽棺椁。铺门紧闭,门前左右各扎一纸人,一男一女,面露诡异笑意。再往后望去,遍地都是坟。有的杂草丛生,有的坟头前立着一块木碑,碑上的字用歪歪斜斜,那字有的红得暗沉,有的红得艳丽,颜色不一。 或许那就不是红墨,而是人血。因为崔沅绾呼吸间都充盈着铁锈味。她恨自个儿眼看得远,一眼便看见坟地里死|尸遍布,腐肉扔的哪儿都是。秃鹫时不时飞到坟地里,许是吃食太多,它们吃了几口便张翅离去。 风一吹,若隐若无的哀嚎声便传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总叫她想到心头里最痛的事,一时头晕目眩,脸色发白,几欲晕倒。 车夫哪里知道这场面会叫她这般害怕,忙劝着崔沅绾上车去。 “官人呢?他来这荒郊野岭做甚?”崔沅绾颤声问着,心里怕,却并不想回到马车上去等待。 车夫还未曾回话,铺门就从里推开了来。 晏绥踏着满地黄钱白纸,信步走来。他看向崔沅绾的眼里满是欣喜,可此时此景实在瘆人。恍如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来找仇人索命。 “怎么下来了?”晏绥低声笑着,见崔沅绾脸色发白,心有疑惑。 熟悉的雪松气扑来,崔沅绾第一次觉着晏绥身上的气息如此叫人安心,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下。 “真是黏人。才走多久,就这般想我。”晏绥对崔沅绾的讨好很是受用,熟稔地将人揽在怀里,低声逗弄。 “你去这棺椁铺作甚?这处都是瘆得慌,亏你也能找得到这般荒凉的地。”崔沅绾埋在晏绥怀里不肯出来,仰头问道。 “这棺椁铺里有位小娘子身强力壮,先前习过武。这样的人待在这棺椁铺里当真是屈才,便想要来做你的贴身女使。” 郎婿欺我 第27节 “我身旁已经有长空了,为何还要叫人来?”崔沅绾蹙眉,死死盯着那死气沉沉的铺子。 “一人怎会够?”晏绥话里不满,“近来朝堂诡谲翻涌,怕是会生出许多变故来。你身边人多些,我也能放心去处理事情。” 崔沅绾没听懂话中深意,脑里杂乱不堪,思绪没办法捋清来。 二人正相拥腻歪,一小娘子便大步走了出来。 那小娘子粗眉小眼厚嘴唇,皮肤粗糙黝黑,只是人高身壮,肌肉虬结,当真是女儿心男儿身。 小娘子走在前,铺店老板随即走出来。走到晏绥身边还在抱怨,“主子,这娘子长得丑陋不堪。跟在主母身后,真真是不妥啊。” “无妨。挑的是才能,又不是面相。”晏绥摸着崔沅绾的头,说道。 主子发话,老板也无可奈何。 “主子,人三日后会送到主母身边。”说罢,老板便又带着那壮娘子走了回去。 铺门一关,这处又是一片死寂。 “这里……也是你的地么?”崔沅绾从晏绥怀里冒出头,小心问道。 “是我的地,也是你的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晏绥不欲多说,牵着她的手回到马车上去。 马车辘辘启程,车帘一放,血腥味、哀嚎声终于被隔绝在外。 想到方才铺店老板看向那壮娘子的眼神,满是鄙夷嫌弃,皆是因为她的相貌。崔沅绾叹口气,蓦地觉着有些心疼。 晏绥从原行遮那屋出来,到拉着她上车,再到回家的这一路,竟不再执着于揽她入怀,做那些旖旎事。眼下他阖目凝神,一下一下盘着手中的菩提珠。 只是眉目间并不是放松模样,想是原行遮在那雅间里说什么话,把晏绥给刺激到了,才生出这般反常模样。 崔沅绾深吸口气,“慎庭哥哥。” 盘珠声一停,晏绥睁开眼,看着她。 “怎么了?” 崔沅绾靠着身后的软塌,脱下绣花鞋,将脚放在晏绥的腿上,随意卧着。 晏绥的眼眸紧随她这番动作流转,目光停留在她的白袜上。暑袜裹着白净的脚,不松不紧,却正好把美人的脚踝淋漓尽致地勾勒出来。骨头突起的地方连成一条光滑的曲线,就如皑皑白雪之间悄然生长的雪莲一般,圣洁干净。 那脚一勾,晏绥的菩提珠便被打落在地。晏绥噙笑,眼中玩味尽显。 “你想玩什么?”晏绥轻声问道。 “走得累了而已。”崔沅绾俏皮地眨下眼。 “我只是心有疑惑。皮相骨真的那般那般重要么?” “重不重要,我想,你该十分清楚才对。”晏绥的回话迂回,却又一针见血。 对崔沅绾来说,自然重要。她知道晏绥是看中她的脸,她的身。满身才华都掩在皮相后面,每每露面,人都是先惊艳她的脸,再惊艳她的才华。 没有脸,她仍有一身长处,不过没几人会略过脸去夸赞她那些才能。 多少人羡慕她生了张好看的脸,她确实享受了不少好处。可她也付出了许多代价,脸让她成为家族笼络人心的工具,让她遭受无数莫名的谩骂。 崔沅绾垂眸,眼睫颤着,如一只挣扎的枯叶蝶。 见她这般彷徨,晏绥再也不能置之不理。 “脸自然重要,人与人相见,第一眼看的不就是脸么?世人千千万,长得好看的能有多少?难不成面相普普通通便不能活了?”晏绥说道,“民为邦本。且去田间埂头看看,多少汉子佝偻着腰开垦荒田,种粮收麦。汉子脸上沟壑纵横,皮肤龟裂。国朝有千万这样辛勤无名的人,正是他们撑起了家国。这样的人,谁敢小觑?他们不如世家子弟俊美,却比世家子弟有用的多。脸固然重要,可在自身能力奉献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空有容貌的人走不长远,只看容貌的人也走不长远。”晏绥说着,想到那群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弟,头疼不堪。 话虽在理,可崔沅绾却想到晏绥起初与她不熟识,还不是看中她的脸了么? 想是人性使然,圣贤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往往行事与道理相悖。不然人人都是圣贤。 崔沅绾听罢他这番正经话,倒不习惯起来。往日里晏绥在她面前总是不着调的样子,如今说到百姓身上,他倒正经一回。 想来登为三相之一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做着蓄意暧昧的事,晏绥却一脸正经,莫名叫她心热了起来。 “你与原小官人,在那雅间里,都说了什么?”崔沅绾随口问着,脚却攀登而上,随意绕着。 晏绥一怔,方才忧国忧民的气息不复存在,又成了那个狠戾阴鹜的伪君子。 就好似,佛子破了戒,从普渡众世的神堕落成魔,失控的举动皆是因为眼前的美娇娘。 不过轻言一句,便叫清醒的人瞬间失了理智。 “你有没有养过莺雀?” 晏绥开口问道。 崔沅绾心中疑惑,却诚实地给出了反应,摇摇头,说没有。 “那真是可惜。”晏绥故意叹气,面露惋惜。 “那你定不会知,一只聒噪不堪的春莺或是白燕会被它的主子如何惩罚?” 晏绥说罢,手中猛地用力,掐着崔沅绾的脚踝。然却噙笑看她。 “你也不会知,豢|养起来的娇莺妄想飞出笼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崔沅绾对上晏绥的眼,眼中泪意朦胧,低声示弱。 可她当真觉着有趣。 她想驯狗,晏绥想困莺。 晏绥以为自己始终占上风,他用蛮力把莺困在怀中。 可崔沅绾才是掌权者。晏绥何时怒,何时喜,何时患得患失,何时卑微求饶,都由她决定。 她自然让渡一些权利,譬如,身子的支配权,在晏绥手里。 是最无用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 猧儿:小狗。 下更明天0点5分,感谢订阅! 第32章 三十二:猎场 天渐转凉, 原先披件薄衫子仍觉身上黏|腻不堪,如今怕寒挑窄袖褙子穿都觉着冷风往骨子里窜。 秋日游猎,官家先去泰山祭天, 后同朝官及家眷到猎场狩猎。九月初五,游猎前晚, 设宴于庆云山。 崔沅绾本想同晏绥说声,身子不适想回帐子里歇息,哪成想半天也没见他的身影。 “想必是忙于公务罢。”崔沅绾摸着身下虎皮软毯, 颇为落寞。 榻下有一壮娘子正跪着给崔沅绾揉腿,正是从棺椁铺里出来的人。 “早山, 你会骑马射箭么?”崔沅绾垂眸,轻声问道。 早山点头说是,“先前不会, 只会搬尸体造棺材。后来有幸被主子拾走, 成了暗卫军,时常操练, 骑马射箭,拿枪持剑, 自然就会了。” 崔沅绾早知晏绥暗中培养着一支庞大的暗卫军,只是如今听早山云淡风轻地提及, 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晏绥也并未瞒她这事, 回门那日便把这事郑重地说给她听。 暗卫军为他服务, 更是为官家服务。说到底, 还是皇家军。国朝安定,暗卫军便任听晏绥差遣, 若有动乱, 暗卫军便联络地方厢军, 排兵布阵,往往战无不胜。 晏绥那次说罢,便把一白虎符给了她。不过她常居内宅,也用不上这符,去调遣暗卫。 “官家要在猎场呆上五日,那些男郎都围着官家转。女眷倒是显得清闲,只能游走在各大帐子里赏景插花。这几日官人也忙,你就教我骑马射箭罢。” 早山动作一顿,“这般危险的事,奴不敢做。主子视主母的命大于天,若有半分差错,奴担待不起。” “能有什么事?”崔沅绾笑早山胆小,“先前我也摸过马,拿过箭。马的习性,箭的品种利害我都清楚。放心罢,有我护着你,官人他不会乱来。” 崔沅绾起身,任凭早山给她穿上靴。 刚一出帐子,还未感叹这方空气清新,便听见前方有喧哗吵闹声。 听声音,是福灵公主在训莽撞的女使。 “你先在帐前等着罢。我与公主多日未见,还有许多话要说。”崔沅绾说罢,刚迈出脚便叫早山给伸手拦住。 “主子吩咐,要主母离福灵公主远些。”早山看向前方,面无表情,与任人操纵的傀儡一般。 晏绥想把崔沅绾圈在一方小帐里,可她偏不逆来顺受。那日游湖回来后,晏绥便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早出晚归,一问便是官家找。可即便忙得身子都染了寒,晏绥还管着崔沅绾的起居出行。 她的陪嫁有十三人,除秀云绵娘两位贴身女使外,还有十一位机灵能干的女使。原本娘家人都在她身前伺候,可晏绥却不满,暗中把人调走。那些女使,不是调到外室屋里做出气筒,便是在于氏面前做事,与她的东屋隔了八百里远。 她身边亲近人逐渐被晏绥安插来的暗卫军给替代,先有长空,后有早山。原本身边都是一群不经事的绵羊,如今倒好,个个耍刀弄枪,动不动便是主子有令,限制她出入。 晏绥的确没把她带到郊外园子里去,却在晏府里架空她的势力。如今她与一只被豢养的鸟无异。偏偏她是满身金衣银裳,外人见了都说她嫁得好。哪知她这般处境。 崔沅绾睨了早山一眼,冷声道:“我想去便去。便是你主子回来了,也得由着我去。” 早山心里清楚她在晏绥心中的分量,犹豫一番,肌肉饱满的手臂终于垂到身侧。 崔沅绾也不在意这点小插曲,直朝那吵闹声处走去。 福灵正打着面前跪着求饶的小女使。女使哭得梨花带雨,求福灵放过她。而福灵想是气急了,胡乱往女使身上跺着掐着。 “公主,这处人多眼杂,不如回帐子里,不遭人闲话。” 崔沅绾上前去拉着福灵的手,却被她猛地用力一推,往后退了几步才站定。 “我教训人,还用你这妾多管闲事!” 崔沅绾站在福灵身后,福灵把她当成了哪家没眼力见的贵女或是后宫哪位不得宠的美人。 气急攻心,福灵大|喘了几口气,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一转身见崔沅绾蹙眉满目忧愁地看着她,福灵又惊又恼。 “崔娘子?怎么是你?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拦我。”福灵赶忙把崔沅绾扶正,满心疑惑。 崔沅绾也不恼,调侃道:“公主不妨扭头看看。这四周哪还有人赶拦着你呢?” 福灵一望,周围都是低头惊恐的女使与禁军。有几位胆小的女使吓破了胆,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再远些,站的都是偷摸看好戏的贵女。见福灵看过来了,忙往帐里塞。 偌大的猎场,没人敢和福灵作对。见了她便绕道走,如同见了瘟神一般。 “都是这些多嘴的女使!”福灵指着地上凄凄惨惨的女使,“你装什么装,我不比你委屈的多!” 崔沅绾见两人跟有宿仇一般,急忙把福灵往一边拉,“官家面前,公主还是小声训人罢。” 一提到官家,福灵便瞪大眼,后知后觉赶忙捂上了嘴,趴在崔沅绾耳边低声快语。 郎婿欺我 第28节 “这半月,爹爹对我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骂。成天说我品行不端,性情顽劣,每次都罚我写几百张大字。我还疑惑,爹爹又不住在我公主府,府里发生何事,爹爹怎会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查才知,原来我府上都是夏长史安插过来的线人,专门挑我的毛病给夏长史说去。夏长史列个单,给爹爹送去,添油加醋地说我的罪状。” 福灵说罢,白了那女使一眼,“今日我不过是觉着有匹马身上的马鞍陈旧,想叫人换一套新的。话说出不久,爹爹便批我骄奢淫逸惯了,骂我何不食肉糜!我是气不过,这才……” 福灵说罢自个儿的委屈,冷静下来,也觉方才处理得不妥,忙拉着崔沅绾的衣袖恳求:“崔娘子,方才我说话声是有些大,想必又被人参了一本。你帮帮我,给我想个法子,该如何补救啊?” 崔沅绾见福灵心急如焚,忙安慰她莫急。 “我爹爹是御史中丞,平日里也没多管皇家的事,往官家面前奏的都是哪位同僚政治上犯了何错,私事从不多做过问。这夏长史是枢密院的人,与御史台毫无纠葛,为何会在公主身边安插眼线呢?” “我也不知。不过想是爹爹的意思罢。爹爹一向信任夏昌,哪怕有那么多人弹劾夏昌私德不正,爹爹还是不管不问,仍旧把权下放给他。管天管地,眼下都管到我的头上来了。”福灵眼前浮现出夏昌那猥琐模样,一想便恶心不堪。 崔沅绾心里打着盘算,一面温言软语说着官家用心良苦。 福灵本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听罢崔沅绾一番劝,再也生不起气来。她折返过去,不轻不痒地踢了那女使一脚,狠声道:“今日就放过你,若再歪曲我的话告诉爹爹,保你没好果子吃。” 女使慌忙起身跑走,福灵看她狼狈离去,心情大好。 “走,带你去游猎。我可不是只会绣花簪花的娇娘子。”福灵拽着崔沅绾的手就往外走,说罢才觉话里不妥,转身见崔沅绾静默的样子,更觉自个儿说错了话,忙解释:“我可不是在嘲笑那些娇娘子,某人可别多想。” 崔沅绾抬眸便见福灵躲躲闪闪的可爱样,被她逗笑了来。 可她原本以为福灵是带她来猎场与男郎一同比较,低头只管跟着福灵走。走了很长一段路,再抬头时,眼前已然换了一副从未见过的光景。 这处荒草漫野,有半人高。不远处有破旧的塔,有一匹被栓在枯树边,正吃草的骏马。 这处竟看不见禁军的影儿。 “这……这是何处?”崔沅绾小心问着。有一瞬她还以为福灵把她带到了西北边境,毕竟汴京城寸土寸金,这般荒凉的地实在难找。 “别怕。”福灵拍拍身旁人的肩,“待在麻雀大的平地游猎有什么意思?要打猎物,定要在这般人烟稀少,野兽潜伏的地方。” 说罢,见崔沅绾欲想开口相劝,福灵忙开口打住:“放心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处瞧着没有禁军驻守,危机四伏,却都是吓人的。你可曾听过暗卫军?这里到处都是暗卫军的埋伏地,稍有点风吹草动,暗卫军一个箭射过去,野兽小命芜湖。” 福灵灵动地学着射箭,恍若眼前真有豺狼野豹一般。 “那些世家子弟只敢在平地上炫耀自个儿窝囊的才艺,听到这处便吓破了胆,更不会冒险前来。贵女安人也只会聚在一起说家事,听着头疼得很。我那些阿兄阿姊估摸也都在那片平地上,故而此处只有你我。别怕。”福灵说着,径直往前走。 崔沅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话唬得一脸懵,见福灵走远,赶忙小跑赶上前去。她自然不怕,国朝只有一支暗卫军,归属于晏绥,而晏绥把符给了她,她自然有底气。 “你且看着,我演示下,如何骑马射箭。”福灵下裙一摆,露出里面短衬裤来。一身装备齐全,看来人早有预谋。 崔沅绾瞧她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眸中深意翻腾。 “公主,小心行事。” “放心罢。”福灵拿好□□,骑马走了几步,看着眼前风吹草动,期盼着猎物出现。 崔沅绾站在树荫下等了许久,都不见福灵动作。不过打了个哈欠的功夫,便见福灵伸手一指示意。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草丛里是一只正低头饮水的鹿。 眼下自然不能露出半分动静下,福灵扭头口语:“就是那头鹿。” 福灵叫崔沅绾仔细看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听见一声长箭刺向长空的短促声。 “倏!” 箭头狠狠刺入骨肉,沉闷闭塞。崔沅绾不适地闭上眼。 再睁眼,鹿睁大双眼,倒地不起。离箭之弦轰隆崩开的声尚在崔沅绾耳边萦绕,她看见福灵利落下马,朝那方沾血的草丛跑过去。 福灵涉入草丛,瞬间被草给淹没来,只能看见半片衣摆,起初肆意随风动着,过了半会儿,竟直愣愣地静在原地,一动不动。 福灵那般好动的人,竟一声不吭。崔沅绾心里一沉,忙朝那片草丛跑过去。 “公主!” 费力拨开杂草,靴踏上淤泥也不在乎。崔沅绾淌着一小片泥水艰难走到草丛中心。杂草之中,隐隐约约有福灵公主的身影,崔沅绾这才长吁了口气,心落了下来。 “公主,你在这草丛里作甚?秋日蚊虫多,快随我出来罢。” 崔沅绾走近后才发现公主正蹲在地上用匕首割下鹿尾。 那头鹿原本不算健壮,如今被福灵恶狠狠地刮着肉,血流了一地,顺着低洼处一路流到泥坑里去,汇成一滩灰蒙肮脏的血水。 腥|气的血味儿与鹿臊味儿充斥着这方浑浊空气。 福灵手里拿着一匕首,处理死鹿来迅速敏捷。鹿尾巴很快便被完整地割了下来,而福灵身上半点污血与淤泥都没沾上,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公主,这猎来的物为何不叫禁军来处理?”崔沅绾不敢上前,也是怕把衣裳弄脏。只是站在一平地放声问着沉浸在割肉中的福灵公主。 “这鹿是我猎的,自然也要由我处理。”福灵把那鹿尾粗糙清洗一下,表皮污泥与血都洗干净后,把那鹿尾装进一长袋里去。 死物很快便招来蝇虫,福灵又拿出一袋香料在鹿周遭熏了一圈,蝇虫便散去不再回来。 “鹿尾补气血,这好物便送你了。”福灵走过去想把那长袋递给崔沅绾,不过见崔沅绾一脸不解,以为她是怕这血|气,又把袋给收到了怀里:“等我叫人处理好了再给你送去。” 说罢便拉着崔沅绾走出去。 “这鹿自有人来收走。你以为没人看管这方天地,实则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暗卫禁军的眼。”福灵将那有重量的长袋往马背上一扔,又把那匕首收好。 处理完事后,再转身看崔沅绾,她竟莫名怔了起来。 崔沅绾编着薅来的狗尾巴草,低声叹道:“公主能文能武,想学涉猎便能学,真是飒爽不失娇憨。” 福灵不懂她话中深意,探身过去仰头观摩着她高深莫测的脸色。 “何苦这般羡慕我?”福灵歪头想逗她一笑,见她仍一脸忧愁,才郑重起来。 “想来人都爱羡慕来羡慕去。你觉着我可恣意作为,我也羡慕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追捧。” 本是一句劝慰旁人的话,不曾想福灵说罢,自个儿心里愤懑不平,竟掰起自个儿的手指来仔细算着。 “你不常居后宫,自然不知那些风闻。嬢嬢每每摆宴,总要给你崔家递个请帖,可不是叫你阿娘来的。嬢嬢觉着你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哪哪都好。你说,谁不知崔二娘子誉为汴京一绝,有多少男郎争着抢着只为见你一面。我那时觉着风闻里都是假的,直至见了你才知,原来竟真有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发光的。” 福灵叹着气,也学着崔沅绾薅起一把狗尾巴草。可她不会编,只能跟着崔沅绾眼花缭乱的动作。 崔沅绾编的是只兔子,到她手里便跟一条大虫一般。 “嬢嬢常在我面前提你,嬢嬢说,要是我有你半分好,她就烧高香了。”福灵叹道。 崔沅绾听她一番牢骚,话是好话,只是福灵的语气太过哀怨,好似怨妇在抱怨生平不公一般。 崔沅绾想起方才草丛里鹿肠子流了一地,而福灵一脸淡定处置尸体的样子,只觉自个儿先前她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皇家子女,从出生起便是众矢之的,不知道要逃过多少次刺杀与算计才能安然长大。福灵不仅平安喜乐,更是练就一身本领,一个不喜吃亏不怕得罪人的性子,其中要走过多少次弯路,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厉害的人,她却只把福灵当一位没心眼不设防的小娘子,当真是看走了眼。 “公主,天不早了,快回去罢。” 崔沅绾把手中编成的小兔子塞到福灵手里,催她快些走。 “好……好罢。” 福灵显然是还未玩得尽兴,不过又想到崔沅绾平日就没亲自走过这么长的路,都是由晏绥抱着。今日陪她来这荒郊野岭,脚定是酸疼不堪,说不定还会磨出泡来。福灵可不想惹晏绥,由着崔沅绾往回走去。 她跟在崔沅绾身后一蹦一跳地唱着曲儿,在后面玩得不亦乐乎,却见崔沅绾身子猛地一停。 “公主先回去罢,我有一贴身物件似是落在了那方草丛里。那物件对我来说很是珍贵,不能不去找。” “那我陪你一同去找!” 福灵见她神色匆忙焦急,想她这副柔弱身子,自然放不下心来任她孑然一人。 “不必,公主且在此处等。”崔沅绾望着四周,随即伸手指向西边的一颗树:“那处有树荫,公主把马牵过去在那儿等我便好,我会速速归来。” 崔沅绾一脸坚定,堵住了福灵口中的话。 “那你快点回来,一定要小心行事。” 福灵牵起马,一脸担忧地望着崔沅绾远去的背影。实在放心不下,睁大眼确认周遭无野兽出现后,福灵才松了口气,往树荫下走。 身影愈来愈小,直至成了一个黑点,陷入草丛,随之不见。 福灵竖耳凝神观察着那方风吹草动,那片静得很,静得诡异。 “啊!” 一声惊呼声划破死寂的长空,直直朝福灵传来。 “崔二娘子!” 福灵只觉自个儿的心砰砰乱跳,愈来愈快,几乎要跳了出来。心头一瞬梗塞,那声惊呼声无限延长,一声声回荡在福灵耳边。福灵飞速地跑过去,从未觉着这草是这般碍眼,恨不得一下给它都割了。 草丛间只有一死鹿静静地躺在地上,大眼微微突了出来,眼睫根根分明,仿佛都在指责福灵粗心的行径。 往前往后,都是荒芜杂草,一片死气,唯独不见崔沅绾的身影。 福灵觉着自个儿好似置身冰窟一般,血液都凝结起来。 她听见自个儿嘶哑不堪的声音一遍遍唤着“崔二娘子。” 她拨开荒草,一处处寻着。遍寻不到,福灵觉着自个儿这辈子算是走到尽头了。 * 手心似有杂草晃过,又不时有一阵湿||意划过,似是被什么舔||舐着。 崔沅绾睁开眼,竟见两匹灰狼围着她转。那灰狼皮毛光泽柔顺,见她醒了,竟如猧儿一般躺在地上,露出肚皮来。眼神没有杀气,反倒满怀期冀地看着她,示意她摸摸自个儿的肚皮。 崔沅绾满心不解,挣扎着起身,发觉身下竟是一软塌。环视四周,她竟处在一方帐子里。 定睛一看,眼前背对她负手而立的,竟是晏绥。 崔沅绾满心疑惑,只觉后脑勺似是被人敲打过一般疼痛不堪。 还未张口说话,晏绥便转身朝她走来。 “你醒了。” 晏绥一来,那两匹撒娇的狼便夹着尾巴起身来,不敢在崔沅绾面前造次,跟在晏绥身后,乖巧地坐在地上,面露好奇之意。 “我为何会在这里?”崔沅绾环视一圈,努力回想着方才的事。 只记得,她去草丛里找物件。刚到便见两匹狼围着那鹿打转,凶狠非常。她被吓得惊呼一声,随即便晕了过去。 “别怕,这里是行军帐。暗卫军交接事务,便在这帐子里。”晏绥瞧崔沅绾一脸懵懂样,怜惜之意更甚。 “还疼么?”晏绥轻轻揉着崔沅绾的后脑勺,找着脑户穴,围着那穴位轻揉慢捻。 “是你把我打晕的么?” 见他这般轻松自在,崔沅绾一下便想通了来。 方才来时她便注意到,那破旧不堪的塔后还藏着一大帐子,不过与周遭景色融得紧,一时叫人发觉不了。 她本想把这事告诉福灵,叫福灵万事小心。不过见福灵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把话闷在了心里。 郎婿欺我 第29节 “你可真是害我不浅。”崔沅绾揪起晏绥身前衣襟埋怨着。 “是福灵公主的箭伤了我养的鹿,我本想前去收尸,不曾想竟看见你了。”晏绥噙笑刮了下崔沅绾肉肉的鼻尖,“你倒好,跟着公主来这荒凉地。我一走开你便寻时机窜出来,当真是不听话。” 晏绥说着,掀起崔沅绾的衣袖,见她并没有带着他命人精心打磨的玉镯,脸色乍然阴沉起来。 “镯子我可是一直戴着的。”崔沅绾辩解道,“不过方才跟着公主去看她割鹿尾,玉镯被那荒草挑开掉了下来。我折返回去也是在找这镯子,不曾想竟被你给弄晕了过去。” “眼下还疼着呢。”崔沅绾满是委屈,瞥见面前坐着听他俩说话的狼,问道:“这难不成也是你养的狼?” “自然是。”晏绥理所当然地回着。那般云淡风轻的语气,好似是说吃饭睡觉一般平常。 “他们是被狼群抛弃的野狼,我捡回来时,瘦得皮包骨。后来驯服了来,这狼倒是颇通人性,赖在我身边不走了。” 崔沅绾看着那竖瞳立耳的狼,正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对她十分好奇。 “既然你在此处有事要做,那我就先回去了,免得公主惊慌。”崔沅绾说罢欲想起身,腰刚动了下,便发觉自个儿早被晏绥紧箍了起来。 晏绥环得愈来愈紧,直至二人紧紧依偎。 “不急。”晏绥对上她气恼的眼神,满是玩味。 说罢,一画师便进了帐子来。画师听说晏绥叫他来给自家养的狼画个肖像,不曾想一掀帘进去,窥见的竟是一室春||色。 “国朝画写真最好的,便是原行遮。可惜他今日有事来不了,我便请了旁的画师来。” 晏绥头倚在崔沅绾修长的脖颈旁,热气喷得她脖间发痒。 画师低着头,不敢顶撞软塌上兴意阑珊的人。 “学士,既然是画狼,不如叫狼摆一个姿势来,显得威风。” “这顽劣的狼有什么可画的?我要你画我夫人,一笔一笔,把她的姿色给画出来。” 晏绥说罢,掐着崔沅绾的下颌,逼她抬头,“画师,看清了么?我夫人是何神情,你要完整地画下来。” 画师双腿打颤,眼前是两匹虎视眈眈的狼,好似他一有画的不对的地方,这狼便会扑上来撕咬拉扯。画师脑海里飞快闪过自个儿残肢断臂的悲惨模样,满口黄牙也不听使唤。 “是……是……” 画师不敢多言一句,赶紧拿出笔墨来,在一方案桌上绘着眼前景色。 崔沅绾被晏绥扣着,哪哪都不舒服。她被迫仰头目视前方,顺从地摆出一个美人卧榻的姿势,叫画师绘着动作。 可晏绥并未作罢,在她身||上,一处处点着|火。兴致来了,晏绥逼她扭头与他对视,晏绥恶狠狠地吻|她,即便有外人在场,即便脚边还有两只狼,即便远处隐隐传来福灵竭力呼唤的声音。 晏绥依旧我行我素,也正因有外人在场,他更肆无忌惮。 “你若是再敢跟着旁人乱跑,我做的可不止这些了。”饮鸩止渴,点到即止。 晏绥手抚着崔沅绾满头青丝,见她头上戴的簪子篦子,都是他先前说看得顺眼的。崔沅绾穿的衣裳也是他喜欢的款式,喜欢的颜色。就连眼下她蓄泪朦胧的娇|媚样,都是他喜欢的。 “你知道的,我最在乎的就是你。”晏绥眼里满是病态,当着画师的面诉说自己的爱意。 “无论做何事,我眼前出现的都是你。你笑时的样子,你哭时求饶的样子。真想把你捻成一袋灰,能时刻携在身上。” 晏绥也不管画师还在勤恳绘画,把崔沅绾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叫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晏绥觉着这是世间再动听不过的情话,可这话传到画师耳中,身子更是止不住发颤。 手一抖,画中美人面上便多了一颗明显的黑痣。 凉快的天里,画师满身是汗,背上更是如水洗一般,衣袍紧紧贴着发颤的肥肉。画师头愈来愈低,几欲要跟案桌贴在一起。 在他胡乱想着哪种死法更不痛苦时,终于听见晏绥发话。 “画师,这里不需要你了。” 那声餍足平淡,画师终于得了解脱,麻溜拿着工具出走。 画师从未觉着外面的天是如此蓝,而今他将要走进这片蓝天中去。 一步,两步…… 还有半步就要走出帐子,他却被晏绥叫住了来。 “画师,莫要忘了本分。” 画师那根刺又被人提溜起来,他弯腰说是,走出帐来。 “你要是像画师一样听话便好了。”晏绥见崔沅绾如此乖巧,低声笑了起来。 缅铃在某些时刻真是有大用。 晏绥帐里换了一种冷香燃着。这冷香名叫“秋老虎”。 冷冽冬日,在屋里点上这香,屋里便会温暖不堪,恍如置身温泉里一般。他本是留着这香在冬日里用,今日才知,这香的妙处。 崔沅绾面升起酡意,抬头看他,颇为无助。 晏绥心里畅快,这会儿崔沅绾说什么来,他都能点头答应,何况是这心照不宣的请求。 “你俩,去在外面守着。” 那狼也听话,一前一后地走出帐子,在帐前左右站定。 狼虽不懂人之间的纷乱杂事,鼻子却灵敏。 风簌簌刮着,荒唐肆意的声音都被风给吞没,根本传不到远方来。 * 日斜西山,崔沅绾与晏绥共乘一马,悠哉悠哉地回了前方营地。 晏绥趴在崔沅绾耳边,低声说着诨话。崔沅绾叫他莫要胡闹,自然把福灵抛到了脑后去。 直到看见福灵失魂落魄地站在营地前,崔沅绾蓦地心头一沉,催着晏绥赶紧放过她。 “去罢,福灵公主看起来很担心你。”晏绥把崔沅绾抱下马,任她跑过去给福灵一番解释,心里也不恼。 毕竟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到了,给她半会儿自由,她才会更念着他的好。 晏绥看了半会儿,觉着甚是无趣,默声走开。 他一走,福灵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差点……差点就要去爹爹面前负荆请罪了……还好你没事。”福灵脸上沾着不知名的杂草野毛,泪水一落,脸蛋更是成了花猫。 “叫公主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崔沅绾觉着眼前场景太过好笑,又心疼寻她许久的福灵,拿着帕子给她擦拭着脸。 “你去哪儿,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福灵哭得紧,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打着嗝。在人命面前,她毫不顾忌自个儿的形象。 明明是天之娇女,此刻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像只奶声奶气的狮猫。崔沅绾方才还觉着福灵是英姿飒爽的女将,这会儿倒又觉着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经事便委屈得很。 崔沅绾定不会把帐中一番荒唐事说给福灵听,随口扯了个谎:“我走过去,想找那物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反而走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想着往回返,许是身子乏了,竟直接昏倒在地。后来遇见官人,这才回来。” “原来如此。”福灵点点头,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 “你那贴身物件可找到了?还真是好奇是什么物件叫你肯这般费功夫地去找。” “找到了,是个镯子。”崔沅绾掀开衣袖,手腕上正戴着一冷玉镯子。 福灵探身仔细看了看,见这镯子并无金贵稀奇之处,说道:“不过是个镯子罢了,若你早点开口,这样的镯子,我能搬出一箱子任你挑选。” 崔沅绾也不欲多言,忙催着福灵前去洗漱一番来。 福灵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靴上沾着一块又一块泥土,衣裙下摆也染上几个泥点子来。她一抬头,头上的篦子就快要掉了下来。福灵讪笑着,赶紧与崔沅绾告辞,说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洗个干净。 “那鹿尾随后便给你送来。”福灵笑意盈盈地说道。 崔沅绾看她这般天真模样,心也软了下去,点头道好。 * 这片营地,有瓦舍有歌馆,有温泉有茶楼。营地原本是二十三座皇家园林,后来开放来,成了游猎圣地。每年秋季,世家子弟达官贵人常来此享受。白日游猎尽显男儿本色,晚间游走在柳巷红灯之间,当真是仙人生活。 天黑,帐子前挂上了灯。 崔沅绾得空,又躺在帐内软塌上,任凭早山给她捏着酸疼不堪的腿肚。思绪恍惚,恍如回到了今早。 正阖目歇息时,长空便进到帐里,拿着一封信,递到崔沅绾面前。 “娘家来信。” 一听这话,崔沅绾便知是她娘写信来烦她了。崔沅绾叹口气,读着信。 明知信上写的尽是叫她不愉快的事,可崔沅绾还是认认真真看了下来。 “这事三日前她便说过了,今日又提一遍,是怕我健忘不成?”崔沅绾将那书信掷到一旁四方矮桌上。 “不是叫你们跟她说,我在这营地里,没办法出去管这事么?怎么她还来说?” 长空见崔沅绾蹙眉埋怨,忙跪下来诉苦:“已经遣返过信了。那边一直哭闹,实在是没办法,才递到娘子面前,想求你做个决断。” “我知慕哥儿贪玩厌学,可他才多大,怎能做出这些龌龊事来?想必都是我娘没教好,平时又不加管教,一贯溺爱下去,才叫慕哥儿惹出这般大的祸事来。” 崔沅绾睨着信上潦草的字迹,她娘写信的时候定是心里窝着一股火,没地方发,都泄到了这信纸上去。 慕哥儿掀了别家小女孩的裙子,虽是没看见什么,可这般无礼胡闹的动作正巧叫女孩的爹娘给逮了个正着。 那家爹娘看着自家小女嚎啕大哭的样子,扬言要把慕哥儿做的这档子事告到开封府去,说崔家若拿出去百两银子来,定要闹得鱼死网破。何况这事本就是崔家有错在先,那爹娘说什么也要讹上这家一笔。 王氏也不傻,自然知道这家爹娘是在威胁她,在崔发面前闹了又闹,眼泪都快哭干了,崔发还是那般狠心模样,叫慕哥儿一人做事一人当。实在不行,就定下亲事。 王氏怎会同意。那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给她崔家上门提鞋都不配。要慕哥儿娶那寒碜夫人,不如杀了她抵债的好。 王氏与崔发一直闹着,事情一直僵持着,实在是没想出办法,想叫崔沅绾去求求晏绥。晏绥权势滔天,处理这事便如踩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易。 “她想的倒好,要官人出手帮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责骂声都会朝我和官人袭来。我娘她自然免于遭受这外人唾骂,依旧当她的贵妇。”崔沅绾愈说愈觉着心酸,方才惬意的心情不复存在,眼下心里填的都是王氏的哀求声。 若她点头答应,王氏只当这是她理所当然要做的事。非但不念她的好,还会变本加厉地叫她为娘家做更多无理的事。若她不答应,王氏便说她是不孝顺,胳膊腿往外拐。 反正她做不做,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 “把信去烧了。”崔沅绾冷声道。 长空说是,又犹豫道:“那……娘子还要回信么?” “不回了。若我娘又催人来问,就说这信半路丢失,官人看得紧,不叫我操闲心。” 这会儿晏绥倒成了她随意甩锅的对象。崔沅绾叹气,一想到晏绥,眼前都是他那阴冷的眸子。 “备水沐浴。今晚官人想必又在忙,不必苦苦等着,早些歇息便是。”崔沅绾交代道。 长空与早山对视一眼,点头说是,一同退去。 郎婿欺我 第30节 崔沅绾躺在榻上,身心疲惫不堪。她一闭眼,总能听到王氏说教的声音。 不过那烦人声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晏绥。 晏绥很聪明,她学的所有技巧都被晏绥给偷了过去,加倍奉还。 晏绥掐着她的脖颈,却并未用力。她不明白晏绥眼底莫名升起来的情绪,与平时的戏弄不同。他好像动了真心,动了真情。恍惚一瞬,她在晏绥眼中不再是听话的娇莺,而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她不懂这份情绪,因为她眼里从前都是奉承讨好,毫无半分真情可言。 作者有话说: 下更明天0点5分,感谢订阅! 第33章 三十三:交锋 许是太乏了, 崔沅绾睡得迷糊,夜里醒来总觉耳边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帐里一片昏暗,更衬帐外灯火通明。 崔沅绾起身, 早山与长空便走进帐来。 “官家摆的宴酉时便散席了,外面这般吵, 是在做什么?” 长空见她似醒未醒,弯腰把她扶了起来。 “听那几位聚堆的女使说,九月应天府送来几头象, 途径这方猎场,要送到玉津园去。那帮世家子弟酗酒, 拿着酒盏往象身上砸。官家与一朝重臣在商议国事,没听见这边动静。没人敢拦着他们,眼下还在闹着。”长空说罢, 服侍崔沅绾漱口。 “这些小官人待在自家爹娘眼皮下不敢闹事, 如今趁着皇家游猎,本性便显露出来。仗着没人看管, 真是无法无天。”崔沅绾想到先前福灵那般恼世家子弟的模样,只觉她有先见之明。 正想出去看看, 昏昏暗暗的帐子里又进一人。 那人身姿颀长,自然是晏绥。晏绥随手点灯, 葳蕤灯火一晃一晃地照亮帐子。 见他进来, 长空早山明显拘谨起来, 站也不是, 退也不是,站在崔沅绾身边僵持着。 “怎么见我来了, 一点也不欢喜呢?” “没睡醒。” 崔沅绾揉着酸疼的腰朝晏绥走过去, 闻见这身雪松气, 身子不禁放松下来。她伸手揽着晏绥的脖颈,身子相依偎,似是一只黏人求怜惜的猧儿一般,一靠近晏绥便没了骨头,软得不成样子。 晏绥一想便知是晌午头折腾狠了,他刚沉浸下来,崔沅绾便娇|声求饶。知她一向经不起折腾,晏绥仔细给她抹着药膏。眼下见她这般困倦模样,心里一番心疼,又止不住甜蜜。大手抚着她睡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声问道:“要我抱着去睡么?” 崔沅绾摇摇头,“刚睡醒,睡得不舒服,就不睡了。”说罢,愈发觉着耳边杂音小了下去。再仔细一听,外面那群浪||荡子的作乱声竟听不到了。 “外面怎么……” “我从行军帐里出来时听见这片吵闹不堪,那象也不堪其扰,垂首挠地。独那群混账玩得起劲。正好枢密院与三司的人在此,我与他们交代一番,那帮混账就安静下来。” 晏绥看出崔沅绾心头疑惑,出声解释着。见崔沅绾欲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话,晏绥赶忙嘘了声。 “你再听听,外面是什么声。” 崔沅绾竖耳仔细听着,敛容屏气,生怕错过任何动静。起初是说话议论声,后来是一浑厚喊声,有人动了高声后,后来传过来的都是打板子的声音。 这声音崔沅绾听着熟悉无比,前些时候那群姨娘被打时,传来的就是这杖棍打在皮肉上,皮开肉绽的声音。 “你……”崔沅绾不可置信地从晏绥怀里艰难地抬头,话音颤着,“你叫人把他们都打了?” “是又如何。”晏绥见她一脸惧怕,心里舒爽难言,“即便背后有家族撑腰又如何,即便自己的倚仗都在此又如何。官家面前放声喧哗,聚众闹事,伤国象戏谑驯象人,是在天子头上撒泼。何况重阳临近,朝官肃穆庄重,偏偏他们的儿不长眼色。于情于理,都要惩治一番。” 说罢,见崔沅绾仍一脸不解,晏绥叹口气,拉着她坐到榻上。 晏绥向前倾身,把崔沅绾娇小的身躯环在自个儿跟前,灯烛摇晃,更衬得她秀色可餐。心头的野火又被这阵清风给点|燃,星火燎原。他本可以轻易把这衣襟解||开,丢到铺着层层羊毛毡的地上。 他把那桶签子放在案桌上,与案牍经书摆在一起,日夜琢磨其中的乐趣。他本可以邀崔沅绾沉沦到这方桃红艳李之中,本可以不顾她的意愿撷取弱水,可他破天荒地没有。 他竟心疼眼前的人,想着循序渐进,不能吓到她。 晏绥思绪混乱,他先前孑然一身时从未有过这般脱缰情绪。可他只是轻抚着崔沅绾的发丝,轻声问道:“你在担忧么?” 崔沅绾没有半分犹豫,点了下头。 “你是在……为我担忧么?”晏绥复问道。 崔沅绾偷摸瞥他一眼,竟莫名羞涩起来。她点点头,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倘若晏绥知道崔沅绾正在心里把他这份难得的真情流露看做无端发疯的话,他定不会满面春风,不会在想如何把这颗荡漾的心剖出来给她看。 可惜晏绥早被崔沅绾装出来的这幅仰慕憧憬的娇媚样给蒙蔽进去,他垂首吻着崔沅绾微颤的眼睫,看笑得弯弯的眼眸,自个儿春心悸动。 “真好啊。”晏绥看她这般乖巧听话模样,止不住地抒情,“要是能日日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就好了。”不知想到什么,原本痴迷的眼眸一瞬发狠,“你说,你能做到么?” 崔沅绾敛眸,任由他发疯。只是这般静默状更叫晏绥落实心中猜想,低头叼起崔沅绾脖侧一块软肉,小心厮|磨着。 他又不是饥不择食的狼,自然不会真的把这块肉给咬了下去。只是鼻息间甜腻的香气迷着他的心窍。他在想,倘若真的把怀中人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炙烤或是烹煮,融入血肉里,那她就一直会听话,再不用叫他患得患失。 只是这般放肆的想法他从未说出口,反而循循善诱,一步步引着崔沅绾说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你不是想念娘家陪嫁么?”晏绥揉着她发凉的指腹,把她的细手覆在自己的手下,仔细捧着,低头吹着热气。 “你多说一句这样的话,我便放一个人回来。如何?” 晏绥的语气正经严肃,崔沅绾却听出别的意味来。 “你把我的女使怎么了?”崔沅绾心头焦急,一下动了高声。 “嘘,嘘。”晏绥轻拍着她的背,见她惴惴不安,知是她把自个儿的话听进去了。 “那些女使,有二心。”晏绥攀在崔沅绾耳边叹着,“我用了点招,把她们的真话都催出来了。你要听么?” “那是我的陪嫁,你竟对她们用了刑罚?”崔沅绾身子被气得发颤,晏绥简直是胡作非为。天大的事若非他随口提起,想必就是那些女使死了,她也半点不知。 “不过是小招罢了,算不得刑。毕竟是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我怎能在其身上擅用酷刑呢?”晏绥有心安慰她,可话意却似浸了盐水一般,一鞭一鞭地往崔沅绾心头上抽。震慑而不自知。 “她们都是与我一同长大没经过多少事的闺中娘子,能做什么忤逆事?”崔沅绾心头隐隐作痛,抬眸却见眼前男郎云淡风轻置身事外,恨意在阴暗处野蛮生长。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我保证,待到她们的嘴里再无半分假话吐出来,我便放人出来,把她们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晏绥噙笑,忽视崔沅绾无能狂怒的模样,强硬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轻轻蹭着。 “你再等等。”晏绥眯眼,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惬意。 晏绥的聪明之处,从不是身处上位蔑视不起眼的下位者,而是擅于营造假象。他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痴情与忠心,他灌输的那些歪理潜移默化地影响周遭人。待到他们回过头来,都会称赞晏绥是万里挑一的痴情种,谁嫁他便是天大的福气。 他会先斩后奏。他先做狠事,继而跑到崔沅绾面前诉说自己的一腔深情,待到崔沅绾满心疑惑寻找突破口时,再把人扔到床榻上,握雨携云一番,她的气便消了。正如眼前场景一般,晏绥把她的女使折磨得死去活来,什么细节都不肯说。再俯首示弱,他心里清楚并得意,崔沅绾就喜欢这般反差模样。 “你知道我是为你好,对罢?”晏绥满眼深情,望着怔愣的崔沅绾,轻声问道。 崔沅绾压下心里盛满的不适,巧声道:“有二心的人,自然任凭慎庭哥哥处理。” 一番明里暗里的交锋,崔沅绾心累不堪。她在小心试探晏绥的心,晏绥也在试探她。崔沅绾自然知道惹怒晏绥的后果。她曾亲眼看见牢狱里,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晏绥拿着烙铁,毫不留情地烫在牢犯身上。 晏绥一介文官,却精通暗器,拿得起长缨枪,端的起笨重□□。他的背上有几道刀痕,手指抚过,能感受到当时伤的有多重。 不像是靠科举胜出的状元郎官,更像是哪家暗处培养的死士走到阳光下,披上官服,成了端方学士。可先前遭遇晏绥闭口不提,纵使她再讨好,他也仍旧含糊带过。 “慎庭哥哥把我身边人都查了个干净,唯独漏掉一人。”崔沅绾攀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画着圈。 果不其然,晏绥止住动作,心里存疑。 “谁?”晏绥心里过着一张张脸,都在那方不见天日的狱里招着罪状,好似并未有遗漏。 “你啊。”崔沅绾叹着。眼前一片朦胧,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不堪的身影俯身听着她溃不成军的话。 “等这阵子过去罢。”晏绥不似往常那般冷脸,反倒亲着崔沅绾的手,将她含糊不清的呓语都吞进腹里。 * 南郊祭天,泰山君保民康物阜。秋日凉爽五谷丰登,官家盎然,兴起游猎。这时候选得妙,祭天后游猎,正能赶上重阳佳节。游猎只是走个过场,官家倡导节俭爱万物,自然不能一昧猎杀野兽。贵人们真正要去的寻欢作乐地,还是玉津园,千亩园林,内有无数亭台楼宇,花鸟鱼兽,四季百景,皆在此园之中。 官家原本是想初八离开猎场,不过见皇子公主马上骁勇飒爽,心情大好,初七便收整一番前去玉津园享乐去了。官家与一众嫔妃自然先行离去,剩下的这帮贵女高官,按官轶从高到低离去。 崔沅绾跟着晏绥乘车离去时,正巧碰见被姬妾前呼后拥的夏昌。夏昌所在处嬉笑声几欲要冲破天去,崔沅绾坐在马车上,心里烦闷不堪。 见晏绥迟迟不见人影,崔沅绾心急地掀开车帘,问着一旁待命的早山:“官人呢?” 早山见她一脸急切,本想开口安慰几句,不过话没说出口,只是摇摇头,说不知。 “我下来看看。” 不经早山搀扶,崔沅绾便飞快下了车来。 官家命朝官只带一位家眷去玉津园,毕竟要去的人多,不止有权贵,更有市民百姓要去。夏昌妻待在家里看着孙儿,叫一众姨娘跟在夏昌身边时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姨娘本是初八要遣散回家去,如今官家提前走人,姨娘可满心不愿。谁都不愿放过难得与老爷相处的好机会,争着抢着,可叫夏昌犯了难。 崔沅绾蹙眉掩面,一副恶心模样。也不知这些姨娘用的都是什么脂粉,隔着老远都能飘过来,叫人浑身不适。 夏昌坐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日光,一言不发看着眼前姨娘相争的局面,置身事外,不管不问。 姨娘很快便互相殴打起来,谁揪着谁的头发,谁打了谁一耳光。就连一旁伺候的黄门郎都看不下去,催着夏昌赶紧做决断,莫要再耽误时间。 夏昌戴着金指环的胖手一指,“就她罢。” 被指到的那位姨娘脸宽身胖,胸脯几欲要垂到肚子上去。见夏昌选了自个儿,笑得比枝头的花还亮眼,跪在夏昌身边亲了几大口。 “老爷就是妾的再生爹娘!”姨娘在夏昌的脸上留下一个个猩红的印记,在姨娘堆里使劲炫耀。 夏昌嗤笑,“那是谁来着?我怎么看着眼生啊。是新来的十三姨娘么?” 小黄门心里骂着他健忘,面上仍点头哈腰地回道:“那是老爷的六姨娘小常氏,与二姨娘大常氏为亲姊妹。” 黄门一点,夏昌才慢慢想了起来。大常氏细腰细声,小常氏丰腴风情。先前他待这姊妹如二宝,常命二人晚间一起服侍,猫鼠同穴,不亦乐乎。后来倦了,两人都受到冷落。若不是黄门随口提醒,他差点把往日风流都忘了个干净。 “备车罢,就用那辆最宽敞的车。既然是六姨娘跟着我去,那就备上点好玩的。”夏昌把小黄门拽过来,把手上的金指环塞到小黄门怀里。 “拿上长阴方,那样才尽兴。”夏昌交代道。 小黄门心里觉着此人龌龊不堪,然面上仍低声下气地说是。转身离去才能重新活了过来。 夏昌过的日子实在是淫||靡,叫崔沅绾旁观一会儿就觉烦躁不堪,再多看会儿便是污了她的眼去,不忍再看。 看着夏昌肥肉颤动的样子,崔沅绾又想起福灵的话来。夏家能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有几分真本事。夏昌脑子里装的若全是不可说之事,官家也不会把他放在枢密院当长史。 夏昌擅于伪装,用这副不正经的模样逃过兆相的眼,从多年前的党争中全身而退,如今东山再起。此人断不可小觑。 崔沅绾站在怔了半晌,再回过神来,夏昌的马车早飞速朝她驶来。 夏昌那双绿豆眼眸里满是狡黠,掀开车帘探出头来,一脸玩味地盯着她。 马车卷来的尘土朝这边袭来,崔沅绾心念不好,刚想转身到马车上去,夏昌不怀好意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晏夫人,且慢。” 崔沅绾僵住,眼睁睁看着夏昌的马车停到她面前。 郎婿欺我 第31节 “晏学士是出了名的妻奴。据说旁人多看夫人一眼,晏学士便如吃了一瓮醋一般难耐。怎的今日舍得留夫人一人在此?” 马车里的姨娘似是不解为何夏昌会出言关心旁人的夫人,在马车上闹了一番。只见夏昌那架马车上下颠簸,姨娘千斤顶的身子砸到夏昌身上,放声大闹。 夏昌被扰得烦了,乍然把车帘放了下来。随即车内传来一巴掌声,车里的汉子狠声威胁一番,原本的哭泣声也小了下去。过会儿,夏昌又掀起车帘,朝崔沅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这疯婆子不懂事,晏夫人莫要介意。” 崔沅绾心知肚明,欠身行礼:“长史既然要走,我也不站在这里挡路了。”说罢,便转身走去。 夏昌见她这般无所谓,忙又叫住:“晏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么?关于你娘家的,关于你夫家的……” 话音传来,崔沅绾脚步一顿,不过随即又恢复寻常,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不管你听不听,反正我是要说的。”夏昌兴意阑珊,果断放下车帘去。回头一看,姨娘还在咬唇哭着,泪水把脂粉都融化了来,脸上红一片粉一片。 往前夏昌喜爱六姨娘这副软乎乎的身子,今日多看一眼就倒胃口。 “哭什么哭!我与晏夫人才说几句话,你就不乐意了?” 夏昌伸手揪着姨娘的头发,逼她抬头看自个儿,豆大的眼里满是狠意。 “真就不该纳你入门,不知廉耻的破鞋!”夏昌对着姨娘的脸“呸”了一声,口水喷到姨娘脸上,顺着她的塌鼻流到脖里。 六姨娘原本是一市井汉子的妻子,夏昌当日见她性情对胃口,扔给汉子几两金子便把她带回了家。六姨娘无依无靠,原本仗着夏昌的喜爱才能在偌大的夏府里有一席之地。如今夏昌喜爱不在,她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毫无尊严。 “不敢了……不敢了……”姨娘从夏昌手里逃出来,大口呼着气,虎口逃生,当真是惊心动魄。见夏昌闭目养神,她才敢掏出帕子擦着身上的口水。 这般怯懦的样子,若叫她先前的夫家看见,定是一番感慨。以前的母老虎变成了小老鼠,空有一身肉,半分力都不敢用。 姨娘不动声色地往旁挪着身子,观摩着夏昌的脸色,小心开口:“老爷,崔家娘子长得当真是好看。这样美的人只有老爷能拥有。老爷不如……” “你想让我抢晏慎庭的人?”夏昌蓦地睁眼,蹬着出馊主意的姨娘。 “方才你也看见晏夫人的脸了。你再仔细想想,她长得如何?” 姨娘脑里可劲回想着方才的一瞬惊艳。美是美,就是…… 有些熟悉,好似先前在哪儿见过一般。 姨娘用她这猪脑子想了又想,不知怎么突然开窍,却一脸惊恐地求饶:“老爷,我不是成心在您面前提起的。我……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姨娘惶恐,她恐自个儿知道什么秘密来,更怕夏昌杀人灭口。 哪知夏昌却呵呵乐着,“真是巧,晏夫人与我的发妻长得有几分相像。” 夏昌有两位妻子,原配是王氏,死得早。后另取妻,生儿育女。 “大抵是美人都是相似的罢。”夏昌喃喃自语。 府里人人皆知,家主对原配王氏情深意重,王氏的名讳更是府里的忌讳,谁都不能提。姨娘今日不知怎的,竟胆大包天地提了出来。本以为这次小命呜呼,却见夏昌难得不生气,心里又惊又喜。 马车上的风云旁人自然不知。崔沅绾坐在马车里等着迟来的晏绥,见他久久才来,不免有些不满。想到方才夏昌满腹算计,心里委屈不堪。 “你去哪儿了?”崔沅绾挽着晏绥的手臂,往他身侧贴着。 “阁内有件棘手事,处理得慢了些。”晏绥见崔沅绾难得这般黏人,自是愉快得很。想她是等急了,忙叫车夫赶紧启程往玉津园去。 “怕是日后都会是早出晚归了。”晏绥把崔沅绾揽入怀里,轻声叹着:“若是有事,直接拿符去使唤那群暗卫军去。有一对娘子军,是专门为你建的,任凭你差遣。” 这样的话崔沅绾听了许多次,偎在晏绥满是暖意的怀里抬头问着:“是出了什么事么?” 晏绥自然不想把朝堂那档腌臜事说给她听,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俗事罢了,这些事不配入崔沅绾的耳。 “没事。”晏绥低头亲着她的鬓角,颇为怜惜。 “如今新法在国朝各州郡实行,自然有人坐不住想去捣乱。这些目光短浅的小人,除之便是。”晏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崔沅绾柔顺光滑的发丝,思绪飘远。 “你还没见过兆相罢。”晏绥问道。 崔沅绾仔细想了一番,她确实常听人说兆相文人风骨风光霁月,却从未见过他一面。就连她与晏绥大婚,兆相都抽不出空来赴宴,只是派自家二郎送来许多贺礼,交代一番,匆忙离去。 “常听你提起兆相。兆相当年排除众议,身体力行,颁布新法。民间得利于新法,感念兆相恩德,早把他当做了一尊活佛。” “兆相也是我的恩人,是他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教我官场道理,把我提携到官家面前。没有兆相,便没有今日的我。”晏绥说道,“兆相年高,官家不忍看他日夜操劳,便叫他去玉津园歇几日。这次去玉津园,我带你去见他。他知道我娶了新妇,心里乐呵,自然想见你。” 兆相是晏绥除晏老之外,最在乎的人。成婚后晏绥带着她见晏老,如今要带她见兆相。最重要的两位长辈,恰好都欣赏她。 崔沅绾点头说好,难得觉着晏绥有了几分人性。 * 虽说玉津园九月中旬前也对市民百姓开放,可百姓知园里大阵仗是官家在此,恐怕自个儿的粗鄙言行冲撞官家,于是随意逛了半圈后便慌忙逃窜来。 故而待官家的辇与京中多辆马车辘辘到来时,玉津园中的市民百姓几乎都走了个干净。 官家当然不能长居玉津园,毕竟园内不比大内,只匆匆转了圈,赐了小宴,随即回了宫去。圣人嫔妃都跟官家回了宫,公主皇子,公爵世子倒都留在此处。 崔沅绾没想到会在这玉津园看见她爹爹与阿娘。原本祭天时御史台的人是要跟着去的,只是崔发一再推辞,派了手下侍御史去。不曾想崔发与王氏竟到了玉津园逍遥去。 王氏自然知道她女会来此,早在园内等着。见自家小女与女婿下车来,忙叫女使把人唤来。 “让我看看,瘦了没。”王氏从晏绥手里夺过崔沅绾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上下打量一番,“慎庭,你把二姐养得风神绰约,当真是在用心疼她。”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回门时,约莫有两月不见了。王氏眼眸发亮,夸着晏绥百般好。 “小婿应做的。”晏绥噙笑,站在一旁观着眼前母女情深。他知王氏一向偏心慕哥儿,也知王氏喜爱在外人面前做戏,好叫旁人都以为她是全天下最疼爱女儿的娘,实则不然。 “娘,你可知爹爹为何不随同官家去祭天游猎?这可是个光宗耀祖的好事。”崔沅绾把王氏拉到一旁问道。 “慕哥儿这几日穿得薄,发了热,染了风寒。你爹爹气慕哥儿做的那档子事,怒火攻心,也病了起来。这爷俩谁不跟谁低头认错,彼此犟着。你爹爹也怕一副病身去那儿晦气,便把御史台的同僚推了上去。今日你爹爹病好了大半,听闻你与慎庭要来玉津园住上几日,心里牵挂,便坐马车来了。” 王氏手往东南方一指,“你瞧,你爹爹在那处于嗣荣王与宋国公说话呢。” 果真如此。崔沅绾随意瞥了眼,见她爹爹身子硬朗,气色如初,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你爹爹来此,也是想牵线搭桥,叫承怡县主与林家大郎赶紧成婚呢。”王氏说道,“先前慎庭抢亲的事弄得他下不来台,林家也与咱们分道扬镳。你爹爹心里过意不去,想着法子弥补呢。” 崔沅绾不解,“娘,你又不是不知林之培那般懦弱模样,为何非要承怡县主嫁他?世间任一小娘子嫁给林之培,我都觉着是对娘子家的糟蹋。” “怎能这么说?”王氏欲想动高声给崔沅绾讲一番大道理,瞥见有旁人在场,给崔沅绾使着眼色,耳语道:“你当嗣荣王一家还风光似从前?如今嗣荣王身上只有这个虚名值钱,若真说起来,林家的地位都比他家高。你以为承怡县主是低嫁,实则是高攀!” “娘,你竟瞎说。林家不过是夏家扶持起来的众多小家之一而已,何必如此看得起他家。”崔沅绾不欲多言,想催着王氏快走,谁料又被王氏拉到身前说教。 “当真是目光短浅。”王氏怒骂一句,“朝中的党争这般厉害,你不清楚就算了,脑子可别在要紧时候犯糊涂。我告诉你,以后少与承怡县主来往。你年纪小,别人说几句好话便同人推心置腹,这样下去害得可是你自个儿!” 王氏往旁瞥一眼,又补了句:“还有你那厉害的郎婿。” 王氏掐着崔沅绾的细胳膊,“你以为,你那郎婿是个多大的好人?嗳,你都不知道你那郎婿有多疯!”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章,加更章发红包!新的万字章在明天0点5分更新,感谢订阅! 第34章 三十四:加更 王氏忌惮晏绥, 说罢这话,忙拉着崔沅绾往合欢树下走,兀自把晏绥撇下。说人家的坏话自然心虚, 王氏更是不敢往晏绥那边多看一眼,怕被晏绥给生吞活剥了。 “你嫁过去倒是快活得很, 你可知族内长辈背后都怎么说我?”王氏怒声道,“你那郎婿把崔氏族人从陇西接过来后,把族人的金银珠宝都搜刮了个干净。说是不干净的财物, 自然不能叫人一同带到汴京城内。” “怎么会?”崔沅绾不信,“族人辛勤劳作得来的粮粟, 难不成他也私吞了?族人一点一滴攒下的几两碎银,难不成他也纳入麾下了?” 王氏一愣,面露难意, 似是没想到谎话会这般容易被崔沅绾给戳破。 “娘, 你顾着那帮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族人作甚?几位堂兄仗着与爹爹是亲戚,在陇西那边为非作歹, 私吞田地,强占民女, 无恶不作。族人身上的财产,大多都是抢的别家的。陇西那片乱, 知州判官毫无作为, 任他们为非作歹。眼下族人到了汴京, 这里地头蛇只会更多。官人此举也是在护着族人, 警告他们莫要生事。” 崔氏原本都在汴京住着,彼时崔氏声望低微。后来部分族人跟随襄武王迁居陇西, 想在陇西出人头地。只可惜襄武王到任不久便暴毙, 小襄武王纵情声色, 苛捐杂税,陇西子民被逼得生存无望才起义造反。陇西狼烟四起,多少人死在旱天血地里,族人能毫发无损地来到汴京,全靠晏绥暗中庇佑。 崔沅绾敛眸,念王氏忘恩负义,胡乱给好人扣帽子,心里一阵埋怨。 “娘,不是你说,夫妻一体,夫家便是我的家么?你先前叫我忍耐俯首,只为求得官人的庇佑,叫官人帮衬我崔氏,帮衬慕哥儿。眼下却说着我官人的不是,难不成是想叫我和离么?” 王氏见她冷脸,忙卑微解释:“你想茬了。我说这些是叫你……叫你……” 王氏支支吾吾,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来。 崔沅绾叹气,劝道:“娘,你是我爹爹的妻,又不是那些不成器的族人之妻?他们要胡言乱语,便由他们说下去便是。族人迁居之前看我父不起,如今见我父仕途畅达,一番攀缘附会。他们的真面目,难道你还没看清么?他们说的屁话你也信!” “这几日住在玉津园,要是没事,就别来看我了。”崔沅绾从王氏手里拽出自个儿被捏红的手腕,“娘不是说,从出嫁那日起,我便是晏家的新妇,再不是崔家的二娘子。我与官人才是一家,娘还是不要空口污蔑我郎婿了罢。” 王氏显然是被她这话给气到了,见崔沅绾抄手审视着她,气急败坏,拽着崔沅绾臂上的褙子就想打她。 只是刚把崔沅绾给拽了过来,手还高高扬在半空,眼珠子滴溜一转,就瞧见晏绥阴森地盯着她,不知盯了多久。王氏额间冒汗,手就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最后无力落下,贴在身侧。 “不敢打喽,不敢打喽。”王氏叹气耸肩,“我是说,你背上趴了个臭虫。我一拽,它就掉了下来。你也知道,臭虫可不能打。毕竟,把它打死,自个儿身上也臭。” 或许是撒气未成的借口罢了,可崔沅绾每每面对王氏都会多想。她只觉着王氏这话暗藏讽刺。许是在她娘心里,她就是那只臭虫罢。 王氏在心火燃起时才会把她当成不懂事不听话的女娃,毕竟幼时她没少挨打。可有事相求时又把她当成果敢决断的智者,若她点头帮忙,王氏喜笑颜开。若她不帮,王氏便又会朝人抱怨她的不孝。 这种事崔沅绾早看惯许久,只是每每瞧见王氏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乞求,她心里便酸疼不堪。再偏心,那也是她娘,是为了生她去鬼门关走过的亲娘。 “玉津园新来的几头会杂耍的象,娘不是没看过么?正好爹爹也要闲,不如你俩一起去看象罢。” 崔沅绾指向东南,叫王氏看崔发一脸神清气爽的舒坦样。 “我身子太乏了,先去歇息了。” 晏绥见她满脸忧愁的走了过来,忙把人抱到马车上,叫车夫朝住处赶。 “玉津园晚间有花灯展,你想去看看么?”晏绥伸手抚平崔沅绾眉头皱起的山川,轻声问道。 崔沅绾躺在他怀里,由着他把自个儿的衣襟往下拽。只觉在他怀里,那些烦闷都暗自飞走,只能想起那些欢乐光景。 崔沅绾点着晏绥腰间的玉带钩,轻声问道:“平日我说要去相国寺买些新鲜玩意儿,你都满心不愿,唯恐我走得远些。怎么今日这般好,竟主动提起出门游玩之事?” “因为你不开心。”晏绥啄了啄崔沅绾的嘴角,满脸惬意,任由崔沅绾那双软得无骨的手在他身|上煽风点火。 他这般直白地把崔沅绾的心事给戳破了来,并没有因为这些家长里短的杂事嘲笑陷在泥潭中的崔沅绾。眼眸里是难得的真诚心疼。 “不过无碍。”晏绥把她头上最后一根篦子给摘了下来,霎时青丝成瀑,乖巧地垂在晏绥面前。有几缕发丝飘过他的鼻梁,抚过他的喉结,怀中美人香甜浓郁的气息乍然迸溅开来。 “你失去的,我都会加倍补偿过来。你受过多少委屈,我便会给予多少偏爱。” 晏绥垂首嗅着她的发香,尽管把她的细腰紧紧箍在了身前,可仍觉着她如细沙,一不留神便会逃窜消散。 “你是我的渝柳儿,是我捧在心尖的娇莺儿。” 黏|腻沉重的热气打在崔沅绾耳畔,她觉着那颗心似是被晏绥紧紧握在手里一般,不然呼吸也不会如此艰难。 晏绥那双大手,原本只恭谨地放在她的腰上,可随着他的爱意流露,手指自下而上划过,点过玲珑身,最终停到了她被迫高扬起的脖颈上。 “渝柳儿,你睁眼看看这间车厢。” 郎婿欺我 第32节 崔沅绾听话地睁开了眼。她只一瞥,便看见晏绥那双布满青筋的手,骨节修长如一颗瘦削的青松,暗藏劲道。晏绥的手从来都是凉意的,可眼下那双寒玉冷冰似的指腹却泛着能将人燃烧殆尽的热气。 她脆弱的脖颈被晏绥掐着,晏绥心情愉悦,手只是贴着她跳动的脉搏。崔沅绾知道,晏绥在与她狎|戏,就好似主人在逗着猧儿玩乐一般。若是他想,他只要稍稍用力,崔沅绾便不会活着走出这间车厢。 只可惜晏绥不会,也不敢。崔沅绾在车厢内看见一四方案桌,上面摆着的是本该出现在床头的小匣盒儿与一桶签子。那匣盒儿里装的是鱼漂与猪膀胱,万万不该出现在马车上的物件。那桶签子她再熟悉不过,都是不该出现在此的花样。 崔沅绾只看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她知道晏绥想做什么事。 这会儿马车正好经过一磕碜地,马车一晃,那桶签子就被掀翻在地。签子铺散一地,有两只签子滚到了崔沅绾脚下,恰是正面朝上,签上字迹清楚。 “是山羊对树,还是吟猿抱树,自己选罢。或是选不出来,那这两种都试试。”晏绥耐心地拨开她凌||乱的发丝,趴在她耳边说道。 他觉着崔沅绾应当感激这番行为才是,可崔沅绾心里早把他骂了八百遍。她真是可笑,竟把晏绥方才表明心迹的话听了进去。以为他变了,不再是那个专断蛮横的□□者,还在疑惑自己是否看低了他。 只恨心肠太软,痛失反抗良机。如今她只能被迫妥协,任由晏绥做这档不知羞的事。 “慎庭哥哥……” 崔沅绾拼命仰头,艰难呼吸着。呼气进气都成了最难的事,她彻底服软,叫了声晏绥最想听到的称呼。 “外面还有人……马车就快要到住处了……” 词不成句,可晏绥能从这只言片语中听出来崔沅绾的抗拒。 见崔沅绾还想开口辩解劝慰,晏绥心头不耐,耐心几欲耗尽, “我偏要在这里。” “渝柳儿,你是我的。除我之外,不能再有人欺负你。”晏绥眼神发狠,泄|愤一般,揉着崔沅绾方才被王氏捏红的手腕。 “就在这里,就在你受委屈的地方。” 晏绥说罢,蓦地想到昨晚的桃红艳李之景,只觉自个儿还有疏漏。 “嗳,你喜欢什么样的铃铛,改日我叫人再做一个。”说是铃铛,实则意有所指,二人心知肚明。 晏绥感到手背发凉,一滴泪划落,流入他的掌心里去。 屋内依旧点着冷香,香气萦绕。香气穿过车帘,传到车夫面前。 车夫听到车厢里传来一阵阵的铃铛晃动的清脆声,想是主子拿着什么轻巧物件在讨夫人欢心罢。 车夫不懂,为何主子特意吩咐叫他绕远路走,叫他走得慢些,绕着玉津园多走上几圈。 许是在车厢内与夫人浓情蜜语罢,毕竟燕尔新婚,小两口总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 今日的风吹得人心里舒坦,车夫一面赶路,一面看着路两侧摇曳的杨柳。看得入迷,自然没注意到那被碾|磨得溃不成军的细碎声。 作者有话说: 有些补充知识放这里不合适(比如这章的山羊对树与吟猿抱树),发到围脖上啦!下更明天0点5分! 第35章 三十五:小官人 马车漫无目的地转着, 日斜西山头,崔沅绾才腿脚发软地下了车。脚一落地,身子差点歪了下去。幸好晏绥眼疾手快地把人拦腰橫抱起来, 从车里捞了件自个儿的薄斗篷披到崔沅绾身上,抱着崔沅绾大步往屋里走。 许是折腾得紧, 崔沅绾被晏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时,已经睡得熟了。 平稳的呼吸声打在晏绥耳边,他弯腰仔细给崔沅绾盖好被衾, 耐心把被衾四边都往里折了角。 崔沅绾喜欢侧睡,如一只小兽一般, 深眠时还会时不时地轻哼几声。只是爱踢被衾,若是不管,半会儿脚边的被衾便踢到了小腹上去。夏日贪热, 晏绥也由着她去。可秋日凉爽, 夜里难免返寒。若是着了凉,崔沅绾不好受, 他也心疼。 “睡罢。” 晏绥坐在床榻边,弯腰俯身在崔沅绾饱满的额上亲了一下, 随即抽离开来,不多做留恋。 秀云与绵娘得晏绥令从晏府里放了出去, 到玉津园伺候她家娘子。 早山与长空身姿矫健有力, 可心思到底是不必这些常居闺中的女使细腻。 晏绥推门出去, 秀云绵娘正在门外候着。 “待她醒了, 服侍她去沐浴。身子要好好洗洗。那药膏每日都抹着。” 秀云绵娘自然知道姑爷又折腾她家娘子了。晏绥不加节制,每每在崔沅绾身上留下青紫印记, 那处红肿处每逢恩|爱便没消下去过。每每在娘子面前抱怨, 娘子也不搭理。 望着晏绥离去的身影, 绵娘再忍不住,把秀云拉到一边,低声快语道:“云姐儿,你说姑爷与娘子做那事,时不时太过勤快了些。” “你不懂。”秀云敲着绵娘的头,戏谑一声。 “你也去找个会疼人的小官人,自然懂得这事的妙处。” “我可快找到了!”绵娘柳眉一挑,“方才来的时候,我见园内一亭子里坐着三位小官人,当真是气宇不凡。那三位瞧着年龄相仿,身材相似,跟哥仨一般。要是我此生能拥有这样一位郎婿就好。” “你这只想汉子的小娘子,当真是没出息。” 秀云拉着绵娘走远,一路嬉闹。 * 初八,玉津园几位当事小黄门把一盏盏重阳糕送到各贵人屋里。 王氏接过小黄门手中的重阳糕,低头一看那重阳糕正是文殊菩萨骑狮子样。王氏心中一喜,朝屋里正躺着小憩的崔发说道:“官人,快叫文殊菩萨保佑咱慕哥儿学业昌顺,仕途畅达。” 崔发撇撇嘴,低喃了句:“妇人疯语”。也不搭理王氏,转身接着酣睡去。 奈何王氏不依不饶,坐到崔发身上,一手拍拍他的背,一手还恭敬端着那盏重阳糕。 崔发被她磨得烦了,勉强睁开眼:“你看看你这样子,天天神神叨叨的。七夕我歇在姨娘屋里,要不是别人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那晚抱着文殊菩萨像睡了一整晚。养娘叫你放下你还闹脾气,说是文殊菩萨显灵,今晚入你梦,不肯叫旁人强占这机会。” 崔发数落着,想到王氏做过的蠢事,心里觉得好笑。 王氏不懂他为何变脸,只继续说着:“这是宫里送来的宝贝。咱们在家都吃万象糕,食禄糕。都没宫里送来的好看。我还没见过文殊菩萨样的糕点呢……” 王氏有些委屈,“那你先睡罢。初九,也就是明个儿,我早些叫你。今日你能不拜文殊菩萨,明日可不能偷懒。” 崔发忙点头说好,暗自松了口气。可他万万没想到,初九重阳那天,王氏竟是寅时二刻就把他叫了起来。 “官人,官人!”王氏用力打着崔发的背,把他叫醒。 “慕哥儿在学堂读书呢,先生不叫他请假回家。今日重阳慕哥儿是来不了喽。” 崔发眼睛酸涩得很,揉着眼挣扎起身,刚勉强提起精气神来,听见王氏这话,又倒了下去。 “那你还叫我起来作甚?”崔发嘟囔着,手用力抽着王氏身子压着的被衾,蒙到头上。 “他来不来都不碍事。我把慕哥儿常穿的一件衣裳拿了过来,就把衣裳当慕哥儿罢。” 王氏也是刚醒,头发披在肩上,脸往崔发身边贴。 “官人,快起来看看。” 王氏说着,瞥见崔发坐起了身,忙把衣裳拿过来,把一片重阳糕放在衣裳上。 “文殊菩萨在上,保佑我儿崔士奇百事皆高,百事皆高,百事皆高!” 王氏低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说着。再睁眼,竟见崔发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崔发眼眸发亮,叫王氏觉着瘆人。 “你……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崔发示意王氏低头看,见她一脸不解,出声调侃道:“你把文殊菩萨糕都切成一片一片的了,这可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啊。菩萨一发威,慕哥儿就完蛋了。” 本是句不成调的诨话,崔发也有意同王氏亲近。谁知王氏听见这话,一脸惊恐,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王氏跪在那件衣裳前,磕头求饶。 “文殊菩萨,神有神量,莫要是贱妇一般见识。”王氏身子颤个不停,“文殊菩萨,你生气要拿走人命,就拿我的命罢。儿还小,我愿拿十年命换我儿一生喜乐安康啊。” “行了!大清早的,你又神神叨叨的作甚。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鳖孙话!” 崔发一脚踢开床上的衣裳,只觉晦气不堪。衣裳掉在地上,糕点也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地泥土。 王氏尖叫一声,赶忙爬下床,把衣裳和那片重阳糕捡了起来。她心里有气,却不敢在崔发面前发泄脾气,只能咬牙把委屈和怒火往肚子里咽。 “官人,你这是作甚啊!”王氏声音悲戚,撑着虚弱身子走到桌便坐下。 不知想到什么,王氏眼神一下恶毒起来,肚子里的坏水往上翻涌,凝结成尖酸刻薄的话来。 “都怪家里不成气的二姐,肚里半年没个动静。” 这话叫正想躺下睡觉的崔发听了个正着。崔发白她一眼,“这关二姐什么事?再说,她才成婚多久?你以为她是你之前养的那只生了二十三个孩子的兔么?” 王氏口渴,倒了盏凉茶一饮而尽。 “我跟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姐已经怀上了!若不是后来……”王氏没再说下去,又倒了盏茶,把茶当酒噎着。 “不说了,不说了。我说话遭嫌弃。二姐嫌我烦,官人你也嫌我烦罢。你是不是后悔出去没带那会说好话的张氏来?” 崔发扶额,被王氏气得头脑发昏。 “这关她什么事?你除了会翻旧账还会做什么?天天疑心疑鬼,旁人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你自个儿非得给人家歪解话意。” 崔发只觉自个儿方才是没睡醒脑里一片浆糊,不然为何会生出王氏近看也很美的荒唐想法。他甚至想弥补过去的忽视,想好好疼王氏一番。 看着王氏的背影,崔发兴致全无。 “我先睡了,你做什么随意。”说罢,崔发便得了解脱一般躺到柔软的床榻上,把身前的被褥想成张氏的腰肢,沉沉睡去。 王氏被气得人都快成了蒸气要升天去,哪里还睡得着?她伸手拍拍重阳糕上的土,就着茶水一口吃下。 “若是文殊菩萨不保我儿百事高,那我还供着它作甚!不帮我儿的神仙肯定不是什么好神仙。”王氏把那盏上的重阳糕又切了一片下来,“不让我吃,我偏吃!” 一边吃,一边骂着。大姐走得早,她不敢骂她。慕哥儿她的掌中宝,夸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骂。崔发她的夫,一日夫妻百日恩,恨不起来。于是王氏把所有气都撒到崔沅绾身上,这个吃里扒外的二姐。 妇人的低声谩骂自然传不到崔沅绾耳中。不过她刚起,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把抱着她取暖的晏绥吓得不轻。 “是不是又蹬被衾了?”晏绥把她抱紧,低声问道。 崔沅绾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当然不是。昨晚我有没有做这事,你难道不知道么?” 昨晚两人折腾到半夜,晏绥精力旺盛,非缠着她再来纠缠一番。晏绥知她喜爱看自个儿眼红难|耐的可怜样,见她说要早些歇息,便使劲扮可怜,自然是奸计得了逞。 一番死去活来,崔沅绾趴在晏绥身上睡着了去。这一夜她都躺在晏绥身前,紧紧相拥。晏绥的手臂在外拦着,纵使她再不老实,这方被衾也蹬不开来。 “今日重阳,你可有什么打算?”崔沅绾贴在晏绥身上,仰头问道。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不过不要紧。”晏绥覆在崔沅绾欲想作乱的手上,回道。 崔沅绾心里一喜:“那你就先处理罢。慎庭哥哥,我想找福灵公主一起出去玩。” 一听“出去玩”这三字,晏绥便变了脸色,想都没想便回道:“不可以。” “我不允许你出去,你不能出去。” 郎婿欺我 第33节 “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能,叫我这一日都呆在这方小屋里罢。”崔沅绾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恼也不急,声音娇柔地哄着晏绥。 崔沅绾指着屋里的物件,“总不能,叫我盯着这屏风度过一日罢,多无趣啊。” 这屋里确实不比晏府好物件多。府上东屋里,晏绥为讨崔沅绾欢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一箱箱好物,摆在墙边。屋里宽敞,这几个箱摆在一起倒也不显拥挤。偏偏晏绥也下了功夫,学了傀儡戏,学了评书讲事。若是崔沅绾无趣,他几句话就把崔沅绾逗乐了来。 可这样的日子毕竟还是少数。多数时候,晏绥都在外处理公事。府里有书房,可他从来不把案牍折子往府里带,朝堂的事也不欲同崔沅绾多说。多数时候,屋里都只有崔沅绾一人在此。秀云绵娘解不了她的忧愁,晏绥的到来更是叫她心忧。 正是如此,她才总想往外跑。 崔沅绾在晏绥胸|前画圈,等着他开口说话。 “罢了,圈着你,虽是看不了旁人,可会叫你不开心。”晏绥叹口气,捏着崔沅绾指腹揉搓,他在崔沅绾的温言软语败下阵来,却甘之如饴。 “原行遮不在此,林家二兄弟也不在此,怕是你要失望了。”晏绥说道。 “谁说我要去见他们了?”崔沅绾稍稍撑起身来,高声道:“我可不愿跟那些臭男人在一起,场面难堪,我呆着也不舒服。小娘子家多好,香香软软的,看见便叫人觉着欢喜。” 晏绥被她这话逗笑。这话无理,偏偏她又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臭男人?”晏绥把这三字含在口中细细品味,或是想到旁的地方去,捏着崔沅绾的脸戏弄。 “那你说说,我也是臭男人么?” 崔沅绾脸若圆盘,脸颊肉长得刚好,捏着便是一摊软肉,叫人爱不释手。 崔沅绾鹿眸轻眨,“自然不是。”她寻着晏绥的薄唇,慢慢探上去。 “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崔沅绾嘴角扬起,啄着晏绥轻薄的嘴唇。这人唇瓣是这般软,可这颗心,有时却比铁还坚硬,难以攻破。 “那就再来一次。” 晏绥噙笑,抱着崔沅绾就往床榻上走。俯首瞧见崔沅绾这般娇艳样,止不住想去怜惜。 “青天白日宣||淫,也不怕被人说。要是被人知道端方的晏学士这般急不可耐,岂不叫人笑话?” 晏绥轻笑,“我从来不端方。”说罢,扯开了崔沅绾的外襟。 “我本就是急不可耐的俗人。”晏绥听着崔沅绾的娇呼声,哪儿还管是青天白日还是月上柳梢,放下帷幔就是一阵随心所欲。 他从快|活事里尝到了甜头,自然如约把崔沅绾放了出去。 * 申时,崔沅绾匆忙赶到余池边,竟见福灵公主眼前蒙着一块绸子,与三位穿着青衣的小官人一同戏耍。 “让我猜猜,六郎在哪儿啊?”福灵蹒跚迈步,身前男郎往右一躲,福灵便扑到了合欢树上。树枝的触感叫福灵往后退了几步,伸手随意一抓,竟抓到一片衣襟来。 福灵欢喜,拽着那片衣襟不叫人动。这衣襟触感光滑细腻,福灵猜着是哪位小官人的好袍子。捻了又捻,怎么都猜不到。福灵叹口气,索性拽下眼前绸子来。 “六……”福灵看清眼前人后,艰难地吞咽着。 “怎么是你啊,崔娘子?” 崔沅绾满脸笑意,“公主玩得欢,想是把我也忘了。不是公主说,申时要给我一个惊喜么?” 福灵羞红了脸,讪笑着:“这三位小官人,便是我给你的惊喜。” “过来罢,六郎七郎八郎。”福灵抱手,叫来一旁站着看好戏的三位青袍瘦身小官人。 “这是……”崔沅绾满心疑惑。 “这位右眼下有痣的,便是六郎百索。六郎稳重,心思细腻。”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索点头问好。 “这位肤色略黑的,便是七郎百艾。七郎善算术,精通天文历法。”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艾点头问好。 “这位唇瓣厚厚的,便是八郎百杨。八郎人脉通广,消息灵通。”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杨点头问好。 崔沅绾瞠目结舌,唇瓣微微张着,一脸惊讶。 “这是……”崔沅绾望向福灵的眼眸,满头疑惑。 “不正是你需要的人么?”福灵兴高采烈地把崔沅绾拉到一旁,先是四处张望着,见四处无人,才敢开口:“崔娘子莫不是忘事了?那日在猎场,你同我说,有些事想去调查一番。奈何手头没人指唤,这事也便搁置下去。我回去后,我思来想去,想着这定是要紧事,可耽误不得。” 福灵愈说愈起劲,一口白牙笑得天真无邪,“咱俩这关系,我怎能置之不理呢?于是就给你找了人来。这三位小官人,是我嬢嬢她老家那边的远房子弟。哥仨从小一起长大,各有一番本事。奈何无人赏识,空有一身好本事,无半点用武之地。这样的人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为我所用,为你所用。” 崔沅绾可没福灵这般起劲,冷声问道:“可这半路来客真的可信么?” “放心罢,我把几大箱珠宝都赐给了他们。又向他们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他们一日。爹爹嬢嬢疼我,给他们谋求个官职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么?” 福灵双眉一挑,觉着自个儿聪慧无比。 “不过我也知道,就算我这般夸赞,你也不能把心都放下来。不过你放心,他们定不会把你要调查的事往外说去,就连我也不会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们这事,只叫人帮忙捋清思路,再去查查相关线索便是。” 福灵一番番话叫崔沅绾的心也动摇起来。 “公主,光天化日之下,你与三位外男嬉戏打闹。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难道不怕官家圣人责罚?” 福灵回道:“那又如何?最爱告状的,一般都是御史台。”福灵眨眨眼,“可御史中丞难道不是你的爹爹么?你爹爹不会想给你添麻烦的。男子汉大丈夫,成天盯着我这个小娘子作甚?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崔沅绾无奈劝道:“就算我爹爹不管公主的事。可公主难不成忘了,还有那夏长史在暗中监视着你么?夏长史更是与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却能在你身边安插线人。你想想,这都是谁允许的?” 福灵只觉细思极恐,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敢这般大胆,估摸着还是奉着官家的旨意啊。”崔沅绾好声好气地劝着,“公主有位宠你爱你的爹爹,却忘了,那不仅是爹爹,还是官家,是国朝的主。你与官家,先是君臣,再是父女。你想想,外人在场时,你是不是要自称一声儿臣。待到外人走后,你才能开口叫一声爹爹。” “公主,你要知道,官家也只有在下朝时才是你的爹爹。旁的时候,纵使官家再不情愿,他也得当子民心中的官家,而不是你一人的爹爹。” 这些话太过沉重,对崔沅绾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可对娇生惯养长大的福灵来说,便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那我该怎么办?”福灵叹气,话里满是委屈。 “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小心行事。”崔沅绾把福灵牵到桥上来,慢慢往前走着。直到确信身后三位小官人不会听见她二人说话声时,才停住了脚步。 “公主站的高,自然看的远。那公主都看到了什么呢?”崔沅绾莫名问了句。 福灵深吸口气,调整着自个儿沮丧不堪的状态。她不想叫崔沅绾觉着自个儿小气听不得真话,急着想把脑中的坏情绪都赶出来。 福灵抬头,“脚下是一座长桥,桥下是一池湖水。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里,想必是数不清的亭台楼榭罢。” 崔沅绾点头附和:“公主把静物看得很清楚。今日天朗气清,是重阳佳节。游人头上都簪着茱|萸,有雅兴者带着自酿的茱|萸酒,约二三好友,亭内一聚。放眼望去,一片风平浪静,可公主以为果真如此么?” 崔沅绾声音放低下来:“风和日丽的天下,多的是腌臜人在做腌臜事。公主以为这片没人,便与我密谋这几位小官人的事。可公主以为,这片真的没有谁安插在此的线人在偷听着么?隔墙有耳,眼前虽没有墙,却处处无不是墙。正因如此,我才劝公主当谨言慎行。” 崔沅绾这番长话说罢,叫福灵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她勉强听懂其中意思,不过是劝她莫要放大话而已。 “我懂了。”福灵亲昵地挽着崔沅绾的手臂撒娇示好:“我懂了。方才我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说了空话。” 福灵趴在崔沅绾耳边小声密谋着:“你不许我大声说,那我就小点声说。这事之后再仔细商议商议,定要你满意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沅绾满心无奈,苦笑着朝福灵解释,“我是说……” “我懂我懂!”福灵见她又要一番唠叨,忙捂住她的嘴,将手放在面前嘘了声。 “我这就把三位给遣送回去。”福灵眨巴眨巴眼,渐生可怜之意:“崔娘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嬢嬢,我可不想再誊抄《礼记》了。” 崔沅绾点点头,示意福灵把手放下。 正想开口叫福灵与她一同往前走着去瞧瞧前方美景,随意往哪处一瞥,身子便僵了起来。 “怎么了?” 福灵顺着崔沅绾望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笑意也僵了住。 桥那头站着的,正是承怡县主。 四目相识的一瞬,正巧起了风。承怡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比之前消瘦几分。身子孱弱不堪,撑伞站在桥头,冷眼看着桥上的崔沅绾与福灵嬉笑打闹。 “她……她怎么会在此?方才还没看见她,难不成她是飞过来的。”福灵喃喃低语,莫名生了惧怕之心,稍稍往崔沅绾身后走了几步,躲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对话,还是在福灵公主的生辰宴上。彼时崔沅绾与福灵还是对头冤家,承怡出来解围。后在玉津园看见承怡跟在几位贵女身后走着,崔沅绾也不敢开口唤人,这般错过。 如今意外邂逅,她与冤家成了好友。而承怡撑伞站在不远处,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承怡与福灵幼年相识,与她也算是彼此看得顺眼。虽是交友交得坦坦荡荡,可此情此景,倒真像是捉|奸一般。 福灵也怕,也是莫名的怕,躲在崔沅绾身后,仿佛找到了避风港。 “风大,还站在桥上作甚?快下来罢?”承怡挥挥手,放声说道。 说也是奇妙,只这一句,崔沅绾便知承怡心中并无芥蒂。 “县主怎会在此?”崔沅绾带着身后拽着她衣襟的福灵走了过去。 “不过觉着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走走。这片竹林正是我未曾去过的,人少安静,正合我意。”承怡看着眼神躲闪的福灵,觉着好笑:“不曾想,竟也在这处遇上了公主。” 福灵一听这话,便以为承怡是在讽刺她,忙挺直腰杆站了出来:“县主无雪无雨时还打着油纸伞,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承怡会如往常一般回怼她几句,可话却迟迟未曾说出口。 “近来身子不好,又是贪玩的性子。阿娘便给我披了件斗篷,又怕喝进肚里凉气,便强硬地塞给我一把伞。说是风大时,叫我挡风。”承怡也觉着这法子颇为好笑,嘴角扬起笑意,却更衬得脸色苍白不堪。 “可有吃着药?可好了一些?”崔沅绾仔细观察一番,离得近才发现承怡瘦得厉害。承怡本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可如今手按在伞柄上,竟如枯槁一般,几根青筋清晰可见。再抬眸,瞧见承怡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泛白,哪里是小病一场。 “无碍。”承怡笑道,“确实是小病。家里请了大夫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那大夫只说是小病,叫我爹娘莫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不必多想。” “小病就好。”福灵长叹一声,“放心罢,县主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多着呢。” 明明是句好话,可福灵的语气太过傲人,比起鼓励,更像是讽刺。 承怡并未在意,低声说好。 老相识之间的事,崔沅绾也不便插手太多。若真说起来,她才是这姗姗来迟的第三者。承怡县主与福灵公主的过往事她一概不知,却知二人也不是死对头。 崔沅绾形容不好,就像是闹脾气的老夫妻一般。可两位小娘子家用夫妻作比,到底觉着别扭。 僵持之际,还是承怡先开了口:“快则今年冬日,慢则来年开春,我就要嫁给林家大郎了。”承怡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何时用膳一般,轻松自在,满不在意。 “当真要嫁给他?”崔沅绾蹙眉敛眸,显然是一脸不可置信。 “当真。”承怡点点头,“不管崔娘子对林家大郎有何偏见,在我看来,林家大郎老实又肯上进。眼下虽是谋得一官半职,可我相信,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爹娘也觉着此人适合做我的郎婿,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可……”崔沅绾满脸犹豫。 “崔娘子,我知你不想叫林家大郎娶我。我知他钟情于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变心。就算如此,我依然愿意嫁到林家去。”承怡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福灵给崔沅绾抱不平:“县主,你这是何意?多日未见,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分黑白是非便把脏水往崔娘子身上泼。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就想说实话。我就是觉着林之培那个虚伪小人配不上你!他老实,那是装的!他上进,那也是装的!就连你说的深情,都是装的!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在臭水沟里挑郎婿……” “那又如何?”承怡对上福灵气愤的眼神,“我就是喜欢他装出来的老实、上进、深情。公主,我不是你,我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林家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你……”福灵伸手指着面前说着狠话的人。 郎婿欺我 第34节 “县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幼时说不为郎婿折腰的人是你,现今赶鸭子上架往郎婿身边凑的也是你!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福灵愈说愈气,瞧着眼前冷眼看她发怒生气的承怡县主,蓦地觉着陌生不堪。 “公主,人是会变的。”承怡言尽于此,不欲多说,欠身行礼后便上桥走去。 她的身形消瘦,恍如下刻便能随风而逝一般。走两步,便咳几声。身子颤抖不堪,可她依旧撑起全身力气来,维持着县主的尊严。上桥下桥,身影走远,成了一个黑点,再看不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崔娘子,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福灵叹道,摇着头往前迈步走去。 崔沅绾却陷入一片静默。公主不懂,她又怎会不懂?因为在遇见晏绥之前,她也是承怡县主这般心态。她比承怡更甚,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她知道被家族拿捏动弹不得的苦。 昨晚临睡前,晏绥随口提道,官家近来在处理与多年前李党有联络的官。李党是先皇在位时的旧党,凭一己之力阻挠国朝新法颁布。先皇被李党众人逼得抑郁而死。 后李党众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官家孝顺,自然忌惮李党余孽。前不久,有朝官殿上言嗣荣王与李党余孽似有勾结之势,拿出所谓的证据来,嗣荣王是有百张口也说不清。 那之后,官家极力打压嗣荣王一家。如今的嗣荣王府,过得还不如新兴的林家。这也是嗣荣王夫妇急着嫁女,承怡县主也急着出嫁的原因。 这些家族里的事自然不能同外人说。晏绥念着承怡县主当日给她解围的恩情,才告知她个中纠纷一二。 嗣荣王一家似是还有其他事被哪家拿捏,这些事晏绥没告诉她,崔沅绾也不得而知。 崔沅绾站在原地静默想了许多事,再抬眸向前看时,福灵正坐在秋千上,歪头看着她。 福灵那般天真无邪,与承怡方才消瘦枯槁的样形成对比。 一个恐怖的想法蓦地浮现在崔沅绾心头。嗣荣王这般急着嫁女,是不是因为承怡得了隐疾,难以医治,而他又不愿意失去这个能叫家族东山再起的棋子,所以不顾承怡安危,强逼着承怡嫁过去,与林家攀上姻亲关系。 林家背后是夏家,有夏家撑腰,林家一时半会儿不会没落,反而会步步攀升。这样一来,嗣荣王府也能靠林家过好好日子。可林家没有嗣荣王想的那般简单。 崔沅绾敢这般想,是因为她活过一次。她知道最后林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林、晏、夏三家鼎立。她崔家一高门贵族竟被林家拉下水,数年后籍籍无名,家族败落。林家从不是会照顾姻亲的名门大家,反而会吸姻亲家的血,直到把那家搞垮。 上辈子是崔家,这辈子,会是嗣荣王府么? 崔沅绾心头一颤,赶忙朝福灵小跑了过去。 “崔娘子,你终于来了?我见你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呢?”福灵起身,贴在崔沅绾身边,小心问道:“崔娘子,你没生我的气罢。” 崔沅绾心乱如麻,摇摇头,又把福灵按在了秋千上。那秋千够大,乘两人绰绰有余。崔沅绾坐在福灵身旁,稳住气息,不想叫福灵看出她的慌乱来、 “公主,你与承怡县主一同长大,可知她可有哪次生病落下了病根子?”崔沅绾握住秋千索,低声问道。 “不曾。”福灵答得很快,“莫说病根子,从小到大,就是生病也不曾有过几回。她的身子跟铁铸的一般,暴雨中玩闹都不会染寒的。” 福灵说罢,又忙补充道:“虽说,她做我的伴读不过几年,可我保证,我比她那不疼孩子的爹还清楚她的脾性。其实,她出宫后,我一直都有在偷偷关心她。” 说到此处,福灵觉着难为情,垂首绕着手指,“她出宫后过的很好,每日都很开心,每日都在做她自个儿喜欢的事。莫说夏长史在我身旁安插线人了,我也做过这等下三滥的事。我叫一个贴身女使去伺候她,每月向我汇报她的事。不过我可不是在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我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她开心不开心。” “虽说我俩口头上谁也不放过谁,可我知道,承怡县主她是个好人。她觉着我愚笨不堪,不干正事,可却从未做过害我的事。”福灵愈说愈觉着懊悔,为何方才要对她说那般气人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见她,明明心里想跟她说说体己话,可开口说的,总是些伤人的气话。”福灵叹气,“方才她竟说她要嫁人了。多日不见,再见她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林之培,我真咽不下这口恶气。” 福灵翘着脚,忧愁要比走过的石板路还长。 “崔娘子,我该怎么办啊。难不成,我就只能给她送礼恭贺她新婚么?”福灵喃喃低语道。 她无所谓崔沅绾的回话,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也不需要有人来回应。 而崔沅绾却是不知如何回福灵的话。 她蓦地发现,她竟从未有过少女心事的时候。 上辈子匆忙出嫁,身旁无可倚靠之人。那时她想着,为了家族,为了生养她的娘,为了给她锦衣绫罗的爹,她认命了。嫁的不好,受人欺辱,都是命不好。 老天眷顾,她又活了一次。可这次依旧匆忙出嫁,另择郎婿。枕边人变成了曾经的陌路人,她知道,晏绥不会打她,不会骂她,不会叫她吃馊的剩饭,不会叫她盖生了驱虫的破被。 可她依旧为了家族,为了爹娘。她身旁有了秀云绵娘,有苦可以诉说。可她从未经历过如福灵一般的天真无忧的时候。 待字闺中,日复一日,她被教如何讨郎婿欢心。成婚后,依旧被身旁人教着,如何讨郎婿欢心。 不管是福灵,还是承怡,她们都曾为自己活过。她们曾在阳光下穿着轻便衣裳玩蹴鞠,没人会管她们守不守德。她们曾在马背上策马奔腾,没人会管她们得体不得体。她们曾有过选择的余地,而崔沅绾从头到尾,都在顺从,都在讨好。 家族恍如一座五指山,死死把她压在山底下。崔沅绾戴上家族做的面具,从穿什么衣裳,到学什么乐器,从说什么话,到做什么事,都是家族指定的。 家族是谁?崔沅绾曾问过爹娘。爹说,是家庙数不清的牌位。娘说,是生来要服从的命令。 可牌位是死的,命令是人定的。 后来她知道,家族便是所谓亲戚的欲|望。欲|望凝结在一起,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上辈子到死也在压着她。这辈子,她觉着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崔沅绾看着面前一脸纠结自责的福灵公主,她在想,倘若她也是公主便好了。 可惜她注定不是。她被一群人踩着上位,为他人作嫁衣裳。再等等,韬光养晦,等她把人心都掌握在手,她就能做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晏狗:我是谁? 女鹅:你是我哥,我唯一的哥(真诚)(bushi) 下章明天0点5分,感谢订阅! 第36章 三十六:意外 “崔娘子, 你在想什么?” 待崔沅绾回过神时,福灵早盯着她看了许久。 “没什么。”崔沅绾觉着身子乏得紧,她这幅身子就如风雨中飘摇的茅屋一般, 哪怕风再小,也能把她的心吹乱来。 “可你像是有心事的样子。”福灵抬头, 恰有一片青翠的竹叶飘落下来。竹叶落到福灵的坠着穗的白鞋上,鞋一抖,竹叶便飘进土地里, 染了尘土。 福灵见崔沅绾仍是一副忧愁模样,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县主过年时便要成婚了, 当真是过得飞快啊。前几日爹爹也在我面前提了几嘴找驸马的事。爹爹问我,可喜欢哪家男郎,若有合适的人, 择日便能成婚。我想着, 我一直住在宫里,见到的大多都是小娘子。除了爹爹和几位皇兄, 见的都是小黄门。”福灵哀叹一声,“爹爹问我的时候, 想必心里早有人选了罢。” 崔沅绾终于抬起头:“可公主不是心悦原三郎么?” “心悦归心悦,爹爹觉着三郎散漫惯了, 不当为我的驸马, 应纵情山水一生才是。”福灵脸上逐渐蒙上羞意, “何况, 三郎也有心上人了。便是我再怎么追求他,想必他也不为所动罢。” 好不到 说罢, 福灵见崔沅绾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心里蓦地慌乱起来, 赶忙摆手解释着:“崔娘子,我不是这意思,你莫要误会。我没有怪你……我只是……” 福灵支支吾吾,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可又急着解释,脸都憋成了醉海棠。 “我这人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先前听了一些风闻,对崔娘子存着偏见,故而生辰宴上才做了那般愚蠢事。后来与崔娘子见了几面,这般性情当真是喜欢得紧。”福灵拽着秋千索,一边吐露真情一边往旁躲着,生怕崔沅绾发脾气。 “我知道,我没生气。公主待人真诚,我也愿把公主当好姊妹。只是有事一直困扰着我,叫我无法把一颗真心都剖出来给公主看。” “是什么事?”福灵说罢又匆忙捂嘴,“若是崔娘子受其扰,不妨说给我听听。你放心,爹爹那般疼我,有什么事求求他定会办成。” 崔沅绾被福灵这稚气的话弄得哭笑不堪。福灵天真单纯,又怎会明白身为人|妇的她心中所想。 眼前少女的眸里焕发着光亮,这般明艳的人,生来便要走在光芒铺满的正道上,不为世俗所扰。可她知道福灵的结局。这般妙人竟在十八岁那年香消玉殒,死在公主府上。正是酷暑,尸身臭了半月后才被人发现,匆匆下葬。 那时崔沅绾过得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时她身子早垮了下去,整日卧病在那生了驱虫的烂床上。整日昏睡不起,勉强撑起身,叫屋外的女使倒口茶水喝,还遭人白眼。女使尖酸刻薄,整日坐在院里说闲话,说说福灵是如何被夫家虐待的,说说她自个儿是怎么被郎婿嫌弃的。 她尚自身不保,只是听过福灵的半点风闻。想来福灵到底嫁给了谁,如何从天之娇女过成了被虐待的牲畜,她一概不知。 崔沅绾自个儿经历过那般寒碜的日子,可她万不能想到福灵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责骂痛打,她是官家捧在手心上的孩子。 “公主想听,那我便说。”崔沅绾想通了来。她觉着天大要紧的事,在外人听来,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罢了。 “我大姐走得早,可她原来身子骨那般硬朗,某日,竟离奇生了场重病,人也因此消沉下去。她才六岁,瘦得皮包骨,问什么也不说。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高烧不退,内里发热,怎么也治不好。”闷在心里多年的话就这般平静地说了出来,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我总觉得,大姐不是只因生病亡故,总想着有旁的原因,总觉着是有人暗中作梗。不过多年过去,我却毫无思绪。心里有存疑,却不知从何查起。何况……”崔沅绾说着说着便想到了晏绥。 “何况我还有郎婿,还有姑舅。夫家二哥未婚,偌大的府里便只有我一位新妇。家姑不爱操心,事便都堆到一起,要我处理。娘家胞弟尚小,少不经事,重担子又落在我肩上。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抽不出旁的空闲时候去查。” “崔娘子,你忘了那三位小官人了么?”福灵问道。 “公主,我知你是好心。可我要查的事家事,而那三位小官人与我而言只是一面之缘的陌路人,我怎能放下心来把天大的事交给陌路人来查?” 福灵听罢,觉着自个儿方才的话当真是冲撞,叹道:“原来崔娘子顾虑这般多。” 不过福灵脑子瓜转得快,这会儿静默时候,一个绝妙的法子便想了出来。 “这三位小官人确实是一身真才实学,有他们相助,崔娘子便不愁查清当年真相。”福灵说罢,一脸激动地站起身来:“今日是我行事太过莽撞,这三位小官人来得突然,没叫崔娘子心里做好准备。崔娘子放心,我有个法子,定能叫人对你永葆忠诚。” 崔沅绾不解,问道:“什么法子?” “最多半月,崔娘子便会知道。放心罢,不是什么害人的法子。”福灵拉着崔沅绾往回走,“时候不早了,先回去罢。” 照福灵的脾性,该不会说出这般主动离别的话来。崔沅绾右眼突突跳,总觉着福灵说的这个法子不简单。 桥那头,三位小官人坐在亭下,两人下棋对弈,一人站着吹箫,颇有雅兴。 崔沅绾没再给三位半个眼神,与福灵告别。本想着早些回去酣睡会儿,谁知半路又闹出了个糟心事。 玉津园大,她乘马车而来。车夫是晏绥的人,自然时刻监视着她。 车夫与马说着闲话,一边仔细盯着桥边动静。见那三位小官人与她擦肩而过,赶忙记在小簿上,写得飞快,生怕错过半点蛛丝马迹来。故而崔沅绾赶到时,正巧碰见车夫写下最后一笔,把小簿揣在怀里。 车夫一阵慌乱,低头四处乱瞟,崔沅绾一下便知事有蹊跷。她眼尖,瞥见那小簿一页纸上,开头写着一列“夫人”,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字,叫她看得头疼。 “我不过与公主多说了几句话,难道这也要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官人么?”崔沅绾觉着讽刺,坐在车厢里满心烦闷。 车辘辘驶向前去,绕了几道弯,躲了几群人,路越走越不顺畅。 崔沅绾靠着车厢,本想整理思绪,被这摇摇晃晃的马车给整得思绪全无,怒火一下升了下来。 正当她想叫停时,车夫竟机灵地把马车听到路边。 车夫一脸惶恐地朝车厢里说道:“夫人,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出什么事了?”崔沅绾问着,一面小心掀开车帘。 马车走得都是偏僻小径,为的就是躲开人流,早些回去。眼下车停到一从林下,前方是个亭,再往前便是林墙,无路可走。 亭前围着一群人,似是看到什么罕见场面一般,大声喧哗指指点点。 崔沅绾自不是好事之人,果断放下车帘,训斥着走到绝路的车夫,“明明前面无路可走,为何还要从这处经过?前面都是人,若想过去需得疏散人群。你在前面驾马,难道不知拥挤处要躲过去么?” 车夫也是委屈,“夫人,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这人是突然围上去的,百米之外看时这处还没人,谁知一走进,人竟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 僵持之时,被围着的亭传来一啼哭声,声音高得似要掀翻屋顶。 第37章 三十七:监视 郎婿欺我 第35节 崔沅绾被这叫声震得心慌, 正想认命叫车夫往回走,亭内又高哭一声。 这一声,把崔沅绾的心震得心惊。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崔沅绾索性闭眼静思想着, 那声音,正是夏昌手下的六姨娘。 六姨娘虽是丰腴, 可她那声音细得紧,跟崩紧的弦一般,叫人听过便不会忘。 “你在这处等会儿, 也别站着歇,瞧瞧有没有近路能绕回去。”崔沅绾下车, 对车夫说道。 车夫知她心情不好,这会儿也不敢再惹她,忙点头说好。 走进才听清楚把亭围得水泄不通的一群人在嘀咕着什么。 “这妇人可真是不知廉耻, 光天化日下竟与扫地的汉子勾结在一起, 在草丛里做下流事。” “看她白胖,满身珠宝, 怎么会跟汉子在一起?” “这处僻静,我是无意经过听见这草丛里的吟|哦声, 知道出什么坏事了,赶紧叫人来看。这妇人做了这档子不要脸的事, 别人没说几句难听话, 自己倒先疯了。衣衫不整瘫坐在亭里, 哭喊声不停。” 七嘴八舌, 围观者又是妇人居多,想必都是哪家官的妻妾罢。 “亭里那人都说了些什么?”崔沅绾站在外面, 踮脚也瞧不见里面半点景象。挤也挤不进去, 索性随意捞了个人问。 “我来得晚, 也没听见她说什么。”被问话的妇人转身一看,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一时看痴了来。 “诶,你听到这疯妇方才说什么了么?”那妇人又往前戳了下一人的背,动作熟稔,说话大方,想必是认识的人。 “那妇人说自个儿冤枉,正在路上走着,便被一浑身馊味的汉子扑到在地。等到她再有意识时,就发现汉子趴在她身上做着苟且事。那妇人我认得,是夏长史家的姨娘。夏长史最厌不守妇道之人,妇人觉着自己小命呜呼,竟疯了来。” 前面那人说罢,往妇人身旁随意瞥了眼。瞧见崔沅绾站在那处,淡漠的脸上瞬间挂满了笑,“晏夫人,快来快来。” 不等崔沅绾反应过来,前面那人便把她拉了过来,一下忘了身后的妇人好友,眼里只看得见崔沅绾一人。 原本崔沅绾的身份说出来足以叫这一圈的安人艳羡,说出来后便会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攀缘附会声。不过眼下周遭人自然将心思放在了六姨娘身上,这话也并未引起轩然大波。 “晏夫人,竟在这处遇上了你。”那人颇为热情,不过初见,便握着崔沅绾的手兀自说了起来。 “夫人是……”崔沅绾瞧着面前热切的妇人,这张脸满是笑意,可她却从未见过。仔细想了一番,还是没见过。 “晏夫人常居汴京城,定是不认识我这般常居在外的人。”妇人笑着说,“我郎婿是苏州判官尧时,跟着知州来官家面前商议苏州建堤的事,我也跟着郎婿过来,来这儿看看娘家,也是来放松一番。苏州前些时日下了好几场大雨,湖中淤泥多,官人为此多夜未得酣眠。官家念他辛勤,叫他来玉津园歇息几日,我也就跟着过来了。” “原来是尧夫人。”崔沅绾面带微笑,一面说着场面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妇人手里抽了出来。 “晏学士是出了名的宠妻,学士百依百顺,什么好的都不吝啬给晏夫人,当真眼煞旁人。”妇人也无意再说客气话,夸赞几句,露出目的来,“我官人与学士也称得上是忘年交。当年学士殿试前曾有一处疑惑,我官人给解开了来。学士当真是一点就透,那年进士榜一,是鲜衣怒马状元郎。只是后来官人调到苏州去,一去经年,后来便没了联系。” 妇人又握起崔沅绾的手来,讨好地说道:“我家官人身子不好,在苏州不知得了多少次湿热病,病中也不忘父母官的本分,依旧辛勤办着公务。日复一日,身子早熬垮了下来。这次来汴京,也是想得几张荐名状,再回到汴京来当京官。晏夫人,当年学士尚处低微之位时,我官人帮衬了下。虽不是大忙,可也有苦劳。眼下我官人举步难行,晏夫人看,能不能……” “自然,这忙纵是我不说,官人也要帮的。”崔沅绾不欲同她多说,抽回手来在袖里藏着,不愿再露出来。 尧夫人面目和善,她先前曾在王氏口中听到过此人的风闻。尧夫人是下嫁,与尧时琴瑟和鸣,当真是一对璧人。尧夫人出身大家,见多识广,婚后帮衬夫家不少,更是陪着尧时从小官做到一地判官,乃至京官。王氏说,尧夫人先前是黄花闺女时,自视清高,不愿与京中一众贵女拉帮结派。成婚后哪怕食不果腹,也不会开口求人。 然这般要尊严要面子的人却为着郎婿妥协,傲骨不见,逼着自个儿变成市侩妇人样。 何况尧时本身高风亮节,荐名状无需靠找关系凑齐。尧夫人也是图个心安而已。 晏绥在她面前常做邪事,为人处世上却从不含糊。该报的恩,就是再小,也要报。她在尧夫人面前做承诺,也不会是一句空话。 亭外众人正云说纷纷时,亭内又传来一道哭嚎一声。用身旁生人的话来说,便是杀猪叫。 “天也!地也!你不长眼!我这贱命能有本就不易,不过是一心??存活,你却要这般对我!”亭内六姨娘高声嚎哭着,似是要撕破脸皮,旁的再也不顾得来。 崔沅绾只觉这声快要喊聋了她的耳:“她这般高呼,就算是真冤枉的,可若是吸引旁人过来,只会把事闹得更大。到时假的成了真的,便是有口也说不清。” “晏夫人,你定是不知这人先前是如何胡来的。”尧夫人说道。 “此人先前是铁匠之妻,后来爬到暗中爬到夏长史床上做了些腌臜事。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叫夏长史痴迷不堪。此妇一面与自个儿的郎婿好着,一面勾着夏长史。后来夏长史如她愿把她人给夺到了府上,纳成姨娘。”尧夫人话里满是愤恨,射出的目光似能把六姨娘给生吞活剥了。 “尧夫人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崔沅绾问道。 尧夫人回道:“晏夫人,你别误会。此妇的前夫原先给我家做过不少器械与农具,此妇常与我家几位老养娘来往。一来二去,自然也知彼此脾性。” 崔沅绾点头说是。一时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纵使是清醒如尧夫人,在此事面前依旧偏袒夏昌。 不管六姨娘是怎么勾引夏昌的,从始至终,夏昌才是那个做决断的人。成事与否,全在夏昌一人身上。当初不顾铁匠意愿,把六姨娘纳入后院的是夏昌。如今六姨娘出事,所有错竟推到了她身上。在场围观众人,估摸都知此妇是夏昌的姨娘。再聪明些,也能猜出这半老徐娘正是六姨娘。可竟无一人骂夏昌花心滥情,真相尚为大白,六姨娘便被定成罪人。 真是讽刺。 “天杀的汉子!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这般欺辱我!” 又是一道刺耳的尖叫声。 “那汉子何在?”崔沅绾蹙眉,满心不解。 “听人说,那汉子自个儿舒坦一番后就提裤逃走了。有人问她那汉子是何模样,此妇说自己晕了,半点不知。她醒来时便是衣衫不整地躺在亭里。亭边草丛还留着那汉子留下的脏东西。晏夫人,那是什么脏东西,你也懂。” 尧夫人说罢便继续向前张望着,不欲多言。 崔沅绾听罢她这话便陷入思索。那日她亲眼所见,夏昌在马车上扇了六姨娘一巴掌。目光凶狠,恨不得把六姨娘吞吃入腹,把她的身骨捻成碎末,夏昌心里才好受。 那根本不是郎婿与妾之间的嬉戏打闹。夏昌待六姨娘,当真比待一个仆从还差。他是把六姨娘当成了牲畜来对待。 那这次六姨娘失|身会不会是夏昌所为…… 六姨娘应是被汉子迷晕了,醒来脑里不记事,也没办法找到那个欺辱她的汉子。晏绥曾提到过,夏昌此人厌恶身上把柄被人拿捏,常会想出招来整人。不论亲近与否,只要挡了夏昌的路,他一律会把拦路人清除。 故而六姨娘手里,定拿捏着夏昌什么把柄来。夏昌忌惮,出此下招整人。 没有人会叫粗鄙的汉子来欺辱自家的妾。夏昌出此狠招,也的确见效。眼下众人都在谩骂着不守妇道的疯妇,没人会怀疑到夏昌头上来。 此事也不会闹大,定会平息下去,因为是在皇家园林,是官家的地盘。没人会想叫官家听见这般腌臜事,但人的嘴是活的。不在明面上说,私下里定会来回传。一来二去,六姨娘纵是假疯,为着活命,为着面子,也得真疯。 “当真是可怜。”崔沅绾叹道。 “是啊,当真是可怜。”尧夫人自然不懂她话中深意,一味附和着。 “尧夫人,时候不早了,官人还在等我回去。容我先走一步。”崔沅绾见尧夫人还想再交代些什么,忙补充道:“夫人放心,尧判官一心为民,他想做成的事,定能如愿。” “那借晏夫人吉言了。”尧夫人笑道。见崔沅绾急着走,忙从怀里掏出一香囊来。 “这香囊能叫晏夫人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尧夫人趴在崔沅绾耳边说道,意有所指:“当年就是靠着香囊里的方子,我是三年生了三个男娃。” “当真是好东西。夫人与判官的恩,我与官人一辈子都会记着的。”崔沅绾面上带笑,转身离去。 她笑着上了马车,叫车夫以为她是路上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可车帘一放,马车辘辘上路,崔沅绾脸上大方得体的笑立即消失不见。不过眨眼之间,她便是冷面冷相,端坐在车厢内,低头捻着手中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包。 尧夫人是好心,祝她多子多福。可惜她注定不是那般靠孩子抓牢郎婿宠爱的人。纵使她一生不孕不育,晏绥也会钟情于她,无可自拔。她自个儿本就是受家族桎梏的苦命孩儿,她可不想叫她的孩儿也跟她一样,成为家族昌荣繁盛的工具。 何况晏绥比她还不喜孩子。晏绥的思绪常剑走偏锋,自然与常人所想不同。常人觉着,养儿防老,崔沅绾也在他身边垂过耳旁风以作试探。不曾想晏绥却说那都是放屁,都是人自私行事的借口。 她与晏绥,行走在阳光大道上,装成世俗人,做着伦理事。实则她也知晏绥的狗脾性,晏绥许是也知她想的与寻常娘子家不同,不然也不会时常激她吓她。 想来二人都是恶人装好人,以博名声权势为自己所用,随心所欲。当真是天生一对。 * 马车走远,喧嚣被甩在身后。崔沅绾无心再去想六姨娘如何,夏昌如何。毕竟再狡猾的夏昌也挡不到她要走的路,再可怜的六姨娘与她的利害无关。 人性凉薄,本就如此。 待崔沅绾回到那方屋时,竟已过了许久。刚下车,便瞧见站在屋檐下,眸中乌云翻滚的晏绥。 想必又是因她回来得晚心里吃昧了罢。 “不是处理公务了么?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崔沅绾小跑过去,一把抱住晏绥劲瘦的腰,手环在他腰间,却不安分,妄想摸到尾椎去。 “我再忙,也没你忙。”晏绥竟也不阻止她这番胡闹行径。虽说着责备的话,却默不作声地把崔沅绾抱得更紧,似要融入骨髓一般。 “不过是与公主多说了会儿话而已。你家这鲁莽的车夫把竟把我带到绝路去,前方无路可走,又调头找新路走去,这才回来得晚了些。”崔沅绾娇嗔,“若是不信的话,大可问问你家车夫,看情况是不是这般。” “是么?”晏绥抚着崔沅绾的秀发,眼神却落到了身后候着这车夫身上去。看向车夫,晏绥眸里温情不再,冰雾暗自升了上来。 车夫被他这阴鹜眼神看得心里一颤,双腿止不住发着抖。蓦地想到先前晏绥的吩咐,车夫赶忙掏出怀中塞着的小簿示意。 见晏绥依旧死死盯着他,车夫手抖着,艰难地把小簿翻开,密密麻麻地纸页展现在晏绥眼前。 晏绥眸里的冰意在看到白纸黑字后,才慢慢融化了来。 “走罢,进屋去。我又学了几个新花样,今晚闲来无事,你且瞧瞧,我学得好不好。”晏绥拽着崔沅绾走到屋里去。 一旁秀云绵娘见崔沅绾回来,忙想去准备膳食。不曾想脚刚动一步,便被晏绥叫了来。 “今晚不必准备膳食了,我自有打算。放心罢,你家娘子不会饿着。” 晏绥说罢,“砰”一声合上了门。 一进屋,崔沅绾便被他扔到了床榻上。见晏绥乐意上头,崔沅绾笑意蔓延开来。 屋里一阵嬉笑逗趣声,绵娘听得脸红,忙拉着秀云走远去。 “云姐儿,娘子日日被姑爷折腾,估摸是身子都瘦下了二两肉。” 秀云听绵娘这话,再看看她一脸酡意,脸上笑意更是藏不住。 “明早娘子沐浴洗身,你且仔细看看,娘子瘦得没?我倒是觉着,娘子丰腴不少。成婚前是花骨朵,婚后便是熟透了的芍药花。” 秀云难得说了句诨话,可惜绵娘没听懂话中深意。 秀云在绵娘胸|前一番比划,绵娘这才开窍。 “云姐儿,你怎么把这些也学去了!”绵娘跺脚抱怨,见秀云仍笑着打趣,与她打闹着走远。 * 十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晏绥便往崔沅绾耳边吹着气。 “慎庭哥哥,你自己闹,莫要吵我睡觉。”崔沅绾翻身,恰好翻到晏绥怀里。她以为晏绥是再想来做一番死去活来的事,毕竟他这身蛮力在一方软榻之上怎么也发泄不完。 晏绥常早起醒来折腾一番,她都习惯了。 “不闹你了。好妹妹,今日饶你一回。”晏绥侧身支手,手上缠着崔沅绾一缕散开的发丝,百般无聊地绕来绕去。 他倒是想继续放肆,可低头看见崔沅绾香肌玉肤上的青紫惨状,一时不忍。 带来的阴|甲昨晚便用完了。晏绥爱干净,又不想成为爹爹,更不想叫崔沅绾吃药避||孕。他也不是那般只会满足自个儿私欲的小人,自然会疼人。 “再睡会儿罢。午后便要回府上去了,若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趁着上午赶紧去见见。”晏绥垂首,轻声道。 崔沅绾困得眼皮打架,听晏绥说话也是强打精神。她没听清晏绥说什么,想也是叫她学着听话的无用之言,不往耳里去,只点头说好。 这一上午她自然乖乖待在屋里,晌午跟着晏绥回晏府去。刚到府里,宅老便说有要事处理,晏绥又匆匆离去。 临走前,还叫崔沅绾把《洞玄子》剩下的几页看完,晚间回来好好拷问她。 不过不待崔沅绾稍作休整,福灵的信便递了过来。 郎婿欺我 第36节 原来福灵说的那个法子是个三位小官人各下蛊毒。有了此蛊,三位男郎便不会做出背叛之事来,嘴也会把得紧,定不会把崔沅绾吩咐的事同旁人说起。 崔沅绾哪里听过蛊毒的事?信上言辞恳切,福灵说,若不是官家严管她读书写字,她定要来晏府找上崔沅绾,再与她一同商议剩下的事。 幸好她没来。晏府上下都是晏绥的人。福灵若是孤身前来,便是羊羔入了狼窝,有去无回。 “我与官人在外这几日,家姑过得怎样?”崔沅绾叫来于氏身边端水倒茶的女使,开口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就是时傻时清醒,总说些胡话。”女使回道。 崔沅绾插花的动作一滞,“胡话?家姑都说了些什么?” 女使道:“老夫人有时说的是家里大哥二哥幼时的事,有时会无端骂人。老夫人除了夫人没骂过,旁的人都骂得不轻。就是大哥的同僚也骂过不少次。只是大哥从未在老夫人面前提起同僚的事,夫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这些奴都不清楚。” “那你且说说,老夫人都骂过哪几位同僚?”崔沅绾来了兴致,轻声问道。 女使点头说好,“老夫人骂过兆相,就是家里大哥最尊敬的老人。老夫人说,若非兆相将大哥带入官场,大哥也不会过得这般辛苦。老夫人也骂过夏长史,说他不配活着,比牲畜还孬。” “是么?家姑竟真如此说?”崔沅绾洗干净手,在凳上坐了下来。 “当真如此,奴半句都不敢作假。”女使低头回道。 崔沅绾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女使,只是在家姑身旁端茶倒水,怎会对朝堂之事如此清楚。” 女使一听崔沅绾的语气冷了下来,慌忙下跪求饶:“夫人明鉴,奴敢用命起誓,奴方才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奴先前是在奴隶窝被家中管事的养娘带回来的。养娘就看中奴记事快,又不忘事,手脚麻利,才把奴安排在老夫人身边做事。奴每日都念着这份恩,不敢有半分怠慢。加上老夫人每日都会骂人,骂来骂去,骂的就是这二位,尤其是夏长史。奴听多了,记得也牢。” “家姑与夏长史称得上是素不相识,为何会对夏长史这般憎恨呢?”崔沅绾若有所思,喃喃低语。 女使耳朵灵,听到崔沅绾有疑惑,赶忙解释着:“听老夫人说,夏长史私德败坏,到处强抢民女,更是与儿媳混在了一起。老夫人心善,定是看不惯这番作为,才常常骂他的。” “这我也知道。你再想想,家姑还骂过他什么。家姑如此憎恨他,该是他碍了官人的路才对。”崔沅绾低声问道。 女使听罢,仔细想了想,回道:“好像还提到过什么来着……不过那是老夫人梦中呓语,说的话含糊不清。当时我给老夫人掖被角,凑近了能听到老夫人在说夏长史什么丧尽天良,不过没听清。” “家姑竟如此厌恶一个外人么?”崔沅绾不解,汴京城里比夏昌作为更甚的大有人在,为何家姑就揪着夏昌作为不放呢? “心思灵巧是好事,但有事,知道的多并不好。你先下去罢。”崔沅绾摆摆手,不想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费心费神。 女使说是,瞥见崔沅绾蹙眉深思的样子,本有话要说,思索再三,都吞进了肚里去。 * 酉时,于氏吵着闹着要叫新妇过来。崔沅绾原本在屋里练字,秀云进屋催她过去。这外事一扰,手一顿,那副大字便多落了点墨。 “家姑又怎么了?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她每次闹便说做了噩梦,叫我前去解梦。我又不懂三教九流之事,便随口胡诌。每次把我叫过去都说有大事,每每过去便是叫我跟她说些不着调的话。”崔沅绾愈说愈气,见屋外还有于氏身边的人来催着,心里烦躁不堪。 “娘子,老夫人那边催得紧。方才二哥来了,老夫人与二哥叙旧,不多会儿就叫娘子过去,当真不知是何心思。”秀云说着,便把崔沅绾的笔给置到架上,催她赶紧前去。 一时快走到于氏屋里,正好碰见母子情深的场面。崔沅绾本想退出去,脚才动一步,于氏便发现了她的身影来,忙挥手叫她上前来。 “嫂嫂。”晏昶起身,唤了一句。 崔沅绾点头,坐到床榻边,服侍于氏喝茶。 “家姑,你把我叫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崔沅绾开门见山,不欲在这屋里多待。 “有,我有事要说。”于氏一下提起精神来,“你跟二哥在外面等着,我拾到一番再出来。” 崔沅绾满头雾水,无意与晏昶对视,见他也是一脸懵,心里竟好受了些。总不是她一人受罪了。 不过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去前堂,崔沅绾仍觉着满是别扭。她走在前面,身后虽是没张眼,可也知道晏昶一路都在看她。 她既是家中新妇,这家也是晏昶的家,平时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每相见,她便想避嫌绕路走,可偏偏晏昶总能与她相遇,每每说是碰巧,每每说些不着调的话。 许是忌惮晏绥,晏昶没说过要一妻二夫那般放肆的话。不过却总暗示崔沅绾与晏绥无半点般配之处,叫她另寻郎婿。 崔沅绾不堪其扰,见了晏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来。如今走在连廊下,晏昶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浪子模样,唯她一心烦闷。 “嫂嫂,你走那般快作甚?方才娘说,她要好好拾捯一番,叫我们多等会儿。嫂嫂也知道,娘是半疯不傻,今日难得清醒,她想做什么,为人子女自然要支持去做。”晏昶开口说道。 “她是你娘,是我家姑。我是外人,应当快些走,走到前堂候着,这是守礼。二哥既然是亲儿,自然不用跟自家娘讲究太多礼数。二哥慢些走罢。” 崔沅绾怼得心里畅快,说罢这番话后,晏昶果真没再跟上来。 待崔沅绾走到前堂时,于氏刚坐到高位上。 于氏打扮一番,头上插着几根金篦子,耳垂上带着翡翠耳坠,一身端庄稳重的褙子披到身上,难得有当家人的风范。 “二哥还没来么?”于氏张望一番,并没有看见晏昶的身影。 “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罢。二哥长得俊俏,府上有不少女使倾心于他,常趁着他来府上一趟,给他端吃送喝。”崔沅绾回道。 “是么?二哥这么招孩子喜欢?”于氏被崔沅绾这番好听话逗笑,拉着她的手,叫她坐自个儿身旁。 “二哥风流倜傥,出口成章,这两样加在一起,哪家的小娘子不爱呢?”崔沅绾面上夸赞着晏昶,心里却连忙呸了几声。 “只是二哥尚为娶妻,也无婚配。他早过了弱冠,官人跟他这般大的时候早就有了大哥了。而我儿呢,连个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于氏陷入回忆,叹道。 崔沅绾说道:“那不如,就给二哥娶位新妇罢。” 于氏双眉一挑,“是啊,是时候给我儿娶新妇了。你是家里唯一的新妇,认识的人多。二哥的新妇,就交给你和大哥去挑选罢。女家门楣过得去就行。我清楚二哥的脾性。他这人,挑人不看脸,不看身,更不看家族门楣。只要那人有趣,能同他聊得来,他就喜爱与其来往。” 崔沅绾自然点头说好。剩下的话还没说,便被门外声给打断。 “我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下更0点5分,感谢订阅! 第38章 三十八:兄弟战争 晏昶鲜少这般怒样, 气冲冲地走到前堂,朝于氏问安后,坐到崔沅绾对面, 却不敢看她。 “二哥,再不愿意你也得娶妻。难道你想叫我晏家断子绝孙么?”于氏拍桌, 也是难得生气一次。 “爹有两位儿郎,大哥与我。大哥才娶了新妇,小日子过得畅快, 与嫂嫂夫妻和睦,定会绵延子嗣。我晏家何至于断子绝孙?”晏昶低头偷瞄一眼崔沅绾的尖头鞋, 一面说着气话。 “大哥娶了新妇,你以为你就能孑然一人了?你从小不拘礼节,一向看不起我与爹爹一贯坚持着的所谓繁文缛节, 你觉着这样过毫无半点乐趣可言。可二哥你也不想想, 人活一趟,哪能事事如意, 都顺着你所想所愿来?就算是万人之上的官家,行事也常身不由己。何况是你呢?” 于氏这般清醒, 倒是叫崔沅绾一头雾水。她出嫁前便听于氏是个疯傻人,时常说胡话, 时常做痴举, 叫外人看她不起。嫁来后, 于氏三日疯, 六日傻,剩一日便是极难得的清醒明白。可她这日前几个时辰犯痴傻, 这才换个衣裳的功夫, 行为举止竟与常人无异, 当真是奇怪。 眼前场面僵持难堪,崔沅绾忙插话道:“二哥,你若是喜欢哪家小娘子,就放心提出来,嫂嫂给你觅新妇,保准你满意。” 于氏见她帮忙劝慰,忙附和说是。 “嫂嫂,你怎能置我于不情不义之地,你明知我心中……” “二哥,你心中如何?”于氏逮住这话根不放,忙追问道。 晏昶叹口气,道:“娘,你听茬了。我是说,心中有山河壮景,我本不是埋头于情爱的俗人。” 于氏被他这不孝话给噎了住,朝崔沅绾使眼色,叫她赶紧给自己解围。 “是么?照二哥这般说,我与你大哥,与姑舅,与世间大众,倒是都成了沉溺情爱的俗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嫂嫂,你明知我话中有何意,为何还要故意找茬呢?” 晏昶终于敢与崔沅绾对视起来。崔沅绾的眼眸里坦荡清白,丝毫不惧他会放出何话。这是这般明媚张扬的样子总叫晏昶心中愤懑不平。 “嫂嫂,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我的事,你为何要多插一嘴,多此一举?” 崔沅绾被他这话气笑了来。莫名的笑声叫于氏不解,问道:“新妇,你笑什么?可是有什么隐情?” “家姑想多了。”崔沅绾掩面笑着,“我只是觉着二哥这话有些荒谬。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府上又不是那玉津园,走来走去,总能意外遇上几次。二哥说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当真是诓人了。二哥敬我,常送我金石字画来。我知二哥喜爱绘花鸟画,送了几只金贵的莺雀过去,又求得不少名家真迹来,皆赠与二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接画时点头道谢,怎么今日只因我说了句实话,便要跟我决裂来呢?” 话音刚落,于氏的眼神便冷了起来。 “二哥,你当真是不知何为礼节。纵使你与新妇是知己,与她志趣一致,也得懂得避嫌。她是你嫂嫂,你可懂?” 晏昶有口难辩,何况是他骚扰崔沅绾在先。 “是我说错话了,我知错。可娘分明知道,我最厌烦拿娶妻说事。我有错,娘也有错。”晏昶冷笑一声,似是对崔沅绾方才一番抱怨推责的话颇有怨气。 于氏冷哼一声,“娘是有错,不该时刻逼你。可养你长大成人,你却只顾自己享乐。平时若非囊中羞涩,在外混不下去了,或是又顶撞了哪位权贵了,你才会想起你还有个家。不过是要你娶个新妇,却跟要了你的命一般。我且问你,枕边多一人有何坏处?” 于氏在崔沅绾面前揭晏昶的短,晏昶是敢怒不敢言。于氏说的都是大实话。自弱冠后,他便向晏梁要了一笔钱,与他那群好友建了个茶馆,生意惨淡,曲终人散。后来他又向晏梁要了一笔钱,不知用到了何处,竟是稳赚不赔。 晏梁怕他剑走偏锋,拉着他仔细盘问一番。晏昶说是把钱投到了汴京某处地皮上去。那块地起初不显眼,后来新法施行力度加大,那块地被皇家高价买走,每月还多给他钱。晏昶这般机智的赚钱法叫晏梁放下心来。此后晏府无人管二哥的出入,他来去自由。 原来是三月一回家,崔沅绾嫁过来后,常常是三日一回家。 他的算盘打得全府都知,却唯独瞒过了晏绥。无他,每每贴到崔沅绾身边时,晏绥都不在家。 他不在意府内仆从的看法,可崔沅绾在意得紧。 崔沅绾心一狠,定要在今日相聚时撺掇于氏给晏昶定下亲。 “家姑,我听人说,三司使家的小女还未曾有婚配。先前赴宴时,那家小娘子与我离得近,我俩便聊了几句。那小娘子容貌俏丽,想的却与旁人不同。也是对这繁文缛节不耐其烦,偏爱自由,总想去外面闯荡。她这性子倒与二哥多有相似。想来这二人若是处在一起,定会擦出火花来。” 于氏还未开口,晏昶便一口回绝。 “不可。嫂嫂叫我娶三司使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觉着她与我性情相似,还是想叫两家联姻,光耀门第?嫂嫂可知,我亦不喜白白沦为世家联姻的工具。” “两全其美。”崔沅绾不卑不亢地回道,“二哥需知,人活一世,哪里会事事胜意。这桩婚事,你若不满意,那便再换一家。不过我都给你操着心,要娶新妇,还是这家小娘子与你合得来些,婚后依旧快活。” “嫂嫂真是有心。”晏昶讥笑一声,“不过便是我有心迎娶,那小娘子中意不中意我还不得而知呢。嫂嫂总不能不顾女家意愿,将人强娶过来罢?” “就像,大哥把嫂嫂抢过来一样么?” “二哥,休要胡说!”于氏听他想把气撒到晏绥身上来,忙厉声制止道。 “娘急什么,这不是汴京城上下都知道的真事么?”晏昶反问,“若是那日大哥的庚帖递得晚些,嫂嫂或就成了别家新妇。” 崔沅绾见他话有深意,不留情面地回怼道:“我与官人成婚是顺两家父母之命。庚帖送到后,我爹娘尚未反应过来,晏老便指定了大婚日期,丝毫不容人拒绝。我嫁到夫家,是众人所求。” 于氏见崔沅绾面色阴沉,似是心有不快,赶忙点头说是。 “二哥你看你这话说的,当真是不像回事。你且说说,除了大哥,还有谁能配得上新妇呢?她与大哥是天作之合,谁都拆不开。” 于氏见晏昶还有话要说,不过不欲再听,发话道:“二哥,你先出去罢。你这一闹,我有些头疼。我还有话同新妇说,你也男郎,也不便在场。” 晏昶不是愚笨人,自然知道要是他再呆下去,崔沅绾便会把他做的事都抖出来。权衡利弊,自然是早早离开得好。 临走前,晏昶睨了崔沅绾一眼。 “嫂嫂,既然你对我娶妻的事如此上心,那这事我就放心交给你了。还望嫂嫂,莫要叫我失望。” 崔沅绾含笑不语。待晏昶走远后才叹了口气。 “家姑,二哥这般桀骜模样倒是叫我想起了胞弟,都觉着外人欠着他们。” 崔沅绾说罢,场面便冷了下去。她没听见于氏说话,抬头望过去,于氏竟又成了那般痴傻模样。 郎婿欺我 第37节 原来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都分到了自家儿郎身上。到底把她看成外人,她常在于氏跟前伺候,就没见过她清醒几次。可每每晏绥或晏昶来瞧她,于氏便成了讲道理的明白人。 崔沅绾也不知她这位变来变去的家姑到底想做什么,不过还是走上前去,低声问了句:“家姑,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想不起来了。”于氏眼神空洞,与方才干练精明的样全然不同。 “那新妇便先退下了。”崔沅绾无意同她多做纠缠,谁料刚转了身,于氏便揪着她的衣襟不让走。 “新妇,你知道夏昌么?” 于氏强拽着她衣襟一角不让走,崔沅绾只得坐到她旁边,听她说话。 “我知道。”崔沅绾说道,“不过夏长史与我并无交集。家姑提他作甚?” “夏昌他品行不端,你要避开他走。莫要在他面前出风头,他要是记上你就完了。”于氏似是陷入回忆,盯着前方一梨花凳发呆。 “我是大哥的新妇,平日里来往的都是城里安人或是哪家小娘子,与男郎见的面不多,更不要说是夏长史了。”崔沅绾觉着于氏这番话似是在提醒她什么事一般,可于氏蓦地说出这般推心置腹的话,崔沅绾也不知作何反应,只能点头附和着。 于氏也不听她的话,自顾自说着:“夏昌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纵使你为人妇,深居内宅,他若看上你,也能把你给抢过去。抢过去也不珍惜,凌|虐你一番,你无路可逃。” “家姑,朝里那么多作风不堪的官,你都不说。为何偏偏要揪着夏长史不放呢?”崔沅绾轻声问道。 不曾想这话惹得于氏眼神一变,恶狠狠地瞪着她,嫌她与自个儿顶嘴。 “新妇,你莫要轻敌。”于氏留下这么一句,便催她赶紧离去。 到底也没说出个好歹来,于氏莫名气急,崔沅绾也攒着一肚子气。 晚间用膳,于氏又不知想做什么事,竟求晏梁叫一大家聚在一起用膳。 原本是各院有各院的小膳房,晏梁或与于氏一同用膳,或与几位受宠的外室用膳。而晏绥与崔沅绾自成婚便是小两口呆在一起用膳。晏绥那脾性也不容许有人插足其中。平时晏昶若来,便是自个儿一人食。 只是今晚不管事的于氏竟做出这般举动,当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来。 晏绥来得晚,这膳用得也晚。 戌时二刻,一家子人都到齐了来,围着坐到一张圆桌上。 崔沅绾这位置坐得巧,左手边是晏绥,右手边是晏昶。这桌上没有碍眼的外室,只有一家父母儿郎与新妇。 “你看看,一家齐整整的,多好。”于氏满脸笑意,在晏梁身边耳语着。 “可惜二哥家的新妇不在此。”于氏说道。 晏昶听罢这话,喝粥的动作一滞。 “食不言寝不语。夫人,禁声喝粥罢。你总说想老家的玉米糁,二哥孝顺,专门跑了一趟老家,给你提过来一袋玉米糁。你多念念二哥的好,就莫要再念叨他了。” 晏梁看向于氏的眼里满是鄙夷,他这一发话,尚在对面说悄悄话的崔沅绾与晏绥也息了声。 这餐桌上的风起云涌晏绥早见过数次。爹娘貌合神离,娘时疯时傻,爹风流偏信。幼时晏梁脾气更大,常常是阴着脸无端斥责他兄弟二人。 亲情温存,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罢了。 幼时晏梁是一家之主,现今两位儿郎都长成人,出人头地,家里掌权的,自然不是心无大志的晏梁。 “娘把我们叫过来是有话要说罢。若是食不言寝不语,自可各回各的院里去,何必专门跑来一趟听着静默的声。”晏绥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乐来。 “那你就说。”晏梁没心同晏绥争个高低来,何况他也争不过。 晏昶嘁了声,朝于氏问道:“娘,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于氏怯懦地摇摇头,她被晏梁说怕了,不想惹事来。可她又不愿叫孩儿们白跑一趟。 “我只是想让一家聚聚。我总做噩梦,不是梦见大哥遇险,便是梦见二哥生病。我心里慌,想多看看你们。我说不出什么话来,要是有事,你们就先走罢。” 于氏这话可怜,她叫人走,可话意却是不想叫人走。崔沅绾自然知道她为人母的心思。 “家姑,既然人都来了,就莫要说丧气的话了。”崔沅绾给于氏挑了块嫩鱼肉,放到碟上。 “家姑,吃饭罢。” 桌上只一蒸鱼,一荠荠菜,四碗粥。于氏不爱吃菜,崔沅绾给她夹块鱼肉也是理所当然。可这般举动却叫晏昶多想了来。 “鱼肉补脑。幼时我常吃鱼,养娘说孩童吃鱼聪明。想来吃鱼多,人就不会愚笨了。”晏昶说罢,叨了块鱼皮,“这鱼当真是嫩。” 晏绥清楚他意图,回道:“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一家人,说话何必拐弯。” “那兄长以为,我想说什么。”晏昶也不怯,明眼人都能瞧见晏绥脸上的不悦,可他偏偏逆风而行,叫一旁站着的养娘都替他捏了把汗。 晏绥不把晏昶的叫嚣放在心里,一面给崔沅绾冷着热粥,一面说道:“我以为,那些鱼肉进你肚里当真是浪费无用。若你肯把那些小心思花在仕途上,想必也不会如眼下一般一无所成。半大不小,无傍身官职,整日游手好闲,交二三狐朋狗友。这就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惬意快活日子么?” 晏绥的兄长风范也只有晏昶能逼得出来了。崔沅绾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来回转,二人剑拔弩张,对话尽显锋芒,恍若下刻便能打起来。 “兄长高贵,自然看不惯我这粗鄙日子。我自知,我不配与兄长相比。我自知,我说的话不中听,可我……” “那便禁言闭嘴,离我远些,离我新妇远些。自知不配,便不用时常前来受辱。” 晏绥满眼轻蔑,晏昶这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伎俩,在他面前,便是再低劣不过的儿戏罢了。 说他汲汲名利,晏绥并不在意。他确实是享受权势满身的人,他生来便不愿待在深山老林里隐姓埋名淡然度过一生,他一步步往上爬,哪怕死在权势塔下也不悔。 可他在意晏昶对崔沅绾的龌龊心思。晏昶以为他能窜空子讨好崔沅绾,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叫他愉悦的,便是崔沅绾从始至终都未接受过晏昶的示好。崔沅绾很听话,从不愿多施舍晏昶半个眼神来。 “这……这是作甚。”晏梁自是没想到兄弟相争竟会发生到他家里,还是在难得一起的用膳时。 “既然难得相聚,那我便把话说开了。”晏绥说道。 “你既叫她一声嫂嫂,那她只会是你一辈子的嫂嫂。旁的,绝无可能。你知我脾性,睚眦必报。我不是宽宏大度的人,你既有胆做出那些腌臜事,那便要想好后果。” “回去后还是想想如何存下钱过日子罢。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人活一世,哪有儿一帆风顺的呢。” 晏昶被他一番番示威的话震慑了住,话中深意一重又一重,竟叫他不知先思虑哪些事来。 晏昶心机被晏绥公然戳破,半分情面不留。晏绥能与他撕破脸来,可他却不能把心里事放到台面上来说。 晏绥打小便压他一头,直至眼下,他还是在晏绥面前抬不起头来。 人活一世,为的是尊严。可晏昶只能忍气吞声,咬着牙说是。 这次用膳风波不断,早超出了于氏的预料。于氏身子止不住颤抖,往晏梁身边倾去,祈求得个庇佑。奈何晏梁也是瞠目结舌,只往一旁躲。 能解这死局的,还得是局外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崔沅绾一想便知,晏家的矛盾不比她家少。 “官人,你要是再搅搅这碗粥,它便泄||了。”崔沅绾揪着晏绥的衣襟,轻声问道。 小娘子家娇娇怯怯的声音打破了僵持局面。晏绥知崔沅绾是在解围,给众人台阶下。看在她求情的面子上,觉着鱼死网破也甚是无趣。 “要我喂你么?”晏绥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靠在晏绥身旁小声说着:“姑舅都在看着呢,回屋由你去闹。” 她没提晏昶。不过一句话,便留下无限遐想。 崔沅绾说由他去闹,那便真的是任他胡乱折腾。床榻之上乖得不成样子,偏偏又会不时露出些野性来,常叫晏绥觉着惊喜。 他不是柳下惠,自然不会拒绝崔沅绾的示好。 “乖乖吃罢。”晏绥说道。 二人交谈的声音虽小,却在死寂的屋里显得如此清晰。腻歪的话在场众人都能听清。 晏梁撇着嘴,感慨自家孩儿就是生猛。于氏这会儿又痴了来,还得叫养娘在旁仔细服侍着,不至于闹出丑相来。而吃瘪的晏昶,直直地看着崔沅绾与晏绥之间的你侬我侬。 他把碗里的粥当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一口一口闷着。 这一餐只有崔沅绾吃得畅快。饭后她早早地洗漱沐浴,收拾好后便靠在床头,拿着《洞玄子》看了起来。 她从未觉着房|中|术是难以启齿,注定要做压箱底的腌臜事。 握雨携云,阴气与阳气相|合相绕,最能纾解心绪。 可每每与身边人提到此书,她们便一脸懵懂。几乎没人读过《洞玄子》。在她一番解释后,又有多少人满心不解,觉着她甘愿堕落,败坏名声。 她先前与晏绥提到此书时,晏绥亦是一头雾水。不过晏绥后来是看入了迷,只叹先人智慧。在这事上面,她与晏绥生了天大的默契。从初次到熟稔,彼此磨合,每每从中受益非凡。 这事成了二人心口不宣的秘密。每每遇见烦心事,便要死去活来地折腾彼此一番。 晏绥自身好,又上进肯学,不断钻研。对待这事如对待殿试一般,慎重沉沦。 崔沅绾看得认真,自然没注意到晏绥悄声进屋。 眼前蓦地蒙下一片黑影,崔沅绾一抬头才发觉晏绥走到了自个儿身前。 “好哥哥,你走路怎么连声都不带?”崔沅绾娇嗔着,依旧肆意卧在床榻上,任由晏绥坐到身旁动手动脚。 “你品品这话,走路能带什么声?好妹妹,莫不是想听拖沓声,听鞋面与地摩擦的声?”晏绥撑在崔沅绾身前,尽情调侃着。 他刚也去沐浴一番,眼下衣襟半散未散,肆意敞着。 “你真是半句不饶人。”崔沅绾将那书往晏绥怀里一扔,没用力,如猫挠一般。 “我听惯了你的气息。一呼一吸之间,便是气。”崔沅绾说道,“每每看《洞玄子》,便觉当真如书中所言。不光是此事,小到家事,大到国事,一方动则一方从。不动则不从,有动有从,家国才得以昌盛繁荣。观前朝,开国何其壮哉,末了却以起义草草结束。盖上不作为,下难以从。” 晏绥正低头翻着《洞玄子》,听崔沅绾思绪竟发散至此,一时哭笑不得。从前他猴急,与崔沅绾从前都是床榻上纠缠最多。他不欲同崔沅绾多言家国大事,觉着这些事离她甚远。 眼下她主动提及家国,晏绥却是意料之外地欣喜。他有一瞬觉着,崔沅绾当为他的知己。崔沅绾一句话便把他数年所学得的道理给讲了出来,豁然开朗。 有人懂他。晏绥这般想。这件事上引起的愉悦要比床榻之上的愉悦快活百倍。 晏绥眼眸发亮,自个儿都没注意到,他在慢慢倾身过去,恨不能与崔沅绾心贴心。 “说也是如此。”晏绥说道,“国朝都是有寿命的。多则几百年,少则几年,兴盛与败落,再强大的国也会经历此事。”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似是都忘了最初要做什么。 愈说愈觉着心意相通,身子也近了起来。最终,不知谁扯了谁的衣带,谁亲了谁的嘴角,谁拉下了床帷,一切水到渠成。 纵情到极致,便是忘情。灯烛昏昏暗暗,月影斜照朱墙。紧紧相拥相牵的某刻,崔沅绾也曾想过,要是这般过下去会不会好。 她无心无力再去琢磨自个儿要用什么神情,什么反应去讨好晏绥。只恨那夜太长,长到竟叫她生出别样心思来。 * 那次意外攀谈后,晏绥便打开了话匣。从前时刻避讳,不肯同她说朝中事,不肯告诉他中举前苦学数年的事。从前二人说话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床榻之上。而今,晏绥逐渐敞开心扉来,请她走到自个儿的心里看看。 不过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持续了九日。 中旬,福灵邀她去公主府一聚。福灵又提到了那三位小官人,甚至把那三位小官人带到她面前来。 “崔娘子,你且看看,这三位小官人与从前相比,有何变化?”福灵说道。 福灵拉着崔沅绾走到连廊里去,望着不远处一方亭内的人,叫她好好瞧瞧。 崔沅绾倒也想恭维福灵几句,只是离得远,她只能看到三个身影来,人脸也看不清。于是便实诚说道:“公主,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神情。只看这三道身影,倒是觉着人清瘦许多。” 郎婿欺我 第38节 “崔娘子说得对。”福灵回道,“那蛊虫无毒无害,蛊也无害。只是这三人知道自个儿身上被下蛊后整日担忧,寝食难安,瘦了不少。” 许是先前从未接触过蛊毒,崔沅绾听了福灵这话,心里也不舒坦:“公主在他们身上下蛊,难道不怕背后遭人议论么?” “别怕,也莫要担忧。我做这些事,都是同人商议过的。他们本就与我疏远,又过得不如意。这次替我做事,做成自然有好处。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福灵说罢,拉着崔沅绾朝那亭处走去。 “崔娘子放心,我给你打掩护。偷摸查事,晏学士那处是不会知道的。” 只是福灵刚说罢便被打了脸。 府上女使匆忙跑来,说晏学士寻自家新妇来了。 晏绥来得急,谁都没能拦住。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崔沅绾扭头看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7000,还有一个三千字章,下午三点发~ 第39章 三十九:秋千藤 正是风风火火赶来的晏绥。 “晏学士, 你敢闯我公主府,当真是胆大包天!外男岂能进我府中?”福灵上前去拦人,见晏绥一脸云淡风轻, 丝毫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 “公主,夫人原定下与我午后同去泛舟游湖, 我被几桩小事绊住了脚,又不忍叫夫人失望而归。我叫夫人先歇在一方凉亭内,待我回去。谁知事罢回来, 夫人竟不见了踪影。”晏绥眸中翻滚着不清不楚的情绪,语气平淡, 有理有据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瞧起来这般冷静,还听出几分委屈来。可崔沅绾知道,这般冷静平淡状, 便是晏绥发怒的昭示。 原先崔沅绾以为, 似晏绥这般手段狠辣的人,生气定会将那不长眼的人生吞活剥。毕竟他对品行不端的同僚是这般处置的, 对那群没脑子的姨娘也会暗中下狠手。可晏绥对她,便是怒火攻心, 也只是放狠话,在床榻上朝她泄愤而已。 晏绥不舍得伤她, 却会想尽恶毒法子去折磨崔沅绾身边的人来。譬如警告威胁秀云绵娘, 叫女使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譬如杖打那些给她开门驾车的汉子, 叫汉子莫要放她出来。 晏绥什么都不顾, 哪怕那人是自个儿的亲爹娘,也不会叫其插手他与崔沅绾的事情中来。 今日, 这牵连进来的人便是福灵公主。福灵虽怕晏绥胡来, 却执意挡在崔沅绾身前, 将她护在身后:“那又如何?你们男郎有事能先行离开,我们娘子家为何不能效仿其作为?你竟宁可叫崔娘子站在那凉亭里干等,也不愿叫人抽空来我府上一聚么?” 晏绥不听福灵这般辩驳,凶狠阴厉的眼神朝崔沅绾射过去,无声警告。 虽有福灵一番维护,可崔沅绾也清楚这番维护不起半点作用,反而会叫晏绥对福灵升起天大的戒心来。 崔沅绾没料到晏绥会追来得这般快,她担忧的是晏绥看见府上三位小官人会不会起疑心。悄然往后瞥了眼,那三位小官人竟似凭空消失一般。方才还待在亭内,眼下竟是连个人影都未曾看到。想必是慌忙躲起来了。 崔沅绾松了气,按在福灵挡在自个儿身前的手臂,朝晏绥走过去。 “官人只知自个儿处理公事处理得快,却不知那凉亭的蚊虫有多厉害。不过在那儿站了小半会儿,这胳膊上便鼓起好几个包来。”崔沅绾捋起衣袖,那白净的藕臂上果真落着几个鼓包。蚊虫咬得狠,鼓包处红肿一片,甚至还蔓延开来。 晏绥半点反应都无,依旧死死盯着她,想从她这张脸上瞧出半点欺骗的意味来。可崔沅绾又怎会叫他看出半点破绽来。她仰头虔诚望着晏绥,光影洒下来,映得崔沅绾是那般真诚。眸里不掺半分杂质,似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晏绥莫名动了恻隐之心。她这般喜爱他,常温言软语,在他耳边趴着,娇声唤他一句好哥哥。晏绥识人无数,纵使再狡黠的人在他面前也会露馅,原形毕露。可他却看不透夜夜与他做着快活事的枕边人。他不懂崔沅绾的心思,可崔沅绾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她很在意他。 这样的认知叫晏绥早把崔沅绾当成自个儿心里头的宝贝,他不舍得将这宝贝带出来叫外人看。可他却莫名听信那宝贝说的任何一句话。 崔沅绾说她是不堪蚊虫其扰,那他便信。崔沅绾说她是无趣得紧才来公主府一坐,并没有二心,那他也信。 “是我的不对。”晏绥将人揽在怀里,手握细腰,指节抵在崔沅绾腰窝处蓄意挑拨。 “既是我的错,自然当弥补夫人。”晏绥说道,“公主,我来府上叨扰是为寻我夫人。若是夫人安好,我也能叫她与公主小聚。只是她胳膊上起了疹,愈来愈厉害。夫人既身子有恙,我夫妇二人自不多做叨扰。来日方长,慢慢聚。” 晏绥说罢便拽着崔沅绾往后走去,只是匆忙走了几步,又猛地想起事来,丢下一句话。 “公主,方才我来时无意窥见府上有几位眼生的小官人。官家偏宠公主,公主也当守着本分才是。国朝安定,公主可莫要学前朝旧事,豢养面首。” “你……”福灵被他污蔑,百口莫辩。可她万不能把实情说给面前危险的男郎听,这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咽去。 这对夫妇可当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福灵一腔怨气无处可撒,刚转过身就见那三位小官人趴在屋旁探头打探着眼前的情形。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把福灵气得不轻,再也顾不得什么体态身形来,忙朝那几位窝囊废跑过去。 “本宫好心养你们,是叫你们做逃窜鼠的么?一个个怂得丢枪卸甲,丢死个人!”福灵看着这三人的脸,从未觉着这般倒胃。 “若不是想叫你们帮衬崔娘子,我何苦白白受晏慎庭这副清高嘴脸。”福灵气恼不堪,怒气消不下去,她只能无能狂怒跺着脚,恨不能把地踩出几个窟窿来。 那三位小官人本以为能凭今日良好时机与崔沅绾说上几句话,毕竟他仨心照不宣,皆倾心崔沅绾许久。那日玉津园见面,公主与崔沅绾走远,他仨呆在桥边三脸痴迷,盯着崔沅绾婀娜离去,只愿此生眼里只有这位绝色小娘子,再不想看旁人半眼。 三人知身份低微,若不是福灵公主引荐,恐是这辈子都入不了崔沅绾的眼来。哥仨约好,三人中总要有一位赢得崔沅绾欢心,无论用何法子。 而六郎是哥仨中最聪慧得体的男郎,七郎八郎都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来。谁知今日骤然出现了拦路虎,原定计划被打乱,他仨原形毕露,不知如何自处。 “公主放心,我与七郎八郎定会多与崔娘子接触。崔娘子心中执念,六郎定会替她解开来。” 六郎这番话暧昧不堪,可福灵尚在气头上,哪能听出其中深意来。 福灵敷衍几句,叫人下去做好准备。她说,不日便叫崔沅绾再来府上一趟。这话是在宽慰这三位的心,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崔沅绾这次是在劫难逃。 方才崔沅绾与晏绥拉扯走远的身影叫福灵心头一颤。她与晏绥来往不多,却也从爹爹和嬢嬢口中听过不少他的风闻。爹爹喜爱晏绥爽利的作风,晏绥是他治理朝堂时的一把利刃。整治朝堂风气,需得一坚毅人来,否则极易受人贿赂。而晏绥办起公事,公私分明。便是他爹犯了错,晏绥也照样严惩不贷。 只是官场上的阴狠作风也带到了私事中去。先前倒是没多体现,自打他与崔沅绾成了婚,恨不得把妨碍他与崔沅绾独处的人都连根拔起来。 就连崔沅绾多看了几眼过路人,晏绥也是气恼不堪。嬢嬢说,晏绥这般性子,骨子里便是极度的自卑自怯,纵使权势披身,纵使金玉满屋,他也仍旧放不宽心。 愈是在乎,愈是止不住去控制,便愈是会伤害自身,伤害旁人。 福灵叹气,觉着此举当真是害了崔沅绾。 女使瞧她怔在原地,不禁出声问道:“公主,这药膏还要给崔娘子送过去么?” “不送了。”福灵说道,“公主府的药膏送出去,约莫会叫晏学士以为我在示威罢。又不是什么好事,何苦要在他面前再提一遍。何况他那般偏爱崔娘子,哪里会舍不得给崔娘子抹药来?恐怕到时还嫌我送去的药膏没他的管用呢。” 女使不懂福灵心思,只点头说是,催她进宫去给圣人背诗词去。 * 后半日,晏绥半步不离后院。崔沅绾在哪儿,他便也要跟在哪儿。 “好哥哥,难不成我去解手,你也要跟着去?”崔沅绾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一旁站着的晏绥,满心不解。 “我得时刻看着你。秋日蚊虫不必夏日少,既已疏忽一次,便不会再叫这不长眼的蚊虫钻空子。”晏绥说道。 秋千藤上攀着绛紫花,一串一串缠绕着,花团锦簇,霎时好看。崔沅绾坐在宽敞的秋千椅上,后有软垫靠背,晃悠悠荡着秋千。 微风一过,步摇轻颤,垂珠也跟着秋千荡起来。崔沅绾歪头看着他,当真如画中仙一般。 崔沅绾抿唇轻笑:“好哥哥,莫要生气了。这秋千宽敞,能容下两人。与其在旁干瞪眼,不如坐下享受会儿。” 后院的人都被晏绥支开了来,静得只能听见风簌簌穿过的声,与二人之间的呼吸声。 晏绥也不知为何,他刚坐下,手便无意地握紧崔沅绾的腰肢来。成婚也有三月余,花样不断,床榻之上、四面铜镜前、马车上、书房案桌上,都曾见过二人玩得不亦乐乎的疯样。 可他们还未曾在后院,在秋千藤下快活一回。 他这样想,却不敢贸然行动。火是崔沅绾先挑起来的。 崔沅绾攀着晏绥的玉带钩,手指一挑,玉带钩便掉在地上。 每每这般主动,晏绥便知崔沅绾是在认错,用最快活的事。 崔沅绾倾身,眸中闪着璀璨光亮,她趴在晏绥耳边说了句话。 “来罢。” 作者有话说: 解手:如厕。 三次元事多了起来,但会保证日更,最低日更3000+,周末尽量日万。大概在30-40万字时完结! 下更明天0点5分,感谢订阅! 第40章 四十:交心 日光照得人恍惚, 秋千藤自挡不了光照。后院也栽种几棵榆柳,树影斑驳,洒在崔沅绾绷紧如上弦月的翘头弓鞋上。 崔沅绾浓密眼睫上颤着泪花, 她身子乏得紧,揽着晏绥宽厚的肩膀求饶。 “你每次都是这样。挑起火, 又不负责灭。”晏绥啄着崔沅绾的嘴角,轻笑着调侃。 这番不正经的话叫崔沅绾听了脸红。 “你这话是从哪儿学来的?当真是个不知足的闷汉子。”崔沅绾听见晏绥咚咚加快的心跳声,偎着他炙热得能把人都烧起来的身子, 崔沅绾怔了又怔。 “为了讨你欢心,我还叫人搜了几个话本来。”晏绥说着从前向崔沅绾一步步靠近的事, 愈说愈觉着自个儿当真是深情。 “那些日子,我是白日忙公务,晚间还要靠在床头读那些话本。”晏绥气息不稳, 热气打在崔沅绾耳畔, 见她那白皙耳垂逐渐变红了来,心里愈发畅快。 快活时, 他便是肆无忌惮的游鱼,再深的池子都拦不住他想做逾越之事的身心。这般快活事, 他只愿栽倒在崔沅绾身上。他想把最快活的事,与最在意的人, 从南到北, 从密闭的室到敞开的院, 哪怕再离经叛道, 再瞠目结舌,只要是她, 晏绥甘之如饴。 晏绥抱着崔沅绾的力道不断加紧, 崔沅绾的头埋在他脖颈旁, 任他如何胡来,都不在意。 似是想把怀中娇小可怜的人揉进身骨里一般,晏绥也的确不止一次这样想。他的妻是绝色容颜,是婀娜美身,是百般才艺,是聪慧伶俐。他的妻生来便带着光芒,于茫茫人群中随意一望,最先望见,最叫人念念不忘。 她太耀眼了,有太多人想从他身边将她抢走。 晏绥眸里暗了些,按着崔沅绾的头,将人闷在自己怀中。 这会儿院里起了风,凉意侵袭,崔沅绾身子一颤,倒在晏绥怀里。她无处可去,也不想去。 与其叫晏绥看着哪儿都去不成,不如共沉沦,且将那些烦心事抛之脑后,只管眼下享乐。 只是晏绥从来不如她的意。 “你说说,我跟他想比,谁更叫你喜欢?”晏绥抚着崔沅绾的背,轻声问道。 “他……他是谁。”崔沅绾被一阵阵的凶狠激得思绪朦胧,眼帘前似是下着蒙蒙细雨,她怎么看都看不清。如今听了晏绥这话,更是一头雾水。生锈的脑子转了又转,半天才缓缓回神来。 “你的前夫。”晏绥回道。 话刚说出口,崔沅绾身子可见地僵直起来。原本伏在晏绥身前的背蓦地挺直,与他拉开距离。 对重活一次的她来说,林之培的确是有名无实的前夫。毕竟他俩清清白白,婚后连个手都不曾牵过。 可对晏绥来说,林之培不过是她刚定亲,成婚八字还没一撇的过客罢了。崔沅绾不知晏绥蓦地提到林之培是何意。 “他与你相处时,也会叫你这般舒坦么?在我没娶你之前,他会不会也趁着夜黑邀你出来,偷偷唤你一声好妹妹呢?” 晏绥说着,心中愤恨之意再也藏不住来。他也不清楚为何上刻还沉浸在桃红艳李之中,下半刻一想到崔沅绾曾与林之培定亲,心里情绪再也藏不住来。 他也觉着这般转变太过莫名其妙,可有关崔沅绾的所有事,都能轻易叫他失去引以为傲的清醒理智来。 他没办法不在意,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在他未到的日子里,林之培对崔沅绾说了多少句好话,做了多少件讨好的事。 郎婿欺我 第39节 若不是他处理完对家故意挑起的麻烦事,再晚一步,崔沅绾便要成了别家新妇来。 思绪愈来愈混乱,不自觉间,晏绥一手掐着崔沅绾腰间细嫩的肉,一手竟放在她被迫扬起的脖颈上来。 与往日不同,他今日当真是气急了。被福灵逼紧,被林之培逼紧。手指微微弯曲,他用了半分轻薄的力。 “你说,是他更好,还是我更好?” 愈是凶狠放肆,愈是说着云淡风轻的话。叫外人听起来,不过是再平淡的话而已。 外人会以为,晏绥说这话时,是不是在与亲近人热切攀谈。是也不是,是与亲近人热切,却是在对峙。 “我与他清清白白,为何污蔑我?” 呼吸愈发艰难,崔沅绾只能拼命仰头,握着晏绥放在脖颈上的手,想把他的手掰开来。可纵使她使出全身力气,也好似棉花打在铁片上,不值一提。 崔沅绾眼中蓄泪,眼睫都沾上了泪珠,摇摇欲坠。泪珠落在酡意久久不散的脸上,落在晏绥的掌心中。 她面上是一副求饶相,内心却一番嗤笑。 男郎这莫名的自尊心当真是可笑。若是旁人掐着她的脖颈威胁,崔沅绾根本不屑做出示弱伪装来。她会反击,把那大胆的人踩在脚下,整治一番。 可她坐在晏绥怀里。晏绥不是那般好糊弄的人,唯有做戏把自个儿都折了进去,晏绥才会听信,才会沦陷动心。 晏绥就想叫崔沅绾示弱,但一昧的毫无抵抗的妥协又会叫晏绥觉着无趣无味。 他喜欢对方反抗,却又反抗不过。喜欢有脾气,有锋芒却最终会被他驯服的人。 恰巧崔沅绾也是如此。那就比比谁算计得过谁、 崔沅绾声音怯弱,似是怕极了:“你明明知道的。我的心,我的人,都属于你,只属于你。” “我的情话,我的怨话,都只有你听过。” “你知道的,慎庭哥哥。” 脖颈上覆盖着的力度逐渐消散,崔沅绾低头,见晏绥眼尾泛起红意,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着莫名的光芒来。 崔沅绾亲着晏绥的耳垂,故意把呼吸声放得绵长缱绻。 晏绥扣紧她的腰,声音低沉得似要是被砂砾割过一般。 “胆敢骗我……” 晏绥咬牙说着,每个字都说得那般用力。 “胆敢骗我,我会让你……” 晏绥话未说完,便被崔沅绾堵住了口。 “我知道。”崔沅绾说,“我们会一直紧紧纠缠在一起的。” “直至死亡。” 回应她的是簌簌秋风,也是晏绥要烫伤她的体温。 * 后院诉说过衷情,晏绥对崔沅绾看得更紧了来,但也愿放下一些事,陪她去做她喜欢的事来。 从前二人每每出游,晏绥便选游湖或是赏花,无趣得紧,偏偏他喜欢。如今晏绥到会问起她的意见来,崔沅绾想去矾楼喝茶听书,那他便派小舆接她去。崔沅绾想去茶馆品刚进来的苏州茶,晏绥便提前包下临窗雅间,那是崔沅绾喜欢的。 可他也对崔沅绾干涉更多。 崔沅绾的起居,都要顺她的意。要梳什么发髻,要带什么篦子,要穿什么褙子长裙,是翘头鞋还是平地履,都要听晏绥的话。晏绥把她一步步打扮成自己喜爱的模样。 看着崔沅绾从上到下都是他的手笔,晏绥心里的畅快意怎能用一两句话概括出来。 他不满于只叫崔沅绾把脚环、手镯、璎珞圈戴在身上来。他暗中叫汴京中工艺最好的锻造汉子打了锁链来。 他想在崔沅绾脚上系上锁链,在她白净的脖颈上围上一圈不重的锁链。 他不想叫崔沅绾同旁人多说话,便造了个精巧玲珑的嘴套来。 他甚至想造一间金屋,打一座金笼,里面放一张软塌,把崔沅绾关在里面来。 可他每每想实行时,崔沅绾便似有所感应一般,哪儿都不去,只往他怀里窜。崔沅绾叫他几声好哥哥,他便缴械投降,溃不成军。故而那些锁链打好后只搁在暗室里,并未用过一次。 崔沅绾这般乖巧,他也要给她点好来。 廿二,崔发私下与朝中多位高官相见的事被人高发出来,谒禁是御史台众人头上玄着的一把剑,谁都得时刻吊着胆子。 他们这帮谏官,不怕哪句话说得不中听得罪人,毕竟国朝不杀文官。怕的就是这谒禁,一个不小心,乌纱帽掉下都是轻举,大则牵连一家或牵连一整个家族。 御史中丞出事,御史台自然人人自危,没人敢前去给台长说一句求情的话。何况官家手里有证据,板上钉钉的事,谁敢冒死前去给崔发说好话。 兆相年高忙于变法,他的手伸不到御史台来。以夏昌为首的旧党便是此事的获利者。高发崔发者,正是夏昌精心培养的走狗,兵部侍郎李泷。李泷高发崔发私下与朝中文官来往,却唯独漏了一人。 他漏下的是那晚前去崔府,与崔家人见面的大学士晏绥,当朝三相之一,权势与夏昌、兆谆相当。 崔发刚被高发出来,王氏便似疯了一般大哭大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显然是由张氏来做更合适,可张氏见倚仗没了,竟半点不伤心。几个时辰过后,张氏便想着如何与崔发和离,再寻员外做妾。 苦得只有王氏,累的确是崔沅绾。崔沅绾赶到娘家时,王氏已是哭得晕厥了两回了。 “二姐,算你亲娘求你了。我愿用我的命换官人的命啊!这个家不能没官人!” 王氏胡乱揪着崔沅绾的衣襟,几欲快要给她跪下了来。 “娘,你先冷静!”崔沅绾低声安慰着。 前堂是疯癫的王氏与吓得躲在柜里的慕哥儿,是一群六神无主的养娘和一脸懵的宅老。崔发被带走审问,一家竟只有崔沅绾这个嫁出去的“外人”当家。 “别怕,我自会摆平。” 晏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他的脚步一般稳当。 这时候,晏绥倒成了她家的光。 作者有话说: 晏狗:啊,你看我多深情。 女鹅:呵。 状态不好,今天更少一点,本章发红包补偿。明天还是万字,0点5分更。 第41章 四十一:黑心莲 “岳母, 您且放宽心。岳丈的事我自会解决。清者自清。”晏绥说罢,示意仆从赶紧把前堂里大闹的王氏扶起来。 王氏手里紧紧拽着的绫罗暗纹窄袖褙子与月白长裙,正是晏绥特意命人给崔沅绾量身织造的新衣裳。 这身衣裳崔沅绾今日回娘家刚穿上, 便被王氏拽出了几片褶皱。崔沅绾心不在此,自然不介意。可晏绥却觉着这身衣裳被无理取闹的王氏给糟蹋了个全, 心中郁闷不堪。 王氏两腿打颤,被仆从搀到梨花凳上时,汗如雨下, 鬓边头发都贴在脸面上,整个人跟从河里捞出来一般, 狼狈不堪。 “清者自清,女婿说得好听。官人刚被那帮不怀好意的官员告发,外面的歪解风闻都已传得沸沸扬扬。便是心里再清白, 经众人之口后, 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罪人了。”王氏脸上满是苦涩,寻到胆怯的慕哥儿后, 心里更是恨铁不成钢,牙都快咬崩了来。 崔沅绾觉着自个儿的身好似处在朦胧仙境一般, 脑里全是浆糊,心乱如麻。可听清楚王氏的话后, 心猛地一抽, 人也清醒了来。 她站在晏绥身旁, 看着王氏一手拍着案桌, 一手拿着帕子拭泪。王氏愈是闹,她便愈发清醒, 清醒到人都怔了起来, 死死盯着王氏看。 “我儿啊, 你要是能再年长一些,再争气一些,我崔家何苦出了篓子后无人主持大场呐!”王氏想叫养娘把慕哥儿从柜里捞出来,谁曾想慕哥儿竟哭得睡着了来。 养娘叫几位傻站着看热闹的小女使把慕哥儿抱到屋里去。王氏却不叫,“我儿现今除了待在我身边安分几刻,旁的时候还有谁愿意要这个可怜孩儿?” “娘,你就放过慕哥儿罢。”崔沅绾叹气道,“今日风凉,你心疼慕哥儿,难不成还想叫他在前堂地上酣睡么?还是叫养娘送回屋里去罢。慕哥儿少不经事,你又何苦硬生生把他拉下水来?” 两人僵持之际,养娘赶紧给女使递了个眼色,叫她们暗自行动起来。只是那几位女使动作不伶俐,刚走一步,便叫王氏发现了来。 王氏手拍桌,朝养娘喊道:“反了天不是?” 养娘平时憋着心里的气,把王氏的偏心看在眼里,却敢怒不敢言。如今晏绥在场,二娘子有人撑腰,养娘便不怕了来。 “夫人,二娘子听了家主出事的消息,连夫家的姑舅都不顾得服侍,带着姑爷风风火火赶来了。家主不在,二娘子不正是主持大场的人么?您这话,奴觉着有失偏颇。”养娘弯腰低头说着,无意瞄了晏绥一眼。晏绥的脸比墨还黑,那眸子里尽是讥笑,还是几分心疼。 “她?”王氏不可置信,“她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女儿,是别家的孩子,她算个什么……” 说到崔沅绾,王氏声音不可控地拔高起来。本想斥骂一番,一脸怒意的站起来身来,却见晏绥阴沉可怖地静默在原地。王氏心头一颤,脚一滑,又跌回梨花木上去。 王氏把帕子覆在老泪纵横的脸上,透过指缝,悄摸观察着晏绥的神情。多瞧一眼都觉着瘆人,王氏忙改了口:“二姐也忙,我怎好意思去因这些事烦扰她呢?” “岳母说笑了。我夫人为岳家忙前忙后,为了慕哥儿学堂里的事,常常是连口热乎的饭都吃不上。今早岳丈被押到狱中去,夫人这颗心突突猛跳,差点就昏倒在地。幸好我及时赶到,忙带着她回岳家去。岳母只因缺几个稀奇的玉如意,便大发雷霆,夫人赶紧补送来。眼下岳丈出事,难道还不比岳母缺失珠宝事大么?岳母说着不敢打扰我夫人的场面话,私下里早是打扰了许久。” 晏绥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崔沅绾身边,一句句回怼着王氏话中的偏颇。 王氏被晏绥这话一噎,抱怨诉苦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她自然不敢在晏绥面前说些崔沅绾的坏话。晏绥站在跟前,王氏连顺畅呼吸都做不到,何况是说些不好听的话呢。 “女婿,你可千万要把我家官人救出来啊。他是一家之主,这个家不能没他。”王氏苦苦哀求道。 “自然。”晏绥回道,“岳丈与宰执来往书信,或是谒禁,或是禁谒,点点墨迹都有存证。岳丈身为御史中丞,本就对自身看管颇严。纵使我想与岳丈聚聚,喝茶说事,岳丈都一口回绝。何况那些关系不疏不近的同僚呢?” 晏绥扭头看着一脸忧虑的崔沅绾,靠近她,牵起她冰凉的手。 “岳丈是被人冤枉的。”晏绥垂眸,看见崔沅绾眼下一片乌青,满是心疼。恨不能立马飞到牢狱里把岳丈捞出来,以解崔沅绾心中忧伤。便是要他去做人头落地的忤逆事,晏绥也会点头说好。 崔沅绾听罢他这番话,心里并没有畅快起来。 “如何是冤枉?爹爹与旁的官员书信来往是真,于私宅相见是真。若是真有事,何不到前堂厅,敞开门说话。为何偏偏要去私宅呢?”崔沅绾只觉心里一座大山死死压着她,无法动弹。 “假亦真时真亦假。”晏绥道,“这事牵扯太多,你只需相信,岳丈一身清白便好。旁的事,我会处理好。” 这般含义不明的话平时听也就罢了,不往心里去。可眼下崔沅绾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莽着头四处寻找脱离苦海的法子。她先以为,晏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总该能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来。谁曾想,末了只是给她打着八卦,说了不比没说好。 崔沅绾气急,趁着晏绥搂她的腰安慰时,埋在他胸膛里,往他腰间狠狠一掐。 “嘶。” 晏绥皱起眉来,望向崔沅绾的眼里满是不解。 崔沅绾那张明艳的脸皱了起来,脸上逐渐升起红意,是气急而至致。 “那你倒是说说,这事都牵扯了谁?”崔沅绾抬头问道。她迫切地想从晏绥晦暗不明的眸子里看出半分真相来。可她什么都没看到,晏绥还是有事瞒着她。 “再等等。”晏绥说道。 “岳母,再等等。” 事出紧急,晏家也关心着亲家的事。晏梁是个没脑子的,见崔发平时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心里便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身为御史台台长,却违反谒禁制,当真是不该。 那会儿晏梁早起,正在外室怀里闭目躺着。骤然听到这般消息,做快活事的劲头也被大消了大半。晏梁推开娇滴滴的外室,麻利穿上袍子后,赶紧叫马车把他送到晏老身边去。 他大儿晏绥心里敏捷,自不用他多说。而晏梁却惴惴不安,赶到京郊别院时,晏老正站在杏花树下练拳。 郎婿欺我 第40节 老人家精神矍铄,腰板硬朗,倒是比晏梁还显得年轻。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晏梁在晏老面前便是长不大的孩童,他慌忙朝晏老跑去,急急忙忙大喊道。 “我儿?你怎么来了?”晏老耳背,只是晏梁喊声实在太大,隔着几道墙也能传来,一下便叫晏老听清楚来。 “爹啊,你可千万要给我支个法子。” 晏梁赶紧搀着晏老坐到凳上,千叮咛万嘱咐。晏梁一路小跑,又一路高声呼唤,喉中痒意乍显。他给晏老倒了一盏凉茶后,又把自个儿面前摆着的茶水一饮而尽。 “说罢,是钱庄出事了,还是租地出事了?”晏老无奈问道。 “都不是。”晏梁摇摇头,“是崔台长,大哥他岳丈,咱家的亲家,他出事了!” 晏老一听此事事关晏绥,神情立马凝重起来。 “你赶紧说,崔台长遇上什么事了?” “他私下不守谒禁,被三司使李泷抓了个正着。今早上朝时,李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发崔台长。眼下人证物证都在官家手里,官家说此事还要再细查一番,便把崔台长关在了牢狱里。”晏梁说道,“崔台长一出事,可把二姐给急了坏。她跟大哥乘车到崔家主持大局去。眼下崔台长是何情况,尚还不知。” 晏老听罢,冷笑一声。 “就这件事么?也难为你特意来往我这来一趟。” 晏老一脸平静,叫晏梁摸不着头脑。 “这事还不大么?身为御史台长官,平日里是告发官员不良作风的谏官,如今自个儿不守规矩,证据确凿,崔台长这次当真是在劫难逃。他若有事,崔家定跑不了。崔家若有事,叫二姐怎么办?叫大哥怎么办?” “既然证据确凿,官家何故要说再等人细查一番?”晏老觉着自家儿子毫无长进,就是他的孙子也比这个没脑子的聪明。 晏梁被这话给绊了住,百思不得其解,“爹,儿子愚笨,你就别卖关子了。” 晏老终于肯松开口,说道:“官家说是细查,其实是在给我孙时间,为的就是叫我孙抓住李泷话中遗漏之处,给予反击,从而说明此番证据不是真。” 晏梁张大口,一时反应不过来。 “爹,你说得玄乎。这事当真这般麻烦么?” 晏老嘲笑一声,“官人要细查,自然会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处置。你再想想,当今大理寺卿是何人?” 晏梁听罢,当真仔细想了起来。 “是岑东荇!”晏梁这会儿大彻大悟起来,“当今大理寺卿是我晏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贵子,是我晏家远亲临川岑氏的孩子!” “当真是绝。”晏梁叹道,“有岑东荇在此,便会护着崔台长不受半点欺负。” “这会儿倒是长了个脑子。”晏老捋着须髯,颇是欣慰:“官家是想借崔台长这事压压旧党的威风。毕竟兆相颁布新法,今已在江南诸郡施行,想必明年这时候,国朝上下,新法将全面施行。而夏昌为首的旧党一直在前朝阻挡诋毁新法。官家倾向于变法,自然会倾向于兆相一帮新党所为。” “此次变法,多有利民惠民之事。官家有意提拔寒门学子入朝为官,打压这帮气焰嚣张的贵族,可又不能偏心得太过明显,便只能时不时踩一贬一,叫夏昌以为,官家是偏爱他的。” 晏梁连连点头说是,眼下他觉着晏老便是他晏家的救星。有晏老在,何愁事情解决不了。 “此次变法,兆家与我崔家首当其冲。崔家原本中立不站队,后因我孙上门提亲,意外结成亲家后,成了我新党同僚。三司使是夏昌表亲,自然与夏昌站一队。官家也知,此事牵连新旧两党,不好妄下定论,才想拖延片刻,为我新党谋取时机。” “那眼下崔台长的事如何处理?就置之不理么?”晏梁问道。 “放心罢,你没胆子去出面解决,怕得罪人,可我乖孙子不怕。你以为大哥年纪轻轻便拜为学士当真靠得是门第么?”晏老想起晏绥那般野心勃勃的模样,心里便愈加喜欢这个孙子。 孙子虽是文官,却从小跟在他身边学武。后离家求学,寒窗苦读。冰天雪地之中,手被冻出了疮,也要看书,也要练武。晏绥如今文武双全,手下有一支暗卫军,为皇家服务,也为他晏家服务。这是何等荣耀。 “这事不用着急,处理起来也快。官家本意并不是想处罚崔台长,毕竟崔家后还有我晏家,晏家后还有兆家,兆家后是新法,是皇意。这是个由头,正巧为官家所需,官家便利用此事打压旧党。”晏老语气平淡,“这样的事早不新鲜,我见了不下八百次。在边疆战场上,也有激将引敌出来,将其歼灭的兵法。这些兵法同样适用于朝堂。” “爹,你这番话可真是定了儿的心呐。没有爹,儿都不知该如何办了。”晏梁谄媚笑道。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晏老摆摆手,“你把后院处理好,我叫烧高香了。回去后使些手段,压压城里的风闻,把这风闻往夏家上赶。记着,你要把操闲心的老百姓当成为新法铺路的棋子。当然,切记,不能叫棋子知道自个儿是棋子。” 晏老的话天花乱坠,晏梁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点头说是。 “儿先走一步,爹你慢慢操练。”晏梁点头哈腰,转身快步出院,自然没听到晏老一声声叹息。 晏老放心不下,叫来宅老,吩咐道:“你也记得给他写封信,就把我方才所讲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写上去,催他赶紧落实。” 宅老说是,感慨着他用心良苦。 杏花落满地,晏老只觉面前是光明大道,心里无比畅快。当初他跟着先帝安邦建国,后功成身退,才保一身晚节。时过境迁,那个三日一饥荒,五日一蝗灾的苦命时候再过去不回。现今天下太平,新法颁布,百姓的日子只会愈过愈好。他们吃的苦是值得的。 晏老闷了口烈酒,拿出一把重剑来,在树下飞快挥着。 * 崔家出事后,崔沅绾便住到崔家去。晏绥心疼她操劳,想接她回府上,都被她一口回绝。 “我爹爹尚在牢狱之中,我娘毫无主见,我姨娘早不知跑哪儿了去。若我也不在家,我崔家当真是要没落下去。”崔沅绾眸中光彩早黯淡了下去,她提不起半分兴趣来,再在晏绥面前说些好听话,同他嬉闹一番。 “可你是我的夫人,你冠以我晏氏的名,何况你爹娘他们……” “那又如何?”崔沅绾抬头对上晏绥不解的目光,“我嫁到你家去,我便与娘家毫无关系了么?我是崔家女,不是晏家孩。” 晏绥被她这般罕见的倔强模样给惊了住。从前崔沅绾在他面前,是娇怯的,是明艳的,是会说着轻佻话戏谑他的,是肆意张扬又听话的。 她是披着精美外衣的娇莺,是有脾气不窝囊的狮猫。可她今日是浑身扎满刺的芍药,是犹豫踌躇的怯鼠。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不听他的话,不该与他大声辩驳。 可崔沅绾从不是他以为的受人拿捏的菟丝子。她对你笑起来,便是天宫里的菩萨下凡施舍。而她心狠起来,便是比观里的道姑绝情更甚。 而晏绥更是发现,他喜爱的正是这般多变的人。他觉着悲催,因为崔沅绾的反常倔强模样,更激气他心底最深层的欲|望来。 征服这样一个有独特脾性的人,该是多么有趣啊。 眼前的嫣红唇瓣张张合合,似是在吐露什么愤懑不堪的真话来。可晏绥听不清,听不见。崔沅绾蹙眉含泪的可怜模样,是多么叫他为之倾倒啊。 “说的在理。” 晏绥听见自个儿蓦地说出这句话来。他连崔沅绾方才在说着什么话都不清楚,却仍觉她说的在理。他选择纵容,有底线的纵容。毕竟待在崔家,再也无法与那群腌臜种意外相遇了,不是么? 崔沅绾蹙起的秀眉,也是在听了晏绥这番奇怪的话后,展平下来。 方才她说晏绥只顾自个儿贪图享乐,半点不顾她的情绪,这般自私的爱令她不耻。她以为晏绥会将她生吞活剥,毕竟按照往常,她无意调侃一句,晏绥便会发疯,压着她不玩得死去活来,便不肯叫她下床。 晏绥应当把她锁起来,狠狠发||泄一通才是。可他并没有,附和着她的话,说在理。 “你……允诺了么?”崔沅绾身子定在他面前,颤声问道。 “自然。”晏绥说道。他丝毫不觉自个儿早被崔沅绾的一番做戏给蒙蔽了去,他相信崔沅绾眼里的泪不是假的,他相信崔沅绾如此焦急,全是因为家人出事,而不是急着逃离他。 自我麻痹沉醉的人没有半分理智可讲。 晏绥走得悄无声息,他走得这般轻易,叫秀云都觉着心里不安。 “娘子,姑爷竟舍得把你放出来了?当真是不可思议。”秀云满脸震惊,今日倒是重新认识姑爷一番。 往常,若是她家娘子敢提逃离之事,晏绥急得打断她的腿都有可能。可眼下,姑爷竟肯把娘子放归娘家,叫她安心待在娘家,一切有他。 寻常人家的郎婿大抵都会是这般。可她家娘子的郎婿不是旁人,是阴狠邪性的晏绥。晏绥能做此让步,好比饿狼放走猎物一般,叫人震惊。 崔沅绾拿着书卷,支手靠在软塌上,任由秀云给她染着新蔻丹。天昏昏黑,屋里点着几盏灯,暖黄的灯火映着崔沅绾面如波澜的媚脸,瞧不出白日里的半点惊慌来,判若两人。 听了秀云惊讶不断的话,崔沅绾心里一阵冷笑。 “少操闲心,这些都不重要。”崔沅绾轻声责骂一句。 所有人都怕晏绥,唯独她不怕,还敢骑在晏绥头上示威。 所有人都惧怕晏绥的阴狠,独他不怕。正因不怕,她才有底气一步步朝晏绥的心里试探过去。晏绥若是那般容易拿捏的人,那才叫她看不起。 说到底,不是贱骨头么?对他一昧示好,他觉着无趣。对他一昧反抗,他会暗中抹杀。踩在晏绥最在意的点上示好,反抗,来回几次,晏绥的心境便会变得翻天覆地。 她想叫晏绥彻底沦为她的裙下臣,那便不能只装成懵懂乖巧的娇美人,还要做一支难以拿捏的雪中梅,她要与之疏离,与之亲近。 她拿准晏绥吃这套,便死死将其拿捏。 晏绥与世间男郎一样,又不一样。她虽是将其当做工具,却也不得不承认,两人就该锁在一个笼子里,爱得死去活来,恨得死去活来。 崔沅绾眼泛光亮,低声问着秀云:“今日我做的戏可好?看不出破绽来罢。” 秀云低头说是,“娘子的计谋天衣无缝,当真叫奴钦佩。” 秀云又说了一番夸赞的话,一番天花乱坠,把崔沅绾夸到了天上去。 秀云跪在崔沅绾脚边,抬头望向她的眸里满是真诚。 “娘子一路受了那么多委屈,这下可要一一报复过来。”秀云激动地说道。 不曾想这般表明心迹的话却叫崔沅绾怔了起来。是从何时起,她开始把心里的计划都与秀云说了出来呢? 她原以为秀云知道她这般面目后,会吓得立即远离。毕竟在她心里,秀云从来都是干净的小娘子,她的心是纯善的。不似崔沅绾,面是菩萨相,心却毒如蛇蝎,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说: 分开发,下一章1点更新。 第42章 四十二:做戏 那次只是试探, 随口说了一句,不曾想倾诉的闸门再也合不上来。她把自个儿心里的计划,对崔家, 对晏家,一五一十地告诉秀云。 那时想, 若秀云胆敢泄露半个字来,杀之便可。可秀云没有,秀云嘴很紧, 纵使晏绥再放狠话逼其交代,秀云依旧半句不提。 晏绥不敢动她, 她是崔沅绾身边的人。除非有妄动,晏绥都不敢动秀云半点皮毛。 之后,崔沅绾便愈发觉着, 她与秀云该是一类人才是。只是她也恨, 上辈子秀云没成她的陪嫁,是林之培身边人顶替秀云, 待在她身边,冷眼旁观她惨死受苦。 “夫人那般偏爱慕哥儿, 家主明知夫人对娘子不公,却仍装作看不见, 任由夫人肆无忌惮地向娘子索取。娘子心与爹娘不近, 是人之常情。”秀云说道。 “我记得, 娘从前不是这样的。大姐还在时, 娘虽是偏心,却也没搬到台面上来。那时还没慕哥儿, 崔家只有两女。娘怀胎十月, 原本是窈窕身姿, 生过孩子后,肚上都是松皮,皮上裂着一道道白纹。可哪怕那般辛苦,娘也没有抱怨过。那些时候,娘真真是疼过我的,也疼过大姐。只是从大姐走后,娘跟变了个人一般,娘心里再也没有我了。” “娘怕爹嫌弃自个儿的身子,常常叫大夫来开药。娘长服用长阴方,我见的次数多了,连药房都背了下来。石硫磺二分,青木香二分,山菜黄二分,蛇床子二分。这药见效慢,娘便走了歪门邪道,寻来个邪方。娘只用一次,便有了慕哥儿。可身子大伤,再也无法生育,寿命也会减短。” 秀云听得心痛,为王氏,更是为崔沅绾。 “夫人是把她受过的气,都撒在了娘子身上去。可娘子受气,能撒到谁身上去?”秀云脸颊两侧肉气得鼓了起来,替崔沅绾打抱不平。 崔沅绾心里感动,回道:“我能有什么气呢?” “怎会没气?”秀云回道,“姑爷平时动不动就气。姑爷一气,便要折腾娘子。娘子身上青紫印记从未消散过。娘子那处更是……” 秀云咬着下唇,莫名羞红了脸,“自娘子成婚后,药膏不知用了多少盒。也只有娘子来月事那几日,姑爷安分些。旁的时候,姑爷恨不得无时无刻黏在娘子身上。姑爷手段强硬,总叫娘子不舒坦……” “后半句可说得有失偏颇。”崔沅绾笑眼弯弯,问道:“你是觉着他从来都在欺负我么?从来不顾我的感受,只顾自个儿享乐么?” 秀云忙点头说是。 “那你可理解错了。”崔沅绾笑道。 “你是不是常见他被我一句话逼急,掐着我的脖颈示威?”崔沅绾问道。 郎婿欺我 第41节 秀云说是。 “可他从未用力。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指腹有层茧,是握剑持笔所致。他练过武,自然知道什么力度能掐死一个弱女子。他在认真做戏,他在威慑我,他以为我会服软。表面上我确实如此,他便放下心来。”崔沅绾想到晏绥那般沉沦而不自知的模样,心里便觉畅快。 “他这人,从头到尾,只有嘴是硬的。” 崔沅绾说罢,想到床榻上那档子事,忙改了口:“本钱也不错。” 崔沅绾只简单提了这件事。剩下的,她都不曾再说。 床榻之上,她才是施命下令的人。多少次,晏绥俯首在她裙下,用着她教的妙法,尽心尽力做着叫她再愉快不过的事。 外人看来,晏绥不顾她意愿,索要时不顾场合,不顾她心情。那次玩得过火,晏绥的下唇瓣被崔沅绾咬出了个口子来。 下唇结痂,崔沅绾便会把痂撕下来,直到晏绥求她。其实这不过是晏绥一句话的事,只要他想,崔沅绾纵使有再大的胆子,这般放肆的事也做不出来。只是晏绥遇见她之后,愈发不清醒起来。那些拙劣的谎言,晏绥竟丝毫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情浓时,晏绥被她激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时她纵是说要晏绥的心,晏绥也会毫不犹豫,拿出匕首,割开胸膛,拿跳动的心捧到她面前来。 在马车上,缅铃响声清脆。晶莹的缅铃被晏绥拿了出来。晏绥眼中隐有癫狂之意,仅仅是因为崔沅绾一句娇羞夸赞的话。 晶莹被尽数舔||舐去,晏绥任由崔沅绾胡来。她总想做的龟|||责术,竟这般轻易地实现来。 这些事,她都未曾与秀云说。故而在外人面前,晏绥从来都是阴晴不定的魔,他们都以为,崔沅绾被晏绥折磨得几乎要活不下去。可事实却是,她把晏绥拿捏得死死的,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才是晏绥的主。 晏绥才是依附于她的菟丝子花,晏绥才是被她囚在牢笼里的孤鹰。 可惜晏绥没意识到,旁人更是不知。 想到此处,崔沅绾笑意更是明媚张扬。 “安排的事,可都做好了?”崔沅绾问道。 秀云说做好了,“那三位小官人已叫人查过了。确实如福灵公主所言,身上都种着蛊。不过这蛊毒轻,要不得命。公主做事谨慎,姑爷并未对三位小官人起疑心。” “等爹爹这事过去,当年的事也该动手查了。只是要查事,万不能在官人面前查。”崔沅绾掐着粉嫩的指甲,若有所思。 “还不到时候。”崔沅绾说道:“这事闹不大,我崔家的地位便不可能稳固下来。官人也是如此想。爹爹不会那般轻易地从牢狱里出来,这事也没有那么简单。官家想打压旧党,爹爹只是恰好撞到刀刃上而已,自然而然为官家所用。早该知道的,攀附权势带来的绝不止无上荣耀,更多的是无尽风险。” “官家变法心意已决,新法不会轻易废除。新法施行需要开路,我崔家若能稳住,便是官家记一辈子的开路人。若不成,自此一落千丈,荣光日子不复存在。不过这次,崔家不会被打倒。”崔沅绾说道。 上辈子,崔家看瞎了眼,竟把狼子野心的林家当成刎颈之交。崔家乃至崔氏满门被林家尽数荼毒而散。这次,崔家后面,仰仗的是皇家。 新法一日不废,崔家永久昌盛。 这番志向远大的话叫秀云一听,心潮澎湃。 “娘子,你懂得可真多。不仅能随意拿捏看破人心,竟连朝堂之事都理得清。”秀云夸赞道。 “不过是一样的道理罢了。”崔沅绾抿唇轻笑,脑里却浮现起晏绥的身影来。 她读过许多书,也明白官场道理。不过那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是晏绥把朝堂杂事都告知她来。晏绥为讨她欢心,做了许多起初他根本不屑做的事。 他觉着崔沅绾只用待在一方小屋里,万事不用操心。他想叫崔沅绾做天边月,半点俗气都不染。可他后来又觉着不可行。他喜欢的是有身上披着无尽光芒的崔沅绾。那身光芒,由她独特的脾性铺就。在此之上,动着豢养的念头,他把崔沅绾捆在自己身边。 她只把晏绥当一个好用且熟稔的工具,却不得不承认,晏绥确实教她许多道理。 但那又如何?工具用完便要扔掉,即使用得再顺手。 她觉着晏绥所谓的深情再可笑不过,也觉着自己活得再可悲不过。 崔沅绾心思大动,碾碎了手中的芍药,红得似血一般的花|液霎时迸溅开来,染红了她的指甲,一点一滴地流到地上去。 “别院可曾找到了?”崔沅绾说罢,便将那蔫坏的芍药扔进盂盆中去。眼中柔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狠戾。 若是秀云抬头瞧瞧,那她便知,此刻崔沅绾这般发狠模样,与晏绥如出一辙。 不过秀云只是低头收拾着蔻丹,将蔻丹都装到匣盒儿里,仔细装好。 “找到了。吴娘子按照娘子的要求找了一个偏僻的院来。那院不大,榆柳成荫,娘子会喜欢的。”秀云回道。 “那就好。”崔沅绾摆摆手,叫秀云退下去。 “备水沐浴罢。”崔沅绾躺在榻上,莞尔一笑,轻易惊艳了谁的眼。 第43章 四十三:疯子 廿三, 屋门被王氏敲得砰砰响。王氏扒着门框,恨着不成气的出嫁女。 “你当真睡得着么?你爹爹都不知要在牢狱里吃多少苦。你竟然还能安睡在床榻上!当真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出了个白眼狼!” “开门呐!”王氏叩门,不顾一旁女使好心相劝, 反而胡乱斥责女使一通。 “夫人,娘子昨日歇得晚, 临睡前还拿着《礼记》看,想在圣贤书里找出个妙法,想着就是豁出这条命, 也要把家主从牢狱里给救出来。娘子心里的焦灼不比夫人少。这才寅时三刻,夫人可怜可怜我家娘子, 叫她再歇会儿罢。” 秀云劝着,一面叫几位小女使左右搀起王氏的胳膊,把她往后拽。 王氏自然不愿意, 胳膊肘杵着女使的腹, 一杵一个准,女使面上吃痛, 自然松开手来。 “秀云,当初就不该叫你做陪嫁, 跟着二姐一同嫁去晏府。如今她心比谁都硬,你也清高。往前府里是帘姐儿最傲气, 眼下你云姐儿才是府里的老大。嘴上恭敬地叫我夫人, 下的手比谁都狠。”王氏觉着晦气, 甩甩袖子, 瞪了女使几眼。 “夫人,奴当真是冤枉。奴跟着娘子, 在晏府里闯荡。借夫人的话说, 我与娘子早是晏家的人了。来这里, 只当自个儿是贱客。客人到主家来,自然能选择何时起床洗漱罢。”秀云也学着王氏不可一世的样子,回怼道。 在几月前,便是给秀云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如此蛮横放纵。眼下家主出了事,秀云胳膊肘往外拐,当真叫王氏火大。 王氏抬起手,正想给秀云一个耳光,手还没扇过去,毒辣的眼神就瞥见秀云后面来了一群没见过的仆从。为首的是一位精瘦的养娘,后面跟着两队女使,各个手里都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什么物件,用布盖着。 “见过夫人。”养娘不卑不亢,只欠身朝王氏行了个礼,此外半点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 养娘转身看向秀云,“这是我家大官人给新妇送来的物件。大官人心疼自家新妇,怕新妇在娘家住得不习惯,特意叫老奴来给新妇奉上。” 托盘上的布一一掀开,里面摆着的竟都是些寻常物件。木梳、刷牙子、漱盂子、托叶、坠纸、冠梳、领抹…… 物是寻常物,不过非金即银,木梳刷子是由水曲柳与红松做成的。那刷牙子柄由象牙制成,上覆着浓密的银鬃毛,细软轻薄。 养娘指着一盘盘金贵物件,说道:“这都是我家大官人特意请都城上好的匠人为新妇打造的。新妇许久未回娘家去,大官人担心新妇的闺房都落了一层灰,怕她受苦,忙叫老奴早起到府上叨扰。” “女婿严重了。”王氏强撑起笑,附和道:“二姐她是没回过娘家,可她的闺房我日日派手脚伶俐的女使去打扫一番。就是她那小院,也派人洒扫庭除。她是我的孩儿,我不比外人疼她?” 养娘不欲同她纠缠,点头说是。只是站在秀云身后的绵娘听了这话,不禁嗤笑一声。 绵娘心里气,小声嘟囔:“昨个儿娘子回屋的时候,蛛网遍布,满屋灰尘,呛死个人。” “那我这物件送来的可真及时。”养娘说道,“夫人,眼下外面都传着贵府的风闻。夫人还是莫要同府内人置气的好。奴以为,还是想想怎么把人救出来罢。” 物件都交到府里女使手上后,养娘随即转身离去,不欲多做停留。 一时,王氏院里的人与崔沅绾身边亲近人两帮面面相觑。终是王氏败下阵来,说道:“我想起府里还跑了位姨娘。她毕竟是家里的一份子,如今下落不明,我也得赶紧找人去。” “至于屋里这位金贵娘子……”王氏讥笑着,“我也不多管这院里的事了。外面这么热闹,但愿她睡得安稳。”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娘俩是宿敌仇家呢。秀云望着王氏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娘子,要起来么?”秀云朝屋里唤道。 屋里传来一声嘤咛话语。“进来罢。”崔沅绾说道。 她撑起身,不过仍半躺在床榻上,齐整的里衣贴着身子睡了一夜后,此时变得凌乱不堪。衣襟半开,丰||盈被垂下的青丝给挡了住。崔沅绾掩面打着哈欠,一脸倦意,想是没睡醒。 “娘子,姑爷送来刷牙子与牙膏来。说是怕娘子在家住得不习惯,姑爷心疼你。”秀云说着,挑了几样新鲜物件,奉到崔沅绾面前去。 “他倒是不怕得罪我娘。他送来物件,便是向我娘示威,也是在给我撑腰。当着外人的面送好物件,这下院里府上的人都会知道,我在娘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崔沅绾睡眼惺忪,揉着酸涩的眼,半晌来回过神来。 倒是有心,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崔沅绾摆摆手,叫女使把物件都拿下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蝉鸣还绕在耳边,不知不觉,天就冷了。”崔沅绾任由女使给她穿衣,含着热茶漱口,心里颇多感慨。 “天冷,娘子穿厚些。”绵娘说着,打开衣柜,一下惊了。 “娘子,这柜子里装着的根本不是咱们带来的衣裳。满满当当,都是姑爷叫织造铺给娘子做的衣裳。”绵娘把一件斗篷拿到崔沅绾面前,一脸惊慌,不知如何动作。 不曾想崔沅绾只随意瞥了一眼,半点神情都不曾变。 “那就按照官人给的衣裳搭。衣裳的款式都是这几样,变的无非是颜色与衣料而已。他愿意送,那就用。”崔沅绾说道。 绵娘说是,忙转身来,给崔沅绾挑着衣裳。 崔沅绾气定神闲,洗漱比平时还慢上几刻。纵使秀云服侍跟前,说着外面流传的不甚好听的风闻,她依旧坐得住,恍若置身事外一般。 “娘子,当真不管这件事么?”秀云弯腰给崔沅绾擦着脂粉,一面担忧地问道。 “自然。” 崔沅绾顺势抬头,方便秀云给她上妆。 窗外升起的日光透过雕花窗子,半缕光洒在崔沅绾姣好容颜上。半张脸迎光,半张脸则掩在光亮之下,晦暗不清。崔沅绾望着秀云,眼中闪着破碎的光芒。兴许她只是不知要看向何处,才会随意瞥秀云一眼。只这一眼,秀云便觉自个儿的魂魄都被她吸走了去。 怪不得姑爷整日拉着娘子做快活事,她若是男郎,定也要在娘子捧在手心里,仔细供着。 秀云一番痴态,也情不自禁说着痴话:“娘子,奴看你一眼,便要魂飞魄散。娘子不光有容貌,更有一颗玲珑心。若是可以,奴真想服侍娘子一辈子。” 崔沅绾轻笑,见秀云还未给她涂口脂,便同她说起话来。 “你这词都是跟谁学的?也不知羞。”崔沅绾说道,“春|宫绘图讲究男郎与娘子的魂魄状况。魂便是自个儿的思绪,魄便是自个儿的身子。魂与魄要展现在一幅画上,无非就是体态与神态。胳膊往哪儿放,面上是何种情绪,画师都要画出来。魂飞魄散,是极悲,也是极喜。” “对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人来说,魂飞魄散便是大悲之事。为慰藉自个儿的心,往往追求不腐的肉身,不朽的魂。而肉身怎会不腐,于是便找物件陪葬,以德压魄,魄方永存。而对竹林七贤来说,魂飞魄散便是大喜之事,是毕生之所求。你既说魂飞魄散,那不如同我讲讲,你是极喜,还是极悲呢?” 秀云听得一愣一愣,期期艾艾半天,勉强说了句“极喜。” “我是乐死的,是倾倒在娘子裙下,快活死的。”秀云被崔沅绾看得心里发毛,唯恐自个儿说的不对,娇声抱怨着,“娘子,这些讳莫高深的话奴实在听不懂。还是等姑爷来了,把这话跟姑爷说罢。” 崔沅绾见她吃瘪,脸上笑意更欢。不过听见秀云无意提起晏绥,欢快的心一瞬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与晏绥攀谈过这么多话来。方技四门,医经、经方、神仙与房里术法,多少次云散雨收,她躺在晏绥怀里,两人都乏累,却依旧滔滔不绝说着天南海北。 刚成婚时,她与晏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两人每每碰面,道个你安我安,剩下就滚到了榻上去。你不言我不语,你耕种我配合,哪儿有许多话要说呢? 是从何时开始,她自由出入晏绥那间不叫人进的书房,晏绥伏案批阅案牍,她待在一旁安静读书。 那间书房,四面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柜,四面书柜摆满了书。 晏绥说,他不是爱惜书的人。每每翻阅书籍,定要在书上留下注释标记,一本翻过,书页折角,每本都比先前厚。他爱干净,也好讲究,可读书却不拘小节。若得来一本中意的书,哪怕坐在沙土地上,他仍安然自在。而崔沅绾翻过他的书,耐心将折角捻平。通过他的批注了解他当时的思绪,亦觉着欢快。 晏绥很少在府上办公,往往是跟着兆相跑前忙后。可只要他待在家,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黏在崔沅绾身边。晏绥说,自个儿不在,她也能来书房读书。想看什么书,尽管找便是。找不到便跟宅老说,不出半日,书就会送到她手中去。 魂魄之事,正是先前在书房攀谈过的内容。 崔沅绾心乱如麻,她发觉晏绥早已渗透到她的命里去。不过这般害怕的念头转瞬即逝。她是被晏绥欺负惯了,两人住在一起,言行自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等她逃出来,晏绥便再不值一提。 待再回过神来,秀云早给她挽好了朝天髻,发髻上插着凤钗银簪。往铜镜中窥去,敛眉青翠,眼波纵横。口点嫣红,颊侧生酡,正是一副醉容颜。 “娘子,今日是要往哪儿去呢?”秀云正着崔沅绾身上的广袖花鸟纹褙子,一面问道。 郎婿欺我 第42节 崔沅绾淡淡回道:“去金明池垂钓。” 秀云不解,“娘子是要去钓鱼么?要是这般清闲模样叫夫人知道了,她定会再来娘子院里吵闹一番。” 崔沅绾毫不在意,“娘要闹,便叫她去闹。方才我可听见了,她今日心不在我这处。张姨娘不知跑到了哪处去,这事要是传出去,比爹爹私下见人的事更叫百姓觉着有趣。娘为堵悠悠众口,只能把张姨娘找回来。” 秀云说有理,不过仍不解问道:“可姑爷那边怎么交代?娘子身边,除却我与绵娘,旁的都是姑爷安插在娘子身边的线人。娘子出去游乐,姑爷定会知道。姑爷从不想叫娘子出去,要是上门找来,娘子要如何应付呢?” “他也在忙。方才不是说了么,爹爹这事不需我出面,自有官人忙得焦头烂额。新法当前,他便是想来,兆相也会拦着他。朝中宰执可不是吃素的,既得官家暗令,自会趁此良机扳倒夏党。只要夏长史不闹出个茬子来,你我便逍遥得很。”崔沅绾解释道。 “秋日雨多,然这小半月几乎都是大晴天。昨晚起了雾,久晴大雾必阴。天阴时常会落雨。秋高气爽,天气转凉或下雨前,鱼是蹦得最欢的。错过此良机,再想钓鱼,可要等来年了。” 崔沅绾伸手指着案桌上摆放着的长盒,“那里面是几杆抛竿,记得带上。再拿上几把油纸伞与棕衣油帽来,用来避雨。” 秀云说是,与绵娘两人收拾一番,寻了辆小舆,三人往金明池赶去。 * 金明池西岸满是垂柳堤岸,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拂过,水面吹起一层层卷来,起伏摆动,霎时好看。湖边围着一圈垂钓之士,这边安静,颇有雅兴。 秀云去池苑买来木牌,路上与绵娘抱怨着,“这金明池里的鱼当真是贵。要钓鱼,得先花钱买牌,有牌方可进去垂钓。钓上鱼后,还要用秤砣称其重量,按重定价,方可带回家去。娘子出门前带着自个儿备好的鱼饵,到这里却被拦了下来。定要娘子用这处池苑供好的鱼饵,又花了一笔钱,当真是当了冤大头。” 绵娘搀着秀云的胳膊,笑她这般失魂落魄样子。 “云姐儿不比我清楚娘子脾性?娘子哪次出门不是带足了钱财来的?那钱袋子都快要撑爆了来,娘子还嫌不够,怕苦了云姐儿与我。娘子难得自在一回,你就顺着她的意做事罢。”绵娘戏谑道。 秀云听罢,也觉着在理。路上与绵娘攀谈着,走到湖边,哪处都是人。秀云费力找了一会儿,才瞧见崔沅绾的影儿来。 崔沅绾戴着帷帽,坐在马扎上,找了一个不扎眼的地儿安静垂钓着。 秀云忙拉着绵娘走过去,定睛一看,娘子身边还放着个玻璃壶瓶,几条小鱼正游得欢快。 “娘子,可曾钓过大鱼?”绵娘蹲在崔沅绾身旁,看着久久不动的钓竿,望眼欲穿。 “自然是没有。”秀云插话道,“你先逗着瓶里的鱼玩罢。” 少女嬉笑打闹的场景叫崔沅绾也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今日出来走走,自然也不全是为着钓这池忠鱼。 不过片刻,一人便朝她这方走去,最终躲在柳树下,偷偷朝她这处望着。 钓竿微微动了下,崔沅绾开口,“鱼上钩了。” 绵娘听罢,忙俯身探去,望着湖面景,满心激动,“哪里哪里,我瞧瞧。” 只是湖面毫无波澜,反倒是一旁坐着的老翁钓上了一条青鱼。那鱼肥美新鲜,老翁却一脸淡定,将鱼解下,随意扔到身边鱼桶中去,接着钓下一条鱼。 绵娘扬起的嘴角又瞥了下去,“娘子,哪有鱼上岸啊。” “不急。”崔沅绾蓦地撇下这句不着调的话,便不再多言,沉默地钓了半晌。老翁接二连三地钓上大鱼,叫绵娘看得是目瞪口呆。本来是紧贴着崔沅绾站着,过会儿就朝老翁那边靠拢过去。 绵娘低头一看,老翁身边的鱼桶都快要装满了鱼来,偏偏每尾鱼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鱼。 老翁也不在意绵娘的观看,甚至有意把技巧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生怕她瞧不清。 而崔沅绾身边的鱼瓶里,始终只有几尾小红鱼。秀云早看出破绽来,那钓竿上根本就没有挂鱼饵。娘子这是叫愿者上钩,鱼却不在这方湖池之中。 身后有道身影袭来,秀云心头一沉,转身一看,双眼瞪大了来。 那人竟是林之培。数日未见,林之培清瘦许多,人也比原先更显沧桑,胡茬疯长,不见修理。眼下乌青青紫,眼中血丝遍布,眉头紧紧皱着,凶神恶煞。秀云被惊得往后退了几步,蓦地想到身后是她家娘子,忙止住了步子,伸手阻挡林之培。 “林家大郎,我家娘子在此垂钓,莫要前来叨扰。” 声音传到绵娘耳边,她赶忙凑到秀云身边,一同拦着面前不怀好意的人。 “崔娘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之培惊悚的目光直直朝崔沅绾射过去,越过身前两位女使,对崔沅绾说道。 “你认错人了。”崔沅绾帷帽下神色不明,语气平淡,依旧安然自若地钓着鱼。 “我就在找你,崔娘子。”林之培盯着眼前娘子俏丽身影,只觉恍如隔世。 “或是应该叫你一声,晏夫人。” 话音刚落,那老翁背僵直起来,满眼震惊地扭头望着身边不可测的小娘子,似是听到要紧机密一般,瞪大双眼。 “有什么话,当着女使的面说便好。”崔沅绾说道。 “这……”林之培满心犹豫,脸上逐渐浮现痛苦难堪的神情。 “晏夫人,看在你我两家先前有交情的份上,就容我上前说几句罢。何况台长遇事,我也想帮衬一番。花费许多功夫,才走到夫人面前来。” “那就退下罢。” 秀云绵娘说是,走到身后的柳树下,盯紧林之培,生怕他有半点异常举动。 人一走,林之培才松了口气。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个儿只能弯腰同崔沅绾说上几句。这样卑微的姿态他自然不愿意做。 正踌躇时,那老翁竟推过来一马扎,马扎在他脚边停下。那老翁却依旧目视前方,专心钓着鱼。 林之培把马扎搬到崔沅绾身边,四处张望了下,确信周遭无熟人后,才安心坐下。 崔沅绾戴着帷帽,这帷帽实在厚实。林之培盼着老天有眼多刮几阵风,风的确刮了过来,帷帽帘被吹动起来。 林之培贪婪的目光聚在那顶帷帽上,却只看见崔沅绾圆润的下颌来。只这一眼,便叫林之培心思大动,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涎。 “有什么话就直说罢。”崔沅绾终于舍得开口,“数日不见,你是去逃难了么?我可听说,你爹爹连升高官,你林家正与嗣荣王府商议亲事,你家该多喜临门才是,怎的过得这般狼狈?” 崔沅绾早不是先前那般瞻前顾后的懦弱样。大局见好,小家温情,她也没心恭维林之培,甚至连称呼都不愿意叫出口。 每每相见,崔沅绾总能想起上辈子婚后那些糟心事。林之培不记得,可她铭记在心,不能忘掉这份恨意。她巴不得林之培早日暴毙身亡,而眼下却是他一脸无辜安好的站在她面前,令人作呕。 “我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台长也会败在谒禁上面去。那晚遇见晏学士夜访崔府,我好心提醒,不想却遭人嫌。” “你想威胁我么?”崔沅绾白了他一眼,“你当真是马后炮墙头草。若真有心,你该把那告密人痛揍一顿,警告他莫要胡言乱语。而不是在我耳边说风凉话。或是说,你以为我会求你帮衬我家么?”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那龌龊心思么?”崔沅绾讥笑一声,“往事无需再提。如今你将要迎娶承怡县主,而我是晏家新妇。晏林崔夏四家泾渭分明,你既已选了要走的路,就莫要故作深情,欲想挽回不可追之事了。” 话说的清楚明白,崔沅绾在林之培面前,自然不会是天真懵懂的小娘子。对林之培这般阴险小人,需得拿出真面目来,不然他定会纠缠不清。 崔沅绾戴着帷帽,半点目光都不曾在林之培身上停留,自然没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有多瘆人。 她既撕破脸皮,林之培也不欲再装出痴情种模样来。这段时日,她与晏绥夫妻恩爱,他却只能忍受夏昌日复一日的痛骂鞭笞。 林家攀附夏家,为夏家提供男郎,为夏昌所用。夏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林之培跪在他面前,听他口中大业,都是屁话。反驳一句,夏昌便打他一巴掌,气极了还会在他身上甩鞭子。一说一打,他不断提供计谋,夏昌所谓大业规划也逐步完善起来。 万幸夏昌对断袖事无感,不然林之培定会是他囊中娈郎。夏昌那档子腌臜事,出了屋,林之培便要守口如瓶。 他回家上药,背上皮开肉绽,但他也得到了想要的官职与权势。天长日久,他心里早扭曲了来。他替夏昌暗中杀过人,甚至诛杀谁家满门。这些事都被夏昌压了下来。 他受苦,却见晏绥春风得意。每每出行,他寻着崔沅绾的踪迹,却总能见她躺在晏绥怀里,一脸娇媚。 林之培把她那般娇媚模样记在心里,夜深上药时,眼前总能浮现那张脸。他的心火竟被挑了起来,他竟发觉自个儿更喜爱崔沅绾为人妇的风韵样。 他心里,崔沅绾早是他林家的新妇,只是暂居晏家而已。看着他自己的夫人与他人欢好,林之培不是愤恨郁闷,竟是万分喜欢。他想着崔沅绾在他人床榻之上的模样,纾解自个儿压印许久的欲|望。 他就是疯子,是被夏昌逼疯的,也是被崔沅绾与晏绥逼疯的。 疯子什么都不顾,于是他开口说道:“不然你求我罢。你也唤我声好哥哥,我发誓,立马叫人把台长从牢狱里接出来,不损他半分毫毛。” 这般无理的话叫崔沅绾瞠目结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来。 林之培却愈说愈激动,站起身来,把那小马扎一脚踢倒在地。 “你只需点头,我立马护你一家!” 林之培一番嘟囔,自然没注意老翁脸上变化莫测的神情,也没注意到秀云绵娘瞪大了眼。 不是因为他这般不要脸的话,而是看见了真正的活阎王朝这处走来。 “兆丈,鱼饵买来了!” 那人脸上满是欣喜愉悦,丢却往日的沉稳肃重,恍如愣头青一般,笑得肆意张扬。 只是在看见崔沅绾身影那刻,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起来。 一盅鱼饵打翻在地,落到池中去,引来数尾游鱼跳跃争抢。 原来最肥美的鱼是韬光养晦的。帷帽之下,崔沅绾脸上绽开了笑。 作者有话说: 下本要存一半稿子再开文!这本只存了1w,有时一写快,语言来不及雕琢,总感觉自己写的跟白话文一样,没古言内味儿。刚才翻回收站的文档,发现被锁的那张新婚肉写得挺好(自我感觉)。当时那章写了很久,里面有人物情感变化。也许看过那章,大家对女上|位掌权者的形象会更深。 第44章 四十四:马车 约莫在场没人想到晏绥会在此现身, 而那清风道骨的钓鱼老翁便是兆相。 按探子的消息来说,晏绥此时该与兆相一同在中堂处事才是。林之培身子僵直,与晏绥遥遥相望。 “檀郎谢女, 当真有缘。” 那老翁收起钓竿,拍了拍脚边衣摆, 把几片草叶给打了下去。老翁弯腰捡起小盅,盅里鱼饵仅剩薄薄一层,紧贴着盅底, 霎是可怜。 “兆丈钓的鱼条条肥美新鲜,当真是手艺高超。”崔沅绾欠身行礼, 一派恭谨。 眼下一家团聚,林之培倒成了外人。方才还疑惑着为何崔沅绾总是优哉游哉地垂钓说话,这会儿明白, 原来是设局在此恭候着。 然林之培只知他自个儿是尾后知后觉的鱼, 却不知晏绥也蒙在鼓里。大抵只有兆相看破了崔沅绾的计谋,一脸从容和蔼, 他倒真像乡间玩乐的钓鱼翁,见山还是山, 见水仍是水。 兆谆不欲掺搅小辈间的事,转身面向鱼池, 负手林立岸边, 说道:“金明池这两日鱼儿多而肥, 这些闷在政事堂的官都想出来散散心。想必二姐也是心里烦闷罢, 出来放风垂钓,看看身边景, 心里也舒畅。” 崔沅绾点头说是。兆相造台阶, 她自然要顺着下。 崔沅绾掀开帷帽一角, 躲在帷帽下的脸也终于得见天日。 对面的娇美人螓首蛾眉,靡颜腻理。大抵是身子虚,气色不好,她脸上扑的脂粉也重了些。眼尾泛红,醉颜绝色。 崔沅绾掀的动作轻,不过停留一瞬,又将面帘合了上去。 她站着不动,晏绥自然会朝她走过来。若非外人在场,晏绥会要一路小跑而来,带上一扎木槿花,捧到她面前,满眼爱意。而眼下,他只是从容地朝她走来,方才的惊慌失措转瞬即逝,恍惚是错觉一般。 晏绥冷冷盯着她,想从她这双明眸里看出个好歹来。 两人相望,默默无言,却都在暗中试探。偏偏一旁的林之培看不下去,出口说道:“晏学士,当真是巧。我刚与崔娘子来此处垂钓,后脚你便来了。” “听闻林家郎近来意外遇险,得了满身伤。如今一见,难不成眼睛也不好使了?是谁先来谁后到,我想林家郎该甚是清楚才是。”晏绥将崔沅绾护在身后,厉声回道。 晏绥回得快,一时叫林之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怎么受伤了?”崔沅绾小声嘟囔一句,一面暗自用力,想甩开晏绥拽着她手腕的手。 “你很关心他么?”晏绥侧身,话里满是不悦。外人在场,隔着帷帽,晏绥把手伸了过去,捏着崔沅绾的下颌。 郎婿欺我 第43节 崔沅绾顺着他这番粗暴动作被迫抬起头来,晏绥的脸朦朦胧胧地呈现在眼前。豪眉皱起,目光猝毒,薄唇紧抿,显然是一副生气模样。 若此处只有二人在此,晏绥会掰开崔沅绾的嘴,将拇指探入其中一番搅弄,看看这嘴里会不会再吐出他不想听到的词句。可光天白日之下,几双眼睛注视着他二人,他这想法也只能作罢。 “你又为何会在此处呢?”晏绥问道。 “我来垂钓。”崔沅绾蹙眉敛眸,故作可怜之态。 “阿娘去寻张姨娘踪影,哪里还会管我死活?”崔沅绾一脸神伤,“往常出去,哪有戴过帷帽呢?眼下外面风闻传得那般难听,幸有帷帽护我,不然也会被投一身烂叶菜。” “他们敢!”晏绥气急,显然是没想到会有人真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他的人。 “如何不敢?”崔沅绾纤纤柔荑覆在晏绥青筋依稀可见的手上,小指滑到他掌心中去,如灵巧的蛇一般,四处游窜撩拨。 “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在欺负我。” 也许是诓骗她的假话罢,也许是随口编出的谎话罢,可在她眼颦秋水,实在叫晏绥难以下狠心来。 “岳丈的事牵扯太多,不过且放心,他断然不会出事。”晏绥败下阵来,贴着崔沅绾肌肤的手无力滑落下去,垂到身侧。 崔沅绾往前走一步,与晏绥贴得更近。只要她伸手,就能环住晏绥的腰,绕紧所谓的救赎源。 可她没有,她逼问这:“会是什么事呢?为何不肯同我说?” “我……” “慎庭,隔墙有耳,莫要多言。” 半晌不语的兆谆这时开了口,打断晏绥将要说出去的话。 “两位小娘子,劳烦你帮我数数,这里有多少鱼。”兆谆指着身边鱼桶,把秀云绵娘给叫了过去。 既知这老翁身份,秀云绵娘半点不敢怠慢,甚至恨自个儿生了两只耳,一个听着自家娘子与姑爷对话,一个听着身边兆相低声嘱咐。想是牵扯朝堂事,秀云递给绵娘一个眼神,叫她小心行事。 兆谆既不愿叫晏绥说明其中杂事,崔沅绾也不会没脸没皮地问下去。 她有许多话要同晏绥说,无非是娘家夫家那些事。只是当着林之培的面,再正常不过的家常话都觉着难以启齿,何况晏绥正在气头上,她也不想再火上浇油。 “慎庭,我想起东头还有一鱼桶没拿过来。你动动脚,带着二姐一同前去,把那鱼桶给提过来罢。鱼已钓够,一会儿称下重,收拾走人罢。”兆谆说道。 晏绥点头道好。临走前,崔沅绾又交代秀云绵娘一番。 “你俩就在柳树下乘凉罢。不该听的话,就别往心里去。”崔沅绾说罢,见绵娘那张秀丽的脸都皱了起来,一时心头不忍,将钱囊交到秀云手里:“要是觉着无趣,带着绵娘在附近好好转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玩得尽兴。” 秀云说是,忙拽着秀云走远。 兆谆把旁人支开口,自个儿不知何时又坐到了马扎上。他把林之培踢倒的马扎扶正,又对失魂落魄的林之培说道:“林家郎,我听夏长史提过你。坐罢,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林之培自是不敢回绝,在兆谆面前点头哈腰,连连说是。 “眼下我褪下公服,穿着便衣,你就当我是个钓鱼翁罢。不用怕我,也不用拘谨。不用把在夏长史面前那套低三下气的作风带到我面前来。”兆谆语气温和,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林之培身上的毛病。 不是人人都跟夏昌一般喜怒无常,踢打鞭笞身边人。兆谆见林之培满脸恭维,心里只叹夏昌害人不浅。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兆谆问道。 林之培一怔,“晚辈不知。” “你想跟在夏长史身边做一辈子出头鸟么?”兆谆又问道。 “晚辈不知。”林之培捉摸不透兆谆的心思,只能硬着头皮低声回话。他这等不入流的小官,听过兆谆大名数次,却从未亲眼见他一次。若今日他知道这位钓鱼翁便是主持新法的兆相,怎么也要熏香沐浴,拾捯干净,前来拜见。 他为博崔沅绾同情,把自个儿整成这般狼狈模样。谁知才说两三句话,他的来意还未交代清楚,晏绥这厮就冒出头来,打断好事。 林之培心里酸水泛滥,道:“晏学士心有鸿鹄大志,又得贵人相助,前途自然坦荡光明。晚辈怎敢与他相比?晚辈恍如蜉蝣,朝生暮死,来去由不得自己。” “你待在夏长史身边许久,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把他这好怨天尤人的窝囊本事学了个通透。”兆谆叹口气,满是无奈。 小辈年轻气盛,难免会走错路,生异心。若不早日点醒,定会误入歧途。当年他与夏昌是同年好友,那时夏昌还不是这般疯癫模样。夏昌不听劝,一意孤行,致使二人分道扬镳。 兆谆每每悔恨,当年若多劝夏昌一句,有些事便不会生出来,有些人也不会白白葬送。 兆谆对旁的事都看得通透,唯独对夏昌,曾经的好友,现今的敌对头,总是下不去狠手。 “日子是自己过的,脚踏实地过好便可,不必关注旁人要走的路。”兆谆劝道。 “可我想踩着晏学士的脚印走下去。”林之培反驳道,“晏学士一朝高中,自此乘云行泥,入馆阁,赐金鱼袋,无比风光。我自认不比他差,我想走他那条路。” 兆谆摇摇头,认为不可行。晏绥是打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勤恳好学,又有门第辅佐,得良师益友相助,心里憋着股狠劲,多年韬光养晦才有这些荣光。 人生来无高低尊贵,但有些人生来便处处压你一头。晏绥便是这样的人,他天资聪颖,寒窗苦读时任谁见了都心疼,真是要学疯魔了来。可林之培用功勉勉强强,说是深谙中庸之道,不露锋芒,实则是无锋芒可露。 官场不需要这样的庸才,可林之培想走仕途,便只能找人投靠。错就错在投到了夏家。 “既然你心坚不可摧,那便走下去罢。”兆谆说道,“你既将慎庭视为标榜,那就先学会尊重。他,与他的夫人,你都要尊重。” 到底是偏心的,兆谆说话处处护着晏绥,半点不叫林之培占理。 林之培满心不解,声音拔高几分,“可那原本是我的夫人,是我林家的新妇。婚事早就定好,是他半路拦截!” “她会是任意一男郎的夫人,若是她想。崔台长原先与我共在开封府办事,我常听他说二姐的事。二姐是位好娘子,她是不缺郎婿的,更不缺好郎婿。” 兆谆站起身来,不欲同林之培多言。 “林家郎,人贵有自知之明。” 有婚约是一回事,配不配是另一回事。何况林家打的算盘都城人人心中皆知。 兆谆望着眼前柳树婀娜身影,眸底深意翻滚。 “你听,风里也有声音。”兆谆阖目,贪图片刻宁静。 风里,有青花鱼戏水的声音,有游人攀谈嬉笑声音。 也许兆谆让他听得是这些寻常声音,可林之培觉着自个儿疯了,他竟在风中听出了吟|哦声。 是夏昌骑在一群姨娘身上的低骂粗鄙声,也是,他常常幻想着的,与崔沅绾共盖被褥,闹得死去活来的声。 声自东头来,林之培骤然扭头,那处哪有什么鱼桶。那处有一辆马车,掩在榆树下,难以看清。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围脖仅粉丝可见,三天后删(扣手手) 今天还有一章,晚9点更新! 第45章 四十五:得逞 林之培自然是无端幻想。 东头鱼桶靠着一道朱红墙, 里面放着钓具与蓑衣。 “既是与兆相来金明池垂钓,为何又诓骗我说去中堂有要紧事商议呢?”崔沅绾随口抱怨。 “原先的确有事。契丹内部大小藩王争夺权势,乱成一团。边境上常有辽人趁夜黑偷渡出境, 陕西路各州常有流民闹事,民心不宁。辽为我藩属国, 出事自然会祸乱我朝。何况前阵子三公主前去和亲,官家刚许诺赐予辽布帛银丝,如今就出了这档茬子, 两国都下不去面子。官家叫中书门下想出法子解决边境乱象,不过方法不一, 众人便散去。” 晏绥说着,弯腰仔细翻着蓑衣看,似是在打量蓑衣工艺的好坏。 “兆相起早应卯, 精气神足。见今日无雨, 便想来金明池垂钓。他似有话要对我说,我岂能孤身离去?”晏绥说道。 蓑衣无纰漏, 晏绥放下心来。心一松,难免想到方才崔沅绾与林之培坐着对话的场面。 “是你说要坚守在娘家的, 怎么我前脚刚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呢?若非今日凑巧, 怕是你与林之培攀谈半晌, 我也蒙在鼓里, 还以为你在家里忙得揭不开锅, 还想着快刀斩乱麻,将此事早些处置下来呢。” 满是怨气的话叫晏绥说出来, 倒有几分委屈意味。不过崔沅绾没有回答这话, 她反问:“那你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呢?你从来都在瞒我, 从来都是那件我不知道的事。” 两人打起迂回战来,晏绥心里觉着不对劲。 平日里崔沅绾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这般冷淡,不会刻意站得远些,与他保持距离。她应该如狮猫一番钻入他怀中,娇嗔着与他玩闹才是。她知道他生气,该攀着他的脖颈,亲昵唤声好哥哥才是。 她头戴帷帽,抬头看他,恍如局外人,毫不在意他的思绪。 晏绥满是疑惑,刚想出口逼问,却见崔沅绾指着墙边一处。 靠墙放着的,还有几把青伞。兆谆不欲挑明身份,特意嘱咐叫晏绥拿些不起眼的青伞来,若是下雨,也不会淋成落汤鸡,狼狈不堪。 晏绥恨自己骄纵她过头,他心里暗自发誓,回去定要给她个教训。可他自己都没认识到,他的思绪在不自主地跟着崔沅绾走。即便眼下心里怒火四起,可他还是开口问着:“带伞了么?” 崔沅绾点头:“带着的。” 看她这般乖巧模样,想也是在朝自个儿示弱罢。晏绥心中暗喜,面上不以为然,“想你那些伞空有一副好皮相,半点不讲究遮风避雨。这青伞先前为暗卫军所用,伞骨坚硬,伞面宽大,便是骤雨暴雪也打不下来。” 崔沅绾敛目垂眸,仔细打量那把青伞。晏绥一语中的,却又难免偏颇。她带的伞的确精美,不过倒也不似晏绥贬低的那般无用。勉勉强强能遮雨,聊胜于无,到底是与暗卫军私用的青伞不同。 她先前见过这青伞。那次游湖遇雨,早山便撑着这把青伞,护送她上车回府上去。只是她也在先前挂着红栀子灯的那家铺子里见过此伞。走得急,只匆匆一眼。伞撑开在地沥水,她问吴娘子那伞的来处,也想叫人做一把。 吴娘子支支吾吾,到底没说出个一二来。 再回过神来,见晏绥正透过帷帽盯着她,崔沅绾忙走上前去,贴到晏绥身边。 “今日你来得晚,自然没看见林家郎那般欺辱人的模样。”帷帽打在晏绥衣袖上,阻碍二人的贴近。 晏绥心里一沉,“他都说了什么?” “隔墙有耳。”崔沅绾不禁学着方才兆相那般高深莫测的样子,勾手示意晏绥俯下身来。 崔沅绾勾着晏绥的玉带钩,贴着晏绥的腰身。 “你要说什么?”晏绥不解,却还是照着崔沅绾的意思弯下腰。这帷帽实在碍事,帽檐挡在晏绥面前,他只能稍稍歪头,以求离她更近一分。 “隔得太远了。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你把帽帘掀开,我慢慢与你说。”崔沅绾环着晏绥劲瘦的腰身,抬头说道。 “真是麻烦。”虽嫌弃说着,可晏绥还是听她话,慢慢掀起帽帘。 他甚至连崔沅绾的脸还没看清楚,崔沅绾踮脚向他靠近。不知为何,突然袭近,晏绥却慌忙闭眼。 总该是个虔诚的吻罢,晏绥这样想。今早赶去中堂,连口茶都未曾饮下。他盼着崔沅绾能用那瓣柔软去安抚他稍显干燥的唇。 崔沅绾唇瓣贴在了他上下起伏的喉结上,蜻蜓飞水一般,轻轻点过。他以为崔沅绾会就此作罢,而下一瞬,他迎来的却是一阵不疼不痒的撕咬。 他养的那两匹狼,每每去外捕食,总要抓来猎物肆意玩弄一番。待玩心下去,便会一口咬在猎物的脖上,一击致命。 二人每每在床榻上玩得不可开交,崔沅绾身子累时,便会将攀着他的脖颈往下压。她不会说什么求饶的话,只会一口咬在晏绥的脖颈上,威胁示意。这时晏绥便只能点头说好,顺着她的意去。 “你喜欢我的补偿么,慎庭哥哥?” 崔沅绾往晏绥胸膛前一蹭,那帷帽顺势掉了下来。帷帽系得松,任意一股力袭来,便会溃不成军。 晏绥只觉自个儿的身一瞬烧了起来,他捧起崔沅绾的脸,贪婪望着她。眉眼与唇,都该是他的。 “我不喜欢。”晏绥说道,“今晚别想睡了。” 说着引人遐想的话,可晏绥还是抽离开身,拿起墙边的鱼桶,拽着崔沅绾往回走。 郎婿欺我 第44节 “我等不及了。”晏绥说道,“岳丈的事会速战速决。至于林之培……” 晏绥侧身,蓦地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面上噙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等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做这事罢。”晏绥说道。 崔沅绾没听懂,“什么?” “你敢不敢当真林之培的面亲我呢?”晏绥折回来,给崔沅绾戴上帷帽,这次系得紧,纵使崔沅绾再反抗,也摘不下来。 晏绥没听到回话,不过他也不在意。 崔沅绾定是怕他了。前几日,他当着林之培的面咬着她的耳垂厮磨。林之培没看见他往下伸向哪处的手,却仍是被起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二人骂狗男女。 不过若是他回头瞧瞧,便能看见崔沅绾计谋得逞的自在模样。 方才一番旖旎纠缠,该是被人看见了罢。 作者有话说: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46章 四十六:质问 说也是巧, 沿原路返回,刚走到地,金明池这处便下起了小雨。 秀云绵娘站在柳树下, 忙撑起伞躲雨。不远处有两道人影走来,雨色朦胧, 看清了才知那是姑爷和娘子。 而兆谆仍悠闲地坐在岸边,钓具收了起来,他便坐着同林之培说话。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待晏绥走进时,竟见林之培的脸色比先前阴得更瘆。 “旁人见天落雨忙四处逃窜, 欲想找个避雨处,为何兆相却不以为然呢?”林之培说着,瞥见晏绥站定, 忙站起身来, 那小马扎竟是又被他一脚踢翻来。 “这雨下不大。”兆谆起身,把马扎收好。 “慎庭, 二姐。”兆谆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你俩就先回家罢。棘手的事, 往后再说。崔台长的事官家心里有数,不会冤枉好人, 也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位不怀好意的小人。” 兆谆接过晏绥递来的青伞, 他自有相府里的马车来接。只随口|交代几句, 便转身离去。至于那鱼桶, 自有人来拿去称重。 “林大官人,你也回去罢。”崔沅绾偎在晏绥身旁, 轻声说道。 “便是崔娘子不言, 我也要赶紧回去。”林之培扫视一圈, “这处人人都备着伞,唯我独自淋雨,活得像是笑话一般。” “知道就好。”晏绥噙笑,显是心里十分畅快。 “林家郎,请罢。” 林之培也没辙,他此行目的半分未达到,还平白吃了瘪。再多待一刻,他心里猝的火就要把这片给烧得寸草不生。 雨中路上,游人两三成行,倒真撑伞漫步。唯有林之培一人,衣袍被淋湿,紧紧裹着身子。 他的背很僵硬,或是根本弯不下腰来,背上逐渐显现出血迹来,星星点点,带着红意,被雨冲刷的不甚真切。 待到林之培走远,晏绥才唤来人把鱼桶抬到池苑中去。 这一唤,才叫崔沅绾看清,原来周遭的游人竟都是晏绥的眼线。翁媪,娘子小官人,在晏绥打响指后纷纷跪倒在地,听他命令。 “这……不会都是暗卫军里的人罢?”崔沅绾抬头望着晏绥的脸,颇为不解。她只知有暗卫军的存在,却对暗卫军中的内情毫无头绪。 她也曾想找探子暗中调查暗卫军,得到的却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自然是晏绥指使。原来她身边形形色色匆匆而过的陌路人,兴许都是晏绥安插在她身边的人么? 瞧她瞎想起来,晏绥忙开口解释:“这都是先前在昆街救来的奴隶而已。我把他们救出来,助他们脱离奴籍,只要能听话,为我所用,便永远有一口饭吃。” 崔沅绾点头,“你一文官,便是会武,如今常居都城,哪里用的着上阵杀敌呢?文官安心治国,为何要招揽这么多人于麾下?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反咬一口么?” 晏绥惊于她不切实际的幻想,耐心解释着:“从奴隶窝出来那日,他们身上便被下了蛊。蛊毒在身子骨里潜伏,若有二心,即刻毙命。毕竟之前是奴隶,知道这条命有多么可贵,自然不会轻贱自个儿的命。” 说到蛊,难免叫崔沅绾想起公主府上的三位小官人。 “真有这般玄乎么?”崔沅绾嘟囔一句。 “你若不信,不妨试试情蛊。”晏绥说道,“母蛊下在我身里,子蛊下在你身里。子蛊只能依靠母蛊,你心里也只能有我。若是变心,子母蛊两方都会死亡。” 晏绥扣紧崔沅绾的腰,青伞朝她倾斜,“你要试试么?” 眸里满是认真,这般不是在诓人。崔沅绾抬头,对上晏绥玩味乍起的眼眸,只觉自个儿要被他吸走了魂魄去。 “何必这般自轻自贱呢?” 崔沅绾挽着晏绥的胳膊,拉他朝马车处走去。 “难道慎庭哥哥是不相信我只会喜欢你一人么?” 晏绥意外沉默下去,闷声走着路。崔沅绾要在娘家待着处理家事,他也要去牢狱里见见岳丈。两人自池苑处分离,竟没再说半句话。 这场雨叫秀云绵娘也坐到马车里去崔沅绾坐在主位,她二人便坐在两边次位,无意偷瞄自家娘子一眼,见娘子若有所思,一时也不敢说话。 宅老接来崔沅绾,此时见她便如见活菩萨一般,忙走向前去迎人归来。 “二娘子,你快去劝劝夫人罢。夫人今早赶去姨娘娘家找人,竟发现姨娘又勾搭上娘家的远房表哥来。家主昨日才出事,今日这姨娘就要与我崔家决裂,说是原先被家主欺压,没有半点自由。如今家主在牢狱中,她才能逃出来。”宅老大喘着气,宛如漏风的烟囱一般,说得万分艰难。 “姨娘做的事当真有她那穷酸娘家的祖传风范。”崔沅绾叮嘱宅老几句,连衣裳都不顾得换,摘下帷帽直奔王氏的屋去。 张氏原本有一竹马表哥,两人多年未见,不知是否藕断丝连。张家说也可笑,从祖辈起,家里每位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都会与表哥有着密切关系,偏偏每对都没结成姻亲,嫁的都是贵家,几代人,连着给贵家做妾室。 原先崔发把张氏接进门时,王氏便大闹一番,说此妇败坏家风。奈何崔发情深意重,纵是发妻一哭二闹三上吊,崔发也岿然如山,半分神情未变。原本每月十五都要歇在张氏屋里,后来索性放肆开来,连着几月都歇在张氏房里。除却月事那几日,旁的时候,两人每夜都要纠缠一番。 王氏受了刺激,精神恍惚,时常梦魇说傻话。后来某日,王氏突然说是菩萨指引,自个儿想开了来,再不计较崔发与张氏之间的事,日日想着慕哥儿,这才苟延残喘地撑了下来。 而今,王氏又魔怔着,身子垮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见崔沅绾来了,王氏先是惊喜。待看清她这身打扮后,又忍不住嘲讽一句:“穿得这般艳丽,是又去见你家官人了罢。” “娘何必说得这般生疏?我家官人,难道不是娘的女婿么?”崔沅绾不与王氏计较,坐在床榻边,接过养娘端着的药,叫女使扶起王氏身子,在她腰后塞了软垫。 “娘,把药喝了罢。大夫说你是伤寒病,又想的多,病来得及。若不及时吃药,是要落下病根的。” 王氏虚弱不堪,提口气都觉着胸口生疼。她一口口抿着药匙里的苦药汤,不时咳几声,瞧着可怜又可恨。 “都先下去罢。”王氏接过帕子,缓慢擦着嘴,一面说道。 崔沅绾看着脸色凝重的王氏,低声问道:“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已有半年没来月事了。”王氏躺在床榻上,满脸悲戚。 “找大夫瞧了好几次了。起初一月没来,恰好那月你爹爹来过我屋,我便想,是不是怀上了?”王氏低喃道。 崔沅绾蹙眉,“可娘先前不是说,生了慕哥儿,自个儿的身子大伤,再难以生育了么?” “是啊。”王氏点头,“我还存着几分念想,万一呢,万一靠那一次怀上了呢?后来当真是乱想。大夫说,不仅无法生育,就连这颗心,还有肚里的肠子,都大不如从前喽。” 王氏胡乱指着身前,脸色发白,叫人心疼。 “我才四十,竟就早早绝了经。”王氏叹着,“绝经对娘子家来说,是好也是不好。只是月事不来,我会比从前老得更狠。你爹爹本来就偏爱张氏,我拼尽全力,才能叫你爹爹多看我一眼。我能靠什么?人老珠黄,满身松皮,就是我自个儿也嫌弃。张氏徐娘未老,身也紧致,你爹爹自然会喜欢。” 这番丧气话叫崔沅绾听得气急败坏。 “娘,是爹爹对你不贞在前。成婚前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爹爹却找了小妾。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为何你总是把这破事往自个儿身上揽?世间男郎无非如此,便是再惊艳的美人,叫他们看久了,他们也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来嫌弃人家。” 崔沅绾说着,不免想到慕哥儿出生后王氏做的种种偏心事。即便重来一次,她还是想得到王氏的半点疼爱。 别人都有娘疼,她也想叫王氏多疼疼自个儿。 “当年娘怀慕哥儿时,大夫便说这是怪胎,八月头六月身,头小身大,生也艰难,对你身子也有极大坏处。”崔沅绾难得提起从前旧账,“那时我与爹爹都劝娘放弃这个孩子,自个儿身子要紧。偏偏娘不愿听,说就算是死,也要把慕哥儿生下来。现下娘说自个儿一身松皮,不还是慕哥儿导致的么?既是娘做的事,眼下恶果来了,娘就不要再抱怨了。” 王氏一听她这话,连忙高声喊着她忤逆。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真是白眼狼!” 换做平时,王氏还能站起身来,龇牙咧嘴地对崔沅绾讽刺一番。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也知道说那句话最戳崔沅绾心窝。眼下她病着,只有伸出手来在空中胡乱摆动,眼睁睁看着崔沅绾站起身来走远,一脸失望地看着她。 “娘,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崔沅绾冷声道,“从前大姐在时,你还会疼我的。” “那年我跟着爹爹,到华州书院见爹爹旧友。走前,大姐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一月后回来,大姐竟成了食欲不振的病秧子,不久夭折身亡。娘从大姐走后,跟变了个人一样。” “那一个月,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氏脸发白,好似被抽了筋骨一般,浑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她透过床帐看崔沅绾,那人静静站在前处,同吃人的魔毫无差异。 作者有话说: 调整状态,今天少更,明天多更 第47章 四十七:刺杀 “你大姐都走了多少年了, 再提当年有什么用?”王氏扶额,头疼不堪。 崔沅绾依旧不依不饶:“为何不能提?若大姐是因病亡故,为何当年大姐下葬时, 娘特意叫养娘喂我蒙汗药,把我弄昏了过去, 没来得及看我大姐最后一眼。大姐走前身子究竟糟成了什么样,娘为何不叫我去看。” 当年回来后,大姐卧病在床, 听旁人说,身子哪处都腐烂了好久, 散发出阵阵恶臭腐朽气。只是王氏一直没叫崔沅绾掺搅这事。 “你是成心叫我难受不是?”王氏盖紧被褥,做出防备姿态。 崔沅绾:“若无隐情,娘为何闭口不言?” 王氏噎住, 不知如何作答。末了把话头转到了崔沅绾身上, “我身子不好,生不了孩子。你呢, 在夫家呆这么久了,肚子里也是没个动静, 跟张氏那不中用一样。” 崔沅绾无语,“娘, 我生不生孩子, 是我和官人的事, 你也不必常拿这事来堵我。” “娘不愿说, 我自然会找人去查。天大地大,何况这事发生在我家, 总能查出个一二。” 崔沅绾转身欲走, 猛地想起张氏, 又走回来,坐到凳上,直愣愣地盯着王氏。 “娘,你既不愿同我说大姐当年的事,那张姨娘的事,你总该能跟我说说罢。眼下爹爹还在牢狱之中,大理寺卿奉命查清谒禁之事。爹在牢狱之中,约莫还不知姨娘做出的丢人事,远水救不了近火,家里只能靠你做主。” “靠我做主?”王氏讥笑道,“不必恭维我。我这副身子还能做什么主?如今家里就你一个顶梁柱,偏偏你的心不在此处。你的心,在你郎婿身上,在你夫家身上。末了才是你爹娘。” 虽是抱怨着,可王氏对崔沅绾这番恭维的话十分受用。 “瞧张氏的意思,她是不愿意回来了。我来她那穷酸娘家时,她正与那竹马表哥说着话,见我来了,一脸惊恐。不过她倒也不觉着出逃是件丢人事。看那样子,是不想再来我家过日子了。” 崔沅绾心里了然,“那就等爹爹回来休妾罢。这档子丢人事若是传出来,爹爹便是再喜欢姨娘,也护不住她。她心在表哥那处,不如就成全这两人。姨娘走了,便再没人敢给娘添堵,娘该高兴才是。” “你也把张氏她的话当真么?”王氏回道,“她对外可不是说自个儿不想跟崔家人过下去,她说自个儿是回娘家,说是官人先前一直把她圈在家里,言语威胁。” “我呸!”王氏怒意上头,“当真是不要脸,脸比老远的墙还厚。官人在府里那么疼她,日日歇在她屋里,她用那下三滥香勾引官人时,怎么不说是受人强迫?” 崔沅绾:“下三滥的香?娘是说那种香么?” 崔沅绾一问,王氏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解释道:“就是那种香。先前你未成婚,想着这事不能给你说,这才瞒了下去。” 郎婿欺我 第45节 “我知道。”崔沅绾安慰道,“纵使张姨娘不日便会回来,爹爹听了这事后,想必也会看清她的真面目罢。这事对娘来说,百利无一害。” 毕竟是亲爹亲娘,崔沅绾也想叫爹爹没事多往她娘屋里去,爹娘好成一团,她心里也好受些。 “娘先歇息罢,话已说尽,我就先出去了。” 出去后,崔沅绾便急匆匆回了屋。提到大姐时,王氏的神情实在叫人多想。趁着家里一片混乱,晏绥找不过来,不如先把同那三位小官人见见面。福灵推给她的人,她愿意相信。 “秀云,信送到公主府了么?”崔沅绾躺在软塌上,问道。 秀云说是,“娘子还在夫人屋里待时,公主的回信就送来了。” 秀云递上信,一面给崔沅绾倒了盏热茶。 信纸上字迹隽秀,福灵说,她手下的人打听到,晏绥正待在大理寺,本只是想前去看看崔发,谁知刚到便被大理寺卿给绊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福灵想趁此时机邀崔沅绾到公主府小坐,那三位小官人在公主府里等着她。 “备车罢。”崔沅绾说道,“要是娘问我屋里的事,就叫旁的小女使回她,我是跟着官人出去办事。” 秀云犹豫着,“可娘子不怕露馅么?要是姑爷那边给夫人通报报信该怎么办?” 崔沅绾一怔,不过想着福灵信中所言,大理寺查到一起贪污案,拦着晏绥想抓出幕后主使。眼下新法初行,各路州郡缺钱少粮,偏偏有官员贪污被告发出来,三司实际又归属于夏昌管,这事闹出来,要比她爹爹这桩事严重百倍。 兆相两袖清风,也常叫晏绥洁身自好。如今财政上被小人捅出了个篓子,晏绥自然抽不出空来管她的事。便是他再神通广大,人也只能待在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卿一同查案。官家那边没动静,自然是默许大理寺卿的作为。 “官人他来不了,我娘这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各有各的事,不必慌。” 秀云觉着自家娘子当真是聪慧,忙点头说是。 公主府门紧闭,崔沅绾走的是偏门。脚刚踩实府里的草地,三位男郎便簇拥着拱到崔沅绾面前。 崔沅绾头戴帷帽,一人前来。蓦地听见面前动静,吓得往后小退了几步。 “崔娘子小心。” 有人扶住了她,健壮有力的手臂挡在崔沅绾腰后,拳心向内,身子也朝崔沅绾倾过去。 “多谢。”崔沅绾语气清淡,一面暗自打量着面前人。想是六郎罢,只是没想到六郎瞧起来清瘦,身上倒有蛮力。 “六郎在公主府等候崔娘子许久,既然娘子来了,就随六郎一道去中和楼见公主罢。” 崔沅绾颔首,不欲多言。一路跟着六郎走,一面观摩着七郎与八郎。三人好似达成协议一般,你先说一句,我再说一句。同崔沅绾说的都是客套话,雕琢气息太重,一听便是早就思索好的成话。 中和楼并不高,是公主府内最普通的一座楼阁。不过这座楼连着暗室,福灵说,里面是她野心所在。 说的讳莫高深,待走进去后,无非是一些长缨枪与短利剑。墙上挂着几道鞭子,案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匕首,一间小屋,倒是与刑部牢狱大差无几。 暗室里有扇雕花窗子,开得高,日光照射下来,洒在泛着冷光的匕首上,也照在福灵的面容上。恬静的少女背对崔沅绾,坐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把玩着手中玉如意。 到地方后,三位小官人便闭了嘴,暗室里鸦雀无声,三位也有眼力见,忙退了下去。 “公主为何要六郎把我带到暗室里。亏得是知情,不然还以为公主是来对我用刑罚的呢。” 福灵听罢,气恼地哼了声。 “要怪就怪晏学士罢。日光所见之处,哪哪都是他的人。若我在楼上雅间等你,你来公主府的消息定会传到晏学士那边。我可不想见他那张阴森的脸了。” 福灵起身,见崔沅绾戴着帷帽愣在暗室口,忙拉人过来。 “又不是外人,你戴着帷帽作甚?”福灵催她把帷帽摘下,只是瞧见崔沅绾那张惊艳的脸盘,还是觉着话说早了些。 “路上戴着也好,省得招人耳目。”福灵叹道。 把人接来后,福灵又是一副懒散状,躺在藤椅上,颇是无趣。 崔沅绾觉着福灵此刻似一只冬眠的狐一般,被迫清醒,又慢慢迷糊。 “公主当真是怪,信上说得十万火急,怎么把我叫来了,自个儿倒是得了释放,把我丢在这处不管不顾呢?” “你没来时,我是急着让你见见这三位男郎。可你一来,我倒不知如何撮合你们四位了。” “撮合?”崔沅绾有些诧异,“话可不能乱说。我与那几位小官人本就是问一句答一句的关系罢了,萍水相逢,我记不住他们的脸,他们自然也记不住我是谁来。” 福灵回道:“这话当真夸张。旁观者清,崔娘子自然看不出六郎对你的情意来。六郎几次三番跑到我面前,旁敲侧击地叫我多请你到公主府上坐坐。照他的话说,便是远远望你一眼,此生便无憾。” 福灵模仿的惟妙惟肖,见崔沅绾脸色变了又变,觉着好笑。 “放心罢,人以后跟着你,你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福灵说道,“不过他定是没有晏学士好。” 崔沅绾无奈地笑着,“公主想到哪儿去了?我找三位小官人是来查事的,可不是与之嬉笑玩闹来着。” 福灵见她面有愠色,忙起身来说着讨好话。 六郎就候在外面,半刻后折回屋来,淡声说道:“公主,外面的线人走了。” 福灵面色露喜,“当真?” 六郎说是,“线人人数众多,围着公主府,时刻注视着府内动静。只是迟迟未发现崔娘子身影,后来似是又被什么事给催着,待不多久,全部撤离。” 福灵叹口气,搀着崔沅绾的胳膊往楼上走去。 雅间内早备好了茶水,福灵叫七郎八郎在外候着,却把六郎叫来,站在一旁,听她与崔沅绾说话。 “嬢嬢的意思是,崔台长在牢狱里待不久,谒禁一事会小事化了。”福灵说道,“贪污案是为新法铺路的,也不会搁置太久。这样一来,晏学士又会把你接回晏府,他把你捆在身边,你该怎么去与六郎他们仨碰面呢?” “再等等罢。”崔沅绾说道。 晏绥已为她做出了些让步,不过这还不够。他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利让给她,此时与六郎接触,定要把晏绥惹急。 “还不是时候。” 福灵不解,“那要等到何时?再等下去,我这暗室就要被晏学士的探子给挖出来了。到那时,你想见六郎一面,可是难比登天。” 崔沅绾一时沉默,怔了起来。 等到晏绥彻底沦陷下去,把心交付给她。那时她能随意胡诌出个缘由,从他身边逃离。 她需要取晏绥的精血去饲养崔家与她自己。再等等,等到崔家足够强盛,等到晏绥足够喜欢她。 只需要一个转机,就在这贪污案上。 崔沅绾回过神来,忙问道:“公主可知,这次贪污案,被高发的官员是何人?” “是嗣荣王的表弟,何隼。嗣荣王与何隼走得近,四舍五入,也能算是嗣荣王一家罢。”福灵说罢,思路猛地畅通开来。 何隼正是夏昌家老三新妇的大哥。曾有传闻,说是夏昌与老三家的新妇搞在了一起。 难不成,何隼只是替罪羊? 福灵正愣着,自然没注意到六郎的脸色骤然变僵。 “公主小心!” “倏!” 凌利肃杀气从福灵耳边穿过。再回过神来,竟见一只信鸽被箭穿膛破肚,血迸溅开来,喷到窗子上去。 “六……六郎。” 崔沅绾侧身看去,六郎满脸痛苦,他的腹间竟被一刀片扎着,刀片斜着切到肉里,血飞快渗透衣襟来。 一滴,两滴…… 地上血流成河。 作者有话说: 状态非常不好,没精力日万,努力保持日更,感谢订阅! 第48章 四十八:动容 “来人!来人!” 福灵惊呼着, 一面同崔沅绾把六郎给扶起来。 六郎脸色可见地白了下去,目光也逐渐涣散。唇色发紫,是中毒迹象。 “崔娘子小心, 这刀片上有毒。” 得亏公主府上常住着几位女大夫,府上女使慌忙一催, 女大夫便急急忙忙提着医药箱上了楼。 人命当前,福灵被这满屋血腥味给吓得不轻。两腿颤着起身,却见崔沅绾盯着雕花窗子发愣。 福灵仔细摸着脖颈, 察觉到头还安在身子上,松了口气。 “这不是晏学士所为罢?”她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 “方才不是说,他的人都走了么?” 雕花窗用梨木杆撑着。走近才看见,那杆子上也斜插着刀片。刀片上有毒, 自然没法取下来。再走进些, 借着光,刀片薄面浮现着金凤暗纹。金凤多绣在行首抹胸上, 艳扉淫靡。 这定不是晏绥手下暗卫军所为。崔沅绾抬头环视屋内一圈,又推开门出去。这方阁楼周围都是林木, 府外一片平方,刺客无法乘机行刺。 天边乌云翻腾, 青紫一片, 似有下暴雨之势。 “崔娘子, 你快进来, 这楼顶破了个小圆洞!” 福灵一声惊呼,待崔沅绾快步折回去时, 福灵正仰头望着楼顶, 满脸惊讶。 “想是趴在楼顶, 破瓦扔刀片的罢。谁没事看楼顶呢。”福灵叹气,指着地上被几位女大夫围绕起来的六郎,说道,“六郎是中了毒,不过大夫说此毒不致命。想来只是威慑人的罢。” 六郎浑身抽搐着,崔沅绾想过去看看,却被福灵给拦住。 “别看了,很吓人的。六郎没事,我这就叫七郎八郎把他抬屋里去。” 唤来人,将六郎抬出去,唤女使来擦地通风。一番动作,福灵做得流利畅快。只是遇刺起初,她有些惊慌。剩余时候,冷静的不似她平日作风。 “这样的事,从小到大,遇上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福灵把崔沅绾带到前堂去,不慌不忙地叫女使给崔沅绾倒茶上方糕。 福灵叫崔沅绾尝尝这绿豆糕,“吃罢,人一遇险心里发憷,最容易生病。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回去后才能安然面对身边人。” “我不怕。”崔沅绾望着茶盏冒出的腾腾热气出神,“只是在想,今日这事幕后主使是谁?” 福灵:“还能是谁?一想便知是那些欲想谋逆的小人。他们本可以冲我来,趁着新法颁布,爹爹分身乏术,京中隐隐有乱,刺杀我而后快。” “从前这些刺客都是这样做的。不过没能得逞,禁军看守愈发森严,他们根本找不出个空子窜进来。”福灵说着,蓦地觉着疑惑:“这次为何冲着六郎而来?难道只是给个警告,想威胁我么?他们知道我常出入皇宫,若是我有事,不论事情大小,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爹爹。他们是不是怕了?” 只是这样说来疑点满满。福灵蹙眉,不觉捏紧手中方帕,拼命回想着方才细节。 “往日都不用刀片的。”福灵说道,“毕竟不敢真的揭竿而起,只是挑衅而已。今日下狠手,那毒虽不致命,可看大夫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有隐情。” “命最大,能活下去便好。”崔沅绾安慰道。 郎婿欺我 第46节 “是我给公主添了麻烦,公主本不必为此操心。若非我有事相求,六郎也不会遇险。” “当然不是!”福灵忿忿不平,“说起来,还是六郎派人传信给我,我才想起来有他哥仨来。儿时六郎曾与我见过几面,此后再无音讯传来。要说再联络起来,也是七月底那时。他想同我见面,起初我并未答应。后来崔娘子提到想查事,我才把此人引荐给你。” “要怪就怪我好了。”福灵本想说句好话叫崔沅绾放心来,谁知话音一落,崔沅绾脸上忧愁更甚,看得她心都揪了起来。 “都是愿打愿挨的事而已。当初原本另备着一批人供崔娘子选择,是六郎千说万求,说非要为你办事不可,就算拼上自个儿这条命,也要给你办成事。多年未见,幼时淡薄孤寂,不曾想遇上崔娘子,竟成了一座火山来。” “话可不能乱说。”崔沅绾觉着福灵的话好笑,面色也缓和几分。 恰好女大夫走来,在福灵身边嘀咕几句,话说罢又走了出去。 “他想见见你。”福灵说道。 崔沅绾不解,她与六郎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人家这会儿受伤,她去屋里看望。毕竟是有夫之妇,公主府人多,还是要避嫌来的。 “为何要见我?” 福灵轻笑,看破六郎这份心机。 “定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就当他是个拿钱办事的探子就成。戴着帷帽去,隔着几层帘子,不碍事。” 见崔沅绾仍在犹豫着,福灵叹口气,满是无奈:“方才女大夫说,六郎身上的毒已经解开了。不过这伤口处太过微妙,这处一划伤,精|气大泄。女大夫还交代几句,我听得懵懂。听她的意思,这伤说严重,倒也不严重。不过有伤的人难行,崔娘子去瞧他一眼,兴许他也能好得快些。” 拗不过福灵,崔沅绾便依她所言,帷帽一戴,全当是还福灵个人情。 屋内女大夫都退了下去,福灵也在屋外守着,屋内只有她与六郎,隔着几道珠帘,遥遥相望。 六郎安静地躺在床褥上,似是陷入一片昏迷中。崔沅绾站定,望了一会儿。待在这样静的屋子里,崔沅绾不觉把呼吸声放轻了来,生怕打扰到床榻上的伤者。 六郎呼吸平稳,屋内血腥味也都散尽了去。崔沅绾挪步,正想悄摸走出去,六郎便睁了眼。 “六郎……一向倾慕崔娘子。六郎自知不配与崔娘子结为姻缘,可又不甘与崔娘子平淡错过。幸有公主关照,把人派到崔娘子身边,叫我为崔娘子做事。” 六郎的话被割得支离破碎,说几个词便要咳嗽几声,听得崔沅绾心颤。 这话似曾相识。崔沅绾认真回想下,那日原行遮也是这般表明心迹的。 说来真是可笑。一向倾慕,却偏偏等她嫁人后才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说出来又能怎样,她又不会与晏绥和离,跟萍水相逢之人待在一块去。 “六郎怕不是伤糊涂了,竟说起胡话来。”崔沅绾冷声道,“六郎先歇息罢,今日遇刺之事,公主定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 崔沅绾不再停留,说罢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福灵因遇刺的事忧心忡忡,若无这次意外,本能与她坐下来好好聊聊三位小官人安置何处的事。只是心情败坏,崔沅绾又急着想走,福灵自然也不似往日一般多做挽留。 临走前,福灵还是说了句:“什么时候想出应付法子了,可再来府上一趟。” 崔沅绾轻声说是,“快了。” 毕竟已有几波人按捺不住,摩拳擦掌欲想出击,她若再似从前那般温吞行事,要脱离晏绥便不知要是何时了。 酒肆茶馆之间,到处都传着崔家的风闻,路上熙熙攘攘,崔沅绾坐在车内,无心在意外来声音。 她想得很对,待到她回府上,晏绥还被困在大理寺那处没有回来。 王氏身子虚,躺在床榻上歇息酣睡,醒来竟半点不知崔沅绾中途离府许久。待崔沅绾过来瞧她时,王氏才起身来接见。 “娘,家舅那边传来消息,大理寺已查清此次谒禁实情。所谓书信凭证不过是小人故意伪造,告发者也是一时受小人蒙蔽,这才冤枉了人。” 王氏听罢,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那……那你爹爹何时能回来啊?” 崔沅绾:“那边还要留人几日。爹爹此番虽是有惊无险,不过听家舅的意思,这御史中丞是做不成了。” 话一说出口,王氏脸上的笑意立马又被压了下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官家还要把你爹爹贬到儋州那般偏僻的地方不成?”王氏拽着崔沅绾衣袖,想逼她说出个好歹来。 只是崔沅绾也不懂官家心思,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慰着一脸惊慌的妇人。 “爹爹是清白身,官家又怎会把他贬到地方去?”崔沅绾安慰道,“何况,娘不是常说,万事有我夫家帮衬么?官人他定会在官家面前给爹爹争清白,这事无需担忧。官家没明说是贬谪还是升官,那便是想护着爹爹,说不定最后爹爹又往上升了一级呢。” 王氏在崔沅绾一番番话里冷静下来。崔发先前在她面前无意透露一句,他是想往中书门下里去做官。谏官树大招风,吃力不讨好,他本不是公私分明,事事讲究作风之人。崔发处事灵活圆滑,自不想叫御史台拦住升官脚步。 “希望如此。”王氏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我佛保佑我家官人此次风波平安无事,日后步步高升。” 王氏对着屋里的佛像拜了又拜,全是一副魔怔样。 “娘,待爹爹回来,我就回夫家住了。你和慕哥儿多爱惜身子,还有张姨娘……” 王氏装作没听到,自顾自低声嘀咕。 向来如此,不过是在她身边宣泄情绪罢了。她安慰一番,王氏半分不念她的好。 家舅信上话语轻松,可崔沅绾也知道这事背后风波不小。表面风平浪静,背后是两党在明争暗斗,她爹爹白白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这次遇事,也是晏家对崔家的试探。经此一事,崔家便彻底投到晏家阵营下来,仰仗晏家昌盛。 王氏以为是老天有眼,殊不知背后付出多少条人命与金银,才换来此刻宁静。 月夜寂静,穿过连廊,崔沅绾倚着廊椅发怔。想起炎夏七月,也是在这样静的夜,晏绥扼着她的下颌仔细打量。晏绥眼里总有几分试探,现今仍如此。 只是那时崔沅绾对晏绥满心戒备,经此一事,倒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动容来。 作者有话说: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49章 四十九:吵架 几日来崔沅绾都未曾与晏绥相见, 她守着本分,待在娘家,早起问王氏安, 午后去公主府商议事情。 晏绥与晏家似一波死水一般,半点动静都听不到。那日后, 晏梁也没再与崔沅绾有书信来往。夫家就在几条长街之外,可夫家上下都没人想打扰她。 晏家人想叫她静静,不过说到底也是与她不熟。原先晏绥在, 谁都不敢给她使半分眼色。姑舅与府中仆从,也是看在他是晏绥新妇的面子上, 恭敬待她。而今晏绥在大理寺协助查案,她又在娘家处事,自然就疏远起来。 十月初一, 秋风瑟瑟, 早起雾气蒙蒙,崔府紧闭着的门被人敲了三下。 不过卯时, 敲门声在冷清的府里传得响亮空旷。天凉,崔沅绾披了件翠鸟斗篷, 随意拿了根簪子挽起头发,跟着王氏快步走到前院去。 府门被守门汉子慢慢打开来, 门外站着的正是一脸沧桑, 胡茬野蛮生长的崔发。原先在御史台时, 崔发文质彬彬。如今再见, 消瘦了些。 崔发身后跟着的是晏绥,他紧紧盯着躲在王氏身后的崔沅绾, 精气神比先前更足, 也不知在大理寺过着什么日子。 夫妻俩一见面, 王氏的泪再也止不住。她想扑在崔发怀里娇声怒骂一句,可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娇娇女,她是半老徐娘,又碍有小辈在场,王氏也只能拿出帕子抹眼泪,颤声叫宅老接应人来。 “我没事。”崔发轻咳一声,扫了一圈,不见张氏人影,开口问道:“她呢?” 不消说,她只会是出逃的张氏。崔发待在牢狱里,晏绥也不是多嘴之人,自然不会把这般风闻说给他听。 “官人,外面风大,进家里说罢。” 清晨雾气重,府内松柏榆柳多,走在石板路上,倒像是置身仙境一般。 “穿得薄,也不怕冻着。”晏绥自觉地牵着崔沅绾微凉的手,他的手也冰,两人只能说是互相取暖。晏绥说罢,松开相牵的手,揽着崔沅绾的腰往自个儿身边凑。 拇指上的象环按在她腰侧软肉上,仔细摩挲。 崔沅绾身子一颤,不知怎的,她多看晏绥一眼,总能想起先前夜里耳鬓厮磨无限快活。 晏绥离开的小半月,她一门心思全扑到了查事上面。事无进展,她也提不起劲头去想那般床|事,玉|势与缅铃,还有压箱底的低温蜡与软鞭麻绳都未曾动过一次。 她的心游离动荡,她的身也是,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爹爹的事,多亏有你。” 她知道说哪句话会叫晏绥心喜,可那声好哥哥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几日不见,怎么同我这般疏离起来?”晏绥作思虑状,忽地眉开眼笑,弯腰凑在崔沅绾耳旁,说着疯话:“少了我暖床,是不是觉着空虚?” 崔沅绾蹙眉,“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晏绥瞧她这掩耳盗铃状,笑意更甚。 “我在大理寺诏狱里学了几个花样,今晚不妨试试。” “净说胡话。”崔沅绾不信,“诏狱里能学会什么?你是想刺穿我的骨,还是鞭笞我的身?” 晏绥只笑不语,眉目间多了份邪性,似是大权在握一般,天塌下来都不怕。 踏上连廊,前面崔发与王氏起了争执,只是二人的身影掩藏在白雾中,声音也听得不真切。想是为着张氏。想到那叫人头疼的王氏,崔沅绾扬起的唇又撇了下来。 “姨娘的事,爹爹不知作何处理。” “名声与妾室比起来,岳丈自然知道哪个更为重要。”晏绥轻蔑说道。 崔沅绾自然清楚。她爹爹先前娶了端庄大气的妻,成婚前没见过行首妩媚样,后与娇滴滴的张氏邂逅,张氏把青楼娘子的媚人样学了八|九分,自然叫她爹不可自拔。 爱虽爱,是爱她的脸与身,是爱她的声与音,到底是何种爱,只有他自个儿清楚。 不过她爹爹定不会为了张氏败坏自身前程。要说男郎虚伪也在此,上刻说爱,下刻便能为了权势抛妻弃子。 崔沅绾心里一沉,“那你呢?” “什么?”晏绥不解,只把腰伏得更低,宛如绷紧的半弦月。 “我与你那功名利禄比起来,哪个更叫你欢心?” 回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晏绥挺直腰杆,叫她仔细看路。 他还嘀咕了一句,不过崔沅绾没听清,想也是懦夫之言。 若她是男郎,晏绥是她的妻,她定会不假思索地说是权势大于天。谁愿意吃狗都不稀罕的馊饭,穿螨虫遍布的破衣裳呢。都是手无权势,才叫她先前才过得那般凄惨。 再真的情话,再俊的脸,都比不过能翻|云|覆|雨的权势。 崔沅绾不动声色地往晏绥身边凑着,权势易得难守,她可不想再在这虚渺情|爱上耽误功夫。 雾消云开,正是晌午头。 崔发来不及与家人叙旧,甚至连他在乎的慕哥儿都未曾见上一面,匆忙洗漱换衣,与晏绥一同上朝面见官家。 前堂事宅院人自然不知。慕哥儿醒得晚,见他心心念念的神仙阿姊来了,忙往崔沅绾身边凑。 慕哥儿便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顽童,揪着崔沅绾才戴上的篦子玩。一会儿摸摸她的裙摆,一会儿拍拍她的手臂,跟泼猴一般,把王氏气得不轻。 “慕哥儿,学堂先生教的都忘了么?”王氏的话在这闹哄哄的前堂自然不顶用。 养娘时刻护着,生怕慕哥儿摔倒受伤。女使端来一盘小玩具,有慕哥儿最爱的磨喝乐和拨浪鼓。 郎婿欺我 第47节 “慕哥儿当真是跟二娘子走得近,二娘子早先不在府里时,慕哥儿每每放学回来,都吵着闹着要你抱,可是叫夫人一阵好哄。”养娘笑得和蔼,乐声叹道。 王氏吃瘪,“这孩子也真是奇怪。二姐还未出嫁时,与京中几家贵女走得近,平时也没多跟慕哥儿相处,慕哥儿见她却走不动脚,对他这阿姊爱得很。” 崔沅绾哄着慕哥儿,听见王氏讥讽话,也怼回去:“娘,慕哥儿是年龄小,又不是傻。小孩精得很,谁对他好,他也能看出来。不管是婚前婚后,我前前后后为着慕哥儿的事跑了多少次,欠了多少人情,我对慕哥儿的爱,不比娘的少。” 王氏气笑,伸出手来指着崔沅绾,猩红的指甲如她的话一般咄咄逼人。 “从小到大,喂奶换尿布做衣裳,哪件事劳烦过你?不过是上学的事叫你多操操心,他以后考试娶妻,不还都是我与你爹爹忙前顾后么?瞧瞧你这小心眼的样子,就这一件事,从前年说到今年,絮絮叨叨,心里狭隘得很!” 崔沅绾一阵无语,“我是他的二姊,又不是他的仆从。慕哥儿生来时,我还没及笄呢。我还是个孩子,如何照顾另一个孩子?再说,娘是叫我光为上学事奔波么?跟慕哥儿这般大的小孩,不是在家玩石子就是在外放纸鸢,只有他早早去了学堂读书。半点大孩子,万事不懂,气走了好几个先生。” “慕哥儿刚读上书,我就匆匆嫁人。我在夫家,整日忙的不是服侍姑舅,反而是拿出一张大纸来,一笔笔记着慕哥儿之后的路。何时入国子监,何时入太学,何时赴试,何时做官,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家有年龄相仿,家世相配的小女,我都记上。我的日子尚过不明白,却早替慕哥儿活了一次。爹爹为谒禁所碍,没法去找同僚开后门。我自个儿在夫家,靠着官人广交人脉,这才有了娘今日的轻松状!” 崔沅绾愈说愈委屈,眼里泛着泪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确实与慕哥儿相处不多,因为娘整日守着他,我根本见不到他!我这个二姊为他做的事,一点儿不必娘少!” 一番番诉真情的话听得王氏脸红。崔沅绾说的有理,可这些事在她生育孩儿面前算什么?一家人本就该互帮互助,当初她娘便这么教,如今她自然也能这么教自个儿女娃。 “尖牙利嘴,说不过你。”王氏倏地拿起托盘里的拨浪鼓,摇了两下,想吸引慕哥儿过来,不曾想慕哥儿还是赖在崔沅绾身上,不肯挪动半步。 王氏生气,把拨浪鼓往案桌上随意一摔,这般动静叫养娘女使害怕,却仍阻扰不了慕哥儿奔赴崔沅绾怀里。 王氏不舍得说慕哥儿半句不好,自然把气撒到了崔沅绾身上。 “自打你去了晏家,人是晏家新妇,这心约莫也栓在晏家祖庙上去了。除了有一半我崔家的姓,你还有哪里是我崔家的?” 崔沅绾轻笑,“娘不也是?娘比我更甚,娘时刻说崔家,可外婆婆家半句不提。” 王氏:“我是守着为人新妇的本分,嫁过去便是别家的人。你提我娘家作甚,磕碜家腌臜人,无需记得。” 崔沅绾回道:“那我也是尽着新妇本分。哪有新妇婚后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还是为了自家小弟跑前跑后。若是传出去,外人都说我顾念娘家,说我误了夫家。等爹爹这事过去,我就要跟着官人搬到京郊别院住去。来回离得远,就不怎么回娘家了。” 王氏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愿在崔沅绾面前低头,低头喝着茶水,一面想着话术。 “二姐你也别吃昧。”王氏话语软了下来,“你这孩子,总是一副清高孤傲相,总是记得一些坏事。你怎么不想想,若是不疼你,怎会好吃好喝供你安康长大?最好的筝笛,最好的脂粉绸缎,哪个不是独你一份?” 到底是娘,知道哪句话最戳人心窝子。 见崔沅绾怔住,王氏心里暗喜,侃侃而言:“当年怀你时,家里正困顿。你大姐与你爹爹,宁肯少吃饭,也要叫你吃得好些。你生来粉面玉琢,亲戚都想抱抱你。打小你便是家里族中宠着的孩子,从你与这人世见面,吃穿住行,都是顶足的好。当年你爹爹还是个判官,捞不到油水,偏偏又想叫你学个乐器,是求着家族亲戚集钱把你供养起来的。你爹爹是个闷汉子,我也忙不过来。说来都是我的孩儿,哪能不疼呢?” 方才还是偏心的局外人,现今一句长话,王氏就成了慈母。 崔沅绾强撑起来的镇定冷静在王氏的话语侵袭下,溃不成军。 家族是让她自愿沦为攀附权势的工具,他们示好是带着万种目的来的,可她的确从家族中获益许多。她学的器乐诗词,叫她成为外人口中的才女。她穿着一件件金缕衣,滋养了一副贵气相。她享受着的权势滋养,叫她眼界开阔,懂文明理。 家族便是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常叫她呼吸不顺畅。也是这座披满金银权势的山,给了她足够底气,不惧上位者,不蔑下位者。 家族把她捧到圣人面前,捧到贵女安人面前,捧到高楼玉台之上,与昭昭明月可比。 数不清的赞誉,凝成四字——汴京一绝。 崔二姐此人,与裴喑的诗词,万頔的长剑,构成汴京城中最耀眼不过的三颗明珠。裴喑天生我才,万頔苦练成刚,唯有她,是被清酒崔氏一步步捧上去的。 没有家族,她比蜉蝣还渺小。从记事来,她便被灌输着家族高于一切的念头,甚至是她这条薄命。 她苦心经营,在晏绥身边蛰伏做低,都是为了家族啊…… 怔愣时,慕哥儿拽下来她头上的银篦子,摔到地上,篦子发出清脆响声,碎成两半。 “慕哥儿,你这是作甚?” 王氏一声高呼把崔沅绾震得清醒过来。 定睛一看,那破碎惨淡的篦子,正是晏绥亲手给她做的那根。 那段日子,晏绥黏人得紧,却总觉崔沅绾同他不亲近。恨不得把她眼挖出来,胳膊腿卸下来,把他的眼珠安在崔沅绾眼里,把他的胳膊接到她身上。 他的爱愈发病态畸形,这篦子是他一夜未眠,跑到锻造铺里做的。篦子上刻着几片柳叶,刻着鱼戏莲叶。 晏绥曾说,篦子若断,她的腿也会被折断。这般私密物件,只有崔沅绾一人能动。 不过晏绥约莫没想到她娘家那个不成气的小弟,他万般护着的篦子,是他所谓真心所在,而今被外人随意摔断。 “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啊!” 崔沅绾推开一脸懵的慕哥儿,这篦子实在是不一般,她心里气恼,通通发泄到慕哥儿身上。 “我就不该叫你碰我!” 慕哥儿被她低声吼了句,往后连退几步,实在怕得紧,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根银篦子而已,断了就断了,我赔你十根,何必这么穷酸!” 慕哥儿止不住的哭声与王氏一声与一声高的呵斥闹得前堂混乱不堪。 崔沅绾弯腰把摔断的篦子捡起来,再一抬头,满堂人都用着指责不解的目光瞪着她。 养娘女使不敢说话,可她们的目光便是猝了毒一般,一刀刀往崔沅绾心里戳。 “我……” “嗳,这家离了我,当真没法过下去!” 屋外的话打断了崔沅绾的解释,熟悉的娇嗔呓语,竟给人恍如隔世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化的晏狗:变身绣郎与簪郎,缝纫机踩起火,第二天给女鹅送上新衣裳来…… (下午六点加更一章,今天更一万!) 第50章 五十:上位 尾音绵长上俏, 自然只会是张氏。 王氏冷眼,“姨娘还有脸回来?官人前脚刚走,你便潜入我府上。怎么不要你那大表哥了?” 张氏穿着绛紫衣裳, 头上只戴着一根木簪,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 穿得难得素气,却总叫人觉着作风似行首小姐一般。下三滥的气息与崔府风气不相称,她不像姨娘, 倒像是瓦舍里的狐媚子。 张氏破罐破摔,不搭理说风凉话的王氏, 反而满面春风地看着崔沅绾,叹着:“嗳,这不是二姐么, 终于舍得回趟娘家喽!” 张氏绕着崔沅绾转, 上下打量。乌发玉肌,华贵雍容, 少了几分小家子气,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的贵气。 “女婿真是会养人。”张氏眼眸明亮, 赞不绝口。 王氏叫养娘把慕哥儿抱下去,见张氏毫无半点羞耻之意, 忍不住讥笑:“那是我女婿。姨娘都跑了娘家去了, 我就不把姨娘当成自家人了。方才官人在时, 我在官人面前提了几嘴姨娘做的好事。姨娘有错在先, 就休要怪我家无情无义。” “我可不跟某些人一样厚脸皮。”张氏趾高气扬,无意露出手腕上戴着的镯子, “我来贵府叨扰是来取我的贴身物件。自古树倒猢狲散, 何况先前成郎也跟我说过, 若他有事,我自行走便是。我俩爱过,分别自然要体面些,不能闹得太难看。” 想必张氏也不知“树倒猢狲散”是何意思,只比王氏小几岁,却把爱恨嗔痴挂在口头上,不知羞。为老不尊,王氏最看不惯她这低贱样。 “成郎能安然无恙地从狱里出来,多亏我大表哥。他在贵人手下做事,是贵人身边的红人。表哥一句话,成郎就脱罪开来。我想夫人到时还得给我表哥送份礼。” 王氏气不打一处来,啐一口唾沫。 既然人要走,王氏也不再给她留面子,撕破脸皮也比忍气吞声,听她说那些荒唐事的好。 “姨娘,以前怎没发现你这脸皮比大内宫墙还厚实?妾室与外男私通,竟也好意思去郎婿家里炫耀一番!”王氏给她一计眼刀,见她左耳进右耳出,更是气急败坏,“你不是妻,哪里有郎婿来疼?当年官人许诺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因为你,官人才变了心!” “我呸!”张氏叉腰,她声音本就细,吼起高声来,只叫人觉着刺耳。 “当年我跟着表哥在宣德街卖鲜鱼为生,是成郎先招惹了我。他先朝我走来,就别怪我做出后面的事。何况世间男郎,哪有不娶妾的?不娶妾,那是柳下惠!” 张氏说罢,见王氏偷瞄崔沅绾一眼,心里蓦地沉了下来。崔沅绾方才揣着断裂篦子,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长辈发疯,颇为乖巧。 只是张氏的话说得太过偏颇。 晏绥不就是个没娶妾,只有妻,甚至都不叫女使近身服侍的柳下惠么? 崔沅绾面色一僵,还未开口反驳,张氏便换上一副好说话的脸皮,仔细哄着,“二姐别介意,我是个没脑子的,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女婿对你一往情深,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大抵是利害牵扯,原先张氏急起来哪管崔沅绾心里感想,今见她攀高枝,自然想巴结一番。 “我大表哥跟女婿是认得的,咱们一家亲。”张氏讪笑道。 王氏看不惯,嘟囔道:“真是不要脸,泼皮成精没眼看。” 张氏欠身,“不多做叨扰了,我这就叫帘姐儿收拾屋子。车就在府门外候着,我说到做到,绝不多做停留。” 王氏疑惑,“官人还没来,你俩不再见一面么?” 张氏回道:“该说的都说过了,留点体面,来日再见也好说话,不会觉着难堪。” 这般潇洒随意,不像是张氏一贯拖泥带水的作风。 “不过帘姐儿我要带走,就这一个要求,旁的随意处置。帘姐儿是我嫁来后唯一的知己,她懂我,也说过愿意跟随我去任何地方。我只要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使,夫人不会介意罢?” “约莫帘姐儿也没想到,她家娘子会到别家偷汉子去。要是早先知道你这墙头草脾性,定会哭着求我,赖在府里老死也不走罢。”王氏嘀咕道,“帘姐儿还在你那院待着,你要带她走也成,回头我跟宅老招呼一声,除她仆籍,她就是你的人了。” “夫人心善,怪不得成郎日夜牵挂呢。”张氏心愿达成,脸上随即挂上假笑,“我先走一步。” 张氏转身走了几步,乍然停住,似是有话要说。 “我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些香没用完。扔也是浪费,若夫人需要的话,那香就赠给夫人,当做我送的离别礼罢。” 张氏扭着细腰,婀娜离去。 她不回头,也知前堂里那位夫人面如死灰。 临走前还要用那不入流的情香腌臜王氏一番,意在讥讽她肚里没货,下不出蛋的母鸡哪会有好日子过? 王氏扶额,瞪着崔沅绾,“你看够没有?长辈吵架,小辈不退场避讳,还站着看好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娘有事相助时,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娘心里不畅快,我就是碍眼的杂种。都说二月的天后娘的脸是,说变就变。娘还是我亲娘,不过半刻,脸变了三折。” 崔沅绾握着断根的篦子,折断的银篦攥在手里,有几分痒意与刺痛。 “娘不待见我,这家我也不腆着脸过活。我也屋里收拾东西,等官人来了,我就跟着他走。” 崔沅绾说话利落,走得更是决绝,叫王氏一时反应不过来。 杏眼一转,前堂还有个好事的老养娘偷听墙角。老养娘是王氏的陪嫁,跟着她在府里摸爬滚打数十年,二人关系匪浅,更胜亲姊妹。 要说这养娘也有一点不好。 “这张氏□□脸蛋子被猴尿一脸,没腚眼的也敢惹夫人?他妈□□的,夫人的事干她屁事!” 有一点不好,这养娘满嘴脏话。虽是热心肠,但言行粗鄙不堪。崔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里的仆从虽不说出口成章,至少也不得胡言乱语。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氏都要骑在了王氏头上,她可不属老鼠,怎能任人欺负? 郎婿欺我 第48节 “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她娘就是个娼妓,她又能好到哪儿去?”虽是轻声训斥,可养娘一番胡言,还是叫王氏心里畅快起来。 就得狠狠骂她,王氏不会骂人,老养娘正好长了张莲花妙嘴,骂人的活就叫养娘干。 “夫人,您真是菩萨转世,心比馒头还软。张氏那贱人都从你手下把仆从抢走了,她还有什么不敢的?”养娘叫嚣道。 “不过是一个贴身女使而已。偌大的家府,还缺这一个贱仆么?帘姐儿随她的脾性做事,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撵她走,叫她瞧瞧那大表哥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蛇鼠一窝,任他们窝里斗去,我乐得清净。” 王氏说得口渴,拿着茶水就往嘴里灌。 她可听了,那大表哥表面和善老实,背地里说的脏话只比养娘更甚,床|事上还好折磨人。娶了两个新妇,新婚夜把人打得屁滚尿流,当晚就闹着要和离。这心口不一的两面派,正与张氏天生一对。 两人加上好事的帘姐儿,最好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为净。 “夫人说的是。奴突然想到,慕哥儿在学堂默写下一首七言诗,叫先生夸了几句。大字送到了府上,夫人不妨去瞧瞧。” 想到慕哥儿那般可爱模样,王氏的心都化成了春水。 她喜悦欢喜时,哪里顾得上受气的闺女。王氏连连说好,跟着养娘去瞧慕哥儿。 王氏走得急,自然没发觉前堂外栽着的柳树有动静。清风拂过,柳叶上多了几个似虫蛀的小洞,往崔沅绾走的方向延伸开来。 * 邻院是张氏颐气指使着仆从搬物件。院不隔声,慌乱的脚步声,木材的摩擦声与说话攀谈声,都传到崔沅绾在的小院中去。 崔沅绾说要小憩,秀云绵娘忙给她洗漱拆髻,换上贴身衣裳。谁知她刚躺下,睡意全被隔壁吵闹声吵散,人不堪其扰,愈发清醒。 瞧着崔沅绾卧在床榻上若有所思的模样,秀云一阵心疼,趴在崔沅绾身边,轻声道:“娘子,外面放晴出日头了,不如搬把藤椅去稍作歇息罢。” 崔沅绾摇头,提不起劲来。 “外面这么吵,你是叫我去听听姨娘如何炫耀她在表哥家的好待遇么?”崔沅绾叹气,“她不觉着丢脸,反而觉着是相忘于江湖。还说留些体面,殊不知外人是怎么议论我家的。” 秀云给她揉着酸疼的腿肚,劝道:“娘子今晚便要去姑爷家里住了。夫人如何,家主如何,娘子都不必再操心。夫人偏心多年,见娘子对她有利,忙着攀附,用完就扔,半点不在意娘子如何想。既然如此,娘子也不用再想这家的事。” 崔沅绾:“说是如此,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我的亲爹娘,怎能不在意?姨娘在的时候,爹的坏脾气都在姨娘的怀里消散。往后姨娘一走,府里就只剩娘在撑着。到时候爹朝娘撒气,又有谁能帮娘一把呢?” “娘子当真是菩萨转世。”秀云不悦,“便是娘子把心剖出来给夫人看,夫人也不会心生怜惜的。” 秀云跪在羊绒毯上,抬头望着崔沅绾,满眼真诚。她是真心想叫娘子过得好受一点,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世上本无公正之人,多的是演戏掩饰恻隐之心的人。可娘子执念于此,秀云看得心急。 “娘子,等家主这事定下来,你就为自个儿活一次罢。” 秀云见她怔着不回话,心里焦急,揪着她衣襟下摆低声哀求着。秀云不敢用力,这身新衣料子是蜀锦,便是折了她的命进去也不值这料子的钱。 秀云蹙眉嘟嘴的模样实在可爱,崔沅绾瞧她歪头示好,心里也愉快许多。 “放心罢,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崔沅绾应声道,“等爹爹的事过去,等我查的事真相大白,我就一身轻了。” 她的话飘忽其然,飘在云端之上,好似一阵握不住的风,稍纵即逝。 秀云不懂话里深意,见娘子应了,心里欢喜,连连点头说好。 崔沅绾抚着秀云鬓边发丝,少女的青丝细腻柔软,跟她的心一样,单纯天真。 人活一世,当没牵挂,自在来自在走。可秀云与绵娘,早成了她心里最大的牵挂。 崔沅绾敛眸轻笑,“等这阵子过去,我就给你和绵娘寻个郎婿罢。黄花闺女总不能孤独终老,一辈子守在我身边罢。” “有何不可?”秀云歪头蹭着崔沅绾微凉的手,“我要守在娘子身边,哪儿也不去。娘子就是我的再生爹酿,这辈子为娘子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竟说傻话。”崔沅绾抿唇微笑,不把这话往心里去。一辈子长着呢,她今日这般想,明日若遇见个中意男郎,指不定怎么变话术呢。 一如当年满腔孤勇的她,自以为能与林之培相安无事过好平淡日子,那时少|妇倚门嗅花,哪里想到身后狼狈样。 “去收拾东西罢,待爹爹和官人来了,约莫只会一起吃顿饭,之后各回各家了。你与绵娘多操些心。” 秀云说是,起身退下。 门缓慢关上,屋里一片静寂。良久,床榻上传来一阵叹气声,眼看日落西山,傍晚来临,只是躺着,心乱如麻。 * 一家人用膳也是貌合神离。崔沅绾实在是对这大家用膳有了阴影。上次家姑把一大家聚在一起用膳,谁知是鸿门宴,闹得不欢而散。今日虽在娘家设宴,崔沅绾亦觉着如坐针毡,没有胃口。 她低头看着碟里的菜堆成小山,而晏绥还自顾自地给她吹着热汤,当着爹娘的面,也不知避讳。崔沅绾心里暗叹,味同嚼蜡。 饭桌上只有咀嚼声,偏偏王氏张了口。 “女婿,眼下你岳丈的官位也没了,难道官家是想叫他余生都在府里过日子么?”崔发的事难以叫王氏冷静下来,她把晏绥对自家闺女的疼爱看在眼里,爱屋及乌,她也有底气去索求更多。 “小婿自会安排,无需操心。”晏绥敬着酒,话里满是疏离。 王氏本以为他就是这般淡漠冷清人,谁知下一瞬晏绥就喂着崔沅绾喝汤。 “烫不烫?烫的话我再吹吹。” 这话柔得能腻死个人,对两人说话,语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慎庭的意思,也就剩你听不懂了。”崔发嫌弃地说道。 王氏吃瘪,撇着嘴回道:“那官人倒是说说,女婿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降便是升。先前我总想脱离御史台,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眼下好了,我待在家,告身尚未下达,御史台却有新官上任。新任台长是外戚,系圣人娘家兄弟。此人是李佶,正是我的老同年,那年进士第二十三名,后在苏州任知州。前些日子他与尧判官一同面见官家,官家对二人赞不绝口。那时我该想到的,李佶最恨官官相护,早就想来御史台当官。这下倒如了愿,就连尧判官也跟着他升到御史台来,奉为御史大夫。” “原先我想不通,为何偏偏是这二位。后来慎庭一番解释,原来二人都是兆相的追随者,在苏州大行新法,百姓得利,引来几个州郡接连效仿,为新法赢得好名声。这两人心向御史台,定不会如我一般尸位素餐,也好,也好。” 听见尧时的名儿,崔沅绾便想起那日玉津园与尧夫人会面。那次回去后,她把握不准,只在晏绥面前随意提过一嘴,不曾想晏绥真听进了心里去。 崔发闷着果酒,一番感慨:“在大理寺待着的日子实在是不好受。幸有慎庭一路护航,为我查出那些伪证,洗刷冤屈,我才能平安回来啊。一桩桩一件件,慎庭都帮了大忙。” “这是我该做的。岳丈那时允许我娶二姐,这才是我要记一辈子的事。” 饭桌之下,晏绥的手抚上崔沅绾的腿,青筋可见的手想往下划去,崔沅绾忙瞪他一眼,握着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放肆。 晏绥轻笑,“岳丈的心愿我心里清楚,也会给岳丈办到。” 崔发笑逐颜开,连连说是。这女婿就是好,不仅帮他脱离苦海,救他一命,还能提拔他升官。这次若能进中书门下,他崔家五十年荣华富贵,便会轻易拿捏到手。 崔发高兴,扭头一看,竟见王氏愁眉苦脸地吃着菜,当下拉下脸来。 “夫人,这般喜事,桌上都觉着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还是不理解的样子?” 王氏话里醋溜,“官人不如说是我煞风景。要是姨娘在这屋,官人便不会看见我这张苦脸了。可惜姨娘早回了娘家,找她的大表哥去,以后官人只能看我这张脸了。” 王氏低头说着,自然没瞧见崔发的脸色变了又变。中间几次,崔发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莫要在这时候说这档子事。可惜王氏没看见,说罢一抬头,崔发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你说这作甚!” 崔发酒意上头,筷著摔在碟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今晚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似曾相识,崔沅绾不自觉地握紧晏绥的手,往他身侧倾身,不愿面对爹娘吵架的场面。 王氏心里急,往日她会忍气吞声地忍让下去。兴许今晚有人撑腰,她的腰杆也直了起来。 “难道我说错了么?自打张氏进了家门后,官人的魂就被她勾了走,眼里再也没有我这糟糠妻。若不是为了升官,官人怎会愿意放手叫她走?如今她人是走了,可我看官人的心还在她身上!” 崔发扶额,“你自个儿在这演戏呢?我何时说过我的心还在她身上,你又从何得知,我是被迫叫她走的呢?” 王氏听罢,见事有隐情,忙穷追不舍地逼问。崔发被问得烦了,兀自起身来朝外走去,王氏也赶紧跟上。 屋外时不时传来妇人哭闹声与汉子的叹气声。屋内,崔沅绾与晏绥面面相觑。 “前阵子是姑舅,这阵子是爹娘。世间夫妻,究竟是怨偶多。”崔沅绾满目愁容,看着桌上的八珍玉食,无心仔细品尝其中滋味。 她一蹙眉,晏绥的心就要碎成两半。既然主人不在,就别怪客人放肆无礼了。 晏绥嘴角噙笑,长臂一挥,崔沅绾便被他抱到怀中来。崔沅绾坐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脖颈,轻轻喘着气,惊魂未定。 “旁人是怨偶还是璧人干我何事?我只知道,我们是天生一对。” 晏绥在崔沅绾扬起的脖颈上落着吻,从锁骨处一路向上,含着她的耳垂,动情难耐。 他太想怀中美人了,他有太多情话要给她说。可他无意往上瞄一眼,热起来的身子又被丢进冰窟里去。 “怎么不见我给你做的那根银篦子?” 本是随口一问,可崔沅绾身子一僵,无意推搡着他。晏绥熟悉崔沅绾所有动作,妩媚伸展的,可怜求疼的,心虚僵硬的…… 她的伪装,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多日未见,你的身子也很想我罢。”晏绥往后躺去,随意靠在椅上。他眯眼轻笑,似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诨话一般,可他的手却不老实,一手掐着崔沅绾腰间软肉,叫她坐好。一手划过她的衣襟,衣襟顺势褪下。 “我给你做的篦子,你不会掰断了罢。”晏绥轻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预收《寡妇无情》,可以去专栏点个收藏嗷! 第51章 五十一:心疼 晏绥的手撩开她的衣裙, 想往里探去,却被崔沅绾一把抓住。 她紧蹙着柳眉,眼里波光破碎, 很难受的样子。不是为陌生袭来的情潮,而是心里被撕裂一般痛。晏绥只在床榻上看过她这般模样。他做得过火, 缅铃沾湿,一张一翕地被排出来,他使着坏, 又塞了进去。 崔沅绾没有力气,攀着他宽阔的背嘤咛几声。撑起身来俯视, 她看来很难受,可身子不会骗人。晏绥知道,那时她还是快活着的。 她依旧任他胡来, 晏绥仔细望着, 竟从她的眼里看出愧疚之意来。 睫羽轻颤,崔沅绾颤声说道:“那根篦子, 与慕哥儿玩闹时,无意掰断了来。” “原来是慕哥儿捣的鬼。” 晏绥空荡的心里被这委委屈屈的话填满, 他自个儿都没注意到,他说的话有多柔, 有多轻。愠怒之意只因崔沅绾一句真话便顷刻消散。 晏绥不动声色地把坠落的衣襟又披到崔沅绾身上, 甚至搂得更紧, 怕这恼人的秋风吹凉怀中的小可怜, 吹凉他躁动不安的心。 “我先前说那话的时候,可没想到慕哥儿会看上这根篦子。就是根不起眼的银器, 断了就断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回去我就再给你造个结实点的。” 晏绥难得轻声安慰,却并未叫崔沅绾愉悦起来。她确实不在意那根篦子,白日里的委屈默默积攒着,她本可以把怨气往肚里咽,可晏绥一来,那些委屈时刻喧嚣着,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 她本可以再忍一次,忍张氏的目中无人,忍她娘的冷嘲热讽。可晏绥偏偏轻拍着她的背,语气轻柔,跟哄小孩子一般。 都怪他…… 崔沅绾想,人总要放纵一回,要不然会被憋成疯子。 眼里酸涩不堪,崔沅绾的手按在晏绥胸膛前,无法抽离出来。她想揉眼,到最后也知道眨巴几下眼。眼睫沉重,清泪从眼里窜出去,她以为自个儿能尝尝这泪水是何滋味。 只是泪水刚滑落出来,晏绥便阖目吻去豆大的泪珠。 “香娃娃,你的泪也是香的。” 郎婿欺我 第49节 晏绥打小长在汴京,说的是官话。可他把“香娃娃”三字极尽研磨,说出来便如吴侬软语,是与他不符的清淡温润。 声音逐渐变得低沉沙哑,哪怕身|下欲望清晰可见,可晏绥依旧哄着她。晏绥不问缘由,哄人的话术却从不重样。 他说,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灯烛花影下,郎婿安慰着受委屈的娘子。寻常夫妻如此,他们也当如此。 “看这样子,岳丈岳母是不打算回来了。”晏绥捧着崔沅绾的脸,看她默声哭得溃不成军,脸颊升起酡意,心里也如千万根刺扎过,绵密的疼。 晏绥满头雾水。从前他养的那只莺雀生病时,他也好声好气地供养着,给它最好的食粮,给它塑上最金贵的鸟笼。可他那时的心疼,与对崔沅绾的心疼全然不同。 他在意莺雀,年少孤寂,是它陪着度过那段受尽冷眼的岁月。他在意崔沅绾,从容貌身子到魂魄真心,他都贪图那片温暖。 晏绥不懂这莫名升起来的情绪。崔沅绾的泪慢慢止住,可他的心却沉到谷底。 恍如纸鸢脱线一般,一塌糊涂。 * 哪家主人会半夜送客,崔家便是。 月明星稀,外面静寂一片,崔沅绾与晏绥坐到檐子里,告别娘家爹娘。 “回去后早点歇息,明日早起给姑舅问安。”王氏挥手嘱咐着。 “不必。”晏绥代替崔沅绾回话,“她操劳多日,回家后酣睡几日,调养身子。爹娘不是拘泥于小礼的人,问安自然不重要。” 崔沅绾的确满心疲惫,她靠着晏绥的肩膀,有气无力。听到晏绥在给她出气,虽是没吭声表态,可嘴角早扬了起来。 王氏也就在崔沅绾面前耍耍威风,晏绥这么一噎,她也只能讪笑附和,点头说好。 檐子走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崔发与王氏在门外站了许久,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崔发打着哈欠,催着王氏往里走。 崔发嫌王氏走得慢,一面捞她回去,一面絮叨着:“她既然走了,往后这事就别提了。” 王氏白他一眼,“在我和外人面前就是她来她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爱称?你是不是待在她床上的时候唤人家小妹?张家小妹,最是惹人疼,是不是这样说的?” 王氏学着崔发的语气,叫崔发听得浑身不适。 “孩他娘,给你台阶你非不想下是不是?”崔发拽着王氏就往屋里走,难为他还记得王氏在哪院哪屋住着。 崔发说道:“她再好,能有权势好?你嫌我对她太好,那你说说,我的俸禄是给她还是给你了?我辛苦应卯,回家后难道还不能享享乐头么?” 王氏不屑,“官人的俸禄可不是交到我手里的,那些钱都存到了小金库里,是这府里上下的财产。官人说寻欢作乐,为何不来找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非得找那天生贱骨头的妾室?” “官人现在觉着我管得多,是否是忘了成婚时的承诺。你说不会因为家世门第小看我一眼,我且问你,婚后时常贬低我娘家人的是不是你?你说与我相处毫无乐趣,我且问你,当年夸我端庄大气的人是不是你?现在我人老珠黄,官人看我哪哪不顺眼。想当初,也是你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身后,说娶我三辈子有幸!” 王氏一向逆来顺受,今晚这般张牙舞爪的样子倒是叫崔发一愣。 不过崔发也不甘被她这高声压制住,回怼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再急,一家人不还是要过日子么?你觉着我不好,那你去看看夏长史!他才是妻妾成群,男女老少不忌,甚至跟儿媳都能勾搭上!我只要一个妾,现在妾也走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后果么?你对我发疯是作甚?” “我就是欠你们爷仨的。”王氏瘫倒在床榻上,拿着帕子抹泪哭喊。 “你嫌弃我管的多,你儿不理解我的苦心,你那嫁出去的女儿也跟我作对,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喽!” “你又来了。”崔发心里郁闷,坐到圆桌旁兀自倒茶水喝着。 “我能捡来一条命,是兆相有心庇护,也是慎庭拼命救助。二姐嫁过去便是他晏家的人了,你也要收敛一些,不要趁人一来就借机训斥。慎庭爱她爱得紧,你跟二姐说话要再三思量,别再像方才一样遭女婿念叨。半只脚都要迈进棺材里的人了,也该知道是非轻重来。” 崔发说罢,往床榻上瞥了一眼。光看脸,王氏只比年轻时多长了几条皱纹而已,面色红润,颇显贵气。 年轻气盛时,做那档子事总要看脸。今晚王氏衣襟半开,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勾起了崔发心里的火。 他欲|火上头,自然忘了旁事。崔发坐到床榻边,老夫妻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王氏手指蜷曲,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只是不等桃红艳李蔓延开来,崔发脱衣裳的动作戛然而止。 王氏肚上的松皮实在丑得紧,一道道裂纹贯穿松垮的肚,延伸到腹下。崔发只低头看了一眼,心头的火便被浇灭。 崔发拽开床尾的被褥,随意盖在王氏身上。 “怎么也不拿药膏抹抹?”崔发问道。 王氏扭过身面朝墙,嘟囔道:“官人又忘了,这问题你每年都问一次。大夫说有风险,一上药膏就起疹,严重点这条命都会抹干净。” 原来如此。崔发仔细想了想,他倒真未记起来大夫这话。 “睡罢。你不是嫌我陪你的时候太少么,这半月我都待在府里,日日陪着你。”崔发起身吹灭蜡烛,两人背对背,沉默无言。 * 翌日清早,崔沅绾竟破天荒地咳了起来。晏绥起得早,临走前磨她时还没发现这异样。 秀云来服侍崔沅绾洗漱,见她额头烧手,浑身无力,忙派女使告知于氏去,也赶忙请养娘叫来大夫。 “风寒发热,开几方药,小火慢煎,三日就能药到病除。” 大夫把药一拿,交代几句便起身离去。 今日于氏痴傻,纵使知道崔沅绾生病,也只是期期艾艾地叫人去瞧。她来到崔沅绾屋里,坐在床头说着祈祷祝福的话,双手合十,念了好长时间的经。 这邪法竟然有效。念了一会儿后,崔沅绾果真睁开了眼。 “家姑,屋里病气重,你还是赶紧出去罢。要是我这身病气传给你,那就是我的过错了。”崔沅绾靠在床边,给秀云使眼色,叫她请于氏出去。 秀云也劝着,“夫人,姑爷走之前还叫我看好你。秋日天凉,人好生病。姑爷心疼你,叫你不要随意走动,免得着凉。” 一听是晏绥再三嘱咐,于氏便反应过来,忙起身往外去。 崔沅绾勉强撑起身子,望着窗外秋风萧瑟,乍然计上心头。 “秀云,多与那三位小官人联系。快要用到他们了。” 第52章 五十二:私会 本来能趁着凉快时候去登高游湖, 这一病倒,人也只能认命般卧在床榻上。病情好转便能起身在几个院里来回串门,大多数时候都烧得昏昏沉沉, 身子骨遭受着万千捶打,酸疼不堪。 大抵是心事重重, 身子才会病得这般彻底。 崔沅绾生病的消息不知怎么传遍了汴京城。为着她自个儿,为着她郎婿,为着她娘家夫家, 前来探望送礼的人多得几欲要踏破晏府的门槛。原家、林家、尧家与公主府都送来了礼,外男自然无法与她见面, 不过福灵公主却执意要见她。 一番口舌相劝,崔沅绾乘着檐子,戴着帷帽到了公主府。烧是退了, 身子还乏得紧。福灵揣手站在门口, 见崔沅绾下来,忙前去迎接。 福灵手里拿着白狐羽斗篷, 赶忙披到崔沅绾身上。恰巧崔沅绾穿得素,这斗篷披到她身上, 倒衬着她气色清冷,恍如仙人下凡一般。 “快随我进府。我书信里好生苦求一番, 晏学士才肯放人出来。”福灵唯恐她冷, 又叫女使拿出汤婆子供暖。 毕竟还不到冬日, 一场雪都没下来, 崔沅绾觉着公主多此一举,可见她执著于此, 也无心再管。 “我病的时候, 来往书信都会先经家姑的手, 她觉着无误后才会交给我屋里的女使,念出来叫我听。”崔沅绾跟着福灵走在连廊上,左右瞥几眼,总觉着公主府比从前冷清磕碜些。仔细看,花草树木半分未挪动,想是错觉。 “可老夫人不是时而痴傻么?府里的事都是你在管,书信交由她过目,岂不是白白搁置了?”福灵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家姑的确不管事,只是所谓形式礼仪还是要有的。我生病这几日,家姑竟无一日清醒,时常凑到我屋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她信巫卜,这般三教九流事上不了台面,她也只敢趁着没人时,拿铃铛和彩布行事。” 福灵觉着瘆人,“怎么听着像苗疆那边的术法。你可还记得我提过的蛊毒,那便是苗疆产物。苗疆境地不开化,活人祭祀是家常便饭。巫卜盛行,当地人生病不找大夫,都是靠做法解除病灾。” 崔沅绾附和着,“那岂不是要白白死去?本来几株药草就能治活一个人,巫卜盛行,无人信医,不该死的人也都死了。” 福灵说是,“先前听爹爹提过一嘴,朝廷早派官员去治理了,这巫卜术法早不见人施行,都压在了那个偏僻地方。也不知老夫人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先前我也打听过,家姑自小长在天子脚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有个表妹,精通下蛊与巫卜,想是跟她学的。府里的老养娘又说,那表妹五年前就走了,死相凄惨。按道里的话说,是懂得太多,巫卜夭寿。” 两人一番攀谈,说罢都觉着身子一凉。明明是青天白日,却觉得周围结了霜一般。 “快别说了,今早我叫那三位小官人出去准备物件去了。原本哥仨不想动,一说是崔娘子要来,为崔娘子所用,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二人往景茗斋走去,在莲池竹林之后,绕过一方凉亭,是公主府里最僻静的地方。 景茗斋里陈设大气简洁,棋盘上黑子静静摆着,白子还未来得及下,棋局戛然而止。 “是六郎与八郎在下棋。方才不是说把人支出去购置所需物件了么,临走时六郎还不乐意。”女使并未跟过来,福灵端起茶壶给,倒了一盏冒热气的茶水。 “到底是天生聪明,六郎一面联络着地下探子,一面还有心破这残局。”屋里热气缭绕升腾,崔沅绾的心也静了下来。 福灵不以为然,“记得从前他虽是机灵,可并未如现在一般智多近妖,常常叫人摸不透心思。若说是多年未见生疏了许多,也说得过去。只是六郎的生活习性竟也大变。我叫三位住在府上,七郎八郎常早起练武,唯独六郎,静默站在一隅,怔怔盯着四处。叫回神后,他还是那般内敛安静。虽有疑惑,我也没往心里去。” 崔沅绾也没把这事记到心里去,“公主公然叫外男在府邸里居住,若传出去,可是对公主大有不利。” 福灵说她是思虑过多,“打我及笄,搬到府里住,爹爹便不再管我的私事,反而对我的学业抓得紧。他不会管我与几位小官人有何牵扯,只会计较默写或背诵诗赋时,我写错几字,少背几句。嬢嬢管着后宫的事,手自然也不会伸到公主府里。爹爹嬢嬢不管,纵是旁人有天大的怨气,也怪罪不到我的头上来。” 既然她坦荡,崔沅绾也不会多嘴管事。 “官家当真是开明。”崔沅绾叹道,“若非如此,公主养面首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我早熟悉爹爹这脾性了。”福灵凑到崔沅绾身边,神色激动,“爹爹用人也是如此。朝廷不养闲人,庸才或是无才之人,早被贬到天南海北去。现今能入朝面圣的都是各方面的能人。爹爹常说,奸才也是才,好过一群碌碌无为的老实人。夏长史不就是上好的例子么?” 脱下官服,夏昌过得有多乱,官家自然清楚。可那又如何?夏昌依旧是枢密院的一把手,主管全国军政。夏昌武将出身,当年也上过战场,不过入枢密院后愈发散漫,成了眼下这般邋遢样。 什么歹事他没做过,不过是官家念他劳苦功高,叫人把事都压了下去。 福灵说罢,见崔沅绾怔住,以为她心里吃昧,忙说着晏绥的好话。 “晏学士更是爹爹的心头肉。当年连升三级,爹爹怕他遭人忌惮,才给了他资政殿大学士的名位。学士不过是虚名,晏学士不到而立便任参知政事,位列三相。有才能且不说,他私下作风干净,若不是碍着家族原因,有晏学士在,还有夏长史何事?” 这话太过放肆,崔沅绾忙捂着她的嘴。 “当心隔墙有耳。” “放心罢,放心罢。”福灵两眼懵懂,觉着崔沅绾当真是小题大做,把她的手掰了下来。 “我说这番话,也是想宽崔娘子的心。新法势在必行,晏学士前路光明着呢。” 福灵靠在崔沅绾肩头,不免叹声气。 “要是三郎也跟晏学士这般上进便好了。” 崔沅绾也不知福灵为何蓦地说到了原行遮身上,碍着原行遮是福灵意中人,崔沅绾说话也斟酌着词,“大抵世间男郎并非都心在朝野罢。原小官人心在山水,有先人风骨。原家人也支持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在就好。” 说是如此,可福灵心里还是不畅快。 “若他愿意入朝为官便好了。他的才能定能支撑他高升馆阁,他的仕途定是顺风顺水。若是可以,三郎或能成我的驸马呢……” 福灵的声音小了下去,说罢才觉着这话别扭。她当着崔沅绾的面说想与原行遮结为夫妻,而原行遮心里的人是崔沅绾。 虽说崔娘子嫁为人妇,与他再无可能,可福灵还是觉着别扭。侧目见崔沅绾神色坦然淡定,福灵心中骂自个儿狭隘。 不过崔沅绾倒不知她这小心思。少女心事早不是崔沅绾能想到的地方,她心里对福灵满是欣赏。福灵常依偎在官家圣人面前,纵是再无心,对朝堂上的事也比她这个常居宅院的人清楚。 福灵几句话就能叫她清楚官家的脾性,也解了心头疑惑。 崔沅绾原以为,官家对夏昌做的腌臜事一无所知。如今想来,是她把官家看得太低,想得太小家子气。官家任由夏昌兴风作乱,待他暴露过多,一网打尽。官家用计谋骗了天下人,殊不知小人早已落入网中,只待来日收网。 官家心意已决,胆敢挡新法的人,都会死在道上。旧党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多了。 郎婿欺我 第50节 “我与原小官人没见过几次面,对他的印象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想来女追男隔层纱,公主若是喜爱得紧,与其隔岸观望,不如大胆一回。” “你是叫我去追求三郎么?”福灵坐直,满脸认真。 崔沅绾:“公主心里犹豫不决的时候,已经给自个儿选好路了。原小官人尚为婚配,公主身边驸马之位也有空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两人有意,这桩婚事岂不更好?” 重来后的每一日,崔沅绾都过的如履薄冰。上辈子福灵是为原行遮耽误一生,可那时的福灵胆小懦弱,身边有小人挑唆,一步错步步错。可眼前的福灵,机智勇敢,天真灵动,她有自己的想法,与崔沅绾先前听得的风闻那个疯娘子,判若两人。 “世间好儿郎千千万,追不到也没事,这么多小官人等公主来怜惜,公主可不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 福灵显然是把她这话听了进去,细细品味,只觉这话当真是真理。 “我又不是崔娘子,怎会有小官人喜欢我呢?”福灵莫名羞涩起来,低头扣着手,不知所措。 “有啊,怎么没有?”崔沅绾抿唇轻笑,在福灵耳边轻声说了个名儿,惹得福灵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下章没写完,今晚写完就发。 第53章 五十三:扮演 “怎么会是他啊。”福灵满心失望, “我还以为是比三郎更好的男郎呢。” “公主当真是把心思全扑在原小官人身上了,便是再好的男郎也入不了你的眼。”崔沅绾调侃道。 她说的人,正是兆相家里的四子, 是最小的孩子,兆革。兆革也是福灵众多竹马之一, 兆相常进宫面圣,兆革也跟着前去,为的就是遥遥望上福灵一眼。 成为驸马便是要同功名利禄告别, 守着都尉的名儿围在公主身边,无所事事。哪怕注定一声庸碌无为, 兆革也甘之如饴。兆革纵情山水,善书画作曲,长得是玉面书生样, 身子颀长劲瘦。 兆革身上总能找到原行遮的几分影子。说不清是刻意模仿还是无意行事, 兆革依旧遥望着福灵,他的爱意太过隐晦, 若非晏绥提到,崔沅绾还不知有此人存在, 更别提他与福灵之前的事了。 福灵蹙眉,“他可不行。” 崔沅绾:“为何?公主喜欢的样子, 兆小官人都有。公主喜爱金石字画, 偏偏兆小官人最喜欢的也是这些。兆小官人一直倾心于公主, 公主何不回头看看呢?” 兆革这人先前在福灵心里从未占有一席之地, 如今崔沅绾一提,福灵的恻隐之心也动了起来。 仅有的记忆便是宫中相遇, 兆革捡起福灵掉落在地的一副水墨画。福灵还记得, 那日是小满, 兆革穿着圆领袍,噙笑看着她。 若福灵观察得再仔细些便会发现,兆革望向她的眼神,与她望向原行遮的眼神一模一样。看向心爱人,眼神总不自觉便温柔下来,是一汪春水,深不见底。 福灵脸颊升起酡意,这害羞模样一看便是有戏。点到即止,崔沅绾望着福灵的脸,一时出神,难免想起从前她那般模样。对情|事一窍不通,旁人提起才后知后觉。这般青涩样不会出现在崔沅绾身上,她的羞怯与果敢无不是在做戏,有时倒真羡慕福灵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过福灵的羞意走得也快,在崔沅绾还怔着时,福灵早反应过来,又把话头绕在了崔沅绾身上去。 “崔娘子,不说我这些杂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六郎他们接过去呢?” 崔沅绾身子一僵,显然是还没想好这事如何去应付。 “等病好罢。官人看得紧,今日是趁着他去拜见兆相,钻了空子出来的。” 福灵不解,“夫妻本是一体,那事若真要紧,为何不告知晏学士,叫他跟你一起去查呢?两人的力量总比一人大,晏学士人脉广大,定能帮你查到真相。” “大概是,还没好到那个地步罢。”崔沅绾低头,无意摩挲腰间系着的红丝绦。晏绥对她好,可她的心从未寄托到晏绥身上。 今时不同往日,若几月前的晏绥知道自个儿会甘愿败在她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不知会不会鄙夷这般轻易沦陷的自己。 福灵不知她与晏绥之间的关系,只看表象便猜想她与晏绥关系匪浅,以为二人与寻常夫妻一般,实则不然。 福灵不忍看她神伤,觉着说错了话,忙开口补救:“晏学士脾性也是古怪,旁人多看你一眼,恨不得把人家的眼睛给剜下来。旁人若是与你开口说句话,恨不得把人家的舌头给揪出来。我可不觉着他是光说不做的人。” “就要行动了。”崔沅绾呢喃道。矛盾激发需要一个上好的时机。一腔爱意能叫她爹爹高升中书,能叫族人发达显赫,能给她无数珍宝绸缎,可却不能叫晏绥一再放宽底线,容忍她欲想逃跑的行径。 福灵说道:“我总觉着晏学士在欺负你。若我将来的郎婿是他那脾性,就是把天给掀翻,我也要与与他和离。” 话闸一打开,福灵便一个个数起晏绥做的坏事来。不吐不快,她虽对晏绥的才能佩服,可他对崔沅绾的态度,实在叫福灵觉着不舒服。 “纵使崔娘子说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觉着晏学士能给你摘下来。不过……”福灵话语未尽,骤然朝崔沅绾倾身前去,眯眼打量着她。 “怎么了?”崔沅绾歪头问道。 “不过照我对晏学士的了解,他给你摘下来月亮后,定会把你锁到摘星楼里,让你一辈子守着那颗月亮,也只能看他一人。” 福灵这话当真是荒谬又贴切,说罢就叫崔沅绾笑出声来。 “我总觉着,晏学士对崔娘子的爱意深重,却与爹爹对嬢嬢的爱全然不同。” “那公主不妨说说,有何不同?” 福灵沉吟半会儿,开口道:“晏学士对崔娘子,总叫我想起我家猧儿狮猫。晏学士好像把崔娘子当成一只可爱惹人怜惜的猧儿一般。词不达意,可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崔沅绾没做表态,只岔开话头,说到别处去。直到她坐上檐子上,身后喧嚣声愈来愈小,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当真是一语中的,不过福灵没说全。晏绥的疯性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都以为晏绥在强迫她,在欺负她,在豢养她,可偏偏没人注意到她心里的偏执。 晏绥把她当成一只听话的娇莺儿,好生伺候着。她把晏绥当成一条有狼性的狗,她高估了晏绥的设防,她也没想到,不过几句好话,几次情动的反应,就能叫晏绥一头扎在爱河中去。 越与晏绥相处,崔沅绾便越是相信那句话。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才会奉为珍宝。若即若离,不时给个甜头,不时冷漠疏离,这样才能把狗驯好。 荣华富贵皆有,很快她就不必委身逢迎,她要先寻个快活地,逃离晏绥,再想法子与其和离,一击脱离。 前路光明清晰,崔沅绾的心里也畅快起来。下车打听一番,原来晏绥被绊在政事堂,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娘子,姑爷的口信传来,说今晚会回来得晚些,娘子若等不了,不必管他,自行歇息去。” 崔沅绾并不在意。 “备水罢,我要沐浴。” 秀云说是,一面给崔沅绾解下斗篷,一眼识得这不是府里的物件。 这白狐羽斗篷出自公主府,万万不能叫晏绥发现。秀云叫绵娘把斗篷压在箱底,又不能生出褶皱来。 “云姐儿,娘子出去一趟,回来眸子都比之前亮了几分。”绵娘仔细看着手里的珍贵物件,一面跟在秀云身后,低声说道。 秀云向前看去,娘子的脚步都比之前轻快,尚在病中心情大好,当真是不常见。 贴身女使尚一头雾水,不知她这喜从何而来,更不必提早出晚归的晏绥。 远远望过去,屋内灯火暗淡,想是早歇息了去。晏绥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崔沅绾衣襟凌乱地躺在床榻上,床头只点着一盏快灭的蜡烛。 “生着病就不要强打精神等我了。”晏绥庆幸自个儿是沐浴洗漱过后才来屋里,不然一番动静定会吵得崔沅绾心慌。 “谁说我是特意等你的?”崔沅绾笑道。 “难道不是么?”晏绥将外衣随意一扔,衣裳没落到地上,飘到凳子上盖着。 烛火葳蕤,映照着姣好面容,只比往前更动人。晏绥坐到床边,恻隐之心大动,不过顾念着崔沅绾病还未好,不敢做的过火。 不过二人床上研磨多日,只半个眼神便知想要什么。崔沅绾靠在床头,扯着晏绥半开的衣襟往身前拽。 “我可不是你家夫人,小官人莫不是认错了人?” 尾音上翘,语气绵长,一幕幕桃红艳李之景在晏绥面前过着,他无意吞|咽了下,只觉屋里闷热,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你不是我夫人,那你是谁,你又在等谁?”晏绥配合着她的戏,只觉新鲜有趣。 “我是个病人,浑身酸疼不堪,我来找大夫看病。大夫不来,我就在这里等他。”崔沅绾的话里掺真带假,可那双媚眼实在真诚,假话也成了真话,叫人甘愿沉沦。 她确实病着,浑身无力。晏绥也确实懂得药理。她是病人,可晏绥不是大夫。 晏绥轻笑,他不想越线过火,可见崔沅绾这般不在意的样子,想是身子无碍。她正在兴头上,晏绥也愿意去附和。 “那让大夫看看,病人是生的什么病,身子哪处疼。” 晏绥挑开崔沅绾衣襟,倾身前去。他把崔沅绾的手擒住,高举过她头顶。根本不用什么绳索,崔沅绾不会逃离开来。反而会像眼下这般乖巧,蹭着他的手,眼中意味明显。 “这里疼么?”晏绥吻着崔沅绾唇,声音哑得似被砂砾划过一般。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晏绥也发过烧,染过伤寒。生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也愿意将就,不求自个儿舒坦,处处照顾着怀中美人。 她舒服,胜过他快活百次。 唇瓣一路向下,停在了那动情处。 “找到了。”晏绥轻声笑道,声音震得崔沅绾身子发麻。 “病人要记得,有事要找大夫,大夫会让你好受的。” 晏绥拨开她脸上的一缕发丝,低喃道。 他很喜欢崔沅绾主动的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 只是若他肯仔细看看,他会发现,崔沅绾眼里的势在必得。 眸中水雾退散后,嘲弄之意久久不散。只可惜,他会因为崔沅绾一句无意赞赏的话欣喜如狂,自然不会发现这般异样。 崔沅绾想让他死的时候,他还沉浸在虚假温情之中。相视的一瞬,晏绥真真切切地想过地久天长。 第54章 五十四:出事 温存过后, 身子是被极尽碾磨的酥麻。不过心里愉快,身子就好得快。 晏绥并未想到她病得会这般重,大夫来回折返几次, 药熬了一盅又一盅,身子也不见好。病人身子虚弱, 不过研磨两次,崔沅绾便没了声响,昏睡过去。 他俩都是爱干净的, 纵使夜已深,晏绥还是叫人放好水, 抱着崔沅绾一同沐浴去。 来回必要受冷风吹,晏绥给她裹好衣裳,又随意捞了件斗篷, 正是福灵赠来的白狐羽斗篷。 穿得规整, 开窗子透气,待屋里旖旎气息都消散去, 晏绥才叫秀云进来收拾床铺。 “这件斗篷是谁送来的?”晏绥拨开怀中人脸上黏着的发丝,轻声问道, 生怕把她给吵醒。 这斗篷是叫绵娘压在箱底下的,想来是做事不认真, 把柄才叫姑爷发现出来。秀云用熟稔的动作掩饰着心里慌乱, 故作镇定:“斗篷是娘子叫人新做的。先前姑爷送来一匹狐裘, 娘子回娘家时, 那匹狐裘不慎叫慕哥儿踩了一脚,夫人忙又赔了娘子这白狐羽斗篷, 怕娘子心里吃昧。” “岳母这事上倒是有心, 不过那根篦子怎么不说去赔呢?”晏绥问道。银对晏绥来说不值一钱, 他在意的是崔家人的态度。 崔家欺人太甚,那家人的心都偏到了大西头去。若非碍着崔沅绾的面,晏绥早暗自行动起来,那不知廉耻的张氏,定活不长久。 秀云正掀着床铺,晏绥的问话叫她身子一僵,心里喊着要镇定,可身子还是不自主地抖了起来。只把手上动作加快,低声回着:“想是夫人忘了罢。” “不过娘子有心好好保管那根断篦,放在鸭绒匣盒儿里,谁都不让碰。”害怕关头,秀云也不忘给自家娘子说着好话。 晏绥轻笑,没有再说话,只是摩挲着崔沅绾身上披着的斗篷,仔细打量。 热气氤氲的湢屋里,只有二人静静地待在此处。崔沅绾睡得熟,头歪在晏绥身上,脸颊被热气催出酡意,好似醉酒一般,不省人事。 擦拭的动作无比虔诚,心火燎过原,剩下便是温情。擦拭的时候,晏绥不敢用力,生怕把本就娇嫩的肌肤给揉红了来。他也在观察着崔沅绾的反应,虽再细微不过,可也记到心里。 郎婿欺我 第51节 幼时他与晏昶不受府里那帮妾室待见,娘不管事,爹又为入仕忙前忙后,常常是哥俩抱团,过着悲苦日子。 那时最不爱过冬夏,数九寒冬或是炎炎夏日,他身子羸弱不堪,最易生病。长一身冻疮或是痱子,都挡不住晏绥求学的脚步。幸有好心人照看,教他医理知识,他才苟活下来。 弱冠后爱惜身子,早没发过热来。晏绥也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再抓起药配方,是为了枕边人。 他拿的药见效快,治病根。不过一日,崔沅绾便觉着如获新生,病气退散,身子爽利快活。 病好的消息也传得快,晌午精气神才起来,下午她便被王氏叫到了娘家去。 “二姐也别嫌我烦。若不是慕哥儿这病来得快,府里大夫无用,我也不会把你给请过来。” 崔沅绾觉着她这话驴头不对马嘴,王氏快步拉着她过连廊,连口喘气的机会都不给。 “娘,我又不是大夫,难道我来府里坐坐,慕哥儿的病就好了么?” 王氏可不管她挣扎,后院里都是她屋里的人,王氏也不怕,仗着崔沅绾孤立无援,兀自把她拉到慕哥儿屋里去。 屋里是再熟悉不过的甘苦味儿,崔沅绾被味冲得头疼,只觉发懵。慕哥儿呼吸不畅,张着嘴痛苦喊娘。 “慕哥儿怎么了?”毕竟是亲弟弟,看起来病得比她还重,崔沅绾的心也揪了起来。 难道是因为前几日她吼了慕哥儿一句,小孩想不开,心里郁闷难以纾解,这才病倒了来。 可他那点委屈,跟自个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小到大,她不知被自家娘骂了多少句腌臜种,不也平安长大了么? 崔沅绾胡思乱想之间,王氏早坐到床边喂慕哥儿喝完了半盏药。 “慕哥儿这病实在是怪,家里的大夫束手无策,就连最好的徐家大夫来府里,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愚昧,见识不多,想着你读过书,想叫你认认这病。” 崔沅绾听罢,走到床榻边观望,慕哥儿脸色发紫,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发白,身子不断颤着。崔沅绾俯身摸下他额头,竟要比那暖炉还烫。 “这……我走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病成了这幅模样?”纵是再严重的风寒,也不会把人的身子熬垮成这骇人模样。 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毒。 崔沅绾心里慌乱,话未经琢磨,便问出了口:“可是被人给下毒了?” “你胡说什么?” 这话惹气王氏,蓦地窜起身来推搡崔沅绾一把。崔沅绾本就站得虚,连连往后退去,若非秀云绵娘赶紧扶着,后脑就要磕在了桌棱处。 “夫人,你便是再气也不能推娘子啊!”秀云抱怨着,“娘子的病刚好,步子迈得虚时,就被夫人匆匆拉来。若是娘子磕倒,夫人岂不是更难受?” “我没事。”崔沅绾安慰道。本想站起身来劝解王氏,可脚一点地,脚踝便生疼,想是扭到了筋骨。 崔沅绾佯装镇定,惹着疼痛走到王氏身边。 “这不是生病该有的样,分明就是被人下了毒。”崔沅绾说道。 她的语气太过肯定,叫王氏听罢如五雷轰顶一般,腿一软,坐到慕哥儿身旁,母子俩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崔沅绾自然不是空口武断。先前与福灵见面时,她曾听福灵提过一嘴,苗疆善下蛊也善下毒。有种毒不致命,却会叫人面色如惨死人一般瘆人,内里发热,身子却止不住觉着冷,冰火两重天。 福灵说,这毒下到人身里,七日不医而解。毒不留后患,只在七日内折磨人,倒不是想要认命,顶多算是给个小惩戒。 偏听则暗,正巧公主府便有一仆从中了这怪毒,症状与慕哥儿一模一样。福灵硬是拉着崔沅绾观摩此人七日,第七日凌晨,那毒不攻而散,仆从身子健壮,与从前无异。 若眼见也能为虚,那气味定是骗不了人的。仆从与慕哥儿各自屋里,在冲天的医药味儿掩盖之下,仔细嗅,能嗅到几分苦核杏味儿。味发苦发甘,几欲要与药味儿融为一体。 不留后患七日可解是好处,可这毒就毒在无药可解,需得煎熬过七日,方能得到拯救。 任是崔沅绾这重活一辈子的人,听了这毒都觉着玄乎,何况是爱子心切,头脑发热,听不进去中听话的王氏。 王氏觉着崔沅绾不清醒,忙把在场的养娘女使都撵走,只留她二人。 “你听听这是什么诓人的话?”王氏觉着崔沅绾当真是可笑,“你要是不愿意帮慕哥儿渡过难关,跟我说一声便是,难不成我还会叫你给他赔命不成?你拿这些话诓我,诓你娘和你小弟,当真不怕被老天爷劈死么?” “娘,你说的什么话!” 崔沅绾气得身子发抖,“我与慕哥儿有何仇,竟要害他去死?我与你有何仇,要把你最在乎的孩儿抹杀?” “不管你信不信,话就放在这里。七日后毒自然解去,中间给他喂着流食,常清洗身子就好。不要叫慕哥儿见凉,给学堂先生请过假就无需操心,叫慕哥儿在府里歇歇,缓缓神。” 话就撂在王氏面前,她不信,崔沅绾也毫无办法。 “娘,我是你养大的孩子,我对慕哥儿如何,你心里清楚。我打心里觉着娘偏心,可从未把对娘的不满带到慕哥儿身上,不然也不会甘愿牺牲自个儿的年岁,去为他铺路。” 崔沅绾说着,喉中痒意止不住,掩面咳嗽几声。 她没听见王氏的回话,便以为王氏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崔沅绾强打精神,晃悠悠地朝门扉走去。 还差半步,崔沅绾便能推门走出去。只是无力感愈发强烈,眼前骤然一黑,竟是软着身昏倒下去。 王氏抬脚快步走到她身边,眸里闪过一丝不忍,随即被阴狠代替。 “二姐,莫要怪我。我心里有数,死不了人。” 没人瞧见王氏这般魔怔样,她嘀咕几句,随即高声唤人进来。 “二姐身子孱弱,竟昏倒下去,把她先搀到我屋里去罢,我来照看。” 门外拥进许多身高体壮的养娘,秀云绵娘夹在其中,反抗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王氏临阵指挥的高声中。 电光火石间,崔沅绾被养娘抱到了王氏屋里。 屋门紧闭,有几位老养娘把手着,密不透风,闯也闯不进去。何况秀云绵娘的手被养娘反扣着,挣脱不开来。 绵娘没见过这般场面,眼里的泪使劲憋着,纵使百般委屈,在外也不能给崔沅绾丢人。 秀云的身子彻底冷了下来。屋门开的那瞬,她无意瞥见屋里动静。屋里站的其他人,脸生得很,从未见过。 秀云从未有过这般强烈念头,要是菩萨佛子能现身解救便好了。或是姑爷能来…… * 政事堂四扇门紧闭,只有一扇门半开着,对着堂外的一颗柳树。人在里面待得久,自然要通风换气。即便如此,晏绥还是措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这声喷嚏打破了政事堂凝重肃穆的气氛。 兆相关心问道:“慎庭,是穿得薄么?要是冷得紧,先回去加一层衣裳罢。” 晏绥说没事,觉着小题大做。可随意往外一瞥,柳叶飘落满地,片片柳叶都点着几个洞,左二右一。 是暗卫有事来找。晏绥随口诌了个缘由,得兆相一句许诺,起身朝外走去。他倒是贴心,出去还把半扇开的门给关紧。 兆相眼里满是慈爱,语气也软了下去。 “这孩子办事沉稳,诸位也多学点。” 只是兆相也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话音刚落,晏绥便猛地推开门来,神色焦急。 “殿前司的马我先借走,诸位同僚先行商议,不必等我!” 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同僚不明觉厉,只当是夏昌又找了什么茬子,财政上出了小事。这些事不新鲜,早发生过多次,同僚也不往心里去。 晏绥一走,他们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来。有心人会看见兆相脸色阴沉下去,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失措半瞬,随即坦然开来,与诸官继续议事。 政事堂前有匹汗血宝马,是殿前司牵来传快信的。 轻易不骑,一骑便是出了大事,至少是晏绥心头的大事。他最在乎谁,不想也知。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五十五:刺伤 王氏做事前早安慰自个儿百遍, 只是听着屋外头的吵闹声,心咚咚跳,脸颊肉颤抖着, 眼皮止不住乱跳。 “大夫,这法子稳妥么?”王氏看着女大夫一层层解开崔沅绾身上的衣襟, 不禁开口询问。 女大夫看不惯她这心口不一的模样,不客气地回话:“夫人若是担忧二娘子身子,何不等二娘子醒来与她商议?再说这法子不是夫人求来叫我照做的么, 夫人心知肚明。” 王氏吃瘪,恶狠狠瞪她一眼。今日确实是叫二姐来出点子的, 可她竟莫名晕倒过去。趁着女大夫候在屋里,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把事做完。 二姐是她拼死拼活生来的孩子, 她只要几滴心头血, 又死不了人,有何不可?先斩后奏, 想是孩子不会介意。 王氏见女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包粗细不一的银针,摆在床榻边。女大夫低头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银针, 似在挑选哪根最合适。 王氏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绕着圆桌走来走去。她实在不忍心往床榻上多看一眼。崔沅绾静静地躺在那里, 静得好似连呼吸声都放慢几分。 狠心把里衣都撩开, 里面裹着的是月白肚兜。女大夫只觉眼里的细嫩肉要把她的心都勾了过去。往上偷瞄几眼, 被里衣盖着的脖颈一侧, 落着几处红点。 婀娜多姿的小娘子,昨晚还与郎婿恩爱缠绵, 今日竟要被亲娘要了半条命。 这夫人不知从哪得知, 取女儿的心头血, 能解儿子身上百病。按说十指连心,心头血便是指间血。可夫人执意要在小娘子胸前扎来几滴血,瞧她那执拗模样,女大夫不愿费口舌相劝。 女大夫自然不知慕哥儿是被人下了毒,只当是得了怪病。两人的娘家亲戚是再疏远不过的表亲,若非她重金聘请,女大夫根本不会来帮这忙。 “夫人,你点点头,我就取血了。”女大夫手里捻着最长最细的一根银针,往空中比划几下,只待王氏一句回话。 王氏仰头往里望一眼,手刚抬起来还未有所动作,骤然被一声动静给震慑了住。 “砰!” 踹门声震耳欲聋,花鸟红木门扉被踹得几欲要砸在王氏身上,她嘴唇发白,颤身往门外看去—— 晏绥一身紫袍,幞头如猎食的鹰隼一般,盛气逼人。黑靴踏地,劲道之大恨不得把地踏裂。屋外天阴沉,晏绥面色要比翻腾的黑云还瘆人。那双眼死死瞪着她,王氏从未见过他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 然晏绥只瞥她一眼,随即侧首寻找崔沅绾的身影。 王氏心里发怵,屋外养娘都颤颤巍巍地跪在晏绥脚边,大气不敢喘。 真是一群怂种,竟容忍外男闯入后院。王氏啐了一口,装模作样地走到晏绥面前,趾高气扬:“女婿,擅自闯入我家,是不是太冒犯了?你可睁眼看看清楚,这里是崔府,可不是你晏家!我也算你半个娘,你对长辈就是这般无理态度么?” “娘?岳母还有脸自称为娘?”晏绥讥笑道。 王氏一听,脸色大变,指着晏绥欲想骂粗口,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竟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吓得两腿发抖,差点就要栽倒一旁。 “我不跟你多说。”王氏见晏绥要迈进来,忙伸手阻拦。权势滔天又如何,在她面前还是得毕恭毕敬地喊声岳母。 “让开。” 王氏偏不,非但强撑着站得更稳,还愈发嚣张,扭头朝屋里喊道:“女大夫,愣着作甚,还不快动手!” 只是半晌不见动静。王氏心里一慌,叫嚣声更大:“你是聋了不成?快动手啊!” 王氏半侧着身,脸恨不得贴到女大夫身上去,自然没看见晏绥袖藏玄机。 身子乍然发冷,王氏猛地扭头,竟见晏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眸里无半分感情可言,看她如看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牲畜。 身后传来一阵闷声,那女大夫竟滚了出来,双臂脱臼,无力地垂到身侧。拿银针的右手更是拐成了比屋檐还翘的弧度,银针一转,竟刺到了女大夫掌心里。银针有蜡烛那般长,直直钉入骨肉,掌心被刺穿,划开一个大口子,骨肉与手皮黏连,血腥味一下蔓延开来。 女大夫痛得眼珠都要瞪掉了来,她连开口喊痛的力气都没有,滚到圆桌边,撞上桌腿,身子抖几下,随即晕倒过去。 郎婿欺我 第52节 那滩血扩散到王氏脚边,女大夫的指甲盖更是甩飞到王氏鞋面上。 “啊!” 王氏怕得紧,再顾不得什么礼节,连连往屋内躲。踉跄几步,王氏也摔倒在地,可身后是个活阎罗,她只恨衣裙束缚,没面子地往床榻边爬。 “渝柳儿的病刚好,你就急着要她的命。” 百闻不如一见。暗卫军说,崔沅绾身子孱弱,在她待了半辈子的娘家,无依无靠。 昨晚还挑着他的下颌戏谑动情的人,此刻衣襟凌乱地躺在一方床榻上,胸前大片肌肤露在外面。 她怕冷,晏绥便挑了最保暖的衣料,叫绣工最好的绣娘做了件里衣。昨晚他把里衣套在崔沅绾身上,愈看愈觉着贴身。 早起,他给崔沅绾穿好衣裳,系带的动作不能再轻。他说,只要她不解这里衣,这辈子都不会挨冻受寒。只是没想到,她乖乖地穿着上好衣裳,这保暖衣裳却是被她最在乎的亲娘给无情剥夺了去。 王氏死死扣着床边,趁着晏绥出神,赶紧把一包银针收在怀里。她不敢靠得太近,躲在床尾,拽来床幔盖住自个的头,哪还有当家主母该有的端庄样子。 “别怕。” 晏绥单膝跪地,给床上躺着的人重新系好衣带。手腕上戴着的菩提珠随他的动作时隐时现,菩提散发着清淡的木香,被屋里血腥气压制得死,却叫崔沅绾蹙着的眉慢慢舒展下来。 一件件衣裳又披在了她身上,晏绥坐在床榻边,眉目忧愁。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崔沅绾脸上任意一处神情,纵然她昏迷不醒,晏绥也时刻紧盯着。 “岳母,你还配为人母么?虎毒不食子,你居然想叫她死。” 王氏冷哼一声,干脆破罐子破摔:“不过是想取几滴心头血而已,又不是要她的命。再说她也死不了,她若知道取血是为救慕哥儿的命,指不定还赶鸭子上架,求我取她血呢。” “岳母愚昧不堪,可这套先斩后奏的法子玩得真是绝。” 莫说是取几滴血,就是磨破层皮,晏绥都不愿意。 崔沅绾嫁到晏府,晏绥连路都不愿意叫她走。只要他在府上,崔沅绾脚从未踏过草地与青石板路。 实在是心疼,就连握雨携云快活时,他都存着几分力。他能轻易掐断纤细白净的脖颈,可他死死下不去手,最终只会在那扬起的脖颈上落下一个个吻。做得狠厉时,才会克制不住地轻轻撕咬。 他认认真真捧在手里心的人,居然被人迷晕在地,被人随意扔到床榻上,被人拿着银针,褪去衣物威胁。 “岳母,你怎么敢的啊……”晏绥死死扣着崔沅绾的手,低喃着。 “我怎么敢?”王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捏着手中的针,睚眦欲裂。 “你问我怎么敢?” “就凭我是她亲娘!” 王氏大喊一句,猛地朝晏绥扑去。晏绥宽阔的背近在眼前,王氏恨不得把这背给穿透,以解未达目的之憾。 只是针还没刺进去,晏绥竟转过了身。 他给过王氏面子,看在她是崔沅绾亲娘的份上。只可惜这娘当真无脑,竟还妄图挑衅。 当真是找死。 晏绥站起身,对王氏的动作不屑一顾。脚轻轻一踹,王氏便飞了半米远。 踹人的力道要比他耍剑时小的多,可对王氏来说,几欲是致命一击。 小腹好似硬生生被人撕裂一般,王氏觉着肚里的肠子都被踹得移了位,眼冒金星,眼前一片黑,头疼欲裂。 “你……你居然敢动手。”王氏猛烈咳嗽着,见晏绥朝她走来,狼狈往后躲着。 “你根本不配为人母。” 晏绥弯腰,一把拽起王氏的头发往上提。簪篦掉了一地,发髻被拽得溃不成军。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私下作为么?” 晏绥将王氏惧怕慌张的样子尽收眼里,眼眸里满是憎恶阴狠。 尽管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他手上力道不断加重,叫王氏觉着,下一瞬头皮就要被揪了下来。 明明是揪着头发,可王氏却觉着,晏绥掐得是她脆弱的喉咙。脸憋得红,挣扎不断,王氏不想死,只是拽着晏绥的衣袍求饶。 “女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氏崩溃大哭,什么破面子,什么烂礼节,在命面前,通通都是屁事! “若慕哥儿知道他身上的毒是被你给引过来的,不知会不会恨得想把你给捅死。” 晏绥逼着王氏仰头看她,她眼里满是臣服之意,同先前那些腌臜种一样,都是仗势欺人的主。 “不……不会的。” 听罢晏绥的话,王氏的心被丢在了冰窟里。慕哥儿的毒,怎么会与她有关? “女婿,你救救我啊!”王氏本想给晏绥磕几个响头,可她头发被拽着,只能斗胆揪着他衣袍下摆,哀声求饶。 “是要我救你,还是要我救慕哥儿呢?”晏绥威胁道,“你遇事能求救旁人,可我的渝柳儿却只能任人宰割。” “她躺在你的床榻上,身边围满了娘的气息。可她的娘却只想害她。” “她若能听见你与那萨满的密谋话,该有多伤心绝望啊。” 王氏脸色更白,颤声问着:“你……你怎么知道?” 脑里飞转,王氏大眼一瞪,撇开责任:“都是那萨满教唆的!都是她,是她说二姐的心头血能解我儿百病的!” 见晏绥一脸不信,王氏痛哭流涕。 谁能救救她,她不想死在女婿手上…… 佛前许过千百愿,也就这次最真诚。兴许是老天爷赏眼,竟真有人肯出手解救王氏。 “官人……” 眼前身影模糊不清,可崔沅绾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脑子昏昏沉沉,她听见娘的哭喊声,屋外还有吵闹声。 声音低微,最熟悉孩子的娘没听见,话隔着几层帷幔,清清楚楚地传到晏绥耳边。 “慎庭,住手!” 崔发的声音掷地有声,可晏绥却是因为那一声呢喃松开了手。 不过一步之遥,两腿如灌了铅一般,踉跄地走过去。 多亏那匹骏马,把他及时送到了她身边。再晚一步,苦核杏与枯|菊|花交融,一击致命。 身后似乎有什么声响,谁在说话,谁在跌跌撞撞跑来,都不重要。 晏绥跪在床边,他以为崔沅绾眼里该蓄满委屈,落泪也无碍,他会耐心吻去,吞咽至腹。 可她没有,她眼里无比慌乱,她用眼神提醒无数次,晏绥却依旧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半分未曾看见。 “小心!” 耳边有一阵风快速吹过,崔沅绾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身后伸出手,制止王氏的偷袭。 晏绥扭头一看,那根最粗的银针刺到她掌心肉里,划破皮,血水拉开闸门,一滴滴滑落在地。 他守在崔沅绾身旁,眼睁睁看她被王氏伤害。 该不得好死的明明是他,而不是他心里奉为瑰宝的小菩萨。 作者有话说: 晏狗:装好人好累,算了不装了…… 第56章 五十六:凶手 “疯妇, 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巴掌声清脆,一下把王氏扇到了晕倒的女大夫身旁。 崔发可没存着力,银针刺入骨肉的声音还在他耳里回荡着, 听得浑身难受。 女大夫软趴趴的身子宛如一块腐肉,散着呛鼻的血腥气。王氏狼狈倒地, 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消说,巴掌印清晰可见。王氏被扇得耳鸣不止, 脸上横肉颤巍,目光涣散。 “二姐, 没事罢?”崔发焦急转身,刚弯下腰询问一句,就被晏绥给阴狠狠地瞪了一眼。 “家国之事, 家在前国在后, 奉劝岳丈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再去操心国事。” 瞧瞧, 发起疯来谁都不顾,纵然是官家到场慰问, 也得被他肆意嘲讽几句。 崔发关在大理寺诏狱的日子里,见过不少厉害的刑罚。二姐手上这伤, 瞧起来重, 实则并未伤至筋骨, 抹上十灰散不出十日就能好。 只是这小伤怎么偏偏长了个重伤模样?王氏一身散力, 根本伤不了人。崔发心有疑惑,却在晏绥面前点头哈腰, 连连说是。 “外面的人都死哪儿去了?是聋还是哑, 还不快请大夫来?”崔发向外吼一句, 往后退三步,离谁都不近,叉腰等人提着药箱来。 崔沅绾的手臂可没那么长,长到正好能与粗银针碰上,长到银针能深深扎入掌心肉。她若不用巧力,那针就真要扎到晏绥的背上去。她若不借力伸手向前迎合,伤势也不会这般严重。 她娘先后挨踹受掌掴 ,她心疼,然而更多的却是压抑许久的快感。虽不人道,可出了恶气,心里总算快活些。 凡是能想到的,尽在掌控之中。只是崔沅绾没想到晏绥会这般怕,往常眸里深意不达眼底,眼下却当真是慌乱无措。 对晏绥来说,这比死里逃生更叫人心悸,他怕得紧,也自责得深。幞头往一旁歪了几分,紫袍上滴上血珠,就连他一向珍爱的菩提珠都被溅上了血滴子,圆润锃亮的菩提浸血,愈显妖冶,像阴曹地府里出来的贡品。 晏绥掏出一方汗巾,正好叫四处乱瞟的崔发给瞧了个清。 天杀的,当真是个为了情爱不要命的轻狂竖子。崔发心里贬斥一句。那软绸玄色汗巾是官家所赏,绸缎不珍贵,贵的是官家赋予这方汗巾的权势。 新法初行,官家庇佑新党,私下赏给兆相与晏绥两方汗巾。有此汗巾者,全国州郡畅行无阻。汗巾所在,即是皇意下达处。 用的巧妙,纵使要皇亲国戚的命也不在话下。汗巾不沾血与灰尘,当放在匣盒儿里供着。而晏绥把汗巾垫在崔沅绾滴血的手下,功用自然会作废。 崔发叹气,一面走过去把哭得不成样子的王氏拽起身来。 “你这疯妇是觉着活够了么?”崔发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声吵骂,手指着王氏青紫一片的脸低吼。 “要是你扎的是我,我还能留你条命。可你千万不该惹了那位罗刹鬼!谁不知他有多在乎二姐,你这是飞蛾扑火,菩萨都救不了你!”崔发看王氏,是哪哪不顺眼。 怎的会把这个脸身不如张氏,脑子不带一分油水的人娶回家同床多年?当年真是被她所谓端庄模样给骗走了眼! 只是再强势再狠戾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屋里几人,各有各的想法,谁都心乱如麻,谁都听不进去对方的话。 大夫匆匆赶来,躺着的,站着的,一屋乱景不敢乱瞟一眼。走到帷幔前,刚把药箱卸下来,就被床边跪地的人威胁一句。 “别碰她。” 不带一丝感情,冰冰冷冷,跟死人一般。 郎婿欺我 第53节 大夫身子止不住发颤,毕恭毕敬地把药箱奉上。那伤口雷声大雨点小,银针一挑,十灰散一抹,布条一系就能好。 一道道物件恭敬摆在托盘上,大夫不敢打破这屋里的诡异气氛,手速比逃亡还快,动作比棉花还轻。 想着不会挨骂,谁知又被晏绥给剐了一眼。 “你这条狗命是不想要了么?”晏绥斥责道。 大夫不明所以,却被他的眼神吓得跪倒在床边,给他磕着头。 “请学士明示,奴没脑子,无意冒犯。”坐堂时,大夫怡然自得,不必拘谨。可一进这府邸大宅,稍不留意,人头落地,连死因都不知道。 晏绥动作仔细,半晌才把那银针抽了出来。一腔怒意难以遏制,银针被他掰成几段,随意掷到地上。 “你就拿个剪刀与布条过来了?病人伤至筋骨,你竟疏忽至此么?” 原来是护妻心切。大夫松口气,奉上十灰散,“学士,这是我徐家特有的十灰散,包治百病,一用就见效。给小娘子抹上,手也不会留疤。” 徐家世代为御医,徐大夫在宫里待了二十年,在官家面前求了无数次,才能出来见见世面。传家宝便是这瓶十灰散,比军中的金疮药还好用。 见晏绥犹豫踌躇,崔沅绾轻声安慰道:“我没事的。” 晏绥垂下眼,娇嫩的皮肤被银器划开一道长口子,伤口血流尽后,里面塞的都是脓水与腐肉。他也算个半路大夫,伤口严重不严重,他自然清楚。 “怎么会没事呢?处理不好,是要留疤的。”晏绥拿起长镊子,把脓水都挤出来,一面拿干净的汗巾擦拭着,手忙脚乱,恨不能三头六臂。 尽管动作放得轻,可崔沅绾仍不自主地想往后躲。 崔沅绾坐在床榻上,低眉敛眸,心里一番感慨。不过是个拙劣不堪的幌子,就能叫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失去理智么? “若是留疤……会嫌弃么?”声音太浅,如鹅毛一般,落在晏绥心窝上,留下一阵阵痒意。 晏绥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在包扎伤口,自然没法离崔沅绾更近些。 不碍事,崔沅绾大眼一扫,爹娘正低声吵着架,无暇顾及这方光景。 崔沅绾不安分的左手顺着晏绥摆在床榻上的宽大衣袖攀爬,直到勾住他的小指,晶莹的指甲在他掌心里肆意摩挲。 晏绥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二人之间不必挑明的暗示都用在了那档子事上。崔沅绾偏爱他情至巅峰却不得释放的模样,故而总是束缚着他,一轮轮地施行回精术,直到他开口求饶。 崔沅绾是个独|裁|者,只顾自个儿爽利快活。见晏绥熬得眼尾泛红,才舍得放过她。就像驯狗一样,就像现在一样,勾着他的小指,在他掌心画圈。 他这副身子臣服于蛮横无理的独|裁|者,无时无刻。 就像现在,崔沅绾的手一伸过去,他就被安抚下来。所有的气恼无助,所有的愤恨不满,都化做一句真情流露的话来。 “不碍事的。我也用匕首在掌心划一道口子,我陪你一起。”他往伤口处轻轻吹气,如奉珍宝。 他说到做到,眼见就要把药箱里摆着的匕首掀出来,崔沅绾赶忙制止。 “剩下的事叫大夫来罢。伤口要缝合的,只用十灰散可好不了。”崔沅绾说道。 不过是缝合裂开的皮肉而已,比这疼百倍的事都经历过,没什么可惧怕的。 晏绥自然不愿让出这位置,只是他的脊背挺得再直,他说的话再冷淡决绝,都化成了一滩春水,与她的骨交融,至死方休。 崔沅绾只看他一眼,他的原则便顷刻崩裂瓦解。他的脖颈不仅有崔沅绾纵情留下的吻痕,更有一道看不见的锁链。锁链扣着喉咙,愈来愈紧。 他的身来去自如,可他的心早被拴紧了来。他不得不低头。 可这般模样又不完全是他。 “渝柳儿,你靠近些。”晏绥仰头说道,语气虔诚。 熟悉的体香萦绕在他身旁,他抚着怀中人的身子,手一路向上,最终停到她的后脖处。 崔沅绾略微干燥的嘴唇无意点过他脖颈动脉,乖巧听话,不做抵抗。 晏绥低声哄着她,手掌向内收拢,食指微微用力,往穴位上一压,崔沅绾便晕倒在他身上。 “我抱着她,你来缝合。”晏绥长臂一挥,崔沅绾便瘫在他怀里,发丝垂落身侧,正好挡住那张苍白的脸。 独|裁|者与臣服于她的狼狗,看起来爱入骨髓,彼此间却都设着防范。 纵使崔沅绾晕倒过去,可晏绥还是用手盖着她的眼,身上的冷清气息包围着怀中人,就如傀儡一般,掀不起风浪。 到底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大夫一眼便瞧出崔沅绾的脚踝也肿了起来。 “敷药。”晏绥言简意赅,死死盯着缝合处。 大夫鬓边发丝被汗打湿,第一次觉着治病拿药要比上刑还难受。 崔发与王氏一番争执,再转头就看见床榻上诡异又温情的一幕。 王氏纵使有一百个胆,经此一事,也不敢抬头与晏绥说话,只是拽着崔发的衣襟,躲在他身后,低声问了句:“二姐不是病刚好么,怎的一来府里就晕倒了过去?” “因为我给她熬的药里有一味枯菊花。”晏绥淡然说道。 “苦核杏克枯菊花,气息相冲,会把人给毒晕过去,唯有菩提子可解这毒。” 晏绥不敢想,若他晚来半刻,崔沅绾便会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岳母不是想知道慕哥儿的毒从何而来么?”晏绥说道,“不如去问问你的陪嫁,翟养娘。问问她,为何要在你身上下毒,为何要在慕哥儿身上下毒?” 所谓娘家,不过是一个貌合神离的虎狼窝而已。蛆虫爬行,噬骨吸髓。活人走在死局里,无解。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区发红包~ 第57章 五十七:脚链 缝合皮肉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当年晏绥跟着兆相去老君山拜见道士, 孤身入狼窝,他的掌心也被咬裂了来。冰天雪地,找不到什么止血的药草, 只撑着走到村里,朝老媪借了根火烧过的针, 一针一线地把肉给缝合了起来。 眼下给崔沅绾敷的是疗效最好的药草,熏的是最清淡的香。大夫自然能瞧出这伤不深,缝两针就能好。可晏绥偏偏如临大敌一般, 盯着那处不能再小的伤处,目不转睛。 他方才掐得狠, 没有一个时辰,崔沅绾是醒不过来的。与其在崔府里停留,不如回晏府去。 不, 晏府也配不上她。晏绥敛眸, 蓦地想到京郊百亩良园。早先与崔沅绾说过,婚后便搬出去住。那时被事拦住了脚, 崔沅绾也一再找借口推辞,这事便搁置下来。 大夫疗伤动作快, 收拾好药箱后,见地上女大夫那般惨状, 求情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本来是想留她一条命的, 你要是再往后推延些, 兴许她就不喘气了。”晏绥将崔沅绾紧紧抱在怀中, 仔细把她的手包扎好,满是怜惜。 大夫忙磕头说是, 忍着恶心给那女大夫掰正手腕, 拿出寻常药膏给她抹着。 晏绥抬眸望去, 崔发与王氏竟像没事人一般,静静站在原地。他们的女儿差点丢掉半条命,为了一个不成器的胞弟,为了一个偏心的娘,懦弱的爹。 晏绥抱着崔沅绾起身,快走到屋外时被崔发叫住。 “慎庭,方才你说的话有何深意?” 晏绥睨他一眼,“小婿说的很清楚。翟养娘就跪在屋外听候吩咐,严刑拷打,剥皮去骨,有的是叫人开口说话的法子。” 崔发身形一颤,先前同僚私底传晏绥此人阴狠歹毒他还不信。雪中送炭的好女婿,当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几月前,宅老在他身边吹耳旁风,晏梁一群闹翻天的小妾,扰得晏老头疼不堪,竟被晏绥一下处决了来。姨娘是叫活活打死的,尸体扔到乱葬岗里去,晏梁还生恻隐之心,欲想给她们安葬,可接了个下马威。 傍晚时分,晏绥提着长剑,把姨娘的人头都给割下来。人头挑到杆子上,四肢不全,身上的肉都被两头狼吃了去。 晏梁吓得屁滚尿流,捧在手里的娇花,皆因得罪了崔沅绾,不得好死。 “你这般行事,她知道么?”纵使再无情,可崔发还是本能地站在王氏身前,替她受着晏绥晦暗不明的眼神。 “这要紧么?”晏绥嗤笑一声,满不在乎。 “岳丈岳母欠她的,我会一件件补回来。崔家该有的繁荣昌盛,自然不会缺席。我只向岳丈岳母索要她而已,这不过分罢?” 王氏捂着肿胀的脸,满心不愿:“女婿是什么意思?就是死在外面,二姐她也是我崔家的人。” “疯妇闭嘴!”不等晏绥说话,崔发便转身吼道。 “你这嘴要是合不上,不如叫牢狱的倡女给你把嘴缝上。”崔发说着狠话,可面上却使劲给王氏递眼色。仗着背过身去,晏绥看不见,崔发竭力瞪大双眼,示意王氏收敛。 奈何王氏看不懂。她心里装着的是慕哥儿,她儿躺在床上受病痛折磨,而二姐就这般轻易得到解救,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 “女婿,一家人就不要在我面前藏着掖着了。你岳母笨,不如你干脆说这毒怎么解罢,那养娘又跑不了,慕哥儿病一好,我就赶紧处置发落她。”王氏强撑笑意,内心不知骂了多少句贼囚根子。 “岳母当真是爱子如命。”晏绥讥笑道。 连自个儿身上有毒都无心顾暇,一门心思都扑到慕哥儿身上。 “此毒便如二姐所言,无药可解,七日后自会散去。”晏绥说道,“岳母信萨满的话,难道不知,慕哥儿这是被人下了降头么?若硬给慕哥儿灌药,不日府里便会多一位小黄门郎。” 王氏听罢,惊讶地张大嘴。 “你胡说什么,我儿怎会成为一个腌臜阉人?”王氏喃喃自语,腿脚一软,被崔发给扶住。 “慎庭,你可能把话再说的明白些?”崔发稳住声音,还想维持自个儿肃穆长辈的模样。 晏绥轻笑道:“张氏买通翟养娘,撺掇岳母点情香受孕。此情香是西域产物,只会影响小孩心智,对大人无害。慕哥儿常守在岳母身边,天长日久,情香生毒,凑着凉快时候,一触即发。” “张氏屋里点的是另一种情香,此香以男身为寄居处,传到旁的女眷身上,致使女眷无法生育。岳母身子本就孱弱,被这情香催出病根,自然也在体内结成了毒。” 怪不得不愿开口说。长辈情|事被晏绥这个小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更叫崔发觉着难堪。 说的这般仔细,就崔发觉着他与张氏快活时,晏绥的人也在外面盯着。 “岳丈,张氏心思歹毒。不光伤了岳母的身子,还叫府里上下女眷都难以生育。”晏绥把崔发的窘迫尽收眼底,话比三九天还冷。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妹么……” 崔发腿脚一软,这下倒成了王氏搀扶着他。 张氏用心如此歹毒,二人谁都没想到。夫妇二人,摸爬滚打多年,竟被一市井俗人轻易拿捏。 夫妇相顾无言泪千行,晏绥也不欲同二人纠缠,出去见秀云绵娘跟着一群养娘跪在地上,绵娘胆子小,他走一步,她身子能颤百下。 “罚一年俸禄,回去掌嘴……”话到嘴边又赶忙收了回去。崔沅绾最是在乎这两位没脑子的女使,她的人,晏绥可不敢动。 晏绥皱起眉头,满心不悦:“回去跟早山长空学学怎么伺候人。” 秀云跟着崔沅绾见过大场面,晏绥发疯她早见怪不怪,按着绵娘的头磕地,连连说是。 天阴沉沉的,刚迈出府门,暴雨倾盆。垂柳被风刮得枝干歪扭,柳叶被雨打湿,落了一地。 身旁亲信撑着一把纸伞,护送二人坐上马车。 “主子,殿前司的马怎么处理?” “处理?”晏绥轻笑,“炔以,你该注意用词。马与那些人可不同,不要动不动就想杀之而后快。” 郎婿欺我 第54节 炔以异瞳一缩,低头说是。 “你把马骑过去罢,同僚都认得你,不用避讳。”晏绥掀开车帘,扔过去一件护身服,被炔以稳稳抓牢。 毕竟是亲信,是暗卫军里的佼佼者,晏绥与炔以相处的时候长,自然知道炔以渐生异心。 “骑马途径那地方,指不定还会碰见你想见的人。” 炔以撑伞的手微颤,小心思被晏绥公然点破,面具下脸颊逐显红意。 利落收伞,披上护身服,炔以驾马走远。 车夫也不敢再此多停留本刻,车帘一放,马车辘辘驶远。 车外雷电轰鸣,暴雨狂作,可车内却难得温情。 说是晕倒,不如说是被迫昏睡去。崔沅绾睡得熟,在晏绥怀里拧着身子,头抵在他胸膛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晏绥把那串修罗子菩提珠戴到崔沅绾手腕上,珠子松松垮垮往下坠着,更显她玉肌胜雪。 一道雷电闪过,崔沅绾眉头微蹙,身子颤着往晏绥怀里躲。失去意识后,崔沅绾才不会再戴上面具做戏。往常不惧雷电的人,此刻正与梦魇纠缠。 她是无依无靠的浮萍,唯有那寂冷的松杉气息能庇佑她,容纳她。 掌心发痒,时不时有一阵热气袭来。银针刺入的痛感早不知消散到哪处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难耐。 睁眼时,屋里灯烛摇晃,烛花剪影映在雕窗上,无尽绵长。 晏绥支手侧躺在她身旁,无声润着珠串。见崔沅绾醒来,晏绥眼眸一亮。 “你怎么不去政事堂办公呢?”崔沅绾有气无力,身前好似压在一块巨石一般,低头瞥眼,原来晏绥给她盖了三层被衾,与棉被可相提并论。 “那处没什么大事,放衙难得早一回,我可不得来陪你么?”晏绥瞧她额间出了层薄汗,忙拿着汗巾给她擦拭脸盘。 早没见过他这般温柔样,崔沅绾一时语噎,不知要说什么话好。 仔细想了又想,开口问道:“我爹娘还好么?慕哥儿还好么?” 晏绥动作一滞,面色僵着,“他们好得很。” 许是觉着这般模样把崔沅绾给吓呆愣了住,晏绥目光流转,逼着自己换上一副柔和模样。 “再歇会儿罢,等到饭点我叫你起来。这几日要吃的清淡些,稍稍忌点口,身子也好得快。”晏绥说道,“再晚些我抱着你去沐浴,那些女使太粗心,一个不小心就会叫你的手沾上水,我可放心不下。” 昏迷许久,连近在耳边的话都觉着朦胧模糊。崔沅绾眨眼,任由晏绥下床穿靴。 紫袍官服早褪下身来,晏绥居家装扮随性,木簪挽起头发,一身圆领宽袖长袍,肆意自在。 临走前又弯腰把被角折好,随意说道:“这两日收拾搬家物件,后日就搬出去住。之前不是说想去外面散心放风么,那园子大,能叫你走上一整日。” 被衾裹得紧,崔沅绾只露出头来,眼眸明亮,认真听他说话实在是可爱。 晏绥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门一开,秀云绵娘便挤了进来。 “娘子身子可还爽利?”秀云端来脸盆,伺候她洗漱。 熟人一来,崔沅绾不禁放松来。手撑在床榻上起身,蓦地觉着脚有些重,却也没多在意。 只是脚腕一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顺势看过去,原来她脚腕上紧紧扣着脚链,脚链一圈圈堆积着,与床尾墙面相接,放量不大,只能叫她在屋内行走。 哪怕仅仅只是翻个身,铃铛声便响个不停。 作者有话说: 新出场的小暗卫也有自己的cp,撒花花~ 本章发红包~ 第58章 五十八:心计 怒气乍起, 转身看着不敢与她对视的两位贴身女使,崔沅绾才算认清当下局面。 “你俩都知道锁链的事么?”崔沅绾蹙眉问道。挣脱不开,索性卧躺在床榻上, 来回摆着脚,听铃铛声响。 话音清清淡淡, 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可若敢睁大眼仔细观摩她的脸色,便知崔沅绾是生了闷气。 绵娘不经事,听见崔沅绾这问话, 立即跪倒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喘。秀云倒是淡定, 不过还是低着头给她擦着手。 “娘子,姑爷以强权压迫我俩,云姐儿也没法子反抗他, 任由姑爷把锁链栓到了娘子身上。”绵娘低声嗫嚅道。 崔沅绾对晏绥这番示威的行径不屑一顾, 讥笑道:“他能在你身上使什么强权?是把头颅砍下来挂到长杆上,或是把身上软肉一片片割下来喂他手下的两头狼, 还是逼着你造出上好的铁锁链,逾期半刻割喉致命?” 秀云擦拭动作一顿, 慢声说道:“娘子……竟然都知道?” 那日处理姨娘尸体时,晏绥特意把崔沅绾支开, 暗中把她与绵娘叫了过去。彼时崔沅绾正与陪着王氏绣花, 王氏闹腾, 崔沅绾心思都扑到了她身上, 自然没注意到身边异象。 原来一切尽在娘子掌握中么。秀云把崔沅绾的手腕托到软垫上,给她右手上的伤口仔细上药, 不敢怠慢一分。 “他本不欲隐藏这些事, 一查就水落石出。”掌心微微刺痛, 崔沅绾敛眸道,“这些日子我与公主暗中有联系,那三位小官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竟能逃出暗卫军的视线做事。” 秀云听罢这话,心里松了口气。只是不免想到白日里娘家种种场面,又是一阵心疼。胸口似被千万根针戳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那娘子可知昏倒的缘由?”秀云终于敢抬起头同崔沅绾对视,病弱娘子美得令人心颤,可她却默默走着坎坷不平的路,任谁都觉着老天不公。 这会儿崔沅绾总算捋平了眉头,低声道:“我进慕哥儿那屋时,也没想到枯菊与苦核杏相冲会致使人发昏。就当吃一堑长一智罢。” 脚边铃铛上翘下摇,不免叫崔沅绾想起荒废许久的几串缅铃。往常她与晏绥玩得欢,每每快活都要拿出一串缅铃作兴。后来蜡烛缚绳一用,晏绥愈发兴奋,他似乎格外偏爱捆绑术,不论是绑着她的手腕,还是捆着他的龟|根。 玩得多,上手也快。崔沅绾以为缅铃要变成压箱底的物件时,晏绥又把铃铛戴在她脚腕上,铃铛样与缅铃相差无几,不过小上几分而已,就连绣纹刻画都一模一样。当真是在警告她。 夜间院里静得很,就连女使从外走过,小声呢喃几句都听得清楚。雕花窗合得不严实,院内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崔沅绾瞧着一声不吭的绵娘,低声吩咐道:“绵娘,去给我摘朵桂花来,要枝头最高处的花。要是够不着,唤几位清闲的小女使搬来梯子。记住,我只要高处的花,莫要随意撷取糊弄。” 绵娘虽不知她是何意,只点头说是,欠身离去。 秀云倒是机灵,“娘子为何要把绵娘支开?” 崔沅绾莞尔浅笑,“放肆的话,我只肯对你说。” 这话实在是撩得人心痒,想到自家娘子对自个儿掏心掏肺,好生待着,这般待遇只她一人,秀云心里被塞满了来。就是娘子要她的命,她也能从容赴死。 “娘子当心手,莫要压着伤口。大夫说十灰散每日多抹几次,不出七日,伤口痊愈,不会留疤。”秀云又拿了个软垫,仔细说道。 “我等不及了。”崔沅绾说道。 “七日对旁人来说是眨眼一瞬,可于我而言,能否一击脱离,全靠这七日。”崔沅绾眼睫微颤,心中意逐渐浮现,“这伤口不能好。” “什么?” 秀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为何不能好?娘子这般好的身子,万不能留下半分疤痕啊!” 崔沅绾叫她莫急,“官人心里举棋不定,我作为他的夫人,自然要叫他狠下心来做决定。他恋我正深,因今日闹事,本就对我心有愧疚,欲想补偿。何不趁机加把火,叫他心甘情愿地把我送出去呢?” 秀云这才明白她的计划,“为何非要赶在这几日,等伤好时再走不行么?” 崔沅绾摇摇头,“时不我待。再不行动的话,后日就要搬出去住。那百亩园林遍布眼线,若真过去,此生再也逃脱不开来。” “秀云,你想叫我一辈子待在深宅大院里,日夜侍奉喜怒无常的官人么?”崔沅绾伸手挑起秀云的下颌,似要把她的心给看穿。 “你觉着官人待我如何?” 秀云:“官人待娘子极好,金银珠宝砸在娘子身上,毫不吝啬。官人给娘子与圣人公主与安人随意见面的权,也叫娘家步步高升。” 倒是通透。崔沅绾又问道:“你觉着我稀罕他这般不容人置喙,不给半分自由的爱么?” “我不稀罕。” 也只有在秀云面前,这些苦水才能倾倒出来。 衣食住行,都要按晏绥的喜好来。晏绥爱娇艳的色,她衣柜里鹅黄月白衣裳塞得要溢出来。晏绥喜爱她戴步摇的样子,于是妆奁盒里装着三层步摇,她被逼着每日都要戴步摇见她。 她要拨弄琵琶,嘈嘈切切的声会被他人听见,于是晏绥把她带来的琵琶都摔在地,叫汉子捻成粉末,当着她的面。她要去赴花宴,可宴上有太多晏绥不熟识的安人。晏绥把她与生人隔离起来,所见所闻,无不是晏绥处理过的场面。 她喜好什么,晏绥便随即剥夺而去,美其名曰是为她好。外人眼中,他们是檀郎谢女。可只有崔沅绾知道,每日躺在活阎罗身边有多难受。 那不是爱,是一昧索取的占有。 人人都羡慕她,有这般好的郎婿,说她攀对了高枝。的确如此,她的确享受许多好处,烦心事隔在门外,她被金玉琳琅堆砌着,万事不用操心。 可那又如何?她从未忘记过嫁来的初心,不就是利用晏绥达到目的么?眼下目的完成得七七八八,她也该为自个儿找条退路了。 晏绥从未把她当成人来看,他在圈养她,从头到尾都只把她当成娇莺。眼下好不容易沦陷在她藏情含媚的眼眸里,难得动恻隐之心,她自然要利用好这个时机。 秀云没再吭声,二人之间静默的气氛被绵娘打破。 绵娘嘀咕着摘花不易,却把开得最盛,最香的一朵桂花送到崔沅绾手里。 她以为崔沅绾会笑着夸赞她,可崔沅绾接过桂花后,立马用手指紧捻着,似要把那桂花摧毁。 “开得再盛的花,还不是如杂草一般任人拿捏。” 花汁染着饱满的指甲,崔沅绾毫不怜惜地把花扔到地上。 “我要你们陪我做场戏。” 崔沅绾抬起伤手,在空中晃了晃。 “就从把伤口撕裂开始。” 作者有话说: 祝节日快乐,本章继续发红包! 晚9点还有一章更新,感谢订阅,日常推下预收《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可以去收藏一下~ 最近围脖有更新,感兴趣可以去瞅瞅~ 第59章 五十九:临走 秀云早习惯了崔沅绾下手狠厉的风格, 纵是她说要把自个儿手也割下来,秀云也相信她是心有大计,按部就班地做事。不过这话把绵娘吓得不轻, 娘子刚阴晴不定地捻碎一瓣桂花,眼下又说着瘆人话, 任谁都会发颤。 绵娘见崔沅绾就想揭开紧紧缠在手上的布条,忙出声制止:“娘子,手还缝着呢, 哪有人会想不开在自己身上留道疤啊。” 郎婿欺我 第55节 难怪她觉着掌心肉被黏连在一起,挣脱不开, 原来是被缝上了。崔沅绾浅笑,“放心罢,我可没那么狠心, 自个儿把伤口揭开来。我不揭, 自有人来揭。” 绵娘不解,与秀云面面相觑。 “娘子,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绵娘怯生生地嘀咕道。 崔沅绾不欲同她多讲,朝秀云递过去一个眼神, 双方立即会意。 脚链锁钥自然在晏绥手里,他不欲解, 便是请力大无穷的汉子来, 也没法救她于水火之中。脚链环在她的脚腕上, 不紧不松, 每走一步都在昭示着什么。 不消说,定是娘家人给晏绥来了个当头一棒, 叫他如此警戒, 甚至把崔沅绾锁在屋里, 一步到位,省得娘家再找麻烦。 崔沅绾任由秀云绵娘给她捶着酸疼的腿肚,低声问道:“我昏过去那段时候,官人都与爹娘说了些什么话?” 绵娘手指蜷缩,崔沅绾便知这两人对自个儿有所隐瞒。 “可别说听不清,我可记着门没关,屋里的动静,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姑爷对家主夫人说,慕哥儿身上的毒是张氏所下。张氏手里握着两种情香,不好的那一炷香转手到夫人屋里,对小孩有害,从那时起,张氏就在给慕哥儿下毒。”秀云摆好崔沅绾身上衣襟,恭敬回道。 她刻意隐去王氏中毒的话,自然是受晏绥指使。 不过崔沅绾也并未起疑,点头说好,眼中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勉强提起劲,与贴身女使说过话后,崔沅绾还是假寐了会儿。只是心累交猝,后来睡熟过去。 睡得死,连梦都不曾眷顾。只是隐约觉着身子被一阵阵暖热的水吹来袭去,身上被人认真擦拭着,汗巾所到地,总有一股痒意。 一夜好眠,再醒来时,晏绥还在她身侧躺着。低头一瞥,锁链又收了起来。心里刚惊叹一声,晏绥便睁开了眼。 脸上干净,头发又木簪盘着,身着圆领袍,哪里是大梦初醒的模样。 晏绥支手,一手揽过崔沅绾的腰肢,说道:“方才宅老说有事要报,不忍打搅你,起身处理完事后又陪你睡了会儿。” 榻上两人,一人衣冠楚楚,一人衣襟凌乱。衣冠楚楚的人做着放肆动作,而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的人却坦坦荡荡,任由他胡来。 见崔沅绾总往床尾瞄,晏绥知意,轻笑道:“今日莫要贪睡,还要去岳家做客呢。” “还要去见我娘?是出了什么事么?”崔沅绾满心不解。 “是要去处理一些事。”晏绥捏着她的指腹,话意暧昧。 “明日就要搬出去住了,要紧关头断舍离便是头等大事。既是乔迁新居,自然要跟家里好好告别。” 见崔沅绾蹙眉敛眸,一脸不乐意相,晏绥忙起身安慰:“莫怕,有我在你身边,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这句宽慰人的话,就连晏绥自个儿听了都觉得憋屈。往娘家去,不求受人宠,倒只求不为难,当真是过得畏手畏脚。 若是旁人刁难她,人头早不知落到哪处去。偏偏那恶人是生养她的爹娘,晏绥可就没了法子。 “娘还会想见我么?”崔沅绾垂首低喃,神色被垂下的青丝掩盖,只是嘴角撇着,显然是自责郁闷着。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心疼三分,何况是把她手心里的晏绥。 “等到了新家就好了。”晏绥嗅着她的发丝,无意摩挲着她纤细的脖颈。颈侧星星点点早淡化不少,原先是青紫咬痕,眼下瞧起来跟被蚊虫咬了一般,不扎眼。 晏绥眉峰上挑,轻叹道:“搬出去后,你就别出去了。” 床尾的锁链都收了起来,压在大箱底下。若打开看看便会发现,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捆绳锁链,砍不成,剪不断,都是真枪实战的家伙。 “家里什么都不缺,你也不需出去采购什么物件。缺衣裳或是首饰,只管跟养娘说一声。那些安人个个不怀好意,花宴不去也罢。要去便只去官家圣人摆的宴,场面大,也能找到玩伴。”晏绥将她箍在怀里,轻声低喃:“不过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便是,我们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不是么?” 崔沅绾心思大动,却只是低声说好,任由晏绥给她穿衣洗漱,乖巧得如傀儡般。 毕竟才被晏绥给了个下马威,门前接待,崔发与王氏都是拘谨样,万事都顺着晏绥的话说,不谈有关崔沅绾的任何事。 随意用完膳,崔发把晏绥叫了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今早官家的口谕传了过来,崔发如愿进了中书门下,官位比晏绥低上不少,却总算爬进了宰执的半扇门里。 进了中书门下,往后便是为官家做事,无需操私事的心,只要顺着兆相的意思走,崔家不愁百年昌盛发达。 “听你说要搬家了?怎的搬得这么突然,你爹娘都同意么?”崔发问道。 晏绥自然不在意爹娘的意思,想是崔沅绾也会对他百依百顺,搬家也只是口头半句话的事。 “二姐住在府里,整日围着我娘忙前忙后,人可见地憔悴下去。何况岳母一贯偏心,每每回门拜访,都要吃一通气回去。既然来往都是遭罪,何不搬出去求个清净?何况府里鸟笼大的地,来去不便,不如寻个宽敞的地儿,过的潇洒恣意,何乐而不为?” 晏绥这番话说的中肯地道,倒是把自个儿的原因撇的一干二净,不漏一分破绽。 崔发一时语噎,想了半晌才找回话头。 “那二姐呢?慎庭你可曾问过二姐的意思?她娘做事虽有所偏颇,可她……” “她自会跟着我走。”晏绥打断崔发的问话,脸生愠色。 “岳母待她如何,岳丈心里清楚。偏心就是偏心,不需要用任何所谓的好来掩饰。人心是偏着长的,可孩子都是岳母自个儿过鬼门关生下来的,做到一视同仁就那么难么?”晏绥替崔沅绾打抱不平,可有关爹娘的任何事,都能叫他共情到自个儿身上。 他娘生完两个男孩后,身子大伤,自那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娘待哥俩倒没显偏心,都是一样不受待见。 疯癫的时候居多,他与晏昶常受冷落,只能在娘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贪图片刻母爱。 晏梁更是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生育不过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而已,与任何一人都成。晏梁的偏心,是宠爱妾室与疼爱孩子间的不对等。 他鲜少有愤慨的时刻,今日却再忍耐不住。 “若岳丈护不了她,那就收手放她自由。岳丈不敢得罪的人,我来得罪。岳丈欠她的,我都会一一补偿回来。” 崔发撇嘴,把人关在园里,就叫自由么?说他对二姐不起,他晏慎庭就做的完美无缺么? 不过碍着晏绥的面,崔发也不会说出什么胡话来,只点头说是,叫晏绥好好待人。 一聊到崔沅绾身上去,屋里两人都带着气,谁也不朝谁认输低头。 自古女婿在岳丈面前就是个低微样,爹娘纵是再不疼女儿,那也是生养她的恩人。 他就是再对女儿疏于管教,知道的岂不比这个小婿多? 崔发叹气,“莫要说这些了。听说陇西那片有人要起义叛变,枢密院夏长史却对此事不管不顾,甚至连地方厢军都要暗中调离,可真有此事?” 夏昌不讨喜,话音一落,晏绥的脸色又阴沉几分。 “确有此事。”晏绥回道,“陇西的事没那么简单,旧党想趁此时机推倒新法,推夏昌上台。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做的这般绝,竟暗中联络契丹生事。” “契丹?这可是叛国,他们怎么敢!”崔发眉头紧皱,一脸不可置信。 说起朝堂风云,晏绥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发心急,忙开口问道:“官家知道这事么?夏长史竟容忍手下做这般龌龊之事,真是鬼迷心窍。” 晏绥扭着手上的悬玉环,冷静得如局外人一般。 “官家可不是糊涂之人。”晏绥回道,“官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姑且叫旧党再作会儿妖罢,能折腾的时日不久了。待到兆丈出手……” 话语未尽,停在此处,叫崔发心疼难耐。 晏绥抬眼,见他急不可耐,不禁轻笑一声。 “岳丈莫急,此事不会闹得太大。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知可否请教岳丈一二?” “当然可以。”崔发哪敢不从,连连说好。 长幼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外人在场时,晏绥还能做出几分贤婿模样。如今屋里只有他与崔发二人攀谈,他是崔发的上级,自然有使唤他的底气。 没有晏兆两家背后支撑,崔家早在权势争斗中狼狈离场,没有晏绥提拔,谁知道汴京城里还有崔发此人,谁知还有清酒崔氏这一大家族。 崔发低声下气,给晏绥倒着茶水,比对自个儿的爹还“孝顺”。 前堂与后院隔得远,崔发与晏绥私底下说的话自然传不到后院去。 晚秋冷清萧瑟,院里的榆柳都褪了色。盆盆□□花摆在院子里,花草不消减,人却再没春夏那般昂扬的心境。 王氏不敢面对崔沅绾,可又实在憋不住话。府里不只慕哥儿一个人受苦,上下女眷,凡是跟张氏有接触的,身子都受影响。 张氏院里的人算是遭了殃。院里整日里点情香,原先养娘女使还疑惑着,为何家主不在院里,情香依旧不灭。眼下想来,这都是那毒妇的计谋。 张氏一日不孕育,院里的人也都别想把孩子生出来。 养娘年纪大,孩儿早已成家,早绝了经,自然不担心这怀孕的事。倒是院里十几位女使被张氏整得不轻,个个都未曾有婚配,眼下身子再难生育,谁还愿娶进门呢? 王氏一向与张氏不来往,两院里的仆从来往甚少。只是王氏院里的人常逗着慕哥儿玩,这难以生育的苦,谁都逃不过。 二人站在连廊里,崔沅绾瞧着一株细柳,瞧得出神。 闹事过后,崔沅绾心里也藏着委屈。原先她会跪在王氏脚边,求王氏多分给她一个眼神。今时不同往日,她娘的心却一直未曾变,都栓在慕哥儿身上。 想到此处,崔沅绾便闭了嘴,不与王氏开口说话。 后院本是清净之地,情香事一出,风里总会传来几阵哭嚎抱怨声。 王氏开口,“年轻人就是经受不住一点坏消息。难以生育,又不是不能生育。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好意思诉苦唱衰。” 崔沅绾一怔,“难以生育?” 真是奇怪,难道贴身女使没把这情香的事告知她?王氏心乱如麻,却蓦地想到一个被忽视许久的点。 崔沅绾也常回她院里跑,常逗着慕哥儿玩。 那她的身子…… 王氏终于抓住把柄,讥笑一声。 “二姐你还不知道内情罢?不只是女使,你这副身子,也没办法生育喽!” 作者有话说: 吃了点瓜,写的慢了些,我有罪qaq 长章就分开发啦,剩下一章在12点前会补完~ 第60章 六十:计成 谁家的娘知道小女身子有伤, 会肆意嘲笑呢。何况她也说,情香是叫人难以生育。幸亏张氏点香的时日不久,再晚上几月, 估摸全府上下女眷都会变成不下蛋的尼姑。 可王氏却对小女说,你难以生育, 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兴许只是故意说这话气崔沅绾,趁机出了昨日被晏绥踹飞的恶气。王氏本以为崔沅绾会当场落泪来,不曾想她脸上半分神色未变。 崔沅绾敛眸, 眼底苍凉淡漠,直勾勾地盯着王氏。 “所以呢?”崔沅绾对此不屑一顾。 “娘是想叫我跪在你脚边痛哭流涕地诉苦么?还是想以此威胁我再为慕哥儿做件好事呢?”崔沅绾冷笑, 不再忍气吞声,难得咄咄逼人。 王氏愤懑,“那可是不能生育, 你以为这是儿戏玩闹么?谁家会愿意娶一个不能生娃的新妇?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郎婿欺我 第56节 “娘还是翻翻书,看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罢!”崔沅绾嘲讽道, “书上写,‘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 为无后也, 君子以为犹告也。’不孝分为很多种, 以不尽后辈的本分为最大。娘扪心自问, 我当真没有尽后辈的本分么?我的这条命都快要折到了慕哥儿身上去,这叫不孝么?” 崔沅绾动了高声, 心里的气终于撒了出来。只是话说的急, 眼前发黑, 扶着廊柱来勉强能撑起身子来,不至于晕倒。 “尖牙利嘴,这话都是谁教唆你说的?你就欺负这个粗鄙的娘,难不成还敢对外人颐气指使么?”王氏叉腰,指着崔沅绾破口大骂。 “是你所谓的贤婿教的。”崔沅绾不卑不亢地回道。 “是你那把我锁在屋里肆意欺辱,掠夺我所爱的一切事物的贤婿做的!” 她对王氏爱恨交加,对晏绥何尝不是呢? 晏绥把她领进浩瀚书海,跟在他身边,她的眼界也开阔不少,不再局限于四方宅院,她也想跟男儿郎一般,游山涉水,走遍山川。 可也正是晏绥把她拉进了十八层地狱。她是人,不是牲畜。晏绥引领她的思想与胸怀,却又一手摧毁尽在眼前的自由。 有过几瞬,她把晏绥当成陪她成长的夫子。她贪图晏绥给予她的浮华光景,却又无比憎恶他强势自私的劣性。 “娘既知自个儿粗鄙,那就多读读圣贤书,莫要往我身上添些莫须有的罪名。”崔沅绾扶额,满心无奈。 “你……你……”王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二姐,你之前不是这副冥顽不明的样子的。”王氏说道,“从前你都听我的,对我和慕哥儿都是十成十的好,哪儿会计较这么多!” 崔沅绾不屑,“娘是觉着我牺牲自己的命,为慕哥儿铺路,都是我命里该做的么?我就该在郎婿面前低三下气地讨好他,在夫家看姑舅脸色惶惶度日么?”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王氏哀嚎一声,对崔沅绾这番莫名的抱怨实在是不解。 “我娘是这样过来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就连你家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为何不可?当真是穷酸命清高心!”王氏情绪崩溃,拽着崔沅绾的衣襟低吼:“你以为,我嫁进你崔家就没有受过委屈么?姑舅瞧我不起,觉着我娘家就是累赘。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夫家郎婿不疼,姨娘升天,就是姨娘养的猧儿也能压我一头。你怎么不想想,我受了多少苦!” 这番苦水吐出来,果然叫崔沅绾气焰小了下来。 王氏得逞,言语愈发无情伤人心:“二姐,从前你都理解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要跟我划清界限呢?” 想了又想,总算是逮到了一个时间点。 “就是你落水后开始,你跟变了个人一般。你嫌弃我,嫌弃慕哥儿,想远走高飞。你愈发清高,谁都不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崔沅绾眼里便失了神色。 再不亲也是个娘,总要对子女有几分了解的。崔沅绾心里酸涩,任由王氏兀自输出难听的话。 再重来一百次,再告诫自个儿无数次,她也没办法对王氏完全狠下心来。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曾享受过母爱的温暖,她也曾被娘捧在手心里呵护。那时,娘不会逼她学乐器,不会弹唱不好就不给饭吃。 是从何时开始,她娘也跟变了个人一样呢。 崔沅绾下定决心,伤手用力拽着王氏的衣襟,布条渗血也不在意。 “我也觉得娘跟变了个人一般。”崔沅绾说道,“从大姐走后,娘的心就不在我身上了。大姐还活着的时候,娘有两个女儿,一视同仁。我本以为是慕哥儿生下来后,娘才偏心起来。每每提到当年事,娘就变了脸色。娘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查!” 崔沅绾推开一脸气愤的王氏,掌心伤口有裂开之势,身上的伤痛,不及心痛的半分。 说她没心没肺也好,说她疯魔执拗也好,她查大姐的事,一分是为了夭折的大姐,剩下九分,是为了自个儿。到底是怎样的大事,能把人转变得天翻地覆。 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凉薄冷清之血,只要与她有关,与她在意的事有关,掘地三尺也得查出来。 “你就放过一个死人罢。”王氏掩面哭泣,“大姐走得早,早入轮回从头做人了。大姐坟头荒草丛生,你竟还执念于此。” 想到动情处,崔沅绾眼中也蓄着清泪。想来这世间也只有两人能叫她落泪。 一人是她娘,一人是她郎婿。 崔沅绾用力掐着指腹,不断警告自己,莫要让所谓母女情耽误大事。何况只是她自己眼里的情意,在王氏眼中,她早成了一把好使的刀剑了。对待刀剑,何须用真情? 重活一次,她若还顺着王氏的意走,下场与上辈子会有何不同? 用身子上的痛逼着自个儿头脑清醒,崔沅绾看着面前边哭边嘀咕的娘,心里道了句歉。 崔沅绾把手绕在身后,使着巧力,将缠在手上的布弄得松松垮垮。 “娘回我一句,是不是只要慕哥儿好,女儿死也不足惜?”崔沅绾声音悲戚,绝望问道。 提到慕哥儿,王氏眼眸便亮了起来。哭声渐渐止住,防备心渐渐升起,王氏靠着廊柱,捂脸偷瞧着崔沅绾。 看来这话并不能激怒她。崔沅绾抱手倚柱,“既然说到慕哥儿,那我也不对娘做隐瞒了。” “姊弟连心,我的心头血确实能止慕哥儿身上的毒。不仅能治好慕哥儿,还能叫他从此百毒不侵,长寿无忧。”崔沅绾冷声说道,“只可惜,治病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昨日剜心刚刚好,今日纵使折上我这条命,慕哥儿也会落下病根,毒不时发作,会跟着他一辈子。” 最平淡的语气,却给人下着最歹毒的宣判。 “你说什么!”王氏冲过去,揪着崔沅绾的衣襟,睚眦欲裂,恨不能把她吞吃入腹。 “是你跟我说此毒无药可解的!”王氏唾沫星子喷了崔沅绾一脸,把她抵在廊柱上,大声说着恨意。 “你是他的亲阿姊啊,他才多大,你怎能下此毒手!”王氏身上戴着玉珏,腰间缠着宫绦,随着她激愤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甩到崔沅绾身上。 王氏对崔沅绾说着最恶毒粗俗的话,自然没注意到崔沅绾的伤手在往她那块玉珏上抵,更没注意到不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 “你真是连狗蛋子都不如!为什么中毒的不是你,为什么要死的不是你!” 王氏尖叫着掐着崔沅绾的喉咙,疯了一般,什么都不顾。眼前人不是她怀胎十月生来的孩儿,而是上门复仇的仇人。 疯妇自然没注意到崔沅绾的小动静,也没注意到崔沅绾正逼着她往连廊边的莲池走。 “刺啦。” 布条被玉珏划破,与宫绦纠缠在一起,伤手无法抽离开,随着王氏发狠的动作,缝合好的伤口被玉珏刺头处无情割开,痂断肉绽,鲜血如泉水一般,染红了布条,把宫绦染得更艳。 “你替慕哥儿去死,你替慕哥儿去死……” 从始至终,崔沅绾都未做反抗。脖颈被王氏掐红,伤口裂开,鲜血迸溅,她依旧没有推开王氏,任她发疯。 眼眶里蓄着的泪总算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划到王氏青筋凸显的手上,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王氏边哀嚎着,边把崔沅绾的身子往廊柱上撞。 身后好似有人朝这处跑来,昨日今天,情景交融。 到现在,王氏都觉着头皮还疼着,脸上肿意未曾消除。她本该是端庄大气的主母,她本该有郎婿疼爱,有小婿尊重。可她眼下一无所有,都是因为这个女儿! 王氏脸上横肉大颤,眼前再看不清人来,她的脑乱成浆糊,只知道这点惩罚还不够。 “砰!” 崔沅绾的头狠狠撞向廊柱,额前立即出了血。 沉闷的响声如惊雷一般唤醒王氏,她蓦地松开手,她的惩罚到此为止。 下一刻,她亲眼看见,崔沅绾身子一歪,径直倒向身后一方莲池。 那是府里蓄水最深的莲池,无数水草绿藻,没人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 “扑通。” 崔沅绾似断了线的纸鸢,重重砸进水面。落水的最后一眼是留给王氏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不是憎恨,是终得解脱。 “渝柳儿!” 那唤人的声音悲戚哀怆,任是老天也觉着心酸,于是哗哗下起了暴雨。 晏绥不带半分犹豫,跳入莲池救人。莲池深,故而救人也要下潜得深。衣袍在水面上时隐时现,不多会儿再也看不见来、 就在此刻,王氏的骨髓被抽离出来,身子一软,没有形象地坐倒在地上。 原来她的手皮开肉绽,原来她的额被撞破,原来她一身鲜血,她的月白衣裳被揉得不成样子。她被掐得没力气挣扎,她落入水中,就如枯叶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 那是她的孩儿,而她都做了什么…… 王氏脖颈僵硬,无意往右边瞥去,崔发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啊!”王氏连连后退,捂着脸放声大哭:“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 骂她也好,打她也好,不要像看待牲畜一般看她。 她退一步,崔发便往前走一步。王氏身后抵着廊柱,无路可退。 “起来,好好看看你女儿被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崔发掐着王氏的胳膊,将人一把拽起。 雨倾斜落着,打湿王氏一身衣裳。 崔发无语,他恨不得把这疯妇撕成八瓣,恨不能用最脏的话羞辱她。他要把这疯妇衣裳扒下来,叫她光腚去汴京城里走一圈,叫她知道惹怒他会是什么后果。 可他没劲,他被王氏气得头蒙,只能叫她好好看看,眼前是什么瘆人光景。 熟悉的衣襟逐渐浮出水面,晏绥将虚弱不堪的人拦腰抱起,淌水一步步走过来。 天轰隆隆打着雷,雨催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明明是晌午头,可外面天昏地暗,青紫交闪,雷声震耳欲聋。 抱人出来时,莲池一波血水,晃晃荡荡,随即被雨水冲散下去。 可比血更叫人心颤,比雷雨更叫人觉着惧怕的,是晏绥。眼底苍凉诡谲,嘴角失了血色,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阎罗一般。 从始至终,他没给崔家爹娘半个眼神,也没开口说半句话。 他抱着崔沅绾,一言不发地走出崔府,没人敢拦他。 暴雨侵袭挡不住人言可畏,眼下全府上下都知道王氏要害死自己的孩儿。仆从觉着活着无望,得罪了晏绥,谁还能活到上元日? 议论四起,晏绥听不见。刚迈出府,炔以便递上伞。 从记事起,晏绥走路一向稳当,步履平稳,扎根这片土地。唯有今日,他步子发颤,心窝那块肉更是被人用匕首翻来覆去一番,疼得说不出话来。车夫不敢多言一句,恨不得驾腾云飞到府里去,好过这赶路颠簸之苦。 “你该有多疼啊。”晏绥抚着崔沅绾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紧紧盯着怀中苍白的脸。眼尾泛红,眼里酸涩不堪。 眨了下眼,他竟落下泪来。 那个筋骨尽断都不曾皱过眉头的人,竟因这位昏死的小娘子落下了热泪。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踩着人头上位的人,竟恨不得替这位小娘子去死。 晏绥眼中悲戚不断,这一瞬,他居然想打开金笼,让娇莺逃出去。 怎样都行,他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出自《孟子·离娄上》。 第61章 六十一:苏醒 人大抵都长了一副贱骨头。在意的人对自个儿甩脸色耍脾气, 再对自个儿冷漠无情,也甘愿赶鸭子上架一般地贴上去。 昔日崔沅绾好好站在他面前时,晏绥总想着将她一辈子禁在深宅院里, 好叫这多情人只在他怀里沦陷。可眼下她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额前蒙着止血布, 脖颈间都是被王氏的指甲痕,面色苍白,没有一丝活力。 郎婿欺我 第57节 乱葬岗多的是血肉模糊的死人, 纵使仔细盯上万眼,晏绥心里也不会带起一丝波澜。而当他是局中人时, 扎在苦痛中再也出不来。 若晚些搬家就?婲好了,待她的病养好,待她处理完娘家的事, 他们的路便不会如此坎坷。 都是他的错。晏绥静静坐在床榻边, 一遍遍地给崔沅绾擦拭着脸颊上冒出的冷汗。 梦魇缠着她,眉头怎么也抚不平。 屋外风驰雨骤, 屋内点着暖炉,火苗劈啪作响。晏绥也不再想朝堂事, 纵使兆相找了两次,也依旧我行我素, 他只想陪在崔沅绾身边。 秀云绵娘早被他打发到小厨房里去, 亲手熬药, 不能松懈一刻。于氏怕雷电, 躲在自个儿屋里,任谁叫都不愿出来。晏梁冒雨去找晏老, 手下生意出了差错, 他急着找晏老求救。 一大家就只剩下两兄弟主持大局, 不过晏昶也不是个好的。见他兄长抱着昏睡过去的嫂嫂进府,晏昶恨不得也跟着到屋里关怀一番。 晏昶喜爱倒弄药草,见嫂嫂身上莫名冒出来伤痕,把院里的药草都拔了个干净,不管三七二十一都送到了晏绥面前,不过都被晏绥扔到了瓮里,并没用上。 在崔沅绾昏迷不醒的那两个时辰,晏绥把那装锁链的箱子彻底锁了起来,藏到柜最下面一层。 都是锁链的错,沉重的锁链把他心里的娇娇吓了一跳,她才会怔着任王氏胡闹。 正沉思着,屋门便被敲了三声。那群女使养娘避之不及,自然不敢来打扰他。屋外敲门人正是炔以。 屋外豆大的玉珠洒了炔以一身,未得主子允许,他不敢打伞前来。 炔以跪在门外,低声道:“张氏与张家表哥已交由开封府经审,二人对过往罪行供认不讳。只是这次事件牵扯多,开封府的意思,是还要再仔细查上一番。” “开封府的人真是吃饭不办事。”晏绥身子靠在门边,抱手站立。 “照开封府这办事效率,等查个水落石出,张氏与那汉子早饿死在牢狱中了。”晏绥讥笑道:“此事不需经手开封府,我会向官家禀告,二人都已伏诛。剩下未查清的,无需开封府府尹操心,我亲自查。” 炔以面露犹豫,“可开封府这次咬得紧,抢人怕是会暴露我们的计划。” 晏绥不耐,“是开封府咬得紧,还是你存着私心呢?” “属下不敢!”炔以心里发颤,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主子一眼便瞧出了他的私心。 “她与那男郎的婚事早定了下来,约莫来年春日便会成婚。婚事一定,她便是别家新妇,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就都收起来罢。”晏绥叹口气,淡声说道。 话音落下,晏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有失偏颇。谁说心上人与旁人有婚约就定会成为别家新妇呢。当初他与崔沅绾也是陌路人,婚事都是靠自个儿抢来的。 晏绥轻咳一声,“世事无常,指不定就会出了变数,打乱这桩婚事。” 他也不知这番劝话被炔以听进去没有,只是一想到崔沅绾,情思便如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再也没法回头。 “张氏的事耽误不得,今晚我就要在明厅里见到二人。” 明厅专门供晏绥亲查一些案情,得官家谕令特许,就连皇亲国戚也能关在此处,用酷刑逼问。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张氏与汉子进去,自然是晏绥私心作祟。 人是晌午抓到开封府的,晏绥时间卡的紧,自然是叫炔以劫狱。 “主子,这……” 晏绥知道炔以的为难处,不过并不在意,也不欲给他解围。 “我信你能做到。”晏绥弯腰,拍拍炔以的肩膀,低声道:“开封府推官与她走得近,此事做成,我会安排你见她一面。” 炔以在暴雨中行事,衣裳被雨水浸透。他这次来没有戴面具,本是一张淡漠脸,听到那个在意的人名后,耳垂也红了起来。 天大的暴雨也比不上晏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跟在晏绥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晏绥这次要动真招。 “是。” 炔以起身,身影渐行渐远。晏绥刚送了口气,就见宅老打伞在雨中朝他跑来。 “学士,兆相唤你赶紧过去,说是朝里出大事了!”宅老年迈,站定后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第三次了,若真有事,我早就该知道。”晏绥满不在意地说道。 说罢,起身关门,想多陪陪崔沅绾。只是门扉刚动起来,宅老便伸手拦住。 “学士,去看看罢。兆相那边的人没办法进府里,满心焦急。他催你三次,定不是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宅老苦口婆心地劝道:“学士放心,几位女大夫已经请过来了,就在前堂等着。待学士再回来,想必小夫人就醒过来了。” 宅老再三保证,晏绥才肯放下心来。只是临走前又交代几句,无非是时刻注意崔沅绾的身子状况。宅老自然点头说是,送走这尊佛,如释重负。 晏府里可不止晏绥一人把心系到了崔沅绾身上,他一走,小厨房的女使都打伞窜了出来,趴在雕花窗子边,仔细望着躺在床榻上的美人。 女使听几位消息灵通的养娘说,崔沅绾是在娘家遇险,被歹人所伤。女使半信半疑,趁着大官人一走,争先恐后地围在屋边,往屋里探头,想多窥见崔沅绾一眼。 秀云绵娘在小厨房里守着熬药的砂锅,药汤熬成后才敢折返回去。 本以为这屋旁会安安静静的,谁知竟被外院里的女使给包了起来。 秀云把药盅递给绵娘,轻咳一声。 “几位看着眼生,不是我家娘子这院的,也不是家主夫人那院的。该不会是原先姨娘院里的罢?”秀云嘲笑道。 那群姨娘死得惨,连带着院里的仆从都叫人瞧不起。这帮子人打姨娘死后无路可去,也不想被赶出府,都自觉地跑到小厨房当炊火劳工去。 秀云这么一嚷,院里的女使也都随声附和。崔沅绾可是府上最金贵的人,谁都不敢得罪她,也不敢得罪她的贴身女使。 “云姐儿说的是。”那帮人低头沉默着,被秀云瞪一眼,自觉往后退去。 看有人想打伞,秀云忙制止道:“我看谁敢打伞?谁的伞开,谁就等着受大耳刮子罢。” 秀云在崔沅绾面前是个听话模样,可对外可从不怕事,语气呛得能把胆小的女使给逼死。 这群来看新鲜的女使被赶到庭院前,树可挡不住暴雨,眨眼间,方才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女使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偏偏秀云负手而立,死死盯着这处动静。女使受苦也不敢顶嘴,一面抹去脸上雨水,一面听着秀云训诫。 “不愧是那群祸害院里的人。姨娘没个脑子,我家娘子刚进门,她们便来找事。后来下场如何,你们也看得清楚。你们一个个不学点好,净把姨娘那龌龊心思学了个通透。原本都是要被赶出府的,若非我家娘子求情,也不知你们这群腌臜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不能!” 崔沅绾回娘家时,刻意把秀云绵娘留在了晏府里。二人虽不知娘家发生了何事,却知事事要按照崔沅绾所做的计划走就好。 昨晚崔沅绾便预料到了今日光景,叫秀云提前做好对付。今日果真如此,事事都在崔沅绾掌握之中。 一群好事的女使淋了会儿雨,身子弱的不经折磨,跪倒地上求秀云饶命。一人哭喊便有万人跟随,院里哭嚎声四起,却都盖在雨声下。 “行了,瞧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秀云摆摆手,终于给了人解脱。 “往后没有我的许可,谁都不准到我家娘子院里来放肆。我家娘子,那时姑爷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们掂量掂量自个儿,看看有几条命供我磨!” 闹剧来去匆匆,人走完时,绵娘不禁轻笑。 “云姐儿这戏做得当真是炉火纯青,我站在你身边都被吓了一跳。” 秀云含羞瞪她一眼,没有半分威力可言。 “快别打趣我了,进屋给娘子送药去罢。”秀云推开门,说道。 床榻上的人没有一丝生气,纵使绵娘知道崔沅绾的计划,心还是慌了起来。 绵娘把药盅轻轻放在四方案桌上,走近跪在床边,仔细观摩着床榻上昏睡的娘子。 “云姐儿,你说姑爷会如娘子的愿,把她放走么?” 秀云不带半分犹豫,低头说是。 “你可没见姑爷抱娘子回来时,那般慌张样。别说是我,纵是娘子当时醒着,也会不可置信。姑爷眼尾带着红,是哭过的样子。娘子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激动得能蹦起来呢!”秀云说道。 “你当真会编排我。” 一道调侃声传来,崔沅绾竟醒了过来,一切都刚刚好。 作者有话说: 调作息中,感觉凌晨码字容易猝死,12号更新晚一点,调好作息后恢复0点5分更新~ 第62章 六十二:委屈 “娘子, 你没事罢。”绵娘红着眼睛,抬头望着她,话音颤抖不止。 崔沅绾轻声说没事, 可她这幅凄惨模样实在是与所言相背。额前白布掩盖着的是一道细长的伤口,包得紧, 血并未渗出来,可瞧起来还是虚弱不堪。 掌心的伤口刚缝合好,晌午又裂开一次, 眼下用布条一层一层仔细缠着,肿得有半指高。只这两处伤便叫人觉着触目惊心, 更不消说脖间的淤青与发热的身子。 绵娘心里自责着,她与秀云也就这次没守在自家娘子身边,以为事情能顺顺利利地做成, 哪成想还要牺牲娘子这幅金贵身子。 与绵娘相比起来, 秀云倒显得冷静。娘子醒来这小半会儿,她眼不敢眨, 恨不得把娘子盯出个洞来。 “娘子这是想利用夫人一击脱离。”秀云冷声道。 回应她的是崔沅绾投过去的赞赏的目光。 “正是如此。”崔沅绾说道,“官人那狗脾性, 若不拿一些伤往他心口子戳,他又怎么肯放我出去?” 绵娘瞠目结舌, “娘子, 你去娘家都遇到了什么事?这身伤, 总不会是夫人造成的罢。” 崔沅绾笑她天真, “头撞廊柱,脖显掐痕, 莲池落水, 都是我娘所为。” 绵娘崩溃, 当下就小声哭了起来。 “万没有想到,娘子说的戏,是拿自个儿以身试险啊。”绵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虎毒不食子,娘子纵使出嫁,也是娘家的骄傲。 娘子持家有方,汴京城里谁不知晏学士娶了个贤惠能干的新妇,家里料理得体,在外也给人挣够面子。夫家尚且觉着,娘子成为晏家新妇是他家的福气。可娘家却视她为扫把星,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当真叫人觉着寒心。 “真是傻。”崔沅绾抿唇轻笑,愈显身子娇弱。 “我可惜命得紧,不过一场戏而已,怎会把自个儿的命也折送进去?”崔沅绾低声笑道,“娘的力气能有多大?她把银针扎我手里时,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出来,恨我恨得紧,可她使不上力,这伤口看着吓人,实则半月就能养好。” 崔沅绾撑起身来,拿出一方帕子,耐心给绵娘拭泪。 “这出戏还没有演完,剩下的还要你俩一同配合才是。” 秀云问道:“娘子要走的路是什么?若再用这副身子去下注,奴可就恼了。” 秀云故作严肃,可眼里满是心疼。娘子嘴硬,一遍遍在她俩面前强调伤势不重,可有些伤害不可避免。 发热染寒是真的,被亲娘伤透心也是真的。 只是一上戏台,许多事便如脱缰野马一般,根本不是人能控制的。 秀云见崔沅绾一脸决绝,心头一慌,忙劝道:“娘子,莫要为了旁人毁了自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路走不通,总能想出别的路去走。” 崔沅绾无奈,“耽误一刻,便会多生一刻的风险。趁着官人愧疚自责之意正盛,我们也当乘胜追击。等他冷静下来,定会发现其中许多破绽。他今日把锁链给收起来,明日就能再套到我身上。你该懂的,被人豢养非我所愿。” 话说得明白,纵使女使再不愿,也得顺着她的意走。 秀云绵娘一对视,默契一般,对在崔家发生的事不再过问。 崔沅绾叹气,“你俩跟着我也受了许多委屈,住处已经找好,今晚回去什么也不用收拾,那里都有。切莫有任何动静,府里都是眼线,莫要在这要紧关头叫他们抓住把柄。” 秀云说是。 郎婿欺我 第58节 崔沅绾又问道:“官人约莫几时回来?” “约莫在申时罢。”秀云回道:“娘子睡着时,宅老已经来这边找了姑爷三次。听宅老那万分焦急的语气,大抵是朝里真出了什么棘手事,非要姑爷到场。” 崔沅绾不在意。 “申时也好,天将晚未晚,映得人最是楚楚可怜。” 崔沅绾叫女使拿来一扇镜,往镜里一照,眼下这模样当真是虚弱不堪,跟个快断气的病秧子一般。 “可还记得,今早我走时,气色如何?” “娘子娇艳动人,要比那树桂花还惹人怜爱!”绵娘抢答道,“不过才过去几个时辰,娘子跟变了个人一般,这脸蛋要比雾还白,眼下乌青要比墨水还黑。” 崔沅绾忍俊不禁,刮了下绵娘翘起的鼻头。 “这就是我的目的啊。”崔沅绾低声呢喃道。 若是可以,她应拖出上辈子那半死不活的身子,站在晏绥面前。不必开口说话,只看她一眼,晏绥便知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沅绾不欲多做解释,低头一看,身上穿着的是再单薄不过的月白里衣,却盖着厚厚的被褥。 “拿件素色斗篷,我要等官人回来。” 没有敢摇头说不,崔沅绾一脸决绝,想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女使只管配合便是。 只是绵娘还是多嘴一句。 “娘子被姑爷抱回来时,身上都是水。那会儿雨下得实在是大,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姑爷可是为娘子落了泪。奴没见过姑爷这般失态模样,就跟疯了一样,谁的话也不听。一步步朝院里走来时,当真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是么?”崔沅绾面上淡定,可心里暗喜。 “这只会是开头而已,今日起,他伤神伤心的时候只会更多。不过那又与我何干,明日我便会去别处逍遥,我要指使那三位小官人为我办事,这次定要把大姐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秀云犹豫一番,还是咬牙问道:“那夫人呢?娘子也下决心从娘家脱离出来了么?” 显然崔沅绾这时不愿面对娘家的事。提一次,伤心一次。 “除非断亲,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能彻底脱离娘家。”崔沅绾说道:“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为了尊严,为了面子。若我与他们断亲,定会惹人非议。” “而我不想站在那里,任人评说。家事闹得沸沸扬扬,娘是没脸见人了,可我的路也断绝于此。” 王氏说过九十九句偏心的话,可有一句话说的对。崔沅绾就是清高心,家里再怎么憋屈,外人面前还是伪装得天衣无缝。 都城爹娘教育小女,大多都会拿她做例。崔家二娘子是多么高贵懂事啊,谁不想有个这么听话又上进的女儿,谁不想有一个权势滔天的亲家。 她早成了万人心头的皎皎月亮,月有阴晴圆缺,然展现给人看时,总是触不可及的贵气样。 崔沅绾苦笑道:“幸好你俩不懂这苦。” 绵娘秀云都是奴隶出身,在奴隶窝里被养娘挑拣出来,送到崔府里当办事仆从。爹娘是谁,两人早记不清了,自然也无法理解这家长里短的恩怨。 崔沅绾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唯独亲人,迟迟下不去狠手。 慕哥儿小,他懂得什么人世疾苦?王氏陪他长大,崔沅绾又何尝不是守在慕哥儿身边,看护培养他长大呢? 她出嫁前被困在那个大院里,绕着家长里短走了十七年。她也算慕哥儿半个娘啊,其中纷乱感情,怎是断亲能解决的了的? 她对娘家闭口不谈,何尝不是自个儿懦弱怕事呢?她在与王氏做戏,可王氏却只因一句与慕哥儿有关的话,被轻易激怒。 她娘恨不得叫她替慕哥儿去死,这是掏心掏肺的真话。 可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崔沅绾陷入沉思,有时她会在想,这个娘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又重活了一次?或是按照戏本上说的,她娘这是叫人给夺舍了,原来的魂魄早入轮回,身子里住着的是一个陌路人。 若非如此,她娘怎会这么恨她呢。要比无能的郎婿,心机的姨娘还恨。 无意往外瞥去,这会儿雨下得小了起来。 崔沅绾敛神收心,“都做好准备罢。这出戏可不是一人在演,你俩的情绪也得跟上。” 若匆忙赶来的晏绥知道屋里是这般光景,估摸要气得三日吃不下饭。 只可惜,崔沅绾打着的算盘他并不知道。 晏绥刚收伞迈进连廊,就看见崔沅绾被女使搀扶着,一脸悲戚地站在连廊尽头望着他。 那双含情眼,此刻蓄着最委屈的清泪。 她穿得单薄,晚秋冷冽的风似能把这副柔弱身子给吹散了来。往常穿得娇艳,人比花明丽,可她现在就穿着再朴素不过的衣裳,头发散着,更显憔悴。 见他来了,崔沅绾失意的眼神蓦地一亮,朝他小跑过去。 “慎庭哥哥。” 最是暧昧的话说出来,原来带着的不是惊喜,而是委委屈屈的哭腔。 崔沅绾几乎站立不住,一到晏绥的怀中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自个儿腿脚发软,几欲要跪了下去。 晏绥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面露悲戚。 他把崔沅绾搀扶住,不敢看她这双眼。她曾经是多么风华绝代的妙人啊,只因他一个失误,变成这般可怜模样。 晶莹泪珠一滴滴从崔沅绾眼眶里蹦出来,落在晏绥手上,更在敲打着他的心。 除却床榻上放肆,崔沅绾从未在床下哭过,那是他精心豢养后的成果。 可眼下崔沅绾搂着他的腰,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她是个娇惯女娃,哭声传到他耳边,该是藏了多大的委屈啊。 “我不想在这里待了……他们都欺负我……” 崔沅绾抬头望着眼前的男郎,悲戚惨痛地说道:“再多待一刻,我的命都要被折磨没了。” 她的眼神太真诚,她这一身伤也是最好的证据。 打破晏绥最后一道防线的,是崔沅绾的下句话。 “他们给我下了毒,身有恶疾的人怎能陪官人一同走下去……” 第63章 六十三:出逃 王氏以为崔沅绾不知自个儿身上的毒性, 便在她面前任意讽刺讥笑。起初崔沅绾确实没料到那情香有问题,后来与六郎见面,不过随意提了一嘴, 六郎便把情香成分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难以生育又如何?妄图以孩儿抓牢郎婿与夫家真心的新妇都是无能无知。 她身子里还带着另一种毒,毒性微弱, 六郎也说不清这毒的由来。不过长在自个儿身子里,总觉着膈应难受。万一毒发,死状如何都不清楚。 而晏绥却以为崔沅绾是因无法生育难受, 这事全是那不知好歹的张氏的错,为何要让他的人来承担。 晏绥想抱崔沅绾回屋, 有什么事回屋再说。可崔沅绾这般恸动模样实在叫她心疼。 “别哭,慢慢说。”晏绥抹去怀中人眼泪,轻声哄道。 这话不是晏绥平日里狠辣风格, 炔以一愣, 随即低下头来,不敢紧盯着身前两位动静。 崔沅绾蹙眉泛泪, 佯装可怜,揪着晏绥衣襟, 决绝道:“我身患恶疾,恐不能陪官人再走下去, 不如解下这段姻缘。” “要与我和离么?”晏绥以为她是因这副身子自卑, 心里藏了无数狠毒威胁的话, 最终只化成一句叹息。 “想都别想。”晏绥说道。 “和离的事不要让我再听见。”晏绥扣着崔沅绾的头, 往自己怀里带。 他低头落下一吻,把怀中人拦腰橫抱起来, 大步朝屋里走去。 见过花开的动人模样, 再见花落叶枯的落魄样, 任谁都接受不了,何况是把花刻在胸口上的晏绥。 哭声在他的哄话中渐渐止住,崔沅绾呆呆地坐在床边,任由晏绥给她换药。 就如任人操纵的傀儡一般,眼神空洞,四肢僵硬。这种乖巧听话的状态曾是晏绥最可遇不可求的。 崔沅绾不再反抗他的任何动作,她的眼里也失去了原有的细碎光芒,不再清澈明亮。 晏绥单膝跪在她脚边,抬头望着她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望了一会儿,幡然悔悟。 他爱的就是崔沅绾肆意明媚的样子啊,他爱她时不时的反抗挣扎,爱她含羞瞪他的眼,爱她有温度的身。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晏绥说道。 其实崔家宅院里的争斗与他毫无关系,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崔家爹娘与张氏欠的,都由他来偿还,他甘之如饴。 晏绥恻隐之心大动,“我想,我学会什么叫爱了。” 崔沅绾听罢这话,眼神才聚焦了些。 “什么?”她当然不信。 “方才不是说要搬出去静养么?”晏绥牵起她的手,说道。 “我听宅老说,先前你为慕哥儿购置了几亩宅院,供他弱冠后读书用。既然你觉着这方天地太过嘈杂,那不如就按照你的意思来。”晏绥说道,“若居住在此会香消玉殒,不如出去寻个快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话语掷地有声,一下下敲在崔沅绾心头上。 她不解,她以为在晏绥心里,占有远比生命重要的多。她毫不怀疑,纵使她死了,晏绥也不会安葬她。而是把她的尸身待在身边,时刻看护着。 可他却做出了让步,占有她与让她活着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渝柳儿,再给我些时间。你先去那处住上半月,等身子调养好了,我再接你回来。” 晏绥握着崔沅绾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眸里疯性如常,却又带着几分决绝。 “这次,我给你自由。” 得他这句话,崔沅绾心里沉石一落。心里暗喜,面上却仍是抑郁样。 “官人会么?搬到那处与在府里有何不同?周围都是暗卫军,来往仆从也都是官人身边的探子。我每日依旧会过得如履薄冰,还不如一头扎在那方莲池里,再不用被人嫌,被人盯。” 崔沅绾眼睫闪着泪花,话里透着天大的委屈。 “我会把人撤走的。”晏绥认真道,“渝柳儿,是你教会我如何去爱。我愿意为这份爱莽头前行一次。只要你答应我,只在那里乖乖养着身子,不要做其他事。” “我不会去打扰你的。”晏绥说道。 诉衷情的话说了大半,崔沅绾暗自掂量,估摸着到时候了,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听女使说,晏绥在她落水后怕得紧,在床边一句句说着自个儿的不是,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的另一副样子都展现在了炔以面前。得崔沅绾一句承诺,晏绥说到做到,当晚就叫院里的女使收拾物件,明日搬到崔沅绾找的别院里去。 照他这般动情模样,该陪在崔沅绾身边才是。可他又是匆匆离去,并未向崔沅绾透露自个儿的行踪。 郎婿欺我 第59节 “大抵是去找我那姨娘出气了罢。”崔沅绾半躺在榻上,低头喝着秀云喂来的药汤。 屋里点着几盏暖黄的灯,雨彻底停了下来,府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模样。可谁都知道,往往表面风平浪静的地方,最是波涛汹涌,明枪暗斗。 秀云仍没有缓过神来,她不相信晏绥竟这般轻易地把主仆三人放走,还不叫暗卫军来监视。 “娘子,奴想了无数遍,还是觉着您这法子当真是厉害。”秀云说道。 崔沅绾虽有疑惑,不过事情走向还是在意料之中。 “若非我嫁来后整日讨好官人,他又怎会这般快地沦陷下去?我算是摸清楚了他这脾性,要听话,却也不能太听话,若我与旁人一样,在他面前总是怯生生的样子,他也不会把我强娶回家。若我与他的政敌一样,事事忤逆他的意思,人头早就不在自个儿脖颈上了。” 正埋头收拾衣裳的绵娘听了她这番奇怪的话,噗嗤一笑。 绵娘问道:“莫非世间男郎都是这般模样?一昧讨好便不珍惜,非得若即若离,才爱得刻骨铭心?” 崔沅绾说是,夸她聪慧。 “世人之所以爱慕灼日与清月,正是因为其既是远在天边,又是尽在眼前。”崔沅绾叹道:“日月不可得,是为无情。可日日与我相伴,是为有情。时而有情,时而无情,让我觉着踮踮脚就能触之可及。” “人心一向如此,纵使无关情|爱,旁的事上也是这么个道理。” 然这些道理,崔沅绾活了一世才通透明白起来。只是明白归明白,还是要向生活弯腰低头,继续在人情世故与柴米油盐之间周旋。 “娘子说的是。只是眼下还是好好把药给喝了罢。虽说是做戏,可身子也总在病着。为了一出戏熬垮身子,那可不值得。” 崔沅绾轻笑,不再多说,埋首一口气把那苦药喝完。 崔沅绾躺在床上,她终于得到了期冀已久的自由,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平日里习惯背靠晏绥温热的胸膛,而今晚他并没有回来。 总觉着能嗅到那雪松冷气,总能想起握雨携云时,晏绥那张动情的脸与难耐的身。 崔沅绾心里并不想承认,她的心仍归属于广阔苍穹,可她的身早与晏绥融为一体。 他们在这张床榻上挥洒过太多纵情的汗水,她揽过他宽阔的肩背,虽不真切,却也说过无数情话。 他们在两个地方交谈最多,书房与卧室。书房里也放肆过几回,晏绥长臂一挥,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落在地上,他毫不心疼。 那时的情意正如她绷直又放弯的脚尖,春光乍|泄,却不算是恣意潇洒,总带着几分莫须有的含蓄。 而一方软榻之上,落下过毫无意义的呢喃轻语,也落下过家国情怀。云散雨收,她躺在晏绥怀里,听他分析陇西局势,听他讲朝中百官的糗事。 她曾因晏绥不知怜惜的动作哭过,也被他轻谐的语气逗笑过。 如今她要走,本以为不带一丝留恋,可却忘了潜移默化有多可怕。 不过是暖|床的活工具罢了,这种留恋是最可笑,最不可靠的。崔沅绾心里给自个儿不断找补,总算歇息下来。 她胡思乱想时,晏绥正好用匕首刺透了张氏的琵琶骨,把筋脉一根根挑断。血液溅到衣袍上,晏绥也毫不在意。 原本以为那汉子骨头要硬朗些,总归是张氏的旧情人,如今与她关在一处,怎么也要在张氏面前多撑些时候。 不曾想,那汉子才挨下三鞭,便哭爹喊娘地求饶。 张氏尚闭口撑着,他倒把事情吐了个全。 那汉子是个不检点的,男女不忌。晏绥想刑罚时可费了脑子,最终还是狱卒出招,于是赏了个汉子檀香刑,当着张氏的面。 张氏自然比汉子更惨,求着晏绥给她一个痛快。只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被活生生折磨了几个时辰,气都不曾断。 远远望去,不能称作是一个人,那是一滩红白交杂的人肉,皮已被剥去大半,眼球爆了一个,声音喑哑,比乱葬岗腐尸还恶心。 晏绥走出明厅时,天蒙蒙亮。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回府路上想的都是崔沅绾的一颦一笑。 在官场摸爬滚打的权相,怎么会识不破小娘子家的伎俩? 崔沅绾处处隐藏得好,唯独忽略了口头称呼。她流露真情时,往往叫晏绥一声好哥哥。而她腹有心机时,往往改口叫“官人”。 新婚夜,崔沅绾娇声说“官人,求你怜惜。” 而今日她求情时,唤的也是官人。 真诚与否,晏绥自然能觉察到。只是他甘愿沉沦,甘愿蒙骗,他爱那故作深情的表象,爱那一句句拙劣的假话。 他固执相信,崔沅绾眼里的情意都是真的。他固执相信,崔沅绾是只不落凡俗的娇莺,而他是娇莺唯一的主人。 其实从他下跪那刻起,他已经垂下高傲的头颅来,在崔沅绾面前,毫无保留,俯首称臣。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进一步啦,谁把谁当真,谁把谁驯服~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64章 六十四:偶遇 出走是崔沅绾打成婚就做好算盘的事。七月成婚, 十月出走。嫁来时天正炎热,如今是一日比一日萧瑟。院里桂花落了一地,第一阵风刮起来的时候, 崔沅绾就乘上马车走了。 晏绥一夜未归,只在她走的时候匆匆赶来, 眼下乌青,说是歇在兆相家,朝堂冒出来的事实在棘手。 身上官服都未曾换下, 瞧起来当真是很焦急的样子。晏绥把崔沅绾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发丝, 仅有的缱绻与温情都给了这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 “趁着还没起凉风,快些去罢。”晏绥说道。 他想再等几日,把困扰崔沅绾的事查个清楚, 那时再去找她。晏绥想给崔沅绾一个惊喜, 在别院养病多日,蓦地见到他, 心里定是藏着无数话想要跟他说呢。 只是这话终究未说出口。娇小可爱的人埋首在他胸膛前,不哭不闹, 静静地听他诉说自个儿的情意。晏绥心里跟灌了蜜一般甜,想必这就是戏本上所说的小别胜新婚罢。 “好好吃饭, 养病的日子要忌口, 不能放开怀吃。你身边的养娘都懂得利害, 膳食上面要听她们的话。多吃些清淡的菜粥, 莫要贪恋荤腥。” 崔沅绾乖声说是。 “早点歇息。早起就在庭院里多走走,若是走得累了, 就躺在藤椅或是软榻上睡一觉。” “我都知道, 又不是小孩子。” 晏绥眉目温柔, 稍稍弯下腰,在崔沅绾耳畔轻声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在与别的小官人私会,定饶不了你。” “怎么会呢。”崔沅绾心头一紧,面上神色如常。 “我也盼着早日养好这副病身子,好与官人早日相会。”崔沅绾踮脚,在晏绥面颊一侧落下一吻。 这般大胆恩爱的动作叫一旁伺候的女使养娘都羞得低下了头。 “还是听不惯你叫我官人。”晏绥捏着崔沅绾脸颊肉,看她眼眸清亮,心情大好。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想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崔沅绾妙声道。 晏绥说好,不再拦着她,站在府门外,静默着看她走远。 明明心里该想好别离后的种种光景才是,可晏绥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心里竟泛起几分苦楚意味来。 先前随长辈云游四方,送走多少朋辈好友,又被多少人送上归乡的舟车,每一次离别场面,他都不觉着可惜,心里坦荡澄亮。 崔沅绾叫他一声好哥哥,他也的确比她年长。只是遇见崔沅绾后,原先所有待人处事的原则都溃不成军,那一套原则在她身上统统不适用。 “炔以,你说我放她走,当真做对了么?”晏绥望着远处怔愣出神,一副魂不守舍相。 炔以哪懂这夫妻间的恩恩怨怨,他猜着晏绥的心思,半晌也只给了个再含糊不过的回答。 “主子待二娘子好,二娘子自然也能感受到。何况主子不是派人看着她么,二娘子有任何风吹草动,主子都会知道。” 昨日晏绥说要把崔沅绾身边的眼线都撤下去,只是在明厅待了一晚,总觉有哪处不对劲,细想又想不出。 天人交际之间,这暗卫军自然也忘了命其撤离出去。炔以这么随意一提,晏绥才想起这事来。 晏绥道:“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既已答应她要把身边安插的人都撤走,自然不能再反悔。传令下去,叫他们都回明厅各司其职罢。她这么乖,自不会给我惹出什么事来。” 炔以说是,心里觉着主子当真是改变许多。往前他哪里肯纵容崔沅绾外出闯荡,便是她赴宴,主子也得派探子跟着。 “主子爱慕二娘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主子事事关照崔沅绾的感受,就连这次搬到京郊别院去住,主子也叫二娘子挑娘家陪嫁过去。” 炔以这话叫晏绥一愣。 “她带的仆从都是娘家人么?”晏绥不可置信地问道,“就连早山与长空都没带去么?” 炔以说是,“原本早山与长空是该跟着二娘子一同搬出去住的,只是二娘子屋里的秀云说,主子叫二娘子随意挑选跟行仆从,二人便被秀云派到了夫人屋里伺候。想来二娘子对娘家陪嫁亲,出行全带娘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炔以是在陈述所见所闻,可传到晏绥耳里,便是往他平静的心里仍了一个炸药包。 他并没有说过叫崔沅绾挑娘家陪嫁出行的话,这事是崔沅绾任性所为。 不过心里到底是觉着愧疚自责,若是他要求崔沅绾回门辞别爹娘,她也不会受伤落水,甚至有落下病根的风险。 晏绥逼着自己忽略事中怪异之处,反而把注意力转到炔以身上。 “你做得不错,今日就放半日假罢。也算是圆先前的承诺,让你见她一面。” 炔以眼眸一亮,低头说是。 人事往往逃不过凑巧。崔沅绾赶路时,接到福灵养的信鸽递来的信。 三位小官人早已安排在庭院里,探子一道撤离,眼下那方庭院里快活得很。 除此之外,福灵还提到,承怡县主入秋后总卧病在床,偏偏越是生病,越是想往外跑。 头戴珠白帷帽,身着鹅黄襟子的娇弱美人,一看便是偷跑出来的承怡。 而马车行至小道,正好碰见了弯腰摘狗尾草的承怡。 崔沅绾掀开车帘,风一道吹来,帷帽下小娘子面容显露出来。 “县主,你怎会在这小道上?”崔沅绾满心疑惑地问道。 承怡与她面面相觑,也是满心不解。 “我听福灵说,崔娘子身子有疾,要去京郊别院休养。瞧这出行样子,想必是赶路安家把。只是要赶路为何不走大道,非要找个崎岖的小道走?”承怡开口问道。 崔沅绾莞尔一笑,“今日相国寺开放,长街人多,大路摩肩接踵,不好赶路。恰好公主说这处有一道隐秘小路,我叫车夫调头,往这路上走。” 承怡松了口气,“原来是福灵说的,她这嘴藏不住事,什么新奇的都要给你说说。” 崔沅绾问道:“这处荒郊野岭,听闻县主也病着,怎么不回家里好好修养呢?” 承怡看她看得出神,怔了会儿才答道:“娘子家一成婚便失去了半条命,从此要被夫家种种鸡毛蒜皮的事缠绕着。趁着还未嫁过去,我自当多出去走走。日后养育儿女,也能给孩儿讲讲外面的山川美景。” 这话叫崔沅绾听得心头一酸。这般通透的小娘子却要嫁给林之培那厮,当真是老天瞎了眼。 两位都病着,崔沅绾头上包扎着明晃晃的白布,承怡面色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当真是一同荣华一同落魄。 只是崔沅绾还有选择的余地,承怡则是要被压在权势的五指山下,被迫牺牲,不得动弹。 马蹄刨地,马车要走时,承怡又忙补充了句。 郎婿欺我 第60节 “开封府推官是我三兄,大我两岁。我俩打小一同玩闹长大,在众多兄弟姊妹之间,关系最好。日后我成了林家新妇,便要跟着夏家步伐走,恐不能再帮衬三兄。崔娘子若是得空,可能帮我在晏学士面前夸赞他几句?” 承怡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原先嗣荣王家昌盛,风头远远盖过林家,最盛时遇夏家并立。只是风水轮流转,她家早衰落下去,先前攒的人脉通通作废。 若非崔沅绾嫁入晏家,承怡也不会放下县主面子,低声恳求。 权势这宝物,用时方恨少。 “自然的。”崔沅绾毫不犹豫地允诺下。 “先前我与公主有过节时,众位贵女无一人敢出声为我说话,唯有县主不怕得罪人,站出来为我撑腰。后来县主多次劝我,当真是我的指路人。”崔沅绾说道,“只这恩情,我便要报答一辈子。” 嗣荣王家由盛转衰,叫人唏嘘。可若是旁人能看见上辈子崔家的下场,恐怕是久久不能忘。 再清高的人要有尊严地活下去,还是要向这日子低头。谁人不厌权势,谁人不爱权势。 正因亲身经历过那些落魄时候,崔沅绾才想拼命往上爬。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出去喘一口气,要比与晏绥在床上折腾十遍还痛快。 “县主养好身子,前面总要有路可走的。”崔沅绾说道。 虽是用心在安慰,可崔沅绾心里清楚承怡的下场。 承怡不过十八岁,往后的路却能一眼看到头。嫁给林之培,若娘家撑得时候长些,承怡还有几天好过。若娘家自此一蹶不振,承怡免不了为夫家生孩受气。 她替崔沅绾这苦日子过了一遍,崔沅绾知道内情,可她一无所知。 “县主放心,有我在一日,推官便有一日的饭吃。” 这话便是要护推官一辈子。县主装作打哈欠,暗自抹去眼角的泪。 “崔娘子快赶路罢,今日多风,再晚点天就冷了。” 承怡潇洒走去,与马车相背而行。 马车在小道上辘辘走了许久,要转弯时,崔沅绾出声喊停。 她还是放心不下,居然生了不切实际的念头,想把承怡也带到别院去,能躲一日是一日。 崔沅绾掀开车帘,往后望去,哪知竟收获了意外之喜。 路边一颗老柳树下,承怡面前跪着一男郎,拿着绣花帕子,仔细给承怡擦着被泥土染脏的绣花鞋。 那男郎面上戴着獠牙面具,将面颊酡意尽数掩盖其下。 崔沅绾定睛一看,原来这男郎竟是炔以。 看看他这幅柔情似水的模样罢,原来再冷血的人也能被爱人温暖。 第65章 六十五:查案 秀云见崔沅绾看得痴, 也顺着望过去,忙惊呼一声。 “那小官人整日跟在姑爷身上,那双异瞳瞧着瘆人, 人冰冰冷冷的,跟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般。”秀云抱怨道, “原来他与县主认识。” 崔沅绾笑弯了眼,“那次与县主一同去矾楼听曲,县主心事重重, 眉头总皱着。如今想想她说过的话,想是思绪为炔以所扰把。” 一位将为新妇的县主, 一位冷血无情的暗卫,纵使郎有意,女有情, 也断然不会成。 崔沅绾放下车帘, 不欲多管闲事。这事俩人不做避讳,她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多言一句。 * 庭院原是嫁妆里的一处地产, 地方偏僻,鲜有人迹, 整日安谧得很。又依山傍水,往院里一看, 银杏树林立, 叶落廊道, 布局也是崔沅绾喜欢的。 “叫养娘卸行李收拾庭院罢。”崔沅绾吩咐道。 秀云说是。她是崔沅绾最亲近的人, 早取代一帮老养娘成了管事的。 带来的仆从没汉子,这搬家的重活儿都交给力气大又能干的养娘去做。 秀云一番交代, 跟着崔沅绾往内厅里去。 庭院没人住, 即便景再美, 不免显得冷清了些。秀云见崔沅绾环顾四周,也不说话,忙开口问道:“娘子觉着这处是否寒碜?咱们搬家从轻避重,搬来的都是能用上的主要物件。娘子若觉着憋屈,奴这便叫人再搬来些物件。” “不必了。”崔沅绾抚着额前伤口,有些头疼。 “这几车贴身物件够用。咱们在此静养,平日里也就与请来的三位小官人来往,一切就简便好。拿那些金银琳琅还要出去几趟,万一遇见眼目,岂不是得不偿失。” 秀云点点头,正想与崔沅绾再说几句,话没说出口,就被急忙跑来的绵娘给打断。 “娘子,新来的三位小官人把搬物件的养娘给拦了下来,说是要帮娘子的忙。”绵娘跑得急,说罢半句话后忙拍着胸脯顺气。 “小官人手脚麻利,也不给养娘反应时候,一个个扛着箱子就往后院去。”绵娘补充道。 崔沅绾正打量着前堂的布局,听罢这话,并不吃惊。 “他们愿意帮就帮去,查案靠他们,我供他们起居吃穿,他们若有良心,肯定想多棒帮帮我的忙。” 只是想到一向温和的六郎把大箱子扛在肩头的模样,又叫人忍俊不禁。 “你俩先去收拾屋子,我去见见他们。家当半日就能安排好,剩下半日稍作歇息,赶路劳累,也趁此缓缓神。明日就要办正事,容不得马虎。” 秀云说是,欠身行礼,带着绵娘退下。 离开晏绥身边前,崔沅绾手腕上还戴着晏绥命人打造的玉镯子。秋日凉爽,衣裳也穿得比夏日厚。晏绥怜惜,才免去她臂上的金臂钏。可这玉镯子戴得沉,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崔沅绾应守本分,听他的话。 眼下回到自个儿的地盘,行事再无人看管,崔沅绾把那玉镯子摘下,随意扔到一方案桌上去。 她逃得出奇容易,可要与晏绥彻底划开界限,却不容易。崔沅绾心头念想愈发强烈,要查的这件事,不止与她娘家人有关,还与晏绥脱不了干系。也许她能从这件事上攻破晏绥的防线。 连廊长,崔沅绾一人慢悠悠地走着,只当是好好欣赏院里的风景。 “崔娘子,叫你见笑了。”六郎衣袍上扣着攀膊,正拿着脖上围着的一方汗巾擦汗。见崔沅绾来到后院,忙上前迎接。 六郎迎势猛烈,崔沅绾却与他拉开距离,刻意忽视他这莫名的热情。 “今日凉快,甚至还能算得上是冷天。小娘子都穿着薄袄干活,六郎却还穿得单薄。是不是累着了,平日里从未见过你出这么多汗。” 崔沅绾话语说得亲切,听起来倒真像是认真关心六郎一般。只是眼眸里始终带着一股寒意,她没注意到,可六郎却看在眼里。 这般不近人情的样子,当真与晏绥平日所为别无二致。相识近墨者黑,六郎心里虽存芥蒂,却坚定相信自个儿魅力,不输那厮。 “外人都觉着崔娘子嫁得一位好郎婿,我却不赞同这话。”六郎叹气道,“崔娘子这身伤便是最好的佐证。额前与手掌心,都仔细包扎着,想是伤得重。光能用眼看见的只这两处,看不见的地方,估摸也受着伤。” 崔沅绾觉着他这话说的隐晦暧昧,浑身不适。 同样是关心人,晏绥从不会如此迂回地顾左而言他。她与六郎不过才碰面过几次,他竟总要问问她的生活起居来,话里暗藏深意。 崔沅绾抿唇轻笑,回道:“官人允我搬出来静养身子,可我出来心思也不全在养身子上。我要你们哥仨帮我查事,这才是主要目的。眼下要以查事为大头,家事就不必常常提起了。” 六郎也察觉出自个儿话里的不妥之处,忙点头说是。 他心意表露得多,明知会叫崔沅绾反感,可脑子全然不听指挥,明知不该怎么做,言行还是先做了出来。 六郎跟在崔沅绾身后,随她在后院里乱逛。 “七郎精通梅花六壬,崔娘子若有需要,可叫他来算上一卦,看看这段日子风水如何。” 崔沅绾点点头,并不在意。 六郎还想与她攀话,说道:“八郎力气大,院里若有什么重活,都可交给他去干。” 后院不养闲人,七郎八郎低头沉默搬着一个个重箱子,养娘女使洒扫庭除。只有六郎絮絮叨叨,与崔沅绾说着话。 “那次与六郎初见,六郎温润正直,我还以为六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后来六郎似是变了一人般,开朗健谈,不似当初寡言模样。”崔沅绾止住脚步站定,轻声叹道。 六郎面色一僵,意识到自个儿失态后,随即恢复往常神情。 “我也觉着奇怪。遇上崔娘子后,话再也止不住。总觉着与崔娘子一见如故,若非男女有别,我与崔娘子定为知己好友,一同游山玩水,纵情享乐。” 崔沅绾轻笑,心里拿捏着分寸,仍待六郎如常。 一路拾捯折腾,院里的人竟都睡得早,翌日起得也晚。 小厨房里的养娘急忙起床烧柴火时,六郎早做好了米粥,端来一碟榨菜,叫女使给崔沅绾送过去。 秀云一面给崔沅绾穿衣,一面感叹着:“六郎当真是心细,知道娘子养病,特意做了清淡的膳食送来。” 崔沅绾掩面打着哈欠,轻声道:“先前听公主说,这三位小官人都不是下厨房的主。哥仨谁也不精通烧火做饭,没想到六郎竟藏得一手好厨艺。” 秀云听罢,摇头说不知。给崔沅绾上药时,惊讶地发现伤口好得飞快。 “娘子再熬几日,按照眼下这好的情况,不出十日,伤口定能愈合起来。”秀云安慰道。 崔沅绾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额前一道细长的伤口果真结了痂。 “柴火烧饭做得香,仆从也都很辛苦,叫小厨房做点荤菜,犒劳犒劳她们。我不能沾染荤腥,仆从可不欠我的。万万不能为着我自己,耽误大家。” 秀云心里感激,“娘子当真是心善。” 崔沅绾轻笑,不欲多浪费大好的白日光景。 “去用膳罢,今日还有事情要做呢。” 打发罢仆从后,崔沅绾来到小官人住的偏院,哥仨正忙着整理一堆查来的信息。 “查得如何?”崔沅绾开门见山,连句客套话都不曾说。 六郎把几张泛黄的宣纸递上崔沅绾手上,道:“这都是我与七郎八郎查来的事。那年崔娘子从父去华州书院学习,大娘子跟着夫人在府里待着,整个月就只出去过一次。” 六郎说着,见崔沅绾眉头皱了起来,声音也放缓了来。 “五月廿二,正是夏长史四女的生辰,夏家宴请京中员外安人,摆宴府上。夏家的请帖递到崔府上,令尊不在,便又夫人替令尊赴宴。夫人把大娘子带了过去,在夏府待了半日,宴散而归。” 崔沅绾眉头紧皱,心乱如麻。大姐只出去过一次,唯一一次是去的夏府。此后变故会不会与夏家有关? “继续说。”崔沅绾说着,一面低头看着手里攥着的几张纸,黄纸黑字,密密麻麻地写成五月来崔家人的行踪。 “廿二后,大娘子便生了病。夫人请遍所有大夫,都开了药,可大娘子的病也没好起来。” 七郎见崔沅绾如霜打茄子一般无精打采,开口安慰道:“娘子莫觉着气馁。当年大夫虽给大娘子开过不同的药方,可几位大夫都给大娘子拿过一个药膏,那是角叉菜胶膏。” 熟悉的药膏名传到崔沅绾耳里,她身形一晃,显些要倒了下去。 角叉菜胶膏是夫妻同|房时做润滑用的药膏,保护娘子家身子受免于撕裂的伤痛。可大夫怎会给她大姐也开这种药膏用呢? 六郎知道崔沅绾正疑惑,忙开口解释道:“这角叉菜胶膏也做摸脸用,皮肤干燥抹着药膏见效得快。” 六郎未娶新妇,身子清清白白,怎会知道这房里的事?角叉菜胶膏是寻常人家用的好物,想是崔沅绾没见过这些寻常物,六郎才耐心解释一番。 崔沅绾精神恍惚,问道:“当年那些大夫可还能找到?不过十几年而已,想是还做着救人治病的生意。” 六郎敛眸,低声道:“当年为大娘子治病的有十三位大夫,十二位在大娘子夭折前后离世,最年轻的一位,体弱多病,不过仍苟延残喘地活着。” 郎婿欺我 第61节 “他身在何处?我想找他问问当年的事。”崔沅绾急切地说道。 六郎面色一沉,“那大夫行踪不定,最近一次发现他的行踪,是在夏长史身边一位妾室的娘家里。那大夫是妾室的远房表哥,原先与妾室关系疏远,妾室嫁到夏家后,两人的联系才多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希望国庆前能完结(祈祷) 第66章 六十六:死局 真真是巧, 人世间就是这么小,遇上的人或事多少都能联系起来。 “大夫估摸是在夏府里常住着。夏夫人早年生育坏了身子,这些年来一直待在府里养身子。那大夫精通医治妇孺的病, 在夏府不愁吃穿。”六郎解释道。 八郎久久不语,却默声观摩着崔沅绾脸上神情。 养伤的病患气色本就差, 经这消息一刺激,圆盘小脸愈发苍白,比过冬簌簌落下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崔娘子, 你没事罢?”八郎站起身来想去搀扶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被六郎抢了时机。 六郎搀着崔沅绾的小臂, 想她就快要晕了过去,哪记得男女之防,忙把人扶到圆椅做下。 站得是冷气侵袭, 才叫崔沅绾觉着脑子糊涂, 跟抹了一层浆糊般。 崔沅绾摆摆手,说没事。黄纸上的信息看不出来个好歹, 字里行间拥挤着,瞧得人头疼。 “当年与大娘子这事有联系的人, 都早埋到地底了。生老病死是常事,可几十位牵涉者先后在两年内死亡, 当真是罕见离奇。那位大夫是唯一知道当年来龙去脉的人, 要想查到真相, 也只能从大夫身上找突破。” 六郎一番分析, 期冀都栓在了夏府大夫身上。话语似有催促之意,每句话都在逼着崔沅绾登门要人。 “我一命妇, 如何能去到夏长史府邸里勘察一番?”崔沅绾蹙眉道, 可话音刚落便嗅到了破局气息。 就从命妇这处下手!新妇不能登门拜访, 那便跟着郎婿去。夏昌是个不拘小节的,谒禁在他眼里是比芝麻粒还小的事情。晏绥有官家护着,纵是把夏府给拆了,官家也会把舆论风声给压下去。 崔沅绾扶额,本想趁此时机离晏绥再远一些,没想到身子是出去了,可心还得挂在他身上。 “这事……等回去再说罢。”崔沅绾支支吾吾,不想再说这事。 这段日子,要把伤养好,要把事情查干净,还要想想怎么能不动声色地彻底脱离开晏绥的视线。 可她心里又矛盾着。她要做的所有事都必须借晏绥的力量来完成,她不屑晏绥所谓的一腔真情,一边厌恶他自私蛮横的性子,一边又要装成倾慕样子,虾腰讨好精力旺盛的年轻男郎。 若有个比晏绥性子温顺,权势又与他相差无几的男郎便好了,她的日子也不过过得如履薄冰。可当真不巧,放眼贵胄,也只有晏绥一人能入的了她的眼。 “今日就说到这里罢,六郎你再下下功夫,用些手段,看看能不能把那大夫给请过来。” 六郎见她起身,想伸手搀扶她起来,却被崔沅绾灵巧地躲了过去。 “做好分内事,旁的无需多操心。”崔沅绾淡声警告道。 崔沅绾心里也正疑惑,哥仨初见时还都是一副恭谨的正人君子模样,怎的越是与之相处,行径愈发放荡起来。 莫说男女之防,她是诰命夫人,得了公主的令,也算是哥仨的半个主子。对主子多有不敬之礼,这样的奴才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不过碍着哥仨是福灵的远房表亲,她得个福灵面子,才没有多计较,谁知竟叫人愈发猖狂起来。 身后哥仨是何光景,崔沅绾半点不关心,走到内院才松了口气。 内院屋后有片荒土地,树荫遮盖不了,开垦菜畦正适用。从晏家拿了些米粟种子,养娘正把那种子洒到拨好的地里去,也不知能等到青菜丰收不能。 晏家高门大户,崔沅绾原以为菜籽在晏家是万万找不到的,不曾想临走前于氏把她叫过去交代一番,怕她受委屈,装着菜籽的锦袋交到她手里,叫她不要对外人提起。 晏家不欠她半分,可姑舅与那不怀好意的小叔子待她甚好,要比起来,比娘家人强得多。 崔沅绾提不起半分力气来,任由秀云给她卸下厚襟子,自顾自地躺在一方软榻上,低头吃着绵娘剥好的石榴。 屋里暖和,崔沅绾脸上总算有了几分气色。红唇轻启,咬过一颗颗饱满欲滴的石榴籽,汁水在嘴里迸溅,甜味蔓延开来,才叫崔沅绾蹙着的蛾眉放平来。 “娘子,接下来该怎么办?线索到大夫身上就断了,我看那哥仨也只能查到这地步上,往后再进一步,恐怕就要出山露面了。”秀云捏着崔沅绾的肩膀,声音里尽显焦虑。 见崔沅绾没出声,秀云心中猜想落实了下来。 “这清闲时候娘子不出手,再想往下走,就要等姑爷过来接人了。” “我怎的会不知这道理?”崔沅绾叹道,“终究是把事想狭隘了。这般世道,纵是圣人也要被条条框框给压住,何况是我呢?小娘子家打小就要读《女诫》与《烈女传》,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如何侍弄郎婿那档子事,读着读着人性就被驯化了,只管服从郎婿,旁的事上,纵然有心反抗,临到头还是懵懵然,束手无措。” 嘴里甜,可心里却一阵酸苦。崔沅绾抚着玉如意,不禁恍神。 “九月游猎,皇家子女与京中贵胄都待在猎场上。官家十几位子女,策马奔腾,肆意游猎,当真是意气风发的好儿郎。贵女多数都是走三步都脚疼的金贵主儿,也就康国公家的幺女是个外向活泼的,不爱红装,最爱倒腾□□冷剑。那小娘子大大咧咧,旁人说的话从不往心里去,见我孤零零地在宴席上吃酒,主动与我攀谈。她活得比多数男郎还自在,叫我也羡慕着。” 万事有因必有果,崔沅绾虽知道这理,心里还是凝着一股劲不想认命服输。 人活一世,有几人能像康国公家的幺女那般潇洒行事呢?贵的贱的,富的穷的,男郎生来要担起绵延子嗣,传承家火的重任,成家立业,被家族推着做事。娘子家学琴棋书画,学吹拉弹唱,都是为了许给好人家,觅个好郎婿,生几个白胖小子,巩固地位。 无论男女,得家族庇佑,必得牺牲部分利益来,这叫孝顺。 崔沅绾从小就被锦衣玉食地养着,不愁吃穿。她给家族送去的是外人口中的无上荣耀,是一个强盛的夫家,是源源不断的金银权势。 家族不养闲人,她又是头没被驯化利落的,尚有野心的兽,每日都活在无尽痛苦的矛盾之中,反复碾转折磨。 “大不了就再回去罢……其实我心里清楚,两家联姻,从交换过庚帖那刻起,除非人死,我与官人是断不会和离的。”崔沅绾终于把心里话给呕了出来,本以为这番怂话说出口会觉着难堪,可迎来的却是意外轻松。 秀云想出声安慰,她已经尽了自个儿全力去脱离,只怪姑爷与夫家实在难缠。可话还没说出口来,又被崔沅绾给堵塞在喉管中。 “我没赢,不过也没输,不是么?”崔沅绾轻笑道。 “比起几月前的心惊胆战,如今我应付官人是如鱼得水。他那颗心被我抓在手中,他家用权势供养我,供养爹娘,爹爹如愿跟在了兆相身边,起码官家在的时候,我家是断不会衰落下去的。” “虽劳累不堪,可我也查到了大姐事里的蹊跷。只需再走一步,顷刻水落石出。我心里也就大姐这一件事,若不能将真相查出,死也不瞑目。” 绵娘听罢这丧气话,气不打一处来,呸了声。 “娘子真是糊涂,活人哪做死人态?娘子过得好好的,不活个□□十都是老天瞎了眼!” 秀云也搭腔说是,“娘子也说,娘家夫家铮铮向荣,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的路都光明着呢,娘子可不能懈怠下去啊!” “我也就是一说,你俩还都听进了心里去,当真无趣!”崔沅绾拍拍秀云的手安抚,又刮了下绵娘的鼻子,笑弯了眼。 说是如此,可她心意已决。她不怕再回到晏绥身边,被他压在笼里,喘不出气。只要能达到目的,哪一条路不是走?何况待在晏绥身边是她能想出来的,最顺畅,最稳妥的一个法子。 崔沅绾蓦地想开了来,重活一次,她只是比旁人多知道了个结局,她没有戏本上写的逆转宿命的能力,可她比从前多了试险的底气。 大不了叫晏绥来收拾烂摊子。崔沅绾心想。 她依旧掀翻不了家族权势的五指山,她改变不了爹娘的疏远与偏心,改变不了福灵与县主将来的命,可她依旧是幸运的,总算逃脱开了林之培,她在走一条崭新的路。 不求末路畅达,只求中道能靠自己微薄的力量,得见天光。 “剩下的事明日再说。”崔沅绾低头盯着不得动弹的伤手,出声说道,“还是先养好身子罢,命大于天。” 秀云见她豁然开朗,心里高兴,忙使眼色叫绵娘再给她剥好一瓣石榴,仔细哄着自家娘子。 崔沅绾却推开绵娘递来的石榴,“我想睡会儿,一有动静传来,就叫醒我。也多派些人盯着哥仨那院,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全心查事。” 秀云颔首,熏了一壶冷香,带着绵娘默声退下。 这是一场难以求得佳解的死局,不过崔沅绾毫不惧怕。 既然无法十全十美,那就拿出玉石俱焚的勇气,哪怕不择手段,也要解开心头那团雾水。 作者有话说: 一边写一边忍不住想改前面的文,烦呐 第67章 六十七:前兆 庭院里安谧宁静, 除却每日都要过问的一些事项外,仆从和主子都懒懒散散的。日头好就搬一把藤椅,在廊下躺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下雨天冷,仆从就抱着手炉, 生着火,在屋里说闲话。 约莫过了十几日,崔沅绾的身子也被清粥青菜给养好了个七八。额前和掌心的白布条被秀云小心解开, 秀云面上一喜,惊呼道:“娘子, 两处伤口都养好了。姑爷送来的药膏就是有奇效,抹一次见效一次。这才抹上几日,疤痕就淡得几乎叫人瞧不清了。” 崔沅绾正阖目养神, 蓦地听见秀云提及晏绥, 心里一沉。 “好好的提他作甚?” 一离开晏绥,她的身子虽觉着寂寞, 可心里却无比畅快。晏绥果真信守诺言,中道没来看过她, 就连他的暗卫也不敢前来打扰,日子快活得很。 明明外头天晴, 可崔沅绾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额边青筋突突跳, 难道会发生什么坏事不成? 不过忧虑只在脑里晃了一瞬, 下刻崔沅绾便决定今日要好好打扮, 就算是庆祝脱离药海,来日可期罢。 秀云不敢打扰她这难得高昂的兴致, 转身往衣柜里拿了对襟短袄和三涧裙。娘子虽不愿听见姑爷的名讳, 可每日都受他影响着。 衣裳是姑爷挑上好料子叫裁缝做的, 妆奁是姑爷挑珠玉叫匠工仔细打造好的。喝的擂茶是他所送,用的建盏是他所奉。除却这处庭院和仆从是娘子带来的,几乎吃穿住行,无一不受姑爷照顾。 “娘子是要在院前面荡秋千么。养娘今日刚把秋千搭好,就建在那株老柳树下。”秀云给崔沅绾挽好发髻,轻声问道。 崔沅绾说不必,“有两日不曾见过六郎了。不听他对我汇报大姐的事,我这心里总难受得慌。今日就去哥仨院里,再仔细问问大夫的事罢。” 秀云失笑,“娘子心里难受什么,不过是一场生意而已。公主把哥仨引荐给娘子,娘子利用他们哥仨查事。娘子把几箱金锭子都给六郎了,还觉得亏欠他们不成?” 崔沅绾恍神,说是这个理。只是她与福灵玩得好,福灵花大力气才把哥仨捞了过来,说是任她随意差遣,可她还是觉着受之有愧。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崔沅绾垂眸呢喃一声。 这两日哥仨可没闲着,见崔沅绾心情慢慢转好,都想溜着她过活。事情查不出个进展来,哥仨也怕崔沅绾迁怒,一个学说逗趣的诨话,一个学说书,一个练皮影戏,就盼着崔沅绾到院里坐坐,如猧儿讨好主子一般,也想叫崔沅绾记得他们的好。 六郎灵通,先后找过秀云几次。一声声“云姐儿”叫得亲切,想叫秀云在崔沅绾面前多提提他哥仨。 秀云也不好拒绝,明面上颔首说好,心里却唾骂着不要脸。仨腌臜种也不照照镜,脸一般,才能一般,还想越位到娘子身边去。 秀云把这事憋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眼下见崔沅绾就要跟六郎碰面,不禁出声提醒着:“那哥仨本就是来路不明的,娘子虽叫他们办事,可心里也得防备着。毕竟是外人,不比自家人熟识。” 崔沅绾说知道,却难免觉着秀云多虑。 “你跟绵娘指换女使在院里扫扫地罢,没事别去那院里找我。我去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 窗棂透着日光,被割成一段一段的白影,洒在屋内,映照着崔沅绾一双清亮的眸子。 娉婷婀娜的身影逐渐走远,身子不虚,脚步也坚定。尖头履踏着青石路,掀过一片片垂珠竹帘,迈入连廊,转弯不见。 这样自在的身影,总觉着再难以见到了。 秀云心头乍然迸出这句话,大抵是多虑了罢。 第68章 六十八:撞破 郎婿欺我 第62节 早起一番忙碌, 不等晏绥他情思蔓延,别院的仆从来了信,说是大父有请。 他站在杏花树下等待时, 见大父趿着鞋慢慢走来。 没几个武将似晏老这般有勇有谋,官家也珍重英雄, 即便他住在京郊别院,也知朝中风云。 掐指一算,新法施行遇阻, 旧党在暗处潜伏,不时抛出个火药桶, 炸得地方不得安宁。 “夏昌那厮做的事都查到了么?”晏老对夏昌此人颇感厌恶,直呼其名都觉着是对这小人的赏赐。 晏绥恭敬说是,“私藏军械, 蓄意谋反, 诱||奸女童,与儿媳勾搭, 养豢宠请肉搏……都查清楚了。任意一件都是诛九族的大事。” 晏老捋着花白须髯,“上不入国道, 下不守家法,连少不经事的女童都能下得去手, 这厮居然也能混到枢密院中去。” “夏氏一族与江东王氏世代联姻, 联系紧密。江东王氏也是南方的百年大族, 夏家前几代凭借王氏庇佑才能在汴京城里扎根生存下去。王氏一族又是外戚, 官家两面为难,早些年只能把夏长史给提拔到朝中, 不曾想这些年他做事无法无天。”晏绥解释道。 这些不得见天日的脏事说也好查, 唯独女童案查得模糊不清。夏昌的嘴很严实, 府里上下都是硬骨头,打死许多,没一个说出实情的。 晏绥叉手道,“何时行动,都要听兆公的口信。若大父无他事,孙子这就告退了。” 晏老眼神一凝,“孙子是还有要事去处理么?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次,说罢国事,不妨坐下跟我这老头子说说家事。我听说,孙媳在娘家受了委屈,搬出去住了?” 晏绥说正是,“孙子急于告退也是为我新妇。新妇对娘家是掏心窝子好,只是不受娘家人待见,丈人丈母偏心小弟,总叫新妇受委屈。若是外人动她一根汗毛,孙子定会剥皮抽筋教训。只是丈人丈母碍在眼前,孙子不知如何处理这事了。” 想到临走前,崔沅绾那副神伤样子,晏绥心里就难受得紧。 “她搬到别院养伤,一去就是十几日。孙子不敢打扰她,可每日都在想她。今日实在按捺不住,想偷摸过去瞧瞧。” 这样酸掉牙的话也只敢在晏老面前说说,晏绥敛眸,一脸失落。 晏老听罢,乐呵呵地笑了几声。 “这日子是你俩过的,娘家不待见新妇,咱们家就多疼疼她。娘子家不容易,等她伤好回来时,你俩就搬去你那园子里住罢。” 晏绥点头,说正有此意。 “孙子过会儿去看她,若是伤还没养好,就再等几日。若伤好了个七八,孙子这就接她去园里住。以后日久天长,孙子会想法叫她开心。”晏绥低声说道。 晏老觉着他跟从前大不一样,“原先孙子性情偏激,最嗤情|爱。怎么一娶了新妇,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晏绥失笑,“与她分别的十几日,孙子每日都在想与她的过往。从前我做事只顾着自个儿喜乐,从不会顾及她的感受。这次把她接来,孙子已下定决心向她表明我的心。”想到娘娘在的时候也是与大父相互扶持,晏绥恻隐之心更显。 见他心思不再此处,晏老摆摆手,叫他退下。只是晏绥刚转身迈几步,晏老又出声叫定。 “钱庄里金银锭你随意拿去,把新家收拾收拾。孙媳是我一眼就相中的人,咱家不能亏待她。” 晏绥轻笑,点头说好。 刚坐到马车上,炔以便说有事要报。 “政事堂又不是缺我一人就不能过了?那一帮文官难道就是吃饭不做事么,这些事转给他们,叫他们握着裤腰带心里上上劲,别只知道往花楼行首怀里栽!” 晏绥最瞧不起的,是那些离了行首小姐,离了声色犬马就不能活的文人。所谓风花雪月不过是管不住下身的借口罢了。把讨好小娘子的心思用在国事上,新法早就畅通无碍了。 炔以腹诽,是谁绘了一桌的画像,搂在怀里歇息,是谁在家三句不离崔娘子。尚扎头在情|事里不可自拔的人,居然还有心调侃旁人。 炔以盖在面具下的声音有些沉闷,却多显杀伐之气,“我们这边的人都做好准备了。约莫在冬日,过年之前,就能将夏贼处置。” “过年前放血显得晦气。这是我与她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要圆圆满满的。大局是定了下来,可局里一些旁枝末节还需再行商榷。待我将所有事都给官家说清,想必也熬到明年了。” “那属下就把死士安排在年后,主子与崔娘子能过个好年。” 想到崔沅绾着新衣朝他浅笑的模样,晏绥心情大好。 “今日虽不是佳节,却是我与她见面的好日子。你不用跟着,去找她聚聚罢。叫几个闲来无事的汉子在后面跟着,若是搬家,他们得出力气。” 炔以暗喜,耳廓泛红,呆愣地说是。 * 到那庭院里去,需得驶过几条窄道。昨日刚下了雨,土道泥泞不堪。 车夫有些难为情,“大官人,前面的道实在难走,不如换一条宽敞的路走。” 晏绥正盘着菩提珠,见车辙一滞,想是出了事,忙掀开车帘看。 “接着走,我不在意。”说罢又靠在软垫,闭目养神,可脑里全是崔沅绾那副娇媚样,弄得他又是心热又是心疼。 这泥泞小道,她走得该有多艰难啊。当真是命苦的孩子。 晏绥心里下劲,回去后只要她听话,叫他做再惊骇世俗的事都行,只要她愿意,她开心。 越是往前走一步,晏绥心里越慌。心噗通噗通跳,原来他也会有毛头小子的一面。 红漆院门紧闭,晏绥下车,叩了三声。 院里靠门正嗑瓜子的养娘听了这动静,忙起身整理衣襟,满心戒备。 这处偏僻,娘子说不会有人来。养娘清了嗓子,大声问道:“院外是何人?” 晏绥觉着此事当真可笑。进自家院子难不成还需拿出名刺来禀报上去。 “才几日不见,你这养娘连我都不认得了?” 调侃的话却见养娘听得两股发颤,脸上的松肉恨不得逃到屋里避险。 这可咋办?娘子可没说姑爷来了怎么处置。 “你这灌水的脑子再多想一刻,我就要踹门进了。她在此静养,想必也不想听见这动静罢。” 对无关紧要的人,晏绥说话从不留情面。 想这胆小怕事的养娘也不敢惹他。养娘毫不犹豫地打开门,不止是晏绥一人进来,还有几个威猛的汉子走来。 “姑爷,这……”养娘想拦,看见汉子肌肉虬结,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放心罢,我可不是来找事的。我来看看她,要是人精气神恢复了,今日就要带着物件搬家去。” 优哉游哉的女使见他这帮人来了,被这阵势唬了住,都跪在廊边,不敢抬头。 女使自然不知崔沅绾是去了哥仨的院里玩乐,指路到内院,说娘子在院里歇息着。 晏绥的到来对秀云绵娘来说便是晴天霹雳,晏绥走遍内院各处,都没瞧见崔沅绾的身影,面色阴沉,负手而立。 “她去哪儿了?这庭院本不大,难不成她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秀云不肯把崔沅绾去哥仨那院的事说出来,跪在晏绥脚边,低头支支吾吾。 “娘子她……她……” 比支支吾吾的话更叫人难以接受的,是不知处传来的一阵爽朗开怀的笑声。 晏绥自然能听出来那是崔沅绾的声音。成婚几月,她从未在他面前这么肆意的笑过。 “她在哪儿?”晏绥问道。 其实不需女使多言,他能听出来笑声出自哪个方向。 女使颤颤巍巍,心里怕极了,却还不肯说出实话来。 朗朗笑声传来,透过东南角一墙隔断,不甚清晰地传过来。不仅仅是在笑,仔细听还有与人攀谈的声音。 “你真以为我找不到她么?”晏绥阴冷地低笑,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早不复来时的喜悦与期冀。 东南角是面假墙,被一小树挡在后面,不仔细看定发现不了其中玄机。 假墙后是一小院,与内院相邻,暗中相连。甚至不需院门,不需月洞门,直接迈脚就能走到,比他与崔沅绾的心离得还近。 正好有一六角镂空窗子,能看到院里光景。 本以为她在跟几位女使说闲话,他还能安慰安慰自个儿,莺雀也是要有一方小天地乐逍遥的。 可崔沅绾却是与三位脸生的小官人围着一方圆桌落坐。 她坐在主位,正对镂空窗子,身边是殷勤献笑的男郎。 男郎似说了什么天大的诨话,惹得她连连发笑,拍着桌子叫好。笑得捂着小肚,一声声唤着“哎呦”、“哎呦。” 晏绥视线一扫,穿得是他送来的衣裳,毕竟也只能如此。除此之外,脖里环着的,手腕坠着的,都是原先她从娘家带来的物件。 在看见男郎蓦地端起崔沅绾细嫩的手腕仔细观摩前,晏绥是想给这仨人留一条活路的,也想搪塞个理由,放崔沅绾一回。 崔沅绾没有半分挣扎之意,任由一男郎盯着她的掌心看。 那方言笑晏晏,他却遇见了如此侮辱人的事。 他还以为,崔沅绾的心早栓在了自个儿身上,纵使离得再远,她也时刻念他想他。 白布除去,面泛红意,笑弯了眼。这就是所谓的养伤,这就是所谓的散心。 找三位小官人来伺候她,过得无忧无虑。 真是可笑,他还想得要生要死,人家可没心没肺地活着。 晏绥心里恨意翻腾,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菩提珠。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预收~ 第69章 六十九:昏倒 日光洒在六郎头顶上, 整个人浸在光影下,如同下凡济世的神仙一般。崔沅绾来这院之前从不知六郎说话这般逗趣,俚语风闻讲得绘声绘色。 六郎说他会看手相, 掌心几条纹是生线死线。瞧崔沅绾面堂发青,心里定有忧愁之事。 这些话崔沅绾向来不信, 三教九流之事在她这里一律为无稽之谈。可鬼使神差地,她把手递了过去。 也许是六郎望向她的眼神太过真诚,满是尊重。这样的眼神是断不会在晏绥那里看到的。 崔沅绾心里呸了一声, 笑自己没出息。离开晏绥后每日都会想到他,怎么都摆脱不了贱骨头的命。 “崔娘子, 你这掌纹实在是错综复杂。”六郎叹息一声,指节摩挲着崔沅绾的手腕,正是这动作叫崔沅绾觉着不适。 “什么?”崔沅绾欲想抽离, 只是乍然头晕目眩, 手撑着桌面,仿佛能软瘫下去。 眼皮耷拉着, 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抬眸一看,六郎眼里满是得逞之意, 正是奸计得逞的样子。 “崔娘子,你脸色不太好, 不如先去屋里歇歇罢。这院有一间收拾好的侧屋, 娘子若是不嫌弃, 就去那屋里罢。” 七郎八郎附和着六郎的话, 眸子里都是嚣张的气焰。 正僵持着,清净的小院蓦地传来一道外人的声音。 郎婿欺我 第63节 “玩得挺开心啊?” 一旬未见, 晏绥还是老样子, 说话不饶人, 活像个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鬼魅。 紧跟过来的是四位汉子,五大三粗,小臂能比崔沅绾的腰还粗壮。 “官……官人。” 他怎么会来? 崔沅绾心里滚着惊涛骇浪,可面容上还想维持着从容。眸里装出来的淡定被晏绥这气派一阵碾碎,她再不想承认,心里也是怕晏绥那些毒辣手段的。 何况她的手腕还被六郎拽在手里,六郎比她更怕,手都是颤抖的,怕得忘把她的手腕给甩出去。 晏绥嘴角噙笑,淡漠疏离的眼眸扫过这片动静。汉子有眼力见,恭敬地奉上一把匕首。 崔沅绾瞳仁乍缩,心扑通跳。 电光火石之间,六郎那根攀在她手腕上的小指就被砍了下来。鲜红的血顺着流下来,肉眼可见的染红了六郎的衣袍。 连血带肉的,指头正好落下崔沅绾面前的茶盏里,在茶叶水里几经反转,碎肉跟唾沫星子那般大,鼻息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啊!” 崔沅绾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往后退去,却被晏绥长袖一挥,紧紧箍在怀里。力道之大叫人觉得下一刻,这腰会被扭断开来,人分成两截。 六郎面目狰狞,痛得跌倒在地,哪还有半分温润君子的模样。七郎八郎被溅的一脸血,相识无措,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熟悉的阴冷气息代替那冲鼻的血味,难免叫崔沅绾想起从前目睹一群姨娘被打死的场景。 如投飞镖一般,晏绥手里划花,轻松把那匕首扔了出去,正好刺进六郎的小腿里。匕首有人手长,扎进六郎腿里,竟只留了半指长。 六郎哀嚎不断,“疼……疼……” 所谓“君子”落入凡尘,只需一匹杀红了眼的野狼。 “我真是中了邪,才会信你满口假话。”晏绥愤恨道。 什么养病,什么不能再陪他走下去,都是假话,都是空口胡言! “幸亏我来得早,他只是碰了你的手腕。若是再来得晚些,指不定会发生什么艳丽景色。” 崔沅绾满腹委屈,她是骗了人,可绝不允许晏绥捏造根本不存在的事。 “你胡说什么!”腰间力道不断加大,崔沅绾痛得扭身挣扎,却依旧逃不开。 “是不是,带回去再说。”晏绥那颗心泡在了冰窟里,经此一事,他怎会再轻易相信崔沅绾嘴里的话。 晏绥低声道:“看你这有力气的模样,半点不像是养病之人。既然伤好了,就跟着我去丘园里住罢。” 真是狼子野心!亏她先前还总念着他的好!崔沅绾满腔愤恨,哪还有方才头晕目眩之意。 晏绥一旦下定决心,半点情面都不留。他若留情面,能把崔沅绾拦腰抱走。可他眼下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子,自然不会顾及许多。手一用力,便把崔沅绾扛在肩头,任凭崔沅绾怎么挣扎,依旧迈步走去。 大家闺秀哪受过这般屈辱,崔沅绾从小被教的就是守礼。小娘子家走路端庄,做事不卑不亢。可这些礼数被晏绥尽数打破,从这院从到内外院,所有仆从都能看见她这丢人样! “放开我……放开我……” 硬攻不行,崔沅绾心里骂一句执拗,换成软法子来。 “慎庭哥哥,这事有隐情……你把我放下来,我仔细跟你说说。” 晏绥是软硬不吃,“好哥哥”说得都要磨破了嘴皮子,这厮倔得跟头蛮驴一般。 崔沅绾气得低声哭泣,没帕子抹泪,泪珠都淌到地上。 偏偏日头正盛,青天白日之下,丢人事更是扎眼。 崔沅绾哭得上气不接小气,开始是哭丢脸,后来一想到要回去,应对吸血的娘家,叵测的夫家,心里委屈得紧。 其实哥仨比她更丢人。她若能冷静下来仔细瞧瞧,哥仨被汉子五花大绑地拖拽着,嘴里被塞着汉子腰间渍出汗腥味的布条,连个冤枉的话都说不出来。 六郎是哥仨里最有傲性的,对汉子这番粗鲁行径分外不服。汉子是大老粗,不懂文人所谓的礼节,只知道拳头能解决一切事。 汉子往六郎脸上捶了几拳,这小白脸一看就是个孬种。汉子不敢把他腿上的匕首薅出来,只往伤口周围踢打。六郎鼻青脸肿,直不起身来,在地上乱滚。 手指头还在茶水里泡着,断指处沾了地上的尘土,六郎意识模糊,觉着自个儿下了十八层地狱,这汉子就是牛头马面,是来揍死他的。 汉子拽着六郎离开,七郎八郎被推着往前走。一个不愿意就是拳头伺候。 为首的仆从是秀云绵娘,一面担忧着自家娘子的身子,一面安慰着后面惊慌失措的人。 “老天爷,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摸过男郎的手,我还没过上好日子……”女使双手合十,哭声颤颤,抹泪祈祷着。 绵娘被吵得胸闷气短,往后喊道:“能不能有点出息?芝麻粒大的事被你说得要死要活。” 也就是随口一说,绵娘也知道姑爷这次是被惹急了,往后日子不会好过。 三位汉子盯着哥仨,另一位走在最后,盯着仆从,不叫她们拿一个贴身物件。 这次搬家,用的全是晏绥早准备好的物件。这庭院的下场,不是被烧了,就是被推毁了。 晏绥把人放在车上时,才看见崔沅绾哭得小脸泛红。眼眸湿漉漉的,满是胆怯,看来小羊羔也知道自己要被人给宰了。 晏绥莫名被她这畏缩的样子逗笑,他往前探身,崔沅绾就连连往后退去。晏绥掏出一方帕子,仔细给她擦着泪。 “小祖宗,你哭什么?我不比你委屈?”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乌发,叫她别如惊弓之鸟一般设防。可手才伸过去,崔沅绾便侧首闭上了眼,眼睫轻颤。 那次王氏还扇了她一耳光,后来他找人去查,那是王氏第一次朝着她的脸动手。 成婚前王氏虽偏心,可从未敢动过手。成婚后两人多有摩擦,常常是不欢而散。想来王氏所有过分之举都是在二人成婚之后。 因为这门亲家,王氏野心愈发高涨,恨不得吸光女儿身上的血,把她那个儿子养成胖子。 若非因他抢亲,王氏也不会多生妄想。二人不会起冲突,她也不会借机逃离,更不会有今日这糟心事。 晏绥心里气焰小了下去,可还是不忿。他纵是有错,难道崔沅绾就能逃得开干系么? 本是想说几句话安慰一番,放在心尖尖上的娇娇,总该是心疼的 。可滑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月事来了没有?” 说罢又觉着不妥。月事他比崔沅绾记得还清,每月准时来。上月是初二,这都快月末了,月事自然早走了个干净。 崔沅绾也觉着心酸,每日都说离她不能过,居然连她的月事来去都不清楚。 “来过了,早来过了。”崔沅绾委屈地撇嘴,声音软得不成样子。 她一直往后躲,顶到车厢也还想往后钻出了洞来,好像正视一次,就会脏了眼似的。 一会儿火气上头,一会儿酸意满身,晏绥心里难受,手不听使唤一般,把崔沅绾抱在身上,叫她正对着自己。 魂魄两相撕离,晏绥命令道:“把那匣盒儿里的鱼泡拿出来,给我戴上。” 硬|物跟他这人一般倔强,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大刀阔斧,身子半点不快活,可见晏绥享受得紧。 这时候都不忘戴鱼泡,泄愤也不愿叫她怀上,毕竟她之前说过不喜欢小孩子吵闹。 可他掐腰的力道实在大,她就是个玩具,不能反抗,不得自由。 豆大的泪珠一下一下流着,崔沅绾头疼得要炸裂开来。 这下倒好,车里的动静仆从都会看见,所有人都会知道正经如她,也会做出这档子不要脸的偷|腥事。 谈不上是捉奸在场,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沅绾瞧起来玩得开,可心闸却比谁都保守。她活得就是为了面子,为了享受旁人的赞誉,而多年积攒来的尊严,被晏绥踩在脚下。 晏绥用泄愤的动作告诉她,她的命比蝼蚁还卑贱。 或是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忍气吞声过十几年,不如男郎随意一弹,心间高楼顷刻轰塌。 浪潮把她拍打在旱地上,眼前朦胧一片,心里郁积成结。半口气没喘上来,她竟昏倒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焦虑,但很快调整了过来。我慢慢写,大家慢慢写,这样就好。等完结了搞一个抽奖,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70章 七十:威胁 丘园, 晏绥品着擂茶,一边听炔以报上来的信息。 “你是说,他们身上早被人下了操纵蛊?”晏绥挑眉, 随口问道。 炔以说是,“蛊毒的出处也查到了, 出自夏贼手里。夏贼似是早料到福灵公主会把三位表亲请回京里,为崔娘子所用。” “属下叫人暗中擒走公主府几位仆从,都说哥仨行事愈发诡谲, 眼眸时常涣散无神,有时正说着话, 不自觉往西南方看,那是夏府的方向。”炔以虾着腰说话,晏绥正恼着, 他可不想撞在火苗上。 晏绥心下了然, “公主也是个没脑子的。察觉到不对劲后竟任由哥仨胡来,若有去得再晚些, 约莫哥仨就把她给挟持了。” 崔沅绾在马车昏倒,那时晏绥还没释放出来。人一没动静, 与同死尸快活有何不同? 赶忙把她衣裳给拉好,叫车夫走得快些, 赶紧回丘园去。 仆从也找了几辆小车乘着, 哪有心思看前方马车里起伏的动静。只是崔沅绾爱吓自己, 这都晌午头了, 人还没醒过来。 屋里安静,炔以瞄着晏绥眼色, 问道:“昨晚把三人带到明厅里, 鞭子刚落到身上, 那蛊虫就跑了出来。夏贼用的是最劣的蛊,鞭刑一上,三人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口。军械与贪污的事,三人都清楚。只是问到女童案时,三人摇头说不知。后来又上了几道刑,依旧不招。想必是真不知情。” “女童案说出来能叫人神共愤。与自家儿媳勾搭也就作罢,事情揭露后,夏昌还能反咬一口,说是儿媳勾|引在先。女童的事夏昌瞒得隐秘,若非打近府邸里,逮住仆从一个一个问,这事是查不出来的。”晏绥叹道,“可惜那女童没能逃过夏昌魔爪,只知她被侵犯,却不知结局如何。人似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晏绥何其矛盾,时而仁爱宽厚,时而心狠手辣。助纣为虐的人,莫说是女童,就是刚生下来的孩子,但凡沾染些恶气,他都能诛杀处决。 而对普罗大众,大多数时候都是爱民的父母官模样。 一昧暴虐的人是不会走到官家身边的,或是说官家需要的,就是晏绥当断则断的这长处。年轻人不染官场铜臭气,是皇权之下最好的帮手。 炔以心里为那女童惋惜,不过这事在新法面前,算做是小事。 “三人已被关在园里,主子要如何处置他们?” “给他们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罢,就最普通的衣裳就行,不必讲究花样。事已查清,人也不需再留活口了。午后把人带到清风阁前面,跪成一排。”晏绥说道。 炔以满头雾水,清风阁是崔娘子住的地方,旁人半步不能进。把三人带到阁楼前,是要当着崔娘子的面处决么? 炔以觉着瘆人,低头说是,不敢有一句异议。 * 清风阁是丘园景色最好的地方。 阁楼有五层,一层陈设桌椅,供着一座佛龛。往上几层都是住的地方,每一层都放着锁链。顶楼只摆着一座金笼,笼内有一道铺了数层褥子的大床,床腿扣着锁链,放量不大,只能叫人在笼内走动。 笼内竖着一高柜。柜门里摆着的是各种床榻玩具。摆放最多的是阴甲,数不清有多少个。笼外四面立着有人高的铜镜,四扇镜把笼内光景映得清清楚楚。 郎婿欺我 第64节 每一层都透着桃红艳李的味道,顶层更甚。没有多余的陈设摆件,雕花窗子倒成了屋里最清纯的物件。 这座阁楼,是晏绥亲自给崔沅绾打造的。原本二人要住在大平间里,清风阁多是夫妻间心口不一的小秘密。 眼下阁楼成了崔沅绾的居所,她要被晏绥关在这里一辈子。从二楼床上醒来,崔沅绾一番上下楼,觉着这阁楼当真是不把人当人。 刚一下楼,就被女使给拦了下来,竟是许久未见的早山与长空。 出事前二人对崔沅绾恭恭敬敬,眼下面前的两位面无表情,手伸在崔沅绾身前阻拦。 “娘子,主子有令,非他允许,不能迈出去半步。”早山说道。 崔沅绾叹口气,怎的晏绥的威力这么大,原先还照顾体贴她的女使又成了不近人情的暗卫。 “人有吃喝拉撒,阁楼里只有几张床。照这么说,难道解手都要在阁楼里解决么?”话不显文雅,可崔沅绾也无心顾及这些。 脸都在路上丢尽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早山被噎了住,长空忙开口回道:“主子吩咐过,娘子出行他要时刻跟着。” 崔沅绾被这话气笑,摊手道:“可我需要出去的时候他又不在,难不成他要把我当成猫狗供起来么?” 她说这话自然是唬人的,刚醒来就被这阁楼布局吓得不轻,也只有这些不上台面的话能搏个出去的机会了。 文的不行只能动武。早山长空对视一眼,这场景主子早预料到,交代人脖后有一穴位,按压几瞬就能叫人昏倒过去。 可如何接近崔沅绾,如何用力既能起作用又不叫她觉着疼,都是需要考虑到的。 崔沅绾可不懂她俩的小心思,人有腿脚就是让走的,不让出去,她偏偏就要出去! 往前迈了几步,长空蓦地撤了手,崔沅绾心中一喜,却猛地被早山抱在怀里,而长空绕在她身后,往脖后一处轻轻一按,不待挣扎,人就又晕了过去。 小娘子身上可没汉子那汗臭味,早山身上温暖又干净,崔沅绾正贪恋着,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 暗卫不比寻常女使娇弱,早山将怀中软倒的人拦腰抱起,轻手轻脚地上楼,慢慢放在床榻上。她不敢用半分蛮力,面上不说,心里也是疼小娘子的。 长空站在床边,人阖目后才敢表露心思。 “小娘子刚醒过来,身子还乏着,这就又躺到床上歇息着。如此反复,小娘子心里也难受。” 小娘子待她二位极好,待在猎场时,借了两匹马,叫她俩在人少的地方肆意奔腾。特意叫人打造两副弓箭,叫她俩玩得尽兴。 贵胄能声色犬马,她们这些低贱的仆从,竟也能与之肩并肩逍遥快活。 那般明媚娇艳的人,就该受万人瞩目,就该得到人的欢心。可她现在毫无生机地静静卧在床上,怎会叫人不心疼。 早山掖好被角,起身与长空下楼。 “主子给了咱们奴隶一条新命,娘子叫咱们活得有滋有味。都是恩情,都要报,可你要知道,先有命,才能活出风采来。”早山走到门边守着,一面警告着长空,莫要多动恻隐之心。 人分高低贵贱,贵人就是贵人,一句话就能要了奴隶的命。不想叫崔沅绾受苦,可晏绥更是得罪不起。 早山按得轻,不过半个时辰人就醒了过来。一下楼,守门人是没了,门扉紧闭着,迎来了个阎罗王。 晏绥坐在圈椅上,低头翻着一本泛黄的经书。 菩提珠都碎了,人也不是虔诚信佛,何必装成高尚的佛子模样。一手杀生,一手念经。 崔沅绾腹诽着,可脚步还是在看见晏绥身影那刻起,给定了住。堪堪站在梯上,不知所措。 心疼劲一过,晏绥心里愤恨难耐。他不比那仨腌臜种好?为何宁愿找他仨办事,都不愿在他面前提一句。 她明明知道他会无底线、无条件地帮她达到目的,而她却转身投入别人怀中。 晏绥把这行径理解为恃宠而骄,自然要给些惩罚。 “过来。” 晏绥摆摆手,把人叫了下来。 崔沅绾拘谨地站在他面前,低头不敢看他。就如同犯错的学生见学堂先生一般,心虚极了。 看看她这幅怯懦样子,连解释的话都不愿说。想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怎么掩饰都叫人觉着假。 从前他们无话不谈,崔沅绾也曾攀着他的脖颈,说要跟好哥哥待一辈子。而她却中道变心,那些叫晏绥险些流下泪来的情话,原来都是她随口胡诌的假话。 从里到外,情话是假,什么都可能是假。 佛龛在前,人总要冷静下来,讲讲道理,或许真相就能听出来。可晏绥心里怒火中烧,他只要一看见崔沅绾的身影,就想欺负她。 什么都能是假的,唯独情意不能假。这个说过无数遍喜欢他的骗子,情意又能真到哪里去? 晏绥起身,站在崔沅绾身前,掐着她的脖颈,逼她抬头看。 他能轻易把人的脖颈掐断,可他这手摆在崔沅绾纤细的脖颈上许多次,每次都是调|情,没一次敢用力。 这次也是,他意不在此,只是做威慑状。可崔沅绾却难受得紧,装成一副喘不上气的模样,轻微挣扎着。 又在骗他。 晏绥眸中淬火,在崔沅绾耳边放着狠话。 “我去到时,听见你对他们笑了十三声。” 区别对待他与哥仨最叫晏绥嫉妒。他是她日夜共眠的枕边人,而哥仨不过与她萍水相逢,她就能轻易开怀,把最灿烂的样子给外人看,把最虚伪的样子给他看。 崔沅绾被拽着抵在门扉前,她不懂晏绥要做什么。要在这里握雨携云,只是这般简单么? 下一瞬,她便为晏绥的心思心颤不已。 身子抵着一道门,外面自然能听到动静。 嘴里布条一扯,哥仨声音高低错落,一声一声地求饶。 晏绥扯开碍事的衣裳,这布料是他所选,一扯就断,最适合做快活事。 “别只让人听见你笑。让人好好听听,你是怎么哭的。” 依旧是大刀阔斧地逍遥快活,晏绥眯眼,在崔沅绾的肩头上留下印记。 就在崔沅绾身子慢慢热起来时,屋外暗卫大刀一挥,人头落地,求饶声戛然而止。 人头落地的声音分外清楚,门扉染上大片红意,要把崔沅绾的眼眸也刺穿来。 此时此刻,她才彻底明白晏绥的可怖之处。 她最爱的滔天权势,能把她供之高台,也能把她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晏绥一次次逼着她求饶,直到她出声哀求,说会听话。 动静这才小了下来,晏绥笑得酣畅淋漓,抚着她青墨发丝,眼里满是玩味。 “乖。” 可他并没放过崔沅绾,衣裳尽数落在门边,她被抱上顶楼,关在了金笼里。 任他肆意折腾,眼前朦胧,就连晏绥的身影都看得模糊。 这就屈服了么?这就认命了么? 当然不。 明明承受不来,可崔沅绾还是硬声刺激着。 “好哥哥,你是没吃饱饭么?” 她纵是死,也要拉晏绥进地狱里。要么爱得死去活来,要么恨得刻骨铭心。 她倒要看看,上位者能被逼到哪个境地来? 触底反弹,最恨她的时候,亦是完全俯首称臣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女鹅撕破脸皮露出真面目来啦~ 第71章 七十一:附骨之疽 要磨碎傲骨, 尤其是对小娘子家,无非是把她锁在笼里,欺在身下, 握在手里。 崔沅绾衣襟凌乱,呆呆地坐在床榻边, 白瓷的身子没一处好的,这处青,那处紫。雕花窗子半开着, 凉风袭来,她也不会捞起身边的被褥披在身上。 铺盖乱成一团, 四面铜镜直直照着床上光景,镜后也仿佛安了一双盯着她的眸子一般。 能闻见的只有淫||靡味,血腥气息被死死盖着。秋日没雨的时候都能称的上是凉爽, 这样凉爽的天, 却刚发生过杀人事。 崔沅绾趿着鞋起身,笼没关, 她就顺着下楼去,随意挑了件素净的衣裳, 头发用簪子一挽,蓦地想到自打来丘园她连秀云绵娘都未能见到过。 “娘子, 留步。”早山依旧开口阻拦, 声音冷冷的, 可看见她无神模样后, 心里也是心疼。 丘园她不熟悉,初来乍到还是装一副可怜弱小的样子好。崔沅绾抬眸, “我想知道, 秀云绵娘她俩安置在何处?” “在并屋。离清风阁不过数百步。主子顾念娘子, 贴身女使的住所安排的都是园里最好的。”早山说着,竟放下手来,低头不再言语。 长空见崔沅绾疑惑,忙补充道:“主子说,娘子既已认了错,又拿命做誓,这事就一笔勾销。只是往后娘子去何处,都要派人跟着,时刻紧盯。” 崔沅绾哦一声,推门出去,死人和血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净得跟蓬莱仙境似的。 先前听说被蛊毒操控着的死士高攻低防,只懂进攻,不懂防守,缺陷与长处都很明显。现在想来,用到人性上去,晏绥也是个高攻低防的。 说从此不再信她的话,可还不是被她几句软话就哄好了来。男郎那命根子要紧的时候甚至能叫他失去思索的力气。 情意绵绵的时候,天长地久便是最好的麻痹人心的说辞。 晏绥很认真,很虔诚地捧着她的脸,呼吸相绕。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罢?” 没有半分犹豫,崔沅绾说是。 晏绥听见她的回话,一下便卸了全身力气,又变成了嘘寒问暖,时刻照顾她感受的好郎婿。 只是他对那哥仨的事闭口不提,他不说,崔沅绾也要去寻。 她对晏绥存着警戒,可一贯相信,若非事藏玄机,他断不会贸然出手。 上次处死那群姨娘,为她出气是真,却也要找个名副其实的罪名。娘家贪污,兄弟又仗着有后台多次闯祸生事,最终落得株连三族。 贪污乃是官家最恨的事,不经开封府与大理寺,罪证全昭示出来时,人已经处理罢了。正因姨娘罪孽深重,晏绥才杀得坦坦荡荡。她信这次也是。 三位小官人毕竟是公主的远房表亲,纵是再低贱不过的外戚,也比奴隶的命要值钱。 路上静得很,甚至叫人觉着是诡异的静。人都被晏绥支开去,偌大的园林仿佛只有她一人在走动。 郎婿欺我 第65节 万幸的是她看到了晏绥身边最忠心的一条走狗,常在暗处动作的炔以竟直挺挺地在她面前出现。 崔沅绾不做寒暄,开口见山道:“我想看看那三位小官人,你能带我去么?” 她断定晏绥不会把人杀了后抛尸乱葬岗,哥仨定还在那间屋里躺着。 炔以叉手说道,“残肢不全,蛆虫附身,恐吓到娘子。” 炔以弯腰,迟迟没听见崔沅绾发话。往上偷瞄一眼,原来她正阴着脸,那副阴沉样当真与晏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人都死了,毕竟为我做过事。我只看一眼,什么都不做,行么?” 话自然不起作用,叫炔以后退一步的,是崔沅绾这身熟悉的衣裳。 那日他得晏绥令,隐身护送崔沅绾出走。晏绥不愿打扰她静养,只叫炔以送她到那条道上,不必往前再走。 他记事向来深刻准头,自然记得那次出走时,崔沅绾穿得就是这身衣裳。 绫罗料子,月白色,别致的款式,崔沅绾喜欢,晏绥便叫裁缝做了好几身来。原先那身被抛在庭院里,崔沅绾今日穿起“旧衣”,定不是无心之举。 崔沅绾在提醒他,他与承怡县主的亲密逾矩之举,她都记在心里,以此为要挟。 诚然,晏绥知道他与县主那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晏绥不会看到,他吻着承怡县主的手背时,那脸忠诚模样。 狗怎会有两个主子?他的命是晏绥赋予的,他命里的光是县主带来的。他忠心,但做不到无情,因为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恻隐之心。 炔以咬紧牙关,艰难吐出一句:“跟我来。” 晏绥掌握全部信息后,并不在乎三位小官人被放在哪里。藏在假山后,有一简陋小屋。推开门进去,头颅放在人身上面,并没有与脖颈严丝合缝地贴合,头身间还有半指距离。 “娘子说过,什么都不做。”炔以合上门,恭敬站在崔沅绾身后,见她看得认真,出声提醒道。 哪知崔沅绾轻笑一声,蹲在六郎身边,仔细观摩着,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切口完整,杀手早做好了准备,一刀下去,血是血,肉是肉,筋是筋,划得细致。 晏绥砍断六郎小指,是为了泄愤,故而伤口骨头黏连,令人作呕。 瞧瞧这屋里的场面是多么美啊,头颅上,眼睛瞪大着,眼珠微微外凸,眼神涣散。 很眼熟,上辈子死后,她就是这状况。彼时她成了一缕魄,或是常人所言的鬼。她就是这样含冤而死的,想必六郎也是。 “官人为什么要杀人呢?”崔沅绾问道。 把柄被她抓着,炔以也只能如实说道:“在公主把人接到府里时,三位已被夏贼下了操蛊。若主子来晚一步,蛊毒便会传到娘子身子上。不论主子杀不杀,三位昨日都会毒发身亡。” 所以选在门前斩首,就是为了恐吓她么?崔沅绾心下了然,竟觉着这般狗脾性愈发对她的胃口。 崔沅绾望着六郎的头身出神,低声喃喃自语:“要练多少次,才会这般熟稔。” 权势难免会有不中用的时候,可武功不会。武功高,杀人处事便如吃饭饮水一样简单。 她也想这样。害她大姐的凶手与夏昌脱不了干系,她做事利落,想叫诛杀凶手也利落。就像杀六郎的人一样。 崔沅绾眼眸晦暗不明,盯得紧,眼前都是红血与皮肉。 晏绥敢杀人,自然也有摆平此事的能力。公主一向看不惯夏昌作风,哥仨又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纵是死在官家脚下,也能摆平。 “放在屋里也是臭,官人既然没说,便是叫你自己处置。”崔沅绾拍拍手,起身道。 “今日天凉,就挑这时候随意埋了罢。或是抬到乱葬岗,与万千腐尸作伴。” 炔以叉手说是,门一关,谁都不知屋里关的是人还是物。 跟在崔沅绾身后,送她回去时,炔以心乱如麻。 看似娇弱的小娘子,长在豪门贵族的家里,按说该对这死人事惧怕才对。可她淡然自若,看尸体如同看一株被踩歪的野草般,毫无半分怜惜可言。 炔以甚至在想,要是主子躺在那里,娘子是否仍旧淡漠如常。原先觉着娘子吃亏,眼下却觉着两人当真是天生一对。 蔑视的眼神,清淡的语气,夫妻俩越过越像。甚至可以说,娘子才是心肠最狠的人。 崔沅绾乖乖拐回了清风阁,置身以外一般,对那侮辱人的金笼子熟视无睹。甚至躺在床榻上吹着凉风,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儿。 荡荡悠悠的歌声传到楼下,长空不解,揪着早山的衣袖问着,“娘子莫不是被主子气糊涂了?昨日还气恼主子这番无理行径,怎的今儿心情就好了起来?” 男女之间的事本就难懂,何况早山也没找过汉子,哪能知道崔沅绾这番转变是因何而起。 早山蹙眉,思忖着:“你我是外人,娘子与主子之前的事,我俩才知道多少?咱们在这操心,人家俩却如漆似胶,又何必多想呢?哪有那么多能说清缘由的事?” 长空揣手,说也是。只是难免多想。主子把娘子关在阁楼里,是叫她忏悔,是叫她痛苦,求着主子放她出去。可娘子呢,跟局外人一般,毫不在意主子的示威。 两人一个比一个倔,谁都不肯低头。她虽未出嫁,却也知过日子也得两口人彼此磨合,不然三日一吵,五日一闹,不得清净。 心正乱着,晏绥蓦地把门踢开了来。 他踢门或是大喜,或是气急。瞧这喜上眉梢的样子,是迫不及待地想见楼中人呢。 “小的告……” 那“退”还没说完,晏绥便摆手说不用。 “在这候着,一会儿还有事需要你俩呢。” 晏绥手里拿着的是用油纸包起来的绿豆糕。昨晚睡前,崔沅绾说想吃御街王家铺子的绿豆糕,晏绥说好,下朝后骑马直奔御街,马蹄跑得快,官服被风吹起,百姓还以为是朝里出了大事。一路观望着,原来这厮是给自家夫人买绿豆糕吃的。 围观百姓啧啧几声,缩着脖子走远,年轻人真是肉麻。 晏绥几乎是小跑着上楼。长空实在好奇,往前走近些,想听楼上动静。 早山一脸严肃,却抵不住长空再三招手,也慢慢踱步过去。 竖耳一听,哦,原来是自个儿多虑了。 “怎么待在笼里?”晏绥单膝跪地,把油纸慢慢掀开,新鲜的绿豆糕便展现在崔沅绾面前。 崔沅绾轻笑,支手撑身,挑起晏绥的下颌。 两人地位翻转,她是主,他是奴。 晏绥有心与她说缠绵话,可崔沅绾却只想达到目的。当然,好听话是少不了的。 “好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崔沅绾娇声问道。 “你知道的,不是从阁楼里出去。是走出丘园去,到夏府里。” 恃宠而骄又如何? 她能再活一次是老天有眼,每一日都不能浪费。就是踩在老虎头上,她也能泰然自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第72章 七十二:商议 晏绥噙笑, 一副笑面虎模样。不曾多想半瞬,他摇头说不行。 “想什么呢。”晏绥一口回绝,两人关系才回暖, 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崔沅绾觉着无趣,思忖着对付的说辞。 她捻起一块绿豆糕, 王家铺子的绿豆糕不掉渣,躺着歪着吃都成。糕体湿润紧密,豆香回味无穷。对上晏绥期冀的眸子, 崔沅绾轻声一笑。 “这月不成,那下月总行罢。乍然去夏府里确实叫人起疑, 不过进了十一月后,休假日多,恰好又碰上夏夫人的生辰。纵使平日里再不对付, 这生辰宴总要邀请我俩去的罢。”崔沅绾直白地说着心里想法, “你能查出哥仨身上的蛊毒,难道就查不出我为何要去夏府么?” 晏绥心里一紧, 她是怎的得知哥仨身上有蛊毒? 然不待他发话,崔沅绾便说道:“你当真以为我与六郎七郎八郎待在那庭院里半月, 全然是为了相互逗趣么?我又不是没警戒心的,早发现了哥仨身上的不对劲之处。那次在玉津园意外与六郎碰面, 不过是浅交, 自然察觉不到他被下了蛊毒。后来公主多次向我提起, 哥仨越过越不像她心里旧识。” 崔沅绾最擅长的, 便是把假的说成真的,偏偏都能圆回来。这套说辞把自个儿从那裙带关系里摘了出来, 不动声色地全赖在死状凄惨的哥仨身上。 “若那日官人不来庭院, 再过几日我也是要动手的。”崔沅绾将手里剩下半块绿豆糕塞到晏绥嘴里, 一面巧声说道。 晏绥面上依旧是试探神色,心里却受用得紧。因着昨晚玩得酣畅淋漓,心情大好,今日他才纵容崔沅绾能在阁楼周边来回走走。 这边的仆从都被支开了来,晏绥也不怕她去找秀云绵娘。那两位小女使正被监视着,不过没有笼子锁着就是了。 看她这般随意打扮模样,想是刚从外面回来。料她也走不远,所见也都是山山水水,晏绥也不再计较这些旁枝末节。 “眼下新法初行,朝里乱,地方也乱。哪里都乱着,这段时候就不要贪玩外出了。好好待在丘园里,等上元一过,有的是大好光景出去。”这也无非是往后拖延的说辞罢了。 又没说是三年后的上元,还是五年后的上元,崔沅绾可等不起。 她拿起帕子仔细擦拭着手指,擦一根,抬头瞥一眼盯着她的晏绥。 “好哥哥,你还说我惯好骗人。你不也是?老是在我面前许个承诺,往往又做不到?” 晏绥失笑,站起身来把那一包绿豆糕放到了床头柜上。床边也摆着一脸盆架,架上有两层,分别搁着两个脸盆。架旁有一水桶,是今早长空刚提来的山泉水。 晏绥弯腰,把两个脸盆里都添上水。就着下面的脸盆洗手。又取来一方干手巾,四角对折,淹在上面脸盆里,半面沾水,水浸透手巾后,又折回去给崔沅绾擦了两遍手。 把那手巾搭在杆上,晏绥坐到崔沅绾身旁,稍稍侧身,叫崔沅绾只能抬头看他。 “你为何执意要去夏府呢?那里可不比这丘园,处处有自家人护着你。” 崔沅绾不屑,嗤笑一声。 “自家人?护着我?这丘园是你晏慎庭的地盘,可不是我能潇洒快活的地方。与其说自家人,不如说成是你的人才对。你一手训出来的,武力高强的暗卫,在明处暗处看着我。你说夏府处处是险,这园子何尝不是也要我时刻防备着呢?”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晏绥不解,“婚后我便提到过,要你跟我一起搬到这里住去,是你自个儿不想走,顾念着丈人和丈母,不放心慕哥儿上学,又放不下姑舅,放不下公主与县主。若那时你肯点点头,我也不用费这心思,造个金笼子,编个铁锁链,吃力不讨好。” 两人有时是出奇的一致。委以虚蛇,韬光养晦,把扎心的话说给身边人,嘴硬心软。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晏绥几句话便把崔沅绾婚后经营的关系概括了出来,见她凝着脸不语,心里猜想落实了个七八。 “你执意要去夏府,只是为了查清大姐当年的遭遇么?” 晏绥揪着崔沅绾腰间的玉珏,在手里绕了又绕。话音刚落,手里把玩的玉珏便被崔沅绾不讲情面地薅了过去。 “都知道了,那何必多问?你干脆把我从小到大做的每件事都列到纸上算了,什么都查,我在你面前就是个没穿衣裳的,天天赤身裸体。我头上长了多少根发丝,心跳了多少下,约莫你也清楚罢!” 虽说着气话,可崔沅绾眉头舒展,脸上全无怨意。这事要做下去,万万瞒不了晏绥。与其叫她自个儿主动揭起伤疤,掀开叫人看。不如叫晏绥一把说完,也好做下面的准备。 晏绥不在意,低声说道:“家事我是不愿查的。只是我也有事要在夏府里查,顺道就把你那件事给查出来了。大姐当年走得实在蹊跷,知情人除却一大夫,旁的皆是离奇身亡。那大夫就在夏府里,夏昌圈禁他,他自然出不来。” “大姐的事没那么简单,与夏昌往常种种罪行脱不开干系,也与新法紧密相关。大夫在夏府,无法外出,也就说明大姐夭折定是夏昌所为。只是当年丈人不过一小官,亲戚也都与夏家离得远,他为何要害大姐?定是大姐撞破了他的秘密,他才会下狠手。” 晏绥一番推理,倒把崔沅绾说得一愣一愣。 她坐起身,认真听着晏绥的话。 “明厅查到,那年夏昌府里摆宴,为夏夫人庆生。丈母带着大姐前去,去的时候是晌午,回家是晚上。中间隔着几个时辰,人多声杂,大姐能遇见夏昌,也是正常事。” 崔沅绾思忖着,点头说是。 “那时我与爹爹去华州书院见爹爹的好友,在书院住了小半月。本想在多待几日,只是爹爹接到了娘传来的信,说是大姐好端端地生病了,我二人就赶着回去了。那之后大姐身子卧病在床,偶尔精气神好些,后来才知道是回光返照。” 郎婿欺我 第66节 晏绥见她一脸悲戚,本想好好安慰几句。话到嘴边,才发现自个儿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幼时爹不疼娘不爱时,他才舍得给晏昶几个好眼色。多年后表面兄友弟恭,背地里谁也不服谁。 晏昶瞧他贪图名利,叫他奸商。他看晏昶纵情声色,不务正业。姊妹兄弟间的亲情是晏绥想也不敢想的。正是没经历过,才不懂大姐对崔沅绾有怎样大的影响。 安慰不好,那就别瞎安慰。默默陪伴就是,这时候就是少说不出错,多说无异于踩雷。他想与崔沅绾每日都和和气气的,不想使出什么手段叫人烦。 只是他不解,崔沅绾对查这件事的执念太深,几乎是在乎到魔怔。昨晚那么激烈,崔沅绾直接昏了过去。身子乏得不成样子,嘴边还喃喃着要查清大姐的遭遇。他都没这待遇。 “这样罢,等夏夫人生辰时,我一人去夏府里拜访。汉子的身份怎么不比女眷看得广,到时你的我的,一起查便是。夏昌私下猖獗,明面上还不敢生事。我说要查,他不敢不从。” 崔沅绾白他一眼,“好哥哥,你自个儿想想,这当真是个好法子么?咱们是偷摸查事,不能引起夏昌怀疑。你一身前去,还搞那般大的阵仗,是生怕他不毁灭仅有的罪证么?眼下我们要做的可不是打草惊蛇,是去把那位大夫给偷出来,还要不让夏昌起疑心。” 反正就赖上了晏绥,不管他想的注意再好,崔沅绾都能挑出刺来。 这种场合,有心的汉子都会带着自家夫人去。何况夏家是在官家注视下的高门,崔沅绾推脱不去,叫官家如何看待她,叫在场旁人如何看待她崔家。 去夏家是个自己的娘子挣面子的,也是叫外人瞧瞧,自个儿在夫家如何得宠。门门道道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这生辰宴,不去不行。 毕竟离十一月还有几日,晏绥想跟她拉扯下去,那崔沅绾就奉陪到底。 三十那日,秀云绵娘终于被放了出来。脚一出门就往清风阁跑去。两人被圈着的时日,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吃穿比一般家的贵族娘子还好。 秀云想得多,整日想着阁楼里的小娘子。倒是绵娘脸盘圆了几分,胖乎乎的,跑起来似个可爱的年画娃娃般。扑到崔沅绾怀里,脸上的笑意随即被止不住的泪水给代替,搂着她的腰小声啜泣。 “好了,好了。”崔沅绾失笑,拍拍绵娘的背。原先还猜这丫头过得好不好,见她身上肉长了不少,尤其是胸脯,愈发丰满,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秀云也想她想得紧,走到她身边贴着,主仆三人相依相偎,这才是一家人。 秀云机灵,能坐住大场,清清嗓子,开口问道:“娘子,姑爷可曾松了口?” 崔沅绾闻言,怔了一刻。后知后觉想起秀云班所指。 “当然,你可别信他那张嘴。” 不过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第73章 七十三:玄机 十一月初, 官家就叫下司往京官各家发炊炭,各家增添冬衣,穿新靴。不觉间就入了冬。 晏绥携妻搬到丘园住的消息瞒得紧, 本来只有晏家知道。王氏耐不住寂寞,三番五次派人去晏家请崔沅绾过来。正好碰上于氏难得清醒, 当下就把口信传了过去,说新妇跟着大哥去丘园长住,往后就不再往家里来了。 夫妻俩自然能有选住所的权利, 王氏抓不到理,嘟嘟囔囔, 说女儿不孝顺,家门不幸。 如今张氏不在,可她依旧不得宠。崔发知道张氏走的内情, 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暖他身心的姨娘, 被晏绥轻轻捏死,心里埋怨, 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他在政事堂待得如履薄冰,整日看着兆相的脸色过, 往往是一面捞油水,一面郁闷。原来在御史台待着, 每每面圣, 官家瞧见谏官就觉着晦气, 不待见他。跟着兆相, 跟官家说的话更多,结交的朋友也多。几位同僚约着喝花酒, 一来而去, 崔发就找到了个善解人意的小姐。 小姐姓李, 名俗气,叫做牡丹。青楼里的妈妈总爱给小姐行首起个带花的名,一来是朗朗上口,容易被哪家小官人或是员外记在心里。二来则是,民间多用花朵名做房中事暗示。都是出来卖的,身子不值钱,尊严更不值钱。 拼命学讨好人的伎俩,无非就是盼着出头,被出手阔绰的给捡走,差一点做外室,好一点做妾室。把妻熬死,指不定还能上位做正房呢。 牡丹原先也是这盼头,后来遇见崔发,梦想成真。他虽比搬重物的汉子还要年长,却体贴无比,能懂她的心。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有钱有权。从妈妈口中得知,这位是崔娘子的爹爹,是晏学士的丈人。牡丹心欢,磨着崔发把她带到府里。 家里才死了个和离的妾室,不过半月就要来新人,任谁都接受不了。 王氏闹着,奈何她在府里地位大不如前。正一筹莫展时,听宅老报,女婿女儿来上门拜访了。 养娘虾腰,求王氏这次安分一点。 “夫人,你每次都说把二娘子当客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每次都纠缠着二娘子,行径是把她当成了仆从。这些违心话在小的面前说说就成,可别再叫晏学士听见了。” 今时不同往日,谁都知道王氏是个半疯子,心栓在慕哥裤腰带上。谁都是一条贱命,除了慕哥儿。 脸颊两侧巴掌印早消了下去,可王氏还记得那痛感,火辣辣的。她不得解,她肚里爬出来的孩子,她就是要掐死,又哪有旁人说话的份? 她为了生崔沅绾,走了一遭鬼门关,半条命差点交待了。她只叫崔沅绾护着慕哥儿,护着娘家,这不是每个女儿都该做了么?再说了,那次给慕哥儿驱毒,也没真想要崔沅绾的命。她的苦心又有谁能懂? 不过被人整得发怵,王氏也只能应承下来。她去书房里叫过崔发,自个儿又拾捯一番,迎接原来的女儿女婿。 “二姐来了!”王氏撑起笑意,跟没事人一般,走到崔沅绾身边,想扯着她的手叙叙旧。奈何才往前走几步,崔沅绾便往晏绥身后一躲,怯生生地远望着。 晏绥也是个护妻奴,挡在崔沅绾身前,叫王氏注意分寸。 “丈母险些把她的命给夺走,那次急着走,没能亲自跟丈母交代,叫仆从给丈母递了口信,不知丈母是否还记得?” 崔发一愣,全然不知此事。 “孩她娘,慎庭同你说了什么?” 王氏脸上的笑挂不住,声音僵硬难堪,道:“那件事我是有错,可不至于说我不配为人亲娘罢。还说要跟我断亲……” 在场几位,除了晏绥一脸坦然,崔发与崔沅绾都觉着不可置信。 女婿是外人,为新妇做到威胁岳家这个份上,自是不多见。旁人说也就算了,那话不值钱。可崔发知道晏绥作风,言出必行,他一发话,别管王氏有理没理,再想管崔沅绾的事,难喽。 “你怎的把话说得这么绝?”崔沅绾揪着晏绥腰间革带,歪歪身,头往他怀里拱,轻声问着。 晏绥道:“本是想着,有些话不必说开,放在明面上来,叫两方难堪。新妇无一日不念叨着娘家的好,可她不知,娘家是个虎狼窝,人人都要咬她一口,恨不能把她吞吃入腹才好。这样的家,不念也罢。” 说着,就拽着崔沅绾的手腕把她捞在身前,叫她好好看看爹娘这幅嘴脸。 “我想,往后除新年上元,旁的时候,她无需常来娘家看望。毕竟来一次伤心一次。” 话说得决绝,崔沅绾心里也有不舍。再花心的爹,再偏心的娘,好说歹说也是她家人。尝被爱的滋味后,哪怕爹娘心与她不近,她也总存着几分念想。万一爹娘突然发现她的好,又跟她亲近起来了呢。 过去她也想过与娘家一刀两断,每每下不了决心,事情一直托着,委屈慢慢积攒,越来越多。 崔沅绾想反驳晏绥几句,抬头看他这般坚定模样,叹了口气,不再开口解释。这样也好,伺候晏绥不比伺候爹娘省心?何况晏绥还知道讨好她,关切她的感受。爹娘只会吸她的血,嫌不够。 王氏怔着,觉着自个儿气血逆流,眼前发黑,喉中堵着一块大铅石,狼狈吞咽一下,才缓了过来。 “女婿嘴利,我说不过你。”王氏摆摆手示弱,“不过这事还是叫二姐做决定罢。娘家再怎么不好,也是个归宿。不比夫家叫人觉着暖心么?” 晏绥自然说不是,“新妇的姑舅可不会叫她掏心掏肺地伺候。原先家里有一群碍事的姨娘,后来都埋在了乱葬岗里。我娘常不清醒,是外人口里的,半疯半傻的人。就算不清醒,也知道把好物件给新妇。我爹不管内宅的事,却把俸禄都补贴家用。胞弟虽无所事事,可也对家里的嫂嫂珍重得紧,不敢仗着小叔子身份,就压人一头。”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家情况虽算不上顶好,可从未亏待过新妇。倒是娘家,常要求新妇补贴娘家,贪婪无度。明明是畸形关系,明明是娘家对她不起,却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究竟两家谁是罪人,丈母心里清楚。” 晏绥步步紧逼,蔑了崔发一道,缓声道:“丈人心里也清楚,只是装看不见,只要看不见,就没这一桩桩事,对么?” 崔发忙打圆场,说哪有,哪有。他敢忤逆晏绥的话,怎么可能!政事堂的凳子还没坐热,怎会因家事丢了乌纱帽!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崔发指着王氏,恨铁不成钢。见王氏还想辩解几句,赶忙给她递眼色。 “慎庭你别介意。你丈母没读过书,说话不过脑,只是直肠子,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为了息晏绥的怒火,崔发口不择言,竟把王氏比成了狗! 难堪的场面被崔沅绾一声轻笑打破。她倒跟局外人一样,站在一旁,冷眼看晏绥与爹娘斗上几回合。 她对娘下不去狠手,也无心多管爹爹那□□子里的恶心事。晏绥给她出气,看爹娘吃瘪,也算是圆了她打爹娘脸的梦。 “客人来访,娘不叫人做一桌好吃的招待么?”崔沅绾说道。 崔发忙顺着台阶下,道:“都别傻站着了,外面天冷,屋里暖和,饭菜准备齐全,亏待自家也不能亏待客人。” 话音刚落便见晏绥面色一冷,崔发心里抱怨,这次可是女儿自称客人的。人家说是客,那就是客。 这是在告诉王氏,要摆清位置,亏待谁都不能亏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席间,崔沅绾起身,说蓦地想起闺房里还有几件东西没拿走。趁着吃饱说闲话时,抽空往后院去一趟。 门扉半开,外面下着小雪。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女使见状,上前给她撑伞。崔沅绾说不用,来的时候披了斗篷,不至于染寒。 一路上遇见不少赏雪嬉闹的女使,见了她都如恍如隔世一般。王氏虐女的事早在府里传开了来,眼下谁都心疼二娘子。崔沅绾被她们盯着脸热,随意拉开一位,问慕哥儿在哪里。 “慕哥儿病好后,就被家主给送到了学堂去。家主说慕哥儿总爱生事,读书不用功,干脆送到了学堂吃住,过年才能回来呢。” 女使见崔沅绾不再发话,欠身退下。心疼归心疼,可也没人把她放在眼里。毕竟崔沅绾不常在府里,威严也慢慢消退,没几个还记着她的好,听她的话呢。 后院依旧是那般光景,仆从见她走来,脸色微变。一问才知,原来闺房被王氏当成了杂物间,屋里搁着的都是她用不上的物件。 难怪她欠身要走时,王氏欲想阻拦呢。不过碍着晏绥的面,支支吾吾,叫她快去快回。 崔沅绾要取的物件是几个记事的小簿子。她从小就爱掂笔头,遇上什么事,都要记在小簿子上。 眼下要找,也是想看看,当年大姐走的前后时候,她都在簿子里记着什么事,兴许能找到查事的线索。 本没抱多大的希望,事实也正如此,幼时字迹歪曲,记的都是流水账。 四本小簿子攥在手里,手紧张地出了汗。身子一动,一本小簿子便砸在了脚边一个蒙尘的小柜子上。 崔沅绾叹着倒霉,蹲下身来捡起簿子,猛地抬头,看到柜子上刻着一行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准备修修前文,会汇报进度,除更新时间,其余时间显示更新,皆在修文捉虫,想看就看,不想看不必在意。 第74章 七十四:滔滔 “景宣十一年冬十一月记事。” 简短的语句叫崔沅绾心里一颤。这个时间点实在叫人难忘, 正是她大姐出事前后。 柜子蒙着厚厚一层尘土,轻轻一吹,一场沙尘暴袭来。崔沅绾赶忙掏出帕子掩面往后躲。 心里好奇难耐, 可这是她娘的物件。娘不点头,她岂能随意上手摆弄? 约莫是先前王氏的行径叫崔沅绾的心寒得紧, 崔沅绾犹豫再三,又蹲下身,柜子没上锁, 手一拂,柜门就朝两边敞开着。 娘不经她许可, 擅自把破旧物件搬到她屋里,如此也算扯平了。她是嫁做人妇,可不是死了, 纵使平日不常回娘家, 可娘家总要留屋给她,应回门之需。 柜门里面摆着一托盘, 托盘上有用羊毛绒仔细包裹起来的小簿子。细细想来,这在簿子上记事的习惯, 定是娘俩间心照不宣的传承。 既然把这簿子搁她屋里了,想也是用不着的老物件。崔沅绾动作轻缓, 把小簿子捧在手心上, 慢慢掀开—— 簿子被王氏撕过几页, 剩的只有半个小指那么厚。从前翻到后, 每页都被王氏写得满满当当,黄纸黑字, 翻来覆去, 无非就是两句话。 “老天无眼!” “孩儿命苦, 为甚世道如此不公!” 王氏大字不认几个,第一页,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是端端正正的字,像是活虾乱舞。越写越顺,最后一页,行云流水,天仙狂醉,不看内容,兴许会叫人觉着是书法大家的名作一般。 满簿尽是这两句怨气冲天的话,撕口不齐,能猜出是人极其气愤时一把拽着簿页撕裂的。 怒火三丈的人泄愤虽如溃堤洪水,叫人生惧。可正因气得紧,做事才不讲究细节,就连留下了只言片语都不知。 第三十二页,是两种字体的分割线。这页开始有撕的痕迹,而一片锯齿状碎片上,留下了一个字。 “夏。” 郎婿欺我 第67节 王氏提到“夏”,只会有两种情况——夏季或是夏家。 而眼下显然是指向后一种情况。王氏把当年大姐的事烂在心里,纵是她最怕的晏绥来逼问,她也摇头说不知。 王氏已经透露出来,大姐的死定与夏家有关,主要是与夏昌有关。毕竟夏家老一辈死的死,残的残,傻的傻,不过是仗着祖上几辈积攒深厚,勉强撑着。又遇上夏昌这个老狐狸,回光返照。 簿上带着怨气也能显示出,夏昌一步步把是把大姐给逼死的。 把小簿子翻了又翻,确信上面无遗漏信息后,崔沅绾才把小簿子重新包上羊毛绒,放到柜里,合上柜门。 起身,退后,一切都不曾发生。 崔沅绾往拥挤的屋里扫视一圈,旁的物件都是些破旧的家具,没再有跟柜子一样的,叫她惊喜的老物件。 正好女使来唤,晏绥催她赶紧回去,眼下正在前堂里候着,跟家主夫人一起。 崔沅绾推开门,冷肃气袭来,哪里都是冬日的气息。 “我虽不常来,可院里也不能荒废。屋里就不必打扫了,平时也没人进。院里勤派人来洒扫,可别再像今日这么萧条败落。”崔沅绾指着满地落叶,恰好女使抬眸,两两相望。 崔沅绾呀了声,这女使瞧着实在眼生。穿着衣裳跟旁的小女使无差,虽叉手行礼,可言行举止间,总叫人觉着熟悉。 想了又想,这不正是原先张姨娘给她的感觉么?说好听点,是穷家的娇媚味儿。说难听点,那叫低劣的小姐味儿。都是被花楼满脸脂粉的妈妈一手栽培出来的魅惑物件。 “哪个女使跟你一样,额间揪一缕头发出来,直直垂着呢。”崔沅绾眼眸流转,仔细打量着面前拘谨的女使。 衣裳是朴素衣裳,可梳的发髻与不经意讨好的眉眼,和那隐隐传来的花香气味,都说明这小娘子是花楼出身。 要么是花楼里耳听濡染的办事奴隶,要么就是小姐本人。 小女使被崔沅绾这贵家气场给震慑了住,腿脚一软,没出息地跪在了地上。女使微微歪着脖,修长白皙的脖颈穿透厚襟子,展现在崔沅绾面前。她的背挺得直,可双手却绞着帕子,睫羽轻颤,一副可怜样。 花楼里小姐行首犯错,冲撞了客人,往往会被妈妈传授这一讨好的招数。露出香肌玉肤,是撩起汉子的冲动。背挺直,是彰显自个儿的傲骨。汉子拒绝不了既清高又娇媚的小娘子,此法自然奏效。 可崔沅绾看得生烦,厉声道:“你是这几日刚来府里的仆从罢。老仆从知道该如何拾捯自个儿,知道要伺候人,不必拿出这副姿态。没一位被老媪训好的女使会因一句问话而下跪求饶。你是谁,来我家有何居心?” 纵使平时再怎么告诫自个儿,要紧关头,崔沅绾还是优先选择了娘家。话说出口才觉不妥,可当真女使的面,又不能慌忙补话。索性摆出一副狠戾模样,亲自试探。 “奴家……奴家……” 女使才支支吾吾出四个字,崔沅绾便摆手说清楚了。 “谁有这么大的权,擅自把花楼里的小姐赎了出来,还安排人做了女使。宅老可没这种心思,上下养娘婆子也没胆子做事。所以……” 崔沅绾轻笑一声,走到女使身前站定。 从前都是晏绥站在高处,施舍故作可怜的她。眼下她也学着晏绥训人的模样,居高临下地蔑着跪地挣扎的女使。 女使浑身颤抖着,是因为她面前站了一位不敢惹的大佛。这就是权势压死人。 崔沅绾观摩着女使不断变化的脸色,心里觉着有趣。 “你只能是我爹爹赎出来的。”崔沅绾弯腰,淡声道,“爹爹没有神明的命,偏偏爱到处救赎苦命的人。先是张氏,后是你。爹爹看不出你的心机,只把你当成难得的知己。你却欲想利用爹爹上位,用这娇俏的脸盘,柔软的身子,去套取爹爹的话,把所得信息透露给夏昌,好报夏夫人的恩情。” “我说的对么,李、牡、丹。”崔沅绾说罢,直起腰来,又添了句,“或是叫你另一个名——夏滔滔。” 每句话都敲打着女使本就不坚定的心,直到“夏滔滔”那个她不愿提起的名字,被崔沅绾这般轻松地说了出来,她才彻底溃不成军,腰弯成了新月,满脸不可置信。 夏滔滔,是夏昌与宫里县君苟|合,所得的私生女。县君是皇宫里一位不起眼的,深感寂寞的平凡人。二十年前,与下朝的夏昌匆匆相遇,擦肩而过。 那时夏昌一表人才,县君貌美神秘。当晚夜里,夏昌被官家叫去议事,与县君在御花园草丛里做着快活事,只那一次,县君就怀上了。 见不得人的事夏昌自然不愿公开,去母留孩,可惜是个女娃,不值钱的孩子就送去花楼里充|妓,反正春风一度,也不心疼。夏夫人过意不去,多年来暗中照顾着孩子,直到最近才把孩子叫了出来,吩咐道,不择手段也要爬上崔发的床。 好处不少,给孩子找一个贵家假娘,抹去她为妓的所有信息,她会是夏家尊贵的十二娘子。夏夫人说,当年县君怀她的时候,起过一个名,叫夏滔滔。 夏滔滔不是嘴大的人,这事烂在肚里,只有她与夏家人知道。忽地心里恨意猛起,抬头看着置身事外的崔沅绾,咬牙道:“二娘子不经人苦,莫劝人善。” 夏滔滔生得最好的,就是那一双桃花眼,似她已逝的娘。这双眼多数时候多带着讨好揣摩的意味,她要搞懂,客人到底在想什么,从而进行下一步动作。可她唯独看不出崔沅绾的想法,这般有福的人,眼里竟是一滩死水。 外强中干。夏滔滔心里念了句。光鲜亮丽的皮相下,骨里早已爬满了毒虫。这种感知叫她敢于崔沅绾叫板。 “因为在做那档子事不迎合汉子的要求,我被妈妈罚三日不吃饭。因为一个不完美的眼神,我被客人说是下贱烂鞋,肆意羞辱。因为位卑言轻,我的想法没人在意。过去十几年,我过的比狗还惨!没一日不想从花楼里逃出来,日夜盼着哪位贵人拯救我。可我相貌不算出众,伺候人的本事也不精通。若非抓住这个时机,怕是这辈子都要待在那吃人窝里!” 夏滔滔声音悲戚,说着落下豆大的泪珠来。 男的女的,但凡想好好活着,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体面的,什么是注定被人轻视的。 没有家族撑腰,没有拔尖本事,没有好运气,靠自己苟延残喘,唯有贵人相助,才能有机会脱离地狱。 崔发或是她短暂的停靠港湾,毕竟他也懂些人世道理。可她的贵人只有一位,是好心的夏夫人。无亲无故,包容枕边人的放浪,包容她这个私生女。 眼泪哭干,夏滔滔蓦地发现,在陌生人面前肆意发泄一通也未尝不可。她恨崔沅绾的高贵,恨她轻易享有自个儿梦想的一切事。可也只有在她面前,夏滔滔才敢撤下心防。 她看人准,她知道崔沅绾跟她是一路人,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而崔沅绾也动了恻隐之心,用女儿对付爹爹,不失为一条好计谋。 她会帮这苦命的娘子脱离苦海,她能得到更好的。 崔沅绾眯眯眼,拿出一条新帕子,给夏滔滔拭泪。 “我给你指条明路。” 那么温暖的笑,却像是罗刹行刑前给予的施舍。 第75章 七十五:联合 夏滔滔抬眸, 不解问道:“你竟愿意帮我?再过几日,我可要成为你爹爹妾室了,二娘子心里再记恨, 也得叫我一声姨娘。你既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不纯善, 别有所图,为何物还愿意帮我?” “谁说我要帮你了?”崔沅绾抿笑道,“不过是做一场交易而已。” 与其叫夏滔滔为夏家所用, 背刺她崔家,不如把人拉拢过来, 为己所用。 崔沅绾说道:“你不过是想寻个尊贵的身份,好好活着而已。夏家能给你,我自然也能。夏夫人虽是好心, 可你也不想想, 夏府可是个虎狼窝,你是能做十二娘子, 可这辈子都要在深宅大院里跟一帮妾室与陌生的姊妹斗来斗去。还未享过半刻安逸,夏昌定会安排你早早嫁人。小姐的身份能抹去, 可不代表这身份就不存在了。夏昌能抛弃你娘,也能抛弃你。夏夫人手无实权, 又能护你到几时呢?” 这些事夏滔滔如何不知?夏夫人仁善, 可她不得夏昌喜欢。说是夫人, 手里的权还没几个得宠的妾室大。夏滔滔清楚世道吃人, 有心无权,纵使护她的人是官家, 照样要被人欺负。 夏滔滔神色痛苦, 喃喃道:“可夏夫人对我……” 崔沅绾说知道, “你骨子里流着夏家的血,注定与我是两路人,走不到一处去。可我俩却是殊途同归,你想报夏夫人的恩,我亦无心伤她。” “指使你潜伏在爹爹身边,窃取信息,为党争夺利的是夏昌,而不是夏夫人。夫人命苦,行动受夏昌监视。想必是才动了护你的念头,又马上被夏昌威胁一番,利用你达到目的。”崔沅绾话语真诚,“而我有一心事,须得在夏府里探查一番。夏府戒守严密,我一外命妇,凭自个儿的力根本进不去。” 话及此处,夏滔滔才明白崔沅绾的意图。她被崔沅绾扶着起身,两人之间早没有方才那般尖锐锋芒。 “二娘子是想让我探入夏府,为你办事?” 崔沅绾点头说是,“你仍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走,成为爹爹的妾室,温言软语间套他议论朝堂事的话。找准时候脱离,进到夏府禀告,最终脱去奴籍,获得新生。” 夏滔滔自不是愚笨之人,顺着崔沅绾的话说了下去:“表面是如此,可我传的话都是假的,对么?我要做到以假乱真,或是真中掺假,无论如何,不能对崔家有半分不利影响,对么?” 崔沅绾颔首说是。 夏滔滔心里惊讶,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女儿,任由外人算计自家爹娘,只为达到自身的目的。短短几句话,崔沅绾在她心里的形象变了又变。 看来叫晏学士折腰臣服的小娘子,并不是只有才艺与容貌,还有一颗谁都看不穿的黑心。 “那二娘子能给我什么?我先提一句,就这一句,是我全部的要求。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要二娘子全力护着夏夫人。” “自然。”崔沅绾轻笑,“小娘子聪慧,不是只守着金钱过日子的凡人。夏夫人能给小娘子名声,给你金银锦缎。可你终究是个不自由的,因为你没有权。” “我能给你权。” 夏滔滔眼眸一亮,世间竟真有人能懂她的想法。 骨子里的自卑是在花楼里一日一日磨出来的,是再好的名声,再好的吃穿住行都抹不掉的。唯有权势,能叫她立在山头,蔑视纨绔汉子,袖一挥,看见的全是美好风景,攀谈的全是知己善人。 夏昌无情,不把她放在眼里。仔细想来,只有崔沅绾能救她。 这是娘子家的可悲之处。她们本身无权无势,日夜盼着权势滔天的郎婿来拯救。可她们又是幸运的,满地荆棘,寸步难行,多少人死得悄无声息,被彻底遗忘,而她们却能好好活着。 “好。” 夏滔滔应声说道。 院里乍起寒风,树叶被吹打在地。 枯叶上是几个洞,崔沅绾随意一瞥,心下了然。 作者有话说: 晚9点补更一章~ 第76章 七十六:一眼万年 树叶小洞左二右一, 是暗卫走过留下的痕迹。不知情的,不会留心观摩落叶,自然也不会发觉暗卫的存在。大婚夜, 晏绥就把这事告诉了她,说往后一家人, 他手下的暗卫军,亦可随时听她差遣,不过多数时候, 暗卫都插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眼下暗卫悄声来过, 想是晏绥催得紧,叫她赶紧随人回去呢。 “这段时日,小娘子还如常做事就成, 越自然, 越不容易叫人起疑。娘心思不在妾室身上,自不会多为难小娘子。”崔沅绾执意称夏滔滔为小娘子, 绝口不提她的姓氏。 夏昌行事龌龊无情,夏滔滔生在夏家, 就是最大的可怜之处。 夏滔滔不解,她要成的是一个妾室, 保不准要比之前的张氏还得宠, 纵使平日里不给大房找事, 也会威胁到大房过日子。崔沅绾怎的半点都不在意自家爹娘, 反而还允许她往崔发身边凑呢? “那二娘子交代的事……” 崔沅绾道:“等十一月廿三罢。那日是夏夫人生辰,她不是说, 要在生辰日把你接到府里么?趁夫人生辰, 家里贵客多, 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去。到时我同官人也会过去,里应外合,将事情一次查清。” 夏滔滔见她这般笃定,点头说是。 “二娘子快过去罢,一家子人都在前堂等着。” 崔沅绾颔首,不再此处都做停留,转身离去。 针尖对麦芒,这两位小娘子都有傲气,都是可怜又狠心的人,一见如故,志同道合。故而夏滔滔才会选择相信崔沅绾,相信她会助自个儿逃离出来。 崔沅绾不知身后的夏滔滔作何感想,可她览看娘家旧景,万分感慨。二人的对话把事里风险都平淡地抹了去,仔细想来,前方道路艰难,如履薄冰,哪有说的那般容易? 她告诉夏滔滔,按原计划行事。所谓原计划,是爬上崔发的床榻,与他做床帐事,尽量一次得子,保稳地位。 夏滔滔比她大几岁,若是位贵女,怎么不得嫁个开国男往上的郎婿?可她偏偏出身花楼,流着贵女的血,却过着卑微的日子。这般大的小姐行首,五一不是嫁给半只脚迈进棺材的员外做妾,无一人能做官员的妻,哪怕是九品芝麻官,挑新妇时从不会考虑花楼女子。 民间有前朝官家与花楼行首的情|事本子,终究是编撰出来的假事,当不得真。 花一样的小娘子,不待开放,骨朵便被人撷取了走,在风尘里受尽碾磨,这是夏滔滔的命,也曾是她的命。 幸而遇上了晏绥,红尘乱世里,找到了倚靠。说是高枝也成,毕竟她起初放下身段来讨好晏绥,只是为了达到目的。 郎婿欺我 第68节 晏绥立在前堂,纵是崔发劝了多次也不肯到屋里坐下,非要在此处等等崔沅绾。 王氏仰头观摩着晏绥,转头对崔发小声说道:“女婿跟刚成婚时大不一样了,从前哪会舍得放下身段,卑微站在风口,等二姐回来。” 崔发摆摆手,哦了声。 “你不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么?年轻人精力旺盛,都以为情爱大于一切,当然慎庭不是这般无脑之人。要说是我把二姐养得太好了,能叫慎庭念念不忘。”崔发捋着须髯,故弄玄虚道。 他这话叫王氏听得一愣,想起自个儿当年刚嫁到崔家时,崔发尊重她,虽是情意不多,好歹比眼下这貌合神离的状态好。再说二姐可不是他养的,吃喝拉撒,哪个不是王氏这个当娘的亲自做的? 崔发快活一回,她受罪十月。虽然两岁后,二姐都是由婆子看管,可王氏自认没做过对不起崔家的事。养孩子的时候不管不问,现在孩子长成,给他争气了,又急着邀功,真是没品! 王氏瞥眼,朝晏绥劝道:“女婿,二姐想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天冷,外面风大,你穿得又薄,还是回屋里围着火炭炉等等罢。” 晏绥说没事,她不来,自己就等。 王氏看不惯他与崔沅绾你侬我侬的样子,嘟囔道:“二姐想是在后院闺房里找要紧物件呢,先前来过家里一次,说是儿时记事的小簿子落下家里,心里念念不忘,却怎么也找不到簿子。好不容易来一回,估摸又去找了。” 王氏正说着,蓦地想到她在崔沅绾屋里放着的旧物件里,还有一个要紧的柜子。 “糟了!” 王氏一急,拍桌而起,绞着帕子不知所措。 她这一冒失动作叫崔发与晏绥她这边看过去。 “什么糟了?”崔发问道。 晏绥也想听听,不过还未来得及转身,眼前便出现了期盼已久的身影,朝他摆摆手。斗篷随着她的动作在风里摇摆,比舞姬的舞蹈还要曼妙多姿。 初冬,崔沅绾的鼻头被冻得微微红,似是急着见他,小跑过来,面上浮现酡意,白气绕在她身边,她像一只仓皇跑下山来的白兔,急着觅食,而他注定要被她吞吃腹中。晏绥想,这样美的画面,怕是一眼万年,再也忘不掉了。 就在崔发围着王氏转,低声逼问内情时,晏绥张开双臂,下一刻,一道身影便扑入怀中,热意氤氲相传,他沉寂已久的心也被崔沅绾捂热了来。 “找到了么?”晏绥抚着她染了霜气的发丝,轻声问道。 崔沅绾埋在他的胸膛里,低声说是,闷闷的话震得晏绥心里一片酥麻。 “那就好、那就好。” 见不到崔沅绾的一刻钟,他过得恍恍惚惚,如行尸走肉。原先他是不会叫崔沅绾出来的,按他的计划,婚后回门后,崔沅绾会住在清风阁里,日日与他欢好。 二人都不喜欢孩子,也都能承担无孩的风险,故而崔沅绾难以生育,对晏绥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是圣人,起初是爱上了这张娇媚的脸盘,柔软的腰身。可后来他爱上了崔沅绾的心,她听话乖巧,又不失自个儿独特的思想。 就像有人一见花粉就起疹,一闻桂花香味就呕吐一般,崔沅绾也有她自个儿独特的地方,她的缺陷不是缺陷,是每每叫晏绥想起,便觉难耐的朱砂痣。 晏绥心里激动,扣紧崔沅绾的腰身,话音颤抖。 “等新年一过,我想我的心也会随着你爱的权势,一并赠到你手中。” 在冷冽萧瑟天地下,在嘈杂家事边,晏绥眼里只装着身前一个小人,诉说着爱念。崔沅绾眸里是他的倒影,他眼眸里则是小娘子抬眸认真的神情。 当真是一眼万年。 第77章 七十七:质问 丘园。 秀云端来一盆热水, 恭敬摆在崔沅绾面前。调好水温后,剥下她的鞋袜,冰凉的脚趾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总算有了温度, 筋脉渐渐舒展开来。崔沅绾坐在床榻边,听着秀云的絮叨声, 要是日子能这样安逸地过下去也算不错。 泡脚是老百姓在冬日里除了抱着手炉暖手外,最喜欢做的惬意事。最幸福的,莫过于枕着棉绒软榻, 泡着新鲜热茶,红泥小火炉烧得劈啪作响, 再仔细沐浴一番,当真是快活似神仙。 水热,秀云有意叫她多泡一会儿。崔沅绾困意上头, 眯着眼同秀云搭话。回话的声音越出越慢, 再睁眼,是晏绥拿棉巾给她擦着脚。 “你这副身子, 在床上经得起折腾。一正经走路,走几步都嫌腿酸。今日坐着马车到岳家拜访, 去时蹦蹦跳跳,怎么回到家, 跟蔫坏的花一般?”晏绥也是在临间沐浴出来, 发尾微湿, 敞开的里衣后, 胸膛还冒着水珠,与屋里的热气混在一起, 氤氲升腾。 崔沅绾无意与他拌嘴, 索性往后一趟, 身子埋在床褥里,到处都暖洋洋的,把她的心窝也暖热了来。 虽刚入初冬,可寒意骤起,比晚秋更冷。这样冷的天,若还待在清风阁里寻欢作乐,在笼子里住一晚,翌日身子就会被寒风摧毁,高烧不退。 一进十一月,晏绥便把崔沅绾从清风阁里带了出来,依旧花样不断,可锁链与金笼见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两人搬到平房里住,不比楼阁宽敞,那扇蒙着布的铜镜摆在屏风边,能遍览床上美景。那是晏绥不愿做的退让,所有带着标记禁锢的物件若都被撤离,他毫不怀疑,下一瞬,崔沅绾就想飞出来,逃到深山老林里去。 身子乏也有月事的原因。难以生育,是因先前中了张氏下的毒。后来晏绥寻名医来,也是治标不治本,病根清除不去,影响便是每次月事小腹死死往下坠着,一次比一次痛。 崔沅绾身下垫了一层软毯,又捞过一床被褥盖上,把自个儿裹得像一只刚出锅的粽子。 良久,屋里灯烛被熄灭,霎时黑暗袭来,伸手不见五指,崔沅绾眼睛睁开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她面朝墙睡,身后却贴上一具暖热的身子。 “真是奇怪,平时凉得跟死人一般,今日身子竟会这么热?”崔沅绾不抗拒晏绥的靠近,戏谑一句。 晏绥替她正好凌乱的发丝,说道:“知道你怕冷,沐浴擦身时,往身上倒的是烧水。不会烧掉一层皮,好歹会把皮热起来。怕你说我身上凉,早做好了准备过来。” 说罢,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给她暖身。 晏绥道:“疼得紧么?要不要喝几口热茶暖暖身?” 崔沅绾嫌他敷衍,心里不满,转身面对他,娇嗔道:“你就知道让我多喝热水,多喝热茶,旁的事是什么也不做。” 其实与他说说话,小腹的痛感不觉间就减轻许多。 想来所有令她痛苦的事,都会砥砺她不断前行,不断上进,从而攀附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与上辈子心死身伤的状态比起来,月事的痛又算什么呢? 她正盯着晏绥起伏的胸膛发呆,蓦地听见晏绥说了一句,“我总觉着,你与先前大有不同。多数时候是一副样子,少数时候是另一副样子。有时候,我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是真的你。” 经六郎一事,她与晏绥在床榻上折腾得死去活来,谁也不放过谁,每次都当是活着的最后一日,酣畅淋漓。 男郎的深情既肤浅又长久。晏绥是在一次次握雨携云中爱上崔沅绾的,反复折腾,反复爱。 但他与那些男郎不同的是,哪怕再动情,他也带有脑子。眼前白光乍现,身子一片舒坦时,晏绥没忘过,事后崔沅绾眸里飞快闪过的凉薄之意。 好像她说的情话都是假的,她的人也是假的,她的心也是假的。 第78章 七十八:夜话 都说娘子家心思细腻, 对情爱一事上心,女怕嫁错郎,世道不公, 叫娘子家只能把爱挂在口头。 对郎婿说爱,对儿女说爱, 爱爹娘姑舅,爱深宅大院,忙碌一生, 没为自个儿活过半日。若崔沅绾没能重活一次,彻底死在寒冬腊月里, 那她这半生也是过得如此凄惨。 她敬林之培,爱戴姑舅,孝顺爹娘, 服从家族, 她说爱的人事,都未曾把她放在心上。落水醒来后, 她匆忙嫁到晏家。为了讨好晏绥,刻意俯首做小, 成婚头两月里,每晚恩爱, 她都要趴在晏绥耳旁, 说一句爱。 喜欢不达意, 喜爱太过轻浮, 索性省去喜,直接说爱。 “我很爱你。” 她吻在晏绥的脸颊, 唇瓣, 脖颈, 如是说道。她的每一句爱,都藏着□□的意图。当家族有亲戚犯事时,当娘家小弟学业遇难时,当爹娘过得不甚如意时,她的爱意就表露了出来。 晏绥沉浸在她精心编织好的天罗地网里,他用权势滋养她,她以身体与故作深情反哺。 炎炎夏日里,树荫穿过竹帘,深情眼里一瞬光亮。燥热不堪的日子里,更叫晏绥着迷的,是她热情的身,柔软的唇。转眼入秋,深情眼里常有淡薄凉意显露,崔沅绾说,老夫老妻,有些事就不必做了。 比如无时无刻地相拥亲吻,然后躺在床榻上,再试着新花样。如今初冬,衣裳一层层套在身上,不比夏天好褪。崔沅绾说,老祖宗的法子,这事不能做的多,男女阴阳之气都要受损。 她叫晏绥节制些,晏绥不肯,她也不反抗,就只是如死尸一般,静静躺在那里,咬牙忍住所有情动。 她攻于演戏,但那是在别有所图的情况下。那时她还需要踩着晏绥上位,她的娘家还需晏家扶持一把。而今新法前路光明,明眼的官员都知,只要坚定支持新法,乌纱帽就掉不下来。她爹爹胆小懦弱,可看人看得准,该投靠谁,该远离谁,心里清楚。 慕哥儿中毒后,她娘的十分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这样也好,没心再去管她夫家的事,不会再逼她在郎婿面前低三下气。 亲戚族人在汴京扎脚安顿,原本的钱庄生意又重新做了起来。 她婚后虽不常在外露面,幸而有县主公主两位好友,只不过各有各的路要走,三人三地,心在一起就好。 她的生活,就算没有晏绥,也照样能过好。 晏绥不叫她出去,她就霸占了他的书房,翻阅书籍,过目不忘。她学到了织布造窑的方法,她知道怎么经营一家酒馆,怎么酿酒采茶,这些事是上辈子梦也梦不到的。 她先前以为,娘子家出嫁后,只能养儿育女,一步步看着自个儿人老珠黄,到处不讨喜。可她现在明白,只要心想逃出藩篱,哪怕人被圈着,依旧能逍遥自在。 原先,晏绥不在身边,她就没有对抗外面的底气,畏畏缩缩,不知所措。而今,就算官家给她使绊子,她也不会失了阵脚,反而不卑不亢,就这一条命,要拿随意。 反正,她想要的,已经紧紧攥在手里了,不会因不讨好晏绥而付之东流。 崔沅绾搂着晏绥的腰,将身子浸在他的气息里,叹了口气。 “你爱的太过狭隘,你爱我演出来的模样。” 坦然面对,无所顾忌,可以称之为恃宠而骄,亦或是破罐破摔。和离是万万不可能了,可叫夫妻二人疏远却有很多法子可行。 告诉他,你爱的或灵动可爱,或端庄贤惠,或娇媚可人的千百模样,都是我戴的面具,我本凉薄冷血之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把最真诚的心意踩在脚下,不屑一顾。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崔沅绾手指一转,晏绥身上披着的里衣就散落开来,露出半颗胸膛,与屋里的冷空气接触,呼吸间,胸膛上下起伏。 晏绥见她坐起身来,低头愣愣地看着她。没有烛火葳蕤映照,眸里泛着冷意。明明眸里有几分悲情,可她还是故作冷漠模样。 “无碍。” 晏绥握着崔沅绾的手贴在心口处,咚咚的心跳声顺着筋脉,一声一声地打在她耳边,稳健有力。 晏绥歪歪头,玉枕上发丝随之滑落,他抬头仰望着她,如同先前她在下面,那般虔诚地望着他一样。 “你是什么样子,我就爱你什么样子。” 暖炉里的木炭烧尽,热意隔着层层床幔,传不到床榻上。这样冷的天,应该是彼此相拥而眠才对。可晏绥偏偏生了反骨,说着从前。 “其实,在那次夜间上门拜访之前,我就已经见你许多次了。” 晏绥隐去曾经无数次意外邂逅的事,毕竟只是他一人沦陷。在他以为的见面里,多数时候,他只是崔沅绾眼里一位看不见的过客,她在楼下买糖葫芦,他在楼上默默注视,她泛舟游湖,他站在亭里遥遥相望。 他早在暗处,见过崔沅绾的无数模样。买糖葫芦给路边的乞丐吃,因为某次上街游玩,车辙陷在泥沟里,是饿昏头的乞丐借巧力把车拉出来的。泛舟游湖,手拨清水,感受诗里所写的惬意。 她也曾整过陷害过她的小人,睚眦必报,手段强硬。可她在娘家又过得卑微,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受娘家牵制。 凉薄也好,和善也罢,都叫他为之着迷。不过他也在演戏,他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当初抢亲,只是因为贪图美色而已。他包揽下崔沅绾的所有过错,把自个儿伪装成一位见色起意的伪君子,这样众人都会觉着她是皎皎明月,而他空有权势,内心俗气不堪。 正如崔沅绾不会把心里所想同他倾诉出来一般,他也不会把这些事说出来。 他说无碍,是因在崔沅绾做戏之前,就爱上了她。 “但这些都不重要。”晏绥说道。 “不妨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在那之前,我想你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自私,多疑,偏激,阴狠。我不能容忍任何你把你抢走,我甚至动过无数邪恶的念头。我想剜去你的眼,断掉你的筋骨,下情蛊饲以骨血。这样,你就是我的了。” 郎婿欺我 第69节 他明明有机会折断崔沅绾的翅膀,可他从没下过去手。 每一次,他都会被她的情话哄得服服帖帖,他说,下不为例。这样的宠溺,纵容崔沅绾做得更过分,甚至,联合他的亲信,为他做事多年的暗卫炔以,一起来骗他。 偏偏他甘之如饴。 第79章 七十九:疏离 屋里黑, 却有月明透过来,斜着打在起伏的褥子上,崔沅绾探身前去, 挑起晏绥的下颌,轻笑一声。 晏绥在仔细打量描摹她的模样, 她也在想着说辞。 我不爱你。所有的话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她其实想这样说出来,也许话音刚落, 晏绥就会发怒,把她欺压在身下, 掐着她的脖颈,拽来锁链,不顾她的挣扎, 做放肆事。或是把她关在明厅里, 严刑拷打,数着她到底骗人几次。 可惜眼下她来了月事, 明厅也不是供二人玩闹胡来的地方。 事实是,晏绥早已做好准备, 坦然接受那未说出口的话。 是的,崔沅绾从没爱过他。所谓的恻隐之心,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七月成婚, 如今是十一月。每日每夜, 二人几乎都黏在一起。就算是养条狗, 也该有些感情才对。 天冷,心热, 人却清醒。 晏绥不在意, “那又如何?” “反正你也逃不了, 你需要我,不是么?” 是的,就算崔沅绾有了底气,骨子里的卑怯仍旧深深镌刻着,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崔沅绾似一只被针扎破的水球,一下便泄气来。她感到可悲,要修建一座城楼,靠自己,要花费数十年。而向晏绥开口说一句,今日动工,下月城楼就能建好。 离开晏绥能活,但绝不会似眼下这般惬意顺心。就算挣脱金笼,砍断锁链,枷锁还是包裹着她。 成也权势,败也权势。所以晏绥才会拼了命地寒窗苦读,原本是内敛安静的性子,为着权势,拉下脸面,逼着自个儿融进官场,逼着自个儿下狠手杀挡路人,踩着人头上位。所以崔沅绾重来一次,攀紧晏绥不放,没尊严地过贵妇生活,好过上辈子无人看管横死荒野。 崔沅绾把身子挂在晏绥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声,自个儿的心才能静下来。 “我有时会恨你。”崔沅绾在他心口处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晏绥没有怪她,抚着她的发丝,挑起一缕贪恋淡淡的发香。 就是像眼下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才让不该有的念头在崔沅绾心里暗自生长。 这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一只鹰隼,一头恶狠狠的野狼,一条听话又护主的忠犬。 “把你全部的样子都展示给我看罢。”晏绥叹道。 身上的重量轻如羽毛,可他的心却一下下收紧。直到唇瓣紧紧相贴,彻底沦陷。 崔沅绾唇边勾起笑,“这可是你说的。” 晏绥道:“不如就打个赌。你的生辰在一月十八,今年过去了。明年生辰时,若你还未对我动心,我们就分开一段时间,怎样?” 崔沅绾怔着,这般孩子气的话竟会从晏绥口中说出来。思虑一会儿,晏绥断不会与她和离,分开过日子,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看看,她又往前逼着晏绥让步,几乎要把他逼到墙角处,无处可逃。 “好。” 明年会是尘埃落定的一年,在此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月事来了也好,能提醒晏绥节制一些。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才情海里走了出来。 他撇头,崔沅绾就把他的头给掰正。他不想亲她了,只亲不动,简直是要人命。可崔沅绾玩得开心,乐于看他艰难忍耐的模样。 她发话,就像前朝某位女皇帝一样,命令着她的信徒:“我给你的,你都要受着。” 这也是晏绥常跟她说的话,现在她原封不动地反馈给他。 晏绥的唇被咬出血来,她的唇瓣上沾染上鲜血,更显妖冶,就像女妖精一样,找上门来吸人阳气。 两人方方面面都存着默契,今晚说的话不多,却叫二人关系走到转折点。 晏绥把崔沅绾的话听在心里,只是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快。 “我本来就是这样。” 这句话取代原来软绵绵的情话,成了崔沅绾经常对他说的话。 什么样呢? 不再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笑着扑在他怀里。不再会主动挑开他腰间革带,褪去衣衫,叫声“慎庭哥哥”。 晏绥看她冷心寡情,却穿着娇艳衣裳,满是违和。索性取来几匹素净的料子,做成新衣裳。崔沅绾意料之中地很喜欢这素净衣裳,每日换着花样穿。 她不再戴那些沉甸甸的冠梳与步摇,更多时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着。叫晏绥看来,过得是披麻戴孝的日子。往一处站着,白裙微扬,飘飘欲仙,仿佛下一瞬就要飞走,再也不回凡尘受苦。 晏绥不解,可崔沅绾说,我本来就是这样。 她说,是你想看我原本的真面目。指着一个藤椅,一方小院,她说,她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趣。 她的内心一片荒芜,她该是一捆没人要的荒草,一汪泛着绿光的死水。 原来她性子这么内敛安静。晏绥放下竹帘,连廊下光影随即消失不见。外面阳光正好,崔沅绾躺在藤椅下晒太阳。 安安静静的,比她大父还要无为。 晏绥弯腰把她抱起,带到温暖的屋里。他想叫崔沅绾尽快爱上她,可她除了日夜收集大姐当年的消息,旁的什么都不想做。 晏绥生过气,可他没能看到想要的结果。原来一个人心不在自个儿身上的时候,就算再怎么发狠,她也不在乎。 两人的关系莫名被崔沅绾弄僵,本该渐行渐远才是。晏绥死心,放她走,一切都照着崔沅绾料想的方向发展下去。 直到那晚,晏绥带来一包蟹黄炒鸡。听秀云说,那是娘子出嫁前每每心情低落时,都要吃上几口的美食。吃到想吃的,心里就好受些。 秀云清楚崔沅绾心里的规划,只是看两人关系僵着,谁也不向谁屈服,一阵心疼。这时才知家和万事兴的好处。 “姑爷,暗卫军神通广大,难道就不能帮娘子查查大娘子当年遭遇的事么?” 秀云跪在晏绥脚边,偷摸往上瞥一眼,见他正给那包蟹黄炒鸡里挑着花椒茴香,神色认真。 晏绥不以为然,这女使脑子长了还不如不长,不说聪明,最起码要得能听懂人话。真不知这样愚笨的丫头是怎么能讨得她的欢心的?他不比秀云聪明,不比秀云好指换?为甚什么心事都不愿向他吐露? “当年的事被夏昌压得死死的,除非把夏府掀得天翻地覆,纵使暗卫军再去打探,也得不到半点有用的消息。”晏绥把食物仔细整理到圆碟里,叫秀云给她送去。 晏绥:“就说是你买的。” 秀云说是,旁观二人的恩怨情仇,比看戏本都有趣。 一日一日地熬着,熬到中旬,汴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 “哎,想什么呢?” 福灵戴着玉兔手套的手在崔沅绾面前晃晃,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了神。 福灵抱着手炉,靠在窗子旁赏着窗外开得正艳的梅花。 “今日晏学士把你送来时,那深情模样把我跟县主吓了一跳。”福灵调侃道:“我可看见了,也都听见了。他把狐氅披在你身上,说晚点来接你。真是稀奇,早先旁人看你一眼,他恨不得把人家的眼珠子剜出来摆在床头欣赏。眼下却怕你过得无聊,整日带你出去游玩。虽说冬季休沐多,可眼下朝里动荡,朝官忙得焦头烂额。他却能抽出空闲时候任由你闹。” 福灵啧了声,回想起晏绥那痴情种模样,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再看看崔沅绾这般模样,若不是妆面撑着,估摸跟道观里的道姑一样,冷心寡欲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啊。”崔沅绾膝前卧着一只蝴蝶犬,乖巧听话,不叫不闹。而福灵脚边的狮猫与猧儿,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半刻不停歇。 崔沅绾抱蝴蝶犬抱在怀里,若有所思。 正巧县主掀帘进来,她病了有两月,早习惯了喝药治病的日子。就算过得苟延残喘,气色仍比崔沅绾好。县主端着一盘茶水,身上带来外面的冷气。 “赶紧过来暖暖。”福灵摆手道。 县主说好,拿来一把圈椅,坐在福灵与崔沅绾对面,三人围着小火炉暖手。 县主吸吸鼻子,瓮声道:“崔娘子,你那事查得怎么样了?我三兄在开封府也翻了以前记事的案本,汴京城里的人从生到死,都在那案本上记着。大姐那页记着仵作验尸的事,大姐是风寒而亡。小孩子身体孱弱,有时一阵风就能吹倒。不过仵作又记,大姐身子有一腐烂处,就是不知哪里在腐烂。” 听罢此话,崔沅绾眸里才有了光亮,急切问道:“当年的仵作可还能找到?” 县主摇摇头,“我叫人打听了下,十几年前仵作是五十多岁。后来几年病死了。他三位儿子都未继承家业,一个是打铁铺的汉子,一个是种地的汉子,一个是给夏家当车夫的汉子。三位又都问过了细节,说仵作给几千人验过尸,哪里还记得一女童?仵作从不把验尸的事往家里说,三位问什么都一概不知。” “又是夏家。”崔沅绾叹道。 大姐到底跟夏昌结了什么仇?与她有关的人,几乎都在三年内离奇死亡。与她有关的事迹,几乎都被夏昌处理干净。 好友相聚,说说家常话,聊聊天南海北,毕竟见一面少一面,谁都不知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三人之后会再相见一次,就在夏府里。夏夫人过生辰,除却官家圣人不去,旁的官员与家眷大抵都要去祝贺送礼。 兆相与夏昌不对付,可该送的礼还得叫人送去。人就不来了,叫晏绥代劳。 县主说说自家与林家的婚事,福灵说说一直追求她的兆革。说得有趣新鲜,可崔沅绾的心却不再这上面。 从公主府打伞出来时,雪下得愈来愈大,几乎要把府门口的两尊狮子石像也掩埋过去。 晏绥乘着一辆最宽敞的马车而来,下了车,没有打伞,傻傻张开双臂。 从前,崔沅绾会一路小跑,扔掉纸伞,不顾一切朝他奔赴过去。可崔沅绾只是冷眼看着晏绥这般痴情行径,他眼里的深情几乎要溢了出来,嘴边噙笑,势在必得。 崔沅绾轻笑一声,冷脸撑伞走过去。从始至终,没施舍晏绥一眼。 脚刚踩上杌凳,身子一下被晏绥给拽了下来。 “闹够了没有?” 他说道。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内容提要都抓耳挠腮,刺激的过不了审,不刺激又没人看,头秃哦 第80章 八十:回温 所以这段关系兜兜转转, 回到了起点。晏绥执拗于占有,崔沅绾一心想走。又是刚成婚时的样子。 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晏绥把崔沅绾抱在怀里,拉着脸本想再威胁一番, 谁知马车刚走,崔沅绾就将脸埋进他胸膛, 委委屈屈地说了句:“你干嘛呀。” 干嘛当着福灵和县主的面,把人拦腰抱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与外面的风雨天地彻底隔绝开来。 郎婿欺我 第70节 她可听见两位小娘子的轻笑声了,她要脸皮, 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做亲昵事会叫人瞧笑话。可晏绥偏偏是个厚脸皮的,他想亲就亲,想抱就抱, 甚至兴致来了, 还能在马车上做一次。他自然理解不了崔沅绾的小心思。 只是说着说着,泪就落了下来。泪刚落下一滴, 崔沅绾便惊慌地拭泪。 “哭罢。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往常都是不叫你下床哭的,今日破例, 你就把委屈都哭出来罢。”晏绥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她护在身前, 像护着稀世珍宝一般, 不舍得用上半分力。 哭声先还压抑着, 随着他轻柔的动作, 越来越大声。 风乍起,把车帘吹得往上卷了半面, 白雪扑朔而来。 晏绥道:“就快过年了, 赶紧把委屈哭完, 来年又是平安喜乐的一年。” 他落魄时,唯一能支撑活下去的,就是期冀明年。明年也许能高中状元,明年也许能走到官家面前伺候,明年也许能光耀门楣…… 今年过得不顺,只有想想来日方长,才勉强存下一口气,一年接一年,努力地活着。 这些话他也说给崔沅绾听。某些时候,他是稳重的兄长,教会她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看她成长,心里浸了蜜一样甜。 在七月,崔沅绾对他满心防备。就连被折腾得哭,也是小声抽噎,不敢放肆。那时若她敞开心扉,诉说委屈。晏绥怕是不会往心里去,再大的委屈,金锭子一给就是。 除却不可违的生老病死,旁的事皆能用金钱或权势处理。可他现在是万万不敢在崔沅绾面前妄下决断。她说过得难,晏绥恨不得把她的日子挪到自个儿身上去,替她处理家长里短,替她经营人情世故。 胸前衣襟泪水浸湿,哭声渐渐止住。小脸再探出来时,眼下与两颊都染着酡意,久久消散不去。 “我也没受什么委屈,就是有些难受。”崔沅绾抽噎道。 晏绥长哦了声,哄着:“这段日子你不理我,原来是心里难受的原因。我知道你一直在借助各种力量查大姐的事,只是眼下朝里乱成一团,地方大乱小乱不断,夏昌势必会加强警戒。老狐狸办事讲究滴水不漏,他也在暗中防备着我们的力量。此事万不能操之过急,暴露自己,得不偿失。” 原来他都知道。崔沅绾心里叹着。 她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想一人涉险去做。晏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纵使她平日再怎么麻痹自个儿的心,也不得不承认,晏家不欠她的,晏绥更不欠她。 她故意疏离,也是不想脱离晏绥。当断则断,最好在事情结束前两人心远,这样不会觉着内疚或是自责。一人涉险,总好过两家都折进去。 何况这是她第二次活着,旁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世间种种。她该比旁人多付出些的。 崔沅绾绞着帕子,天人交际。一时没注意,马车就走到了丘园。 炔以不在,问问前来迎接的秀云。原来炔以这厮处理完明厅与暗卫军的事后,正在院里练武。县主的信一来,就把他给叫了过去。 平时不敢这般放肆,今日是晏绥给他放了假,他才敢前去赴约。 秀云一板一眼地把所见所闻说了出来,绵娘却在一旁添油加醋,学着炔以接到信后一脸欣喜的模样,惟妙惟肖,叫崔沅绾见了不禁笑出声。 她与晏绥默契地不再提马车上的失态之事。两人本是没话说,炔以这事倒误打误撞地成了两人破冰的话头。 崔沅绾调侃道:“怎么你这亲信对县主比对你还亲呢?” 看她脸上带笑,晏绥也乐得自在,回道:“原先我还没发现他与县主的事。后来嗣荣王与林家联姻,他立即乱了脚步,心不在焉,自然能叫人察觉出来。” 早不提林家,崔沅绾整日浸在晏家相亲相爱的家风里,显些忘了林家这茬事。 林番海是位地道的伪君子,表面是和事佬,背地里算计比谁都多,否则也不会教出林之培这厮鼠辈。林家这两位给她留的印象深,以至于想到林夫人与林二时,她竟连人姓甚名谁都不甚清楚。 县主真真是个胸怀开阔的人,这样好的小娘子要嫁到林家去,成为联姻的物品,真真叫人唏嘘。 晏绥牵着她的手,雪地里撑伞漫步,好在都穿得厚,只觉得意境美,不觉半点寒冷。 道上的积雪被勤快的仆从扫到一旁,放眼望去,一条青石路上,两旁都是几位小女使堆起来的雪人。 崔沅绾的手被晏绥暖热,心里也暖洋洋的,陪他在园里走着。 这会儿崔沅绾才想起小聚时,县主苍白的脸色。只知道她卧病在床几月有余,到底是什么病,估摸出了自家人,旁的一概不知。 新娘生病,按说夫家该与嗣荣王夫妇商议推迟婚期才是。可林家非但不往后延,反而还提前小半个月。本来是来年二月大婚,提到上元佳节,双喜临门,也算喜庆。 嗣荣王有名无权,早成为夏林两家党争的傀儡,一再得罪官家,自然不敢说半句不好。白白牺牲县主,做了权谋争斗的牺牲品。 晏绥撷取一朵红梅,放在崔沅绾手心,想叫她开心些。 可崔沅绾心不在此,“我总觉着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在夏夫人生辰宴之前。” 晏绥把她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可脑里仔细过了一番,到夏夫人生辰还剩十几日。中间有三日休沐,在家歇息着。没有节日要过,官家圣人和一堆皇家子女的生辰也都没堆在这几日。 朝里有兆相与崔发撑着,还有政事堂一帮同僚出主意。实在想不出什么意外会发生。 “还是不要多想了。”晏绥把伞柄交到崔沅绾手里,绕在身后弯腰环抱着她,头靠在她大氅狐毛边,轻轻蹭着。热气洒在她脖颈旁,弄得人心里痒。 “绾姐儿,你能不能把心思多分在我身上呢?你郎婿这小半月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每日都在想,我家娘子怎么就不理我了呢?她真正的模样,就是从来不肯喜欢我半分的么?” 几句委屈的话说出来却叫崔沅绾笑出声来。 “什么绾姐儿?我身边人都没这么唤过我。一句好姐姐还不够你玩的?非得再喊一个小名儿。” 晏绥不在意,小臂紧紧贴着她起伏的腰身,逐渐绕紧。 “你就行行好,理理我罢。”晏绥低声说道,“一箱玩具刚到,有你喜欢的样式,也有我喜欢的样式。先前你爱在我身上挥鞭倒蜡,不过玩得几次,当时我还没觉着有多快乐。眼下后知后觉地回味,发现我当真喜欢得紧。只要你点点头,什么颤声娇翻空蝶,我都依着你去。” 话说得当真不要脸,更叫人脸红的是,身后男郎的气息变了又变,那不该起来的物件贴在她身后,意图当真明显! 崔沅绾拧着他的手臂,低声斥道:“这可是大白天!下着雪,天这么冷,怎么就挡不了你……你……” “ 我什么?”晏绥动情就想有所动作,从崔沅绾的话里,也能判断出她心结已解,骂他是跟从前一般小打小闹呢。他巴不得崔沅绾攀着他的脖颈,多骂他几句不要脸的汉子。 晏绥蹲地,示意崔沅绾趴到他背上来。 这会儿雪又大了起来,才犹豫半刻,晏绥衣裳上便落了不少雪。 “我可以走过去的。”崔沅绾坚持说道。 她很想出声恳求,别再对她这么好了,受之不起。 可晏绥说,她不上来,他能在雪地里蹲一天一夜。 他不是只会说空话唬人的纨绔,他从前就是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伪装得坦坦荡荡,与林番海不同,他从里到外,坏到了骨子里。 二人梅林相拥时,晏绥的手在箍紧她的腰,也在寻找衣襟之下的腰链。手指一提,与腰链连在一起的缅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晃一晃,宛如枝头被风吹打侵袭的一朵梅花。 她能装成无欲无求的道姑模样,可她终究不是道姑,她是活生生的人。 晏绥离不开她的身子暖,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幅健壮有力的身子,也时刻叫她无比欢愉。 男郎动情,是最明显的。娘子家动情,在层层衣裙覆盖之下,除了自个儿,谁都看不到。 但她相信,晏绥能闻到。 “那你走得快些。”崔沅绾俯身前去,搂住晏绥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叹道。 伞被遗忘在梅林里,他们都不需要伞的庇佑了。百亩丘园,任一间屋,都会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方逍遥天地。 情浓时,晏绥控制不住骨子里的顽性,颤着把手停在崔沅绾扬起的脖颈上。 好想掐断,或是如野狼一般咬断猎物的喉咙。 “掐啊,扭扭捏捏像姑娘。” 崔沅绾也是个寻快活的,只要能叫她乐,什么事都行,当然只局限在一方床榻上。 晏绥不敢伤她。于是她攀着晏绥的手,亲手教他,怎么样掐她。 “你应该再用力一些,就像这样。” 崔沅绾随即闭眼,按着晏绥放在自个儿脖颈上的手用力。 还是不敢伤她,或是爱到极致,不忍伤她。脖颈被掐出一道浅淡的红印,无关痛痒,还没他留下的咬印疼。 崔沅绾扭头望见窗外白雪皑皑,一片萧肃景象,心情大好。 她在晏绥耳边打了个响指,将他从地狱里捞出来,升到三十三重天,一瞬释放。 如果有几位胆大的女使经过这间屋里,透过半开的雕花窗子,兴许会看见—— 被掐的在肆意笑着,而掐人的沦陷在一室旖旎里,也许欢愉,也许痛苦,总之淌下热泪,都落在小娘子温暖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夏夫人生辰宴过后,再有一个剧情点就要完结啦!预计正文40w左右,现在就开始收集番外吧! 目前想到的是把福灵和兆革这对cp写到番外里,前世晏绥视角也会作为番外出现! 第81章 八十一:新花样 晏绥一松手, 福灵的信就常往丘园里送。 晏绥不拦,却固执要求,每次拆信, 都要当着他的面。信长,就要一句一句地念出来叫他听。 廿一, 福灵来了信,信纸有三页,晏绥起了疑心, 问道:“夏夫人生辰宴就快要到了,公主这要紧关头给你递信儿, 难道是说的夏夫人的事?” 崔沅绾嫌他多疑,展开信念了几句问好,眼眸一滞, 不往下读了。 “继续啊。” 一语双关。 崔沅绾正坐在他腹上, 借力一摇一晃,想要看清信上内容, 却被晏绥掐着腰折磨,骑虎难下。 “别磨我了。”崔沅绾抱怨一句。 “公主此番来信, 说的是她与兆革的事。兆革一直黏着她,谓之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今日是相国寺的开寺日, 晚间御街前有灯会, 兆革邀她一同出去。公主没办法, 也在犹豫着,来信是相叫我给她支个招。” “兆革?”晏绥觉着这名字听起来熟悉, 仔细想想, 这不是兆相的小儿子么?平时不争不抢, 是个憨厚老实的读书人。不过先前他都称兆革的字,兆秉端。早不听他的名,竟还觉着生疏。 晏绥从床榻上撑手起身,将崔沅绾搂在怀里,动作减缓了些。清了清嗓子,道:“原先兆公也操心他的婚姻,不过他言辞恳切,说无娶妻的意愿,把兆公气得不轻。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不肯跟旁人说呢。” 崔沅绾哦了声,“公主叫我给她个法子,却没指明,是逃离的法子,还是接近的法子。先前几次小聚,我跟县主也问过她对兆小官人有没有意思,她含糊其辞,说自个儿不清楚。如今想来,烈女怕缠郎,公主怕是也动心了。” 晏绥说好办,“今晚有情人就要相聚了,公主匆忙来信,怕是心急如焚,急着向你求助呢。郎有情妾有意的,不如就回,让她照常行事,听从自个儿的心。” “你说得轻松。”崔沅绾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背上,低声骂了句,又开口道:“公主与兆小官人相处不过几月,先前公主的心都在原三官人身上,默默喜欢人家好多年。公主这般犹豫,心里估摸还念着老情人呢。” 说着,一面看到了最后一页,“公主的意思,她今晚要去,但得找人陪着。” 晏绥心里暗叹不好,说出心中疑惑,“难不成公主想叫你陪着去?多一个人壮壮胆子?” 崔沅绾说是,“说对一半。公主叫我把你也带上,还叫县主跟林之培也一同过去。今晚要是我们一行伙都去,指不定她心一狠,就同意兆家的提亲了呢。” 晏绥不懂娘子间的人情世故,他在宦海里摸爬滚打,想事难免往个中利益里靠近。 “本朝娶公主者,注定要守着驸马都尉的空名过完一辈子。没几个男人不想要功名权势的,娶了公主,从此权势是路人。兆秉端可以不在乎功名利禄,可他生在了兆家。兆公一向看不起为了小情小爱放弃大好前程的人,而现在却同意这门亲事,任由秉端自由追求。”想到兆相,晏绥心里触动,“想是秉端能够担起责任,承受评头论足,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公主,才会一直追求公主。如此看来,今晚灯会相约,是成不成事的关键时候。” 崔沅绾觉着他说得当真有理,正想抽离出来,趴到案桌旁回信,却被晏绥拽到怀里,暴风骤雨袭来,一下软了身子,信纸一张张滑落在地。 那方是隽丽秀气的点点字迹,这方是帷幔遮不住的大好春景,也不嫌臊。 郎婿欺我 第71节 “你慢些……平日里……也不曾缺你的,怎么每次都不要命一般?” 刺激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期期艾艾,叫崔沅绾羞红了脸。 晏绥笑她难得娇羞,娇羞得真真切切,再不是从前做戏逢迎的模样,心里畅快。 “你嫌屋里冷,手炉被褥暖得都太慢了,我怀里不比他们热?”晏绥轻笑道。 见他这般不在乎的模样,崔沅绾便知事情成了。眼下就要到黄昏头了,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得收拾好前去赴约。 只是转念一想,林之培也要去。偷瞄晏绥几眼,他竟破天荒地没生气。 一回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崔沅绾赶忙攀上他的胳膊求饶。 “好哥哥,别来了,存着力气,晚上还有事呢。灯会盛大,公主催得紧,想是会早早去到等着咱们。今晚公主的事可是重头,莫要坏事。” 晏绥:“知道了。”刮刮她的鼻头,见她眼下乌青,一阵心疼。 “好妹妹,想想你自个儿罢。从庭院接来你,你就在忙着调查事情,忙起来连饭都能忘了吃。” 虽是打算慢慢向他敞开心扉,可晏绥这般深情温柔模样,望着她的眸子十分真诚,倒叫打得她束手无措。他疯时,崔沅绾能随意想出个法子对付。可他一认真起来,她就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些多出来的关照了。 他每向她靠近一分,她就觉着亏欠一分,并不好受。 “我没事。”崔沅绾任由晏绥扯过一床被褥,把她推在柔软的床榻上。跟一个听话的傀儡一样,任凭他牵制,摆成什么样的姿势,都不在意。 再回过来神,晏绥正低头蹭着她的锁骨,难得一见撒娇服软模样。 “你不想,我们就不做了。”晏绥鼻梁抵着她的肌肤,低声呢喃道。 他平日里注重操练,即使是一掂笔杆的文官,也常早起在院里练武。不是跟砸铁汉子一样肌肉虬结,反而没块肉贴在身骨上,恰恰正好。肌肉练出来后,人的精力就旺盛起来。 没成婚时,不屑染荤腥,精力都用在了处理公务上。成了婚,懂了房中乐趣,精力就花在了一方床榻上。 他说不做,可身子却依旧热情高昂。眼神湿漉漉的,委屈难受。 崔沅绾心一软,轻声道:“我给你弄出来罢。” 屋外刮着风雪,雪水顺着窗子滴下来。天的冷意传不到火热的屋里,炉子里的火不断,帷幔里的火也一下比一下旺盛。 正好把之前在《洞玄子》里看过的一个招式给练练。 崔沅绾忙里偷闲,掖好被角,省得再生病,问道:“你知道龟||责么?” 晏绥摇头,“难道是什么门派的气功?” 名字奇怪,听起来像是正经东西。说罢见崔沅绾噗嗤一笑,便知此事没这么简单。 “别慌,这种事,只会叫你更快活。” 晏绥哦了声,他想约莫都是那样。可真正玩到那花样的时候,才知人是可以活着下地狱里,也可以活着一瞬升天。 总之第一次尝试,被崔沅绾折磨得不轻。后来眼神涣散,听崔沅绾解释着个中奥妙,才知自个儿是大意了。 这比先前的更费力气 ,比炼铁还费劲。 “收拾收拾,准备出发了。”崔沅绾笑他不经玩,叫他再好好练练身子。 “这样可不行,以后花样还多着呢。” 整好衣襟后,下床将窗子撑开一角,透透气。 * 戌时一刻,相国寺周边人声鼎沸。快过年了,百姓心里激动,撒野作乐,只比以前更欢。这边人山人海,再小的马车也挤不过来。只能下车走路,到约定见面的一间茶馆里去会合。 崔沅绾戴着帷帽,跟在晏绥身旁,觉着这吵闹声吵得胸口疼。想大喘口气,帷帽挡着,心里更是不畅快。 成婚后二人很少到热闹地游玩,大多数时候都是往清净的湖边或者矮山里去。玉仙观香火气冲鼻,崔沅绾被晏绥拉着,被呛得咳嗽几声。 “就要到了。”晏绥怕人撞到她,干脆搂着她的腰,往怀里揽,恨不得合二为一,挂在自个儿身上。 往前一指,相国寺旁果真有家茶馆,挂着“徐家茶馆”的牌子,一眼就能看到。 比望见终点更叫人觉着激动的,是兆革围着福灵打转,而福灵一脸娇羞,暖黄的灯火映得人更缱绻娇羞,跟一幅画一般。 “人家你侬我侬,我们去了就当个小跟班,不能抢风头。”崔沅绾交代着,眼神一瞥,脸色又冷了下来。 县主与林之培正好从茶馆里出来,一前一后走着,坐到馆外长凳上,跟仇人一般,互看不顺眼。 县主不是草包,自然知道林之培是个攀附权势的伪君子。眼皮耷拉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小娘子,虽今晚不是你我主场,可你怎么也得给林某几分面子罢。你耷拉着脸,叫公主看见,败坏人家的心情,婚事不成,罪责岂不都落到了你我身上?” 福灵正站在一旁跟兆革聊得正欢,哪还有心思往他们这处瞟。承怡心里白他一眼,面上却佯装恭敬。 “早起喝了一杯凉茶,肚量不好,腹泻几次。肠胃还没养好,就赶忙出来赴约了。我是忍着腹中疼痛陪小官人做事的。趁人还没来齐,歇歇都不成么?” 大家闺秀,若非被逼到了绝境,怎会把不上台面的私事摆出来叫人看。只是承怡无意应付他,反正说什么都要嫁过去,他心里没她,她就使劲造弄。 林之培皱眉,不解道:“人还没来齐?还有谁?不就我们四人同行么?” 她竟不知学士一家也要来。 “还有晏学士和崔娘子。”承怡无意朝外一瞥,随即用手指着前面。 “喏,前面一对就是。” 作者有话说: 《洞玄子》一出,就知事情不简单(痴汉笑) 第82章 八十二:六人同行 花灯绑在杆上, 游鱼灯头朝东南,是相国寺的方向。灯火相映,人来人往, 有一对檀郎谢女格外出众。衣裳精致,非富即贵。男郎搂着小娘子的腰, 在她耳边呢喃着什么。 这一幕刺痛了林之培的眼。他一眼就认出,这对正是迤逦而来的崔沅绾与晏绥。 福灵转身,正好瞧见这对朝茶馆走来, 忙给兆革使眼色,让人前去迎接。 “崔娘子, 你来得晚,待会儿矾楼吃酒,罚你一杯!” 碍着晏绥在身边, 福灵缩回了想搀崔沅绾胳膊的手, 讪笑道。 崔沅绾摘下帷帽,轻声说好。晏绥见状松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 叫来兆革攀谈。他比兆革大几岁,两人相见便跟亲兄弟一般, 熟稔,不需讲太多场面话。 县主与林之培也走过来迎接, 不过崔沅绾未给林之培半分眼色, 对县主欠身行礼。 县主没那么讲究, 上前搀扶住她:“丘园离得远, 崔娘子路上辛苦了。” 现在二人搬到丘园住的事周边人都清楚,只是林之培听着, 还是觉得不舒服。偌大的园林, 都是晏绥安排的人, 两人在园里做什么事,不动脑也知道。 “既然都来了,那就一同游玩罢。”福灵眼眸发亮,左手牵着崔沅绾,右手拉着县主,兴高采烈地说道。 福灵的意思,是叫男郎成行,娘子家成行,各玩各的。这怎么行?旁人到场是来撮合她与兆革成事的,这男女一分开,有情人哪还有机会说话。 崔沅绾刚想说不妥,县主便劝道:“就听公主的罢。”说完往后一瞥,晏绥与兆革熟络,林之培抱手站在一边,插不上话,当真可怜。 若无意外,林之培会是她的郎婿。可县主看他吃瘪,心里高兴着,骂了句活该。 崔沅绾朝晏绥使眼色,先按公主的意思走着,一会儿还要到矾楼喝茶去,那时再说话,也不算迟。 面面相觑,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秉端哥哥,你就照顾好两位小官人罢!” 兆革听到福灵跟她说话,忙点头说是,一副傻小子模样。 “遵命!”兆革朝福灵这处摆摆手,示意她仨先走,他们会紧跟其后。 “瞧瞧,都把自个儿当成他的夫人了。”县主打趣道。 福灵哼一声,狡辩道:“我才没有!你那是诡辩,揪着我话里的某个字不放,非得引申歧义。” 县主惊呼,“呀!难不成还是我误会了?十月见面时,你还叫人家‘不知好歹的兆家小哥’呢,今日就唤了人家的字,还叫人家哥哥?就我所知,除了几位皇子和外表亲,你还没叫过外人哥哥呢!” 福灵见她牙尖嘴利,跑过去与县主扭打一团。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两人脸上都带笑,谁也没往心里去。 这是两人一贯的相处方式,打打闹闹,也算是闺中女子不可多得的乐趣。 崔沅绾是三人里唯一成婚的,平时在秀云绵娘面前是个顽皮性子,可眼下出游,竟成了稳重的人。一面注意着后方的动静,一面交代这两人,走路看脚下,可别摔倒。 长街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摊,仔细看看,除却房里物件,卖什么的都有。大冬天不减游玩热情,摊贩呵着白气,游人穿着厚袄,依旧欢欢乐乐,蹦蹦跳跳,俨然一副小新年的模样。 崔沅绾走到一小摊面前,这家卖冬日里戴的帽子。一顶顶帽用短木杆撑着。帷帽一去,摊贩一见崔沅绾这般貌美容颜,再偷摸打量下她这身不菲的衣物,料断是个富贵人家的夫人,忙弯腰迎着:“娘子是想要什么样的帽子?咱这摊瞧着小,实际帽子花样众多。眼下挂出来的是一些受欢迎的样式,若想仔细瞧瞧,可以去桥家巷子第三号铺里,那是咱家的衣帽铺,最受娘子家欢迎。” 摊贩喋喋不休,崔沅绾却只看着一顶帽子出神。这顶是玉兔抱月粉羊绒帽,说也奇怪,平日她喜欢素的物件,今晚却被这帽子给勾了魂。 身后福灵还与县主打闹着,二人正缠着老媪给做糖葫芦,两人看得认真,似乎并没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我想要这顶帽子。”崔沅绾伸手指着那顶玉兔抱月粉羊绒帽,问道:“这顶多少钱。” 摊贩就喜欢爽快的客人:“娘子,这顶三十三文。” 崔沅绾一摸钱袋子,带的都是金锭银锭,没拿碎铜钱。 正掏着银锭子时,身子就被一位力气大的给怼了出去。 “呀!” 崔沅绾一声惊呼,及时站稳了脚,这才没摔倒在地。动静把福灵与县主给吸引过来。 “这顶帽子是我的了!”一位妇人指着崔沅绾要买的那顶帽,气势冲冲地说道。 “你这人怎么这般粗鲁不讲理?先来后到懂不懂?”县主脾气一点就着,福灵搀扶起崔沅绾,她就对着妇人喊道。 妇人神色淡定,不管不顾,悠哉掏出一个金锭子,往摊子上一放。 “我先掏钱的,帽子就是我的。” 崔沅绾定睛一看,这妇人瞧着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与福灵一对视,福灵心下了然,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夏长史家老二新妇秦氏,老二得宠,她行事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县主被她这不要脸的样子气得不轻,指着她道:“是你把崔娘子推到旁边的。人家先来,正掏钱,谁知被你这没脸皮的给占了先!” 妇人撇撇嘴,蔑崔沅绾一眼,故作惊讶道:“呦,这不是崔二娘子么?我当真是没看见。” 她想过来搀扶,却被福灵挡在身前。 福灵口直心快,道:“这顶帽子只有叫崔娘子戴着才好看。至于你——”福灵上下扫视,又道:“你家大哥都会跑了,你也不是年轻的小娘子家了,这粉色,不配你。好花配美人,显然你不是那位美人。” 有时轻飘飘一句话,比拳头能打击人。 秦氏听罢,一下瞪大的眼。 郎婿欺我 第72节 “你……真是丢官家的脸!哪个皇家子女跟你一样,没大没小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边说!” 秦氏敢对福灵指手画脚,是仗着夏昌撑腰。 传闻夏昌与儿媳勾搭在一起,原先崔沅绾只当瞎说的诨话看。问问晏绥才知,这倒是件真事。而那位儿媳,就是秦氏。 往常儿媳也是郎婿撑腰,哪有跟家舅厮打在一起,仗着家舅嚣张行事的呢?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崔沅绾笑道:“秦娘子想要,拿走就行。左不过一顶帽子,这种样式,丘园还有很多。若秦娘子喜欢,改日我再叫人送过去几顶。” 谁没个人撑腰呢?对不值当的人,不需再三容忍。 摊贩哪懂贵家恩怨情仇?他只知道,面前都是惹不起的人。一不小心,头就跟脖子再不相见了。 摊贩虾腰赔笑,既然有人出来打圆场了,他也得赶紧附和:“娘子,既然你出了钱,那这顶帽子就给你了。小的自幼无长处,唯有这双眼,看人看得准。小的能看见,几位娘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娇花。” 摊贩一面说着,一面把金锭收到怀里。有钱人不在乎这些小钱,相遇就是缘分,何不多宰一些? 摊贩把帽子包好,放到匣盒儿,恭敬地送到秦氏面前。 秦氏后面还跟着一位小女使,当下就把匣盒儿转给女使。 秦氏想走,可被县主给拦住,明显是要找茬的样子。 “县主,有空与我说话,不如回家学学出嫁的规矩罢?林家重礼,你可不能出半分错。” 果然不是好惹的,说话只管往人心窝上戳。 可县主不怕她,回道:“多谢秦娘子提醒。可我也记着,再有两日就是令姑生辰了。听说夏长史对夫人一向深情,这次叫全府上下一起给夫人备件礼。没记错的话,礼物是一件用金丝绣成的寿图罢?确实难,秦娘子辛苦了。” 秦氏娇生惯养,哪里会绣活儿?夏昌让儿女还有妯娌都拿起绣花针做事,一片抱怨声,可他充耳不闻,我行我素。 秦氏在他枕边吹了好几阵风,都没摇动他的心。不仅没达到目的,还被他往身下塞了不少玉,这么冷的天,凉得她月事都不曾来,当真叫人恼! “多谢县主关心。”秦氏强撑笑意道,“忽的想起妯娌还在府里等我回来,就不多都逗留了,几位玩得开心。” 县主不再拦她,看着她扭腰远去的身影,一阵恶寒。 “呸!不要脸的!天底下竟还有爬到家舅床上的儿媳!” 福灵气愤跺脚,瞥见摊贩一脸震惊模样,心里更是气急,一通乱骂。 “看什么看?这事也是你这厮配听的?都怪你懦弱无能,才叫崔娘子喜欢的物件被人抢走!没出息的。” 福灵这会儿又成了骄纵蛮横的小公主,跟初见一样。崔沅绾想道。 三人走远,身后男郎依旧没跟上来。 县主说,约莫是先到矾楼喝茶了。 “那我们也赶快去罢。外面花灯虽好看,可架不住天冷。我又没拿手炉,快要冷死了!”福灵催着往矾楼去,另外两人点头说好。 福灵常居大内,没见过民间稀罕物件。往前大摇大摆地走着,左看看,右看看,可爱得紧。 就在崔沅绾松了一口气时,县主却说不对劲。 “她是故意来试探我们的!” 县主后知后觉地感叹道。 第83章 八十三:独处 崔沅绾不解, “她再得宠,明面上也只是夏府一位儿媳而已。夏长史再宠她,也不会把家里事跟这外人说罢。她一妯娌, 能替人守什么秘密。” 县主一眼盯着前面福灵活蹦乱跳的身影,一面暗自思忖。约莫是话不好大声说出来, 便搀着崔沅绾的胳膊,小声道:“她可不是一般受宠,夏昌最亲的就是她。听人说, 常常把朝堂的事跟她说呢。廿三就是夏夫人生辰了,到时京中百官上门祝贺, 你当真以为这是一场普普通的生辰宴么?” 崔沅绾心里想法逐渐成形,她能知道,也是受了重生的益。 仁盛三年冬, 在她久远的记忆中, 不仅是她与林之培燕尔新婚的一年,更是内忧外患, 动荡四起的一年。 不过再大的茬子也传不到汴京城里,或者说传不到纸醉金迷的贵胄耳边。只是后来听说, 冬天谁蓄意谋反,被镇国将军和新党压了下去。 眼下最大的恶人就是夏昌, 要谋逆的逆贼, 也只会是他。 崔沅绾摇摇头, 说不清楚。县主也明白她的处境, 深宅大院里的娘子哪里懂得朝堂诡谲风云。县主道:“我爹爹手里无权,可我大父与镇国将军何冗交好, 都说夏昌府里哪处藏着军械呢。新党旧党皆聚在一处, 夏昌定会布下防备, 而兆相这边的人,也会做出回应。指不定就趁着生辰宴撕破脸皮呢。” 崔沅绾点头,“这里面的水真是深。” 兆相这边的人,不是以晏绥为首的官么。而夏昌那波人,跟随者也有林家,有林之培。 想来县主若要嫁给林之培,往后毕竟要跟她们划清阵营。可如今她说得轻松,恍如置身事外,毫不在意这些问题。 县主看出崔沅绾的心思,安慰道:“崔娘子无需担心,一日不出嫁,我就站在你们这边。出嫁后……”她面露犹豫,道:“往后的事再说,不少至少在这一年,我的想法不会变。” 县主不欲在这话头上多说,话锋一转,说起秦氏。 “夏昌估摸是叫她来打听晏学士的信的。她以为我们六人会在一处待着,偷摸跟着还能听见几句朝堂事。不曾想三位男郎都嫌冷,在矾楼里烤火取暖呢。她无心找事,偷了顶帽子回去了。” “原来如此。”崔沅绾叹道。 三人躲开人群,拐到矾楼三层一雅间。雅间里六人面面相觑,都彼此熟识,可被迫聚在一堂,怎么都觉着别扭。 已婚的、未婚的、男的、女的共六人,看精气神与这身华贵衣裳,都是惹不得的富贵人家。博士进来端茶倒水,兆革与福灵却起了争执。 二人拌了几句嘴,不过是福灵单方面碾压而已。福灵行事潇洒,说自古以来都是男郎妻妾成群,就算去花楼,也能找个行首伺候。她们娘子家却只能守着一人过日子。 “既然来了,不如尽兴一回。”福灵勾勾手指头,把博士叫到身边,道:“挑几个俊俏的小官人过来,最好是会弹琴的,声音好听的。” 博士在矾楼待了五年,偏偏没见过哪家小娘子点男郎过来伺候的,虾着腰赔笑,说恐怕不行。 县主笑出声来,“我们有的是钱。” 当着林之培的面,把钱袋子里的金锭都倒了出来。她不心疼,这钱是林之培拜访嗣荣王时,叫人塞给她的。 无功不受禄,拿着嫌脏,干脆都花出来好了。 “对,我们有的是钱!”有人撑腰,福灵的腰杆也硬,她的钱袋子更鼓,金锭银锭,金瓜子银瓜子,往桌上一摆,好似在跟人比,谁更有钱一样。 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这些钱,够上辈子的崔沅绾好吃好喝地过完半生了。 福灵与县主眼神都往她身上聚,崔沅绾一时受蛊惑,手不自主往腰间钱袋子掏,却被晏绥给拽住。 暗叹一声糟。小姊妹间聊得太欢,进了屋倒把晏绥给抛在了脑后。何况他总是沉默听人说话,更容易叫人忽视起来。 “当真是荒谬。” 晏绥蔑了福灵一眼,给为首的一个警告。 福灵心里一沉,她真是糊涂,倒把这厮给忘了。当着他的面,邀他的夫人入伙,不就是当面找面|首挑衅么。 福灵讪笑一声,正想装聋作哑地糊弄过去,就见晏绥捞起崔沅绾就往外面走。 “嗳,外面冷,你们要去哪儿啊!” 回应福灵一声问话的,是带着怒火的关门声。 再转眸看,博士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县主摩挲着茶盏,觉着场面难堪,摸了摸鼻尖。林之培站起身来,撑开雕花窗子,“公主怕是暖过了头,开窗清醒清醒罢。” 嗳,这厮居然敢讽刺她。 眼眸流转,兆革黯然神伤,恍如丧家之犬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福灵泄气,摆摆手,叫博士出去。 门扉还未关,县主就起身要走,“我突然想起,和他还有几句话要说。就先告别了,公主与兆三郎多说会儿话罢。” 他自然指的是林之培。既然县主要走,他这身份也无法再此多做停留,何况他倒也想回去,县主这话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林之培叉手告别,不过半刻,屋里暖气散了大半,只剩福灵与兆革默默相望。 “你倒是如意了,俊俏哥儿没找成,崔娘子跟县主倒走得快。”福灵绞着帕子低声抱怨。 兆革纵使再愚笨,也知道这是几位做的戏。 福灵一番惊骇世俗的言语,没人搭腔也就做罢。偏偏县主接了话茬,后面一发不可收拾,为的是叫他与福灵多相处相处。 外人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兆革心知机不可失,咬牙掐了指尖一把,挪步到公主身前,单膝跪地,仰头望着她。 “秉端会弹琴,也会吹箫。脸与身,心与声,都是公主的。小官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 有些话,说出来才知道没那么难。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崔沅绾站在楼下,有晏绥拿来的手炉暖着,不觉得冷。 “希望公主能觅得一位好郎婿,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 晏绥看她这般怅然样子,宽慰道:“放心罢,我清楚秉端的为人。他能放下功名利禄,不顾爹娘反对,就足以说明,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他能扭转爹娘对娶公主的看法,给公主一个风光体面的婚嫁排场,足以说明,他也有能力,能提供公主所需要的。” 崔沅绾也知道兆革的不容易。只是婚姻大事,非有情有义就能一帆风顺。 旁的小娘子就算嫁给纨绔,她也不会管,因为不在乎。而福灵是她的好玩伴,也是官家圣人最疼爱的孩子,有心眼,但不算多,真担心会被人欺负。 晏绥见她面上带忧,又道:“公主嫁给他,定不会受屈。兆公立下规矩,家里几位哥不能娶妾,不能有外室,非必要,不得去花楼拈花惹草。婚后,公主与秉端只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有,公主是皇家人,纵使兆家再强盛,也算是下嫁。何况公主得官家独宠,兆家都会待她毕恭毕敬,半点委屈都不敢叫她受。” 想想也是。福灵的婚事不需操心,反倒是县主,要嫁的可是个虎狼窝。 “那县主……” 晏绥道:“这就说不准了。”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从嗣荣王手里的权被收回去时,县主的命救定下来了。 娘家弱,处处被人拿捏。大利面前,一位小娘子的婚事算什么?县主嫁到林家,嗣荣王便攀上了夏昌的高枝,往后纵使无权,也能讨几座矿山得利。 只要官家还在位,新法会持续发展下去,旧党势力终会被碾碎,死亡少不了。 不幸的是,县主被迫站在旧党那面。而崔沅绾跟随晏绥,站在新党这面。此盛彼衰,县主会随夫家一道消亡。 除非在夏昌下台前改嫁,表明投靠立场,或许会保住一条命。可县主连嫁谁都无权选择,何况是改嫁呢? 他们都知道其中利害,却还是选择了不同的路,期冀殊途同归,实则比登天还难。 崔沅绾闭眼深思,却被晏绥搂入怀中。 “身子这么冷?不如跟我回去罢。”晏绥说道。 破天荒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她不点头,他就不走。跟从前大不一样。 从前晏绥从不在意她的想法,而现在,他也在学着去爱。 当真荒谬,却叫崔沅绾心里暖烘烘的。虽然不时还在发疯…… 再睁眼时,眼睫竟落上了雪珠。 郎婿欺我 第73节 身边喧闹声更甚。 在棚下喝茶暖身的汉子,瞧见天下起了雪,粗眉先皱着,而后又展开了来。下雪就不用打铁了,能早点回家陪婆娘和孩子。坏处就是,不打铁,就没铜钱可拿。 思索一番,起身回家。新年将至,挣多挣少,总归是挣了,回去不挨婆娘骂。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站在雪下相拥亲吻。小孩子羞得捂上了眼,大人鼓掌叫好,看见人家幸福,总归是高兴的。 长街人来人往,总有归处要去。 崔沅绾窝在晏绥怀里,大氅闷得她心慌,挣扎着露出脑袋,吸着冷冽的气,背后却贴着暖热的身。 “就要过新年了。”晏绥搂着细腰,身挨着身,头贴着头,轻声道。 成婚前,新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节日罢了。跟谁过,在哪过都一样。成婚后,心里有了牵挂,自然想过得隆重些。 什么炮仗好,要给多少利市钱,守岁时要做什么,他都在脑里仔细过了一遍。 今年于他而言是五光十色的,对崔沅绾来说,也是别样的一年。 是她重活一次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簌簌飞雪打在肩头,打在她泛红的鼻尖,白花花的一片,把她的心也染得干净。 “回去罢,回家去。”她道。 还有一场恶仗要打,不能掉以轻心。 作者有话说: 尝试恢复日万,做不到就当我打脸,反正13号前要写完正文,收集番外中 第84章 八十四:前日 望着三驾马车走远, 县主才从月明地里默声走了出来。 方才她出来透气,林之培紧随其后。街上落雪,两人又都是没心眼的, 心里也没彼此,自然不会带伞。县主说要去相国寺里寻个卖伞的摊子, 叫林之培先回去。谁知这厮跟狗皮膏药一般,说不得劝不动。 崔沅绾跟着晏绥上马车,林之培才敢松口气。 “总算都走了。”林之培靠墙抄手说道。 县主嗤笑道:“你也走罢, 雪停不下来,半夜三更的, 还不赶紧回家侍奉爹娘么?” 林之培最怕爹娘,说是孝顺,不如说是愚孝。爹娘给夏昌卖命, 他也成了夏昌手里的一把利刃, 什么危险事都敢做。 要是崔沅绾一人前来,他还能顾念旧情, 今晚就撤了动作,叫这几位好好乐呵一回。只可惜晏绥紧紧护着她, 林之培趁着出来透风的空隙,眼色一投, 手下人就动作起来。 等晏绥回到丘园时, 自会发现事情异常。 林之培勾起嘴角, 眸意晦暗不明。瞥眼打伞站在一旁的县主, 嘲她清高。 “这处只有你与我,县主就不用再做戏了。我们俩, 年后就要结为夫妻。谁不知道彼此的样子呢, 现在多相处相处, 婚后也不用再磨合了。”林之培瞧她那副病弱模样,不自主地想起方才崔沅绾的娇艳模样,心里比较着高低。又道:“要是嗣荣王再听话一些就好了,县主也不必日日忍受蛊毒折磨,不用做戏给人看。” 林之培直呼嗣荣王名号,县主心里愤怒,脸却无半点愠气。两家做交易,牺牲的却是她。她嫁进林家,蛊毒却解不了。但夫家娘家都不在意这事,就算她横死荒野,想是也无人知道。 县主往后退了几步,她想离林之培远些,离得近,心里瘆得慌。在快走到巷外时,突然被人撞倒在地。 那是林之培的眼线。主仆二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鞋袜被雪沾湿,裙摆也沾了雪下埋的土,再狼狈不过。纸伞打落在旁,发梢上不断堆着雪珠,几乎要将她淹没。 良久无言。县主身子孱弱,微微抖着。她觉着冷,她想跑到暖和地去取暖,可脚踝崴了,站不起来。 县主断不会向林之培求饶。可林之培却乐意看她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认命地闭上眼的模样。 “起来罢,我林家将要过门的……新妇。” 林之培刻意把“新妇”二字咬得很重,伸手拽着县主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明明也是香肌玉肤,可他多看一眼都嫌恶。 “看你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个县主,倒比街上的叫花子还穷酸。”林之培讥笑道,“方才见你与她说得开心,难道就没一瞬恨过她么?” 县主拍打衣裳的动作一滞,不解问道:“我为何要恨崔娘子?” 林之培:“若没有晏慎庭那厮,她早是我枕边新妇了。婚事本是板上钉钉,可恨晏慎庭横刀夺爱。那时林家不比晏家强盛,家族劝我,忍辱负重。他们都没想到,不过半年,林家便跻身四大家族之中,曾经瞧不起我的,都跑来巴结。你家不也是么?我知道你对这桩婚事不满,你我定婚前素不相识,你要仰靠我,就只能一昧讨好我。若不是她,你仍会是高贵的县主,而不是眼下中毒的可怜虫。” 县主觉着他当真是疯了,反问道:“你想挑拨我与崔娘子的关系?想都别想!” 林之培疯,可她清醒。 “无论当初晏学士抢不抢亲,我家衰落是不可逃避的事实。就算你与崔娘子照常成亲,后来我还会嫁来做小,不是么?” 县主说到此处,眼眸乍然亮了起来,恍若能把林之培心底的阴暗都照射出来。 “横刀夺爱?”县主品着这词,轻呵一声。她弯腰捡起伞,抖落伞骨上的霜雪,撑在身前。她的伤疤每时每刻都被林之培揭着,林之培用肮脏的话语提醒她,她只是个工具,对待工具,不需尊重。 林之培常把她跟崔沅绾作比,以为能叫她俩心生间隙,却不曾想,她对崔沅绾越来越爱,对他是越来越恨。 恨到想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县主咬牙道:“崔娘子也好,我也好,都是你上位翻天的工具而已。她比我值得站在阳光下,若注定要有一人跟你做腌臜事,不如叫我上去罢。一条命而已,我还掂量得起。” 说罢转身走出巷道,乘马车而去。 “跟夏长史报信,生辰宴可以再露出些马脚来。”林之培对眼线说道。 眼线点头,腰杆子慢慢直了起来,容貌身形大变。哪是一佝偻腰的汉子,分明是会缩骨功与易容术的杀手。 杀手是夏昌身边的亲信,派到林之培身边做事,虽听他的,可还顾着多生个心眼子,对林之培有所防备。 见杀手迟迟不退去,林之培不耐。还未曾开口责骂,便听杀手道:“主子先前说,马脚要晚些露,生辰宴只给个提醒便可。” 林之培说是,“本来是能留一手的。只是方才见县主这般傲气模样,想及她……”提到崔沅绾,林之培心里的恨意斗然攀升,决定要下狠手,“照我说的去做,夏长史自有考量,他会赞同我的法子的。毕竟,官家的心在往新党那处偏,我们等不起。” 招呼过杀手,林之培直挺的腰杆霎时弯了起来,没一点精气神,眼里却透着诡异的光芒,月光洒下,他从巷里踱步走出,好似刚爬到阳间快活的恶鬼,贪婪邪恶。 * 廿二,夏夫人生辰的前日。 崔沅绾梦里惊醒,心悸慌乱,坐起身来,揪着胸前衣襟,觉着透不过气。 她的小腿本来在晏绥腰腹上放着,随着安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只是她一醒,小腿从晏绥身上滑落下来。脚趾正麻着,无意蜷缩再伸展,正好勾到了那沉睡着的老二。 晏绥悠悠转醒,“怎么多不睡会儿。” 昨晚回家后,两人又折腾一番,歇息得晚。眼下窗外还黑着,天没亮就起来,一天都会提不起劲来。 崔沅绾捂着胸口,总觉风雨欲来,压抑得紧。揪着晏绥松散凌乱的里衣,轻声问道:“你说,夏夫人生辰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晏绥沉思,昨晚回去后,确实被人找上了茬。那边不是真心找事,只是前来挑衅一番,试探底线。小事不值得他出手,索性叫闲着的炔以处理。 生辰宴当然会发生事,不算小,不算好。不过晏绥早有防备,到时与同僚里应外合,把夏昌谋逆的事查清楚,把崔沅绾大姐的事查清楚,旁的都好说。 然这些事晏绥不欲同她多说。 “别怕,我在你身边,公主也在你身边。我们的人都聚在堂里,夏昌纵是再有胆量,也不会在生辰宴上揭竿而起。”晏绥环着她的腰,将人拉到怀里,盖好被褥。 暖热的胸膛叫崔沅绾安心,阖眼昏昏欲睡,却猛地想起一件事。 挣扎不起,只能靠在晏绥怀里,细声问道:“我那庭院如今怎样了?” 晏绥微愣,“庭院……” 崔沅绾瞪大眼,“就是我搬出去静养的那个庭院!” 往事明明不堪回首,可崔沅绾也没法子,话不中听,顶着晏绥炽热的眼神说着:“庭院里,还有一些笔录,都是关于大姐那案的。当时我查到,仅存的大夫并不是一年都住在夏府,而是每月都会从夏府出来一趟。早晨出,黄昏归,中间是出来采药草的。大夫家院后有一片地,原先是荒地,后来种上了各种稀奇药草。他在夏府待着,估摸也是给人看病。一些药草难拿,只在家院里种着,他要治病,就必须回家。” 这些隐秘的事当然是六郎查到的。不过哥仨的事亘在晏绥心头,早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说不得的秘辛。崔沅绾避重就轻地说了出来。 晏绥挑眉,长哦了声。 看崔沅绾眼眸明亮的样子,就知她还有话没说完。晏绥又问:“还有呢?” 崔沅绾心乱如麻,强装镇定道:“大夫出来,是有固定日子的。每月廿三。” 所以夏夫人生辰当日,大夫也会外出采药。而他们来夏府查事,关键是找大夫当面对峙。可大夫却不再…… “这可怎么办。”崔沅绾揪着晏绥衣襟,低声说着。 晏绥轻笑,“他走,我们追不就成了?大夫这一走,倒是给了我们机会。若他在夏府,我们的行动必然处处受阻。夏府到处是夏昌的眼线,那是个虎狼窝,会有无数阻碍。可大夫一旦回到家,暗卫军会立刻包围他,暗中观察。大夫为夏昌做事,想是受他威胁。我们找到威胁处,可助大夫一击脱离,从而为我所用。” 崔沅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总觉着事情没晏绥说得这般简单。 因为七月之前,大夫都是每月十三才能出府回家。而七月后,日期改成了每月廿三。 十几年来都不曾变的规矩,在今年夏日里变得突然。 逐渐有个不成形的想法笼上心头,这团黑雾,越滚越大,叫她心里害怕不止。 实在是太巧了,世上本来没有那么多巧合可言。她不信,所有巧合都恰好发生在她身边。 “那就静观其变罢。”崔沅绾说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晏绥抬起她的手腕,欣赏半刻,又把手背凑到嘴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卯时一刻,除了大内的人,旁的都在床榻上酣睡。 知情人,都在期盼着明日的生辰宴。而今日,他们要做的是养精蓄锐。 趁头还安在脖颈上,做好万全准备。 第85章 八十五:端倪 廿三起早, 晏绥先带着崔沅绾回了晏家。府邸陈旧如常,不过人却换了一茬,倒叫人看出物是人非的滋味。 晏绥非说要回家庙烧一柱香, 给老祖宗说说话。崔沅绾没拦他,跟着跪到蒲垫上, 虔诚祈祷着。 家庙是个能叫晏绥除去眉目间狠戾气息的地方。崔沅绾偷往前面瞟了几眼,从未见他这般谨慎认真。他常逗趣,说她胆小, 芝麻粒大的事都觉得要掀翻了天。其实他也怕着,怕事里的真相, 怕此番行动,会牵连过多。 两人心照不宣,心里藏着事, 一路走到前堂, 给二老奉茶。 于氏身子本就孱弱,入冬以来, 连着生了几场病。鬓边银丝扎眼,端着建盏的手皮包骨头, 皮松得似老妪,原先的精气神再也找不回来。 “外面天冷, 你俩在屋里多坐会儿罢。”于氏叫女使给崔沅绾换上新鲜的暖手炉, 轻声说道。 晏昶在花楼里寻欢作乐, 一夜未归, 堂里只有两对夫妇,面对面坐着。 崔沅绾还能与于氏搭几句话, 趁她清醒的时候。晏绥与晏梁无话可说, 晏绥本就有事, 静默思忖着,到夏府要如何对付夏昌那只老狐狸。晏梁悻悻地吸着鼻子,他官位低,不配出席今日的大场合。老子被儿子比下去,挂不住面子,索性当没这件事一样。 郎婿欺我 第74节 于氏时疯时傻,有些话晏梁就替她说了出来。 “大哥,往后多往家里来几次罢。二哥不成气,就知道纵情声色,要是能有你半分争气就好了。如今府里清净,你不来,他也不来,叫我们做父母的,心里不好受。” “嘁。” 晏绥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道:“清净?爹说的清净,是后院几位新来的外室与新封的姨娘么?这群婆娘在后院的吵闹声,隔着老远传过来,听得我心烦。” 晏梁笑意僵住,明明他提前给那群婆娘交代过,今日晏绥要来,小声点、再小声点。婆娘乖巧地点头应下,不曾想还是叫晏绥抓了正着。 晏梁讪笑,索性转了话头,“这事也好说。你与新妇七月成婚,这才十一月,半年还没过去,就与家里疏远起来,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难不成要断亲么?再说,就是你不想回家,难道也要新妇跟娘家老死不相往来么?你不顾自个儿,也得顾着新妇的想法。” 扯到崔沅绾身上,晏绥眼睫颤着,眼底才有了几分人情味。 晏家看似离经叛道,儿子能骑到爹头上,却是把先君臣后父子的道做得异常精彩。谁是官家身边最亲近的臣,谁就是家里最大的主子。 晏绥虽带着崔沅绾住在丘园,府里的事却是他管的。手中无权,晏梁就想着在晏绥面前说说好话,叫这个儿子念及亲情,多纵容他行事。 晏梁不傻,看得出大哥最在乎的是新妇,话语有意无意都往崔沅绾身上带,的确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她……” 晏绥见崔沅绾与于氏两人手扯手,说着悄悄话,不忍心出声打扰。 说着说着,于氏声音小了许多。回过神来,堂里好似静得只能听到自个儿的说话声一般。崔沅绾眸子一转,堂里除了晏梁低头品着茶,另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怎么了?”崔沅绾问道。 于氏眼神示意,叫晏绥先说。 “想来你也有几日没回岳家了,趁着时候还早,要不要去岳家看看?” 金窝银窝,都不如家里的狗窝。娘家一堆事,可崔沅绾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也好。”崔沅绾点头应下,“晌午才开宴,我们不是贵客,索性去得晚些,我还有些话想跟家里人说说。” 晏绥说好,不在府里多做停留,抱着崔沅绾上马车。 “去成民巷,拜访岳家。”晏绥掀开车帘,对车夫交代道。 车夫点头,叫二位坐紧,马蹄踩着雪,蹄声被白雪掩下,车前檐的铃铛串却叮当作响,在冷肃的天里分外响亮。 车上暖和静谧,晏绥打着哈欠,搂着崔沅绾的腰,说自己有点乏。 “你先睡会儿罢。从这处到成民巷子,约莫要半个时辰,能叫你补个回笼觉。”崔沅绾身子小,瘦削的肩头却被晏绥依靠着,顿时觉着责任重大,把腰杆挺得更直。 十一月休沐日多,可公务也多。晏绥常常是明厅、政事堂、丘园三处来回跑,三处离得远,要花时辰赶路,要花时辰动脑想点子,晚上回来还要尽心尽力地銥嬅伺候崔沅绾一番。虽不是她主动提及的,可晏绥也知道她有心事,用年轻健壮的身子取|悦她,想叫她开心些。 至于自个儿的想法与苦处,多不向崔沅绾提及。 晏绥笨拙讨好的样子,叫崔沅绾动容。她看着二人紧紧相扣的手,轻声叹道:“年纪轻轻就成了听人使唤的老牛,当心把腰给累弯。” 声音就绕在耳边,却听得不真切。就像是在隔间沐浴时,有人碍着几层屏风,朝水雾缭绕的屋里喊了几声,似有似无,恍恍惚惚。晏绥知道那是崔沅绾絮叨的声音,勾起嘴角,本能回应着:“腰不能累弯,还要伺候你呢。” 只有崔沅绾守在身边,晏绥才能彻底放轻松,卸下伪装与防备,把完整的自身,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他说,“家里有个小娇养,不舍得骂,不舍得甩脸,只能好好哄着。” 他说,“小娇养要求高,不能快,不能慢,不能多,不能少。她害羞不肯说,但我都知道。” 他说,“她不肯低头,我又不舍得真叫她生气。怎么办呢,我只能跪在她脚边,亲亲她可爱的脚趾。就像……不要脸的狗一样……” 他说,“怎么办呢。好像只有一昧讨好,才能叫她多看我几眼罢。” 晏绥好像是酩酊大醉的人一样,绞着大舌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可他只是睡得熟,本能地回着崔沅绾的话,尽管她问一句,他回十句。 这样紧张的气氛,隐藏在所有云淡风轻之下。 马车停到崔府门前时,晏家的口信早递到了崔发身边。 他带着王氏,还有得宠的夏滔滔,站在门口候着。 两家的长辈竟都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张氏死后,崔发心痛难耐,逼着自个儿浸在公务里,整日忙的焦头烂额,直到夏滔滔的出现。不过新欢终究不敌旧爱,夏滔滔的任何一个小动作,都能叫崔发想到张氏身上去。 把人家小娘子当替身,他心里舒爽了,可对小娘子不公平。这边拉锯,那边为难,身边虽有人伺候,可还是可见地老了下去。 王氏萎靡许久,久到崔发终于发现她的异常之处,却爱莫能助。 她现在,就是一具没有魄的活死人而已。只知道守着慕哥儿,旁的什么都不关心。 就是崔沅绾上前欠身问好,也没反应过来。 崔发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不是夏夫人的生辰么?你俩晌午还要去送礼呢,都提点精神气。” 到底是谁没个精气神,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寒暄一番后,崔沅绾随意诌了个理由出去一趟。 她在崔家待了十六年,自然知道哪里是偏僻的,人不常来的。索性把那地方提前告知夏滔滔,今日前来,一是试探娘,看看她能不能松松口,透露出当年的事情来,二是与夏滔滔回合,为以后做打算。 可惜她娘想走于氏的路,人莫名时疯时傻。府里女使说,这些天王氏多做梦魇,先前积攒的委屈心结在都被梦魇催发出来,人就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二娘子……二娘子?” 夏滔滔看崔沅绾发怔,多唤了几句。 崔沅绾回过神,揉揉酸涩的眼,说道:“你方才说,娘还存着大姐当年的衣裳?时不时拿出来翻翻看看?” 话说出来觉得瘆人,可夏滔滔坚信自个儿没看错。 “那次我从他屋里出来……”夏滔滔略过这点,接着往下说:“大姐走了许多年,那衣裳虽是存着,可一次也没清洗过。隔着老远,我都能闻见衣裳发霉的味道,呛人。我还看见,小袄和裤上,都有血呢。” 崔沅绾眉头一皱,“你当真没看错,放了十几年,都没洗去的血?” 夏滔滔点头说是,“我确信没看错。我在花楼里待了几年,眼神练得好,抓客一抓一个准。看见的时候是黄昏后,夫人院里早早点了灯,毕竟冬日天黑得早,我也没在意。只是听女使说,夫人揪着一筐破衣裳,跟被鬼附身一般,神神叨叨的。” 崔沅绾背后一冷,颤颤身,却强装镇定,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两人相见的地方,是条荒芜许久的断廊,不通方向。廊柱和廊顶都吊着紫藤,冬日剩了一堆枯枝,落了几层厚厚的雪,倒像一个隐秘的半敞着的小屋。 没人前来打扰,夏滔滔叫崔沅绾放心。搬来一把藤椅,一个小马扎。崔沅绾坐在藤椅上,她坐在小马扎上,一搭一搭地说话。 “夫人是有了梦魇后,行事才诡异起来。黄昏拿着沾血的衣裳,晚间起夜还会把这衣裳放在床头,压在弥勒佛像下,诵经祈福。有时睡得正熟,会猛地坐起身来,大喊一句“‘不怪我!’这些都是她身边的贴身女使亲眼所见,回来给我说的。我敢发誓,没半句假话。” 崔沅绾点头,“我倒没想到,你连娘身边的女使都买通了。” 夏滔滔知道崔沅绾心里忌惮,忙开口解释道:“我实话说,二娘子也别嫌话不好听。夫人不受宠,树立威严全靠压榨二娘子你自个儿。后来晏学士给你出气,又把夫人娘家整治一番。这些小女使眼不瞎,能认出谁的心是好的,谁的心是黑的。夫人如今守着慕哥儿,就这一个依靠。差一点,就是众叛亲离了。我一个外来人,不过在府里才住了几日,女使就站了队。不过这也正常,得势的时候,杀一个人都有人叫好。被人嫌弃的时候,吸口气都是多余的。” 话糙理不糙,王氏落得今日落魄光景,实属活该。 不过混乱的家事被外人点破,崔沅绾面上难堪,觉着丢脸。不过当前这并不重要,她又开口问道:“那衣裳的血可能查到是从何而来?” 夏滔滔摇摇头,说不知。 “裤上,小袄上,都有发黑风干的血迹。但凭这衣裳上的血,只能想到大姐走时的惨状,并不能推断出,她是怎么走的。” 要说的事就这么些,回去前,崔沅绾还是多说了句。 “今日赴宴,你也跟着来罢。换一身女使衣裳,随我前去。夏府除了夏夫人,没人知道你是夏昌的孩子。崔府里多个姨娘,这事传不到夏府里去。官人那边不用担忧,他知道我要做的事,不会为难你。” 夏滔滔说好,她也期待着这出大戏上演。 “晌午头,家主要去外面跟同僚相聚,商议公务,戌时才能回来。我院里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心腹,若有人来问,她们会说,我是出去跟好友喝茶听曲去了。夫人那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会操心我去了何处。” 夏滔滔跟在崔沅绾身后,听她交代着事情。 * 前堂。 王氏身子不爽利,早被女使搀扶到屋里歇息去。堂里只剩晏绥与崔发在说着事情。 晏绥开口:“丈人整理的关于夏昌贪污军饷的证据,都整理出来了么?” 崔发应声说是,“搜集好了,再给我几日,把证据整理出条理。我想的是,把这些证据誊抄到折子上,到时趁上朝禀事,把折子献到官家面前,最好能一锅端了。” 晏绥思忖道:“转眼就到十二月了,仁盛三年的最后一个月,我想在过年前,给官家奉上这份礼。丈人应当知道该怎么做罢。” 崔发说当然,“不会让慎庭你失望的,也不会让兆相失望。” 两人正说着,就见崔沅绾一人走了过来。 崔发四处张望,并没看见夏滔滔的身影,有些心慌。正想开口询问,不曾想崔沅绾主动解了他的困惑。 “姨娘乘马车去听曲儿了,晚点再回来。” 崔发躺回圈椅,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昨晚她跟我提过一嘴,今日要出去听曲儿,再去茶馆讨个茶喝。是我给忘了。” 崔沅绾颔首。原来夏滔滔早料到她的动作,提前就找好了退路。 “丈人,今日就到这里。我会把您对夏夫人的祝福一同带到夏府里去。”晏绥起身,叉手告别。 送走两尊大佛,崔发忙赶去政事堂里办公,府里的事都叫宅老操心着。 夏府在城北清水巷里,马车驶到时,府门口堆满了客人。 贵妇多得数不清,肥头大耳的官人与年轻机灵的小衙内看得眼花缭乱。 在汴京,趋之若鹜的景象,也只能在夏府门口看见。 第86章 八十六:破绽 崔沅绾被秀云搀着下车, 还未曾好好看清面前风景,就被人群挤到晏绥身外。 她被一堆贵妇围着,晏绥被一群同僚围着, 被人簇拥之间,无意对视一眼, 心下了然。 跟着人流走到府邸里,廊芜亭榭雅致精巧。崔沅绾原以为,似夏昌这般贪婪龌龊的小人, 府邸该是金玉琳琅堆砌,该是数不尽的银钻琉璃, 谁知这府邸布置得实在别致,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家主是位文人雅士。 夏夫人过生辰, 外面来的男郎是没法子进后宅问好的。进门便见夏昌端着酒盅待客, 一旁站着的是他几个儿子儿媳。崔沅绾一眼便瞧见了在夏昌身后站着的秦氏,只当没看见, 跟着晏绥问安行礼。 夏昌瞧见崔沅绾那刻,眼眸霎时亮了起来, 笑道:“晏学士真给我面子。只是怎么不见政事堂其他人来?” 晏绥敬酒,声音不轻不淡, 却乍显锋芒。 “除我之外, 还有几位同僚来祝夫人生辰吉乐, 长史怕是没看见罢。兆公身子不爽利, 我代他敬长史一杯酒。”说罢,又碰了一杯。 夏昌依旧乐呵呵的, 瞥见崔沅绾, 恻隐之心大动。只是小心思被他隐藏得极好, 前堂女眷不便逗留于此,夏昌劝道:“崔娘子跟着去后宅罢,县主和公主你来了,你们都是同辈人,相处也自在。这处都是汉子,处处都是拘束。” 旁家的贵女贵妇,来做客只带了一位贴身女使。而崔沅绾左右各站着一位小女使。右边的女使看着眼熟又眼生,叫夏昌摸不着头脑。 不待他多想,崔沅绾便点头说好,只是没想到领路人竟是秦氏。 “随我来罢,崔娘子。”大冬天的,秦氏穿着狐毛窄袄,却拿着一把鸳鸯戏水的团扇装饰,实在是怪。 郎婿欺我 第75节 当着几位妯娌的面,秦氏绕过夏昌时,用团扇戳下他的右膀子,三涧裙裙摆稍长,绕着夏昌的靴转,颇是暧昧。 这般大胆放肆的动作,堂里眼神最差的人都能瞧清楚,只是没人敢吆喝句:成何体统!儿媳勾引家舅!不要脸! 看见只当没看见,回去后跟亲朋说说就是。欢声笑语的前堂里,偏偏来了个要戳破一切的祖宗。 “嘁。” 福灵扒着门框探头,瞧见崔沅绾后,百无聊赖的眼眸里乍生光亮。福灵朝崔沅绾招手,一面说着唇语:“过来,过来。” 秦氏面上的假笑僵了几分,不过她在夏昌身边跟着,见过大场,随即挂上盈盈笑意,故作熟稔地拍拍崔沅绾的肩,笑道:“崔娘子,随我走罢。” 秦氏在晏绥面前演戏,夏昌也识好歹,忙扯开话头,带着晏绥往一处亭榭处走去。 * 后宅。 这家里连廊拐角多,福灵也是一路问仆从,才摸索走到前堂叫人。眼下要原路返回,福灵不忿,却也只能跟在秦氏身后走着,恐怕迷路。 “这府邸的布局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知道的是官员的住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走迷宫呢。”福灵搀着崔沅绾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抱怨着。 崔沅绾闻言,悄悄往廊外瞥了几眼,不仅要拐的弯子多,就连府里的气氛也怪异得很。 仆从个个畏畏缩缩,汉子闷声抬来几大箱礼,女使婆子攥紧手里的扫帚,扫着本就干净的地面。府里的声音,都是外人带来的。 京中有几位安人是有名的泼辣,嗓门大,自来熟,明明是刚来做客,却被主家还要热情。 崔沅绾被秦氏带到一宽敞的院子里,正好碰见泼辣的安人们聚在一堆,折梅枝投壶,倒果酒赛诗,优哉游哉。 秦氏面一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都停停罢。公主和崔娘子在此,你们懂我的意思。” 为首的安人是镇国将军的夫人何氏,一听秦氏这话,收回碰酒盏的手,领着身后一帮欠身行礼。 福灵是官家最宠的孩子,是皇家的公主,众人不敢怠慢。除去兆夫人,夏夫人,最尊贵的便是眼前的晏夫人。 不过众人仍习惯一般,称人为“崔娘子”。 汴京一绝,嫁人之前便叫众多贵女艳羡不已,成婚后日子滋润有味,谁都不会把这位娘子抛之脑后。 福灵不常摆皇家子女的架子,只是眼下秦氏在跟前,看着嚣张的秦氏也欠身行礼,福灵心里得意得紧,一时望叫人起来。有几位身子弱的,绞着帕子就要摔倒在地。还是崔沅绾撞下福灵的胳膊,把她叫回了神。 福灵撇嘴,“都起来罢。今日来此,我原以为大家伙都知道是给夏夫人过生辰的,可不是一场随意的花宴,任由你们胡来。” “你,还有你。”福灵伸手指着圆桌边翘腿品茶的两位贵女,劝诫道:“在主家的地盘上,也敢这般肆意做事,当真是没法没天!” 两位贵女与福灵结怨已久,福灵说的是实话,可语气难耐,明显是故意找茬来的。贵女不敢惹她,忙起身躲到一边去。 福灵轻哼,见秦氏一脸精明,再想到她与夏昌之间的事,又开口怼道:“她们是客,难免会有疏漏之处,你这儿媳倒也纵着人胡闹。为着夏夫人而来,结果走了这么久,连夏夫人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不过刚到,福灵便把在场人都说了一通。崔沅绾揪着她的衣袖,叫她收敛些。 秦氏哦了声,“公主说的是。”随即眸子一转,手指向前面紧闭的屋子,开口道:“诸位跟我一道去恭祝家姑生辰吉乐罢。进屋小点声,家姑不喜欢吵闹。”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当出头的人,不想第一个迈上台阶,推开那扇门。 按理来说,身份尊贵的,主家的都应走在前面带路。偏偏福灵公主与秦氏都站在最后面说话,并没有往前走路的意思。 这时候再泼辣热情也不管用,罔顾礼节,谁都担不起那个责任。 “好了,好了。都随我来罢。”秦氏走向前去,一把推开屋门。 谁也不知,夏夫人为何躲在屋里不肯见人,明明今日这场宴席是为她办的,她却在秦氏推门前不肯露面,当真吊人的好奇心。 前面人多,好在屋里大,一批一批进去,都欠身给夏夫人问安,起身时,各家送的礼都被屋里的女使接过手,一件一件堆着。 福灵往后扭头,正想拉崔沅绾前去问安,蓦地瞥见个眼生的人。秀云她认得,常跟在崔沅绾身边跑前跑后,只是这位…… “崔娘子,你这是新找了个小女使么?看着面生,先前未曾见过。” 福灵自然没见过,这是崔府里新上位的二房,崔发叫她牡丹,而她不只是花楼里出来的小姐,更是夏昌的私生小女,夏滔滔。 崔沅绾轻笑,“她叫滔滔,是娘家给我送来的人,机灵能干。” 这话半真半假,轻易把福灵给糊弄了过去。崔沅绾并不想把这事全给福灵说,,见福灵并未起疑心,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夏滔滔一路听着旁人对夏夫人评头论足,说她迟迟不来,是生了大病,不好见人。说她近来精气神不好,跟个老妖婆一般。各种难听的话萦绕在耳边,差点就叫夏滔滔撕破脸皮去跟这些说风凉话的人扭打起来。 进到屋里,才知这间屋当真是宽敞。 二十多位贵安人在屋里坐着站着,半点不显拥挤。 走近才知,为何屋里会这般安静。 夏夫人穿着墨绿厚窄袄,脚蹬棉绒尖头履,端坐在一方软榻上。 面色发青,面黄肌瘦,鬓边银丝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扎眼。 崔沅绾没见过这样的眸子。手里盘着玉如意时,眸子浑浊不清。眼眸流转,视线停在来客身上时,精明锐利,似剜心的钩子,一眼就能把人心里的想法勾出来。 这就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夏夫人。 首次见面,夏夫人眼神只往夏滔滔身上瞟。不过夏滔滔半边身子被崔沅绾挡着,众人也只当夏夫人在望着崔沅绾出神。 “夫人生辰吉乐,芳辰永驻。” 福灵携崔沅绾一同上前欠身祝贺,秀云与夏滔滔把礼都交给管事的婆子。 婆子手里有礼单,礼一送,就照着礼单念了起来。 “绾臂双金环一双,墨玉金丝扳指一对,攒珠点翠步摇一对。金丝缎绸十二匹,蜀锦八匹。” 崔家送的礼不算多,重在金贵。今年外忧内患,并不算太平。蜀中地区内乱不止,蜀锦更是难得。朝里共得二十匹织好的蜀锦,一半在宫里,一半在晏绥手里。 皇家的人拿得再好也不稀奇,偏偏崔沅绾带来的礼叫人眼红,恨不得都当一回夏夫人,好享受这尊贵待遇。 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偏生婆子手里的礼单还都被大声念了出来,更衬得别家献礼小家子气。 长礼单大声念完一遍,婆子也觉得口渴,忙送到秦氏手里,退了出去。 秦氏在后宅有一席之地,当着夏夫人的面,把礼单交给自个儿身边人,意图当真明显。 夏夫人摸着玉如意,并不在意面前的明争暗斗。她摆摆手,出声道:“是崔娘子罢,百闻不如一见,你走上前来,我们说说话。” 旁人都清楚看见,夏夫人的眼眸就快钉在了崔沅绾身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而秦氏贴着屏风站,一眼就看出其中破绽。 夏夫人看的,分明就是躲在崔沅绾身后的小女使。 作者有话说: 十一月真的非常非常忙,但保证这一月会完结!有时会更新不准点,或者当天不能更新,可以攒着一起看。 第87章 八十七:交锋 夏夫人轻咳一声, 叫来正忙着收礼的秦氏。 这两人的关系也是微妙,秦氏爬到夏昌床上这件事,夏夫人心知肚明。毕竟秦氏吟哦的时候她还在一墙之外听着, 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妥帖,夏夫人夸赞这位儿媳做事爽利, 包揽她的生辰一事,妥帖周道。 “院里梅花开得艳,待会儿开宴, 宴席就设在梅园,就在这院后面。诸位也别都傻站在屋里, 随我出去走走罢。”秦氏帕子撇到夏夫人衣袖上,牵着她的手佯装熟络,“家姑, 先前见你盼着崔娘子来, 想跟人多说说话。眼下该来的人都来齐了,我带着客人走走, 你们几位多说几句话。” 说罢,不等夏夫人开口, 就带着一帮人扎堆朝外走去。人走得快,毕竟都长了眼, 见夏夫人心思不在闲人身上, 知道自觉退散。 门扉一开一合, 人去屋空, 夏夫人终于得了解脱,松了口气。 从夏滔滔口中听得, 夏夫人不是无脑之人。善良有度, 持家有道, 忍受夏昌多年,心性非常人能比。 福灵回过神来,发现屋里竟只剩她们几位。今日宴席县主也要到场的,方才福灵跑去前堂叫人时,县主正好被林之培叫走。那是她将来的郎婿,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只能与林之培逢迎做戏。进屋见了夏夫人,县主仍旧没抽开身过来,福灵心慌,随意扯了个缘由出屋找人。 秀云知趣地站在屋外等着,眼下屋内就剩下崔沅绾、夏滔滔与夏夫人三人。 夏滔滔按捺不住心里情绪,越过崔沅绾僵直的身,扑到夏夫人面前跪着。 “干娘,我来看你了。”夏滔滔话里哽咽,万般心悸。她在崔家留下的是精明伶俐的姨娘形象,在崔沅绾面前是做交易的同行者,只有在夏夫人面前,她才能卸下一身伪装。 夏夫人的眼眶慢慢湿润起来,这时候不在乎崔沅绾在不在场,抱着夏滔滔一阵哭:“好孩子。”夏夫人拍着夏滔滔的背,捏着帕子给她擦泪。 膝盖被地磨得疼,夏滔滔痛快哭过一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旁人。她与崔沅绾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再好的女儿身也毫无用处,白白成了别家办事的工具。 夏滔滔揪着夏夫人的衣裙,低声道:“干娘,这些天来都是崔娘子助我过下去的,我们的事崔娘子都知道。” 夏夫人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夏滔滔,“她都知道?” 眸子在崔沅绾与夏滔滔身上来回转,夏夫人惊得瞪大眼,老态更显。崔沅绾云淡风轻,夏滔滔一脸坚定,夏夫人这下明白了来,合着二人早有计谋。 “好孩子,你先起来。地上凉,不要跪坏了身子。”夏夫人架着夏滔滔的左右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把人按在软榻上,顺手捎来一个手炉。 夏滔滔穿着常见的仆从衣裳,挡不住一身傲气。这样的小娘子,若非假做畏缩模样,定会叫人看出个什么破绽。夏夫人心头一软,连带着看向崔沅绾的眼神都少了几分锋芒。 “崔娘子,落座罢。” 崔沅绾点头说是。夏夫人不是个好对付的,那双稍稍突出的眼珠瘆人,明明身子有枯骨之向,可眼里狠意不减。崔沅绾多生了个心眼子,对她留着防备。 夏夫人建盏道:“按滔滔的话走,崔娘子想必也知道她的目的罢。” 崔沅绾抿唇轻笑,“夫人不必多虑。与滔滔初见时,我俩就互通了心意。入府做小娘子并不能叫她万事如意。夫人比我更清楚,夏府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滔滔先前被扔在花楼里,辛苦长大,才出虎狼窝,又进虎狼窝,以后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兴许还不比在花楼里过得如意。滔滔与我有缘,实在不忍叫她迈上不归路,这才斗胆献一计,给她更好的出路。” 夏夫人眼底深意翻腾,长哦一声,对崔沅绾的话不置可否。抿了一小口茶后,又侧目看向夏滔滔,问她的意思。 夏滔滔捧着手炉,稳声回道:“的确如崔娘子所说。干娘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辈子都报答不尽。只是我也在想,与无情的爹爹,混乱的族亲同居屋檐下,是否是我所愿。后来滔滔想明白了,想要的不是尊贵的身份,不是华美的衣裳,是能叫人瞧得起我,能挺起腰杆做人。崔娘子能给我这些。” 这样说话便是拂了夏夫人的面子,叫她足够难堪。夏夫人脸拉着,比暴雨来临前的天还阴沉。 “崔娘子也是可怜人啊。”夏夫人蓦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纵是帮衬,如何能助你脱离,助你直起腰杆活着?” 这便是在婉拒崔沅绾的好意,也是在斩断她与夏滔滔之间的交易。 夏滔滔见夏夫人不情愿,忙放下手炉,握紧她的手。指间的热意暖了夏夫人微凉的手,若崔沅绾多看几眼,定会发觉,夏夫人待夏滔滔真真是好,自家的妯娌与亲儿女都未能叫她这般牵肠挂肚。 何况夏滔滔还是个私生女,是夏昌随意捞来小宫女春风一度,全然不负责任的结晶。夏夫人心底把这称作赎罪。她与夏昌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损俱损,纵是知道夏昌做了天大的坏事,也得装糊涂,替他隐瞒下去。 除却两件事。 一则便是夏滔滔这事。宫里那位早死的县君,先前在大内救过她一命。若非县君果敢唤人来救,她早淹死在莲花池里,哪有现今风光的诰命夫人,哪有持家有道的夏夫人。 恩人与枕边人搂在一起,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能过得去。偏偏夏昌是个没良心的,自个儿快活过便不顾他人生死。她对县君的愧疚,都转到了夏滔滔身上。过去多年,暗中派人寻她。近来才找到了人,原来在花楼里。 另一则,便是有关崔家的,更是对人不起的事。没脸皮去提,来想都不敢想,恐怕多想一刻,就要落入九层地狱里,魂飞魄散。 越怕,越是忌惮。这也是夏夫人对崔沅绾心有芥蒂的缘由。 “既然滔滔心意已决,那就按你俩原定的去做罢。”夏夫人叹气,把建盏放在四方案桌上,抄手道。 郎婿欺我 第76节 夏滔滔眼眸一亮,抱着夏夫人说她真好。 不是亲母女,胜似亲母女。崔沅绾满是感慨。有娘的娃,还不如没娘的娃。她娘上次与她亲昵,大姐还活着…… 想及此处,崔沅绾指尖挖入掌心肉,冷声道:“其实今日来府叨扰,一是恭祝夫人生辰吉乐,再是把滔滔的情况说清楚。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做……” 夏夫人哪里看不出她话有深意,虽感激她把夏滔滔拯救出来,可仍不愿意提及当年那件事。 崔沅绾:“听闻府上有位大夫,专为府里人看病,每月能外出一次。” 夏夫人点头说是。 崔沅绾秀眉一挑,又道:“不瞒您说,我想找那位大夫问些事情。” 夏夫人说不巧,“每月都有定好的时日,大夫能外出放风,只一日能出去。日出而去,日落而归,是到他院里摘药草的。有些药草实在稀有,大夫自个儿种着,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大夫恰好回家摘药,崔娘子有什么想问的,不如跟我说说。等大夫回来了,我替你问问他。有什么消息,随时给娘子递信去。” 看来与所掌握的情报一致。崔沅绾微微颔首,道:“倒不是疾病的事。” 夏夫人脸上笑意一僵,心乱如麻。 崔沅绾垂首静默半刻,似在思考着,要不要把事告诉对面做防备的人。思虑再三,决定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 “我大姐死得蹊跷,早先找过几位大夫来看,只是经事人只这位大夫还活着。娘不肯把当年的事说给我听,我就想自个儿查出来。线索几乎全断,眼下终于找到了这位大夫,我想问问他,当年给我大姐治病时的内情。” 这些话是只与晏绥与两位贴身女使说过。在夏滔滔与夏夫人面前提起,是在向外人揭自家的伤疤。语气淡然,可内心的挣扎痛苦只有自个儿清楚。 夏滔滔这才知道崔沅绾的意图。原来是要查出真相来。 比起夏滔滔的满脸惊愕,夏夫人要淡定得多。 “死者为大,崔家大姐走得早,对崔娘子和家里人来说,都是件惨事。我也听说过,大姐是染了风寒走的。小孩子身子弱,风寒来得急,来不及治就……”夏夫人说着,兀自落下泪来,拿着帕子拭泪,一面偷摸望着崔沅绾脸上的神色。 见崔沅绾紧紧盯着自个儿看,那双黑眼珠能把人盯出一个洞来,夏夫人心怦怦跳,手足无措。 夏滔滔哪里知道内情,当即哎呀一声。 “干娘,你的手比冰窟还凉,怎么就暖不热呢?” 夏夫人吸吸鼻子,几滴泪能擦到天荒地老。侧身瞪夏滔滔一眼,示意她禁言。 崔沅绾轻呵一声,红唇轻启,说道:“当年大姐也如我一般,是到贵府来贺生的宾客。从贵府回去后,身子就倒了下去。” 崔沅绾直勾勾望着夏夫人,毫不避讳。 “夏夫人见多识广,不如跟我说说,当年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是请求的话语,却是逼问的语气。 夏夫人汗毛直立,如坐针毡。这般逼人模样,与晏绥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88章 八十八:真相 崔沅绾原以为要叫夏夫人松口还有一条长路要走, 不曾想只是对视几眼,夏夫人就服了软。 “滔滔,你先出去, 在府邸里转几圈。多在后院走走,前面都是汉子, 碰面不好交代。” 夏滔滔见夏夫人眉目凝了起来,想是有要事会说。只是她不知道,夏夫人与崔沅绾先前交识不多, 两人还能有什么私密事瞒着自个儿么? 只是见夏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夏滔滔也只能硬着头皮, 点头应下。门一开一合,屋里就剩下这各怀心事的两人。 夏夫人开口道:“崔娘子,你想知道的事, 我可以跟你说。不必大费周章去找那大夫, 你听我说完就会明白,那大夫这会儿就不在人世了。” 崔沅绾听话地坐了过去, 挨着夏夫人的身,明明真相就在眼前, 可她的心无比慌乱,竟有意无意地在抗拒接受事实。 崔沅绾不解, “夫人怎知那大夫遇了险?再说, 夫人若有想法, 早会把当年真情写到书信上寄给我。方才我在夫人跟前提及大姐的事, 夫人抗拒不言。为何又在突然之间变了主意,莫不是有天大的事堵在心头, 要把滔滔都遣走才能开口?” 一连串的问话叫夏夫人提不起半点力气来, 宛如霜打的茄子, 垂着头无精打采。 夏夫人:“这事说起来不过两三句话,只是太过沉重,太过腌臜,牵扯众多。原先我是不打算说的,眼下决定把闷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出来,是给自个儿一个痛快。不想再憋屈的活着了。” 夏夫人铺垫长,崔沅绾听得一头雾水。正欲开口问时,夫人又求道:“崔娘子可能答应我一件事?就这一件,我就记挂这一件事。只要你点头说好,我这就把当年的状况给你说出来。” 紧接着又补充道:“唯一留下的大夫死了,崔夫人又被逼得不肯跟你说实话。崔娘子心知肚明,眼下也只有我一个人愿意冒着风险去告诉你这些事了。” 看似乞求,实则更是威胁强迫。 想一个深居内宅不管事的老夫人也不会强人所难,逼着做登天事,崔沅绾稍作犹豫,随即便应了下来。 “夫人请说,是什么事。” 夏夫人眉梢一喜,“我求崔娘子护滔滔一世周全,护她有好衣裳穿,好日子过。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她都能有尊严地活着,不受牵连。” 崔沅绾松口气,“原来是这样。纵是夫人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我答应夫人,我活一日,滔滔也活一日。滔滔命苦,费了大劲从花楼出来,想被人看得起,所以不愿再回这处伤心地。伪造身份是最简单的法子,既不愿入世家受家长里短所扰,那就隔一层珠帘,做幕后赢家罢。我嫁妆里有一处钱庄,掌柜的调到了别处,主位空缺。这位置就叫滔滔担任罢。钱庄近山水,不会有熟人打扰。滔滔聪明能干,定能胜任。” 见崔沅绾并不把这要求看做难事,夏夫人心里一松,看来她没看错人。 她与崔沅绾都是尊贵的诰命夫人,她们都住在后院,管理着一大家的琐事。不过最不同的是,崔沅绾手里有权,是郎婿宠的,也是自个儿拼出来的。她却不同,郎婿欺她,她自个儿也弱。空有野心,脑子跟不上,一事无成。 她是长辈,却要求着晚辈帮忙做事,当真是讽刺。 崔沅绾压下心头疑惑,耐心道:“滔滔与我做交易,她带我在贵府查找当年案情,我给她荣宠富贵,给她退路。夫人不必忌惮滔滔在娘家的姨娘身份,爹娘那边我自会处理妥当。” 空口大话谁不会说。夏夫人觉着崔沅绾说得轻松,回问道:“崔娘子怎么处理?你是晏家的儿媳,手伸得太长,娘家人不会嫌烦么?” “是啊,爹娘会烦。但我也不是一个人。能叫最受爹爹疼爱的姨娘悄无声息地退场,自然也能叫新来的姨娘在爹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我娘来说,不过是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她还会感谢我,帮她清理爹爹身边的‘狐媚子’。爹爹的官职来之不易,他也懂得轻重,不会乱来的。” 话里话外,自然是告诉夏夫人,她有晏绥罩着,有强盛的夫家与仰靠夫家而活的娘家。 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在娘家过得憋屈,可娘家所得荣耀十有八||九都是由她带来的。她勾勾手,郎婿就为她折腰。夫家的荣耀,一半归晏老,一半归晏绥。晏老疼孙子,故而也可以说,夫家被晏绥拿捏在手。 人外有人,天下面是官家,官家下面是三相。 崔沅绾的地位,仅次于官家。 夏夫人心思大动,终于舍得开口,把当年的情况说出来。 她目睹了崔家大姐从一个充满活力的小丫头到一个夭折小孩的全过程。 而现在,她要把这残忍的事实说出来。 * 前堂。 旧党与新党间的斗争从未舍得停止。 兆相回家陪夫人赏雪,除他之外,几位跟随者都成了夏府的宾客。夏昌领着几位儿子与林家兄弟,走到晏绥等人面前,敬他们酒。 “学士可知,方才府里几面墙窜进几只碍眼的小老鼠,在府里大摇大摆地跑,被仆从给踩死了。看似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之景,却总有东西待在阴暗处潜伏,真是叫人心烦。”夏昌说着,给晏绥倒了盏酒。 夏昌给汉子备的是烈酒,酒后见人品,这会儿早有几个酒量浅的醉倒在地,说着胡话。一看,竟都是新党里面的人。 晏绥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看来长史家的墙要好好加固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想清除这些老鼠,与其等他们来后一网打尽,不如提早多个心眼,防患于未然。” 两位高官相见,不是在谈论国家大事,反而说墙不稳固,老鼠升天的滑稽话,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林二哥拉着林之培走远,一面跟他抱怨,“大哥,你还是不要做官了。你看看这两位脑子都锈成甚么鬼样子了,说的面登不上台面!” 林之培笑笑,继续给好友倒酒。 方才府里书房外逮到几位欲想偷窃的死士,穿着打铁汉子的臭衣裳,一瞧便是做过伪装。书房那边树多,瞧起来与天黑一般。趁着人少,死士落地,却正巧被暗中潜伏的仆从给抓个现行。 老鼠便是那几位不知好歹的死士,至于背后主子是谁,一想就知。 晏绥派小卒来打探,故意制造动静,打草惊蛇,是在试探府里的情况。 这些事林之培再清楚不过,夏昌也心知肚明。这次生辰宴明面是给夏夫人庆生,实则是两党试探争斗。 若再有一方闹出动静,他们的计划就要提前落实了。 酉时天黑了下来,宴席方拉开帷幕。 这宴布置得别样,已婚男女共坐一桌,未婚男女分做两堂,中设长屏风隔开。这样一来,到场的宾客都被拢聚在一间大屋里。 夏昌夫妇坐在主位,声音传满大屋,所有宾客都听得清楚。 屋里四方放着火炉,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怕宾客觉着冷,宅老把火拱得更旺。 菜肴可口,美酒香醇,用的是象牙玉筷,摆的是金盏银盏,这样奢华的布置,纵是在宫里也不常见。 福灵虽未婚嫁,可身份尊贵,于是落座在主位旁边。扫视一圈,在泱泱人群里看到了与林之培坐一桌的县主。 “嘁,只是定下婚期而已。眼下还是黄花闺女,就跟他坐到了一起。林之培也是脸大,故作深情地给人家小娘子夹菜,也不嫌臊得慌。” 眼眸再一转,就瞥到了崔沅绾与晏绥那桌,这桌正对她,就在她的前面。 晏绥也给崔沅绾夹着菜。只是崔沅绾瞧起来无精打采的,菜碟里的食物堆成了小山,也不见她动筷子尝一口。蓦地指着桌上的清蒸虾,叫晏绥给她剥。 “噫,这两人更是腻歪。大庭广众之下你侬我侬,看得我脸红。” 虽是这样说着,可福灵的眼还是留在了那一只只被麻利剥好的虾身上。 虾蟹味美,剥虾剥蟹却是在难为人。宾客齐聚一堂,吃的不仅是菜肴,还是礼节。剥虾时手上难免沾染汁水,让人看了觉着不雅观。宾客身后有众多仆从伺候,洗手转个身就是。就算如此,堂里也只有崔沅绾这桌动了虾蟹。 晏绥并不在意这些,一口气把桌上的虾蟹都剥个完整,起身洗干净手,又坐到崔沅绾身边,静静看着她细嚼慢咽。 福灵心里冒酸水。她自然想叫崔沅绾过得幸福,有人疼比自个儿受苦强得多。可看见人家的虾光身子躺在碟里,也想叫人来给她剥。 她又没这么好的郎婿,再想吃虾,也只能作罢。 福灵眼神很快又转到兆革身上,两人遥遥相望,谁都不没动脚。 她的唏嘘不自觉被兆革牵扯,哪里还顾得上崔沅绾这边的光景。 崔沅绾咽着美食,味同嚼蜡。 “分开时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个时辰,就成这萎靡不振的模样了?”晏绥支手问道。 “啊……” 崔沅绾张张口,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跟晏绥说。 她想告诉他,她的心被所谓真相给击碎,心每跳动一次,头就疼得受不了。 她知道真相,那晏绥应该也清楚个中是非了罢。 “我没事。”崔沅绾对他笑笑。 特意把语气放得轻柔,特意做出深情样,眼里晃着晏绥的身影。 可晏绥一眼就看破了她的伪装。 郎婿欺我 第77节 崔沅绾在疏离他,这种疏离感并不陌生。她有事在瞒着他,可并不愿意跟他说出来。 许是被晏绥盯得心慌,崔沅绾稳住声音,安慰道:“等回去再说。” 实际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第89章 八十九:干哕 强装镇定对崔沅绾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上辈子什么难堪的事没经历过。只是今日佯装镇定的时候不免露出了些破绽。 掂象牙筷著的手是抖着的,眼神是涣散的,脸色发白, 指尖冰凉,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其中猫腻。 当着众人的面, 晏绥也无法像在家一样,把崔沅绾抱在腿上,磨着她把心事说出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每每想试探试探她的心,试着试着就试到了床榻上。埋在桃红艳李之中, 谁还记得那些烦心事呢。 往常处理糟心事就是用这不入流的法子,晏绥以为,这次也能这样处理。于是没太在意, 捏捏崔沅绾的指腹, 倾身耳语,“今晚想用什么样式, 都依你。” 往常他说出这句话,便是无条件投降, 身子一摆,任凭崔沅绾调弄。他不会失信, 说到做到, 有些感觉能外露, 有些往肚里咽。 欢喜愉悦外露表象, 他会得到更温柔的眷顾。往肚里咽的,是一些奇异的感觉。称不上是天生喜爱, 只是后来在崔沅绾的指引下寻到了乐头。 比如并不会灼伤身子的低温蜡, 比如没有明厅蛇鞭那般狠毒的皮鞭, 比如圈不住手腕,一下就能挣脱开的锁链,比如勒进皮肤留下鲜红印记,却不会觉着疼痛的红绳。 一些称呼,在这时也有了别样的含义,叫人脸红,叫人再难自禁。 所有的花样,所有的乐趣,都是崔沅绾挑起来的。 晏绥以为,她喜欢这些事,所以每每关系有僵持的苗头,都会抛出个有趣的钩子,让人上钩。 可崔沅绾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勉强扬起个笑,说好。 好什么,她这副落魄样子没体现半分好。 晏绥吃昧,正想什么法子哄人时,瞥见外面起了阵风。 有几片落叶顺着合得不紧的雕花窗子飘进热闹的屋里。觥筹交错,没人会因几片贸然前来的落叶觉着扫兴。 有片树叶正好落在了晏绥脚边,叶片上落着几个小洞,是暗卫军来信。 晏绥眉目一凝,神色肃重起来。 抬头看向主位,夏昌若无其事地在敬着酒,吃着菜肴。偶尔与夏夫人说两句话,更多时候两人貌合神离,纵是多位宾客在场,夏昌也不愿做夫妻相敬如宾的戏。他与夏夫人不是夫妻,是主仆。 宴席匆匆而过,吃酒的时候说长不长,众人心知肚明,这场宴席意不在此。宾客都恐怕与风暴迎个正对面,找着各种由头匆忙离去。 人多,聚堆走得也快,转眼就剩了几位熟人在此说话。 林家,晏家,崔家,嗣荣王家,皇家都聚在前堂里。 晏绥的思绪跟着崔沅绾走,可她的心不在自个儿身上,无意与夏夫人对视,忙移开眼去,似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敢面对。 福灵站得远,堂里竟就她孑然一身,旁的都有郎婿或新妇来陪。 原来兆革是不愿走的,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福灵,他想跟福灵多说会儿话,毕竟宴上遥遥相望,心里藏着许多话,都想当面给她说。只是福灵尚有顾虑,兆革心底纯善,一些腌臜事能少知就少知,她来担待就行。 “夏长史,客套话都说了三遍,就不要再留人了。冬日天黑得早,我若再晚些回去,待会儿爹爹就要找你问话了。”福灵攥紧斗篷,催促道。 夏昌笑出声来,他把在场人的脸都记得清楚,目的已经达到了。 往常见崔沅绾都是那明艳模样,夏昌心里痒,想把最好的明珠送到她手上,只为博她一笑,若是再睡上一觉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碍着晏绥这小子在场,他只能退了一步,多瞟美人几眼。只是美人瞧起来精神头不好,夏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道:“崔娘子来府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吃了一顿饭,人就蔫了呢?莫不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待崔沅绾回话,晏绥就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挡在崔沅绾身前,冷声警告:“她心里想的事,与长史有何干系?我见夏夫人也是一脸郁闷,长史若有空,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家人的事罢。” 事情牵扯到崔沅绾身上,晏绥便撕破了脸皮,不再与夏昌做戏。 夏昌闻言,扭头仔细打量着静默无言的夫人。被晏绥一数落,他才看清了身边人的模样。 这脸色比崔沅绾还难看。 夏昌假意搂着夏夫人的肩,说道:“我记得人来后是叫崔娘子往后院找女眷玩耍的。你俩该碰面了,也该说了会儿话。跟我说说,你都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叫崔娘子觉着难受?” 果真是老狐狸,放荡不羁的作为下,是敏锐的察觉力,夏昌猜到这两位在说着什么事,不出意外,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 在旁人眼里,老夫老妻勾肩搭背十分亲昵。可当夏昌的肥手与隆起的肚子贴到自个儿身上时,夏夫人本能往后一缩,被夏昌碰过的皮肤汗毛直立。 隔着几层衣裳,她好像能闻到夏昌身上的咸腥味,脑子不听指换一般,回忆起种种肮脏乱象。 夏夫人手握成拳,实在难以忍受,当真众人的面,干哕了一声。 原本众人还各有想法,各自想着事。听到这声干哕,直直盯着这对老夫妻。 当真不对劲。 福灵撇嘴,眼神无意与县主撞上,随即移开,看见的是林之培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狠。 夏昌脸上笑意僵了一瞬,握紧夏夫人的腰,往怀里一揽。年轻人没几个肥胖臃肿的,搂抱着身贴身,那是一种黏糊的情趣。 而夏昌肚子挺得比屋檐还翘,夏夫人的背贴着他的肚,滑稽不堪。 夏夫人想躲,却被夏昌强制箍着。她心里虚,想用眼神给崔沅绾解释。可那道想见的身影被晏绥挡得严,只能看见斗篷上的绒毛随冷风轻轻晃动,一如她摇摆不定的心。 “当着小辈的面,不要这么放肆。” 夏夫人勉强挂起笑,对夏昌说道。 夏昌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也是个会灵活变通的奸人。原本还想把这群人留下人说透露些消息,被自家人一激,随即转了思路。 “天不早了,诸位回去路上,万事小心。天寒地冻,路本就难走,指不定还会有冰茬冒出头来,阻挡前进,更要提起一百个心眼,不能有半分松懈。” 夏昌松开手,把夏夫人甩在一旁。又上前走几步,抬头望着晏绥,“晏学士年轻有为,自然能处理好这些小事。” 话有深意,谁都能听出他意不在此。晏绥正暗自思忖着防范对策,露出一分疏忽,就叫夏昌钻了个空子。 夏昌猛地侧身,扒着头偷看崔沅绾。 “崔娘子,别不开心。来,跟着我笑一下。”说着,乍然露出个诡异瘆人的邪笑。在众人还未做反应时,就转身推门出去。 夏夫人绞着帕子,赶紧跟在夏昌身后走着,心里掀着狂风巨浪。 当着郎婿的面,调戏人家新妇。当着皇家与贵家的面,挑衅拉扯,在旁人一头雾水时,全身而退。 这是夏昌一贯的作风,奸诈诡谲,捉摸不透。 林之培站在县主身边,冷眼看着好戏开场与落幕。难得见这对运筹帷幄的夫妇露出错愕的神情,林之培心里浸着蜜水,面上却故作淡漠神情。 “都是什么事啊。” 福灵或是在场唯一一位置身事外的人。她只当夏昌是个奸臣,是个坏人,哪里会想到他还蓄意谋逆,纵使对皇家人,也不会心软半分。 * 丘园后面一排屋落着厚雪,在新来的鹅毛飞雪里显得死寂孤冷。那排屋里有间亮着一盏葳蕤暗淡的灯,坐着一个翻着书卷的人。 正是晏绥。 宴席上暗卫报事情有变,原来是夏昌提前动了手,打得新党措手不及。 几个依附于他的州郡,大批军队在天黑时集结,并未朝皇城进宫,但目的已经达到,只是给新党一个警告:新法若敢再落实一步,迎接他们的不是百姓的一呼百应,而是大规模地叛逆谋反。 揭竿而起,披黄袍自立为王。这样的招式官家熟悉,正是本朝建立时用的手段。官家上了年纪,思绪不比从前敏捷,却也不是老糊涂。 他需要夏氏与王氏两大家族镇国安邦,平时夏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只当没看见。人贪婪好色些,却有真本事傍身。 不能谋反,是官家最后一道底线。而这底线如今被夏昌出手斩断,官家也不会再有所保留,给兆相递了封信,给晏绥递了封信。 战争不可避免,虽百般不愿,终究要新年前大动干戈。官家来信,话里不免有些慌乱。 开国皇帝上过战场,真真切切地拿长缨枪杀过人。可官家打小锦衣玉食地供着,虽读过兵法,了解国朝往事,可终究算是纸上谈兵。 官家有两个心愿,一是在位期间内外无战,二是新法畅通无阻。显然这两个心愿都未实现,反而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晏绥看过一遍,就把信给烧了个干净。 摇晃的灯焰把一面墙给照亮,墙上挂满了写满字的大纸,冷风倒灌,大纸边角被吹得张扬,那是他们筹划已久的大计。 这晚晏绥浸在朝堂事中,想的是如何对付奸诈的夏党众人。 他爱美人,可他能站到这个位子上,足以说明,他从不是耽于情爱不可自拔的俗人。 他热切吻着崔沅绾时,偶尔闪过墙上直戳人心肺的字迹,偶尔窜进几声莺啼,拨着清波。褥子换了一套又一套,屋里的动静被大雪淹没,逃出来的声音也都被反吞殆尽。 直到一道白光乍现,所有凌乱的思绪终止在那瞬。 也就没看见崔沅绾眼底的哀恸与决绝。 第90章 九十:同化 十二月的天尤其冷, 开封府连着发了三日的炭火与暖衣,怕这一场场雪把文人的手冻僵,把武将的腰冻断。 初四, 崔沅绾还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时,听见屋外一阵骚动。眼眸惺忪地撑起身来时, 秀云绵娘就走来近身伺候。 冬天|衣裳厚,系带多,穿得艰难。崔沅绾懒散地抬起手, 系带从臂下穿过,秀云手指灵活一动, 衣裳就规整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待崔沅绾出声问,秀云就解释道:“听说南边几个州郡反了,领头的揭竿而起, 说三日要打下汴京, 建新天下!姑爷原本在给娘子挑着今早的食材,听大内中贵人来换, 忙换上公服去官家身边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 坏事行千里。南边谋逆造反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得快,如今人人自危, 都想着怎么跑路呢。” 崔沅绾被这消息震得打了个寒颤, 人一下就清醒起来, 困意全无。 “南边的州郡反了?是哪几个?” 秀云说不清楚, “不过想想便知,约莫是夏长史手底下的人提前做出了动作。里应外合, 那边一有动静, 京城里风闻满天飞, 这时故意引起慌乱呢。” 崔沅绾点点头,朝秀云投过去欣赏的眼神。 “这内情都是谁跟你说的?怎的如此聪明?” 秀云低头笑她忘性大,回道:“这些都是娘子昨个儿给我说的呀。娘子才是聪明人,提早料到这事要发生,叫我们都做好准备。” 崔沅绾听着,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这些事……我当真与你说过?”她当真不记得秀云所言,只觉从夏府出来后,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活着跟死人毫无差别。 秀云听罢,颇为惊讶,借这话茬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娘子近来精神萎靡,时常发愣,可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事?” 绵娘正给崔沅绾梳头发,见秀云开口,自个儿也忙接着说道:“云姐儿说的是。上月去夏府过生辰宴时,娘子带了滔滔姐跟云姐儿两人去。走之前还好好的,回来后就成了这副一蹶不振的模样。只可惜我没时刻守在娘子身边,眼下想开口安慰,也不知当时发生了甚么事。” 秀云也绕了过来,忙附和说是。 “去是去了,只是后来被夏夫人派出去了。在院里候着,有公主和县主两位小菩萨关照我,跟在她俩身边听趣事,门一关一开,娘子就成这样了。” 两位小女使激烈着讨论当日情况,连带着猜测崔沅绾前后两副模样的原因。 郎婿欺我 第78节 想来想去,那屋里最后只有两人,夏夫人和自家娘子。定是夏夫人说了什么话,叫娘子走不出来。 秀云机灵,一下就猜中这与大姐的事有关。娘子不说,她们也不敢问,揣着明白装糊涂。 挪步去栗和堂用膳时,正巧与匆忙赶来的晏绥打个照面。 崔沅绾赶忙放下汤匙,走到晏绥身边问着:“情况怎么样?严不严重?夏昌提前行动,我们该怎么处理?官家那边怎么说?夏昌是幕后凶手的事会公布出来么?” 一连串的发问不给晏绥半点喘气的机会。他还能回来,就说明虽事发突然但大局上仍胜券在握。 “敌不动,我则不动。既然敌动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不过我们在明处,夏昌一众在暗处,只能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落实计谋,争取一网打尽。”晏绥说罢,牵着她的手往凳上坐。 “你先吃着,我慢慢跟你说。” 晏绥摩挲着她的手腕,指尖挑开衣袖,瞧见手背上的牙印凹陷在玉肌中,心里得意满足。 国朝不会被这帮小人给推翻,晏绥就放下心来,心一野,难免想到桃红艳李的事上。 栗和堂的女使早默声退下,门关得严,又隔音,最适合做快活事。 崔沅绾低头吃着冒着而热气的米粥,听着晏绥解释当下状况的话,不时回应几句,心早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瘙|痒意从脚心蔓延至小腿肚,直到腿肚隔着衣裤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崔沅绾才猛地回神,低头一看—— 晏绥不知何时跪到了她的脚边,一手握着她的脚踝,一手由下慢慢划到上面,在腿面上画圈摩挲。 “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晏绥抬眸,与她对视,眼里意味鲜明,铁定了是要在这里来上一回。 崔沅绾蹬腿一踢,不曾想脚踝被他抓得更紧,尖头履甩在了地面上,白袜包裹的脚竟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裆||部。 她每挣扎一分,脚下的变化就愈发明显。 崔沅绾被气笑,“正说着话呢,就钻到了桌底下。光天化日的,你就想这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晏绥抬头望着她,衣裙覆盖着他的野心,他还未在这样的视角下看人,颇觉新鲜。 “我想叫你开心些,整天愁眉苦脸的,《洞玄子》上不是说,心里畅快会延寿么。这事能叫人心里畅快,不如多来几次。” 崔沅绾嘁了一声,“你可别诓我,《洞玄子》我读的遍数可不比你少,上面可没提到你说的这事。再说,冬天这么冷,谁愿意跟你多来?” 再说,陇西刚安定下来,南边就有了叛乱。辽不断在边境施压,国朝内忧外患,多少官夜不能寐,偏偏他跟没事人一样,还妄想把自个儿也拉下地狱共沉沦。崔沅绾腹诽着,神色也在晏绥不着调的话里舒缓几分。 晏绥可不听她的话。他把崔沅绾每个神色都刻在了心上,她一笑,他就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她眉头紧皱,他也能猜出来背后原因。 瞧她说着拒绝的话,可从未抗拒放肆的动作。娘子家害羞,那他就主动放下身段,说好话哄哄,做些服软的事,过了半刻她就会点头说好。 这法子从未失效过。待崔沅绾再回过神来,她早被晏绥抱进了隔间,里面放着一张床,铺着厚褥子,不会冷。 刚起来,梳好了发髻,不过吃了个饭的功夫,她就被晏绥推到了另一张床上,钗乱篦橫,几番推搡间,面上浮现红霞。 晏绥不知从哪顺来了一盏果酒,端着酒盏,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他忽然崩出一句,“好妹妹,我的渝柳儿,你愿不愿意?” 崔沅绾当然说不愿。 晏绥不在意地笑笑,“你若有意,就饮了这盏酒。” 说着就把酒盏递到她嘴边,低头眯眼看着她。 崔沅绾觉着他这番询问的话好笑。这是戏本里潘金莲狎戏武松的话,眼下晏绥是那个守不住寂寞的“娇美娘”,她倒成了那位年轻汉子。 这也是一种花样么? 她不说话,晏绥也不恼,把酒盏里装着的果酒一饮而尽。酒水薄薄一层,堪堪遮住酒盏的底面,不过半口水多。 空酒盏被晏绥随意抛掷在地,碎片落在散落的衣襟旁,有几片得日光眷顾,片身折射出两道纠缠不清的身影。 酒顺着嘴唇渡了过去,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冷意不过一瞬,继而被温暖的被褥与热切的气息掩埋。 往常声音会被雨雪雷电掩盖过去,今日不同,一道墙外,女使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肴。这墙不隔音,里面的声音叫女使羞红了脸。 “姑爷精力真是好,连着几日都要……” 懂事的女使赶忙“嘘”了声,“不要议论主子的事。” 女使匆匆而来,匆匆而归,来去不过几瞬,就叫崔沅绾僵直了身子,眼睫颤得比风中飘摇的幡旗还快。 晏绥轻笑,“没事的,她们没听见,我发誓。” 崔沅绾自然不信,狠狠瞪他一眼。 “都怪你。” 不过她的心思也在重复的动作中得到延展。忽地搂住晏绥的脖颈,“我想杀人,你教我。” “杀……杀人?”晏绥结巴地重复一遍,怀疑自个儿听茬了话。 崔沅绾说是,“我可不会滥杀无辜。只是觉着,眼下能有安稳的生活过,都是你的功劳。若没你护着,我受了欺负,谁还能救我?” 晏绥眼神一冷,“谁欺负你?” 崔沅绾摇摇头,“这不重要。” “我想学,你教还是不教?” 杀人并不用学,力气大的能把人打死,力气小的,用巧力也能把人诛杀。匕首一桶,刀剑一刺,人就没了命。人活得如此艰难,死却这么容易。 晏绥看出她是在认真说话,自然不肯怠慢。 “这事好说。我教你,你学会了,要跟我说出是谁欺负了你。” 崔沅绾点头说好。 晏绥:“那我先教你用弓箭。” 崔沅绾不置可否。 在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在一床被染湿的褥子上,一个莫名说出可怖的话,一个无底线迎合奉承。 崔沅绾敢说,晏绥就敢做。 初五,他们就来到了一处近山的园子,园子融进山林里,出来接主子的不是仆从,是一群绿眼发光的狼。 “别怕。”晏绥说道。 这群狼臣服于你,就像……我一样。晏绥如是说。 骑马射箭,晏绥教得认真,崔沅绾也学得快。 躺在晏绥的怀里,手指点过的地方是热得灼人的胸膛。她的身子一晃一晃,一手揽着晏绥的脖颈,一手把玩的尖锐的匕首。 崔沅绾心里烦闷,可面上却扬起一抹笑。她把匕首放在晏绥的脖间,轻轻一划,血珠就争先恐后地往外面冒着。 干净的匕首沾上了几滴血,晏绥不解,侧目却见崔沅绾咽着匕首上的血珠。 “你可以直接喝我的。” 晏绥扣着崔沅绾的后脑,往脖前按。 多好啊,他的意中人也是个疯子,什么良善,什么礼节,都不重要。 “你多划几下,只要开心。”晏绥说道。 崔沅绾惊得声音都在颤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 就在那夜,他们同化的那夜,夏昌反了,反得悄无声息,一如他们滋生的爱意,静得谁都不知。 作者有话说: 《洞玄子》:什么都赖我身上是吧。 第91章 九十一:包围 一夜之间, 眼下正在做的事,和听到的事,都变得荒诞奇异。 屋里只点着蜡, 穿过墙来的凉风一吹,烛火就随之晃动, 葳蕤不断。蜡泪往下淌着,凝成一朵朵蜡花,滴到散落在地的厚袄子上。晏绥往后看一眼, 幸好崔沅绾没瞧见自个儿喜爱的袄子被弄脏,不然定要转过身来数落他几句。 两道紧紧纠缠的影子映在墙上, 难舍难分,时而离得远,时而离得近。放肆的动作在暖黄烛火的掩映下缱绻绵柔。 崔沅绾看着镜前自个儿失神的模样, 脑子绕了几个大弯才回了神。 夏昌反了! 而她与晏绥却还沉溺于这档子事里, 当真叫人脸红! 崔沅绾咬牙,觉着这样危难关头再行房|事实在不妥, 想推开晏绥,彼此冷静些。只是腰被晏绥死死掐着, 刚抬起身,又被晏绥按了下去。 “停……停一下。”崔沅绾跪伏在一堆凌乱的衣襟上, 手胡乱伸着, 无意抓到身后炙热的胸膛, 好似落水人找到上岸处, 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屋里放着一面落地镜, 把前面一片春色照得正好。匕首随着动作掉落在地, 晏绥不肯停, 崔沅绾就下了狠心,干脆拿着匕首威胁一番,叫他服软。 手掌心刚往前擦了下,半寸外的匕首就被晏绥给夺了过去。 “怕什么?夏昌早晚要反,这不是你我都料到的事么?”晏绥嗤笑一声。他没有在为难崔沅绾,只是真心不解崔沅绾无端的慌乱。 他能旁若无事地带她来郊外学刀枪弓箭,自然说明京城里的事注定闹不大。照崔沅绾的性子,当并不在意夏昌的事才对。是从是什么时候开始,每每他提到夏昌,崔沅绾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惊颤。 这是第一次,她在旁人身上花太多心思。晏绥吃昧,动作发狠。 这两人当真是阴晴不定,上个姿势还缠得难舍难分,兴致来了就是要命也给。不过换了个姿势的功夫,心情就从山顶落到了山谷。晏绥方才还想,就是今晚累死,也得把小娇养给伺候好。 夏昌一反,她的心也跟着风闻一起跑到了外面去。 然正想揽起崔沅绾的身问话时,乍然听见了敲门声。 能到这来的,也只有暗卫军长使,炔以。炔以方才来过一次,熟稔的杀手听到夏昌谋反的消息,按捺不住心里的慌乱,不顾晏绥平时的嘱咐,敲了下门。不过半刻,炔以又折返回来,说的却仍是夏昌的事。 “知道了。”一道冷漠淡薄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这事到中场,眼下情景难堪,当真是不上不下。无视炔以的两次打扰继续行事,纠缠的两人显然都没心思。若就此穿好衣襟就事论事,又觉着实在不过瘾。纠结时,崔沅绾身子一颤,晏绥便彻底缴械投降。 “偏偏这时候优柔寡断上了。”崔沅绾往后看,满腹抱怨。 鬓发微湿,唇瓣被亲得水嫩,微微侧身看着晏绥,叫刚沉寂下的身子又燃烧起来。 见晏绥眸意便深,崔沅绾赶忙抱紧衣襟往一旁躲,“好哥哥,可别再来了。” 久违的称呼被她喊了出来,晏绥心里松口气,总算是把人哄开心了些。打那日从夏府回来,崔沅绾心底就藏着事,不肯开口说。晏绥不用想也知道,是夏夫人跟她说了些话,说的就是大姐死的真相,或者说,夏昌或他身边人,是怎么把大姐给整死的。 这些事,她不说,他也能查出来。夏夫人生辰那日,正好是大夫去外放风的日子。夏府里吹拉弹唱,那大夫却死得悄无声息,或说死得精巧,在一众暗卫军的看护下,还能有老鼠窜进来,把大夫抹脖子杀害。 郎婿欺我 第79节 这些事,这些年崔沅绾受过的委屈,他都知道。在崔沅绾心里,他大抵是个只会缠着她的混账罢。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到最后谁都没发现他背后的付出。 晏绥任由崔沅绾穿好衣裳,他被崔沅绾推倒在地,地上凉,思忖半晌才想到要站起身来。 崔沅绾挪步到案桌旁,拿起梨花杆把紧闭着的雕花窗子撑开条缝。屋外的寒意扑面而来,脸上的酡意才舍得消减几分。屋里的味往外面跑,到最后只剩下淡淡的花香味时,崔沅绾才彻底清醒下来。 “说正事罢。夏昌谋反,你怎的也不急?你不也是戴了半截乌纱帽的丞相么,眼下枢密院的大头揭竿而起,官家指不定正被他威胁退位呢,就算情况火急火燎,你也半点不着急么?” 晏绥走到她身旁,把那窗子开得大了些,与崔沅绾一同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景。 这园里说是近山,不如说就是在山里建的。这处是役成山脉附近,小山挨着大山,园里在的山是座四面环有高山的矮角,内城的烟火都被山挡住,只有萧瑟的景陪着孤寂的园。 晏绥笑她坐不住大场,“今晚才是第一步。戏要做得真,需得把自己也骗进去。新党与官家,还有不知情的黎民百姓,都在配合夏党演一出好戏。百姓不会知道这场谋反是我们再三逼迫夏昌的结果,他们只知,夏党皆是逆贼,这算是官逼民反。百姓长了眼睛,知道夏昌平时是什么样子,眼下都拿出家里的铲锹,吆喝着要反呢。” 崔沅绾认真听着,觉得事情并没有晏绥说得这么容易。国家大事又不是闺中小娘子的玩乐游戏,做一场戏就能铲除异己,那政事堂的人不都是一天天白忙活么? 晏绥笑她多心,又解释了几句。隐去其中艰险处,只挑最浮于表象的给她讲。 新党设的计,不费一兵一卒就达到了设想成效,全程有百姓相助。发动潜伏在各处的暗卫军,散布夏党罪孽深重的消息。久而久之,夏党在民间早不得人心。纵使手里有刀剑又如何,几万叛军,怎能与数万百姓对抗? 新党在明处,却做着暗处能做的事。而夏党在暗处,可内部不合,几个叛头都是临时被夏昌收买下来的,这家得的好处少,那家得的好处多,内斗不断,外难以联合抗敌。 夏昌怎会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反的终究是少数,夏家是主心骨,天大的事也得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安定人心。 原本想等年后起兵造反,准备时间充裕,叫这群鼠辈再安稳过个好年,趁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劲头里,一次成功。谁知计划泄露,粮草被晏绥派的人烧毁大半,库里的兵器也少了几十件。再拖下去,对事情不利,索性趁着夜深人静,揭竿而起。 这动作正合晏绥心意。正因胜券在握,所以才能做到毫不在意。 晏绥又把其中事情给崔沅绾粗略说了一番,不曾想崔沅绾眉头皱的更紧。 她当真不信夏昌这老狐狸会被晏绥轻易拿捏。造反是件大事,仅仅用一些小伎俩就能把夏昌唬住,把他身边的狗腿林之培也得唬住,怎么可能? 晏绥见她狐疑,倒颇为难得地自醒了下。 实际他们做的不止如此。政事堂一帮人在兆相的催促下,想了无数个法子对付夏昌,最终定了一个比较好的,找不出漏洞的来对付夏党众人。 官家信任兆相,秘折呈上去后便说可行,吩咐赶紧施行。官家苦夏昌已久,不过忌惮夏家的势力,只能做好端水功夫,叫百姓信服,他是公正的,绝无私心的,知人善用的。 朝堂不站队的,也在官家的意思下投到兆相的阵营里去。两党对打,一党得官家支持,一党苦苦支撑,谁胜谁败,不过是时候问题。 崔沅绾揪着的心在晏绥坦然安慰下渐渐放松。只是心里仍存着一团雾水,上辈子的,这辈子的,打在一起纠缠不清。 上辈子,夏昌造反是几年后。那时候天下太平,党争还未有眼下这般激烈。仔细想来,几乎所有事都变了。 也许最终殊途同归,可那时她置身事外,而今她是局中人,结果是否灿烂尚且不知,何况置身诡谲暗涌的争斗中,更如孤寂浮萍般,不得安宁。 崔沅绾悄悄靠近晏绥身旁,总想离他再近些。好似只有躲在他身后,她才有了依靠,天大的事也不会惧怕。 她说,“既然做戏,那就做得真一点。赶快回去处理事情罢,也不会叫夏昌起疑。” 说着,就见晏绥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 没听见回话,晏绥猛地抓紧她的手,带到身后。 崔沅绾看得出他的慌乱,扒着头往窗子前面瞧。 山里起了几片星火,慢慢挪动着,从遥远的山外传来,焰火的热温却隔着数百里扑到崔沅绾脸上。 她往后一缩,颤声问了句,“难不成他们把这处包围了?” 山里人不多,有的是数不清的潜伏在暗夜里的猛兽。来时走的路若被贼人切断,他们也只能往山里头跑。 崔沅绾知道那几匹野狼是晏绥驯的,但想到威风的大虫与蠕动的毒蛇,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第92章 九十二:赠礼 “怎么办?”崔沅绾侧目看向晏绥, 发现他眉头舒缓下来,方才的紧张样早已消失不见。 晏绥捏着她的指腹,开口回道:“夏昌的主力在内城, 地方几个叛乱的州郡的厢军也不会隔着老远跑到山里。前面来的怕不是军队,而是夏昌私养的死士。他知道我不在内城, 便来这山里找我,想赶尽杀绝。” 晏绥轻笑一声,“他有兵, 我们也有,甚至比他更多。不用怕他的动作。” 说是如此, 可远处匆匆而来的人影愈来愈近,崔沅绾看着就心慌,扯着晏绥的衣袖叫他走, 半天脚步都未挪动。 直到炔以再来敲门。 晏绥直接叫他推门进来, 瞥见炔以经常佩戴的剑出了鞘,剑锋沾血, 就连衣袍下摆也带着不少血迹,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 炔以知道崔沅绾在旁, 稍稍侧神,把沾血的剑对着风口消散血腥气。 “主子, 我们的人在与那帮死士对打。那帮子人被蛊操控, 伤口能极快愈合, 除非割下头颅, 否则人是杀不死的。” 较之炔以的慌乱无措,晏绥倒是云淡风轻。早先随兆相云游四方时, 曾在南疆见过这种蛊毒。 伤口愈合需要时间, 而此蛊能把愈合时间大大缩短, 但疼痛不会减少,疼的时候动作便变慢,给人以有乘之机。而夏昌显然是把此蛊与另一种毒蛊结合起来,减轻痛感,死士便不会受伤口影响减缓动作。 只是这蛊消耗人命,伤一次,愈合一次,生命缩短一次。多往死士身上划几道伤口,不比砍头叫人死得快,却能消耗生命。伤口越多,愈合的地方就越多。 人的愈合力就那么多,耗尽了自身防御后,剩下消耗的就是命。 “力气大的又准头的,直接把头颅割下来。若无法近身,就多伤他。再强悍的死士也是人,是人就会死。”晏绥冷言说道。 炔以常跟在晏绥身边办事,早先也跟着他一起去过南疆,见识过这蛊毒的怪异之处,眼下却慌乱无措,弯腰向主子询问法子,难免叫晏绥以为,这厮一昧沉溺情爱,连过往事都记不得。 晏绥摆摆手,“来的不多,相信你们能处理好。” 一说相信,那便是不容人失误,何况他们守在深山老林里,也没法失误。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便再也爬不上来了。炔以觉着肩上担子重,也听出了晏绥的话外之意,肃声说是,冲出门外奔向远山杀敌。 晏绥本是想邀崔沅绾一同待在山林里,站在山峰看这场闹剧。调戏夏党,俯视众人出丑,纵览乱象乍起又被平定,得势的小人朝夕坠落深渊,打脸、惊艳、报复、出气。 无论如何,他都想叫崔沅绾留下来。站在无人注意的最高处,看这份献上来的礼。 他知道,崔沅绾受过很多委屈,查清楚后,直接间接都是由夏昌引起。处理夏昌固然是官家要求,也是他私心作祟。 不惜策划牵涉全国上下各方的局,做戏将夏党一步步拐进局里。他用这混乱的天下博崔沅绾一笑。接着幕后把天下平定,挣得外面的名誉,又讨了崔沅绾的欢心。 这是他原来的想法,他想好一切,却唯独忽略了崔沅绾的感受。 崔沅绾扯着他衣袖的手在颤抖,她很怕夏昌,也很怕夏党。 她不愿意接受他的赠礼。 第93章 九十三:造反 内城。 崔府, 夏滔滔随意诌了个理由,到崔发身前诉说,不曾想他竟半点不曾怀疑, 顺顺利利地放了她走。 来时只带着几件去了风尘气的衣裳,今晚要走, 也只带着一件厚斗篷而已。崔沅绾先前吩咐过,钱庄那处什么都有,她想要的, 那里都有。 前院后院都异常安静,夏滔滔请求悄悄地离开, 崔发也点头允诺下去。府里仆从没听到信儿,自然各忙各的事。临近年关,置买衣裳, 添置年货, 都够他们忙一阵的。 他们不知道夏滔滔会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永久离开,于是谁都没注意, 也没怀疑,她会去大房院里探望。 院里冷清萧肃, 前天下的雪一层层堆在屋顶上,瞧起来能把这屋顶给压塌。王氏这院里的墙也透着几个洞, 冷风呼呼窜进去。 这样显落魄的院, 不说是家里大房的, 还叫人以为是哪个苦命的婆子常居在此。 王氏坐在屋门外的小马扎上, 靠着门扉,拿着手里大姐的旧衣裳念念叨叨。发髻胡乱松散着, 脸色被地灯映照得愈显苍白。 夏滔滔心头一颤, 她进府不过数日, 竟亲眼见证了王氏从精明到痴傻的模样转变。 走近,王氏也只往抱进沾血衣裳,死死揣在怀里。 “夫人,我今晚就要走了,日后再也不见。” 原本夏滔滔只是来走个过场。毕竟这是崔府,崔家于她来说也算有恩,王氏是主母,按礼按辈,她都要上前行礼。说罢转身,谁知王氏猛地拽住她一群下摆,借力径直站起身来。 夏滔滔微愣,“夫人,还有什么事么?” 王氏细眉纠着,面露犹豫,复而又显决绝。思忖半刻,臊眉耷眼地把说衣裳推进夏滔滔手里。 事到如今,王氏想着破罐破摔。瞒了这么多年,她就快被逼成真疯子了!眼见崔沅绾与她愈来越远,王氏怕日后没指望,只想讨好崔沅绾,求个心安。 “劳烦小娘子,把这衣裳送到二姐面前去。”王氏握着夏滔滔的手,殷切说道,“她不愿意见我,我也没脸面见她。小娘子切记亲手送到,不能假手他人。” 王氏的请求更像是命令。她就算再卑微,也有意无意地端着贵妇架子。纵是个纸老虎,也比花楼里出来的脂粉强。 好在夏滔滔没多计较,她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认定了就一定要做到。握紧手里的衣裳,正欲往后退时,又被王氏拽了回来。 王氏似是蓦地开窍,后知后觉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道:“劳烦小娘子也把这封信交给二姐,就说里面有她想知道的事。” 王氏客客气气地称夏滔滔为小娘子,态度可比对张氏的好太多。今时不同往日,若夏滔滔是个有野心的,她自会拿出那时的一套整人法子,叫这花楼里出来的小贱人尝尝爬人家床的滋味。 只是夏滔滔年纪与崔沅绾相差无几,在府里从不作妖,不给人使绊子。王氏别的长处没有,却对崔发尤其上心,连带着对崔发身边的人也上心。她能看出,夏滔滔到府里来做姨娘,是为了旁的事。夏滔滔心里并没有崔发,至于那事是什么,对王氏来说不重要。 没有威胁的人,王氏自然不屑多花心思。何况早先她有一次无意窥见,夏滔滔与崔沅绾走得极近,想两人之间定有什么纠缠。 王氏被晏绥警告多次,也被这女婿整过多次,心里发憷,再不敢惹崔沅绾生气。 “小娘子一路走好。”王氏说道。 夏滔滔觉着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给亡故人说的祝福一样。忙着赶路,来不及多想就转身告别。 想着有崔沅绾相助,去钱庄的路总该是顺畅通达才是。推开府门,面前停着一辆马车,那气派样式,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崔沅绾派来的车。 车夫虾着腰伸手请她上车。 夏滔滔刚迈开脚,蓦地想到一事,忙问着车夫,“你可知,崔娘子现今在何处?” 车夫支支吾吾,过了半会儿,猛地拍拍脑袋,说自己把这事给忘了。 “家主家母二人去京郊一处园子里游玩,昨晚刚走,怕还有几天才能回来呢。小娘子找家母有什么事,可是很急?” 车夫是一位暗卫军缩骨易容而扮,见夏滔滔打听崔沅绾下落,又想到先前晏绥的吩咐,多出一个心眼,话里满是防备。 夏滔滔走的时候把那旧衣裳和书信放到了背着的包裹里,见车夫存疑,忙把包裹解下来,往前一推,坦然道:“这里有夫人给崔娘子的信和物件,我想娘子也需要这些。既然她回不来,那我就先去钱庄等她罢。” 夏滔滔淡定自若的样子叫车夫放轻了戒备,崔沅绾先前确实提过夏滔滔去钱庄的事。车夫没再说话,邀夏滔滔上车赶路。 马车走到轩礼门,出内城去钱庄的最后一道关卡,被迫停了下来。 “是在查什么东西。”车夫扭头说道。 夏滔滔心里困惑,大半夜的,内外安宁,要查什么东西?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悄悄掀开车帘,出门排着长队,前面的马车都被拦截下来,一辆一辆查搜着。到他们这辆车,约莫就拖到了宵禁,哪里还能出得去? 郎婿欺我 第80节 夏滔滔总觉着今晚要出什么变故,惴惴不安地坐着,不禁抱紧怀里的包裹。 正等着,骤然听见一道马鸣声撕破夜空的静寂。 “夏昌反了!”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是骑马赶来的小黄门。 紧接着,漆黑五指的夜乍然冒出光亮星火,一簇簇地投向四面八方,有一簇火投到了夏滔滔这辆马车的车辙上。 黑马扬蹄嘶鸣,马车被拖着向前走。夏滔滔赶忙从颠簸要散架的车里跳了下来。 这才看清,车辙上哪里仅仅是一簇火,分明是火箭! 再一眨眼,无数只火箭朝轩礼门射来。城门被造反的贼从堵上,女墙危楼上,原本驻扎在此的军队早被夏昌派来的人诛杀殆尽。楼上架着无数火炮弓箭,随着站在楼上的首领一摆手,炮火连天,弓箭齐发。 “咚!” 这道沉闷的响声是报信的小黄门被射落在地的声音。马脱缰而出,一呼百应,前面的马匹疯了一样四处逃窜,把正在逃窜的百姓给碾死在蹄下。 哀嚎声,冲天的炮声,弓箭嗖嗖射出的声音,都叫夏滔滔觉着心颤。 “就是现在,弟兄们,都卸下伪装!” 车夫对着前面几辆马车大喊一声,原来前面的马车载的竟都是暗卫军! 只见那车厢瞬间被顶破,几十暗卫从里杀了出来,手提□□大刀,迅速解决伺机杀进的反贼。 身后也有一群人冲来的响声。夏滔滔躲在路边的货物旁,被身后的响声吸引。扭头一看,来的是几百甚至几千禁卫军! 乌压压的人群袭来,他们好似并不贪战,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取夏昌这狗贼的命! 夏昌在哪里?夏滔滔抬头一看,原来城楼上躲在众多反贼身后指挥多方叛军造乱的,正是夏昌! “他爹的狗蛋。” 夏滔滔气得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学着花楼里不讲究的汉子,骂着这老贼。 屁的亲爹!手握军权,不是为官家为百姓谋事,想的竟是这般大逆不道诛九族的坏事! 夏滔滔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夏昌蓄意谋反,晏绥何尝不是提前料到做防备了呢。前面的马车不是过路人,而是晏绥特意调来处理这乱象的。 难怪在这大冷天的,非要去荒山野林里住,为的就是置身事外,与崔沅绾多享受些好日子罢。 夏滔滔抱紧包裹,蹲在这处不敢动。 她听到妇孺的哭声。在繁华的汴京城,叛军冲破内城城门,奸杀妇女,杀死孩童。佝偻的老汉被他们剖出心来,健壮的汉子备逮住活生生刺死。 不是最阴险的辽军入侵,而是百姓信赖的京官起兵造反,自相残杀。一个时辰前,这处还说着过年的事,而现在,干净的路面血流成河,断肢人头到处都是。 夏滔滔心里把这种种惨象放大,生在太平年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战争的残酷,一些事根本来不及思考,眼下头不敢抬,呼吸放缓,生怕头与身分开。 她惊惶无措,自然没注意叛军除了急着攻到里面去,还在向夏滔滔这处靠。 “小娘子小心!” 刀剑摩擦声穿过夏滔滔耳边,她慢慢抬头看,那露出真面目的车夫挡在他身前,与另几位暗卫护着他。车夫砍死了杀她的贼从。 形势紧急,车夫一把捞起夏滔滔,将人护在身后。 夏滔滔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一位不重要的外人而已,为何这群反贼有意杀到她身边呢。 冷寂的月色被一簇簇火烧得升温,火烧得夏滔滔的脸也红了起来。暗卫硬朗的面容,矫健的身姿都叫她分神。 都什么时候了,小命差点不保,居然还在想这事。夏滔滔晃晃头,忙问道:“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车夫一边指挥暗卫冲破敌人防备,脑里一面飞转着。 “他们……怕是想要小娘子怀里的包裹罢。” 夏滔滔惊得呼吸一滞。 大姐,崔沅绾,夏府…… 一个恐怖的真相逐渐浮现在夏滔滔心里,越是紧急,她就捋得越顺。 夏昌!是夏昌想毁灭物证! 夏滔滔恨得咬牙,猛地一抬头,正好与站在城楼上的夏昌对视。 那双浑浊又淫||荡的眼,那双狠戾又精明的眼,夏滔滔恨不得把这双眼给剜下去。 夏昌轻笑一声,“呦,原来是熟人。” 随即挥挥手,数支火箭一起对着夏滔滔这处射出。 “嗖!” 夏滔滔眼瞳猛缩,火树银花,所到无生还之处。 作者有话说: 夏滔滔:那个时候,我好像爱上他了…… 车夫:你看见我之前那张脸的时候可不这么说。 第94章 九十四:扭转 夏滔滔手往包裹里伸, 刚把信薅出来,那包裹便中了火箭,箭头刺穿衣物, 电光火石之间衣物就被燃烧殆尽。 夏滔滔只得把那包裹丢弃,那封书信掩匿在衣袖中, 死死掐在手里。夏滔滔被车夫护在身后,车夫挺拔的身姿把她挡得只能见人看见衣袂。 隔着重重烈火,纵是登高望远也有死角, 夏昌自然没瞧见那封书信的去处,以为证据被火个烧透, 心里的沉石才落了下来。 有一瞬,心头乍生疑惑。晏绥的暗卫军怎会恁弱?这暗卫军和禁卫军来的不少,都是唬人投降的噱头, 雷声大雨点小, 这会儿被他放出的人压制得死,根本挣脱不开, 甚至还往内城里退。 皇位在即,纵使平日再谨慎不过, 眼下还是被这踮脚可摘的欲望给蒙蔽了双眼。夏昌没看出这是精心布好的局,一旁隐匿在月明地的林之培却猜透了晏绥的心思。 “长史, 一切都太顺利了。地方打得顺, 这城里也打得顺, 实在怪异。”林之培叉手说道。 夏昌捋着须髯, 不屑一笑,“你就是想的多。自打晏绥这竖子成婚, 心思都扑在了情爱上面, 眼里只有崔沅绾那小贱人, 哪里还顾得上朝堂事?兆谆不便动身,新党上下都听晏绥的。这会儿晏绥跟那小贱人正待在深山老林里被围攻呢,还活命都够呛,手再长也伸不到大内来,新党没指挥一片混乱也是正常。” 说晏绥,林之培倒是无所谓。只是夏昌对崔沅绾形容龌龊下流,林之培心里有芥蒂,面上虾腰说是,背地里却骂夏昌是个老不死的。 林之培站在夏昌身后,恶狠狠地盯着夏昌。他得不到崔沅绾,夏昌也别想得到。他恨崔沅绾,却从没骂过她。夏昌倒好,办事不嫌腌臜,欺在秦氏身上,只将人当崔沅绾的替身。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林之培都将证据存在手里,等的就是今日这大好时机。 他原以为夏昌的目的只是把新党逼到绝境,不曾想原来这老不死的是想披黄袍自个儿当皇帝。林之培从不是安于眼下的老实人,既然夏昌这腌臜种都当得了皇帝,那这么年轻的他为何不能? 夏昌又吩咐几句,不欲在这偏远处多呆,趁乱叫人备马引大军去内城攻打,最好能直逼大内宫城。什么高贵的皇子公主,什么颐气指使的皇后宫妃,待他踏破这汴京城,搅个天翻地覆,这些流淌着高贵血液的人变为奴隶,那才尽兴! 夏昌策马扬鞭,身后有军队护卫,一路畅通奔向内城。 “驾!驾!” 鞭子抽在骏马身上,一下比一下重,马蹄晃得出了残影。夏昌造反时才显出了平时几乎看不到的武将飒气。枢密院长史,从来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弱官,他耍得起长缨枪,端得起大钝刀,沉溺情爱不过做戏唬人罢了! 叛军往内城攻去,反而给这暗卫军与禁卫军一个喘气的机会。 禁卫军统领从一道小巷快步出来。统领是嗣荣王妃娘家的三表哥,何胄。嗣荣王家投靠夏昌,何胄又为官家做事,两重身份自然叫他难堪。 前瞻后顾之际,是晏绥递信告知他夏昌的计谋。何胄向来不喜欢夏昌这位不甚称职的小叔子,加之得知晏绥要造反,且贪污军饷苛扣地方赋税,当下就向晏绥表明立场,自个儿坚定追随兆相。 后来晏绥说,要让全城都出演一场好戏,何胄欣然应下。晏绥给的好处自然不少,夏昌造反必败,嗣荣王一家定受牵连,王妃娘家也躲避不及。只要何胄帮忙,晏绥便能把嗣荣王妃娘家摘离出去。何胄与王妃表妹不熟,只在乎自家,至于嗣荣王一家如何,他并不关心。 “按照学士的计划,下步两军要赶去内城援救,届时官家出面,安抚民心,两军集中兵力剿灭叛军,活捉夏昌。” 何胄得了承诺后说话都硬气,挺着腰杆蔑视车夫。他知道车夫是这帮暗卫军的头子,以为是神人,走近一看不过如此,总之比不得晏绥,也比不得晏绥身上的跟班炔以。 车夫点头,往四周环视几眼,伤亡微小,是晏绥意料之中的结果。 想到还有夏滔滔,朝何胄颔首,叫他稍等。又转过身来低声对夏滔滔交代,“小娘子,战争无情,你不会武,不能在此逗留。我派两位暗卫护送你到城外钱庄去。你是主母要护的人,万不能有半分闪失。” 夏滔滔说不能,“我不能走。仔细想来,这是晏学士精心布下的局,虽不知其深意,约莫也能猜出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内城有大事要发生。崔娘子一心记挂着夏昌,她要查的事也与夏昌有关。紧要关头,崔娘子不在,那我斗胆替她去套套夏昌的话,若今晚能抓住证据,那就再好不过了。” 车夫觉着夏滔滔是在瞎扯,做戏仍是刀剑无眼,十惊九险。到内城众军齐聚,他可没心再去护她。当着何胄的面,车夫也没办法给夏滔滔多做解释。朝身后使个眼色,两名暗卫便硬拽着夏滔滔上马车奔走。 轩礼门前,叛军尸体摞成堆,被火烧着。 牺牲的妇孺汉子,皆是从诏狱里放出来的罪孽深重的犯人。按律当斩,眼下死有所值,也不心疼。官家下了秘令,善待这些为大业牺牲的犯人的亲眷,将死之人得到赦免,只会感激官家仁心宽厚,哪里还会计较战争中的得失。 烈火硝烟是真的,人也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发展方向却是假的。 何胄与车夫各自清点过军队后,想着此时内城禁军早做出了不敌叛军之态,忙上马往回赶。 禁军在前,暗卫军在后。路上,车夫跟在何胄身边没吭声说一句话,反倒是何胄耐不住寂寞,主动开口。 “今晚好戏上演,兆相年迈,身子不便,待在家里看戏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晏学士,是真不打算亲自到场看看他亲自策划的这场局么?” 车夫不是话多的人,本不想何胄的话,碍着对方的地位,硬着头皮回了句:“主子自有打算。” 马跑得飞快,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狼烟中,叫何胄以为车夫没回他。 何胄嘁了声,驾马与车夫拉开一段距离。禁卫军与暗卫军向来不对付,互看不顺眼,总想为国朝第一军的名拼个高下。今晚终于碰头,恰巧领头的也互看不上,下面的索性撒开欢来争。 马蹄声把汴京的街道震得轰隆隆响,胆大的百姓莽着头混在两军中,拿着铁锹铁铲当武器用,胆小的就关紧院门,在家求着好心的菩萨和佛祖来救。 * 宣德门。 夏昌借月色抬头望着城楼上站着的官家与一众皇家子女。他们脸色或是惊慌失措,或是不可置信,总之在见他之前,都不信淫|荡又能干的长官真会做出造反这等大事来。 禁军被杀得连连后退,几乎要贴到那面城墙上去,退无可退。再退,官家性命不保,国朝就要异姓。参军的从入伍那日起便一直被教着,自个儿死也不能让官家死。他们身上就是碑额叛军刺出了一百零八的窟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给官家逃跑的机会。 这场戏牵涉极广,大众百姓接受不到上层传来的信息,他们以为今晚真是战争爆发,给出的都是真实的反应。反倒是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因为胜券在握,难免会露出几个破绽。 夏昌正在朝官家放大逆不道的狠话,身侧的林之培眼尖地注意到,竟有一位禁卫军偷摸笑了出来。 在一帮子神情肃重的人里找出个面带笑意的人并不算难事。何况今晚月色懂人,都把月明照在那城墙附近,像是故意给回光返照之象,恐吓人心。 总觉着其中有诈。 然不待林之培深思,偷笑的人不待没收敛,反而大笑三声。 “老子就是死在这里,也得让恁们这群喝马尿的狗贼陪葬!” 那人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抓紧长|枪就往前冲。身后的禁军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喊着向前冲。 夏昌众人距城墙还有一段距离,那人也得跑半晌才能跑到夏昌跟前,与之厮杀。 官家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出好戏,故作紧张之态,心里却高声喊了句好。 他竟没看出,这小小禁军竟有如此大的干劲,假的弄得跟真的无异。 郎婿欺我 第81节 这便是官家万人之上的局限,论国家大事太过纸上谈兵,很多时候,百姓心里真正想的什么,是书上没有提到的,他也不会知道。 禁军被眼前紧张的氛围调动思绪,他们早把这戏当真的来做。禁军诸位是抽调地方一等厢兵集聚而成。一等厢兵,大多又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他们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知道国朝安定有多重要,知道官家对国朝而言有多重要。 正如那位禁军所言,就是死,也得把这处守住! 禁军士气高昂,林之培下令备好弓箭,只待夏昌点头,万箭齐发。他们坐在马上,禁军徒步跑来,优势在自方。 偏偏这时夏昌也端起架子来。他就喜欢看这些怂人慷慨赴死却徒劳无得,白做挣扎的模样。 “不急,等人走近再说。”夏昌摆摆手,驳回林之培的请求。 可哪还有时机去等?好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距叛党一百步,禁军奔跑的步伐变小。 “保家卫国,活捉夏贼!” 乌压压的大军及时赶到,马脖挂着的铃铛响彻这片云霄。高昂的士气要把夜空也撕开一道口子,硬逼着洒下光亮。 援军赶到,局势就此扭转。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中,一百章正文完结。完结再搞个全订抽奖。 第95章 九十五:战败 夏昌被身后这声高呼震得身子一颤, 险些掉下马。回头一望,身后大军压境,红旗竖在长杆上, 顺风张扬。 那大军是两种装束,暗卫军甲胄偏黑, 禁卫军甲胄偏红。为首的是禁卫军统领,他的小三舅。 夏昌清下嗓子,马头一扭, 朝何胄大喊道:“小三舅,一家人不做两家事。不如跟我一起反叛, 到时还能分你几杯羹!” 夏昌说的狡猾,带动叛军的士气,眼下都放声笑着何胄一帮人的无用挣扎。 这些兵还不够塞牙缝的。想国朝数百万人, 如今出来反抗的不过尔尔。夏昌意气更甚, 方才说的都是客套话,何胄是执拗性子, 倔得跟头驴一样,早投靠新党麾下, 哪里还肯回头。 何况何家与他疏远,只占个岳家的名儿, 做的不都是背刺他的事么?刀剑无情, 战场上夏昌可不管谁是好的, 谁是坏的, 通通杀了就是。 何胄也笑着夏昌想法天真,脑子莫不是都在床上被情妇吃完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夏昌靠打仗起家, 估摸也没想到自个儿终究会在战场上一败再败。 “夏贼, 你再看看,我身后有多少兵!” 何胄吆喝声刚落,千万大军自四面八方奔走而来,与两军融入一队。 “这……这……” 夏昌目瞪口呆,援军是他们十倍以上,不仅如此,援军的军械竟是他先前偷换来的最趁手的那批!火药炮弹,数不清的盾牌弓箭,锋利的刀枪,贴身灵巧的甲胄…… 怎会如此!他明明把这些军械都藏到了郊外一处地下密室里,这处只有他与林之培知道。 夏昌睚眦欲裂,瞪着林之培,眼珠气得要蹦了出来,“混账竖子,你敢叛变!” 说着就把剑抵在林之培脖颈边,剑身颤抖着,在林之培的脖颈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液乍然流了出来。 “长史,你冷静些,不是我做的!”林之培惊得丢掉了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原本是想趁乱捅死夏昌,自个儿披黄袍为皇。谁知这老不死的突然发疯,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他头上,一副失了理智的模样。 匕首落地,随即被黄沙土掩埋。不过还是叫夏昌看见了个影儿。 夏昌气得吹胡子瞪眼,怒声道:“好啊,我把你当亲儿子培养,你想要什么不给你!你倒好,还想杀死老子!” 领头的竟然内斗起来,叛军内部本就松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士气霎时消散殆尽,只剩无尽的懊悔怀疑。 “干甚想不开做这造反事,打也打不过,难道要白白给送去性命么?”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叛军中一小部分人早已放下手里的兵器投降,不过叛军大多都是夏昌联合走狗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的人,大多数都鄙夷未战而降的懦夫。几个刺头直截了当地把投降者就地处决。 自相残杀的好戏叫援军与城楼上的官家众人目瞪口呆。然虽中道出了些差错,终究殊途同归,叛军与援军交战不可避免。 “活捉夏贼者,重赏黄金百两!” 何胄高呼一声,士气大振。士兵都一窝蜂地朝夏昌杀了过去,夏昌心惊胆战,凝神屏气地观摩形势。这是要命的大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杀——” 汴京除了节日,夜里大多安宁寂静。 百姓安逸惯了,喜爱待在家喝茶侃谈的闲适感觉。日落而息,大多都关紧家院篱门,婆娘孩子守在跟前,日子无比快活。 除却过年,往常的夜从未有今晚这般喧闹。 官家站得累了,身形一晃,赶忙被眼疾手快的黄门与太子搀扶住。 太子满目担忧,“官家,夏昌这帮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您不如先回宫里歇着罢。” 官家站稳,摆摆手,说道:“大哥,你往常读过很多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今晚战争就发生在眼前,中道用了什么计谋离间人心,用了什么计谋毁了心防,你该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一愣,随即点头说是,一面揣摩着官家当下的心思,附和道:“这些计谋都是兆相与晏学士想出来的。晏学士把这称作一场好戏,从七月开始谋划,十二月揭幕,也算是给官家的献上的新年礼。” 官家笑笑,“你觉得,慎庭这场戏是为讨好我所做的么?” 太子存疑,“难道不是么?” 官家本想开口点他一番,瞧他这呆愣样,解释的兴致不再,摆摆手,先行回宫,不欲再这硝烟弥漫的地方多做停留。 黄门护着官家一路好走,二皇子却凑近太子身旁揶揄,“大哥明明成婚有几年了,怎的某些事上还不开窍。” 太子微愣,脸色愠怒,拽开二皇子搭在自个儿肩头上的手,悻悻道:“老二,你要是特意来讽刺我膝下无子的,恕我对你没好话奉承。” 二皇子嘁了声,摇摇头,叹太子不可救药。 “大哥啊大哥,你要是有晏学士半点通透,哪里还会跟太子妃闹得下不来台面呢。罢了,罢了。旁人说再多句,不如你自己开窍。” 二皇子摇头走远,随口吩咐身边的几位禁军加强防卫。紧要关头,他们这帮皇家子女需得守在前线,才能鼓舞士气。不然皇家人都走完了,士兵还哪里肯卖命厮打?需得叫他们知道,天下在乎百姓,同他们一道同生共死,人心就是这般得来的。 人情世故,太子倒也懂。只是方才官家与二皇子两人打着哑谜的诡异模样,实在叫他疑惑。 偏偏在他想得焦头烂额时,一位解救的人就来了。 “大哥,他们装聋作哑,不如叫我来告诉你。” 太子听见熟悉的娇俏声,扭头一看,原来福灵偷摸地爬到城楼上,蹲在一阴暗地,不知在此处待了多久,听见了多少句对话,他们这帮汉子竟无一人发觉! “你在此处作甚,战争不是儿戏,还不赶快回去睡觉!”太子气急败坏地踱步过去,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福灵,低声训斥。 福灵也知道自个儿不在理,摸着鼻子四处乱看。 “今晚这场戏,我也是参与其中的人,为何不能来看?再说,叛党败局已定,他们连下面的军队都搞不定,哪里还有心思放在我身上呢?” 太子气笑,“你这丫头,私自出府,还挺骄傲!” 那又能怎么办?终究是亲妹妹,太子可舍不得把这位娇气的妹妹惹哭。来都来了,索性跟他一道看好戏罢。 刚从黄门手里接来一件厚氅,还没递到福灵手里,二皇子便走近,眼珠提溜转。 “原来大哥是个柔情细腻的人,知道小妹冷,还给人家添衣。” 福灵蓦地被二皇子调侃一番,作势打他,拳头落在二皇子身上,不轻不痒。 二皇子灵活躲过福灵雷声大雨点小的袭击,长臂一挥,那厚氅就落在了福灵肩头上。 “多谢二哥……”福灵见好就收,及时收气顽皮性子,在二皇子身旁站定。 太子眼神一冷,他与二皇子相处时,刻意不叫自个儿想起从前的糟心事,可二皇子偏偏要把事情戳破,回忆涌上心头,叫人心塞。 “老二,你要是看不惯我的作为,我可以与太子妃和离,到时你俩在一起,你有情她有意,岂不正好?” 二皇子抄手,“几句诨话罢了,是我说的不对,叫大哥误会了。”说罢,叉手行礼,倒真恭敬地朝太子致歉。 “隔墙有耳,这大逆不道的话往后还是少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去的事,我认命,也从未想去改变现状。压不住心里头的气性,是我不对,改日登门拜访,再好好给大哥道歉。” 二皇子又弯腰作揖行礼,站在城楼边缘,望着下面的乱象,不再开口说话。 皇家子女,成婚或是出嫁前还能当作是一条船上的人,之后各有各的新家,利益不同,自然多生嫌隙。 二皇子与太子妃原是青梅竹马,板上钉钉的事却被官家插手改变,木讷寡淡的太子娶了太子妃,能说会道的二皇子娶了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造化弄人,二皇子心里存着气,每每与太子闹出不愉快。 年少时,大哥二哥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如今心越来越远,关系愈来愈僵。 这些福灵都知道,在今晚这次不愉快之前,她还抱着幻想,想着两位兄长能和好呢。是自个儿想得天真愚蠢,什么皇家不皇家的,只要长大就会有冲突,没几家兄弟姊妹走得完全近的。 城楼上的人心思各异,城楼下浴血奋战的将士可没心想乱七八糟的事。只管杀,杀他个片甲不留! 夏昌被逼上绝境,马肚被火箭刺穿,烽烟烧得他睁不开眼。他的身子竟这般臃肿沉重,年少爬高山不喘一口气,眼下只是打了几回,身子竟这般不堪! 败局已定,林之培打得泄气,见夏昌被何胄擒住,索性丢下兵器投降。 精心谋划的一场叛变,赌上所有,轰轰烈烈地宣告流产失败。 不过夏昌还在做挣扎。嘴边渗出血,他的嘴却比铁还硬。 跪在地上,身子被麻绳捆着,他抬头不屑地看着何胄。 “我还没输。”夏昌说,“我死,也得让晏绥陪葬。” 夏昌诡异一笑,桀桀的笑声回荡在这片土地上。 “你以为,晏绥能走出那座山么?” 第96章 九十六:中箭 野火烧满天, 就在崔沅绾还担忧这火会不会把山里全烧着时,那火刚好熄灭。方才窗子外的星火亮得晃人眼,这下倒全暗了下来。外面的动静一瞬变小, 晏绥眉头微皱,刚想出去打探情况时, 就见炔以慌忙跑了过来。 门扉一张一合,屋外的肃杀气霎时扑到面前,崔沅绾心里发慌, 无意往晏绥身旁躲了几步,正好被晏绥护在身后。 “我们的人, 都被调走了。”炔以惭愧地低下头,这是暗卫军成立以来,做出过的最丢人的一件事。 随行的几百暗卫, 中了叛军的调虎离山计。叛军集中兵力朝晏绥这处攻去, 几百暗卫军都提着警戒心盯着这间小屋,叛军中道放火烧山, 烧的那处正是崔沅绾先前说适合打猎的一片地方,晏绥小心护着, 暗卫军见宝地被烧,自然都奔到那处灭火。 火只烧毁几株古树, 树桩被烧得焦黄, 一地黑屑。叛军行事太过嚣张, 直截了当地把暗卫军都引了过去。眼下只有三人守着这处小屋, 只有屋里亮着,隐匿在一片黑暗之中, 周围到底潜伏着多少暗器弓箭, 他们都不得而知。 晏绥微愣, 他与兆相制定的计划里,并没有料到眼下这情况会发生,自然也没有法子去应对。 “他们都去追叛军了?”晏绥问道。 郎婿欺我 第82节 炔以说是,“三百暗卫,全都去西林追人去了。” 崔沅绾听到“西林”一词,揪着晏绥的衣袖满是愧疚。 西林是这野园里最宝贵的地方,不是金玉琳琅集满,而是那里放着多件她用得最趁手的兵器。 各式各样的匕首,灵巧锋利的长缨枪,趁手的弓箭,都在西林放着。 刚来到这儿时,晏绥就召来三百暗卫军,仔细嘱咐,西林是上上要紧的地,不能出半点差错。而方才那火开始冒出头的地方,正是西林。 “没事。”背上贴着泛凉的柔荑,晏绥一下便猜中了崔沅绾的纠结心思,转身握紧她的手,不耐其烦地安慰着。 这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却在脑里逐渐成形。 “要去西林看看么?”晏绥问道。 炔以心急,抢话道:“不可。西林那边刚被过烧过,烟雾气味大,呛人。暗卫军与叛军纠缠,虽在西林没了身影,可那处仍危机四伏,主子与崔娘子会有天大的危险。” 实际只要待在这山里,无论是西林还是这间小屋,都时刻在叛军的监视下。 晏绥带崔沅绾来此学习骑马涉猎时,并没想过夏昌会生小心思,专门派一波凶猛的军队来杀他。 他确信,夏昌派人来,是泄心头之愤来把他逼上绝境杀之而后快的。夏昌想同归于尽,叛变不成,至少他的死对头也死在了兵败的晚上,一同下黄泉,也算达到另一种目的。 退一万步,就算七月他与崔沅绾并未成婚,夏昌仍旧会选在年前兵变。他就算不与崔沅绾来此荒山野岭寻欢作乐,也会到旁的地方去,无论过程如何选择,终究殊途同归。 他算计夏昌兵败,夏昌算计他身亡。这些事本就要发生,崔沅绾的到来,不过让晏绥多了牵挂,让夏昌别有所图罢了。 晏绥实在是想不到,夏昌与崔沅绾会有何仇怨呢?大姐的事他先前也查过许多次,尽管崔沅绾怀疑大姐是夏昌所杀,可他查过的数次证据表明,大姐的死与夏昌无关。正因如此,他才坚信夏昌只要他一人死,崔沅绾如何,夏昌并不在意。 这念头错得离谱,只可惜晏绥还未曾发现。 崔沅绾的异常处,从那日夏府赴宴以来,一日堆一日积攒着。她隐藏得极好,偶尔也会出现失误。这些失误竟都被人选择忽略过去。 没人相信,明艳的她,会被一件捕风捉影的往事困在心牢里走不出来。崔沅绾心里藏的事从不敢对外人说,就连与她日夜欢好的晏绥,也不知她到底在谋划什么,企图什么。 不过有些事是共通的,是不言的默契。 崔沅绾不想待在屋里,她也想出去到西林走一圈。 尽管炔以再三劝阻,晏绥还是牵着崔沅绾走了出去。 他说,不必惊慌,叛军想是早跑到了内城去,暗卫军想必也早与京城大军回合,正一同攻打夏昌主军呢。 他说,炔以你守在此处,他跟崔沅绾还去得久一些。时刻警惕,有动静立刻报来。 炔以看着晏绥牵着崔沅绾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 他待在晏绥身边,从事多年,亲眼看着晏绥由一个冷静孤寂的人变成现在脑里只有崔沅绾的痴情种。 尽管晏绥解释一番,他还是不懂,为何非要在今晚去西林。当务之急,难道不是从山里撤离出去么?夜还早,等天亮便是把半条命交到了叛军手里。他以为,晏绥当带着崔沅绾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 然晏绥着魔一般,义无反顾的身影看得炔以满头雾水。 他不懂,但主子要他待在屋里,他就只能顺承附和。 他不懂,他自然没听见崔沅绾在那场粗暴却又酣畅淋漓的快活事里,叫了多少声好哥哥,顺着晏绥的意思摆了多少个姿势,才叫晏绥点头松口,答应叫她出去一趟。 因为她知道,并且确信,今晚西林会有好戏上演。她一直想见的人,今晚会悄悄来到西林,在暗中观察她与晏绥的一举一动。 她不想再被动地等下去,她想果断过场了结,趁着夏昌兵败的大喜时候。 * 西林静得诡异,戴着帷帽,踩着烧焦的枝桠走了许久,才终于听到除呼吸声和脚步声之外的动静。野狼嚎叫的声音遥遥传来。 在郊外深夜里听见狼叫,旁人会胆战心惊,心想下刻会不会被狼吞吃入腹。而她却觉得心安,山里的狼都是晏绥养的,被驯服的狼与犬无异,在主子面前听话乖巧,却护主机警,把凶狠样都对着外人,不会伤自家人。 即便如此,崔沅绾心里还是惧怕着,她盼着与那人见面,问清真相,又觉得倘若真听到那所谓真相,自个儿会不会接受不下真相的冷酷无情。 她的心为那素未谋面的人而慌着,也为突然起来的头疼而慌。总觉着有什么事遗忘在后,与晏绥有关,与夏昌有关,与林之培有关…… “到了。” 晏绥牵着崔沅绾来到西林被烧得最重的一片地方。 树刚烧毁,气味对身子有害,他便拉着崔沅绾围着西林多绕了几个圈。 “你想找什么?想看什么?”晏绥四处张望,见并无异动,揪紧的心才稍稍放下几分。 崔沅绾挨近晏绥的身,只有他的掌心放在自个儿腰间时,她才活得真切。 “不急。” 崔沅绾说道,“我想去找几把趁手的匕首。” 晏绥不解,“有我在身边护着你,还需那匕首么?” 熟悉的轻佻语气,往常崔沅绾会笑着掐他的腰嗔声道他说胡乱放肆,然眼下听到晏绥这话,心里竟流淌着暖意。她轻笑一声,把夜衬得更静。 “只是想找而已,若你不点头,那就作罢。” 话虽如此,晏绥怎敢不如她的意。崔沅绾做的许多事,他都不知来龙去脉。不过只要她想做,晏绥就帮她去做。纵使崔沅绾不开口,他也会尽力帮她完成一切想做的事。 金银是最简单的,人心是最难的。他不爱在人情世故上费功夫,毕竟他与从前那个需左右逢源才能勉强立住的少年不同了。他现在挥挥手,就有无数权势奉上前去。可他愿意为了崔沅绾放下身段,主动扩充人脉,把她需要的人一一介绍过去。 崔沅绾是他与这烟火人世的纽带,他总想着,有了崔沅绾后,人世的酸甜苦辣才算都体验了一遍,从此死也无憾。 不过他还不能死,他知道崔沅绾执念太深,甘愿做她的垫脚石,只要她开心。 西林往前直走,有一处黑灯瞎火的房屋,那里放着的是崔沅绾喜爱的兵器。 小娘子家不常锻炼,用的最趁手的自然是轻巧灵活的匕首。 晏绥点燃灯蜡,看着崔沅绾对凉意浸透的匕首爱不释手的模样,心里也似浸了蜜一般的欢喜。 “还有什么想做的么,今晚百无禁忌,你想杀我都可以。”晏绥低声笑着,笑意洒在崔沅绾耳边,叫人心痒痒。 晏绥心里想的都是面前的美娇娘,恻隐之心大动,走动崔沅绾身后,紧紧抱住这具温暖的身子,抵着她修长的脖颈摩挲,唇瓣划过的地方,是一阵阵颤栗。 崔沅绾罕见地任由晏绥在自个儿身上煽风点火。 她才穿好的窄袄,被晏绥挑散一根系带,衣襟稍稍松散开来。 明明前刻刚做过这事,两个疯子又在这偏僻的地方烧起了一把火。 手指向下伸去,想再进一步时,被崔沅绾拽住。 “真是不分时候,等今晚过去,你想怎样我都……” 调情的话还未说完,耳边就窜过一道凌厉的风声。 “咻——” 一道毒箭穿破纸窗,直直刺入晏绥的右侧胸膛。 晏绥把崔沅绾往前推开,毒性蔓延得快,他再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只是眉头微皱,还在试图朝崔沅绾露出一个笑,表明自个儿没事。 只是崔沅绾眼神却不在他身上。 门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作者有话说: 炔以:让我守在小黑屋,你俩出去谈恋爱是吧 第97章 九十七:逃亡 恍惚间看到谁跌跌撞撞奔向自己, 不过不是门前面那道身影。 “林……林之培?”崔沅绾扶起晏绥,带着人往后躲去。 林之培为何会出现在此?这时候他不应该随夏昌一起被捆到牢狱里了么? 许是看出她心中疑惑,林之培斗篷帽下瘦削苍白的脸露出诡异的笑。 “箭上有毒, 过不了几刻,毒性便会蔓延全身。到时七窍流血, 不得好死。” 他说话时死死盯着崔沅绾,冷风猛地窜进屋里,林之培站在风口, 看了许久,才迈步走了过来。 “晏学士, 没想到还能看到你狼狈的样子。”他说。 崔沅绾扶着晏绥朝一方案桌过去,那箭射得狠,晏绥的喘气声逐渐浑浊, 眉头紧皱。见崔沅绾紧张得眼眶都红了起来, 又被她这模样逗笑。 “别哭,我没事。”晏绥安慰道。心一狠, 把露在身外的箭柄给折断了来,随意扔到地上。 胸膛处不断渗着血, 暗紫圆领袍被血染成深色。血腥味扑在崔沅绾身边,她见晏绥身形一颤, 强打精神, 堪堪撑住身子。 林之培见这两人惺惺相惜, 嗤笑一声, “没事?晏学士心胸当真开阔,这都要死了, 还有闲心安慰人家呢?” 真是奇怪, 莫名其妙来到这荒山野岭, 莫名其妙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粗粝。即便被厚衣裳盖着,也掩盖不了他比筷子还瘦的身子。 他怎么过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崔沅绾切断思绪,讥笑回道:“是谁死还说不准呢。” 实际她自个儿心里也知,这会儿是她与晏绥处于弱势地位。晏绥精武,可眼下被射了一箭,伤口又随着他折箭的动作撕裂,再不想法逃脱这是非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林之培能来,那这处定有他的同伙。炔以一人守在屋里,万一不敌几百叛军,形势便会急剧恶下。 万万不能死在林之培手里…… 崔沅绾一咬牙,松开搀扶晏绥的手,拿起一旁放着的,最趁手的一把匕首,眼神狠戾,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休想伤他。”崔沅绾说道。 自嫁到晏家以来,她一直偷摸地学着武功。没有少年功夫,那就从基础的防身术学起,再到近身搏斥,到灵活杀人,她都在学着,为的就是将来遇危难时,不必期盼着晏绥来救,她能解决这些小啰喽! 晏绥护她数次,这次,就让她站在身前,护他一次! 慢慢褪下伪装,她不屑再做大家闺秀的扭捏之态,不愿再把上辈子受人欺凌的事瞒在心里。今晚就做个了结罢,他们只能胜。 崔沅绾攥紧匕首,“林之培,我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老天有眼,我定不会再让你得逞!”说得动情,眼眶却不争气地蓄了泪。 她不委屈,她的委屈被晏绥抚平了许多遍。相反,想到林之培会被自个儿捅穿心肺,骨肉被她一片片刮下来,就像六郎当初那样,她就觉着激动,甚至身子都微微颤抖。 林之培脸上笑意更大,他摘下斗篷帽,露出一张长了许多红点的脸。脸皮贴着脸骨,眼球微微外突,竟是将死之人的模样! “你……”崔沅绾很想问他,当夏昌的走狗怎么连饭都吃不饱?讥讽的话还未开口,就见林之培拔剑出鞘,剑锋指着她。 “你那没用的郎婿这会儿可护不了你。怎么,你要与我单挑?” 崔沅绾呸一声,她可不怕林之培纸老虎行径。杀千刀的细狗瘦猴也配在她面前叫嚣? 郎婿欺我 第83节 正想窜出去与林之培拼个你死我活,刚气势汹汹地迈出半步,身后一股不容人抵抗的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怎么了?”崔沅绾侧身回头看晏绥,他失血过多,再不出山,怕是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晏绥轻咳,“别去……” 似有难言之隐,眼神示意,以为崔沅绾会懂得他的意思。只是拉扯再三,崔沅绾仍一头雾水,倒觉得他畏畏缩缩、婆婆妈妈。 晏绥抬眸,看见林之培那张不堪直视的脸,说道,“他有花柳病。” 平淡的一句话却在崔沅绾心里投下一个炮弹。 “林之培,你真是恶心。” 崔沅绾瞪着那孱弱的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你对得起承怡县主,对得起嗣荣王家上下么?”说罢,上下扫视着林之培。 花柳病,难不成是和夏昌?明眼的小娘子哪个能瞧得上他?更别提与他春风一度。 林之培被崔沅绾怔愣的神情惹得狂笑,剑锋抖着,却仍不偏不倚地指向她。 “崔娘子,你可真会想。”林之培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利剑缓缓下落,抵着地面。 “你以为,这身病是跟夏昌那狗贼在一起作乱得的?”林之培提到夏昌,面生厌恶。“他想牵制我,便给我下药,把他那得了花柳病的儿媳推到我床上!他过得淫|荡,看不惯别人清醒,想着干脆一起沉沦好了!他让我得病,就别怪我对他子女无情!” 崔沅绾瞠目结舌,愣是想不出半句话来回应。倒是晏绥轻笑着,“你终于肯把话说出来了。” 林之培道,“我说不说,对晏学士影响不大。反正你不是都查出来了么?我记得崔娘子身边那个小女使,叫什么来着……”林之培故作思忖,接着豁然开朗,“夏、滔、滔。” 听到夏滔滔的名字,崔沅绾蓦地抬头,屏气凝神等着林之培的下句话。 “真是可惜,本来她可以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的。是你俩把人家牵扯进来的……” 崔沅绾怒不可遏,“你把滔滔怎么了!” 林之培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是好端着架子贬低他么?这次就让她也尝尝,什么叫身在地狱生不如死。 林之培做出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我知道你把我看做低贱的蛆虫。你再讨厌又如何呢?蛆虫可是无缝不钻,无孔不入啊。今晚兵变,谁的心思会在她身上呢?” 怒气上头,纵使掐着手心叫自个儿冷静,然心不听使唤,崔沅绾被林之培这话气得不轻。身子晃晃悠悠,被晏绥揽住腰才勉强站定。 晏绥睨了林之培一眼,“你的谎话编得自己都信了。你有能力操控旁人的命么?你给林二哥下蛊,让其易容成你的样子,学着你的语气说话,学着你的作风做事,为的就是图个活命的机会。你知道夏昌造反会败,不想陪他一起死,就叫旁人替你死。而你,如无头老鼠一般,四处逃窜,狼狈至极。” 林之培被晏绥戳中心事,故作云淡风轻,听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那支箭,用了你全身力气罢。”晏绥说罢,把崔沅绾护在身后,往前走了几步,与林之培对视。 “你还能杀我么?” 尽管中了箭,可晏绥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若能忽视他身上渗血的伤口和愈发苍白的脸色,兴许会以为,他还如往常一样,用权势、用智谋,把林之培压得死死的。 “你不止得了花柳病,还被夏昌剜了一块肉罢。”晏绥伸手指着林之培的腰腹,低声道:“一些事情,我这外人不便指出。但我想你自己心里有数。夏昌听说人肉会延寿壮阳,那他会拿谁的肉做试验呢?” “你……” 林之培不可置信,割肉的事是在夏府地下密室里做的,在场的只有他、夏昌、大夫三人。密室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来,晏绥是如何得知的? 深思熟虑一番,林之培又笑了起来,诡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地方,恍若阴间恶毒的鬼在挣扎叫嚣。 “真没想到,晏学士的手会这么快。”林之培说道,“在那大夫被夏昌派去的死士杀死前,你就已经从大夫嘴里套出想听的话了,是么?” 晏绥略有迟疑,最终点头说是。 林之培冷眼道,“晏昌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也不是个好人啊。明明可以救出大夫,却不叫暗卫出手,眼睁睁看他被死士割舌分尸,剁成肉块,用麻袋装着扔到河里喂鱼,是么?” 本以为在崔沅绾面前揭短,会叫晏绥露出破绽来。可林之培就算添油加醋地把大夫的死状重重地说出口来,晏绥仍旧皱着眉头,看自个儿如看一个天大的笑话。林之培撇撇嘴,高声道:“崔娘子,你可看清楚了!他可不是好人,是吃人不吐骨头,冷漠无情的小人!” 不料崔沅绾却说她知道。 她从晏绥身后绕出来,与晏绥并肩站着。夫妻俩都冷眼看着林之培发疯,不为所动。 晏绥才不是好心渡世的佛子,她也不会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们是两个疯子。 兴许屋外会有无数敌人,他们仍选择向前走,直到林之培的剑抵在了晏绥胸口。 “当真是疯了。”林之培嗤笑道,“再走一步,你的命就没喽。” “那又如何?”晏绥话语平静,丝毫不惧怕。他牵紧崔沅绾的手,对林之培的话置若罔闻。 “想杀我的话,你可以试试。”晏绥伸出右手,握紧剑柄,暗自用力往里旋。手被锋利的剑划破,血珠断了线般往下流。 “乓——” 那把锋利的剑居然被晏绥给折断了来! “什么?”林之培被晏绥狠戾的气势给镇住,低头看着折成三段的长剑,一时束手无策。 “就是现在!”晏绥对崔沅绾说道。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崔沅绾宽大的衣袖里蓦地掷出一个匕首,飞快朝林之培投去。匕首直直扎在林之培右腹上,在血液迸溅出来前,晏绥拉着崔沅绾灵活侧身,躲避林之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子,飞快朝外面跑去。 “咚”一声,林之培倒地,望着两人逃窜而去的身影,心感悲凉。他心里难受得紧,却笑出声来。笑声愈来愈大,直到喘不过气。 “先放过你们。”林之培捂着伤口,疼得直冒冷汗。 “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山么?”林之培靠着墙坐下,低头看着布满红点的手,满眼嘲弄。 “都得死。”他说。 屋里亮着的灯烛被他扑灭,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寂寥的荒山中。 作者有话说: 女鹅:林之培你自己想想怎么死…… 第98章 九十八:山洞 耳边是风呼啸刮过的声音, 穿过数不尽的丛林,踏过枯枝败叶,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山林里奔跑, 直到呼气声盖过风声,才舍得停下脚。 晏绥拉着崔沅绾东跑西窜, 站稳脚步时,两人居然跑到了一个山洞前。 “进去罢,里面没野兽。至于长虫老鼠之类的, 就说不准了。” 崔沅绾听他这诨话,心里恼着, 拳头都快要砸到人身上去了,回头一看晏绥惨白的脸色,不断渗血的伤口, 心霎时软得不成样子。 “先进去罢, 夜还长,总要把这一夜过完再说剩下的事。”晏绥咳了几声, 嘴边也渗出血,兴许再晚会儿, 七窍都会哗哗地往外掉血珠。 崔沅绾不敢再想,忙搀着晏绥往山洞里走。天大的事也没解毒疗伤重要。 山洞里漆黑一片, 晏绥却似长了双通天眼般, 带着崔沅绾往里面走去, 一面叫她当心脚下。 “地上虽没杂物, 可过得时候长,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方, 难免生出许多苔藓。方才衣裳被树枝刮破, 眼下再绊倒挂彩, 那真会是祸不单行。” 晏绥难得把语气柔了下来。若换往常,怎么不得抱着崔沅绾漫步山野,欣赏大好风景呢? 他背靠潮湿冰凉的洞壁缓缓坐下,哪怕再微小的动作,也要耗费他的力气。精力早被与林之培的对峙中消失大半,憋着一口气带崔沅绾过来,眼下终于逃到了安逸的环境,人一泄气,便再也提不起劲来。 这处寂静得诡异,只能听到山洞里两人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崔沅绾估着时辰,约莫到了亥时。冬天,天黑得早,故而会叫人觉着深夜漫长。 这一晚比往常更煎熬。 崔沅绾垂着眼睫,良久眼前终于清明起来,她能看清晏绥的脸,能看见他受伤的身。 她有许多话要说,不过还是选了句最重要的问了出来。 “你的伤怎么办?” 她以为晏绥会把他嘴硬的作风延续到底。毕竟在从前,他就算被朝里的顽固老臣缠得焦头烂额,待她问起时,仍旧会说一句没事。再然后,踱步朝她走来,解开她的系带,与之欢好。 每个难熬的夜里,两人都是身贴着身,听着彼此稳健的心跳声过来的。 可现在,晏绥却罕见地沉默着。眉头自打瞧见林之培那刻起,从未舒展过半分。 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人落魄时,什么怨念都会笼在心头。晏绥发现,他根本不会安慰人。往常苟合一番,谁也不提伤心事。毕竟由尾椎升起的酥麻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那当真是一种快乐。 可他现在连站起都显艰难,何况是取悦对面忧愁心悸的人呢。 他说没事,可折断的箭柄还扎在肉里。他只能捂着伤口,把溃烂外翻的腐肉挡住,却无法阻止血往外流。 说没事,他不信,崔沅绾也不信。 沉默半晌,崔沅绾吸了下鼻子,冷声说道:“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幸好腰间装着软布和桃花散的香囊没跑掉,幸好她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 说着,探身前去,作势要撕开晏绥胸前的衣襟,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没用的。”晏绥嘴唇发白,话也渗着凉意。 崔沅绾心急,“怎么没用?来之前我就在想,万一受伤呢?软布与桃花散本来是为我自个儿准备好的,如今用到你身上,算你占了便宜。” 崔沅绾仗着他是个有气无力的纸老虎,挣脱他的手,匕首一划,几层衣襟就被割开了来。 只是晏绥执拗地捂着伤口,他想往后退,却无路可退。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崔沅绾,叫她给自己留几分面子。 崔沅绾一脸坚定,“听话。” 本该是暧昧的两个字,却被崔沅绾念得斩钉截铁,一板一眼。活像个冥顽不灵的老夫子。 晏绥噗嗤笑了声,迎来崔沅绾一计眼刀。 见晏绥松了手,崔沅绾赶忙把衣襟都划开,大半胸膛露在眼前,她却无心欣赏。 伤口狰狞,的确如林之培所言,箭里带着毒,再不处理,毒性会攻入心肺,再好的药也救不了。 “我要把伤口划得再大一些,把里面的箭柄拽出来。再散上桃花散止血,先用软布包扎着,赶紧找回去的路,不能坐以待毙。” 思路清晰,只是想到要用匕首划开一层皮肉,难免心慌。 “你怕不怕……” “我不怕疼。”晏绥勉强撑起笑意,按着崔沅绾握着匕首的手,往伤口上凑。 匕首刚碰上伤口,晏绥便倒吸了口气。随即对上崔沅绾担忧的眼,眼里的真诚不是做戏,在这一刻,她真心为他担忧。 如此,这伤受得值了。 晏绥眼里的情意外溢,没有葳蕤暖黄的灯火映照,却叫崔沅绾觉着暖烘烘的。 郎婿欺我 第84节 她最喜欢冬天午后的日光,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那是最惬意的事。而如今,她居然觉着,与晏绥这样相互依偎,成为彼此的唯一,也是一件惬意事。 当真是疯了。 崔沅绾摇摇头,那那些无妄念头赶走。 “你忍着点。” 不再多说,她找准位置,把那层沾血的皮肉划开,挑出腐肉,那刺入身子的箭柄才露出了面目。 晏绥依旧皱着眉头,可额前却出了一层汗。 “我要拽了。”崔沅绾说道。 晏绥低头看着身前的人,他的身是痛的,可他的心异常雀跃,甚至说出口的话都颤抖着。 “那你用力点。不用力,是出不来的。” 崔沅绾肩头落着重任,重重地点了下头。用着巧劲,拽着箭柄,试图往外旋出来。 猛地一拽,定会伤到晏绥筋骨。这事不能急,是要耽误些时候。 手腕发酸,手指按得生疼,崔沅绾忍不住怨了句,“怎的这么麻烦。” 晏绥:“其实还有更省事的法子。不用费你的桃花散。” 崔沅绾瞪他一眼,“不早说。” 晏绥叫她别急,一面继续拔着,一面听他说话。 “你还记得《伤科真传秘抄》这本书么?”他问。 崔沅绾仔细回想着。《伤科真传秘抄》放在晏绥书房里东面那扇书架上,三排左起第四本的位置。不怪她记得这么清,是那书实在古怪。 那书是后人誊抄的,标了句读,标了注释。老天爷!除了给稚童教习的书,哪里还有特意标了句读的书!不过崔沅绾只记得句读的事,书上讲了什么却一概不知。 无意间抬头,见晏绥正看着她笑。 “书上说,箭头拔|出|来后,用尿冲洗伤口,避免破伤风。” 崔沅绾一愣,“你在打趣我?” 手下拔箭头的动作一重,意料之中地听见晏绥闷哼一声。 “可不敢打趣你。你手里握着我的命呢,你想让我死,我就会死。” 崔沅绾嘁他一声,“什么破法子!难不成我还要出去给你找新鲜的马尿鸟尿去,真是惯的!” 说罢才迟迟反应过来,面上升起酡意,“想都没想……这法子不敢苟同,还是用桃花散比较好。” 一杆折断的箭艰难拔了出来,崔沅绾把它放在地上,又觉着晦气,将那箭踢得远远的,才算解气。 桃花散,是她用过的,最好的疗伤药。军中用金疮药,她们小娘子家就用桃花散。往伤心大把散也不心疼,只是敷软布时又犯了愁。 巴掌大的小香囊能装多少软布?晏绥伤的是胸膛,这些软布根本不够用。 “那怎么办?” 晏绥帮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临危不惧,甚至还有闲心打诨话。崔沅绾假作恼态,把软布往晏绥腰腹上一扔,“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 “民间的戏本上也有才子遇难,佳人扯衣衫碎布为其包扎的故事。书上这么写,想也有实行的可能,不如拿我试试。” 他朝崔沅绾眨眨眼,“我没事的,左不过一条命罢了。可你要完好无损地走出去。林之培孤身前来,妄图与我玉石俱焚。这事与你无关,他不会把过往仇怨牵扯到你身上来。” “包扎好后,你就不用管我了。待天一亮,我给你指个方向,你只管往按着我说的路走,会有人来接应的。” “也许你会见到炔以,也许你会见到被暗卫护送过来的夏小娘子,也许是你身边的秀云绵娘。无论是谁,跟着他们走就是。” “我不。”崔沅绾却这样说。她深吸口气,撕下三涧裙摆一块干净的料子,系在软布上,给晏绥包着伤口。 “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来去是我的自由,你不能干涉。”手指灵活打结,包扎得灵巧,甚至打着蝴蝶结,若能忽视沾血的软布,兴许还以为这是夫妻两人间的情趣。 “现在,你我一体。我走,你也要走。既然你知道山里的路,那等天一亮,我们就一起走出去。”崔沅绾站起身,往洞里走去,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脚跟踩到一个物件,崔沅绾蹲在地上,胡乱摩挲着。 竟然是个火折子! 再退几步,竟看见一堆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地摞着。 心里暗叹不好,无意间,她把晏绥的心事给捅破了篓子。 “我先生火,一会儿再问你。” 她抱来柴火,朝火折子吹了几口气。再次走到晏绥身边时,却被晏绥一把拉到了怀里。 火折子掉落在地,一下点燃了那堆柴火。 火苗噼里啪啦地烧着,她终于看清了晏绥脸上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我:用尿给伤口消毒…… 我的室友:你在写一种很新的东西。 第99章 九十九:抉择(上) “你的眼神好奇怪。” 崔沅绾坐到晏绥身边, 被他的眼神灼着,分外煎熬。 晏绥轻笑,视线下移。崔沅绾的衣裙下摆沾了尘土与几片枯叶, 凌乱的衣裙下,绫罗白袜堆着, 无意露出小片白嫩的肌肤,引人遐想。 晏绥艰难地吞咽了下,心里自嘲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他先前并未与崔沅绾说笑。箭头□□,可毒性仍在蔓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毒会从头留流到尾, 致使七窍流血而已。在这之前,他要把崔沅绾送走。狼狈的样子可不能叫她这没心的小祖宗瞧见。 这事不能提,那就提她想知道的。 晏绥咽下喉中痒意, 说道:“这处山洞原先是那群野狼住的地方。山里猛兽多, 野狼成群结伴才能勉强苟活下去。后来我随着它们来到这处山洞,就把这里作为一个据点来对待, 怕的就是今晚这状况发生。” 晏绥伸手指着脚边的篝火,轻声道:“火折子, 柴火,甚至一些过夜用的被褥, 防身用的刀剑, 疗伤的瓶瓶罐罐, 都在这山洞里。” 难怪晏绥会准头地把她拉到一个安全的山洞里来, 还多做暗示,叫她自己去寻生火的东西, 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原来竟是早有预谋。 虽被隐瞒着, 可眼下不是生闷气的时候。崔沅绾听罢晏绥的话, 眸子一亮,随即起身伸手,示意晏绥跟她往洞里走去。 柔荑朝晏绥伸着,他却不解其意。 “不是说有被褥么?有被褥,就有能叫你躺着歇息的地方。你对这地熟,跟我去找找罢。” 晏绥失笑,“想什么呢?荒郊野岭的,难道我还能在洞里盖一个舒服的拔步床不成?洞壁还没凿开,被褥下面垫了一层布,贴着地面放着。许久不来,也不知那被褥生虫了没有。” “有总比没有强。”崔沅绾不顾他劝阻,径直往更暗更黑的里面走去。走得毅然决然,身影逐渐隐匿,与黑漆漆的洞口融为一体。 再出现时,手里抱着几条薄如蝉翼的被褥,满眼幽怨。 “还没我的衣裳厚呢。”嘴里嫌弃,可还是把被褥在地上铺平整。被褥潮湿,叫她觉着能拧出许多水来。她叫晏绥躺在被褥上面,又解下自个儿身上一件外衣,盖在他身上。 “伤者为大,你先歇息,我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子可摘。”她蹲在晏绥身旁,说道。瞥到晏绥起皮泛白的嘴,心里一阵酸涩。 她还没看过晏绥这般落魄样子,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晏绥死不死的,干她何事?她想起当初嫁过来,一心求晏绥庇佑。为了叫晏绥动心,她以身子为诱,日夜周旋做戏。 她站在局外,清醒地看着晏绥放下底线,与她欢好。那时她想,要是晏绥能意外身亡便好了。她既已得到他的心,他便再无利用价值。晏绥死后,她以寡妇自居。晏绥的权势财富,人脉名誉,都会被她拢在手里。 双腿缠着晏绥劲瘦的腰身,手攀着他的脖颈,崔沅绾说,好哥哥,你慢些,多怜惜怜惜我。可她心里在祈求上天,叫这位郎婿赶紧去死,好让她从无休止的欢爱中解脱。 是啊,她一直都想把晏绥踹开,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晏绥无力地躺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眼神湿漉漉的,叫她想起街边讨食的流浪狗。方圆百里,也许就他们两个活人。 没有外人打扰,只要她想,匕首往晏绥脖颈上一抵,他就死得悄无声息。 她知道会有人来搜山救自己,故而不必担心困死在荒郊野岭。 再次回过神来,是晏绥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晃着。温暖的篝火把晏绥面上的阴狠寡淡意消减得不轻,他歪歪头,眼眸里有万般不解。 “不要走。外面天冷,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晏绥艰难地撑起身半躺着,把崔沅绾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头蹭着。 他以为只要示弱,崔沅绾就会心软。可崔沅绾却罕见地说了句不行。 她盯着晏绥的嘴,眼色复杂。 “你需要干净的水,不然撑不了多久。”崔沅绾说道,“你的身子状况很差。桃花散不必金疮药消病快,伤口依旧在溃烂,依旧在往外渗血。” 晏绥固执地说没事。用了几分力,把崔沅绾抱在身边,强硬地推倒她,把那件外衣都盖在了她身子上。 “我没事的。”晏绥侧身搂着她,背朝风口,把所有寒气都阻挡在外。 “听话,渝柳儿。” 见崔沅绾还想说什么,晏绥嘘了声,把她搂得更紧。身贴着身,暖意在两具身子之间传递。 晏绥心情怪异得好,甚至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哄崔沅绾快快入睡。 低沉沙哑的声音打在耳畔,崔沅绾只觉眼皮生涩,无意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良久,篝火也灭了下来,山洞里陷入一片黑暗。 怀中小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晏绥的歌声顺势停住。 他很冷,却不能跟崔沅绾说。 再睁开眼时,崔沅绾又蹲在他面前,眼一眨一眨的,仔细打量着他。 “你醒了?快喝口水罢。”崔沅绾手里捧着一片青绿的巴掌大的树叶,手掌合在一起,中间凹陷着,装的是干净的山泉水。 晏绥皱眉,心里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干裂的唇上便碰到了树叶,随即渡来的是爽口清冽的水。 崔沅绾脸蛋上有一处划伤的细长口子,被她撒上的桃花散盖着。发髻松散着,发饰早在昨晚逃亡的时候跑掉,眼下她头上只有一根银篦子。发丝被银篦子挽在脑后,一身衣裳肮脏混乱,是从未见过的狼狈样。 晏绥醒来后才发现,身子比他想的还要糟。原本想的是今日带着崔沅绾一起找出去的路,可现在他连起身都是万分艰难。 晏绥手撑在被褥上,青筋尽显,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站起来。头脑昏昏沉沉,眼前浑浊花哨,他摇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才把崔沅绾的身影看清。 “好了,好了,起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崔沅绾丝毫不嫌晏绥这没出息的身子,轻声说道。 她能瞧出来晏绥的身子很差,差到再吹来一阵风,他就会被这阵风无形之中抹杀掉。 晏绥意外地听话,却执意远离崔沅绾,撑手拖着病身往旁边挪。 郎婿欺我 第85节 他说,自己衣襟不整,血凝成块,怕身上的血味呛到她。 晏绥知道崔沅绾是个好干净的。晚上做罢那事,就算再累,也得黏着他去沐浴。平日里衣裳不起褶子,莫说是尘土枯叶,就是再微小的灰尘,在她衣裳里也找不到。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却被他连累。瞧瞧,脸蛋顾不得洗,发髻顾不得挽,衣裙这缺一块,那脏一块。本该在阁楼里享受的人硬生生被他拉入凡尘。 晏绥不敢看崔沅绾坦诚热烈的眼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闪过二十岁时登科中第的得意场面,一会儿想起出入朝堂摸爬滚打的时候,后来想着想着,他发现,在枯燥无味的朝堂外,剩下的事都绕着崔沅绾转。 他觉着眼皮愈来愈沉重,崔沅绾急切呼唤的声音时而远,时而近。他被扶着喂了几口水,塞了几个干净的野果子,味同嚼蜡。 眼前身影重重,晏绥眼神涣散,恍惚间,看见崔沅绾又脱了一层衣裳,盖到他身上。 升起篝火后,崔沅绾转身走出山洞。晏绥觉着乏得紧,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又黑了下去。 晏绥低头看着胸前伤口,软布掺着几块上好的衣料子,紧紧绷着伤口。血往外流得少,可伤口并未愈合,甚至又长出几块腐肉,堪堪掩在桃花散下。 他放轻动静,抬手放在额间,烧得厉害。可他身子却觉得冷,崔沅绾把能拿来的都披到了他身上,可他还是冷,恍若置身冰窟里。 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并不干净。他自然知道,自个儿眼下这状况,是将死的前兆。 发愣间,崔沅绾便一蹦一跳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也好不到哪去。晏绥抬眸,他恨人为什么要眨眼,不然真想把崔沅绾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 崔沅绾面露喜意,眼眶发红,活像一只失而复得的小兔子。她手里还带着一只烤兔腿,原来方才坐在篝火旁,是在烤打猎得来的兔子。 焦香的兔腿被一扇宽大的树叶包着,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 “肉我已经用匕首割好了,你尝尝。”崔沅绾说着,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一双筷著。是用细长的树枝做成。 她以为晏绥吃几口肉,再喝几口水,就能撑到炔以等人来救。可她却下意识地忽视了晏绥此刻的惨状。 旁人死,她顶多感慨一句。可眼前那人微弱的呼吸声,青紫的脸色,还有围绕在身边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都在告诉她,再不出去,晏绥当真撑不过来了。 晏绥伸手,想抹去崔沅绾眼下清泪。虚弱的手伸到半空中,蓦地停了下来,接着无力地垂到身侧。 “我的手脏,不配碰你。”晏绥低声呢喃道。 第100章 一百:抉择(下) 崔沅绾把兔腿放到一边, 顺着他的话向下望去。原来他说的脏,不过是手上沾了几滴血而已。 “没事的,不要紧。”崔沅绾吸气, 声音翁里翁气。说罢又撕下一片衣裙的布料,沾着一旁小瓦罐里的山泉水, 给晏绥仔细擦着手。 晏绥靠着冰冷的洞壁,对她的动作颇为不解。 “你为什么要哭呢?”他说。 崔沅绾一怔,“我不知道。许是被火熏得罢。” 是啊, 她为什么要哭呢?晏绥将死,她应该拉一场炮仗庆贺, 不是么?毕竟只要她待在这处等,再有几日,就会有人来救。 根本不用她自己动手, 晏绥会自然死去。回去后, 夏党诛族斩首,天下又会是一片海晏河清之象。她什么都不用做, 姑舅敬她,爹娘不敢欺她, 因为他们知道晏绥宠她爱她,所以万不敢欺压她, 她依旧快活自在。 恃宠而骄。 崔沅绾终于戳破那层纱, 在晏绥快死的时候, 她终于肯正视这份宠爱。 良心使然。她恨, 明明重活了一世,明明决定不再为这些事所困扰,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 从头到尾只把晏绥当一把利刃, 她指哪里,晏绥刺哪里。 她以为能做到心安理得地享受晏绥所带给她的一切,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可到头来,她还是生了几分眷顾。 崔沅绾抹去泪水,哭有什么用,不如想法子叫晏绥开口,指明出去的路。既然炔以还在路上,那她就亲自回去找。 崔沅绾坐在晏绥身边,趁他难得清醒,赶忙问道,“你同我说说,要怎么才能走出这座山?来时天黑,我不记得路。” 她放轻语气,想给病人一个好待遇。只是话音抛出后,许久都未得到回复。 她说话时,并未与晏绥对视,只是盯着那堆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她觉着自个儿的心也跟着柴火一般,热过,燃过,到头来还是要化作灰烬,归于虚无。 蓦地肩头一沉,是晏绥的脑袋靠了过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么?”崔沅绾扭头,原来晏绥早已烧得睡着了。 冰凉的手贴着他发烫的额头,不消说,烧并没退去,反而一直在升高。 崔沅绾无奈叹息一声,“你先睡会儿,病人要多歇息会儿。” 明明知道不能一拖再拖,可她偏生没有勇气把晏绥唤醒。 只是可怜他而已。崔沅绾自我安慰道。 这一夜,与晏绥紧紧靠在一起。 第三日,她早早醒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沅绾抬头,山洞外下着蒙蒙细雨,忽地由小转大,豆大的雨滴倾斜着朝山洞里打了过来,逼着她往后退了几步。观望片刻后,雨势稳定下来。不大不小,却足以叫一个手无缚鸡的人淋湿一身。 她不能就此止步,冒雨跑出来取水。 山洞旁有一条河,顺流而下兴许会找到出去的路。可晏绥先前说过,下流是大虫猛兽聚集的地方。 也许越过猛兽群,会看见来时的路。可他受着重伤,无法行走。崔沅绾虽学了一些防身术,却也无法以一敌十,单挑猛兽群。于是出去闯荡的计划只能作罢,舀了一罐水便匆忙赶到山洞里去。 她赶到时,晏绥已经醒了过来,甚至还给自己洗了把脸。 眼神分外清澈明亮,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一点。崔沅绾喂他抿了几口水,总算把干裂的嘴唇给润湿了来。 晏绥皱眉,看着崔沅绾衣裳被淋湿,贴身垂下来,刚想开口问一句,便被崔沅绾驳斥下去。 “既然醒了,那就跟我说说,要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罢。你别装傻,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不料晏绥听见她的话,意外轻笑起来。 他拍拍身旁,叫崔沅绾坐得近一些。 晏绥敛眸,望着不知名的某处,轻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养过的那只莺雀么?” 崔沅绾身子一僵,点头说记得,却不知晏绥话里是何深意。 新婚夜,晏绥说,他之前喜欢逗那只听话的莺雀,好生供养着。后来莺雀想往外飞,晏绥便把它关在了一方金笼子里,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想让莺雀听话,偏偏它不知好歹,铁了心要往外面飞。 “然后呢?”那时崔沅绾躺在晏绥怀里,枕着他暖热的胸膛,不解问道。 “我把它的翅膀折断了,只要它断了往外面跑的念头,立马能找大夫把翅膀接上。它依旧不从,于是被我拿匕首刺死了。”那时晏绥平淡地说道,丝毫不觉这般狠心的手段有何不妥。 “恃宠而骄,却忘了宠是谁给的。我能养它,也能杀它。” 话语并未随时间流逝在崔沅绾心里褪色。正如晏绥所说,他能给,也能夺。 她可怜晏绥落魄,却忘了自个儿比他更可怜。百倍,千倍,万倍,她才是过得最惨的那个人!此刻居然在心疼晏绥,当真是可笑。 崔沅绾不解其意,扭头一看,晏绥竟勾着嘴角笑着。 “其实,我是骗你的。”晏绥说道,“在它第一次跑出去后,我便知道,该走的人或事,强留不得。它走之前,我又喂了顿好吃的,让它安心地飞走。” 晏绥抬眸,望着崔沅绾的眸子,浮现着从未有过的深情。 抛去往常一贯的疯性,或是沉寂得不带半分波澜,他像万千凡人一般,向他最爱的人,吐露心声。 “从山洞出来后,往北直走,路过一颗挂着红布条的歪脖子杨树时,往东直走,不论中道遇到多少岔路口,只管往最右边走。沿着这条路能下山,山脚下有一处人家,是世代守护在此的守山人。你喊我的名字,老两口会把你带到该去的地方。” “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不必担忧从这里走出去后的生活。政事堂不用多管,兆相会懂我的意思。还有岳家那边,我对丈母施压多次,她万不敢再骑在你头上。慕哥儿的事也安排得妥当,只要他平安长大,该有的都会有。还有……” 晏绥拖着长气,把一句句长话给顺了下来。 他看着崔沅绾泪湿眼眶,无声哭泣着,心里酸涩不堪。 “渝柳儿,不要哭,你不该为这些不值得的事伤心。你该永远明媚地,果敢地站在日光下,接受最美的鲜花,和最真诚的掌声。” 他说,“你比我值得。所以不要哭,明明是一件好事。” 呼出一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如释重负。 “现在,我也放你自由。你走罢,捞起几件衣裳披在头上,按照我指的路走出去,千万不要回头。”晏绥往山洞外瞟了几眼,雨虽还下着,可挡不住天要晴的架势。 天将晴朗,她的前路也会是一片光明。 晏绥摆摆手,怕崔沅绾不肯走,又哄着她说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再回来,我们一起走。” 可他清楚自己的情况。他集中精力,也只是勉强撑到目送崔沅绾远去而已。下山需要两个时辰,走走停停,再在山下收拾一番,也得从天亮到天黑。 他见过今早的日出,却不知能不能看到日落了。 晏绥觉着,临死之前人最清醒,这话果然是正确的。一腔爱意在渐渐流逝的生命里逐步冷却下来。比身子腐烂更叫他心冷的,是他在临死前才发现,崔沅绾好似从没爱上过他。 这半年来,好似从未有一刻,她热切的眼神在他身上久久驻留。甚至再确切地说,不是好似,是她没从没爱过他。 那过去的情话与誓言都算什么呢?只是在利用他达到目的么? 那些情动与黏糊的日常,竟都是假的么? 他在她心中,到底算做什么呢?是同床异梦的枕边人,或是一个傻傻对她好不求回报的郎婿? 千百疑问笼上心头,他想叫嚣,可再没有力气出声质问了。 他看着崔沅绾慢慢站起身来,披上一件衣裳,慢慢踱步朝洞口走去。 她消瘦许多,狼狈许多。 她竟然走得那般决绝,明明前两日还依偎在他身边,说自己不走的。 晏绥的思绪全然被崔沅绾带领,他的心也栓在了她身上。 死之前他才认清,人当真是一把贱骨头啊。明明人家把他当垫脚石,他却甘之如饴,恨不得让人家再踩几脚,只要有用。 他紧紧盯着崔沅绾。近了,再走两步,就要走出去了。 走出去,还会再想他么?还会再想起她这个半生风光,死得无声无息的前夫么? 为何会是前夫。呵,他嫉妒得要发狂,他不想让这朵花被另一个撷取。 可他又怎么敢,让她一辈子守寡。她还年轻,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不要紧的。可他不舍得,他耗尽所有,都没让这个狠心人回头看看他。旁人若得她的怜惜,在九泉之下,他也放不下心来轮回投胎。 百感交集,晏绥头疼欲裂。再一恍眼,他看见崔沅绾竟也痛苦地抱起头来。 她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莫名由来的一阵阵记忆涌入脑中,她只能停下脚步,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你怎么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一瞬间迸发,晏绥这个将死之人,居然站了起来,走近洞口,满眼焦急地看着面前一脸痛苦的人。 郎婿欺我 第86节 雨滴斜着打落下来,把晏绥的脊背打得半湿。他拿起一件衣裳为崔沅绾挡雨,全然不顾自己病恹恹的身子。 崔沅绾看清晏绥的身影后,也学着先前他释然的样子,轻笑出声。 “你那么清醒地交代后事。不如想想,我与从前,有何不同?” 上辈子残缺的一部分记忆逐渐恢复,只那一处,那模糊的身影,怎么也想不起来。 崔沅绾看着晏绥错愕惊讶的样子,轻声开口:“我不会走。” “毕竟,我可比你多活一次啊。” 毕竟,她知道,不论中间变化多少次,结局都不会变。 晏绥不会死在荒山野岭里,她也不会让他死在清醒觉悟后。 崔沅绾如是想。 只是待她站起身来正欲细讲时,晏绥身子一歪,栽倒在她的怀里。 也许不会死,可他在真真切切地痛着。 正如他也真真切切地,不遗余力地爱过一次,只会爱这一次。 爱到,就算被从头骗到尾,也提不起半点恨。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推一下同类型强取豪夺预收《欺君哑》,依旧两个疯子,男女主只会更疯。文案见专栏,求个收藏呀! 第101章 一百零一:正文完 雨滴拍打着潮湿冰凉的洞壁, 噼啪的响声把人的思绪带到七月那天。雨打竹帘,雨过天晴后,日光透过竹帘的一道道缝隙洒在静谧的后院里。 崔沅绾就在那时醒来, 然而她真正想起久远的上辈子的事,却是在生死危亡的野外, 在这个山洞里,在搂着昏迷的晏绥惊慌失措时。 望着晏绥失去血色的脸,过往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想起来了, 二人的初见比她所认为得更早。在无数次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她跟着一群闺中好友泛舟游湖, 赏花祈福,那时她被簇拥着,从没注意过那道默默注视自己的身影。 可笑的是, 如今她被遗弃在这荒山野岭里, 曾经的闺中好友早成了过客,而她曾经轻视的、从没放在心里的人, 竟陪着她承受下所有苦难,哪怕知道了她的真面目, 依旧一声不吭地抗下全部。 晏绥……晏绥…… 真是个疯子。 崔沅绾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断线一般往下淌着。 “晏慎庭……你不能死……”崔沅绾哀声苦求着, 外面的雨仍在下着, 可天上已经出了太阳。他一定要撑到救援到来啊。 崔沅绾再也忍耐心中的苦痛, 哭声盖在雨声下, 凄凄惨惨。 “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你……”软布已经用完,一小瓶桃花散都折了进去。她的衣裙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 柴火烧尽, 被褥尽湿, 她没办法再说冠冕堂皇的话,再叫晏绥拼一口气,苦苦支撑下去了。 在万兽丛生的山林里,她的求助显得那般渺小无助。 就算昏迷不醒,晏绥仍安然地躺在崔沅绾怀里。他好似并不惧怕死亡,只是想在弥留之际,离崔沅绾近些,再近些。贴着她柔软的身子,但不能贴得太近。 她是贵女,要有尊严地活着。于是晏绥无意间拉开距离,把沾血的胸膛敞开在外,不要为了他,叫来救援的人看轻。 只是他的小心思被压在崔沅绾漫无边际的苦痛之中。什么脸面,什么尊严,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在一条人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崔沅绾把晏绥抱得更紧,泣不成声。 慢慢的,声嘶力竭地哭喊叫她头疼不堪,整个人怔愣起来。 接着,闲散的思绪蓦地被一声声高昂的叫喊唤回。 “主子!崔娘子!” “什……什么。”崔沅绾眼眸光亮聚集,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 原来这会儿天晴了,那群期盼已久的身影终于出现。 为首的是炔以,后面是紧跟过来的秀云绵娘,再后面是夏滔滔与车夫。 炔以眼神好,一下便看见山洞里紧紧依偎的两人,话都顾不上说,忙奔跑冲了过来。 “快……快救他……”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崔沅绾看炔以还未行动,急得哭喊地叫他救人。 “崔娘子莫急,我们的人来了,这就往回走。”炔以赶忙整理思绪,一面把晏绥冰凉的身子背在身上,一面观望着山洞这边的情况。 情况不妙,就连一向骄矜尊贵的崔娘子都显得落魄,哭肿的眼肿胀得似核桃,更别提几乎毫无生气,伤口溃烂的晏绥了。 “毒还没解除,快下山找个大夫来看看。”崔沅绾撑手堪堪站起身来,见炔以就要走,忙开口吩咐道。 炔以说是,“事情紧急,崔娘子也赶快跟着女使下山罢。” 秀云绵娘呼哧呼哧地跑来,喘着大气时,泪水就要把这方山洞给淹了。 “娘子,你没事可太好了!”平日里稳重的秀云,此刻也按捺不住失而复得的心情,跪在崔沅绾脚边,大声说着思念。 终于从苦难中得到释放,再做一件事,她也就解脱了。崔沅绾脑子转得慢,只觉耳边的哭声与说话声离自个儿越来越远。 “我……” 话还未说完,身子便软了下去。 “娘子!娘子!” 耳边的哭喊声被隔绝在外,几经波折,总算平安地从大山里走了出去。 * 丘园。 夏滔滔被绵娘拦在门外,就算恳求多次,绵娘也不肯松口。 “好妹妹,你就让我进去罢。我实在是有要紧事要跟崔娘子说,半点耽误不得。”夏滔滔晃晃手里的信,话语急切。 绵娘眼下乌青,显然是几日都没歇息好的样子。尽管困得站不住脚,仍强打起精神,好声劝道:“滔滔姐,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呀。娘子发了烧,身子乏得紧,眼下还没醒。你就叫她再歇一会儿罢。我保证,娘子一醒,我就给你报信。再金贵的信也没娘子的命重要呀。” 绵娘搂着夏滔滔的肩,揽着往回走,一面劝道:“叛党余孽皆伏诛获罪,眼下都被关押在诏狱里。天下平定安宁,不会再有坏事发生了。若滔滔姐急得紧,不如把信先给我,我等娘子苏醒,马上把信递上去。”怕夏滔滔心有芥蒂,又凑到她耳边,耳语道:“这几天姑爷转醒几次,每每醒来,都恨不得把夏党众人撕碎,尤其是跟夏府扯上关系的人,眼下谁听了都觉得晦气。滔滔姐你身份特殊,不如赶紧出去避避嫌。万一姑爷伤养好要翻旧账,可怎么办。” 夏滔滔心里觉着有理,可面上还是佯装微恼,嘁了一声。 “这信事关崔娘子心头的秘密,可不能假手他人。再说我还有旁的要紧事,非得当着崔娘子的面说出来不可。我先在外面候着,等崔娘子来唤我。”夏滔滔走远,留给绵娘一个潇洒的背影。 “来唤你?放屁!娘子要是醒来,第一想见的肯定是云姐儿和我。”绵娘跺脚,听到屋里传来动静,忙小跑过去。 是秀云在唤她进屋来伺候。 绵娘按捺下心头激动,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天冷,门扉一开一关,凉意就窜到了暖和的屋里。 秀云的手按在崔沅绾的额前试探,“老天庇佑,烧退了。” 崔沅绾虚弱不堪,眼睫轻颤,隔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事物。 她回到了丘园,屋里的装潢再熟悉不过。 “他怎么样了?”声音沙哑不堪,秀云忙喂了她一口水。 绵娘满眼心疼,给崔沅绾掖好滑落的被褥,低声道:“姑爷的毒解开了来。大夫说,那毒藏得深。要是再晚些送来,毒侵入心脉,便再难救治了。姑爷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都要撑着身子往娘子屋里瞧几眼。见您没事,才敢回去。” 崔沅绾轻咳几声,拍拍秀云攥紧的手,安慰道:“我没事。”随即稍稍挪动身子,绵娘以为她要起身,忙拽来衣架上摆着的几件衣裳往她身上套。 “娘子是要去看望姑爷么?”秀云将她的发丝撩到一旁,轻声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他在屋里安心养病就好,等我闲下来,再去瞧他。” 秀云应声说是,估摸小两口历经生死,心里都别扭着呢。 绵娘胆大,不解问道:“那娘子更衣是要去哪里?” 崔沅绾:“先把滔滔给叫过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绵娘撇嘴,“方才滔滔姐还想过来给娘子递一封信呢。我问过,那信是老家的夫人托她捎来的,想是与大姐的事有关。滔滔姐还在前面连廊里站着呢,我这就叫她过来。” 崔沅绾点点头,叫秀云随意给她挽个髻,靠着软榻等人。 夏滔滔走进屋时,秀云绵娘一并退下,屋里只剩这有要紧话要说的二位。 夏滔滔欠身问安,不说废话,直接上前来把信递到崔沅绾手里。 崔沅绾原被晏绥养得丰腴娇艳,便是洛阳最艳的牡丹也逊色她三分。而今她神色憔悴,浑身透着一股病气,与从前明艳模样判若两人。 夏滔滔看见崔沅绾颤抖地展开信,信只一页,她却用了很长时间看完,目光在寥寥数字间徘徊留连。 “果真如此么。”崔沅绾失魂落魄,活生生地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气神,如一具行尸走肉般。 心里飘忽不定的猜想被当年事的见证者亲口落实,明明离想做的又近一步,可崔沅绾的心却彻底空虚下来。 不过正值要紧关头,她万不能在这时候泄了气。崔沅绾逼着自个儿凝神,抬眸看向夏滔滔,说道:“方才听绵娘说,你还有要紧事要说给我听。是什么呢?” 夏滔滔沉声,“娘子刚醒,想是不知叛党现状。” 崔沅绾应声说是,示意夏滔滔继续往下讲。 “夏……夏府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仆从里,汉子流放西北,女使婆子皆充妓。夏昌和他的子女,儿媳与女婿,年后斩首于市。林家满门抄斩,与夏家一起年后行刑。官家念及嗣荣王妃外家公私分明,揭发夏昌贪污军款事实,减轻罪责。嗣荣王外放做闲散官,年后携妻女去到封地,此生不得再入汴京城。夏党贬得贬,死得死。那晚夏昌被暗卫军与禁卫军包围,太子与二皇子站在城楼上看着夏昌一步步被逼入绝境,一夕之间兵败,这已经成为民间的传说了。” 崔沅绾颔首,依旧示意夏滔滔继续说下去。 “夏昌做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被官家昭告天下。百姓都以为夏昌被关在诏狱里,实在不然。” 崔沅绾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 夏滔滔眼眸淬火,她也恨夏昌,把她最爱的夏夫人也染了一身花柳病。她恨不得亲自手刃夏昌,但她心里也清楚,崔沅绾比她更想做这件事。 “崔娘子,夏昌在成安楼里躲着。那家酒楼在京郊,荒废许久。他窜逃出狱,想趁今晚偷偷出城去。他不想死,就算身边的人都死了,他也不在乎这些命,他只在乎自己。” 夏滔滔说罢,跪在崔沅绾面前行大礼。 她知道崔沅绾的野心,有些事,她无法做到,但崔沅绾可以。她知道,眼下崔沅绾心里想的,同她想的一样。 崔沅绾将那封书信投进点点星火里,看着王氏的字迹被火苗一点点烧成火,心下了然。 “我会去做的。”她说,继而又反问道:“夏昌在成安楼里躲着,这事诏狱里的狱卒都未曾察觉,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夏滔滔有求于人,便不做隐瞒。 “是林之培告诉我的。”夏滔滔说道,“崔娘子昏迷这几日,外面发生了许多事。林之培被刺伤,活不了多久。临死前,他来找我,揭发夏昌的秘密。他说,崔娘子会去的。” 崔沅绾不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林之培那风光样子,当真是讽刺。 郎婿欺我 第87节 “林之培也逃出来了么?”崔沅绾轻笑,摆摆手,叫夏滔滔退下。 待夏滔滔走了几步,崔沅绾蓦地叫她停住脚。 崔沅绾犹豫再三,仍开口说道:“往后的日子光明灿烂,钱庄适合你,你就在那里一直干下去罢。若有意,就挑个如意的郎婿。若无意,一人过日子也算快活。这一路走来,你也辛苦。过个好年,好好歇息,迎接来年的新生。” 乍听这话说得圆满,仔细听起来,倒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不过夏滔滔也未多想,随口应下,又说这就备好马车,待天黑人少时再过去。 送走夏滔滔,崔沅绾并未停下脚步,起身朝晏绥屋里走去。 往常二人黏糊的时候哪里想过分屋睡,眼下她住的是主屋,晏绥睡得却是次屋。 来到他院里,老远便见皱眉悲戚的炔以,守在门外,如一座雷打不动的青山,只是却蒙着一层死气。 一半是为了晏绥,另一半,想是为了承怡县主。林家满门抄斩,县主与林之培的婚姻就此切断,从这段荒谬的联姻中得到解脱。只是嗣荣王却就此败落下去,县主在外地,炔以在晏绥身边,有情人再不得相见。 “崔娘子,主子时昏时醒,身子状况并没有转好。”炔以叉手行礼,“方才大夫来过一次,主子怕是要睡到二半夜才能转醒。” 崔沅绾抿唇轻笑,“无碍,我进去看看他。今晚约好与公主县主出去到相国寺游玩,估摸要晚些回来。不过等我回来时,他也不一定能醒过来。” 崔沅绾的话半真半假。今晚她要做大事,不欲拉公主县主下水。不过当着炔以的面提县主,也是故意激起炔以心头波澜。手一松,就把她给放了进去。 屋里暖和得紧。 红泥小火炉上烧着一壶热茶,茶香四溢,悠然自得。炭火炉烧得噼啪作响,走近还会发现,床头几燃着晏绥最喜欢的冷香。 有褶皱的被褥,随意搭在圈椅上的大氅,喝了半口的热茶,屋里的物件都在告诉崔沅绾——此刻,晏绥真真切切地活着。 崔沅绾坐在床边,给晏绥擦拭着额头泛起的汗。沉稳的呼吸声咚咚响在她耳畔,崔沅绾轻轻勾起晏绥的小指,大拇指相合,盖了个章。 她静静看了许久,最终俯身,在晏绥的脸颊上虔诚落下一个吻。 “再见。”崔沅绾轻声说道。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把我拉出那个困我多年的泥潭子。谢谢你,专横霸道、热烈浓情地爱着我。虽然时常不顾我意愿,但你令我惊讶,你竟然在学着我喜欢的方式,去爱我。 谢谢你,愿意爱自私自利、攀炎附势的我。 崔沅绾慢慢把手指抽离出来,给晏绥掖好被角。最后的肌肤接触,是给他抚平皱着的眉头。 “那么,我的郎婿,好梦。” 她轻轻走来,轻轻离去,若非冷风顺着门扉开合窜进来,估摸谁都以为,她从没来过。 崔沅绾宁愿众人都以为她从没来过。 掀开车帘,还有三日就到年三十了。繁华熙攘的美景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未有过半刻属于她。 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宿,纵使深情如晏绥,也不过是一位过客罢了。 她曾死在飘着鹅毛飞雪的寒冬日里,她知道,冷死是什么滋味。如今也是冬日,只是今晚没有飞雪,没有明月,什么都没有。 成安楼里亦一无所有,楼不高,只空旷的一层。进去时一片黑暗,不过桀桀的笑声透露了隐匿在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 崔沅绾点亮灯烛,放在脚边,靠着微弱的光继续向前行走。 “夏昌,出来。” 崔沅绾特意换了一身死士的装束,发丝高高挽起,声音冷淡,瞧起来与一位普通的女刺客无异。 远处有一道佝偻蠕动的背影,崔沅绾知道,那只会是被何胄踢断几根肋骨的夏昌,也不知他受了重伤,是怎么跑出来的。 夏昌瘫倒在地,只是笑着,笑声阴森,直到崔沅绾停在他面前,才舍得转过身来。 夏昌半张脸早已腐烂,被蠕动的蛆虫啃咬着,时不时有条吃饱的肥虫掉落在夏昌挺着的肚子上,继续朝上爬着。 见了面仔细观摩一番,崔沅绾才知道,夏滔滔给的消息有误。 夏昌跑到成安楼已竭尽全力,根本无力再跑出城苟活于世。他叫林之培放出消息,不过是吸引崔沅绾过来,同归于尽。 “锃——” 宝剑出鞘,剑声凌厉。下一刻,剑就抵在夏昌脖颈边。只需轻轻一划,夏昌的命就此结束。 来的路上,崔沅绾心里便做好了与夏昌对峙的准备。只是真相尽在眼前,她的声音竟颤抖不止。 “为什么要杀我大姐?”她出口问道。 夏昌扬起嘴角,一口黄牙似在嘲讽。 他哑着声音,抬头仰视着崔沅绾,“崔娘子不妨把话说全。你应该问,我干甚要把连月事还没来的大姐,先奸后杀?” “无耻!” 崔沅绾气得眼眶泛红,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奸|杀幼女说得如此轻松! 剑锋把夏昌肥肉堆积的脖颈划了道长口子,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惨不忍睹。 夏昌乐于见崔沅绾气急败坏的模样,装模作势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揭开当年的事实。 “她与另几位女童无异,不过是崔家的而已。谁让她撞见我与四儿媳做那档子事呢,、那地方如此隐秘,就连夫人都不知道,她一来做客的小女娃居然能摸到路。老子当时酒劲上头,一个女人根本不够搞。老二还立着呢,只能拿她开刀喽。后来老子得知,她是崔家的人。啧,难搞。干脆杀了就好了,省得再生出事来。” 夏昌看着崔沅绾气得扭曲的脸,心里愈发畅快。死之前恶心恶心其他人,还是个大美人,死而无憾。 “阳光下无新鲜事。不就是睡了一次么,睡几岁的,睡十几岁的,睡几十岁的,有什么差别呢。我说过,我也睡过几次小女娃,那又能怎样,给点钱封嘴就行。谁知你娘,就是那不知好歹的王氏,发现大姐下面流血腐烂,几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请到家里看病。本来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到最后只好把大夫仵作都杀死喽。下一步就是杀王氏,只是听人说,她疯了,她说不喜欢女娃了,一心想要个男娃。疯了也好,我犹豫再三,没动手。” 夏昌往后一仰,头靠着案几,满不在意。 观摩着崔沅绾的怒火,半晌长哦了声。 “现在想来,原来那王氏是假疯。我当真没做错,要是把王氏给杀了,崔娘子想是还不会知道这么精彩的真相罢。” 绕了一个大圈子,沾血的衣裳,惊惶的娘,闭口不提的忌讳…… 大姐不是病死的,是被夏昌一步步杀死的。 权势大于天,那时没人敢与他作对,有气只能认命,死往肚子里咽。 崔沅绾提起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夏昌的下身。 “恶心的狗。”崔沅绾说道。剑锋一转,作恶多端的命根子终于被割了下来。 “啊!” 夏昌没料到她这步动作,狰狞的脸浮现痛意。 “你……你……” 夏昌狼狈地向后爬去。他以为崔沅绾能给他个痛快,不曾想却是要折磨他致死。 “这一剑,为大姐,和那些枉死的女童。” 剑锋把沾血的污秽物扔到一旁,踩住夏昌的腿,从腰间利落地掏出匕首,剜出夏昌的眼珠,扔到一旁。 “啊!” 夏昌疼得满地打滚。 “这一剑,为我无辜的家人。”说着,拿剑刺穿夏昌的腹,毫不留情地把剑□□。 血迸溅在她鞋上,她却毫不在意。 最后一剑,刺在了夏昌的心上。 开膛破肚,心脏停止跳动。夏昌求饶的声戛然而止。 血迸在崔沅绾的脸上,被她抹开。 “这一剑,为我自己。” 若大姐安好无恙,王氏便不会有重男轻女的偏激性子出来。她不会下嫁林家,不会有那悲惨的一生。 霎时,大火熊熊烧起,卷起破旧的帘子,爬遍腐朽的梁木。几根柱子倒地,带起更大的火来。 烟尘味呛人,崔沅绾却毫不在意,放声大笑。 “还没有结束……”浓烟叫她踉跄几步。一转身,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林之培。 “还有你小子。”崔沅绾轻笑一声。 前世今生,所有的仇,都在这场大火里解决了罢。 “林之培,你想怎么死。”崔沅绾持一把沾血的长剑,快步走了过去。 火光中,林之培的眼神诡异幽怨,隐隐闪过一丝快意:“我站着死。我什么都不做。你沾了夏昌的血,就算从这里出去,也会有一身花柳病。” 林之培唉声叹气,“嗳,得了花柳病,晏绥还会要你么?你骄傲不肯低头,这张脸要是被毁了,你还会受人喜欢么?你会跌下神坛,染上我的腐朽气。还有有人爱你么,还有有人敬你么?” 杀人诛心,换做没活过一次的崔沅绾,她会被林之培的话击败。可眼下站在林之培面前的,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人。 她不会在意小人的话。 “什么你的?”崔沅绾一脚把林之培踢倒在地,“我不在乎花柳病,我也从未想过从这里出去。我要的是同归于尽,杀了你,也不枉老天叫我重活一次。” “没想到罢,你口中的小贱人又活了过来。你厌恶的糟糠妻,此刻把你踩在脚下。” 崔沅绾狠狠踩着林之培的胸膛,喃喃自语,脸上激动神色愈发明显。 火光映得她如地府里爬上来的阎罗,林之培心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崔沅绾却嘘了声,眼神近乎癫狂。 “你听不懂,但无论前世今生,骨子里都是一个人。低贱、卑劣、不知好歹。” 崔沅绾用剑挑断林之培的手脚筋,让他只能像蛆虫一样攀爬扭打。 林之培痛苦叫喊,崔沅绾眼神一冷,“我说过,你要安静。” 她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想着在山里是如何做烤兔的,把林之培当做一头畜生,肆无忌惮地刮着。 她让林之培撑到最后一口气。 “上路罢。” 她笑得灿烂而又残忍,一刀划破林之培的喉咙。 火势愈演愈烈,在林之培断气的那一刻,无数梁柱倒地,火舌似要把所有物件都烧之殆尽。 可这一刻,是崔沅绾经历过的,最静谧安宁的一刻。 “都结束了。”她低声呢喃一句。 匕首,长剑如脱缰之马,洒落在地。 她没辜负老天,也不敢多做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