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爱前,先分手】毕竟深爱过》 楔子 你听说过特修斯的船吗? 我最爱的人、给了我希望的那个人呀,正在一点点的慢慢死去。 所以我要阻止这一切,在事态变得不可挽回之前。 一 女人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恐惧感撕碎昏迷前的记忆──她一反常态的低语、浓厚脂粉掩盖苍白面色,以及强撑起的笑顏──那些片段细碎混乱,如玻璃碎片反覆割在羸弱的神经上。 她应该是记得什么的,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待眼睛适应黑暗,她支起孱弱的身子,勉强从卧床摸索下地,惴惴地环顾四周。 寝室简单而陌生,除去打不开的门锁与没发现开关的主灯,看起来就与常见的出租套房别无二致。 角落里小浴室的灯倒是点得着,她忍不住蹲伏在乾燥的浴缸内,可没多久又觉得白炽灯光过于刺目,便退回幽暗的房间,关上灯,在狭小被窝里蜷缩起身体。 静謐之中一切彷彿停格在瞬间,她数着心跳证明时间仍在流动,在几乎算不清是第几个节拍时,男人的嗓音伴随灯光传入昏黑的室内。 「你醒了?」 「你想做什么?」女人掀开被子,浑身颤抖、双目通红,「她在哪里?」 男人沉默,将一只拔去sim卡的手机放在地上,稍微使劲推到床脚边,示意她看看里面的内容。 手机上仅一段录像,不起眼的小客车驶入人烟罕至的山路,一身黑衣的司机独自下车,打开后备箱抱出一个盆与轻巧的自行车。 夜里突然闪烁的幽微火光彷彿蛇信,隔着屏幕舔舐女人汗涔涔的背脊,她看着司机沉默地将灾难根源放进驾驶坐。 镜头此时缓缓拉近,短暂对焦后录下了司机的长相,一张毫无血色的美丽面孔。 司机并未发现有人偷拍,做完一切之后,她骑上自行车,病态而癲狂的身姿消失在夜幕中。 影片至此便中断了,女人眼中惊惧与戒备之色尽显,胸腔跳动的心脏像是卡在脆弱的咽喉,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下敲打在脑壳上。 「不必紧张,我只是打算帮你补全一些记忆而已。」男人慢条斯理地道:「之后要如何处理,那是警方的事。」 话音刚落,女人陡然出声。 「不要报警!」 二 水生馆里的不期而遇是一切的开端,那日我又呆呆地站在饲养水母的玻璃缸前失神,忽然听见她轻唤我的名。 那声呼唤夹带几分迟疑,好似一个轻柔的问句落入耳中,却在心湖激起涟漪盪漾。 自记事以来,我的存在感就很薄弱,是亲戚间话家常不曾提起、同窗几年仍记不起长相姓名、空气一般的存在。 就连父母也时不时忘记他们有这样一个孩子,平日在家中碰头才堪问个几句,几乎从未主动来找我。高二下备考那一年,早出晚归的日子里,有时一週都未必能说上一句话。 然而当时同班的她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还在校外认出我来,那是从来不曾发生的事,我紧张得连回话都说不好。 还记得她当时体贴地引导话题,为不善言辞的我解围,化解尷尬的氛围。 她问我为何驻足于此,还如此专注凝视水母,而不是去看其他更热门的动物。 我有些哑然,思索再三后字斟句酌向她解释。 这玻璃后的水母在灯光照射下流光溢彩,轻盈美丽的样子着实讨人喜欢,但出了水族馆之外的地方,在其他各色水域里,又有谁会注意到它们的翩然之姿? 纵使在这里,惊鸿一瞥讚叹过牠们的绚丽,出了这一方天地,转瞬也如过眼云烟,浮光掠影罢了。 我只是为此感到可惜。 这番回答现在想来是有些唐突,当时的她陷入沉默,昏暗展馆内看不清表情,霓虹灯光几经折射,层层叠叠堆积在她开朗活泼的脸蛋上。 好半晌,她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说出、至今仍鐫刻于我心头的那句话。 「可我记得,我会记得的。」 三 她的出现,让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而不是游离于世外飘渺虚无的旁观者。 那次偶遇是国二的寒假,此后剩馀的一年半里,她就像是认准了我,不但常常在课馀时间向我攀谈,分组也总会多留一个位置。 她家境不错,人也漂亮爽朗,在人群里总是格外醒目,而我除了成绩尚可外一无是处,并没有让她青眼的理由。 小心翼翼找了几次机会问她缘由,她均一笑带过,只说觉得不能这样放着不管,那太可惜了缘分。 在她的坚持不懈下,我从最初的受宠若惊,慢慢习惯了有她的存在。 随着我们交好,有些风言风语不脛而走,都说女神可怜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才给了施捨般的关怀与友谊。 一直以来不入眾人视线的我,居然是以笑料谈资的身份被注目,还真是说不清是福是祸。 她自然也听说了那些间话,好几次明里暗里温柔安慰,要我不要在意。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但那又如何?关怀是真的、友谊是真的、站在我面前的她亦是真的。 即使是同情,只要能从她的怀抱里感受到温度,其他人的碎嘴与我何干?他们议论时心思各异,总归没有一个是为了我好,有什么好在乎? 我只在乎她,只要她好,一切就好了。 四 升上高中并没有使我们分离,她成绩不错,我也不落下风,双双考上了当地素有盛名的女中。 高一的时候与她不同班,我又回到存在感稀薄的日子,日復一日忍耐在课间时间跑去找她的衝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课业繁重,我能想她的时间减少了。 我知道她没有我也能好好过,更清楚自己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所以维持现状就好,只要不去找她,亲眼见到她在其他地方笑得愜意自在,那至少我还能骗得了自己。 至少我们每天早晚一起通勤,她会在搭车时说说学校里发生的事,那些我没有参与、遥不可及的事。 直到高二分组,我才终于如愿回到她的身边。 幸好她选了女校几乎没有人进的二类组,但二分之一的机率就足以让我如坐针毡,只能安慰自己最差也还是在隔壁,至少不会像高一,生生相隔两栋楼的距离。 我的运气挺好,这百分之五十的机率最终还是赌赢了,我又成为她人生里的一部分。 她依然像过去那样眾星拱月,只不过明月依旧,群星倒换了一批,她仍在身边留了一个属于我的位置,隔在我们之间的一年光阴未能改变什么。 这是不是也代表她始终将我放在心尖上? 不论如何,和她在一起的时光稍纵即逝,转眼便来到考试放榜的日子,申请的结果不尽人意,我和她都推甄上榜了,却不是同间大学,这意味着我们将会分隔两地,各自拥有崭新的人生。 思及此,我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放弃已经到手的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专心投入暑假的考试。 他们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我心里明白,那不是放弃,而是给自己一个拥有的机会。 我只是想为自己努力一次。 五 没有什么比如愿收到和她同属一校的新生通知更令人开心的事了。 得知我最后考上的学校比原先还次一些时,她认真地感到惋惜,甚至还跟我吵了一架。 我没有告诉她重考的原因,但她猜到了箇中缘由,狠狠发了顿脾气。 任性的选择伤害了她,让她背负深深的愧疚感,也让我们的感情出现裂痕。 看着那双红肿的眼,我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她应该要笑得灿烂明艷,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眉头深锁,眼底有化不开的忧愁。 我寧愿自己不开心,也不想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最后,我向她保证再也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她才逐渐展露笑顏,拉着我聊起憧憬的大学生活。 她一个二类组的学生最后选了经济系,而我填了自己一直都表现不错的化学。 我问起她为什么想选经济系的时候,她本人也陷入了沉思,最后说自己别的不行就是数学不错,分数也刚好到了,便念念看吧。 至于她若干年后在寝室里崩溃大喊自己进的明明是经济系,不是微积分系,就是后话了。 而我对于化学也是挺憧憬的,如果大学四年乃至未来都可以窝在实验室里,就不用去烦恼那些人际关係里的弯弯绕绕,那自然是好的,不会给她添额外的麻烦。 不过大学生活比我想得还要繁忙,实验室寝室两点一线的生活成为常态,有时忙起来就连食物都是她特别为我买回来的,我鲜少有时间参与她的生活。 相较我而言,她有比较多空间去体验大学的多采多姿,再将那些所见所闻回来说与我听。 偶尔她也会心疼我,但比起与那群良莠不齐的「繁星」打交道,醒着写报告,梦中打草稿的人生显然更适合我,既然不是星子,何必勉强着上天?虽然那里有她,但地面上也能凝视着月光,只要能静静地看着,就让人心满意足了。 我不后悔,要是有多馀的时间,我总想耗费在她身上,而这样对我们都不好,所以忙碌的日子更能维持这段友谊。 现在这个距离,刚刚好。 六 大二下,她将一个人带到我的面前。 不用开口,单凭她眼中的炙热我都能明白那人有多么特别,那是我从未看过的眼神,在心上割出壑口,渗出细密血珠。 我不只一次想过未来,她将会有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圈,找一个喜欢的对象结婚生子,那么我就搬到与她邻近的小区,安安静静找一份工作,不着痕跡留在她身边做她最好的挚友。 但为什么实际发生时,胸口还是这么痛呢? 那男人长相朴实不出彩,放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怎么配得上她? 然而几次的相处下来,即使她不多做解释,我也能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做出了这个选择。 他举止得体贴心,很多连我都未曾考虑的细节,他也为她留心了。比如说,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然而为了她的自尊心,从未抢着要替她买单;节日时的赠礼也贵在心意,从不铺张浪费;她每每產生小情绪时,他也能敏锐察觉、耐心安抚。 甚至连她身边的亲戚朋友,他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应对进退合乎情止于礼。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连我都无法昧着良心讨厌他。 这样也好,她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一个比我还要珍惜她的人,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在剩馀的人生里,他会替我守护她,而我只要如从前那般,静静注视着这一切就行了。 七 朋友们都笑说,有了那个男人的宠爱,她越来越像个任性刁鑽的大小姐了,而他听到这些,只是宠溺地回了一句,没关係,她怎样我都宠着。 她似乎越来越幸福,而我却越来越不甘心。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愿意以这样的心来待她。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甚至可以做的比他更好! 自他们交往三年以来,忧鬱的表情偶尔会出现在她脸上,虽然她总笑说那是甜蜜的烦恼,是她越来越克制不住自己的刁鑽,这才鑽牛角尖了。 但如果真的爱她的话,这些小脾气算得上什么?包容就是了。 在一次私下的聚会里,我悄悄劝她离开那个不够爱她的男人,而她却断然拒绝了我,不断举出例子证明那男人的好,眼里全是对他无法割捨的爱意。 我自然不能放任她这种想法滋长,最后我们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我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她从前总会在身边留一个属于我的位置,而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外人赶我走。 在状况变得更糟之前,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这一切。 八 「所以我杀死了那个男人,这样他就会永远离开她了。」 「连警方都认为是意外,只有她敏锐地察觉到是我动的手,但那又如何?」 「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是的......一切。」 灰暗的房间内,女人平静地诉说自己的过往,口气彷彿只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旧事。 男人没有打断她,一字不漏的将她整段回忆听完后笑着开口:「原来如此,是个有趣的故事呢。」 「那不是故事!」女人不悦地抬头怒视,却发现男人那张原先看不真切的脸,因为改变了姿势,逐渐有光线会聚在他脸上。 她好像曾在哪个地方见过他,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男人将她的反应收进眼底,却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轻描淡写地道:「我前些日子曾听说了一个与这相似的事,现在就说给你听吧。」 九 我与那个女人偶遇是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 她醉的不轻,絮絮叨叨骂着某个不知名的男人。 正好间来无事,我便试着向她搭话,而她见有陌生人愿意听她诉苦,就将整件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我。 她有个相伴多年的好闺蜜,打从交往后就开始出现异状,一开始闺蜜只是有些娇蛮暴躁,逐渐这事传开了,不少朋友笑话,她便有些掛不住脸,变得脆弱而神经质。 那优秀的男友始终耐心陪伴在女友身边,不仅照顾她的情绪,有时还连带安抚周遭的朋友,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恶劣,有些朋友受不了,便与她渐行渐远了。 后来,那男友意外失去了工作,没空多花心思在其他地方,闺蜜的精神状况便急转直下,在一次自残被她送进医院后,诊断出了严重的忧鬱症。 望着闺蜜全身累累的伤痕,她觉得万般心疼,只能委婉劝对方离开那个男人。 然而闺蜜告诉她,男友即使女友变成这样也还是没有离开,像这样不嫌弃自己的人以后大概找不到了,她是真的爱他,即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慢慢没有资格爱他了。 那个酒醉的女人当下心凉了半截,她知道可能劝不动挚友了。 此后的日子,她看着闺蜜反覆进出医院,自残的伤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最亲爱的挚友每时每刻都离死亡更近一步,而她无能为力,只能一起承担越来越深的忧伤。 「先生,你听说过特修斯的船吗?她就像那一般,明明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却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说完,她趴在桌上轻声啜泣,而我低声对她说了句,要是那个男人消失就好了呢,就转身离开酒馆。 我自然不是那么好心的人,走时顺便带走了她的钱包,当作是一晚的收穫。 十 作为收下钱包的谢礼,我替她留意了那个男人,倒是无意间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比如那个男人是骗子,惯于装成少女会喜欢的模样,利用她们的懵懂无知来榨取肉体与金钱上的利益;比如他控制女孩们的手段,以及觉得目标没有利用价值后,狠心哄骗她们走上绝路的事。 那不能称为一个人,顶多就是一摊人形状的烂泥。 不过那与我无关,所谓的命运必须要由当事人自己来做选择,要走在怎么样的道路上,那是每个人自己的决定。 我照着钱包里证件上的资料,託人将关于男人的资料送到那个女人的手中,之后要如何处理,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虽然我几乎可以猜到她打算怎么做,不过如果那是她所选的,我倒是不介意帮忙布置好舞台。 人内心的一丝恶念,只要一个小小的推波助澜,就有可能氾滥成灾。 不过那个女人比我想像的还要更加优秀果决,我甚至还在着手为她准备一切,她就已经得手了。 她将药物混在赠与闺蜜情侣俩的汤中,那东西对身体没有特别的危害,但服用后几日内如果大量饮酒,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 她的闺蜜长期服用抗忧鬱的药物,再加上本来就没有饮酒的习惯,自然没有后顾之忧,而那个男人虽然在外人面前人模人样,私下却是个会酗酒动粗的暴徒。 事情发展的很顺利,谁也没有怀疑到那个女人头上去,最后事情以滥用药物与酒精而致死的意外事件收场。 看来不需要旁人介入,有些人被逼到绝境时,自然可以发挥超常的力量解决危险。 可惜事情不尽如人意,她的闺蜜虽然没有证据,却凭直觉发现了杀害男友的真兇,为了给心上人报仇,将女人哄骗出去迷晕后,带到山区里佯装成烧炭自杀。 而我「正好」路过,将那个女人救了下来,带到这个地方来安置。 尾声 「你就是那个酒馆里摸走我钱包的人?」女人依然没太多表情,冷漠地开口:「你想说的都说完了,那放我走吧。」 男人起身给她让了路,在她背影消失在门另一测的阳光中时,自顾自地说道。 「毕竟是曾经深爱过的人,又如何能看得清?」 「随着躯壳越来越新,原先的特修斯之船也慢慢地『死去』了,空馀人们的不捨与思念缠绕其上。」 「她只是,无法接受事实而已。」 女人脚步一顿,随即毫不留恋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