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是LOVE的红》 (1) 1 「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要不要再想一想?」 「有人会为你伤心吗?没有?真的?」 「既然这样,要不要把你的身份给我?」 她继续说着,但对方已经没有回应了。那一双原本还在空中摇晃的脚,渐渐地静止下来。她走过去,拾起落在那脚边的一个灰色的托特包提袋,里面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手机,摺伞,笔记本,薄外套,环保袋,杯套,化妆包等等,但最重要的是钱包。 那是一个女用长型皮夹,淡淡的粉紫色,上面有标示品牌名,感觉好像有点名气,但她不是很清楚到底多有名气。她向来记不住这种东西。皮夹里面有约莫五千多元的纸钞,一点零钱,还有身分证,健保卡,信用卡,提款卡,机车驾照等身分证明,一应俱全,非常好。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提款卡密码,email帐号密码,手机密码等个资。看来这个人确实依照她说的,要把身份给她。大概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吧。她到目前为止遇过好几个像这样的人,他们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谁要什么就给什么,反正之后他们也管不着了。 她打开笔记本,里头大多是行事历,但行事历大概只记到前面几页,后面是一片空白。最后一页个人资料的地方,写了电话号码,居住地址,几个常用购物网站的密码等等。没想到还有留下这些资讯,看来其实某方面来说还挺清醒的,但心意已决。 她再度抬头看了看那个掛在空中的女子,不再摇晃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她将工具拿出来,准备开始作业。 * 钥匙转开,发出轻轻的「喀噠」一声,门无声无息地推开来。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飘散着些许灰尘味,还有一股不熟悉的味道,她通常将这种味道称为「别人家的味道」。反正住了一段时间就会习惯了,一面这么想,她脱下鞋子,进入室内。 找到在门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灯闪了几下,发出亮晃晃的白光。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套房,有卫浴设备,但没有厨房,房间深处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单人床,床脚处放一个衣柜,床头旁有一个床头柜,再旁边是一个较高的五斗柜,五斗柜上堆着电视机和一些小型家电用品,角落摆一个小冰箱,冰箱上堆着微波炉和小烤箱。比较靠近浴室门口的墙面放着一张小书桌和堆满物品的木头架子,房间中央的空地有一张小矮桌。 这些都只是傢俱,还没算上堆在这些傢俱上,地板上的成堆物品。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乱字。不过,她见过不少单身女子独居的住家,嗯,大概都是这么乱,还有比这里更乱的。 乱没什么问题,慢慢整理就好了。她穿着袜子的脚踩在地板上,感觉有些灰尘,但并不多。原先住在这里的女子不算勤于打扫的人,毕竟地上堆这么多东西,要打扫也不容易,再加上,这个女子也有无法打扫的理由吧。 那么,要从哪里开始呢?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总之,先打扫吧。 她从成堆物品中找出扫把之类的打扫工具,加上自己带来的垃圾袋,开始先从地板上碍事的物品着手。果不其然有很多都是垃圾,外带食物的空塑胶袋,喝完饮料的空宝特瓶,成堆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没吃完的零食袋,网购拆箱的纸箱等等。她将这些东西一一收进垃圾袋,看起来可能有用处的,先放在桌上或架子上,地板空出来后,才开始扫地,拖地,也顺便把浴室也冲一冲。嗯,总算是还能看了。 她将三大袋垃圾拿出去,丢在大楼地下室的垃圾箱内。出去时顺便观察一下这栋大楼以及附近环境。她以前来过这一带,但当然只是路过,要在这里生活还是第一次。这是位于新北市某个较边缘地带的住宅区,虽然房价依然惊人,可是比起更靠近车站的其他公寓大楼,这附近的房价及租金已经好多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这名女子会选择这在这里吧。 虽然离车站远了一点,但至少附近便利商店,超市,餐厅,小吃店,杂货店都有,完全不缺生活物资,生活起来也算便利。这栋大楼似乎有蛮多户都是出租用,其中也有不少是像她居住的这种小套房。 丢完垃圾后,她回到房间内,开始一一检查其他傢俱和物品。就一个单身女子而言,这房间内的傢俱和用品真的非常多。她刚刚丢掉的是垃圾,但其实房间内还堆积着非常多的物品。但是,先来确认一下女子的身份跟状况吧。 她拨开床上那一堆不知道有没有洗过的衣物,坐在床垫上,开始翻看女子的身分证和存摺。 这名女子的名字是「李雅君」。嗯,还蛮菜市场名的,但不引人注意,很好。年纪约与她相仿,幸运的是,身高跟身材也没有差太多,非常好。她看着身分证上那露出额头的大头照,怎么看都跟自己不像,但是没关係,她戴个眼镜稍微遮一下就好了,而且,其实很多人都不会去注意证照上的照片跟本人像不像,没问题的。 然后是存摺跟提款卡。刚才来到这间小套房前,她就已经先去银行刷了一下存摺,并试用提款卡的密码了。从存摺上的纪录来看,这名女子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有工作收入,但这收入的数字说来也不高,然后每个月有一些固定转出,例如房租跟水电费用。存款不多,只是三个月没收入而已,就快要见底了。 比较可怕的是,她刚刚在打扫地板上的垃圾时,发现好几个未拆封的信用卡帐单,拆开一看,欠缴的信用卡费有点惊人。虽然不是一个上班族还不起的金额,但欠钱成这样也是让人瞠目结舌。不过,她环看四周,多到几乎穿不完的衣物,大大小小看似根本没用过的家电,还有数台的笔记电脑和平板电脑,她想她大概知道卡费的来源是什么了。 哎,竟然是一个负债的人。但就别抱怨了,会变成这样的人,大概都是有点原因的。卡债和生活费都可以想办法,她有经验。 好吧,她想,那首先应该就是钱的问题了。她看了看存摺,剩下的存款大概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付不出来,所以,首先先弄点钱来。 (2) 她虽然是个用非法的方式顶替别人身份的人,但提到钱,还是觉得要正正经经地赚钱比较好。所以,她以李雅君的身份去找工作。当然不会是什么高薪的正职工作,她自己没学歷也没证照,而这个李雅君,跟她也是半斤八两。车站附近有速食店,她去应徵了,因为缺人所以马上录取。李雅君似乎没有什么在速食店打工的经验,但她可多着了,因此很快就能进入状况。 但因为是打工,一週只排四天班,她算了算薪水,觉得可能不太够,又跑去住家附近的饮料店应徵,同样录取了。四天在车站附近的速食店,两天在住家附近的饮料店,一週六天拿时薪的工作,足以应付生活费了。 她不是懒惰的人,喜欢工作,觉得有工作可以做很好,所以并不以一週工作六天为苦,也不埋怨低薪,赚的钱只要够用就好。她只是在想,是否有必要帮李雅君还那些卡债。如果不还,可能会有人跑来跟她讨债,这样有点麻烦,所以还是稍微还一点吧。 但她不想都用自己赚的钱去还,那就拿李雅君自己的东西去还就好了。 最好换成现金的,应该就是3c產品和电器用品了。幸而,这些东西可以说是塞满了这间小套房。先说最值钱的3c產品,在整理房间的过程中,她发现光是iphone就有四支。使用中的是最新款,其馀还有三支比较旧但其实看起来也很新的iphone,虽然款式稍旧,但依然有人气。她用李雅君的名字和资料去拍卖网站登记,顺利将三支手机都卖出。 还不只这些,柜子里有一个旧笔电,和两个没有在使用的平板电脑。全都是苹果的,而且其实都还好好的,没有什么使用上的问题,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台。李雅君可能是所谓的追求最新款式的「果粉」吧。她把笔记电脑和平板电脑各留下一台,其馀的也都拍卖掉。 3c產品换来的钱,她就拿去还卡债。 还有一些几乎没用过,感觉上也不会用的电器,例如好几台颇贵的吹风机,麵包机,气炸锅,果汁机,吸尘器,空气清净机,腿部按摩器等等。全都很佔空间,而且大部分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套房没有厨房,而且看起来李雅君没在做菜,所以麵包机,气炸锅,果汁机等厨房用品,很明显都是几乎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过。不过新品比较好卖,其馀没用过几次的家电也都顺利卖出了。 过了一个月,她逐渐清空堆积的物品,小套房的空间一点一滴地显现出来,李雅君的卡债也减少了一些。 接下来是处理衣物了。衣柜和五斗柜里满满地塞了各种类型的衣物,多到放不下,只能堆在床上或椅子上,门口还有一堆叠到快要到天花板的鞋盒。仔细检查过后,她发现这些衣物大多都是从网路上便宜买来的,样式很流行,但质料不佳,没洗几次就坏掉的那种,且又由于容易退流行,很明显地是没穿过几次就不穿了。她对流行没什么概念,也不想去关注这些事情,所以只是挑选自己可能穿的,或穿起来不显眼但方便行动的衣服和鞋子。便宜的衣物跟鞋子就拿去回收箱,有几个品牌包被藏在衣柜深处,她就拿去网路上便宜卖掉换点钱。 总的来说,衣物鞋子首饰化妆品这一类的物品,由于李雅君通常都是乱买便宜货,所以换不了什么钱,几乎都是送去回收箱或是丢弃,最后比较能换钱的还是3c產品跟电器。 东西一点一点地清出来以后,她发现这间小套房意外地宽敞。刚开始时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东西,现在地板一片洁净,整个人大字形躺下来都没问题。 成为李雅君一个月,工作顺利,有收入可以缴房租跟生活费,虽然还有卡债,但一点一点在还清。她工作时会戴没度数的眼镜,再加上是在饮食店工作,面对客人时会戴口罩,几乎不会露出整张脸。出门时小心翼翼不跟邻居打照面,虽然她觉得李雅君以前应该也没有跟邻居往来过,但小心为上。只要低调一点,都会里单身女子的生活,也可以变得完全透明隐形。 (3) 工作生活稳定,也把房间都清乾净以后,她终于有点时间可以好好来了解一下李雅君这个人了。李雅君留下手机和笔记电脑的密码,让她可以任意调阅放在里面的照片资料和瀏览纪录,另外意外的是,虽然李雅君的笔记本行事历几乎是一片空白,但其实曾经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发现有几本以前的日记就放在五斗柜深处,被包裹在一些旧毛衣里面,大概已经放在那里好几年了。 不值夜班的晚上,她回到小套房,用微波炉或大同电锅做个简单的晚餐,洗过澡以后,她就坐在床上,慢慢翻阅李雅君的日记。日记大概是从她唸专科时期开始,一直到专科毕业开始工作的头两年为止。 李雅君在十五岁以前,是个在普通家庭长大的普通女孩子,成绩似乎不是特别好,长相普通,也不特别受男孩子欢迎,但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地长大,并不是一件坏事。 李雅君上了国中以后,双亲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两人陆续得了癌症,在经过漫长的治疗后,先后辞世了。十五岁的李雅君变成孤身一人,父母年轻时都只保了一般的人寿险,所以这几年的癌症治疗几乎把存款都花光了,留给李雅君的是两人身故后支付的保险金。 父母过世时,李雅君还未成年,所以由她的叔叔夫妻代为照顾。那些藏在五斗柜深处的日记,大概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记载,那时李雅君刚到叔叔家里生活,同时也开始在专科学校唸书。从日记可以知道,叔叔婶婶对李雅君非常好,他们心疼李雅君年纪轻轻就失去父母的遭遇,希望可以成为她的另外一个心灵支柱。对于这一点,李雅君似乎也是相当感激他们。 可是看来,失去父母的空虚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填满的。那些日记内容充满了青春期少女的日常,但同时也传达出她内心的空虚与茫然。即使有叔叔婶婶的爱护与照顾,李雅君仍觉得自己与叔叔一家人格格不入,总是想着「我还是天涯孤独一个人」,「叔叔婶婶对我这么好,我竟然还这么想」,「我真正的家人在哪里呢」。 她翻着日记,看着那原先有点稚嫩的字跡,逐渐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成熟了些,但字里行间孤独与空虚的感受却始终没有改变。她觉得眼前可以浮现那个时期的李雅君的模样,外表普通,个性也普通的女孩子,带着笑容面对家人与朋友,即使身处青春期,但也没怎么表现出叛逆的样子,顺从着他人的意见,不做出让人反感的事情,能够合群,融入团体,但又不显眼,是个不怎么让人操心的好孩子。 她看过太多像这样子的人了。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最后都会成为她的目标。 专科学校毕业以后,李雅君找了一个跟自己的科系扯得上一点关係的公司,担任行政工作。薪水不高,但足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了。李雅君不顾叔叔婶婶的劝阻,离开家独自生活,从此以后几乎很少回去。她看过手机里的来电纪录,叔叔或婶婶打过几次电话给李雅君,但李雅君很少打电话给他们。 李雅君离开叔叔家快要十年,叔叔婶婶似乎仍会定期联络,她想关于这一点得要小心点,最近这三个月来她传了几次简讯报平安,但避免直接接电话。 李雅君的变化大概就是从出社会并独自生活以后开始的,小套房里大量无用的物品,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囤积。成为独立的社会人士,有固定收入以后,反倒让李雅君开始挥霍起来。年轻女孩子想要买漂亮的衣服饰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买到多到塞不进衣柜,且根本没办法穿得完。接下来是买家电跟3c產品,用过一次就收起来的家电,为了追求新款式不断购买新品的手机和电脑。 从李雅君出社会以后那段时间的日记看起来,她似乎很羡慕某些生活得很充实的女性同事。她们每天谈论美食与时尚,追求流行,最重要的是,个个都有男朋友。她们专注于除了工作以外的各种娱乐,过得幸福又自在。 她想,那些流行的衣服应该是为了看起来跟时尚的女同事一样,那些家电大概是为了让男朋友觉得自己是个会操持家务的好女人,而那些3c產品则是为了让自己也跟得上流行。 日记里提到,李雅君如何跟女同事们一起去喝下午茶,寻找美食,又如何费尽心思打扮讨好男朋友。然后,约莫在这日记最后面的地方,李雅君提到卡债有点多,让她有些烦恼。 李雅君的父母过世后有留下一点钱,全用来当做她的学费,李雅君成年以后,叔叔也将扣除学费后剩下的钱交给她自己处置。李雅君似乎用这笔钱来还了一些卡债,但结果到现在还是欠这么多。她看着信用卡帐单,叹了一口气。 日记只到此为止,她不知道后来李雅君为什么不写日记了,可能是因为有了智慧型手机跟电脑后,要记录行程更方便吧,也可能是累了。接下来的事情,她透过手机和电脑里的纪录略微瞭解。 李雅君后来换了几个工作,也搬了几次家,基本工作性质都没什么改变,薪水也没有涨多少,但仍重复着不断大量购买,欠卡债,还债的循环。她交了几个男朋友,希望每任都是最后一个,但每任都是下一个会更好。 后来可能是有点急了,因为身边同年龄的女性都开始有比较固定的对象,也在考虑结婚了,更有几个人已经结婚了,所以李雅君很希望跟交往的男性定下来。但跟这个对象的分手,结婚希望破灭,应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分手让李雅君陷入很深的忧鬱,忧鬱到她无法好好工作,因此只能辞职。李雅君有疾病意识,她去看了精神科医师,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所以她在李雅君的随身提包,还有在小套房的各处发现一些抗忧鬱的药物和安眠药。但看起来治疗没有什么用处。 这就是李雅君的故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女子,想要获得跟别人一样的普通幸福,但是似乎不管怎么追,就是追不到。 为什么一定要获得跟别人一样的幸福呢?她放下日记想着,这种东西,放弃不就好了? 夜深人静,窗外每一盏灯火下,有多少人也在重复着李雅君的故事? (4) 她每天出门都很低调。这栋大楼出入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在市中心工作的上班族,所以只要是上下班时间,一定都会在电梯间遇到一两个邻居。如果撞见邻居,她会谨慎地点头打招呼,但不多说话,也不对上眼睛。对方约莫也是抱持同样的心态,几乎不会多看她一眼。很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大都会的生活。每个人物理上的距离这么近,心理上的距离却如此遥远。 她所居住的小套房这一层共有六户,出门时有时候会遇到同层住户。根据她的观察,其馀五户中有三户也是小套房,因此住户也都是单身男女,另外两户面积较大,一户是一对年轻情侣或夫妻,另一户是有一个国中生孩子的中年夫妻。 她多少都跟同层的邻居打过照面,同样维持有礼的距离,对方,尤其是其他单身独居的住户,几乎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只有那对中年夫妻有时候会好奇地稍微观察一下。所以说年纪越大的人越麻烦。 经过了几个月,她发现她几乎从未见过住在她对门的住户。那应该也是一间小套房,似乎是一个单身男子独居,可是他很少出门。起初她以为那一户是空屋,但有一次她听见对面门打开的声音,偶而也会看见门口放着男性的布鞋。 其他人都过着很规律的生活,平日就是出门上下班或上下学,週末早上睡到很晚,中午以后会出门,偶而也会一整天窝在家里。因此她很快就能掌握到各个住户的活动时间,知道什么时候该避开。 唯有对面那一户,因为对方出门时间太少,让她很难掌握回避时间。因此有一天,她终于撞见对面的邻居了。 那一天她值晚班,所以比较晚出门。当然她也知道同层其他住户都已经出门上班上学了,所以放心地打开门,没想到对面的房门也在这时候打开。 她只有瞥到一点点室内的模样,灯关着,窗帘拉起,因此非常昏暗,从里头传出一股细微的灰尘味。对门的住户是一个看似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子,身材还算高,但是挺瘦的,穿着质料柔软的家居服和裤子,有些过长的头发乱糟糟,明显不是要出门上班的模样。 男子发现对门的人刚好也开门,露出吃惊的神情,但随即撇开视线。她发现那瘦削的脸孔是久未晒过太阳的苍白,漆黑的眼瞳黯淡无光。男子手拿垃圾袋,很快地踏上旧布鞋,快步走向电梯。 她也理解到男子不想跟她打照面的心情,因此假装没注意到,慢慢穿鞋,锁门,直到听到电梯门打开,男子进入电梯,门关上。 原来如此。看来对门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住户,应该不是什么居家上班的工作者,而是不想出门的蜗居者。从那了无生气的表情,飘散着灰尘味的房间,她敏感地察觉到,这男子跟李雅君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类人,也就是她的绝佳目标之一。 (5) 2 「起士汉堡套餐,大薯一份,冰柠檬红茶一杯。」 前面柜台响起店员的声音,后台厨房的人就开始动作。她旁边的店员俐落地将铁板上煎得热吱吱的汉堡肉剷起来,开始製作汉堡。她则把薯条放进油锅里,趁油炸的时间去倒柠檬红茶。 中午时段的速食店非常忙碌,订单一个一个进来,不管是柜檯还是厨房都动个不停。平日时段的员工大多是家庭主妇,丈夫和孩子出门以后,她们就会来速食店打工,赚点零用钱。家庭主妇们的优点是动作俐落,应对得宜,毕竟带孩子,做家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知道分配时间和工作顺序。这一点也反应在她们的工作态度上。 她觉得跟这些家庭主妇一起工作是挺不错的,毕竟她们大多数都很清楚工作程序,也不会随便摸鱼,比摸不清楚状况的大学生要好多了。但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碎嘴。 现在是中午点餐的高峰时期,所以大家都忙到没空聊天,对话只有「薯条好了吗」,「帮忙补充一下番茄酱包」,「还有沙拉吗?多给我两个」之类的。但是一但人潮褪去,空间下来之后,主妇员工们就开始八卦了。 通常遇到这种时候,她就会自愿去拖地或扫厕所。年纪长她十多岁的主妇们虽然都以「真是个勤奋的孩子」的关爱眼神看着她,但她只是想要远离这群人而已。 她们八卦的内容还是千篇一律,有时候是讲讲自己的事情,例如婆媳关係,夫妻关係,亲子关係,或者漫天聊一些无关的事情,例如艺人八卦,团购商品,或者更麻烦的,身边的人的事情,例如抱怨店长很囉唆,说哪个工读生因为犯错被罚钱所以辞职了,说哪一天在哪里撞见某个员工和家人一起逛街等等。 这些事情对主妇们来说,只是平日鬱闷的发洩与日常生活的调剂,但对她来说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在别人脑中留下印象,甚至成为话题。 主妇们会想要跟她聊聊,窥探她的生活状况,她早已学会避重就轻地敷衍过去,但偶而还是会遇到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这时候她就会把李雅君的经歷搬出来,然后以工作为藉口逃走。 她虽然也做过探人隐私的事情,但这么做从来就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生存。所以她向来不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态,可能也是出于一种比较心理吧。如果别人过得比我差,我就安心了,但如果别人过得比我好,又免不了嫉妒。人类真是麻烦。 主妇们的碎嘴虽然令人厌烦,但至少在工作上并不会拖累其他人,所以她在速食店的工作还算顺利。饮料店的员工里虽然不太有爱八卦的人,但由于大多是大学工读生,这些工读生的工作态度通常很散漫,难怪常常会有一些年纪大的人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配方背不起来,收银机的用法记不住,学不会跟客人的应对,动作慢,不主动帮忙,只会一直看手机。今天跟她一起值班的女大学生就是这类型工读生的代表。站柜台时,只要没有客人,就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滑,直到客人走到面前说:「那个…不好意思…我要点饮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赶紧把手机收起来,开始点单。 她在后台动作迅速地做饮料,一边偷瞄柜檯女大学生,希望她不要再出错。但即使对方出错了,也只是帮忙收拾残局,其馀不关她的事。店长发现了会去说教一番,通常像这种类型的女孩子,被说教了一两次之后,就会辞职不干了。 当然也是有做事俐落的勤奋工读生,例如在她后面认真地煮着珍珠的另一个女大学生,她都看得出来店长很希望这个工读生能做长期。她隐约听工读生跟店长提过,由于家境不是很好,所以她需要自己打工赚生活费,而店长感觉是很乐意帮她涨工资的。 这么开朗乐观的孩子,不是她的目标,所以她对这个工读生兴趣缺缺,也尽量不多接触,幸好对方也是个还在学习摸索人际关係的年轻人,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拉进距离。 工作上虽然有种种事情,但只要是工作,就得忍受这些状况,更何况现在工作稳定,持续有收入,可以好好过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注意不要太过引人注目就好了。 更能引起她兴趣的反倒是对面的年轻男子,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厌世气息,带有一种食物濒临腐败的酸甜气味。这可能是绝佳的饵食呀。她得想办法跟这个男子接触。 (6) 首先从观察对方的行动习惯开始。下班回来待在小套房内时,她会特别注意对门的动静。对门男子跟自己不一样,没有出门工作,似乎整天都窝在房间内。会出门时大概都是宅配送东西到楼下管理室时,或是需要倒垃圾的时候。他多半会选择比较没人的时候出门,但宅配送达时间不一定,所以偶而也是会撞见其他邻居。 她就在没有刻意设计的状况下撞见了两次,都是她晚上下班回来收拾房间后去倒垃圾时,正好撞见对门男子出来领宅配物资。男子一样是驼着背,低头不与人四目相接,快步走进电梯。 她也发现,男子不出门购物,所需要的一切,包括生鲜食材,都是用宅配订购的。现在这个时代还真是方便,她要不是比较难找到这种在家赚钱的工作,也希望可以跟对门男子一样过着几乎不跟人接触的生活,就比较不会被发现了。 但也因为男子的生活型态,让她很难跟男子接触。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她同样是值晚班,可以比较晚出门,所以从早上开始就一边看着电脑,一边观察对门的动静。接近中午时,外头传来轻轻的开关门声,她如脱兔般迅速跳起来,透过门上的监视孔看外头,果然是对门男子出来了。手上没有拿垃圾袋,那么应该就是去楼下管理室领宅配货物了。 等男子进入电梯后,她赶紧揹上包包穿上鞋子,做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站在电梯前待机。电梯上来了,很好,刚好就停在这个楼层,应该就是那名男子领了货物回来。等电梯门一开,她就不由分说地衝进去,与电梯里头正要出来的人撞个满怀,把他手里的纸箱都撞倒了。 「呀!」她发出一声像年轻女孩子的尖叫,「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怎么样?」 「呃…啊…」男子发出不知所措的支吾声,一边弯腰抬起纸箱。 其实纸箱不是很重,但她仍表现出一副为了表示歉意的样子,帮他把纸箱抬出电梯外面。 「对不起,你没事吧?东西有没有撞坏?」 「呃…嗯…没事…」结结巴巴,声音像含在嘴里,就是一副很久没跟人说话的模样。 「真的吗?如果把你里面的东西撞坏了,我就惨了。要不要确认一下?」她很积极地说,但尽量不要太靠近对方。 「不…没关係…这里面都是…泡麵之类的…」男子还是很小声地说话。一边拉着纸箱,慢慢往后退,想要退回他房间的门口。 都是泡麵呀,难怪这么瘦弱。眼见他苍白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惊恐的眼神飘移不定,她从经验上知道不能逼太紧,所以她放开抓着纸箱的手,往后退一步,笑咪咪地说:「没事就好,真的很对不起。」 「不…不会…」男子说,第一次抬眼看她,但随即转开视线,点点头,搬着纸箱急促地进家门。 嗯,终于成功跟他说到话了。她踏着轻快的脚步,从家里到工作的速食店的路上,心情相当雀跃。哎呀,这男子绝对是个好目标。她从箱子上的收件人栏位知道这个男子的名字是「杨振廷」。这一次可以从杨振廷身上挖出什么呢? 接下来,她又製造出几次「巧遇」的意外。男子起初都非常惊恐,但后来可能是渐渐习惯了,她主动打招呼时,不再露出惊吓的模样,有时候也会敷衍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愿意多说两句话。 不过,从某一个时期开始,杨振廷开始减少出门的次数了。感觉倒不是因为避着不想跟她碰到面,因为偶而遇见时,杨振廷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或是表现出反感,他是真的变得比较少出门了。以往一週至少有一次的食材配送,也变成两週一次,她很快就发现杨振廷变得更加削瘦,有气无力,全身散发出即将面临终末的人的气息。 (7) 契机可能是某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夜里她睡到一半,被对门发出的巨大声响吵醒。长年以来为了保持警戒,她一向浅眠,所以有一点声响就会醒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到地上的声音,虽然挺大声的,但如果是熟睡中的人不见得会醒来。 她发现那声音是来自杨振廷的房间时,就从床上爬起来,耳朵贴在门上。除了那一声重摔以后,没有其他声音。于是她大胆地开门,躡手躡脚地靠近对门。这一次她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隔着门所以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感觉到语气很急切,有点像在吵架。她第一次听到杨振廷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杨振廷的房间里没再发出任何声响,她也就回去了。感觉不像是有人到他家里来,所以杨振廷很可能是在讲电话,跟某人在电话中吵架。感觉气氛有点险恶。 自那一天之后,杨振廷就变得越来越少出门,每次遇见,他都是一天比一天憔悴。这下可不好了,她可不希望目标在她接近以前就出事。 于是某一天,她工作结束回来时,特地去看了看堆积在管理室一角的宅配纸箱,一一确认上头收件人的姓名,有了,其中一个纸箱写着杨振廷的名字。管理员在纸箱上贴了标籤,从标籤的日期上看,这似乎是三天前到货的,但杨振廷一直没来领取。 她跟那个一头白发,一脸爱睏的管理员说:「我跟这个人住同一层楼,刚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他,不然我帮他一起领吧?」 其实身为管理员,应该要向本人确认才是,但这个管理员有点糊涂且做事随便,很快就答应让她把纸箱带上楼,还一边说:「哎呀,谢谢你啦,我联络他好几次,他都没接电话,还以为他是不是一直都不在家。」 她将这个不重也不轻的纸箱带上楼。从贴在纸箱上的货物内容标籤跟重量来看,似乎也是泡麵类的食品。杨振廷似乎真的只吃这一类食物,但是订了送来他却没领取,该不会这几天都没吃东西?真是太浪费了。 她拿着箱子上楼,按了杨振廷家的门铃。没有反应。再一次。还是没有反应。两次,三次,后来她乾脆敲门,一边敲一边喊:「杨先生!杨先生!」 这个时间点,可能有部分邻居已经回来了,但就算听到她敲门大喊,也是静悄悄的。大都会就是这一点好。 她继续敲门,「杨先生!你的货物送到囉。杨先生?」 大概坚持了五分鐘,门终于缓慢地打开了。太好了,还有开门的力气。但是门后露出的那张脸却相当糟糕,比以往更加苍白削瘦,眼下有很明显的黑眼圈,驼着背,有气无力的模样,彷彿随时都会倒下来。这已经是重症了,她想。 杨振廷开了门,但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她趁机将纸箱档在身前,把杨振廷推进屋里,自己也顺势踏了进去。杨振廷完全没抵抗,接过纸箱后,约莫是有点累了,就将纸箱随手一放,在地上坐下。 她环顾四周,这里跟对面她的房间一样,都是有卫浴没有厨房的小套房,只是因为面对面,所以格局刚好相反。房间里很杂乱,但其实傢俱算少。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椅子,桌上摆了两个电脑萤幕。电器很少,只有一个小冰箱和微波炉。虽然傢俱电器不多,但地板上还是摆满了东西,多半都是宅配的空箱,泡麵的空袋子,一些垃圾有好好放进垃圾袋里,但角落堆积了好几个装满的垃圾袋。 从这状况看来,杨振廷不只很久没出门,大概也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她没理会坐在地板上,将脸埋在膝盖里的杨振廷,逕自打开冰箱,查看存粮,发现冰箱里有一瓶喝到一半的柳橙汁,但没坏,还在保存期限内。其中一个箱子里还剩下两包泡麵,而新送来的货物箱内,则塞了两打的泡麵跟一些果冻状营养食品。 她拿了还可以喝的柳橙汁,以及一个营养食品,蹲在杨振廷面前。「你是不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吃一点吧?」 杨振廷刚开始时没有反应,她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低垂的脸摇了摇。他似乎说了什么,听不是很清楚,但她觉得应该是说「不想吃」。 「不吃的话会没有力气喔。没问题吗?」 「反正…反正…无所谓了…」 虽然断断续续,但这次倒是说得挺清楚的。 「什么东西无所谓?」 杨振廷只是摇头,没再说话。 「你生病了吗?不舒服所以吃不下?」 她趁机到处查看,但并没有看到什么药物。看来杨振廷跟李雅君不一样,没有病识感,或者其实有,只是他不愿意去看医生。 「病了吗?对…我生病了…但是…这样也好…」 「为什么说这样也好?生病了不治疗,会出事的。」 「这样子…就不用去…面对…」 「面对什么?」 杨振廷沉默了一会儿,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她以为他可能不会再说了,但他忽然微微抬起头:「是我不好…」 「怎么会呢?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他微微摇头,又点头,眼神空洞。「应该是我不好…让妈妈失望了…」 原来跟亲子关係有关。「妈妈不会对你失望的。」 这一次杨振廷大力地摇头。「她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不需要变成跟妈妈想的一样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直想这样告诉自己,可是…」 「可是?」 「可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可以照着妈妈说的路去走,可能也会轻松一点…但是我没做到…所以…」 「所以?」 「我好想死…」 听到这句话,她将旁边的箱子移开,在杨振廷旁边坐下。 「说来听听。」 (8) 3 我妈很严格。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虎妈吧。但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宽容的妈妈。她变成一个严格的虎妈,大概是在我爸妈离婚以后,我上小学一年级左右吧。现在想起来,大概是离婚对她的影响很大吧。 我上小学以后,她开始对我的课业很紧张,非常严格地规定我,下课回到家就要先写作业,才可以吃点心或吃晚饭。写完作业以后,她会亲自检查作业,写错,做不好的地方,全部重写。 我那时候的想法?那时候还小,记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认为既然是妈妈的要求,我就要做好,所以我只记得我那时候很拚命,很认真地在写作业。 考试的时候更是好像如临大敌一样,考试前两週开始一直在写考卷跟评量,写错了她会严厉地纠正,分数只要低于九十分就会生气。也亏她这么严格的教导,我在小学三年级以前,每次考试几乎每科都一百分,少数有九十九,九十八这种分数,但从没有低过九十六分以下。 我妈虽然对于我有时候还是会粗心犯错,没拿到一百分感到生气,但基本上对我的课业成绩还算满意。 除了课业以外,她也要我去上很多才艺课,除了心算,作文,英文这种跟课业有关的之外,还有围棋,小提琴,游泳,任何她听说学了以后对课业有帮助,或是对将来的履歷有加分的课程,她都让我去试试看。 你说我对哪一种比较有兴趣?嗯…大概心算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数学,但其他的就没什么想法了,只是因为我妈要我去学,所以我才去上课。 到了小学高年级以后,课业难度提高,我妈也越来越严厉。后来她担心自己教不来,但又很想让我去考一家很难考进的私立中学,所以就让我去补习。小学六年级,我就开始补全科了。 嗯?我妈为什么觉得自己教不来?这个嘛…我觉得我妈对于自己的学歷跟经歷有一点自卑,她一直说自己没念大学,所以找不到好工作,收入很低。因为没有学歷,所以不管怎么努力她都没办法升官,也很难加薪。 有一次我妈大概是心情有点低落,脱口说自己的人生一直都在底层,唯有遇到我爸爸,让她有了可以往上爬的美梦,但是这个梦也很快就破碎了。 我爸?啊,相较之下,我爸确实像个精英一样。我爸爸家里环境蛮好的,听说他以前学业成绩也很好,唸国立大学,也唸了研究所,后来在银行做事。跟我妈认识,是因为他工作的银行跟我妈的公司有业务往来。 根据我妈说,我爸的家人觉得我妈出身跟学经歷都不好,两人结婚时脸色不太好看。但老实说,我爸妈离婚以后,我还是会跟我爸还有我爸那边的爷爷奶奶见面,他们倒是从没说过我妈一句坏话。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那可能是我妈的自卑感在作祟吧。 你觉得我妈之所以严格要求我的课业成绩,也是因为这个自卑感?我也这么觉得,当然小时候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应该要完成妈妈的要求。后来我才渐渐觉得,我妈认为自己的人生没办法往上爬,都是因为她学业成绩不好,没有学歷,之所以会离婚,也是因为我爸跟他的家人看不起她的学歷。所以她才希望我至少可以唸好大学,甚至去唸研究所,不要过像她那样的人生。 我觉得妈妈的人生不好吗?不…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想很可能其实我爸也没这么想。他们离婚,好像也不是因为任一方有外遇,应该单纯就是合不来吧?当然后来我爸是再婚了,但我妈好像想把重心都放在我身上,完全没考虑再婚。 很沉重吗?是蛮沉重的。我后来才觉得,我妈是把自己的人生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好像要背负两个人的人生一样。所以,我现在才会变成这样吧… 我一直都很努力,后来真的考上那间私立中学了,我妈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从我爸妈离婚以后,我第一次看到她高兴成这个样子。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只要我保持好成绩,考上好学校,妈妈就会高兴了。我妈也一直告诉我,要有好学歷,人生才会顺利,未来一定会更好。如果没有考上好学校,人生就会很悲惨,你就没有用了,是这个社会的垃圾… 垃圾?你觉得这句话讲得很重?应该是吧…但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听这种话,让我一直觉得现在的我就是个垃圾…对,我知道我不可以这么想,但就是会这么觉得,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了,还有什么用呢? 我本来也觉得一切都会顺利的,但大概是申请直升高中的时候吧,我从那个时期开始成绩就往下掉了,差点就没能挤进直升高中的名额。我妈很生气,她觉得是我不够用功,不够专心,因为那时候是青春期,再加上会受到同学影响,想要看漫画,看电视,玩游戏,她觉得我是被同学带坏了。 好不容易挤进直升高中,但上了高中以后,成绩也没有起色,我妈开始急了,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会考不上国立大学,或者,「至少」要考上跟我爸一样的大学…我想,大概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她就有点变本加厉了。 你说她做了什么?以前我妈还不会禁止我看一点电视,或是一些课外读物,例如她挑选过的漫画跟小说,从我上高中以后,她禁止我看电视,听流行音乐,当然漫画小说这种课外读物全部都不准看。我还记得她不晓得从哪里搬来一堆英文的杂志要我看,那些杂志现在看来确实是写给学生看的知识内容,但当时我的英文也没好到能全部看得懂,但是我妈一直逼我看,我只能一边拚命查字典,想搞懂文章的意思。 然后也禁止我跟同学交流。我国中时还会让我跟同学去打篮球,现在所有跟同学交流的活动,仅限于在学校课堂上,放学了要赶快离开,也不准我在回家的路上间晃,甚至我都高中了,她还会来接我下课,就是想监视我,如果看到我跟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她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难看。 我念的是私立学校,课业已经很重了,但下了课要补习,假日也要补习,我妈也规定我每天要唸书到晚上十一点才能睡觉。 很累吗?对,是很累。现在想起来,我的国高中回忆除了念书以外什么都没有。运动会或校庆只是意思意思参加一下,跟同学没交流,结果我现在连一个同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但我这么努力唸书了,成绩还是没有改善。 想过要反抗吗?你要我怎么反抗呢?如果我成绩下滑,或是被她抓到我偷懒没唸书,我妈首先是暴跳如雷,给我一巴掌,然后又哭着向我道歉,说她只是不希望我将来吃苦,要我好好念书,这一切都是因为不希望我跟她自己一样。被她这么一说,我能怎么办? (9) 我大学考得如何?这个嘛,勉强上了一个国立大学的最低分科系,当然跟我妈的理想差了很远。我是理组的,她原本希望我可以唸哪一间国立大学的资讯工程,毕竟那时候这行业正夯,她希望我进大型科技公司当主管,可以赚得比我爸的薪水多。 我后来念的科系跟资工有沾上一点边,学到一些跟程式相关的东西,所以现在我才能当个工程师。我妈虽然失望,但也勉强可以接受。虽然科系并不算多好,但还算是国立大学,有这个学歷,应该就可以跟我妈说的一样,人生会变更好,不用吃苦,一帆风顺了吧。 什么?当然不是这样,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了大学以后有好一点,我妈没有管这么严了,但她还是很在意成绩,每学期都要求看成绩单,绝对不允许我当掉重修。大学的课业对我来说问题不大,最大的烦恼,应该还是人际关係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学相处。以前只要唸书就好,现在同学会来邀我看电影,联谊,烤肉,唱ktv,这些好像对一般大学生来说很正常的活动,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而且我妈还有设门禁时间,很可笑吧? 因为有门禁,基本上我也很难跟同学一起出去玩,因为觉得跟他们说我得在晚上九点以前回家很羞耻。久而久之,就没有人邀我了。大学生时间很多,所以我想,除了课业以外,我也想累积一点跟其他人接触的经验,所以我想打工。我以为只要我在门禁时间以前打工结束回家,我妈就没问题了吧。但她完全不准我打工,说学生的本分就是唸书,打什么工,而且我们家不缺钱,我爸有给充足的养育费,我妈也有做兼职打工。我记得那时候她还很激动地说,你是嫌我赚得不够多吗? 总之,我过了一个很无聊的大学生活,除了上课以外,没有参与什么活动。没玩社团,没跟同学到处吃喝玩乐,也没打工。什么?女朋友?我当然有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对方。不是有时候表现得太黏,被认为很沉重,就是被说很白目,完全没有顾虑对方在想什么。 现在想来,我完全不知道跟其他人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总不能跟我妈一样,那种把自己的人生重叠在我身上,根本就是没有距离。但是距离太远了,又像是没有交集一样。我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我觉得很孤单。 嗯,一直都这么觉得。我没有办法像我妈一样,觉得她的人生只要有我就够了。我不可能只跟妈妈生活,我一直都很想走出去,我不想这么孤单。 毕业时,我妈想要我唸个研究所,至少跟我爸一样有个硕士学位,以后薪水也可以高一点。其实当时我不想再念书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念够书了,但是在我妈的逼迫下,我还是勉强去考了,当然是落榜了。我妈大发雷霆,一边哭叫一边把家里的东西摔得乱七八糟,到了最后手里拿什么都往我身上摔,说她从来都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为什么我要害她丢脸? 说来羞耻,当时我都长得比她高了,还是怕得不得了,完全不敢反击或是顶嘴,只能站在那里任她打骂。她说她觉得丢脸,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我觉得很悲伤,因为我想,如果妈妈这么生气,那么我应该真的是个没用的人吧。 后来我答应她,毕业后先去服兵役,回来以后一定会考研究所。我是替代役,也算运气好,到了一个不会很操的单位,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妈身边超过半年。当然我妈还是规定,只要有休息时间就要打电话给她,休假时一定要回家一趟。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时间,但可悲的是,我发现即使我变成一个人了,没有妈妈在身边捞叨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替代役结束后,我回到家,依照我的承诺准备考研究所。我不想再看到我妈那像恶鬼的样子,所以这一次还算蛮认真准备的,结果考上了同一个大学的研究所。我妈可开心了,请我吃大餐,给我红包,很得意地告知我爸,还暗示要他也给我一个红包。 我也高兴吗?不,我已经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了,觉得只要妈妈开心我就开心。因为我其实完全不知道我唸研究所的意义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想走学术路线,只想快点去工作,但我妈又认为有个硕士学位起薪会比较高,她不管怎么样都希望总有一天我可以赚得比我爸还要多,彷彿这样就表示她不用再在我爸和他的家人面前低头了。 不过后来我发现,念研究所也算是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我念的研究所还蛮忙的,常常要待在研究室查资料,写报告,这也给了我一个藉口,让我不用那么早回家。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应该比服兵役的时候幸福一些吧,我可以跟我妈说,我赶着写报告,我要帮教授查资料等等当藉口,留在学校很长的时间。我妈以为那代表我很用功,或者教授很欣赏我,就答应延长门禁时间。其实我待在研究室也没做什么,写报告,查资料,其实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其馀就只是用研究室的电脑上上网,玩点网路连线游戏。 我想,我的思考从那时候就开始停滞了吧。我只想着该怎么把交付给我的这些事情完成,然后,尽可能离我妈远一点。 不过,研究所毕业以后找工作,又是另一场灾难。你应该也知道,从那时候起工作不好找吧。虽然我可以做工程师的工作,但是全台湾有多少人在抢这些工作,你知道吗?我原先想,我先找一个中小企业程度的公司,先累积点经验,但我妈偏偏一定要我进入大公司。为了进大公司,我花了半年的时间不断地丢履歷,面试,我妈甚至还想尽办法找管道,看可不可以让我走后门进去。她甚至还要陪我去面试,说她也要看看公司是什么样子,免得我被骗。 我真是觉得丢脸丢到家了,一直告诉她我可以自己应付,但她还是不放心。最后我只能妥协,让她跟我一起去,但她不可以跟我一起进入要面试的公司大楼。我每次都紧张得半死,怕如果被面试官发现我妈会跟着过来,一定会认为我是妈宝,不会录用我。 总之半年后,我终于找到工作,公司有些规模,给的薪水也还可以,所以我妈还算满意。我也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天天听我妈嘮叨说,为什么我找不到工作?是不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如果我没找到大公司的工作,她会觉得很丢脸。 她觉得丢脸跟我没关係?是呀,是没关係。我也想告诉自己这一点关係都没有,但是我听这话听了二十多年,我也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关係了。 工程师的工作很忙,工时很长,这一点却反倒救了我,因为我就可以长时间待在公司,不用回家面对我妈了。当然到这时候我妈也不会再坚守门禁了,她反倒觉得我工作时间越长,就表示我越努力,一定会更快加薪升官。所以我后来即使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也会在公司待到很晚。 后来我发现公司里有一些人也跟我一样,即使没什么事也待在公司,他们大多也是想要逃避什么东西吧。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孤单的生活,可能是无聊的人生。 人际关係?还是没什么改善。公司里的理工宅男工程师都跟我差不多,但是我比较能轻松跟人交谈了,虽然距离应该没有拉近多少。我也曾经有过曖昧对象的女孩子,可是后来因为我迟迟没有行动而告吹。 我原本没多想,只是一直工作。但我进入这个公司一年以后,我妈开始问,有没有加薪?今年红利可以拿多少?有可能升官吗?她觉得我的加薪幅度太低,又显然没升官的可能,就开始生气了,说是不是我的主管有问题?是不是我工作表现不好?或者是我太不会向主管邀功? 我尽量敷衍她,但最后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我妈直接跑到公司去找我的主管,问为什么没有给我加薪,为什么没有让我升官。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说,这公司我怎么还待得下去? 后来我只能跳槽了。幸好因为累积了点工作经验,下一个公司还不错,薪水有调升,我妈也开心。但同样的,一年,两年后,她又开始问,你加薪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当组长?我怕她又去公司闹,事先跟主管说明过。她跑来公司时,柜檯的人接到主管的指示,不让她进来,她就在外头大闹一番,差点让警卫去报警。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不能让她伤心,但又不想一直过着被她操控的生活。所以我逃走了。 我辞职以后,透过以前同事的关係接案,可以填补我的生活费。然后瞒着我妈在外头找房子,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一些东西搬出来。其实我带走的东西不多,那个家里属于我的东西本来就很少。 一直住在这里?不是,这里是我后来住的第三个地方。我怕被我妈找到,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家。她不知道我在哪里,拚命地找我。我搬家几次,但手机号码没有换,所以她会一直打电话来… 为什么不换手机号码?因为…因为如果她找不到我,应该真的会发疯。我不想跟她见面,但至少如果偶而跟她讲电话,她也会比较安心一点。虽然每次接起她的电话,她都在骂我就是了… 什么?你说之前的晚上?啊…我不太记得了,但确实之前晚上我有接到她的电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起来。我妈几乎是每天都会打这支电话,但我已经三个月以上没接了。如果我那天没接起来就好了… 为什么?她那天大概心情特别不好,劈头就是一阵骂。骂我为什么要拋弃她,为什么要让她丢脸。这些话我已经听到麻木了,但是她又说,早知道这个儿子会让她这么丢脸,她就不要生了,当初也是干嘛结婚,如果她一直工作,就算薪水不高,也可以存到一笔退休金,总比现在把钱都花在孩子身上却没有回报要好多了。 说得很过分?应该是很过分吧。我并没有要她生下我,也没有要她把钱跟时间花在我身上,现在却来说「我都是为了你」,好像那是我要求的一样。 真正的亲子关係,不应该是觉得付出就要有回报?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我妈…她都把自己的人生放在我身上了,大概是不会这么想吧。 但我想我不在了,我妈还是会伤心吧。可是我…我不想再过这种人生了,我好想要结束掉… (10) 杨振廷断断续续地诉说完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时,已经是半夜了。他显得很疲累,曾经一度失去意识,但后来又醒来,继续说话。她想,这可能是杨振廷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吧。他的人生只有母亲,而这个母亲几乎等同于与他合而为一,他也分不清自己与母亲的分界在哪里。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倾诉或是转移注意力的对象,一直都是孤独的。 这个孤独的男子被内心的自卑感与罪恶感压垮,他抱着身子缩坐在角落的身姿,总觉得似曾相识。 「你真的想这么做吗?真的想死?」她问。 杨振廷虚弱地点点头,「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换个电话就好了。不要再听到你妈那些侮辱你的话,应该就会感觉好一点了吧。你无法为她的人生负责,但是你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可是我…我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我没有唸好大学,好科系…工作也是,没办法好好做…」 「这有一部分是你妈的问题吧?如果她没有来干扰,你可能还是在公司里面做得好好的。」 「可是,其实我做得索然无味…做工程师,只是因为我刚好懂程式,还有我妈的期待…她想要我去科技公司,可以赚比较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从现在开始找也不迟呀。」 他有气无力地摇头:「已经太晚了…」 「晚什么,你还年轻呀。」 「我已经没有用了…」 她看着杨振廷低垂的头,那明显好几天没洗的头发有些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就连头发都显得这么没有生存意志。 「那,你要怎么做?」 杨振廷没有反应。 她说:「你要像这样子下去吗?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 不管杨振廷有没有在听,她继续说:「你有饿过肚子吗?真正的饿过肚子?不是像你这种没力气,不想动,而是其实想动,想吃,但完全没东西可以吃?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很饿很饿很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扁了,除了水以外,没有东西可以吃。但一直喝水没有用,因为水没有热量,只会让肚子一时之间涨起来,非常难受,最后不是拉出来就是吐出来。饿到连纸或垃圾都想吃,但吞不下去,因为太硬了,而且就算吞下去也没有用,那些东西同样不会產生热量。找不到东西吃,没有钱去买东西吃,就这样饿下去,饿个五天,十天,到最后动不了。我知道有人可以饿死,但你知道要花几天才会饿死?每个人的状况不一样,但是像你这样身体比较瘦弱的人,如果不喝水,大概撑个一个礼拜吧。如果受不了而喝水的话,大概也要二个礼拜。你可以吗?你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她起初以为杨振廷没有在听,可能又失去意识了。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动了动,「我不记得…大概三天?箱子里还有剩一点泡麵…」 她看到旁边有喝到一半的宝特瓶水,所以大概这三天是有喝点水,但三天就这副样子,或许他真的大概撑不到二个礼拜吧。但问题是他真的可以不吃不喝吗? 「你在这里饿死的话,会给房东添麻烦的。」 杨振廷发出一声呜咽,不知道是想表达什么。 「你真的想这么做吗?有没有人会因为你变成这样而伤心?妈妈会怎么想?」 「妈妈一定会很难过,我不想让她伤心,可是…」 她想,如果杨振廷死了,他的妈妈应该也活不久了吧。把自己的人生重叠在儿子身上,她已经与儿子同化了,如果儿子不在,她也不会想活。 「你要不要听我一个提案?」她缓慢,清晰地说。 杨振廷抬起头来,无力的眼神望着她。 (11) 4 「嘟…嘟…嘟…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嗶声后…」 这已经是不晓得这几个月来张嘉英打给李雅君的第几通电话了,可以知道电话仍在使用中,但她始终没有接,不过,有时候倒是会传一些简讯过来。没接电话的理由多半是「工作正在忙」,「我刚才睡着了」等等。 张嘉英知道这个姪女自从学校毕业,搬离家里以后,就极度避免与他们联络。这一点让张嘉英有点伤心,因为她是真心想将李雅君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的,但看来,李雅君无法忘记亲生父母,甚至觉得自己在叔叔家有点像个外人。 张嘉英其实也没有期望李雅君忘记跟亲生父母生活的日子,只是希望自己和丈夫可以成为姪女的家人,填补她心中的伤痛与空虚。但是看她躲避成这个样子,看来还是没有做得很成功吧。即使如此,张嘉英还是掛念着李雅君。尤其一年前的农历年假时,李雅君回来吃年夜饭,无意间透漏出她似乎有卡债的问题,更让张嘉英担忧,怕她一个人无法解决。但接下来一年又是无消无息,最近这一阵子更是连电话都不接了。 眼看着又快要过年了,张嘉英很希望李雅君可以回家露个脸,至少让叔叔婶婶知道她过得如何。可是不管她打了几次电话,传了几次简讯,李雅君都没有给任何正面的回覆。真是太奇怪了。以往就算李雅君不太主动打电话,但只要张嘉英打电话过去,她都会接,如果没接到,事后也会打电话回来。最近这一阵子李雅君的反应实在是很不对劲。 一天晚上,她跟下班回来的丈夫说起这件事情。李正德也同意,「我知道雅君虽然不是很想主动跟我们联络,但也不会这么敷衍吧。真的很奇怪。」 「所以我想找一天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张嘉英下定决心。 她想李雅君平日都在上班,因此挑选假日过去。但到了公寓大楼按门铃,李雅君不在家,打手机也没有接。张嘉英按捺不住,去问了管理员。管理员是个一头白发,约莫六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睡眼惺忪,听了张嘉英的问题后惊讶地说:「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是出门了吧?电话没有接?在忙吗?」 真是个没有用的管理员。张嘉英想,就算今天早上出门,晚上总会回来吧。于是那一天她到车站附近找了间咖啡厅,坐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再一次造访李雅君的公寓,还是没有人应门。再打电话,这一次电话关机了。 张嘉英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祥的预感从背脊爬上来。她赶紧回家,告诉丈夫这个状况。李正德也有点不安,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叫儿子帮忙查了李雅君工作地点的电话。但隔週上班日打电话到李雅君的公司,才知道她早在十个月前就离职了。夫妻俩大为惊慌,赶紧到李雅君居住的大楼,向管理员和房东表明身份,要求打开李雅君的套房。 在管理员以及匆匆赶来的房东的见证下,李正德与张嘉英打开了李雅君的套房。房间里很乾净,除了基本的傢俱,单人床,衣柜,书桌,五斗柜,置物架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电器感觉有人使用过,冰箱里还放着一点食物,但从这个房间的氛围可以感觉到,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李正德和张嘉英惊讶得合不拢嘴,因为他们从这个房间感受不到任何李雅君的气息。事后他们讨论,认为是因为,「那个孩子虽然不至于脏乱,但不是很喜欢整理。那房间这么乾净,东西这么少,感觉不到雅君到最近都还在这里生活」。 房东说:「可是她到最近都还有定期缴房租。」 不可靠的管理员说:「嗯…好像有人出入,又好像没有…」 李正德夫妻只得向警察报案失踪,并且来收拾李雅君剩下的东西,向房东退租。其实剩下的东西不多,有一些衣物,鞋子,日常用品,李雅君自己买的烤箱跟微波炉,一台平板电脑,但电脑内的履歷纪录已经被删除,里头也没有留下任何暗示李雅君行踪的资料。 几次来收拾时,张嘉英也跟那个不可靠的管理员稍微聊过,只知道直到前一阵子,都还有一个看似李雅君的年轻女子出入这间套房,从大楼监视器的录影纪录可以看到,那是个身高体型与李雅君相似的女子,但几乎每次都是戴着眼镜和口罩,看不到脸孔,张嘉英也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不是李雅君。 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管理员所说的事情,「哎呀,最近好像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呢。住在你们家姪女对面的年轻人,也是在前一阵子突然说要搬家,然后就有人来把他家里的一些傢俱搬走了。结果过了几天,那间套房的房东忽然过来问说,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怎么不知道?他好像有付最后一个月的房租,所以房东是也没损失啦,但没跟房东讲就搬家,真的很怪喔。然后现在住对面的你们家的姪女也不见了,真是,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 太奇怪了,这栋大楼是发生什么事了?但对张嘉英来说,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她的姪女究竟到哪里去了? (12)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呢?我只有你这个儿子了呀。快点回来,我帮你问到了一个工作机会,是大型科技公司的业务工程师,以你的学歷,一定可以应徵上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好好工作,出人头地,我只是希望你做这件事情而已,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我已经…」 她看着杨振廷的母亲传来的长长的简讯,吸了一口星冰乐。嗯,套句现在的话,这叫做情绪勒索?这位妈妈,你已经勒索到儿子都受不了了喔。她把杨振廷的手机放在桌上,先不管这件事,过一阵子再传点简讯回去吧。 杨振廷的状况应该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他的母亲现在只依赖这支手机号码跟儿子联系,所以不管她传了什么讯息,应该都会被当作这是儿子本人的证据吧。就依照杨振廷的意愿,稍微安抚一下他的母亲。 但是,李雅君确实不行了。她打开笔记电脑,搜寻了一下,发现李雅君的叔叔婶婶已经报警,并且透过网路贴文找寻她的行踪,但看来没有什么好的回应。幸好她在李雅君的婶婶过来套房的前几天就感觉到不对劲,婶婶打电话和传简讯的次数过于频繁,而且语气越来越急迫,看来一直不接电话还是让对方起疑了。所以她将房间整理乾净,只带走笔记电脑跟手机,将平板电脑内的履歷记录删光。 即使他们发现她以李雅君的身份在速食店和饮料店工作,她也可以保证当他们去问其他员工时,那些人的回应大概会是,「嗯…好像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是个蛮勤奋的员工呀,话不多,工作很认真,可是对她没什么印象…」 最近自己工作赚的钱,加上卖掉杨振廷的电脑傢俱等物品赚的钱,够她生活一阵子了。她现在就坐在咖啡厅内,一边享用着星冰乐,一边使用免费的wi-fi。不过,钱总是会用完,总是要找方法赚点钱。 她不想再饿肚子。她想要活下去。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手段。 咖啡厅的门打开,有一个驼着背的女性走了进来。她慢慢地走到柜檯前点咖啡,似乎是外带,点完餐后,她就站在柜台旁等着店员将她的咖啡做好。她和女性无神的眼睛对上的一瞬就明白了,这个女性就是下一个绝佳的目标。 女性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但因为脸色不佳,也可能是三十多岁。但这个年龄还在她可以应付的范畴内,没有问题。女性浑身上下散发出厌世的气息,那宛如濒临腐败的食物的甘甜气味,勾引着她的鼻腔。 女性点的咖啡做好了,她拿了咖啡,走出咖啡厅。她赶紧吸掉最后一口星冰乐,把笔记电脑等东西收进袋子里,跟着走出去。 外头天气晴朗,虽然风有点冷,但是一个温暖的冬日早晨。女性在她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彷彿阳光完全无法照在她阴暗的身上。这女性要去哪里呢?去公司上班?回家?还是? 她加快脚步,靠近女性。 「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要不要再想一想?」 「有人会为你伤心吗?没有?真的?」 「既然这样,要不要把你的身份给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