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鸾》 逐鸾 第1节 逐鸾 作者:匹萨娘子 文案: 疯批美强惨x凤命罪臣女 双疯批的竞技之旅 * 当朝太子蓄谋篡位,行刑之日大雪纷飞。 权倾朝野的荔氏一族受到牵连,举族流放寸草不生的鸣月塔。 荔氏族人哭声震天,对同行的废太子家眷咒骂不停。 唯有荔知沉默不语。 流放路上,苦不堪言。 荔知每日省下吃用,悄悄送给愈发病重的废太子遗孤。 少年如传闻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一日,荔知遗落私物,去而复返。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少年丰姿秀逸,肤色玉曜,面无表情地看几只野狗打架。 犬齿撕咬间,正是她刚送的馒头。 * 一场震惊天下的鸣月塔之战,让世人方知明惠若神的太子还有血脉存世。 数年后,皇帝昭雪太子,命皇太孙继位。 世家大族觊觎皇后宝座,一封封奏请封后的折子递了上去却不见回音。 底下人斗得头破血流,新帝却在凭栏尝荔枝。 * 帝后大婚当夜,一只冰冷的手抚上荔知的脸颊。 新帝于她耳畔温柔低语: “带我赴极乐,亦或下地狱陪我。”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荔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疯批的竞技之旅 立意:天无绝人之路。 vip强推奖章:太子谋逆,一干党羽伏诛。前中书令之女荔知和废太子之子谢兰胥共同踏上三千里流放路。荔知蓄意接近,别有目的。在同生共死,风雨同舟后,成功取得谢兰胥的信任,数年后,两人立功返京,谢兰胥对她情根深种并且对她的用意产生怀疑,而荔知也发现当年的谋逆案没有那么简单……本文是两个行事疯狂出人意料的非典型主角的竞技之旅,如同环环相套的俄罗斯套娃,不拆到最后永远猜不到结局。 第1章 “你知道一出生就牵着手的人吗” 半大的姊姊隔着一床已经洗褪色的薄被,轻拍闹着要听故事的妹妹。 月光穿过虚掩的纱窗,映在两张一模一样的童稚面孔上。 “不可能——”荔夏惊讶道:“牵着手要怎么出生呢” “我们就是牵着手出生的呀。”荔知笑道。 荔夏兴奋起来,要从床上坐起,荔知轻轻一按,将她重新裹进柔软的锦被。 “是真的吗我们真的是牵着手一起出生的”荔夏的眼睛弯成月牙,神采飞扬的脸上满是小兽般纯真的快活。 “真的,是接生嬷嬷告诉我的。”荔知柔声说,“姨娘生我们的时候,我先出生,嬷嬷正准备报喜呢,忽然瞧见——呀,这小婴儿怎么还攥着一只手呢!” 荔知故意停顿片刻,逗得荔夏瞪大双眼,不住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呀,然后嬷嬷就让姨娘再用力,说还有一个呢。又过了半个时辰,你才被生下来。你出生的时候,母亲种的昙花也跟着开了,第二天大家才知道,那天晚上,全京都的昙花都开了——大家都说是好兆头呢!” 荔夏听完,若有所思。荔知以为哄睡了妹妹,正准备歇息闭眼,荔夏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纤细而柔软的五根指头,找到她的手,钻入手心,游进指尖,缓缓扣紧。 荔知睁开双眼,讶异地望着身旁的妹妹。 “阿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忧惧,荔知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爱怜地抚摸妹妹的鬓发,眼中露着母亲般的光辉。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她扣紧荔夏的手,充满爱意的声音像春日下洁净清澈的融雪。 月亮慷慨地挥洒光辉,逼仄的旧室镀上灿烂银光,也像嫡弟金碧辉煌的卧房。静谧的夜色中,只有院子里那棵无患子发出簌簌的响声。 承诺,刻骨溶血。 “我们会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泪水洇湿了荔知的脸庞。 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出口却只剩破碎的呢喃。 寒风不知何时呼啸起来,赶走了静悄悄的月夜,眼前景物变得破碎,双生子的面孔如泡沫般消散,不知名的臭味涌进鼻子。 几乎是本能的警醒,她猛地睁开了眼,一张布满沟壑的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我还以为你死了。”妇人说。 戴着木枷的妇人板正倾斜的身体,那只就要落在荔知身上的手,悻悻地收了回去。 荔知扫了眼她视线所落的地方,猜到妇人本来的用意。 “婶子误会了,我只是太累才睡了一会。” 少女抖落衣袖遮住腕上的贝壳手链,一双狭长的柳叶眼因弯起,露出无害的笑意。 见从荔知身上掏不到什么油水,贪婪的目光一边在周遭细细探查,一边像面单薄的旗帜,摇摇晃晃地飘向了队伍的前方。 一阵强劲的干风吹过,衣着单薄的荔知不由扣起肩膀。 京都的鹅毛大雪变成荒野上腾扬的雪粉,每当寒风吹起,银色的雪雾就像邪恶的游蛇,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都起来吃饭了!” 一声吆喝打破死气沉沉的空气,两名役人提着装有食物的木桶朝流人走来。 一旦口粮没接住,哪怕是落在自己脚边,也会被饿急眼的流人一把抢走。 流放途中,荔知好几次看到类似的场景。 “拿好了——” 一个硬邦邦的灰白灰白的东西砸向荔知,那是一个生着霉斑的馒头,像是从哪桶泔水里找出的东西。又小又硬,还不够一个八岁孩童吃一顿。 荔知捡起落在面前的馒头,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两名役人继续像投喂牲畜那般分发着流人们的一日口粮。 包括荔知在内的流人共有三百四十人,凡是十六岁以上的都戴着二十五斤重的木枷。负责押送的长解有两名,每到一个城池,就会有四到六名短解加入押送,直到和下一个城池的短解换班。 流人们的目的地根据所犯罪行各有不同,罪轻,路程就短,罪重,路程就远。 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是合理的,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押送的衙役们不会因为出发时有三百余人,抵达时只剩七八十人便受到惩罚。 死亡,是流刑的自然“耗损”。 在役人分发食物的时候,有人想要恳求多一点食物,被毫不留情地踹倒。 有人狼吞虎咽着自己的口粮,贪婪的目光却牢牢钉在别人的口粮上。 有人用牙齿咬下一块石头样的馒头,其余的分给年幼的孩子。 荔知没有胃口,或许是因为脚底麻痹的痛意。 离京时穿的布鞋早就破了好几个洞,粗粝的砂砾磨破双足,锋利的草叶割伤脚脖,原本娇嫩的双足长出厚茧和血泡,流血的患处总不见好。 除此以外,她还面临着流人之中不怀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绝望。 这对一个数月前还是千金小姐的十五岁少女来说,好比是灭顶之灾。 但她对现状并不愤怒,也不悲伤,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会被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们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干粮或是长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撑着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随手扯来的阔叶裹住干硬的馒头,悄悄走向队伍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 孤零零的马车和流人远远隔开,停在空荡荡的荒野,顶上积着一层洁白的雪霁。 荔知停在马车前,曲起手指轻轻敲击车壁。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响,帘子也一动不动。 光明像是被什么驱赶,缓缓从荔知身上褪去。 虚弱的太阳仍横在山岭之巅,强势的阴影却已经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云雾横亘在被绿灰山峦割裂的苍穹,晦暗不明的光线散在由梅竹松纹锦帘作屏障的锦帘上,那些用金线、银线以及淡粉、草绿、石蓝、浅蓝、雪青等色丝线精心挖花盘织的花叶,在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败的颓气。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在这时探出帘子。色泽略微苍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苍白的五指拦在笔直的翠竹上,将锦帘往一旁缓缓拂去。骤起的寒风扬起地上的落雪,雪雾背后现出一张像是月中诞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倾泻,雪片飞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泽。 逐鸾 第2节 “……荔姑娘。” 少年低哑的声音像是沿着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会消散在寒气中。 荔知将握了一路的馒头递了出去,比平时略微高扬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点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复。”她盈盈一笑,脸上的黄土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馒头。 “……你也不多,留着自己吃罢。”说到这里,少年半掩着面咳了起来。尽管偏着头,荔知仍能看见他眉间紧皱的病痛。 谢兰胥,废太子遗孤。 根据荔知多日的接触,如传言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若是太子没有被废,像荔知这样的庶女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过了。”荔知撒了个小谎。 她将阔叶包裹的干粮轻轻放在马车上,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中间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道谢。 荔知走了一段,回头重新看向马车。 梅兰竹的锦帘再次放了下来,齑雪纷飞,孤零零的马车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到鸣月塔。 几乎是所有人。 他们说,若不是谢兰胥生来便缠绵病榻,皇帝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成为谋逆案后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太子谋逆,牵连了一干大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荔乔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围绕在荔家周围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间如猢狲散,唯恐受到丝毫牵连。 除了年过耳顺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过一劫,荔家还活着的都在这里——不过余十几口罢了。 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恨谢兰胥恨到牙痒。 因为没有掉准矛头共同对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备受排挤。 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们已经解决完分量可怜的干粮,又变成熟悉的行尸走肉,各自蜷缩着身体发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寒风下蜷缩成一个圆圈,享用中间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见到去而复返的荔知,冻得干裂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刚想对她说些什么,搂着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荔知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孤立,坐下后趁王氏没注意,对荔惠直挑了挑眉毛,后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难得一见的童真笑脸。 山谷中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莹白,幽哀的明月跃上山巅,那温柔的光辉,让无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风吹过大地时,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荔知下意识想要找随时携带的手帕,却发现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发现手帕极有可能被她遗落在了往返马车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很珍贵,手帕当然有也仅有一块。 虽然掉落的手帕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占为己有,荔知还是站了起来,决定沿着傍晚走过的路找上一找。 监守在附近的衙役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六到八个衙役,一头一尾,一左一右地把流放队伍围了起来,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活动,无论是斗殴还是哭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通常都不会遭到阻拦。 荔知一边走向队伍最后的马车,一边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路过的石头背后和土地裂缝。 疲惫不堪的流人一动不动,任她像死物那般跨过绕走。 幸运的是,荔知在半路上就找到了手帕,落在几块石头缝中,没有被贪婪的流人看见。 她蹲下身捡起手帕,抖落上面的碎石子和尘埃,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胸口。 夜风吹过,林间簌簌,荔知不由抬头,看见皎洁的月光平移,夜色和月色交换场地。视线的最前方,刚刚还藏匿在昏暗夜色中的马车现出身形,卷起的梅兰竹锦帘吸引了荔知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了身,将视野尽头的马车尽收眼底。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 少年丰姿秀逸,肤色玉曜,面无表情地看几只野狗打架。 犬齿撕咬间,正是她刚送的馒头。 作者有话说: 阅读须知: 1.疯批竞技,行事极端 2.本文的疯批指的是行事风格,不是善良与否。 3.男女主的爱情经历都是一张白纸 4.砖花随意,但是拒绝谩骂和诅咒以及并不客观的对剧情和人物的臆想 5.固定更新时间是18:00,如果没有请假又没有更新,那一定是我忘记设置存稿箱时间了 6.前期流放路,女主多少会受苦,剧情设定如此,请女主党暂时忍耐,我绝对是亲妈 7.绝大部分包括男女主在内的角色不存在一见钟情 8.女主不是恋爱脑,男主不一定(求求了女主真不是恋爱脑也不是傻白甜) 9.欢迎捉虫,v章开始首个捉到错误的送小红包 10.为了剧情好看,牺牲了稍许合理性,但不会太过离奇。比如,没有训练过的普通人能在水下闭气一分钟,女主能闭两分钟 n.想到再加 第2章 “快走!” 长解郑恭凶神恶煞地催促着落后的流人。面色惨白,疲惫不堪的流人踉跄着加快步伐。 荔知走在队伍中后段,为了节约力气紧咬牙关,一字不发地逼迫自己往前走。 汗珠从她通红的面颊流下,汇入湿漉漉的衣领,后背的汗水早已打湿里衣,冷风一吹,像井里捞出的汗巾贴在身上,荔知不由打了个冷噤。 卷着雪片的风呼啸在开阔的山谷中,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时发出鬼哭狼啸的声音。 谢兰胥的马车落在队伍最末,一名衙役坐在车头驾车,挥舞着马鞭驱赶落后的流人,车上四銮摇摇晃晃,铃声不断。 铃声带着荔知回到昨夜。 风声沙沙,树影婆娑。 无边苍穹下,谢兰胥散着乌黑长发,如玉光耀的面庞上露着淡漠的色彩。慵懒半披的螺钿紫色大袖衫在细雪中涌动,一条隐红灰色的丝带垂在腿边,皎洁的月光让他一尘不染,像是云顶淌下的银河。 踩碎枯叶的声音让马车前的谢兰胥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他若无其事地笑了。 役人的怒骂和催促让荔知回过神来,一地月影随风而去。肉/体的痛苦重新被唤醒,相比起长途跋涉的折磨,饥肠辘辘根本不算什么。 纸一般单薄的鞋底清晰感触到脚下的每一块砂砾石块,为了减轻痛苦,荔知拿出失而复得的手帕,想要将其垫进鞋底。 她刚刚弯下腰,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平静。 “啊!” 一名短解捂着脖子上鲜血淋漓的箭矢,瞪着惊恐的双眼倒了下去。 嗖嗖又是几支箭矢射进人群,流人队伍霎时大乱。 “山贼来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前夺命狂奔。 荔知被惊慌失措的流人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裹在草鞋里的大脚就向她手腕落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荔知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戴着贝壳手链的手腕。 流人的大脚落在她的手背,一阵剧痛。 荔知变了色,紧咬的牙关却没有传出一声痛哼。 待踩踏的流人奔向前方,她抓住机会爬了起来,站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链,虽然手背被踩破了皮,但好在护住的手链安然无恙。 第二件事,就是看向队伍末端的马车。 山林中冲出的山匪骑着精瘦的马匹冲向流人队伍,高举的砍刀在灰白的天空下发着寒光。嘶吼震天,好吃懒做的役人无论是从意志还是数量都被绝对压倒,只能狼狈逃命。 无人顾及的马车被遗弃在路间,谢兰胥被几名山匪拉出马车,强行带上一匹黑马,转眼就向林中绝尘而去。 山匪掳走谢兰胥后,为首模样的山匪吹响口哨,召集同伴调头撤退。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谢兰胥和山匪就消失在了林间,只剩惊魂未定的流人和衙役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名叫甄迢的长解还算有几分主见,大喊出声。 六神无主的众人跟着他的指示,急行了一段路,在一处背靠山崖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役人们才总算想起清点人数。经过刚刚那么一遭,流人少了十九个。 别说少十九个,就算再少十九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的那十九个里,包含一个废太子遗孤,这说不准会是掉脑袋的大事。役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满脸焦虑。 荔知对谢兰胥的担心,比他们只多不少。她趁混乱刚过,人多眼杂,悄悄靠近正在商量对策的役人。 “现在的山匪怎么这么大胆子,连官差的队伍都敢袭击” “很明显他们就是冲着废太子遗孤来的,我们是不是要禀告上级” “废话!这么简单的事儿还用得着你说!” 郑恭呵斥完上一个城池派来的短解,转头看向和自己同属一个官署的长解甄迢: “甄兄,平日你见多识广,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甄迢有些出神,脸上表情捉摸不定。被郑恭唤醒后,他依然显得有些踌躇。 役人们都不解地看着他。 片刻后,甄迢定神道:“我们已经走了大半行程,此时调头反而花费更多时间。不如让一名脚程快的,快马加鞭六十里,向重城县令禀明此事后调兵营救。” 役人们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同意按甄迢所言行事。 郑恭带着两名短解去解马车前的马匹时,荔知皱着眉头快速思索。 逐鸾 第3节 三十里快马加鞭,再加上禀告县令调兵遣将,来回最少也要一夜。如果是废太子的政敌想要斩草除根,一夜的时间足够谢兰胥死个千百回。 变数太多,她无法袖手旁观。 流放之路荒无人烟,即便逃跑成功,最后也只可能是落入虎口或是迷路饿死,再加上流放罪人大多带着沉重的木枷,衙役们根本不担心流人擅自逃跑。 托了看守松懈的福,荔知趁他们在卸马车无暇其他,悄悄往林间挪去。 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被荔知同父异母的妹妹荔香看见了。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质问脱口而出: “你要干什么!” 无数目光射向荔知,在被役人拦下之前,荔知头也不回地往林中奔去。 “站住!”长解郑恭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 若是被捉住,不单救不了谢兰胥,自己恐怕也会没了小命,荔知使出吃奶的力气不要命地狂奔,不知什么时候,林间只剩自己一人。 荔知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她打量四周环境,寻到夕阳的方位,根据早年在一本游记上看到的方法,辨别出东南西北。 朝向找到了,想要找到来时的路就容易了。 荔知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出林间。豁然开朗后,眼前便是刚刚发生战斗的空地,无人收殓的尸身就这么曝尸荒野,等待野兽光顾。 她沿着山匪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再次踏入茂密的树林。 马蹄踩踏必然留下痕迹,尤其是大队人马经过的地方。荔知轻而易举就跟着马蹄印找到了山匪们的大本营。 山寨坐落在山顶,寨墙依山就势,大门紧闭。简陋的瞭望塔上坐着两个正在值守的山匪。 荔知借着山林掩饰,粗略观察了山寨的环境,能够看见的寨墙最矮也有二十尺,想要靠翻墙混进山寨毫无可能。 如果不能混进去,那就只能让山匪自己带她进去。 荔知看着地上的齑雪,决定赌一把。 …… “什么有个女人想要投奔我们山寨” 披着狼皮的太师椅上,身形魁梧的山寨大当家眯眼看向下方汇报的小弟。 “女的——十四五岁,她说自己是此次押解的流人之一,因为我们才有机会从队伍中逃出来。”小弟解释道,“看门的兄弟不知怎么处置,特来禀告几位当家。” “这有什么不好处置的”长发披散的二当家说,“既然是女的,就和寨子里掳来的女人放到一起——寨子里的兄弟们难道还怕女人多吗” 二当家和大当家交换了一个淫邪的眼神,两人默契地大笑起来。 “可是——可是……几位当家还是看看人再说吧!” “这女人可是有什么稀奇”大当家被挑起了兴趣,“既然这样,那就让她进来,我们三兄弟亲自掌掌眼!” 小弟领命而去。 不一会,小弟再一次踏进群英厅的门槛。 “快进来,我们当家的要见你!”小弟朝门外喊道。 太师椅上的三位当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去。 方方正正的门框内,细碎的尘埃在鲜艳的夕阳里飞舞,一名身着素衣的少女低头跨进门槛,像一片迷路的雪花。 三位当家的视线都凝在少女身上。早先的轻视不知不觉消失不见。 “你抬起头来。”大当家沉声发话。 像是迟疑,又像是怯弱,大当家发话片刻后,少女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华光璀璨的眼眸。小山重叠一般的眉毛像是在腻白的纸上作画,渐细渐淡地隐入鬓角。一片雪花停在鸦色的长睫上,随着睫毛的上下眨动,仿佛揉进三个人的心中。 大当家喉头动了动,刚要说话—— “我要她。” 粗声粗气的声音来自一直没有开口的三当家。他庞大的身躯陷在椅子里,像一滩羊肠包裹的肥油。 “咳——”大当家清了清喉咙,压下呼之欲出的贪念,“既然三弟喜欢,做哥哥的自然支持。你——你叫什么名字” 荔知重新垂下眼,轻声道: “奴名李夏。” 大当家很满意荔知卑躬屈膝的态度,和颜悦色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三弟的夫人” 荔知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一块肥肉。 “我们三兄弟是同母所生,因官府压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大当家说,“你若愿意跟我三弟,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虽说没有荣华富贵,但也能吃香喝辣,比你在外流浪好过一百倍。” “……自然愿意。”荔知说。 “好!”大当家大喜,当即拍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就为你们主婚!” 第3章 作为未来的三当家夫人,荔知被好吃好喝地招待起来。 到底是没见过主动投奔山寨的女人,荔知虽然没有受到人身威胁,但她被限制在了一间狭窄的卧房里,在成婚之前,没有几位当家的许可,不能自由出入。 荔知借着如厕的借口出去了一次,发现门窗处都有一名看守的小山匪,出了院门,更是随处走的寨民,要想偷溜出去不被发现,几乎难以实现。 好在,荔知想办法出去的同时,也有人在想着办法进来。 一位像小辣椒的年轻女人以势压人,逼迫看守荔知的小山匪开门后,蔫酸刻薄地说了一席话。 虽然她咋咋呼呼地说了很多,但让荔知来总结,那就只有一个意思: “你就认命做三当家那死胖子的女人吧,别肖想我的大当家,否则,老娘抓烂你的脸。” 若是放在平常,荔知不会跟这样的女人一般计较。 匪徒的女人,有几个是自愿的不过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不得不忘记自己被劫掠的来历。即便女人对她充满敌意,荔知对她也只有同情。 只可惜,为了自己的目的,她不得不进一步激怒年轻女人。 人在不理智的情况下,说出的真话最多。 要激怒这个单纯的年轻女人,实在太容易了,尽管荔知比她还年轻得多,但荔知依然轻易找到她的命脉。 作为三当家未来的夫人——之一,几位当家给足了面子,安排的屋子不仅温暖舒适,连家具都价值不菲,一看就是抢劫的各路珍贵货物。 荔知只需眼神扫过这些死物,再面含羞涩地说: “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位寨主都喜欢——否则,也不会请我做三当家的夫人。” 之后——之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几乎是年轻女人单方面的挖苦和咒骂。 从年轻女人的话中,荔知得知,还有一名新来的贵客被安置在西边的客房,待遇比她好上一千倍。听大当家说,是京中的贵人,值大价钱。 得到想要的情报,荔知不再多言,无论年轻女人挑衅什么,她都低眉顺眼不吭一声。年轻女人虽然惊异她的转变,但找不到由头发作,最后只得悻悻地走了。 不多时,婚礼的准备就开始了。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洞房。 几名看上去是村女的寨民进入房间,熟练地装饰上红烛和喜字。架子床在两名村女的整理下焕然一新,艳红的鸳鸯锦被,红釉的折枝牡丹枕。一名村女服侍她换上喜服,一名村女拿着方盘,对着锦被洒下桂圆和花生。 “我很怕黑,请多准备几盏灯好吗”荔知对眼前的村女笑着请求。 荔知特意用雪水洗净的脸预示着她在寨中今后的地位,村女不愿得罪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夜色很快来临。 一身酒气的三当家推门而入。 红烛摇曳,新得的美人规规矩矩坐在架子床正中的位置,红盖头下面,他能想象出是一张多么夺目的面庞。 庞大的身躯让他行动不便,加上一肚子老酒翻来滚去,他哼哧喘息着,摇到架子床前。 三当家在身上擦了擦燥热的手指,揭开了赤红的盖头。 他生于草莽之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动人心弦的美丽。 他想要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想占有她。如果她能对他一笑,哪怕是叫他金盆洗手他也愿意。 “你……你别怕。”他粗声粗气地说,肥厚的嘴唇里喷出的热气全是酒味,“我会对你好的。” 旁的女子皆对他的外貌鄙于不屑,被他强占的女人永远哭哭啼啼。 而她—— 眼前的少女,对他抿唇笑了。 三当家好似听到佛寺中的钟声,震耳欲聋地响彻在胸口里。 他再也忍耐不住,粗暴地推倒少女。 夜,还很漫长。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大当家放下酒盏,狐疑地看向窗外。 二当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木窗外依然风平浪静。 “没听见,你不会是喝醉了吧”二当家取笑道。 大当家也怀疑自己喝醉了,可他吸了吸鼻子,面色更加凝重: “不对!你闻——怎么有股烧肉的味道” 二当家也闻到了烧肉的味道,他笑道:“哥哥疑心太重,肯定是厨房在烤猪,要不——” 话没说完,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山匪就冲了进来。 “不、不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两位当家——不好了!外边,好大的火!北边的院子烧起来了!” “北边的院子那不是三弟的地方吗”二当家大吃一惊。 “快安排人去救火!”大当家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二弟,带上家伙跟我走!” …… 大火舔舐夜幕,黑中透红的地方像是一页烧卷的宣纸,毁灭的火星隐约跳跃。 嘈杂的脚步声不断奔向一个方向,呼喊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托着东风的福,最后连负责看守西边客房的小山匪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动。 待四周空无一人,荔知立即走向客房,取下门栓后扔在地上。 逐鸾 第4节 门内只有一人,她历尽万难也要守护的对象。 荔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是身穿大红喜袍出现在这里,是再神机妙算的智者也决计猜不到的事情。 荔知不待愣住的谢兰胥反应,牵起他冰凉的手,头也不回地奔向屋外。 空气寒凉,吹来的夜风中却有炙热的气息。 谢兰胥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抽走,荔知更加用力地握住他。 “你们去那边看看!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大当家咬牙切齿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向着西院而来。 从西院出去只有一条路,不调头迟早和匪徒狭路相逢。 谢兰胥不由看向荔知,她脸上并无慌乱,脚步也丝毫没有迟疑。出于对她接下来行动的好奇,谢兰胥任由她带着自己逃跑。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恐怕下一个转角就会遇见。 在那之前——荔知纵身一跃。 谢兰胥睁大眼睛,跟着倒向荷塘。 池水涌入双耳,世界忽然寂静。 池塘里的荷叶已经枯萎,荷叶的碧绿却留在水波之中。螺钿紫的大袖衫灌满水波,宛如游鸿飞舞。他腰间的隐红灰色丝带飘向另一抹燃烧的红,摇荡在少女洁白的脸前。 在红色喜服的衬托下,那张脸像海棠醉日,在月光隐隐照映下有着一层光晕。 水的干扰模糊了五感,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应该很短,却又像是很长。长到少女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抓着他的双臂靠了过来。 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直到她柔软的唇贴上自己,缓缓渡来救命的空气。 少女一边渡气,一边用眼神安抚他。 他能数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也能看清她眼中唯一的那个人影。 他看见了惊愕的自己。 谢兰胥猛地惊醒,正欲挣脱荔知的束缚,岸上再次传来搜寻的脚步声。 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水下对他并不可怕,他曾千千万万次洑水而行。游过幽暗的湖底,穿过缠绕的水草,踏上另一片土地。 头顶卷曲的枯黄荷叶,像坠落的蝴蝶。 星星点点的蝴蝶,散落在二人头顶。水波似银河荡漾,少女的眼眸,让他想起今夜燃烧的天幕。 他是天之骄子,只是愚民的想象。 他的母亲,是崔国的公主,而他的父亲,是篡崔自立的国贼之子。他既不算完全的前朝之人,也不算是完全的新朝之人。因为两朝之间横亘的恩怨,他的父母也并不恩爱,相反,他们疏远如冰的关系下藏着深深的仇恨。 小时候,他有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他从父亲手里收到的唯一礼物。 有人说,他是因为太子所赠,所以对那匹马疼爱有加。 其实并非如此,和谁赠送无关,他只是单纯喜爱那匹马。 直到现在,他也记得那匹取名为惊雷的马,记得它垂着头,温顺地舔舐他的手掌,乌黑水润的圆眼睛里,映着他小小的影子的样子。 后来,那匹马因为不听庶弟的命令,被庶弟乱箭射死。 他站在惊雷的尸体旁看了很久,在庶弟的哈哈大笑声中转身走了,甚至没有叫人掩埋惊雷的尸体。 没过几日,庶弟被发现在东宫的假山池子里。 池上的涟漪不曾平静,艳丽的锦鲤轻啄水面上巨大的阴影,父亲在烈阳下的脸色苍白如纸。庶弟之后,东宫不断有人出事,奴婢们都说,是遭受了邪祟的诅咒。 父亲以他体弱多病为由,将他软禁在东宫的湖心楼。 母亲不忍他独自一人生活,请命陪伴,两人便在湖心楼相依为命,直到他孑然一人。 星霜屡变,光阴荏苒。一切都翻天覆地。 他坐上流放的马车,迈出湖心楼—— 迎来出笼的新生。 第4章 东方微白,大火刚息。 仿佛是上天听见了藏身荷塘的荔知的恳愿,山寨瞭望塔的警钟大作,钟声穿透整个山寨。 配备大燕制式武器的重城兵顷刻攻入山寨,气势汹汹搜寻荔知和谢兰胥的寨民沦为丧家之犬,只能埋头逃窜。 “我——” 荔知想要向出现在视野里的几名重城兵求救,手刚要伸出水面,谢兰胥拉着她重新浸入池水。 重城兵听见声响,回过头来,一脸戒备地查看四周。 谢兰胥的身子埋得很低,只有一双无波的眼眸露在水面上,荔知被他异常的态度影响,跟着他将身体最大限度藏进水里。 日夜交替的这一刻,天色晦暗不清,冰冷的薄雾飘散在水面上,让荷塘更加模糊。重城兵没有发现藏在水中的两人,荔知正要松一口气时,一名重城兵忽然对着一处院落吼道: “谁!” 两名重城兵一拥而上,从院落里赶出了大当家的家眷。 瑟瑟发抖的几个妇孺小孩蹲在一起,一脸恐惧地看着重城兵手中的武器。 “我、我知道你们找的人在——”来给荔知下马威的年轻女人说。 她话没说完,一把军刀就劈在了女人姣好的脸上。 伴随着阵阵尖叫声,年轻女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池塘里的荔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重城兵提起家眷中一名身着锦衣的少年的后领,对另一名同伴说: “像不像” 后者也难以决断,摆摆手道:“杀了再说。” 一刀下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头首分离。重城兵拿起少年的头颅,像战利品那般串在腰间。 荔知忽然明白谢兰胥刚刚为什么要拦住自己了——这些人,根本就是来借刀杀人的! 接下来再有重城兵经过荷塘,不用谢兰胥提醒,荔知也会憋气下沉。 想要逃出山寨,只能靠自己了。 荔知正在盘算如何逃出山寨,浑身浴血的大当家出现在道路尽头,当他发现院落里横七竖八的家眷尸体,一双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当家摇摇晃晃走上前,抱起儿子的残尸,发出痛不欲生的怒吼。 散落在荷塘四周的重城兵被这声叫喊吸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在大当家附近。 “说!是谁要你掳走皇孙的!”一名带头的重城兵吼道。 大当家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人群中一名重城兵腰间的少年头颅。可以料到,接下来是一场结局已经注定的血战。 尽管大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他今日的结局,荔知还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这时,她发现身旁的谢兰胥不见了。 在重城兵的注意力被大当家吸引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往荷塘的另一边游去。荔知连忙跟了上去。 她的水性并不好,好在荷塘水浅,双脚可以踩地。荔知半游半走,总算上到岸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用湿透的袖衫遮掩着嘴鼻,压抑地咳嗽着。 “殿下,让我扶着你吧。”荔知主动说。 谢兰胥还在咳,头也不抬地冲她摆了摆手。 荔知也不恼,她知道仅仅是一次救命之恩,还不足以打动落难后如临深谷的谢兰胥。 山匪准备的喜服吸饱池水,沉甸甸地挂在荔知身上。不说舒不舒适,这衣服穿到哪儿都会备受瞩目。荔知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女尸,告罪后脱下她的布衣,又将自己的喜服盖了上去。 她换好衣服,疾步追上已经快要走出视野的谢兰胥。他停止了咳嗽,脸色依然苍白。 “要逃走吗”她说。 谢兰胥没有回头。 “我可以帮你。”荔知扬声。 终于,谢兰胥回过头,给了她天亮后的第一个正眼。 “我们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少年虚弱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对她的提议似乎感到一丝困惑。 “我是说——不去鸣月塔。”荔知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帮你。” “我想回京都,你能帮我吗” “能。”荔知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兰胥闻言笑了,水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闪耀。尽管衣裳湿透,发髻上还沾着一片破碎的枯荷叶,少年身上出尘的气质依然无懈可击。 “荔姑娘,我说笑的。”他柔声道。 …… 火又烧了起来,橘红的火苗代替旭日染红了天边。 高耸的山寨在两人背后化为熊熊烈火。 是重城兵还是寨民放的火,这不重要了。荔知已经明白谢兰胥要面对的不止流刑一个敌人。 谢兰胥身体虚弱,又在冰冷的荷塘里浸了大半夜,一路咳嗽不断,荔知都担心眨一眨眼他就会在视野里忽然倒下。 冻硬的下山路又陡又滑,荔知因为担心谢兰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左右。在他一个踉跄不稳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从身后将他拉住。 “我扶着殿下吧,这样快些。”荔知说,“我认得回队伍的路。” 荔知的后半句让本想从她手中挣脱开的手臂安静下来。 谢兰胥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化为沉默。 逐鸾 第5节 回去的路顺利了不少,荔知顺手在路上抓起一把黄泥,在脸上抹了又抹。两人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看见流放队伍的旗帜。 甄迢看见全须全尾的谢兰胥,难以置信中又有一丝庆幸,死里逃生的皇孙很快被请进了马车,而荔知——因为擅自离队,她面临的是三十鞭惩罚。 在决定跟着谢兰胥回到队伍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 三十鞭而已,她还不会因此被打倒。 “啪!” 郑恭扬起的马鞭,重重打在趴着的荔知身上。 荔知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荔家人因为嫌丢脸,早就躲得老远,生怕被人知道当众受刑的是他们荔家的女儿。荔知的庶妹荔香倒是挤在围观人群里,一张脸皱得像浸水后晒干的纸。 鞭子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后背皮开肉绽的剧痛。痛到极致,公开受刑的屈辱感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你骨头很硬嘛,如果你能忍到最后都不出声,一会我就多给你一个馒头。”郑恭笑道。 比起她的双生姊妹死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仅仅是鞭打和议论……根本算不得什么。 荔知挣扎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紧紧扣住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好像这样就得到了无限的力量。冷汗从她额头和鼻尖一滴一滴掉落,将她面前的黄土也洇深了颜色。 鞭子带着凛冬的寒气绽开血肉,像是有千万根冻过的银针钻入她的身体。 痛吗怕吗 她甚至都没有看见自己的血,有什么资格感到害怕 最后一鞭落到她身上,破空之声飞去很远。手执马鞭的郑恭也出了一脸的汗,他依言拿来一个馒头,像喂狗那样扔到了荔知面前。 没有人来扶她。她也不需要。 荔知用发抖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捡过地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硬馒头,用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颤抖着擦去上面的脏东西。 背上的衣被血水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冷风一吹,皮开肉绽的伤口烫得像是火烧一样。 荔知不在乎。 她在乎的,早就永远离她而去了。 孤零零地漂浮在人世间,那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她握着馊臭的馒头,低声笑了起来。 …… 三千里流刑,不会因为谁受了鞭挞就停下脚步。 荔知一身冷汗,头重脚轻地跟着流放队伍继续赶路。郑恭在身后不留情地催促,马鞭挥得噼啪作响。荔知视他为无物,保持着不落队的速度走在最后。 马车的四角铃铛在风中唱着哀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作着伴奏,那面织满梅兰竹的锦帘,始终没有拉开。 傍晚时分,流放队伍停下来驻扎休息。 荔知拿着自己白天多挣的那一个馒头,一如既往地去往马车。 她像往常那般敲了敲车壁,过了一会,锦帘从里拂开。谢兰胥看着她递上的馒头,神色复杂。 “……为什么还要送来” 荔知明白他在指那日她无意撞见的事,她小心节省下来的口粮,却被他拿来喂狗。若是旁人,即便没有结仇,也不会再做好心当驴肝肺的事了。 可是荔知不在意。 因为她心中有愧,这愧疚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既然给了,怎么处置都是殿下的事。”荔知毫无芥蒂地笑道,“只要殿下没有受饿,你把馒头给谁吃都无所谓。” 风从山谷上吹来,灌满大地下陷的伤口。树林里的叶片簌簌地响着,从远到近的呼啸着,垂下的夜幕显得更加孤寂。 谢兰胥看着从她后背扩散到肩膀的血迹,那些斑斑点点的鲜红,让他想起越是受尽苦楚,越是生机盎然的寒梅。 一个人有没有受辱,取决于内心有没有磨折。 在她受刑的时候,他在车厢里听见无数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她的。 他罕见地感到困惑。 困惑一个数月前还养尊处优的名门之女,卷入艰难时运中备受折磨,不仅没有沦落枯槁,反而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坚韧和不屈。 “……为什么”他问。 银月流动的光辉之中,满溢着幽哀的神意。 青黑色的树林中揉进了几团飘渺的月光,少女在马车下仰头看他,故意用黄土遮掩过的面庞上有两道颜色稍浅的线,从雾蒙蒙的双眼一直延伸到消瘦的下巴。 他不禁看怔了。 少女在月光下微微笑了起来,那双雾蒙蒙的双眼,像是云破日出后宝光璀璨的湖面。 “我说倾慕殿下,”她道,“殿下信么” 作者有话说: 女主:让我康康谁会信 第5章 距离受到鞭挞已经过去三日,荔知背上的伤却还在渗血。 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一出汗就又被泡烂。身为流人,想要休息养伤那是不可能的事,流放路上没有大夫,想从役人手里要到伤药更是天方夜谭。 荔知只能回忆以前看过的杂书,从荒野中采来一种叫狗牙根的植物,趁夜间休息的时候,嚼烂了再抹在伤口上。 这种草虽是漫山遍野的野草,却有止血养伤的作用。荔知当初曾在一本游记里读过这种草,著者在游山途中遭遇野兽,逃生后正是用这种野草捣碎了厚厚敷在伤口上。 幸运的是她找对了东西,几日后,她的伤口已经结痂。 这天晚间,流人们在一处荒野上驻扎休息。 荔知一如既往地从怀里拿出路上薅的狗牙根放入口中。又涩又苦的草汁封闭了少女的面部表情,好不容易嚼完,她忍着恶心把草糊糊吐在手心。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上药,好在荔知知道这里的唯一一个遮挡物——马车。 用马车隔绝他人视线后,荔知再脱下衣服,将草糊糊涂抹在背上的伤口。因为没有人帮忙,往往她上完药,一炷香时间就过去了。 多亏了马车里皇孙的名头,尽管知道荔知在车后脱衣上药,还是没有流人和役人敢来骚扰。 至于皇孙本人——荔知相信他对车外的春光没有兴趣。 她上好药,重新整理好衣裳,离开之前,她敲了敲车壁。 她拿着干粮在车厢外等了许久,帘子才被揭开。 谢兰胥脸色比往常更加虚弱,额头和鼻尖都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紧抿着嘴唇,似乎正在忍受某种痛苦。 “殿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荔知立即问道。 谢兰胥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事……” 荔知却眼尖地捕捉到他的右腿僵硬,动作奇怪。 只略加一想荔知便明白了病灶所在——虽说步行三千里是酷刑,但是三千里都呆在马车上,同样也算不上什么轻松差事。 她稍加犹豫,试探着按住他的右腿。 第一次接触男子腿部,荔知心里多少有些难堪,她尽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却控制不住慢慢发烧的耳廓。如果谢兰胥再把她拒绝,她恐怕要找个洞就地钻进去。 为了不给谢兰胥开口拒绝的机会,荔知狠狠按压手下肌肉。 一声痛哼从谢兰胥齿缝中逃出。他为此感到窘迫,单薄的双唇更加用力地抿了起来。 “很快就会好了。”为了缓解尴尬,荔知说,“我的双生姊妹以前练完舞回来,我就是这么给她捏的。” “她也在队伍里面”谢兰胥皱眉忍耐腿部的痒痛。 “……她死了。” 荔知快速揉了几下,看向谢兰胥:“还麻么” 谢兰胥试了试,成功恢复端正的坐姿。 “多谢。”他说。 荔知这才拿出包在手帕里的馒头,不由分说塞进谢兰胥手里。 谢兰胥看着正在收手帕的荔知,轻声道: “荔姑娘将口粮让与我,自己又吃什么呢” 荔知抬头一笑,“我吃一顿饿一顿,反而能够精神些。现在要紧的,是殿下早日康复。” “我的病,不是吃饱就能好的。” “那要怎么才能好”荔知认真地看着他,“若是需要草药,殿下可将草药的特征告诉我。我会尽力帮殿下寻到。” “老毛病了。”谢兰胥避重就轻。 他掰开干硬的馒头,将其中一半大的递给荔知。 “多谢荔姑娘的好意,但喂狗——只需一点就够了。” 荔知听他说要喂狗,也不恼。她接过谢兰胥递回的大半个馒头: “那就——” 话没说完,几声狗吠让前方的流放队伍忽然嘈杂起来。 荔知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幻觉。 狗吠虽然大差不差,但饲主永远听得出自己的狗和别的狗发出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就像听见这声狗吠,荔知永远不会联想到谢兰胥用于取乐的那群野狗。 这分明是自己养的那条狗,但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荔知顾不上其他,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前方,一只熟悉的大黑狗正冲着围堵的几名流人汪汪叫着。荔知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着,震惊和喜悦像一股激流涌上她的头顶,而她就是其中那片不知所措的孤舟。 “神丹!”荔知脱口而出。 大黑狗立即抬起头来,看见人群外的荔知,大黑狗更加兴奋,几个闪躲后,从一名流人的身下钻出,转瞬就奔到荔知面前。 逐鸾 第6节 “汪!汪汪汪!” 神丹扑到荔知腿上,不停叫着,湿润的鼻头拼命拱着荔知的双手。 “神丹……”荔知忍不住哽咽了。 她蹲下身,将神丹抱进怀里,轻轻抚摸大黑狗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记忆中的神丹,毛皮油光水滑,长得又高又壮——但现在,她怀里的神丹瘦得皮包骨头,肚子深深凹陷进去,她的手可以摸到那一排排的肋骨,曾经光滑的毛皮变得黯淡打结。 她遇到神丹的时候,是在初元三年的上元节。 荔家的公子小姐带着不久前拿到的压岁钱结伴外出看灯,兄弟姐妹们带回的玩意各有不同,有的是首饰、点心,有的是面具、磨喝乐,只有她,在兄弟姐妹的嘲笑声中用压岁钱换回一条被农户虐待的小黑狗。 唯一支持她做这件事的就是她的双生姊妹。 她们一起给小狗清洗伤口,一起给小狗上药,一起用手指蘸取肉沫涂抹在小狗鼻子上,引导他舔舐进食。 她们为小狗取名为神丹,希望它今后无病无灾。 一转眼,摇头晃脑的小黑狗变成撒欢狂奔的大黑狗,唯一相同的是看见她们就会疯狂摇晃的黑尾巴。 它只是一条忠诚的小狗,一条听不懂复杂人言的小狗。她叫它在家等她,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不见了,哪怕千山过尽,它也要追上主人的步伐。 无论世事怎么变化,无论她是阶下囚还是名门庶女,她的小狗依然双眼明亮,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对主人的深切爱意。 荔知将头埋在她的小狗身上。 神丹感受到毛皮上湿漉漉的存在,转过头来温柔地舔舐荔知的手背。 荔知整理好神情,带着神丹回到了荔家人聚集的地方。 “神丹!”荔香望着荔知带回的大黑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其他荔家人跟着看了过来。 王氏按住一脸惊喜想要过来的荔惠直,向来严肃的脸也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它是怎么跟过来的” 荔知笑着摸了摸神丹的头,说:“它鼻子灵,兴许是一路嗅闻过来的。” 难为王氏没有说教,她看着神丹,面露感慨地说: “难为它了……” 荔香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面色蜡黄,已经病了几天。 “神丹,神丹——好家伙,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荔香在神丹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的头,神丹摇了摇尾巴作为回应。 “看你瘦的,京都那么好的地方不呆,追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荔香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节小指头那么大的馒头块。 “香儿!”荔香的生母郑氏急声道。 “没事……就一点儿。”荔香说着,将馒头块拿到神丹嘴前。神丹嗅了嗅,一口咬进嘴里。 郑氏怒气冲冲地看着女儿,只是碍于周围的荔家人才没有发作。 荔家的庶长子荔晋之开口打着圆场: “郑姨娘,你就随香儿去吧。反正是她自己省下的口粮,就那么指甲大一块,能误什么事儿” 荔知的父亲荔乔年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就是宠妾郑氏所生的荔晋之,一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侍妾朱氏所生的荔象升,剩下一个就是正房王氏所生的荔惠直,这三个儿子一个已经及冠,一个十二岁,一个才七岁,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是荔晋之和荔惠直的生母,早已充满明争暗斗。 荔晋之开口,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荔知拿出谢兰胥还给她的那半个馒头,掰下一块递给荔香,后者立即变了脸色。 “你给我干什么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香儿——”荔晋之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和她才不是一家人!”荔香气冲冲地说,她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荔知一眼,“要不是你,荔夏不会死——我不会原谅你的!” “荔香!”荔晋之一声厉喝,荔香脸色难看地坐回了起身的地方。 “荔知,你别和妹妹计较……她性子倔,就让她饿着吧,等她饿极了自然就知道谁对她好了。” 荔晋之从地上走到荔知面前,顺手拿走荔香没有接受的那块馒头,自然而然地揣进了衣服里。 荔知没有拆穿他顺手摸羊的行为,笑道: “荔香说的也没有错。” “你在家中最是善良,路过野花也要绕道而走,我相信荔夏的事你也是无心的……”荔晋之拍了拍荔知的肩膀,说:“你别太自责了。现在要紧的,是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赶到鸣月塔。” “谢谢大哥宽慰。”荔知笑道。 荔晋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快坐下休息吧,多回复体力,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 荔知接受荔晋之的邀请,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拿出又少了一块的馒头,将其分成两半,一半喂给了神丹。 拿着最后的那一小块馒头,荔知吃了起来。她吃得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的在口中仔细碾磨。 干硬的馒头渣吸饱了唾沫,终于洇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甜。 放在京都,这是叫花子都嫌弃的东西。在流放路上,却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宝物。 荔知吃着馒头,忽然想起一事—— 谢兰胥为什么不用衙役分给他的食物喂狗呢 她看向队伍末端锦帘低垂的马车,觉得自己兴许是想多了。 …… “去吧,抓紧时间回来。”甄迢停下脚步。 谢兰胥微微颔首,走向前方的灌木丛。 人有三急,谢兰胥当然也有。别的流人如厕时无须押送,但谢兰胥需要。 跑了一个流人和跑了一个皇孙,事态的严重性截然不同。好在,废太子的余威尚在,役人们都不算太为难谢兰胥,在送他去林中方便时,总是隔着远远一段距离。 谢兰胥走了几步,回头见甄迢没有看他,从怀中掏出今日分到的粮食,悄悄扔入草丛。又沿路摘下看上去无毒的野菜和树叶藏入怀中。 磨磨蹭蹭地一炷香后,在甄迢等不耐烦之前,谢兰胥回到他面前。 甄迢上下打量一眼,将他带回马车。 谢兰胥坐在车厢里,拿出路上采摘的一棵野菜,用手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就这么摘下一片叶子直接放进嘴里。 他无表情地咀嚼着苦涩的野菜,如行尸走肉般把一片又一片的野菜送进口中。最后,连摘除根部的整条主茎也没有放过。 苦涩的绿汁落进饥肠辘辘的腹中,几度引起作呕的本能,谢兰胥用理智生生克制下去,他不仅没有吐,甚至吃起了第二棵野菜。 第一棵野菜已经消灭了他的饥饿感,第二棵野菜他吃得比第一棵更慢,野菜吃完了,接着是路上随手摘下的树叶—— 当月光钻进马车窗的时候,他吃完了那一把野菜和树叶。 马车外响起了野狗躁动不安的徘徊声。 谢兰胥拿起荔知给她的小半个馒头,苍白的指尖搓下些许白白的碎屑。 他在月光下看着自己指尖的馒头屑,许久后,放到嘴边,用舌尖轻轻舔舐。 唾沫化开馒头屑,若有似无的甜扩散在口腔中,他克制着胸中叫嚣嘶吼的欲望,将剩下的馒头扔给了外面的野狗。 看着窗外争抢撕咬,唾沫直飞的野狗,谢兰胥的眼神在月光下冰冷似水。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磨难等待—— 他都会是活着抵达鸣月塔的那一个。 第6章 数日后,流放队伍进入重城的地界,流放队伍不能进城,在重城也一样。 以往从城中汇入流放队伍的只有交接的短役,这一回却有身穿官服的低级官员到来。在流人面前一贯趾高气扬的长解郑恭,见了重州刺史派来的人后,点头哈腰不说,嘴角都快咧到耳边。 当地官员在谢兰胥的马车外作揖,短短交谈几句后,一名身挎药箱的大夫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外的流人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郑恭狐假虎威地驱赶着想要靠近马车的流人,荔知抱搂着神丹,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荔家人的交谈。 “……母亲就去吧!”荔晋之近乎恼怒地说,“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亲出阁前的好姐妹,就凭这层关系,这小小官吏还敢对母亲使脸色不成再说了,我们也不是求他们办什么大事,不过是要点吃的和厚衣物——” 荔晋之的生母郑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这重州刺史以往连和我们老爷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是他下面的小吏呢!” 王氏被两人怂恿得意动,但是又放不下身段。 “可他要是拒绝我……再怎么说,我也曾是二品诰命夫人,若是被一个九品小官拒绝……” “母亲,这都什么时候了。” 荔晋之压着怒意劝说道: “要是不开这个口,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到时候,我们只能一家人一起饿死!” “大哥,母亲不愿,你就别逼她了……夫子说过——”荔惠直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子有没有告诉你,人不吃东西就会饿死,冬天没有厚衣服就会冻死”荔晋之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荔惠直的话,“况且就算我们能挺过去,惠直你才八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去哪儿买后悔药吃” 最后一句话触怒了王氏,她寒声驳斥,似乎是觉得这个“万一”十分晦气。 “母亲,我也是担心惠直才会这么说,毕竟他还这么小。”荔晋之大义凛然道,“要是和这重州刺史有关系的人是我,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生计,我绝对二话不说就去了——别说让我开个口,就算是叫我跪下来学狗叫——为了我们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辞!” “大哥,这和年龄无关,我……” 荔惠直涨红了脸,想要为自己争辩,但一个八岁孩童的声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格外的小。 交谈声一度中断,荔知抬头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起身往重城官吏的方向而去。 又过了一会,白发苍苍的大夫从马车里走出。 锦帘垂下的最后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车厢里,身披云裘的谢兰胥靠着车壁咳嗽,脸色比以往都要苍白。 逐鸾 第7节 大夫同车旁的马脸重城官吏低声交谈了几句,后者向马车里的谢兰胥遥遥行了个礼,带着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马车。 刚去了没多久的王氏讪讪地走了回来。 “母亲,怎么说!”荔晋之迫不及待地问。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开这个口——”王氏脸色难看,“他说刺史夫人省亲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禀报之后,才能定夺。” “等那刺史夫人回来,那都什么时候了!”荔晋之怒道。 “那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现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说。 身后的争执一直持续到郑恭驱赶流人继续赶路。 荔知假装没有看见王氏袖子里鼓出来的一块,和红着眼睛抹泪的荔惠直不同,她对将分崩离析摆在明面上的荔家命运并不关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脸惊讶地从八宝架前转过身来,手里那尊镌刻着青松雪亭小童溪边作乐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确是中毒。”大夫弓着腰,以谦卑的姿态说道,“皇孙和普通流人的口粮是分开提供的,老身检查了马车里的食物,发现了少量的金刚石粉末。” “金刚石粉末——那是什么东西”刺史皱眉。 大夫缓缓道:“回大人,金刚石原是一种矿物,无法食用。但若是将金刚石碾磨后的粉末下到饮食中,金刚石粉末会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积月累下,便会呕血而亡。” “原来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给他开药了吗” “老身看他体虚,便给了几瓶自己研制的驱寒丸。可以润肺补气,但是对他所中的金刚石毒却没有用处。” “如果得不到医治,他还活得了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刺史闻言陷入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刚刚开始,若是按这个时间来算,皇孙很有可能走不到鸣月塔就会死在路上。 这倒是如了许多人的愿。 大夫迟疑了片刻,说,“还有一事……虽然老身在马车里的食物中发现了金刚石毒,但或许是老身医术不精,他的症状并不十分吻合……” 刺史并不吃惊,也无心追问。他摆了摆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书房。 马脸官吏觑着重州刺史,试探道: “大人,你以为呢需不需要换个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废太子树敌无数,想要他断子绝孙的人不在少数。大夫发现的只是金刚石毒,但那谢兰胥身边,能要他命的恐怕多着呢。” 马脸官吏很快明白过来:“大人说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钱买命。” “有这么多人对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气。你给我们的人传个话,让他们不必做多余的事。”刺史肥胖的大手落在价值连城的玉山子上,来回摩挲着青色的山顶。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毕竟这种事……还是京中的贵人们在行。” …… 流放者的队伍,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在暗绿色的山林间起伏。 荔知等人离开重州已经数日。出了山还是山,不见一点人烟。 远处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症,黯淡的余晖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灭。 当流人听见原地扎营的消息,纷纷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上。无论曾经的身份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黄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围聚的外围,自觉地将自己摈弃于以王氏和荔晋之为中心的交谈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边, 她趁着无人关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当初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丑陋的血痂。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当场就会叫她晕厥。荔知却像根本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似的,漫不经心地查看自己的伤口。 “吃饭了!不许抢啊,小心鞭子!” 长解郑恭拿着熟悉的木桶出现,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郑恭从木桶里拿出干粮,不耐烦地扔给荔知。 馒头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比起之前好歹还有拳头大的干粮,现在只有掌心那么大一点了。 荔知飞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不是只有小婴儿拳头大,就是大半腐烂长毛,连颜色都变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干瘪的馒头,但很快就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官爷,行行好吧!这太少了,再多给一点吧——” 拿着巴掌大一块馊馒头的男人哀求着抱住郑恭的大腿。 “没有就是没有!不识好歹就什么也别吃了!”郑恭一脚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爷,求求你,多给我女儿一口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一名妇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儿蜷缩在一旁,像一把随时都会散架的骨头。 “滚,真他娘的晦气!”郑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动摇地将妇人的哭求扔到身后。 无论流人们如何哀求,到手的粮食只少不多。 自从踏入奉州地界,气温愈发严寒,每日都会有流人病倒。对于鞭挞之下也无法赶路的重病犯人,役人会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结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么,从发臭变色的干粮,到如厕路上随手薅的树叶——如果有一条蛇在眼前,荔知也会想办法让它变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决不了的猛兽才会在外游荡觅食。 为了避免野兽袭击,现在如厕的队伍从三人一组变成了五人一组。尽管如此,荔知偶尔还是会看见林中游荡的绿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着干涩发黏的馊馒头,忽然看见刚刚抱着郑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粮食,正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荔知身边的神丹。 人饿得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见过饥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谬现实,吃狗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荔知为神丹在流放队伍中的未来感到忧心,能做的却也只是搂紧神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男人贪婪的视线。 庶妹荔香在这时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头,趁着背对郑氏等人的时候,想要将小半块饼喂给神丹。 荔知认出那是刚刚郑恭才给她的口粮,荔香或许吃了一点,或许没吃,反正在荔知看来,那小半块饼和郑恭给她时没什么两样。 她皱起眉头,想要阻挡荔香的行为,神丹却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饼。 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狗同样如此。荔知无法指责神丹。 “……你怎么不吃”荔知道。 荔香抚摸神丹的时候,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缕微笑,荔知跟她说话后,她的神情转为带有怨气的冷漠。 “我不饿。”荔香冷冰冰地说。 “不饿也要吃。”荔知试着劝说,“不然你怎么走得到鸣月塔” 荔香嗤笑一声,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屑。 “无所谓了。”她抚摸着神丹的头顶,眼中露出一丝哀伤,“荔家都没有了。这样的身份,到了鸣月塔……又能怎样”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硬地继续说道: “我听见……有人在讨论吃狗。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谁都喜欢神丹……”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弱。荔知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荔香的脸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干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丝血色。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一会气。 她还记得就在十几天前,荔香虽然脸色蜡黄,但脸上仍有肉,现在却是一具摇晃的骨架子,连眼窝也深深地凹陷进去。 天寒地冻,每一阵风里都像是藏着一亿根银针。 所有人都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随意任袖口灌着冷风。 这里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后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着一口气残喘,也要面对无数流人的贪婪目光,他们为了能够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祷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睁不开眼睛。 不会有人帮她的,也没有人能够帮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她皱起眉。 “别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恶劣的语气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在她烧得通红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什么时候……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她说,“在这种时候……这种鬼地方……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荔香不愿再说什么,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生母郑氏那里,郑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和荔晋之说话。 第二日,荔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难移。 作者有话说: 因为配合榜单,调整字数的原因 明天停更一天(我看了下在这里休息一天比较好,不然正好卡在精彩部分了) 第7章 “快起来!” 凌厉的鞭子落在荔香身上,她却只像一块棉花那样微微颤了颤,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 周围的流人生怕牵连自己,只顾在四周役人的挟持下往前赶路。有几个荔家人因为荔香停下了脚步,那是荔香的生母郑氏,和她同母所生的庶兄荔晋之。以及荔知一人。 王氏拉扯着想要停下的荔惠直,不让他回头看也不让他出声问,强迫他不停往前走。 郑恭威慑的几鞭子下去也没能叫荔香爬起来继续赶路,他只好叫来甄迢一同见证: “她走不动了。”郑恭的手放在佩刀的把手上。 逐鸾 第8节 甄迢走上前,看了看荔香的状态。郑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后者只是冲郑恭摇了摇头,走回了他来时的方向。 郑氏的哭声响了起来,荔晋之脸色难看,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 地上的荔香安静地倒在那里,半睁的眼睛涣散空洞,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荔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神智是否还在这崇山峻岭中,因为哪怕郑恭抽出了那把剥夺了无数流人生命的佩刀,她依然是一幅宁静之中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 这样的荔香对荔知而言是陌生的。 荔香天生就有胸痹,发作的时候绞痛如刺。荔乔年专门在她身边配备了医女。 但在荔知的记忆中,荔香一直都是荔府最让人头疼的小辣椒,绝大部分时候都和普通人无异。爬树、掏鸟蛋、池里捉锦鲤……男子敢做的游戏,她都要去试上一试。 挨骂的时候,她身边总还有一人。 她们两个,在荔家一起上房揭瓦。出了事,受宠的荔香每每都会庇护不受宠的另一人。 她们像另一对双生子,一起冒险,一起挨骂,一起转过身露出狡黠的笑。 时过境迁,她也只剩一人了。 佩刀在荒凉的山林中闪出一道寒光,郑恭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朝荔香走去。 郑氏不敢上前阻挡,跪在荔香身边不住哀求郑恭手下留情,荔晋之身为荔香的同母兄长,也赔着笑说好话。 郑恭一脚踹开挡路的荔晋之,高高举起佩刀。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郑恭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止住挥下的佩刀。 所有人都看向跪倒在地的荔知,紧接着望向后方缓缓而来的马车。 彻骨的寒风在山中呼啸,马车上四个角的风铃配合着低鸣。随着马车颠簸而晃动的锦帘后,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抹芦灰色。 荔知的头重重磕在满是碎石和杂草的地面上,每磕一次,她就高喊一声: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荔知像是看不见周遭异样的目光,也听不见流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动作平稳地一拜一叩,仿佛地面那些尖锐的石子并不存在,坚毅而沉静的眸光中,只有那辆乘风而来的马车。 “你在干什么惊扰皇孙,可是死罪!”马车后的甄迢眉头紧皱。 郑恭吓得一鞭子抽在荔知身上。 “还不快滚!少管闲事,不然我先送你上路!” 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开绽,荔知面不改色地上身伏下,重重叩首。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铿锵有力的声音被风送去很远,不知不觉,整条流人队伍都停了下来。 荔知的额头已经麻木,只剩火辣辣的触感。但她眼神清明,即便郑恭气得对她抬起佩刀也毫不动摇。 她有信心,无论谢兰胥愿不愿意,这回,他都必须对她伸出援手。 佩刀即将落下的那一刹,马车内传出谢兰胥平静的声音。 “让她上来吧。” 不等甄迢和郑恭反应过来,荔知立即叩首拜谢: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荔知扶起倒在地上的荔香,她一人难以支撑全部重量,对愣在一旁的荔晋之道:“烦请大哥搭一把手。” 荔晋之这才回过神来,忙帮着搀扶起荔香。 荔知将荔香安置到马车的车头,驾车的衙役不情不愿地挪了个位置出来。虽然仍风吹日晒,但好在不必受跋涉之苦。 荔知站在马车边,对着木格窗里的人影说: “殿下恩德,荔知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赴汤蹈火来报。” 窗内悄无声息。 在役人们的打骂声中,流放队伍再次蜿蜒而行。 逐渐,在酷寒中奄奄一息的太阳喘息着爬上了高空。黯淡的日光透过山林,只剩下一片摇动的幻影。 压抑而寂静的流人队伍缓慢向前迈进。 即使冻得手脚生疮,流血不止;即使饿得腹中空空,视野模糊。每一个人,都在拼了命地往前走。 往生的方向走。 虚弱的太阳拼命往上爬,冬风却在努力把它往下吹。 当太阳坠入山谷,夜也就来临了。 流人走出山林,在一处荒野上扎营。没了树林的遮蔽,寒风更加肆无忌惮。雪上加霜的是,天空还飘下了零星的碎雪。 流人们尽可能地挤在篝火旁。 荒野上时明时暗的火光,就像是这里每个人的命运。 驾车的衙役也去了篝火旁取暖,荔知坐上车头,神丹蹲在车下。她先看了看荔香的状态,然后将刚刚得到的小的可怜的一块干饼分成两份。 荔知将其中一小块饼穿过锦帘递给车里的谢兰胥,剩下一块饼,掰成小块后再搓下碎屑,一点点地喂进荔香口中。荔香只吃了一点,便偏过头咬紧了唇,不愿再吃。 荔知摸着她冰凉的体温,对马车里的谢兰胥说道: “我想再求殿下一件事。” 锦帘后无声无息。 “民女听闻,此前在重城,殿下曾得到过几瓶滋补身体的药丸。民女斗胆,请殿下助我妹妹渡过难关。殿下大恩大德,民女一定衔草结环来报。” 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后,马车里传出谢兰胥的声音。 “这药救不了她。” “死马当活马医,除此没有他法了。” “荔姑娘,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要如何相信你说的赴汤蹈火和结草衔环呢” 谢兰胥言语温和,但荔知却捕捉到事不关己的冷漠。 “既然殿下不相信以后,那现在,民女可以为殿下做什么” “你能为我做什么”谢兰胥反问。 夜色中响起一阵低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荔家育有荔慈恩和荔象升一子一女的侍妾朱氏悄悄离开了荔家队伍,走到长解郑恭身边,两人低语了几句,转而走向不远处的小山丘后边。 守夜的役人们都对此见怪不怪:为了换取一丁点粮食,流人们可以付出所有。 漫长的沉默后,荔知的声音再度响起。 “……所有。”她说,“只要殿下施以援手,民女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躺在车头上的荔香剧烈挣扎起来,她模糊不清地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扣住荔知的手腕。 “……不必了。” 荔知听到马车内的谢兰胥说。 锦帘被一只消瘦的手抬了起来,身穿芦灰色大氅的谢兰胥现出身影,一对羽玉眉在苍白的脸上如夜般黝黑。 “就当还了荔姑娘这段时日的照顾。” 谢兰胥伸出手,一瓶棕色的长颈药瓶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他用既不过分疏远,又不过度亲密,好像普度众生的菩萨在耐心倾听的表情看着荔知。 “如此,我们便两清了。”他说。 荔知看着他手掌里的药瓶。 “好。” 她收下药瓶,立即倒出一粒喂给荔香。 荔香不愿吃荔知求来的药,荔知罕见地态度强硬,捏开荔香的嘴,硬是将散发着药香的褐色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神丹刚来荔家那会,荔知用同样的方法逼它吃了无数药丸,硬生生将它从满身溃烂的小黑狗养成了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喂药这回事,荔知已经驾轻就熟。 荔香没有太多的力气反抗,在和荔知的抗争中最后输掉,不得不咽下小小的药丸。 似乎是药真起了作用,荔香干瞪荔知许久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我不会感激你的……” 荔知将她的头抱到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荔香干枯发黄的头发。曾几何时,它们也是三千青丝。 “你不用感激我。”荔知说。 “如果……如果你那晚没有睡得那么沉……”荔香喃喃道,“一切……一切就会大不同。” “……” “如果那晚……和她睡在一起的是我……” 烈火般滚烫的悔恨和自责腾跃在荔知的肉/体凡身中,使她几乎忍不住呻/吟出来。她紧紧地咬住双唇,沉默地任大火烧焦她的心灵。 如果那一夜,她没有睡得那么沉。 无数次夜不能寐的时刻,她凝望虚空想的都是这一句话。 她不敢再失去意识,进而变得害怕睡眠。只要可能,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她害怕睡去,又失去什么,更怕睡梦中看见双生姊妹临终前最后的表情。 恐惧,绝望,孤独无助。 还有她身下大滩大滩的血,浸湿整张锦被的血,沿着被角一直滴落到脚踏上的血。 她双生姊妹的血。 她是如此爱她,可是现在,一听见她的名字,一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灵魂就要在剧痛中寸寸碎裂。 她不敢再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每当这时,她就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愚蠢,恨不得将自己也食肉寝皮。 “但其实……”荔香说,“我知道……我只是在迁怒于你。荔夏的死……不能怪你。” 逐鸾 第9节 “……” “荔夏……那么健康。和我一起爬树的时候,比我爬得更高更快……她那么健康……从来没有生病,怎么会突然……出血而亡……”荔香露出一抹迷茫,“荔夏的死……分明有蹊跷,有隐情……可是,父亲,兄长……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荔知抚摸着庶妹的头,眼中隐有水波似的光芒摇曳。 她用一种冷到极致,只剩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会让她白死。” 荔香含着泪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我向你保证。”荔知说,“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让这件事真相大白。” “我还能好起来吗”荔香问。 “当然。”荔知说,“你吃了药,已经好多了。等再睡一晚,明日就又活蹦乱跳了。” 荔香半信半疑,疲惫的眼睛渐渐垂了下来。 “明日……你一定要叫醒我。” “……好。” 寒夜之中,细雪飞扬。 几棵孤零零的树木伫立在荒野上,风一吹,经霜的枯叶猝然脱离,舞向虚空之中—— 像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飞鸟。 作者有话说: 08.13修改 心脏病在古代叫做胸痹 第8章 翌日清晨,荔知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而身体早已僵硬的荔香,一片雪花都没有沾染。 郑氏的哭声震天响地,依旧没有唤醒熟睡的荔香。 死在流放路上的人,连魂归故里都是种奢望。 十五年姐妹情,荔知如今能做的却只有尽可能在挖坑的时候刨深一点,以免豺狼拖出妹妹的身体。神丹嗅了嗅荔香的身体,用鼻子拱了拱荔知,两只前爪跟着她一起刨起土坑。 荔知用血迹斑斑的十指将荔香小心摆正,荔香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睡得这么熟。她要保证,没有人再来打扰她。 荔知俯身贴近庶妹冰冷的面庞,像是拥抱,又像是在说悄悄话。郑恭不断催促,说好的一炷香安葬遗体,一盏茶也不愿多等。 终于,荔知起身离开荔香。她脸上的黄土斑驳了,残留泪水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像上元节的灯笼那么明亮,悲怮已经不见,只剩百折不饶的坚韧。 最后一捧土覆在新生的墓地上,荔知捡来十五颗奇形怪状的石头,尖锐的那一端深深插入黄沙土地。 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来带荔香回家。 流人再次启程,哭到失力的郑氏由荔晋之搀扶着,个头小小的荔惠直一直擦着眼睛,导致双眼肿得像一只大头金鱼,尽管如此,他也一直压抑着小小的呜咽声,紧紧牵着王氏的手,提防她被荒野上的乱石头绊倒。 用不光彩的手段获取额外口粮的朱氏早已受到荔家人不约而同的孤立,她也如之前的荔知一样,自觉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在流人外围。 朱氏的两个孩子,做哥哥的叫荔象升,今年十二岁,出生的时候紧攥拳头,换了好几个大人才给掰开,荔家老爷荔乔年当场就给取了象升的名字。哥哥长大以后,果不其然天生蛮力;做妹妹的则叫荔慈恩,今年十一岁,因为是庶出,又没有格外突出的长项,在荔家素来人微言轻。 以两兄妹的年纪,他们应该是知道朱氏在做什么来养活他们,因为荔知和荔象升视线相接的时候,后者像是被火焰灼烧一样,飞快地挪开了眼睛,尽管荔知并无恶意,少年脸上还是一闪而过小兽般的防御神色。 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用尽全力,在生存面前,道德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一个和京都截然不同的世界,运行着野兽的法则。 三千里流刑,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 自流人踏入层层叠叠的戈壁滩和无边无际的荒漠后,食物越来越匮乏。为数不多的干粮先要填饱役人的肚子,然后才是流人。 流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和长解有关系的能吃到五分饱,和长解没有关系的能吃到两分饱,长解看不顺眼的,干粮进了喉咙还没落进胃部就消失了。 荔知属于最后一种。 因为荔香一事,荔知和郑恭结下梁子,他自认是流放队伍里最能做主的人,但事实上,只是谢兰胥和甄迢平日里不和他争抢罢了。谢兰胥一开口,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情,他也只能乖乖照办。 他不敢对付谢兰胥,难道还不敢对付荔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流人吗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给荔知的干粮都很少,每天倒下的流人里却没有荔知。 当然不会有她了。 树叶、树皮、杂草,拧掉头部的昆虫,偶尔还有神丹从荒漠里翻出的植物块茎。只要是看起来没毒的,她什么都吃,哪怕胃里冒酸水,嘴里发涩发麻,她都在努力地吃。 她也算是个名门之后,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名门之后。她的头颅可以折下去,无论折多么低,也不会因此断掉。 她必须活下去。 荔知以为自己就会这么一路挣扎着,像个茹毛饮血的动物那般走到流放的终点鸣月塔。虽然艰难,但也不算是过不下去。 上天却在她的命运里划下一道天堑。 一日傍晚,流人们分组去往戈壁之后如厕。荔知刚去不久,神丹的哀鸣骤然响起。她不顾不远处短吏的厉喝,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流人扎营的地方。 神丹是忠诚于人的狗,它被荔知和荔夏手把手地抚养长大,温和的性格让它获得荔府众人的喜爱,奴仆们总是喜欢丢给它一块肉,一块水果,路过的时候,顺手摸一把抹了油似的乌黑毛皮。 过往的恩惠害了它。 让它能够被人轻易收买,毫无戒心地去捡人扔在地上的食物,就像从前在荔府一样,却没想到,饿到眼冒绿光的时候,人会是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 “帮我拦住她的人,之后狗肉分你们一口!”郑恭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手中的木棒接二连三砸下。 神丹的哀鸣有强转弱,由有变无。 荔知被流人按在地上,她甚至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双手,她只能感受到黝黑的恶意灌满这世间,只能看见神丹渐渐不再挣扎的身体。 不知何时起,她也不再动弹。 流人们发现她的安静,试探地松开了手,她依然保持着被压倒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视线直直地指向郑恭脚下的神丹。 多么熟悉。 刺目的鲜血,还有灵魂仿佛被撕裂的疼痛。历史似乎又一次重演。 因为她的无能。 “发生什么了”甄迢皱着眉和先一步抵达的郑恭汇合。 甄迢身后,是流人中走得最慢的老弱病残,以及风铃悠悠的马车。最后一批流人也汇入了营地。 “今晚能吃肉了。”郑恭扔掉染血的木棒,笑嘻嘻地说。 甄迢看了眼地上的死狗,又看了眼同样像死尸一样躺在沙地上的荔知,眼中露出一抹不忍。 也只是不忍。 所以他偏过头,不看此刻上演的悲苦。 荔知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飘在半空中,终将腐朽的肉身则陷在沙地里。她看着郑恭将神丹剥皮割肉,最后变成一锅沸腾的狗肉汤。她看着帮郑恭阻止她的流人都分到了一口狗肉汤,那入口后几乎喜极而泣的表情,荔知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好像心已经消失了,她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 她一遍一遍地走,搜寻流人吃剩的骨头,将残渣拢到一堆,在别人已经休息的时候,还跪在地上挖着土坑。 郑恭给了她几鞭子,见她不痛不痒,也就放她不管了。黄沙漫漫,鸡犬不闻的地界,他也不怕她想不开要逃走。 荔家人窃窃私语着,郑恭悠然剃着牙缝,马车静静地伫立在荒野上。 世界那么嘈杂,荔知的耳中却寂静无声。 荔知将神丹的残骸放入土坑,坑里什么都没有,等她走了,神丹该多么孤单啊。荔知四下张望,徘徊于营地附近的每一棵树前。 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找越焦躁,越找越不安。 有一团看不见的火,像是要将她焚烧干净。 “你在找什么” 一个飘渺不定,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响起。他问第二遍的时候,荔知抬头朝他望去,一个模模糊糊的淡紫色身影,像一枝摇曳在夜风中的山桔梗,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 “我在找一根光滑的树枝。”荔知解释道,“那是神丹最爱的玩具,你能帮帮我吗” 那个看不清的人影没有说话,但他抬起头来,看了几眼能够折到的树枝,伸手折下一支,取出随身小刀灵活地削了起来。 取过变得光滑的树枝后,荔知露着孩子似的神色,一脸真诚道:“谢谢你。” 谢兰胥看着少女走向土坑,她的十指还没愈合,今夜便又鲜血淋漓。一月不到,她已经亲手埋葬两个家人。 他知道,她身上还有更多的鞭伤,但她从来没有露出忍耐的神色。 诸多打击加持,她或许该走得摇摇欲坠,但她纤瘦的肩膀不见丝毫颤抖,步伐也没有一点迟缓。好像她本身是一个筛子,痛苦从一边降临,旋即就从另一边漏出。 她只是一张没有温度的筛子。 有时候他不禁想,如果经历他过去生活的是荔知,她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以前,我有一匹马,我给它取名叫惊雷。” 不知怎的,他忽然升起极为罕见的倾述欲望。哪怕荔知背对着他,一门心思在为土坑覆土,他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后来,它因为不听命令,被我的庶弟用带倒刺的铁鞭抽打,流光了一身的血。”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荔知,像是在梦中游离的少女忽然颤了颤。 “再后来,我的庶弟也死了。”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 荔知呆呆的,动也不动。 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当日的自己。 他站在惊雷的尸身旁,定定地看着它身上的血洞。 沉默的荔知让谢兰胥感到一丝无趣,想必当年的庶弟的心情也是如此。他最后看了眼荔知,转身走回了马车。 谢兰胥走开很久后,荔知终于覆上了最后一把土。 再后来的事,她不大记得了。 她好像回到了流人队伍里,但睡没睡着,她没有印象。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盲目跟随大部队的脚步,麻木地往前踏去—— 逐鸾 第10节 直到她也同荔香一样倒下。 第9章 神丹死后两日,荔知一病不起。 高烧令她神志模糊,让她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郑恭的厉喝似乎隔着一面墙传来,她努力想要爬起,却连睁开眼皮都十分困难。郑恭用鞭子打了她——应该打了她。她只能从破空之声和空气的震颤来判断。 她还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佩刀出鞘的声音。 周围有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也许她就要死在这里了。怀着悔恨和悲痛,化为荒野上不值一文的骸骨。 她听见了哭声,一开始,她以为是相识的荔家人在哭,后来,她辨认出是她双生姊妹的哭声。 她那早已死去,早已在世间湮灭的另一半灵魂的哭声。 “为什么你没有再跳过莲上舞” “……因为我失去了羽翼。” 荔府王莲池上,再也没有那个蝴蝶般飘逸的身影。 “红线上的八颗贝壳,都是我亲手捡来串上去的。每穿一颗贝壳,我都燃香祈福九万次。” 混沌的意识中,荔知意识到佩刀迟迟没有落下。 她努力睁开一条缝,从婆娑的视野里看见一抹晴蓝。 不多时,她被几双手抬了起来,放到另一个地方。 她看见万里无云的蓝天,看见檐角下的银色铃铛。随着马蹄声响起,铃铛跟着摇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铃声托起荔知的灵魂,丢下疲弱的□□,超越时间和方位,带她回到无尽的记忆海中。 她出生在官至极品的荔府,生母秦氏来自海外,一个据说叫做“大朔”的国家,女子也能读书做官,据说女皇帝也并不少见。 除了双生姊妹中个性不受拘束的妹妹,没有人相信秦氏描述的惊世骇俗的世界。 听府里的下人说,秦氏原是一只渔船从海上偶然救回来的,神智不太正常,连说话都是后来学的。因为容貌姣好,一双在阳光下微微透紫的眸子很有特色,被人特意买下送给荔乔年。 秦氏虽然长得好,但是性子冷漠,即便是面对荔乔年也没有一个笑脸,因此并不受宠。后来摆脱奴籍成为侍妾,也不过是碰巧有了身孕。 让京都昙花一夜尽开的双生子并没有给秦氏带来快乐,不久,她便郁郁离世了。 数年后,两姊妹长成少女。 双生姊妹有一模一样的柳叶眼和小山眉,就连鼻梁中间一个难以察觉的驼峰都完全一样,但就像用同样的颜料作出完全不同的两幅画,再迟钝的人也不会叫错她们的名字。 姊姊早早承担起抚育妹妹的责任,拥有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心性,不但博览群书,就连女红也是一绝。 妹妹在姊姊的保护下依然留有孩童的纯真,总是能想出天马行空的鬼主意,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能迅速交到新朋友。 即便是府里瞎眼的烧柴人,也能从一个轻盈一个稳重的脚步声中辨认两姊妹的身份。 她们一起长大,也曾以为会一起老去。 她手上的贝壳手链,承载着七十二万次祈福。 为她燃香祈祷的人,她却再也找不到了。 铃铛摇曳的声音随风飘进马车,谢兰胥放下手中书册,目光投向蜷缩在对面的少女。 沉痛的梦魇将她远山般的柳眉压紧,乌黑的长睫时不时地无助震颤,像羽翼未成徒劳扑扇的幼鸟。 在那张睡去后反而显得戒备重重的面容上,不断有泪珠从眼角一直涌向浓黑的鬓发,像是灿烂朝阳下从岩石缝里渗出的露珠,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触碰她的悲怮。 …… 枯枝在火堆中绽裂,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 难以言述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远处有思乡的歌声传来。她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腹中,周身暖烘烘的。 荔知睁开沉重的眼皮,苍白的月亮跃入眼帘。 轻盈而柔和的月光落入旷野,转瞬就被橘红色的火苗吞噬。流人在荒野上分为几拨,每拨围绕着一个篝火,只有荔知身前的篝火显得空空荡荡。几串红肉插在篝火前,散发着浓烈的肉香。 蝉衫麟带的谢兰胥坐在对面,像日落后坠下的苍空。夜风中颤抖的火焰让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她还活着,荔知想。 她却不知道该为此感到悲伤还是庆幸。 “吃罢。” 一串烤得焦香的肉串出现在荔知眼前,谢兰胥平静道。 “……怎么会有肉”荔知声音沙哑。 “猎的。”谢兰胥说,“原本有更多,但是分了一分,就只有这些了。” 怪不得空气里有许多残余的烤肉香味,好几堆篝火边都有白色的骨头,而那些饿狼似的流人,今夜却露出一丝餍足。 荔知沉默片刻,接过烤肉,哑声说: “多谢殿下……” 她笨拙地撑起疲软的身体,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直接用嘴咬下一大块烤肉。 肉香弥漫在口中的时候,许久不沾荤腥的荔知几乎感到一股久违的感动。哪怕这上面连盐星都没有一粒,对荔知和在场的流人来说,也是最奢华的美味。 谢兰胥不急不缓地拿起另一串烤肉,用小刀割成小块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因为间歇要停下来咳嗽,每当咳嗽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就会涌上一股不正常的血色。 “殿下猎到了什么野猪吗”她问。 “狗。” 谢兰胥简简单单一个字,让荔知脸色巨变,才吃下去的东西,转瞬就被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推上了嗓子眼。 她转过头,无法克制地吐了起来。 “你知道从京都出发到鸣月塔,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吗”他突然问。 荔知当然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一共会经过二十二个山地,九个丘陵,四个荒漠,两个平原。”谢兰胥用风淡云轻的声音说,“而途径的大城,只有六个——炊骨爨骸是早晚的事。” “……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为自己提前打算呢” 荔知伏在荒野上,脸上涕泪横流,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她吐到最后,只剩苦涩的胆汁。 她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从一开始,那群野狗就是谢兰胥的退路。 “九只,跑了三只。”谢兰胥叹息道,“……真可惜。” 荔知抬起头,从火光的空隙中看向对面的少年。如果不计较他眼底的冷漠,他的神色是多么慈悲。足以骗过所有老奸巨猾的人。 人们都说,太子嫡子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只有荔知看见他身上有和她类似的东西。 冷冰冰的痛。 “你看那边。”谢兰胥说。 顺着他眼神所指的方向,荔知看到餍足地剃着牙缝的郑恭。所有人都消减了,只有他,甚至还圆润了一些。 郑恭剔牙缝的动作让她想起神丹死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一脸满足和轻松。 杀死一个忠诚温顺的生灵,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压力。 “你如果愿意让他高兴,”谢兰胥缓缓说,“那就一口也别吃。” 谢兰胥的话一针见血地刺透荔知的胸口。她的眼睛燃起暴烈的火光。 为什么世间总是善良的一方受苦 为什么恶有恶报只出现在说书人的故事里 人们总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可是郑恭的报应在哪里害死她双生姊妹的罪魁祸首的报应又在哪里 王子与庶民同罪,无论何朝何代,都只是一句笑话。 憎恨,是比所有情感都要强大的力量。 它可以让荔知从一个擦破皮都要惊呼一声的闺阁小姐变为三十皮鞭落下仍能一声不吭的硬茬,也能让前一刻还恶心到吐出胆汁的她从地上挣扎爬起,抓起落在地上的肉串就胡乱塞往口中。 她不咬只吞。强忍着不时的呕吐反应,捂着嘴硬生生吞下狗肉。 闪烁的火光照耀着她眸中破碎的水光。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为了活下去,她无所不为。 跃动的火焰时明时暗,让篝火旁的两张面庞都有些朦胧。 夜已过去大半,荒野上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燃烧的火焰越发虚弱,噼啪声已经停息许久。除了偶尔咳上几声,谢兰胥没有再说过话。 荔知捡起一根没有燃着的枯枝拨动残余的柴火。谢兰胥似乎困了,起身拂了拂晴蓝色的外衣,慢慢走向星空下的马车。 “……殿下为何要帮我” 在他身后,一个低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兰胥顿了顿,回头看来。他冰凉似水的眼中带着一抹讥诮。 “……我说倾慕姑娘,姑娘信么” 他的口吻荔知十分熟悉,他几乎把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连语气的停顿都一模一样。 荔知哑口无言。 谢兰胥也没有等她回答,转身便上了马车。 锦帘落下,马车和车外成为两个世界。 帘上的梅兰竹像是在随着夜风而舞。 她……自然一个字都不信。 逐鸾 第11节 荔知垂下眼,将无处依凭的目光投向苟延残喘的篝火。 天理也不可信,她只信自己。 她要的报应,她亲自去请。 第10章 “你输了!” 郑恭哈哈大笑,一把揽过石块上的碎银,一输再输的短解则一脸恼怒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啊老王——这才输了多少就不玩了”郑恭揶揄道。 几个围观的役人跟着起哄,王短解在哄笑声脸色愈加难看。 王短解离开后,赌局仍在继续,郑恭吆喝着,旁的役人也掏出碎银加入。 在郑恭身上,荔知几乎找不到任何人性之光。 第二日,第三日,赌局继续着。 王短解越赌越输,越输越想赌,直到他输无可输,郑恭把他排除在赌局之外。 荔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在一次王短解监守女流人如厕的时候,荔知特意留在最后。 “干什么你不去方便”王短解连输数日,心情烦躁,看谁都是一肚子火。 荔知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民女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官爷一直输钱,其实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王短解面色大变。 “假如我告诉官爷,官爷可否给我一口吃的”荔知咽了口唾沫。 王短解不疑有他,从怀中摸了摸,找出一小块吃剩的红薯扔给荔知。 “快说!如果你敢骗我,小心你的脑袋——”王短解目露凶光。 荔知捡起落在地上的红薯块藏进袖中,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靠近王短解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 “……千真万确,官爷再赌一次,就能证明民女所言非虚。” 戈壁后传来如厕完毕的流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荔知不再多言。等回到露营地后,王短解果然迫不及待找到郑恭说要再赌一次。 “你还有钱可赌吗”郑恭面露不屑。 “我有!” 王短解拍出一块成色浑浊的玉佩。 郑恭嫌弃地看了看,最终还是同意和王短解再赌一把。 黄沙漫漫的荒漠上,郑恭和王短解席地而坐,看热闹的役人和流人把赌桌里外围了几层。 荔知背对着人群的地方,神色平淡地吃着手中红薯。 小小的贝齿咬进脆生生的红薯。 咔嚓,咔嚓,咔,嚓。 缓慢而坚决地将其碎尸万段。 不多时,身后响起王短解暴怒的声音:“你敢出老千骗我!” 郑恭还来不及辩解,人群便响起起伏的惊呼声。 王短解一拳将郑恭打到地上,随即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郑恭向来好吃懒做,总是偷懒躲去驾车,很快便不敌腰粗膀圆浑身肌肉的王短解。 “快停下,你们忘了现在还在押解犯人吗!”甄迢闻风而来,怒斥两人。 看热闹的役人这才一拥而上,拉开了互殴的两人。王短解还只是喘粗气,郑恭却已经鼻青眼肿。 “姓郑的,你不把骗我的钱还来我和你没完!” “有病吧你,输不起!” 即便被分开了,王短解和郑恭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对骂。 荔知将最后一点红薯送入口中,连手指上剩的红薯渣也没有放过。 郑恭不是傻瓜。 他又会花多久,发现背后是她的告密呢 数日后,王短解提着装有干粮的木桶发到荔知面前,他停顿片刻,在其他流人嫉妒的目光里从桶中翻出最大的一块干粮扔给荔知。 荔知就知道,王短解和郑恭达成和解,她的计划又进了一大步。 某种意义上来说,荔知也深深沉醉在博弈的魅力中。 不同的是,她赌的是生死,是不同人的人生。通过与命运的博弈,她让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不怕输。 不怕一无所有,不怕万劫不复。 王短解的特殊照顾只持续了三日,然后他就同前来换班的新短解交接,带着郑恭还给他的财物离开了。 王短解走后,荔知接连两天都没有分到过口粮。郑恭每次分发干粮,都会无视她的存在,特意给她身旁的流人发略大的口粮。 流人们见风转舵,为了讨郑恭欢心,毫无负担地做着嘲笑和针对荔知的行为。 郑恭想杀她泄愤,但是碍于态度不明的谢兰胥,所以只能采取曲折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表明,他要活活饿死荔知。 但如果有更直接的机会呢 流人跋涉千里,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数月至一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不可能一次澡都不洗。 每隔一个月,长解都会选中一个临近水源的地方扎营休息。需要沐浴的人有默契地根据性别结伴,借着夜色悄悄清洁身体。 王短解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遇见一片小小的绿洲。甄迢决定今夜就在这里休息,给所有人一个清洁身体的机会。 有的人宁愿一身结垢也不愿触碰冰冷的水,有的人宁愿牙齿打颤也要浸入水中清洁身体。 他们一拨一拨地去往树林掩映后的湖泊,朱氏也想去洗一洗,但她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脸纠结。 “我帮姨娘看着弟弟妹妹,姨娘放心去吧。”荔知笑着出现在朱氏身边。 “真的吗可是……”朱氏惊喜之余又有些犹豫。 “姨娘快去吧,一会可就没人去了。”荔知说。 她的话警醒了朱氏,在这种地方,落单的女人就如同落入狼口的兔子。 朱氏向荔知道谢后匆匆追上前方结伴而行的女流人。 荔知对留下的两兄妹笑了笑,自顾自地抱膝坐在他们身旁冰冷的地上。 她和荔象升荔慈恩两兄妹的交集不多,因此作为兄长的荔象升把妹妹护在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来意不明的荔知。 生母的牺牲和流放路上的种种磋磨,已经让十二岁的少年过早地成熟起来。 “今夜能看见角宿呢……”荔知望着星空,感叹道。 “角宿是什么”荔慈恩好奇地接话。 “是星宿的名字。” “为什么它叫角宿” “你看那两颗星,像不像苍龙的两角” 荔慈恩眯眼辨认,旋即惊喜叫道:“像!真像!” 荔象升不说话,但视线也看着荔知所指方向。 “每一颗星,都带来不同的预兆。”荔知说。 “那角宿的预兆是什么”荔慈恩问。 荔知没有回答,她含笑望着漫天星斗。 沐浴洁净的朱氏回到两兄妹身边,怀里抱着妹妹,手里牵着哥哥,嘴里低声哼唱起故乡的童谣。 夜幕越来越深。 夜风穿过水泊环绕的树林,拨动叶片和水面发出沙沙的乐声。谢兰胥的马车独立在人群外,柔软温暖的狗皮铺在车厢的门口,梅兰竹在月光下轻轻晃动。 已经没有人再去往林中的湖泊,愿意洗澡的和不愿洗澡的都陆续坠入梦乡。朱氏的哼唱不知何时停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破坏了静谧的夜色。 今夜轮到郑恭值夜,但区别只在于他从躺着睡变成坐着睡。 荔知在这时起身,睡在旁边的荔慈恩被她惊醒。 “姊姊……”荔慈恩半梦半醒地看着她。 荔知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姑娘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懂事地不再出声。 无眠有一个好处,能够融入夜色,将周遭的一切活动都尽收眼中。 每到郑恭值守的夜晚,他在头两个时辰会十分警醒,等同僚们都睡着了,他就会用睡一个时辰醒一炷香的方式来玩忽职守。 马上就是他醒来的时候了。 他会看见她走入林中的背影。 孤身一人,单薄纤瘦的背影。 他会生出一个比饿死她更痛快更恶毒的想法。 他会蹑手蹑脚地跟上来,避免踩碎地上的枯枝被她发觉。 但是有一种声音,他无法消除。 …… 逐鸾 第12节 郑恭已经把手脚放到最轻了,但摩擦的衣料还是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为此感到烦躁,不得不放慢脚步,拉开距离,以防前方的少女警醒。 因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所以暂时失去目标也无妨。 他怀着杀戮的目的尾行一个毫无防备的少女,像一匹老奸巨猾的狼,在尾随一只仍天真松懈的肥美兔子。 他最后当然要杀了她,因为这贱人竟敢告密,但在那之前,他要蒙住她的嘴,看看这具硬骨头究竟什么情况下才会叫出声来求饶。 想到此处,一种隐秘的快感滋生在郑恭心底的黑暗深处。 流淌在树林之间的水泊最终汇进一个湖泊。月光下晶莹平静的湖面像一面精致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映照着世间悲欢和罪恶。 少女在湖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似乎是在查看有无跟踪。郑恭急忙躲在树后,半晌后,他听到水声,再探出头,看见少女蹲在湖边,用双手舀起湖水,轻轻洗着覆着黄土和污垢的面庞。 水流从少女的指缝中落下,她把沾湿的墨发别到耳后,纤弱的十根指头沾着水珠爱抚过柳叶般的眼睛,又高又窄的鼻梁,滑过那小巧可爱的驼峰,最终顺着洁白的面颊,清晰分明的下颌骨,往纤弱的脖颈下坠落。 她仰着头,月光好似都集中在脸上,有如虚幻中盛开的昙花。 郑恭不觉看呆了。 少女洗完脸,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脱下鞋袜和衣物。 湖边摇晃的芦苇遮挡住这春光,郑恭瞪大眼睛,焦急地变换姿势,想要看清更多。 不待他找到最佳位置,少女已经光脚踏入湖水。 她一步一步,踏出无数漩涡。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湖心。 水波层层荡开,直至平静。 郑恭在树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少女重新探出头。他顾不上隐藏身形,从树后疾走而出。 湖边的衣物还在,少女却像幻梦中的仙子,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郑恭又走了几步,小腿全部没入湖水。除了他自己制造的涟漪,湖面上依然很平静。 衣服还在这儿,也不可能是他发个神就放走人了。 寂静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郑恭忽然感觉后背发毛。 他刚想回到岸上,一股强大的拉力从水中传来,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小腿,他下意识想要后退,湖底烂滑的淤泥却让他仰面摔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绽开。 湖底不是平的。 郑恭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水浪迷住他的眼睛,慌乱让他忘了屏住呼吸。腥臭的湖水源源不断灌入口鼻,他看见自己吐出的泡沫,看见死死抓着他脚腕不放的那双手。 八颗被红线串联起来的贝壳,在水中恢复往日的光泽,光彩莹耀。 他剧烈挣扎着,大量的泡沫从他口鼻中冒出,胡乱挥舞的双臂推开阵阵水波。婆娑昏暗的水波中,他看见和少女连在一起,缓缓向着黑暗的水底坠去的大石头。 水波渐渐平静。 荔知取下腰间用水草打结制作而成的绳索,将其绑在了郑恭的脚上。 最后看了眼向着湖底沉去的尸体,荔知摆动四肢往水上游去。 哗啦啦的破水之声后,荔知探出了头,贪婪地呼吸着甜美的空气。 平息因缺氧而急促的呼吸后,荔知往岸上游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双黑压压的眸子和她对上了视线。 荔知看着那双平静中又带着探究的眼睛,明白他已经知道这片湖中发生了什么。 她望着他,片刻后,用一种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表情歪头笑了。 “殿下要揭发我吗”荔知柔声请问。 宝石蓝的天穹中挂满华星,鳞光闪烁的湖泊静悄悄地。飞泉绿的野草和黄芦苇交叠在一起。少女藏身湖中,浓密乌黑的长发在水中绽放,洁白的肩头若隐若现,像是怪谈中魅惑人心的水妖。 “……你怕吗”谢兰胥问了另一个问题。 荔知笑了起来。 早在一无所有的那一天,她就摒弃了所有恐惧。 “殿下庶弟死的那天,”她说,“殿下怕吗” 她浸在湖水中,直直地望着岸上的谢兰胥。 她看见了,他唇边隐秘的微笑。 第11章 甄迢神色焦虑,剩下的短解们面面相觑。 太阳已经爬上三竿,按往常流人们早该启程了,但现在所有人依然滞留在绿洲。 原因只有一个,昨夜值守的长解郑恭一大早被发现失踪。 “要不再去绿洲里找找”有短解提议。 “已经找过四五遍了,是真的没有。”另一名短解摇头。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吧”甄迢怒道,“召集所有流人,我要一个个审问!” 从京都出发的三百四十人到了今日,还活着的只剩一百五十余人,即便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光靠甄迢一人审问还是有些吃力。甄迢又选了两个心细的短解,加入到审讯的调查中来。 甄迢重点怀疑的,是和郑恭有恩怨的人,这一批人由他亲自审问。 轮到荔知时,甄迢多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拦马车求救的那个人。 “昨夜你都做了些什么”甄迢问。 “我帮朱姨娘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好让她放心去湖里沐浴。”荔知说,“朱姨娘回来后,我在他们三个旁观星。昨夜角宿出来了,我给弟弟妹妹讲什么叫角宿。” “然后呢” “后来,朱姨娘唱歌哄两个小的睡觉。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你说的这三人,都在你之前睡着” “回大人,是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的睡着了”甄迢眯起眼,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没有戴木枷,也就是说连十六岁都没有。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会是郑恭失踪的元凶吗 “大人,有人给她作证。”一个短解在这时走了过来,“一个叫荔慈恩的小姑娘说这是她的异母姊姊,昨夜她被旁边的鼾声吵得睡不着,中途醒了几次,荔知都在她身边。” 荔知坦然地迎着甄迢的视线。 “……好吧,让下一个过来。”甄迢挥了挥手,让荔知退下。 荔知退下后,甄迢接连审问了十几个和郑恭有恩怨的人,但他们都否认和郑恭失踪有关。 调查毫无进展。 “大人……”有短解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道,“再不出发,今天就走不了多少路了。” 押送流人的役人虽然不会为流人的折损担责,但却会为延误脚程而获罪。 短解的话说中了其他役人的心坎,他们都欲言又止地看着甄迢。 不远处,谢兰胥揭开马车锦帘,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咳……还不出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殿下——”甄迢走到马车前,行了一礼。“长解郑恭昨夜失踪,卑职正在审问流人寻找线索。” “郑恭”谢兰胥说,“今日凌晨,我推窗透气时望见一个像是郑恭的背影往东边走了。他还没回来吗” “殿下可看清了确是郑恭”甄迢吃了一惊。 “只看见背影。”谢兰胥又咳了两声,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润,“应是郑恭。” “只有他一人吗”甄迢追问。 谢兰胥点了点头。 “大人……”一名短解试探地开口,“郑恭……是不是逃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短解们纷纷附和。 “是啊,他老是抱怨这门差事又累又捞不到油水……” 甄迢不是不知郑恭秉性,但他还是怀疑郑恭是否蠢到会去逃役。 他心烦意乱地开口道:“此事还需调查,未免耽搁行程,先叫流人们都上路吧。” 失踪的郑恭最后暂时不了了之,短解们大声吆喝着,流人们陆续上路。 朱氏一手牵着一个半大孩子,艰难地走在荒漠里。荔知走到荔慈恩身边,牵起小妹妹的手。 朱氏惊讶地看着她,荔知对其笑了笑。犹豫片刻后,朱氏松开了荔慈恩的手,她身旁的荔象升探出头来看了看一脸开心的妹妹和荔知,脸上的防备渐渐减淡。 荔知和荔象生两兄妹的交际不多,但两兄妹却是荔夏的忠实拥趸。 荔府每个地方都有他们捣乱的身影。 荔夏上房揭瓦,荔香大胆顶罪,荔象生和荔慈恩两兄妹则像两条跟屁虫一样跟在两人身后,为她们的恶作剧把守望风。 荔慈恩趁没人注意她,捏了捏荔知的手。 “……我会替另一个姊姊保护好荔知姊姊的。”她悄声道,眼中闪着聪慧。 荔知愣了愣,然后笑了。 “好。” “姊姊为什么对殿下那么好”荔慈恩问。 荔知沉默片刻,笑道: “因为姊姊让他没有家了。” 逐鸾 第13节 …… 流人在荒漠中走了两天,终于再次看见起伏的山林。虽然这意味着可能会有额外的食物,但随着高度的提升,空气越发严寒,地面开始散落棉花一样的积雪。 流人们单薄的衣物不能抵挡严寒,染上风寒的人越来越多。 队伍途径山城洋城时,除了两名交接的短解外,还额外来了一名顶替郑恭位置的新长解。 这名姓陈的新长解不近人情,对所有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刚来不久就和朱氏发生了一场冲突。 “滚开!” 一日晚间,陈长解的怒喝打破了营地的平静。 朱氏被推倒在地,一脸恐惧和窘迫地看着怒目圆瞪的陈长解。 “荒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即便你是秦楼楚馆的□□,本官也不是那烟火之地的客人!众目睽睽之下竟敢骚扰本官,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着,陈长解就举起了拳头。 朱氏涨红了脸,脸上落下颗颗泪珠。 荔象升冲了过去,想要扶起朱氏,对陈长解怒目而视。荔慈恩也哭着护在朱氏身前。 “我们错了,求大人不要打姨娘……”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些下流的法子,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陈长解呵斥道。 朱氏此前尽管贿赂过郑恭,但也是黑灯瞎火下,此刻公然受辱,她只能埋着头泣不成声。 陈长解重重哼了一声,抱着佩刀重新坐回原处。 “姨娘,别哭了……我们走。”荔象升扶起朱氏,低声道。 荔慈恩也上前搀扶起朱氏,三人在无数嘲讽和鄙夷的眼神中,走到受风的无人处坐下。 “活该……这就是出身商户的女人,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王氏搂着荔惠直,发出一声冷笑。 朱氏容貌妩媚,深受荔乔年喜爱,府里的女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王氏发话后,郑氏也泼了瓢冷水:“要是老爷在世,岂不是要被这女人活活气死!” 虽然不久前失去唯一的女儿,但郑氏的牙尖嘴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早就和老爷说过,这样的女人不能抬进门!”王氏说。 “……母亲,朱姨娘也是被迫的。”七岁的荔惠直忍不住为朱氏说话,“我瞧见了,她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了象升和慈恩,她是再没有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去做那种勾当!”王氏断然道,“这是我们的骨气!” “就是——”郑氏附和。 “可是……” “你要记住,你是簪缨不替的荔氏嫡子,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王氏一个怒视,荔惠直不得不闭上了嘴。 荔知坐在地上,玩着随手摘来的叶片,心怀嘲讽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都已经快饿死了,还记得簪缨不替的老过去。 自此,朱氏得罪了自觉清高的陈长解,每到他分发干粮的时候,朱氏和她的孩子只能得到最小的那一块口粮。 朱氏不得已对所有流人开放她的大腿,以换取那么一丁点赖以为生的粮食。 她成了一百五十余名流人里最不受待见的人,再衣着褴褛的人,也能朝她投以厌恶和轻蔑的目光。 朱氏在有需要的时候,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个孩子托付给荔知。荔知总是捂着慈恩的眼睛,轻声哼唱朱氏曾唱过的来自京都的童谣。荔象升坐在一旁,面色阴沉,像块僵硬的石头。 但是依然不够。 即便每人只吃最低限度的口粮,三个人需要的食物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朱氏用尽一切办法寻找粮食。 “你说什么”荔知看着眼前的朱氏。 她把荔知叫到一边,背对两个孩子疑惑的目光,一脸局促地又说了一遍。 “我……我看见了……郑恭是跟着你,进去树林的。后来……只有你出来,郑恭失踪了。”她神色羞愧,游移的目光不敢接触荔知的眼睛,“我都看见了……” “你给我吃的……”她说,“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荔知懂了。 她笑道:“好。” 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要到了食物,朱氏瞪大了眼。 “够吗” 荔知把刚刚拿到,还没焐热的干粮递给朱氏。 “够了,够了。” 朱氏连忙接过干粮,踌躇地看了眼微笑着的荔知,又掰下一半还给了她。然后匆匆离去,回到两个孩子身边。 荔知看了一会朱氏的背影,转身走向马车。 锦帘撩开后,荔知递上半块干粮,用遗憾的口吻说:“都给殿下吧,以后的粮食可能就更少了。” 谢兰胥半躺在铺着狗皮的座椅上,嘴唇不见丝毫血色,面颊却染着一抹潮红。 “……被要挟了”他声音沙哑,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也是难免的。”荔知笑着说,“人多眼杂,总会出点意外。” “这个意外,”谢兰胥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荔知笑道:“顺其自然吧。” 谢兰胥不置可否,掩着嘴低头咳了起来。荔知认为是撩起的锦帘泄进了寒风,她正要告退,谢兰胥挥手拒绝了她送上的干粮。 “我吃不下……你拿走罢。”他一边咳一边说,神情不似作假。 荔知这才发现马车角落里她昨日送上的干粮。 谢兰胥只吃了一点便放到一旁。 “殿下,你的身体……”荔知皱起眉。 锦帘已经落下,帘后压抑的咳嗽仍在继续。 荔知在马车外站了一会,无可奈何地离去。 第12章 第二日的晚些时候,荔知拿着刚分到的口粮站到马车外,敲了半晌的车壁也没人应声。 “殿下”荔知试探地喊了一句。 锦帘一动不动,拉车的黄马喷了喷鼻子,一道白雾扩散在空中。 流人们都在远处各自群聚,白霜覆盖在地面和远处的树冠上,在这样的低温下,常常有人冻到失去意识。 荔知低声道了句失礼,抬手揭开锦帘一条缝。苍白的月光照进车厢,映出一片狼藉,茶桌翻倒在地,一壶净水洒了大半,谢兰胥就倒在一旁,半个衣袖都被打湿,整张脸烧得一片通红。 “殿下!” 荔知的声音引起不远处的甄迢的注意,他皱着眉快步走来:“无故惊呼什么” 没等荔知回答,他已经看见车厢内的谢兰胥。 “殿下!”这回轮到甄迢变了脸色。 他转眼跃上马车,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一边摸了把谢兰胥的额头,旋即脸色难看。 光看那烧得通红的额头,荔知就能猜到谢兰胥的体温一定高得吓人。 “快去拿清水和干净汗巾。”甄迢皱眉对荔知说。 荔知连忙找到其他役人,听说是皇孙病倒了,清水和干净汗巾很快送到了马车里。 甄迢试着照顾谢兰胥,但他一个大男人,平日在家也是被人照顾的料,根本不懂如何照顾一个生病的人。况且谢兰胥出了大量的汗,光这擦拭的事情就是一个难题。 甄迢左右为难时,一眼看见了神色关切地站在车门下观望的荔知。 “你和殿下什么关系” “殿下对我有恩。”荔知避重就轻道。 “你在家里有照顾人吗”甄迢问。 荔知点了点头:“生母早逝,我和姊妹生病时,都是相互照顾。” 甄迢松了口气,让荔知上车照顾谢兰胥。 “需要什么就跟我或者其他长解说。” 荔知探了探谢兰胥红通通的额头,果然如她所料像是烧烫的铁板。 这样的温度很难靠自己降下来。 “他需要大夫。”荔知皱眉。 话虽如此,但荒山野岭的,甄迢也没办法变出一个大夫。他答应荔知,在路过下个村庄时停下来找个赤脚大夫给谢兰胥看看,在那之前,荔知需要照顾好谢兰胥的身体,作为答谢,他会给她额外的口粮。 下车前,甄迢隐晦地警示荔知:事关皇孙,如果谢兰胥死了,照顾他的荔知也只能去陪葬。 荔知捡起水壶,擦干地上的水迹。找出盛放干净衣裳的衣箱,用一条玄色的发带蒙住自己的眼睛,小声告罪,褪下谢兰胥身上的衣物。 失去视力后,并没有因此变得自在。荔知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陌生的体温在她指尖更加活跃。 她一边想象着生病的是双生姊妹,亦或是被剃了毛后光溜溜的的神丹——总之,她用最快的速度给谢兰胥擦去身上的汗水,又胡乱地裹上了干净衣裳。 做完这一切,荔知解开眼上的发带,和谢兰胥半睁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 空气变得格外安静,荔知感觉喉咙里有些发痒。 她咳了一声,拿起手中的发带解释道:“我没看。” “……我怎么了”谢兰胥移开眼,虚弱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衣箱和盛满清水的水盆。 逐鸾 第14节 “殿下患了病温,衣裳被汗水打湿,民女未经殿下允许,翻动衣箱为殿下更衣,还请殿下恕罪。” 荔知观谢兰胥并未恼怒,又说: “甄长解说,等到了下个村庄,就给殿下找大夫来看。” 谢兰胥烧得神志不清,意识到车内没有危险后,眼皮又慢慢坠了下去。 “不……” 荔知附耳过去,才听清他最后说的话: “不要……让他们给的食物和水入口……” 说完,谢兰胥又一次昏睡过去。 他这一睡便是一晚,荔知彻夜守在车上,也不在乎车外的流人会议论什么。第二天众人启程的时候,甄迢冲荔知摆了摆手,让她继续留在车上照顾谢兰胥。 在流人们嫉妒的眼光中,荔知得以坐着走完今日的行程。 谢兰胥的病温之症依然很严重,换上不久的衣裳很快就大汗淋漓,皮肤像烧开的水那样,鼻翼的气息要手指放到跟前才能感受,荔知坐在车里并不轻松,她总是担心下一刻谢兰胥就会失去呼吸。 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中,流人队伍终于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甄迢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据说村子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痛,都是由他来医治。 老人颤颤巍巍地上了车,先是抚摸谢兰胥的额头,再是诊他的脉搏,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医术不放心还是眼前症状实在稀奇,老人反复把脉数次后,头是越摇越勤。 甄迢忍不住了,开口打破诡异的寂静: “大夫,病人状况如何” 老人叹气道:“药石罔效,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夫的话让甄迢急了,荔知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模样。 “大夫,此人身份贵重,还请你尽力一试!” “老夫会尽人事,其他的,就只能听天命了。”老人说。 老人不会写字,用口述的方法交代了药方和煎服方法,甄迢还想找纸张记录药方,荔知在那之前说道: “我已经背下来了。” 她复述了一遍药方,老人点了点头,专门把煎服的方法又跟她强调了一遍。 因此,煎药的工作自然落到荔知身上。 能够坐着赶路,在流人眼中是天大的好事,他们现在也不觉得这事有损清誉了,第一个跑来和甄迢说情,想要接替荔知工作的就是此前一直很高傲的王氏。 “……她一个小姑娘哪懂得照顾人,倒是我的家中的时候时常照顾老爷,不如让我来照顾。”王氏苦口婆心地劝道。 若是放在往前,甄迢还能和她好言好语几句,但此刻他自己都陷在纠结之中,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氏没讨到好,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悻悻离去。 每过一两个时辰,甄迢就会来到马车前,看看谢兰胥的情况。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其他担心受到牵连的役人心境不同。 甄迢的工作并非押送犯人,而是将谢兰胥的每日状况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上峰,而他的上峰,再直接禀告给皇帝。 他得到的命令是“行天意”,这一路上,他目睹谢兰胥经历了不少性命之危,但他至今仍未琢磨出,皇上的“天意”,究竟是何“天意”。 不敢杀,也不敢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破坏了“天意”。甄迢每日都生活在两难之中。 一个行差踏错,他就会万劫不复。 甄迢无奈地叹了口气,嘱咐荔知看好小炉里煎的药,一脸忧虑地走开了。 荔知熟练地做着煎药的工作,虽说她也算个小姐,但一个生母早逝又不受宠的小姐,比奴婢也好不了多少。自小她和双生姊妹生病,都是好的那个照顾另一个,做起照顾人的活儿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煎药的间歇里,她还记得时不时更换谢兰胥额头上烧烫的汗巾。 第一碗药煎好后,荔知端着黝黑的药碗上了马车。她让谢兰胥的上身靠在车壁上,扶起他的脑袋,将药碗送到嘴边。 哪想谢兰胥的嘴唇一接触到药汁就牢牢地闭上了,荔知试着往他唇缝里倒了一点,汤药立马就从嘴边流了出来。 荔知试了几遍都没法喂进去分毫,正为此头疼时,忽然想到什么。 “药方是一个村落里的赤脚大夫开的,我看了都是寻常药材,煎好后我也喝了几口,没有什么怪味。” 她凑到谢兰胥耳边,反复保证了好几遍,再往他嘴里喂,汤药就奇迹般地能入口了。 赶路,换水降温,煎药,劝喝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日,谢兰胥始终意识不清,荔知也只能把干粮搓碎后顺着汤药送进他嘴里。 她食宿都在车上,像照顾自己最亲的人那样尽心照顾,只希望他能快些醒转。 车外的流言蜚语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 就像她费尽力气也要活下去一样,她相信谢兰胥也有不能死的理由。 她坚信他不会这么容易被病魔打倒。 当天夜里,荔知一如既往睡得断断续续,在一次中途清醒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探了探谢兰胥的鼻息。 冰凉的空气让她猛地坐了起来。 她靠近后再次试探鼻息,依然感觉不到什么热气。 少年脸颊上的红色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般的苍白,荔知触摸他的体温,几乎和空气一样寒凉。 要不是他胸膛微弱的起伏,荔知几乎以为躺在车上的是一个死人。 “殿下殿下!”荔知小声呼唤,谢兰胥毫无知觉。 她用手心贴紧他的脸庞,想要温暖他的身体。这似乎起了作用,谢兰胥低垂的睫毛惊醒般地颤了颤。 荔知受到鼓舞,从衣箱里找出所有厚重的衣物,层层叠叠地铺在谢兰胥身上。 即便是被郑恭鞭打的时候,荔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脏被掐紧的感觉。 如果他死了,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他决不能死! 第13章 夜色褪去,天微微明。 橘红的朝阳透过纸窗射进车厢,谢兰胥在光线的微弱变化中逐渐醒转。 他伸出手,下意识遮挡直照双眼的阳光。 意识仍有些昏沉,婆娑的视野让他分不清方向,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的湖心楼。 谢兰胥觉得身体格外沉重,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病体的缘故,直到他的视线触及盖在身上的大氅和各色衣裳——衣箱里能盖的东西几乎都在此了。 在小山般的衣裳后,是一个贴着锦帘闭目小憩的身影。 她用包括自己的外衣在内的几件单薄衣裳加固了锦帘,将寒风挡在厚厚的帘子背后,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蜷缩着身体坐在门口。 谢兰胥刚动了动手,想要将身上沉重的衣裳山推开,坐在门口的少女就倏然睁开了眼。 她根本没睡着。 “殿下!”荔知脱口而出。 像是第一次学说话,谢兰胥断断续续地问道: “……我昏迷多久了” “快三天了。”荔知说,“大夫说只要烧退就有转机,昨夜你刚退烧,今日果然就醒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荔知拿起水壶倒了一盏清水,像此前喂药那样主动扶起谢兰胥。 和之前不同的是,谢兰胥现在是清醒的。 荔知扶起他的时候,感受到了明显的抗拒。 她识趣地让他自己靠在车壁上,只是将茶盏送到了谢兰胥的嘴边,后者一个偏头,避开到了嘴唇边的茶盏。 “水是我试过的,就是单纯的溪水。”荔知补充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讶异她会知他所虑,又像是在掂量她的话是否可信,片刻后,他终于松开嘴唇,让荔知喂他喝下清水。 许是渴极了,谢兰胥喝完一杯后,没有拒绝荔知送来的第二杯。直到三杯清水下肚,他才推开茶盏,虚弱道: “劳烦荔姑娘将衣物移开,我动不了了。” 荔知连忙将小山般的衣物重新整整齐齐收进衣箱。 然而,身上只剩一件大氅盖着后,谢兰胥依然无法动弹。 他的双腿像是还没醒过来似的,无论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眼见谢兰胥脸色发白,用到腿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荔知死死按住他的双手,恳求道: “殿下别急,或许是病没好全。我马上去求甄长解,让他去给你找大夫。” 看着谢兰胥不再敲打双腿,荔知急匆匆地就要往马车外走。 “……把你的外衣穿好。”谢兰胥的声音压抑而克制。 如果就这么穿着里衣出去,还不定被传什么闲话。荔知连忙穿上外衣,揭开锦帘就跳了下去。 “甄长解!”她喊道。 甄迢就在不远处,听见她的呼声知道谢兰胥出了事,快步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 荔知把谢兰胥的症状给他说了一遍,甄迢脸色难看,登上马车查看谢兰胥的双腿。 “……殿下,失礼了。” 甄迢告罪后,将谢兰胥抱至车内条凳上,然后轻轻敲击谢兰胥左右膝盖正下方一点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么反应,一边敲一边看着谢兰胥。 谢兰胥看着甄迢,荔知也看着甄迢。 两个膝盖被敲了个遍,什么事也没发生。 甄迢的脸色越来越沉。 逐鸾 第15节 “甄长解,我的腿怎么了”谢兰胥问。 “……殿下,卑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待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吧。”甄迢避开谢兰胥的目光。 甄迢下车后,让荔知继续留在车上照料行动不便的谢兰胥。 其实甄迢的脸色,敲的那许多下膝盖,已经让荔知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谢兰胥下身风瘫了。 她相信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谢兰胥和她有一样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确诊前,谁都没有把那一句话说出来。 傍晚时分,甄迢带着一个不会说官话的赤脚大夫回到马车。赤脚大夫拿出一包满是银针的针包,用手指那么长的银针刺入谢兰胥膝盖附近的穴位。 这幅画面冲击太过强烈,就连荔知也感觉自己的膝盖处隐隐作痛起来。 大夫看着谢兰胥,比划道:“有感觉吗” 谢兰胥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壁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穴位,谢兰胥依然没有感觉。 终于,那条插满银针的针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来。大夫摇了摇头,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 “……在下只能猜测这是温病留下的后遗症。” “能治好吗”谢兰胥当着荔知和甄迢的面问。 大夫神色为难,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话。看得出来,他对谢兰胥双腿的恢复并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车后,荔知仍留在车上。 她正在思考说什么话来安慰谢兰胥,后者忽然说:“我想如厕。” “什么” 荔知愣住了。 谢兰胥转过头,视线从虚空移到荔知脸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如厕。” 荔知终于回过神来,他双腿无法动弹,又两日两夜没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极限,恐怕谢兰胥也不会找她开这个口。 荔知心知他内心的尴尬和羞辱,悄悄下车转述甄迢,让甄迢背着谢兰胥去了林中。 谢兰胥再回来时,周身气息更加冰冷,对留在车上的荔知,他没有驱赶也没有搭话,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目光始终怔怔地望着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她能够想象谢兰胥刚刚下车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种失去尊严的痛苦。 真正的天之骄子,在失去一切后,连自己的双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确确实实地对此刻失魂落魄的谢兰胥生出一丝同情。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乡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等到了鸣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来为殿下医治。”她试着说些什么来宽慰谢兰胥,但她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她更怕——谢兰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话语里的怜悯。 “……若是治不好呢”谢兰胥用游魂一般的声音说。 “若是治不好——”荔知顿了顿,“民女愿做殿下的双腿。” “你”谢兰胥终于把视线落在荔知脸上。 “民女听说有出神入化的木匠会打造一种带轮子的椅子,这样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后边推着,一样可以到各个地方。等到了鸣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让殿下坐在轮椅上,推着殿下去寻访各地名医治腿。” “……流放之人没有赦免不能离开流放地。” “那我就凑钱请大夫来鸣月塔给殿下看病。”荔知认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会放弃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放弃是在等什么”谢兰胥皱起眉头,“我已经形同废人,连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鸣月塔都不能保证——” “民女能保证。”荔知说。 她看着谢兰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会活一日。” 她说: “而民女——是一定会活着抵达鸣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失去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民女都会在殿下身后。” 荔知字字肺腑,谢兰胥被她眼中的真诚打动,神色中出现一丝罕见的茫然。 “……为什么”他问。 “因为倾慕。” “我已经听过了。” “殿下听过,可是却没有相信过。”荔知说,“所以殿下无法释怀,因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谢兰胥无法否认荔知的话。 她的理由显然荒诞,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说是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个靠山,或者日后有个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随着他双腿的风瘫,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了。 她的态度却依然没有变化。 “即使我永远站不起来,你也不会改变心意吗”谢兰胥问。 “若有一句谎话,民女愿天打雷劈。” “……好。”谢兰胥说,“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等我一会。” 荔知想起什么,从条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绿色糊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殿下养好身体,以后才有力气去治腿。”荔知说,“这是民女趁煮药时煮的野菜羹,虽然没有荤腥,但也比光吃干粮好得多。”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为他是对这碗野菜羹抱有怀疑,正要当着他的面先尝一口,谢兰胥已经接了过去,不急不缓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虽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个滋味儿。荔知看着谢兰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为掩饰得挺好,直到谢兰胥递还还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罢。”谢兰胥说,“既然要照顾我,那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她推拒不过,用同一个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粘碗的叶片都没有留下。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以后你分到的口粮最好也不要入口了。”谢兰胥说。 “殿下怀疑有人下毒” “不是怀疑。”谢兰胥说得笃定。 以他的机敏和多疑,荔知并不意外他提早识破敌人的诡计。 “口粮里的儿澹毒、饮水中的金刚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谢兰胥说,“还有无数充当眼线的役人,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哪方势力,但我知道,京中有无数人盼着我死。” 荔知能料到谢兰胥处境艰难,但如此艰难还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后悔了”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从那双沉静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将碗勺放下,提起盖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会后悔一生。”荔知说。 第14章 夜深人静,几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正在释放最后的热气。 值守的役人坐在石头上,用手撑着下巴小睡。流人中有的辗转反侧,有的鼾声大作,荔知坐在远离篝火的营地边缘,正借着月光聚精会神捣鼓什么。马车静静伫立在身后,为她挡去夜幕下的寒风。 汗水从额头滑落,荔知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心满意足地看着忙活一夜的成果: 由无数粗枝和藤蔓编织而成的简易木橇。 有这个木橇,谢兰胥就不必依靠役人背来背去也能活动。 她还拆了自己唯一的手帕,用棉线加固木橇上的拉绳。手帕只有那么大,荔知为了每条棉线都用在刀刃上,简直绞尽脑汁。 谢兰胥看见她千辛万苦打造的“豪车”陷入沉默。 架不住她的热情,谢兰胥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上了车。他大概是 第一回 坐紧贴地面的“车”,整个上身都僵得一动不动。 荔知双手抓着拉绳,咬牙使劲儿,木橇载着谢兰胥缓缓走了一步。 谢兰胥还没习惯木橇的存在,荔知发力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了木橇边缘,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殿下什么都不怕,却怕坐木橇”荔知被他如临大敌的神情逗笑。 “我不怕坐木橇,我怕坐你拉的木橇。”谢兰胥不咸不淡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等我多拉几次熟练就好了。”荔知笑眯眯地说完,才意识到在谢兰胥面前说“我”是失礼的。 “殿下,民女……” 荔知补救的话未说完,谢兰胥就打断她道: “你我如今还需要讲究那些虚礼吗” 这倒也是。 荔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殿下今后也别叫我荔姑娘了,直呼其名便好。” 正在这时,不远处响起甄迢的吆喝声。 流人们又要准备上路了。 逐鸾 第16节 “我去叫人来帮忙,殿下稍等。” 荔知叫来附近的一名短解,帮着将谢兰胥抬上马车。那张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木橇,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厢。 没过一会,一名短解坐上车头,驾车走向前方。 托谢兰胥的福,荔知不用再跋山涉水,不少流人因此对她横眉怒目,认为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法讨好了甄长解和皇孙。 荔知对外界的流言蜚语毫无关心。 为了给自己和谢兰胥找点能够安心吃下肚的东西,她已经费尽苦心。 朱氏还是时不时找她勒索干粮,荔知看在两个半大的弟弟妹妹的份上,总是将不那么容易被动手脚的干粮让给朱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从一开始的卯足了劲蛮拉木橇,到后来知道用什么角度和姿势最省力气,在风清丽日的时候,她不顾他人异样目光,拉着谢兰胥在附近遛弯散心。 在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飘着飞扬的雪花。越是山岭,越是有厚厚的积雪,一脚下去雪可漫过流人的膝盖。这种时候,她和谢兰胥只能留在车上。 尽管木格窗挡住了寒风,雪花依然可以从锦帘的缝隙里飘进。 车厢内的气温比车外好不了多少,但她穿上了谢兰胥的大氅,在她冷得冲手心哈气的时候,谢兰胥会给她一个拳头大的铜手炉,里面装有仍有余温的灰烬。 每到夜幕落下,车外的流人都不敢放心闭眼。队伍中时常发生为一件破衣服,一口馊馒头打得你死我活的事。 在生存面前,人和野兽无异。 能够留在车上的荔知已经比旁人好上太多。 流人队伍的规模每个月都在缩小,有半路病死的,也有抵达目的地离开队伍的。 压抑和寂寥的空气沉甸甸压在流人上方,直到积雪消融,天气回暖,情况才逐渐好转。 三月初,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 荔知软磨硬泡下哄出谢兰胥到马车外透透气。她拖着木橇,带着谢兰胥在营地附近转悠。甄迢和其他役人已经习惯这个显眼的组合,只要不是离得太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傍晚的夕阳带着火焰的余温,像条橘红色的毛毯,将两人亲密裹在一起。 荔知摘下野花,献宝似地拿到谢兰胥面前,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弯弯。 “殿下你看,路边的野花都开了——” 谢兰胥对野花不感兴趣,但还是给足面子“嗯”了一声。 一边拉着谢兰胥转悠,荔知一边收集可以吃的野菜。 她把收集到的野菜放进一个破衣服改制的布口袋里,然后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利用煎药的机会,偷偷煮成野菜羹。 两人就靠东拼西凑度过冬天。 同样的艰辛,相互依靠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殿下,你看那是什么”荔知忽然停下脚步,手指指向一棵树下。 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 谢兰胥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一片大大小小的小伞。 “蘑菇。”谢兰胥说。 荔知拉着谢兰胥靠近大树,蹲在跟前瞪大眼睛观察。 这些蘑菇有高有矮,有浅白的有淡黄的,伞面也有大有小。荔知试图从中找到她在餐桌上见过的种类,但要么就是完全不同,要么就是有些相似,荔知拿不准其中到底有没有可以食用的蘑菇。 为了稳妥,不吃最好。 荔知的理智还在,可她想起鲜美的蘑菇汤,还是不免心里痒痒。 “殿下怎么说”荔知转头看向木橇上的谢兰胥。 谢兰胥皱眉:“我宁愿吃野菜羹。” “也是。” 荔知决定听谢兰胥的,拉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树下的蘑菇林。 可惜……她看了那么多杂书,怎么没一本教怎么认毒蘑菇的呢! 荔知懊悔不已,回了马车依然时不时想起那片肥美的蘑菇。 夕阳完全坠落后,月亮爬上了天空。 流人们三三两两前去林中小解,荔知趴在窗户上看,猜测有没有人发现那片蘑菇林。没过多久,林中传来惊喜的呼声,蘑菇二字让周围的流人一窝蜂地跑了过去。 荔知回头看向谢兰胥: “殿下,有人发现蘑菇林了。” 谢兰胥靠在车壁上,手拿一卷手抄本,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殿下在看什么”荔知凑了过去。 她翻开书的正面,看见手写的道德经三个字。 荔知立马松开书页,仿佛是什么洪水猛兽。谢兰胥一眼就看出缘由,瞥她一眼道: “不爱看” 荔知苦着脸。 谢兰胥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爱看。” “那你还看”荔知问。 “打发时间。”谢兰胥说,“反正没事可做。” 荔知心道她便是无事可做也不会去看这种催人入睡的书。 她趴在木格窗上,继续百无聊赖地发呆。 不一会,林中陆续有人跑出,手里或多或少抓着一把蘑菇。荔知还看见了荔家人,郑氏和荔晋之慌慌忙忙地从林中走出,胸口鼓鼓囊囊,隐约有蘑菇的身影。王氏和荔惠直也是一手一把蘑菇,荔惠直兴奋不已,小脸上满是笑容。 荔知本想在王氏经过马车时提醒她蘑菇有毒的可能性,王氏却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将两手的蘑菇藏在身后,绕路快步走过了马车。 “他们不会听你的。”谢兰胥说。 荔知何尝又不知道呢 饥饿的人不会因为几句没有依据的猜测就舍弃到手的美味。 不多时,锅炉架起来了。 流人们从没这么团结过,有锅的献锅,有盐的献盐,有菇的献菇,所有人都围在小小的锅炉前,不停咽着口水。 马车里的荔知闻到若有若无的蘑菇汤香味,肚子发出响亮的叫声。 她尴尬地回头望了眼谢兰胥,后者不动如山,头也不抬。 荔知好奇他在蘑菇汤面前也不为所动,开口道: “殿下” 谢兰胥“嗯”了一声。 “你不饿吗” 谢兰胥没有回答饿还是不饿,他只是轻描淡写道: “习惯了。” 同样是流放多少天就饿了多少天的荔知,丝毫没有觉得饿习惯了。 如果大家都吃不上东西还好,如果有人吃起好东西——比如现在的蘑菇汤,她就饿得肚里痒痒,像是有只手不停抓来抓去。 “我的厨艺很好,”荔知说,“等到了鸣月塔,殿下一定要试试我的手艺。” 谢兰胥又“嗯”了一声。 “殿下,我们走了有一半的路程吗”荔知又问。 “不知道。” “甄迢一定知道,殿下可以问——” 道德经盖住荔知的视野,也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安静,节省体力。” 多说两个字能费什么体力 荔知撇了撇嘴,倍感无趣地继续观看车外的热闹景象。 一锅蘑菇汤,让死气沉沉的流人们都活了过来。许久未见的笑容出现在人们身上。有文人受到取笑,因为他在喝蘑菇汤前忍不住有感而发吟了一首蘑菇诗;有人连喝两碗热汤还不够,拿着空碗向锅前的人赔笑想要再盛一碗。 有人喝了个水饱,倚靠着树干,对着明月唱起思乡的歌谣。役人罕见地没有阻挡,反而跟着歌声踩起拍子。 在悠扬的歌声之中,不少人都低头抹起眼泪。 荔知也被勾起思乡之情,低声哼唱起来。 京都,那个她和双生姊妹一起长大,储存着她们所有回忆的地方。 “你想家了” 这是谢兰胥今日第一次主动向她递话。 荔知情绪低沉,点了点头。 谢兰胥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他看了荔知片刻,说: “会回去的。” 荔知笑了。 “我信殿下。” 月光皎洁,夜色静谧。 流人们露出难得的笑容。 一锅蘑菇汤,让人们回到过去无忧的时候。 荔知望着天上的圆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这是她自流放后睡得最沉的一次。梦乡中,她见到了久未入梦的双生姊妹。 她含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逐鸾 第17节 一切都会好的。 荔知在睡梦中呢喃。 第二日天不亮,她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 推开木格窗一看,王氏扑倒在荔惠直身上,痛不欲生地嚎哭着,将往日引以为傲的贵族风度抛之脑后。 荔惠直一动不动,绀青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机。 第15章 “是谁害了我苦命的儿啊!” 王氏搂着荔惠直的身体,右手不断拍打地面,椎心泣血的哭喊一声接着一声。 流人们面面相觑地围在附近。 昨夜吃了蘑菇汤的不止荔惠直一人,怎么出事的只有他一人呢 荔知推开围观的人,刚走到王氏跟前,就被悲痛欲绝的母亲抱住了小腿。 “求求你,求求你——”王氏涕泪横流,乞求地看着荔知,“让殿下救我的孩子,我给殿下当牛做马!” 荔知先试了荔惠直的鼻息,又探去他脖颈。 悲痛涌上她的心间。 “……惠直已经走了。” 不知何时站到周围的朱氏闻言,紧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眼中漫出悲伤的泪水。 郑氏或许想起了不久前病逝的女儿,眼眶也跟着红了。 “不!不!你说谎,他还有救!你救救他!”王氏惊慌地摇着头。 荔知忍着悲伤,好心劝道: “弟弟已经走了,母亲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你好大胆!一个庶女竟敢诅咒嫡出的弟弟!”王氏尖叫道,“这是荔氏唯一的血脉!他不能死!” “母亲这话真有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荔晋之冷笑道: “合着母亲眼中我并非父亲的儿子” 涉及到自己的儿子,郑氏立即摒弃悲伤,斗鸡般加入战场。 “夫人这话未免伤及感情了。昨晚大家都喝了蘑菇汤,为什么只有惠直一人出事,夫人难道不该问问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王氏眼瞪如牛。 “妾身是说——”郑氏翻了个白眼,“多亏夫人一直守着铁锅,让其他人只能吃到带蘑菇渣的汤水,不然今日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 流人们窃窃私语,都对昨天霸占铁锅的王氏记忆犹新。 “是啊,昨晚我求她给我两个,她却说我碗里够多了!” “摊上这样的母亲,也是孩子倒霉……” “说不定就是她平日行事霸道,损了阴德,这才报应在孩子身上……” 到大不大的声音正好传进王氏耳中,王氏像个木雕,怔怔地一个劲儿流泪。 荔惠直天资聪颖,六岁便能吟诗作赋,是京都有名的神童,荔乔年一直视他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荔惠直不仅文采出众,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生母王氏自恃出身高贵就仗势欺人,但荔惠直却平易近人,深受府中下人的喜爱。 他的夭折,对郑氏和荔晋年以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悲痛。 荔知跪坐下来,轻轻抚摸幼弟发紫的面庞。 她还记得,他一口一个的“姊姊”,欢欢喜喜地追在身后要和她一起玩的场景。一转眼,他就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了。 口硬心软的荔香也走了。 她还能再失去什么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起来收拾东西上路了!”役人呼喊道。 人群中几声惊呼,顺着他们惊讶的目光,荔知转头看向王氏。 她高举一只不知何处掏出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喉咙。 赤红的鲜血从簪子周围涌出。 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王氏握着深深插入喉咙的金簪倒地。她大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另一只手挣扎着摸索到荔知的手,死死握住。然后,金簪被猛地拔出,鲜血喷溅而出。 “帮我……埋葬……”她用漏风的声音说。 王氏将金簪塞进荔知手里,上面的血像是火焰,火辣辣地灼烧着荔知的手心。 半晌后,荔知合上了王氏黯淡的双眼。 三千里流放在圣旨上只是短短数语,只有走过这条路的人才知道,从京都到鸣月塔,每一条路都有亡魂无数。 他们或是没有及笄的少女,或是垂髫的小童,又或是凄凄惨惨的妇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因三族中某一人的过错,惶恐无助地踏上流放之路。 荔知挖坑的时候,荔晋之和郑氏一反常态地前来帮忙,三人合力埋葬王氏和荔惠直后,荔晋之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王氏的金簪。 在役人的催促和吆喝中,荔知回到马车。 谢兰胥靠在窗边,不知看了多久。荔知上车后,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役人坐上马车,挥动马鞭驱马前行。风铃声摇荡在林间,无忧无虑的鸟雀随之歌唱,丝毫不受世间悲欢离合的影响。 “殿下——” “嗯” “我是不是做错了”荔知问,“在发现蘑菇林的时候,我就应该把它毁掉” “那他们只会恨你,不会感激你。”谢兰胥说。 荔知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一条年轻并且正直的生命就在她面前这么逝去了。 她无法无动于衷。 “如果殿下最重要的人离开人世了,殿下是会随她而去,还是留下来继续苟活”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荔知看不透他此刻所想。 “能让我随之而去的人,这个世间并不存在。”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从双生姊妹身死那天起,这一切对荔知而言就像个悲梦。 偶然获得的欢愉,像被悲哀冲上海岸的贝壳,珍贵又脆弱,轻易就湮灭在浪涛之中。 她无心闲话,趴在木格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马蹄声不断敲击着地面,流人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在山岭之间。 翻过一座山后,马车周围的景色从山谷密林变为悬崖峭壁。 往上看,是直上直下的荒山,往下看,是土石松弛的黄土斜坡。狭窄的小路刚刚足够马车经过。 三千里路途,这是最危险的一段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飘起细雨,地面容易打滑,每个人都走得如临大敌,连最有驾车经验的役人坐在车头也是满头细汗。 荔知坐在车中,不知怎的总是静不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过山坡,带走无数泥土和碎石,汇流成一股一股土黄色的水流倾下。间或有碎石从山顶落下,有流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所有人都不敢停下,只能硬着头皮涉水往前走。 突然,有流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荔知不顾飞雨和落石,探出锦帘往外看去。 前方的山坡上滚下大量碎石泥土,掀起无数烟尘。而在马车身后,有不知何处涌出的大水,向众人滚滚而来。 “是泥石流!”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队伍立即乱了,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有的人冒险冲过了正在落下巨石的前方,有人趁着大水还只没过脚踝,拔腿往来时的方向跑。 被泥土染成黄色的水流来势汹汹,不一会就有几名踩着滑腻腻稀泥的流人倒在了大水里。还来不及爬起来,水流就灌往口鼻。 一直没有机会爬起来的流人像水流中的一块石头,随着水流冲向悬崖外。 甄迢用手遮挡着从上方落下的碎石,大声呼喊着逃跑的流人。 荔知坐在的马车摇摇晃晃,受惊的马匹不愿前行,不断喷嚏跺脚。 一块巨石在这时从上方落下,刚好砸在马和车中间的缰绳上。 荔知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失去平衡,跟着巨石一起滚下山坡。 她和谢兰胥摔到一堆,无数器具噼里啪啦砸到他们身上,又从敞开的木格窗里落了出去,滚向望不见底的山坡下方。 人群的惊呼声离他们越来越远,荔知几次差点从窗中翻出,都惊险避过。 马车磕磕绊绊,在坠落中途解体。荔知从破碎的木板中摔出,谢兰胥就在她的手边,跟着一起往谷底滚去。眼见一块尖锐的石头就要撞上他的后脑勺,荔知来不及多想,抢在他之前先滚了过去。 肩胛骨重重一痛,荔知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不停翻转滚动。 忽然,她的身下一空。 谢兰胥单手吊在一棵长出山崖的歪脖子树上,另一只手青筋毕露地抓着她的手腕。整张脸都因为过度使力而扭曲。 而她,悬在一块凸出的峭壁外,底下就是万丈深的谷底。 残损的马车和四仰八叉的马匹在她身旁滚落,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就消失在谷底的密林之中。 只要谢兰胥稍微松手,她的下场就和粉身碎骨的马车一样。 她抬头看着谢兰胥。 少年脸色苍白,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也在看着她。 荔知从他眼中看出一抹思量。 逐鸾 第18节 “殿下……”她说,“殿下腿脚不便,松开我……方能用两只手爬上去。” 她只能赌一把。 “那你怎么办”谢兰胥问。 脚下无依无靠,死亡近在咫尺,荔知却在笑着宽慰少年。 “殿下勿忧,天无绝人之路,我自会想其他办法。” “你不悔” “不悔。”荔知笑道。 不断有落石从头顶滚落,再僵持下去,不仅谢兰胥没有体力,情况可能又会生变。 荔知屏息等待谢兰胥做出最后的决定。 片刻后,谢兰胥加大了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量。 随着压抑的嘶吼,谢兰胥猛地发力,缓缓将她向上拉起。荔知瞪大眼睛,在察觉谢兰胥意图后,探出另一只手努力抓住了越来越近的石壁,两只脚艰难地点在了一块石头上。 “能站住吗”谢兰胥问。 荔知不敢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只能用下巴轻微地点了点头。 谢兰胥松开荔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两腿一翻,灵活地爬上歪脖子树,再一个跨步,重新回到突出的悬崖平台上。 他跪在地上,朝荔知伸出一手。 荔知呆呆地把手递给他。 谢兰胥抓住荔知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再一发力,荔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缓缓升了上去。在接近平台的时候,荔知手脚并用,终于爬到谢兰胥身旁。 作者有话说: 根据榜单调节字数,明天无更 第16章 荔知的眼神定在谢兰胥与常人无异的双腿上。 那灵巧,那有力——哪像一个下身风瘫的人 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谢兰胥已经身体灵活地攀附着倾斜的石壁慢慢往上爬去。 大难当头,所有疑问都可以放后。 荔知连忙跟着向上爬去。 掺杂着黄土和碎石的黄水倾盆而来,荔知抿紧嘴唇,时不时偏头躲避飞来的水花。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双手双脚上,只要一个疏忽没站住,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不知不觉,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他们坠落下来的地方就在约三十丈外的斜上方,有更多的黄水在上方另一处倾斜处形成了小瀑布,声势浩大地冲向谷底。 土黄色的水花飞溅,冲刷过的石壁滑溜溜的,两个人在攀爬过程中都拧紧了眉头,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好不容易,荔知的右手搭上了小路,她一个用力,狼狈地撑着滚了上去。终于回到了他们摔下来的地方。 谢兰胥在不远处坐着,也不管泡在黄水里的衣袖了,苍白着脸一动不动,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头上的落石渐渐停止,黄色的水流也减弱了,前方的小瀑布肉眼可见地变瘦。 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后,天地间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只有面前的一片狼藉印证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现在怎么办”荔知问。 “他们走得比我们慢,追上去。” 谢兰胥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哪有什么风瘫的影子 荔知跟了上去,一边用袖子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擦拭脸上的泥点。刚刚的死里逃生太过惊险,到现在她仍心跳如擂。 两人沿着小路往前,追寻着泥泞路上的足迹。 小路蜿蜒下降,太阳下山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谷底。 谢兰胥看了眼昏暗的天际,提议找个山洞凑合过夜。两人分头找了一会,荔知空手而归,幸运的是谢兰胥找到了可以过夜的山洞。 她跟着谢兰胥去到那里,才发现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一个凹陷进去的山壁,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一个避风的地方。 附近都是树林,不缺柴火。 火堆很快燃了起来。 荔知知道钻木取火和怎么辨别火石,但她很好奇谢兰胥竟然对钻木取火也十分熟悉,似乎做这样的事并非初次。 火堆燃起来后,两人各占一边,背对着彼此,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烘烤。 此时此刻,终于有了聊天的机会。 荔知问出克制许久的疑问: “殿下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 身后并未传来谢兰胥的回答,因此荔知立即猜到另一种可能。 “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有风瘫。”她用笃定的口吻道。 谢兰胥的沉默验证了她的猜想,荔知并未感到生气,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亲眼见到那根银针深深刺入谢兰胥的膝盖附近,他怎么做到一声不吭,甚至面部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难道那山野大夫也是他的同伙 荔知马上推翻了这个可能。 “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荔知问。 “风瘫之后,我们还遇到过绑架和截杀吗”谢兰胥反问。 “……没有。” “一个健全的皇孙会让很多人感到威胁,但一个风瘫的皇孙就未必了。”谢兰胥讽刺道。 荔知能够理解他的做法,她也不会去问为什么要瞒着她这样的愚蠢问题。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会这么轻易被谢兰胥信任。 别说一次试探,就算再来一万次,她也有信心通过考验。 她识趣地说:“我一定不会破坏殿下的计划。” “你不怨”谢兰胥轻声问。 “我理解殿下处境艰难,多虑是当然的。”荔知说,“总有一天,我会让殿下信任我。” 谢兰胥不相信有那一天。 他背对着温暖的篝火,手中握着一块随手捡起的石头。淡黄淡白的纹路像蛇一样盘旋缠绕着,他握着那块石头的时候,冰冷的蝮蛇好似也爬上了他的指尖。 人总是谎话连篇,心口不一。 说不悔的其实抱恨终身,说不恨的其实恨之入骨,说珍爱的,最后却将毒药投入他的杯中。 比起一个个的辨别真伪,他学会更直截了当的方法。 林下寒影蔓延,月华堕地。 世间万物影影绰绰,似乎都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挂在树枝上的烘烤的衣物变得半干,两人先后穿回衣裳,围坐在火堆前继续烘烤。 荔知悄悄打量谢兰胥在火光下晦暗不轻的侧面,越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明明都可以假死脱身了,他执意要抓着这流放三千里的皇孙身份做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问,一并问了罢。”谢兰胥说。 荔知当然不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 “殿下是怎么忍住银针刺入的”她说。 她本是随口一问,谢兰胥却望着火堆出了神。 片刻后,他朝腾跃的橘红色火苗伸出手。 消瘦苍白的指尖伸入火苗中,瞬间就被包裹。荔知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将谢兰胥的手从火焰里拉了出来。 只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荔知的心跳却比刚刚攀爬山壁时还要急促。 “殿下!”她疾声道。 谢兰胥面不改色,平静的目光望着刚刚伸入火焰的指尖。 “……我感觉不到。” 荔知愣了一会,发觉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将手指伸入橘色的火焰之中,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殿下感觉不到疼痛”荔知难以置信。 世上还会有不会疼的人吗 “疼痛是什么感觉”谢兰胥反问。 只有看着他的眼睛,荔知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问题是他真心求问。 荔知遇到过很多难题,但是她相信谢兰胥的这个问题,即便是学识渊博的夫子也难以回答。 痛觉是什么感觉 就像对一个从小失明的人解释色彩,再通俗易懂,也没有办法在他心中勾勒出颜色。 荔知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此事还有谁知晓”她问。 “还活在世上的,”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有你我。” “殿下放心,我不会辜负殿下对我的信任。”荔知保证道。 谢兰胥望着火堆,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颗石头投了进去。 逐鸾 第19节 石头砸断已经烧脆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声响。迸发的火星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你在家中叫什么名字”他望着火堆。 要不是周围只有荔知一人,她险些以为谢兰胥是在问那颗石头的名字。 “殿下是问小名”荔知说,“我没有小名,不过一母所生的姊妹唤我般般。” “……般般。” 麒麟的别称,又有般般入画之意。 谢兰胥跟着低声念了一遍,同样的名字,由他缓缓道出,仿佛因此多了一丝旖旎。 虽然荔知对他没有痛觉一事还十分在意,但谢兰胥转移了话题,她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多谈。 “殿下有小名吗”她顺着谢兰胥的话题说。 谢兰胥的思绪好像被唤回到了很久之前。 荔知耐心等待着,直到他轻声道: “……阿鲤。” “哪一个里字”荔知问。 谢兰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 他牵过她的手,带着凉意的指尖缓缓划过,荔知忍着阵阵痒痒,看出那是一个锦鲤的鲤字。 将冷漠安静的谢兰胥和池中五彩的锦鲤联系起来后,眼前的谢兰胥也凭空多了一些可爱。 “这是太子殿下取的小名吗”荔知问。 “是母妃取的。”谢兰胥说。 太子正妃的大名,即便是寻常人也有所耳闻。 毕竟身为身份敏感的前朝公主,没有被收入后宫或是青灯古佛了却一生,而是赐给太子作正妻,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事。 这关系到皇室血统的正统性,皇帝做此决定时,满朝哗然。紫微宫前跪满了劝谏的大臣,但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将前朝公主魏仪望赐婚给自己的太子谢松照。 婚后多年,两人仅有一子,那便是鲜少在外界露面的谢兰胥。 “般般。” 荔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谢兰胥在叫她的名字。 “殿下”她不解地看着火焰背后的少年。 “不要欺骗我,否则你会后悔的。”他垂着眼,纤长乌黑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荔知看了他一会,粲然笑了。 “好。”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掩盖了熄灭的火堆重新出发。 大队人马的痕迹就像火把在黑夜中一样显眼。 两人追寻着流放队伍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前走。傍晚时分,两人凭借人少脚程快的优势,追上了疲乏的大队伍。 在汇合之前,荔知依样画葫芦,又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橇。 当荔知拖着坐在木橇上的谢兰胥走过去时,从泥石流里幸存下来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甄迢以为掉下悬崖的谢兰胥九死一生,不想却看到他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想起的是只在书本上出现的“气运”二字。 这位被流放三千里的废太子遗孤,当真只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吗 第17章 当日,甄迢就自掏腰包,从路过的村庄里为谢兰胥购置了一辆马车。 “多谢甄长解的好意,若非如此,凭我的这两条腿,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里哪里,这都是卑职的职责。” 荔知看着谢兰胥和甄迢互相谦让了一会,感叹谢兰胥对自己的表情管理之强。 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瘫过,不然怎么能把一个风瘫之人的三分哀怨和七分自强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等甄迢帮着谢兰胥上了马车,荔知连忙像个侍女那样跟了上去。 甄迢向谢兰胥拱手告退后,又看了眼荔知,警告道: “好好服侍殿下。” 大难不死一次,甄迢对谢兰胥态度大变。 晚些时候,其他役人都在外边分发流人今日的口粮,甄迢带着一个农妇叩开了马车,送上鲜美的清粥小菜。 “殿下这两日受惊了,卑职在途径的村庄里寻到一户人家,请她在做夕食的时候多做一份。”甄迢言语克制,在马车下拱手说道,“农家小菜而已,算不上精致,但是能换个口味。” 谢兰胥一番客套后,收下了放在木托盘里的四菜一汤。 荔知端详送进来的食物,觉得甄迢应该没有说谎。 “木托盘两边发黑发亮,应是被人经常使用;五个碗也是农户常用的土陶碗,看上去使用了一段时间了。”荔知说,“殿下怎么觉得” 谢兰胥从托盘角落里拿起一枚可以用来试毒的银针。 “他是个聪明人。”他说。 两人分吃了四菜,连青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荔知自离京后,第一次感觉到饱腹。 “殿下在东宫时,都吃些什么呢”荔知随口问道,“我听人说,宫里的贵人一次用餐会摆满整张长桌。” “那是皇宫,并非东宫。”谢兰胥说,“东宫的厨子承袭父职,厨艺本就稀松平常,又因为父亲厌恶奢靡之风,严格规定东宫之人的每日用例。” “即便是父亲本人,每日也只用五菜一汤。东宫的餐桌,还比不上一些五品官员。” “至于我,”他说,“吃得最多的是蒸鱼和煮菜。” 吃得还没荔知在荔家好。这话荔知只敢在心里想想,她笑道: “等到了鸣月塔,殿下就有口福了。想吃什么,我都可以为殿下做。” “如果我们没分到一起呢”谢兰胥问。 如今三千里已经过半,鸣月塔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他们并非迁居来鸣月塔,而是来鸣月塔服役的。 等待他们的,是不同的徭役。男子大多派去修城墙做苦力,女子则分与披甲人为奴。 一个不好,等待流人的就是比翻山越岭更加绝望的折磨。 虽然太子被废,贬为庶人,但谢兰胥的宗室身份依然保留,见了皇帝依然可以喊一声皇爷爷,想必到了鸣月塔也是去都护府当座上宾。 荔知等人却不同了。 他们的命运如水上浮萍,一个浪头就可以覆灭。 “即使没分到一起,”荔知笑着,仿佛不知道分与披甲人为奴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我也会给殿下做你想吃的菜。” 谢兰胥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失去了风铃声的路途,好像白驹过隙,一眨眼春就过去了。 酷暑来临,有的流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过。即便躺在马车里,衣裳也被汗水打湿。脸上的汗水更是从来没有停过。 荔知从来没有觉得蝉声如此喧嚷过。天地间好像只剩无穷无尽的蝉声。 在盛夏的时候,荔知天天期盼夏的离去,然而凉爽的秋天比她想象的停留时间要短,几乎一睁一闭,令人胆寒的冬天就又来了。 流人的旅途也在一年又两个月后来到终点。 抵达鸣月塔的那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沉默地望着浓雾之中肃穆的城门。 寒冬下灰蒙蒙的鸣月塔像是话本里提到过的人间地狱,灰白的山林环绕在城镇周围,听不到一丝鸟雀的声音,凄迷的寒雾萦绕在城门和瞭望塔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好像所有生灵都在这里灭绝。 衙役们用鞭子在身后催促,流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迈动脚步。 离得近了,守门的兵卒现出身影,沉甸甸的甲胄和冰冷的神情加重了这里不近人情的氛围。 几名役人和守门的将领交谈之后,流人被允许进入城门。 马车在最后通过,守城的将领带着亲信站在门边,远远向马车里的谢兰胥行了个礼。 荔知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谢兰胥在鸣月塔的日子不会难过了。 他只要好过,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过城门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甄迢带着一个面生的黑脸将士站在车外。 “鸣月塔都护有请殿下入府一叙。” 黑脸将士行了一礼,身上武备哗哗作响。在他身后不远,有一辆外观奢华而又低调的马车静候。还有四名腰粗膀圆的汉子带着步辇,等着将谢兰胥转移到马车里。 谢兰胥看了荔知一眼,下车转移。甄迢拦住同样下车的荔知,朝流人的大队伍扬了扬下巴。 “你可以回去了。” 荔知向谢兰胥的背影行了一礼,依言走回大队伍。 一部分流人对去而复返的荔知不太友善,故意将非议说得很大声,但荔知低眉顺眼,神色平和,仿佛并非流言蜚语的当事人。 更多的流人则没有心思放在荔知身上,他们神色惶恐,不断祈祷自己能分去一个稍微好些的岗位。 队伍在鸣月塔县衙门口停了下来,甄迢出面让大家稍安勿躁,衙内县令正在分配这一批流人的各自归属。 晒得黝黑黝黑的衙役大摇大摆地收受着流人的贿赂,没有东西拿得出手的流人又悔恨又羡慕地看着另一批人拿出就要饿死、打死时也没舍得亮出的财物,去索要一个安全清闲的好差事。 荔晋之点头哈腰地和一个黑脸衙役说着话,从怀中掏出王氏的金簪递去。 衙役满意地收下金簪,带着他进了县衙。 郑氏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了一会,满面喜色的荔晋之走出,见了郑氏,喜色转为难色,对她说了什么后,郑氏如遭雷击,面若死灰。 徭役的名单不断公布,行了贿赂的大多都去了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过于劳累的地方。 逐鸾 第20节 没有行贿的则往往是去修墙挖煤,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女子不是配给脾气最为暴烈的披甲人,便是直接送入军营充当营妓。 一时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欢天喜地。 “荔知——谁是荔知”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念到荔知的名字,神色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眼人群。 “民女就是荔知。”荔知站出来。 “你——”衙役手一指,“去都护府报道。” 荔知毫不意外,平静地接受了分配。 很快就有人来带她离开县衙门口。 同一时间,鸣月塔都护鲁涵将谢兰胥请进都护府书房。 书房以紫檀木色为主。临窗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宝蓝色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胆瓶,里面满满当当的粉白杜鹃。紫檀木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并放着几方宝砚,各色玉筒,一张薄薄的信纸摆在桌上,上方压着刚拆不久的信封。 谢兰胥一进府,就被邀为座上宾。 已至不惑之年的鲁涵是一个更像文臣的武将,风度翩翩,心思细腻。在征求谢兰胥的同意后,请来鸣月塔当地最有名气的大夫诊他的腿疾。 大夫还是用银针先刺,谢兰胥面不改色。 大夫叹了口气,摇头不断。 面诊的结果只有鲁涵失望,因为谢兰胥和不在场的另一个人都知道,就是大罗神仙来了,这腿还是动弹不了。 让大夫退下后,鲁涵面露愧疚,朝谢兰胥叩头请罪: “微臣有罪,让殿下在路上受尽艰险,以至双腿风瘫——” 榻上的谢兰胥连忙将其扶起。 “三千里流放本就意外丛生,鲁大人即使有心,也是鞭长莫及。”谢兰胥掩嘴咳了咳,苍白的脸色让他更像是遭受迫害的如玉君子,“……若是怪罪于你,我岂非蛮横之人” “殿下仁德,如太——”鲁涵顿了顿,“如大殿下一般。” “鲁大人请坐。”谢兰胥示意长榻另一方。 鲁涵道谢后撩袍坐正,沉声道: “殿下勿忧,这只是镇上最有名的大夫,然山野之中还有许多能人异士,微臣会让属下多方寻找名医,定然会有让殿下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都护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如此恐会给都护带来危险……京都还有许多想要除掉我的人。”谢兰胥神色犹豫。 “只要陛下的旨意还没有更改,就没有人能在我鸣月塔取殿下性命。”鲁涵坚决的神色此时才显示出一个武将的杀伐果断。 谢兰胥揖手道谢,鲁涵忙说不敢。 “不敢相瞒,微臣还是四品武将时便见过大殿下。”鲁涵说,“……那是一次除夕宫宴,我因公差来得迟了,途径降雪宫外的长廊,偶然听见殿下之父身边的谋臣正在劝说大殿下。原来,众皇子向陛下竞相献上珍宝和祥瑞时,大殿下竟献上名家所绘的《河西饥荒图》,恳求皇上免去明年的一应大宴,将省下来的银两用于援助河西灾民重建家园。” “河西灾荒时,殿下年纪尚轻,应该了解不多。”鲁涵说,“那时河西天象异常,一年不见一雨。官员唯恐担责,直到河西的灾民逃到京都,朝廷才知晓大旱的事。此时,河西已成人间地狱。有人根据河西灾民所述,画下树皮食尽,易子而食的惨剧……这便是大殿下所献的《河西饥荒图》。” “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河西的百姓生活在地狱之中,也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赈灾可缓灾情,但只有大殿下一人,为河西百姓奋不顾身仗义执言。” “所以,微臣始终相信大殿下谋反一事另有隐情。”鲁涵说,“若殿下要查明真相,微臣愿献绵薄之力。” 半晌的缄默后,谢兰胥缓缓道。 “三法司都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便是不相信,也只能接受判决。” 鲁涵还想再劝,但谢兰胥咳了起来,他只好按下不表,将茶水送到谢兰胥面前。 “殿下的身体,微臣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大夫调理。殿下就放下心,在都护府好好将养身体。”鲁涵说,“至于殿下推荐至都护府任职的姑娘——不知具体要安排在何处” 鲁涵问得委婉,其实最主要是在问此女是否为谢兰胥的女眷。 若是女眷,自然安排到一起。 若不是,那就以亲疏关系另论。 “鲁大人拿主意便是。”谢兰胥说,“流放途中,她对我多有援手,除此以外——” “并无别的关系。” 第18章 都护府威严大气,深黑色的楼台亭阁鳞次栉比。比起京都富丽堂皇的荔府来,又有一种落日黄沙的粗犷之美。 荔知被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带到后院,安置在一间逼仄潮湿的耳房里。 “这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其他下人都是两三人一间,我们老爷仁德,特许你一人一间。”男子说。 荔知换上一派天真的笑脸,把男子捧得飘飘然,得知他姓唐,果然是府中的管家。 “行啦,这府里规矩不多,只要你安分守己,日子不会难过。你的差事晚些我再来交代。在那之前,你就呆在这院子里,把脸洗一洗,干净衣裳换上。” 唐管家挥了挥手,荔知将其送出了耳房。 荔知的住处在一间老旧的小院子里,同院的还有十几间耳房,院子中间有一口老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枣树。 她打了一桶井水,忍着刺骨的寒冷擦拭干净身体,然后换上崭新的粗布衣裳。 都护府提供的衣裳对刚走完三千里流放的荔知来说,太过肥大,还好她在打扫床底卫生时,发现了不知谁留下的积满灰尘的针线包。 她用蚯蚓一样的棉线收紧宽大的腰身和袖口,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照了个大概,总算能见人了。 刚刚做完这些,荔知的耳房被人敲响了。 摇摇欲坠的木门摇晃几下,荔知从里拉开房门。一个面生的妇人站在门口。 “你是新分配到都护府的流人叫荔知”妇人上下打量着荔知。 “是我,不知婶子有何事” “我是府中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姓张。有人托我带你去后门,跟我走吧。” “唐管家让我呆在院子里不要乱走……” “没事的,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荔知谨慎地杵着不动:“婶子可否告知是谁要见我” 张嬷嬷一下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后脑勺: “哦,对了!她让我告诉你,她叫嘉穗。她说你听了这个名字就——” “走吧。” 上一刻还牢牢钉在耳房里的荔知,下一刻就迈出了房门。 嘉穗不应该在这里,但若不是自报家门,张嬷嬷又怎会知道一个叫嘉穗的人 荔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张嬷嬷往后门走去。 一方面,她不希望嘉穗来这里受苦,另一方面,在失去荔香和神丹之后,她多么期盼有一个能信任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啊。 张嬷嬷给看门的小厮塞了点钱,后者慢条斯理地打开都护府的后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后门,一见荔知就跪了下去—— “小姐!”嘉穗眼含热泪。 荔知怀疑自己的眼睛,在一盏茶前,荔知百般担忧,但此时此刻,她胸中只剩重逢的喜悦横冲直撞。 “嘉穗,你怎么会在这里”荔知连忙上前,扶起少女。 “小姐在哪里,奴婢自然在哪里。”嘉穗泪流不止,“因为奴婢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就算死也只会死在小姐身边。” 张嬷嬷收了嘉穗的钱,识趣地拉着看门的小厮走到稍远的位置,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 “你这么年轻,说什么死不死的。”荔知难忍哽咽,“你是怎么来的这里路上是不是吃苦了” “自从刑部封了荔府,下人都被遣散了。奴婢和嘉禾回了家,在京都一直待到小姐随流放队伍启程。”嘉穗道,“奴婢打听到小姐流放的地方是鸣月塔,就收拾好盘缠,找了个商队上路。嘉禾因为要照顾父母,被奴婢留在京都。奴婢跟着商队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年抵达鸣月塔。” “到了这里后,奴婢在城门租了个茶水铺做生意,就为了小姐进城那日第一个看见。奴婢等了大半年,偏偏今日出摊耽搁了一会,没遇上小姐进城的时候。好在,后来奴婢去县衙一打听,知道小姐来了都护府。这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嘉穗紧紧牵着荔知的手,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落。 “奴婢倒是没吃什么苦,原本就是干惯粗活的。可是小姐……小姐瘦了好多,在路上一定吃了许多苦。都怪奴婢无能,帮不上小姐的忙……” “你别这么说。”荔知握住嘉穗的手,含泪笑道,“是我没用,拖累了你。” 两人紧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彼此红肿的泪眼,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小姐还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嘉穗擦掉眼泪,郑重道,“今后奴婢会一直陪着小姐。” “说完没有时间差不多了。”张嬷嬷走了过来催促。 “小姐,你先回去吧。”嘉穗说着,将背在身上的一个花背囊塞给荔知,“这里面有几身衣裳,还有一些起居用品。小姐先拿着,还需要什么奴婢下次再带来。” 一个已是自由身,一个却又沦为奴仆,虽在一个地方,但再次相见,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荔知压下心中的悲伤,低头擦掉眼泪,再抬起头时,已是粲然笑脸: “你也要保重——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后,张嬷嬷将荔知重新带回了潮湿阴暗的小院。 “你这奴婢倒还忠心,”张嬷嬷说,“我见过不少家里一败落就卷铺盖跑人的,千里迢迢追来跟着受苦的倒是从未见过。” 荔知心绪繁杂,勉强自己抬起嘴角笑了笑: “嘉穗与我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同。” 张嬷嬷把荔知送回院子便离开了。荔知回到耳房,拆开背囊后,发现里面是几身布料上好的秋冬衣裳,还有一只刷牙子,几张柔软的汗巾,一盒澡豆,还有一个朴素的木攒盒,里面放着十来种京都的常见糕点。 看着嘉穗费心准备的一切,荔知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嘉穗和嘉禾是荔家一对孪生的家生子,她们比荔知和荔夏要大上五岁,因为年纪合适,恰好也是孪生,便被管家安排来服侍荔知和荔夏两姐妹。 嘉穗是荔知的贴身丫鬟,嘉禾是荔夏的贴身丫鬟。 虽是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但因为生母早逝,父亲对她们缺少关注,主母又不怎么管的缘故,她们四个更像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荔知自知要走的路危机重重,并不愿意牵连嘉穗两姊妹,但若处境对调,假如嘉穗两姐妹落难,她和双生姊妹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命途多舛,有时候,她又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让她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又胜似有血缘关系的姊姊。 荔知回到耳房大约一个时辰后,唐管家又一次来到小院。 逐鸾 第21节 “今后你就去小姐的萱芷院当差,萱芷院的位置你问问和你同院的人就知道了。明早卯时,你便去萱芷院报道。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只要你不偷奸耍滑,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以后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李嬷嬷说便是。”唐管家背着手道。 “我知道了,多谢唐管家费心。” “今后你在都护府——特别是主子面前,要自称奴婢。我倒没什么,要是冒犯贵人就不好了。”唐管家提醒道。 荔知从善如流:“奴婢明白。” 唐管家点点头,踱着步子离开了小院。 傍晚时分,下值的丫鬟陆陆续续回到院子,见到新来的荔知,不免有些惊讶。 荔知趁机上前搭话,不多时,便与院中的几个同龄丫鬟打成一片。一个丫鬟拿出一小袋瓜子,一人分了一小把,站在枣子树旁闲聊。 “府里也没什么好注意的,老爷和夫人都是宽厚之人。”蓝衣的丫鬟说。 绿衣的丫鬟嗑着瓜子附和道: “小姐和少爷人也很好,从不打骂我们。” 荔知追问:“不知老爷膝下有几个孩子” “两个。”蓝衣的丫鬟比了两根手指,“一个少爷,一个小姐。” 或许是看出荔知的疑惑,蓝衣的丫鬟补充道: “我们老爷是个痴情之人,和夫人青梅竹马。夫人拢共生了两个孩子,便是少爷和小姐。我听说,京中的贵人动辄三妻四妾,不知是不是真的” 荔知看出蓝衣丫鬟想要炫耀的内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成功打开了蓝衣丫鬟的话匣子。 枣树下的闲聊散会时,荔知已经大概掌握了府中主子们的性情和特征。 幸运的是,主子里似乎没有荔知见过的那种刁钻之人,都护府的大多数下人都过着清闲的日子。 荔知没去担心谢兰胥,她相信以他的身份和才智,能过得比自己更好。 她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在都护府站稳脚跟。 第二日卯时,鸣月塔天还没亮。荔知摸黑前去萱芷院报道。 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年过四十,两鬓斑白,一张板着的国字脸,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始终抿着的嘴唇让人觉得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开心。 李嬷嬷严厉地向荔知交代了萱芷院的规矩,吩咐她做院里的粗使丫鬟,负责扫地洗衣一类的差事。荔知将萱芷院的规矩认真记在脑中。 许是见荔知态度认真,李嬷嬷的口吻稍微温和了一些,叫来了另一个粗使丫鬟菊生和她认识。 菊生是个和荔知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两人相视一笑,也算交好了。 天亮后,李嬷嬷带着几个小姐房内的丫鬟去服侍鲁萱起床,荔知和菊生则分别带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浣洗。 京都的大户人家往往都是有专门的挑水工挑水回来,由浣衣房的丫鬟统一浆洗,但都护府却没有专门的浣衣房,萱芷院的洗涤工作,都是由粗使丫鬟带到都护府外的河边进行。 菊生是个心善的姑娘,一路都在关心荔知能否抬起装满衣物的木盆,又能不能坚持得住两里的距离。 荔知忍不住笑了:“我可是走了三千里过来的,又何谈区区两里呢” 菊生想了想也是,调皮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荔知正想从菊生口中试探谢兰胥的下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曾在流放路上勒索她口粮的朱氏被三名地痞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着,赶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 第19章 眼见三个地痞将朱氏拉进无人的小巷,荔知放下木盆就追了过去。 菊生见状也小跑着跟了过来。 小巷里的三个地痞已经推倒面无人色的朱氏,想要就地霸王硬上弓。 荔知见了,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住手!”她脸色铁青。 “你算哪根葱” 一名地痞一脸不耐,待看清逆光之中的荔知面孔,立马抛下朱氏,双眼放光地朝荔知走来。 “妹妹不仅心地善良,长得也好,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是和这老女人一起流放过来的吗跟了哥哥我,保管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我是都护府的人,你敢碰我!”荔知厉声喝道。 菊生震惊地看着她,惊讶她刚来第一日就学会了打都护府的旗号。 三个地痞听见都护府果然变了脸色,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又反复看着荔知,觉得她不似说谎。 “呸,倒霉!”一名地痞往地上啐了一口。 三人悻悻地结伴走了。为首那人在离去时故意盯着荔知看,眼神似乎是在说“走着瞧”。 荔知也在看着他。 目光的对峙由为首之人发起,最先移开目光的也是为首之人。 鸣月塔地处边疆,有许多民族混居,民风比京都开放多了。这里多的是粗犷野蛮的女人。她们像老虎,像黑熊,但没有谁,会像花纹美丽的蛇。 地痞头子说不清自己心慌的原因,但他决定遵从内心的想法,带着两个小弟迅速离开这里。 三个地痞走后,菊生松了口气,后怕道: “还好他们被都护府的名头给吓走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小流氓罢了,不足为惧。”荔知说。 她快步上前,扶起衣衫不整的朱氏。 朱氏脸色惨白,看着面前的荔知,此时才涌出眼泪。 “朱姨娘,你怎么会被他们缠上”荔知皱眉。 “我……我……”朱氏欲言又止,看了看菊生。 “我去外边看看,你的木盆还在外边呢。”菊生识趣地往巷外走去。 “朱姨娘,你别急,慢慢说。”荔知轻轻拍着朱氏的手臂,用眼神安抚。 朱氏放下戒备,泪如泉涌。她紧紧抓着荔知的手,颤抖着声音说: “我本以为,那样的日子到了鸣月塔就结束了,没想到……即便到了鸣月塔,他们依然不放过我……” 朱氏说的含糊,荔知却懂了她的遭遇。 “不怪别人,是我自己下贱……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肯做……我的名声已经毁了……可怜象升和慈恩,有我这样的母亲……”朱氏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朱姨娘,这不怪你。”现在换了荔知紧紧握着朱氏的手臂,她强迫朱氏的泪眼与她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你只是想让自己和孩子活下去罢了——错的是反而借此要挟压迫你的人。” “可我……卑鄙地威胁姑娘,抢走了你的口粮……” 朱氏捂住泪迹斑斑的脸庞,痛苦和羞愧让她的面庞扭曲了。 “没关系,我原谅姨娘了。” 荔知将朱氏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将其别到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悲悯。 朱氏更加用力地抓住荔知的手,仿佛不这么做,她枯瘦的身体就要坠向更深的地方去了。朱氏紧闭着双眼,嘴唇也紧紧抿着,但是颤抖的喉咙里却发出只在方寸之间的哭嚎。 眼泪像泉涌一般流在她的脸上。 朱氏出身商户不假,但她能够嫁进荔府,自然不是一般的商户之女。朱家世代从商,富比王侯,朱氏乃朱家嫡女,从小接受仕女一般的教育。 王氏懂的,她也懂。可那些不该做的,她还是去做了。 她的一双儿女,生命之火在流放之路上奄奄一息,她怎么可以视而不见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担心自己的孩子第二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她闭上眼睛,任那些流人糟蹋自己,闭上眼睛,从荔知的手里接过她的口粮——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心都在滴血。 有无数次,她都想一死了之。 可是她还有两个孩子。 他们没有任何错。 即使她堕向无间地狱,她的两个孩子,纯善而无辜的一双儿女,也不该跟她一同坠落。 荔知搀扶着哭到脱力的朱氏从地上站起,问: “姨娘,你住的地方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好在朱氏住的地方就在都护府洗衣的河边,荔知送朱氏到了地方,发现那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是临时用木板搭起的窝棚。 “我先去前边洗着衣服等你。”菊生说。 荔知知道她是想把地方让给自己说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听到声响,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从里探了出来,见到外边的生母和荔知,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 “姨娘!荔知姊姊!” 荔慈恩像只活跃的小兔子,从窝棚里蹦跳而出。 尽管生活艰难,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阴霾。 荔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你哥哥呢” “哥哥出去捡柴火了。”荔慈恩笑道。 正说到荔象升,一个少年瘦削的身影就从河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荔象升看到窝棚前的荔知和陌生的菊生,面露惊讶。荔知先和他打了招呼:“象升——” 后者沉默着低下头,抱着怀里的柴火进了窝棚。荔知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淤青。 “这孩子到了鸣月塔,性格越发阴沉了……姑娘别怪他,都是我的缘故。”朱氏哽咽道。 “我不怪他,姨娘放心。” 荔知身上没有可给她们的东西,歉意地看着朱氏: “既然送姨娘回了住处,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有都护府的衣服要洗——” 朱氏立即说:“姑娘快去吧,千万不要因我误了事。” 逐鸾 第22节 “明日我再来看姨娘,到时我会带些吃的用的过来。”荔知安慰道。 荔知刚要走,朱氏忽然将一物塞进她手里。荔知一看,是一枚写着朱字的牙牌。 “我年岁已大,今生无望返回京都……我有一事想要求助姑娘。”朱氏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这是我唯一之物,若姑娘有朝一日能够重返京都,能否替我将此牌交与我父” 荔知考虑片刻,收下牙牌。 “好,若我能够返回京都,定会帮姨娘将此物交予朱家老爷。”她郑重道。 朱氏大为感动,竟向着她跪了下来。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 “姨娘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荔知赶忙将其扶起。 她再三劝慰,终于离开朱氏所在的窝棚。走出很长一段路后,荔知回过头,依然能看到朱氏站在破木板前,深深地凝望着她。 当荔知来到菊生洗衣服的地方,菊生已经把该她洗涤的衣裳洗了半盆。 荔知愧疚道:“让你劳烦了……明日我也帮你洗。” “这有什么,你没来之前,萱芷院的衣服都是我洗。早就习惯了。”菊生嘻嘻哈哈。 荔知不想拖累别人,努力地搓洗着木盆里剩下的衣服。 入冬的河水,冷得像冰一样。荔知的双手浸在河水里,不一会就变得红肿。刀子一样的河风每每吹起,都会刮得脸上生疼。 但是比起流放路上的风餐露宿、食不饱腹来,已经好过太多。 “你这样洗不干净……多放点澡豆,然后把衣服在石头上摔打……”菊生不厌其烦地指导着。 “多谢你……” 菊生脸蛋红扑扑的,她偏头看着笨拙而努力地拍打着脏衣服的荔知,问: “京都的姑娘都像你一样美吗” 荔知抬头对她笑了笑:“各地风景不一,我这样的,京都已经看腻。菊生到了京都,才是独树一帜的美人呢。”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以往鸣月塔也来过京都的人,可是他们都不好相处。只跟同样来自京都的人说话。”菊生说,“不像你,一点架子都没有。” 说完,她又补充道: “也没有你美。” 荔知笑道:“人说近朱者赤,那你岂不是也要变得更美了” 菊生清脆的笑声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一边洗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天上的薄云不知何时被吹到了另一边去,曾经白纱笼罩的地方露出一抹高耸的洁白。 “那是我们鸣月塔的仙乃月神山。山上有神宫,保佑我们鸣月塔风调雨顺。”菊生注意到荔知的视线,“不过神宫不见外人,我们要祭拜都是去镇上的女娲庙。” 荔知顺势问起鸣月塔的风俗和都护府的一些禁忌,等菊生放下警惕后,她状若无意地提起谢兰胥。 “……皇孙来了之后,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住在东边的竹院里,听说腿脚不太方便,没怎么露面。不过见了的人倒是都说,俊得像我们仙乃月神山。”菊生撇了撇嘴,“我不信有神山那么俊,她们一定是见识太少。” 荔知记下竹院的名字,打算有机会再去探探。 等两人洗完衣服踏上回都护府的路,已是夕阳下山之时。 荔知没有想到,这就是她和朱氏生前的最后一面。 第二日,朱氏被发现投河自尽。 第20章 “刚来就要请休” 都护府书房,鲁涵放下写满记号的疆南地图。 “是,是……”唐管家站在紫檀木书桌外,点头哈腰道,“原本这事就不符规矩,不应拿来叨扰老爷,但她是皇孙殿下引荐来都护府的,所以小的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请老爷来拿个主意……” “她请休去做什么” “她的姨娘今儿一早投河自尽了,两个孩子还小,她不放心让他们独自收殓,遂来向小的请休一日……” “投河自尽”鲁涵眉头一皱,“莫非是受不了鸣月塔的苦寒” “那倒不是,这也是个苦命人。”唐管家叹了口气。 朱氏的事儿在鸣月塔不是什么秘密,地痞流氓都知道新来一个姿色上佳的肉包子,谁都可以啃两口。 “荔知的姨娘姓朱,原是荔乔年抬进门的小妾。朱氏在流放路上,为了养活一双儿女,委身给那些差人和流人。这名声坏了,到了鸣月塔还有人用旧事要挟,糟蹋她……”唐管家摇了摇头,“朱氏不堪其辱,便在托孤后跳河自尽了。” 鲁涵听罢沉默许久,感慨道: “这女子倒是个贞勇的。” “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又因为自己的孩子,可以决绝赴死。”鲁涵叹息道,“她的两个孩子多大了” “一个十二,一个十一……”唐管家面露恻悯,“朱氏死了,她的两个孩子在鸣月塔未必活得下去。” “接进府吧。”鲁涵道,“你找个差事给他们做。” 唐管家知道自家老爷是个软心的人,并无意外,拱手道: “老爷仁慈,小的这就去办……那荔知的请休” 鲁涵说:“让她去罢。” 唐管家得令退去。 为了传达鲁涵的命令,唐管家来到荔知所在的偏院。 少女正借着室外的光线端详手中一块牙牌,见他迈进院门,收起牙牌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一礼。 瑰丽的朝霞在东边升起,艳光却落在西边的院落里。 唐管家的脚步不禁一停。 有一事他没跟老爷说实话,一个新来的小小流人,他冒着被责备的风险将她的奢求禀告老爷,除开她是皇孙引荐的原因外,还有她自身的原因。 唐管家能从一个家生子做到府中众奴巴结的大管家,又不是子承的父业,当然不是傻子。 荔知有意的吹捧他不是看不出来,但就是令他如沐春风十分受用,听说刚来不久,她就已经和院中的女奴打成了一片。一个曾经的名门贵女能够放下身段做到这样,可见心性之柔韧。 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才智和美貌,不会长期困于小小的鸣月塔。 结个善缘……或许呢 唐管家和颜悦色地对荔知转达了请示的结果。 “……老爷同意了你的请休。我向老爷禀明朱氏的情况,老爷也同意将朱氏的一双儿女接进都护府做工了。” “多谢唐管家!”荔知不由大喜,真心实意地向唐管家行了一礼。 唐管家摆了摆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送走唐管家后,荔知连忙收拾了一点吃的,急匆匆赶往河边。 河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朱氏的尸身捞起后就一直放在河岸上,覆着一张两兄妹不知哪里捡来的破竹席。围观的人群对着正在窝棚旁就地挖坑的荔象升和荔慈恩指指点点。 荔知走进人群中心,转身面对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沉声道: “都护大人仁慈,体恤我两弟妹失怙失恃,特许他们入府当差。望诸位乡亲行个方便,给逝者一个清净。我们姐弟三人绝不相忘。” 荔知低头行了一礼。 片刻后,围观的人尽数散去,河堤上只剩下埋头拼命挖坑的荔象升和眼眶红肿,一脸无助望着她的荔慈恩。 荔知走到荔慈恩面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背囊里拿出两个洁白的大馒头给她。 “把馒头吃了,等有力气了我们一起让姨娘入土为安,好吗” 荔知柔声询问,荔慈恩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握着馒头重重点了点头。 安抚了兄妹之中的妹妹,荔知走到哥哥面前。 “象升。”荔知从背囊中逃出馒头,“先吃点东西。” 荔象升头也不抬,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每一个字都是硬邦邦地从牙缝里跳出。 “姨娘还未入土,我吃不下。” 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啃起馒头的荔慈恩停了下来。 荔知不急不恼,问: “你想将姨娘带回京都吗” “当然想。”荔象升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荔知。 荔知说:“前路多难,你应该知道。那不是靠一时意气能够做成的事。” “……” “一步一步来,别着急。”荔知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我答应你,我会带你们一起回京都。吃下它,这就是第一步。” 荔象升沉默半晌,终于接过荔知的馒头。 荔知鼓励地看着少年。 他的眼神渐渐变化,发狂似地往嘴里塞着馒头。 妹妹荔慈恩受到感染,也努力吃着馒头。 荔知一边拍着两个小家伙,一边送上干净的清水。 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荔知从厨房里要的六个大馒头都给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东西后,荔知拿出挖掘的工具,陪着两兄妹挖坑埋葬朱氏。 他们没有钱去买棺椁,只能用那张破烂的竹席包裹尸身下葬。埋好朱氏后,太阳已经下山,河面上闪着金色的鳞光。荔象升和荔慈恩望着简陋的墓地沉默不语,荔慈恩一直偷偷抹着眼泪。 荔知知道两个孩子难受,提议一起去河边捡漂亮的石头,用来装饰朱氏光秃秃的墓前。 逐鸾 第23节 三个人捡了许多花纹各异的石头,有大有小。为了防止被人捡走,他们将石头围着土坑埋了一圈,又找了一块尖锐的大石头,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刻上“朱氏之墓”。 刻字的重担被交给荔知,她反复刻画,写好名字后,正想发动荔象升荔慈恩两人来帮她一起抬石头,荔象升一声不吭地走上来。 少年精瘦的双臂抱住两尺高,三尺宽的石头,一沉气一用力,大石头就离了地。 荔象升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朱氏的墓前,将石头稳稳当当放了下来。 荔知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讶不已。 那块大石头怎么也有四五十斤,便是成年男子也要卵足了劲才可尝试搬动,十二岁的荔象升却像抱西瓜那样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 荔知觉得他有学武的天赋,不过武人比起文人总要受些轻视,有一个做过中书令的父亲,荔象升不一定愿意走习武之路。 不过,那也是远得不必想的事了。 荔知带着两兄妹回到都护府,守门的小厮得到消息,看了荔知一眼便通行了。 唐管家将荔慈恩安排在一个院子里,荔象升则去了另一个全是男奴的偏僻院子。荔慈恩担心哥哥受欺负,荔知笑着安慰道: “象升一拳抵十拳,谁敢欺负他” 见过荔象升轻松抱石这一幕的荔知,并不担心他会被群起而攻。一个刚刚入府又只有十二岁的打杂少年,应该也不会成为谁的眼中刺被针对。 在荔知的请求下,荔慈恩也被分配去了萱芷院做粗使丫鬟。 府中小姐鲁萱听闻短短两日又来一个新的丫鬟,召两人进了内院。 这也是荔知来了萱芷院以后,第一次踏入不属于粗使丫鬟工作范围内的内院。 比起京都荔府的小姐闺房,鲁萱所住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朴素。 除了案上一囊梅花,墙上两幅名家作的花鸟画以外,房中并无鲜艳活泼的颜色。应该摆满妆匣和玩物的八宝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诗书。 都护府唯一的小姐就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汤婆子,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正好奇地看着下边的两人。 “你们就是荔家的小姐”鲁萱问。 少女的声音圆润柔软,像晒干的蓬松棉花。 “回禀小姐,”荔知行了一礼,谨慎道:“父亲获罪后,奴婢已担不上小姐二字了。全因都护大人善心,奴婢和妹妹才有一个容身之地。” “同为官宦之女,我能够想象你现在的心情。”鲁萱叹了口气,说:“你们三姐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放心吧,在都护府,至少吃饱喝足,安全无忧。” “奴婢一定为小姐尽心尽力。”荔知说。 不消荔知提醒,机敏的荔慈恩已经跟着她一起向鲁萱行了一礼。 “你在家中,都读些什么书”鲁萱问。 荔知避重就轻道:“读得多,但都不精。” “那你读过《赤松语潭》吗” 荔知没在记忆里搜寻到这本书的存在。 “读过。”荔知说,“一本让人读后难忘的书。作者大才。” “正是!”鲁萱扬起了声音,兴奋道,“若非文曲星下凡,真不知凡人如何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我读完《赤松语潭》的当日,连饭都险些忘了吃,直到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也总是书里的一句一字——” “此书确实振聋发聩,当时奴婢机缘巧合中借到此书,一开卷便忍不住通宵将其读完。”荔知感叹道,“可惜现在除了胸中激荡,书的内容大多都给忘了……” “这没关系!”鲁萱马上说,“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荔知从善如流:“小姐愿意割爱借出,奴婢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你看完之后,得和我说说你的想法。”鲁萱说。 “那是当然。” 一来二去,荔知就在其他丫鬟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拿到了小姐最爱的《赤松语潭》。 通过《赤松语潭》,荔知和鲁萱迅速建立了友情。 要拿下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对荔知来说简直轻而易举。要是谢兰胥有她十分之一单纯,荔知都不会至今在他身上毫无建树。 荔知以令人惊异的速度,从一个粗使丫鬟晋升为小姐院中的三等丫鬟。 虽然还要做粗活,但做的是房内擦擦洗洗的粗活,不必再去河边浣洗衣物了。在滴水成冰的冬季,有着火盆的主子内院无异是所有下人的梦中之地。 她借着工作走动的时候,摸清都护府的构造,已经知道谢兰胥所住的东边客院在哪儿了。 谢兰胥打着腿脚不便的幌子,住进都护府后就一直没有露面。 谢兰胥葫芦里卖的药,她费尽心思也猜不到。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谢兰胥绝不会就这么在都护府隐居一生。 或许,她需要做的和谢兰胥一样,安静蛰伏。 然而荔知没想到,世事总是不如所料。 入府没两日,荔象升便得了一种流人间常见的怪病。 作者有话说: ———————— 入v公告 8.18入v,当天三更 第21章 对流放故土千里之外的人来说,抵达目的地并非就是磨难的终点。 有一种古怪的病症肆虐在初来乍到的流人之中,患上此病的流人疲惫无力,恶心想吐,头痛不止,病症发展到后期,还会咳白色、粉色泡沫状痰,甚至意识昏迷。 有的十天半个月熬过去就恢复如常了,有的没熬过去就只能一命呜呼。 流人间称此病为烟瘴,缘由吸入鸣月塔有毒的雾气。 这种病一般发生在本身就体质虚弱的人身上,荔知没想到,从小到大壮得像头牛,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荔象升竟会是荔家唯一一个染上烟瘴的人。 鲁萱可怜荔象升两兄妹接连遭遇的不幸,特许荔慈恩告假去照顾哥哥。 荔知白日留在萱芷院继续当差,傍晚下值后,马不停蹄赶往男奴所住的偏院。 好在此病并不传染,和荔象升同房的少年小厮并不嫌弃,荔知进门的时候,同房的少年小厮刚帮荔慈恩端来一盆清水。 “谢谢你……”荔慈恩红着眼睛道谢,晒得黝黑的少年小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荔象升躺在狭窄破旧的木床上,意识已经模糊,额头上放着一块湿布。 荔知摸了摸荔象升的额头,又试了试他身上的温度,说:“他没有发热,不用退热。” 荔慈恩无措地点了点头。 荔知看着蒙在荔象升口鼻处的一块蒸笼布,说:“这是什么” “我想既然是烟瘴……那么蒙住口鼻,会不会好上一点……”荔慈恩自己也说得很没底气。 荔知叹了口气,揭下蒸笼布道: “如果真是空气的问题,那这块布也派不上用场。” 没了蒸笼布的遮挡,荔知注意到荔象升苍白干裂的嘴唇正在喃喃着什么。 她凑近了听,发觉他是在叫“姨娘”。 荔知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言语在事实面前如此弱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抵消掉荔象升丧母的千分之一悲痛。 她帮不了他,就像当初也没人能帮得了自己。 这天晚上,荔知说服荔慈恩先睡,明日才好和自己换班照顾荔象升。荔慈恩回去自己的耳房后,荔知坐在荔象升的床边,坐着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带着朝食来找她。荔知吃下馒头和咸菜,匆匆赶往萱芷院继续当差。 对于失眠已成常态的荔知来说,连轴转并非最大的难题。 荔象升病情严重,需要请大夫医治,可她身无分文,只是都护府的一名奴婢。 作为流放至此的罪人,她连都护府中的家生子奴婢都比不上,他们尚有月银可说,荔知等流人却是来服刑的罪人,有命便是大幸,月银根本不可想象。 以荔象升现在的病情,如果自己熬过来了当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呢 荔知难道能够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荔香那时是无法可想,可现在,镇上最大的医馆就在都护府数里外的地方! 或许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鲁萱特许她提前下值。 “小姐……”荔知说完就犹豫了。 鲁萱和她非亲非故,为她已经开了许多特例,若再开口借钱,恐怕也会令鲁萱为难。 “还有什么事吗”鲁萱侧头看来。 同样投来视线的还有萱芷院的大丫鬟和奶娘,她们的眼神让荔知觉得自己是个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小人。 “……没什么,奴婢告退。” 荔知俯身退出。 她还能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荔知一边冥思苦想,一边赶往荔象升住的耳房。 刚一进门,荔知就呼吸一窒。 荔慈恩拿着一包浅灰色的粉末,正要往荔象升口中灌去。 “等等!” 荔慈恩被喝止,捏着纸包的手停住了动作。荔知疾步走了过去,从荔慈恩手里拿过纸包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是香灰!” 荔知震惊了。 “哥哥病得要不行了——”荔慈恩哽咽了,“我听他们说这里女娲庙的香灰很管用,所以才求人给了一点……” “那都是以谣传谣,你是读过书的,怎么能信这种话” “可是我……我没有其他办法……” 逐鸾 第24节 看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妹妹,荔知心如刀绞。 “你看着象升,不要喂他香灰。我去请大夫来看。” “可是……” 荔知知道荔慈恩在担心什么,她打断她的话,说: “我会想办法的。” 因为她是姊姊,是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的天。 她必须想出办法。 荔知走出耳房,略一踌躇,便往东边的客院走去。 穿过一片翠影幽幽的竹林后,荔知第一次迈入东边的客院。两个粗使丫鬟正在默默地打水扫地,见了荔知,疑惑地站直身体。 荔知主动禀明来意:“劳烦哪位姐姐,帮我向殿下通报一声。就说,故人荔知求见。” 两名粗使丫鬟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走到正屋门口,往里小声说了句什么,不一会,一位清丽脱俗的丫鬟走了出来。 “是你求见殿下”她问。 “是,劳烦姐姐行个方便,通便一声。”荔知看出她是客院的大丫鬟,行了一礼。 大丫鬟倒是客气,问了荔知的名字和所属院落便进屋禀报主子了。 又过了一会,大丫鬟重新走出,对荔知说道: “殿下答应见你,进来吧。” 荔知低头进入正门。 大丫鬟将荔知带进一间朝阳的屋子,自己向着窗口的位置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 荔知吸了口气,上前两步,向长榻上躺着的人影跪而叩首。 “……殿下,荔知冒昧打扰,自知有罪,然情况紧急,不得不如此,还请殿下开恩,救救我的弟弟。” 荔知的额头抵在双手上,她看不见谢兰胥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意。 过度的紧张,让风的流动都像贴着她的背游过的毒蛇。 漫长的沉默之中,荔知的鼻尖渗出汗珠。 “……上次是妹妹,这次是弟弟。”谢兰胥终于开口,是荔知所熟悉的暗河般冰冷而又沉寂的声音,“下一次,你又要找我救谁” 谢兰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荔知壮着胆子抬起头。 “除了殿下……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了。” 她用水润的眼眸看着长榻上的人,好像他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水中稻草。 少年半躺在红木榻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在他身后,一扇步步锦木窗里竹影摇曳,破碎的晚霞片片飞散。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才来找我” 荔知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我以为殿下不想见我。” “罢了……何时见,怎么见,都无所谓。反正我是个废人,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谢兰胥望着她笑了。 真是好一根坚韧不拔的绿文竹。 荔知一时无语。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挂在悬崖下边,看着谢兰胥灵活多变地翻上歪脖子树的震撼。 谢兰胥睁眼说瞎话的实力之高,令她自愧不如。 荔知膝行至榻前,一边观察着谢兰胥的脸色,一边抓住了他垂落在榻下的月白色衣摆。 “殿下……”她央求道。 以谢兰胥的角度,在榻下小小一团的荔知让他想起流放路上见到的一闪而过的兔狲。 那毛茸茸的皮毛让他手痒。 兔狲没摸到,但他鬼使神差地在荔知的头上摸了一把。 头发和皮毛的触感自然不同,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不坏。 荔知莫名其妙被摸了头,正在发懵,谢兰胥说: “你不在,我很无聊……这是实话。”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平静道: “你要我怎么帮” “求殿下借三四两银子,我想去镇上请大夫。”荔知说。 谢兰胥问:“你没有月例,如何还我” 荔知沉默了。 谢兰胥所住的客院虽然外表看着低调,但内里装饰处处都透露着身价不菲,他想要的,都护府都有,都护府没有的,她也给不起。 更何况,他这么问,一定不是想听她赚钱慢慢还他。 “殿下想要我怎么还” “你看看这里,觉得我还差什么”谢兰胥反问。 “荔知愚钝……请殿下明言。” “差点乐子。”谢兰胥说。 “……” “我说笑的,”谢兰胥露出一如初见的微笑,“……般般。” 荔知配合地露出笑容。 谢兰胥这些天安安分分呆在客院里,既没有机会弄死人,也没有机会被人弄死——可不是差点乐子吗 “既然如此,你就在每日下值后来这里,给我当个磨墨的婢女吧。”谢兰胥说。 这要求并不过分,荔知如释重负。 她刚要叩首谢恩,一只冰凉的手扶住她的额头。 “不必了。”谢兰胥说,“桃子——” 谢兰胥话音刚落,刚刚那名大丫鬟就走了进来。 “给她十两银子。”谢兰胥说。 得到吩咐,叫桃子的大丫鬟立即拿来碎步包裹的十两银锭。 救人要紧,荔知向谢兰胥告退,后者让桃子送她至门口。 到了门口,荔知忍不住道: “姐姐名叫桃子” “……有什么问题吗”桃子看着荔知。 荔知不好追问这名字是不是谢兰胥赐的,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客院。 看着荔知离开后,桃子转身返回了谢兰胥房中。 “殿下,荔姑娘已经走了。” 谢兰胥头也不抬,玩弄着一片飘到榻上的竹叶。 狭长的竹叶在他手中卷来折去,很快就遍布折痕。 “殿下……”桃子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殿下为奴婢赐名桃子,是因为荔姑娘吗” 谢兰胥的手指停下了。 当初谢兰胥给专门为服侍他新买的这一批奴婢命名时,鲁涵在旁也目瞪口呆。 客院里不仅有桃子,还有西瓜、苹果、雪梨…… “当然不是。”谢兰胥望向门前的桃子,温和道,“你是我父亲的学生,又因你现在要避人耳目,所以我在取名的时候才会想到桃子。” 这个解释并没有说服桃子,但谢兰胥肯给出解释,已经是对她的极大尊重。 桃子知趣地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道: “都护为殿下所请名医已于晚间抵达鸣月塔,殿下打算何时见他” “……你觉得,鲁涵是真心助我吗”谢兰胥答非所问。 “鲁都护在鸣月塔执政多年,砥节奉公,守正不阿,从未搜刮民脂民膏。奴婢觉得,鲁涵可信。” 谢兰胥又开始玩那片叶子,对桃子的话不置可否。 桃子的父亲乃废太子的亲兵,在一次刺杀中为保护太子而亡。桃子继承了父亲的遗愿,对太子忠心耿耿,这种忠心,延续到谢兰胥的身上。 但这些,对谢兰胥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只要不相信,他就不必去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让他们相信,他相信了就好。 “既然如此,”他说,“明日你便帮我安排了吧。” 作者有话说: 随榜单控制字数,明天停更一日 第22章 趁着鲁萱在房中午休的空档, 荔知向萱芷院的管事嬷嬷求了恩典,带着病重的荔象升外出求医。 荔象升意识不清,无法自力行走,好在和他同屋的热心小厮帮了个忙, 一路扶到府门前, 看着三人上了牛车。 牛车颠簸,又无遮掩, 周围投来的陌生视线让荔慈恩有些瑟缩。 逐鸾 第25节 而荔知抬头挺胸坐在牛车上, 丝毫不为他人的目光所动。 她的大方和镇定感染了荔慈恩, 后者学着她的样子,打开肩膀, 坐直了身体。 到了医馆门口,荔知给了车费, 请车夫帮着把荔象升扶进了医馆。 坐堂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 正巧此时没有别的病人, 老者颤颤悠悠走到荔象升面前,扒开他的眼睛看了看, 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半晌后,老者松开荔象升的脉搏,问: “他这样有几日了” “这是第三日了。”荔知说。 荔慈恩一脸担心道:“老先生,我哥哥病得严重吗” “再迟来一天, 说不得人就没了。” 大夫的话让荔慈恩后怕地抓紧荔知的袖子, 荔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者抚着雪白的长须坐回桌前,提起毛笔看向荔知:“治疗烟瘴花费不菲, 你可带了足够的银两” “十两够不够”荔知问。 “勉强够了。” 老者点点头, 握着毛笔一番龙飞凤舞后, 叫来捡药的学徒将方子交了出去。 不一会, 六份麻绳打包的油纸包就到了荔知手里。 “……一共是十两又三百文,但你只有十两,我便替换了其中两种药材,对药效影响不大。这六副药吃下去,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他本人的意志了。”老者说,“他已经三日没有进食,如果你们还有余钱,可以去城东的杂货铺买一种叫儿糖的东西给他冲水服下,能够迅速回复体力。” “多谢大夫。” 荔知道谢后,将荔慈恩和荔象升送上了等候在外的牛车。 “你们先回去,我去大夫说的城东杂货铺看看。” “姑娘还需要车吗”车夫问。 “不必了,我走过去。我妹妹和弟弟就劳烦这位大哥送回去了。”荔知囊中羞涩,摇了摇头。 目送牛车离去后,荔知拦下一名过路的婶子,询问城东杂货铺往哪儿走。 她一路问询,终于来到城东杂货铺门口。 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给杂货铺门口售卖的瓜果洒水保持新鲜。 “这位掌柜,请问店里有儿糖吗” “有啊。”中年男子站直了身体,“你要多少” “我能先看看吗” 在荔知的请求下,中年男子走入店内,找出一个陶罐打开。 陶罐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糖块,每一块都雪白晶莹,就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透明宝石。 荔知此前在京都只见过饴糖,像这样晶莹透明的糖块倒是从未见过。 “一两多少钱”荔知问。 男人比出一根指头。 “一百文”荔知试探道。 “什么一百文,一两儿糖一两银子!” “这么贵”荔知脱口而出。 “物以稀为贵,儿糖都是这价。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别家看看。”中年男子见她买得少,语气也带上了不耐。 “可以赊账吗”荔知不抱希望地问。 果不其然遭到强烈拒绝。 “……我考虑一下。”荔知说。 她走出店的时候,掌柜也没挽留她。 荔知想了想在鸣月塔还能求助什么人,城门口摆茶摊的嘉穗的名字浮现在她脑海。 一两银子,她应该能拿得出。 荔知一路又来到城门口,然而她问了周围的摊主,却得知嘉穗已两日没有出摊。 是临时有事,还是别的什么情况,荔知不得而知。 她最后还是走回了杂货铺。 中年男子依然在门口浇他的瓜果。 “掌柜,我能用这个抵押儿糖吗”荔知问。 中年男子定睛看着她手腕上的贝壳手链。 这种在海边随处可见的贝壳并不值钱,但鸣月塔地处内陆,和大海有关的一切都是罕见的。 中年男子最终答应了她的抵押请求,并且答应为她暂留七日,等她有钱了,双倍赎回。 荔知拿着二两儿糖回了都护府,煎了第一副药给荔象升服下。 荔慈恩帮着忙前忙后,荔知煎好药后,她也哄得厨房的姐姐借了刚烧开的热水,将儿糖冲成一碗糖水。 荔知忙着赶回萱芷院当差,看着荔象升喝下药后,连忙往萱芷院方向赶。 途径花园回廊时,她看见都护鲁涵带着一名挎药箱的中年人进了竹林小径。 她不敢耽搁,看了一眼便继续赶路。 …… “丘大夫,殿下身体如何”鲁涵神色担忧。 谢兰胥躺在窗前的长榻上,伸出一手,面色虚弱。 丘大夫将少年的手放回锦被里,揖手向鲁涵行了一礼。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避开,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谢兰胥以手握拳,放到嘴边咳了咳,“想必已病入膏肓了……” 丘大夫看向都护,后者对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直说。 “殿下言重了,殿下的病,并非无药可救。”丘大夫说,“殿下的病,其实是中毒所致。” “中毒”鲁涵紧皱眉头。 “正是,殿下所中之毒,是由一种名叫甘遂的药材研磨成粉,长期极小剂量服用导致。”丘大夫说,“因为服用极小剂量,所以症状不显,容易被误诊成其他病症。鄙人对毒物多有研究,所以十分肯定,这就是甘遂中毒之症。” “殿下的腿疾”鲁涵问。 “也是因为甘遂之毒。”丘大夫道,“只要解了毒,殿下的双腿就能够恢复如常。” “太好了!”鲁涵脱口而出,惊喜难掩,“你需要什么药,直接向库房开口——就算是天山雪莲,都护府也一定为你寻来!” “只不过,鄙人有一事不解……”丘大夫说,“按理说来,再小剂量的甘遂,殿下误食了这么久,也该毒入肺腑了。奇怪的是,殿下虽然中毒不浅,但明显未到无药可医的地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缓解了殿下所中的毒。” “这我就不知了。”谢兰胥摇头。 丘大夫也想不通,只得揖手说了句吉祥话: “或许是殿下吉人天相,有上天庇佑吧。” 鲁涵让人送走丘大夫,待屋内只有他和谢兰胥二人后,鲁涵走到榻前,向谢兰胥行了大礼。 “都护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谢兰胥想要扶他,可是因为腿脚不便,动了一半又摔回榻上。 “能够治好殿下,微臣心中的大石头也就放下一半了。”鲁涵道,“大殿下为了苍生鞠躬尽瘁,若微臣保不住他最后的血脉,就是死后也无颜面见大殿下啊!” 谢兰胥咳了咳,说:“都护不必自责,都护在鸣月塔克己奉公,备受百姓爱戴。想必父亲也只会庆幸在他走后,天下还有都护一般的清流吧……” “微臣惭愧……”鲁涵露出痛苦神色,“大殿下出事时,微臣只恨人微言轻,帮不上大殿下分毫……今日殿下在我鸣月塔,微臣定不会让当日之事重演。” “都护言重了,当年的事,谁又能帮得上忙呢”谢兰胥咳了咳,说,“还请都护起来吧……” 鲁涵这才撩袍,缓缓起身。 “待毒解除后,若殿下有意,可以同犬子一起去家塾读书打发时间。”鲁涵诚恳道,“若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微臣会竭尽全力保证殿下在鸣月塔的生活顺遂无忧。” “都护想得周到,我没什么缺的了。”谢兰胥笑道。 鲁涵又和谢兰胥寒暄了几句,看他面露疲色,这才告退离去。 名叫西瓜的丫鬟送他出院。 这名字多少让鲁涵多看了她一眼,一个秀秀气气扎着双螺头的小丫头,却给赐名叫西瓜。 东宫不愧是东宫,这风尚就是和民间不同。 桃子返回屋内的时候,谢兰胥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脸上那种虚弱的神色一扫而光。 “什么时辰了”他问。 桃子禀上时辰后,贴心地问道:“殿下想要看书吗” “看腻了。” “殿下是否想要下棋” 在这客院里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谢兰胥点了点头。 桃子连忙拿来棋盘摆上,她试探道:“殿下可需要棋手对弈” “不必。” 桃子眼神一黯,识趣地退去。 谢兰胥一人分饰二角,左右手对弈,一局下到太阳下山。 桃子入门禀报,萱芷院的荔知求见。 黑色棋子在半空一顿,接着落回棋笥。 “让她进来吧。” 逐鸾 第26节 不一会,荔知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内。 谢兰胥终于感觉到一丝有趣,含笑道:“大夫看了么” 荔知行礼请安,然后才说道: “托殿下的福,已经开过药了。” 说到药,一个扎着双螺头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了进来。 “殿下,药煎好了。” “放下吧。”谢兰胥说。 小丫头放下药碗,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荔知发现谢兰胥院中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安静。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每个下人都轻声细语,蹑手蹑脚。 她正在惊奇这一点时,谢兰胥开口了:“今日鲁涵请来的大夫说我中了甘遂之毒,这是他开的解药。我并不知道这是解药,还是又一碗毒药。” 谢兰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荔知。 荔知揣摩着谢兰胥的用意,试探道: “殿下想让我来试毒” 谢兰胥微微笑了。 荔知现在已经分辨不清这是又一个试探,还是他乐此不疲的新游戏——戏弄一个送上门的荔知。 但是她知道,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荔知端起碗,在谢兰胥的视线中毫不犹豫地饮下一大口。 她刚要放下药碗,谢兰胥说: “喝完。” 荔知没有犹豫,仰头大口喝药。 虽然看不到谢兰胥的表情,但她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所变化。 苦涩的药汁喝光,荔知将空碗放回原处。她擦了擦嘴边的药汁,对着谢兰胥莞尔一笑。 “阿鲤是否满意” 谢兰胥并没有追究她喊他小名的冒犯举动。 窗下的少年眉头微蹙,似有不解。 他伸出苍白的手。 她没有躲避。 任由他的手落在胸口。 谢兰胥望着她的胸口,神情是无邪气的,让人生不出被触犯的不适。 掌心下的心跳强烈而充满活力,如小鹿四下乱撞。 “殿下想做什么”荔知说。 谢兰胥抬起眼,和她的双目对视: “……我听说,人在面对钟爱之人时,会心跳急促。” 荔知逼迫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面对猛兽,移开目光就预示着死亡。 “殿下确认了吗”她说。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急促。 比杀人时更甚。 “……我不懂。”谢兰胥说。 “总有一日,殿下会懂的。” 荔知说: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23章 屋外脚步声响起, 荔知往后一退,谢兰胥的手空落落地掉了下来。 梳着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收走空碗。 夜风吹进静悄悄的屋,荔知为了打破缄默, 问: “殿下的病, 丘大夫如何说” “甘遂之毒。” “那殿下还让我把药喝了”荔知说,“殿下身上的毒怎么办” “我自有解毒之法。” 荔知刚想进一步询问,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 谢兰胥身上的毒, 是他自己下的。 所以他如此小心, 却还是中了甘遂之毒。所以他说自己有解毒之法,所以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绝望。 因为一切都还在他的股掌之间。 没有人喜欢被人看穿, 荔知下意识低下头掩饰异色。 “没错,”谢兰胥微笑起来, “毒是我自己下的。” “……为什么” “为了活下去。” 谢兰胥的眼睛黑沉沉的, 像完全熄灭的夜, 情感隐匿在捉摸不透的漆黑之中,暗自涌动。 风抚弄着窗外的斜阳和孤竹。 他的腰带从榻面拖曳垂下, 荔知无意触碰到那螺钿紫色的河流,丝织品冰凉的触感却让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触到一袭火焰。 “既然殿下将此事告知于我,”荔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 殿下已经对我具有一定的信任” 谢兰胥看着她,半晌后, 笑道: “我若不信你, 自然不会告诉你。” 谎言。 他的眼神, 他的语气, 他唇角的笑意,一切都那么完美无懈。 可是偏偏这完美无懈,让荔知知道,他并未真情流露。 “今日我不想写字,你给我念书吧。”谢兰胥说。 信与不信这个话题自然而然结束了。 荔知走到他放着各式书籍的书柜前:“殿下想听什么书” “都可。” 既然他这么说了,荔知就不客气地抽了一本自己想看的出来。 她东张西望,想要找一条凳子坐在长榻边。 “你在找什么”谢兰胥问。 “我能坐下来吗”荔知问。 总不能她站着给他念书吧 “西瓜。” “什么”荔知疑心听错。 谢兰胥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词汇有多突兀。 荔知正疑惑着,刚刚那个梳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怯怯道: “……殿下” “去拿个座椅来。”谢兰胥吩咐道。 小丫鬟得了令,很快拿回一个绣墩放在榻边。 “……西瓜”荔知试探道。 “”小丫鬟疑惑地抬头望她。 桃子、西瓜……这院子里是不是还有葡萄 荔知怀疑谢兰胥是特意在埋汰她,让她从名字上就像他的丫鬟之一。 她狐疑地坐了下来,翻开手中《仙乃月神山记》,还没开始读,谢兰胥的眼神就落在她选的书上,用平铺直述的语气说: “你喜欢地理志。” “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去换。”荔知说。 “……有些意外罢了。”谢兰胥说,“竟有对山川地理感兴趣的女子。” 时下大家族对女儿的教育方针虽有偏差,但总的来说有一条不变,那就是越是贵女,越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有那底层的卖油女、酒肆女,才会不惧日日抛头露面。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连对地理志或是游记的兴趣也成为一种不安于室的暗示。 她的藏书,每次被荔乔年发现,都会引来父亲的大发雷霆。 荔知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遭受误解,她合起书卷就要起身。 “我去给殿下换——” 逐鸾 第27节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荔知下意识回头。 少年躺在榻上,窗外竹影摇曳。 一双乌黑的羽玉眉,狭长的眼睛露着慵懒。 “我爱听,你念罢。” 荔知犹豫片刻,坐回绣墩。 她看着第一页,缓缓读了起来。 谢兰胥听得很认真,他口中虽然难见真话,但刚刚的话,似乎不是虚言假语。 读着读着,她渐渐入了神。不再是为谢兰胥读书,而是自己在入迷地读书。 “……余绕山而过,见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她读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奇景吗” “我信。” 过了一会,荔知才意识到刚刚回答自己的是谢兰胥。 “殿下相信此景并非杜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谢兰胥说,“归根究底,我们蜉蝣一生,能亲眼所见的太少。” 荔知有些兴奋:“我也这么觉得!我们没见过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因为我们自己的视野太狭窄了!” 谢兰胥并未反驳她的话。 “你是否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国度,女子可以出门读书,可以经商,可以从政,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吃惊” “我相信。”谢兰胥毫不犹豫。 他过于平静,反倒让荔知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不觉得骇人听闻吗” 荔知的话让谢兰胥笑了出来。 “仅仅是女子读书当政,这也算骇人听闻” “女子不仅能读书当政,”荔知犹豫了一会,“……还能当皇帝。” “这倒稀奇。”谢兰胥露出思考的表情。 “还有呢”荔知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什么” 荔知迟疑了一会,没有说出其他人听见这个国度的反应。 荔乔年当初知道秦氏给两个孩子讲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时,差点让人将秦氏发卖出去。 所以她此后再未与人提起过大朔的事情。 “我只听过有女儿国,但没听说过有男子,女子仍能当政的情况。”谢兰胥说,“你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是我生母所在的国度的故事。”荔知说,“她是被人从海上救回来的。” “有些意思。”谢兰胥又问,“你生母还在么” “生下我们不久便病逝了。”荔知说。 雅致又朴素的竹园里,荔知和谢兰胥一问一答。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有了一丝寻常的温馨。 “你们感情很好” “不算疏远。” 秦氏流落异国他乡,非自愿嫁人生子,始终闷闷不乐,荔知对生母的记忆并不多。秦氏只在提起自己的国家时才会兴致高昂一些,所以荔知总会变着花样问她关于大朔的事情,希望秦氏能够开心一些。 所以,她对秦氏其实还没有对大朔的印象深。 她不愿过多纠缠这个话题,顺着谢兰胥的话反问道: “殿下呢,殿下和双亲的感情如何” 谢兰胥沉默半晌,笑了: “自然是极好。” 荔知已经开始熟悉他的防御机制了,这是很明显在说假话的表情。 谈话陷入缄默的时候,桃子和西瓜走了进来点灯。 原来天已经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谢兰胥大发慈悲,准许荔知下值。 荔知离开竹园后,马上赶回荔象升所住的耳房。一副药下去,荔象升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能够睁开眼睛了。 “我来吧。”荔知接过荔慈恩手里的药碗,妥帖地将汤药一勺勺送进荔象升口中。 荔象升定定地盯着她看,忽然,嘴唇蠕动起来。 荔知凑近,听见在他说: “……谢……谢。” 荔知先是惊讶,后是笑了。 “这是姊姊应该做的。”她说。 看着荔象升睡下后,荔知让荔慈恩回去休息,而她继续守在耳房里。 “不行,上次就是荔知姊姊帮我守夜,今夜怎么说也该轮到我了——”荔慈恩急道。 荔知拿出长姐风范,命令她回去休息,荔慈恩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荔象升躺在床上,看着妹妹走后,目光落在荔知身上。 “要是累就睡一会吧。”荔知说。 荔象升摇了摇头。 “如果不想睡,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正好荔知刚看了地理志,神奇的山川湖光景色随口就来。本来还摇头表示不困的荔象升像听天书那样,不知不觉就被她说进了梦乡。 漏风的耳房在寒冬腊月里冻得人手指生疼,但荔知看着幼弟的睡颜,心中却生出一阵暖意。 她捏紧荔象升的被角,倚着墙慢慢合上了眼睛。 ……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前来换班,荔知才有时间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依然伫立在院中,几根麻绳以枣树为中心牵展开,一个穿着深蓝布衣的身影正在绳子上晾晒棉被。 荔知没心思去注意谁在晾晒,正要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小姐!” 荔知险些以为自己产生幻觉。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袄子的女子高高兴兴地从那床棉被后面走出来。 “嘉穗!”荔知惊呼。 嘉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荔知面前,满脸笑容地握住她的手。 “小姐,奴婢闲着没事,已经将小姐的被褥全洗了,还换上了奴婢新带来的床具……” 荔知忍不住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嘉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把茶摊和住的地方都给转手了,因此耽搁了几日。”嘉穗笑道,“不过小姐放心,从今往后,奴婢就能天天陪着小姐了……” 嘉穗只是平民女子,能天天留在都护府,只有一个可能—— 荔知难以置信:“你和都护府签了卖身契” 并未反驳的嘉穗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你签的是活契还是死契”荔知又问。 “这没什么重要的,小姐不如去看看你的新被子,那是我一针一线辛苦……” “你快说!”荔知急了,用力握住她的双臂。 嘉穗见实在逃脱不了追问,只能避开她的眼神,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说:“都是给人做活儿的,活契死契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么一说,荔知全明白了。 都护府不缺人,又不是普通富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收人 嘉穗想要进都护府做事,必定是用廉价的价格把自己永远卖了。 “你真傻……”荔知声音发颤,“你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身,为什么又要送上门来与人为婢” “……因为小姐在这里啊。”嘉穗说。 她的圆脸杏眼,在人群中可以泯灭众人的面孔,因为坚定的信仰而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她轻轻握住荔知的手,安慰道: “奴婢虽然帮不上小姐的大忙,但也曾经立誓,要同小姐共赴刀山火海。” “因为小姐想做的事……同样是嘉穗想做的事。” 第24章 荔知还记得那一天。 嘉穗虔诚地握着她的双手说, 无论这条路有多艰险,她都会陪着她。 哪怕要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她再一次卖身为奴,只为履行当日的誓言。 逐鸾 第28节 荔知无法不为这样的忠诚动摇,她紧紧握住嘉穗的手, 忍住心酸笑道: “如今我也只是人微言轻的一名奴婢,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不等嘉穗反对,荔知说: “若你不嫌弃我今日的处境, 从今往后, 我们就以姐妹相称。” “奴婢怎会嫌弃小姐!”嘉穗大惊, 急着否定。 “既然如此,今后你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我也不是什么小姐。”荔知说,“你若真不嫌弃我, 就叫我的小名般般吧。” 荔知解释道:“荔夏已不在人间, 我用她的小名, 也算是一个念想。” “奴婢……”嘉穗顿了顿,“嘉穗明白了, 既然这是般般的意思。” 荔知这才露出笑容。 “唐管家可有告诉你去何处当差” “说了,让我一会去扶风院报道。” 荔知如今已经对都护府的情况大致了解了。 “扶风院是少爷的院落,我并未听说过少爷苛待下人,等你去了扶风院, 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不会有大的问题。” 荔知还有差事要做, 大概给嘉穗介绍了一下家中的人物,便匆匆赶去了萱芷院。 升为三等丫鬟后, 她要做的事情不多, 大多就是室内洒扫。 贝壳手链还在杂货铺当着, 荔知要想办法得一点赏钱, 好把手链给尽快赎回来。她留意着机会,机会也就光顾了她。 之前的三等丫鬟打扫室内,并未搬动家具,今日荔知为了打扫八宝架背后的灰尘,特意挪动了架子。 没想到,在架子背后发现了一颗小小的珍珠。 珍珠中间穿了孔,像是从某个簪子上掉落下来的东西。 打扫完卫生后,她等鲁萱空闲一人的时候,将珍珠交了出去。 “这是”鲁萱看着珍珠,惊讶道。 “今日奴婢打扫卫生时,挪动了八宝架,在后面发现了这个。”荔知说,“奴婢觉得应该是小姐某个簪子上落下来的。” 鲁涵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千宠万宠。鲁萱的头面不计其数,哪个簪子上落了颗珍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她叫来屋里的大丫鬟清点首饰,果然在一只发簪上发现少了一颗珍珠。 一颗珍珠,对鲁萱来说并不值钱,但对下面的丫鬟来说,却是快一年的工钱,更不必说像荔知这样没有月例的死契奴隶。 鲁萱感动荔知的拾金不昧,想要把珍珠赐给她。 “奴婢只是将拾到的物品物归原主,当不得这么大的赏赐。”荔知说,“要是小姐想要奖赏奴婢,奴婢倒有一事相求。” “你说”鲁萱好奇道。 “奴婢为了救治弟弟,将家中旧物当在了杂货铺。如今赎回,需要四两银子。”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鲁萱笑道,“佩儿,去给她拿一包碎银。” 鲁萱身边的大丫鬟很快就拿来一包碎银。 荔知行礼谢恩。 下值后,她单方面推迟了去竹园的时间,先去了趟抵押手链的杂货铺。 她拿出银子想要赎回手链,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卖给别人了” 上回的中年男子坐在铺子门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蘸水弹向门口展示的瓜果。 “对啊,你典给我的第二日,就有人买走了手链。” “掌柜,我们说好的,你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会来赎回——” “这事儿是我理亏。”掌柜放下手里的水瓢,“你用手链在我这儿当了一两儿糖,我再给你十两——或者换成钱也行,成吗” 事已至此,荔知告诉自己急是没有用的。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平常的语气问道: “是谁买走了” “这……”掌柜面露犹豫。 “我也不难为你,你只需告诉我是谁买走了手链。”荔知说,“如果你不想和我去官府纠缠的话。” 在荔知的威逼利诱下,掌柜终于开口: “……是一个穿粉衣裳的年轻姑娘,戴着帷帽,我也没看清脸。” “多少钱买走的” 掌柜不想说,但是在荔知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五十两。”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来买走的” “就在你典当之后的第二天。” 荔知已经猜到是谁买走了手链。 她不再理会杂货店掌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竹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荔知被西瓜领进书房的时候,谢兰胥正坐在榻上摆弄一个九连环。 她今天来得迟,天色已经暗了。榻边也没有为她准备绣墩。 荔知本不欲出声打扰,谢兰胥却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以为你不来,准备好的绣墩也撤了。” “……有事耽搁了一会,抱歉让殿下久等了。” “也就半个时辰罢了,不算久等。”谢兰胥露出和善的微笑。 “殿下如何才愿意不计前嫌” 他把手中的九连环扔给荔知,说: “一盏茶时间里解开,我就当没有等那半个时辰。” 荔知拿着九连环,不禁感到一抹惆怅。 她并不擅长九连环,但荔府有一个人很喜欢玩此类玩具,那就是已经逝去的荔惠直。 “怎么了”谢兰胥似是察觉她的神情变化,出言询问。 “……没什么。” 荔知摇了摇头,拿起九连环观察。 “自己找地方坐吧。” 谢兰胥也端起了他的茶盏。 荔知也不客气,坐在长塌另一角。 尽管荔知努力尝试,但九连环到她手里就像一个叛逆的小孩,屡屡戏耍于她,不肯让她如愿解开。 她与这叛逆的九连环争斗了许久,久到谢兰胥的手都端麻了茶盏。 “给我罢。”他叹了口气。 荔知当然知道,别说一盏茶,就是十盏茶也该喝完了。谢兰胥已经够给她开后门了,可惜,她还是没解开这九连环。 谢兰胥拿过九连环后,用熟练的手法将九连环解开了。 标准的一盏茶时间,或者说半盏茶时间。 “看懂了吗”谢兰胥拆开九连环,抬头看向荔知。 “……殿下高看我了。” 荔知只想苦笑。 估计是看出荔知兴趣缺缺,谢兰胥丢开了九连环。 荔知发现,谢兰胥眼中闪过一抹恹恹。 “……以前,我总是想方设法都要出去,等真的出去之后,却又发现,一切不过如此。” “殿下所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荔知问,“东宫之外吗” 谢兰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的存在,是否为殿下带来一丝慰藉” 荔知直白的发言让谢兰胥的视线从窗外翠竹转了回来。 她笔直地和他对视,仿佛毫无羞怯。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 谢兰胥在思考。 竹叶在窗外簌簌响动。 圆月在空,夜色明净,不见一丝浮云。 月光在谢兰胥身上披了一层皎洁无暇的白纱,他像堕地的月亮,那样飘渺,那般温柔。他慈悲的面容,轻易就能将世人欺骗。 荔知却不会忘记,月光本是多么寒凉。 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殿下为何要买走我的手链” “手链”谢兰胥轻轻反问,仿佛对她所说一无所知。 荔知静静地看着他。 谢兰胥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买走的” “买走手链的人穿着粉色衣裳,头戴帷帽,如果我没记错,我第一次见到西瓜姑娘的那天,她就是穿的一身粉色衣裳。” 逐鸾 第29节 “在鸣月塔穿粉色衣裳的人太多了,仅凭此,你就认为是我买走了手链” “鸣月塔中有粉色衣裳的人的确很多,”荔知说,“但能够在第二天就买走手链的,只有殿下一人。” “……” “只有那日我在殿下面前试药时,殿下有机会看见我的手上没有手链。”荔知说。 别人不知道那条手链对她有多重要,敏锐多疑的谢兰胥却不可毫无察觉。 那天试药时,她的衣袖滑落,谢兰胥理应看见她手腕上空空荡荡,但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他没有问,但是事后着人调查了手链的去处,然后悄悄买了回来。 “为什么”她问。 谢兰胥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她笑了。 他说:“我想知道,这串你从不离身的手链有什么秘密。” “秘密”荔知也笑了,“殿下发现这秘密了吗” 谢兰胥没有说话。 “我告诉殿下这秘密是什么——” 荔知用手撑在榻上,直起上身缓缓向谢兰胥靠近。 谢兰胥巍然不动,直到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能够看到对方眼中一尘不染的月光。 荔知在他耳边,轻声说: “这串手链,对我而言,是一个人泣血的绝笔,椎心的求救。” “是你生母,还是你的孪生妹妹” 谢兰胥从荔知的神情上得到了答案。 “是你妹妹。”他说,“你接近我,就是为了给你妹妹复仇” “殿下认识我妹妹吗”荔知反问。 “未曾蒙面。” “既然如此,我要复仇,接近殿下又有什么用” “你要借我之力,返回京都”谢兰胥刚说完,自己就否定了这种猜测,“你不可能认识我,更不会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笃定我有朝一日能够返回京都。” “殿下多虑了。” 荔知看着他眸子里的人。 她的目光注视着他,看的却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我承认自己处心积虑接近殿下,但我接近殿下,并非殿下猜测的那些原因。” 月光流转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心跳有片刻紊乱。 她的眼睛,让他想起笼着薄雾的湖。和他从湖心楼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每到冬日的清晨,那片湖就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雾。 透过悲伤的雾,他能隐约看见背后那个破碎的心灵。 “我愿意为殿下付出所有。” “无妨万劫不复。” “只求殿下喜乐。” 围困他的湖。 囚禁他的雾。 忽然再次将他萦绕。 第25章 荔知最终将那串手链留在了谢兰胥那里。 这是她可以誓死去保护的东西, 荔知相信谢兰胥正是看出这一点,才会令人悄悄买回。 留着这手链,就像留有可以威胁她的人质。 她不介意多给他一点安心。 因为她早已决意要将自己的命运和谢兰胥捆绑在一起。 几日后,荔象升度过危险期, 能够自己下床走动了。 嘉穗特意从扶风院的小厨房里要了一尾鱼, 在荔知去竹园兼完职后,端出一盆奶白的炖鱼。 荔家三姐弟和嘉穗一共四人, 围坐在荔知耳房中那张小小的方桌前。 “象升大病初愈, 这鱼肚就给你吃了。”荔知笑着夹起一筷白白的鱼肚, 放进荔象升的碗里。 “……多谢。”荔象升言简意赅,反手夹了一筷鱼肚也放进荔知碗里, “姊姊也吃。” 荔慈恩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打趣道:“没人给我夹, 那我就自己夹啰” “没关系, 慈恩还有我呢。”嘉穗笑着, 夹起鱼肚落进荔慈恩的碗。 几筷子下去,鱼肚只剩光溜溜的鱼刺。 “听说这扶风院已经在准备开春后围猎的事情了, 每一回少爷都要带不少丫鬟小厮出行,我看啊,这鱼肚还是让给需要出力气的人吧。” 荔知将碗里的鱼肚夹给嘉穗,自己的筷子伸向白白的鱼眼睛。 “这鱼眼珠子, 给我也罢!”她用夸张的语气说。 “我怎么能自己吃鱼肚, 让小姐……般般吃鱼眼呢”嘉穗慌了,想将鱼肚还回去。 “事不过三, 这块鱼肚已经夹过两回了。”荔知故作生气的样子, “不兴 第三回 了。” 嘉穗的筷子停在半空, 收也不是, 不收也不是。 “湖里鱼多……等身体好了,我去捉。”荔象升说。 “就是,一块鱼肉罢了。”荔知笑道,“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嘉穗这才把悬在半空的筷子放了下去。 炖鱼最后被吃得干干净净,每人都分到了一小碗鱼汤,暖呼呼的鱼汤下肚,就连身体也变得温暖起来。 尽管门外吹着二月的寒风,荔知却觉得比呆在有火盆的房间更为温暖。 吃饱喝足后,四人围着桌子闲聊。 “我听院子里其他的丫鬟说,往年少爷围猎回来的猎物都分给了院子里的下人。”嘉穗眼中露出欣喜,“我要是能分到獐子或者鹿肉,到时候咱们就用红薯和白菜煮上一大锅,连菜都能吃出肉味来。” 荔慈恩趴在方桌上,入迷地听着嘉穗的形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只要不是虫子就好。”荔象升说。 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上依然残留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去围猎,怎么可能是虫子”荔慈恩大为震惊。 “别以为不可能。”荔象升说,“你忘了我们在集市上看见的那些炸虫子了” 荔慈恩皱起眉头,露出反胃的表情。 “集市上还有炸虫子”荔知也头回听说这回事,惊讶道。 “只有早晨的集市上有。”荔象升说,“我去卖柴的时候有看见过,这里的人早上去捉了就来集市上卖,买回去的人放油锅里炸了就吃。” “鸣月塔本来就胡汉交融,有我们没见过的风俗也在情理之中。”荔知说,“我在一本游记里也看过类似的记载,当地人说吃虫比吃鱼更是大补。” “我还是宁愿吃鱼。”荔慈恩皱着小脸。 “我也宁愿吃鱼。”嘉穗说。 “那如果吃的只剩虫呢”荔象升问。 荔知不由想起自己在流放路上,为了活下去掰掉的那些昆虫脑袋。 四人聊了一会吃鱼还是吃虫的话题,眼看夜色深重,这才尽欢散去。 曾几何时,在人们心中犹如活地狱的鸣月塔,就在荔知心里摘下了阴森可怖的面具。 鸣月塔有充足的水源,有广袤的土地,汉人当政,军民和谐。从流放之地来说,其实并非最坏的地方。 白天在萱芷院当差,在屋子里擦擦洗洗,偶尔陪鲁萱读读书,晚间再赶去竹园,陪装病不出的谢兰胥打发时间。 待漫天星光,再踩着灯笼影子回屋休息。 那棵孤零零伫立在荔知院里的歪脖子枣树,不知什么时候起,光秃秃枝干上的冰霜化了,嫩绿的叶芽钻了出来。 荔知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生活。 开春之后的一天,她在萱芷院下值,本该立即赶往竹园,鲁萱的贴身丫鬟佩儿却将她叫住。 “姑娘让把这本书给少爷还过去,我手里还有事,你替我跑一趟吧。” 荔知只好应下。 她拿着书,快步赶到扶风院,就想快点交差。奈何留守的小厮是个办事仔细的,拿着荔知还回去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看检查。 荔知也不敢担保鲁萱有没有损坏书页,只能耐着性子等他检查。 这小厮动作慢不说,还要一边与荔知絮絮叨叨地说: “不是我故意刁难,是这书实在珍贵,世上恐怕只剩这一本了,我们少爷再三交代过……” 荔知能说什么呢 她只好赔着笑说:“理应如此。” 逐鸾 第30节 小厮刚刚检查完书卷的最后一页,门外就响起一阵脚步声。 荔知回过头,刚刚和跨进门槛的鲁从阮对上视线。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厮。 鲁从阮猝然不及对上她的视线,似乎吓了一跳,险些在门槛上摔了一跤。 “少爷回来了!”小厮惊喜道。 荔知垂下头,中规中矩地向鲁从阮的方向行了一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鲁从阮。除了皮肤黝黑一些,看上去和京都的贵族子弟没什么不同。 “这是”鲁从阮问。 “大姑娘院子里的丫鬟,来给少爷还书的。”小厮说。 “哦,是——这本书确是我借给妹妹的。你拿去放好吧。” “小的这就去。”小厮拿着书转身进了内院。 眼看也没自己什么事了,荔知正想趁着没人注意赶快离开。 “你是我妹妹的丫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鲁从阮问。 荔知此前没有跟鲁从阮实际接触过,所以为了避免惹祸,她比平常更恭谨地答道: “回少爷,奴婢是两月前才分到萱芷院的,平日只负责洒扫,少爷没见过我也是应当的。” 荔知等了片刻,见鲁从阮不再说话,便低头行了一礼,往门外走去。 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鲁从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荔知脚下一顿,然后继续离开了。 “荔知。” 荔知并未将这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她来到竹园,谢兰胥正在自弈。 她进屋请安时,谢兰胥正将一枚黑子放到对面。 “今日又是为何耽搁”谢兰胥神色懒懒,像是随口一问。 “萱芷院的大丫鬟差我去扶风院还书,所以耽搁了一会。”荔知知道谢兰胥不乐意等人,遂一进门就露着笑容,“我准备了礼物送给殿下。” 谢兰胥抬起眼睛,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意思很明显,“礼物呢” “殿下先伸手。” 谢兰胥瞅着她,半信半疑地伸出了手。 荔知拿出藏在身后的右手,将一枚开着白色野雏菊的草编蟋蟀放进谢兰胥的手掌。 谢兰胥望着草编蟋蟀,沉默了。 “殿下不喜欢吗”荔知特意按了一下蟋蟀屁股,让它在谢兰胥的掌心蹦出,落在他的衣服上。 谢兰胥拿起落在身上的蟋蟀,神情复杂地端详。 “只是……稀奇。” “殿下以前收到的应该都是奇珍异宝,但草编蟋蟀肯定是头一回。”荔知说,“殿下若是喜欢,以后我还可以编其他的送给殿下。” “你还会编其他的” “篮子、绣球、指环、青蒿香囊……” “荔姑娘还真是多才多艺。”谢兰胥微微笑了。 哄好了谢兰胥,荔知这才笑着问道:“今夜殿下想做什么读书,还是下棋” “挑一本书读罢。”谢兰胥放松了身体,在长榻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荔知心中暗喜,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感兴趣的游记。 谢兰胥倚在榻上,听着荔知声情并茂的读书声,将目光投向天色晦暗的窗外。 他逐条数着竹叶上面的纹路,耳中是天下山河的波澜壮阔。 夜风萧萧,星斗漫天。 细瘦的竹叶在窗框中摇曳,少年渐渐合上眼,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第26章 翌日, 荔知一如既往在天不亮赶到萱芷院报道。 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今日她进门时,佩儿看她的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荔知正打算拿起工具洒扫,佩儿却说:“先别忙, 小姐召你问话。” 荔知不明所以, 只得放下工具走进里屋。 鲁萱刚起不久,仍坐在床上, 两名丫鬟分别给她穿衣洗面。 温热的手巾擦拭过面庞后, 鲁萱人也大致清醒了。她看向恭谨等候的荔知。 “昨日, 你去了扶风院” “是,奴婢昨日去了扶风院还书。”荔知低着头道, “佩儿姐姐走不开,便让奴婢代她跑一趟。” 鲁萱坐到了铜镜前的绣墩上, 又有两名丫鬟鱼贯而入, 分别梳妆梳头。 “你见了大哥”鲁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问道。 荔知不知她想问什么, 如实答道:“奴婢还书的时候,正值少爷归来。见过一面。” “大哥让我把你借给他一天, ”鲁萱说,“我答应了。” 荔知一愣:“小姐这是何意” “大哥今日要去溪蓬草甸行猎,他说还差一个烧茶的婢女,你原是京都的小姐, 应当通晓茶之一道吧” “奴婢并未专门研学, 只是略知一二的程度。” “应该是够了,反正大哥也不是懂茶之人。”鲁萱点了点头, “你来了鸣月塔这么久, 还没出去过吧趁这次机会, 可以看看府外的风光。” “是, 奴婢知道了。” “你现在就去罢,大哥他们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荔知行礼应喏,趋步倒退,然后转身出了房间。 虽说这事不在她意料之内,但能够出府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荔知心里还是愿意的。 她穿过长廊庭院,来到扶风院。一个小厮将她带入堂屋。 鲁从阮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得胜袍,头戴八宝帽,神采奕奕。 “见过少爷。”荔知低下头,行礼请安。 “萱儿没告诉你我们去做什么”鲁从阮吃惊地看着她。 “说了,小姐告诉奴婢,少爷要去溪蓬草甸行猎,缺个煮茶的婢女。” “那你还穿成这样”鲁从阮皱眉道,“你要知道,此次行猎除了我还有其他公子小姐。你这样是丢我们都护府的颜面。” 荔知低头看向自己的粗布衣裳,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正适合要做活的奴婢。 “奴婢没有其他衣裳。”荔知说。 鲁从阮摇了摇头。 “熏风——” “少爷,怎么了”一名穿着淡粉色襦裙的美貌婢女从里屋转了出来。 要不是她的称呼,光看衣着打扮,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府上的另一名小姐。 “给她找一套好看些的衣裳换上。”鲁从阮说。 “可……”熏风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在荔知身上,“女装要到萱芷院去借……” 荔知闻到一丝冲突的味道。 “少爷,”她主动开口道,“奴婢本就是粗使丫鬟,穿着这身衣裳才好干活。若是奴婢不便出席的场合,不如换个煮茶的婢女吧,也免得误了少爷的事。” “这能误什么事”鲁从阮说完,不耐烦地对熏风说,“别那么费劲了,拿一套你的给她换上。回头我再给你买一身新的。” 鲁从阮都这么说了,熏风看了眼荔知,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出门。 没过一会,熏风拿回一套淡青色的襦裙来。从花纹和颜色来看,荔知有理由相信这是她衣柜里最低调的一套。 荔知接过淡青色襦裙,在空屋里换好衣裳重新出来后,鲁从阮看着她眼睛一亮: “这就对了——” 鲁从阮左看右看,似乎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他转眼看到熏风,取下她头上的蝴蝶银簪,不等荔知拒绝就戴在了她头上。 熏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鲁从阮满意地笑了起来: “好了,出发吧。” 荔知跟在鲁从阮身后出了门,熏风在鲁从阮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剜了她一眼。 荔知心中无奈。 一行人出了都护府大门,三辆马车已经等在门口。 候在马车旁的下人还有嘉穗,她看见跟在鲁从阮身边的荔知,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荔知看着三辆马车也有些疑惑,扶风院拢共这么些人,用得着三辆马车吗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鸣月塔大都护鲁涵和谢兰胥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出现了。 谢兰胥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由桃子在身后慢慢推着。鲁涵一边行走,一边和他交谈着什么,神情恭敬。 逐鸾 第31节 荔知正想着等谢兰胥看见自己,指不定会怎么想,她的眼神就已经和谢兰胥交汇。 果不其然,看见身穿襦裙,头戴银簪的她,谢兰胥神情微妙。 很快,他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和她并不熟识。 鲁从阮向谢兰胥行了一礼,接着鲁涵说道: “好了,人都齐了——走罢。” 众人分成三拨陆续上车,荔知刚想去和嘉穗一起站着,鲁从阮把她叫住了。 “荔知——”鲁从阮一脚已经踩上了马车,一脚还在马凳上,挑眉看着荔知,“你是煮茶的婢女,上车。” 在场的下人都门清儿荔知到底是哪个院子里的婢女,突然被鲁家大少爷叫来上一个车,自然不免多想。 荔知顶着周围各异的视线,低头上了鲁从阮的马车。 马车内倒是宽敞,鲁从阮坐在正对门帘的地方,熏风坐在他左手边,荔知就选了个右手边的角落坐下。 驾车的马夫一声驾声,马车向着前方缓缓动了。 马车内,鲁从阮开口了。 “来鸣月塔这么久,你有去过外边吗” “曾去过几次镇上。” “太可惜了,”鲁从阮说,“虽然人们都说鸣月塔是活地狱,但我反而觉得,鸣月塔好似天上人间。这里的草地和雪山都是一绝。” 荔知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以前我刚来时,也很不习惯。可现在我却不想回京都那个大牢笼了,还是这里自由快活。”鲁从阮说。 “少爷的豁达,常人难以企及。”荔知说。 “等你待久了就知道,这里是个好地方。”他说。 鲁从阮伸手去桌上抓瓜子,熏风马上说:“奴婢来吧。” 美貌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剥着瓜子,将白生生的瓜子仁喂给鲁从阮,后者习以为常地张开嘴。 荔知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假装木头人。 论年纪,鲁从阮比谢兰胥大上两岁,心性却远没有谢兰胥成熟。荔知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马车将城镇远远甩在身后,走了足有一个时辰,荔知才从窗中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甸。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鸣月塔。 “到了,下车吧。”鲁从阮站了起来,率先下车。 荔知最后一个走出马车,目之所及都是涌动的碧绿。 蔚蓝的天穹漂浮着缕缕白云,风吹云动,翠□□流。在朝阳的沐浴下,穿流在草甸的溪流之中倒映着雪白淡粉浅紫色的野花,随着云破日出,溪流之上也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生在京都的荔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她看着眼前自由洒脱的一派美景,一时陷入无言的动容。 三辆马车上的人陆续下车,纷纷感叹地欣赏着眼前的草甸之景。 “驾!驾!” 几声吆喝后,远处的山林脚下出现了十几个骑马的身影。他们也看见了都护府的人,毫不犹豫拍马而来。 鲁从阮看着他们,兴致高昂: “万俟家的人已经来了,牵我的马来!” 一名小厮牵来他的马,鲁从阮利落地翻身骑了上去。 “驾!” 马蹄一扬,鲁从阮身下的棕色良马箭一般射了出去。 不远处的鲁涵对一旁的谢兰胥道:“犬子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虎门无犬子,鲁公子好骑马打猎,将来定然也是沙场上的一把好手。”谢兰胥笑道。 鲁涵虽然嘴上推让,但脸上已经遮不住笑容。 没过一会,那十几匹马连带着后去的鲁从阮重新出现,向着都护府的人奔驰而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两辆高而阔的马车跟来。 当鲁从阮在鲁涵面前下马时,荔知也看清了其他人的模样。 骑马的那十几个皆是贵族子弟,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一二十岁。他们的五官和汉人有明显不同,高眉深目,肤色古铜。 最亮眼的是其中一名穿红色骑装的少女,一双大而媚的眸子叠着狭长的双眼皮,像一只艳丽娇俏的火凤凰。 她一骑当先,在谢兰胥面前下了马,一脸毫不掩饰的好意围着他转来转去,这个时候,她就从火凤凰变成了红色小鸟。 那两辆装饰着奇特花纹的马车里有人接连走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异族长相。为首之人是个和鲁涵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他爽朗大笑着走到鲁涵面前,先是向谢兰胥行礼,又接着和鲁涵寒暄起来。 “那是本地的豪族,万俟家的家主。”不知何时,嘉穗站到了荔知身旁。 “万俟”荔知对这个姓氏很是耳熟,“难道是当年留在鸣月塔的那支万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嘉穗神秘兮兮地在荔知耳边说,“这里的万俟和翼州的万俟百年前曾是一家。” 荔知若有所思。 这事儿还得从翼州还叫翼国的时候说起。 翼国最后一任皇帝发动了一次失败的战争,后果就是被当时的大崔皇帝给改国为州。 虽说翼州是前朝扩大的版图,但当今皇帝称帝时,拒绝了翼王独立的请求,将翼州划为鸣月塔都护府辖下的羁縻州。 这翼王,就是曾经的翼国皇室,国姓万俟。 生活在鸣月塔的万俟氏,就是当年翼国战败,宣誓效忠后留在鸣月塔充当人质的那批皇族。 第27章 “对了, 般般是怎么被叫到这里的”嘉穗终于有机会问出一直想问的话。 “是少爷叫我来的。”荔知说,“昨日我去给扶风院送书,和少爷见过一面。今日他就命我和他一路出行。” “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嘉穗说,“少爷每次出游, 都会带上院子里最漂亮的婢女。听说他们这些公子哥, 会以谁家的婢女更貌美为荣。之前少爷一直带的都是熏风。” “这下坏了,熏风一定把你给记恨上了。”嘉穗面露担忧, “少爷虽然是个好相处的, 但熏风却最是争强好胜。” “放心吧, 我不会主动招惹她的。”荔知漫不经心。 “般般还是小心为上。”嘉穗说。 过了一会,下人们七手八脚将茶桌和凉棚在开满野花的草甸上搭了起来。 荔知跪在软垫上, 掌握着烹茶的火候。 几步外,就是围着茶桌而坐的谢兰胥鲁涵几人。 “自上次问心酒楼一别, 鄙人与殿下已多日未见了。鄙人以茶代酒, 敬殿下一杯。”万俟家主大笑着一饮而尽, 端的是豪迈洒脱。 “我初来乍到,还需仁公多提点才是。”谢兰胥含笑道。 荔知观察着茶壶里水的状况, 一边听着身后时不时传来的谈笑声。 看起来谢兰胥和万俟家已经交情不错了,尤其是和刚刚那个火凤凰,如果谢兰胥想和万俟家搭上关系,联姻会是一个划算的选择, 万俟家主应当会持赞成态度。 只是谢兰胥似乎所图不小, 应当不会将正妻之位许给万俟家的女儿。 她没有注意到,谢兰胥在人群中拿余光瞟着自己。 他知道嫉妒的故事, 比如庶弟对自己, 父亲的侧妃对母亲。所以他觉得, 荔知此刻应该也在妒火中烧。 真是难为她强颜欢笑了, 谢兰胥想。 荔知为留在凉棚下谈天的几人续了两次茶后,谢兰胥以精神不济为由,回了马车休息。 剩下鲁涵和万俟家主两人,谈话的主题很快就转移到了离席之人的身上。 “……若大殿下看到殿下如今的样子,真不知该如何心痛。”鲁涵说。 “皇上留他一命,已是看在大殿下的面子上。”万俟家主心有余悸,“毕竟是谋逆之罪啊……” “你难道相信大殿下真的谋逆”鲁涵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万俟家主叹息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坐在这里干喝茶要不要跟我比一把,看谁猎到的猎物最厉害” “去就去,难不成我还怕你” 两人起身拂袖,各自骑上奴仆牵来的骏马。 “驾!” 两马先后驰骋而出。 荔知也不知这茶炉还要不要继续守下去,她正在犹豫,一个骑着马的少年停在她身前。 少年是刚刚和鲁从阮一起纵马疾驰的万俟少年中的一个,他看上去和他的马一样踌躇,眼神躲闪地看着荔知,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 “你是鲁家的小姐” 荔知意识到他误会了,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公子误会,奴婢是鲁小姐的丫鬟。我们小姐今日并不在场。” “你是丫鬟”少年跳下马,围着荔知转了两圈,一脸怀疑,“你别骗我。” “奴婢真的没有骗你。”荔知说。 少年挠了挠脑后勺,似乎并不相信,但又无可奈何。 在这僵持过程中,又有几个骑马的少年驱马而来,在最开始的少年身边停下,接连翻身下马。 “如何,弟弟”看上去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少年大笑着问道。 “她说她是小姐的丫鬟,不是小姐。”最开始的少年一脸窘迫。 “我就说了肯定不是鲁家小姐——”另一个穿青绿色袍子的少年说,“他们汉人的小姐哪会自己做事!” 最开始的少年似乎是最小的那个,因为莽撞的行为,受到兄弟们善意的玩笑。 逐鸾 第32节 “丫鬟又如何”年纪最大的少年笑道,“我们万俟家一向不重门第的!” “也是!”最开始的少年满面笑容,转头对荔知说,“我想请你一起骑马,你愿意吗” “你还没自报姓名呢——”穿青绿色袍子的少年提醒道。 “我叫万俟奢,”年纪最小的少年从善如流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荔知。”荔知说,“多谢奢少爷的好意,但奴婢还有差事要做,不能领少爷好意了。” “你有什么差事”万俟奢不依不饶追问,“我叫人来帮你做,你和我去骑马——” 荔知正在想怎么回话搪塞,谢兰胥的婢女西瓜走了过来,为荔知解围道: “殿下想喝你泡的茶,我留在这里看水,你快提一壶过去吧。” “奴婢告退。”荔知松了口气,向一脸失望的万俟奢行了一礼,提起水壶转身往马车走去。 少年们这才一哄而散。 荔知提着水壶到了马车前,有人从里揭开锦帘,是穿着兰色襦裙的桃子。 谢兰胥悠然靠在车壁上,手里拿着一盏正在冒热气的茶,哪里有半分疲倦的影子 荔知正要提壶上车,谢兰胥说: “我不想喝茶了,推我走走罢。” 主子一声令下,忙活的都是周围的下人。桃子和荔知两个姑娘家,吃力地把一个认真装瘫的谢兰胥转移到轮椅上。 搬完人,荔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推着轮椅,问: “殿下想去哪儿转转” “随意。” 荔知果真漫无目的地推着他往前走。 “殿下不问我,鲁大人和万俟家主在殿下走后又聊了什么”荔知问。 “你听到的,都是他们想让你听到的。”谢兰胥轻轻笑了一声,“你以为,鲁涵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殿下的意思,鲁涵别有用心” “一点小心思罢了,倒算不上坏心眼。”谢兰胥道,“他希望借由你,让我明白他对我并无恶意。” 荔知推着谢兰胥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条分流的小溪。溪中水流清澈,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偶有小鱼的身姿灵敏一闪而过。 荔知在溪边停了下来,两人静静感受着迎面抚来的和风。 “刚刚向你搭话的,是万俟家最小的儿子,万俟奢。”谢兰胥说,“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大哥万俟绩和万俟蠡。他们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 “万俟奢人到舞象之年,在男女之事上却从未开窍。万俟家主几次搭桥牵线都以失败告终,他却破天荒地向荔姑娘主动搭话了。”谢兰胥说,“以荔姑娘的聪明才智,想当万俟夫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荔知从中听出一抹阴阳怪气。 “一介奴婢,怎敢妄想万俟家的公子殿下莫开玩笑了。”荔知笑道。 “那以你的说法,”谢兰胥缓缓道,“一介奴婢,竟敢妄想皇孙” 荔知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着说: “奴婢知错,那奴婢今后不妄想了” 谢兰胥朝她投来一个凉凉的眼神。 荔知笑逐颜开,绕到轮椅一侧,摇了摇谢兰胥的手臂。 “当然是说笑的,殿下难道不知,我最是胆大妄为” 谢兰胥回以一声轻轻的冷哼。 荔知蹲下身,在草甸上摘了两支狗尾巴草。她将两支狗尾巴草灵活地编织着到一起,很快一个兔子头就初见雏形了。 “殿下,伸手。”她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轮椅上的谢兰胥。 后者慢慢伸出他的手。 荔知将兔子形状的指环套在他手上,笑道:“无论何种身份,无论能否回京——” 她直视着谢兰胥的眼睛,相信他能够辨别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阿鲤在我心中,都最是不同。” …… 直到太阳下山,鲁家车马才施施然地满载而归。 鲁家几个院子都收到了鲁从阮送来的野味,荔知作为参与了行猎的下人,分到的自然要多一些。 她和嘉穗将分到的野味做成好几个菜,叫来荔象升和荔慈恩姐弟后,四人在荔知的耳房里大快朵颐了一餐。 同一时间,鲁从阮破天荒地来到妹妹的萱芷院里。 “什么你要荔知”鲁萱大吃一惊。 “绝对不会让妹妹吃亏的!妹妹想要什么样的丫鬟,哥哥都去给你找——”鲁从阮讨好地凑到鲁萱身边,捏起她的肩膀,“你就把荔知给我吧!” “你要荔知做什么”鲁萱不大情愿,“你院子里的美貌丫鬟还不够多吗” “谁会嫌八宝架上的宝贝多呢”鲁从阮说。 “不行,你要别的丫鬟都可以,荔知不行。”鲁萱说,“我还要她陪我聊书呢。” “在别的院子也可以陪你聊书啊!哥哥保证,不管你什么时候叫她聊书,哥哥这边都放人,成吗” “不行——” “好妹妹,你就答应我吧!哥哥平日也没求你什么。你知道哥哥是什么人,荔知到我那院子是去过好日子的,哥哥绝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鲁从阮看她神色,又加了一个筹码,“你要是把荔知给我,我就把你喜欢了很久的那本孤本送给你!” 鲁萱神色犹豫,鲁从阮立即知道这事儿成了。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达成所愿。 当天晚间,荔知刚收拾完野味火锅,萱芷院就传来了她的调动命令。 鲁从阮亲自交涉,从鲁萱那里要来了她。 从今以后,她在扶风院当值。 荔知不愿去扶风院,可是作为一名奴婢,她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第二日,她去告别鲁萱,见鲁萱并未挽留,就知道此事并无回旋余地。 她没有多费口舌,默默地收拾行李,搬到了扶风院内。 第28章 唯一的好处是, 她和嘉穗挨得更近了,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平日更加方便往来。 但嘉穗的忧大过于喜。 “少爷院中多是美人,有的只想安稳度日, 有的却想一跃成为通房姨娘。对她们来说, 般般就是目中刺,肉中钉。” “好在少爷虽然喜好美人, 但也只是单纯的欣赏, 从未强迫过谁。般般只需注意那些别有下图的下人即可, 特别是熏风。” 嘉穗说:“熏风原是夫人那边的丫鬟,被安排来教导少爷人事, 以后是板上钉钉的姨娘。听说般般要来,熏风已经私底下发过好大一通火了。” “扶风院那么大, 只要不住一间屋子就好。”荔知安慰道, “我会离她远些的。” 荔知心想, 她和熏风其实并没有利益冲突,只要没安排到一间耳房里, 她多得是法子离她远些。等时间久了,熏风自然会知道,自己对她没有威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荔知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扶风院的第一天, 一进管事嬷嬷分配给自己的耳房, 就和熏风铁青的脸打了个照面。 荔知无视她火珠子一样的目光,默默地整理自己的行李。 死寂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 荔知始终能感觉火辣辣的视线钉在自己身上。 熏风冷硬的声音打破了缄默。 “这是少爷给你特意安排的房间, 一进扶风院就成为二等丫鬟, 你想必正偷着乐吧” 也就是说, 在她来之前,熏风一直是独住一间的。 荔知觉得自己多少能够理解熏风的愤怒了,毕竟合住确实不比单间住得舒服。 “一个罪臣之女,凭借颜色入了少爷的眼,别以为就攀上高枝了!”熏风狠狠道,“老爷是不会允许少爷纳一个身份不清白的女人进府的,充其量,你也只能是个没有名分的奴婢!” 听着耳边的聒噪,荔知只想叹气。 荔知体谅鲁从阮考虑到熏风所住耳房宽阔温暖,所以特意施恩让她和熏风同住一间,但他一定没有想过,在他面前小鸟依人的熏风在私底下会是什么样子。 “奴婢需要什么名分”荔知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向熏风,“我只想做好我分内的事,擦擦洗洗,并不需要名分。” “说的这么清高,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会在少爷面前花枝招展地晃来晃去了!” 荔知很是疑惑,她除了那天穿了熏风本就花枝招展的衣裳外,她什么时候像她说的那样花枝招展地晃来晃去了 “你只是一个罪臣之女来此服役,要论家世清白,连我这个家生奴婢都比不上!我劝你好自为之,离少爷远些,不要污了少爷的名声!” 熏风狠狠说完,也不管荔知什么看法,径直而出,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 荔知根本不把这幼稚的威胁放在眼中,这种争宠的伎俩,别说荔府了,就算是普通的官宦之家也上不了台面。 她收拾行李,整理床具,心情丝毫不被影响。 之后几日,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荔知一样每日下值之后去到竹园兼第二个差,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在扶风院不必做粗活累活,唯一的任务就是服侍好鲁从阮。 鲁从阮虽然喜欢收集漂亮婢女,但好在人还算正直,未曾对她动手动脚或者出言调戏。 除了过分亲厚以外,荔知有时都会忘记是他特意将她要来的扶风院。 不知不觉,她来扶风院已经十日了。 府中的春意越发浓厚,下人们都分到了今年的春装,鲁涵体恤府中下人,虽然府里分发的衣裳都是民间最简单的样式,但质料却是用的最好的细布。 荔知也分到了新衣裳,全府上下,只有发给扶风院的衣裳是最讲究的,不光颜色要好看,样式也要和城中的流行与时俱进。 分衣裳的时候,她特意最后才去,花样好看的已经被别人选走,剩下的分别是两套浅粉,一套淡紫的净色襦裙,没有旁的花纹。 逐鸾 第33节 素净一些正合荔知的心意,她拿了一套浅粉一套淡紫就回去了。 当天傍晚,鲁从阮从外边回来第一句话就是: “我听说今日发衣裳,你最后一个去,拿的都是别人捡剩的” 第一个笑脸迎着出来却没得到正眼的熏风狠狠瞪了荔知一眼。 “奴婢手里还有些事没做完,去的就迟了些。”荔知解释道,“而且也不算捡剩的,剩下的衣裳正好是奴婢喜欢的。” “我把另一套粉的也给你拿回来了。”鲁从阮说着,他身后的小厮走了上来,把剩下的另一套粉色襦裙递了出来。 “既然你都没有挑,多拿一件也没什么。”鲁从阮说,“你挑一身换上,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少爷!”熏风叫道。 “你也一起去。”鲁从阮说,“都去换衣裳吧。” 荔知不想和鲁从阮一起去城里闲逛。 她还想挣扎一下,鲁从阮看出她的抗拒,说: “就算你不去,少爷我也要去城里,今日是一月一次的集市。我去街上买东西,总不能身边没两个婢女吧” 鲁从阮话都说到这里了,荔知只能听从。 她琢磨着熏风今日穿的就是浅粉,总不会换一身还换浅粉,于是选了新领到的浅粉色襦裙换上。 等她绕出帘子,和穿着崭新的粉色襦裙的熏风四目相对,荔知沉默了。 熏风也沉默了,但她的沉默是噼里啪啦冒着火的。 在鸣月塔,她也算是出了名的小美人了,和那些乌求麻黑的当地人比起来,熏风有种鹤立鸡群的骄傲。可这种骄傲,在荔知来之后被无情地打碎了。 同样是一身粉色,没见着荔知之前,熏风还觉得自己美得像是那树上的合欢花。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被衬托成了跟风的丑八怪。 荔知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穿着同色衣裳的她,熏风气得含起了眼泪,一话不说就又回了屋。她和鲁从阮等了一炷香时间,重新换了一身的熏风才姗姗来迟。 “你搞什么让所有人都等着你——”鲁从阮不耐烦道。 “奴婢换上后才发现衣角有个小洞……”熏风红着眼睛,委委屈屈道。 “行了行了,赶紧上车吧。再不出发,集市都要散场了!”鲁从阮转身往院外走去。 熏风连忙跟上,不忘恨恨地剜了荔知一眼。 马车就等在府外,鸣月塔大都护独子所坐的马车,自然高大威猛,一看就不可冒犯。荔知在鲁从阮身后走上马车。 四匹马所拉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不一会,荔知就来到了镇中心。 按鲁从阮的说法,今日是每月一次的赶集日,街上人山人海,喧嚣非常。宽阔的街道上店铺与店铺相互对望,摊贩与摊贩排列整齐,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四处叫卖。 荔知在马车里就看花了眼,等到下了马车,更是直接淹没在人海中。 “你没来过鸣月塔的集市吧”鲁从阮兴致高昂,走在荔知身边。 “奴婢只在平常来过街上。”荔知说。 “集市时候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很多山里隐居的异族也会在这时来镇上赶集。”鲁从阮说,“人一多起来,不光热闹,就是卖的东西也会比平常多出许多。” 就像鲁从阮说的那样,主街上的热闹光景和平日时完全不能相比。一些一看就是普通人家的商贩,直接在地上铺着一块布,上面摆着自己要卖的零碎东西。 鲁从阮在一家卖银饰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个不错。” 他拿起一支鎏金银簪。 尽管熏风一脸期待,他还是把这支银簪插到了荔知的头发上。 “我看你平时太过素净,女儿家还是多打扮打扮的好。”鲁从阮说,又在摊子上选了几个簪子耳饰送给她。 “太多了,我用不上,不如分给熏风姐姐……”荔知真心说道。 “她的东西多得用不完,你还是别为其他人操心了。”鲁从阮不悦道,不由分说地把老板包好的首饰塞给荔知。 “其他人”脸色难看极了。 鲁从阮自认为对她好,实则把她架在火上烤的行为,让荔知只想叹息。 “那是什么” 为了避免鲁从阮兴致一起,又给她买这买那,荔知指着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问道。 “啊,那是圣子宫的人在做义诊。”鲁从阮见怪不怪。 在那一群人围绕的中心,是几名身穿白色神官服,姿容秀丽的年轻男女,坐在桌前诊治百姓的人鹤发鸡皮,精神矍铄,雪白的胡须垂至胸口。 大约是见她目光还定在那群人身上,鲁从阮进一步解释道: “圣子宫是仙乃月神山上的神宫,圣子宫的人与世隔绝,轻易不外出示人,唯有每三月一次的赶集日,他们会来到镇上义诊和布施。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过去和他们聊聊。”鲁从阮说。 “可以吗”荔知有些惊讶。 “当然可以,我还认识他们中的一人。” 不等荔知说话,鲁从阮已经向着义诊桌子走了过去。 “夏天师,好久不见——” 被称作夏天师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见到走来的鲁从阮,笑着揖手行礼: “哪阵风把鲁衙内吹来了,衙内来此是要……” “街上热闹,随处走走——这是我府上新来的丫鬟,荔知,这就是圣子宫的天师夏正。”鲁从阮为荔知介绍道。 “奴婢见过天师。”荔知低着头,小心行礼。 “能让衙内亲自介绍的,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夏正笑道,“衙内是想给这丫鬟算上一卦” 鲁从阮看向荔知,表示让她自己拿主意。 荔知这才抬头看向夏正,微笑道:“夏天师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但奴婢想要保有对结局的期待感,所以就不劳烦天师了。” 夏正原本只是看在鲁从阮的面子上随口一问,但荔知抬起头后,他并不重视的目光变了。 “姑娘面有贵相,似有非凡命运,我愿为姑娘算上一卦,姑娘当真不想知道自己的气运如何”夏正热情道。 荔知再次婉拒。 她始终相信,命是一种变数。即便有人能算出她的命运,也是她当下的命运。她最终走向何方,取决的是她在未来做出何种选择。 “你说非凡命运是什么意思”鲁从阮问,“你可从没这么说过我!” “衙内的命运和这位姑娘不同,我曾给衙内算过命,衙内只要不遇上破军命格之人,便能有富贵安稳的一生。而这位姑娘——”夏正的视线仔仔细细地在荔知脸上扫过,“即便如今人微言轻,日后也有贵不可言的一天。” “多谢天师祝愿,但奴婢只愿粗茶淡饭,平静度日。”荔知不卑不亢道。 夏正见荔知坚决,遂不再提要为她算卦的事,面色仍然十分遗憾。 鲁从阮和夏正寒暄几句后,出言告别。 “这个平安符赠与姑娘,就算是圣子宫与姑娘结的善缘。”夏正从怀中掏出红色一物。 再拒就不太礼貌了,荔知接受了夏正的礼物,含笑道谢。 这场谈话中,包括熏风在内的其他下人像空气一样。别人倒还好,熏风的不愉快就差写在脸上了。 在集市上又闲逛了一会,鲁从阮带着荔知等人走进一家装潢豪华,胡汉风格交融的大酒楼。 一进酒楼大门,荔知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伴随着阵阵打骂声,荔晋之跪在地上,正向酒桌前的一名披甲人不断磕头求饶。 第29章 “打洒了爷的酒, 还敢向爷求饶!”身形魁梧的披甲人一脚将荔晋之踹倒,“你知不知道,这壶酒能抵十个你了!” 荔晋之挨了打依然要赔笑,曾经也算玉树临风的官宦之子, 如今衣着褴褛, 蓬头垢面,手和脸上都是伤痕, 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荔知记得他贿赂了县衙的人, 分去了一个富绅之家, 只是不知怎的,又到了现今的主人手里。 荔晋之抬起头的时候, 也看到了她。但是和她的同情目光不同,荔晋之看到她衣着整洁, 走在鲁从阮身边的样子, 瞪大了眼睛, 一脸不可思议。 那不可思议在片刻后转换成了贪婪和野心,他眼冒绿光的样子让荔知想起饿极了的野狼。 他一定恨不得此刻有头有脸站在鲁从阮身边的是他, 哪怕要穿着襦裙也在所不惜。 荔知垂下眼,像没有认出他那样,跟在鲁从阮身后走上通往二楼雅间的楼梯。 一个手拿风车的垂髫小童在楼梯边抱着扶手玩耍,嘴里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童谣, 见到上楼的众人, 转头跑走了。 荔知隐约听见童谣的其中两句: “绿龟对白兔,金山藏迷雾。” “谁人猜得出, 问鼎天地间。” 荔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小童身上, 直至他跑入转角不见。 “那是酒楼掌柜的小儿子, 怎么了”鲁从阮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唱的歌有些新奇。” “童谣罢了, 这种故弄玄虚的歌谣各地都有。”鲁从阮不以为意。 小二领着众人入了雅间,鲁从阮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下后,对荔知招手道: “来,你坐我旁边。” “少爷,这样于礼不合。”荔知不愿再承受更多的偏爱,低头婉拒道,“奴婢只是一个丫鬟,理应站着服侍少爷。” “行啦,我是那种讲究虚礼的人吗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这家酒楼的醉鹅是一绝,我特意三天前就让人预定了最好的鹅。一会你尝了,定然赞不绝口!” 鲁从阮极力邀请荔知坐下,站在他身后的熏风只差眼珠子喷出火来。 荔知对这个缺乏观察力和同理心的少爷感到厌烦。 “若少爷觉得一人有些孤单,不妨叫熏风姐姐坐下陪少爷。熏风姐姐是服侍少爷的第一人,若有丫鬟坐下陪同少爷用饭,那也该是熏风姐姐。”荔知再次拒绝。 鲁从阮两次三番被拒,脸上也有些不悦了。 逐鸾 第34节 “你既然不想吃,那就和她们一起站着吧!” 荔知也不去哄人,站到了看门的位置。 这顿饭鲁从阮吃得索然无味,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剩下一大桌子菜便要走人。 为了一口馊馒头,朱姨娘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和身体。而鲁从阮一个都护之子,却随意地点了满满一桌鸡鸭鱼肉,吃了几口又随意地将其弃置。 荔知心里像有火在烧。 “少爷,如此一桌美味,浪费反而不美。” 荔知大胆的言语让雅间里的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她上前一步,低头道:“圣人有言,慎乃俭德,惟怀永图。少爷不妨将其打包回府,小姐少有外出堂食,这份醉鹅也能展现兄长的美意。其他一些小菜,可以赏给府中下人,以示恩宠。” “你好大的胆子,竟出这样的馊主意!”熏风怒声道。” 鲁从阮挥了挥手,表示并不在意荔知的冒失。 “我是堂堂鸣月塔都护府的公子,堂食打包未免有失我都护府的风度——” 荔知不慌不忙,行了一礼道:“正因为殿下是鸣月塔都护的公子,所以才该以身作则,彰显我都护府的善政之风。” 鲁从阮思考了一会,挥了挥手道:“叫小二来,把这一桌拿食盒打包。回去分给府中下人,醉鹅另外再叫一只,桌上这只,就给你吃了。” “少爷——” 荔知和熏风同时出声。 鲁从阮警告地看了一眼熏风,然后对荔知说: “你要是再拒绝,这一桌我也不打包了。” 荔知闭上了嘴。 鲁从阮在酒楼里打包了一桌佳肴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鲁涵耳里。 鲁涵十分了解自己这个独子的秉性,纨绔也称不上,但确实匮乏才能,品德也不甚出众。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他能安分守己,守好自己打下的鲁府产业。 一个自出生起就没吃过苦,一贯大手大脚浪费的独子,今儿个是怎么转性了 鲁涵大感好奇,将人叫到了书房。 鲁从阮一直过的是独苗生活,没有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更比不上皇宫里的亲情淡薄,和鲁涵感情十分亲厚。 一进门,鲁从阮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榻上躺下。 “见了父亲也不拜,这是谁教你的道理”鲁涵假意板起脸道。 “父亲莫要见怪,儿子今天行了万步路,实在是累得不行。”鲁从阮从榻上支起半身,向鲁涵揖手行礼后,又瘫倒了回去。 “你都去哪儿了”鲁涵从书桌前起身,走到了榻上茶几的另一边坐下。 他的心腹仆人马果子从外端了两盏茶进来,依次在茶几上放好,又默默地退下了。 鲁从阮从榻上坐起,拿起茶盏牛饮一口,呼出一口长气。 “今儿一早,我去几个庄子查了查账,下午,又赶去我们家的扎染铺子清点这批成货。晕头转向忙到申时,想起今个是赶集日,我就逛街去了,还在酒楼里吃了个饭。这一逛就到晚上,刚刚才回来。” “我听说你还打包了这次的剩饭菜” “可是儿子做事悭吝了”鲁从阮面露不安。 “你做得很好,皇上命我镇守鸣月塔,这里民风彪悍,人多眼杂,你能节俭朴素,为父心感大慰。”鲁涵说,“不过,从前我便提点你多次,怎的今日才开窍” “这事说来父亲莫要笑话,”鲁从阮笑道,“是我院中一位丫鬟劝谏的。” “哦”鲁涵抬高声音,颇感兴趣地问道,“是熏风还是怡人” 鲁涵所说的这两位丫鬟,都是常伴鲁从阮左右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都不是,是我用一册孤本,从妹妹院里换来的丫鬟。”鲁从阮面露得意,“她叫荔知,原是朝中二品中书令荔乔年的女儿,只是受废太子谋逆一案的牵连,沦为罪臣之女发配鸣月塔。” “荔知”鲁涵脸色微变,“此事不妥,你还是将荔知还去萱芷院。” “这是为何” “荔知是皇孙殿下推举进来的人,在流放路上对殿下有恩,时至今日仍和竹园有着密切的来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鲁从阮不悦道。 “傻儿子,我是担心这荔知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你若和她走得近了,岂不是和殿下作对” 鲁从阮不乐意了,板着脸说: “皇孙要是和她关系匪浅,一开始就会留下荔知服侍自己。难道父亲眼中,皇孙是那种吃干抹净不认人的人” “这……”鲁涵被问住了。 “依我看,皇孙和荔知就没有别的关系!最多就是皇孙在流放路上受了荔知帮助,这才让她进都护府还这个情——父亲你想太多了。”鲁从阮脸色不善,起身告退,“儿子乏了,如果父亲没有别的事,儿子先行告退。” “阿阮!阿阮!” 鲁从阮拂袖而去,片刻后,马果子弓着背走了进来:“老爷,要小的拦住少爷吗” 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骂也不舍得骂,打也不舍得打——还能怎么办呢 鲁涵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是否要让唐管家将荔知调去其他地方” “若是这样做了,阿阮又要闹个没完。”鲁涵无奈道,“他说得也有些道理,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老爷是为少爷着想,想再多也不算多。”马果子宽慰道,“等少爷成家做父亲了,自然也会明白老爷的苦心。” “希望如此罢。”鲁涵叹了口气,“走,陪我去看看夫人在做什么。” …… 荔知从集市上回来后,将嘉穗和荔象升两兄妹叫来自己的耳房。 嘉穗和荔慈恩结伴而来,荔象升却不见身影。 “你哥哥呢”荔知问荔慈恩。 “哥哥去砍柴了还没回来,他见我不在,自然知道来这里找我。”荔慈恩笑着说。 荔知摸了摸小妹的头,笑着说: “天都要黑了,想必他也快回来了。那我们就等一等吧。” “般般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吗”嘉穗神色不解。 “秘密。”荔知笑道,“等象升回来你们就知道了。”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木桌前,等了不一会,荔象升终于赶了回来。 少年整日早出晚归,做着挑水砍柴的工作,原本只是小麦色的皮肤晒得接近古铜,乍一看已经和本地人没多少区别了。 或许是吃得饱又有锻炼的缘故,荔知总觉得他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已经长高了一大截。 荔象升擦着头上的汗,停在耳房门口,将手里提着的木桶放到地上。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月亮都已经出来了——”荔慈恩发出和撒娇无异的小小抱怨。 “找地方耽搁了一些时间。”荔象升的视线移到荔知脸上,“……阿姊吃过饭没有” “正等你呢。”荔知说,“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身上湿,怕脏了阿姊的地。”荔象升说,“等干了我再进来。”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荔知哭笑不得,亲自去把人请进耳房。 到了荔象升身边,她才看到少年脚下的木桶装着半桶清水,水里是许多两指宽的小鱼。它们应该刚被打捞起来不久,还在桶中活蹦乱跳。 “这是我从湖里网的鱼,听当地人说,炸着很好吃。”荔象升补充道,“给你们补身体的。” 荔知想到少年顶着烈日在湖中网鱼的画面,不禁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应该像鲁从阮那样养尊处优的手,因为常做粗活而长出了厚厚的茧子,至于平日砍柴时留下的伤口,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荔知的手因为只洗了几日衣裳,所以还算看得过去。荔象升的手,则已经完全是一双下人的手了。 她压下心中感伤,笑着将荔象升拉进屋。 “我也有好东西。” 荔知从柜子里拿出油亮亮的醉鹅时,年纪小的荔慈恩直接发出了惊呼。 “这是我得的赏。我们一起吃吧,醉鹅配炸鱼,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荔知笑着说。 “那我去炸鱼——”嘉穗高兴地站了起来。 嘉穗和大厨房的关系较好,不一会就拿着炸得金黄的小鱼回来了。 荔知在几人强烈要求下吃了炸鱼的第一口。 “好香!”炸鱼入口,荔知露出惊艳的表情。 “让我试试——”荔慈恩用手拿起一条炸鱼,捻着鱼尾从半空放进嘴里,“呜……好吃!” “真的!鱼肉很细嫩,鱼皮却又焦焦脆脆的,大鱼就炸不出这种口感。”嘉穗也夹了一条咬了一口,发出一个经常下厨的人的评论。 醉鹅配炸鱼,还差点茶水解腻。 幸好荔知在萱芷院时得了二两茶叶,她去隔壁耳房要了开水,回来一人泡了盏茶。 没过多久,醉鹅和炸鱼就只剩下空盘。 小木桌上堆满骨头。 荔慈恩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嘉穗主动收拾残局。荔象升从青翠的枣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坐在耳房门口像是有心事一般,出神地划来划去。 荔知走了过去,按住自己的襦裙,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荔象升看了她一眼,视线再次落到自己的双脚之间。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荔知望着天空感慨,故意用了蹩脚的比喻,“就像一个咸鸭蛋!” 荔象升抬头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觉得不像,一定是因为你有心事。”荔知笑眯眯地说。 荔象升垂下头去,沉默了许久,忽然问: “你会留在这里吗” 逐鸾 第35节 “什么意思” “……他们都说,少爷看上了你,以后你会做姨娘。” 荔知看着他眉心的纹路,忍不住笑了。 “你就是在担心这个”她像对待小妹那样,摸了摸荔象升的头,安慰道,“放心吧,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你一辈子不嫁人”荔象升疑惑地看着她。 “不嫁人。”荔知肯定。 “长姐如母……如果你不嫁人,”荔象升斟词酌句道,“我会赡养你一辈子,不会让谁欺负你。” 荔知被他严肃的神态逗笑,笑过之后,她敛起玩笑的神态,也做出了承诺。 “长姐也会竭尽所能去保护你们。” 作者有话说: 偷偷改文,惊艳所有人 第30章 平静的日子如细水流淌, 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在鸣月塔的生活,好像静止了一样。荔知害怕平静腐蚀了她的决心,但又知道,想要等到风浪, 必须先经历平静。 她在二月抵达鸣月塔, 至今已过去三月。 草长莺飞的五月,鸣月塔已完全褪去了寒冬中死气沉沉的样子。和人文大于自然的京都不同, 鸣月塔中处处是以自然为主。 即便是站在镇中心的主街中心, 抬起头也能看见仙乃月神山白雪皑皑的山顶, 在蔚蓝的天空和一尘不染的浮云下圣洁不可方物。 脚下的青石板路,长满了缝隙中顽强生长的绿草和小花。 街道上的屋檐曾经垂着排排冰晶, 如今却只有翠绿的藤蔓坠下。青翠欲滴的蔓上开着朵朵嫩黄色的小花。 从路边走过,能嗅到阵阵幽香。 由于日照的缘故, 这里的人通常皮肤黝黑, 多有胡人血统, 五官深邃。一开始,荔知对他们还多有防备, 后来发现,他们比京都人更加淳朴好客,一次荔知在街上迷路,一位路过的大婶硬是将她送回都护府门口才放心离去。 如果不是因为流放, 而是她和双生姊妹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这片世外桃源……那该有多好啊。 在乘风破浪的那一天之前, 她只想安稳度日。 可是偏偏,有人要将她视为眼中钉, 想尽办法也要拔出。 “你们想做什么” 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汤药的荔知看着堵在自己眼前的几人。 鲁从阮前几日贪凉, 呼朋唤友去河里洗澡着凉, 回来就喷嚏打个不停。这药自然是为他端的。 荔知得了吩咐, 从厨房里拿药出来,在厨房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被熏风几人拦下。 自集市回来后,熏风就对她多有怨言,平时拿她当空气打理,两人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此刻熏风脸色不虞,她旁边的三人都是平日交好的奴婢,也同仇敌忾地瞪着荔知。 “这话该我来问你!你究竟给少爷灌了什么迷药,让他事事都念着你,连我们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都不认了!”熏风怒气冲冲道。 “我不懂熏风姐姐在说什么。”荔知平静道,“从头到尾我都记着自己是个奴婢,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你要是没有做什么,少爷会这么宠信你吗!”熏风说,“从前少爷事事都是令我着手,可他现在眼里只有你,你敢说你没有给少爷灌迷魂汤” “清者自清。”荔知说,“我只是一个奴婢,我只能保证,我对少爷没有他意。” “你的意思是说,少爷喜欢你,你就管不着”熏风眯起眼,妒火在美目中燃烧。 “熏风姐姐对我成见太深,不管我说什么,都只会激怒姐姐。”荔知说,“我现在还赶着给少爷送药,姐姐要是还有话要说,不如等晚些只有我们两人时再说。” 荔知想要越过她走出包围圈,熏风伸手来拦: “话都没说完,你就想走” 荔知皱眉躲开了熏风的手。 熏风怒瞪着她:“你——” 这条路平时少有主子路过,所以熏风她们才有恃无恐。 眼看荔知并不吃她们的威吓,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般般!”嘉穗的声音在月洞门外响起。 她看见被围堵的荔知,扔下手里的洗衣盆就跑了过来。 “你们想对荔知做什么”嘉穗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手挡在荔知面前。 “我想做什么关你什么事”熏风反问,“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我只是一个奴婢,可你别忘了,你和我没什么两样!”嘉穗说。 “连你也敢看不起我!” 电光石火间,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嘉穗脸上。 嘉穗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动手打人的熏风。 荔知没想到熏风竟然蛮横到动手打人,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她,怒火蹭地冒了起来。 “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荔知想也不想地护在了嘉穗面前,对熏风怒目相对。 她可以换位思考,尽力去理解熏风的种种行为,只因为对方和自己,和双生姊妹一样都是女子。她知道女子在这个世道命不由己的不易,所以总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 可是有的底线,是不能碰触的。 荔知的底线,就是她的家人。 “你耽误了少爷吃药的时间,难道就不怕少爷怪罪” “狗仗人势!你竟敢用少爷来威胁我!”熏风高高扬起刚打了嘉穗的右手。 荔知毫不惧怕地仰着头。 熏风身旁还有理智的丫鬟将她拦了下来。 “别……少爷……怪罪……”丫鬟在熏风旁边低声耳语。 熏风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了手,眼珠子依然恨恨地盯着荔知。 “算你走运,我先不跟你计较。”熏风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离少爷远些!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勾引少爷,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冷哼一声后,熏风带着她的跟班扬长而去。 熏风走后,荔知立即扶住嘉穗的手臂,关切地看着她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 “跟我回去,我找厨房要冰块来给你冷敷。”荔知说。 “不用这么麻烦了,只是有些肿……哎哟!”嘉穗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颊,本想让荔知宽心,却不料轻轻一碰就疼得她龇牙咧嘴。 “反正我皮糙肉厚,过一会就消了。般般别担心。”嘉穗忍着痛,反过来安慰荔知,“你不是还要去给少爷送药吗快去吧,别因此被少爷怪罪了。” 荔知还想留她下来上药,可嘉穗还有衣裳要洗,她不像荔知有少爷庇佑,若是不完成每日工作,就会被管事嬷嬷给责罚。 荔知只好让她抱着洗衣盆离开了。 嘉穗脸上的那片红,却深深留在了荔知的心里。 她无法像自己受到伤害那般轻描淡写就放到脑后。 当天晚上,她在竹园陪谢兰胥打发时间,心里却想着下午的事。 谢兰胥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册孤本抄写副本,荔知在旁边磨墨,心不在焉。 “别磨了,好好的一方墨,都要被你磨坏了。”谢兰胥忽然说。 荔知一惊,停下手中磨墨的动作。 谢兰胥放下笔,对着湿润的文字吹了吹。 “熏风并不难办,你在纠结什么呢” 荔知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 废太子也曾是和皇位只差一步的人,无论谢兰胥到了哪里,都有不少想要和他搭线的人。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能更快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我不明白。”荔知说,“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相信我不会抢她的东西” “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谢兰胥漫不经心,“更何况,你确实得到了本属于她的东西。” “……我想要的并非是鲁从阮的偏爱。” 这句若有所指的话让谢兰胥下笔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荔知,后者却像并无深意的样子。 “况且,我担心没了熏风,也会有新的南风、春风出现。”荔知说。 “熏风针对你,是既得利益者对后来居上者的忌惮。”谢兰胥缓缓道,“只要你站在她那个位置,又无意截断新人向上的通道,那就不会出现南风和春风。” 荔知若有所思。 “只不过,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了。”谢兰胥说,“熏风并非单打独斗,她在扶风院得宠多年,不乏夫人在背后撑腰的原因。” “殿下觉得我有这个实力吗” “说不一定。” 桌上的烛火闪了闪,似谢兰胥难以捉摸的神色。 “殿下整日困居竹园,想必也是无聊。”荔知说,“殿下是否愿意和我赌上一把”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登上扶风院大丫鬟之位。” “在不委身于鲁从阮的情况下。”谢兰胥说,“可以。” “殿下为什么在意这个”荔知定定地看着他,“殿下会吃醋吗” 逐鸾 第36节 “不会。”谢兰胥笑了起来,坦诚道,“我只会嫌脏。” 言语是很奇妙的东西。 或者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同一句话,有的人会为此痛彻心扉,有的人却只当麻雀叽喳。 “那现在呢”荔知伸出右手,手心轻轻贴着少年冷冰冰的脸颊,“殿下觉得脏吗” 她露着嫣然的微笑,丝毫不为他的话语所伤。 谢兰胥很少说真话,因为每次说真话,总有人为此受伤。而他们所受的伤害,最终又将以其他的方式回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模仿。 学会了以另一个人的姿态示人。 可是荔知似乎永远不会为他的真实所伤。 “……不会。”他说。 “我明白了。”荔知笑道,“如果这是殿下所愿,般般定不会让殿下失望。只是,若我赌赢了,殿下用什么奖赏我呢” “你想要什么奖赏” 荔知想了想,说:“我暂时还想不到。” “如果你在三天内成为扶风院的大丫鬟,”谢兰胥说,“我就答应你一个不会有害我的要求。” “一言为定。”荔知笑道。 她伸出攥成拳头的右手,唯有小拇指翘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兰胥看着她的小拇指,过了半晌,终于伸出他的手。 两根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相互盖章,荔知望着谢兰胥歪头笑道: “这下殿下不能反悔了。” “……那也要你赌得赢。”谢兰胥故作冷淡道,“别是我最后来救你。” “殿下会来救我吗” 谢兰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说笑的。”荔知借用了谢兰胥的话,双眼晶晶发亮,一脸狡黠笑容,“殿下身份贵重,我怎么会让殿下轻易涉险” 嘉穗在荔府服侍多年,从未挨过耳光。 这笔账,她不能不算。 即便谢兰胥不和她对赌,她也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三日后,我一定想好让殿下答应我的要求。”荔知说。 命运是无法捉摸的变数,命运因她的抉择而变化,换言之,她最后的命运,只能由她来选择。 平静已经持续了太久。 就让熏风成为她脚下的一个浪头,送她前往更靠近目标的地方。 第31章 因为双生姊妹身上遭遇的那些劫难, 荔知深知女子在这个世间的不易。 她对同为女子的人,总是多出许多耐心和容忍。 但这不代表她能任由底线被人践踏。 小兵对小兵,将军对将军,她根本不必和熏风背后的夫人对上。 第二天傍晚, 熏风将一碗鸡汤送进鲁从阮房里, 一炷香后,鲁从阮震怒, 将其赶出书房。 消息传到夫人所住的院落, 夫人蹙眉放下手中绣花, 不可置信道: “熏风一向很得阿阮的宠,这消息是不是传错了被罚的当真是熏风吗” 夫人出身书香世家, 长相只算得上是清秀,但胜在一双眸子仍如少女般清澈灵动, 只是面色稍显苍白, 人如一朵无害的茉莉花。 “回夫人的话, ”贴身丫鬟行了一礼,“被罚的确是熏风。少爷让她今后就在院中打扫, 不要再进他的房门。” “这岂不是贬她做粗使丫鬟了”夫人吃了一惊,面露担忧,“熏风究竟做错什么了” 贴身丫鬟也说不清楚,现在扶风院里说什么的都有。 夫人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院里出去的丫鬟被处罚, 趁着鲁从阮来晨昏定省的时候, 留他下来喝茶。 下人将茶盏刚一放好,夫人就忍不住开门见山了: “阿阮, 我听人说, 你将熏风赶出了院内,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提到熏风, 鲁从阮的脸色沉了下来。 “熏风是娘院里出去的丫头,就算她犯了什么错,你也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处罚她……毕竟她代表的也是娘的脸面。”夫人柔声道,“我听说你让她在院内做洒扫工作,这处罚是否太重了些” “我还嫌轻了!”鲁从阮断然道,“她做了我最厌恶的事,如果这么轻易放过她,扶风院的规矩就全乱了!” 夫人见鲁从阮如此盛怒,不禁疑惑道: “熏风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她往儿子的鸡汤里放了唤情药!”鲁从阮咬牙切齿道。 屋里的使唤丫鬟和夫人一齐变了脸色。 唤情药谁都懂,青楼里的常见之物。 在夫人的观念里,用这类东西的都是卑劣之人。夫人以为自己的府上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仅发生了,下药的还是从她院里出去的丫鬟。 这对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子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这……”夫人又惊又怒,“事情查清了吗真是熏风做的” “儿子都从她房里搜出唤情药了,还不是她做的”鲁从阮忿然作色,“事情败落,熏风却不知悔改,直到儿子威胁她要去查全镇药房的出货单,她才承认,确实在府外的大夫处买了唤情药。” “但她不承认鸡汤里的唤情药是她放的。可东西都搜出来了,鸡汤也是她亲手送来的,她承不承认,还重要吗儿子只有重罚她,才能杜绝扶风院的此类之风!” “你做得对!”原本还不赞同鲁从阮处罚熏风的夫人此时已经改变了想法,她气得一掌拍在榻上,“这种下三滥的药怎么着也会伤身体,我一直以为熏风是个明白的,没想到她竟丝毫不顾及你的身体!” 贴身丫鬟见夫人气短,连忙上前拍抚她的胸口。 鲁从阮也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娘别生气,好在儿子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诡计,洗了几遍冷水澡,也就没事了。这回熏风做下傻事,也是因为院里新来了几个貌美的丫鬟,她一时想不开,这才……儿子打算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在院中洒扫一段时间,若她知道错了,儿子再把她叫回院里伺候。” “她可真糊涂!”夫人叹息不止,“你的性子我最清楚,院里那么多漂亮丫鬟,只是欣赏罢了!她们根本碍不了她的路。” “她要是安分守己,在你大婚后抬个姨娘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如今做出这种事——就算你愿意了,娘也不放心她进入你的后宅!” “不进就不进,左右是个家生子。”鲁从阮说,“全听娘的吩咐。” “罚她做个粗使丫鬟也好,练练她的心性。”夫人说,“我看啊,是我从前太宠她了,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两人又说了些话,夫人心疼儿子风寒刚好,又误食唤情药洗了几回冷水澡,催他赶紧回去休息。 鲁从阮走后不久,想来求情的熏风到了夫人院外求见。 可夫人哪会见她 等了半个多时辰,熏风依然没见到人,只能抹着眼泪走了。 熏风心里冤枉极了。 她确实悄悄买过唤情药,可她根本没来得及用过,况且她买药的时候特意问了大夫,要药效温和不容易被察觉的,可鲁从阮服下的那唤情药,药效猛烈,和她买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只不过,没有人相信她。 少爷大怒,将她赶出了房中。平日她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和下人们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如今出了事,院里的丫鬟都在看她笑话。 她灰溜溜地回到扶风院,本想悄悄回房。没想到还未进门,就见到几个下人正从耳房里往外搬运她的东西。 “你们这是做什么!”熏风急了,快步走了过去。 “熏风姑娘,我们也是奉命办事。少爷说了,以后你就在院内洒扫,这里自然也不是你住的地方了。”其中一个下人说。 “少爷不可能这么对我!”熏风变色道,“你们放下!不准动我的东西!” 下人们哪还会听她的话 很快,她的箱子和衣物等物品,一并被送到了院落偏僻处的耳房,这里阴暗潮湿,都是最下等的奴婢住处。 一日之内,地位天翻地覆。 熏风望着黑黝黝的门框和房内半朽的木床,呆若木鸡。 …… 不知名的鸟雀在院外篱笆上吟唱着春意,时有微风拂过,竹叶簌簌声像是和谐的伴奏。 瘦削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定棋盘。 几近浅白的紫灰色大袖衫在文竹长榻上如云舒展,谢兰胥慵懒地靠在墙上,一旁是竹影摇曳的窗框。 “熏风虽然失宠了,但扶风院的大丫鬟之位至今未决。”他说。 “还有两天,殿下急什么”荔知笑道。 她从棋篓里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入盘中。 黑白两子,成犄角之势。 “你从哪儿学的棋艺” “从前荔府有个种花的老头,闲暇时分喜欢下上几局,我闲着没事,就学了一些。”荔知道,“可是我棋艺太差,让殿下为难了” “烂到棋逢敌手。”谢兰胥平静道,“我也未曾学过,只是大致了解规则。” “怪不得——”荔知笑了,“我原以为殿下是在故意让我。殿下在东宫时,没有学过棋艺吗” “启蒙后学了君子六艺,但老师只教了几年,之后都是自学。” “为什么” 逐鸾 第37节 谢兰胥从棋篓里拿起一枚黑子,握在手中摩挲却并不落子,他垂着纤长的睫毛,看不出在想什么。 “……因为我生病了。”他说。 “殿下生什么病病得重么”荔知面露担心。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谢兰胥抬起眼,看着荔知,“所以,父亲将我迁至东宫的湖心楼内休养。” “殿下的病如今好了么” 黑子终于落下,谢兰胥笑道: “你输了。” 荔知往棋盘上一看,果然绝境已成,白子生生被黑子啃掉了一大片。 “虽然下棋输了,但赌约我是不会输的。”荔知笑道,“殿下真的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愿赌服输。”谢兰胥说,“只是你想成为扶风院大丫鬟,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荔知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 鲁从阮只是令熏风院中洒扫,并没有其他的责罚,也没有叫人顶上她的位置,熏风随时都可能会复宠。 “她有锦囊,我也有妙计。殿下只管两日后履行诺言就好。”荔知说。 两人整理了棋盘,又下了几局。 等到明月高悬,荔知从谢兰胥处告退。 熏风的事情在扶风院已经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少爷身边的大丫鬟之位空了出来,但不是每个人都像熏风那样嚣张跋扈,欲壑难填。 随便一个明眼人都知道,目前最有希望取代熏风成为扶风院大丫鬟的就是新来的丫鬟荔知。 荔知回到耳房后,好几个同院的丫鬟过来悄悄送礼,希望日后荔知飞黄腾达,也不要忘记照顾她们。 甚至连嘉穗也忍不住来恭贺她,说只要熏风走了,扶风院的大丫鬟之位非她莫属。 “要是般般能当上大丫鬟,就不必再看什么熏风的脸色了。平日的活儿也会轻松许多,有什么事,都有低等丫鬟去做。”嘉穗真心为荔知感到高兴。 虽然在熏风掌掴嘉穗之前,荔知没想过要占据熏风的大丫鬟之位。 可现在想想,好处似乎也不少。 拥有扶风院的人事调动权利,意味着依附她的嘉穗和荔象升两兄妹也能获得更好的差事和待遇。 “主子的心意我们谁也说不准。”荔知谨慎道,“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我们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免得无端端被人当了靶子。” 嘉穗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象升两兄妹那里我去提醒。” 虽说局势已经倾向荔知,但她放在赌桌上的筹码,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大丫鬟之位。 “嘉穗,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小姐——般般请说!”嘉穗一激动,又说出了从前的称呼,“嘉穗一定为般般办好!” 要想赢得赌约,荔知还需要别的外力推动。 荔知附在嘉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嘉穗抬起头,一脸震惊和不解地看着她。 “我自有打算,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荔知说。 嘉穗虽然心里还有疑惑,但她深信荔知不会做无打算之战,行了一礼,匆匆往院外去了。 第32章 第二日, 荔知领到坐着马车去给各家送帖子的差事。 这是一个征兆,原本属于熏风的权力正在被她侵吞。 她给包括万俟在内的几家人送了鲁从阮邀请围猎的帖子,万俟家的小儿子万俟奢听说来送帖子的人是她,硬是在马车面前磨了一炷香时间, 和她从天南聊到地北。 好不容易从万俟家门口脱身后, 荔知把剩下的帖子送完,用鲁从阮给的赏银在街上买了一点小吃, 准备晚上一些的时候拿来给嘉穗和象升两兄妹吃, 做完这一切, 她才慢悠悠地坐上马车往回走。 马蹄声节奏分明,载着她往都护府的方向走去。 行了一半, 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大声囔囔, 态度激动, 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荔知撩起门帘朝外看去:“发生什么事了” “妹妹!妹妹!”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趁机躲过车夫拦截, 饿狼似地扑了过来,牢牢抓着马车的平板不放。 “妹妹!你一定要救救我啊!”状若流浪汉的男子喊道。 “大哥” 荔晋之拼命点头。 荔知看着眼前传出阵阵臭味的男人。 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上布满了带血的鞭痕, 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色的血丝。乍一看,完完全全就是睡大街的流浪汉,丝毫没有当初那个京都贵公子的模样。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荔知问。 “妹妹, 只有你能帮哥哥了——”荔晋之哽咽道, “你如今发达了,在都护府能说得上了话了。你帮帮哥哥, 把哥哥也弄进都护府吧!” 荔知冷静问道:“大哥听谁说的, 我在都护府说得上话了” 荔晋之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大哥不是拿了母亲的金簪领了好差事吗怎么成现在这样子的”荔知换了个问题。 荔晋之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原本那户人家还算勉强富裕, 但那男主人嫉妒我风华正茂, 用计陷害了我,将我送给了一个修城墙的披甲人。” 荔知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难道不是大哥勾引那户女主人被发现了,所以才被赶了出来吗”荔知说,“街上都传遍了。” “胡说八道!”荔晋之的脸红了起来,他梗着脖子道,“妹妹不可轻信外边的谣言,那都是害我的人故意传的!” “原来是这样。”荔知点了点头。 “……大哥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妹妹你行行好,看在大哥从前对你那么好的份上,救哥哥一命吧!” 这话听得荔知只想发笑。 大概在梦里,他待自己好过罢。 荔知面露为难:“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我在都护府只是少爷院里的一名二等丫鬟,根本说不上话……” “少爷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说不上话呢!”荔晋之急道,“你如今已是罪臣之女,都护府的少爷若是愿意把你收为姨娘,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你给少爷吹点枕边风,还愁什么事不成” “大哥是让我去自荐枕席” “少爷喜欢你,你们二人郎才女貌也是般配,这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以你现在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必想了,能给都护府的少爷做姨娘,已经十分的幸运。” 荔晋之苦口婆心地劝着,仿佛一腔好心在为荔知打算: “皇孙虽然身份尊贵,但这位皇孙位置尴尬得很,往后的事情也说不准,还是这都护府的少爷要实在一些,妹妹可别挑花了眼,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荔晋之看荔知沉默不语,又开始打起感情牌。 “从前在荔府时,我就最疼你这个妹妹。你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哥哥有什么好事都会叫上你——流放路上他们说你坏话,大哥我都是替你说话,不信你去问问他们!现在大哥落难,你可不能对大哥见死不救!” 荔晋之挺起胸膛,又摆出从前的兄长姿态居高临下道: “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荔字,如果作为荔家长子的我再出事,你还能再依靠谁呢——” 马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小道,想必荔晋之是专门等在这里围堵。 看着他可笑的模样,荔知当真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荔晋之恼羞道。 “我是觉得,大哥说得有道理。”荔知说,“我们荔家是京都有名的簪缨世族,大哥作为长子,可千万不能有事。” 荔晋之连连点头,一脸“妹妹你终于想清楚了”的表情。 “这样吧,我回去想想办法。大哥先等我的消息,明日一早,大哥在这里等我。” “行!行!”荔晋之赶紧答应下来,“妹妹一定要帮帮大哥啊,少爷无论有什么要求,你都答应!” 荔知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回到荔府后,荔知在门前下了车。她径直返回扶风院,找到了院中拿着扫帚在树荫下偷懒的熏风。 荔知也不说话,站在熏风面前对着她微笑。 熏风坐在石头砌的花坛上,视线闪躲。 “是你去和我大哥报的信”荔知说。 “你在说什么”熏风做贼心虚,一问就开始发火,“我忙着呢,你要没事就别妨碍我!” “是你去和荔晋之说我在院中得宠,可以帮他入府。”荔知用陈述的口吻说。 熏风火了,蹭一下站了起来,手里还握着扫帚。 “是我说的又怎么样”她怒瞪着荔知,“别以为我不知道,陷害我的人就是你!除了你,没有人能进我的屋子!” “这下该我问,熏风姐姐在说什么了。”荔知惊讶道,“不是你自己承认唤情药是府外药铺买的么,怎么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说是我害了你” “你——”熏风气地扬起了手,但她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是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这手最终还是悻悻地放了下去。 “你等着瞧。”她恨恨道。 “你如果是想找我的弱点,你确实找到了。”荔知笑着说,“虽然我知道这不该我多嘴,但大哥求到了我这里,我高低也得为他使使劲。可是——” 荔知的微笑敛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熏风,说: “你就不一样了。你又没有握着我的把柄,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荔知靠近熏风,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最知道,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逐鸾 第38节 熏风瞪大眼睛怒视着她,荔知已经快速撤回了身体。她望着熏风笑得温柔无害,柔声道: “熏风姐姐还要忙着洒扫,我就不打搅了。少爷还在屋内等着我回话呢。” “你——” 抛下气得整张脸都扭曲掉的熏风,荔知头也不回地进了堂屋正门。 或许,以鲁从阮对她的偏爱,要让荔晋之入都护府做事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不愿意。 是荔乔年和荔晋之两个荔家男人,亲手将她的双生姊妹推入地狱。 她永远不会忘记。 当天,她没有对鲁从阮开口说情,第二天也没有。 在约定的时间,荔晋之再次出现在僻静的小路。 一见步行而来的荔知,他就迫不及待跑了过来,开口便问: “如何成了吗” 荔知面露愧疚:“我左思右想,觉得以我的身份,还是不该对少爷开这个口。少爷对我很好,我不愿叫他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荔晋之急道,“你若做了他的姨娘,我就是他的大舅子,家里人之间帮个小忙,他有什么可为难的” “可我对少爷并无男女之意……” “你这是为了救我呀,为了救荔家这一代的长子——你要是对大哥我见死不救,就是死了以后,荔家的列祖列宗都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的!” “……抱歉,”荔知说,“我已经想好了,大哥还是另谋他路吧。” “你站住!” 荔晋之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荔知。 他已经懒得伪装那副慈爱的兄长面孔了,自内而发的狠厉阴鸷和他脏得发臭的外表十分服帖。 “我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帮,你都必须帮这个忙!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把你的亏心事告诉所有人!” 荔知停下脚步,回头直视荔晋之。 “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荔知神色平静。 “我刚刚说错了,不管你帮不帮我,九泉之下,你都无颜面对荔家祖宗。” 荔晋之走到荔知面前,阴狠的目光将她用力盯着。 “荔家能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荔知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有微弱的变化。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连动物都尚且如此,你究竟有多狠的心,竟然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 巷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巷里却鸦雀无声。 漫长的寂静后,荔知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 面前的荔晋之露出有鱼咬竿的表情。 “……你有梦呓的习惯。”荔晋之嘲讽道,“如果不是因为流放,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多少” 荔知向他走了一步,右手伸向身后。 荔晋之逼迫自己和眼前的少女四目相对,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面前的是他的血亲妹妹,可她的目光,莫名叫他害怕。 “我若告知殿下,他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的一封飞书——你还有命能活吗!”他虚张声势道。 忽然之间,荔知感觉到一股视线,她往巷口看去,发现只是巷口摆摊的算命幡在随风而动。 她再回过头来,看向等待她回话的荔晋之,右手从藏在腰间的匕首上放了下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冷静道。 “你不帮我进都护府也可以。”荔晋之说,“都护府里财富不计其数,鲁从阮又是鲁涵独子,一定有不少宝贝,你随便拿一样出来,也够大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想让我去都护府偷东西”荔知问。 “这是我的最低要求。”荔晋之说,“只要你答应这件事——我拿父亲的名义发誓,今后你我恩怨两清,绝不会再来烦你!” “你不后悔”荔知若有深意。 荔晋之握有这么大的把柄,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荔知。 他这个妹妹,旁的本事没有,长得倒是一等一的好,不然父亲也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算送她进宫。 虽然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回事。 “我不后悔!”荔晋之大声说,“大哥说话算话,只要你给我带来一样宝贝,我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不相见!” “……好。” 荔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你说话算话。” 第33章 直到荔知回到扶风院, 荔晋之的威胁依然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去。 熏风依然拿着扫帚在院里装忙,见了荔知回来,扭头不看她,胡乱扫着地下。 荔知懒得搭理她, 先进屋看了看, 得知少爷在老爷书房陪其手谈后,才有时间找个地方坐下思考。 她是罪臣之女, 说的不好听只是奴隶之身, 连月例都没有, 全凭主人心意得几个赏银。 要想靠几两银子堵住荔晋之的那张嘴,显然是不可能的。 荔晋之目标明确, 要她偷都护府的名贵东西。 都护府的值钱东西很多,尤其是几个主子院。但要是在那里偷东西, 没两日就会被发现。荔知当然不会傻到做这样的事。 除了主子院, 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值钱东西。 比如留给客人住的偏房, 荔知记得那里也有不少珍宝。 一夜思考后,荔知还是在翌日清晨走进了客房。 她环视客房一圈, 目光落在靠墙的八宝架上。架上放着不少装饰,有大肚花囊,有珐琅香薰球,这些都值不了多少钱。 一个嵌满宝石的圆盒吸引了她的注意。 荔知走近, 拿起这个圆盒打量, 盒子上嵌着至少十二颗夺目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半晌后, 荔知走出客房, 向出府的方向走去。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另一方向现出踪迹, 虽是美人胚子, 但眼神却透着奸猾。 等荔知走远了,熏风快步走进客房。 她四下环视,很快就发现八宝架上少了一样东西。 虽说八宝架上本身就有不少空格,但熏风记得很清楚,这里原本有个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金嵌珠石圆盒。 熏风心中狂喜,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熏风克制住现在就要去找鲁从阮告密的冲动,故作平静地回到了洒扫的工作岗位。 “熏风姐姐,怎么笑得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吗”有路过的小丫鬟想要讨好熏风,不想却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熏风瞪了一眼对方: “和你没关系!” 小丫鬟委委屈屈地走了。 熏风心里火烧一样着急,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她辛苦地等啊等,终于等到荔知下值。 荔知一出府,她也就寻了个借口悄悄跟了出去。 若是给主子出府办事,像荔知这种叫得上名号的下人都会给配一辆代步的马车。 荔知今日却是步行出门,在熏风眼中,这更加佐证了她此行必然有鬼。 熏风一路远远跟踪,看着荔知在当铺门口犹豫了半晌,然后被一名大婶给招揽进了巷中一间大门紧闭的小屋。 那大婶熏风认得,镇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不好出手的东西,都找她转手。 熏风觉得等到现在,已经足够稳妥了。人证物证俱在,还怕荔知怎么诡辩 她打定主意,转身往都护府的方向快步而去。 熏风本想直接向鲁从阮举报,可是想了又想,担心鲁从阮要包庇荔知,虽然又气又恨,但她也没办法,决定直接去找老爷告状。 今日是谢兰胥复诊的日子,鲁涵正在竹园之中。 他正因大夫说谢兰胥的身体好转,想必不久就能完全清除毒素而高兴,熏风就不顾桃子等人的阻拦,硬生生地闯进了竹园。 原本想要责罚熏风无礼的鲁涵,听了熏风几句话,彻底忘了斥责的事情。 “扶风院的丫鬟荔知盗卖府中财物” 鲁涵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兰胥。 “回老爷,奴婢本来不愿相信同院的下人会做这种事,可是奴婢一路跟着,亲眼见到她进了转手赃物的黑市,这才赶回来向老爷禀告。” 熏风一脸痛惜道: “那圆盒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不光价值连城,还寄托了夫人对娘家的思念,对夫人极其重要。荔知明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唉!” “这……” 鲁涵听闻是夫人爱物,面露怒色,但想到荔知是殿下介绍来的人,又生生把怒斥忍了下去。 眼见事态发展到了尴尬的境地,谢兰胥作为尴尬的症结,不慌不忙地出面说道: “盗卖主人家中财物乃庶人重罪,如若姑息,只会酿出不正之风。桃子,推我的轮椅来。” 逐鸾 第39节 “殿下,不可!”鲁涵一愣,连忙道,“你的腿刚刚才针灸过,大夫特意嘱咐你要好好休息——” “既然这位姑娘如此确信,不妨让我们一道去看看事情真假。”谢兰胥神色平和,“荔知是我推荐来都护府的人,如果她当真犯下大错,我亲自将她扭送官府,再向都护负荆请罪。” “这……”鲁涵面露犹豫。 轮椅转动着进到室内,桃子向众人行了一礼,上前帮忙搬动谢兰胥。 虽说是夫人的嫁妆,但殿下的身体显然更精贵一些。鲁涵还想再劝说两句,但熏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唱反调,似乎巴不得谢兰胥也去捉个现行。 鲁涵后院的女人只有一个,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女人之间的这些勾心斗角。平日里他可以不管,但这熏风拱火拱到了他的头上,让鲁涵十分恼怒。 要不是殿下还在这里,他真想一脚将这个惹是生非的丫鬟踢走。 但现在,殿下将自己的清白和荔知捆在一起,他就是对荔知的清白不感兴趣,今日他也必须陪着殿下走上这一趟。 鲁涵不得不命人备上马车,带着谢兰胥和举报人熏风一起往镇中赶去。 在他们走后不久,鲁从阮吊儿郎当地从镇外骑马回来了。 高大的骏马上还挂着几只野兔,一只野狐。鲁从阮琢磨着把这只白狐狸给荔知做个披肩,回到扶风院后却找不着人。 一问,才知道熏风举报荔知盗卖夫人的嫁妆,鲁涵和谢兰胥都亲自赶去现场了。 鲁从阮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扔下狐狸和兔子追了出去。 …… 鲁涵的马车到了黑市门口,几个下人将轮椅上的谢兰胥搬了下来,鲁涵背着手沉着脸站在身旁,熏风一脸藏不住的兴奋,浑然不知旁边的鲁涵正冷眼看着她,已经决心此事了结之后就将她赶出都护府。 黑市院门紧闭着,偶尔从门缝里传出讨价还价的声音。 里面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事。 “踢门吧。”鲁涵说。 一声令下,几个腰粗膀圆的小厮踢开紧闭的木门,鲁涵的亲兵迅速冲了进去,包围住里面所有的人,齐声大喊道: “都护大人驾到!” 谢兰胥挥手制止了桃子想要帮忙的动作,自己转动车轮,缓缓走进大院。 院中的人面面相觑,哗啦啦地跪了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谢兰胥和院中的荔知四目相对,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荔知坐在一个绣墩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衬得她更是面若凝雪。 一位面相狡诈的妇人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她身边,右手还握着一把银色的大剪子。 “让无关之人都出去。”鲁涵说。 鲁涵的亲兵们手脚并用,很快就把院里的人都“请”了出去,只剩下荔知和她身边跪着的妇人。 “奴婢给殿下请安,给老爷请安。不知殿下和老爷这是……”荔知从绣墩上站了起来,向两人行礼问安,不卑不亢的姿态不见丝毫心虚。 “有人举报你偷了都护府的东西。”鲁涵神色严肃,“你承认吗” “奴婢不认。”荔知毫不犹豫。 “老爷已经知道你偷了夫人的嫁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熏风大声道。 荔知站直了身体,冷静地和熏风对视: “人证在哪里” “人证就是我!”熏风说,“我亲眼看见你去了客房之后,架子上的金嵌珠石圆盒就不见了!那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所以,你根本没有见到我偷东西,只是发现在我走后,架子上的圆盒不见了。”荔知说。 “这有什么区别不是你拿走了,难道是它自己飞走了”熏风说,“是不是我说的这样,一问就清楚了!” “的确一问就清楚了。”荔知平静地附和。 荔知表现得十分镇定和坦然,丝毫没有坏事败露后的那种羞愧和害怕,鲁涵心中渐渐起疑,指向荔知身旁跪着的妇人。 “你来说,她来你这儿是做什么的要实话实说!否则我连你一起送官!” 妇人被鲁涵的威胁吓破了胆,连连叩首求饶: “大人,大人——我什么都不清楚啊,我就是看她在当铺门口转悠,不忍心她一个小姑娘被当铺诓骗,所以才请她来民妇这里卖东西的啊!” “大人你瞧!她果然是来卖赃物的!”熏风大喜。 “不不不——”妇人一听吓得不行,连忙否认,“民妇做的正经生意,哪敢收售赃物啊!这丫头是来民妇这里卖头发的,民妇绝不敢说谎啊!” “你说谎!”熏风瞪大了眼睛。 “哎哟,哎哟,民妇哪儿敢在都护大人面前说谎啊——民妇确实是想用银子买她的头发,大人知道,现在的贵妇流行把头发堆得高高的,头发少了可不行……”妇人压着恐惧讨好地说道,“大人,民妇说的都是实话……” “你帮着她在骗人!”熏风气急败坏起来。 “什么骗人,我这剪子都还在手边呢!”妇人着急道,“我又不认得她,为什么要帮她说谎你这丫头,好生不讲理!” “那夫人的金嵌珠石圆盒去哪儿了!”熏风叫道。 荔知刚要说话,一个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一脚踹在熏风身上,直接将她踹了个仰倒。 “是我让荔知拿去我屋里了!”鲁从阮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毒妇,以前我还觉得你只是妇人之见,没想到你竟恶毒至此,不但不知悔改,还要变本加厉!” “少爷!你不能为了帮她就不顾事实啊!”熏风从地上挣扎起来,哭哭啼啼道。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竟然如此,我就让你看清楚些,这是什么!” 鲁从阮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就是那金嵌珠石圆盒。熏风看着鲁从阮手中的圆盒,瞠目结舌,连眼泪都停住了。 谢兰胥坐在轮椅上,嘴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 鲁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熏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怎么可能……”熏风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鲁从阮。 “因为我昨日失手打碎了八宝架上的一尊玉山,荔知便提议把这圆盒挪到房内的,因为圆盒本是母亲的嫁妆,放在客房始终不妥,却没想到你这刁奴会借此生事!”鲁从阮转向鲁涵,“让儿子院里的事情惊动父亲,儿子罪该万死。” 鲁从阮转身向鲁涵行礼,到谢兰胥时,只虚虚地揖了揖手 “你这院子,是该管一管了。”鲁涵紧皱眉头,“这叫熏风的丫头,让她今日就收拾东西离开,我们都护府容不下这尊大佛。” “是,父亲。”鲁从阮应声。 鲁涵的话让熏风如坠冰窖。 鸣月塔这样的地方,除了都护府,还有什么是好地方呢 熏风自小容貌出挑,十一二岁时就被都护夫人要到了身边,当做儿子的枕边人培养。 她早已过惯了富贵日子,如今让她出去吃苦,不是要了她一家子的命吗 她回过神来,急得扑着上去抱住鲁从阮的大腿,拼命哀求。 “少爷,求求你饶我一次,求你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求少爷看在我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救我一命——” “我给过你机会了,滚开!”鲁从阮不耐烦地再次一脚将其踢倒。 “少爷,少爷——” 熏风哭得梨花带雨,可惜鲁从阮已经对她失去耐心,也不在乎她的悔恨是否真心。 “可你为什么要卖头发呢”鲁涵不解地看向荔知。 “……因为奴婢身为奴隶,是没有月例的。”荔知低头道。 “这倒是一个问题……回去后,我和账房说一声,多少还是给你们开一些。”鲁涵说。 “多谢老爷仁慈!”荔知弯腰行礼,“奴婢代府中其他奴隶谢过老爷——” 眼看只有自己遭殃的结果就要达成了,熏风急得大喊出声: “老爷,你不能赶我走!我知道是谁让殿下家破人亡!” 鲁涵立即变了脸色,谢兰胥的眼神也转了回来。 熏风指向荔知,不顾一切道: “是荔知!是她告发亲生父亲的一封飞书,才牵连出了太子的谋逆之案!” 第34章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鲁涵面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熏风, “你要是拿大殿下胡说,就不是赶出都护府这么简单了!” “我没有胡说!我真的知道!”熏风急忙跪在地上,膝行靠近鲁涵,“我亲耳听见荔家的长子荔晋之和荔知密谈, 荔晋之用这件事来要挟荔知, 逼她盗卖府里的宝贝,不然就将此事告诉都护大人和皇孙殿下!如果奴婢有一句假话, 愿意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老爷可以叫荔晋之来对峙!” “荔知, 她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 荔知在地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从未飞书告人, 请都护明察。” 事情已经不再是盗卖府中财物这么简单了,鲁涵脸色难看, 大手一挥道:“回府!把荔晋之也给我带来!” 荔知被几个下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推搡着往外走。 她和轮椅上的谢兰胥擦身而过。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 没有看她。 鲁涵打点好院子里其他的人,封上他们的口, 然后把荔知带回都护府,一起回去的还有熏风,几人被带到谢兰胥所住的竹园堂屋,不一会, 满脸惊慌的荔晋之也被推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勒令跪在地上后,贼眉鼠眼地到处打量。 “你是荔晋之”鲁涵皱眉问道。 “是……小的是荔晋之。”荔晋之挤出讨好的笑容, “不知大人叫小的来是为了……” 荔晋之都想好了, 如果是荔知偷盗财物的事情败露, 他就一口咬死和自己没关系。 但他怎么也没想不到, 鲁涵将他押解至此,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是你说,荔知曾有一封飞书” 荔晋之立即看向身旁的荔知,后者低着头跪在他身旁,一副从顺的姿态。 他没法和她交换视线,对目前的境况更没有把握,但左右不是自己吃亏,荔晋之没多少犹豫,就把荔知给卖了出去。 “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 逐鸾 第40节 “如今殿下也在此,你将此事来龙去脉如实道来,若是有任何不实之处,你的小命就别想保住了!”鲁涵威吓道。 坐在主位的谢兰胥静静地看着底下两人。 “这……”荔晋之看了眼旁边的荔知,装模作样地揖了揖手,“妹妹,对不住了。” 荔知垂着眼睛,连余光都未曾施舍。 “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那是我们流放的队伍刚出京都不久的时候,”荔晋之说,“有一天晚上,我休息的地方在荔知旁边,那晚我恰好失眠了,那地又冷又硬硌得我睡不着觉……我正翻来覆去的时候,听见她在旁边说梦话。” “本来嘛,说梦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我仔细一听,却吓了一大跳!我这妹妹,竟然在说什么‘不是故意害了太子一家’,‘只想告发父亲’……我这一琢磨,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都是我这糊涂的妹妹,不知中了什么邪要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结果牵连了太子殿下!” “他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你告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荔晋之难掩喜悦地看着荔知,就等着她伏法认罪,然后他因有功被收入都护府做事。凭他的才华和机灵,在鲁涵身边混个军师还不简单吗 荔知终于抬起了头。 少女薄肩细腰,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看上去柔弱可怜,哪像是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呢 她坚决沉着的目光扫过鲁涵的眼睛,然后落在谢兰胥平静的脸上。 “奴婢不承认兄长所说。”她一字一顿说。 荔晋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她还敢反驳。 “首先,奴婢从未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一点,奴婢在荔府时的丫鬟都能证明。”荔知有条不紊地说,“其次,奴婢也未曾飞书告发过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父亲在谋划什么事,难道会告诉我吗我就算要告发,又能告发什么呢” “奴婢只是割舍不下兄妹情谊,无法对兄长的受害视若无睹。所以才在兄长用莫须有之罪要挟我时,答应为他勉力一试。但老爷对我有恩,府中诸位主子也都宽和待人,奴婢做不出背叛他们的事。所以奴婢才想要卖掉自己的头发。” 荔知看向瞠目结舌的荔晋之,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而奴婢父母双亡,只剩长兄为父。奴婢愿做不孝之人,只为行我心中孝道,却不想我的兄长,并未将我当做他的家人。” “你!”荔晋之气得指着她的脸,涨红了脸,“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 “我能作证,她之前真不是这么说的!”熏风也急了,生怕鲁涵相信荔知的话。 “你还敢说话!”鲁从阮眼睛一瞪,熏风害怕地闭上了嘴。 “都别吵了!”鲁涵一掌拍在桌上,强行打断荔晋之的话,“你说她飞书举报,可知飞往何方,状告何事” “这……” “我再问你,荔知和她的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要大义灭亲,飞书举报自己的父亲” 荔晋之眼神躲闪,不敢答话。 “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这世间哪有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孩子!”鲁涵斩钉截铁道。 “可……大人,大人你相信我啊!荔知一直痛恨我父,因为她觉得是父亲害死了她的孪生妹妹!她有告发我父亲的理由啊!”荔晋之大喊道。 “事到临头你还在狡辩!”鲁涵大怒着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不死心,我也不妨告诉你!太子谋逆一案,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牵连之多,扳连之深,绝不可能和她一个深闺之中的小姑娘有关!” “大人有所不知,她……” 荔晋之还想狡辩,鲁涵拍桌怒喝一声: “搬弄是非,不择手段,丧尽天良——她视你为兄,你却想攀咬她来成全自己!” “大人,不是这样的啊!你别相信她胡言乱语!” “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鲁涵说,“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大人!饶命啊大人!” 惊慌失措的荔晋之被拖了下来,剩下一个没有依靠,如惊弓之鸟的熏风。 “父亲,儿子院中的人,就交给儿子做主吧。”鲁从阮揖手道。 鲁涵疲惫地挥了挥手。 “熏风恶奴,调拨离间,不知悔改!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将其一家都逐出都护府!” 鲁从阮的话音未落,熏风已经哭着求饶了。 “少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一脸厌恶,侧头看也不看。 “荔知妹妹!”熏风转而扑向荔知,哭得凄凄惨惨,“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妹妹跟少爷求求情,原谅我一次吧!” 荔知规规矩矩地跪着,任由熏风怎么摇晃,她都没有看她一眼。 早在熏风的巴掌落在嘉穗脸上时,她就应该明白,她的下场只有一种。 荔知可以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伤害。 为了达成目的,她不惜将自己也变成赌桌上的一枚筹码,不择手段地使用自己,甚至伤害自己。 她的身体和心灵不值一文,只有荔知的名声重于一切。 但嘉穗他们不一样。 嘉穗、嘉禾,还有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他们在一切结束后,还可以重新开始。 两名健壮的家丁进来将熏风拖走,她想要挣扎,可惜无济于事,直到出了竹园,熏风凄厉的哭喊声依然若隐若现。 “殿下,你看……” 鲁涵朝一直没说话的谢兰胥揖手,征询对荔知的处置。 “既然只是闹剧,那就以闹剧来处理罢。”谢兰胥说,“此事就此了结。” 鲁涵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让一场闹剧惊扰了殿下,是微臣的过错。” “大人言重了。” 鲁涵行礼告退,刚要带着所有人下去,谢兰胥轻声开口道: “让荔知留下罢。” 鲁涵一愣,然后眼神示意其他人跟着自己退出堂屋。 鲁从阮不愿意让荔知单独留下,不满的话语刚要出口,就被父亲连推带拉地扯出了竹园。 屋中只剩荔知和谢兰胥两人后,沉默变得格外清晰。 沉甸甸的空气,压在两个人的胸口。 荔知知道,她的说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谢兰胥。 “般般。” 少年叫她的名字,目光冰冷,声音缠绵。 “我说过,不要骗我。” 荔知向着他深深叩首下去。 “事到如今,民女必须向殿下坦白——在河平八年的十月,民女的确写有一封举报父亲的飞书。” 即使她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谢兰胥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 “民女在飞书中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贪污受贿,并附上了数个借祝寿之时行贿的官员名称。”荔知说,“当时的京兆府尹张珂是我父亲的党羽,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飞书最终如泥牛入海,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荔晋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他确实以此要挟,让我举荐他入都护府,或者偷盗都护府财物。” “民女知道,一旦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以他的贪婪,今后必定后患无穷。”荔知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椅子上的谢兰胥,“民女不想给殿下添麻烦,所以才设下此计自救。” “……究竟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还是害怕我知道此事”谢兰胥轻声说。 荔知沉默半晌,哑声道: “我只在飞书中告发了荔乔年,提及的数个行贿官员中并没有太子一党……” “政治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曾想过,太子谋逆一案,说不定是源于一封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收受贿赂的飞书” 荔知没有回答,她的睫毛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去。 “……其实你也这样想过。”谢兰胥作下结语,“因为一个月后,太子和荔乔年就被斩于西市菜市口,一应受死的还有你名单上的名字。” 他看着荔知的眼睛,而后者,避开了她的视线。 屋内没有别人,谢兰胥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荔知面前。 他抬起荔知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他的眼睛,死水般无波无澜,而她的眼睛,却像春天的湖,波光粼粼。 偶尔,他想要捏碎这小小的下巴,挖开这温热的胸膛,看看那颗心,是否和他触摸时一样鲜活。 他想剥开她的血管,切开她的血肉,看看她的灵魂藏在哪里,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假话。 他很确定,她对他说了假话。可他猜不透,这谎言到底是什么。 “……没错,我也这么想过。” 一双纤瘦的柳叶眉下,明眸闪动着脆弱的波光。 荔知在他的手心里仰望他。 她的眼泪落到谢兰胥的手掌上,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松开了手,就像被最炙热的火焰灼伤。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只因我心中有愧。” “荔知任凭殿下处置。”荔知重重地叩首下去,“哪怕殿下要我赴死,荔知也绝无二话。” “好——”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 “那你就以死谢罪罢。” 荔知再次叩首。 “若有来生……”荔知抬起含着泪光的眼睛,对目不转睛的谢兰胥笑道,“希望殿下还能唤我一声般般。” 谢兰胥沉默不语。 她告罪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摔向角落。 茶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荔知捡起最大的一片三角碎片—— 逐鸾 第41节 毫不犹豫划向脖子。 作者有话说: 本匹体谅大家追更心情,今天双更哈 晚上6点还有一更 第35章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睁开眼, 一只手攥着茶盏碎片,鲜血一股股地涌出。 荔知一声惊呼,染血的瓷片落下,鲜血溅飞在冰冷的地面。 “殿下——我马上给你止血!” 荔知想要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布条, 可她努力撕扯, 结实的布料却纹丝不动。 就在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谢兰胥握住了她的手。 谢兰胥的血流到了荔知手上, 他的鲜红连接了两人, 再从彼此皮肤交汇处慢慢滴落下去。 “我只是想看看, 你是否真的愿意为我去死。现在,我相信了。”他温柔的声音就像是出自慈悲的圣人, “般般,你可会怨我, 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他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曾几何时, 那些好像要永远藏在乌黑瞳孔深处的观察和怀疑, 在荔知愧疚交加的面孔前如云烟散去。 “如果有人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我也会和殿下一般处处试探。”荔知惨笑道, “更不用说,很有可能是因我的原因,致使太子一家蒙难……我有什么资格怨恨殿下” 谢兰胥细细打量她的神情。半晌后,松开她的手, 缓缓道: “太子谋逆一案, 和你的飞书举报并无关系。” “殿下不必安慰我……”荔知说,“太子一党被定罪, 就在我寄出飞书的一个月后,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皇上定罪太子谋逆, 是因为东宫搜出了荔家和太子结党营私, 密谋谋反的书信。” 荔知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所知者不多。”谢兰胥说,“太子被废前,有一封飞书直接出现在紫薇宫。信里详细阐述了太子和荔家勾结意图谋反的事情,皇上下令搜宫,搜出了太子和荔家款曲的书信,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殿下……真的没有骗我”荔知怔怔道。 “我不必拿这样的事来骗你。”谢兰胥返身走到椅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按住伤口。 “我来吧——殿下,药在哪里” 荔知从谢兰胥所说的地方,拿了药返回他身前蹲下,将药粉洒在他掌心的伤口。 日常中使用的瓷器,尤以茶盏为代表,为了隔热保温,都不可能做得太薄。 划破谢兰胥手掌的那片碎瓷,除了造成的破口表面较大,流血较多以外,既不可能割破荔知的动脉,也不可能伤到谢兰胥的筋骨。 只要紧紧裹起伤口,就能快速止血。 荔知将手帕打了个结,担忧地看向谢兰胥:“殿下要不要叫个大夫” 后者摇了摇头,并不在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荔知,那只刚刚包扎过的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只有愧疚吗”他问。 “什么” “心跳,做不了假。你对我,只有愧疚吗” 荔知慌张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谢兰胥笑了起来,那最后一丝狐疑在他眼中湮没。 “我懂你的情,也明白你的义了。”他柔声说,“从今往后,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般般。” …… 五十大板,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酷刑。 板子打完,荔晋之也只剩半条命了。 荔知以兄妹一场为由,领下了将荔晋之送回到他服侍的披甲人那里的差事。鲁涵得知这消息,叹了口气,对面前的鲁从阮说: “遇事临危不乱,在两难之中依然尽力斡旋,最后以德报怨,不记前仇,真是一个剑胆琴心的奇女子……阿阮,将她还给你妹妹吧。” 鲁从阮急了:“这是为何” “……你配不上她。”鲁涵摇头。 鲁从阮勃然变色。 他想起谢兰胥来到鸣月塔之后,父亲对他们二人的种种比较,还有嘴上不说,但处处都变现出来的偏爱,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在此刻爆发了。 “父亲敬仰废太子,儿子管不着,但父亲要想清楚!儿子才是你的亲儿子,不是那竹园好吃好喝供着的皇孙!” “父亲觉得我配不上,难道发配到我们鸣月塔,全靠父亲庇佑才留有一条命在的皇孙就配得上了吗” “你住嘴!” 鲁涵又惊又怒,待回过神来,一巴掌已经打歪了鲁从阮的面庞。 鲁从阮身为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别说是挨打了,就是挨骂也是少中之少。此刻挨了耳光,他捂着脸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鲁涵觉得自己的手掌在烧,他刚打下去就后悔了。 “阿阮,你……” 鲁涵刚一开口,鲁从阮就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任他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头。 …… 颠簸的马车上,昏迷的荔晋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等到看清坐在窗边的荔知,愤怒让他下意识就想朝她扑去,但随之而来的身体上的剧痛,让荔晋之原地就惨叫出声。 “大哥醒了”荔知柔声道。 “你这个恶毒的贱人,就算我去了九泉之下,一定也变作鬼来找你!我会带着我们荔家惨死的几百人,一起来找你索命!” 虽然身体动不了了,但荔晋之的口才依旧。 在他咒骂不断的时候,荔知一直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伤口因为激动而渗出更多鲜血,荔知才缓缓开口道: “大哥真的敢去九泉之下与荔家三百多口人相见吗” “你什么意思!” “不会连大哥自己都忘了吧”荔知微笑着,惊骇的话语从那温柔的唇间缓缓流出,“致使荔家抄家,父亲惨死的真正元凶,不正是大哥自己吗” 荔晋之瞪圆了双眼,机灵的舌头僵住了,恶毒的声音也没有了。 “父亲恐怕临死都觉得自己十分冤枉,他怎么也想不到,以他的名义和太子共商谋逆大计的,竟然是他一直当做左膀右臂的庶长子。” 荔知将他的头轻轻抬到自己腿上,如同抚摸最为怜爱的弟弟妹妹那样,轻柔地抚摸着他因灭顶的恐惧而完全僵硬的头顶。 “你知道谋逆一案的真相,所以乐于让我背这个黑锅。你怎么不想想——”荔知看向呆若木鸡的荔晋之,微笑道,“怎么我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把梦话说给你听呢” 她轻声说: “因为只有你心术不正,欲壑难填。” “因为只有你,知道我并非真凶。” “你不仅不会为了荔家向我复仇,还会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我这个以为害死父亲和太子的傻瓜派上用场。” 荔晋之忽然挣扎起来。 他不想再听荔知的自白,他不想再听她解说自己如何愚蠢,他已经明白眼前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战胜的怪物,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现在只想活下去!不管是给披甲人为奴还是给什么别的东西为奴,他只想要活下去! 一把冰冷的匕首紧贴在荔晋之的左侧颈动脉上。 “大哥,别让我生气。”荔知叹了口气,真诚地发出请求,“好么” 荔晋之感受着紧贴自己血流涌动的那片冰冷,已经想象到他的鲜血溅上马车顶的样子,极度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 荔知露出满意的微笑。 “熏风来找你,也是我授意的。”她说,“不然,她怎么会突然那么聪明” “你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荔晋之颤声问。 “因为我要你死得其所。”荔知俯下身,在他耳边说。 她抬起头,看着荔晋之惨无人色的脸,嫣然笑道: “我应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配合我演这一出戏,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找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说服殿下相信我处心积虑接近他是完全善意的。”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荔知笑着说,“我根本没有寄过飞书。” 一行飞鸟从窗外掠过天空,那猛力扑扇翅膀的声音,从近到远,从强到弱。 最终消失的振翅声,在荔晋之看来,就像他最后的挣扎。 他终于明白,从那些梦呓开始,他就已经扣响死亡的大门。 长久以来,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沾沾自喜,丝毫没有察觉。 宫中后位空悬多年,而皇上谢慎从正值壮年,和太子之间矛盾颇多,若再有嫡子,往后必然继承大统。 双生子从出生起就有命格非凡的谶言,他和父亲在长久的观察后,发现荔知性情柔顺,聪慧好学,而她的妹妹则个性叛逆,顽劣不堪。 最终,父亲决定将希望放在姐姐身上。 他只需虚伪地笼络住她,笼络住这个早晚进宫的妹妹,就能保住荔家往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哪怕一时,一刻,他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把她当做对手。 逐鸾 第42节 “放过我吧……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大哥啊……”荔晋之几乎是含着眼泪哀求道。 “我的双生姊妹,因为恐惧和羞耻,直到血流而尽也不敢出声求救。”荔知轻声说。 那一夜,她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雷雨夜。 雷声震耳欲聋。 好像永不停歇的大雨从屋檐上如注倾泄而下。 她的双生姊妹,在绝望中死不瞑目。 “她才十三岁……就死于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她轻声说,“你把她推向那里的时候,有想过她是你血脉相连的妹妹吗” 无边的恐惧像蛇一样攀附上荔晋之的身体。 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已经和脖子上的匕首无关了。 所有一切,真正恐惧的源头,是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少女。 “你……难不成你要……” 荔知看着他,用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要天下皆知,皇位上坐的是个行若狗彘,沐猴而冠的邪魔。” “我要谢慎从死无葬身之地,我要他千秋万代的美梦永远破灭,我要他知道——” “天若不除,我必除之。” 眼前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荔知,除了外表,已经和他记忆那个愚孝愚善的妹妹大相径庭了。 少女像是触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神色前所未有温柔。 “每穿一颗贝壳,我都燃香祈福九万次。” 幽冥之中,传来她灵魂另一半的低语。 不属于她的娴静表情占据少女的面孔。从窗纱下逃出的残光,似乎也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她脸上左右躲闪。 一种奇特的明快笑意在窗纱朦胧的光线下出现,她轻声而坚定的道: “我要青史留名,母仪天下。我要百年之后,众人提起荔氏之女荔知,只有颂声天下,敬赞德美。” 在这逼仄的马车之中,荔晋之感觉世界旋转不已,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肝胆俱碎道:“你……你是……” 荔晋之充满血丝的眼睛在一瞬间暴突,他死死盯着荔知,喉咙里咔咔作响,但再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荔知放在他头顶的手,握着一根没入头颅的银针,搅碎他最后的话语。 荔晋之的身体像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松懈下来。 他的眼睛大睁着,再也合不上了。 那枚银针被荔知收入木簪,随后她又将木簪若无其事地戴回头上。 片刻后,车中响起了荔知慌张的呼喊声。 马车夫赶紧停下车来查看。 他推开紧闭的木门,伸手摸了摸躺在竹席上的荔晋之的鼻息后,一脸遗憾地看着荔知: “……重伤不治,已经走了。” 少女泛红眼眶中的泪,霎时流了出来。 “大哥……” 荔知俯下身,抱着荔晋之的尸身无声抽泣起来。 即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都不禁感到动容。 车夫同情荔知遭遇,没有催促她,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她心情平息。 很快,马车附近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车夫不嫌麻烦地向每一个询问的人解释他所知道的事情缘由,得知少女曾是二品京官的女儿,如今不计前嫌地护送陷害自己的兄长回家,人们看向荔知的眼神都是同情和钦佩的。 他们管中窥豹拼凑着真相,永远也看不到真正的事实。 亦或者像她一样,等到明白真相的那一天,已经太久太迟。 只留下一道永远溃烂的伤口,在肺腑中日夜疼痛。 第36章 [新增] 荔知将荔晋之的尸身送回他的披甲主人那里, 后者听闻荔晋之惹怒了都护府,毫不犹豫地就他的尸身扔去了野外喂狗。 她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回到都护府,等待她的是扶风院里神情冷硬的鲁从阮。 荔知看出他心情不悦,而且这不悦极有可能和她有关, 遂低眉顺眼地走到他面前行礼请安, 禀告荔晋之在路上暴毙一事。 鲁从阮对荔晋之的死并不关心,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牢牢钉在荔知身上。 “是谁允许你私自和竹园来往的” 荔知一愣, 抬头看他。 “从前我可以既往不咎, 但以后——”鲁从阮背着手, 站在院中冷冷地看着她,“没有我的允许, 你不能再和竹园接触。” 院中还有几名值班的丫鬟小厮,她们站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 但实际都将耳朵高高竖起。 “少爷, 这是为何……”荔知说。 “没有为什么。”鲁从阮说, “你是我的奴婢,对我的命令只需服从。” 一向平易近人的鲁从阮突然摆出主子的身份。荔知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只得以奴仆的身份行礼回应: “奴婢知道了。” 鲁从阮转身往屋内走去:“你跟我进来。” 荔知无视其他下人投来的各异目光,跟着鲁从阮走进屋内。 “你在竹园都干些什么”鲁从阮问。 荔知老实回答读书磨墨。 “皇孙有自己的婢女小厮,怎么还要我扶风院的丫鬟服侍”鲁从阮冷笑,对谢兰胥的不满几乎写在脸上。 “奴婢为了给弟弟治病, 曾借了殿下十两银子。读书磨墨, 只是在偿还欠银。” “不过十两,你为什么不找我借”鲁从阮紧皱眉头。 “那时弟弟命悬一线, 少爷又不在府中……” 鲁从阮白天时候几乎都在府外, 荔知这样说, 也是合情合理。 “那你为什么不找萱儿” “小姐已为奴婢开恩多次, 奴婢不愿再麻烦小姐。” 鲁从阮的怒气渐渐消去,他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扔给荔知: “这钱,我替你十倍偿还。” 以鲁从阮的性格,现在拒绝无疑会进一步触怒他,荔知现今只是一介奴婢,就像她拒绝和夫人起直接冲突一样,她和鲁从阮正面对上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决定之后再另想办法,便沉默着收下了这一袋银子。 “你爱读书”鲁从阮又问。 “闲暇时看上几本,打发时间罢了。”荔知谨慎回答。 “过几日,我带你去家塾上课。”鲁从阮说,“下去吧。” 荔知行礼正要告退,鲁从阮叫住她: “从今以后……你就是扶风院的大丫鬟。” 荔知并不吃惊。 待她退出堂屋后,鲁从阮的贴身小厮走了进来,面有忧虑地看了眼荔知离去的方向。 “少爷,小的担心老爷知道了,恐怕……” “此事我已有计较。” 鲁从阮冷笑着向小厮招手,小厮连忙附耳过去,两人耳语几句后,小厮一脸惊喜道:“少爷这招实在是高,小的这就去余家一趟。” 鲁从阮挥挥手,小厮赶忙退下。 鲁从阮走到窗前,冷笑着看向竹园的方向: “一个谋逆之人的遗孤,也想和我争” …… 傍晚的斜阳洒满客院,跳跃在狭长翠绿的竹叶之上。 谢兰胥早早就半躺在窗边的长榻,茶几上放着上一次荔知未读完的书。同样是春风,夹着夕阳是暖的,夹着夜色却是冷的。 谢兰胥在长榻上,神色也和月光一般寒凉。 “撤了吧,回房。”终于,谢兰胥说。 桃子正要将谢兰胥搀扶到轮椅上,名为西瓜的婢女趋步走了进来,小声禀告有人代荔知传话。 “让她进来。”谢兰胥发话。 过了片刻,嘉穗走进书房,向榻上的谢兰胥拘谨地行了一礼。 虽说是空有身份的废太子之子,但嘉穗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亲国戚,面对谢兰胥时自然紧张,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后者眼睛。 “你要替荔知传什么话”谢兰胥问。 “少爷大发雷霆,不许荔知私自和竹园走动,欠殿下的银两,也即刻偿还。” 嘉穗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正是鲁从阮给荔知的那一钱袋。 “荔知让奴婢转达殿下,殿下之恩,没齿难忘。” 鲁从阮的钱袋在嘉穗手上,谢兰胥不开口,没有人敢接。 逐鸾 第43节 嘉穗不得不抬起头,长榻之上,少年在月光中宛如芝兰玉树,高洁不可亵渎。他拿起茶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如暗河般不可捉摸。 “你回去告诉她——”谢兰胥说,“答应做多久的婢女,就要做多久。” 少年抬起眼眸,对嘉穗微笑道: “一天,都不能少。” “殿下——”事情涉及荔知,嘉穗也顾不上害怕了,她壮着胆子为荔知说话,“这事不是荔知说了算,少爷不许她和竹园来往,荔知只是一名奴婢,她又能做什么呢” 谢兰胥此前并未关注这名眼生的丫鬟,但此刻,他重新打量起她来。 “你和荔知什么关系” 嘉穗低头回答:“……荔知还是荔府小姐时,奴婢是她的贴身丫鬟。” 谢兰胥机敏非常,马上就猜到了嘉穗会在这里的理由。 “宁愿二度为奴,也要追随主人。”谢兰胥略有讶异,“你倒是忠心耿耿。” 嘉穗低着头不说话,实际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谢兰胥虽然看似温和,但嘉穗对他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你回去吧。”谢兰胥说。 “……奴婢告退。” 嘉穗走出竹园时,夜风一吹,更加感受到后背的冷意。 她连忙返回扶风院荔知所住的耳房,关上房门后,她将谢兰胥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 “般般,这下要怎么办”嘉穗神色焦虑。 “你不必担心,殿下不会难为我的。”荔知像是早已预料到谢兰胥的反应,丝毫没有惊讶之处。 “我看这位殿下不是好相与的,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嘉穗握住她的手。 “我会的。”荔知拍了拍嘉穗的手背,宽慰道。 送走冒着风险替她传话的嘉穗后,荔知回想谢兰胥说的话。 “答应做多久的婢女,就要做多久。一天,都不能少。” 她当时答应的是多久来着 谢兰胥说缺一个端茶磨墨的婢女,她就一口答应了。 现在看来,这期限岂不是谢兰胥说多久就是多久 罢了,这些都不是她该想的事。 她肯定不会就这么听鲁从阮的话,但为此和他翻脸也不太合适,荔知不想吸引过多的目光。只要谢兰胥还在都护府内,同为都护府的人,她总能找着机会相见。 荔知想来想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数日后,鲁从阮兑现诺言带她去家塾上课。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像是去上课的,像是带着斗鸡去参加比赛的。 荔知就是那斗鸡。 临出发前,他精心挑选了裙装让她换上,还从萱芷院借来一名擅梳妆的丫鬟,特意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才满意地带她出了门。 途径长廊时,荔知和迎面而来的谢兰胥等人撞了个正着。 谢兰胥坐在木轮椅上,由桃子在身后推动。还有两名荔知眼熟的丫鬟,分别是西瓜和苹果,一左一右跟在谢兰胥身后。 两拨人狭路相逢,先后停下脚步。 鲁从阮冲轮椅上的谢兰胥拱了拱手,一脸虚伪的笑意。 “这不是皇孙殿下吗这是要去哪儿啊” 谢兰胥露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眼神从鲁从阮身后的荔知身上一扫而过。 “我这是要去书房,鲁公子可要随我同去” “我就不去喝茶闲聊了,迟了家塾的老师可饶不了我。”鲁从阮再次拱了拱手,连敷衍都懒得遮掩,“我就先走一步,殿下自便。” 鲁从阮迈腿大步走出,荔知低头和谢兰胥擦身而过,没有眼神交汇。 “殿下——”桃子忍不住道,“他不过一介纨绔,怎敢出言讽刺殿下!” 谢兰胥面色平常,抬起右手制止桃子的抱怨。后者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 一行人到了书房门口,看门的马果子见了谢兰胥,连忙入门禀告。不到片刻,鲁涵迎出,撩袍欲跪。 “大人,免礼。”谢兰胥说。 桃子立即上前一步,将人扶了起来。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鲁涵面露疑惑。 “我受了大人多日照顾,如今身体已有大的改善,特来向大人致谢。” 谢兰胥撑着轮椅,独立起身站定,揖手向面前的鲁涵道谢。 鲁涵大为震惊,原本眉间难掩的烦恼烟消云散,满面喜色道:“殿下!你的腿脚——” “已大好了。”谢兰胥笑衤糀道,“能有今日,大人居功至伟。若不是大人相助,恐怕我早已不明不白地死在什么地方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其他那些不吉利的,咱们也不要说了。殿下如今身体恢复,微臣日后也有颜去见大殿下啊!”鲁涵大笑着,将谢兰胥请进书房。 两人都在榻上坐定后,马果子端上热茶,不一会,为谢兰胥诊治的大夫也来了。 大夫先是把脉,然后是银针刺膝,做完这些后,他收起银针,笑着对二人拱手道: “恭喜殿下,贺喜大人,殿下吉人天相,所中之毒已经尽数清除,除了还略有虚弱外,已经和常人无异了。” “甚好!甚好!”鲁涵开怀大笑,命马果子带大夫下去领赏。 书房内只余两人后,谢兰胥主动开口道:“我见大人刚刚走出书房时愁眉紧皱,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这……” “与我有关”谢兰胥一眼看出鲁涵的为难。 鲁涵犹豫半晌,无奈道:“实不相瞒,微臣有一名下属,乃是长吏余敬容,此人刚正不阿,无党无偏。为了殿下的事,已经多次向微臣谏言。” 谢兰胥并不意外会有这一天。 他从容道:“除了空有一个宗室虚名,我和发配来鸣月塔服役的罪人们并无不同。大人长久收留我在鸣月塔,确实有所不妥。如今我腿脚已好,也是时候离开都护府了。” 鲁涵打心眼里不愿让谢兰胥出府,这鸣月塔哪有比都护府更安全的地方 但余敬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君心难测,鲁涵实在没有把握他对谢兰胥的偏袒传到京都,陛下会作何感想。 若只是小范围地传播倒还好,可既然已经有人捅到余敬容那里,他就不得不收敛这种偏袒。 “唉……”鲁涵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愧疚道,“都护府下有官私田庄、店铺无数,还有一个在溪蓬草甸的马场,殿下想去哪里无论殿下去哪里,微臣都会尽力关照。” “还是不要再特殊关照的好,免得再引非议。”谢兰胥笑道,“如今我腿脚已好,愿去马场服役,还望大人允许。” 谢兰胥的通情达理,让鲁涵更加愧疚,他神色痛苦,忍不住撩袍在谢兰胥面前跪下。 “微臣无能,让殿下受委屈了!” 谢兰胥扶起鲁涵,神色温和地宽慰。 第37章 镇上最大的家塾就设在万俟氏家中, 由当地最有名望的几名老师共同授课。 因为上课的地方就在自己家中,万俟四兄妹已经早早到了,万俟蠡正和万俟奢趴在同一张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瓦罐里的促织, 万俟奢一脸骄傲地说着这是他熬了一个通宵捉住的“豌豆黄”。 最小的妹妹万俟丹蓼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十指都用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一张美艳张扬的脸庞暗中吸引着数个少年的注意。 作为大哥的万俟绩要稳重得多, 只不过在学堂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赌场。 十几个有头有脸的乡绅之子正围着一个四张桌子拼凑起来的长桌激动地下注。 “大!大!大!” “小!小!” 鲁从阮进屋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火热的场景。 “你们这就开始了, 怎么也不等等我”他玩笑地质问道。 万俟奢一抬头, 望见鲁从阮——最重要的是望见鲁从阮身后精心打扮的荔知,惊得大叫一声, 一个趔趄往后退去。 他这么一退,撞到了桌子, 陶罐倾倒, 促织跳了出来—— 被同样看着荔知愣神的万俟奢一脚踩扁。 万俟奢再次叫了起来, 这回是因为那只死得不能再死的“豌豆黄”。 许多人将鲁从阮围了起来,像恭维一块玉佩那样恭维站在他身后的荔知。鲁从阮一脸得意, 向大家介绍荔知的罪臣之女身份。 “要不是荔家获罪,她现在还是正二品中书令的女儿,哪会流落到鸣月塔来。”鲁从阮得意洋洋,很是为拥有一个出身曾经高贵的丫鬟为荣。 各异的目光聚集在荔知身上, 她低头不语, 神色沉着。 “滚滚滚,别在这儿碍事!”万俟奢挤进人群, 掌心还放着那只已经往生极乐的促织。他对鲁从阮视若不见, 一脸惊喜地围着荔知嘘寒问暖, 一会问她怎么来家塾了, 一会又问她下课之后有没有时间去他院里看他收藏的促织。 鲁从阮不满有人觑视他的禁脔,替荔知回答道: “你别想了,荔知是我们都护府的人,你要问她做什么,先来问过我再说——” 万俟奢果真傻傻问道: “那我和她下课去看促织行不行” 鲁从阮想也不想:“不行。” “为什么” “因为下课后她就要跟我回府了。” “就一会!一会就行!” 万俟奢吵吵嚷嚷,自愿远离喧闹的万俟丹蓼见到自家哥哥如此蠢样,在一旁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夫子模样的人拿着教尺和书本走进了学堂。 所有人连忙找到座位坐好,荔知在鲁从阮的授意下,坐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逐鸾 第44节 鸣月塔民风开放,当地人没什么男女大防,因此学堂里除了万俟丹蓼,还有几个穿着丝绸美锻的富家小姐。 荔知混在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夫子咳了一声清清嗓,然后点了几个人起来抽查上一堂课的知识。 万俟奢没答上来,挨了十下板子。然后又因为一句“有本事和我比骑马射箭啊”,又挨了五板子。 荔知看他疼得眼眶都红了,愣是忍着没叫一声。他的兄长们都在下面起哄,说他今日展现了男子雄风。 抽查结束后,夫子开始上课。 荔知运气不错,今日讲的不是什么圣人学说,而是鸣月塔都护府的历史。 “……鸣月塔都护府存在已有两百年,历经两朝五代,是大燕疆域上的一扇重要屏障。在燕朝之前,鸣月塔之下有五个羁縻府、州,当今圣上登基后,翼州也被划分成鸣月塔的羁縻州。” 夫子讲得认真,底下的学生却在各干各的。 万俟兄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交头接耳,其他的学生也大多在走神。鲁从阮正在问后后座一个富家小姐头上的宝石簪子哪儿买的,打算下课后也给荔知买上一支。 整个学堂里,认真听课的恐怕只有荔知一人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夫子明知她不是交了束脩的学生,也让她起来回答问题。 “翼州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是谁” “执掌翼州军政的是翼州王,万俟传敏。” “你可知道翼州最高的山叫什么名” “方山。” 夫子见荔知对答如流,惊喜地扩大了问题的范围。 “从京都出发,只在乘船的情况下抵达鸣月塔,会途径几个港口耗时多久” 学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荔知身上。 同样是万众瞩目,意义却和她刚进来时截然不同, 荔知略一思索,沉稳道:“走内河,那就经过青州的畏藏港、郴州的从弯港、安州的彼柳港……共十一个港口,耗时一个月。若是走内海,那就是青州的畏藏港、丘州的取碑港、会州的寿嘉港庡……共计九个港口,耗时也是一个月。以上计时只是大致估算,更准确的估算要看风速和风向。” “不错,说的已经很好了。”夫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你身为女子,却对地理志了解颇多。真是难得。” “夫子精通天下地理,学生冒昧,敢问夫子可曾听说一个叫大朔的地方” “老夫不敢说精通天下地理,只是走过的地方比常人要多上一些。这叫大朔的地方,老夫还是头回听说。”夫子捻着胡须,不解道,“这大朔有什么稀奇之处” “……不过是个传说之地罢了,学生也了解不多。”荔知掩下失望。 夫子让荔知坐下,接着讲起其他地方。 地理课之后是荔知不感兴趣的经学,全部上完后已经过了晌午。鲁从阮再次拒绝万俟奢对荔知的邀约,带着她离开万俟家,上了回府的马车。 途径富家小姐所说的金银楼时,鲁从阮命人停车,唤贴身小厮进去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宝石簪子,不由分说地插在荔知的发髻上。 “你戴着果然比俗女好看。”鲁从阮说。 荔知垂着头不说话,已经对鲁从阮专断的做法习以为常了。 马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车中,鲁从阮若有所思地看着荔知,她以为他还沉浸在送出一只簪子的满足感中,却不想他开口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要是喜欢看书,我书房里的所有书你都可以随意借阅。” 主子施恩,自然要有所回应。 虽然鲁从阮从来不在意她真正的感受。 “……奴婢谢过少爷。”因为坐在马车上的缘故,荔知只行了一个半礼。 “你不必如此拘谨,来了扶风院这么久,你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吗”鲁从阮说,“没其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阿阮。” 荔知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主仆有别,奴婢不敢。” “知知。”鲁从阮忽然说,“这是你的小名吗” 荔知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 “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马车里只有鲁从阮的声音,荔知低着头,祈祷马车赶紧到都护府。 “我知道你原是官宦之女,心高气傲。我不会说要纳你为妾的话。”鲁从阮声音诚恳,“我会说服父母,八抬大轿娶你回府。知知,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少爷……”荔知终于开口,“少爷是都护之子,奴婢只是罪臣之女,少爷若娶奴婢为妻,只会拖累少爷的名声。” “不过是做不了官,对我来说并不是大事。”鲁从阮不以为意道,“你我结为神仙眷侣,游山玩水,岂不是比那科举做官自由快活得多” 荔知只好换了个思路继续劝阻: “即便少爷是这样想的,老爷和夫人却未必如此想。少爷是家中独子,理应承担振兴家族的责任。” “我会说服他们的,你不必操心这一点。”鲁从阮信心十足。 荔知知道,他的信心来源于他是家中独子。 鲁涵总不至于为了棒打鸳鸯弄死这个唯一的儿子,更不必说溺爱成性的夫人,只要他决心够坚强,没有什么能被双亲阻挡。 荔知能够看出鲁从阮动真格了,如果她再不想些什么办法,他当真会为求娶她而闹到父母那里。 她不愿出不必要的风头,更不愿为鲁从阮出不必要的风头。 就在荔知冥思苦想怎么摆脱鲁从阮这个节外生出来的“枝”时,她一回府就得知一个惊天大消息—— 谢兰胥腿疾痊愈,已于今日离开都护府,前往蓬溪草甸服役去了。 她不敢相信这一点,命嘉穗前去竹园打听,嘉穗回来后,面色难看,告诉她竹园已经人去楼空。 “怎会如此”荔知皱着眉头。 “我也很吃惊,怎么走得这样急……”嘉穗一脸忧虑,“我听人说,是都护府一个叫余敬容的长吏,几次三番谏言,说是什么……废太子之子被皇上派来鸣月塔戴罪服役,老爷应该以身作则,寻常对待。否则会惹恼京都中人,认为老爷结交殿下别有用心。” “这余敬容是什么人” “没见过,”嘉穗摇了摇头,“不过听说是个清官,为人正直,只是有些死板。” 余敬容早不谏言,晚不谏言,偏偏在这个时机出现…… 荔知直觉将其联想到鲁从阮身上,这几日,他明显松懈了下来,像是解决了什么心头大患,原来是因为找到了得力的冲锋战将。 她让嘉穗不用担心,转身去了扶风院求见鲁从阮。 一路上,她没遇见什么人,很快就到了鲁从阮所在的扶风院。院内的丫鬟见到她,都带着畏惧和恭敬低下头。 鲁从阮在书房里笑容满面,他的贴身小厮站在一旁,两人都像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从里到外透着喜悦。 荔知抱着今日所穿的上好绢衣入内,鲁从阮看见她身上的奴仆布衣,脸上的笑意淡了,挥手让贴身小厮退下。 “怎么,现在就来借书了”鲁从阮皮笑肉不笑,眼中若有威胁。 荔知看得出来,他分明知道她为何而来,只是不想听她开口说话,才故意说起书的事情。 可她注定不会叫他如意。 荔知屈膝下跪,沉默行了一礼。 起身后,她摘下头上的宝石簪子,解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珰,去除一切不属于她的痕迹。 鲁从阮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承蒙少爷厚爱,然奴婢命薄福微,不敢拖累少爷。奴婢愿在马场为少爷养马牵马,为少爷的拜将封侯日日祈祷。” 荔知高举抬着绢衣的双手,价值高昂的首饰在华美的绢衣上闪烁发光。 她的神情坚决,直视着鲁从阮暴怒的双眼,缓缓道: “……奴婢心意已决,求少爷应允。” 第38章 “你要去蓬溪草甸服役, 究竟是不堪厚爱,还是另有所爱” 鲁从阮面色铁青地看着荔知。 “……愿少爷成全。”荔知一伏到底。 “好、好……真是好得很!”鲁从阮气笑了,“我八抬大轿娶你你不愿意,偏要没名没分地追随一个落魄皇孙!你既然要我成全, 那我如果不成全呢!” “……若少爷不愿成全, 奴婢只好去求老爷成全。”荔知说。 荔知十分清楚,如果求到鲁涵那里, 鲁涵一定会放行, 鲁从阮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既失望又痛苦地看着荔知。 “你知道蓬溪草甸是什么地方吗那里风吹日晒, 远离人烟,你去了那里, 只会吃苦。” 荔知毫不犹豫:“奴婢不怕吃苦。” “你宁愿去吃苦,也不愿意留下来过好日子” 直到鲁从阮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许久, 他也没有等到回答。 不言而喻的回答。 “……那你就向我证明你的决心。”鲁从阮说, “十鞭——只要你忍下十鞭, 我就放你走。” 荔知抬头看向他。 鲁从阮脸上的每一块面部肌肉都紧绷着,嘴唇紧着, 颜色惨白,他好像将所有力气都用在了牙齿上,紧咬的对象仿佛是她。 “一言为定。”荔知说。 鲁从阮热爱骑射,马鞭就挂在书房的墙上, 他取下马鞭, 回头看着荔知,额头的青筋鼓了起来。 “……请吧。”荔知低下头去。 她看到黑色的皂靴走到身前不远, 那双靴子不动, 鞭子也不动, 鲁从阮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和自我的斗争。 半晌后, 斗争有了结果。 逐鸾 第45节 “啪!” 不轻不重的一鞭子落在荔知背上。 她几乎都要忘记这种痛苦。 流放路上郑恭打下的那些鞭子,和那时相比,此时的痛苦不及三分之一。 “……你还要走吗”鲁从阮问。 尽管他强装镇定,声音依然出现了颤抖,好像正在接受鞭打的其实是自己。 荔知再次拜了下去。 “愿少爷成全。” 鲁从阮鼓着青筋,颤抖的手挥下第二鞭,第三鞭—— 荔知许久都没有等到第四鞭。 她的后背阵阵火辣辣的疼,有汗珠正在不受控制地沁出面部,她咬着牙齿,始终一声不吭。 马鞭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走吧。”鲁从阮面色煞白,失魂落魄道,“……趁我改变主意之前,带上你的家人立马离开。” 荔知强忍背上的疼痛,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向鲁从阮屈膝行了一礼。 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 马鞭从手中坠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砸烂了鲁从阮故作冷硬的表情。 他在鸣月塔本来众星捧月,就连万俟家族的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但自从谢兰胥来到鸣月塔,父亲再没有关注过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女子,也不曾将目光分给他丝毫。 他们眼中都只有谢兰胥。 只有谢兰胥。 鲁从阮悲痛至极,大吼一声,一鞭子抽碎桌上的紫砂水丞。 …… 荔知的随身之物少之又少,她打包了两三件衣物,带着嘉穗和荔象生两兄妹坐上出城的牛车。 原本她不想带他们三人,留在都护府当差显然比草甸养马要轻松舒适得多,但嘉穗和两兄妹听说她要离开都护府,想也不想就说要跟着她一起走。 “不是荔知姊姊说的,只要我们聚在一起,好日子就在后头么”荔慈恩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和荔知姊姊分开!” 荔慈恩的话打动荔知,最终,她还是带走了所有人。 鲁从阮这些时日给的赏赐,她全部留在了扶风院,一样都没有带走。 摇晃的牛车上,嘉穗抓着她的手不放,泪汪汪地盯着她看。 荔象生两兄妹也是担心不已。 荔知轻拍着嘉穗的手背,强打着精神安慰担心她身体的三人。 出城后不久,人烟渐渐绝迹。 荔象生两兄妹没见过蓬溪草甸,等进入草甸范围后,一脸难掩的惊叹,不断张望着无边无际的碧绿。 荔知感觉身体有些发热。 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东西,黏着布衣,紧紧贴在背上。 从鸣月镇到蓬溪草甸,牛车一共走了一个时辰。 下车后,荔知付了车钱,嘉穗搀扶着她,荔象生两兄妹跟在她身后,四人一起走向广袤草甸之上的唯一一处建筑。 走了大约几十步,一个提着木桶从马厩走出,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看见四人,远远地就停下脚步,扬声询问荔知几人的身份。 嘉穗将荔知转交给荔慈恩,快步走到男人面前,一边解释他们来此的原因,一边回头看向荔知三人。 当荔知走到男子面前时,嘉穗已经说明了四人的身份。 男人看了荔知等人一眼,放下木桶道: “我是马场的管事,姓李。你们跟我来吧。” 李管事带着他们来到落脚的地方,一间简陋的院子,以一面竹篱笆简单隔开左右两边。 “男的住左边,女的住右边。现在空着的屋子还有——” 李管事话没说完,一个荔知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他们和我一起住。” 荔知回过身,对上谢兰胥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穿着蓝色的布衣,一条碎布条高高束起长发,除了身上的布料略新一些外,谢兰胥的打扮和都护府其他下人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也依然截然不同。 他就像夜空里独此一份的月亮,尽管群星璀璨,他依然和周围不同。 李管事见谢兰胥开口,顺坡下驴,带荔知等人去了相邻的另一个院子。这里比起刚刚奴隶住的小院,环境好了许多,有两个身着布衣的女子在侍弄菜园,不远处有一口水井。 等她们抬起头时,荔知认出她们原是竹园里的丫鬟桃子和西瓜。 桃子和西瓜见到荔知,面露惊讶。 “这三间屋子随你们分配。”谢兰胥说,“桃子,收拾一下。” 桃子立即放下手中水壶,拿着抹布进了谢兰胥示意的三间屋子。 嘉穗打心底里还认为自己是荔知的丫鬟,她当然不肯让别人的丫鬟来为荔知收拾房间,连忙跟着桃子一起进屋收拾去了。 荔慈恩看了看谢兰胥,又看了看荔知,牵起还呆愣愣杵在一旁的哥哥,快步走向空屋方向。 到了空屋门口,她停下来转身朝谢兰胥喊道: “殿下!荔知姊姊为了来这里,被鲁少爷打了鞭子!” 不等荔知说话,她就拉着荔象生一溜烟地蹿进了屋里。 只剩荔知和谢兰胥四目相对。 “过来。”谢兰胥转身进了二院的一间屋子。 荔知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人来为他布置房间,再也没有文雅的竹园,这里空空荡荡,纤尘不染。有种无人之境的寂寥。仅有的桌柜和床还泛着水光,一张湿润的抹布搭在凳子上,看得出扫除才刚刚结束。 谢兰胥将门插上门栓,从角落的木柜里拿出一罐药膏。 “脱衣服。” “殿下,我可以自己……” “你不信我”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荔知哑口无言。 “脱衣服。”他再次说道。 即便是在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谢兰胥脸上的表情依然平和,仿佛在告诉人,他是一个宽厚的人,即使遭到拒绝,也不会因此多想。 荔知却清楚知道,只要她说一个不字,她好不容易在谢兰胥心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就会崩塌。 荔知背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手伸向衣领。 手臂的动作牵引了背部的伤口,荔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冷意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示意她不要动弹。 谢兰胥站在她身后,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她的身上。两只同样寒凉苍白的手轻轻解开她的领口,顺着肩胛骨缓缓落下。 一层,又一层。 里衣剥离的时候,荔知感受到皮肉撕扯的疼痛。她那曾经被郑恭打得血肉模糊,如今又一次血迹斑斑的后背,毫无遮掩地出现在谢兰胥眼前。 为了达到目的,她牺牲了很多,非常多,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的所有。但那些牺牲,几乎无人知晓。只有这留下狰狞伤痕的背,象征了她一路丢掉的东西。 她甘心情愿受这一切苦难,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痛苦。她不能直视自己的脆弱,正如她每次沐浴时特意避开这些鞭痕。 藏在衣服下的伤痕就像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暴露时引起她强烈的耻辱感。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她炙热的后背。 她紧咬牙关,克制身体的颤栗。 这是谢兰胥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背。和描述燕婉之私的诗词中处处皆是的香艳相比,荔知的背让人难以联想到旖旎。 她的背更像是一幅让人陷入沉默的画卷,三条红肿渗血的鞭痕横亘在无数旧的疤痕上。这三条只是皮外伤的伤口或许还不算多痛,但剩下那些愈合后依然像山脉般的伤疤,起伏交叠,诉说着她的经受的一切。 他深深记得,那个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下午。 天地如此喧嚣,人们的议论声,马鞭的抽打声,簌簌的风声,脚步的走动声——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谢兰胥不知道什么是痛,但他知道对其他人而言痛是什么。 痛是眼含热泪,痛是心如刀绞,痛是浑身颤抖。 只有在荔知身上,痛是强忍不说。 “你也感受不到痛” 他一派单纯至极的好奇,丝毫没有旖旎调戏之意。 荔知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可思议罢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有荔知一人,让他不可思议。 谢兰胥打开药罐,用手指抠出药膏搽在荔知的伤口上。他不知道疼痛的概念,更不知道伤口上的疼痛会加倍放大,第一次搽着药膏的手指刮过伤口时,荔知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痛觉,但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停顿片刻,再上药时,力度不由自主轻了许多。 “殿下不必勉强。”荔知忍着疼痛说。 “勉强什么” 荔知说:“荔知自知后背丑陋,恐脏了殿下的眼。” 逐鸾 第46节 谢兰胥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伤口,她的背如此单薄,难以想象是这么瘦弱的肩膀,抗住了命运的一次次施压。他深信不疑,没有任何一张和她一样纤弱的背,能够承受得住同样的苦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令他敬佩。 同样是默默无言,他是无痛无感,而她笑着吞咽下尖锐的痛苦。 “何为美,何为丑” 谢兰胥看着她背上的条条鞭痕,说: “我只知,你与我同样。” 第39章 三间房的分配, 荔知和荔象生都是单独一间,嘉穗和荔慈恩同住一间。 荔知所住的房间恰好就在谢兰胥旁边,听说是为了谢兰胥特意空了一间出来,最后便宜了荔知。 其实她背上的伤, 并不严重。鲁从阮没能狠心下重手。 上过药后, 荔知已经感觉好了许多。 第二日,鸡一打鸣, 荔知就起床了。她正打算外出去寻李管事, 问自己的差事如何安排, 门外就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荔知从敲门声猜到来者是谁,赶紧过去开门。 门一开, 果然是谢兰胥。 谢兰胥虽然换了一身衣裳,但还是平民所穿竖褐, 只是布料全新, 料子看上去也比平常的竖褐要软上一些。 “殿下有什么事吗” 谢兰胥手里拿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隔着一段距离,那独有的苦臭味已经冲入荔知的鼻腔。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找李管事——”荔知说, “昨日他还没有分配我差事,我打算去问问他……” “先把药喝了。” 荔知接过谢兰胥递来的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自认已经算是能吃苦的人了,但眼前这碗药, 怎么闻着比普通的药还要苦臭呢 “吃不下”谢兰胥盯着她。 荔知怕他疑心, 连忙说:“吃得下!” 她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断腕的心态一口闷完碗里的汤药。 “喝完了……”她一张脸皱成苦瓜蛋, 龇牙咧嘴道。 谢兰胥看她一眼, 转身走了。 只剩荔知端个空碗在原地发愣, 他是来干嘛的这碗她该还给谁呢 她走出屋门, 嘉穗正在院子里踩灭几簇飞出炉子的火星,看见荔知端着碗出来,一脸高兴地小跑过来。 “小姐!”她一激动就喊错称呼,“你喝完药感觉怎么样了” “本来伤也不重,吃了药更没感觉了。”荔知宽慰道。 “那就好,昨日见你脸色苍白,我心里好是担心……” “没事的。”荔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只是辛苦嘉穗了。” 嘉穗反应过来荔知是在说她准备这碗药辛苦,连忙挥手解释: “不是的,我熬药一点也不辛苦。倒是殿下……是殿下天不亮出去,亲自采的草药。” “你说,是殿下出去给我采的草药” 嘉穗点了点头。 荔知暗自吃惊,正想说些什么,李管事大步走进院落。 “还有两个呢”李管事皱眉环视四周。 “这里——” 荔慈恩和荔象生两兄妹分别从自己的房中走出,看上去是刚刚收拾好的样子。 “嗯,人都齐了。我和你们说说在这马场的差事。”李管事点头道。 “管事请说。”荔知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马场就这么大,活虽然多,但是简单,你们就把那些马想象成你们照顾的主子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先来的人,还是不懂,再来问我。要是被我发现谁在这里偷奸耍滑,惹是生非——别怪我向都护府打小报告!” 李管敲打完四人后,分别安排了他们的差事。 嘉穗是洗马,荔象生是训马,荔知和荔慈恩则负责马厩的清扫工作。 李管事分配好差事,四人立马上值。 荔知和荔慈恩工作的马厩离住的地方较远,好处是离得远没那么臭,坏处是每日起得更早,要步行两炷香时间才能到达工作的马场。 按李管家的说法,从明日开始,他们所有人都要寅时就起床。 一旦迟到三次,就会打回都护府受罚。 荔知到了马场,很快就摸清楚了同样清扫马厩的下人喜好,得知在这里做事的以本地农户和军户居多,像荔知这样发配过来的奴隶反而是少数。 马场共养有骏马千余匹,马多人少的结果就是工作繁忙,大家没有工夫勾心斗角,整日都忙着和马屎蛋子斗争。 和荔知他们清扫一个马厩的是两个婶子,万幸她们都是淳朴之人,荔知和荔慈恩原本就嘴甜,没多一会,两个婶子就接纳了她们。 虽说离开了都护府,但荔知觉得,除了工作环境臭了一些,整天面对眼睛乌溜溜的马儿们,反而让荔知感到一抹难得的放松。 动物的心眼子比普通人少多了,而普通人的心眼子,又比谢兰胥少多了。 荔知有心想向谢兰胥道谢,顺便问问他为什么要纡尊降贵亲自去给她采草药,没想到一忙就忙到太阳下山,也没空去找谢兰胥问个清楚。 还好背上只是皮肉伤,未伤到根骨,否则荔知今日真要倒在臭气熏天的马屎蛋子里。 要不是亲自打扫,她真的想象不到一匹马每日能拉出那么多马屎蛋子,更别说,一个马厩里有数不清的马,生产着数不清的马屎蛋子。 荔知还算适应良好,荔慈恩第一次干这活儿,当她好不容易扫干净了一间马厩,还没来得及走出栅栏,就看见身后的马儿扫着尾巴,扑通扑通地掉出新的马屎蛋子—— 荔慈恩的惨叫伴随着荔知和两位婶子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荔知在马厩里清扫着永远扫不干净的马屎蛋子,偶尔会看见分配去训马的荔象生骑着马从马厩前经过。 这差事比荔知的更难,荔象生头回训马,光荔知看到的就从马上摔下来六次。 那些需要训练的烈马,体型是荔象生的两倍,要是一个不小心落到马蹄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内脏俱裂,命丧当场。好在荔象生几次坠马都是有惊无险。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日月已经完成了更替。 荔知下值的时候,荔象生还在马场上驰骋。相比起早上他刚上马的手忙脚乱,已经明显熟练多了。 “哥哥,回家了!”荔慈恩快活地向马上的少年挥手。 “再骑一圈——”荔象生的声音随着草甸上的夜风刮过。 “哥哥以前就盼着长大了可以学骑马,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荔慈恩捂着嘴笑道。 荔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还和家人聚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艰难苦难无法跨越。 她始终坚信着。 荔象生跑完最后一圈终于下马,跑到荔慈恩面前接过她递来的汗巾擦拭一脸热汗,同时不忘向荔知问好: “……荔知姊姊。” 三人等到最后一个下值的嘉穗,一起往下人住宿的方向走。 荔知又被关心了好几遍背上的伤口,尽管她多次强调不碍事,嘉穗仍难过地红了眼眶。 回到住的地方,荔象生主动担负起打水的工作,各打了一桶送去姐姐妹妹的房里。 荔知背上的伤还未愈合,只能洗了个脸,用汗巾擦拭身上出汗的地方。 当她清洁完正要穿上衣服,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荔知穿好外衣,快步开了门。门外站着谢兰胥,一手拿着干净白布,一手拿着昨日见过的药罐。 “关门。”他一脚迈了进来,如同走在自己屋中一般自在。 荔知看了眼外边沉下来的夜色,合上房门别上门栓。 谢兰胥大抵是防人防惯了,谁也不信。 马场远离鸣月镇,附近渺无人烟,别说是村落了,就连个砍柴的也瞧不着,更别说是行医的大夫了。 整个马场除了管事有一些廉价的伤药外,唯有谢兰胥手中握有高级药品。 荔知察觉到,谢兰胥似乎格外防备有人往他的食物里添加毒物,像一些直接作用在伤口上的药品就更不必说了。 谢兰胥给她用的药膏是他自用的。 上药他拿着来,上完他拿着走,绝不经手第二个人。 “已经开始结痂了。”谢兰胥一边点涂鞭痕,一边说。 “殿下亲自给我上药,再不好快些就不知好歹了。”荔知抱着膝盖坐在凳上,故意说着俏皮话缓和一男一女独处下的尴尬空气。 “可能会留疤,”谢兰胥说,“你在乎吗” “殿下在乎吗”荔知反问。 “不在乎。” “殿下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荔知笑道。 谢兰胥放下药膏,拿起白布包扎她的伤口。因为位置尴尬,他的两手必须穿过她的胸口,但不知他有意无意,荔知虽然屏住呼吸,暗自紧张,但并未发生她害怕的事。 没有多余的触碰,谢兰胥干净利落地扎紧了她的伤口。 “……好了。” 逐鸾 第47节 谢兰胥开口后,荔知连忙将衣裳穿好。而谢兰胥也体贴地转身另一个方向,留给她整理衣衫的空间。 “殿下,多谢……” 荔知整理好衣服,转过身向谢兰胥说道。 “我听说,白天那碗汤药,是殿下亲自去采的药草。”荔知说。 谢兰胥正要开门离开,闻言停下脚步。 “顺手而为。”他平静道,“除了我,这里没有人识得药性。” “殿下厚爱,荔知无以为报。” 原本只是普通的客套话,谢兰胥却若有所思,久久地看着她。 “殿下怎么了”荔知小心问道。 “倘若有以为报呢” “殿下何意” “我听说,”谢兰胥缓缓道,“你和你的妹妹,诞生时天降异象,京都昙花一夜尽开。有方士留下谶言,说你姐妹其一,有为凤之相。” 荔知沉默不语,在心中飞快思索。 “你在想什么”荔知久久不语,谢兰胥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在想,”荔知迟疑道,“莫非殿下想娶我为妻”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谢兰胥。 他看了她许久,神色复杂道: “我见过的人中,唯独你想象最为绮丽。” 荔知:“……” 挺委婉了,没有直接骂她想得美。 谢兰胥说道:“我此生最恨谶言,所以……” 他顿了顿,看着荔知的双眼,缓缓道: “我绝不会娶你。” 荔知愣了愣,没想到他说的有以为报竟是这个。 她微笑起来。 “殿下放心,荔知也不敢作此妄想。” 荔知本意是想顺着谢兰胥的话宽慰他,谢兰胥的眉毛却骤然压向黑压压的眼睛,好似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 相处得久了,荔知看得出这是他不悦的表现。 “殿……” 荔知话刚出口,谢兰胥已经转身取了门栓,头也不回走出去了。 荔知走到门前,装模作样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哀伤了一会。 然后,关门插门栓,毫无负担地上床歇息去了。 作者有话说: 陛下!老匹有罪!!!老匹老眼昏花看错,36章之前没更(你们都不奇怪谢兰胥怎么突然站起来了吗q_q) 今天的更新在36章,请所有陛下都去补36! 第40章 荔知躺在床上, 却没有睡意。 每一夜都如此,即便睡去,也只会迎来混沌的梦境。 她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究竟有多少时间是用于睡眠。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思索一天之中发生的事, 每一件都细细推敲, 检查自己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回想起谢兰胥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她陷入沉思。 “我此生最恨谶言, 所以不会娶你。” 先不说她并没有打算要嫁给他。退一万步, 假设他们成婚了, 这和谶言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谢兰胥认为自己一定是会登上帝位的, 如果他娶了她,那就代表谶言实现了。 所以, 为了否定谶言, 他不会娶她。 他为何如此笃定他对那件事, 又知道多少 荔知的思绪在夜色中沉沉浮浮,等到鸡鸣第二次的时候, 她在黑暗中起身,摸黑点上油灯。 昏黄的光线点亮了幽暗的房间,她推开门,走到井边打水洗漱, 不一会, 嘉穗也推门出来了,然后是荔象生, 最后才是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荔慈恩。 院子里除了他们四人, 住的只有谢兰胥和他的两个丫鬟。荔知起得最早, 索性替还未出现的桃子和西瓜把菜园给浇了。 荔知正在给菜园浇水, 谢兰胥忽然从外边回来了。 因为一个宗人身份,谢兰胥不必和她一样整日和马屎蛋子搏斗。只要在有需要的时候,从马场向各处输送训好的马匹。 她一直以为他还在屋里睡觉,看见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篓的谢兰胥,不禁脱口而出:“你起来了” 谢兰胥似乎不屑回答她这个显然易见的问题,撇了她一眼,走进自己的房间。 荔知放下水瓢跟了进去。 “殿下是去给我采药了吗” “不是。” 谢兰胥答得斩钉截铁,荔知站在墙边,垫脚往铁钉上挂着的竹篓里一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散发着独特气味的草药,她肯定道: “殿下就是去给我采药了。” 谢兰胥不慌不忙,神色冷淡道: “施肥的。” “施什么肥” “给荔枝施肥。”谢兰胥说。 荔知笑了,施然行了一礼: “荔知替荔枝谢过殿下厚爱。” 谢兰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不再说话。 这兜草药,在荔知晚上回到院落的时候,变成一碗苦臭的汤药由谢兰胥端到她面前。 皇孙殿下亲自为她采摘的草药,她能挑三拣四吗 荔知紧皱眉头,屏住呼吸,仰头一饮而尽。 刚一放下碗,一枚金黄色的蜜饯就递到面前。 荔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谢兰胥,后者不由分说将蜜饯塞进她的嘴里,似乎生怕她口中说出愚蠢的问题,一句话没解释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早上,谢兰胥又带着他的药罐和纱布来给荔知换药。 就在他并不承认的精心照料下,一个月后,荔知背上的鞭痕迅速结痂愈合,等到黑色的痂皮掉落,如谢兰胥所言,留下了三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荔知并不在意留疤,她早就已经放弃了正常女子的生活,包括找一个相爱之人厮守一生,如果疤痕能助她达成目的,她不介意再多一些。 这一个月来,鲁从阮并未出现,荔知希望他永远忘了自己的好。与之相反,万俟丹蓼倒时不时就来马场看望谢兰胥。 有时荔知感觉到她给与自己额外的注目,似乎在观察她有几斤几两,但她从未刁难找茬,久而久之,荔知也就习惯了她的打量。 一日,看上去和往常并无两样的一日,马场来了新人。 新的一批流人抵达鸣月塔,听说这次流人中内斗得十分严重,再加上老生常谈的饥饿和严寒,流人们抵达鸣月塔时只剩出发时的四分之一。 这些消息,荔知是从分来马场的流人口中听说的。 那时她正在马厩中清扫多得堆成小山的马屎蛋子,李管事用袖口捂着口鼻站在门口,挥手让荔知出去。 荔知走出马厩,发现外边站了四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 “这是新来的流人,他们被分配到马场服役。陶嫂子几次三番和我说你们马厩里事情多,忙不过来。喏,你选一个留下,其他我带走。” 荔知放下扫帚,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四人——说是眼前四人,其实她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人。 唯一不是汉人的那人。 这名高有九尺,宛若巨人的成年男子通体古铜,高鼻深眼,唇厚齿白,样貌与汉人和常见的胡人截然不同。 生活在鸣月塔的当地人大多是汉人,但他们日晒雨淋,皮肤变得古铜,而分配来马场的这人,却是另一种不同的古铜色,看得出是天生如此。再加上那双厚得令人一见难忘的嘴唇,荔知很有理由怀疑,这就是生母秦氏曾说过的“昆仑奴”。 “就他吧。”荔知伸手指向那异族人。 李管事和剩下三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尤其是没被选上的三人,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向彼此确认是否听岔。 “你说的是他”连李管事都不确定地问了一遍,似乎很难相信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敢于接触这可怕的怪人。 “是他。”荔知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连那个公认的怪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李管事留下异族人走了。 荔知对这名在她面前高大得像座小山的异族人友善地露出微笑:“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听懂,能说。”异族人说话的音调有些古怪,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好,我给你说说你在马厩的差事。” 荔知将异族人领进马厩,教他清扫马屎蛋子和擦擦洗洗。异族人学得很快,力气也大,而且明显不怕脏也不怕累。荔知暗自观察,觉得他越看越像秦氏所说的昆仑奴。 “你叫什么名字”在异族人拿着扫帚打扫马屎蛋子时,荔知问道。 逐鸾 第48节 “黑火。” “你是从哪里来” “船,卖了。” 荔知问什么,黑火就答什么,但荔知不发问,他就一话不说,看上去心灰意冷,不愿和外界发生额外联系。 “你来自昆仑吗”荔知问。 “不是。” 遭到这么果断的否定是荔知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他至少会问她,昆仑是什么地方。 黑火回答了几个问题,似乎觉得她太过麻烦,不管荔知再问什么,都闭口不答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荔慈恩从外边回来了,她刚把满满一牛车的马粪拉去田庄。 见到马厩里多出来的怪人,她停在门口瞪大了眼睛。 荔知以为她害怕,正要去安慰她黑火并不伤人,荔慈恩“哇”的一声打破了马厩里的寂静。 她小跑过来,抱住荔知的手臂,眼神却定定盯着黑火:“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什么厉害”荔知不解。 “什么都厉害!”荔慈恩两眼闪着星星,竹筒倒豆子一骨碌问题向黑火砸了过去,“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叫什么名字你多少岁了你会说官话吗你长这么高,是族人都这么高还是只有你这么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别说荔知了,就连黑火,也被这热情过度的一连串问题给砸闷了。 大个子拿着扫帚看了荔慈恩半晌,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个字不说就埋下头继续扫地了。 “他听不懂吗”荔慈恩看向荔知。 “他刚来,累了。”荔知摸了摸荔慈恩的头。 一天下来,马厩里的工作因为多了一个黑火,结束得格外早。 原本在外边训马的荔象生经过马厩的时间明显多了。 他似乎是担心身高体壮的黑火欺负两个弱女子,每次经过,都用威慑的目光盯着马厩里那突兀的古铜色巨人。 黑火毫无反应,像木头人那样沉闷。 荔知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背和衣领下偶尔一闪而过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各异的伤痕。 看见黑火,她就会想起秦氏。 同样是流落到异国他乡的人,他和秦氏的命运大相径庭却又殊途同归,荔知无从知道究竟谁要幸运几分。 傍晚时候,两位替班的婶子有说有笑地走进马厩,荔知正打算向她们打招呼,两人已经看见马厩里多出的黑火。 “啊!有鬼啊——!” 两位婶子吓得转身就跑,留下荔知伸出一手悬在半空。 她尴尬地看了眼黑火,后者一脸不在意地低下头继续用扫帚戳马屎蛋子。 两位婶子很快领着李管事回来看“鬼”,李管事多番安抚,再加上荔知不断说着好话,黑火才得以继续留在马厩中服役。 在大多数情况下,伺候马总比伺候披甲人来得好。 至少伺候马不会丧命,伺候披甲人,性命却时常悬在一线。 黑火来了之后,李管事总是将他的排班同荔知、荔慈恩安排到一起。 因为只有她们对黑火最为友善。若是将黑火和其他人排到一起,总免不了掀起麻烦。 荔知就见过有一次黑火和两名当地人排在一起值守马厩,结果第二日黑火就被打得下不了床。 荔知见过打他的那两人,他们还没有黑火的胸口高。 要是寻常小事,李管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这耽搁了正事,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知不觉,荔知来马场两个月了。 这一天,谢兰胥奉命去给矿场运送壮马,荔知一如平常地在马厩里同马屎蛋子作争斗,马场里忽然喧闹起来。 嘉穗匆匆赶来马厩和她报信,神色不安道: “小姐,鲁少爷带了一大群人来了——” 第41章 “要不……般般先避一避, 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这肯定行不通,嘉穗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做。 “没关系的,我就在马厩里不出去。”荔知安慰道。 她话音刚落,乌压压的一行身影就涌进狭窄的马厩。 “好臭!”一名身穿火红骑装的年轻姑娘嫌弃地捂着了自己的鼻子。 “这就是他们说的怪奴”万俟蠡上下打量着站在马厩最里面一个隔间里清扫卫生的黑火, 九尺高的个子让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就连万俟奢都被黑火奇异的模样吸引了目光, 只有人群最前方的鲁从阮,目光始终直勾勾地钉在荔知身上。 荔知轻轻推了嘉穗一把:“你先回去吧。” “小姐……” “回去!”荔知低声说。 嘉穗看了看她, 又看了眼阴沉不语的鲁从阮, 不得不向众人行了一礼, 低头离开马厩。 今日不该荔慈恩当班,马厩里只有荔知和黑火, 还有就是目的不明的一群贵族男女。 “这是打扫马厩的丫头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一个眼尖的贵族子弟发现低头不语装作认真打扫的荔知,惊呼一声, 将其余人的目光也聚拢在荔知身上。 万俟奢一把推开贵族子弟, 走到荔知跟前, 一脸为她鸣不平的表情:“怎么就你一人那谢兰胥呢” “你可不能直呼皇孙殿下的名字。”万俟奢身后的贵族男女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真怕他治我大不敬之罪!”万俟奢没好气地回头说完,又对荔知继续说, “你别在这儿吃苦了,我跟衙内说一声,你跟我回万俟家吧!” 马厩里响起一阵哄笑,荔知低头不去看鲁从阮的表情。 “三弟, 你回来——别让她为难。”万俟绩说。 “大哥, 我怎么让她为难了我只是……” “行了,你们不是来看怪奴的吗怎么都盯着一个喂马的女奴说个不停。”鲁从阮开口, 声音冷漠。 诸人都不是什么傻子, 各从各处捕捉到鲁从阮微妙的态度, 停下了对荔知的议论, 唯有万俟奢还有些不服气。 “你们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一个火凤凰般明亮的身影闪进马厩。 万俟丹蓼手中拿着金丝缠绕的马鞭,环视了马厩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的黑火身上。 “你——就是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黑火沉默片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这怪奴长得真怪!那嘴唇就像万俟奢去年被蜂子咬了之后的嘴巴!” 万俟奢红着脸,踢了一脚哈哈大笑的贵族少年。 “我们不是要选马试猎吗不如就拿这怪奴来试猎吧!”有人大声提议,很快获得许多附和。 无人再来关注荔知,因为出现了新的牺牲者。 眼前的贵族男女们找到了新的取乐方式,李管事当然不会为黑火出头,他大声呵斥着黑火,将他逼出狭窄的马厩,让他进入训马的跑场。 由于跑场受到征用,一切训马都暂时停止。荔象生走到荔知身边,皱眉看着跑场里即将开始的一场残酷狩猎。 嘉穗也来到荔知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悄悄耳语道:“般般,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荔知说,目不转睛地盯着跑场里左右环顾,一脸警惕的黑火。 以她现今的地位,和黑火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今日供人狩猎的是黑火,明日也可能是她。 可马下的黑火,和马上满脸兴奋的贵族子弟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是什么决定了他们一个在马下随时丧命,一个在马上肆意射出利箭 是地位。 可就在两年前,荔知还是二品中书令的庶女,眼下这些人,每一个都应该向她行礼问安。 她曾以为,像父亲那样权倾朝野之人便是所谓强大,但秦氏告诉她: “至强之至,通乎善良。” 于是她明白,父亲并不强大。 即使他官至二品,他依然弱小,他有无数恐惧,他不仅恐惧在他之上的皇权,也恐惧在他之下的百姓。他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根本没有余力去怜悯他人。 太阳从东边出来,西边落下,人人皆知。 倒推可得,会无序变化的东西,绝不是至理。 这是荔知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沉思得出的结论。 高位者对低位者生杀予夺,即便是现今广为认同的规则,荔知也绝不认同这就是天道。 “驾!” 鲁从阮和十几名贵族子弟骑马进入跑场,每个人都穿着绣样精致的行猎服,或拿矛或握弓,胯/下骏马高大威猛,油光水滑。 黑火看着进入马场的众人,双手作格挡姿势,慢慢往身后退去。他只有破破烂烂的布衣,连一双好鞋都没有,赤着一双蒲扇般的黝黑大脚。 跑场内的贵族子弟交换了一个眼神,鲁从阮抬起长弓,瞄准黑火,将弓缓缓拉至最大。 黑火目不转睛地盯着鲁从阮手中的箭头,在他的额头,有汗水缓缓滴下。 “嗖!” 拉至最大的弓弦弹回,箭矢擦着奔跑的黑火肩膀飞过,一眨眼,深深钉入地面。 狩猎正式开幕。 逐鸾 第49节 十几个骑着骏马的人,在广阔的跑场里追逐赤手空拳的黑火。 一支支乱箭向着四处躲闪的黑火飞去。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瞄准黑火奔跑的方向,朝预判的位置射出一箭。 这一箭远远落在黑火身后。 “这家伙跑得真快!”万俟丹蓼惊叹道。 万俟奢拍马从妹妹身边经过,大笑道:“是你箭术太差了!” “射靶从没进过十环的人没有资格说我!”万俟丹蓼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还击道。 她再拉弓搭箭,瞄准黑火后射出强力一箭。 这一箭准确预判了黑火的动向。 箭矢正好落在黑火脚趾前一寸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一个趔趄停了下来。 看得出来,万俟丹蓼在射箭时还有些克制,没有想着要射中黑火。否则刚刚那一箭就能射穿黑火的右脚。 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理智了。 有的人从一开始就瞄准黑火的胸口和头部,有的则是屡射不中后渐渐暴躁,开始不管不顾。 在这种局势下,黑火的处境越发危险。 尽管他的身手灵活得不可思议,好几次荔知都看着箭矢和他擦身而过,但寡不敌众——更何况是两条腿和四条腿的赛跑,黑火明显露出疲势,动作慢慢迟缓下来。 鲁从阮在这时射出至关重要的一箭,那箭矢直冲黑火的面部,若是躲闪不及,一条鲜活的性命恐怕就要戛然而止。 而在不同方向,也有数支箭矢向黑火而去。 避无可避。 在那极为短暂的转瞬之间,黑火停下脚步,向着迎面射来的箭矢伸出了手,似乎想要伸手抓箭。 荔知不由自主地抓住跑场木栏。 黑火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身体一偏,一闪。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箭射穿了肩膀。 “是我射中的!我赢了!”一名贵族子弟举起长弓兴奋叫道。 黑火单膝跪地,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难忍痛苦神色。 还有一名没过瘾的贵族子弟举起长弓想要瞄准受伤的黑火,万俟丹蓼率先拍马往跑场外走去。万俟兄弟跟在妹妹身后,也转身走向出口。 不一会,众人就都调转了马头。 那名本想继续瞄准黑火的贵族子弟,见状只好放下弓箭,跟着众人一同离开跑场。 黑火从地上起身,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踉跄着离去。 没有人在乎他的离开。 万俟奢跳下马,想要来找荔知说话,被万俟绩拉住。 后者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已经走向荔知的鲁从阮。 荔知正要往马厩里走的时候,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看着挡住前路的鲁从阮。 “少爷。”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温顺地向他行礼问安。 鲁从阮不说话,也不走开,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荔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终于,他开口。 一个绸布封口的瓷瓶,通过他的手,转交到荔知手中。 “此药可以止血去疤。” 他移开视线,没有等荔知的回话,抬脚往同伴身边走去。 荔知打开绸布闻了闻,瓶中传来药膏的芳香。 鲁从阮一行骑着各自选中的骏马走了,李管事点头哈腰一直送到马场之外。 荔知观察周围人的神态表情,他们的反应并不激烈,仿佛拿奴隶试猎,和拿兔子试猎没有本质区别。 “般般,你的决定是对的。鲁少爷那种人,还是离远些的好!”嘉穗说。 荔知却在想另一件事。 “你有没有发现,黑火敏捷得不像一般人”她若有所思道。 “我只发觉他跑得很快,要是我,早就被射成筛子了!”嘉穗说。 “换成别人也是筛子。” 荔象升走了过来,加入两人的谈话。他神色严肃地看着黑火消失的马厩入口,说: “他一定有秘密。” “我去看看。”荔知说着,向马厩走去。 荔象升和嘉穗为了她的安全,主动跟了过来。 马厩里,气味刺鼻。 马料和马粪以及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马厩比平时还要刺鼻数倍。 荔象升紧紧皱着眉头,平日洗马都在室外进行的嘉穗一进马厩就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黑火庞大的身躯让他一目了然。 他蜷缩在马厩角落,破烂的上衣脱在一旁,箭矢已经拨出扔在地上,肩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见到荔知和嘉穗进来,黑火下意识捡起地上的上衣,想要遮挡赤/裸的上身。 “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嘉穗忍不住说道。 黑火依然警惕地望着他们。 “他这样伤口会发脓的,我去给他打一盆水来!”嘉穗说着,转身跑出了马厩。 荔象升想了想,说:“我还有一块干净的布,可以给他包扎。” 草甸之上,最不缺马料和水源。 嘉穗很快去而复返,带着一盆清澈见底的溪水。 大约是黑火明白现在的自己反抗也是徒劳。在嘉穗将清水从他的肩上倾倒下来的时候,他忍着痛一动不动,任由水流冲刷伤口上的砂砾和尘土。 哗啦啦的一桶水冲干净后,黑火肩膀上的伤口更加可怖起来。 荔知将刚刚鲁从阮给的药粉给了荔象升,让他均匀洒在黑火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在此之前,黑火总是低着头,荔知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他。 现在黑火的一切都变清晰了。 他应当在三十岁上下,额头有深深的三道沟壑。又高又宽阔的鹰钩鼻占据了脸上的大部分空间,在算得上是凶狠的面孔上,却有一双像是小鹿般的浅褐色瞳孔。 荔知还注意到,黑火的双耳像女子那样打着耳洞。 左边三个,右边三个,不多不少。 他因为疼痛而紧握在膝盖上的双拳,像两只斗大的铁锤,可以想象在这对拳头面前,任何血肉之躯都会像蝉翼那样绽裂。 荔象升洒上药粉后,接过嘉穗递来的布条,将黑火的伤口紧紧缠绕起来。 黑火汗如雨下,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荔知已经习惯黑火的沉默,本也没想过要得到他的感谢。嘉穗和荔象升二人更是如此,他们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就在他们三人相继往外走的时候,背后传来黑火低沉奇特的嗓音。 他在说: “……谢谢。” 第42章 黑火的伤不像荔知背上的那三鞭子, 短短数日就可愈合。李管事好算良心没有完全泯灭,考虑到黑火的受伤是为了“服侍”主子们,李管事特许黑火休息五日。 少了黑火,荔知所在的马厩就少了最大的一个劳动力。 原本应该下值的时间, 荔知和荔慈恩还在马厩里努力工作, 而马厩外的天色,已经透着浓浓的夜色。 荔知有意想让荔慈恩先回去睡觉, 但考虑到她一人穿行幽暗的草甸不太安全, 最终还是作罢。 “我们休息一会吧, 荔知姊姊。”荔慈恩放下扫帚,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马厩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再把外边的草料搬进来就好了。” 荔知看出她累得实在动不了了, 两人就在马厩角落一处还算干净的干草上坐了下来。 荔慈恩把小小的头倚靠在荔知肩上, 瘦弱的身躯随着呼吸而浅浅起伏着。 “荔知姊姊……”她忽然开口。 荔知温柔应了一声。 “荔夏姊姊……到底是怎么死的” 荔慈恩望着马厩外平静的夜色, 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伴驾南巡的时候, 荔知姊姊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问”荔知抚摸着妹妹柔顺的头发。 “南巡之后,荔知姊姊再也没有快乐过了。”荔慈恩抬起头,在丝丝缕缕飘荡的夜色中直视荔知的双眼,“即使她在笑, 也好像是在哭。” “……就好像现在的荔知姊姊一样。”她说。 荔慈恩长久注视着沉默不语的荔知, 好像一定要问个清楚。 恰好此时,马厩外嘶嘶两声, 一串零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姐妹二人的交谈。 披月而来的谢兰胥出现在马厩门口。 “殿下!”荔慈恩叫了起来, 她连忙拉着荔知从地上站起。 逐鸾 第50节 荔知不慌不忙向谢兰胥行了一礼:“殿下。” “我刚从矿场回来, 见马场还有灯火, 便猜你们还未走。”谢兰胥神色温和,同只有荔知在场时截然不同。 透过马厩的门,荔知看到桃子坐在一辆牛车上候命。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我和荔知姊姊正是那两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的倒霉蛋!” 荔慈恩笑容满面,神采飞扬,浑然没了先前的低沉模样。 “我留下来帮忙,小荔姑娘随牛车先回去休息吧。”谢兰胥微笑道。 荔知还未说话,荔慈恩已经像只欢快的小麻雀,雀跃地冲向马厩外的牛车。 桃子看了一眼马厩门口的谢兰胥,驾车带着荔慈恩离开了马场。 当马厩里只剩下荔知和谢兰胥后,谢兰胥环视四周,问:“还要做什么” “把外边的马料搬进来,今天的差事就做完了。”荔知说。 谢兰胥转身向门外走去。 “殿下,还是我来吧……” 快步追上谢兰胥的荔知遭睨了一眼,谢兰胥说:“你当然也要来。” 谢兰胥抱起堆积在门外的一捆马料转身往里走去,荔知只好也抱起一捆马料追了进去。男女在力气上的悬殊果然无法轻易弥补,尽管她和荔慈恩从未偷奸耍滑,但当荔慈恩换成谢兰胥后,马料以之前的两倍速添加至空荡荡的马槽里。 大约半个时辰,所有马槽里都铺满了马料。 桃子送回荔慈恩后,去而复返,驾着牛车等在外边。 “走罢。”谢兰胥朝外走去。 荔知锁上马厩大门,在他之后爬上牛车坐定,牛车在一高一低的抖动中缓缓向前走去。 “殿下是专程来帮我的”荔知问。 “顺路。”谢兰胥似乎是累了,半靠在牛车围栏上,倦怠冷淡的目光仰望着头顶夜空。 荔知学着他的模样躺了下来,在他身边。 满天夜色镶嵌着大大小小闪动的星斗,它们明灭不定的光辉在变化之□□同构成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画的是广阔,是自由。在靛蓝的苍穹之下,笼罩着薄雾的仙乃月神山仿佛要刺穿天幕。山顶百年不化的积雪像一朵刚刚盛开的昙花,在夜色中独自绽放美丽。 相较之下,牛车之上的他们何其渺小,何其庸俗。 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 就连最知识渊博的夫子都说,人死后会入轮回,会受阎王审判生前罪行。秦氏却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她盼望着死后还有一个世界能让她和双生姊妹相见,但她同时又用秦氏的话时时警醒自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弱者对自己的安慰,她想要获得公道,就必须自己去争。 “我的手串还好吗”荔知望着天上的苍穹,问。 “吃得好睡得好,昨日我称量之后还长胖了。”谢兰胥说。 荔知转头看着他,后者朝她挑了挑眉: “不是你问手串好不好的么” 荔知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的目光聚焦在谢兰胥左边下颌的一片淤青上。 由于角度问题,此前她一直没有看到这片淤青。 很显然,这是今天新增的。 “殿下,失礼了。” 荔知坐了起来,抬起谢兰胥的下巴,仔细观察这片之前没看到的伤势。 谢兰胥一动不动,任她打理。放松的表情仿佛很享受她的关心。 以荔知的认知,这片一直向下延伸的淤青应当是某种挫伤。 她无意揭开衣领察看更下方的伤势,但当她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谢兰胥的领口时,谢兰胥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周身气息骤变,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荔知吃惊地看着他。 他用力之大,让荔知感到一丝疼痛。但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谢兰胥少见的强烈反应。 一种如临大敌的冰冷和戒备出现在他脸上。 似乎是她惊诧的目光提醒了他,谢兰胥松开了手,那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琢磨出那表情的意味,只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惊弓之鸟。 “我说过,只学过几年的六艺。” 谢兰胥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表情,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漫不经心道:“有人愿意重新教我。” “谁”荔知问。 “一个好心人。” 谢兰胥的回答让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她对谢兰胥来说,也不过是稍微特别一些的好心人。 德才兼备,深得人心的太子为他留下太多隐形的财富,那些聚拢在谢兰胥身边的人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投机,不可否认,他们都为他提供了许多帮助。 而她,走在一条比他更孤独,更艰难的路上。 “你想好了么,三日之内成为大丫鬟的奖励。”谢兰胥说。 明显的转移话题,但荔知没有拆穿。 “我以为我没有做到。” “虽说上任不到一天,但你还是做到了。”谢兰胥说,“说罢——我会履行约定。” 关于这个要求,荔知早已想清楚。 “殿下身份贵重,往后必然会去往更高的地方。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荔知也不禁想,若是以后殿下身边有了更懂殿下心意的人,我又该如何自处。所以荔知想请殿下答应,若我有朝一日惹恼了殿下,让殿下起了杀心,还请殿下饶我一次。” 惹恼的定义模糊,原谅的范畴也很模糊。 谢兰胥眯着眼想了一会,似乎是觉得眼下看不出这条约定的害处,终于点头答应。 “可以。” 荔知笑道:“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留在殿下身边了。”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牛车不知不觉到了两人住的院子。 桃子始终像尊雕像,尽忠尽责地驾驶着牛车,没有发出一个多余的声音。直到牵着缰绳去归还牛车,才让人想起还有她的存在。 荔知将眼神从她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正在掸着衣裳上干草的谢兰胥。 “明日夕食的时候,殿下闲暇吗” 谢兰胥抬起沉静的眼,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明天不该我当值,我想请殿下一起吃个饭——如果可以的话,殿下还可以带上桃子和西瓜两位姑娘。” 谢兰胥转身向着他的房间走去,留下一声淡淡的“可以”。 荔知返回房间不久,荔慈恩探头探脑地来了。 “殿下在么”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好像生怕破坏了什么。 “他早走了。”荔知哭笑不得,“你还不睡在做什么” “我在等荔知姊姊回来呀!”荔慈恩理直气壮地说。听见谢兰胥不在,她卡在门槛外的下半身立即迈了进来。 “你来得也正好,我有事请你转达你哥哥。”荔知说,“明晚我要宴请殿下,若是他白天得空,请他帮我打一些野味回来。” “简单!”荔慈恩一口答应,“不过,明日是什么日子吗” 荔知低声说了,对她眨了眨眼:“要保密哦。” “姊姊放心,我一定保密!”荔慈恩兴奋道。 第二日清晨,荔知在其他人都去马场工作的时候,和两个因为时常一起打扫马厩而熟悉起来的婶子相约,挎着竹篮一同走入草甸。 草甸丰茂,溪水潺潺。大自然在草甸中藏着许多礼物。 有了两位婶子的帮忙,荔知采摘到半篮新鲜的红色浆果,还摘了许多野菜和菌菇。 两位婶子都是已婚的妇人,她们的篮子里同样装有一路上采摘下来的浆果和野菜蘑菇。沿路,她们还向荔知倾囊相授这些野菜蘑菇的烹饪技巧。 日上三竿时,荔知满载而归。 她决定在今晚的夕食上小露一手。 第43章 哗啦—— 渔网随着荔象升的收力, 猛地从溪流中拖出,七八条小鱼正在渔网中扑腾尾巴。 “学会了吗”荔象升光着小腿肚,踩在奔腾的溪水里,眯着眼睛在太阳底下看着岸上的嘉穗和荔慈恩。 “学会了!让我来试试!”荔慈恩拍着手, 迫不及待地脱下布鞋和足衣。 民风开放的鸣月塔生活, 让原本就离大家闺秀还差得远的荔慈恩差得更远了。 嘉穗比荔慈恩年纪更大,已经定型的三观更不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眼下她仍杵在原地不动, 想等荔象升走远再脱布鞋和足衣。 荔象升将渔网交到兴奋地涉水而来的荔慈恩手里, 自己上了岸, 拿起弓和箭,赤脚往草甸深处走去。 “哥哥, 你去哪儿”荔慈恩扯着嗓子喊道。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兔子或者野鹿。” “记得早些回来!” 荔象升应了妹妹的叮嘱, 身影渐渐隐没在茫茫的草甸中。 荔象升走后, 嘉穗这才脱掉布鞋和足衣, 挽起襦裙走下小溪。 冰冷的溪水刺激得她呀了一声,破除规矩带来的自由感让她和荔慈恩对视了一眼, 露出快活的笑容。 逐鸾 第51节 两人一边等待溪流穿过渔网带来小鱼,一边随意展开交谈。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这么丰盛”嘉穗好奇道。 荔慈恩朝她踮起一只脚,歪着身子小声说了一句话, 嘉穗一脸吃惊。 “是今天么” 荔慈恩笑着点了点头。 “般般对殿下真是上心了。”嘉穗感叹道, “希望殿下能记住她的好……” 荔慈恩脸上的笑意淡了,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仙乃月神山上。 神山捉摸不透, 圣洁飘渺, 永远都在那个地方, 光辉无人抵挡。 “记不记住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姊姊达成目的后, 变回原来的样子。” 嘉穗有些惊讶地看向荔慈恩,在她的认知里,荔慈恩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不应该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荔慈恩的眼神落下来,看见嘉穗的表情,转瞬又变成了那个快活天真的小姑娘。 “荔知姊姊好久都没真正的笑过了,我希望她真的开心,嘉穗姊姊——我说错了吗” 嘉穗笑着摇了摇头,刚刚的怪异被她忘在脑后。 当天边的仙乃月神山笼罩上橘红霞光的时候,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就下值到回家的这一个时辰来说,三个人的收获都颇为丰盛。 荔象升射中了三只野兔,荔慈恩和嘉穗打到了一桶的小鱼。他们回到家,看到荔知已经洗好了摆在桌上的一篮子红色浆果,他们就知道晚上的大餐已经开始准备。 三人只来得及各自喝了一口水,就马不停蹄提着野兔和鱼赶到荔知所在的小厨房。 因为草甸之上,一点星星之火都可燎原,小厨房独立在马场外,和下人们住宿的两所院子呈三足之势。 荔知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菜品的准备工作,嘉穗一来,她多了左膀右臂,一切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了。 傍晚时分,谢兰胥坐在牛车上返回小院,他对荔知能做出怎样一顿夕食来不抱希望,毕竟这里是荒无人烟的草甸,这里没有酒楼也没有集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这样的道理。 然而,当他被邀请走入荔象升的房间后,他被桌上满满一桌盛宴刷新了认知。 桌上有鱼有肉,有菜有汤,长宽四尺的木桌险些还摆放不下全部的餐食,那蒜蓉青菜和爆炒蘑菇就是被垒起来放的。 虽说没有什么名贵的菜式,可这的的确确算得上一桌盛宴。 谢兰胥感到惊讶,他身后的西瓜和桃子更是如此。两位婢女都没想到,荔知能在远离城镇的溪蓬草甸上弄出一桌美味。 “请坐吧,殿下远道而来,粗茶淡饭还请不要见怪。”荔知笑着请大家落座。 “这都是你做的”谢兰胥怀疑地看着桌上的美味。 “嘉穗和慈恩,还有象升帮了我不少。要说都是我做的,荔知愧不敢当。”她笑着介绍桌上的一道道美食,“掌勺的是我,但像杀兔剥皮的活儿,是象升替我做的。嘉穗和慈恩呢,也帮了我不少,要不是她们替我忙前忙后,直到这时我才刚刚开火下锅呢。” 方桌狭窄,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忌了,各自在长凳上挤好。西瓜和桃子似乎对与谢兰胥同桌用餐一事颇为忌惮,但在谢兰胥的要求下,她们也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不过,看她们如履薄冰的模样,好似随时都准备弹跳起来。 谢兰胥身份特殊,众人都自觉地给他留了单独的长凳。 荔知正要和嘉穗挤一挤时,谢兰胥温和笑道: “掌勺的辛苦了,不妨坐我旁边,和我说说这每道菜的做法” 荔知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坐到谢兰胥身边。 如果是在京都,正常宴请一个皇孙,那一定是陈词滥调说个遍,然后再请皇孙动筷开席。 可这里是鸣月塔,这里是比鸣月镇还要蛮荒的溪蓬草甸。 荔知直接跳过前面的环节,请谢兰胥动筷第一个品尝。 谢兰胥也不推脱,扫视桌上满满当当的美食后,率先夹起一筷红烧兔。 “如何”荔知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兰胥脸上。 他慢慢地咀嚼,看不出表情如何,片刻后,对上荔知的视线,点头道:“不错。” 谢兰胥的肯定开启了真正的美宴,接连有人向着桌上美食伸出筷子。 西瓜看着连桃子都动筷,小心翼翼地向着一盘炒蘑菇伸出筷子。薄薄的蘑菇片入口后,她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嘉穗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来。 “这是什么”荔慈恩问。 “这是我用兔子皮和隔壁院的张叔换来的,上好的桑葚酒!”嘉穗笑着,找出陶水杯,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爽口的桑葚酒和美食搭配起来,清爽解腻,一桌人吃得更愉快了。 酒足饭饱后,荔慈恩推走想要帮忙收拾残局的荔知,朝谢兰胥方向挤了挤眼睛,拉着嘉穗一同洗碗去了。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站在院中,独自一人望着她。 月光已经落了下来,院中只有谢兰胥一人伫立的身影。荔知走出房门,站定他的身前。 “我吃饱了,殿下呢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荔知笑着问道。 谢兰胥似乎久等多时,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向着院落外的夜色走去。 “二品中书令的女儿,为何会庖厨” “殿下忘了,我只是不受宠的庶女。一个女奴生下的孩子,却在出生时伴有异象。”荔知笑道,“主母虽然不会公然刁难,但也不想我们过得和府中嫡子一样好。”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院门,来到了夜幕之下苍茫无边的草甸。 草甸上的夜风就像京都最昂贵的丝绸,如水般穿梭在他们之间,无形地连接起二人。 “每到特殊的日子,我和双生姊妹就会利用小厨房,共同做一桌大餐。” “特殊的日子”谢兰胥音调上扬。 “特殊的日子。”荔知说。 在一个可以俯视溪蓬草甸的小山坡上,两人肩并肩坐了下来,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 两人隔得如此之近,尽管没有真正碰触的地方,风依然将两人乌黑的发丝不分彼此地交缠在一起。 “殿下,今天是你的生辰。”荔知说,“连你自己都忘了。” 谢兰胥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转瞬,狐疑涌上他的面庞。 “你为何知道” “殿下可能不知,我在荔府的教养嬷嬷,人唤春兰姑姑,在出宫前曾是太子妃院中的管事嬷嬷。”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谢兰胥脑海中浮现出相关的记忆。 “原来,在我和母亲搬入湖心楼后,她便出宫去了荔府。”谢兰胥说。 “春兰姑姑和我关系亲近,时常对我说起东宫生活。”荔知说。 “她说了什么”谢兰胥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说太子妃多才多艺,娴静恬淡,从不自恃身份高贵就打骂下人。太子妃做的桂花糕,连宫中御厨都甘拜下风。”荔知笑着说,“至于殿下,春兰姑姑说那时候殿下还小,又因为是唯一的嫡子,太子自然看得紧,她只远远见过殿下几次,夸殿下从小就芝兰玉树,不似常人。” “京都有个著名的小神童,人们都夸他如玉雕琢,似菩萨座下小童。我便问春兰姑姑,这小神童和殿下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春兰姑姑说,若殿下是那天边的云,小神童便是地上的泥。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荔知笑道:“从那时起,我就对殿下起了好奇之心。” “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倾慕于我了。”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 荔知继续说道: “太子妃病逝,于我来说是一件憾事。” “为何” “春兰姑姑将太子妃亲手所做桂花糕吹得神乎其乎,我还梦想着,哪一天能够吃到一口那令宫中御厨也甘拜下风的桂花糕。”荔知叹了口气,“只可惜,太子妃早早便仙逝了。” 在她的余光中,谢兰胥的表情就像远处的夜色那样缥缈无踪,难以捉摸。 “即便她还活着,恐怕也没法再做桂花糕了。”他说。 这回轮到荔知问为何。 “她疯了。”谢兰胥说,“疯了许多年,只是无关之人难以知晓罢了。” 荔知忍下计划外的一时慌乱,继续看着谢兰胥,等着他说下去。 谢兰胥垂着眼,盯着一处一动不动。 荔知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栖息在草叶上的蟋蟀。 “有一次,母亲房中进了一只壁虎。那壁虎,只有小指大小。”谢兰胥缓缓说,“母亲令我将其打死。” “你不忍杀害它”荔知问。 “不忍”谢兰胥单薄的嘴唇中冷冷吐出这个似乎令他感到陌生的词语,“比这更残忍的事我都做过,我只是觉得,没有杀死这只壁虎的理由。” “我用手绢将它包了起来,拿到室外放走。”谢兰胥说,“此事被母亲知晓……” 谢兰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望着草叶上的蟋蟀,好像陷入某种沉思。 荔知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从回忆中抽离。 而他重新置身在湖心楼中,眼前是暴怒的崔国公主。 她把自己按在地上,强行将一只活的壁虎塞入他的口中,然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吐出来。 “就连你这个小小奴仆都要忤逆于我,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生是崔国的公主,死是崔国的公主,绝不会向你们窃国逆党低头!” 比起她暴虐的力道,更让他无法反抗的是此刻掐在他肩上,她左手食指上的瘢痕。 母亲的怒吼在耳中回荡,她暴怒的脸庞逐渐被荔知担忧的脸取代。 他的心中回荡着一种陌生的情绪。那股动容因眼前的人而生,随着她关切担忧的目光,像夕阳下的潮汐一样在他胸口涨落。 “此事被母亲知晓,她大发雷霆,将壁虎捉了回来命我吃下。”谢兰胥说,“诸如此类的小事,数不胜数。” 话音落下后,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逐鸾 第52节 谢兰胥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然而面前的少女仿佛猜到他说出口的只会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冠冕堂皇的话语,竟伸出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月光皎洁,一尘不染。碧绿的草甸像是一片广阔的海洋,那在夜风下起伏的草叶,就是海面的波浪。 谢兰胥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荔知的双臂将他包裹。 清亮而温柔的圆月在溪水中盛放粼粼波光。 轻纱薄绡一般的夜雾低垂在草甸上,笼罩着清澈的溪水,摇尾的鱼儿轻啄着水中的月亮,许下海誓山盟。 “……没关系的。” 荔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像在这一刻,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妹妹。 好像他不是谢兰胥,不是无痛无畏的皇孙殿下,而是一个比她弱小得多,需要在她的羽翼下停歇的存在。 “一切都过去了。”荔知柔声安慰,“今后,有我陪在殿下身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挣脱。 他凝望着静谧无边的夜色,安静而顺从。 两人又坐了一会,在夜风变得更冷前,结伴回了小院。 各自分别后,荔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扉,同时关上的还有脸上温柔又夹杂着倾慕的表情。 春兰姑姑死前的哀嚎和惨叫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郑恭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春兰姑姑才是。 那片漫天的大火,那被火焰映红的夜空,伴随着春兰姑姑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荔知耳中回荡。 “崔朝所有的财宝都藏在一张藏宝图里——千真万确,这是太子妃祭奠亡灵时我偷听到的!” 这句话之后,春兰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早在她助纣为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这一天。 荔知唯一没有对谢兰胥说谎的是,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 因为,他是唯一可以指引她找到崔朝宝藏的人。 于她而言,他是希望。 也是宝藏。 第44章 第二天卯时刚过, 荔知请荔象升陪着自己拜访了黑火的住处。 由于长相骇人,没有人愿意和黑火一间屋,他也是独自住着一间。 在第三声敲门之前,黑火从里打开了门。 他穿着仅有的那一身破烂布衣, 还是赤着大脚, 肩膀上的伤口虽然看不完全,但看他脸色, 并未伤及根本。 荔知松了口气, 将手中的提盒递了出去。 黑火只是面露不解地看着她。 “昨夜我请朋友吃了一顿大餐, 这是我提前盛出来的菜肴,其中野兔肉有助于你的伤口恢复。”荔知笑道, “不嫌弃的话,请你收下。” 黑火张了张嘴, 似乎对这陌生的好意很是困惑, 不知如何回应。 荔知笑了笑, 将提盒塞进他怀中,带着荔象升离开了小院。 “姊姊为何厚待一个异域之人”荔象升疑惑不明。 “因为他有用。”荔知言简意赅。 翌日, 荔知正在马厩里清扫地面,忽然有大片阴影投落,抬头一看,竟是应该在自屋养伤的黑火。 黑火向她点了点头, 拿起角落一把扫帚, 一言不发就开始干起活儿来。 “呀,黑火!”荔慈恩从角落的隔间出来, 手里抓着一大把地上捡起来的马料, 一眼就看见多出来的黑火, 她顺手将手中草料放进最近的食槽, 欢快地跑到黑火面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你伤好了,是吗” 黑火点头回应,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在荔知和荔慈恩面前就像一头温顺淳朴的强壮黄牛。 “李管事准你休息五日,你怎么今天就来了”荔知也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道。 “事多,你们忙不过来。”黑火说。 “我们抓紧一点时间就好了,你的伤要是拉扯到再裂开就不好了。”荔知说。 尽管她竭力劝黑火回去休息,黑火还是固执地开始了工作。 黑火一来,对荔知和荔慈恩而言沉重的压力就霎时减轻了一半。还没到下值的时间,她们就早早干完了马厩里的工作,每一条食槽里都满是草料,每一匹马的排泄都得到及时的清洁。 马厩事毕,荔慈恩跑去马厩外找哥哥玩,黑火盘腿坐在马厩外的一片干草料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荔慈恩活泼的身影。 荔知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 黑火没有看她,但是过了一会,他主动开了口。 “我有女儿……如果没死,和她一样大。” 荔知朝他看去,黑火脸上笼罩着一股说不上是忧愁的情绪,更像是打开一个本打算永远尘封的箱子的困惑。 “我和女儿,一艘大船捉走我们,卖给燕国一个奴隶主。我的女儿,打死。我杀了奴隶主逃走。后来又被抓住。” 黑火的回忆,由一个接一个的短句构成。 他说一句想一会,想一会说一句,好像正在从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里捡拾画面。 “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数不清了。”黑火说,“没有人接纳。他们说我脏,不干净。说我偷东西,说我不干活。他们联合将我赶走。” “你为什么,不一样”他看向荔知,黑白分明的眼睛盛着疑惑。 “他们弱小所以恐惧,我不一样。”荔知说。 “你很强大” “我的志向永不屈服。” 黑火陷入沉思。 “但是我的躯体很脆弱,尽管我有不输任何人的坚强志向。”荔知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某一天,我的躯体先于意志粉碎。” “武力不能折服内心。”黑火说,“不是万能的。力量,只是弱者的虚张声势。” “武力虽然不能折服心灵,却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不受侵害。力量不是万能的,但它和智慧结合起来,可以解决所有困难。” 黑火被荔知的执着打动,沉默许久后,再次开口: “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的武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 “我自然愿意习武自保,但我的弟弟妹妹……” “他们愿意学,也可以学。”黑火说,“只是,我的功夫,很难。” “我们不怕困难!”荔知说。 黑火看了她一眼,说:“晚上,带上要学的人,来北面的山坡。” 在此之前,荔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有没有赌对。 也许黑火只是天生腿长跑得快,也许那抓箭的动作只是她的错以为,也许一切都是她多想,黑火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但最终,天道还是眷顾了她。 …… 日落月升,小山坡上。 黑火背着手站在四人面前。 “黑火大哥,我也可以学吗”嘉穗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学怎么逃跑快一点,可以教我轻功吗” “我想学暗器!咻咻咻——”荔慈恩兴奋道。 “我想当将军。”荔象升说。 黑火摇了摇头,说:“我教不了,这些,所有。” “那你会什么”荔象升问。 “我会,腿。” “腿” 黑火环视四周,走到一处野草稀疏的地方,弯腰捡起一把石子,转身交给荔象升,然后示意众人走开一些,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互看了一眼,一脸疑惑地照办。荔知和嘉穗也往后退去。 以黑火为中心,一个圆形的空地被腾了出来。 “你,随意扔过来。”他对荔象升说。 黑火轻轻呼出一口气,活动了活动四肢,然后眼神突变——因为荔象升扔出了第一颗石子。 那是一颗还不明白黑火想要展示什么,所以瞄准他轻轻扔过去的石子。 黑火双臂挡至胸前,呈交叉结构,在那之前称得上温顺的肌肉忽然暴突,就像一把终于出鞘的杀器。他两眼紧盯石子,抬腿一击,石子转瞬改变飞行路线,以更快的速度弹回,擦着嘉穗惊诧的面庞飞过。 “再来!”荔象升一惊,立马扔出第二颗石子。 这回他扔出的角度极其刁钻,故意不想让黑火打到。 然而那石子轻轻松松就被黑火一个回旋踢击了出去。 “再来!” 这一回,一把石子向黑火飞去! 黑火神色沉着,终于放下了挡在胸前的两手,他用手部支撑地面,以极快的速度三次连续空翻,难以形象那像鹅卵石一样鼓鼓囊囊的肌肉竟会这样轻巧灵便。 一个眨眼,那一把石子的其中一半,已经在黑火闪电般腿法的攻击下弹射出去。他踢得又稳又准,抬高的一腿在空中甚至没有丝毫颤抖。 站定后,黑火面露悠闲,气息依然平稳。 他看着荔象升,松开紧攥的右手。 逐鸾 第53节 剩下的另一半石子从中散落。 即便荔知阅遍游记怪谈,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又迅捷的腿法! 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嘉穗和荔慈恩的嘴似乎忘记了怎么合上,荔象升双眼火热,毫不掩饰他要学到这腿法的决心。 “学吗”黑火问。 “学!”荔象升的声音最为响亮。 黑火转身走向山坡下,拖着一块沉重的木头走了回来。 那木头是磨光滑了的,像一块扁扁的鹅卵石,这块目测有三四尺厚的木头最终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看我。” 黑火站在木头前,轻轻一推,木头在半空舞动起来,伴随沉重的破空声向他面门袭来。 他临危不惧,在木头即将砸上面庞的时候灵活往一旁闪去,躲开奔袭而来的木头,木头一往回荡,他就恢复原本的站姿,待木头再次袭来时,又一次精准地躲过。 沉重的木头快速来来回回,但每一次黑火都完美躲开了。 黑火扶住木头,止住它的继续攻击,转头看向众人:“谁来” 一片沉默中,荔象升第一个说:“我来。” 他走到黑火之前站的地方,黑火等他准备好了,向后推动木头,松手后,那木头立即向荔象升面门袭取。 荔象升屏住呼吸向旁躲闪,第一次躲开了,但他第二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被木头砸中面颊,踉跄数步退去。 那砸中的闷声让旁观的人都不禁感到脸颊一痛。 “哥哥!”荔慈恩不由跑了过去,扶住摇晃的荔象升。 “谁来”黑火再次问道。 嘉穗面露恐惧,荔慈恩也心生退意,荔知开口道: “我来。” “你确定”黑火看着她的眼睛。 “我确定。” 片刻后,黑火说: “你没骗我,你很强。” 荔知笑了笑,走到木头面前。 黑火将手放到木块上。 “小姐!”嘉穗惊恐道。 荔知闭着双眼,屏息凝神,倾听风声。 有的时候,视觉反而是累赘。特别是面对速度快到出现残影的东西。 荔知对自己的猜想并无把握,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有勇气试上一试。 虫鸣声,草叶簌簌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之间,忽然多出了风声。 荔知凭着直觉和听觉,毫不犹豫向左边躲去。木块带来的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再次远去时,她回到原位,又在下一次风声来袭时,果断往旁闪去。 接连三次,她躲过木块的攻击。 风声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见黑火赞赏的双眼。 夜晚过半后,荔知四人才返回住的小院。四人之中,唯有嘉穗一点伤都没有。她在面对巨木碾面的恐惧中,选择了退缩,只在一旁负责黑火的教学后勤。 趁着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休息,其他三人匆匆回到各自的房间,荔知却还不慌不忙打了一盆水回屋擦洗。 洗掉所有灰尘和疲惫后,她躺上床,盯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发呆。 她喜欢牵着双生姊妹的手,一起观看尘埃在空中飞行,幻想每一颗尘埃里,都有一个全新而自由的世界。 她喜欢那只总是温暖的手,喜欢寻寻觅觅相遇,一期一会后永远诀别的秘密世界。 那时候,她还尚不知晓,等待着自己的也是同样命运。 尘埃彼此相遇,决绝分离,永不再见。 泪水打湿了枕巾,她在不知不觉中堕入漂浮不安的梦境。 早春和煦的阳光灌满少女的闺房。两张稚嫩的面孔在床上打闹。 安静下来后,其中一人将几次欲言又止的话终于说出: “般般,般般,姊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牵住妹妹的手,近乎恳求地望着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 “姊姊开口,当然可以。” “你不问我要拜托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妹妹不以为意地嬉笑道。 “我想求你,把这次伴驾南巡的机会让给我。” “好呀。”妹妹毫不犹豫。 “我要抢走你伴驾的机会,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傻姊姊,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妹妹紧紧握住姊姊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姊姊看着妹妹,像是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每一根纹路,最后都在妹妹面前笑了起来。 她看上去那么幸福,那么为得到伴驾南巡的机会而快乐。 所以妹妹也开心地笑了。 她多么后悔。为自以为是,为迟钝愚蠢。直到裹着雷雨的乌云蒙住头顶也一无所知。 多么后悔。 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第45章 翌日傍晚, 马厩前。 荔知正和荔慈恩相伴走出,准备步行回住的地方。 十几辆载满马料的牛车在叮叮当当的摇晃声中进了马场。谢兰胥坐在最后一辆牛车上。 负责分发马料的本地人接替了他的工作,谢兰胥朝着荔知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荔知脸颊的淤青上,略带惊异地说:“荔姑娘这是怎么了” 荔知说:“我也遇到一个好心人。” 荔慈恩在一旁捂着嘴笑。 “原是如此。”谢兰胥神色自若地微笑道, “看来我们运气都不错。” “姊姊, 你和殿下继续聊,小妹和哥哥约好了先走一步。”荔慈恩向谢兰胥行了一礼, 又朝荔知挤了挤眼睛, 燕子一般快活地飞向等待在马场大门的荔象升处。 “骑马吗”谢兰胥说。 “我不会。” “有一个好心人愿意教你。” 谢兰胥转身和不远处吆喝马料搬运的李管事说了几句, 走向一排马厩最左边的那一间。 片刻后,他牵着一匹膘肥体大的棕红色罗刹马走了出来。 罗刹马产自遥远的罗刹国, 那里天寒地冻,不光人长得格外高大, 就连马也同样, 罗刹马是极为优良的马种, 也是蓬溪马场中重点培育的战马。 谢兰胥牵着马,荔知跟着他走到马场外广阔的草甸。 他先上马, 然后伸手向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一脚踩上马镫,略一用力,在谢兰胥的帮扶下, 顺利骑上高大的罗刹马。 “驾!” 谢兰胥一声令下, 双腿一夹,罗刹马扬起前蹄疾驰而出。 风应声而来。 她后背的伤痕, 紧贴着谢兰胥的胸膛。每一次身下的颠簸, 都推送着她撞向他的心跳。 在陌生的怀抱和陌生的气息中, 荔知感到一丝拘谨, 她将全部力气都用在抓着马鞍上,试图控制身体歪倒的方向。 谢兰胥在她身后说:“你为何忽然僵硬” 荔知答不出来。 “放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 荔知命令自己紧张的身体放松,像无骨的雪,倒向身后。 谢兰胥的双臂围在两旁,他的心跳就在一尺之距,隔着血肉跳动。无数的风从他的臂弯中穿过,千丝万缕地拂向荔知。 “看那里。”他轻声说。 荔知下意识抬头。 广阔的草甸正在暮色的统治里,仙乃月神山洁白的雪峰上,托着一轮西沉的红日。初夏的风慈爱又好客,在草甸中阵阵起伏,将心旷神怡的花香送向她的面庞。 她如痴如醉,不禁忘记其他。 骏马弛聘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载着两人在漫山遍野的山花中悠然踱步。 “敢试试吗”谢兰胥递出缰绳。 “有什么不敢的” 逐鸾 第54节 荔知握住缰绳,学着谢兰胥的样子夹住马腹:“驾!” 骏马并不听她使唤。 谢兰胥含笑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轻轻甩了甩缰绳:“驾——” 缰绳打在马背上,罗刹马喷了喷鼻子,加快脚步。 “我明白了。”荔知说。 谢兰胥松开她的手:“你再试试。” 荔知握着缰绳一甩,同时一夹马腹:“驾!” 或许是她甩绳的力气过大,也或许是她不该再夹那一下马腹,总之,罗刹马甩开蹄子猛地冲了出去。 荔知不由自主倒向身后的谢兰胥。 她听到身后的两声轻笑。 谢兰胥干脆用一只手揽住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大喝一声:“驾!” 罗刹马跑得更快了。 荔知在马背上颠簸,在谢兰胥的怀中东倒西歪,狼狈不已,但她抬起头,谢兰胥的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好似和风融为一体,忘记了世俗的一切,那些她熟悉的怀疑,算计,试探,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谢兰胥低头看向荔知,也觉新奇,少女神色快意,一双上挑的柳叶眼比平常更加清澈灵动。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不觉笑了。 “殿下有想过再养一匹马吗” “未曾。” “为什么” 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谢兰胥不禁真的思考起来。 惊雷死后,他为何没有再养一匹 他想再养一匹吗 他不想。 只要不拥有,就不会再失去。 只要不相信,就不会被背叛。 他一直这么活着。 “没有合眼缘的。”他说。 “若是我送的,会合殿下眼缘吗”荔知笑道。 因为没有再驱使,身下的罗刹马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花海之中。 “等到入秋,我照料的那匹母罗刹马就该生了。殿下要是愿意,接生的时候可以一起来。亲眼看着降生的小马,对殿下来说,应当独一无二。” “……可。” 绚丽的花海就像是一张缀满宝石和金线的华丽毛毯,铺遍层叠的山峦。荔知和谢兰胥二人骑在马背上,静静地眺望眼前一片美景。 红日坠落后,他们才姗姗回到住处。 当夜,荔知依然前去山坡赴约。在她离开小院之后,谢兰胥推门走出,站在檐下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来人宽衣大袖,长须及胸。 “殿下” “你去查一查,马场里一个叫黑火的异族人的底细。”谢兰胥说,“如有奸细,杀了便是。” 男人看了谢兰胥一眼,揖手弓腰道:“谨遵钧命。” …… 翌日天不亮,荔知和荔慈恩来到马场,李管事让两人坐进城的牛车去采买一批生活物资。 这是被发配到马场以来,荔知和荔慈恩第一次有进城的机会。 两人坐上牛车,欢欢喜喜地向城里出发了。 路上,荔慈恩不断活动着两只手臂,轻轻敲着关节淤青的地方。 “昨晚我都数不清被木头打了多少下,回去疼得都睡不着觉……”她龇牙咧嘴道。 比起荔知来,荔慈恩的反应能力稍逊,除了嘉穗,就她挨打最多。 荔知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晚上来我那里,给你敷药按摩。” 荔慈恩抱住她的手臂,歪倒在怀里撒娇道:“谢谢姊姊!姊姊天下第一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城,牛车将她们送到集市,驾车的老张和荔知约定,日落时分在城门相见,再一同返回马场。 李管事吩咐要购买的东西零零散散,荔知按位置一路买去。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荔慈恩忽然显得站立不安,频频往一个方向望去。 “怎么啦”荔知问道。 “我……我有一个认识的老夫人,就住在这巷子里!”荔慈恩说。 荔知马上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时间还早,等我买完这里,我就陪你一起去探望老人。”荔知笑道。 “太好了!”荔慈恩兴奋抱住荔知。 左右要探望人,荔知还在附近的杂货铺前买了一点新鲜瓜果。 在荔慈恩的带领下,两人穿过复杂逼仄的小巷,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木门摇摇欲坠,已经和木框无法契合,在虚掩的裂缝中,荔知看到里面一片黑暗。 “老夫人老夫人”荔慈恩轻轻瞧着门。 她叫了没一会,里面就传来人身翻动的声音,不一会,一个急促而零碎的脚步声来到门口,破旧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 老人睁着一双浑浊涣散的银色瞳孔,望着两人站立的中间那片空白,干瘪的嘴唇里说了好几句话,但荔知一句都没听懂。只能看得出,老人听见荔慈恩到访,心中也是一片喜悦。 荔慈恩扶住老人,转头对荔知笑道:“荔知姊姊,这位是玉珊奶奶,她祖上曾是翼国皇室,不会说官话。” 说完,荔慈恩又转头对老人,用荔知听不懂的那种话,絮絮叨叨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荔知惊讶道。 “翼国话——现在叫翼州土话。”荔慈恩说,“从前在都护府的时候,我没事就跑出府来,找奶奶学翼国话,现已学得差不多了。奶奶说,我说得和翼国人一样好。” “我们也别站着聊天了,奶奶让我们把小木凳拿出来,陪她在门口聊聊天。”荔慈恩指挥着,让荔知拿出屋里的木凳。 荔知走进黑黢黢的屋里,借着门外探照进来的光线,才找到三条已经被磨得光润发黑的小凳。 她拿着小凳走到门口,一人一条坐了下来。 荔慈恩和老人交谈,然而用官话复述给荔知。 老人说,门口阳光好,多晒太阳不容易生病,每日傍晚,她都会在门口坐上一会。 然而据荔知观察,这条小巷子里即便曾有阳光照射,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新修的高大院墙隔离了阳光,只剩尘埃漂浮在这条寂静萧索的小巷里。 她没有问起老人失明的原因,荔慈恩也没有。 她们都明白,世间有太多无奈。 荔慈恩陪伴老人聊天,荔知就找水洗干净了她带来的瓜果,然后切成小块递给老人。 三人在幽静的小巷里吃完一条翠黄瓜。 剩下的瓜果,都被荔知留给了老人,包括临走时她匆匆前往临近杂货店购买的棉被,用于替换老人床上那条已经不能御寒的破布单。 走出小巷的时候,荔慈恩说:“之前想要让哥哥服下的香灰,就是这位奶奶让给我的。” 走出巷口,夕阳重新倾洒在两人身上。 荔慈恩说:“那原本是奶奶用来救自己儿子的,可惜她儿子没熬过去。姊姊,你说,世上为什么总有人受苦呢” 荔知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连自己孪生姊妹的苦难都无法化解,更不明白世人的苦难因何而来。 “我也不明白。”荔慈恩悄悄牵住她的手,眼神望着头顶的夕阳,“我的羽翼不像姊姊那么宽广,可以庇护许多人。我只要姊姊和哥哥两人平安,不论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她若有所指,眼带深意地看着荔知。 荔知笑了,食指刮过她小巧可爱的鼻梁。 “走罢,我们还有最后两样东西要买。” 第46章 荔知买完李管事吩咐的最后两样物资, 刚和荔慈恩有说有笑地走出店铺。 “哎呀!” 一个穿着百布衣的中年男子就倒在她们脚下,大声叫唤起来,引来无数瞩目。 荔慈恩诧异地看着莫名其妙到底的男子,想要拉着荔知快步离开, 男子更加大声地惨叫起来。 “乡亲们快来看呀!这两人撞到了人还想跑!我这腿前两日下田折了刚好, 现在被他们一碰,铁定又折了!真是疼死我了呀!” 荔知明白, 这是遇上讹诈的了。 “你撞人前也不看看, 我们身穿布衣, 哪有油水可捞”荔知冷静道,“你要是不起来, 那就叫人报官吧。这里这么多人,我相信总有人看见我·们并未撞上你。” 像这等泼皮癞子, 听见荔知的话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 紧接着就又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你们撞伤了人不想管, 还赖我骗人,这天下还有公道吗我上有老下有小, 就靠着我这双腿挣钱吃饭,你撞伤了我不管,是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在地痞的大声叫嚷下,附近聚拢了无数看热闹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荔知二人包围起来。 荔慈恩和地痞据理力争, 但后者仗着嗓门大,一个劲哭喊, 让后面来的不知内情的人也开始偏向地痞。 荔知刚要说话, 围观的人群忽然向着两边散开, 一名身穿铠甲的巡逻将领和他身后的十几名兵士出现在荔知眼前。 来人浓眉大眼, 高大威武,只是冷冷一眼,就让地上鬼哭狼嚎的男子止了声。 “是谁在蓄意闹事” 逐鸾 第55节 “大人,是他!我们根本没碰着他,这人就说被我们撞断了腿,想讹我们钱!”荔慈恩指着地上的男子,大声道。 “不是,大人,你不能听她们瞎说,我分明就……” 男人话没说完,将领模样的人打断他,说道: “张五,你去看看他的腿,是不是真的断了。要是没有断,就给他打断。” 讹诈的地痞一听,吓得爬起来就跑,那灵活自如的身段,让荔知想起了前一刻还风瘫下一霎就翻身爬树的谢兰胥。 不过,论演技,还是差谢兰胥远了。 眼见地痞碰瓷的阴谋被戳破,围观人群响起一片赞叹声。 “谢过这位大人,要不是大人路见不平,我们两姊妹就要被这泼皮赖上。”荔慈恩率先向将领福身致谢。 “无妨,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将领看向荔知,目光友善,似有深意。 荔知顺势攀谈:“我和我妹妹姓荔,在蓬溪马场当差。不知这位大人贵姓” “免贵姓秦,名讷。任翊麾校尉。”他说“既在蓬溪马场,便请两位代为向殿下问好。若无其他事情,在下身有公差,先走一步。” 荔知和荔慈恩行礼,目送秦讷和他的兵卒离去。 袖口之中,她紧紧攥着一物,面上却分毫不显,神色如常。 两人在日落时分回到城门处,驾驶牛车的老张已经在牛车上等待多时。 回到马场后,荔知和李管事交接今日的工作,然后和荔慈恩一同步行回到住宿的小院。 待到夜深后,她轻声轻脚走出房门。 澄净的月光洒满院落,周围的房间已熄灯,唯有谢兰胥房内还亮着昏黄的烛光。 荔知举目四顾,见四下并无异状,上前叩响谢兰胥的房门。 谢兰胥开门后,请她入内。荔知讲明今日所遇之事后,取出一封蜜蜡封口的信双手递出。 “这是”谢兰胥抬眼看她。 “泼皮离去之前,趁乱将这一封信塞给了我。”荔知斟酌道,“之后秦讷又眼神示意,特意提醒我向殿下问好。所以我想,这封信是秦讷托我转交给殿下的。” 这样的转折,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她们碰巧遭人讹诈,又碰巧遇到巡逻的将士解围。 秦讷最后说的话,问好是假,送信才是真。 谢兰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 “坐下说罢。” 两人在一张屋内唯一一张小方桌前坐了下来。谢兰胥拿出一把拆信刀,轻轻割开封口。 荔知拿起油灯旁的小剪子,挑了挑灯芯。 屋内霎时亮堂。 不多时,谢兰胥读完了信。 荔知屏息以待,却见他唇齿间露出一丝微笑。 “他是南杨秦氏的后人。” 从荔知的神情上,他看出她对这个南杨秦氏没有概念,进一步解释道: “河平五年,南杨秦氏在党派倾轧中遭诬告陷害,是太子暗中斡旋,才保下一族性命。秦讷正是南杨秦氏这一代的男丁之一。信中说,他为了报一族之恩,告别父母,自愿参军。听闻我被流放到鸣月塔后,他一直在军中活动,终于于一月前调派到了这里。” “殿下觉得此人可信吗”荔知问。 “自我抵达鸣月塔,向我投诚者数不胜数。”谢兰胥说,“若要一个个去分辨谁真谁假,总不免会有一失。” “殿下的意思是” “我只信你,般般。”谢兰胥说。 昏黄的烛光闪了闪,少年眼中的光也在闪动。 他讲得这样真,若非荔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都要忍不住相信他的话。 他天生一张澧兰沅芷的脸,好似永远坦诚,永远无暇,好像永远也不会讲骗人的话。 “殿下会骗我么”荔知问。 “不会。”他毫不犹豫。 却句句骗人的话。 荔知不会相信他,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样,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出卖。 “……我信殿下。”她俨然笑道。 和自己一样。 胸腔里空荡荡的人。 第二日,天边刚蒙蒙亮,荔知踏上了前往马厩的路。 在半路上,她遇到了昨夜失约,没有出现在山坡上的黑火。 黑火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周围的马场奴仆都故意离他远远的,荔知注意到他模样有些奇怪。 “黑火!”荔慈恩大声喊了出来,无畏周围异样的目光,大幅度地向黑火挥舞着手臂。 黑火拘谨地朝她们点了点头,停下脚步等着两人靠近。 “你昨晚去哪儿了这是摔了吗”嘉穗诧异地看着黑火脚下。 黑火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裤腿这下完全成了一缕一缕的碎布,在那些碎布片下,铜色的皮肤上有着好几处擦伤。 “遇到一个人,”黑火说,“武功很高,打不过。” “比黑火师傅武功还高”嘉穗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世上还有比黑火武功更高的人。 “打不过。”黑火摇了摇头,“他用剑,我以为要死了。但是,没杀我。不知道为什么,走了。” 黑火比比划划,用笨拙的言语努力解释昨晚的情景。 “没来,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你没事就是万幸。”荔知听他说完,也不禁皱起眉头,“你有看清他的长相吗是马场里的人吗” 黑火摇了摇头。 “我看得很清楚,不是,没有见过。” “这就奇怪了……不是马场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荔慈恩满脸疑惑。 荔知同样也没有答案,但她模模糊糊有种直觉,此事和谢兰胥有关。 “自我抵达鸣月塔,向我投诚者数不胜数。” 蓬溪马场远离城镇,这里除了马就是马粪,如果不是马场相关人员,只能是从外边来找谢兰胥的。 谢兰胥的人,为何又要对黑火动手 荔知想不明白,但好在黑火并没大碍,对方没有杀意。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武功高手因为太过神秘,几人谈无可谈,很快就转移开了话题。 当天晚上,荔知再去山坡,黑火又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还是一模一样的躲闪摇荡的木头。 荔知三姐弟越来越好了,嘉穗虽然不练了,但她负责在一旁为众人鼓气加油,再在谁挨了一木槌时,捂嘴啊呀一声。 夜色过半,荔知带着一身青痛和疲惫回到小院,打算打水洗澡。 她将水桶扔入井中,吃力地往上拉扯麻绳,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一并使力。 荔知侧过头,谢兰胥的侧脸近在咫尺。她的呼吸,直接落在他的脸颊。 她一个愣神,水桶已经来到井上。谢兰胥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提,水桶就来到了地面。 他的身上带着夜露的寒凉气息,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白天的那一身。 但他分明就是从屋里走出,连那屋门都是敞开的。 要么就是他在她前脚回来,要么就是从他屋里,有其他手段通往外界。 “为何这么吃惊”谢兰胥问。 “……没想到殿下竟然还没睡。” “你也没睡。”他说。 “看来是缘分。” 谢兰胥看着她,微微笑了。 “是缘分。” 荔知在月下和他四目相望,也笑了起来。 缘分也有许多种。 而谢兰胥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缘分属于最险恶的一种。 两个猎人的狭路相逢。 没有温情,没有治愈,只有两个欲壑难填的野心家,站在同一根狭窄的独木上博弈。 看最后是谁,混淆了真情假意。 第47章 暮去朝来, 时光褪去草甸上青翠欲滴的碧色,绚烂多彩的山花不知不觉消失,只余随风飞散的草种,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荔知所在马厩里的那匹怀孕母马如期临产。 小马驹诞生的那天, 她和谢兰胥在马厩里守了一夜。 铺满干爽草料的地面就是他们的特制长榻, 一碟莓果干是荔知在夏天摘下来腌制,留存到秋冬食用的小零嘴, 旁边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皮水袋, 用于需要时解渴。 逐鸾 第56节 清扫干净的马厩里干燥阴凉, 除了她和谢兰胥二人,只有眼睛乌黑明亮, 睫毛纤长的温顺马匹,比起其他总是充满勾心斗角和刀光剑影的地方, 这里祥和得就像一个独立在外的秘境。 他们从红日西沉一直等到夜幕笼垂, 繁星高照, 母马在马厩里烦躁地踱步,却始终不见生产的迹象。 谢兰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却没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望着马厩里的罗刹马。 荔知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小憩,竟然真的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被一声长啸惊醒。 母马从铺满干草的地上起身, 将两条腿都已经露在外边的小马驹连带着包裹它的胎衣, 一起用力抖落出来。 随着母马的动作,连接着母子的胎衣也被撕裂。小马驹躺在干草上, 虚弱地嘶声。它的眼睛已经睁开, 那是一双和所有马驹一样, 纯真无邪的明亮大眼。 母马走上前去, 仔细地嗅闻小马的味道,小马则用好奇的双眼,初次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看得目不转睛。 大多数时候,谢兰胥露在脸上的表情都是虚假的,特意展示出来的。但偶尔,他也会因为惊诧而忘记带上掩饰的面具。 就好比现在,荔知从他脸上能够读出一种对生命的惊讶。 荔知也是第一次观看接生,尽管是马匹的接生。但她同样也大受震撼。亲手照料这匹怀孕的母马一年,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要孕育一条新生命如何不易。 谢兰胥应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不同于大多数动物,母马一次通常只会诞下一只小马驹。这一点和人类似。但小马刚出生就能站立,数个时辰后便能奔跑,这一点又和人截然不同。 “它在做什么” 谢兰胥的问话让荔知回过神来。 马厩里,母马正在不断用头去拱地上的小马驹,眼看小马驹挣扎着几次试图起身均告失败,母马甚至在一旁焦急地跺起了脚。 “小马站不起来,母马正在鼓励它。”荔知解释道。 “如果它还是站不起来呢” “站不起来,就是先天不足。在野外很快就会被猛兽扑杀,在马场……”荔知顿了顿,“会被管事杀掉吃肉。” “真可怜。”谢兰胥幽叹。 他站了起来,袖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 “殿下” 谢兰胥走进马厩,蹲在小马驹身旁,举起了小刀。 当荔知明白他的意图,失声叫道:“殿下!” 刀锋在小马驹上方堪堪停下。 “殿下——”隔着一道半开的栅栏门,荔知在半人高的马房外难以置信地看着房内的谢兰胥,“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它。”谢兰胥神色平静地回应她的目光。 “杀它,怎么是救它” “免除它的痛苦,不算救它吗”谢兰胥反问。 荔知哑口无言。 她看着那双好似永远不会掀起波澜的沉静瞳孔,半晌后,缓缓道: “若我在受郑恭鞭挞时,殿下就先一步杀了我……殿下可觉得,这算是救了我” 她的回答,让谢兰胥陷入沉思。 荔知不知道丧失痛觉,是否会连心的一部分功能都丧失了。 温柔和怜悯产生于将心比心,一颗不知道何为痛苦的心,要如何体谅他人的痛苦 荔知在他身边蹲下,试探着握着谢兰胥半空握刀的手。 “我相信这匹小马驹会像那时的我一样挺过来……殿下可愿陪我一起稍等片刻” 谢兰胥看着她,露出思考表情,片刻后,放下了握刀的手。 “也好。” 荔知近距离守候在小马身旁,屏息凝神地盼望着小马驹赶紧站起来。 母马也不断嗅闻小马鼓励。 终于,小马用四条仍僵硬的马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荔知下意识紧紧握住手中的手,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期待,那只手也紧紧回握过来。 小马站起没一会又摔倒,摔倒了又顽强地挣扎起身,几次后,终于习惯了四肢的使用,在小小的马房里欢快奔跑起来。 “殿下!”荔知满心喜悦地看向谢兰胥。 在荔知的鼓动下,谢兰胥伸手抚摸湿漉漉的小马。温顺的母马见到孩子没有了危险,漫步到食槽前吃起马料。 荔知和谢兰胥不断抚摸着活泼的小马驹,荔知提议道: “殿下来给这匹小公马取一个名字吧。” “我” “对,殿下来取。” 谢兰胥思索了一会,说: “龙眼。”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谢兰胥奇特的起名偏好,荔知见怪不怪,非常懂事地捧场道: “真是一个好名字,一听就气势磅礴,想必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威武大将军!” 谢兰胥虽未说话,但唇角微勾,显然十分受用。 龙眼的诞生,让荔知的马场生活多了许多乐趣。第二天清晨,荔象升两兄妹和嘉穗黑火都围在小小的马厩观看龙眼玩耍。 晚上的时候,荔知去上黑火的习武课。 黑火告诉众人,提升躲闪能力的闪避训练正式结束了,接下来按照各自的天赋,各自分配训练课程。 荔知和荔慈恩身为女子,力量远不及男子,所以比起进攻,不如专精防守。 在荔象升和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死磕,不断用肉腿去击打硬木的时候,荔知和荔慈恩被要求和龙眼赛跑。 什么时候荔象升能够踢断老树,荔知和荔慈恩什么时候能够跑赢龙眼,三人就什么时候进入下一个环节。 对于黑火的安排,荔知从善如流。 退守不代表输,死亡才是。专练逃跑也并不丢人。 白天在马厩和马粪争斗,夜晚和黑火花样百出的训练争斗,闲暇时分,和谢兰胥带着龙眼在草甸上游玩探索。 荔知在溪蓬草甸度过充实的每一天。 当谢兰胥一日为她带回一张红狐皮,要她给自己做件皮衣,她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入冬之后,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 除夕的时候,荔象升打猎带回数只兔子,荔知邀请谢兰胥来一起吃烤兔。 众人围绕在火坑旁,几只已经半熟的兔子用铁签插着,横在火堆上。 荔慈恩正在听黑火用家乡话讲故事,时不时也用黑火的家乡话提几个问题。经过半年相处,黑火原本沉寂的面庞重新现出了神采。 嘉穗正在向西瓜讨教种瓜的诀窍,桃子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坐得最为端庄严肃,在众人间略显孤僻。 荔知和谢兰胥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火光照映着二人如玉的脸庞,清亮的月光甘作陪衬,共绘一幅动人画卷。 吃完烤兔,荔知帮着嘉穗收拾完残局,等众人都回屋休息后,她却毫无睡意。 荔知打算出门走走,在小院门口碰见了正等着她的谢兰胥。 “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 谢兰胥的话让荔知好像重回了不久前的那个夏夜。 她笑着回答:“不胜荣幸。” 两人结伴走出小院,怀着某种默契,不约而同地走向去年赏月的那个小山坡。 除夕夜的风又干又冷,曾经生机勃勃的草甸只剩枯黄,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唯有山坡上高大的杜鹃树,还在与严寒对抗。 荔知披着谢兰胥送的火狐裘,娉娉婷婷地站在树下,像是遗落在雪地上的一朵红杜鹃。 她踏上流放路的时候,连十五岁都没有。 时光荏苒,一眨眼她就十七了。 岁月的流逝悄无声息,那不久前还含苞待放的杜鹃在霜雪中已竞相盛放,其中一支枝头上的两朵杜鹃,其中一朵已然凋零,另一朵仍迎风盛放。 一种难言的悲伤涌上她的心头。 谢兰胥看着她沉思的脸庞,知道她已然坠入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显然和他无关。 不知为何,谢兰胥为此感到不悦。 他抬起右手,折下一只就在荔知头顶的杜鹃花。花枝上的积雪抖落,飞散。惊醒荔知。 “殿下” 荔知话音刚落,谢兰胥手中的杜鹃花就轻轻插入她的发髻。 谢兰胥仔细端详着她,她乌发上的雪,她发间的花,还有皎洁似月的她,都和他息息相关。 “叫我的名字。”他说。 “……阿鲤” 他满意地笑了。 “我在。” 荔知扶正发髻上的杜鹃花,忧虑的目光投向远处白雪皑皑的仙乃月神山。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京都呢” 逐鸾 第57节 “快了。”谢兰胥说。 “阿鲤,等回到京都,我们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当然。”他毫不犹豫。 “若是出现其他女子,若是有比我的容颜更美丽,出身更显赫,更善解人意的女子,阿鲤还会待我一如既往吗” 谢兰胥并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么一问。 他见过女人的嫉妒,但并不能理解。世间大多数感情,他都不能理解。 没有痛,也就没有忧惧。 若是从前,他会用世俗最能接受的话去说服荔知,但现在的他,却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让荔知安心。 此刻的他还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我待你不同,是因你容貌脱俗,出身显贵,体贴乖顺么” 谢兰胥的回答出乎荔知的意料。 她本以为这就是原因。 “……那是为何”她忘了自己准备的台词,脱口反问。 谢兰胥认真想了想,说: “因为你本就不同凡响,所以我待你自然不同。” 荔知不禁愣住。 谢兰胥看着她发间迎寒傲放的杜鹃花,轻声道: “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同闻到这支杜鹃的香气了,般般。” 荔知怔了片刻,回过神来,牵起谢兰胥垂在腿边的手。 他并未挣脱,睁着墨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动,五指得寸进尺,钻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你心仪我么”谢兰胥像个孩子似的发问。 “阿鲤呢”荔知问,“阿鲤对我,可有一丝一毫心仪” 简单至极的问题,却让谢兰胥陷入迟疑。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细碎的玉屑纷纷扬扬在苍茫天地间。 一阵夜风吹来,头顶的红杜鹃簌簌而响。 风花雪月下,少女的微笑如梦似幻。 “我对阿鲤,永远比阿鲤对我多。” “从第一眼见到阿鲤起,就要多的多。” 第48章 第二日, 谢兰胥接了镇上采买的差事,荔知作为钦点的陪同人员,和他坐在一辆牛车上,时隔半年又一次入城去。 眼看开春就在眼前, 马场需要的物资又多又杂, 几乎涵盖市场上的每一种店铺。 正值日上三竿,街上热闹非凡。男女往来不绝, 无论是妇人还是少女, 都大大方方地露着面孔。在鸣月塔, 最滞销的恐怕是遮面的帷幕。 荔知和谢兰胥走在街道上,感觉有无数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她去追寻这些目光, 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或羞或怯地低下了头。 荔知侧头去看谢兰胥, 少年长身玉立, 风流蕴藉, 连布衣也被穿出芳兰竟体的气质。 “看什么”谢兰胥直视前方。 “看殿下玉树临风,招人青眼。”荔知笑道。 谢兰胥睨了她一眼, 在衣袖下牵住了荔知的手。 “可我认为,他们是在看你。” 在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地摊前,谢兰胥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从铺满地摊的银制品中拿起一只银累丝点翠鱼纹耳坠。 虽说是摆在地摊上售卖的商品, 但看得出制作人手艺极好, 荔知在荔府时也见过不少精致的点翠饰品,这副点翠鱼纹耳坠的镶嵌技艺竟丝毫不差。 谢兰胥朝她招了招手, 荔知在他身旁蹲下, 后者将点翠鱼纹耳坠放到她耳边比了比。 “很好, 我的。”异族打扮的黝黑男子见谢兰胥对这副耳环感兴趣, 出口招揽道,“只有一只鸟,一身毛,就这一副耳坠。” “多少钱”谢兰胥抬头问道。 “十两,银子。” 这价格对于点翠来说,不算贵。谢兰胥从袖中掏出十两银子付了钱。 荔知刚要说话,谢兰胥已经拿着那副银累丝鱼纹点翠耳坠,亲自为她戴上双耳。 谢兰胥的手指像羽毛那样擦过她的耳垂,带来陌生的心悸。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直到谢兰胥的手离开她的耳朵。 他满意地看着她双耳所坠翠鱼,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荔知从地摊上拿起一个充满异族风情的银质发冠,两片栩栩如生的银杏环绕着一颗白色玉石,就好像是银杏叶托着银杏果那样,一眼望秋。 “阿鲤千万不要嫌弃。” 谢兰胥看了看荔知选的发冠,将其收入袖中。 “自然。” 看他神色,应当也很喜欢荔知挑选的这个发冠。 荔知笑着付了发冠的钱。 两人从摊前起身,正要前往下一个地方,转身之后,一个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身影让荔知停下了脚步。 鲁从阮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身后跟着两个容貌普通的小厮,不见往日前拥后簇的美貌丫鬟。 他望着和并肩而立的两人,面色难看。 “……少爷。”身为鲁府名下的财产之一,荔知必须要向自己的主子行礼请安。 鲁从阮对她视若不见,可怕的目光直指着在她身旁的谢兰胥。 后者不慌不忙,神色平静:“鲁公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鲁从阮咬着牙根慢慢说道,他怒火翻腾的目光扫在谢兰胥和荔知身上,“似乎你们都变了不少。” “全托公子的福。”谢兰胥含笑道。 鲁从阮的胸膛剧烈起伏,但所有怒骂都被拦在了理智尚存的紧咬的唇齿背后。 荔知低着头,让两个男人兀自眼神对战,自己神游天外。 片刻的沉默后,也不知这对战谁胜谁负,鲁从阮一话不发,拂袖而去。 “走罢。”谢兰胥轻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鲤怎么知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猜的。” 有了鲁从阮的打岔,两人也没了闲逛的兴趣,迅速订好李管事要求的物资后,坐着牛车返回了马场。 当天深夜,她在屋中点着油灯,试图在不麻烦嘉穗的情况下,将自己因训练而撕裂的裤腿补好。那棉线似乎有意和她作对,她明明是往一条直线上缝的,缝着缝着,再一看,却变成了斜线。 她正犹豫是拆了重新缝一次,还是就这么将就着穿,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荔知神色变化,放下缝补的衣服。 她看着关闭的门窗,直到那上面映出男子的身影。 “开门……开门……”男子醉醺醺地拍着门,从声音上,荔知辨别出这正是白天见过的鲁从阮。 她镇定起身,打开了房门。 鲁从阮满身酒气,一张脸喝得通红,他看也不看荔知,跌跌撞撞地走进屋中,径直躺倒在荔知的床上。 荔知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回头看着鲁从阮。 “少爷一个人来的” 鲁从阮并不回答,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喃喃道:“你为什么不选我” “少爷,你喝醉了。院外可有奴婢我去叫他们来服侍少爷。”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鲁从阮从床上坐起,颓唐地望着荔知。因为醉酒而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近乎祈求的话语而像是哭过一样。 “你告诉我,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空有宗人名号的谢兰胥” 荔知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气高,所以我从不逼你。你如今的身份只是女奴,可我从未把你当女奴对待。有谁家的主人,会给女奴穿金戴银,好吃好喝不仅如此……不仅如此,我对你有意,可我从未迫你以色侍我。我敬你,等你,指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 “谢兰胥虽然没有被贬为庶人,可他在皇上眼中,早已同庶人一般无踪无迹。废太子执政时树敌无数,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斩草除根,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何谈给你幸福” “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谢兰胥” “少爷有少爷的好,殿下也有殿下的长处。”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旁人不同。我从未在女子面前慌张过,第一次见你,却险些跌了一跤。我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感觉……我从一开始遇见你,就开始对你好。但那谢兰胥,从始至终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在你刚进府的时候,他就对我父亲说,你们并无其他关系,所以你才被分配去浣衣。若是他一开始就给你庇佑,你又何须受那浣衣之苦” “你知不知道,你离开都护府后,我遣散了扶风院的所有丫鬟,只留下小厮伺候。因为我幻想你会幡然醒悟,你会回到我身边。我遣散了所有丫鬟,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有你陪伴——其他的女人我可以一个都不要。谢兰胥可以给你这样的承诺吗” “少爷,你弄错了一点。”荔知看着鲁从阮,“我对殿下的心意,和殿下如何对我无关。” “你的意思是,我再怎么对你好也没用,即便那谢兰胥将你踩进泥泞,你依然要死了心的喜欢他”鲁从阮的面孔因痛苦和屈辱扭曲了。 逐鸾 第58节 “奴婢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娶了奴婢,对少爷并无益处。奴婢的姿容也并非独一无二,若少爷愿意,寻到同等美貌的女子并不困难。少爷可曾认真想过,为何执着于奴婢” 鲁从阮愣了愣,没能回答上来。 荔知接着说道:“在奴婢看来,少爷有些时候对殿下的关注,甚至大过于奴婢。少爷可曾想过,对奴婢的执着,只是因为想在某方面胜过殿下” “……即便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对你的心意,也是真真切切的。”鲁从阮说,“你真的不愿看我一眼” 荔知福身行了一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少爷忘了奴婢。” 鲁从阮眼中最后的光亮熄灭了,那双醉酒的眼睛变得清晰起来,疲惫而愤怒,布满血丝。脸上的酡红也渐渐褪去,从里透出一股青灰。 “忘了你不,不,你是鲁府的奴隶,我要怎么对你,都是我的权利。” 他露着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起身向荔知走来。突如其来的雄性压迫,让荔知心中警铃大作。 “少爷,请止步。” 鲁从阮看着荔知从身后掏出的匕首,惨淡地笑了起来,脚下继续向她靠近。 “好啊,死在你的手下,我心甘情愿。” “奴婢受了都护府的恩,自然不会伤害少爷。” 鲁从阮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的荔知。 “若是少爷继续相逼,奴婢只能以死谢恩。” “你竟宁死也……” 鲁从阮一脸痛苦地看着她,声音颤抖,后半句再也说不出来。 半晌后,鲁从阮通红的眼眶中流下一滴热泪。 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一刻一霎,转过身踉跄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院。 荔知走到门外,看向谢兰胥的房门。 房门紧闭,内里没有一丝光亮,似乎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歇息。荔知却不相信。 谢兰胥一定对刚刚在她屋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熄灯,反而于欲盖弥彰。 她返回屋中,关上门,吹灭油灯躺上床。 第二日,一切如常。 傍晚时分,却有都护府的人造访。 李管事将所有人都召集在马场前的空地上,询问昨夜到今日,有没有人见过都护府的少爷鲁从阮。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有。 荔知在人群中看向另一头的谢兰胥。 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很快与她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他的笑,温和文雅,毫无破绽。 荔知心中一瞬闪过许多念头。 昨夜鲁从阮冒然夜访,究竟是他一时念起,还是受了身边人怂恿 从鲁从阮造访时起,便在谢兰胥计划之中,还是从地摊上互赠饰品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计划的一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双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49章 第三天, 鲁从阮依然没有回到都护府。 因为有人目睹到鲁从阮失踪当晚出了镇门,所以鲁涵出动了军队,在周边他可能去的地方进行全面搜索。 由于这个原因,马场借出了所有能借的马, 荔知等人无事可做, 李管事便放了他们一日假。 荔知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多事之春。 为了置身事外,她本打算今日闭门不出, 谢兰胥却在这时邀请她去玛瑙湖赏花。 他们出发的时候, 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荔知带了一把油纸伞, 她撑开挡在二人头顶。为了避雨,他们并肩而行。 为了进山搜寻鲁公子, 马场里所有的成马都借出去了。就连牛也不例外。他们只能步行前往玛瑙湖。 对于走完三千里的荔知来说,这点路程根本不算什么, 让她意外的是,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谢兰胥, 竟然走了半个时辰依然面不改色。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坡,站在山顶上, 荔知看见了一片银波绿影。 辽阔的天青色苍穹之下,清澈的河流分流成千丝千缕,穿过青翠欲滴的乔木,最终汇聚成一片映着青空的镜湖。 夹着毛毛雨的清新山风迎面吹拂, 荔知在广阔的天地间宛如一粒细沙。 对天地而言, 她的存在,她的野望, 她的谋算和计划, 或许都是别人施展过千百次的小儿戏法, 根本不值一提。 她闭上眼, 感受春雨的亲吻。 “你真的想回京都么” 谢兰胥的话惊醒了她。 “殿下这是何意”她下意识用了尊称。 谢兰胥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她睁眼前,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字面意思。” “当然想回去了,”荔知故意笑了起来,“那里是我的家。” 她不待谢兰胥说话,率先往山坡下走去。 “阿鲤,我们看谁先走到湖边好不好输了的人要背赢的人走两步!” 谢兰胥看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刚刚洒脱的神情。在她闭眼感受的时候,他险些都要以为,她本就是这山间的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 “阿鲤,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呀!”荔知在前方挥手笑道。 谢兰胥终于抬脚朝她走去。 快到山脚的时候,谢兰胥三步并做两步,在最后一刻赶超了荔知。 “阿鲤不会让我一个弱女子来背吧”荔知瞪大眼睛。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欠着。” 他继续往湖边走去,荔知后脚跟上。 “阿鲤,这哪里有花” “等会你就知道了。”临近湖边,谢兰胥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双眼,“闭上眼,等我回来。” 掌心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荔知不知不觉回答道:“好。” 谢兰胥松开手。 荔知闭着眼睛,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不多时,响起了拖曳什么东西的响声,他拖着那东西走到湖边,荔知听见了入水的声音。 接着,他走回来,牵起荔知的手。 “睁眼罢。” 荔知睁开眼后,他牵着她走向湖边。 那里多出了一条微微摇摆的小船。 两人先后上了船,谢兰胥拿起木浆,向着玛瑙湖深处驶去。 此时船只还未到水深处,湖面上遍布漂浮的水草,纹路各异的鹅卵石躺在湖底,从纠结的水草中若隐若现,像水中开出的花。 她伸手探进水中,戏耍着冰凉彻骨的湖水。 船只渐入乔木掩映处,巨大的阴影投落下来,细雨仍未停止,太阳却已经出现。零碎的日光像金子一样洒在两人身上。 “你看,花来了。”谢兰胥说。 船只破开幽绿水草,荡开层层银波。无数含着嫩黄花蕊的洁白花朵,沿水流方向竞相盛放。翠绿的根茎没在水中,随水波摇荡。 湖面上蒙着一层水雾,水雾又衔接着晨曦的金光, 荔知情不自禁收起油纸伞,任绢丝般的细雨落在身上。 “这是什么花”她问。 “海菜花。”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所以带你来看。”谢兰胥说。 莫名的情愫游荡在二人之间。 “过来。” 谢兰胥招手,荔知温顺靠了过去。 他将她揽在怀中,让她半躺着观看璀璨的太阳雨和顺流飘荡的海菜花。 梧枝绿的长袖和水蓝色的裙摆交叠,雪白中一点鹅黄的海菜花和晶莹碧绿的水波缠斗,谢兰胥的下颌抵在她的头上,两人似乎融为了一人,也像海菜花一样,随波逐流。 朝阳升到仙乃月神山之巅后,银针般的小雨渐渐停了。 两人悠闲地享受着和煦的日光。 “般般,等回到京都,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振兴荔家。”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简单。”荔知说,“我父亲的弟弟虽然仍在前朝做事,但早年分家独立后,两兄弟就断绝来往,想来这位叔父对我们也并无多少感情。如今荔家真正剩下的,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辈,想要重振一个出过谋逆罪人的家族,谈何容易。更何况——” 逐鸾 第59节 “更何况” “更何况,只有当荔家重回上流氏族,我妹妹的冤情才可洗清。” “你妹妹是如何死的”谢兰胥问。 “……她得了病,不敢叫人知道。偷偷抓了药服下,却因此导致了大出血。”荔知说,“我的仇人,就是这个叫我妹妹得病的人。” “此人是谁”谢兰胥说。 “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不能说” 荔知转过身,右手撑在谢兰胥的胸前,用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知道若殿下知道此人是谁,一定会为我除去此人。对殿下来说,这轻而易举。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为我一母同胎的双生姊妹复仇。我想要用自己的谋划,让此人身败名裂,亲手为我的双生姊妹讨回一个公道。阿鲤——你能许我任性一回吗” 谢兰胥想了想,答道: “好。” 这事对他并无危害。 谢兰胥并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因为他清楚知道,她双生姊妹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那么,不管她要向谁复仇,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还有其他目的吗” 荔知仰头看着他,明亮乌黑的瞳孔中映着他的身影。 “什么目的”她天真无邪地反问,好像没听懂他的问题。 “除了替妹妹复仇,你留在我身边,还有其他目的吗” 荔知望着他,笑了起来,月牙弯弯的眼中盛着破碎的太阳。 “阿鲤的疑心病又犯了。” 她眸光温柔,伸手触摸他的面颊,指尖还带有湖水的冰凉。 “阿鲤,看着我的眼睛。”她定定凝视着谢兰胥黑沉沉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像乳燕徘徊不去,只因你是你,无论阿鲤问我多少回,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她顿了顿,有些口干舌燥。 在谢兰胥的注视下,她心如擂鼓,或许是因为仍是闺阁少女,却吐露出如此炽烈的情话。 “我想留在阿鲤身边,只因看着阿鲤,便心生欢喜。”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真实,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的心情,也随着她的话语潮起潮落。他情不自禁想要相信,但他内心仍在怀疑。 他在意,她身上谎言的痕迹。 她的脸隔得如此之近,谢兰胥好像从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 满身谎言的自己。 他看得见,却触摸不到,那真假缠绵的痕迹。 “当真”他轻声问。 “千真万确。”她说。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谢兰胥说。 他很好奇。既新奇又兴奋。同这谎言的迷藏游戏。 荔知不解地看着他调转方向,将船缓缓撑向岸边。 小船靠岸后,船身猛地一晃,平静之后,谢兰胥先起身下船,然后伸手向船上的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小心地走上地面。 “阿鲤准备了什么惊喜” 谢兰胥不言不语。 他放开荔知,走到岸边,双手握住船身猛地用力,将小船翻了个面。 鲁从阮青白肿胀的面孔仰望着蓝天细雨,目眦欲裂的双眼泡得颜色浑浊,嘴里塞着一块吸饱了水的棉布,整个身体牢牢贴在船底,由麻绳和船只固定在一起。 荔知浑身僵硬,胃中恶寒,她忽然想起小船刚刚下水时的摇摆。 鲁从阮拼命挣扎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之中,或许他在弥留之际,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她下水嬉戏的手指。 他暴突的眼珠,也许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但谢兰胥的目光如针在刺,她生生忍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从鲁从阮的尸体上别开了眼。 谢兰胥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暗绿色的衣摆垂在湿润的地面,就像烂泥中长出的一株翠竹。 “有了他,我们很快就能返回京都。”他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眸,“你不高兴吗,般般” “……鲁从阮和我们回到京都有什么关系”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谢兰胥微笑。 他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同她先前做的那样。 “现在,你见到我,仍欢喜么” 第50章 “无论世事如何变换, 我见你仍是欢喜。” 那一日,荔知说道。 鲁从阮的尸身最后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谢兰胥任其曝尸荒野,和她有说有笑地回了马场, 在她给出回答之后, 他绝口不提船下束缚的鲁从阮尸身,仿若无事发生一般, 风平浪静的生活继续流淌。 直到暴雨来临的那一刻。 “啊!” 一声惨叫, 打破了鸣月塔的平静。 都护府官衙, 二堂前。 录事参军事跌倒在地,魂飞魄散地指着面前一个开了的木箱。panpan 一旁的同僚前来搀扶, 却在见到箱内之物时双腿一软,跟着瘫坐在地。 最先开箱的录事参军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冲向门口:“……快, 快来人禀告鲁都护, 请他立即来此……” 木箱之中,一颗齐根斩断的人头, 端端正正地端坐其中。 鲁从阮双眼浑浊,眼皮耸拉,肿胀的脸上浮着黑斑,就这么注视着匆忙赶到的父亲。 鲁涵听了下属报告, 还抱有幻想, 但此时此刻,幻想完全破灭, 有如灭顶一般。他浑身颤抖, 身体猛地一晃。 “都护!” 长吏余敬容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鲁涵用颤抖的手挥了挥, 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重新站直了身体, 从煞白的嘴唇里问道: “是谁发现的” 录事参军事拱手上前:“回禀都护,是卑职发现的。从昨日起,各羁縻州送来的贡赋版籍陆续抵达鸣月塔。卑职今日正在整理登记,却发现其中一个装版籍的木箱中,装的是一颗人头……” “这是何州送来的版籍” “回都护……是,是翼州送来的。” 翼州一词让二堂中气氛压抑。众人面色各异。 “此事还有谁知道”鲁涵问。 “只有我们在场几人知道。” “好,你们将今日的事守口如瓶,不要走漏风声……切忌不要让夫人知道此事。待我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 “都护,那这……”录事参军事为难地看向箱中。 鲁涵不忍再去看,别开通红的眼,沉声道: “先用冰封存起来。” 鲁涵交代完事项,转身走出二堂。 余敬容叮嘱了几句小事,然后跟上鲁涵的脚步。 鲁涵径直走回他在官衙的书房,刚一跨过门槛,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大人!” 余敬容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一个箭步冲上前,同鲁涵的贴身近仆马果子一起,扶住已经意识不清的鲁涵。 两人合力将鲁涵抬至书房的床上。官衙中的医学博士得到征召,也匆匆赶来。 把过脉后,医学博士脸色沉重,对候在床边心急如焚的余敬容说:“大人是因为过于激动,导致气血攻心,这才会晕倒过去。若是身强力壮之人,服两回药便会痊愈。但大人每日宵衣旰食,以致心力衰竭,身体已不比常人。” “那要怎么办”马果子担心主子身体,急吼吼地追问,“需要吃什么药才会好” “大人的身体,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小的先开两副调理身体的补药,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大人自己心情舒畅才行。” “唉,我知道了。”余敬容摆手道,“大人的身体事关鸣月塔军政稳定,大人病倒一事千万不能声张。” 医学博士离开后,余敬容让马果子严守鲁涵病倒的消息,只让信任的人进出书房。 “夫人要是问起……”马果子问。 “就说老爷在官衙办公,指挥搜索行动。” 马果子知道利害,按照余敬容说的去做了。 整个下午,余敬容都留在官衙书房里,直到夕阳西沉,鲁涵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逐鸾 第60节 “来人……”他声音沙哑,抬手寻人。 马果子和余敬容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老爷,你终于醒了!”马果子激动不已。 “我……”鲁涵感觉头痛欲裂,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起晕倒前的一系列事,木箱中的人头再一次刺痛他的心,他话未出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大人……”余敬容见状不忍,也红了眼眶。 马果子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两人。 “这里留我和余敬容就行,果子,你下去吧……”鲁涵神色疲惫,哑声道。 “行,老爷有什么事再叫我。”马果子识趣地退出了书房。 只余余敬容和鲁涵二人后,鲁涵闭上眼: “……说罢,你怎么看是翼州的宣战么” 鲁涵昏迷的时间里,余敬容也一直在想此事。 “这……卑职也是半信半疑,不敢断定。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翼王被人陷害,一种可能箱中人头确实是翼王准备的。” “先说第一种可能。各州送往鸣月塔的贡赋版籍都是由他们自己的人马运输,要想将其中一箱版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为人头,难如登天。如果不是在箱子抵达都护府之前替换的,那就只能是箱子运抵鸣月塔后。如果是后者,我们都护府就出了内鬼。” “第二种可能,人确实是翼王杀的,并命人割下人头混在供物中呈给大人,以此激怒大人,好让大人率先开战,他再自说无辜,将起兵造反饰成自卫反击。” 鲁涵说:“翼王跋扈自恣,近年来不臣之心越发不加掩饰,第二种可能,极其像他的作风。” “大人的意思是” “我身为朝廷边疆大吏,肩负的是整个鸣月塔的安宁,不能被个人的恩怨所影响。”鲁涵说,“如果此事确是翼王所为,他必定会派探子来边境刺探,候我出兵。你命边关将士停止休养,加强戒备,若是发现翼州探子,务必要将他拿下。” “卑职领命。” “扶我起来,我要上书一封,将此事禀报皇帝。” 数日后,鸣月塔边境将士果然捉到一名翼州探子,但在他们拷问他之前,探子便服毒自尽了。 鲁涵本想等到皇帝圣谕再做定夺,没想到在得到批复之前,翼州军队先动。 鸣月塔都护府察觉的时候,翼州二十万大军已开到两州边境。 鲁涵因为身体持续恶化,无法继续主持鸣月塔军政,由副都护梁预主持大局,召军中将士紧急军议。 …… 城中的风波,已然吹到溪蓬草甸。 比起有军队护卫的城镇,马场在战争面前犹如一片孤舟,只要有浪袭来,必定没顶。 马场中人心惶惶,畏惧随时都可能开始的战争。就连李管事都不再前来马场盯梢,其他下人更是敷衍了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拔腿逃跑。 在众人都失去平常心的时候,荔知一如既往,仿佛丝毫不为战争的阴影所笼罩。在她的影响下,荔家两兄妹和嘉穗都显得格外淡定。 龙眼已经可以随着母亲一起在马场上驰骋,它骨骼粗壮,眼神明亮,想来长成后又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马。 荔知靠在围栏上,看着龙眼和母亲一起在场中嬉戏,嘉穗在身后追着,要给小马驹洗澡擦身。荔象升正在教荔慈恩骑马,黑火在不远处观望。 几人都已下值,只是因为接替的下人迟迟不来,所以他们还在马场里逗留。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多出一人。 谢兰胥的阴影投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看他,举目凝望着金红余晖下的家人身影。暖洋洋的风吹拂在二人身上,鼓动他们的影子彼此融合。 不知名的花yihua香仍飘荡在青翠欲滴的草甸上,但荔知知道,这派祥和实际上已经被打破。 不久之后,铁骑就会踏破所有平静。 “荔知有一事不明,殿下可否为我解惑”她开口道。 谢兰胥的衣袖在风中簌簌飞舞。 “你说。” “殿下是在什么时候将鲁从阮的头颅和翼州供物替换的” “供物抵达都护府之后。” 荔知转头看向谢兰胥:“殿下又是怎么肯定,鲁涵会相信此事是翼王挑衅” “鲁涵和朝廷早就对翼王多有忌惮。我只需在都护府和翼州之间扔下一团火,看谁先按捺不住。” 谢兰胥微微含笑,神色间有一切尽在股掌的自信和风采。 “事实证明,心虚的人永远最先坐不住。” 从最初的两人平齐,到如今的高出一个头不止。 荔知已经需要抬头才能凝望眼前这个少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他掌握,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不过是恃勇轻敌的幻想。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要激起这场战争” “乘风才能破浪。”他说,“没有风和浪,如何上九天” 熟悉的话语,在荔知心头刮起一阵颤栗。 她没有资格去批判谢兰胥。 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和他一样恣心所欲。 “般般,你会帮我么”他凝目着她。 “……风浪已起,我还有什么可以帮殿下的呢” “你担负着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谢兰胥轻声道,眼中似有深情涌动,“你可愿为我涉险” 谢兰胥朝她靠近,找到她紧攥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交织成一张绚丽梦幻的天罗地网。 恐怕就连说谎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是谁在镜花水月中迷失方向。 “荔知另有一事相求。”荔知说,“战事来临,殿下可否尽力庇佑鸣月塔中的无辜百姓” 虽然谢兰胥不明白荔知为何要庇护毫无关系的人,但对他来说,人民是宝贵的国税来源,是资产,是人力,如无必要,他也不会将普通平民的性命挥洒在战争之中。 “自然。”他说,“若我算得不错,此战不会伤及无辜百姓。” “既然如此——” 荔知终于笑了。 她看着谢兰胥深沉的双眼,透过那双眼,她看见的是崔朝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皇室财宝,留待皇族后人足以东山再起的巨大财富。 荔知也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不断传来的温热,一字一顿道: “为你……” “无妨万劫不复。” 第51章 东城门人山人海, 大包小包背在身上想要举家外逃的平民将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官兵打战,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我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我要回去找他们!” “我又不是汉人,你们凭什么关我!” 拥堵在城门前的人们大声叫喊着, 他们有的是经商途径鸣月塔的商人, 有的是离开寨子前来交换物资的异族,还有从别处过来探亲的人, 他们都非本意地被困在了这里。 守门的兵士拼命呵斥, 反而加剧了彼此的矛盾。 鸣月塔四个城门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一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封锁消息, 不得走漏吗!” 鸣月塔副都护梁预眉头紧锁,面若沉雷, 大步走上城楼。在他身后,跟着许多重要的军中将领。 众人面面相觑, 无人敢直面梁预的怒火。 因为他们都知道, 梁预如此震怒, 还因为今日一早,军中跑了个校尉。谁也不知道这校尉带走了什么情报, 所以梁预才如此焦躁易怒。 “梁大人,”余敬容站了出来,揖手道,“敌人大军就在边境线外, 我们的军队又进入备战状态, 四个城门无一例外全部禁止通行。百姓们并不傻,消息走漏是早晚的事, 端看瞒得了多久罢了。” 话虽如此, 但余敬容心中也有疑惑。 他并不意外得知战事将起后城中人心惶惶, 他意外的是百姓们知道的太早了。 从四个紧闭的城门和备战的军队可以推测出战事将近, 但二十万敌军这个准确数字,又是从何处透漏出去的呢 若是百姓们不知道敌人有二十万大军,城中的惊惧恐怕也不会传递得这样快。 梁预冷眼看了余敬容一眼,拂袖冷哼一声:“那依余大人之见,这些动摇军心的百姓,该当何处置啊” 余敬容刚要说话,城楼下情况骤变。 一名兵士推倒了人群最前方的一名老者,老人摔倒在地,面露痛苦。 推倒老人的兵士手足无措,似乎并非有意。但他的行为,有如一颗落入油中的火星,让本就躁动的人群霎时激愤。 “大家伙联合起来,今日一定要出这城门!”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力量汇聚起来的百姓瞬间便淹没了寥寥无几的兵士。 “这,这是要反吗!”梁预见城门就要打开,暴跳如雷道,“来人,带一队人马下去镇压这些乱民!” “大人不可!”余敬容面色大变,“这会激化军民矛盾,甚至引发民变,如今大敌当前,对内主要还是以抚慰为主啊!” “难道就放任这些刁民不管要是敌军趁此时攻城,鸣月塔岂不是沦为俎上肉”梁预大怒,“读书人就是婆婆妈妈,顾前顾后只会坏了大事!张诚,你马上带人下去镇压这些乱民!” 名叫张诚的将领夹在素有人望的长吏和独断专行的副都护之间,面露为难,只能应是。 就在此时,一连串震天响地的鼓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逐鸾 第61节 店门紧闭的茶楼前,挂着一个平时用于招揽顾客的大鼓。 此刻,鼓声雷响,大袖飞舞。 鼓声集结所有目光后,握着鼓槌的手落了下来,云色大袖掩映红色绸布,少年神色自若,风流蕴藉。一顶银质发冠束起长发,银杏在墨发间捧着一颗明珠。 “昨日发生的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诸位可否抽出些许时间,听我几句” “你这个黄口小儿是谁,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城门前有人叫道。 谢兰胥孤身一人,镇定自若面对数百义愤填膺的民众。 “我的父亲,曾是东宫之主,我的母亲,是前朝公主。我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孙,我的身上流着谢氏皇族的血液,但我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过着侍弄农田,养马放牧的日子。” 谢兰胥清朗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像涟漪一样层层荡开。 “翼王万俟传敏举起反旗,派二十万大军疾行军至鸣月塔边境,意图毁我家国安宁。虽然战事还未爆发,但我们已到了战争的关键时刻。” “有人认为,只要远离鸣月塔,干戈就不会降临己身。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鸣月塔能否抵御这场蓄谋已久的谋逆,关乎着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鸣月塔一旦失守,中原便门户大开,万俟传敏就会带着他茹毛饮血的铁骑血洗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诸位是愿意自己的妻儿老小安居乐业,还是东躲西藏,每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谢兰胥沉静的面容,镇定的语调,有条不紊的陈述和安抚,让一部分受到煽动的平民重新拾回冷静。 最最安抚人心的,是东宫二字。 废太子谢松照斩于两年前,但他在百姓心中留下的痕迹,再过二丽嘉十年也不会消退。 “不能挫败万俟传敏的试探,战事便不会截止。”谢兰胥说,“我是谢家子孙,也是燕朝百姓之一。若战事起,我会身先士卒,战斗在最前方。我将为保卫每一个人而战斗到最后一刻。” “烽火不息,决不罢休——” 强风卷席,少年云色的大袖在风中如军旗簌簌作响。他以少对多,以弱对强,仍然神色坚定,语气沉着。 宛若松风水月,亦或仙露明珠。 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凝练有力,他和城门前的数百平民遥遥对望,直到他们脸上的神情被敬畏取代。 “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返回住处静待都护府安排。我也会和大家一同留在城中,绝不会独善其身。” 在谢兰胥的以身作则下,围堵在城门前要出城的百姓终于退让了。 他们渐渐散去,留下城楼上瞠目结舌的将官们。 余敬容灵光一闪,对梁预说道:“大人,民心不稳的时候,有个皇室中人坐镇无异是件好事。不妨让他一同参与军议,也好稳定城中民心。” “让他参加军议他是被发配过来的,不是来当监军的!”梁预一脸的不赞同。 “只是让他参与军议,行兵布阵当然还是由将军们来。”余敬容说,“大敌当前,鸣月塔经不起再来一场内乱了。他是废太子之子,又是皇帝嫡孙,有他坐镇军中,也好展示我们死守之心。” 余敬容的话说的在理,很快便有人附和。梁预虽然不太高兴有个身份尊贵的人过来压自己一头,可也没更好的方法,最后只得敷衍地点了点,让左右手去城楼下请谢兰胥上来。 谢兰胥听完前来传话的将士的话,沉稳走上城楼。 如他计划一般,他顺利获得参与军议的资格。 也如他计划那般,狂妄自大的梁预对他成见和敌意颇深,根本听不进他提出的任何建议。 军议在都护府官衙召开,结束时,已经夜色浓深。 余敬容邀请他在官衙住下,谢兰胥借口要回去收拾东西,乘马车连夜返回马场。 “殿下可有什么东西落在马场”余敬容说,“若是不太重要,可让小吏代为取来。” 余敬容本是好心提议,却见谢兰胥略微愣神,似乎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且一时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些私物。”谢兰胥回过神,微笑道,“还是我亲自跑一趟的好。” 余敬容压下疑惑,揖手道:“也好。” 谢兰胥离开后,余敬容也去和他在官衙中的好友会和。两人秉烛夜谈,商议如何御敌,同时也说到刚刚离开的谢兰胥。 “……没想到殿下年纪轻轻,便颇有崇论闳议,不仅三言两语平息了民乱,让人大吃一惊,还对行兵布阵也很有研究。实乃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让我等老人也自愧不如啊。” 余敬容叹了口气,说:“最要紧的,是胸襟宽广,高风峻节。” “哦敬容你可是鲜少夸人,我倒好奇殿下做了什么,让你给出如此评价——” “若不是我几次三番谏言,殿下也不至于去往蓬溪马甸养马。可他对我,竟是丝毫没有怨怼之心。” “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想起他的父亲……传闻果然说的没错,殿下有其父之风。”好友也叹息道,“若太子没有出事,顺利登基,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盛世……” “慎言——”余敬容严色道,“此事圣上已经盖棺定论,你我不要多谈了。” 两人复又谈回如何镇压翼州反叛。 另一边,谢兰胥所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溪蓬草甸。 马车在小院前停了许久,久到马车夫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到了。” 片刻后,车门才被推开,谢兰胥缓缓下车。 车夫还要返回城中,向他告退后,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谢兰胥看着近在眼前的小院,双脚却一动不动。 余敬容的问题始终在他心中回荡,马车上的一路,他一直在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迫切地想要返回溪蓬草甸的原因。 他的理智仍懵懵懂懂,脑海中的本能却勾画出一幅少女画像。她披着火红的狐裘,站在满树欲燃的杜鹃花下,背对洁白的雪原雪山,似喜似哀地望着他。 答案清晰后,他转身离开。 即使心之所向,就在咫尺之遥。 第52章 “阿鲤, 你看。” 东宫四处低垂的紫纱在夜风中摇荡,太子妃取下廊道上的一盏灯笼,拿走灯罩,微笑着问道: “阿鲤可知这是什么” 此时的他, 尚没有母亲腰高。 虽是正妻嫡子, 母子二人却生活在一座只有两个老仆的寂静宫殿。父亲已鲜少露面。 “火。”他说。 “对,是火。” 太子妃将食指置于火上。 火苗在风中蹿腾, 舔舐着她苍白的指尖。 谢兰胥凝目观看, 发现母亲神色痛苦, 额头和鼻尖渐渐渗出热汗。 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将手指收回。 直到火苗舔舐下的那一块皮肤明显肿胀起来, 她才将手指从火焰上移开。 在空气之中,炙烤过的指腹很快变色, 一个肉眼可见的水疱鼓了起来。 太子妃脸色苍白, 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水, 但她还是冲谢兰胥安慰地笑了笑,取过一枚在火上烧过的银针, 挑开了水泡,将鲜红湿润的手指递给谢兰胥看。 “母亲受伤了。”谢兰胥讶异道,“为何我没有受伤” “因为你在火里待的时间还不长。”太子妃忍痛笑了,“若再迟一些, 你的手可能就废掉了。” “可庶弟说……” 太子妃脸上的哀伤让他止住了口。 这哀伤无关他人, 因他而起,也因他而伤。似哀悯, 也似无望。 他总是不经意间伤害他人, 他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句话, 哪一个字令人所伤。 “阿鲤, 世上有很多危险的东西,尽管不会让你感到疼痛,但依然能让你丢掉性命。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东西,然后避开它们。” “如果有人告诉你,置身火海就能温暖全身,那你就让他先你而去。” 太子妃笑了起来,但他觉得她在哭,之所以眼里没有泪,不过是因为内心的业火将其烧干了。 “阿鲤,你是特殊的孩子,你若轻易将人言当真,迟早丢掉性命。”她说,“……想要你丢掉性命的人,太多了。” “你要记住,人们往往言不由衷。行必由道,察其言,观其行,无人能够在行动中隐匿自己。” 谢兰胥问:“母亲说的话,我能相信么” “……不要用耳听,要用心去听。即便是我也一样,阿鲤。” 回忆戛然而止,因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几次和荔知相会的山头上。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山坡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风吹过,草甸上的一切都愉快起来。 草叶摇曳着尖端,婀娜地摆动,汇聚成碧绿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向山头。 枝头的杜鹃花如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洒。花香如丝如线,飘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荔知坐在山头,足衣和布鞋都在身旁,一双雪白的赤足浸入树下蜿蜒而过的溪流,出神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夜色,连头上不知何时落了杜鹃花瓣也浑然不知。 那一刻,他像是涨潮被淹没的河畔,整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而口舌却又被淹没,他的所有魂灵,都因这股莫名的悸动而柔和起来。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他还是回到了原点。 “阿鲤” 荔知先发现了他,急忙站了起来,却忘记脚下就是溪水,裙摆浸入水中,水痕很快向上蔓延。 谢兰胥穿着皂靴踏入溪流,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最后停在荔知面前。 荔知抬头望着他,眼神惊讶不解,似乎并未料想今夜他会回到蓬溪马场。 他也未曾想到。 荔知等着他先说什么,但他放任自己随心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为何不想嫁我” 荔知先是诧异,然后哑然失笑。 逐鸾 第62节 “不是阿鲤先说,绝不可能娶我么” 谢兰胥抿住嘴唇,无话可说。半晌后,他才缓缓道: “我不想娶你,有我的原因。你不愿嫁我,又是为何你说心仪于我,难道并非真的”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荔知说,“殿下是王孙贵胄,我只是罪臣之女。殿下娶我,非但没有助力,反而会成为殿下的阻碍。” “我知道殿下宏图远大,所以我甘愿只做一个常伴殿下身边的婢女。不问名分,不算前路,只要和殿下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 “我不作此想,并非心中无情,恰恰相反,因为至浓至深,所以除了情之外的一切,便都可以舍弃不要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直接进入他的血脉,顺着滚烫的鲜血,流遍体内每一个角落。最后集成潮汐,在他胸口起落。 “……证明给我看。” 荔知一愣。 “那就证明给我看。”谢兰胥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证明你留在我身边,只是为了我。” 他期望着荔知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能驱逐那生长在他胸口中,如荆棘一样深深扎根血肉的怀疑。 但要如何证明,他并没有答案。 当荔知神情渐渐坚定,低垂的手慢慢伸向他的腰带时,答案的模样忽然清晰起来。 他要占有她的一切。 她的贝壳手链,她的弟弟妹妹,她所珍视的一切。 当她珍之重之的一切都在他股掌之中时,她除了自己身边,自然无处可去。 他一动不动,身姿笔直,仿佛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炙热的眼神却牢牢钉在荔知脸上,听之任之地让腰带和玉佩一起落入溪水之中。 荔知在他眼中看到了野兽一般的神色。 她慢慢脱去自己的外衣。 谢兰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注视着她将两人的衣物都渐渐褪去。 他似乎在期待什么,就像野兽正在等待发现的猎物做出逃跑还是反抗的选择。 终于,两人身上都只剩里衣。荔知深吸一口气,伸手向他的最后一片衣襟。 谢兰胥略有抵抗,荔知看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本能。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最终退缩,终于要说出那句“可以了”——但他没有。 里衣落入清澈的溪水,谢兰胥的胸膛袒露出来。 无数青色的驱邪消魔咒文,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每一寸皮肤。 荔知如寒蝉般哑然无声,在她褪去两人衣物时,她像是从万仞高处坠落,而此刻,她已然坠到谷底,双脚踩上了踏实的地面。 比起对接下来的事情的恐惧,她的心被另一种感情所取代。 她的手指不再颤抖,像唯恐使他疼痛那样,轻之又轻地落在他胸口上。 她的指尖下,是一行用烧烫的铁烙出来的咒文。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她触碰着这行咒语,莫名感到内心宁静。使她不再害怕的,是眼前这个从摧残之中幸存下来的谢兰胥。她望着他,感到一阵熟悉,仿佛是在对镜自照。 她忽然强大起来,心中充满爱悯和怜惜。 她对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一切,都已做好准备。 她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盈溢着温柔。 “你不怕吗”谢兰胥沉声说。 荔知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尖,吻上他冰冷的嘴唇。 片刻后,她得到更强烈的回应。 不知不觉,两人倒在水中。浪花在四周溅开,荔知仿佛陷入奔腾的漩涡,头晕目眩,语不成句。 她左手抓的,是天地自然,秽炁分散,右手扶的,是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数不清的驱邪咒文镌刻在他身上,意图封印这个正在亲吻她的邪魔。 她心中却并无惧意。 丝丝缕缕的鲜血在水波中荡开。她在短暂的白昼中用力咬住了他的肩膀,她的齿痕,覆于南无之上。 数不清的繁星宛若萤火虫飞舞在天空,一条银色的天河像宿命的巨剑,竖在辽阔的天地之间。不远处,孤高神圣的仙乃月神山正静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当浪潮平息,两人都气喘吁吁。 她靠在他的肩窝里,手指抚摸着一行咒语,轻声道: “这些咒文从何而来” 谢兰胥仰头看着天幕,许久后开口道: “在我小的时候,我常常骨折而不自知,往往是宫人见我走路姿势不对,才发现我不知何时折断了骨头。而在更小的时候,因为照看的宫人走开了一会,我便险些吃掉自己的指头。” “东宫的神官认为我在出生时招致邪祟,无痛无惧,是遭受邪魔附身所致。父亲一开始不信,但接连而至的河西大旱,疆南洪涝,束河以北大地震,让父亲逐渐相信了神官所言。” “东宫的湖心楼,是为镇邪而建。楼中遍布神像和符文。我的每日课业,便是接受一个又一个的驱魔仪式。我的老师,有和尚,有道士,有萨满,有生而知之者。” 无痛无惧,非人也。 为了唤回他的人性,他们用水淹,火烧,鞭挞,剑刺,无数人将他围绕起来,念诵各种咒语。所有方法,都不能驱走他体内的邪魔。 但躺在这里,在她身旁,无人拿着铁锁和烙铁威胁他,他的胸口却在隐隐作痛。 这是他生平初次,亲身感受到疼痛一词的意味。 原来,痛是千丝万缕。 是她唇间的温度,是她蜷缩的指尖,是她温热的胸口,是她情难自禁的声音。 是从心脏到指尖,牵一发而动全身。 风那么静,吹过花树却无声无息。只有红花飞扬满天。 谢兰胥哑声说: “……我所有的信任,都给你了。” “般般。” 第53章 天色微明, 湿透的衣裳已经晾在小院外,一壶煮了多时的茶汤正在炉子上翻腾。 荔知提起热茶,走回小方桌前,给两人分别倒了一盏。 院内的人陆陆续续起床, 门外传来打水洗脸的声音。荔知听见荔慈恩和荔象升的小声说话, 隐约听见“不在房中”几个字。 热气扶摇直上,茶香充盈飘散, 谢兰胥将昨日白天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梁预狂妄自大, 独断专行, 否决了我提出的所有意见,不过, 这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万俟家主率家兵加入守城行动, 倾向同翼王进行和谈, 他的儿女们为了证明自己对燕国的忠诚, 倒是激进的主战派。我已将他们笼络到我这一边来,如今, 只欠两样东西。” 谢兰胥从容不迫,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哪两样东西”她问。 “其一,擅翼州话,能够以假乱真的机敏之人。其二, 力大无比, 威风凛凛,有将军之志的勇悍少年。” 这几乎是点名道姓的话语, 让荔知脸色微变。 “我听说, ”谢兰胥微笑道, “小荔姑娘说得一口地道翼州话, 而小荔兄弟又恰好天生奇力——” 身体的不适依然残存,溪水飞溅时的温情却已消散不见。 荔知沉默片刻,试图让谢兰胥改变主意:“殿下计高谋深,这才筹谋来了此次机会,象升刚刚十四,慈恩尚才十三,我恐两人年幼,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你太小看自己的弟弟妹妹了。”谢兰胥说,“他们十一二岁时,便走完三千里流放了。如果没有超人的毅力,如何能够活着抵达鸣月塔” “可……” 荔知还欲斡旋,谢兰胥打断她的话,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既如此,我们便问问本人的意见吧。” 他起身推开房门,和门外犹豫不决的两兄妹打了个照面。 荔象升放下正要叩门的手,目光落向坐在桌前的荔知。 “殿下——”荔慈恩尴尬地笑道,“我们……” “你们来的正好,进来罢。”谢兰胥笑着让开,将两人请进屋中坐下。 荔象升和荔慈恩坐在荔知左右手边,面露疑惑地看着站在三人面前的谢兰胥,谢兰胥一边阐述他的计划,一边应对兄妹二人的提问,他们之中,只有荔知沉默不语。 “……为了计划能够成型,我还需要一名精通翼州话的人深入敌后,此人必须机敏多变,能够灵活应对各种情况。还有一个不畏强御,诚实可靠的人作我的亲兵。” 荔慈恩兴奋道:“这不是我们兄妹俩吗!” 谢兰胥笑道:“我也觉得这个任务,非你们二人不可。” “如果殿下信任我们,”荔象升说,“我们兄妹二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如果不信任,我也不会将此事和盘托出。”谢兰胥说,“你们是荔知的手足,便也是我的手足。你们兄妹二人,可愿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自然愿意!”荔慈恩立即回答。 谢兰胥含笑看向前方的荔知。她始终抿唇不言,低垂的目光指向桌上那盏已经凉了的茶。 他清楚知道家人在荔知心中意味着什么。 她挣扎着走完三千里流放,所思所想只有为双生子复仇。 骄傲如她,为了一个又一个的弟弟妹妹向他屈膝求情。 他不相信人所说出的承诺,但他难免会被做出的行为打动。在他看来,荔知心中最珍贵的是家人,现在,他已取得她的软肋,扫清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既然如此,”谢兰胥说,“今日你们就跟着我一同入城,我会仔细交代你们要做的事。” “那荔知姊姊呢”荔慈恩问。 “她留在马场,另有任务。” 逐鸾 第63节 听到要和荔知分离,荔慈恩神色有些退缩。事到如今,荔知只好对她笑道: “你放心罢,黑火老师还在这里,有他在,我会安然无恙的。” 两兄妹对黑火的武功十分信任,闻言便没了最后的顾忌。 谢兰胥在城中还有要事,不便多留。荔知目送着三人走到回城的马车前,荔慈恩还像以往,一脸天真地向她挥手道别,荔象升则是内敛地点了点头,让她不必担心。 马车夫挥动马鞭,荔知看着马车越走越远。 直到马车完全离去,她的唇畔才露出一抹微笑。 “若只能在殿下和我之中选一人以全,你们要如何抉择” 谢兰胥在城楼下一鸣惊人的时候,荔知也在为今后做着谋算。 浪涛一般翻涌的翠色草甸上,荔象升和荔慈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荔知连忙去扶,二人却执意跪地不起。 “早在姨娘将朱氏令牌交到姊姊手中的时候,就将我们兄妹二人也托付给了姊姊。”荔慈恩说,“姊姊待我们恩重如山,莫说是殿下,就算天塌地陷,我们也不会背叛姊姊。你说是不是,哥哥” 荔象升沉默不语,被荔慈恩肘击之后,才看了妹妹一眼,说: “我早就说过了。” “你说什么了” “我说,如果姊姊不嫁人,我会赡养她一辈子,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待她。”荔象升看向荔知,慢慢说道,“殿下如何能与姊姊相比” “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快快起来”荔知说。 兄妹二人这才接受她的搀扶,从地上站起身来。 “你们是我最后的家人,殿下生性多疑,此番行动前,一定会将你们要到他身边。若有这么一天,你们不用顾虑我,但去即可。”荔知说,“只要我们兄妹三人心连在一起,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荔象升两兄妹看着荔知,重重地点了点头。 往事如烟散去,荔知返回屋中,从床底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土色陶壶。 她揭开壶盖,一只黑色的蜈蚣赫然活在罐中。 两年蛰伏,回京之路终于破云而出。 破釜沉舟,尽在此战。 她下定决心,将陶罐往脸上盖去。 …… “弟兄们,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回得了家” 城外孤山头,一名身穿翼州兵服饰的探子正在和同伴交谈。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高一矮两名兵卒,其中高的那个,剑眉星目,神色严肃,警醒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这战还没开打你就想着回家了——早着呢!”矮的那名翼州兵说道。 “唉,这山路真是难爬!喂!你——这山上真的能看见鸣月塔城内吗”翼州探子语气不善。 “当然。”秦讷说,“此山顶上能够将城东一览无余。若是有假,你大可当场将我格杀。” 为首的探子将信将疑,暂且压下抱怨爬上崎岖的山顶。 孤山顶上树林密布,然而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悬崖边,果然能够望见戒备森严的鸣月塔,城中屋宇阁楼交错,虽说有军营和都护府所在的城西被建筑物和塔楼所阻隔,但城东的确如这名叛逃的鸣月塔校尉所言,一览无余。 两名探子连忙记下看到的一切,好回去绘制城中地图。 秦讷在一旁冷眼观看。 忽然之间,背后的丛林里传出一声树枝被踏断的声响。 “谁!” 身负刺探任务,不能暴露行迹,两名翼州探子想也不想便追了过去。 偷听的似乎是个少女,她背着药篓,年纪不大,跑得却像兔子一样,要不是中途被树根绊倒,两名探子险些失去她的踪迹。 “你是谁!” 两人蜂窝而上,一人按住少女,一人扯去她面上的薄纱。 看那秋水剪瞳,原以为是个美人,但扯下面纱后,两人却是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一人拔出长剑,直指半张脸颊都溃烂发红的少女。 荔知闭口不言,趁两人松懈,意图抓起药篓再跑。 “还想跑!” 矮个子探子对她可怖的容貌没有好感,抬起一脚将就其踹倒。这一回,长剑直接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杀了她。”为首的探子命令道。 眼见长剑就要落下,随后出现的秦讷一剑挥开了斩下的剑锋。 “你想干什么”为首的探子瞪大眼睛。 “你为什么会有龙纹玉佩”秦讷问。 他举起的左手拿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玉佩,上面清晰可见是腾云的雨龙。 不论是崔朝还是燕朝,龙纹都只有皇室之人从可使用。秦讷的发问让两个翼州探子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荔知。 “……我捡的。”荔知别过头,不去看他。 秦讷皱起眉,用长剑挑起她的下巴。 “……我见过你。”他说,“你是谢兰胥身边的婢女,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荔知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一见有机可趁,便想要逃跑。 这一回,她药篓也不要了。 秦讷眼疾手快追上她的脚步,将她两只手反剪在后,对两个翼州探子说:“拿绳索来。” “一个丑女,杀了罢是,绑什么绑”矮个探子不满道。 “她可不是一般的丑女。”秦讷说,“她是废太子之子钟爱的贴身婢女,你们带她回去见翼王,必然会有重赏。” 两人大吃一惊,听闻有重赏,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麻绳,将荔知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荔知冷冷注视着秦讷: “你身为鸣月塔校尉,食君之禄理应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你有何面目投敌叛国”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鸣月塔都护重病不起,副都护无容人之德,城中民心惶惶,军中战力不敌。我往生处走,又有何不对” “说了许多,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之人。”荔知说。 秦讷不再多言,取出一条手巾想要蒙住荔知的嘴。 荔知趁机狠狠咬在他的手上,秦讷痛哼一声,想退却已退不出来。 “还不快来帮我!”他面色铁青,向愣在原处的两个翼州探子喊道。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击打头颅的击打头颅,捏攥下颌的捏攥下颌,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秦讷的手从她口中救了出来。 秦讷的手挣脱啃咬时,五指已经鲜血淋漓。 别说秦讷,就是旁观的两名翼州探子也不禁感到心惊。 矮个的那个心有余悸地看着荔知:“你这刁妇……” 他话未说完,转眼便看见秦讷一脸阴狠地向少女走去,鲜血淋漓的那只手握着长剑,马上就要刺出。 “别冲动——” 两名翼州探子急忙拦住怒急攻心的秦讷。他们已将他完全看作自己人,苦口婆心地劝道: “兄弟,别为了这个刁妇失去理智。我们将她交给翼王,不仅能得到赏银,也能让翼王相信你的投诚之心啊!” 两人左劝又劝,终于劝得秦讷收起了剑。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了。” 秦讷抬起手刀,在荔知反应过来之前,将她一掌打晕了过去。 他扛起昏迷的荔知,另外两人在他的提醒下捡起地上的药篓,迅速返回了离鸣月塔只有三十里不到的翼州大营。 第54章 鸣月塔城外三十里, 叛军军营前。 翼王万俟传敏正在高台之上,同军师一起点阅大军。数十万身着铠甲的士兵汇聚在一起,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鸣月塔外。 “粮草辎重何时抵达”万俟传敏问。 “根据斥候的消息, 明日一早, 全部粮草辎重都将抵达大营。” “好!”万俟传敏说,“等粮草一到, 我们就发动进攻。一定要迅速拿下鸣月塔——” “我们在城外驻扎已有两日, 可城内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像是早有防范的样子。”军师面露疑惑,“为何会是如此” “这一点, 我近日总算理清了头绪。” 万俟传敏转身往大帐走去,军师后脚跟上。 回到大帐后, 正围绕在一张沙盘前议事的将军们停下说话, 朝万俟传敏看来, 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在乎自己。 将军们回到沙盘上, 用翼国话继续交谈。 能够出入大帐的,几乎都是纯正的翼国人,祖上不是皇亲,便是显贵。每一个人都操着一口流利的翼国话。 万俟传敏在一张矮榻上坐下, 邀请军师一起坐下后, 立即有美貌的婢女上前为两人斟茶。 “鲁涵这一回可是演了一出好戏啊!以前我还觉得他是死板迂腐之人,没想到这次他给了我大大的惊喜!”万俟传敏说。 “哦卑职愚钝, 还请翼王点拨。” “大燕皇帝老早就将我翼州视为眼中之钉, 依我之见, 这鲁涵一定是受了大燕皇帝的旨意, 要伺机收回我的翼王头衔和封土,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番苦肉计来!” “你仔细想想,在事发数日前,这鲁涵是不是就出动了军队,在我边境线上刺探哪有那么巧,几天后,他就在我翼州今年的贡赋版籍中发生了他儿子的头颅!” 逐鸾 第64节 “要我说,那颗人头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鲁从阮的,反正我们看不见,他只要一个出兵征讨我们的理由罢了!” “可城中眼线说,鲁涵痛失独子重病不起,如今鸣月塔的军政大权被副都护梁预掌控……” “你亲眼看见了还是眼线直接把过脉”万俟传敏冷笑道,“连儿子都不一定是真死,你觉得鲁涵会是真病吗他是放出假消息,等我们掉以轻心,再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啊!” “既然如此,我们仓促起义,岂不是正中鲁涵的下怀”军师面露犹疑。 “我们等不了了!既然皇帝已有除我之心,早晚会发现我私自征召的三十万大军,若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么多军队,派出大军围剿,我们处境不是更加艰难” 军师点了点头,抚须道: “王上说的在理,如今我们占据先机,鲁涵虽设计在先,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翼州竟然会藏着三十万兵马——” “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这一刻——光复祖业,重建翼国,都在这破釜一战中了。” 翼王刚说完,一名亲兵从帐外疾步而来,附耳在翼王身边低语数句。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先让秦讷来见我。”翼王说。 亲兵返回帐外后,军师问:“翼王,可是有好消息” “派去芒山刺探的那一队人回来了,那投诚的校尉所言果然不差,探子已绘下城东地图。” “不仅如此,他们还捉到了废太子之子谢兰胥的贴身婢女。”万俟传敏露出笑容,“那名校尉曾在城中见过此女,据说,是谢兰胥的心爱之人。” 军师闻言露出喜色:“果真是大好消息!” 两人说话间,秦讷已经撩帘而入,大步走到万俟传敏和军师面前。 “你对这位婢女了解多少”万俟传敏问。 “此女名叫荔知,原是二品中书令荔乔年的女儿,因附逆之罪被发往鸣月塔服役。卑职只在城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已经为追随皇孙,自请发往马场。” “既然只有一面之缘,你为何能够肯定这是谢兰胥的心爱之人” “城中人尽皆知。”秦讷说,“皇孙在流放路上多次对此女施以援手,此女能够入都护府服役,也是因为皇孙在都护面前要求的结果。皇孙腿疾治愈后,发往马场服役,此女甘愿舍弃都护府的安逸生活,也要追随皇孙去往蓬溪草甸喂马。何况——” “何况什么”万俟传敏问。 “卑职在擒拿此女的时候,从她身上发现了这个。”他拿出捡到的龙纹玉佩,“龙纹只在皇室流通,她一个罪臣之女不可能拥有此物。这显然是皇孙的物品,用作定情信物赠给了她。” 万俟传敏接过玉佩,仔细端详后,点头道: “不错,这的确是皇室工艺。这么看来,此女就算不是谢兰胥心爱之人,也和他关系匪浅。” 万俟传敏早就发愁没有机会搭上谢兰胥这条线,如今机会送上门前,他有什么理由不抓住 他回过神来,按下狂喜,和颜悦色对秦讷说: “此事你做得极好,去把人带到我这里来吧。” “是。”秦讷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万俟传敏在原地兴奋地踱起步来。 不一会,五花大绑的荔知就被推搡到他们面前。她衣衫染泥,裙摆布满被树枝勾破的小口,头发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虽然外表狼狈极了,但一双眼睛仍然乌黑明亮,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万俟传敏和军师,像头倔强有力的小狼崽。 若非脸颊上那块可怖的溃烂红斑,倒是不可多得的倾城美人。 “人怎么会湿淋淋的,你们做什么了”万俟传敏绕着荔知看了一圈,故作生气道。 “……卑职为了防止她叫喊逃跑,便打晕了她。大王召见时,她仍未苏醒。所以卑职找人要了一桶水,将她泼醒。”秦讷说。 万俟传敏摇头道:“这是我们的贵客,怎可如此对待来人啊,给她一块巾子擦擦。” 一名婢女应声拿来干净手巾,荔知冷笑不接。 万俟传敏说:“好好的美人,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块疮疤” “似乎是受了毒虫叮咬。”秦讷说,“卑职发现她的时候,她带着一个药篓。刚刚卑职已经叫军中大夫看过了,都是些解毒草药。” “曾文,你去看看。”万俟传敏说。 除了行兵布阵,对毒虫异草也颇有研究的军师上前,仔细查看荔知脸上的疮疤。他紧皱眉头,片刻后,退回万俟传敏身边。 “确实是毒发导致的溃烂。应是被某种剧毒毒物咬伤,只有解毒圣药蓝松子才能祛毒。”军师说,“因蓝松子不易保存,药铺里平日不会储备此药,更不用说寻常人家。想来是鸣月塔城被围,她无法自由出入城镇,走投无路之下才会上山采药。” “原来如此。”万俟传敏说,“只不知这毒物是怎么爬到脸上去的” 荔知无意回答他的问题,奈何秦讷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横在她脖子上。 “还不回答大王的问题”秦讷冷声威慑。 “荔知姑娘莫要见怪,我这下属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万俟传敏似笑非笑,“我劝你好生配合,我对你和殿下并无恶意,相反,我对这位废太子之子,可是向往已久。” 万俟传敏坐回矮榻,邀请荔知坐下,荔知不坐,他也不强求,笑道: “若你配合,我就把你还给谢兰胥,如何” “……我只是一名婢女,什么都不知道。”荔知说。 “你以为我要向你探听城内情报那可大错特错了。”万俟传敏笑道,“我只需你替我修书一封,请谢兰胥来我营中一叙。在我祖父时候,曾同崔国有过联姻,严格说起来,皇孙殿下还要叫我一声表兄。我不会伤害你们两人,反而会将你们视为贵客,以礼相待。” 荔知虽未答话,但她微微蹙起眉心,似乎感到疑惑不解。 万俟传敏对此早有意料,笑道:“荔知姑娘,你不必对我抱有敌意,我和你家殿下,都是当今皇帝□□的牺牲品。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共报血仇呢” “我相信,皇孙殿下也并非是忠于那个让东宫血流成河的皇帝,只是单纯不想让鸣月塔流血千里。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好生商量,若是达成协议,要我退兵也未尝不可。” “你说的好听,不过是想让殿下做通敌卖国的无耻之徒罢了。”荔知说,“我绝不会为你写这封信。” 秦讷的剑锋压得更近。 荔知冷笑道:“要杀便杀,怕死的话,我也走不完流放的三千里。” “你也太天真了。”万俟传敏摇头笑道,“你人都到了我们手中,做什么还由得了你吗” 万俟传敏走到荔知面前,取出腰间一把匕首,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段乌发。 “来人啊,把她严加看管起来。好吃好喝待着,直到我的好表弟到来——”万俟传敏大笑道。 两名士兵立即上前,推着荔知走出大帐。 出了大帐,营地里到处都充斥着听不懂的翼国话。荔知被关入一间堆放杂物的帐篷,翼王派了一名侍妾过来,专门负责随时看管她。 那侍妾倒没有刁难她,按照万俟传敏的吩咐,她要喝水就给水,要吃东西就给东西,也不担心荔知逃跑——门外就站着两个守门的士兵,一声叫喊马上就能将她拿下。 大约是觉得荔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押送她的一路上,也没人来捂她的眼。 荔知闭上眼,将心神全部浸入。 盲山起,敌营终,途径山谷密林,溪水两条。入营门,左右瞭望塔分别驻守一人,守备松懈。营门至大帐约两里,东南方向。士兵质量参差不齐。未见大型攻城器械。沿途军帐无数,但远不足以容纳二十万军士,恐怕二十万大军只是万俟传敏在虚张声势。 “此次计划,你是最重要的一环。” 谢兰胥的面容再次浮现。 杜鹃花树下,他们并肩而坐,谢兰胥握着她的手。 “万俟传敏任人唯亲,身边大多都是曾经的翼国贵族,他们光有贵族风貌,却无真才实学。万俟传敏想要反抗燕国皇帝,光靠那二十万乌合之众并不稳妥。我母亲祖上曾与翼国有姻亲关系,再加上崔国复国派一直在暗中活动,缕剿不绝。万俟传敏一定会想法设法得到我的助力。” “若能联合反燕的前朝势力帮助,他想要推翻燕国便轻而易举。” “此行十分危险,说不定他们会对你严刑拷打。”谢兰胥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的及,我对桃子的培养,原本就是为此。” 杜鹃花片片飘落,两人十指交缠。 “阿鲤曾问我,能不能帮你回京都。” “那是我说笑的。” “我的回答,却并未说笑。”荔知说,“那时,我回答阿鲤,‘我能’。时至今日,我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 荔知看着谢兰胥的双眼,神色执着而坚定。 “阿鲤之愿,便是我之愿。” 第55章 烛光摇曳, 和风轻拂。一袭翠竹在窗外随风奏乐。 谢兰胥自带着荔象升两兄妹返回城中的当日,便住回了都护府的竹园。 长榻的木几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函,一抹乌黑的断发。 荔象升两兄妹站在面前,难掩担心地看着谢兰胥阅读手中那封突然出现在竹园之中的密信。 终于, 谢兰胥从信上移开目光。他将信笺和信封一齐凑近烛火点燃, 扔入榻下的字纸篓。 “你们阿姊无恙,一切顺利。” 两兄妹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万俟传敏要我夤夜出城, 一个人赶赴芒山, 他会派人来接我。” “一个人太危险了, 殿下让我一起去吧。”荔象升紧皱眉头,“我可以假扮马车夫。” “不妥, 若是马车夫,叛军为求稳妥会杀人灭口。”谢兰胥说, “你暂且留下, 按计划行事。” 荔象升还是不放心谢兰胥单枪匹马赴宴, 但就像谢兰胥说的一样,除了留下, 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谢兰胥和两兄妹再次确认了计划,然后沐浴焚香,新换了一身衣服。 都护府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要出府, 无人阻拦。 谢兰胥乘马车至城门, 才被守门的士兵拦下。 “殿下,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士兵一边问着, 一边往撩起的车帘背后看去。但里面黑黢黢的, 除了一个坐在门口的谢兰胥外, 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有几张重要地图忘在了蓬溪马场, 若是落到敌人手里十分棘手。以免夜长梦多,必须今夜取回。”谢兰胥温文儒雅,镇定如常。 守门的士兵知道他身份贵重,对他所说之话深信不疑,并未仔细盘查便开启了城门。 坐在车前的马夫身形矮小,戴着一顶毡帽,看不清模样。马鞭扬起后,马车缓缓朝城外走去。 盲山脚下,树影幽幽。一支十人小队鬼鬼祟祟等在山下。 “你们说……这谢兰胥不会不敢来吧” “应该不会,听说这被俘的女人是他心爱之人。” 逐鸾 第65节 “一个女人罢了,他想要多少没有如果是我,打死也不会来!” “你这孬种和他能一样吗那可是谢松照的儿子,谢松照当年——” 说话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警醒地看向马蹄声传来的前方。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骑着骏马,出现在夜雾之中。 那双眼睛清冷明亮,如寒芒般锐利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陷入本能的肃然。 “我来了。”谢兰胥说,“万俟传敏呢” ……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杯觥交错的大帐,在王座下单膝跪下,禀报道: “王上,有一对祖孙在营外求见大王,说着正宗的翼国话,说是翼国皇室后人。” “什么”万俟传敏愣了愣,没想到先来的不是谢兰胥,而是奇怪的祖孙二人,“带他们进来。” 他还在好奇是怎样的祖孙二人,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和一个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孙女见了帐内的将军们,神色害怕,低下头不敢直视众人,一路搀扶着老妇人走到王座前。 “大胆,还不跪下行礼!”万俟传敏身边的亲兵呵斥道。 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带着她的孙女,慢慢跪了下去。 万俟传敏这才看清,老妇人双眼无光,瞳色浑浊,竟是失明之人。 “老妇万俟顿珠,参见大王。”老妇人用翼国话说道。 “你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军营门口”万俟传敏用中原官话问道。 老妇抿唇摇头,小姑娘则是神色茫然。 “你们不会官话”万俟传敏换上翼国话。 “回大王,”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和奶奶生活在山林之中,平日只有赶集时才入城采购。我们不会官话,需要交流的时候,就用手来比划。” “你们说,自己是翼国的皇室后人” “老妇的母亲,是温诚大王的第七子所生,战乱时候被留在鸣月塔,与家人分散,后来与冒死保护她的皇室侍卫结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老妇人缓缓道,“老妇一直都在等待大王光复鸣月塔,重振翼国的这一天。听闻大王要起兵反攻,老妇携孙女投奔而来,愿为大王光复家国,效犬马之力。” 战乱后,翼国皇室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鸣月塔,同当地土著融合;另一部分则迁徙至临近的州城,此举大大削弱了翼国复国派的力量,留在鸣月塔繁衍生息的翼国人,如今已尽数沦为燕国走狗。 眼前的老妇和小姑娘,显然是留在国内的那一批。 万俟传敏心中信了大半,却又特意问了几个宫廷秘闻,老妇对答如流,这才彻底相信。 这祖孙二人不但是皇室宗亲,还熟知鸣月塔城内结构,对周边山林更是了如指掌,万俟传敏正愁没有合适的向导引导大军,如今有了这两人,简直就是万事俱备。 他喜不自胜,命人将祖孙二人带下去好好招待。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军师揖手道,“天从人愿,送来这祖孙二人。若是能争取到谢兰胥投靠我们,此次反攻鸣月塔,便万无一失了!” “正是!”万俟传敏掩不住喜色。 “大王可想好了如何说服谢兰胥”军师说,“单凭一个贴身婢女,恐怕还不够稳妥。” “你放心,我自有妙计。”万俟传敏信心百倍。 就在此时,外边来人通报,谢兰胥孤身赴宴。 万俟传敏大笑道:“快请进来!” 原本喧闹的大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无数双或警惕或敌视的眼睛看着缓缓走入大帐的一人。 谢兰胥在充满敌意的压抑气氛中,神色自如,步伐平稳地走向王座上的万俟传敏。 在万俟传敏身旁的亲兵呵斥之前,他先一步停下脚步。 万俟传敏和他四目相对,心中暗自一惊。虽说早有耳闻这位废太子之子极肖其父,但初次相见,他依然为其松风水月一般的气质倾倒。 他不自觉地端正了原本轻视的态度,起身相迎。 “用特殊的手段将殿下请来,还望殿下勿怪。”万俟传敏笑着走下台阶,“我知道殿下对我定是戒备颇深。请殿下放心,我对殿下并无恶意。严格论起,我还要叫殿下一声表弟。愚兄曾与令尊有数面之缘,殿下和太子,简直如出一辙。” “荔知呢”谢兰胥淡淡道。 “殿下放心,荔姑娘安然无恙。” 万俟传敏拍了拍手,荔知很快被带了过来。 她换了一身应当是侍妾穿的艳色襦裙,有专人为她洗脸,重新梳妆。甚至还贴心地给了她一块纱巾用于蒙面。 因此,至少看起来,她的确是安然无恙的样子。 “晚宴马上开始,就由你服侍殿下吧。”万俟传敏笑眯眯地说。 一左一右贴在她身旁的看守这才退开,荔知得以一步步走向谢兰胥。 到了谢兰胥身边,他看了她一眼,无需多余的交流,两人已经达成默契。 谢兰胥在大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来,大家入座吧!”万俟传敏大声道。 帐内的各将军重新入座,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低矮的食桌,上面摆满美食美酒。特意为谢兰胥准备的食桌就在万俟传敏对面,荔知跪在他身后,宛如普通婢女。 “这第一杯酒,就敬我们的将士,祝此战旗开得胜,势如破竹!”万俟传敏举杯说道。 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谢兰胥佁然不动。万俟传敏见状也不发怒,似笑非笑,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第二杯酒,敬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翼国未来的盟友——崔国皇帝陛下。”万俟传敏举杯道。 虽未点名道姓,但万俟传敏的眼神指明了此人就是谢兰胥。 “翼王怕是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崔国皇帝。”谢兰胥神色平静道,“有的,不过是一个草甸上的养马人。” “殿下何必谦虚若崔国光复,除了殿下,还有谁可堪当大任”万俟传敏放下酒盏,苦口婆心道,“当今皇帝是个权欲熏心,背信弃义的小人。早年间,趁崔国皇帝势弱,窃国改朝,残杀崔朝皇室中人。中年时,又沉湎酒色,疑鬼疑神,不但不理朝事,还听信谗言,自毁长城——令德才兼备的太子含冤九泉,死无全尸!殿下难道就不想为父亲讨回公道,难道就不想光复祖上的大业么!” “……你说得轻巧。”谢兰胥面上闪过一丝讥讽,“凭几句漂亮话,就能成就大业么” “自然不是凭借漂亮话。”万俟传敏说,“自皇位上那老贼改崔为燕以来,崔国复国派在各地活动不绝,其中最大的一个组织,叫天门。近年来多起反燕活动都是由天门组织策划。” “殿下身为崔朝仅剩的正统血脉,难道这个组织还未与殿下取得联系” “若是你所说的这个神通广大的天门与我取得联系,我还会在鸣月塔养马放牧吗” 谢兰胥的反问,让万俟传敏瞬间信服。他大笑道: “这便是我大费周章请来殿下的原因。我与殿下同病相怜,若殿下愿意和我联手,我将举全国之力,助殿下重建崔国。届时,我们修百世之好,永缔和平,岂不是我两国百姓的一大幸事”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恐怕殿下自身都不知道的事。为了表示诚意,我将对殿下坦诚以待——” 万俟传敏笑道: “数百年来,民间一直流传着崔朝宝藏的传闻。” “我要告诉殿下——此事千真万确。” 谢兰胥身后,荔知倏然抬眼。 王座之上,万俟传敏笑而不语,静静抚须,等到享受够了帐中寂静和瞩目后,他才重新开口,缓缓道: “一个崔朝宝藏,可抵十个燕国国库。” 第56章 崔朝宝藏四个字, 如泰山压顶笼罩在寂静的大帐中。 许久后,谢兰胥开口道:“崔朝宝藏,不过是无稽之谈。怎么翼王也相信” 万俟传敏并不恼怒,举杯笑道:“第三杯, 敬翼国所有为复国鞠躬尽瘁的英雄!” 帐内欢声不断, 众人举起酒杯畅饮。 荔知执酒壶,借用衣袖的掩饰, 将黑色一物投入壶口。 一刻钟前, 侍妾和小兵将她推出堆积杂物的帐篷。她在门前跌了一跤, 被小兵呵斥起身后,紧攥的手心里已多了一物。 她和谢兰胥入军营必会遭严密的搜身。 特来投奔的翼国宗室却不会。 “姊姊, 这是只在鸣月塔生长的辣椒,当地人叫它火龙。”荔慈恩摊开手掌, 两枚小指盖大小的橘色辣椒躺在她的手心, “沾到火龙汁液的皮肤会剧痛不已, 三天不息。” “成功混入军营后,我会将此物投于关押姊姊的帐门前。” “然后我会将它放入殿下的酒壶中。” 姊妹俩相视一笑。 “大战之前, 请大家尽情欢愉,万万不要拘束!”万俟传敏一声令下,晚宴正式开启。 等到帐内欢声笑语,划拳敬酒声层起彼伏后, 万俟传敏才笑着看向面前的谢兰胥。 “殿下若是想听后续, 不妨给愚兄一个面子,给帐内将士一个面子, 喝下愚兄所敬之酒。” 他端起酒盏, 含笑看着谢兰胥。两张食桌之间的距离, 不过一步之遥。 谢兰胥端起食桌上的酒盏, 身后的荔知立即为其满上。 山坡之上,荔知刚刚得知谢兰胥的计划。她神色警惕,并不安心:“如果万俟传敏在酒里下其他东西……” “若只是想杀害我,万俟传敏从一开始便不会踏入这个陷阱。”谢兰胥说,“我们要赌的,就是他的贪欲。” 明亮如昼的大帐里,谢兰胥端起泡过火龙的酒,一饮而尽。 “好!”万俟传敏一拍大腿,对谢兰胥的知情识趣满意极了,“如何这可是皇室酒坊所酿,只用来招待尊贵客人的玉瑶酒!” 谢兰胥似在回味,神色如常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要想完全释放火龙里的能量,泡的时间越长越好。荔知尝过洗火龙的水,辛辣涩口,连喉咙深处都好像要燃烧起来。若非谢兰胥,没有人能够面不改色喝下这一盏酒。 “现在可以继续了吗”谢兰胥嘲讽道。 “自然,我们刚刚说到崔朝宝藏——看来殿下对此中内情并不了解。”万俟传敏道:“殿下可知,崔朝存在两百余年,其间并未发生大的战争和天灾人祸。当今皇帝篡崔自立时,国库中存银却不足十万两。请问殿下,国库里的钱都去了哪儿” 荔知低垂眼眸,余光牢牢锁定在谢兰胥的脸上。 逐鸾 第66节 为的却不是等待谢兰胥的回答。 她在观察谢兰胥的神情,一丝一寸,想要找到他伪装的破绽。 谢兰胥是否知道宝藏存在,也是她一直探究的问题。 “如果真有这庞大的宝藏,”谢兰胥的眉头难以察觉地微微蹙着,神情似讽似笑,“皇上作为前朝的最后一任摄政王,难道不会想方设法去找” 万俟传敏冷笑道:“殿下以为,前朝皇室为什么死的只剩你母亲一人了” 谢兰胥没有说话。 “狗皇帝当然想找到前朝宝藏,可他找不到。这秘密只有历来的崔朝皇帝才会知道。”万俟传敏说,“崔朝宝藏的秘密,随着崔国末代皇帝在南逃路上上吊自尽,陷入了长久的迷雾。狗皇帝几乎杀光了所有崔朝皇室,依然没有得到宝藏的秘密。” 谢兰胥的眉头松了又紧:“你如何肯定宝藏存在” “实不相瞒,当年崔朝皇帝南逃时,曾经过鸣月塔。那时的翼王,我的父亲,和这位末代皇帝誓血为盟,答应帮他南逃,条件是将来他用王朝宝藏东山再起,翼州独立为国。” 万俟传敏说:“可惜的是,这位末代皇帝最终还是落入了狗皇帝的包围,为了保存皇室尊严,不受敌人侮辱,崔国皇帝命人杀死所有的后妃和皇子公主。要不是你父亲赶到及时,你母亲也险些亡于自己人剑下。” 帐内喧哗,万俟传敏的声音只有他和他身边的人,以及谢兰胥及谢兰胥身边的人听得见。 他透露的内幕,和荔知调查的结果不谋而合。 改朝换代时,崔朝的末代皇帝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国库,修建河堤时甚至不得不动用了当今皇帝的私房钱,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不翼而飞,因此民间才有关于崔朝宝藏的各式传说。 至于末代皇帝最后那段南逃路,荔知倒是头回知晓内情。 “……既然只有崔国皇帝才知晓宝藏秘密,”谢兰胥露出沉思表情,已不像最初那般全然不信,“现在岂不是无处追寻真正的宝藏所在了” “一条路但凡有人走过,必然会留下痕迹。”万俟传敏笑道,“崔朝末代皇帝途径我鸣月塔时,仍未开启宝藏,从鸣月塔到他最终赴死之地,宝藏必定藏在其中某个地方。” “我翼国有杰出的堪舆家、匠师无数,只要殿下和我携手,我会无偿赠送殿下寻找宝藏必要的人手。” 万俟传敏说得动听,在荔知耳里却是响亮的算盘声。 用他提供的人找出宝藏,那宝藏还能不姓万俟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谢兰胥笑着,眼底满是讽刺。 “我想不到殿下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万俟传敏神色笃定,已然将谢兰胥视作自己的瓮中之鳖。 “若如此,我便只能敬大王薄酒一杯了。”谢兰胥端起食桌上的酒盏。 万俟传敏喜形于色,刚要端起酒盏,大帐外忽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和叫喊声。 “外边在吵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万俟传敏沉下脸。 “大王!大王不好了!”一名小兵狼狈跑进大帐,“不知怎么回事,运粮车全燃起来了!” “什么!”万俟传敏脸色大变。 今晨刚抵达的运粮车,是全军的命脉,怎么会突然就烧起来了! 万俟传敏心中闪过几张面孔:投降的鸣月塔校尉秦讷,说着流利翼国话,对答如流的祖孙二人,还有眼前的谢兰胥。 虽然还未明白事态全貌,但万俟传敏已经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他又惊又怒,对着谢兰胥大喝道:“来人——” “现在才发现,晚了。” 谢兰胥微微一笑,手中酒盏泼向万俟传敏。 “啊!!” 一接触到盏中的“酒液”,万俟传敏便嚎叫起来,他紧闭双眼,涕泪长流,因为奇痒难耐和剧烈的灼烧感,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脸庞。 “大王!” 帐内多位将士勃然变色,倏然起身拔出长刀。 荔知眼疾手快,将面前两张食桌顺势推翻,甩向台下想要冲上来护驾的将士。 咔嚓一声,谢兰胥捏破了手中的空酒盏。 跑动的声音停止了,言语声霎时消失。 沉闷,粘稠的空气,像黑色露水落在一张张惊恐战栗的面孔上。 高台之上,谢兰胥脸色浅淡。 一块狭长尖锐的碎瓷片,经由他的手,抵在万俟传敏的脖子上。 丝丝鲜血,顺着残余的酒液,从他纤长有力的手指中流下。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举止,此刻却透出一种粗暴。 和荔知之前拿来做戏的茶盏碎片不同,酒盏的碎片又薄又利,毫无疑问,它可以轻易割开皮肤下的大动脉。 “你这逆贼,快放开我们大王!” 高台下的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拔刀而起。台上的亲兵也亮出刀剑逼近过来。 荔知从惨叫不止的万俟传敏腰间拔出镶满宝石的长剑,护卫在谢兰胥身边。 “谁再靠近一步,你们大王就没命了。”谢兰胥笑着说。 “你杀了我们大王,难道还能活着走出这扇帐门吗!”万俟传敏的军师怒目圆瞪,大声呵斥道。 “能让翼王陪死,我有何不知足的”谢兰胥油盐不进,淡然笑道,“大王,你说呢” 万俟传敏仍不能睁开双眼,只能像个刚刚瞎眼的盲人任谢兰胥挟制,浑身因为疼痛而颤抖着。 “快、快让开!都不许上来!”他惊恐叫道,“谢兰胥,你想要什么!” 有了万俟传敏的命令,帐内的亲兵和将领不得不往后退开,而谢兰胥,依然和他举杯对饮时一样,镇定自若,唇畔一缕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所要不多,一辆马车,放我们走。” “给他!快去!”万俟传敏愤怒叫喊。 红龙浸泡过的酒液进了他的眼睛,不光让眼周皮肤红肿,眼皮下的眼球更是肿胀了许多,受到刺激,他的眼泪不断往外泉涌,配合颤抖无力的身体,自己抓出来的条条血痕,看上去命不久矣。 走到这一步,他确实没有明天可活了。 荔知和谢兰胥登上马车,同车的还有泪流不停,睁不开双眼的万俟传敏。 马车渐渐驶离火光冲天的叛军军营,万俟传敏的军师率领亲兵数百人,一路追赶着。 芒山脚下,谢兰胥令马车停下。 “谢兰胥!我们已经放你离开了,你还不把大王交出来,难不成是想毁约不成!”军师气得面无人色。 草甸辽阔,茂盛的野草像海洋一般在夜风下起伏波荡。 谢兰胥站在驾车的车板上,手里还有狼狈不堪的万俟传敏,他镇定自若地面对眼前无数刀剑弓箭,寒凉的月光像银毯铺满他的脚下。 “我自然会信守承诺。”谢兰胥在月光下笑道。 尖锐的瓷片在那一瞬间深深插入万俟传敏的喉咙,一大股鲜血随之涌出,染红了谢兰胥的手和衣袖。 军师和万俟传敏的亲兵目眦欲裂。 “你们的王,还给你们。”谢兰胥拔出瓷片,鲜血喷涌而出,万俟传敏的身体滚落马车,赤红染红了周围的野草。 “大王!”军师怒吼道,“杀了他们!” 荔知扑倒谢兰胥,后者搂住她的背,顺势一滚,躲入马车下方。 无数箭矢穿透车厢的木板,将马车厢钉成筛子。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芒山响起,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军师和万俟传敏的亲兵难掩惊恐地看向芒山。 以万俟兄妹和荔象升为首的五百骑兵疾驰而出,排在最前方的一队骑射手齐齐放箭,将万俟传敏的亲兵射了个对穿。 “杀啊!”万俟绩嘶吼着,带领弟弟妹妹们冲入方寸大乱的敌军。 荔象升跃下马背,只身杀入数百敌军。 他没有手持刀剑,但他所穿铠甲,是谢兰胥命人量身定做的,别人的甲是为了防守,他的甲是为了将他自身化为武器。 荔象升每一拳,每一腿,甲上固定的刀锋都会划破敌人的血肉。 重甲会像小山一样压在人的身上,降低他的速度。除非他像荔象升这样,天生怪力。 他敏捷地穿梭在敌军之中,所到之处,血线飞溅。 身边的敌人,都如草鸡木狗般倒下。 不一会,芒山下的敌军已经被杀了个干净。 谢兰胥将荔知交给杀到马车前的荔象升,然后捡起地上一把染血的长剑,割下万俟传敏的头颅。他将流着血泪的万俟传敏的头颅挂于马上,翻身上马,举起长剑。 “现在该我们展现待客之道了。”他扬唇道,“众军听命,随我杀回敌营。” 第57章 一轮染着猩红的圆月高高镶嵌在宝蓝的夜空中。 火光冲天的叛军营前, 有两马屹然。 万俟兄妹立于马上,黑甲森然,红甲无畏,万俟丹蓼露着张扬的笑容, 和一旁的兄长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挽弓成月, 两箭向着相反方向同时射出,左右瞭望塔上驻守的兵士还来不及敲响警钟便应声而倒。 起兵造反的翼王被掳走, 军中群龙无首, 方寸大乱, 低级兵士又忙着救火,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正门前的异变。 万俟绩和万俟丹蓼转身看向身后的黑夜, 天地被火焰的红光一分为二。一半亮如白昼,一半暗若幽冥。在夜色最深的地方, 谢兰胥率领五百骑兵逐渐走出, 宛若幽冥之主。 众人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谢兰胥冷淡的神色面对天边闪烁的火光, 也被镀上一圈莹莹的光芒。赤红的火焰落入眼底,似乎惊扰了他的平静, 有欲望闪烁,叫嚣,膨胀。 谢兰胥举起手,轻轻挥下。 所有人都得到一个共同的讯号。 “杀啊!杀啊!” 荔象升率先拍马, 身先士卒冲入敌营。 逐鸾 第67节 宛若第一粒雨掉落大海, 荔象升打响了决战的锣鼓。五百骑兵在悍不怕死的万俟兄妹的带领下,如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 瞬间冲乱了敌营。 五百对二十万,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 这五百轻骑兵, 是万俟家培养的私兵, 万俟兄妹用了自己的威信,私自调动了这五百轻骑兵。 悍不畏死的主仆,连人带马,如镰刀一般割开慌乱集结起来的敌军。 血之花在火光中盛开,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赤红。 “杀啊!” 荔象升仿佛不知疲倦的木人,哪里敌人汇聚,他就冲向哪里。他皮甲上的利刃已经卷曲,可他还在飞踢双脚。火与血似乎成了他的伴奏,他在火光里跳着死亡之舞,旋转和飞踢就是他的节奏。 每踩一个拍子,都有一个敌人倒下。 他们倒下时并无内伤,但内脏或大脑,却已经震碎了。 荔象升第一次杀人,可他毫无畏惧。 因为他从姨娘要出卖身体供养他和妹妹时,从他们刚抵达鸣月塔,梦想着一切还能重新开始,却被鸣月塔的流氓纠缠上时——他就已经开始夜夜想着杀人。 姨娘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忍不住下一刻就要血洗鸣月塔。 他想杀光所有人,所有人,包括天上那个冷眼旁观,安排众人命运的神。 是荔知将他从暴虐堕落的边缘捡了回来。重新给他和妹妹人的一生。 所以他决心将捡回来的性命奉给她。 眼前的每一个敌人,都化身为他曾经憎恶的对象,他们长着流人或郑恭,亦或是流氓的面孔。他放任对那时的无能为力的悔恨和愤怒,在怒吼中不断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兄弟们,别慌!他们只有几百人罢了!”有叛军反应过来,大声叫喊着,“我们可是有二十万人!杀回去!” 越来越多的叛军惊醒过来。 冲入大营的敌人竟然只有区区数百,就妄图毁灭一个有二十万人驻扎的大营。 “五百又如何!一样杀得你们求爹爹告奶奶!”万俟绩满脸鲜血,骑在马上大笑不止,“我万俟家的好男儿,绝不与你们为伍!” “你们也是万俟氏为什么要和敌人联手!”一名将领模样的人用翼国话愤怒地质问。 “因为鸣月塔是我们的家,我们决不允许有人在我的家杀人放火!”万俟蠡大声道。 万俟蠡抽出插在将领脖子上的弯刀,在马上利落地再次坐直。 “大哥!别和他们废话了,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开始重新集结了!” 万俟绩一刀斩掉临近的一名叛军,对方的头颅瞪着眼睛飞到半空,用行动回应了万俟蠡的催促。 “弟兄们!杀啊!援军马上就来!”另一边,万俟绩大声说道。 尽管他们士气昂然,奈何人数悬殊实在过大。在敌军反应过来重新联结后,五百骑兵很快便折损过半。 万俟丹蓼满脸是血,皮甲上也处处都是刀口,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丝毫惧意。 “大家不要怕,朝廷派来的三十万援军马上就来!”万俟丹蓼立于马上,如一面红色的得胜旗,她坚定的神色感染了许多人。 不畏死的万俟骑兵将兄妹几人团团护卫起来,誓要血战到最后一刻。 “杀!” “杀!” “杀!” …… 三十里外的鸣月塔城门前,一支由三百精锐骑兵组成的万俟氏家兵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副都护梁预涨红了脸,怒斥道:“万俟凌,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今日你要是出了这城门,本将就以叛国罪将你就地处置!” 万俟家主头戴军帽,身披铠甲,腰间两柄大刀,就连身下战马都穿着铁质甲衣。 他毫不退让地瞪着面前的梁预:“我万俟凌的四个儿女都在门外,我若连自己的儿女都见死不救,贪生怕死,我还有脸做这一族之长吗!开门!我今日就是背上叛国罪名,我也定要出这一扇门!” 毕竟是盘踞鸣月塔多年的豪族,在万俟夫妇的威压之下,守城的将士节节败退。 万俟家主带兵骑马冲撞封锁线,在马蹄之前,兵士都不自觉地退开。那一身戎装,巾帼不让须眉的万俟夫人跳下马,拔出长剑往城门走去。 “夫人,现在是非常时期!还请三思啊!”余敬容满脸焦急,恳求道。 “滚开!今天谁拦我我杀谁!”万俟夫人柳眉倒竖,杀气腾腾。 眼见城门就要被打开,梁预气急败坏道: “万俟凌,你是想反了不成!” “梁预,你别太过分了!”万俟凌怒声道,“我万俟家心向何处,人尽皆知!如果你执意要泼我脏水,那你就泼吧!你开门也罢,拒守也罢,今天这城我必定要出!”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执意要出去送死,那倒不如死在我的军法之下!来人啊!”梁预一声令下,身后燕兵一齐抽出长刀,“给我拿——” 鼓楼上,瞭望的兵士面无人色地看着日夜混沌处现身的军队影子,回过神来,用力敲响警告敌人来犯的战鼓。 咚——咚——咚—— 鼓声在鼓楼上蔓延,唤醒这座还在沉睡的边陲之城。 城门前,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不好,敌军进犯!” 外敌在前,内讧暂且搁置。梁预、余敬容匆匆上了城楼,万俟夫妇疑心这支敌军和自己的儿女有关,也跟着上了城楼。 天际线上,一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的队伍,像一片沉甸甸黑云,缓缓飘向鸣月塔城。 离得近了,万俟家主面色大变,脱口而出: “那、那是……” 凌驾于乌云之前的,是马上的谢兰胥。他乌黑的发束在寒风中飞舞,纤细的羽玉眉之下,是一双黑黢黢,深沉沉的眸子。他的神色淡漠而平和,一身暗玉紫色的大袖长衫,却布满斑驳飞溅的鲜血。 在他怀中,是蒙着面纱的荔知,屹然马上,有凛凛之美。 谢兰胥如闲庭漫步的身后,是一个个和他一样,浑身鲜血的战士。 一个时辰前。 就在万俟兄妹落入劣势,万俟氏的骑兵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时—— 大地,隐隐颤抖起来。 有一个叛军停了下来,惊诧狐疑地看向地动来源的方向,然后是更多叛军。 他们都察觉到了这地动山摇。 一条几乎横贯天地的黑线,每一个黑点上都是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燕国兵。 黑压压的燕国兵身后,烟尘蔽日,仿佛千军万马跟袭。而在他们身前,谢兰胥一人一马,身体离开马背稳稳站了起来,手中长弓拉至最大,黑漆漆的一物在他弓前摇晃,看不清楚。 他神色沉着,弓满而释。 被火光分割的天空,长箭破空袭来,震颤着钉在已成空营的大帐之上。 箭上,挂着万俟传敏死不瞑目的头颅。 “大王!” 无数哀鸣响起。叛军的士气如山崩地裂,一去不回。 “是援军到了!是朝廷派来的援军!”万俟丹蓼大声道。 万俟兄弟也齐声喊了起来:“援军到了,兄弟们别怕,随我一起杀回去!” 残余的万俟氏骑兵跟着叫喊起来,反客为主再次冲倒了敌军的包围。 万俟传敏已经就死,燕国援军也到,没有人再想着继续抵抗。 逃兵只要出现一个,就会如瘟疫一般蔓延。 顷刻之间,叛军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散,再无纪律可言。 他们到死也想不到,让他们闻风丧胆的朝廷援军,不过是一千名拖着燃烧的木柴的普通步兵罢了。 将昼时分,谢兰胥带着得胜而归的众军回城。在确认身份之后,城门应声而开。 荔象升紧抿嘴唇,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在他身后,是坐在车板上的荔慈恩和双目失明的老妇人,荔慈恩正在向老妇人描述周遭的一切,听闻战争危机已经解除,老妇人流出欣慰的泪水。 秦讷昂头挺胸走在那一千步兵前,正因为同袍情谊,所以他才能帮助谢兰胥调动一千步兵参与行动。 万俟兄妹更不必说,得胜归来,每一个人脸上都露着骄傲。 城中因战鼓警示而跑出家门的百姓站满了大道两边,无数的目光聚集在谢兰胥及共乘一马的荔知身上。 阴云渐渐不敌红日,金色的曦光像泉水那样喷薄而出,流淌在每一个沐浴着鲜血的铠甲上。 肃杀沉默的军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涌入鸣月塔城。每一个人,每一匹马身上,都挂满了敌军的人头,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万俟传敏的头颅,挂在谢兰胥所骑的马上,那双充满血丝,极具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向围观的每一个人传递他临终前发生的故事。 万人空巷,只有沉重的呼吸。 第58章 大败二十万人, 歼敌一万人,将如同丧家之犬的叛军重新赶回翼州境内。 难以想象,这是一千五百人就可以做到的事。 然而,带领他们的是谢兰胥, 曾经□□若神的废太子之子,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起来。 围观的百姓不明内情,但知道鸣月塔城的威胁已经解除, 不必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一时间欢呼震天。 有人冲上前去, 在这一千五百人里寻找自己的家人、朋友,也有的急忙回家, 拿出鸡蛋或鲜花想要赠与战士。 人山人海的大道前,万俟兄妹兴奋地声音像叽叽喳喳的麻雀, 围绕着满脸震惊的万俟夫妇而飞。谢兰胥和荔知面前, 是目瞪口呆的余敬容。一向问题颇多的他, 在听谢兰胥讲述计划前后以及最终的结果时,始终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了解事情原委后, 所有人都有一种震撼过后残留的沉寂,需要沉默以重新归拢思绪。唯有副都护梁预,涨红的脸有如菜板子上一块不新鲜的猪肝,喘着粗气道: “谢兰胥, 你好大的胆子, 违背军令,擅调军队, 假传军令……真以为你是宗人, 我就不敢动你吗” 梁预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冰冷而愤怒的声音, 就像晴天一声霹雳, 让周围的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原本正在满面笑容庆祝这场胜利的百姓,也都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余敬容想要从中斡旋,但他在官场之路并不通顺的原因就是为人刚正不擅言辞,如今要他长袖舞动起来,实在是难为他了。 逐鸾 第68节 他自以为的斡旋,其实是热油浇在了梁预这簇火上。 “梁大人,殿下也是想为鸣月塔解围,毕竟围城三日,军议又始终拿不出个办法,城中人心惶惶。此次翼王反叛,早有准备,竟筹集了二十万大军,虽然鸣月塔求援的塘报已送去朝廷,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殿下能够大退敌军,也算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你的意思是,鸣月塔城被围,是我无能!”梁预恼羞成怒,脸色越加涨红,“鸣月塔城有四大城门,二十四座城楼,箭楼无数,莫说区区三天,便是再围三十天,叛军也不可能攻城而入!” “可城中存粮却不足三——” “住嘴!”梁预怒声道,“你为谢兰胥强词夺理,莫非是他的同伙不成!” “你——” 眼见局势进一步僵持,找回四个儿女的万俟家主反而冷静下来,担当起和事老: “好了好了,本是好事一桩,我们先让老百姓们开心一日行吗” “你们都住嘴!”梁预怒喝道,“还是让殿下自己来说吧!” 这种时候,荔知悄然站到了谢兰胥身后,以免梁预的唾沫星子飞到自己身上。 谢兰胥凭借这一战大出风头,往后青云直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用一千五百个人,做到了梁预用十万人都做不到的事。 明眼人皆知,大局已定。 等最新的塘报送抵京都,梁预这个草包不拿一个疏庸愚钝,无所作为的罪名便是走运。 他现在的嚷嚷,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所有人,都因为这场胜战站到了谢兰胥身后。 “兵临城下,事急从权,还望副都护不要见怪。”谢兰胥缓缓道。 “事急从权你违背军令,擅调军队,假传军令……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如果只因为你运气好打退了敌军就视军法如无物,这军法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那以副都护的意思,是想怎么样”谢兰胥说。 “自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梁预趾高气扬道。 谢兰胥笑了:“如果副都护不认同我的做法,执意要将我定罪,那也要等我回到京都,宗人府出面才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你懂么你犯了军法,自然由军法处置!处置完了你,我再回京禀告宗人府便是!” “副都护好大的口气,”谢兰胥微微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副都护是正二品的三省长官呢。” 梁预一口气没喘上来,看他模样,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无论如何,也要当着这满城的百姓拿下谢兰胥才算找会他早已不存在的面子。 荔知并不担心谢兰胥出事,算算时间,那位也该来了—— “梁预,不得对殿下无礼。” 一声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咳嗽出现,众人大惊失色,面色各异地转身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辆轿子落下,脸色苍白,病容未消的鲁涵从中走了出来。 “都护!” 数声惊呼。 鲁涵在马果子的搀扶下,走到梁预身前。 “殿下兵行险着,难道不是因为你刚愎自用,高傲自大,听不见忠善之言吗!” “大人,我……” “够了!你不必多言,我病中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禀告给我了。你把持鸣月塔军政大权,却无所用心,独断专行,以至于民心激变,军心动摇——幸而殿下舍生忘死,运筹帷幄,深入敌营,这才解了鸣月塔之困,你竟还有脸面问罪殿下还不给我滚下去!” 梁预眼神震动,不敢直视鲁涵的双眼,脸色灰败地退了下去。 鲁涵面对谢兰胥,揖手欲跪:“微臣代鸣月塔黎民,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谢兰胥刚扶住一个鲁涵,附近的百姓就接二连三跪了下去。 一个接一个,一串接一串,片刻间,大道上跪满虔诚的百姓。他们眼含热泪,衷心感谢谢兰胥拯救了他们的家园免于战火威胁,感谢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即便是在最危险的时刻,也和百姓站在一起抵御外敌。 不知不觉中,万俟夫妇和余敬容也跪了下来,万俟兄妹和那浴血而归的将士们也向着谢兰胥跪了下来。 他们的眼中,满是信服和忠诚。 看着他们,荔知便明白,谢兰胥已经获得了发动这场战争想要得到的一切。 谢兰胥和荔知,他们都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 竹园幽静,靠窗的长榻上,斜靠着刚刚换了一身衣裳的谢兰胥。 鲁涵已经写了一封新的塘报递交朝廷,为谢兰胥为首的诸人请功,其中还包括了老年丧子,孑然一身的老妇人。如今所有人都住在偌大的都护府里。 为了让得胜归来的功臣好好休息一日,鲁涵特意让人不得靠近打扰竹园,留下来侍奉的自然只有一个荔知。 谢兰胥坐在手中拿着一卷书,但荔知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阿鲤,还未气够么”荔知坐着脚踏,伏在长榻上,手里轻轻摆弄着谢兰胥的衣角。百无聊赖地看着谢兰胥。 谢兰胥面无波澜,眼神也不知盯着哪一个字,盯了不知有多久。 “阿鲤,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我已知错……”荔知说。 她的无心之语,意料之外地唤来谢兰胥的目光。 “你知错了”谢兰胥冷冷道,“错在何处” 荔知并不清楚自己错在何处,只知回到都护府后,谢兰胥的目光和言语便十分冷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怄气。 还是她几番试探,才明白这“看不见的人”是自己。 “因为我没有和你商量,便伤了自己的脸”她不甚确定地说。 谢兰胥不言不语,冷冷地看着她。 荔知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如果万俟传敏不相信是偶然抓到我,那么计划其他部分都无从谈起。别的理由都太牵强,不如我真的被毒蜈蚣咬伤来得真切。万俟传敏或许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猜到陷阱从此时便已经开始。” 荔知笑着,想要用胜利缓和僵硬的气氛,谢兰胥却依旧不为所动。 “阿鲤若是担心我容貌受损,不妨放下心来。我早已准备好了解毒膏药,也提前问了大夫,只要在咬伤五日内开始敷药,留疤的可能就会很小。” “……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 谢兰胥的话让荔知不由反问出来。 “你……不疼吗”谢兰胥直直地看着她,乌黑的剑眉纠结着。 他无法理解,却努力尝试着理解。 荔知轻轻牵住谢兰胥的手,柔声道:“有一点疼,可是比不上阿鲤生我的气时,我心里的疼。” “……巧言令色。” 谢兰胥神色冷淡,轻声说道。他的手却任由荔知牵着。 “还疼吗”他问。 “不疼了。”荔知笑道。 紫纱蒙面,依然遮不住她朝日一般明亮的笑容。 无论遭遇何种折磨和挫折,她好像都充满活力。那种仿佛不知疼痛的无畏和坚韧,一次一次吸引他的目光。 “其他地方呢”他轻声说,“还有地方受伤么” 荔知笑着摇摇头。 “他们把你掳去后,伤害你了么” “我这么丑,谁敢欺负我” “有没有人打你” “他们要骗你来救我,怎么敢打我。” 荔知撒了小谎。 她下意识便撒谎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撒完后却并不知道自己撒谎的意义。 但这并不重要,她一生中谎言无数,也无所谓再多一个。 “如果有人伤害你,我会把他捉来。”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五马分尸。” 荔知知道,这并不是威慑或表决心,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五马分尸。 “有阿鲤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荔知笑眯眯地将头埋在他的手心里。 她能感觉到,谢兰胥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颤抖,后来发觉,原来他是想抚摸她面纱下的疮口。只是过于小心,过于谨慎,似乎怕轻易的触摸便引发疼痛,所以不断瑟缩。 察觉到这一点后,荔知侧过头,将脸颊上的疮口送到他的指腹前。 接触到那层紫纱后,谢兰胥的手指反而静止了,僵硬地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谢兰胥的手部肌肉才慢慢松懈起来。他的五指完全贴合她的面颊,隔着一层面纱,感受她的体温。 荔知闭上眼,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和竹叶呢喃。 而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白皙的侧颜。紫纱下那块暗红的疮疤,是如此刺眼。把他内心搅动不安,自责心痛。 原来,这就是后悔。 他苦求不得的人性,为何会在承认自己是个怪物后,这么简单地回到他的身体 “……般般。”他俯身靠近。 “嗯”荔知抬起头来。 “我愿意娶你。” 第59章 金銮殿上站满鸦雀无声的大臣。 沥粉贴金的彩画绘满大殿内的每一根梁枋, 云龙在昂然飞舞,祥云轻扬飘荡。满室金砖流光溢彩。 逐鸾 第69节 龙椅之上,知命之年的皇帝一身黄袍,冕冠下的长发乌黑光亮, 偶尔微服私访, 还能叫不知底细的小姑娘红了脸庞。 桌上摊着一份从鸣月塔六百里加急发来的塘报,皇帝便是看了这份由兵部上呈的塘报, 便合上了眼, 久久不语。 香炉燃着静心香, 大臣们却因为皇帝的沉默心如擂鼓,冷汗直流。 “之贞啊, 老大走了已有多久啊”皇帝的声音低若微尘,在这冰冷的金銮殿中却如晴天霹雳。 “回陛下, ”大臣中, 站在最前一排的中书令张之贞上前一步, 揖手道,“大殿下走了已有两年多了。” “两年多了……朕从未梦见过他, 或许……或许他也一直在怪朕吧。”皇帝说。 张之贞垂着头,面无波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只是做了一个圣明的皇帝所应当做的事。” “话虽如此……两年了。”皇帝终于睁开眼,目光投向桌案上的塘报, “他的儿子, 也已经长大了。” 张之贞知道皇帝此时是在自语,保持着揖手的姿势不动, 直到皇帝再次将话头递给他。 “一支由家兵和底层步兵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 仅凭这一千五百人, 谢兰胥便大退二十万敌军。”皇帝缓缓道, “之贞,你怎么看” 即便不抬起头,张之贞也能想象得出龙椅上的人此刻是一张喜怒难辨,耐人寻味的面孔。 凡是和大殿下相关的话,每一个字都得斟酌着说,这是皇宫中每一个人难有的共识。皇帝既不喜欢有人说大殿下的坏话,也不喜欢有人为大殿下翻案。 或许是用了特殊手段得位的缘故,这位皇帝将君心难测四个字表现的淋漓尽致。 张之贞字字斟酌,回避道:“微臣对其中内情不甚了解,不好妄加定论。” “哪里不好妄加定论了,这塘报里,不是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皇帝笑道,“万俟传敏蓄谋已久,暗中征召三十万大军,本想用鲁从阮之死激怒鲁涵,令自己师出有名,不想,鲁涵并未中计。万俟传敏便连夜起兵,将鸣月塔城围了个措手不及。” 张之贞点头附和,好像认真在听。 “你说罢,说说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皇帝问。 眼见死活逃不过去了,张之贞只好说道:“殿下运筹帷幄,施奇计退兵,常人不能及。不过,我听说这都是因为都护鲁涵病倒的缘故,鲁将军有多年行军打战的经验,又爱民如子,在军中一呼百应。想来鲁将军要是没有病倒,鸣月塔城依然能够解这围城之困。万俟传敏这贼子还是难逃一死。” 皇帝不甚赞同道:“鲁涵的性子朕了解,守城可以,反客为主却是难为他了。这回,谢兰胥当众斩杀万俟传敏,不仅解了边疆之危,还让朕出了一口恶气,真是居功甚伟啊!” 找到旗帜飘向的方向就好办了,张之贞松了口气,揖手笑道:“如此说来,殿下当真是立了大功。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奖赏” 张之贞的声音落下后,朝廷上半晌寂静。 废太子倒台时,有人为他惋惜,自然也有人落井下石,这后一部分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废太子的后人东山再起的。 不过,皇帝正在兴头上,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想去触他霉头。 “奖赏先放一放。”皇帝说,“塘报上讲,鲁涵已任他为龙虎将军,领鸣月塔十万精兵,平叛翼州去了。等他大胜归来,再谈奖赏不迟。” “陛下英明。”张之贞说。 金銮殿中,百官神色不一,齐喊英明的声音倒很整齐。 …… 翼州这次平叛行动,进行得有如破竹。 谢兰胥所率大军,纪律严明,动作诡谲。不到十五日便收服了翼州各大州城,令一盘散沙的翼州重新回到大燕统治之下。 谢兰胥抵达鸣月塔当日,万人空巷。尽管城门前人潮汹涌,但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寂静。 直到主将率领着十万血骑出现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前。 欢呼声,祝贺声,伴随着百姓自发抛向军队的白色、紫色杜鹃花,充满晚霞飞散的天空。 荔知脸上的疮疤已经愈合,只剩下一片淡淡的色差,假以时日便能完全消失。 她站在人群中,目光落在为首那人身上。 谢兰胥披着黑色甲胄,骑着汗血宝马,一马当先走到众卒之前。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让人想起终年白雪皑皑的仙乃月神山,洁白无瑕,有着寒霜般的威严。 亲眼目睹谢兰胥完好无损,荔知松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 谢兰胥却先一步从迎接的人群中找到了她的身影,他一夹马腹,从大军中脱离,来到荔知身前。 “殿……啊!” 荔知刚一开口,谢兰胥便弯下腰,利落地将她捞上了马。 不光荔知没有想到,就连围观的百姓和官员,都因为谢兰胥出人意料的举动一片哗然。 在众人睽睽之下,荔知难免有些脸热。 “殿下,快放我下来!” 谢兰胥的双手一边环着她的腰,一边握着缰绳,他的下巴放在她肩上,温热的呼吸挠着她的耳廓。 “为什么”他反问。 “你难道不怕大家议论吗” “那又如何” 荔知听到耳边一声嘲讽的轻笑。 谢兰胥用力一夹马腹,汗血宝马在两边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疾驰而出。 行军队伍中出现几声笑声,是万俟兄弟在嘲讽小弟弟佳人梦碎得很彻底。 万俟丹蓼是队伍中唯一女性,入城后便像荒野上的朱顶红那般打眼,随着谢兰胥和荔知的离去,这株朱顶红像被霜打过一样。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原本令她心潮澎湃的欢呼声变得索然无味。万俟丹蓼想起了上一次谢兰胥和荔知共乘一马的时候。 那时他们以一千五百人,传奇般地挫败了万俟传敏的二十万大军,看见谢兰胥拉起荔知骑上同一匹马,她一方面心有不甘,一方面又是单纯的好意,主动提议道: “殿下和女子同乘一马多有不便,不如让她和我骑一匹马吧。” 那时,谢兰胥并未看她。但她永远记得他的回答。 “不必了,是我想和她一起。” 这句话谢兰胥并未深思,因为回答后的他也露出了惊讶和思索的表情。 万俟丹蓼还在孩童时候,便听过废太子的传说。 谢松照从小便有神童之名,神童大多在长大后泯然众人,然而谢松照的光环从未黯淡熄灭。如果说常人是被女娲甩出来的泥点,那谢松照就是被女娲以嘴唇吻出的泥人。 万俟丹蓼听过太多废太子的光辉事迹,对这位恍若天神的男人怀着比父亲更深的仰慕,但是不等她有机会亲自朝见这位心中的榜样。谢松照便以谋逆之罪,血溅三尺,死后薄棺一副,草草下葬。 然后,他仅剩的儿子,来到鸣月塔。 “妹妹别伤心了,刚刚殿下可是一眼都没看你!你要是哭了,也只有哥哥给你抹眼泪——”二哥万俟蠡骑到万俟丹蓼身旁,恶趣味地戏弄道。 万俟丹蓼冷冷横他一眼,骑着马先往前走了。 将迎接的百姓和十万大军甩在身后,谢兰胥和荔知率先到达都护府大门。 守门的门房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连连看着马上的谢兰胥和他们身后:“殿、殿下其他人呢” “我先到。”谢兰胥说,“告诉都护,我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门房还没反应过来,门口的谢兰胥和荔知已经不见了。 谢兰胥不回竹园休息,反倒带着荔知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路。直到眼前出现鸣月塔城的另一座城门,荔知才反应过来: “殿下又要出城” “叫阿鲤。” “……阿鲤,你刚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谢兰胥没有立即回答。他向守城的士兵展示了他那张现在全城皆知的面孔,轻而易举带着她出了城门。 “去找一个地方。”他言简意赅道。 荔知暂且压下心中的遗憾,跟着他穿过草甸,踏上了一条山路。 晚霞渐渐散了,夜色缓缓侵袭天空。 山林中的夜来得格外的快。 当谢兰胥停下马时,穿透树叶将山林映照的变成了澄净的月光。他下马之后扶着荔知,将她抱下了马。 一整套动作越发熟练。 不远处,荔知注意到茂密的灌木背后有热气袅袅。 谢兰胥踩在碎石头上翻过草丛,然后朝她伸出手。荔知牵着他的手,来到一片雾气缭绕,热气腾腾的野温泉前。 “你怎么什么地方都知道”荔知想起了那片开着海菜花的玛瑙湖,不可避免地也想起了船底的尸体。她努力让自己忘却那可怕的一幕。 “听人说的。”谢兰胥说。 荔知刚想说话,就见谢兰胥熟练地解起了铠甲。 好了,船下的水鬼彻底不见了,侵占荔知脑海的是溪水激荡的那一夜。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做贼心虚地摸了摸发红的耳垂。 不一会,她就听见入水的声音。转过头去,谢兰胥已经将大半个身体浸入了温泉,那隐约在雾气和水中的青色刺青,让她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谢兰胥靠在一块浅墨色的大石头上,神色淡然地看着她:“还不过来” 荔知缓缓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脱下足衣和鞋子,将脚泡入池中。 谢兰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泡在水中的部分,轻声说: “下来。” 荔知的心在胸前里咚咚作响。 夜色前所未有地寂静。 “殿下……”她说,“我不能。” 第60章 荔知话音落下, 好一会,幽暗的林中都只有风动的声音。 “……不能”谢兰胥垂下眼,轻轻重复她刚说的话。 “殿下可知,随着平定翼州, 殿下重回京都的青云之路便打开了。”荔知说, “与一个罪臣之女往来过密,对殿下并无好处。” 谢兰胥无动于衷, 冷声道:“所以呢” “殿下返京后, 定有无数名门贵女, 愿意同殿下联姻。”荔知轻声道,“若殿下目指至尊之位, 一个或者几个强大的盟友是不可或缺的,而殿下若成亲, 我便是令殿下未来夫人不快的存在。” 逐鸾 第70节 一个初露峥嵘的未婚皇子, 毫无疑问会是京中权贵们竞争争夺的香饽饽。荔知自知没有可以倚靠的家世, 单凭容貌——谢兰胥也并非色令智昏之人。她能够依仗的,唯一攥在手中的, 只有那一支杜鹃花。 她要让这支杜鹃经久不败,越开越艳,只有不断拨动谢兰胥的心湖。 “我对殿下的心意没有变,正因为没有变, 所以我不能。”荔知说, “我不愿让殿下日后陷入两难。” 水下的涟漪已经平静了许久,谢兰胥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他神色冷漠, 一话不发, 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虚空, 连余光都没有留给她丝毫。 荔知感受到那面她好不容易打破, 如今又重新竖立起来的看不见的高墙,再次将他们分隔开来。 脚下的温泉冒着热气,她的身体却如坠冰窖。 荔知默默地穿上足衣和布鞋,重新以奴婢的身份端正跪在岸上。谢兰胥靠在岸边的石头上,仰头看着叶片交织中的月空,热雾盘旋在温泉上空,模糊了他的神情。 秋已进入尾声,不知不觉,初冬来了。 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进沸腾的汤泉,有几只野猴子,躲在树林背后,瑟缩地看着霸占了温泉的少年。 谢兰胥忽然起身,水声大作。 荔知眼观鼻鼻观心,捧起他留在岸上的衣服递给他。他也像从一个人形衣架上取过衣服一样,自然而沉默地穿上了身。 整个过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拴马的地方,汗血宝马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边喷气一边刨地,白色的鬓毛上还挂着一片不知何处而来的银杏。 谢兰胥解下缠在树上的绳索,无视荔知先骑上马。荔知不奢望他在这时还能记得捎她一程,自觉地走到前方牵起缰绳,当起了牵马人。 两人一马沉默地下山,荔知泡过温泉的脚没有擦拭就穿上了足衣,连鞋底都好像被浸润了。温泉水冷透之后变成密密的针板,每一次寒风吹过,都刺向她的脚底。 她的注意力正全部放在硌人的山路上,忽然之间,脚下悬空,视野大变。 她被谢兰胥拦腰抱了起来,挂在汗血宝马的身侧。荔知瞪大眼睛,看着神色依然冰冷的谢兰胥。 少年身形颀长而瘦削,手臂却坚实有力,荔知并不算瘦,但他的手臂丝毫没有颤抖。 “……殿下” “我说过的话,难道你已经都忘了”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虽然克制,但荔知仍然看出了一丝恼怒。 她的心陡然落回了胸膛,原本冰凉的身体,也再次感受到温度。 她赌赢了。 只要打碎过一次的墙,就会带有裂痕。它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 打碎过一次,她就能打碎第二次。 这面墙,再也不可能拦住她。 谢兰胥再次发力,将她抱到马上侧坐。为了固定身体,荔知不得不环住他劲瘦的腰。 “我说过,我愿意娶你。”谢兰胥冷声道。 “可是谶言……” “即便有朝一日我问鼎天下,那也是你我之功,非谶言之功。” 谢兰胥打断她,面色冷漠。 汗血宝马踩到凹坑,猛地一晃,荔知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因为谢兰胥早已将她按入怀中。 他的神色就像铠甲一样冰冷,荔知却能感受到,她悍不畏死,千辛万苦才从冰冻中开凿出来的,独属于她的那份温暖。 “这十五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我想娶你。”谢兰胥说。 荔知望着那双如大海般幽沉的眼眸,心中忽然一颤。 汗血宝马已经踏过最为崎岖的一段山路,谢兰胥松开按在她背上的手,捧起她的一缕青丝。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却轻轻吻向手中的发。 “绿竹恩爱意,榴花新人情。” 他说: “我想这个人是你。” 荔知能够听出,这是毫无算计的肺腑之言。 正因如此,任她能说会道,此刻也口舌粘结。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片刻后,谢兰胥重新将她环住。 他打量着她的沉默,低声道:“怎么不说话” 荔知努力露出微笑:“……我在看神山。没想到,这里也能看到仙乃月神山。”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仙乃月神山洁白的山巅出现在鸣月塔的每一个地方。 没有阴云和山峦能够遮挡神山的圣洁。 “你知道鸣月塔当地关于神山的传说吗”谢兰胥说。 “是什么” “虔诚者对着神山许愿,能够实现一切愿望。” “阿鲤相信神迹吗” 荔知刚刚问完,便发觉自己的愚蠢。 谢兰胥对谶言厌恶至极,又怎么会相信有神迹存在 “我身上,刺着九百九十九个辟邪咒。” 谢兰胥并未否定神迹,而是答非所问道。 “每一个辟邪咒,都用沾着药水的银针,反复针扎而成。” “我不会疼痛,所以不论是用火烧还是用水淹,亦或针扎铁烙,都没有人会痛苦。” “但在那个夜晚……我看见了你的眼神。”谢兰胥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记得那种眼神。” 经幡飞扬的法坛上,太子妃带着泣音的声音唤醒了他。 他看见她身形笨拙地将他从法坛上拉了下来,周围还有许多法师,他们并未阻拦,只是用同情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母亲。 太子妃将奄奄一息的他抱在怀中,擦去脸上的血与泪,然后用单薄的身体抱起他,一跛一跛地往外走去。 他永远记得,那双沉默却又泪眼朦胧的眼睛。 那一晚,荔知让他想起了太子妃。想起那位已经化为枯骨的可怜女人。 在刚相遇的时候,她如此普通,于他而言,仿佛尘世间的一粒尘埃。 “从第一次相遇起,你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 “你的眉眼,浓淡正好。你的每一句话,恰到好处。你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好似为我而生。” 谢兰胥看着她,说: “你于我,便有如神迹。” 她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使她颤动。 动容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段感情里,同理愧疚也是。 谢兰胥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套在她的手上。 是那串贝壳手链。 “天涯海角,地狱天堂。”他轻声说,“都随我一起罢。” …… 为众位将士准备的洗尘宴,因为缺少了主将,更像是一场官僚乡绅的寻常晚宴。 酒宴上众人打趣,再厉害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殿下啊,现在一定已经沉入温柔乡了。 酒桌上的都是男性,闻言默契一笑。 随着鲁涵入场,众人都恭祝起了鲁涵的火眼金睛,若非他力排众议,破格启用谢兰胥,此次平定翼州,还不定得多费多少时日。 鲁涵大病初愈,脸色还很苍白,却仍笑着回应大家的好意祝贺。 这回的事,让他和夫人都大病了一场,好在仇人已被手刃,两人都挺了过来,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提起缺席的谢兰胥,鲁涵笑道: “今晚只是一个小小的洗尘宴,殿下缺席也无妨,毕竟十多天的连轴作战,换我我也想找个地方睡一个昏天暗地。明日是都护府举办的正式庆功宴,还请大家一定赏面参加啊!” 万俟家主在桌前举起酒盏,爽朗笑道:“为了给殿下和我儿庆功,都护可要将最好的酒拿出来啊!” “自然。”鲁涵笑道。 招待好出席的将士和贵宾后,鲁涵以身体还未大好为由先退场了。 走出酒楼后,鲁涵坐上回府的马车。马果子不知去了哪儿,他在马车上坐了片刻,才见马果子急急忙忙跑来。 “你这是掉茅坑里了”多年相处,鲁涵对马果子就像自家人一样,并不因为他一会不见踪影就大发雷霆。 马果子麻溜地爬上马车,一脸献宝的表情: “小的刚刚遇见万俟家的车夫,那是小的的老乡,我们聊了一会——老爷猜猜,小的打听到什么” “你这刁奴,没事去搬弄什么口舌别人家的事,我打听来做什么”鲁涵皱眉。 “这可不完全是别人家的事!”马果子说,“小的打听到,这回鸣月塔大胜,万俟家已经准备在明晚的庆功宴上,把他们家的小女儿,万俟丹蓼许给殿下了!” 鲁涵心神一动,已经想到了那里。但他还是故作不知道:“那又怎么样” “我的好老爷呀!你怎么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马果子也不怕犯上,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老爷对殿下有知遇之恩,殿下也对老爷尊敬有加,这若结成亲事,岂不好事一桩” “胡说八道,我鲁家怎敢高攀殿下——” “连万俟家都敢,老爷有什么不敢的”马果子苦口婆心劝道,“老爷如今膝下只有小姐一人,嫁给旁人,老爷放得下心么老爷要是再拖拖拉拉,这上天赐来的佳婿可就被人抢走了,到时可别说,小的没提醒过老爷!” “胡言乱语!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回去就罚你把书房给里里外外擦洗一遍!” 逐鸾 第71节 鲁涵虽然呵斥了马果子,但他的内心已经意动。 马果子说的不无道理,万俟凌都敢和殿下攀亲,他鲁家又为什么不可以 鲁萱性子文弱,嫁给旁人他不放心,但若夫婿是殿下,那他可就做梦都能笑醒了…… 明晚……明晚。 或许,他也该回去和夫人商量商量。 第61章 落日沉到仙乃月神山背后, 余晖为厚重沉稳的都护府染上一层金光闪闪的边饰。 风吹竹响,夕阳遍地。 竹园前。 秦讷到访时,谢兰胥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庆功宴沐浴更衣。 一名叫桃子的婢女前去禀告,回来之后, 将他领到前厅坐下喝茶。 他等了快两炷香时间, 谢兰胥仍未出现。为了打发时间,他同前厅里怯生生的婢女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西瓜。”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 ……可能是东宫的风尚。秦讷想。 “我一路过来, 都没看见其他人。你们竹园, 有多少婢女小厮” “只有我和桃子姐姐两人。” “殿下乃是皇孙, 都护府只配了两个婢女”秦讷皱起眉头。 “原本还有其他人,但殿下说人多手杂, 都遣回去了。”西瓜说完,啊了一声, “还有条叫龙眼的宝马!是殿下从溪蓬马场带回来的。” “……” 秦讷点点头, 表示听得很认真, 内心却在思索这东宫的风尚。 忽然,他回过神来。 “只有两名婢女, 你在这里,桃子在守门——那是谁服侍殿下沐浴更衣” “殿下不用我们服侍。”西瓜说完,见秦讷神色惊讶,补充道, “殿下不喜欢有人靠近他的浴房和卧室。沐浴更衣, 都是殿下独自完成。” 怪不得要花这么多时间,秦讷了然了。 “殿下来了!”西瓜瞥见门外的身影, 连忙转身行礼, “殿下——” 穿戴妥当的谢兰胥跨过门槛, 淡紫色的衣衫飘荡, 头上戴着一顶银杏捧珠的发冠。 秦讷迎了上去,刚要跪下行礼便被谢兰胥捞了起来。 “无须这些虚礼,这里没有旁人。”谢兰胥说。 “多谢殿下。”秦讷这才站了起来。 秦讷道明来意,原来是特意等谢兰胥一个车前去赴宴的。 谢兰胥看出他有话要说,顺水推舟应下。 两人到了都护府门前,鲁涵和荔家姐弟们也都等在门前了。作为前战的重要功臣,荔知和荔慈恩,以及那个盲眼老妇人,也在此次庆功宴的邀请名单上。 因为是谢兰胥青睐的女子,秦讷不由对荔知也多了几分关注。 从前几次行动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冰雪聪明,却又令人难以捉摸的少女。虽然有过成功的合作,但秦讷对她依然没有多少好感。 从直觉上,他不信任此女。 分车搭乘的时候,荔家姐弟和老妇人坐一个车,谢兰胥和秦讷一个车。 等到马车向前驶出一段后,谢兰胥才淡淡地开口: “说罢,有什么事” “卑职打听到,鲁家和万俟家,都会在今晚提出与殿下联姻。” 秦讷抬起眼,没有从谢兰胥脸上看出任何波动。 他只能继续说下去。 “以卑职愚见,鲁家是一个很好的助力。”秦讷说,“鲁涵手握鸣月塔军政大权,重兵镇守边疆。最重要的是,鲁涵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如果殿下和鲁家联姻,鲁涵必定会举全族之力助力殿下。” 谢兰胥静静看着窗外,神色并不意外,但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让秦讷心中七上八下。 “殿下如何看”他壮着胆子问道。 片刻后,谢兰胥才说: “我知道了。” 秦讷松了口气。 一炷香后,马车接二连三地停了下来。众人陆续下车。 鲁府虽大,但紧邻官衙,用来举行庆功宴不太恰当。所以此次举行庆功宴的地点,是在鲁涵的别院。 别院坐落在镇外的琉璃海旁,沿海修建的一排亭台楼阁都是当地乡绅豪族的后花园。 荔知下车后,跟随众人一齐进去鲁家别院。 别院设计别出心裁,将琉璃海清澈见底的海水挖渠引入,让人在花园内就可欣赏到流动的景色。 众人围绕着水渠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摆满佳肴美酒的食桌。谢兰胥和鲁涵身份最高,自然坐在上流。 荔知和荔慈恩以及盲眼老妇坐在一起,他们身旁是万俟家的几个小辈。 万俟奢趁无人注意,悄悄拉扯荔知的衣角。 “有件要紧的事,你必须得知道。”万俟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她说,“但你要答应我,听了不许哭哭啼啼。” 荔知哑然失笑:“我答应你,是什么事情” 万俟奢脸色更神秘了,他偏着身体,挨近荔知,低若蚊吟道: “我父亲,打算今日向殿下提亲!要把我那母老虎妹妹嫁与殿下!” 他说完,两眼定定地看着荔知——主要是看着荔知的眼睛,好像是在验证她到底会不会食言一样。 荔知在谢兰胥凯旋的那一日起,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有这一天的准备。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示的弱也已经示了。如今,就是看结果是否令她如愿。 “丹蓼姿容美艳,性情洒脱,是个女中豪杰。”荔知笑道,“两人站在一起,也是般配。” 万俟奢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没了” “若结成姻亲,得你们三兄弟助力,殿下一定如虎添翼。”荔知补充道。 “不是这个!”万俟奢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你、你就不难过不生气” “我没什么好难过的。” 荔知看向水渠上流的谢兰胥。他年纪不大,却能在一群老油条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人群中不是他一人穿紫,却只有他一人将紫穿出芳兰竟体的气质。 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光亮汇聚的地方。 荔知微笑着,说:“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万俟奢丝毫没有听出她的意味深长,还以为她是脑子烧坏的痴情女,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身旁唉声叹气。 酒宴过半,谢兰胥和一旁的鲁涵说了什么,起身向游廊那边走去,似乎是要去散步解酒。 谢兰胥刚走,万俟家主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匆匆追了出去。 万俟家主一走,鲁涵也坐不住了。 一会的功夫,流水宴上就少了三个举足轻重的人。 “你还不追过去”万俟奢的表情恨不得占据她的身体,帮她追去讨回公道。 荔知一动不动,笑而不语。 “你可真是要把人气死!”万俟奢摇摇头,像自己是那个被始乱终弃的人一样,兀自喝起闷酒。 …… 曲折游廊的两边摇曳着杏树的枝叶,待到春天百花盛开,杏树就会开成一片花海。 万俟凌一边匆匆地走着,寻找谢兰胥的踪迹,一边在心里感叹鲁老头在审美上还是有点东西。 他知道鲁老头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思,身为一根在油锅里烫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十分有自知之明——比起万俟家这个姻亲来,手握重兵的鲁家当然要有诱惑力得多。 所以,他要想拿下谢兰胥这个女婿,就必须赶在鲁涵,先提出婚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万俟凌心如火焚,走遍大半游廊,终于在假山背后一座凉亭里见到谢兰胥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殿下!”万俟凌只差将“好巧”两个字写在脸上。 谢兰胥抬起眼来,朝他露出风淡云轻的微笑。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万俟凌心中狂喜,生起壮志凌云:今日一定要替女儿拿下谢兰胥! 一炷香的时间后。 鲁涵满头大汗地走在游廊中,后悔自己将游廊修得四通八达,九转曲折。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万俟老儿说不定都已经和殿下结成亲事了,他还在自家宅子里苦苦找人,真是说出去都丢死个人! 正懊悔间,鲁涵眼睛一亮,看见假山后凉亭中的人影。 喜,终于找到了谢兰胥,忧的却是凉亭中还有万俟老二。 他急匆匆地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直到临近亭子才重新放缓脚步。 “殿下,万俟兄,真是好巧——”鲁涵揖手笑道,缓步走入亭中。 让他意外的是,万俟凌的表情十分古怪,要说事情成了吧,他脸上并无喜色,要说被拒绝了吧,倒也看不出来失望—— 逐鸾 第72节 鲁涵察觉到事情发展可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不禁打起十二分心思。 “你们二位也是出来醒酒的么”鲁涵状若无意道。 “唉……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啊!”万俟凌顺势说道,“我这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四个儿女还在桌上,我得回去看着,以免他们被人灌酒。如果殿下没什么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万俟公请便。”谢兰胥含笑道。 万俟凌走后,鲁涵突觉尴尬,他这一生,恐怕没有比此刻更尴尬的时候…… “殿下刚刚在和万俟兄说什么”他为了缓解尴尬,东拉西扯道。 “我们刚刚说到这亭子。”谢兰胥笑道,“这亭底中空,锦鲤无数,很是别致的设计。” “哦……哦,这样……” 鲁涵口干舌燥,越急越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切入正题。 “鲁都护,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以你我的交情,还用的着那些铺垫客套么”谢兰胥笑道。 鲁涵心中一松,觉得殿下甚是善解人意。 “犬子生前,对殿下多有不敬。此次平叛翼州,殿下还不计前嫌,特意从翼州千里迢迢带回我儿的尸身……” 鲁涵哽咽了,他低头停顿了一下,重新整理语气: “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和内人铭记于心,无以为报……微臣家中有一小女,长得还算清秀,女红尚可,书读得倒是挺多,想来,和殿下应是能说得上话。如果殿下不嫌弃……” 谢兰胥笑着打断他的话。 “自然是不嫌弃的。” “殿下——”鲁涵大喜过望。 谢兰胥握住他的手,笑着说: “我和鲁都护相逢恨晚,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 “我愿收都护之女为义女,今后与都护以兄弟相称。”谢兰胥说,“不知都护,嫌不嫌弃” 这、这哪能说嫌弃……但要是说不嫌弃,好像,好像也不太对…… 鲁涵哆嗦着嘴,忽然明白了此前万俟老儿脸上的表情为何意。 他的心中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殿下不会是刚才收了万俟丹蓼……” “正是。”谢兰胥笑道,“鲁兄放心,我待萱儿和丹蓼,定然视若己出,一视同仁。” 鲁涵走出凉亭的时候,还是晕乎乎的。 谢兰胥一口一个鲁兄,把他喊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时,已经给自己女儿找好了义父。 想到回去要给夫人交差,鲁涵便焦烂了脑袋。 这……这门亲事,到底算成还是没成 第62章 从一大早起, 都护府就笼罩在一股紧张期待的气氛之中。 鲁涵在花厅里坐立不安,谢兰胥则在一旁淡定品茶。万俟家主在内的万俟众人也都在场,除了万俟丹蓼因为不可说的原因面如寒冰,一动不动外, 其他人都频频望向门外。 荔知坐在谢兰胥旁边, 对面是小声说话的荔家兄妹。忽然,疾步跑入花厅报信的马果子打破了这片表面上的平静。 “老爷!朝廷的圣旨来了!” 马果子一声喊, 鲁涵立即站了起来, 激动得忍不住连抚两次胡须:“好、好!终于来了!” 其他人听闻朝廷钦差到来, 同样激动不已地站了起来。 “殿下,请!”鲁涵说。 谢兰胥和鲁涵先后踏出花厅, 率领众人走向府门。 荔知走在谢兰胥身后,尽管神色平静, 但她仍难以克制内心的悸动——这一天, 她等了两年多。 众人在都护府门前刚刚站定, 便看见骑着骏马的特使和一众威风凛凛的卫队从大道尽头出现。街道两边,站满围观的群众。 不一会, 卫队就到了都护府门前。 特使二十来岁,身材健硕。翻身下马后,开门见山打开圣旨,声如洪钟道: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随着圣旨的宣读, 众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古来君臣和则社稷安,边疆平则百姓宁, 今翼州一战, 英雄辈出。鸣月塔都护鲁涵, 虽羁縻不利, 以致翼州生变,然朕念尔苦戍边疆,劝课农桑,上任来政绩斐然,今又痛失独子,遂不予严处,迁调兵部侍郎。” “宗人谢兰胥,因父之过,迁居鸣月塔,然英明神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令天威远播,朕心大悦!朕念尔奋勇体国,未尝怨怼,今特旨一道,封尔为琅琊郡王。率领此战立下赫赫功者入朝论功行赏。” “钦此——” 特使念完圣旨,鲁涵已经热泪盈眶。 “微臣,领旨——” 荔知随着众人跪拜。 鲁涵和谢兰胥起身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当晚,鲁涵在府中设宴招待特使,一夜酣畅淋漓的欢宴后,第二日,便是众人和鸣月塔分别的日子。 传闻中活地狱般的鸣月塔,早已在荔知心中变了模样。 与牢笼一般的京都相比,鸣月塔就像是世外桃源。远离着尘世间的纷争。 她还未离开,就已经怀念起碧波如海的溪蓬草甸,清澈见底的玛瑙湖,还有无论身处何处,只有抬头便能看见的终年不化的仙乃月神山。 荔知明白,这样自由的天空,或许今日以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众人出发之前,荔知找到谢兰胥。 “阿鲤,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 或许是大家都去了城里欢送他们的缘故,马场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下人。 荔知没有惊动他们,来到她从前管理的那间马厩前。 黑火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正用一把在他手中小得像是玩具的扫帚清理角落的枯叶。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荔知,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你……没有,回去”黑火的声音不自觉地哽咽了。 荔知摇了摇头。 “我马上走。” 黑火眼神一黯,刚刚活跃起来的希冀又沉了下去。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京都么” 黑火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瞧着荔知。 荔知用微笑的眼神鼓励他。 顷刻后,黑火的眼睛湿润了。 “我……愿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火大步朝荔知走来,手里还捏着他的小扫帚。 他走到门口,看见朝他扮鬼脸的荔慈恩,叫着黑火师傅的嘉穗,还看见了面无表情却向他鞠了一躬的荔象升。 黑火低下头,用力抹了抹潮湿的眼睛。 回京论功的车队,在鸣月塔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缓缓驶向了遥远的京都。 荔知离开京都的时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彼时废太子尸骨未寒,朝中震荡不休,大片大片的雪花伴随着荔氏族人的哭喊,从天空无力坠落,仿佛是在述说未来的命运。 发配鸣月塔服役,在当时看来,与死路无疑。 她却从中绝地逃生,逆风而起。 在两年后的腊月初一,荔知重新踏上京都的土地。 入京当晚,众人住在驿站,驿臣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短则一日,多则数日,在皇帝下旨接见他们之前,他们都需住在驿站之中,不便对外走动,也不便接待外客。 荔知抵达驿站的第一时间,便请嘉穗帮忙,将自己住的房间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 睡得舒服是一方面,以防万一则是另一方面。 时隔两年的京都,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陌生则意味着危机四处潜伏。 整理妥当后,嘉穗回了自己的房间,荔知则坐在桌前,用潮湿的软布仔细地擦拭手链上的每一个贝壳。擦干净了,又用驿臣给的绵羊油涂了一层作为保养。 做完这些,她将贝壳手链重新戴回手上,感觉心神也随之安定了。 荔知推开房门,打算到廊上去透透气。甫一出门,便看见倚着围栏,正在眺望京都万千灯火的谢兰胥。 少年穿着白日的宽衣大袖,夜风无声地灌注在他的袖管中,京都的风不似鸣月塔总是猎猎作响的风,在沉默无言中便将严寒带给每一个人。 荔知的目光在他头上的银杏捧珠发冠上停留了一瞬。 她走了过去,站在谢兰胥身边,没有说话,同样将目光放向京都的杳杳灯海。 “荔家在何处”谢兰胥轻声道。 荔知指了一个方向:“那栋最高最大的宅院,便是荔府。想必已经成鬼宅,或者是赐给其他王公大臣了。” “你想搬回去么” 逐鸾 第73节 “阿鲤想回去曾经住的地方么”荔知问了一个相反的问题。 谢兰胥陷入沉思。 太子已经作古的前提下,回到东宫,意味深长。 “总有一日,”他开口道,“我会回去的。” 荔知以为他已经回答完了,半晌后,却听见他又一次轻声开口: “我的母亲葬在那里。” “葬在东宫东宫也有陵园”荔知压下心惊,故作如常道。 谢兰胥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不光是回到东宫——” 他的目光,投向遥远而金碧辉煌,在夜幕下仿佛一个巨口妖魔的皇城。 “只有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一点,倒不得不说英雄所见略同。 荔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多,前朝宝藏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想假死脱身。带着前朝宝藏,远赴海外,寻找一个叫大朔的梦幻国度。 她想去看看更蔚蓝的苍穹,更辽阔的土地。她想真正见识,大海的模样。 她想化作一只自由的鸟,从那时开始,才真正为自己而活。 夜半后,谢兰胥送她回房。 在临别之际,谢兰胥深深地看着她,他深沉而饱含难以言喻的情愫的眼神蛊惑了她。 不知不觉,他们的脸庞越来越近。 是谁关上了门,荔知已记不住了。 留在脑海中的,只有当时激荡的感情。以及一双被本能洇湿的眼眸。 青色的消魔咒原本高高在上,冷冰冰地俯视他们。 后来也被两人的汗水打湿,变得慵懒而朦胧。 当一切平息后,她罕见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却还在谢兰胥的臂弯之中。 谢兰胥睡着了的脸,月光般不染尘埃。 她看着他的睡颜,再一次缓缓闭上眼睛。 …… 翌日清晨,驿馆中众人受诏入宫。 这是荔知第一次踏入皇宫。 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她看这宫中一切都透着罪恶。因此她变得格外沉默,好在其余人都因初次入宫而紧张不安,她的沉默,倒显得十分合群。 侍人令众人在紫微宫前稍待,自己则前去禀告。 不一会,侍人趋步走出,微笑着行了一礼:“诸位请进吧,皇上已在等候了。” 要近距离见到九五之尊,每个人都反应不一。 万俟兄弟肉眼可见的僵硬,作为大哥的万俟绩肩负着带领弟弟妹妹的责任,一张脸板正得连一根皱纹都看不到。万俟丹蓼也有些不自在,频频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荔象升的感情就有些复杂了。 若非皇帝一道圣旨,朱氏也不会跋涉流放三千里,最终投河自尽在鸣月塔。 但荔知来之前便已经耳提面命了,再加上此刻荔慈恩也轻拍着他的手臂不断给他打气,荔象升看上去十分冷静。 那名眼盲的老妇人,因为长途跋涉不便,没有跟着远赴京都,但鲁涵给她置办了宅院和仆从,又为她从抚孤院收养了一个小女孩。让老妇人在鸣月塔也能够颐养天年。 荔知心中挂念的事情不多,流放路上荔香的尸骨,还有神丹的残骸,鸣月塔草草下葬的朱氏。这些,都是她记在心里的事情。 但要将他们的尸身千里迢迢运回京都,不是一件易事,只能等拿到皇帝的赏赐再做计较。 荔家人是此次面圣的人里身份最卑微的,只能走在众人之后。 她低着头跟随所有人走进香气萦绕,雕梁画栋的紫微宫,又跟随旁人一起行礼跪下,高喊万岁。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头顶的皇帝。 因为她怕。 怕克制不住自己胸口里正在澎湃的强烈杀意。 “皇上,此次翼州平叛有功之人,都已带到了。”侍人躬身说道。 荔知听到了茶盏落桌的轻微声响。 “你们都是于社稷有功的忠良之士,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一个声音说。 “谢皇上——” 荔知跟随众人起身,殿中有半晌寂静,荔知感觉到,有两道不同方向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谢兰胥此刻后背对着自己,绝不可能是他。 “你怎么不抬起头”皇帝说。 周围片刻没有声音,荔知便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 她不得不缓缓抬起头,直视坐具上那个一身明黄的男人。 四目相对时,谢慎从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似回忆,似惘然,似动容。 他出神了,许久没有说话。 “父皇——” “皇上——” 谢兰胥和另一道声音同时出现在殿中。 谢慎从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微笑:“瞧朕,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出神。” “父皇谦虚了。父皇整日辛劳国事,沉思也不过是因为时刻思虑罢了。”一位衣着简雅,穿戴素净的青年笑道。 根据他身上的四爪金龙和说话风格,荔知猜测这位就是有贤王之称,太子死后风头无二的敬王谢敬檀。 而他对面另一位威风凛凛,神态张扬的少年,同样用着四爪金龙的纹饰,看其和敬王分庭对立的站位,应是皇帝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凤王谢凤韶。 刚刚和谢兰胥同时出声为她解围的,便是这凤王谢凤韶。 如今的帝位之争,主要围绕着这两人进行。 第63章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扫了一遍, 落在颀长挺拔的谢兰胥身上。 他微微一笑,慈祥道:“走近些,让朕仔细看看你。” 谢兰胥态度恭谨地走近三步。 “再近些,到我面前来。” 谢兰胥迟疑片刻, 走到皇帝的身前。 皇帝在长榻上抬起头, 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像……太像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说废太子,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你和你父亲, 长得十分相像。”皇帝微笑道, “行事风格却并不一样。老大正直, 但却不知变通。若是让他来应对这次战争……罢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人老了……老了呀。” “你是个好孩子, 是你机灵应变,让鸣月塔一带的百姓免于战火之苦, 你做得好呀!”皇帝笑着, 拍了拍谢兰胥的肩。 “你们都很好, ”皇帝望向众人,“这次, 我会重重地奖赏你们。” 皇帝神色转为严肃,屹然是要发布口谕了。 “琅琊郡王谢兰胥,料敌如神,平叛有功。赐金一百锭, 银四百锭, 金珠十斛,郡王府一座, 金银器具两车, 绢百匹。册命之礼于两日后在鸾停阁进行。”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对谢兰胥的赏赐就此结束时, 皇帝笑着说: “又加, 大理寺少卿一职,协同大理寺卿,全力破获京都疑案。” 谢敬檀和谢凤韶闻言一惊,谢敬檀的反应最为强烈。 “父皇——” 他话没说完,皇帝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万俟三兄弟,大义灭亲,骁勇善战,特入千牛卫,守卫京师。万俟之女,赏金三十锭,银一百锭,金珠三斛,宅院一间,绢百匹。” “罪臣之后,荔氏两兄妹,锄强扶弱,不畏强御,封兄为龙虎军中尉,妹赏金三十锭,银一百锭。” “罪臣之女,荔知——” 皇帝的目光落在垂头不语的荔知身上。 “遇事不惊,处事不乱。舍生忘死,深入敌营,为琅琊郡王斩获敌首立下汗马功劳,赐金三十锭,银一百锭,金珠十斛,宅院一间……特封为女官司正,三日后上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慎从对荔知的奖赏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因功受封为女官,这在百年内是前所未有之事。 “皇上……荔家还有一风瘫的老妇人。”皇帝身边的御前大太监低声提醒道。 这位大太监,如不说话,更像是一尊惨白的石雕。 从一进殿门,荔知就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大太监个子极高,却又瘦骨嶙峋,再加上那副生人勿进的冷白面庞,像副草草打就的薄棺。 荔象升入了龙虎军,荔慈恩年不及十三,要是将荔知征召入宫,荔家就无人管事了。 皇帝并不为难,笑道: 逐鸾 第74节 “朕还险些忘了,荔家的老夫人已经派人送去了朕赏你的那间宅子。朕依然封你为司正,但是体谅你要抚恤孤老,准你宫中行走,夜宿宫外,只需按时来宫中点卯即可。”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荔知在各异目光下,平静地行礼谢恩。 同样是在此战立下功劳的女子,万俟丹蓼和荔慈恩获得都只是金银绢丝,唯有荔知和男子一样,获得了官职。 皇帝的用意,不得不让人揣摩。 唯有荔知知道其中原因。但她缄口不言,平静的面容下,手指早已陷入掌心。 论功行赏后,皇帝又问了几句鸣月塔的风土人情,便让他们告退。 荔知等人走出宫殿后,谢兰胥被敬王谢敬檀拦下,看那样子,似要拉拢邀约。 一名刚刚在皇帝身边见过的侍人走到荔知面前,恭敬道: “姑娘的宅子在城东葫芦胡同,第二间便是。陛下给的赏赐已经尽数运到,老夫人也已经在宅中等候姑娘了。” “多谢公公。” “那便是接引你去葫芦胡同的人。”侍人看了一眼趋步走来的两名低等侍人,复又对荔知说,“明日再见,奴婢就要称姑娘一声司正了。同在宫中任职,往后多加担待。” “自然的事,还需公公提点。”荔知说。 荔知来不及和其他人告别,就被侍人塞进了出宫的马车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坐在一旁,剩下那个位置坐了个年纪不大的小侍人。 路上,荔象升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都明白,这里到处都是耳朵,并非谈话的最佳地点。 马车在葫芦胡同停下后,荔知等人接连下车。 “这是姑娘的腰牌,明日起,凭此牌出入皇宫。” 送他们来的侍人将一物交给荔知,随后驾车返回宫中。 荔知在阳光下看着鎏金的腰牌,司正荔知四个字,在红日下闪耀金光。 女官服务于皇后,然现今宫中并无皇后,女官系统可以说是直接隶属于皇帝。 谢慎从的旨意,难免让她在短时间内处于风口浪尖。有心之人会反反复复揣摩皇帝的每一个字,钻研他前前后后的每一刻心态。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他们猜测的东西会更多。 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貌年轻的女人。 人们的揣测,往往只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无论何种中伤诽谤,都不能伤她丝毫。 神魔也不可挡。 …… 笼罩在京都上方的余晖也沉下后,城东的各大宅门都纷纷点起灯笼。 长灯相连中,摆摊的小商小贩都陆续归家。 城西虽然沉浸在夜色之中,偶有几处油灯闪烁,但在靠近护城河的那一头,回雪楼巍然耸立,灯火通明。 回雪楼占地广阔,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主勺的大厨据说是宫中退出来的,技艺炉火纯青,让人一口难忘。虽说挂着招牌,但总不见开门的时候。相传,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一睹真容。 今日,回雪楼中有贵宾驾到。 “……这谢兰胥着实命大。” 谢敬檀冷笑一声,放下刚满上又空掉的酒盏。一名亲信连忙又将其满上。 通铺厢房的象牙席,雕金嵌玉的酒具,嵌满螺钿的食桌,烛火中辉光四散。 满室心腹亲信,皆是谢敬檀的爪牙。此刻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连金刚石都毒不死他,难道此人是不死之身不成” 不敢说话,却不代表能够逃脱一劫。 “范大人,我记得是你说的,趁谢兰胥被山匪劫走的时候,以营救之名便能轻而易举除掉他。这话,我没记错吧” 被点到名的范大人满脸冷汗,俯身在象牙席上: “回敬王,卑职是如此说过……” 空了的酒盏又一次重重放回食桌。 “那为何谢兰胥还在本王面前活蹦乱跳!” “敬王恕罪……” “交给你的事情,一事无成!不光谢兰胥还活着,让你调查背后买通山匪的势力,你也没调查出来,本王要你何用!” 眼见谢敬檀大怒,众人都畏惧地瑟缩不语。那范姓的官员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事已至此,殿下还是想想往后怎么办吧。”众人都恐惧不言,唯有一人敢于发言。他一开口,谢敬檀脸上的怒色明显有所消散,像是找到了一个主心骨。 “依钱大人之见,本王今后该如何是好” “谢兰胥凭借鸣月塔一战,气势已成,想要除掉他,已非易事。好在我们的眼线已经顺利潜入谢兰胥身边,可以时时传回对面的情报。依卑职之见,殿下大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是,顺其自然。”二品左督御史钱仪望说,“如今木已成舟,谢兰胥回到京都,被无数人所瞩目。此时动手,暴露的可能太大。如今的他不过是小小郡王,兼大理寺小官,远没有威胁到殿下的实力。如果强行下手,只会得不偿失。” “那要怎么办”谢敬檀紧皱眉头。 “储君之争,殿下的对手只有凤王。”钱仪望缓缓说道,“殿下不妨在凤王之前,将谢兰胥拉拢到我们这一方来。” “可谢兰胥……”谢敬檀心有所动,却还是说,“一个废太子之子,身份敏感,无人待见。他能帮我什么” “殿下莫要忘了,谢兰胥有的,是陛下的愧疚。” 谢敬檀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你提醒了我,在九弟对他出手之前,本王得先把他笼络到自己的阵营来。” …… 紫微宫中,御书房。 皇帝近年来新增了一个兴趣,那就是做木工和描丹青。 今晚他刚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水车模型,放到池水中,也如真的水车那般运转。谢慎从大为得意,兴致颇高。 他还在欣赏自己今日的杰作,敬事房的侍人就端着小托盘来了。 谢慎从却半晌没有动弹。 “皇上”高善躬身询问。 “高善啊,”谢慎从缓缓道,“她会恨朕这两年对她不管不顾吗” 高善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皇上乃九五之尊,花草承接过天恩雨露,只有感恩的份,哪能奢望其他呢” “朕这心里,纠结得很。”谢慎从说,“看见她,朕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那一天,改变了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朕的一生啊。” 皇帝陷入往事的惆怅,高善知趣地沉默,像个木头人那般左耳进右耳出。 “朕以为朕忘了,可是真正看见她,朕就又想起那一天……想起她在跳莲上舞。原来朕一直都没有忘。” 往事种种涌上心头,谢慎从忽然站了起来。他心血来潮道:“高善,你说——朕出宫看看她可好” “宫门已落,现在出宫,难免惊动贵妃娘娘。”高善说,“皇上若想补偿荔姑娘,不妨在她十八岁生辰的时候,选几样稀罕玩意送去,荔姑娘的生辰,便能在京都说道一年了。” “十八”谢慎从一愣。 “回皇上的话,翻过年,荔姑娘就十八了。” 谢慎从忽然想起今日荔知的模样,聘聘婷婷,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他心里澎湃的浪头忽然就冷静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吧。务必要把此事办好,让她的生辰风风光光。” “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好。”高善行了一礼,“皇上,今晚要去哪位娘娘那” 侍人高举托盘许久,双手微微颤抖。闻言又用力端住了托盘。 谢慎从的目光扫过托盘上六张花鸟兽形制的银牌。 每一张银牌上刻着一个嫔妃的名字,每天只有六张。部分嫔妃的名字在这托盘上,一生也未有几次。有一些人的名字却时时霸占着托盘上的一个位置。 怡贵妃便是常年霸占托盘的那一个名字。 如此跋扈,也不过是因为他的纵容和偏爱罢了。 谢慎从哑然失笑,最终还是拿起了怡贵妃的小虎头牌。 “移驾怡贵妃处。”高善说。 京都的黑夜,还很漫长。 第64章 天色刚亮, 荔宅众人就忙碌起来。 如今荔宅里的人不多,除了荔知三姐弟,便是嘉穗和黑火,以及一个风瘫的荔老夫人。 荔宅风景优美, 上一个主人是前朝的王公贵族, 庭院风格低调却又雅致,尤其是后院那每根圆柱上都画着惟妙惟肖紫藤花的游廊, 每次走入游廊, 都像是站在紫藤花开的春天里。 她将主院留给了荔老太太, 自己和嘉穗住在东跨院,荔象升兄妹以及黑火则住在西跨院。 荔知对荔老夫人没有什么感情, 严格说来,比对主母王氏还要更加没有感情。如此分配, 并不是尊老爱幼, 不过是免掉一个未来受人指摘的弱点罢了。 荔知站在门前, 监督宫中来的人将崭新的牌匾挂上宅门。 荔宅二字,在将明未明的天空下发着耀眼的光。 “小姐!”一个急切而惊喜的声音, 让门前的荔知和嘉穗一起转过了头。 嘉禾背着一个小布包裹,一路小跑而来,还未到眼前,荔知便已经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小姐!” 逐鸾 第75节 嘉禾一个箭步, 冲了过来, 将荔知紧紧抱入怀中。 寻常奴婢肯定不能如此对待主子,但是嘉禾……她和嘉禾, 原本就不能以单纯的主仆关系相论。 荔知感受着嘉禾身上熟悉的气息, 眼睛也不知不觉酸了。 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落泪, 便笑着说起了俏皮话。 “好你个嘉禾, 我昨日来的京都,你怎么现在才来” “小姐你又不知道!我昨日一接到消息就出发了,一点儿没耽搁!”嘉禾叽叽喳喳地说,“那驾车的老汉都被我催烦了,让我嫌牛走得慢,就自己到前边拉!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我可是付了钱的!当即,我就在车上和他大吵一架,然后……” 两年没见,嘉禾依然如初见那般开朗洒脱。荔知微笑着,耐心地倾听着这阔别已久的可爱牢骚。 嘉穗和嘉禾,就像她和双生姊妹一样,也是一对如出一辙的孪生子。 嘉穗沉稳,所以做了荔知的贴身奴婢,嘉禾活泼,所以做了荔夏的贴身奴婢。如今这两人已经合为一个整体,可惜她,却是再也找不到缺失的另外一半灵魂了。 正好牌匾也装好了,荔知领着嘉穗嘉禾进了院子,踏上那条开满紫藤花的游廊。 “小姐,以后我住哪儿”嘉禾兴奋地问道。 “你住在西跨院,以后,你就是慈恩的贴身侍女。”荔知说。 “什么”嘉禾一惊,下意识道,“我不去!” “嘉禾,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我当然听小姐的话,但是——我不去,我要留在小姐身边!”嘉禾停下脚步,又生气又委屈地看着荔知,“我才刚见到小姐,为什么小姐就要赶我走我原本就是——” 嘉禾虽然性子急,但并不傻。后面的话,因为荔知倏然投来的眼神而吞了下去。 “同在一个院子里,也能叫赶么”荔知冷静地反问。 嘉禾说不出话来,眼圈慢慢地就红了。 荔知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诚恳道: “你和嘉穗,就像我的左膀右臂。除了你们二人,我还能信任谁呢” 嘉禾泫然欲泣地看着她:“小姐可以让姐姐去慈恩小姐那边。” “我这么安排,当然有我的用意。”荔知说,“你能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好慈恩吗” 嘉禾见荔知心意已决,只好点了点头。 “我答应小姐就是了……” “嘉穗的卖身契,我已经从鲁府拿回来销毁了,你们姊妹二人,如今是完全的自由身。虽然明面上我们是主仆,但私下的时候,”荔知的另一只手牵起嘉穗,“我们是姊妹,好么” 嘉禾没多想便点起了头。 荔知笑道:“如今你来得正好,等你安顿下来,我有事请你去办。” “是什么事”嘉禾急眨了几下眼睛,一副已经等不及要派上用场的模样。 “你替我去衙门,找一个叫甄迢的人。他曾负责过流放押送。你找到这个人,帮我送一封信给他。”荔知说,“嘉穗,我也有件事拜托你。你带着钱,去牙行买一些可靠的人回来,让他们在宅子里各司其职。最好是无牵无挂的孤儿,或者整家卖身的人。” “我知道了。”嘉穗点点头。 嘉穗办事稳妥,当即她便出门跑遍了整座城的牙行,在夕食的时间点,带回荔知所要求的的十二名卖身的贫苦人家。 有孑然一身的孤儿,也有揭不开锅不得不一家为奴的庄稼人。 荔知对他们并无太多要求,只要忠心便可,她让嘉穗当府中的大管家,替她管理这些新来的下人。 风瘫的荔老夫人,她未去探望过,只听说有些不安分,还想要摆当家老夫人的架势。在荔知回京之前,她一直住在早年前已经分家出去的二儿子家里。 荔知的这位叔父也不是普通人,听府中的老人说,叔父荔乾同比父亲荔乔年更会读书,可惜的是为人迂腐,不如兄长八面玲珑,官至六品便停步不前,荔乔年出事后,他便辞官回家了。 他的儿子,倒有些本事。年纪轻轻,便已至六品千牛备身,以后前途无限。 荔知正在帮着嘉穗安排新来的下人的去处,刚刚上任的门房便收到了两张帖子。 帖子送到荔知这里,一张是敬王谢敬檀邀请她和荔象升两兄妹参加两天后在回雪楼举办的洗尘宴,这张请帖,在荔知意料之中。 让她意外的,是另一张帖子。 另一张金丝烫纹的帖子,则是邀请她参加赏花宴,发帖人是已经出嫁的河安公主。 回想这位河安公主,荔知没有多少印象。 河安公主的样貌和才情,都是公主中最不出挑的一个,性情似乎也十分普通,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家世。 河安公主的母亲是宠冠六宫的怡贵妃,弟弟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凤王。 荔知想不通,这样一个低调又与世无争的公主,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向她发出邀约的帖子。 说顺道多发一份,也未免太牵强了些。 “小姐准备去么”嘉禾偏着脑袋看她手中的帖子,“这两张帖子上的日期,都是明天下午。” 只能二选一,难道是要借此令朝中官员站位么荔知在心中思索着。 “……都不去。”荔知说,“晚些我会亲自回帖。” “小姐不怕得罪他们吗”嘉禾吃惊道。 “我已是半个宫中之人,和宫外的人走得过近不是好事。”荔知笑了笑。 嘉禾神色懵懂,也不知听懂没有。 当天晚间,荔知找了个借口,回帖婉拒了两张请帖。借口是现成的,隔日她就要上任司正,还有许多东西需要置办。家里什么都没有,弟弟妹妹也要帮忙添置。 倒也不算完全的借口。 第二天整个白天,她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走马上任做准备。 尤其是那繁杂的宫规,要想在后宫之中活下去,宫规必须倒背如流。 直到嘉穗为她点起烛灯,她才意识到窗外已经繁星漫天。 “什么时辰了”荔知问。 “戌时了。”嘉穗说。 荔知正打算叫人打水泡澡,新来的粗使丫鬟小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郡王……琅琊郡王来了!” 荔知一愣,险些在心里反问:“谁” 她还没有习惯将谢兰胥和郡王画上等号,但不论是谢兰胥还是郡王,不得不说,这忙到脚不沾地的两天,她确实没有机会想起来过。 她让小春将人请到紫藤游廊,自己洗了把脸,再匆匆赶了过去。 荔知前脚刚到,谢兰胥后脚便在小春的带领下踏进了游廊。嘉穗冲小春打了个眼色,两人一齐悄悄退去。 游廊上只剩向着彼此走近的二人。 “阿鲤!”荔知加快脚步,走到谢兰胥面前,满脸惊喜的笑容。 谢兰胥低沉地应了一声。荔知从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谢兰胥说,“在谢敬檀的接风宴上。” 荔知怔了怔,她原以为谢兰胥会和她一样,婉拒掉这两张帖子。 然而,听说荔知有两张帖子,谢兰胥同样感到意料之外。 “我没有收到河安公主的帖子。”谢兰胥说,“今日在接风宴上,也未曾听人说起赏花宴。” 这就让人奇怪了。 敬王和凤王要拉帮结派,怎么说谢兰胥也是个香饽饽,她只是看在谢兰胥或者荔象升的份上顺带的。怎么可能香饽饽没收到二择一的邀请,反而是她收到了呢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出,只好先搁置起来。 荔知见他眼中略有酒意,便请他到花厅小座,好煮一壶茶给他醒酒。 “花厅”谢兰胥挑起眉,不满神色不言而喻。 “……旁边的我的房间。”荔知说。 两个父母早逝的人,说是孤儿也无甚不妥。 没有人来耳提面命男女大防,谢兰胥大大方方走进荔知的卧房,又大大方方地坐上她的榻,一副回到了自家的模样。 甚至,荔知觉得他可能比在自己家还要自在。 谢兰胥喝了茶,醒了些酒气,似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那双比平日多了些潋滟的眼睛斜睨着她,用风淡云轻的语气道: “论功行赏后荔姑娘便没了踪迹,想来是繁忙得紧啊。” 荔知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故意不去看他。 “阿鲤不也是繁忙得紧么整整两日都没空递个信儿。你若不说话,我怎么敢冒然找你” 她心里也很紧张,要是谢兰胥不吃这套,就只得换她讨好地去牵他袖子了。 好在,谢兰胥对她越发纵容了。 “你想找我,难道办法还少么”谢兰胥说。 话虽如此,声音却没有再生气了。 荔知趁机转移了话题。 “你今日去大理寺上任,有没有发生什么”荔知问,“下属们可有不服你” “十分寻常。”谢兰胥摇了摇头,说:“大理寺卿是敬王的人,敬王想拉拢我,大理寺众人自然对我热情。” “皇上将阿鲤放在大理寺,难道是想让阿鲤助敬王夺嫡”荔知皱起眉头。 “……不像是。”谢兰胥缓缓说,“敬王虽想拉拢我,但在有明确答复之前,他也在防着我。我虽是大理寺少卿,但接到手的,都是些毫无争议的案子。除了这些,我只能接触到已经结案的案子。” 荔知敏锐地捕捉到事情关键。 那些有争议的,可能影响到党争的案子,都被深深埋藏了起来。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荔知问。 “有。”谢兰胥说,“大理寺刚刚结案的一桩杀夫案。” 逐鸾 第76节 荔知严肃起来,看着谢兰胥食指蘸取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 朱靖。 “死者朱靖,乃当朝礼部尚书朱清海的嫡子。” 谢兰胥缓缓道来。 “此案的嫌疑人,是朱靖的妻子白秀秀。” 谢兰胥在茶几上写下白秀秀三个字。 “朱靖先天有缺,生下来便是一个痴傻之人。一年前朱清海为他娶了个商户之女,便是白秀秀。大理寺调查的结果是,白秀秀厌恶朱靖痴傻,与府中教书先生早有私情。为了和情夫逍遥快活,狠心将其谋害。” 荔知等着谢兰胥继续说下去。 “如此合情合理的一桩案件,竟然从调查伊始至结案,都是由大理寺卿尤一桂亲手经办。”谢兰胥露出一抹微笑:“……你不觉得有趣吗” 屋内陷入缄默,只剩烛火明灭闪烁。 “京都局势诡谲,东宫之位悬而未决,凤王和敬王都蓄势待发。我自己会小心行事,你在宫中,也一定要谨言慎行。”他说,“如果遇到难题,便遣人告诉我。” 谢兰胥鲜少安慰人,也极少做出承诺。 荔知不知道,在有朝一日他知道她要复仇的对象是谁后,还会不会这么坚决地站在她这一边。 但此时此刻,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所以她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在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时候,将脸颊左右擦着他温热的掌心。 就像一条小狗,像一只小猫,像所有全身心依恋他的小动物一样,主动将柔弱之处送到他的手里。 “谢谢你……阿鲤。”她带着微笑,柔声说。 第65章 天色未名, 荔知便入宫点卯了。 守城的将士看过她的腰牌,下巴一扬,示意她可以通行。 进了宫门,就必须步行。荔知下车的成安门, 到女官的官署徒步需要两炷香时间, 是最近的路线。 女官体系为皇后服务,屹然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女官的官衙, 看上去和普通衙门没多少区别, 只是细微之处多了些温婉和优美。 荔知的官职是正六品司正, 隶属于宫正司,主要工作是辅佐上峰宫正, 监督戒令宫女和嫔妃——但大多数情况下,宫正司对嫔妃的违禁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 谁能说得准明日得宠的是谁呢 由于主要工作的对象是宫女, 所以在宫正司任职,能获得至少绝大部分宫女的尊敬和讨好。 荔知上任一天, 迅速摸清了顶头上司马宫正的喜好。 马宫正再过两年便出宫了,处事颇为圆滑,看样子只想安稳过完这最后两年。宫正之下,是司正, 除了荔知还有一名司正, 由于荔知的出现很可能让她升任宫正的事情出现变化,这位司正对她不冷不热。 第一天上任, 宫正司本身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 除了忙还是忙。 不熟悉宫规的小宫女无意之中违背了宫规, 被有心之人状告到宫正司;两个或是一群宫女之间产生纠纷, 要宫正司主持公道;低位嫔妃得罪高位嫔妃,高位嫔妃便将宫正司当枪使,用莫须有的罪名去惩戒低位嫔妃……这样的事情,荔知第一天上任便见识了不少。 她从天不亮就进宫,一直到傍晚下值,始终没有时间吃一口饭。 宫中女官,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宿在宫外的,若好心道别,反而显得有意炫耀,令人心中起不平波澜。所以荔知只和马宫正告了退,无声无息走出宫正司。 她原路返回成安门,下马处的石碑前已经列了一排迎接主子回家的马车或是骏马。她找到自家马车,正要上车,停在旁边的马车窗户却忽然开了,一张白皙高冷的面容露了出来。 “……殿下”荔知脱口而出。 谢兰胥坐在马车里,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上来。” 谢兰胥的马车夫连忙要为她准备马凳,谢兰胥却从车门探出身子,直接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握着这只手,稍一用力便上了马车。 坐进马车后,荔知惊讶道:“阿鲤,你怎么会在这里” “顺道。”谢兰胥睨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也在宫里任职,你忘了么” 荔知哑口无言。 大理寺的官署确实在宫里,但皇宫分前朝和后宫,他在前朝任职,下值了走春雨门回郡王府最快,要想在成安门前和她“偶遇”,只可能是下值了走春雨门出宫,然后再绕一大圈,回到成安门前。 但谢兰胥都说了顺道,难道她还能戳穿他特意来等她的不成 荔知只能十分配合地笑道:“是我忙晕了头……” “看得出来。”谢兰胥说,“走罢。” “去哪儿” “琅琊王府。” 就这样,刚刚下值准备回家的荔知在皇城门口被拦截,莫名其妙地,就来了琅琊王府。 琅琊王府前身是个崔朝的大将军府,将军获罪抄家后,这栋违制的奢华宅邸一直闲置,直到燕朝时,被改造为王府,赐给了谢兰胥。 同荔宅水乡一般温柔多情的风格不同,琅琊王府的色调以肃杀沉稳为主,各房各院也是以星宿的名字命名,谢兰胥一样未动,全都保留了下来。 荔知从大门一直走到正院,除了门房没见一人,普通富户也有十几人伺候,更不用说皇室中人。 进了正院,荔知才看到婢女的存在。还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桃子和西瓜。 她忍不住询问,却得到谢兰胥简单三个字:“习惯了。” 他领着荔知走进卧房,和其他地方给她的感觉一样,谢兰胥的卧房也是空荡荡的,只有最简单的家具,让她不由想起了鸣月塔时的竹园。 谢兰胥带着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说话,转完便走出了卧房。 荔知后知后觉,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会是在带她参观新家吧 她猜得没错,谢兰胥几乎带她逛完了整个琅琊王府。 最后又回到了主院。 这时,食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茶,一个四层的八角螺钿食盒。 “吃罢。”谢兰胥率先在食桌上坐了下来。 “这是……”荔知愣了愣。 “看你脸色,今天应该没有吃东西。”他神色平静道,“府里没有庖丁,我让人去酒楼里买的招牌菜。” 出宫后,荔知已经饿得腹痛了,但她一直忍着没说,想等回府说再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她以为自己将这点不适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谢兰胥早已经看在眼中。 不光是看在眼中。 “你尝一尝,看吃得惯么。”谢兰胥说。 荔知揭开食盒,谢兰胥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留神着她的反应。 食盒最上一层,摆满精致的点心,有金色的合意饼和奶白葡萄,蜜饯青梅,杏仁佛手。第二层,则是各式前菜,有白绿相间的口蘑白菜,也有看上去就鲜辣开胃的麻辣鸡丝和凉拌小黄瓜;第三层是主菜,色泽金黄的烤乳鸽让人食指大动,莲藕排骨汤,芳香扑鼻。最后一层,则是主食,既有饽饽,也有香稻饭。 四层食盒揭开来,荔知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咽口水。 她拿起长箸,毫不犹豫地夹起了烤乳鸽的大腿。 鸽腿出乎意料地递到谢兰胥的嘴边,荔知笑眯眯地看着愣住的谢兰胥,说: “阿鲤,张嘴——” 谢兰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听话张开了嘴。 荔知喂给他鸽腿,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心满意足地又夹起一筷鸽子肉,这回才放入自己口中。 谢兰胥回过神来,默默咀嚼着口中的鸽子腿。 “好吃么”荔知偏头看着他。 谢兰胥点点头。 “……我也觉得好吃。”荔知笑了,“可能是因为有阿鲤在吧。” 荔知舀了两碗饭,递给谢兰胥一碗,硬是要他陪自己吃饭。 谢兰胥流于表面地拒绝了一回,被荔知用一块莲藕堵住了嘴,然后便乖乖陪同用饭了。 用完夕食,夕阳也沉入了地底,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皎洁的弯月,高高悬挂在京都的天空中。 京都的夜空总是混混沌沌的,繁星虽有,但并不明亮。 更别提鸣月塔那般贯穿天空的银河。 两年前的荔知,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想念鸣月塔的天地。 她捧着一杯热茶,正在廊下眺望夜空,身旁的谢兰胥忽然开口: “两日后是冬至,朝廷放假一日。”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荔知接不上去,只能糊弄了一声“嗯” “我听说,”谢兰胥继续慢慢道,“冬至要吃羊肉火锅,否则来年死无全尸。” 荔知:“……” 哪里来的歹毒说法东宫特色吗 “我府中无人会做羊肉火锅。”谢兰胥面露忧郁。 ……懂了。 荔知笑着说:“我本来就打算请你在冬至那天来我宅上吃羊肉火锅和年糕,火锅要人多一起吃才热闹。阿鲤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既如此,”谢兰胥从善如流,“那就叨扰了。” 谢兰胥喝了一口手中的热茶,说: “般般请我吃火锅,我也请般般看一场热闹。作为晚上的开胃前菜。” “什么热闹” …… 谢兰胥所说的热闹,一般人真想不到。 逐鸾 第77节 朱靖出殡当日,正好是冬至节假。申时刚过,荔知便来到朱府门口。朱家老爷官至三品礼部尚书,掌科举之路,自然多得是人想要和他拉上关系。 朱府门前,人山人海。 若不是门口挂着白灯笼,说是盛大的寿宴也不为过。 荔知向门口登记的管家交了礼包,说明了身份,轻轻松松地入了朱家大门。 和朱家并无关系,但上赶着来吊唁的人不止她一人,荔知混在其中,并不突兀。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寻找谢兰胥的身影。一个熟悉的身影叫住了她,是谢兰胥身边的婢女桃子。 在桃子的带领下,荔知找到凉亭中的谢兰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僻静低调,却又能从交错的游廊和掩映的树枝中,窥探到灵堂那边的景况。 谢兰胥坐在亭子里,神色淡然,荔知习以为常地握住他伸出的手,谢兰胥轻轻一拉,将她带往身边坐下。 “那就是朱家老爷,礼部尚书朱清海。旁边那人,想必不用我介绍了。”谢兰胥眼神所指,是灵堂前一位鹤发鸡皮,受众人簇拥的老人。 在朱清海身旁,是特意穿得很是素淡的敬王谢敬檀。 朱清海神色憔悴,双眼红肿,伤心之意不似作假。不知谢敬檀对他说起什么,他悲从中来,提起袖口擦拭夺眶而出的眼泪。谢敬檀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 “这就是你说的热闹”荔知问。 “想看热闹,得先替我办一件事。”谢兰胥说。 荔知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谢兰胥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带她来看朱家出殡 听了谢兰胥的要求,荔知这才明白他这是在有的放矢,怪不得要带她来呢。 两人暂时分头行动。 荔知惯会讨人喜欢,谢兰胥给的任务对她来说并不难。 半个时辰后,她在朱靖的灵前上了一柱香,正打算离开灵堂去向谢兰胥报告,一个小厮忽然惊慌失措地冲进灵堂: “老爷,不好了!柴房烧起来了!” “什么!”朱海清大吃一惊,“还不快让人灭火!” 听说府中走水,来吊唁的宾客都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柴房和灵堂都在前院,若是火势控制不住,烧来灵堂是极有可能的事。就连朱海清自己都知道此事不可疏忽,小心起见,连忙护着敬王往院外撤退了。 荔知正想走,谢兰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阿鲤!快走,柴房走水了——” 谢兰胥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 荔知忽然间明白了柴房忽然走水的原因。 她一边频频回头查看有没有人突然走进灵堂,一边屏息凝神看着谢兰胥毫不避讳地推开了朱靖的棺木。 “你在做什么”荔知难以置信。 “看死人。”谢兰胥抬头瞥了她一眼,“你看么” 荔知:“……” 多谢,但不必了。 眼见着迟早有人要进来查看灵堂状况,荔知不断催促,谢兰胥终于合上了棺木,状若平常地和荔知一起走出灵堂。 朱府家丁都在忙着灭火,朱海清和谢敬檀第一时间转移去了安全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从灵堂中迟迟走出的二人。 “你看到了什么”荔知问。 “大理寺的验尸结果说,朱靖死于后脑重物敲打导致的头骨碎裂。棺中朱靖的死相却是口大张,面色绀紫,眼球凸出。脖子上明显的十根手指印痕。” “你是说,朱靖是被人掐死的”荔知惊讶道。 “如果朱靖是被掐死的,”谢兰胥说:“白秀秀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掐死一百八十斤重的朱靖” 这个问题让荔知陷入深思。 “这就有趣了。”谢兰胥微笑起来。 两人在混乱中走出朱府,坐回马车后,谢兰胥取出一张素帕反复擦拭刚刚摸过棺木的手,淡淡道: “说吧,你都发现了什么。” 第66章 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傍晚, 太阳落在云层之间,变得通红的时候,大路中一驾马车朝着朦胧的暮光缓缓驶离朱府。 马车内,谢兰胥和荔知相对而坐。 “虽然我不认识生前的朱靖, 但我以为, 他应当是个天真可爱的人。”荔知说。 谢兰胥意外地挑了挑眉。 荔知回想起此前和朱家众人的交谈。朱靖痴傻不假,但似乎并不惹人厌烦。 “朱海清有两个儿子, 嫡出的是大儿子朱靖, 庶出的是小儿子朱逢, 朱靖死后,偌大的家产都由朱逢一人继承。从利益上来说, 朱逢有足够的动机杀害朱靖。但我和他交谈,他对朱靖的死却表现十分复杂。” 一个时辰前, 荔知离开谢兰胥, 找上灵堂里一身白孝的朱逢。 她没有傻到直接询问两兄弟的关系, 问候之后,她眼睛一眨, 泪水泛上眼眶,吓了朱逢一跳。 想要拉进关系,荔知有自己的一套窍门。 万变不离其宗,寻找共同点。 她和朱逢, 也有共同点。 谁没死过哥哥啊 “……朱公子不必担心, 我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早逝的兄长罢了。”荔知故作坚强地擦掉眼泪。 通过同样死了一个哥哥的共同点, 荔知顺利和朱逢追忆起了兄弟之间的过去。 “说不解脱是假的, 但看得出来, 他对这位痴傻的兄长并无杀心, 甚至在他死后,还有些惋惜。”朱逢的感觉给她十分普通,印象更深刻的反而是另外一人,“我与朱逢交谈的时候,他的妻子也在一边。我试图向她搭话,但她高高在上,不愿搭理我。对于朱靖之死,她并无悲伤之意,反倒有些窃喜,就像我说过的,朱靖死后,朱逢是所有家产的继承人,她窃喜也算合情合理。” “朱逢的妻子姓柳,是柳国公府的庶女。在白秀秀之后过门。”谢兰胥说,“原本朱海清也想给朱靖娶一个官宦之女,无果后,便定了商户白家的女儿。” “朱海清面前人来人往不停,我没有找到机会和他交谈。”荔知接着说,“但我找到了白秀秀的陪嫁丫鬟银环,朱靖死后,她就被发落去偏房扫地了。” 一只小小的麻雀忽然飞来,停在了马车窗上。 荔知的注意力被这只肚皮滚圆的麻雀吸引,看着谢兰胥伸手拿起茶几上一粒葡萄干喂了过去。 麻雀竟然也不怕谢兰胥的接近,小嘴一夹,叼起葡萄干便展翅扑棱向蓝天。 望着这只麻雀飞走不见后,谢兰胥才说: “她的陪嫁丫鬟说了什么” 荔知回过神来,继续说道: “她不相信是白秀秀杀了朱靖。” “理由呢” “朱靖对白秀秀就像对待手足至亲,他们之间虽无男女之意,但却有兄妹之情。白秀秀生性内向,她嫁到朱府后,只和朱靖熟悉,根本不可能和其他人有私情,关于这一点,银环说得斩钉截铁。” “白秀秀只是个替罪羊。”谢兰胥说,“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我还听到一些流言。”荔知说,“下人们说,朱海清和朱靖的感情很好,虽然朱靖是个傻子,但从未嫌弃过他,反而多得是心疼。每到日和天晴的时候,朱海清就会带着朱靖在后花园里读书习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朱海清因为朱靖一直没有和妻子圆房的事情,一直烦恼,用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朱靖就是不开窍。所以下人里,也有朱靖不能人道的说法。” “下人们对于朱靖和朱逢的关系,也认为他们虽然算不上关系很好的兄弟,但至少没什么矛盾。朱逢去外地公干回来,还会给这位从小没出过府门的兄长带一些稀奇的玩意。” 谢兰胥静静地听着,也不说他想到了什么。 “时间不充分,我只打听到这些东西。”荔知说,“阿鲤可有想到什么” “你说,朱海清经常带朱靖到后花园读书习字” “没错。” 谢兰胥笑了起来:“这朱府,还真是父慈子爱,兄友弟恭。” “我没明白。” “回去边吃边说。” …… 冬至的晚上,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最好的食物。 荔宅如今热闹了,一张大圆桌上坐满了人,圆桌中心放着一座三脚铜火锅,沸腾的汤锅里浮出阵阵热雾。桌上摆满鲜蔬菌果,切成薄片的兔肉羊肉和鹿肉。 荔象升埋头苦吃,荔慈恩正用梨子烫火锅——试验一种崭新的吃法,黑火则在对着锅底的炭火祷告——荔知也不知道他信的是什么神。嘉穗和嘉禾正在谈论今日的菜价。 众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仍然是一个整体。 荔知和谢兰胥并肩而坐,荔知看着他往自己的碗里胡乱加着调料,似乎要和荔慈恩一样,试验一种全新的吃法。 她此时倒有些相信他从未吃过羊肉火锅了。 荔知拦下他乱来的手,清空了几乎□□料占满的食碗,重新用一个小碟子为他打了蘸料。 “冬至吃的火锅,重在食材的鲜美。所以蘸料不能喧宾夺主,提个鲜便可。”荔知笑道,将蘸碟放回谢兰胥面前。 谢兰胥在桌子上看了看,夹起一筷兔肉,放入锅中。 兔肉原本就切得很薄,在沸水中一烫就要捞起来,谢兰胥却是个新手,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的兔肉,却不知道及时止烫的道理。 在荔知的催促下,谢兰胥这才夹出兔肉。 荔知看着他哑然失笑。 谢兰胥将蘸料中滚了滚的兔肉放入口中,在荔知期待的眼神中,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 对于谢兰胥来说,这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逐鸾 第78节 不一会,他面前的几盘肉便见了底。 谢兰胥放下长箸,一副吃饱了的模样。荔知这时才问出心底一直不解的问题:“现在可以说说案子了吧凶手究竟是谁” “凶手是谁,不重要。”谢兰胥微微一笑,“重要的是,皇帝希望谁是凶手。” “你的意思是……” “敬王和凤王的储君之争在这两年一直陷于僵持,但这种僵持,在最近开始瓦解。以谢敬檀为首的敬王派在朝中占据上风。皇帝将我放在大理寺,只有两种可能。”谢兰胥缓缓说,“上谢敬檀的船,或者,给他船上凿一个洞。” 荔知立即想起一件事,敬王虽有贤王之称,但真正获得帝王欢心的,是凤王谢凤韶。这是毋庸置疑,全国皆知的事实。 而此次杀夫案,敬王的左膀右臂礼部尚书就掺杂其中。 如果帝心真如谢兰胥猜测那般,那么真凶是谁根本不重要,他们要做的,就是为白秀秀翻案,将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干人拉下马来。 “我想知道真凶是谁。”荔知说。 “即便徒增愧疚,也要知道么” 荔知坚定地点头。 谢兰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难以察觉地多了丝温情。 他微笑道:“恭喜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因为我们要惩戒的,确实就是真凶。” 荔知愣住。 …… 霜月降临,皑皑如雪。 冬至之夜,一个理应阖家团圆的日子。两名大理寺狱卒正在跛脚的旧木桌上喝闷酒,抱怨冬至却无法归家。 一阵脚步声响起,谢兰胥的出现让两人慌慌张张站了起来,遮掩桌上的小酒。 “少卿大人!” “大人!” 谢兰胥温和地微笑着:“辛苦你们了,冬至还在值班。不必管我,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嫌犯。” “大人是要提审吗”一名狱卒殷勤道,“是哪位嫌犯小的这就把人提来!” “朱府杀夫案中的白秀秀和教书先生。” 谢兰胥话音刚落,两名刚刚还十分配合的狱卒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可……这……” 两人面面相觑。 杀夫案中的两个疑犯都已定罪死刑,大理寺卿特意交代过,除了他本人,无人有权提审此二人。 “我并非提审,只是就地问几个问题。如果你们心中有疑虑,可以给大理寺卿递一个话,就说我来了大理寺狱。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 谢兰胥并不以架子压人,他的神情却很是令人信服。两个狱卒内心松动,便同意谢兰胥进去问询。 一个狱卒去通知大理寺卿了,另一个狱卒带路去往关押白秀秀和教书先生的牢房,谢兰胥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先见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穿着布满血痕的布衣,蜷缩着身体躲在牢房角落,看见有人来了,满脸惊恐不安,不断哆嗦着。 “你……” 谢兰胥话未说完,教书先生就像吓破了胆一样,不断重复着: “我招,我招……” “你招什么”谢兰胥问。 “我招……我和朱府大少奶奶有私情,她……是她先勾引我。” “朱家大少爷朱靖是谁杀的” “是她!是她杀的!——”教书先生魂飞魄散,飞快地说,“白秀秀好几次对我说,如果朱靖死了就好了。后来,朱靖就真的死了!” “你们是因为什么契机,产生了不伦之情” “是她来找我学写字!她勾引我!她杀的人!我什么都没做啊——”教书先生脸色惨白,视线游移,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说话。 虽然精神看上去不太正常,但说的话倒是很有逻辑。 谢兰胥对此早有预料,教书先生这里,原本就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走罢,去看看白秀秀。”谢兰胥转身,轻声道。 狱卒将他领到白秀秀的牢房,这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倒在地上,白秀秀的状况看上去比教书先生惨烈百倍。去年才嫁入朱府的白秀秀,如今只有十七八岁,但是倒在地上的那一团东西,实在看不出少女的模样,就像一条被人刮了鳞片,奄奄一息的鱼。刮鳞时的血迹四处飞溅,似乎要将身体周围的每一根枯草都沾满。 “白秀秀” “鱼”动了动,似乎想往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退去。 可惜,这样的地方哪里都不存在。 “打开牢门。”谢兰胥说。 “啊这……” “打开。”谢兰胥说。 声音很轻,但却毋庸置疑。 狱卒被一股难以说清的威严推动着,打开了牢门。 谢兰胥走进鲜血淋漓的牢房,在白秀秀不成人样的身体前蹲了下来。 “白秀秀,关于朱靖之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秀秀艰难地扭过头,淤青肿胀到无法完全睁开,只能看见半个瞳孔的眼睛看着谢兰胥,缓缓流出一滴眼泪,她似乎想说话,干裂的嘴唇一张一阖,出口的只是破碎的喉音和模糊的气音。 “郡王殿下!” 一声怒喝,打断了谢兰胥的问询。 怒气冲冲的大理寺卿尤一桂声势浩大地走了进来。他一眼瞪开了站在牢门外的狱卒,脸色难看地看着站起身来的谢兰胥。 “郡王殿下,你是否太不把我这个大理寺卿放在眼里了!” “哦尤大人何出此言”谢兰胥不慌不忙,微笑应对。 “此案涉及朝中二品官员,事关重大,大理寺中只有本官才有权提审案犯,再说——此案已经了结,你再来提审犯人,是何用意难道觉得我大理寺办案不公吗” “尤大人多虑了。”谢兰胥笑道,“本王初来乍到,对办案之事还不甚了解,所以才想着多核实几桩案子,增加一些经验。” 王对官,自然是王胜。 尤一桂一哽,不再自称“本官”。 “郡王要学习办案,可以多请教同僚。只是大理寺狱都是些穷凶恶极的罪犯,并不适合郡王自行学习。” “尤大人说得有道理。冬至佳节,给大人添麻烦了。” 见谢兰胥退让,尤一桂也缓了语气。 “郡王客气。” 谢兰胥转身离去,并不留恋。 等人完全走后,尤一桂才冷下脸,质问刚刚呆在牢门外的狱卒。 “你可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狱卒茫然地回答,“教书先生对他和白秀秀的奸情供认不讳,但是不承认自己杀了人。白秀秀就更没说什么了,她现在这样子,什么都说不了。” 尤一桂看了眼瘫在地上的白秀秀,信了狱卒所说的话。 “在行刑之前,严加看管这两人。记住,除了我,谁都不许提审他们!”尤一桂再次威慑道。 两个狱卒连连点头应是。 另一边,谢兰胥走出大理寺狱,他回头看了眼夜色中的牢狱,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他坐上等在狱外的马车,让马车夫兜了个圈子,甩掉尤一桂派来的几个小尾巴,然后,停在了朱府一扇角门外。 一个神色焦急的人早已等在那里。 桃子彬彬有礼地将银环请上马车。 “你是谁为什么要让我出来你和小姐是什么关系”银环一上马车,问题便连珠炮似的射发。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能帮你救你想救的人。” 谢兰胥微笑着,递出一方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 “做出决定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银环揭开手帕,目眦欲裂。 雪白的素帕里包裹的是白秀秀血迹斑斑的耳坠。 一切都已就位,好戏,该上场了。 第67章 冬至翌日, 京都仍洋溢着节庆的喜气。 许多人家门前都残留着昨日烧过的炭火,饼铺的羊肉胡饼今日还是卖得最快。街道上的店铺都已陆续开门,小摊小贩也开始吆喝。 人山人海,汇聚在京都最大的官道上。 银环从巷道里走出, 她一身白孝, 引起众多诧异的瞩目。 官道正中,是一棵百年老树, 树冠遮天蔽日, 仿佛直冲云霄。在树身下, 立着一面巨大的红鼓。 银环走到红鼓面前,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鼓槌。 “咚, 咚,咚——” 午时三刻, 自燕朝创立以来从未响起过的登闻鼓, 传遍大街小巷。 逐鸾 第79节 不过一盏茶时间, 带着杀威棒的衙役便将银环围了个水泄不通。 脸色铁青的京兆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嘴唇油光水滑, 一看就知道刚从饭桌离开。 “你是何人,可知你在做什么!” 银环跪地叩拜,姿势恭恭敬敬,但她抬起头来直视京兆尹的眼神, 充满倔强, 毫不退缩。 “民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告御状。”她一字一顿说。 在她击鼓期间围聚起来的百姓闻言, 响起一片抽气声音。 “简直是胡闹!你以为御状谁都告得你有什么冤情, 就去户籍所在衙门禀报。告御状, 可是要受五十杀威棒的——你就不怕丢了性命吗”京兆尹说。 他竭力劝阻自然是有原因的。 燕律承继于崔律, 两朝律法都严格规定了上诉要层层递进,越级上诉不仅要严惩告状的人,他们中间这些理应解决民怨的官员,同样会遭到牵连。 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人要告御状,那不就是说自己施政不力 这就是京兆尹一听有人有告御状,连午食都没吃完就急急忙忙赶来的原因。 银环毫不所动,无论京兆尹是威逼还是利诱,依然要告御状。 京兆尹怒道:“那就按规矩,先上五十杀威棒!” 从茶摊上借一根长板凳,刑场就立好了。 银环咬着一块布手帕,两板子下去就汗水长流,眼睛充血。 京兆尹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等着银环求饶,可他等了又等,板子都进行到第三十下了,银环还是一声不吭。 他先前派出去的一名衙役匆匆回来了,在他耳边说: “打听出来了,这是白家商户女的陪嫁丫鬟。这商户女因为伙同情夫杀害礼部尚书的嫡子,现在关在大理寺狱,不日就要处刑。” 一听礼部尚书三个字,京兆尹瞪大眼睛看着回来报信的衙役。 一个三品一个二品,别看品阶差得不多,地位却差多了。京都这种扔出一砖头能砸到几百个贵族子弟的地方,京兆尹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说着好听,三品京官,实际上见谁都点头哈腰—— 他要是不把这个告御状的丫鬟给处理好,他的乌纱帽也就不稳了! 京兆尹一个眼神,两个行刑的衙役心领神会,剩下的二十板子用上全力。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嘛。只要告御状的人死了,那就没人告御状了。京兆尹在心中默默祈祷。然而,事与愿违,五十杀威棒下去,孝服变血衣,银环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要告御状,接下来还要走千针毯,你确定你能走得下去么”京兆尹一边心惊胆战,一边苦口婆心劝道,“你要是没命了,还告什么冤情” 汗水打散了银环的发髻,血和汗让她出门前特意整理干净的仪容变得狼狈不堪。白秀秀的耳坠紧紧握在她的手中,是一种顽强的信念支撑着她。银环的脸色惨白而虚弱,她倔强的眼神却一如初始: “民女……要告御状……” 京兆尹气急败坏道:“上千针毯!” 千针毯,如字面意思,就是由针组成的毯子,一千枚银针,只多不少。要受五十杀威棒,走一千根针,告御状的人才有资格上达天听。 闪着银光的针毯铺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擦肩接踵的百姓围堵在这条官道上,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银环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的面前就是千针毯,她的目光却直直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城。 多么灿烂……多么威严…… 却又多么触不可及。 她和小姐想要的……只是最平凡快乐的生活罢了。就连这样的愿望,也要被人夺走…… 人群中发出小小的惊呼,因为银环一脚踏上了千针毯。 一步,一步,走向皇城的方向。 皇城遥不可及,她所拥有的,只有手心中小姐的耳坠。 她颤抖着,摇晃着,跌倒又爬起,银针刺遍她的手掌和膝盖,泪和汗已分不清楚,她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数十步开外,一辆马车里的两个人静静目睹着这一切。 “这就是真正的主仆情谊么”谢兰胥说。 他口吻中那种看见稀奇一样的轻视,让荔知感到不快。 “……阿鲤说错了。”她忍不住冷冷道。 谢兰胥的目光流向身旁目不转睛看着银环的荔知。 她的脸上露着一种特殊的神情,隐忍而坚强,仿佛在这一瞬间,她和针毯上的银环是同一个人。 “这是姐妹情谊。”她说。 谢兰胥若有所思,重新看向针毯上的银环。 “要是有一天我陷入绝境……” 荔知等着他说完后面的假设,谢兰胥却笑了笑。 “没什么。” …… 针毯走完,银环跪了下来,但她上身依然挺得笔直。 就连京兆尹,都在这个草芥一般顽强的女子面前感到害怕了。 “现在……民女可以……告御状了……吗” “你、你要告谁……” “民女要告……礼部尚书朱海清……杀害嫡子,嫁祸儿媳……丧心病狂,天理不容……” 杀威棒和千针毯过完,再也没有人能阻挡银环的御状之路。 即使是匆匆赶来的朱海清也不能。 监察御史带着银环的御状,骑马奔向皇城。杀威棒和千针毯是规矩,监察御史将民怨直达天听的时候,沿途官员不得阻拦,这也是规矩。 监察御史长驱直入,一直来到紫微宫前。 御前大太监让他稍等片刻,皇帝正在面见牡丹使。监察御史候在殿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皇帝不满的声音。 监察御史年纪不大,专职守鼓,这还是上任后第一次面圣。他心中不安,偷偷看向守在门前的御前大太监。 高善怀揣两手,面无表情,像个惨白的石塑,凝望着空无一人的月台。 终于,门开了,一脸丧气的牡丹使走了出来。 监察御史在侍人的带领下往殿内走去,在他身后,殿门缓缓关上了,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牡丹使对高善说的: “唉……又是无人入选的一次。” 监察御史跪在御桌面前的时候,心惊肉跳,唯恐皇帝的怒气延伸到他身上,没想到皇帝却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语气平和地让他起来。 皇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辨不出喜乐:“说吧,是谁要告御状” 监察御史如实说了。 恍若幻听,一声轻笑落在御书房里。 谢慎从合上牡丹使带来的近百张牡丹图,每一张上都有少女神态各异。 银环的御状重叠在牡丹图上。 “白秀秀一案,打回三司重审,一应要犯移交至诏狱,不得迁延枉顾。” 监察御史连忙揖手应道:“谨遵御令。” “高善——” “奴婢在。”悄无声息的高善出现在御书房中。 “朕派你代天监审,便宜行事,如朕躬亲。” “奴婢领旨。” 诏狱,天子之狱。 除了天子,这里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 当天威风凛凛的千牛卫便从大理寺狱带走了奄奄一息的白秀秀和教书先生。 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评事在内的三司使,还在晕头转向,便被高善从各自的官署“请”到了诏狱。 在案件侦破前,三司使不得归家,不得与外界进行联络。 涉案的朱家自然也获得暂居宫中的机会,诏狱里多的是空单间。 刚刚入土的朱靖也被挖了出来,重新勘验。 活人可以说谎,死人却做不了假。 朱靖显然死于被人掐死的窒息,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的事实,大理寺出具的验尸报告却说是重物撞击头部导致的头骨碎裂。 诏狱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理寺卿住进诏狱单间后,作为大理寺少卿的谢兰胥,便顺理成章进入诏狱,正式参与白秀秀案的审理。 高善审人,简单粗暴。 他先审教书先生,不管教书先生说什么,视若未闻。就像是单纯来诏狱游玩的那样,先把刑房里的所有刑具上一遍。 上完之后,再给人说话的机会。 教书先生的第一句话,也是整个过程中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朱海清让他诬陷白秀秀私通。 高善不言不语,连那张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变化。 他一个眼神,两名千牛卫便将血淋淋的教书先生给拖了出去。 他再挥一挥手,隔壁牢房,听了一路教书先生惨叫的白秀秀就被带了过来。 白秀秀面对是恶臭的牢房,以及摆在面前,无数个令人魂飞魄散,染满鲜血的刑具。 她几乎被打坏了,就是一滩肉皮包裹起来的烂肉。尽管如此,她的顺从反而好像褪去了,绝望中长出来的是向死而生的勇气。她狠狠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高善,嘶嘶漏风的牙齿中挤出坚决的话语: “我……没有……杀人……” 同一时间,诏狱的另一端。 谢兰胥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着看向对面惊惶不安的朱府二少夫人。 逐鸾 第80节 二少夫人此前并未见过谢兰胥,也没人告知这位是刚回京的琅琊郡王,单看年纪,以为他是大理寺的某个低级官员。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我动刑,我父亲饶不了你!”柳氏虚张声势地威吓道。 “夫人放心,我是来带你回家的。”谢兰胥说。 “回家” 半个时辰后,谢兰胥和柳氏出现在了朱府后花园。谢兰胥在一间石亭子前停下脚步,亭子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一桌两椅,石桌上摆着一个黑白棋盘,两个盖着的棋篓紧挨一侧。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家!我要回国公府!”柳氏看着周围,露出惊恐表情,似乎十分抗拒这里。 “夫人不必着急,先陪我下一盘棋吧。” 谢兰胥一招手,两名千牛卫就将柳氏按到了亭中的石凳上。 他在柳氏对面坐下,率先拿起黑子。 “你在搞什么把戏我不下棋!我不会!”柳氏挣扎不脱,恼羞成怒道。 “可你应当看过很多遍吧” 谢兰胥的话就像一把磨尖了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插进了柳氏的喉咙。 她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兰胥,张开的口忘记了合上。 “不过可以理解,因为你站得很远,”谢兰胥拿起白子下了一步,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大惊失色的柳氏,“在那边的阁楼上。” 谢兰胥没有用手去指,柳氏也没有转头去看,但她十分清楚,谢兰胥所说的那个位置。 “这个距离,能够眉来眼去,但是要想看清棋局,”谢兰胥微微叹气,将一枚黑子放上棋盘,“就难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柳氏面无人色,厉声喝道。 自己和自己下了一会,棋局陷入僵局。 下一步怎么走,他毫无头绪。 如果荔知在就好了。 “朱海清每到天气晴朗的时候,就会带朱靖来此读书下棋。看似是父子情深,实际是在和自己的儿媳暗通曲款。朱靖之死,我猜——” 谢兰胥笑道: “也是因为朱靖无意之中,撞破了你们的偷情场面吧。”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让父亲杀了你!”柳氏的脸忽白忽红,激动不已。 “好啊。” 谢兰胥微微一笑,从石桌前起身。 “本王会令人修书一封,请柳国公来诏狱与你相见,不过,得等到你罪有应得之后。” “你……”柳氏颤抖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兰胥笑了笑,还是那么温润有礼,周身气息却如深山寒潭。 “有什么话,等三司使在的时候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了下大纲,之前一直有人问我逐鸾大概多少字,现在写了一半了能够估算了 大概四五十万吧 第68章 “什么, 礼部尚书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 宫正司里,伏案处理宫女内务的荔知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那是两个低阶女官在谈论刚刚席卷宫中的惊天丑闻。 “而且还是因为和自己儿媳扒灰被发现——真的是为老不尊,精虫上脑,亏得是礼部尚书呢!” 宫女掩嘴轻笑的声音。 “我看啊, 他们礼部那些人, 可有一段日子抬不起头了。” “听说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代天查审……” “高公公那张脸我瞧了就害怕……” “宫中谁不怕高公公……” 两个小宫女逐渐离题的低声议论,被马宫正一声严厉的咳嗽制止。 高公公的八卦, 马宫正显然没兴趣。 “就是不知道闹这么大……白秀秀以后又能怎么生活呢” 不知是谁低若蚊吟地说了一句, 荔知手中的狼毫顿了一顿。 白秀秀的案子在三司重审下终于水落石出, 朱海清在诏狱之中供认不讳,朱靖之死是因为撞见了他和柳氏的偷情, 为了不让日后继承家业的二少爷对他起罅隙,只好杀死了朱靖, 嫁祸给白秀秀。 朱海清老泪纵横,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迫不得已。 但是已没有人在乎了。 朱海清免去所有职务, 秋后问斩,柳氏因为柳国公的极力求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剃发为尼,青灯常伴。有了这样的名声,恐怕柳氏去了尼姑庵, 后半生也不会好过了。 白秀秀带着银环离开京都那一天, 荔知特意让嘉穗嘉禾前去相送。 她为白秀秀准备了一包银子,即便白家让她去乡下以疗养之名, 孤苦一生, 白秀秀也能靠这包银子做些小生意。 和朱海清沆瀣一气, 伪造验尸报告, 屈打成招的大理寺卿同样落马,谢兰胥因为审查有功,擢升为大理寺卿。 距离他刚刚回京被封为少卿,还不到一月。 新任礼部尚书,就像荔知和谢兰胥猜测的那样,是凤王的人。 敬王和凤王因为没有官职,不能参与早朝,但早朝上处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敬王一下子丢掉大理寺和礼部两个王牌,元气大伤。他们的人自然对不遗余力帮忙查案的谢兰胥恨之入骨。 金銮殿上,皇帝属意谢兰胥继任大理寺卿的旨意,遭到不少的攻讦,这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敬王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谢兰胥有理有据反驳攻讦的时候,为他摇旗助威,附和赞同的,便是凤王派。 朝中的党派之争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时候。 在她将几桩违纪事件登记在册,转交给马宫正后,马宫正说: “荔司正,今日有新的宫人入宫,教导抽考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荔知从善如流,又去接引新的宫人。 宫道上的宫人无论认不认识,都主动和她打着招呼。宫正司专门稽查宫人,谁也不愿得罪。虽然俸禄少,但宫人的孝敬算上去,也不算清贫的差事。 这段日子,荔知也遇到过有小宫人向她行贿,不过她都婉拒了。 将马宫正交代的考察事项办妥后,荔知返回宫正司的路上,途径东宫,不禁驻足。 红墙绿瓦的背后,隐约可见层楼叠榭。高大的紫薇树探出红墙,郁郁葱葱的叶片,掩映着明亮的琉璃瓦。 她深深地望着红墙背后那个未知的世界。 为什么前朝末代皇帝,会摈除一众儿子和其他女儿,将宝藏的秘密交付给魏婉仪 因为他知道,魏婉仪会是唯一活下来的崔朝皇室。 末代皇帝赌对了,他赌赢了当今皇帝的眦睚必报,疑神疑鬼,崔朝皇室男丁一个不剩,公主也难得善终,唯一一个过得还算安稳的,就是魏婉仪。 因为太子为她向皇帝求了情,皇帝便装作仁慈的样子,将魏婉仪赐婚给了太子。 如果她是前朝公主,会将宝藏的秘密藏在哪里 如果她是前朝皇帝,会用口述,还是图纸的方式,将宝藏的秘密流传下来 荔知正陷在沉思里,忽然被一个声音叫醒。 “……荔姑娘。” 荔知恍若梦醒,看清来人是谁后,心头一惊,旋即跪了下去。 “奴婢见过凤王。” 刚刚那一眼,她不敢细看,只觉得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红菖蒲色。 凤王怎会向她搭话 “起来吧,我一向不讲究这些虚礼。”谢凤韶似有不悦,少年人的声音清脆率直。 荔知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长久的沉默里,荔知能感觉到凤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不去。 “凤王若无要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荔知刚要行礼告退,谢凤韶忽然开口。 “河安公主的赏花宴,你为什么不去” 荔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谢凤韶。 少年鲜衣似火,金冠玉带,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黑得像是水里刚捞出的玛瑙,带着宫中少有的张扬。 他的年纪应该和谢兰胥差不多大,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两个极端。 她只看了一眼,便重新低头恭敬道: “回禀凤王,那时奴婢赴京不久,家中人手不够,奴婢要亲自采买等,所以没能赴宴,但也回了帖子说明此事……” 荔知不知他是敌是友,此行目的,只能字字斟酌着回答。 谢凤韶看上去并不满意她的回答,但是他也没机会再说什么了,皇帝身边的小侍人从宫道前方走出,见到和荔知呆在一起的谢凤韶,眼中闪过一抹吃惊。 “奴婢见过凤王殿下。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什么。” 谢凤韶看了荔知一眼,带着他的随身小侍离开了这里。 凤王离开后,皇帝身边的小侍人才走到荔知面前行了一礼,说: “荔知姑姑,皇上召见。” 逐鸾 第81节 今天的稀奇事还不少。 荔知按捺下惊讶,跟着小侍人来到紫微宫前。 一名长须及胸的美男子刚从紫微宫中出来,一副松了大气的样子。 荔知小声问身旁的小侍人:“小公公,我刚入宫不久,还未把人认全。不知那是何人” “啊,那是牡丹使。”小侍人看了一眼便了然了,“看这样子,牡丹使终于交差了。” 荔知没听过牡丹使的名字,不知道朝中还有这样一个官职。 她带着疑惑,跟着小侍人走进紫微宫。 谢慎从穿着苍蓝色的常服,盘腿坐在窗边的长榻上,正翻看什么东西。 荔知行过礼后,他笑着让她起来。 “荔司正,你入宫许久,朕还没来得及与你好好聊一聊。” “奴婢不敢。” “你不必多礼。”谢慎从笑道,“能够戴罪立功重回京都,你是个聪明人,朕也不想和你绕弯子。朕问你,你现在,还愿意入宫吗” 御书房,静得落针可闻。 高善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表情。 荔知已经身在宫中,谢慎从的入宫,显然是另一个意思。入另一个宫,一个宫墙深深,充满勾心斗角,与一切前情割裂的宫。 “奴婢不愿。”荔知字正腔圆,缓缓回答。 “哦你倒是诚实,就不怕朕发怒吗”谢慎从说。 “皇上不会发怒的。”荔知说,“因为奴婢知道,皇上真正心仪的,是奴婢已经不在的妹妹,荔夏。” 谢慎从只是笑,过了一会,才意味深长道: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奴婢想要斗胆问个问题。” 荔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问的东西,可能会触怒帝王,可能会引来杀生之祸,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问这个纠缠了她许多个日夜的问题。 “你说罢。” “皇上是在何时对奴婢的妹妹心动的呢” 谢慎从摩挲着刚刚在看的那一沓东西,眯起双眼,露出追忆的表情。 “你的父亲想要将你送进宫中,一开始,朕并无所谓。每年都有无数大臣想要将他们的女儿送进宫中,试着争一争那凤位。多一个你,少一个你,没什么不同。” “一开始……朕是这样想的。”谢慎从说,“后来有一日,你父亲请我私服到府,并‘无意’间让我看到了你们两姊妹在莲上练舞。” “你的妹妹,吸引了朕的目光。”谢慎从的目光转到荔知脸上,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在透过她这张脸,看十一岁的荔夏。“从那一刻起,朕和她的人生都翻天覆地了。” “荔司正,你知道论功行赏的时候,朕为什么要格外优待于你吗” “奴婢愚钝,请皇上明示。” “因为朕知道,你和朕一样,都没忘记她。”谢慎从叹了口气,“朕需要有人和朕一起分担这思念。” 荔知沉默不语。 “荔司正,你来替朕选一选。” 他将桌上刚刚看的那一沓画册都塞到了她手里。 荔知看了一眼,心跳猛地急促起来。 厚厚一沓画册,每一张上都画着一个少女和牡丹的模样,旁边用楷体小字写着少女的家庭背景和年龄。 荔知此时应该跪下去了,身为女官,她有什么资格替皇帝选妃 但她像是着了魔,一张又一张地往下翻。 一张一张,一个一个。 每一个少女的年龄都是十三岁,永远的十三岁,不一样的不像是十三岁的稚嫩脸庞。 画册上每一朵牡丹,好像都沾着少女的鲜血。 这些通红的牡丹,最终汇聚成那一夜双生姊妹流尽的生命。 染红了荔知的视野。 谢慎从还在兴趣盎然地观察她的反应,她的杀意已经冲上头顶。她几乎用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失控。 “皇上……奴婢不敢。”荔知哑声说。 她不知不觉捏皱了画册,但谢慎从并不在意。 “朕让你选你就选,朕相信你的眼光。”谢慎从笑道,“后宫中已数年未进新人了,朕不想受大臣们唠叨,这回高低也要选一个让他们闭嘴。” 荔知腹中翻涌,光是听着谢慎从虚伪的声音就止不住内心的恶心。 选秀分明是礼部的工作,礼部征选秀女,一向是选十四到十八,家世优秀的女子,即便是大臣想要攀龙附凤,催着皇帝广纳后宫,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进献家中十一二岁的女儿。 伪造年龄,民间选女,只可能是谢慎从本身的意思。 “荔司正,选一个罢。朕相信你的眼光。”谢慎从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的笑,他成熟英俊的脸庞,他穿着常服时洒脱的姿态,像一个慈爱子民,平易近人的帝王,他在做的事,却是卑鄙无耻,恶臭至极! 荔知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麻痹,只剩下掌心的疼痛在提醒着她,谢慎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果她执意不选,谢慎从就会放弃这一批牡丹使进贡的民间女子吗 不会。 他或许还会选的更多,远不止一人。 荔知天人交战,撕裂的痛苦像一柄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她伸出手指,化为另一柄命运的长剑,指向其中看上去最像十三岁的那名少女。 “奴婢斗胆认为,此女甚好。” “哦” 谢慎从拿起她选的那一张画册,看不出来还满意,但也看不出来不满意,似笑非笑道: “不错,就她吧。” 她的命运之剑,刺穿这名素未蒙面的少女。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荔知神色平静地和高善道别。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稳步穿过威严的宫道,微笑着回应了两个过路侍人的问候。 没有人知道,她的双手手心在克制杀意的过程中被反复掐破,血迹斑斑。 她不能杀死谢慎从。 仅仅是杀死,怎么能够 她即使坠入地狱,化身恶鬼,永堕无间地狱——也要让谢慎从在绝望和悔恨中生不如死。 她用自己的生命,向所有遭受侵害的少女起誓。 第69章 靡靡之音回荡在回雪楼雕梁画栋的楼榭之间。 谢敬檀眉心纠结, 神色烦躁,敬王派的臣僚正在激烈地争论如何还击背后插刀的琅琊郡王。 “弹劾你要怎么弹劾谢兰胥回京还不到一月,你能弹劾他什么鸣月塔养马不利吗”一个反对以弹劾进行还击的臣僚激动道,“依我看来, 还是要想办法激起皇上对他的厌恶——” “你说的容易!”另一人说, “皇上明显就是让他回来帮凤王的,皇上不讲究喜不喜欢, 只讲究有没有用!” “总比你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弹劾谢兰胥来得有用吧!”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 谢敬檀重重地将酒盏放回食桌。 水榭里片刻寂静。 “钱大人怎么看”谢敬檀阴沉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钱仪望身上。 钱仪望在十年前投靠于他, 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是他将此人一手提拔至二品左督御史的位置。这些年,钱仪望为他处理了好些麻烦, 俨然成了敬王派中的中流砥柱。 就连谢敬檀自己,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都会习惯性询问钱仪望的意见。 “卑职以为, 现在任何弹劾到了皇上的眼里, 都会成为夹私反击, 即便我们现在真的拿到了谢兰胥的把柄,皇上也不会信。” “那要如何才好”谢敬檀说, “一夜之间,我失去两员大将!这口气,我吞不下去!” “殿下不妨想想,谢兰胥本身的弱点。” 谢敬檀被勾起了好奇心, 前倾身体, 凝目问,“你继续说。” “谢兰胥的出身, 是他一辈子甩不掉的弱点。”钱仪望缓缓道, “皇上当初将前朝公主赐给太子为正妻, 就是想要离间太子和他的支持者。” 谋朝篡位的时候,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好不容易把前朝皇帝拉下马。如今这亡国皇帝的女儿又要嫁给当今太子,崔朝的血脉会再一次成为后继的正统。 曾经为推翻崔朝出过汗马之功的功臣,难保不会遭到清算。 有了这一层考虑,谁还会全心全意支持娶了前朝公主为正室的太子 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太子。 太子被废,从赐婚那一日起,便已经注定了。 赐婚的圣旨降临东宫的时候,天真的百姓还在庆祝事情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明眼人已经听见了太子的挽歌。 “殿下别忘了,当今皇上登基后,国库只是一个空壳。朝廷每年收得那么多税,去哪里了” “你是说……”谢敬檀已经想到了什么。 “殿下……” 钱仪望从食桌前起身,走到谢敬檀身前,俯身附耳低语了几句。 “仪望啊仪望,你真是我的智多星!”谢敬檀大喜过望,“依你看,此事交给谁做比较适合” 逐鸾 第82节 钱仪望再次低语。 一个恶毒的计划渐渐成型。 …… 三日后,早朝。 谢兰胥进宫的一路上都在感受瞩目。到了金銮殿,周围的大臣都在悄悄地打量他,窃窃私语。谢兰胥似乎什么都没察觉,站在他惯常站的地方,神色自若。 “皇上驾到——” 众大臣迅速分成文武两队,整整齐齐地站成几排。 一身明黄的谢慎从大步走到龙椅前,撩袍坐下。高善一如既往站到了他的身后,如同一个深色的影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高喊。 “众爱卿平身。”谢慎从淡淡道。 看见皇帝这副面孔,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 这位皇帝,笑的时候不一定是开心,但不笑的时候,一定是不开心。 至于是什么让他不开心,众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数。 “众位爱卿,这民间好像最近不太平静。朕听说,流言蜚语都跑进宫中来了,有谁能告诉朕,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慎从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人站出来回话。钱仪望身为二品左都御史,站在队伍前排,垂着眼一话不发。 他不说话,敬王派也跟着明哲保身。 最后,还是凤王派的人站出来说:“回皇上,最近有一本讲野史秘闻的小说火了起来。里面提到崔朝留下的巨大宝藏,街头小儿都在传唱一首藏宝诗。” “是什么藏宝诗” “黄金亿万两,深山处埋藏,谁人识得破……皇……”大臣吞吞吐吐,在谢慎从的催促下说出最后半句诗文,“皇帝你来做……” 充满戏谑和大不敬的藏宝诗让金銮殿上为之一静。 “崔朝宝藏……朕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谢慎从笑了起来,“可这崔朝宝藏,不是无稽之谈吗” 满殿寂静,无人说话。 “琅琊郡王,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吗” 谢兰胥平静如常,在众目睽睽下不慌不忙地揖了揖手。 “依微臣之见,前朝宝藏不一定存在,但一定有幕后黑手在煽动民情。” 敬王派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 “皇上明明在说宝藏的事情,你怎么就拉扯到民情去了” “琅琊郡王说这话,不会是想和自己撇清关系吧” “毕竟琅琊郡王的母亲是前朝最后的公主,指不定心里知道些什么呢!” 金銮殿上,一时议论四起。 “对于前朝宝藏,你可曾听说过什么”谢慎从看着谢兰胥的眼睛道。 “回皇上,微臣也是最近听说了这本野史秘闻,才知道前朝宝藏能和自己扯上关系。”谢兰胥说,“如果前朝宝藏真的存在,那么造谣生事,推动民情的这个幕后黑手,说不定知道什么。” 谢慎从摸着下巴,陷入思索。 片刻后,他开口道:“既如此,朕就将此事交予你。限你一个月内,要么拿出此事背后的幕后黑手,要么就找出传言中的宝藏所在。如果一事无成,朕将视你有意迁延枉顾。” 谢兰胥揖拜:“微臣领命。” 下朝后,谢兰胥在各异的目光中走出金銮殿。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了个方向,直接去了前朝更深处的女官官署群。 谢兰胥走进宫正司的时候,正在办公的女官都愣住了。 马宫正正好带着另一名司正外出办事,官署里职位最高的就是荔知。 人多眼杂,荔知公事公办地对谢兰胥行了一礼。 “郡王殿下忽然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我找马宫正。”谢兰胥说。 “马宫正外出不在,殿下可是有急事” “不急,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罢。” 宫正和司正都有独立的办公书房,荔知将他请到自己的书房,又让宫正司里打杂的宫女泡了一壶茶来。 茶送到后,两人确认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人打扰后,这才开始真正的谈话。 “皇上命我彻查京都关于前朝宝藏的流言,一个月内要么拿出宝藏,要么拿出造谣生事的人。”谢兰胥说。 荔知对他的来意早有预料。 不光是民间,这几日就连后宫之中都在流传谢兰胥和前朝宝藏的传言。 说什么的都有。 “实不相瞒,马宫正带着司正外出办的事,正好和阿鲤有关。”荔知说,“今日一早,有两名宫女因为议论皇家密辛而被举报。” “马宫正调查后发现,不仅是这两名宫女,宫中许多人都在讨论一个不知源头的流言。” “什么流言”谢兰胥问。 “有人说,废太子谋逆,是因为从前朝公主身上获得了崔朝皇帝逃亡路上藏起来的宝藏。”荔知看着谢兰胥的脸色说,“流言的源头,马宫正还在调查。” 她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虽说废太子的高尚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但保险起见,荔知还是诈了诈他。通过谢兰胥的表情,荔知知道了,流言只是流言。 “如果我父亲肯对宝藏有兴趣,那就不会死了。”谢兰胥用讽刺的语气说,“他到死都坚持着自己的大义,所以才会家破人亡,血溅三尺。” 荔知覆住谢兰胥放在茶几上的手,轻声说:“阿鲤打算怎么做是找出前朝宝藏,还是捉到幕后黑手” “自然是容易的那一个。”谢兰胥说,“即便是我想找出前朝宝藏,一点线索也没有,如何入手” “阿鲤想找到前朝宝藏吗”荔知看着他的眼睛。 谢兰胥和她四目相对,眼神平静而坚定。 “想又如何父母从未对我提起过前朝宝藏,父亲更是对此不屑一顾。即便我想找到,也没有线索。” “太子妃从未嘱咐或者暗示过什么吗” 他低下目光,看向茶盏上升起的热气,仿佛在回忆另一个场景。 “在我记忆中,未曾有过。”他说,“或许,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她知道,可能是不愿将我卷入纷争,所以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荔知还想追问,谢兰胥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神让她警醒过来。 “服侍过我母亲的春兰姑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荔知心中警钟大响,表面上,她仍一如平常地笑了笑。 “她说的无非是太子妃的桂花糕一类,毕竟,她没有近身服侍过你的母亲。” 她的理由应当是取信了谢兰胥,他眼中的锐利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我来说,母亲没有秘密,只有病痛。”他说。 他仍坐在宫正司,心灵却已飞回遥远的东宫湖心楼。 母亲看似柔弱,实际是个倔强要强的女人。这一点,在她发病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每到阴雨天气,她的跛脚就疼痛难耐。即便疼得以头抢地,她也不愿示弱让人按摩服侍。在她发病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她的亡国仇人。” “太子妃的脚是怎么跛的” “南逃时躲避追杀,从高处摔下马。自那以后就跛了。”谢兰胥说。 荔知正要说话,马宫正听说琅琊郡王来了,快步赶回宫正司。 谢兰胥要询问关于宫中流言的事情,这是马宫正的调查结果,荔知自觉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上发神,想着谢兰胥刚刚透露的信息。两个正在交谈的宫女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荔知听见她们的说话声。 如一记重锤,将她从对宝藏的遥想中打回现实。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她脱口而出。 “啊,荔司正——”两个宫女连忙向她行礼,“我们在说,宫中来了个新人,听人说是一路哭着来的呢。” “新人叫什么名字”荔知喉咙发涩。 “姓鹿,好像是叫鹿窈。”宫女笑道。 两个宫女渐渐走远了。 荔知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浑身冰冷,心里堵得厉害。 鹿窈—— 她刺穿的少女。 第70章 鹿窈入宫, 初封采女。 作为时隔两年入宫的新人,又有皇帝钦点的名头,六宫都睁大了眼睛,观望宠冠后宫的怡贵妃会不会遇到劲敌。 没想到, 鹿采女侍寝的第一晚便触怒了龙颜, 从哪儿来,便被一床锦被裹着回了哪儿。 荔知听说这件事的时候, 流言已经在宫中传了一夜。 鹿窈出身低, 只是平洲一个八品小官家的女儿, 她初来乍到,宫中无人与她交好, 嘲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不遗余力。 荔知没有参与宫人们的说谈,找了个借口, 趁着外出办事的时候, 来到鹿窈所在的静兰阁外。 逐鸾 第83节 静兰阁位置偏僻, 远离紫微宫,如果皇帝想不起来, 那就和冷宫无疑。好处也有,同样远离飞扬跋扈的怡贵妃的宫殿。 荔知站在静兰阁外,踌躇半晌后,终于迈腿走了进去。 破败的院子里生长着野草, 角落还有掉落下来的碎瓦片, 一片荒凉之景。 除了怡贵妃这样凭自身夺得盛宠,亦或静婕妤那样出身高贵, 入宫便是高位, 即使没有宠爱也能衣食无忧的女子, 后宫之中, 有几个女子能够有衣食无忧的日子 无宠又无势的女子,甚至要讨好去势的阉人才能一口好饭。 真心疼爱女儿,并且家里还揭得开锅的人,是不会把女儿往这样一个地方送的。 听说,鹿窈入宫那天,她的父母扶着轿子一路哭泣,跌跌撞撞地送到了城门,若非牡丹使强行驱赶,他们还要继续送出城外。 鹿窈有一个深爱自己的父母,原本可以拥有美满而平凡的一生。 是她,是她将命运的利剑刺入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的人生。 她难道不该对此负责吗 但她又有什么资格,对此负责呢 荔知的脚步在院中停了下来,屋中隐隐约约的哭泣,像猫爪一样抓挠着她的胸口。 沉重的愧疚让她喘不上气,她无颜面对屋内的鹿窈,转身往外走,恰好碰见鹿窈的宫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悠闲地走进院子。 看见宫正司的人在这里,宫女手里的瓜子吓掉了,脸色煞白。 每个嫔妃入宫之时都会分配一个宫女,随着品阶的提升,侍奉的宫人数目和质量也会提升。 荔知面无表情地穿过她:“出来。” 宫女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跟了出来。 荔知不愿让鹿窈知道她的存在,特意走到静兰阁外,才停下脚步严厉地看着犯错的宫女。 “主子在屋里哭,你在外边闲逛嗑瓜子,这就是入宫时教养嬷嬷教你的宫规吗” “奴婢错了,请姑姑不要责罚我……” 宫女吓得面无人色。 宫正司,那是一个所有宫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就像朝臣害怕诏狱一样,宫人害怕宫正司,那是骨子里刻下的本能。 荔知甚至不用进行威慑,宫女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鹿采女是皇上钦点的正八品嫔妃,再不济也不是你一个无品宫女能够轻慢的。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偷奸耍滑,不敬采女。”荔知冷冷道,“我只能将你发回掖庭,问问你的教养嬷嬷是怎么教你宫规的。” 宫女面无人色,连连赌咒发誓再不犯。 “莲子,是你在外边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似乎是鹿窈发现有人在外说话。 荔知警告地看了一眼宫女: “进去吧……不要说我来过。” 宫女不敢违背,行了一礼后连忙走进了院子。 “莲子,你和谁在外边说话” “啊,采女听错了,是奴婢在唱歌呢。采女怎么从屋子里出来了” “我想倒一杯水……” 宫女几乎是惊慌失措道:“采女别动,放着奴婢来!” 荔知在外听了一会,确定这偷奸耍滑的宫女短时间内不敢造次后,这才转身离开了静兰阁。 触怒龙颜,兴许是个好事。 至少短时间内,谢慎从不会找她侍寝了。 虽然失宠的妃子在后宫中度日艰难,不过有她庇护,说不定是另一种平静安稳。 荔知期望,这份平静能够再长一些。 …… 凤王府,千步亭。 谢凤韶右手一松,箭矢如流星射出,稳中箭靶黄心。 “凤王箭术高超,我甘拜下风。”谢兰胥笑道。 “别先认输,上了再说。”谢凤韶说着,将手中的长弓抛给谢兰胥。 谢兰胥接住长弓,从凤王府小厮的手中接过一只长箭上弓。 弓不满箭而发,谢兰胥的这一箭刚好射中黄心边缘。 “可惜了。”谢凤韶望着箭靶上颤抖的箭尾说。 谢兰胥笑而不语。 “走吧,回花厅喝一杯茶。父皇前些时日才赏了我上好的大红袍。”谢凤韶说。 这些话如果是由他母妃怡贵妃说出,那定然是在炫耀盛宠浩荡,但谢凤韶说出,却是少年人快言快语,毫无心计。 以谢兰胥的角度看来,他直率得不像一个皇子。 这对谢兰胥来说是件好事。 有了谢敬檀的排挤和攻讦,谢兰胥顺势倒向谢凤韶的阵营。谢凤韶对他的加盟诚意毫不怀疑,轻易就接纳了他。 要调查在京都和宫中造谣的人是谁,需要大量的人手,谢兰胥不是没有人手,但是能过明面的人手不多。 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琅琊郡王找出造谣生事的黑手,远没有深得帝宠的凤王出人出力,帮他找出黑手来的令人信服。 谢兰胥此次登门拜访,便是为的此事。 谢凤韶却心血来潮,硬要拉他在王府里比试射箭。 “你在鸣月塔时,每天都做些什么”一边往花厅走,谢凤韶一边问道。 谢兰胥对这样的问题并不稀奇。对鸣月塔好奇的人不在少数,是个人都惊奇他竟然能从那样的人间地狱中走回来。 却不知鸣月塔本身,是个梦幻仙境。 “也没什么,刚到鸣月塔时,在都护府养病。病好之后,去了草甸上的马场养马。”谢兰胥道,“每日听从管事的要求,将马匹送往矿场或者兵营。” “你和荔姑娘熟吗” 谢兰胥的脚下一顿。 谢凤韶朝他看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步调,微笑道: “凤王说得是哪位荔姑娘” “大的那个。”谢凤韶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常,“荔知荔姑娘,你熟吗” “并肩作战,自然相熟。”谢兰胥说,“凤王为何突然问起荔姑娘” “早年有数面之缘。”谢凤韶说。 谢兰胥察觉到这句话有着不少的掩饰成分。 事实恐怕不如他所说这般单纯。 “若非荔氏遭逢巨变,如今的荔府怕是连门槛都被媒婆踏平了。”谢兰胥若有所指道。 “子不教父之过,父之过却和子没什么关系。”谢凤韶沉下脸,“要不是荔乔年当初大逆不道,荔家人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凤王似乎对荔乔年有些不忿” “我只是觉得无辜受累的人可怜罢了。” 凤王避重就轻道。 究竟是可怜无辜受累的人,还是可怜无辜受累的荔知。 谢兰胥心中已有数了。 当天,他出了凤王府,马车在城中转了几圈,甩掉可能的尾巴后,停进了葫芦胡同。 荔知下值回家,看见的就是谢兰胥坐在她的卧房里,平静喝茶的样子。 虽说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荔知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她走到谢兰胥身后,弯腰环住他的脖子,比平时更亲密地在他耳边讲话。 “阿鲤,你在等我吗” “我在你的府上,不等你,等黑火吗”谢兰胥凉凉道。 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荔知就知道他心里憋着不快。 这不快还一定和自己有关。 “谁在外边给你气受啦”荔知笑道,“难道是调查进行得不顺利”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避而不答。 “我饿了。” “我让下人准备夕食——” 谢兰胥直直地望着她:“你说过,你厨艺很好。” 荔知在流放的时候,确实说过这话。谢兰胥一说,她就想了起来。 “那就吃饺子吧,我调的饺子蘸料谁吃了都说好。” 荔知转身来到东跨院的小厨房,谢兰胥像条颜色浅淡的鲤鱼尾巴,轻轻缀在身后。 劝走要帮忙的嘉穗后,荔知自己完成了生火这一对普通大户小姐来说格外艰难的工作。 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下人们见人下菜,要想填饱肚子,她时常需要自己动手。 生火这种小事,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冬至刚过不久,家里现成的饺子还有不少。荔知将白白胖胖的几十个生饺子扑通下锅,变成白白嫩嫩,香气扑鼻的一盘熟饺子上桌。 谢兰胥在荔知期待的目光下夹起一个饺子,轻轻沾了沾蘸碟,放入口中。 “怎样” 谢兰胥矜持地点了点头。 逐鸾 第84节 “不错。” 他将手中的长箸递给她。 “你也吃。” “我就算了,我刚刚碰了柴火,还没洗……” 荔知话没说完,谢兰胥就重新拿回长箸,夹了一个饺子蘸料后伸向她。 “啊——”他说。 “啊……”荔知不由张口。 胖嘟嘟的饺子落进了她嘴里。 在谢兰胥的目光中,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鲤喂我的饺子,比平时更好吃了。” “那就多吃一点。” 谢兰胥也毫不吝啬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她嘴里塞饺子,直到她告饶才罢休。 你喂一个我喂一个,一盘饺子很快见了底。 “你回来京都已有一段时日,和从前的友人见过面吗”谢兰胥状若无意道。 “友人”荔知一愣,“你说的是闺中手帕交吗” “男女都算。” “阿鲤是在挖苦我吗”荔知苦笑道,“主母走亲访友不会选择带我这个庶女,旁的人家的嫡女到荔府走动,也不会想和一个庶女交好。要说好友,我的好友只有自家几个姐妹。” “可我听说的却是,”谢兰胥神色微妙,探究的目光落在荔知脸上,“荔乔年有意送你进宫,平日便有意让王氏出门走动时带上你。” 荔知心跳一滞。 破绽。 她必须立即修补的破绽,否则一个谎言又会连出一个谎言。火终会烧破包裹的纸。 “主母不喜欢我,对于父亲的命令,也只是阳奉阴违罢了。我每次出门,都像泥塑玩偶受人摆弄,哪里能交到什么真心的友人呢。”荔知说。 她猜不透这番话有没有取信谢兰胥,就如同谢兰胥同样猜不透,她对他说过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的理智分明已经决定信她,可他的本能却在提醒她,那副昙花般纯洁无瑕,一心为他的形象里,丝丝缕缕的不和谐。 第二天,谢兰胥带着凤王府提供的帮手,迅速开展调查,大肆抓捕大街小巷传播流言的人。 流言总有源头,顺藤摸瓜下去,大理寺狱中多了好几个可疑的人犯。 对于这些吃硬不吃软的地痞流氓,谢兰胥亲自用刑具招待。 上次审问教书先生的时候,他旁观了高善熟练的用刑技巧,收获颇多,正好试验一番。 他其实已经知道幕后的黑手,以及实施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还不行,他需要能提供给皇帝看的证据。 人对已经知道的东西是没有好奇心的。 尽管人犯在凄厉的惨叫,谢兰胥却已经神游天外,回到了有着饺子香气的昨夜。 那一晚,他到底没能问出他想问的话。 依然不知道,凤王和荔知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数面之缘。 他凝望着她歪着头,微笑中略带不解,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的脸,第一次感受到某种事物不受掌控。 他无法相信,却又不想怀疑。 他无法离去,却又不想深陷。 世界那么广阔,他却希望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他以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荔知的眼神会落在别人身上。 但如今一想—— 谢兰胥手中的碧玉拆信刀,刀尖忽然刺入人犯的胸口,大约是以为谢兰胥丧心病狂要挖他的心脏,绑在十字架上的人犯发出恐惧至极的叫喊。 “啊,一不注意。”谢兰胥拔出拆信刀,微笑道,“抱歉了。” 人犯涕泪横流,呜呜哭着。 “我说……我说……” 谢兰胥望着出神时不知不觉在人犯胸口刻下的荔字,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走到火盆前取出赤红的烙铁。 人犯浑身战栗,满脸绝望:“别别别,我都说!我说!是有人收买我们,是——啊啊啊!”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响起烤肉的滋滋声响。 谢兰胥宽衣大袖,面无表情站在这血污垢重的牢房之中,手中的烙铁紧紧贴在惨叫不已的人犯胸口。 赤红烧毁他流露的心迹和片刻的动摇。 荔知只能属于他。 第71章 夜深人静, 敬王府内却灯火通明。 书房内,跪着一脸焦急的千牛卫中郎将,谢敬檀背着双手一动不动,脸色难看至极。 “殿下明鉴, 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卑职可以用性命担保, 卑职和卑职手下的人绝对可靠,按理说来, 谢兰胥绝不可能查到我们身上。” “如果绝对可靠, 谢兰胥怎么会从地痞口中挖出你的名字”谢敬檀沉声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 当初卑职买通散播流言的人时,都是由卑职的亲信蒙面变声出面, 这些都是和卑职有过命交情的兄弟,绝不可能背叛卑职。那些地痞流氓, 素来在阴沟里打滚, 怎么可能熟悉千牛卫的人” 中郎将犹豫片刻, 说:“卑职觉得,我们的人里出现了奸细……” “胡说八道——知道内幕的人, 除了你便是我,难道这个奸细是本王不成!” “还有一个人,王爷难道忘了……”中郎将说,“钱仪望也……” 中郎将的话没说完, 谢敬檀便大怒打断了他。 “简直是无稽之谈, 还不如说本王是奸细来得可信!”谢敬檀说,“钱仪望在本王身边多久, 你难道不知道他要是想害本王, 本王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你办砸了事情, 不知悔改, 反而胡乱攀咬!太令我失望了!” “王爷——” “别说了,你走吧!”谢敬檀怒喝道,“出去敬王府的门后,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的家人,本王会替你照顾好的。” “王爷!卑职知错了,求王爷救救我……” 中郎将慌张不已,不敢再说什么内奸的话,不断磕头哀求。 可惜,他并没有打动谢敬檀。 中郎将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乞求地往回看了一眼,谢敬檀的身影已经转到内室不见了。 他被完全舍弃了。 他的结局已经注定。 中郎将游魂一般走出敬王府,等待着他的,是无数佩刀的大理寺衙役。 他们手提的灯笼将夜晚的街道照得如白昼无二。 在灯光照耀下,中郎将的面色惨白如纸。 谢兰胥站在台阶之下,受众人簇拥,神色平静。苍白的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像神祇周围的微光。 中郎将心如死灰,任由大理寺的人将他扣押带走。 谢兰胥望着厚重威严的敬王府大门,目光似乎穿透了大门。 挤在门缝里偷看的敬王府门房吓了一跳,他不明缘由的心生恐惧,下意识地完全关上了大门。 等再拉开一条门缝偷看时,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中郎将,大理寺衙役,琅琊郡王,都如夜雾一般消散了。 翌日天不亮,谢兰胥入宫上朝。 皇帝和皇帝并不一样。有的十天半月才上一次朝,有的则雷打不动,拖着病体也坚持上朝理政。 谢慎从是后一种。 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顺风顺水登基为皇,信奉无为而治,近十年没有上朝,以至于朝中百官都不识皇帝,皇帝也不识百官。 当今皇帝和前朝末代皇帝是两个极端。 谢慎从一生都在努力攀爬。 金銮殿的大门从里推开后,等候在月台上的百官鱼贯而入。 随着高善拖得长长的“皇上驾到”,一身明黄的谢慎从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在跪地叩首的众大臣前坐上龙椅。 一声众爱卿请起,早朝便正式开始了。 谢兰胥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下汇报宝藏谣传一事的调查结果。 千牛卫中郎将伏法认罪,供认不讳。自称与废太子有旧仇,不满谢兰胥立功归来。 “……这是要借朕的手,来杀朕的孙子。真是可恶至极。”谢慎从感叹道,“如此恶毒,一定要严惩才行。” 演技精湛,不输戏子。 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千牛卫中郎将不过是个替罪羊,但每一个人,都得装作相信这个调查结果。 不是给中郎将面子,而是给中郎将背后昭然若揭的幕后支持者面子。 散朝后,高善走出金銮殿,叫住正要离去的谢兰胥。 “郡王留步,皇上召见。” 高善将谢兰胥带到御花园中。 御花园里有一片宽阔的梅园,种满迎寒而开的梅花。谢慎从就坐在梅园里的一间凉亭里作画,画的是两个正在荡秋千的宫女。怡贵妃冷着脸坐在一旁,用刀子般的眼神剜着两个面色苍白,姿态僵硬,却不得不继续的宫女。 严寒的一月,谢慎从穿着厚实的常服,温暖的皮草从他的两手袖口里依稀露出,旁边的怡贵妃则披着火红的大氅,手里揣着汤婆子。 逐鸾 第85节 两个宫女为了更好上画,却穿着春日的单薄襦裙。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脸庞都没长开,在严寒中冷得瑟瑟发抖,强颜欢笑。 在凉亭外不远,还有一队御前侍卫严阵以待。 谢兰胥行礼之后,谢慎从热情地邀他来欣赏自己的作品。 若单论工笔,确实算得上行家里手,即便不当这皇帝,光靠卖画也能赖以为生。谢兰胥夸了几句,皇帝却并不满意。 “这幅画朕已经画了三日,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缺了一些灵韵。”他苦恼地望着铺开的画卷。 “梅花有灵韵,可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宫女有什么灵韵!她们要是本身没有,皇上就是再下苦功夫,也画不出来呀!”怡贵妃说。 怡贵妃宠冠六宫多年,容貌自然不输任何人,但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一副抹了蜜似的嗓子,不管多少岁了永远像个娇滴滴的天真少女。 谢慎从笑着看了怡贵妃一眼:“你呀,永远都在拈酸吃醋。”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怪。 谢兰胥垂眼站在一旁,等着两人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谢慎从放下画笔,终于进入正题。 “今日你受委屈了。”他说,“朕知道此事背后有敬王的身影,但敬王羽翼已丰,冒然弹劾只会引起朝野动荡。朕不让你继续查下去,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难道不是为了形成一个三足鼎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局面吗 三足鼎立,最安全的自然是鼎中的事物。 是皇权,以及握着皇权的谢慎从。 朝中有人会认为,皇帝将他从鸣月塔召回,是为了偏帮落入弱势的凤王。但是谢兰胥知道,皇帝只是对两足随时分出胜负的局面感到不安。 召回他,是为了让他成为这保持平衡的第三足。 他清楚皇帝的想法,因为他确信皇帝和他是同一种人。 杀人的权柄,除了自己,放在谁的手里也不放心。 谢兰胥对皇帝的虚伪内心轻蔑,面上却丝毫不显,平静地揖手谢恩。 “这空出来的中郎将之位,你觉得谁人合适啊”谢慎从问。 “皇上慧眼识金,臣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谢慎从呵呵笑道。 “皇上,我的表兄英明能干,你怎么不问问我”怡贵妃撒娇道。 谢慎从拍了拍怡贵妃,还是望着谢兰胥。 “臣刚回京都不久,对京中官员还不甚熟悉,但想来能够担任皇上贴身侍卫的,定然是家世能力皆出众的。”谢兰胥说,“既然如此,臣就在皇上的御前侍卫里选一个。” 谢兰胥抬眼望去,说:“左起第三位,看着有些眼缘。臣觉得他堪当此任。” 皇帝和怡贵妃向着御前卫队的方向望去,左起第三个……皇帝忽然笑了起来。 “好你个琅琊郡王,眼神果然毒辣。你说这第三个为何眼熟那是荔知的堂兄荔鸣珂。”皇帝说,“拐弯抹角的,也和他们一样,是给自己人要官来了。” 谢兰胥也不否认,大大方方地揖手道:“臣不熟悉军中情况,皇上一定要我选,选一个熟悉的总比胡乱指一个的好。” “好罢,这次就依了你!”皇帝笑道,“荔鸣珂,你过来。” 点名受到召唤的荔鸣珂一脸茫然和无措地走进了亭子,他离得远,并不知道具体的对话。脸上还露着一些忐忑。 皇帝将事情一说,当场就封他为千牛卫中郎将,一跃两个官阶。 荔鸣珂在震惊中叩头谢恩。 谢慎从笑呵呵地看着地上被馅饼给砸晕的荔鸣珂,殊不知一旁站着的谢兰胥,也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比起前朝宝藏这样飘渺的传说,谢慎从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传说。 他的起始点,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只是燕县一个小小的亭长。在当上亭长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农户之子。 因为相貌英俊,一跃成为江南豪绅的上门女婿,后通过捐纳成为七品县令,因能力出众,长袖善舞,在官场节节高升。 最后谋朝篡位。 登基初期,他还算是个端正的皇帝。他的原配夫人功不可没。谢慎从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共同患难过的元后,即便偶有刚愎自用的时候,在元后的劝谏下也能放下成见,广开言路。 元后病逝,他真正的模样才开始显示出来。 “皇上,贵妃娘娘,凤王进宫了。”高善走进亭子,行了一礼道。 “啊,凤儿一定是来向我请安来了。皇上,我们快回瑶华宫!”怡贵妃惊喜道。 “知道了,知道了……”皇上转头看向谢兰胥,“你……” 谢兰胥知情识趣,揖手道:“臣恭送皇上。” “是啊,快到午食的时间了,你也回去罢。”皇帝说。 谢兰胥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从眼角余光里看着谢慎从带着乌压压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御花园。 直到连丝毫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两个扑蝶的小宫女这才敢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这里。 谢兰胥直起身,冷冷地看着谢慎从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转身离开。 …… “母妃出去了” 玉砌雕阑的瑶华宫中,谢凤韶手提精致的攒盒,两名瑶华宫的宫人站在他的面前。 “贵妃娘娘伴驾御花园去了,凤王要不稍等片刻,奴婢让人去给娘娘传个话……” “不必麻烦了。”谢凤韶马上说,“这攒盒是宫外迎客楼的特色,你替我交给母妃,转告她,我下次再来看她。” “殿下真的不再等等娘娘见到殿下一定很高兴的……” 宫人还想挽留,谢凤韶已经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殿门。 他的贴身侍人正等在瑶华宫外,手里提着一盒一模一样的攒盒。 “走。”谢凤韶面露一声令下,贴身侍人连忙跟了上来。 谢凤韶出了锦瑞门,转入前朝最深处。这里毗邻后宫,所以是女官的官署群所在。 他寻了个路人罕见的荒凉亭子停下脚步,贴身侍人领他之命,正要离去,谢凤韶忽然将人叫住。 “殿下” “没什么……你看我衣装,可有不妥之处” 贴身侍人回过神来,好笑道:“殿下风流倜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谢凤韶这才让人离开。 侍人走后,他还略显局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抹平衣衫上难以察觉的小褶皱。 在亭中反复踱了第七圈后,贴身侍人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小径尽头。 侍人身后,跟着一个浅蓝的身影。 宫中等级森然,对服装有着严格的规定。一看颜色,谢凤韶便知道等的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奴婢见过凤王殿下。” 荔知见他朝自己走来,先屈膝行礼。 “不必行礼,这里没有外人。”谢凤韶说。 虽然谢凤韶如此说,但荔知还是谨慎地行完了全礼。 “不知凤王召奴婢,所为何事” “没什么——”谢凤韶递出手里的攒盒,“这是迎客楼今年的新春特色攒盒,一日只售十盒。我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 “一个攒盒,有什么贵重的,收下吧。”谢凤韶坚持道。 “无功不受禄,奴婢不能收下。” “让你收你就收。” 谢凤韶不乐意了,不由分说将攒盒塞进荔知怀里。 “……奴婢多谢殿下。”荔知无奈谢恩。 “你在宫中当值,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谢凤韶说,“还有……以后没有旁人,不要自称奴婢。” 他熟稔的语气,让荔知心中的不安越发凝聚。 她试探着,轻声问: “殿下为何如此关照奴……我” 谢凤韶刚要说话,一声响动从荔知身后传来。她立即回头看去,小径上空无一人,残垣断壁阻挡了她的视线。 “可能是风吹吧。”谢凤韶说。 他没有继续回答刚刚荔知的问题。 “你出来也不短了,快回去吧,要是上峰责备,就说我找你问话,让她有问题来找我。” 荔知屈膝行了一礼,恭送谢凤韶离开。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谢凤韶和宫中诸位皇子都不同。 废太子见证父亲从县令走到皇帝,经历了太多坎坷和生死,懂得天下百姓的苦楚和无奈;谢敬檀出生就是皇子,母亲是大族闺秀,最擅长的便是勾心斗角那一套,贤王的名声,敬王的地位,都是他和他的母亲一手挣来。 而谢凤韶,出生在贵妃之宫,长在皇帝膝上,宫规对他格外优待,七岁时便在前朝纵马奔驰而不受惩罚。 荔知第一次在紫微宫看见他,便知道这是一个不知人间艰难的人上人。 他脸上那种朝阳般的神气,只有没见过苦难的人才能拥有。 从前的那个荔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荔知的念头仅仅存在片刻,便变成一抹复杂的笑挂在嘴角。 逐鸾 第86节 失去便失去了,消失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不管谢凤韶和曾经的荔知有着什么过往,那个荔知已经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留在人世间的,是名为荔知的游魂,只为复仇而生。 谢凤韶离开后,荔知也打算回宫正司,手里的攒盒是个烫手山药,她还要想想藏去哪里。刚要走出小径踏上宫道,她若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左手边茂密的树林。 树林郁郁葱葱,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她转过头,终于离开这里。 第72章 “凤王留步!” 谢凤韶都快走到出宫的成安门了, 一个提着袍子一路小跑的侍人急急忙忙将他叫住。 离得近了,谢凤韶认出这是瑶华宫的宫人。 “你怎么来了” “贵妃娘娘让殿下来都来了,陪她聊一会再走,这不——拢共派了四五个宫人出来找殿下, 还是奴婢运气好, 捷足先登了。”侍人卑微地弯着腰,奴颜媚骨地笑着。 谢凤韶没法子, 只好又返回瑶华宫。 一踏进宫门, 便听见怡贵妃在发脾气。 谢凤韶已经习惯母妃三天两头的小孩儿脾气了, 他见怪不怪地走了进去。 “父皇呢” “还说呢!等了你一会不来,说要批折子——走了!”怡贵妃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 绯红的华丽衣裙像扇子那般展开。一名秀气的宫女正在小心地给她捏脚按摩。 怡贵妃让四周的宫女退下,没好气地埋怨道: “凤儿, 你不在宫中等着母妃, 去哪儿了怎么到处都找不着你” “我见母妃不在宫中, 便随便走了走,打算出宫了。”谢凤韶撒了个小谎。 怡贵妃并未起疑, 她的关注力不在这上面。 “你父皇将中郎将的位置交给谢兰胥的人了,叫什么荔鸣……谁的堂哥来着” “荔鸣珂。”谢凤韶提醒道。 “对,就是那个人——”怡贵妃气急败坏道,“千牛卫掌控京中禁军, 中郎将是军中要职, 母妃一直帮你看着呢,谁能想到被人捡了馅饼!” “一个中郎将而已, 不碍事的。”谢凤韶不以为意, “谢兰胥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给他也无妨。只要不是谢敬檀的人就好。” “你呀, 什么都不争不抢,母妃怎么放得下心!” “……那也未必。”谢凤韶说。 两人聊了一会,谢凤韶陪怡贵妃用了午膳,这才得以从瑶华宫脱身。 凤王走后,怡贵妃准备午睡了,惯常给她调安神香的那个侍人却不见踪影。 “章含莲呢”怡贵妃轻蹙秀眉。 “禀娘娘,章内侍还没回来。”宫人回答道。 “还没回来其他去找凤王的都回来了,怎么就他还在外边晃悠”怡贵妃不满道,“立即去找,让他赶紧回来。” 宫人领命退下。 两个时辰后,瑶华宫的宫人在一处废弃的凉亭外,找到了吊死在树上的章内侍。 …… 荔知一回府,看见的便是嘉穗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把攒盒拿给嘉穗,让她叫上荔慈恩和嘉禾一起吃,然后推门进屋,谢兰胥又在她屋里喝茶,这回手里还多了一本书,仿若她家已经变成自己家。 荔知反手关上门,笑着走了过去。 “阿鲤在看什么书” “《山河志》,从你书架上随手抽的。”谢兰胥头也不抬。 “用过夕食了么” 谢兰胥摇了摇头。 “想吃什么”荔知问。 “你做的我都吃。”谢兰胥还是不抬头,好像手里的书有多吸引人似的。 荔知哑然失笑。 “我去小厨房看看可以做什么。” 她打开门,走出去,鲤鱼尾巴自动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那本书。 荔知走到小厨房,检查了库存,发现水缸里存着两条草鱼,便决定小露一手做个鱼吃。 见荔知伸手去水缸里捞鱼,谢兰胥忽然问: “你会杀鱼么” “见别人杀过,应该不成问题。” 谢兰胥手里的书似乎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将书随手放到一旁,挤开了正在跟滑溜溜的草鱼作斗争的荔知。 他挽起宽大的衣袖,几下就将活蹦乱跳的草鱼给捞到了案板上。 “刀。” 他手一伸,十分自然地说。 “啊哦——” 荔知连忙送上刀具。 谢兰胥垂下眼神,平静而利落地一刀结束了草鱼的生命。 刮鳞去腮的活儿,老实说,荔知先前还有些抗拒。谢兰胥来操刀正合她意。她主动而热情地打着下手,一边递着谢兰胥需要的工具,一边及时提起他坠落的袖口。 谢兰胥去鱼鳞的熟练劲儿,让荔知很是意外。 “阿鲤以前也经常处理鱼吗” 谢兰胥嘴唇不动,从喉咙里敷衍地应了一声。 “阿鲤身边的宫人呢” “头几年有,后面就没有了。”谢兰胥说。 “那谁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我自己。”谢兰胥口吻平淡,刮鳞的手又快又稳,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照顾自己,也照顾母亲。没有吃的就下湖捕鱼,东宫的鱼,都是些蠢肥的锦鲤。见人靠近,还以为是投食的,自己便会靠来。” “锦鲤……好吃么” 荔知出口后就后悔,问了个蠢笨的问题。就如东宫那蠢笨的鱼一般。 好在谢兰胥没觉得受到冒犯,他还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 “……比普通的鱼土腥味更重,肉也柴。” 看他这模样,荔知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谢兰胥恢复平常的神情,冷冷睨了她一眼。 “就是忽然觉得……”荔知忍不住笑,“阿鲤可爱如湖中鲤。” “你骂我蠢” “阿鲤觉得鲤鱼蠢,我却觉得鲤鱼可爱。”荔知说,“要不是认错了投喂的爱人,它们也不会成为阿鲤的盘中餐。” “连人都分不清,还叫什么爱人。”谢兰胥大约是对风花雪月过敏,对鲤鱼的感情生活嗤之以鼻道,“我不会分不清自己爱的人。” “如果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手里的鱼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谢兰胥骨肉分明的手背上沾着两片银白的鱼鳞。 谢兰胥转头看着荔知,断然道: “即便是两颗一模一样的贝壳,我也能分出,谁是我的贝壳。” 大半个月亮正从窗外升起,夜色越发浓重,但总算有了光,有了依靠。洁白的月光像一条玉带,带着些微的雪青色,穿连在两人之中。 鱼鳞在他手上,也像闪耀的月光石。 大约是被晃愣了眼,她下意识回避了谢兰胥的目光,心如擂鼓。 “下面的我来吧。”她若无其事道。 鱼已经清理好了,接下来就是调理。 荔知拿起菜刀,从草鱼的尾部入手,将其劈成脱骨相连的两片,鱼头斩开,去掉牙齿。 草鱼沸水入锅,略煮一会后,沥干汤水盛出。 再另起一锅,放鱼,加原汤,放绍酒、酱油、饴糖、姜末和醋烧开,最后浇上麻油。 一道香喷喷的鱼菜就做好了。 “这道菜叫什么”谢兰胥问。 “京都醋鱼。”荔知说。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草鱼出锅后,荔知又煮了两碗面。虽说搭配新奇,但为了简单快手,也只能如此了。 好在谢兰胥就像他说的一样,确实不挑,对这新奇的鱼面搭配也毫无异议。 荔知让下人将两人的夕食端进屋,又把火盆里的碳加了加,然后两人坐在暖烘烘的屋里将一条鱼两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对京都醋鱼这道菜似乎略有意见的谢兰胥,吃鱼吃得最多,连最后的鱼眼珠子都没放过。 逐鸾 第87节 吃过饭后,谢兰胥没有离开的意思。 荔知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枝头,半躺在罗汉床上看书庡的谢兰胥似乎困了,放下书,却不是要走,而是直接对荔知说: “你不留我么” 荔知:“……” 荔知能说什么她只能说:“阿鲤今晚还走么……” 阿鲤自然不走了。 沐浴洗漱后,谢兰胥自觉且主动地躺上了床。荔知也打算上床,却看见他挂在屏风上的衣裳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她走了过去,捡起衣裳正准备重新挂好。 谢兰胥的腰带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的所有衣服都齐齐整整,只有这条淡紫色的丝绸腰带,遍布折痕,有几处还有抓破的痕迹。 “阿鲤,你的腰带怎么破了”她不解道。 谢兰胥半躺在床上等她,漫不经心道:“猫抓的。” “猫”荔知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 “宫里的野猫罢。”谢兰胥说,“我蹲下来想喂它东西,却险些被抓到脸。” 虽然不太相信谢兰胥是心血来潮会喂野猫的人,但荔知还是暂且附和道:“没有伤到阿鲤就好。” 荔知压下心中的疑惑,将衣物重新挂上屏风。 上床后,谢兰胥用被子将她裹到身边。荔知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什么都没做。 谢兰胥只是静静抱着她。 他冷淡的神情,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也是如此。只是荔知精诚所至,他才在那仙乃月神山一般巍峨的防备中开出一条小缝,供荔知窥豹一斑他的内心。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荔知双手抵在他的胸口,能够感受到谢兰胥的心跳。 她已经熟悉这跃动。 “阿鲤最近有什么心事吗”她轻声道。 谢兰胥看着她,神色没有多少变化,说出的话,却让她身体骤凉。 “攒盒呢” 她吃惊地看着他。 想起那时听见的石子声和树林里的异样,荔知明白,谢兰胥大概是看到了她和凤王的会面。 她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解释凤王送她攒盒,谢兰胥已经说道: “离凤王远些,怡贵妃不会允许她的儿子娶一个罪臣之女。” 他搭在荔知腰上的手依然温暖,但他的眼神却让她感觉到冰冷。 “如果怡贵妃知道了凤王对你的想法……”谢兰胥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他抬起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轻轻将她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宫里莫名其妙死去的人太多了,要想活得长久,就要知道什么人能碰,什么人不能碰。”他意味深长,异常温柔地叫她的小名,“你明白么,般般” 望着他柔情似水的眼眸,荔知的后背却只有寒意刺过。 “……我明白了。”她哑声说。 谢兰胥笑了起来。 他靠近荔知,如鲤鱼啄吻在她的额头和鼻尖。 “我会保护你的,般般。”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偷梗 第73章 翌日, 荔知在宫正司听说了瑶华宫有个内侍上吊自杀的消息。 深宫里,最不干净的就是枯树和水井。 尽管这样的事情在宫中层出不穷,荔知的直觉还是让她仔细过问了这件事的原委。 当她得知那名内侍吊死的位置,谢兰胥的腰带在一瞬间闪入她的脑海。 那些褶皱和抓破的痕迹, 一下子有了解释。 一条性命因自己而死, 荔知不可能无动于衷,但说到底, 也仅仅好过无动于衷。如果发现瑶华宫宫人的是她, 她会怎么做 她只能庆幸, 谢兰胥让她不必做这个选择。 下值回家后,荔知毫不意外再次在屋里看见谢兰胥。 这位琅琊郡王, 可能忘记了郡王府在哪儿。接连几日,下值后就回荔宅, 连办公都在荔知的书房, 上值时两人再分道扬镳, 各走一条路入宫。 荔知挥走忽然浮现在眼前的淡紫色腰带和拼命挣扎不断抓挠腰带的双手,故意扬起若无其事的微笑, 走到罗汉床上的谢兰胥身边坐下。 她顺着他出神的方向看去,窗外是枯藤一般的紫藤。 “造谣生事的人已经找到了,你还在烦恼什么”荔知靠在他身上,轻声问。 谢兰胥抬起一手搂在她的肩上。 “事情解决得太简单了。”他缓缓说。 “简单还不好么”荔知哑然失笑, “京都那群衣食无忧的皇子, 怎么斗得过我的阿鲤” “不对。”谢兰胥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调查进行得太顺利了, 好像一切都被提前安排好了。” “阿鲤的意思是……” “有人在暗中相助。”谢兰胥说, “但我不知道是谁。” 荔知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只要他无意与我们为敌便是了。” 谢兰胥点了点头。 他忽然抚上她的肚子。 “你有服药吗”他看着荔知。 “什么药”荔知装傻。 谢兰胥直截了当地说:“避子的药。” 荔知当然有服。 她见过双生姊妹因药流血崩而亡,怎么可能会放任自己怀上一个注定要打掉的孩子 她挽上谢兰胥的脖子,亲昵地贴着他的脖颈,为的却是藏住自己的眼睛。 “阿鲤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希望他说出服药的指令,这样她就好光明正大,毫无愧疚地喝下他们的未来。 她根本没有想过,她和现在的谢兰胥,会有未来。 谢兰胥,虽为皇太孙,父亲却因谋逆而死,拥有的不过是缥缈无踪的前朝余孽的支持和宝藏传说,如果前朝势力大发神威,反攻京都成功复辟,他或许还能捡个现成的果子,若不能,有着前朝血脉和父亲谋逆罪名的谢兰胥,此生断无登极可能。 而荔知,要的是万鸟朝凤,母仪天下。 她只会生下新皇的孩子。 “是药三分毒,后宫里多的是喝避子汤伤了根本的嫔妃。”谢兰胥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我不能让你走她们的老路。” “那我若是有了呢”荔知故意问道。 “在我们成亲之前,我不会再碰你。”谢兰胥垂下眼,缓缓道。 荔知知道他会做出承诺,但没想过是这样的承诺。 她故意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实际上早就在内心决定,无论谢兰胥如何回答,她都要继续服药。 她原以为,谢兰胥会说“有了我们就成亲”一类自以为是的承诺。 “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皇帝求赐婚的旨意。”谢兰胥似乎看出了她的惊诧,“我说过,我会娶你。” 荔知忍不住问:“……皇帝会同意么” “我娶望族之女,他会大力阻拦。”谢兰胥说,“娶你,正中他的心意。” 荔知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如果凤王想要娶她,皇帝和怡贵妃绝不会坐以待毙,因为他们有意凤王继承大统。 而谢兰胥,皇帝本来便不打算让他继承皇位,更是因为废太子的关系对他有所忌惮,他娶罪臣之女,自贱身份,那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情。 只是,谢兰胥有一点想漏了。 即便是料事如神的他,也有一点没有考虑到。 皇帝对她的私情。 虽说皇帝现今对她似乎没有男女之意,但难保会愿意让她用这张脸嫁给旁人。 “阿鲤是为了让皇帝放心,才决定娶我么” “那我不如广而告之自己好男风,要娶黑火。”谢兰胥冷冷道,“你明明知道答案,偏要问来作弄我。现在你高兴了么” 荔知被他逗笑,埋进他胸口里。 窗外寒冬肃杀,屋里却暖如春日,不单是因为炭火的缘故。 荔知闭上眼,轻声道: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 寅时刚过,春雨门前便停满了入宫上朝的官员的马车。 谢敬檀身为没有官职的亲王,没有上朝的资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金銮殿的向往之心。 逐鸾 第88节 虽然身不在金銮殿,但他的心在金銮殿,他和每个上朝的朝臣一样,天不亮便起床洗漱,当五品及以上的京官挤在春雨门前排队入宫的时候,他也穿戴整齐,在自家后花园里闭眼打起罗汉拳。 打完一整套,那是身心舒坦。 谢敬檀接过婢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站着调理呼吸。久等了一个时辰,腿都快发酸的下属这才被允许上前汇报事项。 “说罢,一大早的,是什么事”谢敬檀漫不经心。 “回禀敬王,我们布在京都的探子有所发现。”下属躬身道,“琅琊郡王昨日下值后去了宫正司司正荔知的宅邸,一夜未归。直到今日寅时,两人才一同出门,分别走的春雨门和成安门进宫。” “哦此事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 “有意思,有意思……”谢敬檀难掩兴奋神色,他摆了摆手,让下属下去,又叫来婢女,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后,谢敬檀派人将邀请琅琊郡王上门一叙的帖子,直接送去了葫芦胡同的荔宅。 傍晚,百官归家,谢敬檀也等到了自己的客人。 “郡王似乎并不慌张”谢敬檀笑着命女婢奉上两杯清茶。 “敬王如果像我一样,考妣皆丧,阴险人无处告状,”谢兰胥彬彬有礼道,“遇到这种事,也不会慌张的。” 被讽刺“阴险人”,谢敬檀也不发怒,笑道:“贤侄似乎忘了,你的皇爷爷仍健在” “皇爷爷虽在,但我位卑人微,怎敢拿此等小事去叨扰圣上。”谢兰胥说,“如果皇叔能为小侄求一道赐婚旨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敬檀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反应,不由有些气恼,也不知谢兰胥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郡王可知,这荔知,可是当年的中书令荔乔年专门为献给父皇而培养的棋子。父皇对此事也持默认态度,若不是荔乔年附逆事发,今时今日,荔知便是你的皇奶奶也说不一定。” “敬王此言差矣。”谢兰胥笑道,“若以假说而论,假若当年德妃没有落水被皇上救起,今日就是湖中亡魂一缕。敬王又谈何坐在这里,与我以假说论呢” 谢兰胥的话把敬王给绕晕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捋一下好像又没有道理。 虽然没有道理,但也很难说出他的问题。 谢敬檀果断发起一个新的话题。 “不知像郡王这样刚直的人,会不会为了查明父亲谋逆一案的真相,而屈尊纡贵,另栖枝头呢” 谢兰胥面不改色,眼神却瞬间凝聚了起来。 “什么意思” “郡王难道就不好奇,那封举报太子和荔家勾结的飞书,是怎么出现在皇帝案前的吗” “……难道你知道”谢兰胥定定地望着他。 “虽世人传言,飞书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紫微宫中的,但其实,飞书一开始出现在紫微宫的螭首里,是因下雨时千龙唯有一龙未吐水,才被宫人发现螭首里藏了一封油纸包裹的飞书。”谢敬檀笑道,“虽然皇上至今未查出飞书的主人是谁,但我却已掌握关键证据。端看郡王想不想知道了。” “……敬王何必明知故问” “我已找到当年见过飞书之人的人,能够出入皇宫的人并不多,有了此人,郡王查对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只要郡王愿意弃暗投明,为我效力,我就将此人的信息告知于你。” “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你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怎敢拿此事骗你”谢敬檀说,“话已至此,如何抉择,还望郡王三思。” 桌上的两杯茶已经凉了,上好的龙井,香飘四溢却无人在意。 谢兰胥沉默许久,终于说: “让我想想。” 谢敬檀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自然。” 他相信,已经抓住了这条滑溜溜的泥鳅。 谢兰胥离开后,隐藏在隔壁房间,借小孔探听的钱仪望转了出来。 “敬王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了谢兰胥,下官自叹不如。” “黄毛小子一个,听见废太子的消息就乱了方寸,还是太年轻啊!”敬王摇头笑道。 “谢兰胥此人看似不通官场庶务,实则狡诈多变。敬王还是小心的好。” “无妨,本王本来就不是真心用他。”谢敬檀笑道,“只要他不去帮我那九弟,干什么都行。现在本王暂时丢出一个诱饵让他咬住,等处理完九弟,这便宜侄子自然不留。” 钱仪望又恭维了几句,文化人夸人,听得人身心舒坦,还不觉得被夸,只是听了如实陈述。 敬王扬着嘴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下官有一事不解,敬王所说的飞书的事情,是真是假”钱仪望问。 “自然是真的。”谢敬檀说。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谢敬檀说,“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谁,不是本王不相信你,而是这件事情,毕竟事关皇家丑闻,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本王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钱仪望笑了笑,眼角平整光滑。 “……下官不胜感激。” 第74章 那封敬王府送来的帖子, 让谢兰胥一去不回。 荔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睁眼至天明,她分不清是自己惯常的失眠导致,还是身边少了个人导致。 原来习惯这样可怕。 翌日天不亮, 她比上朝的朝臣更早地坐上马车, 在成安门凭腰牌下车入宫。 步行至宫正司官署后,马宫正已经来了。 荔知猜测谢兰胥或许会到官署来找她, 整理案牍的时候一直抬头往门口看去。 虽然来人不少, 但没一个是她想象中的身影。 荔知想着敬王会怎么要挟谢兰胥, 有些心不在焉。 “荔司正,你帮我跑一趟紫微宫, 有几件事要你传达给高公公。”马宫正的话打断了她的出神。 “我马上就去。” 给棺材脸的高善传话递东西,是宫正司公认的人嫌狗厌的活儿, 只有荔知才会这么轻易接下来。 荔知走到紫微宫, 向守门的内侍递了话, 没一会,一个瘦长的身影就从宫中走了出来。 高善极痩, 苍白的皮肤紧贴在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上,像一层可以脱卸的外衣。他面无表情走到荔知面前,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等待荔知道明来意。 荔知屈膝行了一礼, 将马宫正关于除夕夜宴的秩序安排转告高善。 她记忆极好, 说得条理清晰,一字不差。宫人都怕高善这张脸, 即便原本记得住的东西, 见了这张很有威慑力的脸也会忘记, 只有荔知在他面前能够保持镇定。 她将马宫正的安排都说完了, 高善点了点头,针对马宫正的安排又补充了几点。 “奴婢会转告宫正。”荔知再次行了一礼。 高善面无波澜,惜字如金。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回了紫微宫。 荔知对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也无所谓。 她选了另一条路,返回宫正司。 她想看看东宫,尽管如今东宫落着重锁,早已成封禁之地,她还是想透过高高的围墙,窥一窥杂草横生的东宫。 如果魏婉仪死前有留下关于前朝宝藏的线索,那一定是在东宫。 谢兰胥是最后的崔朝血脉,魏婉仪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吗 沿着东宫的红墙漫步,荔知心事重重。 忽然,她停下脚步。 在宫道的正前方,谢兰胥长身玉立,风姿濯濯。 他抬头凝望着一棵长出东宫红墙的白玉兰树,神色似追忆,似迷惘。 玉兰花堆叠在红墙上,如积雪皑皑。一阵强风袭过,谢兰胥垂下的碧青色大袖如浪起伏。 他若有所察,转头对上荔知视线。 荔知压下一瞬间失了平常的心跳,微笑着走到他身边站定。 “阿鲤在这里做什么” “赏花。”谢兰胥转过头,再次看向红墙上堆砌的白花。 “昨日你被敬王叫走便没了音讯,我很担心你。”荔知侧身站在谢兰胥的身旁,右手轻轻勾住他在大袖里的手。 谢兰胥没有回头,但反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了握。 “我在思考。”他说。 “思考清楚了么” 谢兰胥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 “敬王手里有当年飞书举报我父亲和荔乔年勾结的幕后之人的证据。如果我想查清此事,就要我转投他的门下,共同打击凤王的阵营。” 荔知吃了一惊。 换位思考,如果当年有人用双生姊妹的死亡真相来与她做交易,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 她说不准谢兰胥对废太子是什么想法,但她知道,给废太子翻案,一定是谢兰胥计划里的一环。 如果不能为废太子翻案,即便他能政变成功,也名不正言不顺,坐不稳皇位。 “阿鲤打算怎么办”荔知谨慎问道。 谢兰胥却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他望着伸出墙外的玉兰花,缓缓道:“当年谋逆事发,禁军围捕东宫。有太子詹事提前报信,让太子提前离开,先保住性命,再找证据证明清白。” 即便谢兰胥不说,荔知也知道结果。 太子并未采纳太子詹事的建议。 逐鸾 第89节 “禁军冲入东宫的时候,太子面色平静,一言不发,没有做任何抵抗便束手就擒。直到菜市口问斩,他也始终沉默。”谢兰胥说,“他知道是谁要杀他。理由不重要,证据也不重要,这个人要杀他,即便逃到天涯海角,身体还活着,心却已经死了。不若引颈受戮,好过受漫长的折磨。” “我不会和他一样。”他说,“很早之前,我就下定决心,余生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你要拒绝敬王”荔知讶然。 “他能查得出,别人也查得出。我不会傻到明知皇帝支持凤王,还上敬王的船。”谢兰胥说,“当年,飞书经由紫微宫前的螭首送到皇帝案头。会在雨天查看不泄螭首的人,只会是低等宫人。” “我要你去查谋逆案发的那一年,有哪些宫人可能在紫微宫附近,目睹了有人往螭首里飞书。” 他的视线终于落到荔知身上。 “以你如今的身份,去查此事,正是合适。” 荔知身在宫正司,要查看各宫侍人的档案的确是易如反掌,顺理成章。 如果谢兰胥能够为废太子翻案,无疑他离皇位又近了一大步。 这对荔知同样有利。 如果谢兰胥登上皇位,她离后位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她略一思衬便答应下来。 “阿鲤放心,我会在近日将名单整理成册给你。” 荔知还有公职在身,不便久留。她同谢兰胥默默看了一会皎洁的白玉兰,离开了此处。 她刚回到宫正司,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见马宫正带着另一位司正急急忙忙而出,神色凝重。 “马宫正……” “来不及解释,先跟我走。”马宫正一句话打断了她的问话。 荔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跟上马宫正的脚步。 三人通过锦瑞门,入了后宫。 一路疾走,来到鹿采女所在的静兰阁前。 院里传来的打骂声让荔知心中不安加剧,她加快脚步进了静兰阁。 一进院门,就看见鹿窈跪在地上,怡贵妃的贴身宫女正在狠狠地扇她耳光。不远处的树下有着刚刚掘开的痕迹,一个扎满银针的桐木偶人静静躺在坑中。 两名低等宫女跪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其中一名就是荔知上次教训过的宫女,另一名她没有见过,想来是安排给鹿窈的两名宫女之中的另一人。 怡贵妃穿着明艳的大红宫装,戴着华丽的点翠凤冠,受人前拥后簇,俨然后宫之主。 “娘娘……”马宫正上前,躬身道。 “马宫正,你来得正好。你告诉我,这后宫妃子行巫蛊之术,是不是该当死罪!”怡贵妃面有怒色道。 她的声音即便故作严厉,也有银珠落盘的清脆。 马宫正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恭敬道:“巫蛊之术乃后宫大忌,按燕律,制造、藏畜蛊毒者,轻则一人处死,重则罪及家人,抄家流放。” “本宫念在采女年少无知,罪及家人便免了吧。”怡贵妃冷冷道,“杀她一人便是。” “这……”马宫正犹豫了片刻,目光投向泪流满面,双颊红肿的鹿窈。 鹿窈含着眼泪,瘫坐在地上,瘦弱的还未长开的身体,像一节折断的柳枝嫩芽。 她几乎是乞求地望着这位一句话就可以断定她的生死的老宫女,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马宫正一人身上。 然而,荔知知道,马宫正就算有一丝怜悯,也不会为了鹿窈和一手遮天的怡贵妃作对。 再过不久,她就要出宫回家,颐养天年。 鹿窈与她,不过是素不相识的关系。 对荔知来说,鹿窈却不仅如此。 她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否则,她和那些她憎恨的人有何区别 在马宫正开头答应之前,荔知先站了出去。 她屈膝行礼,扬声道:“罪不及家人,娘娘仁慈。不过,为了留存此案的案牍,还需扣押鹿采女和她的宫女,将此事来龙去脉整理成册,才好应对将来的质疑。” 怡贵妃抬起眼,上上下下把荔知打量了一遍,此前她并未注意到站在马宫正等人身后的荔知,此时看清了她的模样,柳眉一簇:“你是何人” “回娘娘话,奴婢是宫正司司正,新上任不久,还未有机会得见娘娘天容。”荔知弯下腰,头埋得很低。 “你说质疑是什么意思”怡贵妃说,“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想说,我冤枉了人” “奴婢是为了娘娘的清誉,所以才斗胆谏言。”荔知不卑不亢,冷静道,“鹿采女毕竟是官宦之女,若不留下令人信服的案牍,日后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攻讦娘娘,便可从此处下手。奴婢相信娘娘和皇上伉俪情深,皇上必定会相信娘娘公正无私,但众口铄金,娘娘恐会留下污名。” 怡贵妃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听懂了荔知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有意凤位,就不能留下诸如此类的小尾巴。虽说怡贵妃问心无愧,但她还是怕文官手里的笔,怕皇帝为此怪罪于她。 怡贵妃转了转眼睛,圆圆的脸庞上露出思索表情。片刻后,她说: “好罢,就按你说的办。此女用巫蛊之术咒我,一定要严加处罚。等你说的什么案牍……好了之后,要及时禀报于我。” 荔知从善如流:“奴婢谨遵钧命。” 怡贵妃带着她的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开后,马宫正意味深长地看了荔知一眼,也带着另一名司正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荔知和心有余悸,抽泣不止的鹿窈,以及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宫女。 荔知走到鹿窈面前,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荔慈恩还小的少女。 “哭是没有用的,要是有哭的力气,不如想一想可能陷害你的人是谁” 鹿窈抹着眼泪,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泪痕。或许是水光波荡的缘故,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格外水灵动人。 她是个孩子,也像孩子似的哭泣。 “入宫以后,我害怕宫中勾心斗角,所以日日门都不出。”她哭得打起了嗝,“根……根本不知道,有谁……谁可能陷……陷害于我……” 鹿窈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荔知好不容易强硬起来的语气崩落了。 她蹲下身,平视着鹿窈,像抚摸荔慈恩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是奴婢,鹿窈是主子,尽管她官阶更高,但不应如此。 鹿窈呆呆地看着她,有些受宠若惊。 “别哭了,我会帮你调查此案真相。”荔知说。 “你……你为什么……帮……帮我” 因为她一见她,就心痛如绞。 因为,心中的愧疚无边无尽,倾覆在胸口里令她无法呼吸。 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神色淡淡,轻声道: “尽责罢了。” 第75章 荔知将鹿窈带回宫正司, 安顿在一间干净的牢房里。 鹿窈左看右看,神色不安。 “你先安心在此等候,如果想起什么,立即派人告诉我。”荔知说。 鹿窈紧紧跟在她身边, 不愿分开:“你要去哪里” “我去静兰阁看看, 说不定会有线索。” “你什么时候回来”鹿窈又问。 “尽量快些回来。”荔知问,“你吃过午食了么” 鹿窈摇了摇头, 红肿的脸颊和泪痕斑斑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像只和母亲失散的小鹿。 “……我会给你带午食回来。”荔知不由放轻语气。 鹿窈点了点头, 睁着泪眼乖乖看着荔知走出牢房, 挂上锁链。 荔知走后,鹿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 走到牢房角落里蜷缩着身体坐下。 她抱着膝盖,盼望着时间走快一些, 好让刚刚那个温柔的女官快些回来。 没过一会, 牢房外的走廊忽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 鹿窈心中一喜, 刚要起身上去迎接。 一张板正冷漠的脸出现在牢房的栅栏外,鹿窈心生恐惧, 挪回了原来的角落。 门锁开了。 …… 荔知经过宫正司官署的时候,署内的同僚都神色各异地看着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她为鹿窈出头的事情。 她视若未见,径直回到事发的静兰阁。 静兰阁寂静无声, 好像顷刻间成为了一座废院。荔知走进院内, 叫出了鹿窈的两个宫女。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名宫女相继回答。 一名宫女叫春梅,另一名之前被荔知教训过的宫女叫春兰。 “春梅先进屋, 关上门, 叫你名字的时候再出来。”荔知说。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 片刻后, 叫春梅的宫女走进了屋。 只剩下荔知和叫春兰的宫女后,荔知问: “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鹿采女诅咒怡贵妃的事情”春兰试探道。 荔知笑了:“案子才刚开始调查,你就知道是鹿采女诅咒怡贵妃了” “那不是从鹿采女院子里挖出来的吗……”春兰小声辩解。 逐鸾 第90节 “鹿采女的院子也会有其他人进,如果说是住在静兰阁的人埋的,静兰阁也不止住了鹿采女一人。”荔知说,“我倒想听听,你觉得是鹿采女的说法。” 春兰眼神躲闪:“鹿采女惹怒了龙颜,又见怡贵妃天天承宠,她天天躲在自己屋里哭……奴婢觉得,这鹿采女嫉恨怡贵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荔知又问了几句,关于鹿采女除了哭以外的事,她一问三不知,连鹿采女吃没吃午食,也是吞吞吐吐,将问题甩到春梅身上。 “春梅应该伺候采女吃过了吧……” 荔知见问不出来什么了,便让她进屋去换春梅出来。 春梅年纪比春兰大一轮不止,一看就知是宫中的老人了。比起一眼望到底的春兰,春梅城府更深,不露情绪地向荔知行了一礼。 “荔司正。” “看巫蛊娃娃腐朽的程度,应该埋下不到五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怡贵妃就得到了消息,特来搜查静兰阁。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荔知问。 “这……”春梅面露犹疑。 “你且放心大胆地说,这里只有你我,不会有人知道你说了什么。” 春梅犹豫片刻,说:“奴婢不敢相瞒,前些日子……大约是一个月前,奴婢有时会被奇怪的声音惊醒。” “什么奇怪的声音” “奴婢也说不明白,像是……像是削东西的声音。” “你觉得鹿采女和怡贵妃的关系怎么样” 春梅愣了愣:“我们采女总是闭门不出,连我和春兰都不甚熟悉,更别说瑶华宫的怡贵妃了。奴婢不相信采女会去诅咒贵妃。” 荔知又问了几个问题,让她们安分守己,这才离开了静兰阁。 她一边思考得到的线索,一边往宫正司的方向走。 路过宫正司的小厨房时,荔知进去要了个食盒,要了两份午食装在一起。 她刚走进宫正司的牢狱,就听见鹿窈的惨叫和鞭挞的响声。 荔知脸色一变,立即赶到鹿窈所在牢房。 鹿窈被绑在十字架上,一会不见,她的身上就多出十几条血迹斑斑的鞭痕。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只在鞭子落下的时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荔知浑身的血液往头顶冲去。 “住手!”荔知忍不住厉喝出声。 行刑的女官诧异地停了下来。 马宫正的目光落在快步走进牢房的荔知身上,面色平静,毫不意外她会横插一脚。 见荔知出现,鹿窈的哭声小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乎不再那么疼痛和恐惧,只是小声抽噎着。 “马宫正,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为何要对鹿采女用刑”荔知压着怒气问。 “自然是为了调查清楚。”马宫正说。 “静兰阁巫蛊一案疑点重重,犯人应该另有其人。鹿采女身为后宫嫔妃,贸然动刑实属不妥。” “荔司正,本官不需要你来指导我如何办案。”马宫正冷冷道。 “可是……” “我知道荔司正年轻气盛,想要办个大案出人头地。”马宫正说,“后宫之中,什么脏事没有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不小心就会溅在自己身上。荔司正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我再过两年便要出宫了,我不能不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荔知一愣。 她根本没来得及将问讯的结果禀告马宫正,马宫正却像是早已知道鹿采女并非真凶一般。 马宫正根本不在乎真犯人是谁。 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不愿牵扯到旁的贵人,所以怡贵妃认为谁是犯人,她就把谁变成犯人。 “荔司正,没有其他事就走吧。官署里不能没人值班。”马宫正下了逐客令。 鹿窈闻言一惊,抬起惨白的小脸,哀求又恐惧地看着荔知。 荔知沉默半晌,行礼告退。 在她身后,鞭挞的声音和痛哭之声又响了起来。她心如刀绞,但没有回头。 荔知走出宫正司,头重脚轻,耳旁依然回荡着鹿窈稚嫩的哭泣。 她才十二三岁。 荔慈恩十二三岁的时候,虽然荔家已经覆灭,但是至少有一母所生的兄长陪伴,有她一旁庇护指引。她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还沉浸在虚假的平凡安稳之中,浑然不知双生姊妹已坠入恶魔之手。 鹿窈的十二三岁,因为她的虚空一指,离开疼爱自己的父母,离开熟悉的地方,远走他乡,落入冰冷的皇城。 一个连院门都不敢出,就连哭泣都只能关上门,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暗自流泪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用巫蛊之术诅咒宫中权势滔天的怡贵妃 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冤案,除了她,没有任何人想去还鹿窈一个清白。 一个触怒龙颜,未来渺茫的后宫新人的性命,在这些人看来,就像脚下一只瓢虫,死了也就死了。 明日的朝阳照样升起,皇帝还是荣宠怡贵妃,宫里少一个鹿窈,什么都不会变。 荔知知道,只有她会变。 如果她对鹿窈见死不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和春兰姑姑,荔晋之,荔乔年之流没什么两样的人。 她一直以来为之奋斗和坚持的,就会成为一场笑话。 她舍弃掉从出生以来拥有的一切,不是为了成为一个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人。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受过的那些痛苦和绝望,她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经受。 她必须要保护那些像她双生姊妹一样弱小的女子,让她们不走上同一条绝路。如果连这都做不到—— 她独活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 紫微宫中,温暖如春。通红的金丝炭在盆中散发着热气。 谢慎从正在对着龙床作画,聚精会神,全神贯注。 不知过了多久,他握笔的手酸了,停下画笔,眼睛一抬,侍立在旁的宫人就送上一杯温度正好的热茶。 为了让他随时喝上这一口热茶,宫人手中价值千金的大红袍已经白白倒掉了许多杯。 谢慎从喝过茶,高善上前对其低语了几句。 “哦”谢慎从露出意外的神色,“让她进来。” 不一会,眼眸低垂的荔知走了进来。 谢慎从坐在罗汉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荔知。 不得不承认,即便过了最好的年纪,荔知也是美的。这份美即使放眼天下,也是难得一份。 美则美矣,过于端正,不如妹也。 谢慎从的思绪一不注意就飞远了,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荔知已经保持行礼的姿势有一会了。 “免礼。”他说,“你可知道,朕通常不管奴婢之事,更别说私下接见奴婢。” “奴婢谢过皇上开恩。”荔知说。 谢慎从靠在罗汉床上,右手轻轻一抬:“说罢,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荔知抬起头,刚要说话,目光落在谢慎从案前的画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要说的话一瞬间消失在脑海里。 雪白的良纸,画着龙床和一个莲藕般洁白丰腴的小姑娘,血红的绸缎缠绕着她的身体,欲遮欲露地包裹住还未发育完全的胸。少女面孔还未长开,却学着大人模样献媚于握笔之人,摆出诱惑的姿势,媚眼如丝。 她像被灼烧一样立即移开了眼神,甚至不敢去看龙床上是否有这样一位少女。 眼角余光里,她捕捉到龙床前一双小巧的绣花鞋。 这么近的距离,她虽然没有武器,但有把握一口咬在谢慎从的脖子上,她有把握自己的恨意足以咬破他的喉咙。只是谢慎从如果死在这里,她姊妹的真相就将永远掩藏在谢慎从恶臭的尸体下,谢慎从同样会受到万民祭奠,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犯下的禽兽罪行。 “奴婢……”她咽下口中带血的唾沫,一字一顿说,“奴婢希望负责静兰阁巫蛊一案的调查。” “你和鹿采女有旧” “素不相识。” “那是为什么”谢慎从颇有兴趣道,“你可知道,朕一旦为鹿采女出面,此事便复杂了。今后,你和鹿采女会成为怡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样也可以吗” “与怡贵妃为敌,奴婢并不情愿。”荔知说,“但皇上命奴婢为宫正司司正,奴婢就要尽自己的职责,竭尽全力查清每一桩疑案冤案。” 谢慎从笑了起来,不置可否。 “你是从鹿采女身上看到了你妹妹罢。”他一针见血道。 “……” “荔夏血崩而亡,非朕之意。”他说,“如果朕当年知道她怀了朕的孩子,就算是百官相阻,朕也会将她纳入宫中。可她从未告诉过朕。” 荔知垂头不语,口中的鲜血味越来越浓。 “朕对你妹妹有愧。”他叹了口气,说,“朕会补偿在你身上。” 不等荔知说话,他就说道: “你求的事,朕准了。鹿采女巫蛊一案,全权交由你处理。” 第76章 荔知回到宫正司牢狱的时候, 马宫正已经拿出供状,想要强迫鹿窈画押。 绑在架子上的鹿窈满身鲜血,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记得双手紧紧成圈, 不给宫正司强行画押的机会。 另一名司正正在马宫正的授意下, 努力想要掰开鹿窈的拳头。 荔知带着两名紫微宫当值的太监走了进去。 “你……”马宫正见她去而复返,还带着两个来者不善的太监, 一时愣住。 荔知开门见山道: “马宫正, 皇上已将静兰阁巫蛊一案交由我全权审理。” 逐鸾 第91节 “荔知, 你这可是越权!”另一名司正怒声道。 “皇上的旨意已下,两位若是没什么事, 不若回宫正司值班”荔知面不改色,微笑道。 马宫正看了荔知身后的两名太监一眼, 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冷冷道: “也罢, 既然你硬要掺合这浑水,我也只能祝你一直有贵人相助。刘司正, 走吧。” 刘司正重重地哼了一声,怒瞪荔知一眼。跟在马宫正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正司牢狱。 两人离开后,荔知立即解下了绑在木架子上的鹿窈。 鹿窈涣散的瞳孔从微睁的眼皮里望着荔知, 也不知道她认出来没有。荔知将小姑娘沾着血的发丝别到耳后, 轻声安抚:“别怕,没事了。” 几次重复后, 鹿窈终于闭上了眼, 响起了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荔知让人将鹿窈抱去另一个干净的房间, 让其中一位太监去太医院请个御医回来。另一位太监, 则被她留在身边以便狐假虎威。 紫微宫的当值太监,大家都脸熟。荔知不费吹灰之力就调动起了宫正司的力量,静兰阁的两名宫女很快被带来牢狱里。 荔知将两人分开关押,依次问讯。 第一个被带到她面前的是春梅。 专门用作审讯的牢房里挂满刑具,暗红色的痕迹布满墙壁缝和地面的枯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宫正司,所有宫人的噩梦。 宫人间时常流传着一个说法,宫正司的拷问手法,是从诏狱里学来的。进了宫正司牢狱的人,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想来春梅在宫中当值多年,也听过这个说法。 进了牢房后,她故作镇定,发白的脸色依然掩藏不住心底的不安。 荔知请她坐下,什么问题都没问,只是请她喝了一壶茶。 她微笑不语,看得春梅越发做如针毡。 “荔司正……不知想问什么”春梅试探道。 “喝茶罢。”荔知笑道。 春梅将一壶茶硬生生喝光后,荔知看了眼一旁已经烧到底的线香,让宫人将春梅带走,换春兰进来。 春兰等待时所待的房间,是荔知特意为她准备的,刚刚审问过鹿窈的牢房。 那间充满新鲜血腥味的房间应该不太好过,春兰进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眼珠不安地四处转动,打量墙上的各式刑具。 荔知将她请到牢房中唯一一个圈椅上坐下。面色冷硬的太监就站在椅子背后,春兰像前有狼后有虎似的,尽量将身体缩小,不断用眼角余光瞥着前面的荔知和后面的紫微宫太监。 荔知刚刚是请春梅喝茶,现在是请春兰看自己喝茶。 她提起烧开的茶壶放到桌上,给自己慢悠悠地斟了一杯热茶。 一旁的茶炉还烧着炭,黝黑的炭块里闪现着红色的火光。冰冷的牢房因为热气熏蒸,慢慢有股不知何年留下的血腥味沁出。 去请御医的太监走了回来,荔知朝烧得正旺的炭火扬了扬下巴。他了然地从墙上取下一块铁烙,走回到茶炉前,缓缓旋转。 炙烤之下,黑色的铁烙渐渐发红。 春兰已经快坐不住了,荔知还在神色平静地品茶。 “荔司正……你叫奴婢来,到底想问什么奴婢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春兰不安道。 茶香在荔知口中四溢,驱散了她所闻到的血腥气。 荔知视若未闻,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热茶后,她才抬起眼,微笑道: “未必吧。” 当环境足够恐怖的时候,无声就是隐形的攻击。 春兰在寂静的拷问中已经磨灭了大部分意志,当她开始失去分寸,就离露出破绽不远了。 “荔司正这是什么意思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说了……”春兰说,“难道荔司正怀疑是奴婢诅咒怡贵妃吗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和怡贵妃无冤无仇,这诅咒怡贵妃……说不通啊!” “做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子的宫女,很难受吧”荔知忽然说。 春兰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什么意思。 “宫里的人,惯会踩低捧高。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只能捡别的妃子看不上的衣裳,御膳房领餐也只能领到一些残羹剩饭。身为她们的宫人,就更不必说了。去到哪里,都是受气的份儿。”荔知说,“我看过你的档案,就在半年前,你还在瑶华宫当差。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宫里来到无人问津的采女院里,你的人生际遇很是极端啊。” “那、那又怎么样……” 荔知慢慢道:“上次被我撞见你不在静兰阁,就是刚从瑶华宫回来吧” “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春兰明显慌了。 “那就说些你知道的吧。”荔知说,“埋在树下的桐木偶人,很有意思,你发现了吗” “什么……” “上面刻的怡贵妃的生辰八字,是错的。”荔知说,“这不有趣吗大费周章做了个桐木偶人出来,却连要诅咒的人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这似乎也说不通吧” “我、我怎么知道……人偶的事,你要问采女去……”春兰结巴道。 “这么说,你对人偶毫不知情”荔知问。 “当……” “死到临头,还在狡辩!”荔知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冷笑道,“春梅已经陈述,她在夜中听到你的房间传来削和刻的声音。宫正司的人已经搜查了你的房间——” 春兰瞪大眼睛。 “很干净。”没等春兰松一口气,荔知接着说,“除了门缝。” 春兰的脸色马上变了。 “在门下的凹陷里,我们发现了桐木屑。”荔知说,“和埋在地下的桐木偶人同出一块木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春兰面若死灰,嘴唇哆嗦着想再垂死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动刑吧。”荔知说,“你闻一闻肉香,或许就想开口了。” 太监拿起茶炉里烧得通红的烙铁向春兰走去。 “别、别……我说……我说……” 春兰吓得一骨碌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 荔知让太监手拿烙铁等在一旁。 “奴婢……奴婢本是瑶华宫的宫人,因为摔碎了怡贵妃的花瓶,被发回掖庭,后来成了鹿采女的宫女……鹿采女失了圣宠,全宫都在看笑话,鹿采女本人没什么好日子过,我们做奴婢的更是吃不饱穿不暖……奴婢,奴婢就想……想些法子,回瑶华宫去……” “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桐木偶人”荔知冷冷道。 “奴婢知道怡贵妃不喜新入宫的鹿采女,所以觉着只要把鹿采女给除掉,就能将功赎罪回瑶华宫……” “怡贵妃知道此事吗” 春兰摇了摇头,惨淡地苦笑道:“怡贵妃要是肯见奴婢,肯原谅奴婢……奴婢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荔知没有轻信她的一言之辞,而是仔细盘问,反复核对,终于明白了此事来龙去脉。 马宫正此前是误以为春兰背后站着怡贵妃,所以才执意要将鹿窈定罪。 殊不知,此事只是春兰一人所为。 若非荔知出头,真相就要永远埋葬在无辜的鹿窈身下了。 “荔司正,奴婢有一事不明……”春兰说。 “你说。” “奴婢的门缝里……真的有桐木屑吗” 荔知没有说话。 春兰懂了。片刻后,她绝望地笑了两声,突然,爬起来向墙上撞去! “拦住她!”荔知沉下脸。 圈椅后边的太监眼疾手快,在春兰撞向墙壁的瞬间拉住了她。 春兰的身体软绵绵地落了下来,太监往她鼻尖一试,抬头说:“晕过去了。” “关起来,派人好生看着。”荔知说。 巫蛊一案水落石出。 因为洗清了鹿采女身上的冤屈,整顿了后宫中的风气,荔知因功擢升为正五品宫正,而原本的马宫正和刘司正,则因为拈轻怕重,无所作为,被一道口谕抄去家产,放逐出宫。 听说马宫正出宫那日,望着宫门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同身边一脸愤恨不满的刘司正不同,马宫正一脸惆怅和惘然,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她耗尽青春的深宫。 荔知如今登上宫正之位,多得是和她打小报告的人。 她的眼线,遍布后宫。 无数宫人排着队等着拍她马屁。虽说地位在她之上的皇亲国戚还有许多,但作为宫人,荔知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走到了这一行列的顶端。 她的心中并无喜悦。 冥冥之中,万事万物是否早已有注定好的命运 鹿窈初入宫廷,惹怒龙颜遭到弃置。 而她的一番插手,将鹿窈推上风头浪尖。皇帝体谅无辜受了委屈的鹿采女,数次前往静兰阁探望。一周后,便歇在了静兰阁。 第二日,皇帝龙颜大悦,一跃四级,将鹿窈封为正四品美人,迁居绛雪宫,坐侧殿。 虽然是侧殿,但因为主位无人,所以就是实际上的绛雪宫主人。 荔知想不通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拯救鹿窈,还是害了鹿窈。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到了绛雪宫外。 她迈不进去,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鹿窈。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鹿窈的宫女春梅走了出来。 春梅向荔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荔宫正,美人知道你在外边等候,让你进去说话。” “……” 荔知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如何迈着这沉重的双脚,走到鹿窈的床前。 鹿窈看上去伤已经大好。她穿着华丽的衣裳,半躺在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摆弄食桌上一盘玛瑙般剔透的紫葡萄。 逐鸾 第92节 看见荔知走近,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动拿来鼓墩让她坐下。 “你……娘娘还好么” “我很好,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看我”鹿窈笑着说。 她的开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宫正司事务繁多,奴婢初上任还没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向娘娘请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么会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丝大袖,看着身上的绯色华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见的精致水果,意味深长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猫抓一样,她几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宫的真相告知给她。 “要不是我……” 鹿窈紧紧握住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话。 “昨夜,是我主动向皇上邀宠。”鹿窈说。 “……为什么”荔知怔住了,呆呆道。 鹿窈没有立即开口。 她抬起那双明亮异常,像随时都有水光闪耀的明眸,幽幽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惨淡苍白,围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贵妃的宫人撕扯着我的头发,逼我跪在地上向贵妃行礼的时候,我只是伤心和害怕。”鹿窈轻声道,“后来,当马宫正板着脸命人鞭挞我的时候,我开始愤怒。” 她转过眼,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认真看着荔知: “她只是一个奴婢呀,为什么连她都可以肆意欺负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然后,我终于明白。”她说,“在这吃人的后宫,光靠躲在屋里不见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声道。 对鹿窈来说,一张圣旨,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尽疼爱。她曾以为男女之事离她还有很远,比起高中状元的邻家哥哥,她更喜欢为了赢得斗草,趴在草丛里弄成一个大花猫,或是和手帕交围着一碗清水,争论是谁从织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进了深宫,她也还在梦中,期望着有一日梦醒,她还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梦醒了,她却还在这里。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鹿窈抬起头,看着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来,说一些好话,皇上就会这样开心。只要像讨好祖母那样,事事顺着皇上,偶尔撒娇放痴,就可以得到圣宠。” “我一点都不后悔。”鹿窈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明白,永远只是等待别人的拯救并不能解决问题。荔姊姊,我在宫中不认识别人,只有你对我好。” 荔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怕一张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还要大了。从今以后,我会保护自己,保护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诉他们,我长大了……他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阿娘总是说阿爹忙了一辈子还是个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你说对不对,荔姊姊” 荔知只能点头。 她除了像个牵线木偶那样,顺着鹿窈自我安慰的话动作,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说不出漂亮话,也不配说漂亮话。 “谢谢你……荔姊姊。”鹿窈紧紧握着荔知冰冷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像呢喃一般轻声道,“只要我不是一个人……我就什么都不怕。” 荔知走出侧殿的时候,空中悬着一轮敷衍而冷淡的红日。 苟延残喘的夕阳灌满整个院落。那些受到精心呵护的娇嫩草花,在寒冬中依然盛放着美丽。 春梅将荔知送到绛雪宫门口。 荔知站住脚步,没有立即离开。春梅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和春梅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要做假证”荔知问。 “……宫正什么意思” 荔知缓缓道:“静兰阁一年前经过翻修,你和春兰的房间之间是三寸土墙,别说是削东西的细小声音了,就是拖动桌椅,也传不到你的房间里去。” “你捏造口供,让我怀疑到春兰身上,为了什么” 好一会的时间,春梅没有说话。 荔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再次开口。 “荔宫正,算上今年,奴婢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一年了。”春梅露出一抹苦笑,“奴婢的父母在乡下务农,当初想用三两银子将奴婢卖给一个驼背的瞎子,是宫中征召令的价钱更高,他们才改变主意,将奴婢送进宫来,好给弟弟换一房媳妇。” “奴婢进宫的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奴婢不甘心年满三十五就被放出宫,奴婢宁死,也不愿回到那个要用奴婢换钱的家。” “鹿采女要是死于巫蛊案,其他嫔妃也会嫌你晦气,你便很难在掖庭等到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荔知说,“所以你急切地想要一个替罪羔羊。” “静兰阁拢共就那么大点,奴婢既然知道不是自己,也不是采女,那就只能是春兰所为。”春梅说,“荔宫正若是抓错了人,大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了吧” “可你还是捏造了证据,引导了查案方向。” 春梅惨笑起来:“奴婢愿赌服输,荔宫正带我走罢。” “我不是来缉拿你的。”荔知说。 春梅一愣。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问题”春梅急切道。 “四年前的那天,”荔知说,“你在雨中见到的飞书之人是谁” 第77章 “宫正这是何意……” 春梅故作镇静, 但下意识移开的眼神已经泄露了她的不安。 “四年前太子被废,起因是一封螭首中的飞书。有人亲眼看到了飞书之人。那个人,就是你。” 春梅对荔知的提问丝毫没有准备,眼下明显慌乱了。 在她想好怎么狡辩之前, 荔知有条不紊地继续说: “四年前的一个下雨天, 有人往紫微宫前殿下的螭首里塞了一封飞书。螭首被油纸堵塞,千龙中唯有一龙不排, 那个目睹了可疑行为的宫人前去查看螭首, 因此发现了飞书。因为事关重大, 被调离原来的地方,必须守口如瓶, 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查了你的档案记录,若非你捏造证据引起我的注意, 我还不会这么快查到你的身上。”荔知说, “废太子案发前的两个月, 你在宣徽殿当值。” “那又怎么样……”春梅硬着头皮问。 “紫微宫的螭首只有前殿才有,能够目睹螭首被堵的, 只有面对紫微宫前殿的宣徽殿后殿。”荔知说,“宣徽殿只在祭日大开殿门,平时无人问津,门庭冷落, 平日只有一个值守宫人看门。” “钦天监档案显示, 太子被废那一年,京都有四十五天在下雨。”荔知说, “根据这四十五天去排查宣徽殿当值的宫人, 范围就小很多了。之后的事情, 要我帮你说, 还是你自己说” 荔知微微一笑:“好心提醒一句,如果要我说,你就得和我回宫正司了。” 事已至此,狡辩不过是垂死挣扎。 春梅放弃了抵抗,颓然道:“宫正说得没错,最开始发现飞书的……的确是奴婢。” 现在轮到了春梅说,荔知听。 “那日……奴婢在宣徽殿当差,从下午起,便阴雨不断。” “奴婢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好是万寿节,除了值班的宫人,大家都休假去了。原本宣徽殿除了祭日就没有事做,宣徽殿的管事公公便开恩让奴婢也回去休息。” “奴婢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里。”春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荷包里有奴婢一个月的月银,所以拿了把纸伞就匆匆赶了回去。” 春梅的记忆飞回到四年前的那个雨日。 冷雨噼里啪啦地落在纸伞上,飞散的雨滴打湿了她的面颊,她也顾不上擦,一边祈祷荷包没被人捡走,一边急忙地往宣徽殿快步走。 打开门锁进了宣徽殿,她在窗下找到了遗落的荷包。 正庆幸的时候,她抬起头,透过窗外的雨幕,无意间看到奇怪的一幕。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的矮小太监站在紫微宫前殿,正在往大殿台基转角处的螭首里塞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小太监就转身离开了。 而那个螭首也不再排水。 “……出于好奇,我在那个小太监离开后,打着伞来到他刚刚站的台基下,从螭首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封举报太子和中书令沆瀣一气的密函。奴婢不敢隐瞒,立即将此信转交给了紫微宫的高善公公。后边的事……宫正已经知道了。” “你看清了那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吗”荔知问。 春梅摇了摇头:“下雨天,本来就看不清楚。只记得那小太监一身湿透了。” “如果能再见到这个小太监,你有把握认出他吗” “应该可以。”春梅犹豫道,“但奴婢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小太监,或许是投完飞书,被人杀人灭口了。” 荔知换了个问题: “敬王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半个月前。”春梅说,“奴婢也不知道敬王怎么知道此事,说不定是和宫正一样,自己推理出来的。这件事除了高公公和皇上,奴婢再没对别的人说过。” “此事你先按下,不要透露别人我找过你。”荔知说。 “奴婢知道。” “你回去罢,别让鹿美人久等。” 荔知让春梅退去,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也离开了绛雪宫。 …… 做大理寺少卿的时候,谢兰胥相当于一个摆设,几乎没有接触到真正的庶务。 等到坐上大理寺一把手的位置,谢兰胥才发现,原来一层一层筛选之后传递到最上一层的案牍,还是多到不可思议。 逐鸾 第93节 如果当甩手掌柜,当然也可以像曾经的大理寺卿那样清闲,但是以谢兰胥的个性,绝不可能让自己处于一无所知的境地。 送到他案头的案子他看,没送到他案头上的案子,他总疑心对方别有所图,想法设法也找来看。 升官了,但又好像没有升。 通宵达旦的日子反而变多了。 如果说做皇帝也是同样如此,谢兰胥觉得自己想做皇帝的那股欲望,也像这寒冬里的冷空气一样,没那么热切了。 说到底,他想做皇帝的原因和天下无关,和万民无关,他只是想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罢了。 不仅掌握自己的性命,还想掌握别人的性命。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但加班不行。 每到加班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想起平常的时候。 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和荔知在一起喝茶下棋了。比较谁的棋烂得更有新意,对于谢兰胥来说,是一项很好的解压活动。 谢兰胥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麻木地处理全国大大小小的案件报告,一半则悬在半空,思考怎么在棋盘上烂过荔知。 忽然,门框边响起敲门声,穿着软甲腰佩长刀,英姿勃发的少年走了进来。 谢兰胥如今也是堂堂正三品京官了,要一个中尉在身边作亲兵护卫也算不上僭越。 荔象升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谢兰胥忽然心情大好。 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桌上一大堆案牍,起身往官署外走去。 自从谢兰胥当上这大理寺卿,大理寺的加班蔚然成风,谢兰胥离开官署的时候,还有许多大理寺的同僚没有离开。他一离开,那些人纷纷松了口气,如鸟兽散般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大理寺。 天色已经很暗了,谢兰胥坐上马车后,天空还下起小雨。 这个时间点出来的都是大理寺的官员,一辆辆马车在春雨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气得维持秩序的守门将士在雨中破口大骂。 “你们大理寺的人没有家吗天天都等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出来!” 谢兰胥开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夜色里淅淅沥沥的细雨,丝毫意识不到此时的拥堵和他有关。 终于,车流动了起来。 谢兰胥的马车刚要走,旁边的马车窗开了。正巧也没走的刑部尚书探出头来,热情地邀请他去回雪楼坐坐,凤王和许多同僚都在。 凤王派的邀请,谢兰胥哪怕是敷衍也要敷衍一下。 他不得不去了回雪楼,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堆酒气扑鼻的男人当中,看着戏台上五颜六色的油人唱戏,那红红绿绿抹了一脸的人捏着嗓子哭诉负心汉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更糟糕的是,他是听说凤王在才勉强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凤王不在。 俨然是受了大腹便便的刑部尚书的诓骗。 这老家伙,像是和他多熟悉似的,一口一个贤弟,殊不知谢兰胥正在盘算回雪楼下养锦鲤的荷花池够不够容纳他肥胖的身躯。 台上咿咿呀呀地还在唱。 唱后悔私定终生,后悔以身相许。唱男人薄幸,□□颜薄命。 谢兰胥想,这凤王不在,去哪儿了 不会是偷他的家去了吧 这念头一生出来,谢兰胥就坐不稳了,他叫来荔象升,平静道: “你替我应付两局,我去廊上吹吹冷风。” 荔象升实诚,听话,酒量也不错。 留下荔象升代替后,谢兰胥径直走出了回雪楼,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葫芦胡同。”他说。 马车在雨夜里缓缓动了。 谢兰胥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走脸上的热气。戏台上的那几句唱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花言巧语哄骗女子委身,高中状元后却又娶了恩师的女儿,将过往山盟海誓弃之脑后……如此说来,女子在感情上,确实被动得很。 辜负与否,端看对方的良心。 他忽然道:“老王。” 这么久了,他还是头回叫出车夫的名字。坐在前方驾车的马车夫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 “你说,名誉对女子来说,真的如命一般重要么” “那是当然的了。要是失了名誉,那还不得被唾沫星子喷死呀!” “如果一个女子,愿意不要名分地跟你……” 他大约是醉了。 竟然会和一个马车夫聊起女人。 谢兰胥已经决定住口不提,马车夫的回答却从雨夜中爽快传了回来:“那她一定很爱这个人。女人的名声呐,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很爱这个人么…… 谢兰胥陷入沉思。 …… 冬夜里的雨,像冰冻过的一样,每一颗都冰凉透骨。冷雨顺着屋檐落下,化作珠子串联的银幕。 时隔多日,谢兰胥再次深夜到访,在炭火通红的卧房里坐了下来。嘉穗将湿透的油纸伞收走,退出了房间。 荔知为他倒上一盏热茶,在雨声之中,将春梅的证词缓缓道来。 谢兰胥坐在床上,微醺的酒意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个空的琉璃茶盏。荔知看着剔透的茶盏在他纤长的五指中旋转。 “看清那小太监的脸了吗”他问。 “下着雨,没有看清。”荔知说, “时过境迁,小太监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谢兰胥面露讽刺,放下了空茶盏,“敬王竟然想用这种没有价值的情报和我做交易,看来,他确实没有别的筹码了。” “如果找不到这个小太监,阿鲤打算从何处入手,为废太子洗清冤屈”荔知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谢兰胥说,“不过,不是现在。” 谢兰胥的目光移到荔知脸上,深邃的眼眸略有笑意。 “宫中有资历的宫人数不胜数,你知道为何是你顶替了宫正司宫正的位置吗” “……因为我查案有功” “因为新得圣宠的鹿美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谢兰胥笑道,“你好像十分得女人的喜欢。” “阿鲤若能多对遇困的女人伸出援手,也会得女人的喜欢。”荔知说。 谢兰胥的手伸到荔知脸上,从耳下到脸颊,从脸颊到下颌。 指骨分明的手指慢慢划过白皙的皮肤。 谢兰胥望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 “我不用别人喜欢。” 他的手指在荔知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了。 谢兰胥拿起她倒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 “我该走了。” 自从敬王用此事要挟后,谢兰胥再也没有歇在荔宅。 即便来了,也是待一会就走。 荔知拿起立在门外的油纸伞,正要送他出门,嘉穗手挡在头上,慌里慌张地冒着雨小跑过庭院,来到荔知面前。 “你去哪儿了,怎的不拿伞” 荔知心疼地拍着嘉穗头发丝和肩膀上的雨滴。 嘉穗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 “小姐,刚刚有个小乞丐扣响了宅门,让我把这个转交给琅琊郡王。” 又是琅琊郡王的信发到荔宅的。 荔知都快怀疑是不是全京都都知道琅琊郡王常驻荔宅了。 谢兰胥接过嘉穗手里的信笺,翻到正面。 上面只有八个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荔知诧异地看了一眼谢兰胥,后者望着没有落款的信笺陷入沉思。 她转头看向嘉穗,问:“小乞丐人呢” “叩开荔宅后,把信笺扔了进来就跑走了。这下着雨,黑咕隆咚的,没一会就看不见人了。”嘉穗说,“要不要让黑火把人找回来” 荔知看向谢兰胥。 “……不必了。”谢兰胥说,“我大约知道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荔知问。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京都造谣生事一案解决得太过顺利,似乎背后有人相助么” 荔知豁然顿开:“难道这是同一个人” “不好说。” 谢兰胥将信笺收入怀中,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入雨中。 荔知连忙撑起伞追入雨幕。 一男一女撑着伞在雨中漫步,好像挺有话本的感觉,是无数闺阁少女做梦的绝佳题材。 荔知看过的话本子也不少。 但女人给男人打伞,男人还心安理得的——她着实孤陋寡闻,没有见过。 逐鸾 第94节 要命的是一开始还能平视的谢兰胥,在鸣月塔的那两年越长越高,荔知要努力抬起手臂,才能让油纸伞不打着他的发冠—— 他的发冠。 荔知忽然发现,他还戴着她送的那个银杏捧珠的发冠。 如今谢兰胥已经是郡王身份,再戴镀银的发冠着实有些不合适了。入京以后,他得的赏赐,拿的俸禄,够他换一百个玉冠金冠,他却还是戴着她送的和京都奢靡风气格格不入的银发冠。 “终于看见了”谢兰胥接过她手里的纸伞,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谢兰胥……不会是特意为了让她看这个发冠,才会故意让她撑伞的吧 “看见了……”她茫然回答。 谢兰胥淡淡道:“今晚,我被刑部尚书嘲笑了。” 茫然的荔知对上并不茫然的谢兰胥的双眼。 “他问我家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发冠。”谢兰胥神色认真,缓缓道,“你说,我该把他埋在哪里” 常人干不出来这事儿,但谢兰胥不一定。 荔知不想去试探谢兰胥的下线,连忙拉住他撑伞的手。 “我知道了,明日我就去街上替阿鲤挑几个好看的发冠。” “只有发冠吗”谢兰胥幽幽道。 那你还要什么…… 荔知吞下蛄蛹到喉咙口的反问,笑道:“从上到下都有!” “好。”谢兰胥在荔宅大门前停下脚步。 他招了招手,停在对面的马车夫立即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搬出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吃力地搬进荔宅大门。 谢兰胥当着她的面,接连打开了所有木箱。 璀璨的金光一时蒙蔽了荔知的眼睛。 “这些是什么” “万俟传敏的私藏,还有回京后皇帝给的赏赐。”谢兰胥说。 荔知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装满财宝的木箱在门前堆成了小山。 “还有这个。” 谢兰胥从怀中掏出银票、房契……几乎所有荔知能想到的纸质财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叠成一沓,都放进了荔知手中。 “阿鲤这是在做什么”荔知呆呆道。 “买从上到下的所有。”谢兰胥认真道。 “可是用不了这么多……” “用不了你就留着。” 谢兰胥顿了顿,抬眼望向一边,荔知只看得清他上扬的下巴尖。 “……你记住,”他说,“我不会负你,你也不可负我。” 第78章 翌日下朝, 谢兰胥刚走出大殿就遇上了谢敬檀。 “敬王这是” “向母妃请早安,这便要出宫了。”谢敬檀笑道。 两人互相揖了揖手,一副你不知我的打算,我也不知你知我的打算的样子, 和和气气地并肩往春雨门走去。 “之前本王提议的事, 郡王想得怎么样了”谢敬檀神色若常,像是在闲拉家常。 “正要找机会答复敬王。”谢兰胥说, “朝秦暮楚非我风格, 敬王的好意, 我只能心领了。” 谢兰胥的回答大出谢敬檀意料。 他难以置信道:“难道你不想查出是谁在背后诬陷太子谋逆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不想再去掀起风雨。这对国家, 对社稷无益。”谢兰胥说。 谢敬檀像看怪物那样看着他。 “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就不想为他洗清冤屈吗” “敬王慎言。”谢兰胥说, “我相信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冤枉栋梁。”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既如此, 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今后就各凭本事吧!” 谢敬檀冷着面孔,拂袖而去。 谢兰胥像无事发生那样,平静地走向官署方向。 宫中很难保有秘密, 特别是皇帝关注的人身上的秘密。 大殿外发生的一幕很快就被宫中的耳目传到御花园中。皇帝正坐在千鲤池前垂钓, 四周放着热气腾腾的炭火,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正在小心按摩。 化身左右手拿着鱼竿的是皇帝的心腹太监高善, 他一动不动站在池塘边, 握钓竿的手纹丝不动, 很符合那身石雕一般冷冰冰没有生命的气质。 一名内侍趋步上前, 躬身在皇帝身旁小声禀告了什么。 皇帝闻言,有些惊讶地笑了,高善则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这鲤鱼钓不起来呀。”谢慎从说。 “皇上说的是。”高善答话,身子弓得更低,“这冬天的鲤鱼啊,聪明得紧,轻易不上钩。” “你说……”谢慎从望着平静无波的池面,喃喃道,“他是真的心无怨恨,还是装作释然想让朕放松警惕呢” 高善意味深长道:“装也装不了一辈子,是假的迟早会露馅。” “至高者,孤。”谢慎从叹息道,“他们不坐到这个位子上,是不会明白朕的苦衷的。虎毒不食子啊,朕又何尝愿意人至中年,痛失长子呢” 高善识趣地保持沉默。 “朕内心其实有些庆幸……庆幸琅琊郡王没有咬住朕的鱼钩。”谢慎从说,“若不是最坏的情况,朕还是想给老大留一条血脉。” “皇上现在可以放心让琅琊郡王辅佐凤王了”高善问。 “说放心,谈不上。”谢慎从摇了摇头,“他太聪明了,凤王不如他。朕健在的时候还好,就怕朕一走,凤王压不住场子。” “皇上还年轻呢,还有大把时间教导凤王。”高善恭敬道。 谢慎从虽然谦虚自己长出了白发,但还是不免沾沾自喜。 历代的皇帝,有谁像他一样五十七了才长出白发呢 他和自己的儿子站在一起,不知情的还会以为是两兄弟呢。 “罢了,这鱼钓不上来,暂且随他去吧。”谢慎从起身道,“高善,随朕去绛雪宫看看鹿美人。” “喏。”高善低头应是。 鱼钩从池中飞出,留下波澜层层。 池水经过一夜沉淀,结出一层薄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寒冰越结越厚。 偶尔可见冰层下一闪而过的鲜艳鱼尾。 一晃眼,到了除夕。 怡贵妃精心准备了向异域舞女学习的惊鸿舞,想要在除夕宫宴上惊艳四座,抢回流失在外的皇帝宠爱。 苦心排练一个月,还未开始便输给了宫宴上鹿美人无声的一个反胃欲吐。 皇帝召来御医当场把脉,得知鹿美人已怀上龙胎两个月,当即龙颜大悦,擢升鹿美人为婕妤,要她好生安胎。 除夕宫宴还在继续,可主人公都不在了。 皇帝带着新出炉的鹿婕妤回宫郎情妾意了,嫉妒狂怒的怡贵妃在瑶华宫中,一把剪子剪碎了鲜红的舞裙。 “娘娘,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怎么行!” “是啊,娘娘!” 一干心腹宫人都围绕在满脸泪水的怡贵妃身边。 怡贵妃扔掉剪子和破碎的红裙,泪水打湿了她精心画了一日的妆容。 “奇耻大辱!一个小小的美人,竟然敢这样羞辱我!” “娘娘——” “我原以为她年纪小,出身低,没见识,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恶毒!一场除夕宫宴,全被她抢走了风头!”怡贵妃哭诉着,圆圆的脸庞上写满了委屈,“自从她侍寝之后,三天两头地勾引皇上往她那里跑,哪有把我这个贵妃放在眼里!” 贴身伺候的宫人见她如何,不免帮她想着法子出着主意。 “娘娘,要不要叫凤王来……” “别!”怡贵妃擦着眼泪,“本宫还要为吾儿遮风挡雨,哪能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 “当然不是现在,奴婢的意思是说,娘娘可以带着凤王,多去找一找皇上。李充仪抱着那丑了吧唧的六公主都能哄走皇上,皇上偏爱凤王,肯定更有成效。” “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纠缠在后宫争斗中。”怡贵妃哽咽着拒绝了宫人的提议。 “那……” 其他宫人都绞尽脑汁,想要为怡贵妃想出办法。 怡贵妃乃是崔朝末代皇帝给那时的太子钦点的太子妃,改朝换代后,当今皇帝以贵妃之位将其迎娶,并盛宠至今。 虽说怡贵妃在宫里的风评不怎样,但瑶华宫的宫人还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个主子。 因为怡贵妃不像别的主子那样生气了要打人,动辄板子或者一丈红,怡贵妃生气了,只会把气发在物件上,要不就是坐在榻上呜呜地哭,等着宫人一拥而上安慰。 而怡贵妃高兴的时候,金镯子玉耳坠这样的赏赐那是像下雨一样下,因此大家都乐意在瑶华宫做事。 怡贵妃进宫时带的陪嫁嬷嬷让众人退下,她安抚着背对自己生闷气的怡贵妃,试探道: “娘娘,要不然……” “要不然” 逐鸾 第95节 “鹿婕妤有此盛宠,若让她生下皇子,怕是会对凤王不利。” 怡贵妃坐了起来,从泪眼婆娑的眼睛里迷茫地望着自己的陪嫁嬷嬷。 “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在鹿婕妤生下孩子之前……就让她生不下来。”陪嫁嬷嬷低声道。 怡贵妃一惊,那双哭到肿成金鱼的眼睛霎时瞪大了。 “不行!” “为什么娘娘,你可要想清楚了——” “不行!”怡贵妃再次断然拒绝。 入宫之时,母亲就说过,“你脑子笨,遇到事情要多听嬷嬷的话。嬷嬷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她怎样都不会害你。” 怡贵妃大多时候也是这样做的。嬷嬷确实帮了她很多忙。 但这个,她绝对不能同意。 “孩子是无辜的,何况——那是皇上的孩子!”不管嬷嬷怎么相劝,怡贵妃都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曾答应皇上,不论进宫多久,都要保持原本的样子。我绝不会像宫中其他女人一样,为了恩宠就向无辜的孩子下手!” “娘娘——” “你别说了,我心意已决!” “那鹿婕妤那……” “别和我提这个名字!”怡贵妃气得又呜呜哭了起来。 嬷嬷无可奈何地看着依然像个孩子的怡贵妃,摇了摇头,将地上打翻的器具一一捡了起来,退出了主殿,让怡贵妃有时间平复心情。 …… 鹿窈有孕的消息,荔知当晚便听说了。 但她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有机会登门拜访。 皇帝刚走不久,用过的茶盏还留在茶几上。两名宫人正在收拾皇上留下的痕迹,荔知被邀请到绛雪宫的后花园小坐。 因为月份还小的缘故,鹿窈的害喜格外严重,几乎所有食物都吃不下去,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庞瘦了一圈。 荔知带了一盅熬了一上午的羊奶山药羹,鹿窈不想让她失望,忍着恶心努力吃完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荔知觉得,怀上孩子的鹿窈,似乎又长大了一些。 她出神时的神情越发深沉,有的时候,连荔知都猜不出她在想着什么。 看着鹿窈吃完山药羹,荔知陪着她在院中吹风闲聊。 鹿窈忽然说:“荔姊姊,你和琅琊郡王是什么关系” “婕妤何出此问”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和琅琊郡王在鸣月塔时就情深义厚,几次为他出身入死。”鹿窈的目光落在荔知脸上,“所以我在想,琅琊郡王对荔姊姊是不是很重要。” “琅琊郡王在流放路上多次相助于我,我只是略还一二罢了。”荔知避重就轻道。 “荔姊姊,我知道你出身高,你是中书令的女儿。而我,父亲只是县上一个九品小官,我不懂京都的规矩,也不知道在宫里可以相信谁。我只记得,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只有你挺身而出帮助过我。所以我只信你。”鹿窈深深地看着荔知,“你可以保护我么,荔姊姊” “……我会竭尽所能地保护你。” “为什么” 荔知的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攥紧了,从蜿蜒幽晦的冥河流进喉咙里的鲜血,黏住了她的喉咙。 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压过了她沙哑的声音。 鹿窈起初并没明白她的意思。 但渐渐地,她脸上的神情变了,湿润明亮的眼睛逐渐睁大,震惊和了然同时出现在她眼中。 有一条无形的桥梁,连通了她们的心灵。 让三个人的苦难在这一瞬间合二为一,真正感同身受。 荔知在恍惚中有种直觉,鹿窈在这一刻里明白的不仅于此。那些她未曾说出口的仇恨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鹿窈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读出来了。 “我明白了。”鹿窈缓缓说。 她抚摸着还未显型的肚子,脸上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迷茫和角色忽然转换的难以适应。 就在不久前,她还绕在母亲膝下为一个磨喝乐撒娇。 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却好像已经隔着一世。 “荔姊姊,我会帮你的。”她低声道,“你也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尘埃落定后,送我回家。” 第79章 千鲤池的池水结了又化, 鲤鱼啄着一池春水。 春风吹走时间,荔知几乎是看着鹿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除了肚子大了以外,鹿窈看上去没什么改变,只有荔知知道, 私下相处时, 那张脸上的稚色越来越淡。 凤王和敬王之间的争斗越演越烈,两人操纵的棋子在朝堂上互相攻讦已成常事。谢兰胥在其中出过几次力后, 俨然成为倒敬的中流砥柱。 朝堂上风起云涌, 后宫中却风平浪静。 鹿窈虽然阅历少, 但有荔知和春梅在旁边帮衬,再加上人也聪明, 硬是躲过几次明枪暗箭。 后宫之中久未添丁,谢慎从对这一胎期待得紧, 不仅将几个有意对龙胎出手的嫔妃打入冷宫, 还大手一挥, 为未出世的龙子在京都郊外修了一座寺庙,祈愿龙子顺利生下。 一晃眼, 春入了夏,宫中的紫薇花蔚然成云。 女官们在紫色的云朵下忙碌地进出,为不久之后的七夕宫宴做准备。 荔知下值离开官署的时候,一路上都有宫人向她行礼问安。 荔知可以叫出每一个宫人的名字。 他们的生平, 习性, 秘密,都镌刻在荔知的脑海中。 在宫道上行走的时候, 她是平易近人的姑姑, 在书桌前下达宫正司指令的时候, 她是说一不二的女官, 在宫正司牢狱中审讯嫌犯时,她是一眼看穿人心的女青天。 荔知是六局一司的负责人中,资历最轻,年纪最小,却又最让人看不透的。 身为宫正司宫正,整个后宫的流言都逃不过荔知的耳朵。 她知道其他人如何议论她,有说她靠帝宠的,有说她抱上鹿婕妤大腿的,有说她勾结琅琊郡王的,最离谱的,是说她受过前中书令的政治教育。 人们对女人总是如此,她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 在他们的眼里,女子的优秀和自身无关,往往是依靠活人的帮助,亦或是受了死人的照拂。 荔知生活的这个世界,毫无疑问和生母秦氏所描绘的那个名为朔的梦幻国度截然不同。 荔知空闲的时候,会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不同。 有一夜,她将自己的疑问投给了造访的谢兰胥。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屋里的冰桶永远盛着冬天里储存下来的冰。谢兰胥怕热,他来的时候,屋里的冰桶不少于四个。 他宁愿用着四个冰桶,也不愿和她各坐一边,各自凉快。 谢兰胥半躺在罗汉床上,单手搂着荔知,另一只手拿着不知何处收集来的孤本,一边看,一边不假思索道: “你会花时间在自己买来的物件上吗物件,只要漂亮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像对待物件一样对待我呢”荔知忍不住问。 谢兰胥从孤本上移开目光,露出好笑的表情。 “有你这种能把宫正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的物件吗” 荔知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被正视的前提,是获得尊重。承认为对手,才可获得同等的权利。 如果燕朝也能开放女子读书科举的道路就好了。 但荔知知道,这在现在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几日后,她的惆怅心情被一封来自鸣月塔的信冲淡。 她刚回京都的时候,找到当时的长解甄迢,付了一大笔钱。半年过去了,甄迢终于再次抵达鸣月塔,并且从鸣月塔写了回信先行回京。 信中表示,他已经将荔香、荔惠直、朱氏的尸身装棺,并且找回了神丹的残余尸骸,大约四个月后,他会带着棺椁们返京。 得知好消息,荔知第一时间将荔慈恩和荔象升叫到面前。 荔象升如今在谢兰胥身边当差,荔象升来了,谢兰胥十分自然地不请自来。荔知叫嘉禾去城里的酒楼端回来一大桌菜,格外隆重地让众人坐在一张圆桌上。 荔慈恩见到丰盛的一大桌菜,眼睛都瞪大了。 “荔知姊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荔知笑着转告了鸣月塔传回的好消息。 荔慈恩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抱住一旁的哥哥,笑着笑着就埋在荔象升的肩膀上哭了。 荔知想起流放路上的日日夜夜,心中不禁也有些酸涩。 桌上的各人也是百感交集。 原来的荔府自有祖坟,不过荔乔年倒台后,祖坟也遭到结怨之人的破坏,还是已经分家出去的叔父荔乾同出钱重新修缮了一番。 荔知打算紧挨着原本的墓园,重新开辟一片地方,用于安葬这些死在流放路上的人。 能在迎回朱氏的棺椁,就是挪开了一直盘踞在荔象升两兄妹心头的巨石。 圆桌上,荔慈恩比平常更为活跃,就连荔象升也难得的多了一丝笑意。 吃饱喝足后,各人识趣地散去,留下荔知和谢兰胥两人相对而坐。 逐鸾 第96节 “下一局”谢兰胥挑眉道。 “下就下。”荔知说。 两人一拍即合,回到东跨院的次间,摆出棋盘对弈。 没一会,两人就完全沉浸在棋逢敌手的入迷里。 嘉穗看着两人,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她轻轻推开朝向床榻的纸窗,又往几个冰桶里加满了冰,然后轻声轻脚地离开了次间。 “多谢款待——” 荔知喜笑颜开,一排黑子清脆地落入棋篓中。 “赖皮果。”谢兰胥不承认荔知的胜利,冷冷道。 “我是赖皮果,你就是小气鱼。”荔知笑道。 谢兰胥没有学过棋艺,荔知也没有,两个烂棋篓凑在一起,比赛谁发明更多的规则。 一些能够让棋圣之流呼吸凝滞,白眼狂翻的规则。 取胜的法则就是用规则绊倒对方。 你来我往之间,荔知从中找到了小时候和荔香、荔惠直一起玩耍的乐趣。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么”谢兰胥淡淡看了她一眼。 “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荔知故作开朗,笑道。 如果他们还在…… 荔香一定趴在她肩膀上,瞪着眼睛观看棋局进展,伺机寻找机会出老千致胜,而荔惠直一定会认真学习他们的规则,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神丹的话,此时应该卧在床下,每当他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就提起黝黑的眼珠,露出些许眼白,顶着眼睛看着他们和乐融融。 谢兰胥望着天女散花一般的棋盘沉默了。 荔知原本是自己在伤感,看到谢兰胥的少见的低沉表情,不由笑了: “阿鲤怎么也和我一起伤感起来了” 谢兰胥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我在想事情。”他说。 某种直觉只在荔知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就消散了,她没有起疑,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你在想什么” 谢兰胥顿了顿,然后说:“再过两个月,鹿婕妤就该生了。” “然后呢” “如果是个皇子,不知道怡贵妃和德妃还坐不坐得住。”谢兰胥放下一粒黑子。 “他们不会那么傻的。”荔知道,“皇帝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要等小皇子长大,还要好多年,更何况鹿婕妤家世低微,根本不能形成威胁。这些时日以来,对鹿婕妤腹中的孩子出手的反而是一些只想争宠的妃子。” 目前有资格角逐储君之位的只有敬王和凤王二人而已。 她有些狐疑地看着谢兰胥,这些事情,他应该想得比她更清楚才对。 “哦。” 谢兰胥平静地吃走了她的十几颗白子。 荔知瞪大眼睛,懂了谢兰胥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你使阴招!” “愿赌服输,不是你教我的么”谢兰胥凉凉道。 眼见已经在胜利边缘,却忽然间全盘皆输,荔知气得不肯再下第二盘。 谢兰胥望着她生闷气的样子,忽然说: “有时候,感觉你身体里有两个人。” 荔知一惊,下意识坐正了自己忘形的身体,又故作不解地望着棋盘对面的谢兰胥。 “你在模仿你的双生姊妹吗”谢兰胥平静道。 有一瞬间,荔知连喉舌都僵硬了。 半晌,次间里只有窗外沙沙的风声。 谢兰胥见她模样,神色反而软了。 他推开摆着棋盘的炕桌,向荔知伸出手。 “到我这里来。” 荔知迟疑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踩过炕桌坐在他的身前。谢兰胥长手一伸,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点着,像是在逗弄一只心爱的鸟雀,又像是池中啄食的鲤鱼。 “无论你模仿谁,你就是你。”他轻声说。 她叫荔知,但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 输棋后生闷气的是荔夏,咽下异议从顺服从的是荔知。他能够准确地辨别出什么时候是她,什么时候是她在模仿。 对谢兰胥来说,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向她黝黑的眼眸。 “无论你在纪念谁,这都是你的一部分。”谢兰胥说,“我全盘接受。” 没有人来教他,但他发自内心地生出了“回报”的想法。 这种独一无二的,被完全接纳后产生的动容,他也想回馈给她。 “或许一开始……” 谢兰胥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就像候鸟停留在春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略微暗哑的声音,缓缓道: “我也只是想被真正的看见罢了。” 如果一开始,母亲就告诉他,有朝一日会有人看见他的缺陷,依然愿意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如果一开始,父亲就呵斥作出谶言的萨满,告诉他大旱和洪灾非他之过…… 荔知想要转头看他,却被强硬地按了回去。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不安和羞愧在忽然之间涌上她的心头。 不止不安和羞愧。 够了,够了——她几乎是在心底恳求着。 不要更相信她,不要更恋慕她,不要将她往心底更深处安放了——不要再倾注更多心血在她身上了。 “从前,我总觉得上苍亏欠于我。” 谢兰胥轻轻收紧了双臂。 琉璃一般剔透幽静,好像一碰就碎的月光,贯穿了幽静的次间。 微渺的尘埃漂浮在皎洁的光带之中,不约而同地奔向同一个方向。 “现在,它不欠我了。”谢兰胥轻声道。 第80章 七夕当天, 春雨门前停满达官贵人的马车。 喜气洋洋的官员三三两两结伴,走入蜿蜒的红墙绿瓦。所到之处无不火树银花,花团锦簇。 宫中的七夕往年只是一场家宴,今年格外不同。 皇帝听从鹿婕妤的提议, 决定效仿民间, 举办一场盛大的七夕宫宴与民同乐。 荔知作为宫正司宫正,和内侍省一起负责宫宴的秩序井然。为了宫宴能够顺利举行, 她已经一夜没有合眼。 当兴德宫里坐满了整整齐齐的人后, 满面春风的皇帝和盛装出席的怡贵妃姗姗来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转身侧对食桌, 跪拜坐上龙椅的谢慎从。 荔知作为五品女官,坐在兴德宫角落, 混在人群里也行了一道礼。 “众爱卿免礼。”谢慎从笑呵呵地环视台下一圈,目光落到坐在妃嫔前排的鹿窈身上, “鹿婕妤, 这与民同乐的主意是你出的, 别坐那么远了,到朕身边来。” 怡贵妃为了今晚的七夕宫宴, 精心画了妆容,又额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竖起华丽高耸的发髻,俨然就像画卷中走出的仙女。 原以为是一人独美, 听到谢慎从这句话后, 仙女立即变成生气的河豚。 “皇上,这于理不合!” 敬王的生母德妃坐在台下前排, 看也不看怡贵妃, 悠悠道:“贵妃于理不合的时候也甚多, 但皇上从未说过什么。” “你——”怡贵妃像斗鸡那样立即挺起身子要赶赴战斗。 “别吵了, 七夕佳节,能不能和气一点”谢慎从眉头一皱。 怡贵妃不得不吃瘪闭嘴。 鹿窈在宫人搀扶下,吃力地扶着肚子走上台阶。 兴德宫灯火通明,鹿窈的脸上却没有血色。她像是正在被什么寄生,消瘦的身体唯有肚子高高拱起。 谢慎从伸出手,从宫人手中接过鹿窈,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一条龙椅,坐三个人,确实拥挤了些。 怡贵妃被谢慎从一屁股挤歪,满脸不可置信。 “开宴吧。”谢慎从笑道。 一声锣响,穿着清透的教坊司舞女鱼贯而入,荔知远离前排,只能看见鲜红的丝带在丝竹声中不断抛起。 逐鸾 第97节 她干脆专心在御膳房提供的宫宴美食上。 御厨能成为御厨果然有几分道理。荔知在喝下第一勺参鸡汤的时候,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连喝两勺,不断在内心感叹御厨就是御厨。荔知抬起头,嘴里的鸡汤还没咽下,对上人群中谢兰胥似笑非笑的眼神。 谢兰胥坐在对面人群的第二排,右手撑在食桌上抵着下巴,嘴边一丝若隐若无的笑意,不知看了她多久。 荔知脸上一红,下意识挪开了目光。 等鸡汤咽下去后,她悄悄调转视线重新往谢兰胥方向看去。 臭鲤鱼还在看她,嘴角似乎扬得更高了。 荔知正想用什么方法还击,坐在谢兰胥前方的凤王无意中和她四目相对。 谢凤韶原本正在专心看歌舞,措不及防对上荔知的视线,先是一愣,再然后一脸惊喜朝她笑了起来。 ……他在高兴什么 荔知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 七夕宫宴,教坊司除了准备歌舞,还精心排练了几场戏,大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有牛郎织女这样天各一方的。 参加宫宴的众人都兴致高昂,在歌舞和戏曲的陪伴中杯觥交错,笑逐颜开。 宴会过半后,许多人脸上都有了醉色。 “父皇——” 敬王站了起来,举杯向龙椅上的谢慎从。 “儿子祝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柏树常青,寿比天齐!” 龙椅上的怡贵妃毫不避讳地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你有心啦!”谢慎从笑吟吟地举起面前的酒盏,小饮了一口。 敬王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拍了拍手。 六人簇拥着抬进一张食桌,食桌上摆着一个斗大的青玉夔纹碗。碗里隐约可见肉粉色的东西和薄荷叶。 “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去年儿子献上的珍馐是什么”敬王笑道。 “记得,是一只比翼鸟。” “今年儿子为父皇准备了西施乳。” “哦什么叫西施乳”谢慎从好奇到道。 “这西施乳,就是河豚精巢。因其白尤美,所以称作西施乳。父皇面前这一碗,只采集精华中的精华,六十只河豚才成一碗西施乳。” “六十只河豚是儿子从大燕十四个沿海州县斥金收购来的,只为让父皇在一碗西施乳里品尝到我大燕的壮阔河山,让父皇看到我大燕四海皆平,都是因为父皇的文治武功,丰功伟绩!” 敬王气定神闲,侃侃而谈,一旁的德妃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 这马匹拍得谢慎从十分受用,满脸笑容。 “既然如此,朕就来亲口尝尝这大燕河山!” 敬王连忙将西施乳亲手端至谢慎从面前。 “父皇,请品鉴。”敬王笑道。 怡贵妃和鹿窈大约都没见过这稀罕玩意,怡贵妃瞪着眼睛,一脸怀疑表情地看着碗里的“西施乳”,鹿窈则是感叹道:“闻起来好香啊……” “你这小鼻子真灵,朕都还没闻见味道呢!”谢慎从笑道,“这御医何在啊有身孕的妇人可以食用西施乳吗” 荔知前方一人揖手回话:“回皇上,孕妇少量食用河豚是无妨的。” “你已一日没吃进什么东西了,既然御医说无妨,那朕就把西施乳赏给你吃吧!” 谢慎从轻轻一推,西施乳就到了鹿窈面前。 “皇上,这怎么可以……”鹿窈惊慌失措。 敬王和德妃的表情都变了,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怡贵妃满面春风了。 “哎呀,什么可不可以的,皇上赏你你就吃!难道你是看不上皇上的赏赐吗” 怡贵妃一声娇嗔,大张旗鼓地为鹿窈撑腰。 众目睽睽之下,鹿窈是怎么都得吃了。 荔知看着她拿起瓷勺,片刻的犹豫后,似乎真是饿到了。舀起一大勺肉粉色的西施乳放入口中。 “如何”谢慎从笑吟吟地看着她。 鹿窈细细品尝了之后,用力点了点头,一双湿润而明亮的眼睛惊喜地看向皇帝。 谢慎从受用她的娇态,宠爱道:“喜欢就多吃一点,这一碗都是你的了。可别饿着朕的小龙子。” 鹿窈笑着贴近谢慎从说了什么,谢慎从笑容更大,荔知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谢慎从的脸让她作呕,她干脆低下头去不再看,重新回到御厨的世界。 酒过三巡,荔知估摸着皇帝也该找个理由退席了,忽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宫宴的和乐。 怡贵妃惊恐地从龙椅上跳了起来。谢慎从满脸惊慌震怒。鹿窈一脸冷汗倒在龙椅下,神色痛苦,一手仅仅攥着腹部的衣裙,鲜红正从浅色的宫装里浸出。 “御医!御医!”谢慎从大叫着。 兴德宫中乱成一团。 先前答话的那名御医满头大汗地挤到鹿窈身前,战战兢兢地摸上鹿窈的脉搏,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怎么回事!”谢慎从怒声道。 “回、回皇上……”御医惶惶不安道,“鹿婕妤似乎要生了,需立即准备生产的地方……” 鹿窈怀上孩子才八个月,怎么可能现在就生了 荔知难以置信,眼睁睁看着鹿窈被转移到兴德宫侧殿,不一会,宫里的产婆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侧殿里响起鹿窈的惨叫。 怡贵妃又惊又疑,一脸不安地紧紧抓着凤王的手,一副想进侧殿看看又不敢进去的模样。鹿窈每发出一声惨叫,她就忍不住身子一跳,好像也回忆起了当初生产时候的痛苦。 德妃虽然同样吃惊,但吃惊中带有一丝惊喜,她和敬王站在一起,娘俩脸上都是相似的故作担心。 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侧殿里端了出来,受邀赴宴的贵人们都被小太监们请到了殿外。 荔知原本想仗着自己宫正的身份进侧殿一探究竟,但她看见那些盛在盆里的血水,手指发麻,就连牙齿似乎也在咯咯作响。 她一步都迈不开。 一直响彻在她生命里的雷雨,带走了她的另一半自己。 忽然之间,一只带着温暖体温的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惊惶抬头,对上谢兰胥平静的眼神。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用镇定如常的目光,给她勇气和鼓励。 终于,荔知找回了自己。 她松开谢兰胥的手,走到侧殿门口。守门的高善和她对视了一眼,默许了她等在门外。 谢兰胥不知不觉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边。 许久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停了,室内有半晌的寂静。 扑通一声,有谁跪了下来。 “皇上……小皇子生下时七窍流血,已经断气了……”产婆的声音。 荔知心头一窒,抑压和沉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侧殿里,响起了微弱的声音。 “皇上……”是鹿窈气若游丝的祈求,“妾今日……只吃了那一口……西施乳……求皇上……为我们的孩子做主……” 侧殿门口等待召唤的敬王和德妃闻言面色大变!谢敬檀想要立即冲进去解释,但被德妃拉住,德妃用眼神向他确认,敬王惊诧过后,用附近的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怒道: “不是我!” 侧殿里没有声音,只有谢慎从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毒出自西施乳,那么鹿婕妤只是无辜的牺牲品。 敬王想要对毒害的,是原本应该食用西施乳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鹿婕妤突发奇想,那么此刻躺在床上肝肠寸断的就应该是他谢慎从。 谢慎从震怒的声音,打断了德妃和敬王之间互不信任的眼神交流。 “让谢敬檀滚进来!” 第81章 “父皇!” 谢敬檀踉跄着冲进侧殿, 扑通一声跪在坚硬的黑砖上。德妃跟着走了进来,战战兢兢跪在儿子身旁。 “父皇明鉴啊!儿子绝未在西施乳中下毒!” “把西施乳拿来!”谢慎从怒道。 内侍连忙拿来吃剩的西施乳,高善离开门边,走入侧殿, 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的银签递出。 谢慎从板着脸将银签探入肉粉色的西施乳。 谢敬檀屏息凝神, 一动不动地看着谢慎从手中的银签。 片刻后,谢慎从拿出银签, 发黑的末端让谢敬檀瞪大双眼, 难以置信。 “混账东西!你还有什么话说!”谢慎从大怒, 将发黑的银签掷向谢敬檀,“拿去让御医验看这是什么毒!” 谢敬檀呆若木鸡, 硬生生用脸受了这一下。 高善接过西施乳,面无表情地走出侧殿。 德妃膝行一步, 挡在仍没反应过来的儿子身前, 凄声辩解:“皇上!宫中的栽赃陷害还少么!西施乳是檀儿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的献礼, 这是檀儿的拳拳孝心,年年如此, 未曾变过!皇上便是被一时的怒火冲昏了头脑,也请回想一下,檀儿平时对您的敬爱和憧憬吧!如此赤诚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宫宴上弑父的自取灭亡之举呢!” “憧憬朕看他就是太过憧憬!”谢慎从指着谢敬檀怒骂道, “已经等不及来坐朕的龙椅了!” 谢敬檀一惊, 五体投地跪拜在谢慎从面前: 逐鸾 第98节 “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啊!若是儿臣对父皇有任何图谋不轨之心,甘愿受天打雷劈, 万箭穿心!” “皇上!请您仔细想想, 西施乳是檀儿亲手献上的, 若他在里面下毒, 岂不是就是在昭告群臣,他弑父不仁,大逆不道吗檀儿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啊!”德妃眉头紧皱,双目含泪,“臣妾知道皇上痛失龙子,心中震怒,臣妾是您的后妃,与皇上感同身受,皇上为小皇子痛心,臣妾又何尝没有为小皇子痛心呢!可檀儿秉性纯良,皇上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难道还要因为奸人的陷害,失去另一个儿子吗” 德妃所说的“失去的儿子”,在说出口的瞬间,仅代表鹿婕妤胎死腹中的那一个。 可在这五个字落地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已经化为白骨的人。 就算不去看谢敬檀大变的面色,德妃心中也是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踩踏到了皇帝的逆鳞。 谢慎从的脸由红转青,胸口像承载着暴雨的海浪,急促翻涌着,龙袍袖口里微露的手紧握然后松开,不断重复,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你是说,朕受了奸人蒙蔽,一而再再而三地手刃自己的亲子吗!” 德妃肝胆俱碎,连叩头的动作都开始颤抖起来了。 “皇上,臣妾绝非此意……” “你不是此意又是何意!”谢慎从抓起附近的茶盏砸向德妃。 谢敬檀下意识挡在德妃身前,茶盏在他身上碎成片片,茶汤流了一身。 帝王之怒,犹如雷霆。 一瞬间,侧殿内外跪了一片,唯有暴怒的谢慎从站在原地。 “来人!将敬王关押宗人府,宫正司宫正在什么地方!” 荔知立即从殿外走入,福身行礼。 “宫正司宫正在此。” “后宫之中,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朕命你联合大理寺和刑部共同调差此案!高善——” 高善趋步上前,揖手道:“高善听命。” 众人之中,只有高善的表情依旧面不改色,平静自若。 “朕命你代朕查清此案真相,务要将真凶绳之於法!” 高善躬身听命。 荔知抬起眼睛,从余光里看向鹿窈。 她的脸那样惨白,在一团血红中让她看不清楚,但那双动容的,泪光闪烁的孩子一般的眼睛,充盈着不达目的绝不回头的决绝和浑然不惧的坚毅—— 让荔知暗痛不已。 一场除夕宫宴,落下血的帷幕。 谢慎从留在侧殿陪伴刚刚失子的鹿婕妤,而荔知则配合大理寺和刑部的调查,调动相关的涉事宫人一一进行讯问。 主审的是谢兰胥和刑部尚书,荔知作为宫正司宫正,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面前,也不过是官大一点的宫女罢了,注定只能作为陪衬。 鹿窈将她摒弃在计划外,或许是不想她担心,或许是害怕她阻拦——事已至此,再纠结前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重要的是鹿窈既然已经做出了牺牲,那么计划就不允许失败。 整场晚宴,鹿窈有机会对西施乳下毒的时候,只有西施乳到了御桌之后。 可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她,她如何做到将毒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西施乳中 荔知心不在焉地旁听着大理寺和刑部的审讯,电光石火间,豁然开朗。 是汤匙! 是鹿窈自己的汤匙。 她将毒下到自己的汤匙上,在食用西施乳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将毒下到了西施乳中。 “尘埃落定后,送我回家。” 鹿窈微弱但坚定的声音回荡在荔知耳中。 她不能让鹿窈的牺牲白费。 “敬王势大,权倾朝野。这些人都惧于敬王的淫威,若不用刑,怎会口吐真言”荔知说。 荔知突然的发言让谢兰胥和刑部尚书都朝她看了过来。 谢兰胥,名义上的凤王党。 刑部尚书,众所周知的凤王党。 唯有在场的高善,立场模糊,一向是帝王的腹心。 正是因为忌惮高善,所以刑部尚书到此都没有“审”出什么。若是回去被参一个居心不良,屈打成招,那就乌纱帽不保了。 “这……他们都是证人,又非嫌犯,怕不好吧”刑部尚书装模作样地苦恼着,眼睛余光悄悄瞥向高善。 “审了一夜,确实没有收获。”谢兰胥加了把火,“高公公如何看” 牢房的阴影之中,穿着深色内侍官服的高善几乎隐身。 半晌的沉默后,阴影里传来了高善阴沉而冰冷的声音。 “他们不说点什么,张大人又怎会知道,证人之中没有嫌犯” 四人达成共识,在审问中加入严刑。 荔知知道,敬王并非是下毒之人,所以必须要赶造出一个口供,将疑点严丝无缝地嵌合在敬王身上。 疑罪从无,但当今皇帝,并非一个宽宏之人。 疑点,足以获罪。 天明的时分,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在严讯逼供下,有人承认看见献菜前谢敬檀神色紧张,反复查看菜肴状态。 只这一条足以,这一条暧昧的证言,和其他证言一起,整理成卷送入紫微宫中。 没有证据证明谢敬檀下了毒,也没有证据证明谢敬檀没有下毒。 荔知和谢兰胥走出宫正司牢狱的时候,天光微曦,黑暗仍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微弱的光明好像随时都会被吞噬一般。 他们都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 七夕宫宴的第二日,傍晚逐渐熄灭。 黑暗卷土重来,渐渐笼罩霞色的天空。 宫中抑压,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紫微宫中,谢慎从看了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交上来的卷宗之后就再也没看第二遍。他垂钓作画、与宫女嬉戏,想要忘掉桌案上的一团乱麻。 父子亲情和皇家疑心交替占据着他的心灵高点。 敬王这个儿子,他是知道的。就在七夕宫宴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是知道的。敬王虽然野心勃勃,但也没胆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老大死后,他扶持敬王上位,一是为了给凤王做磨刀石,二则是为了制衡凤王。 一子独大的画面,他已经不想再看见。 后来凤王落入弱势,平衡即将打破,正巧鸣月塔大捷,他便将谢兰胥从边疆召回,以第三足的身份加入夺嫡风波。 原以为至少能安稳个五年,谁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谢慎从心烦意乱,回过神来桌上的画卷已经多出一大滴乌黑的墨汁。 他突然暴怒,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并推翻。 御书房内一片狼藉。 高善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好似谢慎从的阴影。 许久后,谢慎从的胸口恢复平静,他站起身道: “陪朕去宗人府看看。” 高善从善如流,准备车马随行,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谢慎从踏入寂静的宗人府牢狱。 偌大的宗人府牢狱,如今关押的只有谢敬檀一人。 谢慎从站到谢敬檀的牢房外时,谢敬檀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当他意识到皇帝亲临,谢敬檀忽然之间涕泪横流,扑到木栏杆前,抓着栏杆喊道: “父皇,您终于愿意相信儿子了吗” 曾经高高在上的敬王,如今沦为牢房的主人,他虽然还穿着七夕宫宴上的团龙云纹袍,但精神已经全然萎靡了。 谢慎从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复杂非常。 “朕今日是来看你最后一面的。”谢慎从说。 谢敬檀愣在原地,人没听懂,眼泪先呆呆地流了下来。 谢慎从道:“朕知道你或许是遭人陷害,但那也是因你树大招风,成了众矢之的。若你只是安安心心做一个贤王,又哪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父皇!儿臣对您一片忠心啊!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僭越之事!”谢敬檀苦苦解释。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在朝中结党营私,内外勾结,最终走到今天,都是朕对你的纵容所致。”谢慎从说,“因此,死罪便免了。朕会剥去你的封号,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让你度过余生……” “父皇是要将我贬为庶人!”谢敬檀瞪大泪眼,满脸不可思议,嘴唇和抓着栏杆的手指都在一并颤抖。 谢慎从没有反驳他的话。 谢敬檀难以置信地看着牢房外一身明黄,受内侍前后簇拥有如日月的谢慎从。 他高高在上,故作悲悯的神情,彻底让谢敬檀失去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 谢慎从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太过痴傻!”悲痛和愤怒交织在谢敬檀惨白的脸上,横流的泪水让他的笑脸诡异又凄楚,“真相在父皇眼中已经不重要了!父皇铁了心要卸磨杀驴捧九弟上位,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谢慎从的脸色已经不虞,谢敬檀依然还在说着。 “可笑我在大哥患难时没有伸出援手,殊不知自己就是下一个沦为俎上之肉的人!唇亡齿寒的道理,原来我并未读懂!” “你住口!”谢慎从怒不可遏。 “儿子没有大哥那般圣人般的胸襟,儿子做不到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儿子悔,儿子恨……儿子恨自己走上了大哥的老路,但父皇也别太放心了。”谢敬檀带着满面的泪水冷笑道,“如今已没有人帮父亲维持平衡的局面了,谁知道,九弟不会是下一个俎上肉呢” “你、你该死!大逆不道,不知悔改的逆子!畜生!”谢慎从怒骂道,“既如此,也别另找地方圈禁了,你就烂死在这间牢房里罢!也算是朕和你父子一场,对你最后的情谊!” 逐鸾 第99节 谢慎从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当杂乱的脚步声完全远去后,谢敬檀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松开了牢房的栏杆,向后瘫坐在干枯的稻草上。 他满脸泪水,神情木然,心如死灰。 一行新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一弹指三十八年,人生幻梦一场……” 阴暗的牢房里,响起他喃喃的低语。 “机关算尽……” 狭小的窗口里唯一的一丝太阳也被黑暗淹没了。 谢敬檀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只剩游魂般的低吟和他自嘲的笑声,回荡在森冷的牢狱之中。 “终成……” “一场空……” 第82章 七夕宫宴的第三日, 一道剥夺敬王封号,贬其为庶人,于宗人府圈禁不出的圣旨张贴在各大皇榜之上。 与此同时,一道口谕将痛失皇子的鹿婕妤擢升为正二品昭仪, 迁居毗邻紫微宫的长秋殿。 短短一年, 京都风云变幻。 敬王措不及防倒台,京都之中一片欢喜一片忧。 凤王党自然是喜不自胜, 在敬王派凄风苦雨的时候, 夜夜笙歌。 夜深月明, 一辆纹饰低调华雅的马车悄悄停在荔宅门口。 满身酒气的谢兰胥在荔象升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进荔宅。 荔知得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在床上睡下了。听到下人禀报,她急忙起身, 披上一件外衣, 在庭院里迎上酒气熏天的两人。 谢兰胥脸色酡红, 眼神迷离,在荔象升的搀扶下走得踉踉跄跄, 反观荔象升,虽然也是一身酒气,但眼神好在是清明的。 她连忙上前帮忙扶住谢兰胥,惊诧地看着荔象升。 “怎么喝成这样” “凤王一派在回雪楼庆功, 殿下喝多了, 同凤王起了冲突……具体的情况,姊姊还是等明日殿下醒来再问罢。”荔象升一脸无奈道, “原本我打算送殿下回郡王府, 但殿下一定要到姊姊这里来。” “我知道了, 多谢你。”荔知说, “你快回去歇息吧,殿下交给我就行。” 荔象升将谢兰胥交给荔知后,转身去了南跨院。 荔知扶着醉醺醺的谢兰胥进了屋,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然后转身回去关门。 关上门后,她转过身,谢兰胥已经出现在木桌前,他神色清明,举动如自家般悠然自在。除了发红的脸色,哪儿能见到一丝醉态 荔知被他精湛的演技惊到,呆了片刻才朝他走去。 “你没醉” 谢兰胥慢悠悠地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缓缓道: “你说呢。” “那你装醉做什么” “不装醉,怎么能够酒后吐真言,从凤王派里跳脱出来” 荔知沉默片刻,说:“下一个是凤王吗” “是又如何”谢兰胥淡淡道,“要向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发起攻击,你怕么” “……有你在,就不怕。” 谢兰胥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后,他牵起荔知的手,轻声道: “不留我么” “……” 当晚,谢兰胥留宿荔宅。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谢兰胥的手枕在她的头下。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静谧而温馨的空气充盈在夏夜中。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嗅着扑鼻而来的沐浴之后混杂着水汽的气息,一种久违的安心,无关她的意志,涌上她的心间。 “不睡么”谢兰胥望着她大睁的眼睛,轻声道。 “睡不着。”荔知说。 “要我唱歌吗” “你会吗” “不会。” 荔知无语至极,脱口而出:“……那你说什么废话。” 谢兰胥挨了骂,竟然笑了起来。 不是平常如仙露明珠一般的微笑,而是活生生的,一个十八岁少年戏弄成功的笑容。 荔知后知后觉自己的温柔面具落了一块,找补道: “阿鲤给我讲故事吧。” “讲什么” “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小时候”谢兰胥问,“为什么想听” 轻薄柔软的夏被盖在两人身上,栩栩如生的鲤鱼穿梭在粉色的莲花中。 荔知搂着他的腰,在他的肩上仰起脸。 “……我想知道阿鲤的一切,我不光想要参与阿鲤的现在和未来,还想知道我们未曾相遇的时候,阿鲤是怎么样的。所有和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荔知稍微歪头,故作不解道: “阿鲤不会这样想么” 谢兰胥在她的目光下动摇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种如水一般的温柔神色从他眼中消失。他不再凝视荔知,转过身面对着床梁,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片空气。 “我的小时候……没什么让人愉快的事。”他说,“你也要听吗” “只要和阿鲤有关,我就想听。” 许久后,谢兰胥开口了。 “他们发现我不会痛,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他说,“照顾我的奶娘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回来的时候,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整个床榻上都是我的血……可我依然在笑。” 谢兰胥用冷静而漠然,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道: “后来再大一些,我会跑会跳了,常常骨折而不自知,母亲从民间请来一个医师,每日为我检查身体,复位骨头。” “我出生之后,大燕连年天灾,东边或许闹干旱,西边同时在闹洪灾。父亲听信萨满之言,认为我被邪祟附身,是灾祸之源。于东宫之中,新建湖心楼一座,将我软禁于此。母亲不放心我,向父亲请愿,自愿搬来湖心楼与我同住。” “自那以后,我的功课便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做不完的消魔仪式。各个教派的法师被父亲秘密请来湖心楼做法,想要驱逐我身体里的‘邪祟’。我身上的刺青,就是那时候刺上的。” “阿鲤……” “我虽然感觉不到痛,但我记得——”谢兰胥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继续平静道,“我记得被按在水里窒息的感觉,记得被强灌下的狗血的味道,记得脸上画满油彩的萨满在奄奄一息的我周围敲锣打鼓,鬼哭狼嚎的感觉。” 荔知向他靠近,抓住他垂在身边的手,和他十指相握。 “阿鲤,好在那些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是啊……”谢兰胥声音低沉,“已经永远过去了。” “如此说来,幸好还有太子妃陪着阿鲤。”荔知心神一动,顺势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太子妃当年离世的原因,只听人说病逝了。” “说病逝,也没有错。”谢兰胥说,“我母亲,死于绝望成疾。她像父亲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多年,想要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但她最后失败了,于是自己选择了死亡。” “太子妃是自尽而亡” 谢兰胥默认了。 “走之前,她已经缠绵病榻很久。选择自尽,也是为了不拖累我罢。” “想必太子妃也是下了很久的决心。”荔知说。 “若换了是你,”谢兰胥转过头,目光落在荔知脸上,“你会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 荔知不是魏婉仪,永远不知道魏婉仪对身为亡国仇人之子的谢松照的想法,同样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自愿生下谢兰胥。 斯人已逝,她只关心斯人留下的遗产。 数额庞大的宝藏肯定不会藏在东宫,但荔知相信,东宫一定有关于宝藏的线索。很有可能就藏在她去世前生活的湖心楼里。 “阿鲤回京之后,可曾想过祭拜太子妃” 荔知拐弯抹角想要打听魏婉仪的埋骨之处。 “我把她埋在湖心楼外的柳树下。”谢兰胥说,“想要祭拜,也只能等东宫再开的时候。” “如果阿鲤愿意,”荔知抱紧了他,“在那一天,我愿陪阿鲤一同祭拜太子妃。” 谢兰胥没有反驳。 “自我出生后……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去算计争取。”他静静地搂着荔知,别无旖旎之念,“只有你……主动来到我的面前,自愿属于我。” “般般……你拯救了我。”谢兰胥轻声说完,闭上了眼,似乎说完所有想说的话,平静而安心地坠向了梦乡。 留下荔知,辗转反侧。 离宝藏越来越近的喜悦随之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迷惘。 逐鸾 第100节 …… 翌日清晨,荔知睁开眼时,谢兰胥已经穿衣梳洗完毕,坐在书房桌前查阅案牍公文了。 荔知看到窗外高升的太阳,心头一跳,急急忙忙地起身穿鞋,谢兰胥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道: “今日是休沐。” 荔知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昨夜胡思乱想,以至于一早竟然忘记了休沐的事情。 不是迟到就好,荔知不禁长松一口气。 她走到谢兰胥身边,看着他桌上的一堆堆明显字迹不一的文件,不解道: “阿鲤,你这是在做什么” “核对笔迹。”谢兰胥从桌上拿起一张信笺,上面写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个大字,“你还记得这个么” “当然。”荔知一愣。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笔迹。”谢兰胥说。 荔知立即明白了他比对公文的意义。 “阿鲤觉得此人就在朝堂之上”荔知问。 谢兰胥放下手中公文:“我先陪你用饭,待用过饭后,你我一起比对字迹。” 荔知一口答应下来。 等她洗漱完毕后,两人简单吃了个晨食,然后就着明耀的日光,在窗前的凉榻上比对信笺和各式公文案牍的字迹。 谢兰胥为此事准备已久,收集到的公文几乎涵盖朝中所有大臣,因此数量众多,到了下午的时候,荔知叫来荔慈恩和荔象升一起帮忙。 四人各自分工,一张信笺传了又传,但直到这一日太阳下山,四人都没有发现线索。 “难道报信的人并不是朝中重臣”荔慈恩怀疑道,“说不定殿下是在大理寺的案牍里见到的。” 谢兰胥闻言陷入沉默。 如果真的如荔慈恩所言,那么怀疑的范围就更大了,大理寺记录在册的案牍画押范围小至京都,大至全国,排查起来无疑海底捞针。 荔知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笺上的八个字,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她也渐渐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我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字……” 荔知的话一落下,荔慈恩和荔象升连忙围了过来,三个人重新定定地看着信笺。 “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有些熟悉,但是我怕是错觉,就什么都没说。”荔象升说。 “你不早说!”荔慈恩气得拍了哥哥的手臂一巴掌。 “因为我也想不出来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荔象升摸了摸后脑勺。 荔知眉头紧皱,眨也不眨地盯着信笺上的八个字。 她确实见过这个字迹。 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第83章 四个人联手起来忙碌了一日, 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将疑问暂且搁置。 七月末的鸣月塔,正是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上骑马试猎的好时候。虽然众人回了京都,但总有人按奈不住。 荔知诧异地看着已经在她膝前磨了一整个夕食的荔慈恩。 “你不是对骑马兴趣平平吗” “那是随便一出门就要骑马的时候!”荔慈恩像小狗一样蹲在地上, 抱着她的小腿左摇右晃, 不服气地说,“现在出门都是马车, 久了不骑又有些想念了, 不是有句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姊姊到底陪不陪我嘛!” “陪陪陪……”荔知拿她没办法,“下次休沐是在——” 荔慈恩抢先道: “末伏!那一日是假日!” “可以是可以, 就是不知哪里可以骑马试猎……” “栗山吧。” 谢兰胥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荔知抬眼看去,谢兰胥停下挥笔作画的手, 坐在书房桌前加入了两人的谈话。 “我在栗山脚下有一栋别院, 可以用作歇息之地。”谢兰胥说, “试猎要人多才有趣,末伏那日可以把我长女一家叫上。” 从年仅十八的谢兰胥口中听到“长女”一词, 着实违和,荔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谁。 “也好,象升和万俟家的兄弟们似乎很是投缘,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荔知说。 “那就说定啰!”荔慈恩兴奋道, “末伏那日, 我们所有人一道去栗山骑马!” 谢兰胥应了一声,作为承诺。 “龙眼一定十分高兴。”他说。 自回到京都, 龙眼就一直养在郡王府上, 荔知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它了。 等到末伏当天, 她见到了小别多月的龙眼。 龙眼已经从走路还要摇晃的小马长成成熟的骏马, 一身棕色的毛皮,明亮乌黑的眼珠,比他的父亲更要高大健壮,是战马中也不可多得的良马。 万物有灵,龙眼一见到荔知便热情地凑了过来,不断用头顶着她的手,索要抚摸,显然还记得她的接生之情。 一行人骑马出城后,在城门外见到了已经到达的万俟兄妹。 万俟三兄弟因为在皇城中当差的缘故,肉眼可见地稳重了不少,唯有最跳脱的小弟弟万俟奢,依然见到荔知就双眼发亮,调皮地连连眨眼。 万俟家的小妹万俟丹蓼,许久未见,依然像只耀眼的火凤凰伫立在兄弟之中。 荔知略有听闻万俟丹蓼回京后的遭遇。 鸣月塔开放的风气吹不到京都,豪放洒脱的女子在这座巨大而无形的牢笼里如同怪兽一般,被人谈论,取笑,嫌恶。 这样的恶意将近一年,丝毫没有磋磨掉万俟丹蓼身上的锐气。 他人的恶言恶语,伤不了真正的强者。 自从鸣月塔一战,荔知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少女产生了强烈的敬意,万俟丹蓼简直就像她年少时幻想的自己一样,能够像男子一样顶天立地,甚至上阵杀敌。 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的时候,万俟丹蓼的目光有些拘谨,甚至对抗。 荔知知道她对谢兰胥的心意非同寻常,按理来说,这是她的竞争对手,但她依然友善和主动地朝万俟丹蓼笑了起来。 她衷心地希望,她和万俟丹蓼能够建立友谊,不会被男人影响的真正的友谊。 万俟丹蓼大概没想到荔知会主动朝她释放好意,第一反应是略微意外和无措的移开了目光。 人一多,队伍就热闹起来。 八匹马结成一队,三三两两并排前行。黑火驾着马车跟在最后,嘉禾和嘉穗因为不会骑马,坐马车随行,车上还有食物饮水以及一些衣物。 马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轻快而灵动地响彻在山路上。 到了栗山脚下,众人各自背上箭囊,拿好弓箭。 “你还记得怎么骑马吗”万俟奢拍马到荔知身边,扬着下巴道,“咱们比一比今日谁射得更多!” 荔知刚要说话,一匹大马挤入二人之间。 万俟丹蓼面无表情,说:“要比也是和我比,你和一个京都长大的小姑娘比,赢了也不怕臊得慌!” “我怎么就臊得慌了”万俟奢瞪大眼睛。 要论口舌之利,万俟奢哪里是万俟丹蓼的对手,万俟丹蓼几句话就把他气得拍马离开:“好男不跟女斗,我懒得和你废话!” 万俟丹蓼看向荔知:“比不比” “比。”荔知笑道。 两人一个对视,默契丛生。不约而同拍马疾驰射入山林。 “……她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荔慈恩骑在马上,看着两人的背影,狐疑地嘀咕道。 谢兰胥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挺好。” “我们也比一比”荔象升拍马走到万俟绩面前,放下战书。 作为大哥的万俟绩没想到自己会被挑战,意料之外的神情之后,咧嘴笑道:“输了可别哭。” 荔象升冷冷道:“你才别哭。” 不一会,还留在林子外的就只剩下荔慈恩和谢兰胥了。 黑火因为不会骑马,留在别院看家。 谢兰胥转过身,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别院方向走了回去。 “你这就先去啦”荔慈恩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没有回应。 荔慈恩撇了撇嘴,见怪不怪。 说什么想骑马,那都是骗人的,眼下没有人了,荔慈恩痛快地下了马。 晚上的野菜火锅才是她真正的任务! 今天必须是完美的一天!野菜火锅必须完美,其他也必须完美! 荔慈恩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之后,取下挂在马身上的小篮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树林外围采摘起了野菜。 直到红色的夕阳铺满大地,荔知和万俟丹蓼才从林中钻出,两人的马上都挂着几只野兔和狐狸。 虽然荔知这次超常发挥,但依然赶不上万俟丹蓼的收获。 “是我输了。”荔知说。 “你赢了才不正常。” 逐鸾 第101节 万俟丹蓼的话乍一听不太友好,但其实是她说话太过直率。 “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别人学绣花的时候我学骑马射箭。如果被你赢了,那才是有鬼。”万俟丹蓼说,“不过,以京中小姐的水准来说……你还算不错。” 荔知笑道:“多谢夸奖,我会再接再厉的。” 万俟丹蓼看了她一眼,嘴角扬了起来。 荔知确信,就在今天下午,她们两人之间因为谢兰胥而有的那一层透明而模糊的隔阂,在弛聘和射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喜欢过琅琊郡王。” 荔知忽然回头。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但那只是我的错觉。我把对太子的憧憬转移到了琅琊郡王身上,如今我已彻底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本质的区别。” 荔知对她的坦诚心生敬意,认真地听着她说的话。 “琅琊郡王只延续了太子的血脉,却没有继承太子的风采。”万俟丹蓼一夹马腹,从荔知身边经过,“你留在他身边,要小心为上。” 不远处,万俟绩数了几遍和荔象升的战利品,越数越不可置信,越数越眼睛瞪大。 “真是稀奇,竟然被一个没骑几年马的小辈给赢了……” 最小的万俟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朝还站在树林前的荔知和万俟丹蓼叫道:“你们两个还在聊什么” 荔知连忙和其他人汇合,她左看右看:“殿下呢” “啊,殿下说累了,先回别院了。”荔慈恩说。 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倒是十分符合谢兰胥的风格,荔知也没在意。 众人满载而归,黑火帮着点火架锅,嘉穗嘉禾从猎物中挑拣出一些肥嫩的,为今晚的火锅做准备。 万俟兄弟虽说没下过厨,但也不像京中男子那样,有着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三兄弟看嘉穗两姐妹忙不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去帮忙。 由于是第一次见到双生子,所以整个傍晚,荔知都能知道这样的声音: “嘉穗,帮我拿一下那个……” “我是嘉禾!” “嘉禾,兔子皮你要不要可以做一副手套……” “谢谢,我是嘉穗。”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别院被稀薄晦暗的夜色侵袭时,铜锅里的火开了,大家围坐在庭院里,感受着夏夜的凉风吹拂,面对着一桌新鲜美味的山珍,每个人的心头都充盈着阔别已久的自由。 万俟绩感叹了一声:“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鸣月塔一样。” “鸣月塔有这么好吗”嘉禾不解道。 嘉禾没去过鸣月塔,在她脑中,鸣月塔就是整日凄风苦雨的人间地狱。 “比这里更好。”万俟绩摇头道,同情地看了一眼嘉禾,好像没去过鸣月塔,她的人生就白活一趟似的。 嘉禾撇了撇嘴,全然不信。 “殿下呢”荔知张望着,“怎么一会功夫他又不见了” “不知道,说不定是内急去了。”荔慈恩咬着筷子,目光飘向厨房的方向。 荔知正说起身去找一找人,嘉穗抱着一个小酒坛走了过来。 “这是我娘在乡下酿的梅子酒,大家都尝一尝,虽说不是什么琼浆玉液,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嘉穗揭开布条,酒坛里立即传出果酒独特的清香。 荔知被吸引走了注意,暂时也想不起谢兰胥了。 “你娘什么时候来的”她惊讶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我娘来看了看我们就走了,小姐正在宫中当值,我想着,这种小事也用不着让小姐烦心。”嘉穗笑道。 “这叫什么烦心下回婶婶再来,一定要知会我一声。”荔知说。 嘉穗笑着应了,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梅子酒。 万俟蠡是个酒虫,对酒之一道颇有研究,他端起酒杯,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叹道: “回雪楼的好酒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酿酒手艺被称赞,嘉穗和嘉禾的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正当大家对梅子酒赞口不绝的时候,万俟绩吸了吸鼻子,狐疑道: “谁还在厨房做饭我怎么闻到了蒸笼开锅的味道” 万俟绩说完之后,荔知也闻到了那股蒸笼开锅,面粉蒸熟后特有的味道。 她刚要起身去厨房看看,一个身影就从厨房里转了出来。 谢兰胥一手端盘子,一手端碗,全神贯注在两只手的平衡上,走得拘谨僵硬,略微有些狼狈。 荔知想要去迎,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一旁的荔慈恩给按了回去。 她诧异地对上荔慈恩的眼神,后者对她狡黠地笑了笑,示意她坐着观看就好。 谢兰胥走到围坐的方桌前,将手里的碗和盘子都放到了荔知面前。 “这是……”荔知完全愣住了。 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装的也是十分普通,甚至过于普通以至于卖相不佳的阳春面,瓷盘里的更普通了,四个说不上是方还是圆的大白馒头。 愣住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桌上的荔象升和荔慈恩,以及万俟兄妹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甚至就连黑火,都一副明白的样子在友善地笑着。 所有的酒杯都被接连举了起来。 “祝荔姑娘……” “祝姊姊……” “祝小姐……” 谢兰胥也举起了为他倒的酒杯,望着荔知的双眼,缓缓道: “祝赖皮果——” “十八岁生辰快乐。” 无数个酒杯一起向她举起,一张张笑脸真诚地望着荔知。 “虽然姊姊的生辰还有几日,但我们都觉得,趁着休沐大家都有空的时候,提前庆祝比较好。”荔慈恩说道,“当然,给姊姊过生辰的主意是琅琊郡王提出的,我们只负责配合打掩护!” 荔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呆住了,无措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滂湃的感情如海浪般冲涌在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哽咽出来。 谢兰胥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面粉的痕迹。虽然答案昭然若揭,但她还是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郡王亲手做的长寿面和白馒头。”谢兰胥说,“吃了就变长寿果。” 荔知忍不住笑了。 “你一下午不见踪影,就是在忙活这个”她抬起衣袖,擦去谢兰胥脸上的面粉,“为什么要做馒头” 谢兰胥踌躇了一会才说: “……赔礼。” “赔什么礼”荔知惊讶道。 大约是睁大眼睛旁听的观众太多了,谢兰胥忽然变了脸色,高冷道: “不为什么,我乐意。” 万俟奢竖起耳朵等了半天,听来这样一句话,气得差点被噎死。 他瞪着谢兰胥,到底没敢对一个郡王大放厥词,只能斜着眼睛低若蚊吟道: “……不说拉倒。” 虽然荔知再次追问,但谢兰胥打定主意不说了,她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亲自做四个馒头,赔的是什么礼。 吃饱喝足后,荔知等人一直在别院逗留到星光满天。像这种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的快乐,荔知已经十分久违了。 自双生姊妹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过的生辰。 也是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月明星稀,众人骑马踏上回家的路程。 途径十里亭时,荔知忍不住驻足长望,和她一样的还有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 “怎么了一个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万俟奢说。 “你懂个屁。”荔慈恩白了他一眼。 所有流放之人,出京时都会经过这个十里亭,荔知还记得离京那日,大雪纷飞,亭上积着厚厚的白雪。 流人们的哭声在十里亭处震天响地,她站在众人之中,被绝望的哭声环绕。 如今旧地重游,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荔知心生感慨,正要将目光移开,忽然看见十里亭上的题字。 她心神一震,再难移开目光。 “怎么了”谢兰胥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常,骑马走到她的身边。 荔知张了张口,但是意识到有比语言更直接了当的选择。 她抬起手,直指十里亭上的牌匾。 谢兰胥看了过去。 古铜色的牌匾,上书“郎返亭”三个字。其中的郎字,和密信上“螳螂捕蝉”的螂字,如出一辙。 牌匾末尾,有着龙飞凤舞的落款—— 钱仪望题。 逐鸾 第102节 第84章 敬王倒台后, 一干党羽遭到凤王派的攻讦弹劾,纷纷落马。 钱仪望虽然还在任上,但原本车水马龙的钱府已经变得门可罗雀,曾经有过往来的官僚绕道而走, 生怕受到牵连。 一封请帖却在这时送上钱府。 门童手举着久违的请帖, 兴奋大喊着奔进钱仪望的书房。 “大人!有您的帖子!” 钱仪望闻言愣了愣,自己都没想到这时候了还会有人敢向他投递帖子。 当他接过帖子, 看清了上面投递之人的落款时, 他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微妙。 “……你下去吧。” 门童退下后, 钱仪望从书房桌前起身,站到一面半空中嵌有八宝柜的墙前。他握住八宝柜的边缘, 往右手边轻轻旋转。 柜上的笔筒、圆砚、白玉卧犬……随着八宝柜的转动,跟着一同旋转。 八宝柜转到底, 一个小小的佛龛显出真身。 钱仪望点燃一炷香, 向着供奉的红木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三拜之后, 钱仪望插上香烛,望着袅袅白烟之后的牌位。 “殿下……” 扶摇直上的烟柱氤氲了他的视线, 他望着牌位,仿佛望见了自己忍辱负重的一生。 终于结束了。 钱仪望闭上眼,最后一刻,似有泪光闪烁。 一个时辰后, 他坐着府中的马车, 秘密出行,停在了琅琊郡王府的后门。一名容貌秀丽的婢女将他引进空荡荡的的郡王府。 偌大的郡王府充斥着孤寂肃杀的气息, 让他想起了太子临终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婢女将他引至花园水榭, 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钱仪望迈步走入水榭, 从容不迫地笑了。 “琅琊郡王——”待看见一旁的荔知, 他一闪而过意外的神色,“原来宫正也在。” 荔知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谢兰胥坐在蒲团上,神色淡然,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钱大人请坐。” 钱仪望笑了笑,在谢兰胥对面坐了下来。 “郡王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难道这是凤王新想出的对手下败将的戏耍” “没有凤王。”谢兰胥说,“没有别人。” “如果是郡王自己的意思,我倒要替郡王捏一把汗了。”钱仪望笑道,“若是凤王知道郡王和下官深夜私会,恐怕难保不会多想。” “钱大人何必用激将法来试探我对凤王的态度,以你我的关系,大可以开门见山,我对钱大人也一定会据实以告。” “你我的关系” 谢兰胥看向荔知,荔知拿出了当日由小乞丐投递到荔宅的密信。 钱仪望的目光停在密信上,不说话了。 荔知将密信正放到桌上,缓缓推向钱仪望,还未到钱仪望面前,他忽然道: “不必了。” 钱仪望抬起眼,对上谢兰胥和荔知的视线。 “你们怎么发现的” “郎返亭。”荔知说。 钱仪望的反应说不上吃惊,也说不上是意料之中,在荔知看来,更像是他对命运张开双手,任由命运的波涛将他推向任何方向。 “你们想知道什么”钱仪望说。 谢兰胥问:“为什么要帮我” 钱仪望笑了,反问:“郡王以为是为什么” 谢兰胥沉默半晌,说: “因为我父亲,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水榭里安静下来,只有无声的波澜绽放在水榭周围。 一只鲤鱼从水中探出头来,翕动口唇数下,迅速摆尾消失在水波当中。 钱仪望的目光落在收拾整齐的棋桌上:“殿下会下棋么” “会。”谢兰胥大言不惭道。 “若是不急,便和下官手谈一局吧。” 棋桌和棋子都是现成的,荔知为两人摆好棋篓,棋局便正式开始了。 谢兰胥以往和荔知的手谈中都是执黑子,这一次,黑子被钱仪望抢先拿走。 一黑一白先后落定。 荔知坐在谢兰胥身旁,旁观着整个棋局的走势。 “殿下以为,下官为什么会投奔敬王” “深入敌后” 钱仪望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眼角的皱纹在他苦涩的笑容里就像是如何努力也翻不过去的丘壑。 “那是太子赠我的一条生路……” 他垂下眼,难以克制声音的颤抖。 “太子被斩于菜市口的一年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了。” 荔知按下心中诧异,微皱眉头,仔细听着钱仪望的话。 “那时,皇帝对太子的针对和敌意已经昭然若揭,太子的心腹,包括下官在内,都竭力劝说太子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谓的后路,也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提前招兵买马,早做起义的准备。 “……太子拒绝了我们。”钱仪望难掩痛苦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说,国库空虚,万民清贫,一切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大燕一旦掀起战事,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他和太子相识多年,不单只是主从的关系。 他们还是伴读与皇子的关系,挚友的关系,知己的关系。 早在当今皇帝一意孤行改朝换代的时候,太子就因劝阻父亲无果,立下毒誓,此后余生为天下,为黎民,为万物,唯独不为自己而活。” 荔知不由看向谢兰胥。 很多时候,她觉得奇怪,像谢兰胥这般睚眦必报之人,竟然对一个将自己视为邪祟,命人在他身上刺满退魔咒的人没有恨意。 每次提起废太子,谢兰胥的神情都是平静的。 他的口吻,像是在叙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人的故事。 此刻面对对废太子尊崇至极的钱仪望,谢兰胥依然没有表现出抗拒,他平静而认真地倾听着钱仪望的话,仿佛对他所说,都无比认同。 废太子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毫无疑问,他就像百姓梦想中的那种仁皇。 如果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他,那么一切恐怕都不一样了。 “太子已决意向死而生,便遣散幕僚,令众人各自离去。唯有我……太子说,我与他牵连过深,怕在他死后,皇帝清算到我头上,便想了一个法子,制造了我们割袍断义的假象,将我送至敬王身边。” “那时敬王还没有贤王之名,不过是稍有名头的二字王之一。太子却早有远见,对我说,在他死后,皇帝一定会扶持两个皇子上位,一个为了制衡,一个为了继位。其中起制衡作用的,很大可能是机灵又善隐忍的三弟。” “一切都如太子所说。”钱仪望说。 “太子死后,皇帝重用敬王,又大力扶持凤王。当初支持太子的一干人都遭到清算,唯有我,因为栖身在敬王枝下逃过一劫。” “我虽苟且偷生,但我心中认定的追随之人,从始至终只有太子一人。” “你是太子仅剩的血脉,我不能坐视不管。”钱仪望说,“在你发配鸣月塔的路上,我买通了山贼,想要将你秘密运送到安全的地方。然而敬王一派插手,派军队剿灭了山寨,好在你自己逃脱了追杀。” 谢兰胥和荔知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枯萎的荷花池下的那一个吻。 那是他们的开始。 至少对谢兰胥来说,那是一切的开始。 “后来,鸣月塔之战发生了。”钱仪望的神情变得激动,“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才重新有了意义。太子死了,可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惊世之才!太子未完成的事业,还有希望被他的后人完成!” “我潜伏在敬王身边,早已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敬王对我深信不疑。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前朝血统必然会遭人诟病,崔朝宝藏也是一个避不开的弱点,既如此,我便挑动敬王借此生事,再借敬王之事,为此事盖棺定论。” “敬王数月前,忽然获取了谋逆案的人证,我便怀疑是皇帝在背后钓鱼。皇帝对太子的色正芒寒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依然因为太子声望大过于他而生出怀疑和忌惮,更勿论并不了解的你了。” “他对你设下此计,只是无数试探中的其中一个,看你是否对太子之死心怀怨怼和不服。” “这些陷阱,你都完美地避过了。”钱仪望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不仅如此,你还找出了我的存在。如果太子泉下有知,也该感到骄傲。” “原来如此。”谢兰胥说,“我的所有疑惑,都已找到答案了。” 棋局已进入尾声,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所剩无几。 钱仪望望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神色复杂地叹息道。 “……殿下,你的棋技完全超出了下官的预料。” “钱大人过誉了。”谢兰胥心安理得地谦虚道。 “殿下,下官想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下官如今已无愧于太子,望殿下答应下官,无论皇帝要如何处置于我,殿下袖手旁观即可,切不可将自己牵连进来。” 谢兰胥又落下一枚白子,仿佛没有听到钱仪望的请求。 “殿下”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谢兰胥说。 逐鸾 第103节 钱仪望一愣:“殿下何时回答过下官了” “这局棋。”谢兰胥说。 清亮的月光照在石棋盘上,发出冰冷莹润的光芒。 谢兰胥微微一笑,说: “绝处逢生,便是我的回答。” 第85章 休沐结束后, 荔知回宫点卯。 距七夕宫宴已经过了一周,鹿窈终于解了禁令,露面见人。 荔知在春梅的接引下,见到大病初愈的鹿窈。 九月初的太阳依然毒辣, 后院里花团锦簇, 还未见秋杀。鹿窈躺在廊下一张摇椅上,身上披着薄薄的毯子, 面色依然苍白, 眼下有着明显的青色。 荔知还没走近, 她就从摇椅上撑了起来。 荔知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不让她下地迎接。 “奴婢给鹿昭仪请安。”荔知福身道。 鹿昭仪给了春梅一个眼色, 春梅带着其他服侍的人退去。 花园里只剩荔知和鹿窈两人。 鹿窈笑着扶起荔知,请她在提前准备好的绣墩上坐下。 “荔姊姊, 皇上命我关门闭客好生休养五日, 这五日里, 我是又盼着快些解禁,又怕解禁那日真的到来。” 鹿窈的小手讨好地握上荔知放在膝上的手, 鹿窈的手,凉得惊人。 “还好,一解封,荔姊姊就来了。”鹿窈对她笑了起来, “荔姊姊没有生我的气。” 荔知叹了口气, 说:“我只担心昭仪的身体。” “我年纪小,底子好。好着呢。” 鹿窈笑了笑, 将冰冷的手缩进了薄毯下藏好。 “昨日, 我听宫人们说……皇帝殡天后, 后宫嫔妃不是随葬就是入空门。”鹿窈说, “我只想回家……哪里都不要去。荔姊姊能答应我吗” 荔知前几次看见鹿窈的时候,她的眼中总是含着泪水。 后来,那双眼睛总是在笑,依然像黑色的玛瑙一样,但却生出了一丝妖异。 就好像现在,她将原本就稚气未退的声音揉捏得更加娇柔,似乎这样就更能达成所愿。 “……昭仪一定会得偿所愿的。”荔知说。 “荔姊姊……我只相信你。”鹿窈说,“我原本就是一个九品小官的女儿,就是突然暴毙在宫中,也无处可以伸冤。是荔姊姊拉了我一把,我永远记得你的恩……” 荔知越发清晰地察觉到,她在有意识地拉拢自己。 她已经完全褪去了静兰阁时的青涩模样,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躲在屋子里哭的小女孩,她主动踏入后宫这条浑浊的河流,尝试占据主动,掌握命运。 荔知早知道她会成长,但没有想到她会成长得这样快。 “昭仪言重了。当初能够逢凶化吉,少不了昭仪的聪明才智。我能成为宫正司宫正,也是多亏了昭仪美言。昭仪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鹿窈笑了起来。 “说起来……当真有需要荔姊姊这个宫正帮忙的地方。” “你说,我绝不推辞。”荔知正色道。 “长秋殿闹鬼……或者说,我怀疑有人在装神弄鬼。”鹿窈说,“可能是嫉妒的嫔妃,也可能是对我心怀怨恨的宫人。” 荔知严肃起来:“此事非同小可,昭仪细说来看。” 鹿窈整理了下思绪,娓娓道来: “自我搬进长秋殿后,我就感觉时常受人窥视。半夜的时候,我偶尔能听到窗外徘徊的脚步声,有一次月光清亮,我甚至看见了投在窗上的人影。但是我叫宫人出去查看,却又一无所获。” “有的时候,我伴驾回来,会发现屋子里的东西被动过了,我叫来宫人询问,却又没有人承认。” 在皇宫里装神弄鬼,和巫蛊一样都是死罪。即便没有鹿窈这层关系,也是宫正司严打严查的范畴。 鹿窈虽然得宠,但她搬入长秋殿是小产后的事情,如果是想靠鬼神吓掉她的孩子,此时也没有必要了。 难道真的是和鹿窈结怨的嫔妃或者宫人 “昭仪在宫中有和谁结仇吗”荔知问。 鹿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和后宫中的人来往,实在想不出来能得罪谁。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怡贵妃罢。” 荔知对怡贵妃倒没有多少怀疑,鹿窈有孕的时候怡贵妃都能忍住,何况是小产之后 “怡贵妃已经有一个成年并且受宠的皇子了,她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荔知说。 “我也认为不是怡贵妃。”鹿窈说,“只是,我也想不到其他和我有过节的人了。” “昭仪放心,此事我调查清楚后,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荔知说。 鹿窈刚要说话,一道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打断了她。 “皇上驾到!” 荔知下意识站了起来,回头往花园入口处看去。 身穿天青色便服的皇帝大阔步走了过来,一把将正要起身行礼的鹿窈给按了回去。 “你身体还未养好,不必行礼了。” 长秋殿的宫人急急忙忙搬来一个红木圈椅,谢慎从撩开袍子坐了下去,又拿起原本倒给荔知的花茶一饮而尽。 “嗯……你这宫里的花茶总是别有一番滋味。”谢慎从称赞道。 “那当然啦,这花茶是臣妾一页一页翻着食经调配出来的,每一朵花都是晨露未干时采摘下来的,新鲜清香,不比皇上爱喝的大红袍差!”鹿窈笑着,甜甜地说。 荔知站在一旁,垂着眼睛,心中复杂万分。 “荔宫正也在,你是来探望昭仪的”谢慎从对她抛出了话。 “奴婢听说昭仪身体好转,特来请安问候。既然皇上来了,奴婢就不打扰了……” 荔知刚刚出言告退,谢慎从声音乍冷:“站住。” “你可知道今日早朝上,琅琊郡王为了钱仪望的贬谪,挺身而出,被百官攻讦” 来者不善,荔知先跪为敬。 “前朝之事,奴婢不知。” 谢慎从冷笑道:“你当真不知” “奴婢确实不知,皇上何出此问” 鹿窈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拿不准何时才是出面帮忙的时机。 “有人告诉朕,你和琅琊郡王私交过密,你可知道,朕最恨的就是前朝和后宫相互勾结!” 谢慎从将空茶盏重重地放回桌上,沉声道。 荔知并不害怕,她知道,以谢慎从的性格,如果真的动了怒,她也就不能好好地跪在这里说话了。 她埋着头,条理清晰地说:“奴婢和郡王相识于微末,同甘共苦,抵御外敌,如此同袍之情,不光在奴婢和郡王之间,还在奴婢和所有参与过鸣月塔之战的人里。奴婢自知身份特殊,从未对外透露过一丝宫中事务,即便友人相会,也都是三三两两,光明正大。绝没有小人之口所说的勾结一事。” “我料你也没有那么傻——”谢慎从冷哼一声。 鹿窈看准时机,挽住谢慎从的胳膊,娇嗔道: “既然皇上知道,那还吓荔姊姊做什么要不是荔姊姊,臣妾早就被冤枉打死了,臣妾可不许皇上这么欺负人!” “你放心吧!只要荔宫正没做亏心事,朕是不会冤枉她的!”谢慎从说,“从来只听母老虎护犊子,没听说过小母鹿也护犊子的!” 鹿窈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 “朕也不为难你这个小姑娘了,下去罢!”谢慎从挥了挥手,看不出喜怒,“回去告诉琅琊郡王,下回别再这么莽撞了!” 荔知谨慎应下。 等到荔知退下后,鹿窈试探着问道:“皇上,那琅琊郡王又做什么了” “他哼!”谢慎从重重哼了一声,但听不出怒意。 皇帝有意避开前朝话题,鹿窈也就知趣不再追问。 她扮演着娇憨的角色—— 或许她曾经是,但自从谢慎从蛮横强硬地将她从枝头上摘下时,她就不再完全是了。 多少次半夜惊醒,她都恨不得拔下一根簪子刺穿枕边人的喉咙。 她知道,如果真正这么做了,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家。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她开始像一个大人那样思考问题。 就在去年,她还沉浸在和小伙伴后山捉蛐蛐,斗草的快乐之中。 “琅琊郡王惹皇上生气,皇上去罚琅琊郡王呀,对荔姊姊生气做什么。”鹿窈说,“这后宫里,除了皇上,唯一真正关心我的就只有荔姊姊了,我不许皇上欺负姊姊。” 只有两人的时候,鹿窈自称“我”。她知道,皇上喜欢的就是她天真无邪的一面。 或者说,孩子般的一面。 孩子总是单纯友善的,也是愚蠢天真的,同时还是最不具备威胁的。 入宫一年,她已经逐渐学会使用自己的武器。 “你呀,就是涉世不深,对人太过信任了。”谢慎从刮了刮鹿窈的鼻子,意味深长道。 “我怎么涉世不深啦”鹿窈不服气道,“在家的时候,爹娘总夸我是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和涉世不深可没关系。不过,你和这荔宫正,确实有些缘分。你可知道——” 谢慎从笑道: “当时是荔宫正力荐,朕才从诸多牡丹图中挑中了你。” 花园里安安静静,连风声都不曾听到。 逐鸾 第104节 鹿窈睁着眼睛,耳膜中却轰轰作响。 “这一点,你确实该向荔宫正道谢。”谢慎从起身,不去看愣在原地的鹿窈,若无其事地说,“朕待了太久了,还有公务要忙。夜里再来看你。” 谢慎从拍了拍袍子上的皱褶,大步走出了长秋殿,高善带着庞大的随行队伍,落后数步跟上。 踏出长秋殿的院门后,高善将谢慎从扶上龙辇。 “去贵妃宫里看看罢。”谢慎从说。 高善从善如流,四个内侍稳稳抬起龙辇往瑶华宫走去。 “你觉得鹿昭仪会怎么做”谢慎从神色平淡。 “奴婢觉得,鹿昭仪会更加感激荔宫正。”高善弯着腰道。 “为什么” “因为若不是荔宫正,她也没有机会得见天颜,侍奉真龙。如此机缘,难道她不应更加感激么” 谢慎从笑了一声。 “朕可没忘她刚入宫的时候。” 高善没有搭话。 “如果她和荔知的交情更甚从前,那才是真心留在宫中了。如果她们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谢慎从说,“朕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善低着头,神色卑微:“奴婢只是一介胸无点墨的阉人,只知道让皇上高兴是后宫中人的本分,能够侍奉皇上,那是她们的造化,如果不能让皇上高兴,那就本末倒置了。” 高善的话极大地取悦了谢慎从,他大笑道: “你啊,尽装吧!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说到聪明人,他忽然想起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 “这谢兰胥,平日里那么机灵的一个人,却不知怎么突然犯了傻。”谢慎从说,“敬王贬为庶人,凤王锋芒大盛,就连宫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避避风头,他倒好,跳出来为钱仪望求情。” 龙辇稳稳当当地笔直前行,数目庞大的随行宫人像一条壁虎断掉的尾巴,远远跟在龙辇背后。 “奴婢不懂官场的事儿,如果琅琊郡王包庇罪人,便连他一起发配好了。” “钱仪望倒算不上罪人,不过是攀附的大树倒了,凤王党争先恐后给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谢慎从冷笑道,“谢敬檀进了宗人府,现在是凤王一党的狂欢时间呢。” “高善啊——” “奴婢在。” “朕看着琅琊郡王,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另一个人。如果是他,也会像今日的琅琊郡王一样,为无辜之人仗义执言,哪怕要受千夫所指也浑然不惧。该说这两人不愧是父子么” “奴婢觉得,如今琅琊郡王得罪了凤王一派,对皇上来说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奴婢觉得啊,这朝堂就像一碗炒饭。炒饭要粒粒分明才好吃,皇上是美食大家,肯定比奴婢更懂这个道理。” 谢慎从哈哈大笑。 他不信臣子,不信儿子,只相信那些没有能力威胁到他的人。 比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比如失去命根,只能攀附着皇权而活的阉人。 “你可真是朕的活宝,要是没了你,朕这些心里话呀,也不知道该向谁说起!” 高善讨好地露出一个笑脸,惨白的脸因为这抹笑容也变得市侩而充满生机起来。 “奴婢愿意一辈子做皇上的活宝,能够让皇上开心,奴婢这条贱命也算是值了。” 伴随着谢慎从的笑声,龙辇渐渐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第86章 当日下值后, 荔知在成安门前遇到了等着她的谢兰胥。 谢兰胥打开车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饿了。” 就这样,荔知被拉到了城里的天仙楼。 两人要了一个厢房,又根据小二的推荐, 点了几个招牌菜。 “听说今早你在金銮殿出了一场风头”荔知打趣道。 “小场面。”谢兰胥说。 “钱仪望呢” 谢兰胥夹起一筷荔枝虾仁递给荔知。 荔知受宠若惊地张开口, 后者收回筷子,将荔枝虾仁放进了自己嘴里。 荔知:“……” 他知不知道自己很无聊 “钱仪望没事, 他本来就把事情处理得很干净。”谢兰胥装作看不到荔知无语的目光, “凤王派的攻讦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事。” “这下, 你彻底得罪凤王了。” “没了敬王,再和凤王绑在一起就是找死。”谢兰胥神色平静, 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说说你那边的事吧。” 荔知将白天长秋殿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谢慎从的反应在谢兰胥的预料之中。 “敬王没有用了, 他必须再扶持一个和凤王对抗的棋子起来。”谢兰胥微笑, “一个有前朝血统, 父亲还有谋逆罪名的郡王,如果再表现出几分高尚, 那就是求之不得的好棋。” 荔知给自己扒了一条烧鹅的大腿。 “我的问题已经简单了,现在轮到你的。”谢兰胥说,“长秋殿闹鬼,你觉得那是鬼么” “自然不是。”荔知一口否定。 “有线索吗”谢兰胥用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油光。 “长秋殿闹鬼, 鹿窈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荔知说。 后宫之中, 没有比宫正司消息更灵通的地方。 荔知当上宫正司宫正后,翻阅了所有早年的记录, 其中不少捕风捉影的传闻, 里面就有长秋殿闹鬼一事。 “长秋殿发生闹鬼事件, 是从八年前开始的。”荔知说, “八年前,过继在淑妃名下的六皇子死在御花园,自那以后,淑妃所住的长秋殿便有了闹鬼的传闻。淑妃自己,也于一年后生产时血崩,在长秋殿一尸两命。长秋殿自此变成为一个阴风阵阵的地方。” “鹿窈不知道前尘,我怕她听了怪谈更加害怕,也没有告诉她。” “除了六皇子和淑妃,还有四名莫名暴毙或意外死亡的宫人被传言和长秋殿有关。据说,这四名宫人是因为见到了长秋殿的鬼影,染上了邪祟所以才会死亡。” “邪祟……”谢兰胥轻轻笑了一声,唇边挂着嘲讽。 “所以我怀疑,”荔知说,“闹鬼的人甚至不是针对鹿窈,只是这件和长秋殿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我还并不了解的阴谋,波及到了现在住在长秋殿的鹿窈而已。” “对后宫秘闻的了解,大理寺赶不上宫正司。我没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的,不过,单论你先前所说的线索……”谢兰胥露出思索的表情,“或许要从一切的源头查起。” 谢兰胥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口吻却带着关心,荔知知晓他的好意,笑着答应了。 用过餐后,谢兰胥送荔知回家。 琅琊郡王府的马车上,就是比普通人家的马车要阔上几分。虽然外观看上去不甚华丽,但车里却是什么都有。 车窗一关,马车里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既然是独立的小世界了,那么他们做什么都无妨。 话虽如此…… 荔知脸颊绯红,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羞涩,少年深深埋头在她肩窝里,像只刚回到水里的鲤鱼,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空气。 紧闭的车窗外隐隐传来走街小贩的叫卖声,车内却静得只有心跳的声音。 暧昧的空气充斥在独立的小世界中,让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炙热。 荔知能感受到他高挺纤细的鼻梁像小狗鼻子一样,反复划过她的皮肤,激起一阵颤栗的悸动。 漫长的一盏茶时间,好像走了一个百年。 终于,谢兰胥从她肩窝里抬起头,目光幽暗地看着荔知。 “我不亲近你,你便不亲近我。”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情绪翻涌时特有的暗沉,“你是否骗了我,其实并不心仪我” 荔知心头一跳,想也不想地下意识抱住谢兰胥。 “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我还不够心仪阿鲤么” “不够……”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荔知,冷冷道,“你还不够心仪我。” “……那要如何才算够” “至少要像我一样……不能比我少。”谢兰胥低声说,“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我自然也是每天都想见到阿鲤的。”荔知连忙说。 “每次都是我主动来找你。”谢兰胥冷声控诉。 荔知一时词穷。 “……那你想怎么样呢”她老实巴交地问道。 谢兰胥声音更冷:“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自己想到。” 荔知正在如他所说在自己想,谢兰胥垂下头,摆弄了一下腰上的玉石挂坠。 “我没有荷包。”他说。 “啊” “我没有荷包。”他抬起头,用冷冻过的目光扫射着荔知。 “……明白!” 在葫芦胡同下车之后,荔知挥着手告别了谢兰胥。 逐鸾 第105节 转过身后,她的笑容立即垮了下来。 这宫正司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朝堂上的风云也在每日变化——荷包荷包 现在是做荷包的时候吗 退一万步……她会做荷包吗 谢兰胥,当真给她出了一个比调查长秋殿闹鬼还要困难的难题。 …… 第二日入宫当值,荔知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后,来到长秋殿求见鹿窈。 “鹿昭仪病了”荔知皱起眉头。 来到长秋殿,没见到鹿窈,接见她的是鹿窈的贴身宫女春梅。 春梅面上也有一丝疑惑:“也不算是病了,只是这几日没睡好,所以想闭门谢客好生休息……宫正也知道,昭仪夜里总听见莫名其妙的声音。不过昭仪交代过我了,宫正来了,有什么需求都要满足。” 好在此事不需要麻烦鹿窈本人,荔知将自己的需求给春梅说了。 为了调查闹鬼真相,她决定从源头入手—— 守株待鬼。 这事好办,长秋殿多的是空房间,春梅立即给荔知安排了一个可以从窗户里望见鹿窈居所的房间,供她使用。荔知特意提醒她,消息不要走漏,以免打草惊蛇。 真正的问题发生在荔知调动宫正司人手做帮手的时候。 一听是要去长秋殿蹲守,几个平日干活还算麻利的低级女官都吓得花容失色。 更有甚至,扑通一声给荔知跪了下来。 “宫正大人!饶了我们吧!奴婢还不想死啊!”跪着的女官胆子小,眼泪流得真情实感,仿佛下一刻荔知就要让她拿刀上战场。 荔知细问之下才知道,宫正司不是没查过长秋殿闹鬼的事情。 但凡是见过或者阻挠过鬼怪的宫人,隔一段时间,都会不明不白地死了。 宫中传言,他们触怒了六皇子的怨灵。 “荔宫正,绝不是奴婢危言耸听……奴婢有一名交好的宫人,去年落在井里死了。档案上说她是起夜时失足坠落,但绝非如此。” 一名低级女官面无人色道。 “就在她死前一个月,她曾偷偷告诉奴婢,在长秋殿外的宫道上见到了六皇子的冤魂……” 荔知沉吟片刻,说:“既然你们竭力劝阻,此事就暂且搁置。” 几名女官一听,如获新生,纷纷松了口气。 长秋殿虽然人手不多,但不至于匮乏。既然有守夜的宫人,为什么没有一个目击证人 直到此刻,荔知终于明白为什么“鬼怪”能够在长秋殿如入无人之境了。 目击到“鬼怪”的人,都遭到了报复。 宫人为了活命,就算听见或者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也只会闭上眼睛,堵上耳朵,自欺欺人只是风吹草动。 “宫正……你不怕吗”一名女官敬畏地看着她。 荔知笑了。 她轻声说:“我倒希望鬼神真的存在。” 勉强这些内心恐惧的人和她一起,恐怕会节外生枝,另生事端。还不如她一人轻车上阵。 她看上去是个柔弱女人,但实际从不如此。 黑火教给她的东西,虽说不能以一敌百,但自保足够了。 荔知交代完宫正司的事情,又写了一封信让带给谢兰胥。 在回去长秋殿之前,荔知想起什么,从旁人那儿拿了些东西走。回到长秋殿后,鹿窈似乎还在休息,没有出来见她。 荔知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来了长秋殿,捉鬼的前提是鬼要来,打草惊鬼是大忌。 她随便吃了点带在身上的干粮填饱肚子,从蹲守之处的房间窗户里,看到春梅关上了主殿的窗户。 真正的夜晚来临。 借着月光,荔知从虚掩的窗户里观察着主殿那方的情形。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需一个交替守夜的帮手,但荔知本来就睡得少,一夜不睡对她来说是常态。 蹲守在长秋殿的第一晚,她空手而归。 白天,她在宫正司办公。 夜里,她回到长秋殿守株待鬼,顺便和带来的针线活儿作斗争。 一连三日,她都没有回家。 第四天深夜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变化。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鹿窈窗下。 第87章 披着斗篷的黑影像鬼魅一样, 走路毫无声息。 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狭长古怪。 鬼影蹑手蹑脚走到鹿窈窗下,先是贴着窗户竖耳倾听,再是试图从窗户缝隙里往里窥探。 从体型来看,对方应该是个矮小的男性, 或是成年女子。 这两种人, 荔知都有一定的把握对付。 她把绣了一半的荷包往怀里一塞,深吸一口气, 猛地起身, 翻出虚掩的窗户, 对鹿窈窗下的鬼影大喝道: “站住!” 鬼影一惊,几乎跌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在荔知捉住他之前爬了起来,拔腿就跑。 “快拦住他!”荔知喊道。 长秋殿各处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 两名值班的内侍闻声赶了过来, 但是在看见斗篷怪人的那一瞬间, 两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一瞬间的空隙,斗篷怪人跑进了后院的花园。 荔知一路急追。 她速度快, 但始终追不上前面的斗篷怪人。 很快荔知就发现了原因。 斗篷怪人十分熟悉长秋殿的构造,几乎是埋头直跑,根本用不着花心思看路。 一个转弯过后,斗篷怪人在荔知眼前失去了踪迹。 一扇摇摇欲坠的小门在她面前晃动着。 荔知来不及思考这里为什么会有扇小门, 想也不想就跟着冲了出去。 小门外是宽阔的宫道, 每隔十五步就有一盏灯笼的烛光也微微摇曳。斗篷怪人出了宫道,往左方继续逃走。 荔知立即追了上去。 斗篷怪人对宫道似乎也十分熟悉。 四通八达的宫道给荔知徒增了许多困难, 好在黑火命令她跑的那些山没有白跑,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荔知一个蓄力, 猛地扑了上去按倒斗篷怪人。 一股淡淡的兰香扑鼻而来。 斗篷怪人身上的帽子因为撞击而脱落,一捧乌黑的秀发落了出来。 “何人在宫道上放肆!” 一声冰凉彻骨的厉喝,身穿高级内侍套装的高善出现在十字宫道的一头。 在他身后,是数十个手持灯笼的内侍。摇晃的灯光照在这些苍白的太监脸上,比深夜里出现在鹿窈窗户下的斗篷怪人更加诡异可怕。 斗篷怪人趁荔知愣神,用自己的头猛地撞向荔知。 荔知提防了对方有武器,但没提防到对方的武器是坚硬的脑门。她被撞了个头晕眼花,一个趔趄下,斗篷怪人便摆脱她的桎梏,兔子似地逃向无人的宫道。 她眼前的重影还没消失,高善身后的内侍就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高善慢步走到荔知面前,提起手中的灯笼照亮她的脸庞。 “荔宫正”他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声音,“这么晚了,你在宫道上做什么” 荔知紧皱眉头,一边揉着疼痛的脑门一边往斗篷怪人最后消失的方向看去。 哪里还有斗篷怪人的身影 唯有淡淡的兰香,似乎还飘荡在夜色之中。 “我受昭仪之命,调查长秋殿闹鬼一事。刚刚有个身穿斗篷的鬼影从那里跑走了,公公可曾见过” 高善往空荡荡的宫道上看了一眼,面无波澜。 “我不信鬼神之说。” “……那是活生生的人。”荔知感受到了嘲讽,“就是此人在长秋殿装神弄鬼,刚刚我已经险些抓到他了。” 高善看上去并不关心。 “我不管你是要抓人还是抓鬼,”他冷声道,“这里是皇宫,是天子起卧之处,荔宫正的一举一动都需谨慎才是。半夜在宫道上奔跑,逢人宣扬鬼神之说,不是明智之举。” 若是旁的宫女,高善那张棺材板一样的冷脸足以吓破她们的胆。 但荔知不吃这一套。 她有条不紊地说: “公公若是不信,可去长秋殿问询。有数个宫人看见了一个穿斗篷的怪人穿过正堂跑到了宫道上。” “既然有数人看见,为什么没有一人拿下这可疑之人”高善问。 逐鸾 第106节 “这……” 好问题,荔知也想知道。 那鬼鬼祟祟之人并非武功高强,甚至还没她跑得快,为什么长秋殿闹了这么多年的鬼,竟然没有一人拿下他,拆穿他的真面目 她转移话题道:“高公公深夜出现在此,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需要” 高善的态度比平时更好。 “去诏狱一趟,有几件事要办。”他说,“荔宫正没有其他事的话,还是勿要在宫道上逗留了。” 斗篷怪人早就没影儿,荔知自知这次打草惊鬼,再追也没用了。 她从善如流,告退后回到长秋殿。 长秋殿里灯火通明,所有宫人都被惊醒了。 荔知站在主殿的卧室里,向鹿窈报告今夜发生的事。 鹿窈坐在罗汉床上,身上披着春梅给的外衣,似乎比上次见到更消瘦了。 她的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像安静的娃娃一样听着荔知的话。 “……所以,”她说,“的确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你没有抓到此人。” “昭仪放心,今晚之后,奴婢心中已有追查的线索。”荔知说,“昭仪脸色如此苍白,可是为此担惊受怕” “心中有事,总是睡不好。”鹿窈的声音也是虚弱的,有股莫名的沉寂。 上次见面时,荔知虽然觉得她身体还未恢复,但精神却是充沛的。 此时她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自见面起,鹿窈一声荔姊姊都没有叫。 她总是说,“你”。 这个你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荔知试探着说:“昭仪心中烦忧,若是愿意,可以对奴婢倾述。奴婢说不定会有办法。” 鹿窈叹了口气,望向床上矮桌上的一枚编了一半的如意结压襟。 “这压襟是我编了小半个月的,可是不知怎的打了死结,再也编不下去了。” “昭仪不如让奴婢试试” “你来吧。” 鹿窈点头后,荔知走到罗汉床前,拿起几乎已经快编完的如意结压襟,很快就找到了打结的地方。 虽说她不怎么会编,但拆比编容易多了。 她聚精会神地拆解着打结的如意结,祈祷着自己的荷包不要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拆着拆着,荔知忽然觉得不对。 鹿窈说不知怎的打了结,可她手中的如意结,分明是由好几个死结连在一起。如果只是无意,会结这么死的扣吗 就在她起疑的同时,鹿窈下了床。 鞋子就在床下,她却略过鞋子,光着脚走在地上。 “我说过了,只有你我的时候,不必自称奴婢。”鹿窈的声音像游魂一般飘渺微弱,“你总是对我自称奴婢,只有少数几次,你自称‘我’……我真的很高兴。” “后宫里,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我以为只有你不会伤害我,因为只有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她说,“……我真傻。” “……昭仪。” 荔知的喉咙滚了滚,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她的手里握着打了死结的如意结,鹿窈的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刀。 匕首尖,抵着荔知的小腹。 “荔姊姊,”她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她知道为什么如意结上有那么多的死结了。 “皇上告诉你了。”荔知说。 “你瞒了我这么久,是不是很得意”鹿窈轻声道。 “……我从未这么想过。” “这枚如意结,”鹿窈说,“是我在七夕宫宴前为你编的。” 如意结上每一颗珠子,都是她挺着大肚子,亲自到尚服局挑选的。 她曾虔诚地跪在窗前感谢上天,在冰冷而可怕的深宫里,有一个像家中姊姊般的人愿意对她好。 这不眠不休的数日,她在房中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有时候,她梦见自己回了家,荔知千里迢迢前来拜访做客,她拉着荔知的手,自豪地带她巡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有的时候,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或者是一只蚂蚁,看见荔知正在和皇帝赏画。 她听见荔知在和皇帝说: “……这个安县经学博士的女儿容姿端丽,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不辨喜怒,带着无法琢磨的微笑,端详着画中的她,半晌后,点头道: “不错。” 就像他画下不着寸缕的自己,看着画作称赞一样。 不错。 短短两个字,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在她的身上。 还有的时候,她明明梦到自己回到了家,但是第二日,迎她进宫的车马就停在了自家门前。 她哭着,喊着,看着爹娘被推倒在地,而她被强硬地塞进了马车。 画面接着旋转,她跪在了静兰阁,怡贵妃的宫女正在狠狠地掌掴着她。怡贵妃说,罪不及家人,要杀她一个。 然后,荔知站了出来。 别救我了。她在心里说。 与其事后知道真相,不如就死在这里的好。 梦境终究是梦境。 梦醒之后,她不得不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并且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我问你……”鹿窈紧咬的牙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她的疑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她 午夜梦回,大病未愈的她生生呕出鲜血。 淅淅沥沥滴在床上的鲜血不足写清她心中百分之一的愤怒和痛苦。 荔知双手紧握,手里的如意结几乎嵌进她的掌心。 那些缀在如意结穗子上的小琉璃,有的是小兔子,有的是小鹿,还间或着荔枝等五颜六色的水果。荔知几乎能够想象得到,鹿窈在编织这个如意结时候的心情。 “回答我!”鹿窈厉声催促。 “因为……”荔知喉咙干哑,“你是所有画像里,看起来最大的一个。” 她的回答超出了鹿窈的预料。 鹿窈如何设想,都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鹿窈一动不动,就连眼中的泪光好像都凝固了。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烛火在无声的闪动。 荔知已经做好所有的打算。 她不值得被鹿窈原谅。 因为就在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全心忏悔,而是在眼角余光注意着鹿窈手中的小刀。 如果鹿窈当真要杀她,她只能夺刀还击。 她也要像谢慎从欺负鹿窈一样,欺负鹿窈年纪尚小,身体虚弱,夺走她报仇的最后一丝希望。 多么可耻,多么可恨。 然而,鹿窈放下了小刀。 小刀从她无力的手中坠落,像晴天里突然降落的一滴雨,清脆地砸在光滑的地砖上。 鹿窈转过身,赤着脚走向窗边主殿的门厅。 “那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废铁。”她说。 她已经站到了门厅窗边,没有回头看向荔知。 窗边有一个花几,上面摆着一囊名贵的绿牡丹。那是今年宫中花房盛开的第一批绿菊花,往年都是怡贵妃的份儿,今年,皇上特意匀了一囊给她。 她看着这囊被她随意摆放在角落的绿牡丹,想起那个虚伪而恶心的男人,心中翻江倒海。 回过神时,绿牡丹已经被她攥成一团烂泥。 鹿窈看着自己狼狈的手掌,下定决心,转身看向荔知。 两人四目相对,鹿窈的瞳孔比之前更黑更亮,决绝之色在她黝黑的眸子里燃烧。 “我想了很久,发觉还是更恨那个亲手摧毁我的男人。” “事成之后,我要他的命,这是你欠我的。” “你愿不愿意还我” 荔知只有一个回答。 听见她的话,鹿窈笑了起来,两行强忍多时的泪水顺着脸颊接连流淌下来。 映照着她的笑容更加灿烂、强大。 逐鸾 第107节 “既如此,我便原谅荔姊姊了。” 第88章 越是恐惧的人, 越害怕看到别人群聚。 荔知深知谢慎从早不告诉,晚不告诉,偏偏要等她和鹿窈关系紧密时故作不经意透露的用意。 他的内心太弱小了。 他害怕比自己高尚的人,害怕比自己有能力的人, 甚至害怕地位最卑微的女子群聚在一起, 形成足以反抗他的力量。 他得位不正,所以恐惧一直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 荔知在心中又给谢慎从记上一笔, 这桩桩件件, 都会在以后一一返还到他身上。 但当务之急, 是调查长秋殿闹鬼的真相。 昨日虽然没捉到装鬼的人,但荔知也不算空手而归。 第二天一大早, 她入宫点卯之后,步行来到同在一片区域的尚宫局。 宫正司宫正亲自到访, 尚宫局当值的女官都大为紧张, 面面相觑, 以为是自己官署里有人犯了宫规。 “我的香料用完了,来领一些香料。”荔知微笑道。 众女官明显松了口气, 一名穿绿裙的女官站了出来:“宫正请随我来。” 荔知随她走到尚宫局里面,走进一间专门储藏香料的房间。每种香料都像中草药那样,存放在药柜一样,有无数小格子的立柜里。这样的立柜几乎塞满整个房间。 “不知宫正想要哪种香”女官问。 “之前巡查的时候, 记不得在哪里闻到过兰花一样的香味, 自那以后念念不忘许久,不知这里有吗” “兰花” 女官陆续打开几个格子, 拿出香料让荔知嗅闻。 “是这个吗” 荔知闻了几个, 虽然都是兰花的香味, 但却和那天晚上, 斗篷怪人身上的香味有着细微的不同。 “我闻到的,是更加清澈寒冽的兰花香。这些稍微有些香气过重了。”荔知道。 女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宫正说的不会是寒兰香吧” “寒兰香” 女官将荔知引到房间最里面的一面立柜前,打开了一个格子,香料还未拿出,荔知就神色一振: “就是这香!” “宫正一定是在贵妃娘娘宫中闻到的。”女官笑道,“这种香料是海外进贡的珍品,只有贵妃和皇后可用。” “你确定只有贵妃和皇后可以用吗” 女官面露难色:“奴婢怎敢搪塞宫正寒兰香异常珍贵,后宫之中只有贵妃和皇后可用,否则奴婢怎么也会通融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荔知说,“领取过寒兰香的人在尚宫局有记录吗” “有!有!” 荔知跟着女官回到尚宫局办公的堂屋,女官从众多档案中找出一份领用记录。 因为寒兰香珍贵,能用的人不多,即便五年的支用都只有薄薄一张纸。荔知看了一遍,便将所有领用人都记在了脑海。 “除了这上面的人,还有人能拿到寒兰香吗”荔知问。 “从尚宫局拿到的绝对没有,私自调用那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奴婢们不敢这么做!”女官急忙说,“不过有的主子大方,说不定会拿去赏人,这就不是奴婢能清楚的事了。” “我知道了。”荔知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那就拿一点第一种香料吧。”荔知笑道。 走出尚宫局后,荔知直接拜访了瑶华宫。 后位空缺多年,有资格使用寒兰香的只有怡贵妃。那整整一页纸上的名单,都是出自瑶华宫的宫人。 瑶华宫的大宫女接待了她。 “寒兰香的赏赐记录” 大宫女姿容艳丽,眼神锐利,一看就十分精明,她听说了荔知的来意,两道秀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你们宫正司难道还管我们娘娘赏谁东西吗” “宫正司正在调查一起后宫疑案,还请姑姑行个方便。”荔知不卑不亢道。 “行方便你怎么不去找鹿昭仪行方便”大宫女尖锐道,“你竟然还有脸上我们瑶华宫来,当初要不是你……” “外边吵吵嚷嚷什么” 一声不耐烦的呵斥打断了大宫女的尖酸刻薄。 “娘娘!”大宫女快步走回怡贵妃身边,“是宫正司的宫正来了,说要查什么疑案,问我们宫里的寒兰香赏谁了。” 怡贵妃闻言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本宫赏谁都是本宫的自由,轮得到宫正司指手画脚” “就是!奴婢正在赶她走呢!”大宫女讨好地附和道,“娘娘头疼未愈,还是回去躺着吧。” “躺够了,躺晕了。” “那奴婢扶娘娘到花园里走走。” 眼看这主仆两人就要无视她离开了,荔知上前一步,朝怡贵妃行礼。 “娘娘身为皇贵妃,不仅深受皇上宠爱,代掌凤印多年,还德荣兼备,将后宫管理得有条不紊,使后宫嫔妃女官各司其职。奴婢今日上门请求贵妃娘娘的帮助,是因为女官本就为皇后服务,娘娘代掌凤印,与皇后无异,宫正司是后宫的宫正司,也是娘娘的宫正司。” “奴婢只想问几句话,此事关乎后宫安稳,还请娘娘行个方便。” 怡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荔知已经清楚如何使她晕头转向。 果然,一番恭维下来,怡贵妃脸上的敌意少了不少,她半茫然半糊涂地说:“你要问什么话” “贵妃从尚宫局领用的寒兰香,除了自己使用以外,有没有赏赐给宫人” “我哪儿记得清楚……”怡贵妃满面狐疑,“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赏就赏了,谁会去记这个” 荔知只好从她身边的大宫女下手。 “姑姑常日跟在娘娘身边,应该知晓一二吧” 大宫女不屑道: “寒兰香每年尚宫局给的只有那么点,平日我们都不会拿出来,怎会拿出去到处赏……” 她神色一变,忽然呀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大宫女转头看向仍然一脸疑惑的怡贵妃,“娘娘!之前你不是赏了许多出去么!” “什么时候赏的”怡贵妃还没想起来。 “哎呀!就是为了……”大宫女凑近怡贵妃耳边,窃窃私语。 怡贵妃一脸豁然开朗。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又不缺那玩意,瑶华宫多得是香用不完。他帮我办了事,我就顺手赏出去了。” 怡贵妃说出的那个人名,如一团乱麻中的一根线头,荔知找到了线头,便离串联起整个真相不远了。 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却有那么顺理成章。 …… 夜幕,很快落了下来。 因为灵感泉涌,皇帝今夜没有召幸嫔妃,而是在紫微宫里捣鼓木工活。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高善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的两面性,一方面,他从不怠政,登基以后,他上过的朝是前朝数个皇帝之和,另一方面,他癖好独特,永远在尝试新的东西,绘画、木工、音律……都是他闲暇时候钻研的。 皇帝曾说,他幼时家境贫寒,学什么都要束脩,家里出不起这个钱,他便只能在街上四处闲逛。 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就是,想学什么,都有名家大拿来教。 在高善看来,这都是皇帝的客套话,他们都心知肚明,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并不在此。 眼见谢慎从打了一个哈欠,高善立即妥帖地送上热茶。 皇帝抿了一口就退还了茶盏,高善明白,这是皇帝要就寝的意思了。 他唤宫女如鱼贯入,伺候皇帝入寝。 皇帝换上寝衣,躺上明黄的龙床后,一直要等到皇帝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高善一日的差事才会暂且告一段落。他将皇帝交给值夜的宫人,悄声退出紫微宫。 作为大内总管,他在紫微宫有自己的住处,不必和其他内侍一起挤在狭小恶臭的耳房之中。 他的房间,空旷得就像无人居住。 高善回到自己的卧房,刚要解衣沐浴,一名内侍匆匆赶来,对他耳语了几句。高善来不及系上取下的压襟便匆匆赶往冷宫。 他提着灯笼,脚步急促地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小太监趋步跟在他身后,灯笼的光和月光融合在一起,照得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都像夜雾一般浅淡。 到了冷宫,两个守门的内侍见了他,自觉地打开了冷宫的门。 高善和小太监长驱直入,最后停在一间亮着灯的破败小院外。高善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小太监,让他留在屋外,而自己径直走了进去。 不一会,屋里就响起了高善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不让你出去,是为了你好。” “这是你爱吃的乳糖,你吃了糖,今晚就不许出去了。” “六皇子很好,又胖了些,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我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下了,你要想去看,也要等到明日再说。” 高善耐心劝说着,终于让满面泪痕的女人闭上了疲倦的眼。 他惨白的脸色,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反而有了血色。他望着在他腿上不知不觉睡着的女人,消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花白的头发。 许久后,他将女人的头放回了枕头,起身站了起来。 捏好被角,吹灭蜡烛,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女人,迈步走出了破败的小院。 十年如一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走出小院,他脸上隐约可见的一抹温情被夜风卷走,重新变了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高公公。 逐鸾 第108节 离开冷宫后,高善叮嘱守门之人要警醒之后,两个内侍忙不迭地保证会睁大眼睛。 他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灯笼,往紫微宫返去。 转过冷宫的宫道,高善忽然停下脚步。 夜色之中,荔知从墙边站直了身体,和他微笑着四目相对。 “高公公,这么晚了,你在冷宫做什么” 第89章 “这不是你该问的, 荔宫正。” 夜色之中,高善的神色平静而冷漠,冷风拂动他的衣袖,就像吹过深而暗的洞穴, 发出空洞的声响。 “在皇宫里, 有些事情知道的少一些,能够活得长一些。” 荔知走到高善面前, 站定。 兰香若有若无。 近在咫尺, 高善更像是一面匆匆打造的棺材板, 干裂的表面,黯淡的颜色, 狭窄而单薄的厚度,冷冰冰的温度。 他的鬓发还是乌黑的, 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活着的光。 “公公见过我的双生姊妹么” 高善不言不语, 眼神闪动了一下。 “……既然见过, 就应当知道,我和公公, 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宫正说笑了,我们并非一路人。” “若非一路人,公公今夜就不会在此。”荔知的目光, 落在他少了压襟的内侍官服上, “我们都无法释怀,所以我们是一路人。” 高善没有说话。 荔知说:“我知道公公前呼后拥, 大权在握, 但宫中人多眼杂, 公公总有走不开的时候。依里边那人的性子, 恐怕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听话。宫正司可以在公公力所不及的时候,为她提供庇护。” 漫长的沉默后,高善开口了: “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荔知的回答超乎高善的意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你什么都不要” “为惠而望报,对公公这样的人并不管用。”荔知说,“如果公公不想履行承诺,就是一百个我,也斗不过一个公公。与其让公公费神,不如我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面对后宫有第一煞神名号的高善,荔知神色从容,微笑淡定。 “荔知只望公公做出抉择的时候,莫要忘记今晚。” 笑了笑,荔知不再等待高善的回答,转身离开了冷宫外的宫道。 身后静悄悄的,一束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荔知回到长秋殿,见到鹿窈,告知她装神弄鬼之人是冷宫里跑出来的发疯嫔妃。 冷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鹿窈并未细问,得到保证长秋殿不会再闹鬼便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两名女官再次来访冷宫。 把手宫门的两个内侍见她一愣。 “开门,宫正司稽查冷宫内务。” 荔知走进冷宫后,让两个女官分别去巡查不同方向,而她独自一人走向最里端的破败小院。 即便是白日的冷宫,也充斥着一股凄凄惨惨的气息。 坐上宫正的位置,宫中所有嫔妃和宫人的背景都在她的脑海之中。 石映月,封号采女,六皇子的生母。 荔知推开摇摇欲坠的小木门,看见坐在桌前的石映月。她借着窗外的日光,正在缝制一双虎头鞋,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来,一脸惊讶。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 石映月看着站在门口,身穿高级女官衣裳的荔知,犹豫片刻,主动开口道:“你是来找淑妃娘娘的吗她在隔壁主殿,你走错了。” 荔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日安,奴婢是陪上峰来的,她在和淑妃说话,打发奴婢到别的地方看看。” “原来是这样。”石映月笑了起来,岁月拍打过的眼角波纹一片。 “娘娘的手艺真好。”荔知走近了,看着她手里的虎头鞋说。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说不定还没有姑姑的品级高。叫我采女就好。”石映月的目光落在手里的虎头鞋上,目光中一片温情,“这是我给六皇子绣的,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个月一个样,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啊——我还没有请姑姑坐下,太失礼了。姑姑请坐,我给姑姑沏一杯茶——” 石映月慌忙站了起来,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四下寻找。 “我的茶……我的茶……” 荔知心中一酸,连忙按住她。 “采女勿急,奴婢刚刚在淑妃那喝过茶了,不渴,奴婢坐着就行。” 石映月窘迫地笑了笑:“也好……淑妃的茶是好茶……” 她拿起桌上就快完工的虎头鞋,继续绣了起来。 “姑姑莫要笑我,这双鞋我想早些绣完,赶紧给淑妃娘娘送去。”她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荔知笑了笑,宽慰道:“采女不必在意我,我看采女绣工出色,心中很是羡慕。” 她拿出怀里绣好的荷包,拿给石映月看。 “我自己绣的,就很难看。” 石映月看了她的荷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少女一般。 “能够收到姑姑荷包的人,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为什么” “这荷包,一看就是鲜少做针线活的人费心所制。”石映月的神情温柔起来,似乎想起了某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做并不擅长的事情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欢喜。” “采女想起了谁” 石映月低下头,唇边露着一抹微笑:“一个死脑筋的人。” 荔知坐了一会,出言告别,石映月忙着赶制虎头鞋,将她送至小屋门口便返回了桌前。 荔知环视屋内,记下所缺生活物件,打算在稍后就派人给她送来。 她走出小院,看见不知何时来的高善。 高善看了她一眼,目光投向虚掩的木门背后的石映月。她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将所有母爱都缝制在那双活灵活现的虎头鞋里。 “她从来没有绣完过。”高善开口,“每到她即将完工的时候,我就会将那双鞋拿走。她找不到鞋,就会拿出针线重头开始。” “她的记忆停留在六皇子死之前,如果是小时候,她就绣虎头鞋。如果是少年时期,她便缝里衣。” “每次缝制的东西不见,她不哭不闹,毫无怨言,只以为是淑妃不愿她和六皇子亲近,所以拿走了她的绣品。” “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长秋殿,只能偷偷扒着窗户,偷看淑妃抱走的六皇子的时候。” 荔知沉默半晌,说:“她是一个可怜人,即便不为公公,我也会在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她。” 高善不置可否。 他迈腿走过荔知,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说: “你姊姊的事,我很抱歉。” 荔知猛地转身,高善却没有停步,径直迈入了石映月的屋中。 他背对着荔知,不知和石映月说了什么,石映月仰头笑了起来,那双苦难镌刻过的眼睛,满溢着少女的天真和见到心上人的快活。 荔知站了一会,放弃了追问的想法,抬脚离开了冷宫。 高善已经表明立场,聪明人之间不必再说更多。 时隔多日,荔知终于得以回家。 家里不仅有弟弟妹妹,嘉穗嘉禾,还有谢兰胥。 一切如常,一切都让她感到久违的熟悉和自在。 用过夕食后,两人坐在东跨院的花廊下乘凉。 绚丽的紫藤花铺满花架,像一片会涌动的紫色海洋。傍晚暖洋洋的风吹拂着低垂的紫藤花束,送来阵阵幽香。 荔知和谢兰胥并肩坐在一起,手牵着手。 得知长秋殿闹鬼的背后是高善和石映月,谢兰胥没有丝毫吃惊。 “你知道皇帝为何信任高善吗”谢兰胥空着的另一只手把玩着落下来的紫藤花瓣,“高善原是崔朝时候的官宦少爷,因大不敬被抄家,未满十五的高善没入掖庭,净身做了内侍。燕朝建立后,皇帝为收揽人心,翻了许多前朝之案,高家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高善这种和前朝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皇帝才敢将他放在身边重用。有了石映月做软肋,高善已经不可能再妨碍我们。” 荔知抬眼眺望远方,天边外的一片火烧云,在晚风的推动下,步步紧逼,缓缓推进,像是要将两人和紫藤花一起燃烧干净。 “高善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与我们作对。”她说。 谢兰胥朝她看了过来。 “或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荔知说。 “……也许吧。”谢兰胥转过头,也望向天边那片越来越近的火烧云。 荔知从怀中掏出那只花了她数个日夜功夫的荷包,故作随意地递给谢兰胥。 谢兰胥接过荷包,定定地看着。 他许久没说话,荔知不由有些紧张。 “……不错。” 逐鸾 第109节 谢兰胥终于开口。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但他立即取下原本挂在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荔知所送的荷包里面,重新系了起来。 “如何”他站了起来,向荔知展示着腰间的新荷包。 “很适合你。”荔知笑道。 “我也觉得。”谢兰胥说,“就是这个蝴蝶,阴柔了些。” “那是绣的飞鱼!”荔知险些没控制住表情。 谢兰胥及时补救:“……还好有飞鱼平衡。一个图案绣两种花样,不比尚宫局绣娘的技艺还要炉火纯青” 一阵强风吹过,头上飘下纷纷扬扬的紫色花瓣。 荔知忍不住站了起来,张开双手站在花雨之中感受天地的馈赠。 谢兰胥在一旁看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瞧,像下雨一样,阿鲤开心吗”荔知回头笑道。 谢兰胥望着她笑了。 “开心。” 却不是因为花雨。 第90章 翌日, 如入宫点卯前。 荔慈恩将一只雪白的小猫儿小心翼翼地交到她手里。 “多谢你,慈恩。为了这只猫儿,你一定费了许多心思。”荔知抱过白猫,由衷感谢道。 训狗尚且不易, 何况训猫。 荔慈恩却仰着灿烂的笑脸说:“能帮上姊姊的忙, 我高兴得不得了。何况只是训只猫儿呢” 荔知抱着猫儿往荔宅大门走去,荔慈恩同行相送。 “你明年就十五了, ”荔知打趣道, “若有中意的公子, 悄悄和姊姊说,姊姊帮你安排。” “姊姊这么早就想把我嫁出去”荔慈恩故作生气, 瞪大眼睛道,“想要我嫁人, 那也得姊姊先嫁, 哥哥后娶, 最后再考虑我!” “姊姊不催你,婚姻大事不能儿戏。现在荔家也没有什么大人了, ”荔知自动忽略了主院只能张着嘴流口水的荔老夫人,“只要个人清白,姊姊都能为你和象升做主。” 到了大门口,荔慈恩将荔知推出家门。 “姊姊操心我和哥哥, 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荔慈恩站在门槛后, 冲荔知扮了个鬼脸。 荔知忍俊不禁,腾出一只手和荔慈恩挥了挥, 然后走到自家马车前。 马车夫从车里拿出一个铁猫笼, 荔知将小肉圆子一样的白猫放了进去。 猫儿在笼子里适应良好, 转了两圈, 绿宝石一般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新奇的四周。 荔知坐上马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到了瑞安门前,她提着猫笼下车,步行往官署走去。 此时百官在金銮殿上朝,宫道上只有偶尔匆匆路过的宫人,见到荔知,忙不迭行礼问安。 荔知微笑回应。 到了长秋殿前,荔知先将猫笼交给春梅,春梅见到美丽的白猫,惊讶道:“宫正怎么带了一只猫儿来” “送给昭仪解闷的。”荔知笑道。 宫中没有皇后,太后也早逝,嫔妃们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鹿窈刚刚起床,揉着眼睛接见了荔知,听说她带了一只猫儿来给她解闷,兴奋地立即瞪大了双眼。 “快快,让我见见那猫儿!” 荔知让春梅将猫笼带了进来,鹿窈把两只小脚匆匆往绣鞋里一塞,就急忙跑了过来围着笼子看。 “她会不会咬人”她又想触摸,又有些害怕,紧张地询问荔知。 “不会的,这只猫儿温顺又活泼,昭仪不妨摸来试试。”荔知鼓励道。 鹿窈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向猫儿,透过铁笼的空格摸了摸白猫儿。后者低下头,用柔顺的头颅顶了顶鹿窈的手指。 鹿窈发出惊喜难耐的叫声:“快把她放出来!” 不一会,鹿窈就抱着白猫儿难舍难分了。 “昭仪可以想一想,要给猫儿取什么名了。”荔知笑道。 “朕也来帮忙想一想!” 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原本的安宁。 鹿窈和荔知等人连忙向大步迈入主殿的皇帝行礼,面无表情的高善低头跟在后边。猫儿从鹿窈的怀里跳出,扬着尾巴慢慢走到皇帝明黄的衣摆下。 “都起来吧!”皇帝大手一挥,弯腰抱起了白猫儿。 鹿窈和荔知对视了一眼。 “奴婢先退下了。” 皇帝任由她倒退转身主殿。待殿内只有他和鹿窈之后,谢慎从状若无意道: “你们感情倒好。” “当然好了,要不是荔姊姊,我也不会遇见皇上。”鹿窈挂上谢慎从没有抱猫的另一只胳膊,天真无邪地笑道。 “你在宫中过得开心,自然最好。”谢慎从说着,将白猫儿从怀里放出,坐到了茶桌前。 鹿窈察言观色,走到了谢慎从身后,有轻有重地为他揉捏肩膀。 谢慎从闭着眼感受,过了一会,开口道: “你这手艺挺好。” “那是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爹娘的小棉袄呢。”鹿窈说,“不过,现在我是皇上的小棉袄啦,皇上冷得肩膀疼的时候,就来见我,我会好好给皇上捏一捏。” “就你这小嘴像抹了蜜一样甜。”谢慎从终于露出笑容。 鹿窈从他肩上探出头,俏皮道:“我不是见皇上不开心,所以才想方设法让皇上笑一笑吗” “你看出了” “皇上一进门就垮着脸笑也不笑,谁看不出来!”鹿窈一边敲着他的肩,一边状若无意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皇上生气啦” 谢慎从冷哼一声,眼中闪过狠厉:“是一群不长眼的东西,当朕半截身子入黄土,迫不及待要拥立新君了!” “皇上何必跟他们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鹿窈伏在皇帝肩上,甜甜道,“我日日陪伴皇上身边,最清楚皇上威武神猛,身体康健,我还要给皇上生个小皇子,让皇上看着他长大呢!” “只有你是真心盼着朕好!”谢慎从说,“他们啊,都恨不得朕今日就立太子,明日就传位新君!” “我才不想皇上这么早就当太上皇呢,”鹿窈撒娇道,“要是新君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孩子,那妾岂不是要被欺负死!” “这宫里呀,只有你敢说真话,也只有你是全心全意想着朕。”谢慎从叹息一声,“怡贵妃虽然爱朕,但她也明里暗里劝朕早日将凤王立为太子,以安社稷——朕一没病,二没老,安的哪门子社稷” “他们就是没安好心!”鹿窈煽风点火道,“我只要皇上心里高兴,立谁做太子,什么时候立,我都不在乎,反正皇上比我聪明,皇上决定的就是最好的。” 毫无征兆地,谢慎从冷不丁地说: “朕立琅琊郡王为太子怎么样” 鹿窈心头一跳,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她和荔知的关系并未掩人耳目,皇帝既然知道她和荔知走得近,又知道荔知和琅琊郡王走得近,那么这个问题,其实是在变相试探琅琊郡王对储君之位的态度。 “皇上那么多儿子,为什么要立儿子的儿子”鹿窈说,“你要立琅琊郡王,那还不如立以后我们的孩子呢!” 鹿窈一番话句句熨帖,把谢慎从哄得身心舒畅,也让他的疑心暂且按了下来。他在金銮殿上积累下来的一腔怒气烟消云散。 “这只猫儿,就取名见喜好了。就如同朕见到你就欢喜一般!”谢慎从大笑道。 得了赐名也就相当于御猫了,低位嫔妃见了猫都得让路,如此恩赐,鹿窈少不得又是一通撒娇卖痴。 到了下午一些的时候,皇帝给鹿昭仪的猫赐名的消息传遍后宫,听说瑶华宫里又砸了不少东西。这已经是常态了,不仅瑶华宫的宫人习惯,后宫里的其他人也习惯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足以扭转朝堂力量的重大消息传遍京都。 大约申时,皇帝召琅琊郡王入宫商议政事,密谈之后,琅琊郡王从大理寺卿擢升为尚书左仆射,官至从二品,仅在中书令之下。 至于早朝时力劝皇上立太子的排头兵,谏议大夫陈友,则被停职调查。 皇帝的调动决定,有如一盆冰凉彻骨的冷水,瞄准凤王党的脑袋倾倒下去。 其中尤为恼怒的,并非当事人,而是当事人的母亲。 瑶华宫一日之内已经损失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怡贵妃气得连自己好不容易精心养护长的指甲都给折断了。 “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眼下儿子也不在身旁,怡贵妃也不在乎什么面不面子了,她趴在嬷嬷的腿上,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皇上之前分明说过要让凤儿当太子的,如今不仅一推二推,还宠幸起了那个姓鹿的狐媚子!现在全后宫都在看我的笑话,难道我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嬷嬷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一样道,“娘娘心善,总是看不起后宫里的一些手段,可在这吃人的后宫,不当狼就只能当兔子。以前是皇上宠着娘娘,娘娘如今才算是真正体验了后宫的冷暖。” “嬷嬷,是我老了么皇上为什么不来我这儿了”怡贵妃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问道。 “谁都会老的,可不是谁都有一个受皇帝宠爱的儿子。”嬷嬷苦口婆心劝道,“凤王才是娘娘真正可以倚靠的对象,娘娘必须为了凤王坚强起来,您是他最大的后盾呀!依老奴之见,皇上对鹿昭仪只是一时新鲜,这新鲜可以是对鹿昭仪,也可以是对其他人。” “凤王已经大了,娘娘何不用为凤王选妃为借口,劝皇上召开三年一次的大选呢” “这样一来,一是体现娘娘的容人之心,对皇上的一番好意,二是可以灭灭鹿昭仪的风头,三是让宫中其他嫔妃知道,这后宫里说得上话的,始终只有娘娘一人!” 怡贵妃精神一振,坐了起来,抹着自己的眼泪。 “嬷嬷说得对!我就是让皇上去别人那里,也不想让姓鹿的继续威风!我就这就劝皇上召开大选——” 怡贵妃说干就干,擦干眼泪就匆匆往紫微宫而去。 皇帝刚在鹿昭仪那里吃了甜头,就听见一向善妒的怡贵妃主动要求开选秀,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皇帝大为喜悦,连夸其懂事,当天夜里,就久违地翻了怡贵妃的虎头牌。 宫里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谢兰胥肉眼可见地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 荔知的计划,也在稳步向前推进。 皇后之位和前朝佚宝藏,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末代皇帝为免受谢慎从的屈辱,杀死了一同南逃的嫔妃和子嗣,只有公主魏婉仪被救了下来。 逐鸾 第110节 恐怕这并非偶然。 末代皇帝既然不甘心赴死,那他就一定会留下关于宝藏的只言片语,期望着后人能够打开宝藏光复大崔。 一切又回到了东宫。 她必须进入废弃的东宫,才有机会探寻前朝宝藏的秘密。 东宫封存多年,若没有正当的理由很难开启东宫,并且她还要想方设法,隐瞒此事之中她的影子,不令谢兰胥起疑。 她为此绞尽脑汁。 好在,人很难做到的事,猫儿可以。 第91章 “昭仪别急, 皇上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长秋殿里,鹿窈急得团团转,周围的宫女内侍都在忙不迭地安慰她。 “荔姊姊,见喜到底会去哪儿了是不是被人捉了去已经……” 荔知握住鹿窈的手, 坚定道: “见喜聪明又敏捷, 一定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内侍响亮的“皇上驾到”, 让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向着一个方向跪了下来。 谢慎从扶起地上的鹿窈:“昭仪急着找朕, 所为何事啊” “皇上, 见喜不见了!”鹿窈眼泪汪汪道,“求皇上出面, 叫人帮我找一找见喜吧!” 谢慎从用大拇指抹去鹿窈脸上的泪珠,好笑道, “为一只猫儿, 你就急成这样说不定见喜是去晒太阳了, 猫儿都是这样。” “不会的,见喜从来不会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喂猫的宫人说, 见喜已经两日没有回来用过饭了。”鹿窈摇着谢慎从的手臂,“皇上,求求你了,帮我找找见喜吧!” “好好好, 不过一只猫儿, 多大的事儿——高善!” 谢慎从一声令下,如影子般跟在身后的高善站了出来:“皇上, 奴婢在。” “让巡逻的禁军帮忙, 在宫中找找鹿昭仪的猫儿。” “奴婢遵命。” 皇帝来了, 荔知识趣地告退。 禁军出动, 找一只猫儿轻而易举。到了下午时分,有消息传回,有人在东宫的红墙上见到了见喜的身影。 原本只是捉一只猫儿,用皇帝的话来说便是“不过一只猫儿”,可这猫儿跑入了东宫,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即便已经时过境迁,东宫对皇帝来说也是一片不容触碰的逆鳞。 谋逆案之后一直废弃的东宫上着沉重的铁锁,钥匙只有皇帝身边的高善才有。听说猫儿进了东宫,皇帝都不想管这事了,却耐不住鹿昭仪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最后,谢慎从捂着头疼的脑袋,终于同意打开东宫,但只许鹿窈派一人进去找猫,找到后就立即出来。 走出紫微宫后,鹿窈兴奋不已地快步走下台阶,拉起等候在外的荔知的手。 “荔姊姊,你说的果然是对的!”她压低声音,在身后的高善走近之前,快速说道,“我越无理取闹,皇帝越不会对我生气!” 荔知笑了笑,并不意外。 看看宠冠后宫多年的怡贵妃就知道了,皇上喜欢的恐怕不只是孩子气的外表,还有孩子气的性格。 怡贵妃虽然脑子不聪明,但不聪明有不聪明的好,皇帝就喜欢她那心思全写在脸上的不聪明。像荔知,过分顺从,过分沉稳,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鹿窈正在纠结派谁进东宫找猫,荔知自告奋勇,说:“还是我去吧,见喜是在我手里长大的,听到我的声音,说不定就会主动出来了。” 荔知顺利争取到入东宫找猫的资格。 到了尘封多年的东宫门前,高善上前打开了红漆脱落的东宫大门。沉重的锁链随着高善的动作落到了地上。 荔知跟在高善的身后,走入了荒凉的东宫。 “宫正想搜哪一边”高善转过身,古井无波的眸子看着荔知。 荔知有种直觉,自己的小算盘在高善的眼皮子下一览无余。 “见喜喜欢玩水,不知有水的在哪一边” “东宫有一个湖心楼,宫正往北走即可。”高善往相反方向走去,“太阳下山前,我们在此地汇合。” 荔知在心中感谢高善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匆匆往北方走去。 多年空置,东宫里一片萧瑟景象。 翠绿的爬山虎长满宫殿外墙,游廊上铺着厚厚一层枯死的藤蔓。荔知沿着北方走了一会,矗立在湖中心的楼台渐渐显露出来。 一束束紫纱虚掩着湖心楼的每一层门窗,炎热的夏风吹动下,就像一只只地狱里伸出的手,在邀请着荔知靠近。 荔知在湖边走了一会,发现一艘搁浅在岸边的小船。 她将木船推入水中,拿着船里的木桨缓慢往湖心楼划去。 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她不敢有丝毫浪费。好在她并不缺乏锻炼,用上全力后,船只稳稳地向湖中央的小岛驶去。 大约一炷香时间,木桨终于插进湖心小岛边缘的淤泥。 荔知吃力地将船停靠在岸边,往湖心小楼走去。 推开湖心楼吱吱呀呀的木门,荔知谨慎地走入陌生的地界。 一楼,有堂屋,有次间,还有一间小小的厨房,荔知走进去转了一圈,揭开米缸看了看,里面干净得一粒米也看不见。角落的渣斗里倒是有一些已经风化的鳞片和鱼骨。 荔知走出厨房,上了二楼。 二楼是主人居所,空旷的走廊既没有花囊茶几,也没有字画挂饰。 左右两头分别一间卧室,左方的卧房有梳妆架,右方的卧房有书架和书桌,除了基本的生活家具,几乎没有看到任何装饰。 荔知站在那间有着少年衣裳的右卧房里,不禁想起了谢兰胥在鸣月塔的竹园和京都的琅琊郡王府。 原来,他只是习惯了空旷。 偌大的二楼,只有这两个房间,没有耳房,没有下人的痕迹。 联想到停在湖心楼对面的木船,湖心楼俨然一座孤岛,里面的人无法自由出入,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有外边的人坐船上岛。 寻找魏婉仪留下的线索,第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她的起居之地。 也许是通风不好的缘故,魏婉仪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荔知说不上来的怪味。 荔知在魏婉仪的卧室里找了一会,除了一些砸碎东西留下的划痕,她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引起她注意的是房间里的床。 湖心楼里其他东西看上去都是完整的,只有这间房里的床上,少了被子和床单,只剩一面光秃秃的床板。 荔知走近床板,那股怪味更甚。 地上还有像是什么东西打倒了的乌黑痕迹。 荔知蹲在床边,往床板底下看去。 没有她想象中的可怕画面,只有一个翻倒在角落的空茶盏。 在魏婉仪的房间里一无所获后,荔知返回一楼。她在一楼转了又转,发现了一个隐秘的下行石阶,通过石阶,来到一间阴冷的地下室。 乍看上去,这是一个储冰的冰窖。 但荔知在石墙上发现了固定用的两个环扣。 地下室里不仅有炉子,还有翻倒的水桶和刺青工具,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木头架子倒在地上,隐约可见木架上陈年血迹留下的斑驳。 在这间大约是谢兰胥承受“驱魔仪式”的地下室,荔知无端感受心悸。其实她并未受到太多苦难,那些苦难,都是降临在她身边的人身上。 站在这里,荔知仿佛能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法师用退魔之名,用尽恶毒的法子去折磨一个孩子。 她强忍不适,草草搜寻了一遍就离开了地下室。 想来魏婉仪也不太可能将秘密藏在儿子受刑的地方。 重新回到太阳底下,热风吹走身上的寒气,荔知忍不住舒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地方可能留有线索呢 “我把她埋在湖心楼外的柳树下。” 谢兰胥的话重新在耳边响了起来。 魏婉仪的尸骨…… 荔知被第六感驱使,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起了周边的柳树。 她一面在心中怀疑魏婉仪如何将秘密带入地下,一方面,她又本能地对此感到怀疑。 湖心楼四周的柳树不多,引起荔知注意的只有一棵。 在靠近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竖着一块像是标记的无字石碑。石碑前的土面也要比四周的高上一些,像是人为造出的土坡。 荔知站在石碑前,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不愿空手而归的想法占据上风,她四下张望,捡起不远处的一截枯木。 回到石碑前,她握紧枯木,挖开了石碑前的泥土。 挖开的泥土渐渐在石碑旁堆成一座小山。 太阳缓慢而坚定地西斜着,渐渐就要坠落。 荔知满头大汗,呼吸急促,手里的枯木几次断裂,越挖越短。 终于,她停下了挖掘的动作。 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荔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枯木翻开上面仅剩的泥土—— 一个骷颅头露了出来。 继续清扫开尸骨上覆盖的泥土,风化腐朽的衣物碎片随着她的动作和泥土一起坠落在尸骨空荡荡的腹腔之中。 一具人的骸骨,显露在空气之中。 荔知虽然没有学过尸体验看,但也知道正常的骨头都是白色,而眼前的尸骨,却黯淡泛黑。 逐鸾 第111节 谢兰胥曾说,魏婉仪是自尽身亡。 但眼前的尸骨,分明是中毒而死。 荔知呼吸困难,心跳如擂,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堵在她的喉咙口。 她的胸口里激荡着莫名的冲动,就像冥冥之中双生姊妹在指引着她正确的方向一样,荔知用微微颤抖的手拂开了尸骨两条腿上的碎布料。 完整的尸骨,泛黑的尸骨,唯一缺少了一条小腿胫骨的尸骨。 零碎的线索,渐渐在她脑海中组成一个惊人的推测。 “每到阴雨天气,她的跛脚就疼痛难耐。即便疼得以头抢地,她也不愿示弱让人按摩服侍。在她发病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她的亡国仇人。” “太子妃的脚是怎么跛的” “南逃时躲避追杀,从高处摔下马。自那以后就跛了。” 魏婉仪,当真是坠马跛脚的吗 缺失的胫骨又去了哪里 荔知心中已经隐约触摸到了答案。 第92章 荔知将土原样覆上, 在太阳落山之前,抱着用铃铛引出来的见喜回到了东宫门前。 高善见她找到见喜,没说什么,重新锁上了东宫。 荔知抱着见喜回到长秋殿, 将见喜还给喜极而泣的鹿窈。 “见喜喜欢铃铛, 似乎是东宫的铃铛吸引了她。”荔知将带来的铃铛交给鹿窈,“昭仪闲暇时, 可以用铃铛多和她玩耍, 想来也就不会乱跑了。” 离开长秋殿后, 荔知心事重重,脚步匆匆地往宫正司走去。 前朝宝藏的秘密, 想必就藏在魏婉仪的小腿胫骨上。可她的小腿胫骨又去了哪里 魏婉仪的尸骨呈黑色,谢兰胥却说她是自尽身亡。 他是真的不知情, 还是—— 荔知倏然停下脚步, 望着宫道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兰胥和两个大臣交谈路过, 远远见到另一头的荔知,谢兰胥停下脚步, 和旁边两人说了什么,对方揖手作别,只剩谢兰胥一人站在宫道上,用目光邀请着荔知的走近。 荔知调整着情绪, 将心中所有怀疑压下, 故作如常地走到谢兰胥面前。 “奴婢见过尚书左仆射。” “嗯。” 待那两个大臣走远后,谢兰胥说:“听说鹿昭仪的猫走丢了。” “已经找到了。”荔知轻描淡写道。 “找到就好, 毕竟出动了禁军。”谢兰胥看着她的发髻, “你的发簪歪了。” 荔知下意识伸手去扶。 “好了吗” 谢兰胥按住她的发髻, 重新取出发髻插了一遍。 “好了。”他说。 荔知刚松了口气, 谢兰胥拿起她还未放下的手。 “瞧你,指甲缝里都是泥。”他说,“知道的说你是去找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挖宝去了。” 谢兰胥平淡的声音,在荔知耳里却像是地狱的号角,她的心逃脱了控制的缰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你说得轻松,你去捉来看,上爬下跳地一定比我狼狈!” 这一刻,荔知好像分裂成了两个灵魂。 一个灵魂无知无畏,在身体里主导,一个灵魂心虚惶恐,飘在半空指挥,希望身体里的灵魂能够用强势的一面骗过谢兰胥的火眼金睛。 “般般。”谢兰胥念出她的小名,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荔知本能地回答道:“当然没有。” 谢兰胥看了她片刻,笑了。 “……那就好。” “阿鲤有瞒着我的事吗”荔知反问。 “没有。”他也说。 这样就扯平了。 荔知心中的愧疚和惶恐,一瞬间烟消云散。 你也对我撒了谎,她几乎是报复性地想。 愧疚和惶恐没有了,但是残留在心里的另一种情绪是什么呢为什么她会感到一丝失望 如果谢兰胥能够真正坦诚对她,她的回答,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荔知想不出,猜不透。 谢兰胥的心从来没有真正向她敞开过,她也同样如此。 这样就好。 …… 七夕之后,一眨眼便是中秋。 中秋是休沐日,荔知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过夕食后,带着一大家子上街赏灯。 中秋的灯会虽然不及七夕,但也值得一看。 京都不似鸣月塔,入夜后便静悄悄一片。夜幕下的京都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湖水一样来回涌动,一张张脸上都露着快活的神情。 荔知牵着荔慈恩走在人群里,恍惚中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中秋灯会,她的手还被握在双生姊妹的手中。 “般般,你可有梦想去做的事” 半人高的姊姊牵着一模一样的妹妹的手走在人群里,不知为何问起未来。 “有!”妹妹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想坐船,想出海,想去外边的世界看看。”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妹妹重重点头,“阿姊也可以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 “我去不了……”姊姊摇了摇头,脸上既没有失落,也没有向往,只有小羊羔一般的善良与从顺,“父亲要送我入宫,身为荔家女儿,这是我的责任。” “啊”妹妹垮着脸,“我也是荔家的女儿,那我也要入宫吗”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有阿姊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忧。”姊姊握紧了妹妹的手,郑重道,“我们是双身一心,我尽了责,你便尽了责。你去过天涯海角,我便也去过了。” “这样也太不公平了!那我也要留下来陪你——”妹妹闹起别扭。 姊姊在一个卖灯的摊贩前停下,买了一盏兔子灯塞到妹妹手里。 满街的灯火似乎都集中到了她一人身上,她温柔的笑容,在妹妹眼中有如灿烂千阳。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轻声道: “不幸是世间女子的常态,让我的妹妹一生幸福喜乐,是我全部的梦想。” “姊姊荔知姊姊” 荔慈恩的呼唤猛然让她惊醒。 原来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卖灯的小摊贩前。 “姊姊看上哪一盏灯了”荔慈恩好奇道。 荔知的手不禁伸向摊位上的兔子灯笼。 “……这个吧。”她提起兔子灯笼,转手递给荔慈恩,“送给你。” 荔慈恩一脸惊喜地接了。 “兔子灯三十文。”小贩讨好笑道。 荔知随手给了他一串铜板,小贩的腰弯得更低了。 “拿去给孩子买一双新鞋,秋天快来了。”荔知说。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贩身后还有一个两三岁的赤脚女童,坐在脏兮兮的地上玩着几块鹅卵石,小孩被用一根粗布绳拴着,另一端连着摊贩的腰带。 虽然小女孩看上去也脏兮兮的,但她腿边有一盏迷你的兔子灯,一看便是为她量身定做。兔子灯幽幽地亮着,为她照亮四周。 离开街边摊贩后,荔象升两兄妹和嘉穗嘉禾簇拥着荔知继续大路前方走去。 不一会,众人手里就都多了些节日的应景小玩意。 黑火负责给荔知和荔慈恩拎东西,他奇特的外貌在人群中引起了许多注视。有些害怕的,离他八丈远,生怕呼吸到他吸过的空气。 黑火无视周遭的目光,拿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的月饼边吃边惊叹咂嘴。 人潮汹涌,前方有杂耍的队伍经过,荔知在推搡间不知不觉远离了大队伍。 荔知正努力往大队伍方向挤去,忽然,一个戴着玉兔面具的人挡在荔知面前。 荔知往左,他也往左,荔知往右,他也往右。 荔知诧异地看着他,雪白的玉兔面具下,一双月下秋水一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她恍然大悟,笑容不由自主出现在脸上。 “要和我一起奔月吗” 荔知把手放在他伸出来的手上。 玉兔牵着她走入人群,像水滴汇入大海,很快便没了踪迹。 在她走后不久,一群威风凛凛的护卫破开人海,提着一盏乳燕灯笼的谢凤韶匆匆赶了过来,他穿着昂贵华丽的衣裳,宛若一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少爷,站在荔知刚刚所在的地方,茫然若失地张望着。 逐鸾 第112节 荔知被玉兔牵着,越走越快,渐渐跑了起来。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人前奔跑过了。 久违的风吹拂在她耳边,自由充斥着她的胸腔,荔知忍不住笑出了声。 玉兔回头看了她一眼,弯弯的眼睛也露着笑意。 他们渐渐跑出人群,街道两边都是闭门的店铺,人都汇聚到了街道的另一头,这里就像是他们的秘密花园。 “砰——” 正在举行中秋家宴的皇宫方向响起了烟花的巨响。 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花朵在遥远的夜空中盛开。 玉兔停下脚步,取下面具,转身看着荔知。 谢兰胥眉眼如画,轻透的大袖在夜风中簌簌飞舞,犹如下凡的谪仙。如玉光洁白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烟花震耳欲聋,荔知的心跳也震耳欲聋。 她拼命克制,不向失控的心脏认输。 做谁的皇后都可以。 她不是非他不可。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头顶的夜空中绽放,绚丽的花火四处飞溅,像细雨一样落向大地。 谢兰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入怀中。 她抵着他的胸口,和他四目相对,彼此的距离如此之近。 在响彻天际的烟花声中,谢兰胥垂下头,像鲤鱼啄水一样,用鼻尖轻轻碰撞她的鼻尖,用鼻尖代替手指,依恋地摩挲。 来回几次后,他稍微抬起了头,看着荔知的眼睛。 “你曾说过,愿为我付出所有,只求我之喜乐。” 谢兰胥的声音很轻,在荔知耳中却强过皇城方向的烟火巨响。 “……我的确说过。” “那就答应我,不要背叛我,不要欺骗我,不要离我而去。”谢兰胥渐渐靠近,在她耳边低声道,“发誓,永远属于我,只属于我……” 烟花震得大地在震颤,荔知的身体在谢兰胥的触碰下也在轻微震颤。 选择谢兰胥,只是因为他比旁人多了一份巨额的宝藏。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只是因为宝藏,所以在自己眼中与众不同。 然而谢兰胥湿润的瞳孔中却映照着自己情动的面容。 让她的决心显得多么不堪。 “我发誓,永远属于阿鲤。” 她逃避地闭上双眼,羽翼一般的睫毛随着眼球的不安也在颤动。 “若违此誓,天……” 谢兰胥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信天。”他说,“若违此誓,你便任由我处置。” 荔知哑然失笑。 她见过谢兰胥审讯犯人的手段,这两种誓言,似乎并无区别。 她无所谓地更改了誓言。 誓言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破灭。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阿姊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但她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找不回那个身影。 两行温热的眼泪忽然涌出眼眶,但她没有睁眼,任由它坠落,意图抹去突如其来的脆弱。 谢兰胥的嘴唇像羽毛一样轻柔地落了下来。 拂过她眼泪划过的地方。 吻过她的悲痛。 一次又一次。 “我也发誓。” 他轻声说。 “般般永远属于阿鲤。” “阿鲤永远属于般般。” 第93章 午时三刻, 京都西北方的城门罕见开启。 一名驿丞骑着快马,乘着夜色往皇宫方向一路疾驰。 向来不在深夜开启的宫门也因他缓缓打开,驿丞手中的加急密报层层递进,最后转交到了大内总管高善的手中。 一夜过去了, 天色微明。 春雨门前停了越来越多的马车, 身穿官府的官员纷纷下车,三三两两结伴往金銮殿方向走去。 他们眉心紧皱, 窃窃私语, 对即将开始的早朝神色微妙。 百官归位后, 内侍高声喊出:“皇上驾到——” 百官一同跪倒叩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穿着明黄龙袍的谢慎从大步走上皇座,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众爱卿请起。” 众人起身站定后, 高善面无表情道: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殿内的大臣们小心交换着眼神, 似乎在等待什么。 中书令张之贞上前一步, 说:“启奏皇上, 昨夜东山葵县急报。” “说。”谢慎从淡淡道。 “葵县突发山洪,冲出数十顶皇冠和凤冠, 以及数不清的崔朝留物和数十斤大崔标识的金银器。葵县县令已命人封山,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不少目光落在前排的琅琊郡王身上。 谢兰胥眼观鼻鼻观心,面无波澜。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谢慎从问。 “东山葵县正处于崔朝皇室退位让贤前的最后一次南巡路上,微臣以为, 民间流传的前朝宝藏一事, 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陆续有朝臣发言,谢慎从的眼皮轻轻一抬, 眼神落在沉默不语的谢兰胥身上。 “尚书左仆射怎么说” 谢兰胥揖手行礼, 神色如常道:“下官以为, 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既然葵县山洪冲出了前朝标识的皇家物品,不若皇上派人前去一探究竟,也好过京都百姓的猜测越演越烈。若当真有前朝遗惠,对皇上,对大燕,对天下百姓,也是好事一桩。” 群臣附议,就连和谢兰胥不对付的凤王党也一反常态地表态支持。 如果当真有前朝宝藏,谁不想分一杯羹 即便皇帝拿走大头,只要能从指缝里流出一些来,都够其他人坐吃几百年了。 谁去调查此事,便是关键。 “你们说,谁能担当此任啊”谢慎从说。 凤王党接二连三站了出来,提议自己的人肩负此重任。 敬王已经在宗人府软禁了,朝堂上敬王党所剩无几,幸存者们有如惊弓之鸟,不敢妄言。而谢兰胥又沉默不语,以致朝堂上竟一边倒地响着凤王党的声音。 谢慎从看着为凤王谋划得一片火热的朝臣,眼神越发冰冷。 位列二排的钱仪望站了出来,揖手道: “皇上明鉴,此事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当可能会为逆党留下话柄。应当派皇上的心腹重臣前去。” “哦,那依你之见,应当派谁去探查此事” “高善虽是内侍,但机敏过人,见多识广,又深得皇上信任,对前朝皇室也有一定了解,微臣觉得,高公公便是最佳的人选。” 高善面不改色,谢慎从却微微笑了起来。 “尚书以为呢” 谢兰胥答:“下官以为善。” “高善要服侍朕内外起居,朕一日不可离。然朕心中确实有这么一位合适的人。东山的安县经学博士鹿元支学识渊博,为人板正,朕派他和左监门将军为特使,一同审理此事。” 左监门将军,说得好听,其实也是一位太监。 凤王党十分不平,还欲分辨,谢慎从沉下脸来,不悦道:“此事朕主意已定,不必多说,退朝罢!尚书留下,到紫微宫见朕。” 谢慎从一声令下,脸色不虞地大步离开了金銮殿,带走了无数内侍宫女,扔下一片仓皇行礼的朝臣。 …… 今日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同样传到了荔知的耳里。 不光后宫里的妃子在议论前朝宝藏是否真的存在,就连宫正司里的女官,也忍不住就此私语。 逐鸾 第113节 在官署里,荔知严令众人不得议论前朝政事,官署之外,荔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她才是后宫里对前朝宝藏最为关注的人。 整个上午,荔知都在思索,葵县是否就是前朝末代皇帝南逃时选择的埋宝地点。 以至于直到在御花园里狭路相逢,荔知才发现谢凤韶从正前方走了过来。 看清来人相貌后,荔知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抱着一坛花,便下意识地行礼退让。 谢凤韶却停在了她的面前。 荔知垂着眼睛,只能看见他衣袖上沾染的泥土,以及怀中的陶土花盆。 谢凤韶没有主动说话,她只能率先开口请安。 “嗯,我很好。”谢凤韶踌躇片刻,说,“你现在忙吗” “奴婢能为凤王做什么” “我刚刚从玉山行猎归来,在山上发现了一株白日也在开花的昙花,觉得十分稀奇……便想到了你。” 谢凤韶手中的花坛出现在荔知的视野之中。 细长的叶片,小小的白色花朵,羽毛一般的花瓣,幽幽的芳香,猝不及防地忽然占满荔知的感官。 “……送给你。”他略微局促地说。 荔知心中惊讶,面上平静依然。 “奴婢不敢承受凤王厚爱。”荔知屈膝行礼,婉拒道,“怡贵妃爱花之名远扬,一定比奴婢更想见识此花的风采。” “母妃有那么多花,不差这一个。”谢凤韶劝说道,“这花是我亲手挖起来装入陶盆,又一路抱着入宫的,你就收下吧。” 荔知听了这话,更不敢收。 他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她要是收下昙花盆栽,岂不是马上就会全城皆知 “凤王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这花还是送给怡贵妃吧……” “你就收下吧!” “奴婢不敢……” “你——” 几次推拒,昙花在一推一送间忽然垂直落了下去。 砰的一声,陶土花盆碎成几块,里面的土和花一起落了出来。泥土溅上谢凤韶和荔知的鞋。 荔知心里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凤王恕罪,奴婢……” “你一直想方设法避着我。”谢凤韶的声音紧绷,充满克制,“为什么” 荔知根本不知道前情,不敢冒然答话,只能低头沉默。 洁白的昙花染上尘土,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忽然被强硬地从地上拉扯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跪我。”谢凤韶咬牙说。 “……” “你离京之前,我派人去狱中问你是否愿意金蝉脱壳,你为何不走” 荔知再也抑制不住惊讶,抬起眼睛对上了谢凤韶的眼睛。 “那名狱卒,是凤王的人” “你被打入大狱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可我那时尚且年幼,无力改变父皇的决定,只能买通刑部大狱的人,想要在离京的路上用一名死囚犯将你替换。” 买通刑部大狱,替换流放犯人。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即便是贵妃之子,若是此事曝光,以皇帝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性格,即便能留下凤王头衔,此生与东宫也是无缘了。 凤王所冒风险之大,让荔知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狱卒的对话,除了彼此,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时,她满心都沉浸在自己的复仇里,像墙角的一只蜘蛛,蛰伏在自己的世界里,仔细而缜密地安排着离开京都之后的每一步路。 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非她所愿。 所以她当时想也不想便拒绝了,甚至没有仔细推敲来人背后的身份。 一直以来,她都缄默不语,直到今日谢凤韶将旧事重提。 “……凤王为何要为我铤而走险”荔知怔怔道。 谢凤韶的眼中闪过一抹受伤。 “……你真的不知吗” 荔知迟疑着正要说话,一群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刚一回头,便看见明黄的衣袍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在谢慎从身后,还有穿着官服的谢兰胥,以及乌压压一群宫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砸碎的昙花就在两人脚下,荔知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昙花,只能先向着谢慎从的方向行礼。 谢凤韶见到皇帝,有些意外,但并不慌张。 “儿子给父皇请安。”他行礼道。 谢慎从看着眼前这新奇的一对组合,眼神在地上的昙花上转了一眼,笑呵呵道:“真是稀奇,你们两个怎么聚在一起了” 按尊卑,荔知等着谢凤韶先说话。 “儿子来宫中来给母妃请安,碰上荔宫正就说了几句话。”谢凤韶说。 荔知接着说:“奴婢检查了冷宫的季度供应,正要回宫正司,便碰上了进宫的凤王。” “那倒是巧。”谢慎从说,“地上的昙花怎么回事这昙花倒有几分稀奇,怎么白天还开起花来了” 谢凤韶看了一眼荔知,说:“……儿子今日去玉山打猎,看见了这花觉得稀奇,就挖了起来带进宫,想让父皇和母妃也看看,没想到路上走得急了,没留神落到地上砸碎了。” “你有心了。”谢慎从说,“高善,叫人把这昙花捡起来,找个地方种上。就种瑶华宫去吧。” 高善应了一声,吩咐小太监去了。 荔知悄悄抬头看向人群中的谢兰胥,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地上的昙花。 神色冰冷。 第94章 “你们来得正好, 赏花宴的主人公就差你了。”谢慎从对凤王说完,又看着荔知,“荔宫正在这儿也是缘分,便一起来吧, 今日说不得会成就几段金玉良缘。” 什么金玉良缘, 在谢兰胥面前说这样的话完全是对她的催命良言。 荔知又不能当众反驳皇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没入谢慎从庞大的随从队伍, 跟着他一起往瑶华宫而去。 到了瑶华宫, 赏花宴的架势已经摆好了。 怡贵妃这次举办的赏花宴不局限于后宫之人, 而是广邀了京中名门,全京都有头有脸人物的未婚子女, 几乎都在这儿了。反而是后宫嫔妃,只有零零星星几位, 鹿窈也在其中, 按怡贵妃的性子, 定然是皇帝擅作主张叫来的。 鹿窈在宫妃中也是最受瞩目的一个,作为十年来晋升最快的后妃, 她受宫人左右簇拥,陆续有诰命夫人上前对她请安问好。鹿窈在忙里偷闲间对上荔知的视线,远远地冲她递出一个无奈的眼神。 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凤王具有绝对优先权的选妃宴。 赏花宴一开始, 荔知就专往人少的地方走。她既不愿意被人瞧上, 也不觉得自己会瞧上别人,还是将空间让给有心人的比较好。 怡贵妃的后花园, 在后宫嫔妃中有小御花园之称。 曲曲折折, 弯弯绕绕, 百花在夏末竞相开放, 争奇斗艳。旁的草花虽然美丽,但都没有让荔知停下脚步,她一门心思往偏僻处走,却无意中撞入一棵遮天蔽日的桂花树下。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硕的桂花树,粗略一看也有百年之久,树干两人也无法合抱。 树冠枝繁叶茂,开满嫩黄的花朵,站在树下,就好像站在一片香海下。 桂花香气如波浪一般,随风而起,随风而逝,一波接一波地迎面而来。 人群几乎都集中在菊花和牡丹的身旁,桂花树附近空无一人。 荔知闭上眼睛,贪婪地独享这铺天盖地的芳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荔知脑海里浮现出谢兰胥闹别扭时的面孔。 涂了蜜的哄人好话已经准备好脱口而出,笑着转过身后,看见的却是凤王的面孔。 不光荔知愣了,谢凤韶同样愣了。 他看着露出笑容的荔知,仿佛受到什么鼓励,迈进满地金黄的桂花之中,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荔知垂下眼,匆匆行了一礼就想离开桂花树下。 “等等。”谢凤韶说。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今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他说。 “……凤王要问什么” “京中传言你和琅琊郡王关系匪浅,你——”以谢凤韶的自尊心,实在难以说出那句话,他咬了咬牙,才终于说出,“是否时过境迁,你的心意已变” 荔知难以遏制自己的惊讶出现在脸上。 一阵微风吹过,树冠里洒下一片黄金雨,金黄的小花飞舞在两人之间。 谢凤韶看向她的左手手腕。 他伸出手,摸向自己领口。从衣领下拉出一条红绳。 红绳上,赫然挂着一枚黯淡的乳白贝壳。 “你若变心,为何还一直戴着那条手链” 荔知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他手心里的贝壳项链,一瞬间豁然开朗,随之而来的痛惜和哀伤让她心中搅海翻江。 逐鸾 第114节 无论何时相见,谢凤韶永远一身鲜衣华服,他最简朴的玉簪是剔透的和田玉,腰带上最低调的镶嵌是洁白的象牙,谁能想到,他的衣领下,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一枚最普通不过,海滩上随处可见的乳白贝壳。 和荔知手腕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乳白贝壳。 “我……”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十一岁那年,我在国子祭酒举办的寿宴上第一次见到你。”谢凤韶目光哀痛,缓缓说,“你和她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姑娘,国子祭酒家的姑娘说着不知所谓的傻话,旁的姑娘要么哈欠连天,神游天外,要么就为了彰显自己的才识,尖酸刻薄地反驳,而你始终如一地耐心倾听,像个大姐姐似地温柔微笑,偶尔点头但并不说话。每次你一点头,耳边的珍珠耳珰就会跟着点一点头。小小的,圆圆的,雪白无暇。” “我在远处的凉亭里,不知不觉看愣了,被太子少保的儿子取笑,忍不住和他打了起来。我虽然打赢了,但是却被你看见了狼狈的一面,我羞愧不已,只能匆匆离席。但那以后,我忍不住打听你参加的每一场活动,只要可能,我都想方设法地去参加……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即便我们从未交谈……但我曾以为,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 一幕幕画面,从谢凤韶的眼前闪过,让他的内心更加悲痛。 一次次蓄谋已久的相遇,换来越来越多的眼神交汇。 他们在朝朝暮暮中不断相逢。 他送她玉山上第一支迎寒怒放的红梅,也收到过金秋时节璀璨金黄的一片银杏。 她变得喜爱红色,而他看见昙花便满心欢喜。 他曾以为,他们心意相通。 “若非如此,你妹妹在南巡时为何又说那样的话”谢凤韶说。 荔知声音沙哑:“我妹妹……说了什么” “那时你已经开始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南巡路上也忧心忡忡。一日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便外出散心,在海滩上遇见了你的的妹妹。”他说,“她正在捡贝壳,说要串成手链送你。” 荔知的心间已经在震颤不已了,她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说道: “……然后呢” “我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疑惑……那时的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从前种种,好像成了我一个人的妄想。或许是我做错了什么,可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希望荔夏为我指明方向,告诉我是否从前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好意,是不是已经成为她姐姐的负担” “可是你的妹妹说……” 谢凤韶的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的荔夏。 寂寥的海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浪花反复拍打在两人脚边。 月光洒满他们的身上。 他一定满脸伤心,一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执拗地着眼在自己的委屈和不平上,因为从来都大大咧咧的荔夏,眼底竟然罕见地也有难以遏制的伤痛。 “凤王什么都没有做错,姊姊并不是在对凤王生气。” “那她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他着急问。 “我和姐姐去庙里上香的时候,曾听一个游方的和尚说,只要在五年间克制凡心俗念,便能和心爱之人结百年之好,三世情缘。姐姐恐怕便是因此,才会故意避开凤王罢。如果凤王当真对姐姐有意,不妨成全她的一番念想,也好证明凤王的心意不是蜉蝣夏蝉,电光石火。” 谢凤韶抬起眼,直视面前的荔知。 “南巡回来后,我收到了你送的贝壳项链。我知道是你妹妹送给你,然后你转送了其中一枚给我。那时我便想,只要你的心意没有改变,五年又算得上什么。” “自那以后,我一直在等……” 此时此刻,他不是少年得意,意气轩昂的凤王,只是一个悲伤而困惑的平常少年。 “我一直在等你……等得累了。”谢凤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五年了,我好像还是没有等到我在等的人。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总还是感觉离你很远,似乎眼前的你,并不是你。我想不明白,你对我,到底是何心意” 大山一样的哀痛将荔知压得无法喘息,她本应避开,却无法避开。她在谢凤韶的只言片语里如饥似渴地去感受双生姊妹存在的气息。 即便这气息,像是迎面刮来的箭矢,哪怕被刺穿心脉,哪怕双眼泪水涌动,她都必须要去追寻。 她无比感激眼前的凤王,因为他,她双生姊妹短暂的一生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色彩贫瘠。 她有责任,给他一个回答。 一个属于荔知的回答。 “每穿一颗贝壳,我都诵经千遍……惟愿佩戴之人长乐无忧。”她说。 谢凤韶的眼睛睁大了,希望的火光重新在他眼中燃起。 “凤王说得对,时过境迁,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凤王尽可以恨我,但请不要否定曾经种种……至少那时的朝朝暮暮朝朝,”荔知说,“每一时刻,我都是真心的。” 她无法形容谢凤韶此时此刻的表情,正如她也不知道这些苍白的言语是否能够为凤王和双生姊妹戛然而止的感情带来一丝抚慰。 或许还有更让谢凤韶开心的话,但她不能说,说不出。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去玷污这段感情。 荔知克制着心中的悲痛,握紧了双手,转身走出了小径。 她的心神仍还留在那棵桂花树下,所以并未发现不远处站了许久的谢兰胥。 等回到赏花宴的筵席处,荔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坐下来没一会,春梅便请她去和鹿窈说话。 荔知去到鹿窈身边,陪她说笑,只字不提桂花树下发生的事情。 花/径/处忽然有些喧闹,荔知抬眼望去,原来是谢兰胥走路没留神,险些和一名名门贵女撞在一起。谢兰胥虚扶了对方一把,风度翩翩地询问对方是否有恙,惹得少女满面羞涩,只得用团扇掩住脸上绯红。 不知是否错觉,荔知总觉得谢兰胥虽然在笑,但眼底神情却从未有过的冰冷。 忽然之间,鹿窈的惊呼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春梅,你冷么怎么在发抖”鹿窈惊讶道。 春梅双目圆瞪,嘴唇和肩膀都在颤抖。 顺着她凝滞的视线,荔知看了过去,发现是微笑的谢兰胥。他刚刚告别羞涩的闺秀,独自一人走向对他招手的皇帝。 春梅怔怔道:“是他……” “什么”荔知皱眉。 “是他……” 春梅忽然用力握住荔知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满眼惊恐。 “是他!那个飞书的小太监!” 第95章 荔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沐着月色走下马车, 荔宅的侧门前停着四个黑色的棺椁,荔宅众人都围聚在门外,荔慈恩抱着其中一具棺椁不断抹眼泪。 衙门里的长吏甄迢快步走上前来。 甄迢用尊敬的眼光看着眼前从罪臣之女一步步爬至宫正司宫正之位的纤弱少女,抱拳道: “按宫正的吩咐, 已经将四人的遗体用棺椁送回, 还有……” 他略一示意,一名衙役抱着陶罐走了上来。 甄迢将陶罐双手交到荔知手里。 “时间过去太久, 卑职只能尽力将找到的碎骨带回。这是一起挖出来的树枝……卑职记得是宫正专门费心找来埋下的, 所以一并带了回来。” 荔慈恩红着眼睛走到荔知身边, 帮她抱过陶罐,好让荔知可以腾出手去接那一支光滑的树枝。 甄迢完成任务, 行了一礼,带着衙门的人离开了。 下人们七手八脚, 将四个棺椁停去后院的空地, 待明日择个吉时, 重新下葬。 荔象升今晚当值还未回来,荔慈恩跟着姨娘的棺椁走了, 想必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荔知抱着神丹的残骸,一步步走回卧室。 四个玄色的棺椁,在她眼中停留不去。 “荔姊姊,荔姊姊, 这朵小花送给你!” 荔惠直灿烂的笑脸一闪而过, 他高举着一朵黄色的野花,献宝似地举到她面前。 “荔姊姊, 这是我说我喉咙疼, 母亲给我的药!秦姨娘不知身体好些了没你把这些给她罢!” 荔惠直将什么东西一股脑塞到她怀里, 里面五花八门, 有碧绿的瓷药瓶,小孩子喜欢吃的蜜饯蜜果,还有一看就是从王氏那里悄悄拿来的珍品燕窝。 “吃了药,秦姨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荔惠直笑道。 画面一转,王氏滚烫的血喷溅到荔知的手上。 她将喉咙里拔出的金簪,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到她的手里。 “帮我……埋葬……” 她的声音,有着血流奔涌的粘稠。 荔惠直在她怀中,惨白的脸,发黑的唇,再也睁不开双眼。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朱氏双目含泪,深深地看着她。 她走出很远,回过头,依然能看见朱氏站在窝棚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便是她们交汇的最后一眼。 朱氏投身滚滚的江河,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两个年幼的孩子铺平未来的路。 “快快快,马上就要爬上去了!” “别催啦!” 荔香踩在她肩头连连催促,她一边警惕着随时可能来人,一边用上吃奶的力气,将荔香托上院墙。 荔香爬上去了,跨在院墙,向下伸出手。 “来,拉着我!” 她握住荔香的手,踩在墙上猛地用力,跟着爬上院墙。 “你瞧,我没骗你吧在这里也能看见集市里的灯会!”荔香兴冲冲地说。 她们并排坐在院墙上,头顶一轮圆月,远远地眺望着闹市的灯会。 “啊,好想出门啊——”荔香叹息。 逐鸾 第115节 “还不是你顶撞了父亲,不然我们现在都在灯会上了!” “你好意思说那不是因为父亲要打你么” “打我也是因为你说漏了嘴,要不是你,父亲怎么会知道他胡子变绿是因为我们往里掺了东西” “那、那也是你让我去放的!打你打对了!” “打对了那你拦什么你让父亲打死我好了,看下回还有没有人陪你上房揭瓦!” 两个小姑娘同时撇过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僵持没发生好一会,灯会上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金红色的舞狮随着鼓乐腾挪翻转,让两人目不暇接,惊叹连连,再也顾不上生气。 精彩的舞狮结束之后许久,两人都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 荔香忽然说:“明年我们一定要去看灯会。” “好!”她正想说这话,重重点头支持。 “真希望一觉睡醒就到明年的灯会了。”荔香闭上眼,远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一脸陶醉。 “你还没睡着说什么梦话” “你——” 一小会功夫,两人就又吵上了。 吵归吵,下墙的时候,还是相互扶持。 共同谋划恶作剧的时候,两人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 早秋的寒意将荔知唤醒,回过神来,眼前只有空空荡荡的孤独。 原来,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 …… 谢兰胥面如沉水,一言不发地路过了向他行礼的荔家下人。 作为主人的常客,谢兰胥来去无须通报。 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正因为嫉妒翻江倒海。 正因如此,他并未注意到今夜的荔宅有些不同。 谢兰胥大步走入东跨院,直入大开的堂屋,荔知就像早已知道他会来那样,坐在茶桌前等他,桌上还放着一个奇怪的陶土罐和一截丑陋的枯枝。 荔知呆坐着,并未看他,或许是依然沉浸在和凤王的旧情之中。 谢兰胥心中怒火更甚,但他强压着并未表露,而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等着荔知说话,就如同此前许多次一样,等着她主动来讨好告饶。 但她并没有。 谢兰胥不得不主动开口,冷声道:“这是什么” “……神丹的残骸。” “找到了”他随口一问。 谢兰胥听说过她曾派人回去寻找亲人的尸骨,但他并不在乎。 “荔香,荔惠直,王氏,朱氏……四人的尸骨都找到了。”荔知说。 谢兰胥若有所指,冷冷道:“以你和这四人的私交,让你黯然伤神的故人,恐怕另有其人罢。” 荔知抬起头来,对上他讽刺的眼。 “的确如此。” 难以言喻的悲痛和凄凉在荔知心中强烈翻涌,而她竟然笑了出来。 她笑着对谢兰胥说: “郡王神机妙算,将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中。” 谢兰胥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瓦解,恼怒的火光闪现在那双黝黑的眸子里。 荔知感觉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若将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中,就不会对你和凤王的私情一无所知。”谢兰胥说,“百年好合,三世情缘——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数面之缘” “你觉得我骗了你” “难道没有吗” 荔知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笑着笑着,泪珠接二连三滴落面颊。 “你笑什么”谢兰胥紧紧地盯着她。 荔知缓缓站了起来。 她用衣袖擦掉笑出的眼泪,说: “我骗了你,又如何莫非郡王没有骗过我吗” “……我骗你什么了” 荔知心中悲怆,惨笑道: “郡王要我帮忙寻找飞书的小太监,究竟是为了查清当年太子谋逆案的真相,还是为了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光骤变。 “熏风告发的时候,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是罪魁祸首,却步步紧逼,故作怀疑,令我以死表明心迹,为的是之后施恩与我。” “飞书之后,禁军从东宫搜出了太子和荔乔年的款曲书信。”荔知说,“如果我猜的没错,太子的笔迹,应该出自殿下之手吧” 谢兰胥看着她,眼神闪动。 “其实你知道,和你通信的人是荔家的庶长子荔晋之,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你蛊惑他产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有些问题,从问出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答案。 看着谢兰胥的表情,荔知就知道事实确实如她所说。 在很早之前,她便一直心有疑惑。 荔晋之虽然目光短浅,贪婪无能,但也只局限于小贪小恶之上,为何突然生起如此胆大的念头,敢与太子合谋篡位 荔晋之模仿父亲笔迹与太子通信,以他平庸的才智,难道太子从始至终未有察觉 一切疑惑水落石出。 谢兰胥没有辩解,他已经知道,此时此刻,辩解是最无用的话语。 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枯枝。 谢兰胥现在想起来了,这一截枯枝来自何处。 是他亲手折断削光后,赠与荔知。 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怜悯。 又或许,从始至终,他怜悯的都是东宫里一动不动呆立着,望着惊雷流光一身血液的自己。 他把玩着枯枝,然后毫不犹豫将其折断。 在泥土里腐朽一年的树枝,早已腐朽不堪,他稍一用力,便在他手中断为两截。 他松开手,任由枯枝坠落。 “你说的没错。”他说,“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引诱荔家入局。我趁荔晋之拜访东宫的时候,游到岸边,换上提前埋在对岸的衣物,假装偶遇,用似是而非的话诱他蠢蠢欲动,再提出可以帮他在其中传递消息,他便蠢到信以为真,第二次拜访时便带上了试探的信笺。” “第一眼,我便看出是他在假扮荔乔年来信,但我并未拆穿他,而是用太子的笔迹写了回信。我在信中叮嘱他,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表露出你我的亲近。”谢兰胥说,“自那以后,他便如我手中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在我计划的路上。” “你知道你的计划牵连到多少条人命吗”荔知道,“若不是被发配流放,荔惠直和荔香,还有神丹……都不会死。” “你不也飞书举报过荔乔年吗”谢兰胥反问。 “我从未寄过飞书。”荔知说,“我恨荔乔年,但我不会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从未寄过飞书。”谢兰胥重复她的话,缓缓道,“却能用飞书一箭双雕,既赶走熏风,又除去荔晋之。” 荔知哑然。 “般般啊,般般。”他说,“你对我撒的谎,自己数得过来么” 他上前一步,忽然握住荔知的手。 谢兰胥用力之大,荔知连指尖都感受到了疼痛。 “你指缝里的泥土,究竟是找猫,还是挖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 第96章 从前那些缥缈无踪, 柔弱无依的温情,在今夜彻底粉碎。 留下的只有残情的齑粉。 荔知直视谢兰胥的双眼,不肯有一寸一毫的退让。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倔强和叛逆在这一时占据了她的身体,一切都是伪装, 她从未有片刻温顺。 谢兰胥看着她不服输的双眼, 有一瞬怔愣。 荔知趁机摆脱了他的桎梏。 她不愿和他有丝毫肢体接触,一个没有心的人, 任何触碰都让她觉得心中发寒, 发颤。 “我是去了不错。”她站了起来, “身为前朝公主,当朝太子妃, 却只能葬在孤零零一棵柳树下,无名无碑。鹿昭仪突然令我去东宫寻猫, 我来不及和你商量, 本想将她带出东宫后, 再与你商议重新安葬的事宜——” 谢兰胥冷笑起来:“如此说来,我倒该谢谢你” 事已至此, 再多的婉转也只是浪费时间。 荔知已不愿浪费时间在谢兰胥身上。 “你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开门见山道。 “自尽死的。”谢兰胥说。 逐鸾 第116节 “她的尸骨发黑,分明是中毒身亡——” “服毒自尽。” “她的小腿胫骨也没有了。” “谁知道呢蚂蚁搬走的吧。” 荔知已经不在乎说出口的谎言能不能骗倒谢兰胥,谢兰胥同样如此。 他几乎是故意说着蹩脚的借口, 以此激怒荔知作为回报。 愤怒胀满了荔知的胸腔, 她说不出话来,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内往外爆裂。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怒目圆瞪着谢兰胥。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 “告诉你也无妨。” 即使心中有过千万次设想, 荔知依然没有想到,谢兰胥会漫不经心,用一种毫无所谓的口吻说: “我的母亲,是我杀的。” 谢兰胥脸上的漠然,让荔知只觉万分胆寒。 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她真的了解过谢兰胥吗 她真的有靠近过这个人的内心吗 “……为什么” 青烟一般的月华从木格窗外倾泻而入,横亘在只有一步之遥的荔知和谢兰胥中间,像一条割裂两人的银河,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因为她也要杀我。”他说。 谢兰胥心中没有丝毫愧疚。 在他看来,一切那么理所当然。 “她为什么要杀你” 她的话像一柄沉重而锋利的斧头,迎头劈向谢兰胥。 谢兰胥有片刻沉默。 那柄斧子,似乎没有伤害到他,而只是将他短暂地劈晕了片刻。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某种往事,因而脸上露出惘然的神色。 “她怕我受苦。”谢兰胥说。 那一晚,似乎也是和今夜如出一辙的月夜。 太子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崔朝公主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母亲本身的腿疾也愈发严重了,受过伤的那只脚几乎不能下地,下雨的时候,常常疼得满地打滚,以头抢地。每到这种时候,崔朝公主就会更加狂暴。 谢兰胥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辨别两人,然后选择逃跑或是留下。 那一晚出现的是母亲,是身为太子妃的母亲。 太子妃记得自己嫁了人,生了一个孩子,而崔朝公主不记得。 崔朝公主将他打的满身淤青的时候,太子妃每次出现,都会红着眼睛为他上药。 太子妃以为是消魔仪式里受的伤,或者是宫人们的私下欺辱。 他从未对她提起过崔朝公主。 提起,也不过是徒增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丝一毫,她也承受不住了。 “母亲病重时,我才十一岁。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会挣扎着下床给我洗衣做饭,教我读书写字。父亲请过几次御医为母亲看病,但都被母亲拒绝了。” 谢兰胥沉默半晌,说: “她应当早就不想活了。” 太子妃自知命不久矣,而他那时才十一岁不到。 在太子妃看来,能够照顾他,并且愿意照顾他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大约是不愿我一个人留下,孤苦伶仃地受苦。所以想要将我也一并带走。” 那一晚,太子妃给了他一杯安神茶,要他尽数喝下。 他知道安神茶里有什么,但他顺从地照做了。 在太子妃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安神茶后,他离开了太子妃的房间,把嘴里的茶水吐在了屋外的树下。 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无论雷雨摧残都屹然不倒。 太阳出来之前,他去太子妃房间的时候,太子妃的身体还残留着余温。 他爬上太子妃的床,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 “真暖和啊。” 他在心里想。 等太子妃的体温完全冰冷后,他依然将她安置在床上,每日将饮食用度所需端至她房中,再在第二天再将食盘端走。 像她还活着那样。 那棵好像世界终结时依然不会凋零的大树,自那以后也渐渐枯死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两个仆从只管送水送菜,他不说,他们也不问。 “我只是解脱了她。”谢兰胥神色坦然,“我没有错。” 世间森罗万象,究竟是谁在评判对错 谁有资格评判对错 在谢兰胥看来,他只是做出了选择,做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至于枕在母亲冷却的臂弯里,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他已经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问,现在轮到你了。”他说,“你挖开魏婉仪的坟墓,在找什么” 荔知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谢兰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叠起来的油纸。 他抖开油纸。 油纸上赫然是一张藏宝图,曲折的线条里夹杂着复杂的地标,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从魏婉仪的小腿胫骨上拓印下来的藏宝图。”谢兰胥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对么”他问。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南逃时候,前朝皇帝知道穷途末路,死到临头。他必须要将藏宝图流传下去,以待崔朝后人东山再起。” “他选中了和谢松照青梅竹马的三公主,因为他知道,谢松照必定会出面求情,留三公主一命。” “以谢慎从多疑的性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性命,一定也会严加搜查。将密信藏在血肉里的例子并不少见。为了更加稳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隐秘的办法。” “那就是将图画,直接留在人体骨骼上。” 藏宝图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腿胫骨的,太子妃当时是清醒着还是被迷晕了,小腿胫骨是直接取出描刻还是剥开筋膜就这么在骨面上刻画,当初的种种,都已经随着太子妃的逝去,而永远埋葬到了地下。 事情如何发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亲在阴雨天惨痛的嚎叫。 太子妃死后,尸身逐渐腐烂,胫骨上的图案自然显露出来。 他取走折磨母亲半生的小腿胫骨,将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单里,一起葬在了湖边的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时常让他想起母亲。 有时弱不禁风,有时又坚韧不拔。 树怎么会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么会相信,有人真的会因为他本身,而留在他的身边呢 谢兰胥走到油灯前,毫不犹豫将油纸投入灯罩。 红色的火苗倏然猛烈,舔舐着油纸的边缘,冲出了灯罩口。 “不!” 荔知瞪大双眼,心裂胆魄,想也不想冲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灯笼。 燃着火的地图从灯笼里飞了出来,荔知刚要扑上去,就被谢兰胥从身后按倒。 她拼命挣扎,而谢兰胥使劲压制着她。 他多么希望她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望她服一服软,像从前那样,像珍宝那样哄骗着他。 只要是她,哄骗他也认了。 可她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那张藏宝图。 她越是为藏宝图奋力挣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绞,委屈不平。 男女体力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无论她如何踢打,撕咬,谢兰胥既不还手,也不松手。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让她亲眼看着藏宝图在眼前烧成灰烬。 荔知心中的希望,也随着藏宝图一并烧尽了。 挣扎打斗间,本就腐朽的红绳断裂开来,八颗黯淡的贝壳,如断了线的珍珠分散坠落。 火已经熄灭了。 无论是藏宝图和灯笼里燃烧的火焰,还是她心中的火焰。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沦为灰烬的藏宝图和地上零落的贝壳。 谢兰胥松开手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贝壳,将它们放在颤抖的手心。 逐鸾 第117节 泪水接连掉落在贝壳上。 眼前浮现的是双生姊妹温柔的笑脸。 她还在的时候,为她挡尽了风雨。 她离开了,她才骤然惊觉,世间竟这么冷。 太冷,太冷了。 “你对我……有过片刻真心吗” 谢兰胥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底露着一抹哀伤。 荔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她抬起头来,用朦胧的泪眼,对居高临下的谢兰胥笑着说: “从未。” 谢兰胥转瞬暴怒。 回过神时,荔知已经被谢兰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闪电撕毁乌云一般,谢兰胥的愤怒也像是要将荔知大卸八块。一向风淡云轻,矜贵优雅的面孔,因交杂的爱恨而强烈扭曲,谢兰胥怒视着她,未严丝合缝的嘴唇发白而颤抖,从深处传来痛苦的喘息,像是一个人正在忍受野兽的啃噬。 “你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道。 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她也恨他一般。 “我从未……” 谢兰胥收紧了手,将她剩余的话生生掐断在了喉咙里。 那些死去的人,荔香,荔惠直,还有神丹,他们对他来说不过是脚下的碎石,路边的野草,踩了也便踩了,拔了也便拔了。而她,对她来说,他们却是她的朋友,血亲,她生命的倚靠之一。 他间接夺去了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生命,却对此不屑一顾。 即便他有苦衷,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即便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荔知也无法原谅他对生命的这种轻蔑。 荔知喘不上气来,呼吸困难。 她以为谢兰胥就要这么杀了她,像他轻描淡写地描述旁人的生死一样。 谢兰胥却忽然放开了她。 她无力的身体瘫倒在地上,而谢兰胥顺势跨了上来。 “你在说谎。”他靠近荔知的面庞,在她耳边说,“我知道的,你又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 “般般属于阿鲤,阿鲤属于般般。”他用脸反复摩挲着她的脸,几乎是乞求道,“我们约定过的。” 荔知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她也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他。 她将自己当做一具尸体——她原本就是一具尸体,一具早已失去了名字,游荡在活人里的孤魂野鬼。她沉默着,任由谢兰胥从她身上掠夺。 拿去吧,拿去吧,将她仅剩的所有,都拿去吧。 她虽然活着,却宁愿自己死了。 “你爱我么”谢兰胥孩子似地反复问着,“般般……你爱我么告诉我……” “告诉我,你爱我……” 谢兰胥的声音,已经夹上泣音。 多么新奇的事情。 荔知却生不起一丝力气睁开双眼。 她拼命祈求着堕入没有伤害的黑暗。祈求窗外的月光就像带走飘荡在空中的尘埃那样,也将她带走吧。 她像是乘在一艘船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最终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幽空。 终于,如愿坠入黑暗。 第97章 狂风暴雨之后的第二日, 是休沐,也是艳阳天。 明媚的阳光爬进窗户,逗弄着躺在床上的荔知,晨光在她身上跳跃, 她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 觉得它们甚至比自己更有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 院子里动土的声响持续不停, 让她想忽略都无法忽略。 荔知走到门前, 打开房门。 院子里多出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 粗看也有数十年树龄。谢兰胥正站在树下,用脚跺着树下松动的土地。秋风乍起, 大树簌簌作响,碎金般的桂花随风飘散, 金色细雨迎面扑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风停后, 她张开手掌,一枚小小的桂花躺在手心。 “你醒了” 谢兰胥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她视若未闻,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让她再也不能忽略。 “你喜欢桂花,我就将京兆尹府门前的那棵桂花树搬了过来。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将瑶华宫的百年桂树送给你。” 同样的细碎桂花, 洒落在谢兰胥的头上, 肩上。荔知看着他身上所穿所戴,无一不是她亲手挑选, 那时的情谊在现在看来, 已是沧海桑田。 “我把母亲的胫骨磨成齑粉, 埋在了桂花树下。”谢兰胥用闲谈一般的轻松口吻说道, “有了骨粉的滋润,来年桂花一定开得更好。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将神丹的遗骸埋在树下,让它日夜陪伴着你。” “你若想埋在别处,我也可以陪你。”谢兰胥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荔知神色漠然,无动于衷。 剧烈的情感激荡过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和麻木。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谢兰胥问。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然而那张脸上显露出来的只有死灰一般的平静。 她的心灵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触摸不到,也无法和她对话。只剩下这具躯壳,残留在人世间,陪伴在他身边。 “拓印的藏宝图被烧毁,母亲的胫骨也被我磨成了粉……”他缓缓道,“现在只有我知道宝藏在什么地方。” “……” “你要像爱宝藏那样爱我。”谢兰胥凝视着那双空虚的眼睛,柔声道,“因为如今,我便是宝藏本身。” 荔知任由谢兰胥将她拥入怀中。 越过他的肩头,她从金桂和绿叶的缝隙里窥探太阳的光芒。 她如何能够停下 她不能停下。 因为就连这条命,也不是她的。她只是在代替另一个人在活。 当天下午,在天师测算的吉时,四具棺椁在东郊的荔氏祖茔重新下葬。此事没有几人知晓,因为严格说来,他们仍是戴罪的罪人。 荔慈恩和荔象升长跪在生母坟前不起。 朱氏的父母受到私下邀请,远远地在一辆马车里观礼。 荔知去到马车前的时候,二老早已泪流满面。 她从怀中掏出朱氏的牙牌,双手递交给发须皆白的朱老爷。后者用颤抖的手接过了。 朱老爷反复摩挲着牙牌,老泪纵横,朱老妇人在一旁泣不成声。 “姑娘不仅助爱女的遗体返回家乡,还让小老的两个外孙读书习字,出人头地。姑娘的大恩大德,朱家没齿难忘。”朱老爷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小老虽无一官半职,但经商一生,还算有些积累。姑娘若是有用得着小老一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荔知扶着二人走下马车。 看着他们向自己再三道谢后,走向荔象升两兄妹。 荔知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哭泣的画面,原以为已经麻木的心竟然生出了一丝艳羡。 他们尚有家人可言,只有她是真的孑然一身。 在两个弟弟妹妹面前,她装作一如往常,而到了晚上,谢兰胥再次造访,荔知没有赶他走,当然也不会欢迎他。 她将他视作空气,视作窗外偶然飘进来的桂花。 等一觉睡醒,自然就会消失。 她的贝壳从那天晚上起就不见了,她知道是谁拿走了。但已经无所谓了。 她入宫的时候,金銮殿的早朝已经开过了。 官署里的女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她来又像受惊的鱼儿一般散开。督查流言是宫正司的工作,没有任何流言能够逃脱荔知的耳朵。 没过一会,她就知道宫人议论的内容。 皇帝派去葵县寻找宝藏的亲信只找到小额金银,并不符合宝藏的规模。 虽说如此,去的人也不是空手而归。 葵县的一名百岁老人承认,当年魏氏皇族最后一次南巡的时候,确实有大量承载着金银珠宝的车队经过。 宝藏的真实性已被验证,地点却有待商榷,关于正确的藏宝地点,朝臣众说纷纷。 皇帝最终采纳了一名朝臣的意见——打开东宫,搜寻太子妃曾经生活的地方,看有没有留下线索。 禁军如潮水涌入东宫。 封锁了数年的东宫第一次承载这么多人的进入,惊飞的尘埃在每一间屋宇中飞舞。 数额巨大的宝藏牵动着众人的心神,时隔多年,东宫再一次回到人们的眼中。 傍晚的时候,荔知带着一群手提竹篮挎着茶壶的宫人来到东宫。 逐鸾 第118节 东宫的大门被千牛卫严加把守,只能远远听见千牛卫们在里面挖掘和走动的声音。 “宫正请留步,皇上有令,闲杂人员不得靠近东宫。”守门的千牛卫说。 “请向中郎将荔鸣珂通传一声,就说宫正司宫正荔知求见。” 守门的千牛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决定去给荔知传信。 过了半晌,荔知等到了从东宫里走出的荔鸣珂。 从亲缘关系上来说,她应当叫对方一声堂哥。但现在是当值时间,人多眼杂,荔知还是向他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说: “奴婢见过中郎将。” 荔鸣珂点了点头:“何事寻我” 作为堂兄妹,荔知和荔鸣珂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 两人的父亲不对付,清廉刚正的荔乾同看不顺眼奴颜媚骨的荔乔年,反过来也同样。 因此两家鲜少走动,荔知也对这位堂哥了解不多。只是当上宫正后对他的事情偶有耳闻,似乎是个和叔叔同样正直的人。 “奴婢奉皇命,为诸位将士送来干粮和茶水。” 荔鸣珂恍然大悟,让荔知将食粮留下,待将士们休息时食用。 一连三天,荔知每日都在傍晚时分领着宫人,给搜寻东宫的千牛卫送水送吃的。 第三天的时候,搜索进入尾声。因为围聚在东宫门前休息的将士越来越多了。 荔鸣珂脸上的疲惫神色也越来越重。 世上有两样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一是风,二是秘密。 东宫挖出大量身份不明,已经白骨化的尸体的消息,第一个被荔知知晓,然后才是皇帝,再然后是宫中众人。 对荔知来说,此事有唯一一个好处,那便是魏婉仪失去了小腿胫骨的尸体,混杂在大量白骨之间,再难辨认身份。虽然是好消息,但对如今的她,却好像没有用处了。 她再也不可能获得前朝宝藏了。 所以这个好处,是只对于谢兰胥的。 他成功隐藏了宝藏的秘密。 再一次走在所有人之前。 那一晚过后,对荔知来说,是远离。对谢兰胥来说,却是接近。 他已经知晓荔知真正的目的,所以再也不需要多余的防备。 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亲昵,就像幼稚的小孩终于完全独占了心爱的玩具。 大摇大摆出入荔宅只是基本,谢兰胥无视旁人目光,每天下值时候都出现在宫正司官署外等待荔知下值。 “是你杀了那些人吗”并肩走在细雨纷纷的宫道上,荔知忽然问道。 谢兰胥手中撑着油伞,嘴角带着微笑,显然心情愉悦。 “我杀的都是有罪之人。”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荔知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我也有罪,我背叛了你。” 初秋的冷雨接二连三飘落在荔知身上。 谢兰胥发觉她的落后,走了回来,重新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撕去所有伪装后,他反而变得体贴而耐心。 “我也有骗过你。”谢兰胥笑着说,“所以扯平了。” 扯平 如何扯得平 她绝不会认输,她不愿意输给视人命为草芥,践踏她心中哀思的人。 她要让谢兰胥也尝一尝,永失所爱的滋味。 只有如此,他才能切身感受她的悲痛。 “你为什么要陷害太子”荔知问。 “因为他要杀了我。” 谢兰胥的回答,和为什么要杀太子妃的回答如出一辙。 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不做猎人便只能成为猎物,不手染鲜血便只能被鲜血染透。 他没有拥有过,所以不会有失去的痛苦。 而荔知,真真切切拥有过,幸福过。 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彼此理解的一天。 “他相信了谶言,认为连连天灾和我有关,只有杀了我,才能拯救天下苍生。”谢兰胥说,“他也曾犹豫过,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献祭我。他叫我原谅他……” 谢兰胥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神也随着转冷。 “但我偏不原谅。”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我要活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 “谁要我死,我就要他死。” 谢兰胥牵起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不必认同我。” “我只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突然的脚步声打断了谢兰胥的话,无精打采的凤王从宫道转角处拐出,看见前方并肩而立的两人,猛地刹停了脚步。 第98章 荔知刚要抽出自己的手, 被谢兰胥反过来更加用力地握住了。 谢凤韶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神色一黯,转身就要离去。 “凤王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谢兰胥微笑着出声道。 谢凤韶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停留在细雨中, 侧对着谢兰胥和荔知, 并不愿意再将眼神落在亲密的二人身上。 “……去见父皇。”谢凤韶言简意赅,冷冷道, “如果没别的事——” 谢凤韶话音未落, 谢兰胥脱下了自己的外衣, 罩在荔知头顶。然后拿着手中的油纸伞,走到谢凤韶面前。 “路遥雨冷, 凤王独自一人,还是撑把伞吧。”谢兰胥笑着, 举过纸伞。 随着他的动作, 衣袖垂落, 落出一串与他雅致宽衣格格不入的乳白色贝壳手链。 谢凤韶的瞳孔倏然缩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荔知,眼神露着受伤和难过。 荔知低头对他行了一礼, 皱眉对谢兰胥说:“郡王若是不急着走,奴婢就先走了。” “别急。”谢兰胥笑着说,“好不容易遇见凤王,难道你不想和他说几句话吗毕竟有过那样的情谊——” “谢兰胥, 你别太过分了。”谢凤韶不想听到他和心爱之人的故事从另一个男人嘴里说出, 立刻打断谢兰胥的话,“你我之间的争斗, 不要牵连到不相关的人。” “不相关哪里有不相关的人”谢兰胥故作吃惊道, “荔宫正就像另一个我一样, 凤王尽可自在说话。” 顺风顺水, 意气风发长大的谢凤韶何曾受过这样的嘲讽 他狠狠盯着谢兰胥,青筋浮出,强忍着心中的怒意。 “谢兰胥,你别小人得志——” “凤王误会我了,只是担心凤王的身体是否如旧。听说,凤王已几日没有在府上露面了。” “用不着你关心。” “同是宗室子弟,怎能漠不关心”谢兰胥笑道,“人与人便是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的,想当初我和荔宫正在鸣月塔的时候,围着一个火堆瑟瑟发抖,我病重时,也是荔宫正衣不解带照顾……” “够了!” 电光石火之间,谢凤韶暴怒,一拳打在谢兰胥脸上。 谢兰胥一个趔趄,后退一步,吐出一口血水。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荔知刚迈出一步,谢兰胥已经抬起手背抹掉了唇边的鲜血。 他对正在怒头上的谢凤韶笑道: “绿竹恩爱意,榴花新人情。这是我和荔知的约定,待到大喜之日,还请凤王一定要赏面莅临。” 谢兰胥接二连三的挑衅,让谢凤韶再也忍受不住。 如果是其他人,说不定他也就认了。 可是—— 可是—— “像你这种心怀鬼胎,沽名钓誉的家伙,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谢凤韶揪着谢兰胥的领口,将他用力撞向宫墙。 他不甘心,不甘心让这样的家伙替代了他的位置!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忽然间就翻天覆地。 荔知见事态即将扩大,再也无法旁观下去。她快步走到两人身旁,想要分开他们。 “像我这种人又如何”谢兰胥拧了拧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输给我,你又算什么玩意” 谢凤韶捏紧拳头,全力挥了过去! “住手!住手!你们想被所有人看见吗!”荔知气得变了脸色。 逐鸾 第119节 然而气在头上的谢凤韶根本不听她的话,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谢兰胥脸上就已经挨了好几个扎扎实实的拳头。 鲜血眼看着就从他的嘴角和鼻腔中流了出来。 几个宫人路过,见到这一幕失声尖叫出来, 说是扭打,其实是谢凤韶对谢兰胥的单方面殴打。 谢兰胥从始至终没有还手。 荔知不相信他怀有什么好心。 亲王和郡王在皇宫里互相殴打,对后宫里的人来说,比山洪冲出前朝宝藏更加劲爆百倍。 几乎是谢兰胥和谢凤韶好不容易被宫人们分开的同一时刻,衣着华丽非凡,头戴飞翔凤钗的怡贵妃坐着步辇赶到了。 “胡闹!你们在做什么!” 即使亲眼所见,她也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在宫中就和人大打出手。 谢凤韶板着脸,带着还未完全释放的怒气给怡贵妃行了礼,硬邦邦地喊了声母妃便闭上了嘴。 谢兰胥则慢悠悠地站直身体,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脸上的淤青和血迹,他浑然不在意。 亲王和郡王,都有站直了说话的底气。 只有荔知,身为奴婢,必须规规矩矩地给贵妃行礼。 “……奴婢见过怡贵妃。” 赶来的路上,怡贵妃就已经听宫人们大概说了事情。 琅琊郡王最近大出风头,虽然怡贵妃对朝政不太了解,但她听凤王党的人所说,似乎是皇帝想要扶持琅琊郡王抗衡她的儿子。 虽说如此,听到两人打架,怡贵妃也从未想过是因为政斗的缘故。 她了解他的儿子,如果是权力引发的问题,谢凤韶绝不可能为此动手。两男一女,这个配置如何不让人往感情纠葛上想 柿子都往软的捏,怡贵妃同样如此。 怡贵妃凤目一凝,威慑道:“本宫要你老实交代,凤王和琅琊郡王争执是不是和你有关” 荔知顿了顿,谢凤韶抢在她之前开口。 “母妃,和她没关系,这事你别管了!” 谢凤韶一开口,这事就定性了。 “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如何能不管你护着她,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你真是糊涂!竟然……”当着这么多人,怡贵妃咬牙吞下了更直白的指责,“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谢凤韶直挺挺地站着,神色烦躁:“儿子的事儿子自己会看着办,母妃还是回去罢!” 一向乖巧听话的凤王如此强硬地忤逆自己,怡贵妃越发觉得眼前的荔知看不顺眼。 “不管事情起因为何,你身为宫正司宫正,却阻止不了一个亲王和郡王在皇宫里大打出手,便是严重的渎职!”怡贵妃厉声道,“果翠,给我打——”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 谢慎从的声音从宫道后方传来,宫人如潮水跪到在宫道两边,怡贵妃急急忙忙向着谢慎从的方向跪了下去。 “父皇。” “皇上。” 谢兰胥和谢凤韶也跟着跪了下来。 “行啦,这么大阵仗。” 谢慎从从龙辇上走了下来,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起来。鹿窈随后也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看到伴驾甚至同坐一辇的鹿窈,怡贵妃的脸色更加难看。 原本宽阔的宫道因为谢慎从的加入,转瞬就变得拥挤起来。 谢慎从看了眼披着谢兰胥外衣的荔知,又看向谢凤韶和谢兰胥,心情颇好地说:“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当众就打起来了” “皇上——” 怡贵妃捏着嗓子,刚要诉苦告状,谢慎从一抬手,眉头往下一压,露出明显的不快,怡贵妃的声音就像卡住脖子的小鸟那样,没了声响。 “说罢,怎么回事”谢慎从重新望向三人,面色和善。 高善在他身后一步,袖手不语,面无表情,影子般毫无存在感。 “……儿子和琅琊郡王发生了一点口头上的争执罢了,是儿子太冲动了。父皇莫要担心。”谢凤韶说。 谢兰胥也揖手道:“回皇上的话,是微臣和凤王发生了一点小冲突,正好荔宫正也在此,贵妃娘娘觉得荔宫正没拦住我们,正要让果翠打烂她的嘴呢。” “你——”怡贵妃气歪了脸。 她还没说出口呢! 怎么能拿这种没说出口的话告状!琅琊郡王也不太讲理了! “不至于,不至于。” 谢慎从笑呵呵地和着稀泥,如果荔知不清楚他真正为人,恐怕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皇帝。 “朕看凤王身上完好,怎么就你脸上这么惨”谢慎从笑着问谢兰胥。 谢兰胥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说:“让凤王出出气也无妨。微臣若真的还手,才是伤了亲人之间的和气。” 谢凤韶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兰胥。 无耻两个字就差写在他的眼神里。 “难为你冲突之际还记得你们是血脉至亲。”谢慎从感慨道,“凤王性子冲动,在很多地方还需你多多包容。” “皇上!”怡贵妃瞪大眼睛。 谢慎从对怡贵妃的异议充耳不闻。 “都是微臣分内的职责。”谢兰胥揖手道。 荔知冷眼看着他在那里装模作样,扮演一个贤臣。 郡王和亲王掀起的风浪,再加上皇帝和怡贵妃的参与,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无意间掉落漩涡的石子。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她和一颗石子无异。 “都散了吧,挡着了朕回紫微宫的路。”谢慎从摆了摆手。 众人保持行礼的姿势一直到龙辇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皇帝都发话了,怡贵妃也不敢再惩治荔知,只好瞪她一眼,带着谢凤韶和自己的宫人走了。 宫道再次变得寂静后,谢兰胥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鲜血。 此番闹剧,是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软肋,凤王,不过是在刚好的时机出现的刚好的人。 和皇帝的爱子公然斗殴,谢兰胥并不害怕老皇帝的怒火。 他深知,比起卑鄙或平庸,这位年过半百的开国皇帝更不能容许的,是麟凤芝兰。 能够亲眼目睹他困于情爱,为一个毫无家族倚靠的罪臣之女争风吃醋,谢慎从不仅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枕无忧,甚至连饭都要多吃两口。 他心情愉悦,扬着嘴角捡起地上的纸伞。 荔知望着受了伤出了丑,还依然心情愉快的谢兰胥,多少猜到了他设计这场闹剧的目的。 “你高兴了么” 谢兰胥毫不在意她话中的锐利,扯着破了的嘴角笑道:“般般觉得呢” 他很高兴。 荔知看得出来。 不仅达成政治上的目的,还让众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亲密。 如果可以,谢兰胥恨不得用皇榜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怎么没把衣服披好看你,头发都湿了。” 谢兰胥站到她面前,将雨伞的三分之二都置于她头上,再用手轻轻拂开被雨水粘连在她脸上的发丝。 他沾着雨水的手指,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幽幽地爬过她的面孔。 谢兰胥爱怜地看着她。 谢兰胥的瞳孔比常人更黑,深而水润。那双缱绻动人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好像困着她的牢狱。那深不见底的黑色,不仅缠绕着他,也深深缠绕着被困住的她。 “般般要是没有阿鲤,可该怎么办”他柔声说。 荔知没有回答。 出宫后,两人坐上一辆马车。 返回荔宅的时候,谢兰胥叫停车夫,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东西,叫来了街边贩卖的小贩。 小贩踮着脚尖,努力高举着一只小狗,好让车里的谢兰胥能够看得更加清楚,竭力想要促成这个交易。 “是纯种的细犬!长大以后,是行猎的好帮手!” 谢兰胥摸了摸小狗的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贩。 马车再次启程,肉乎乎的小狗像是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主人,乖乖地趴在荔知的腿上。 “殿下买的,为何要放在我身上” “送给你的。”谢兰胥说,“你可以叫它神丹。” 荔知低头看着腿上眼睛又黑又圆的小狗,沉默许久后,说: “神丹已经不在了。” 谢兰胥看着她,好一会后,忽然说: “以后我们不会再失去了。” 荔知有些诧异,她抬头看向谢兰胥,后者似乎还不知道他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你知道自己在安慰我吗”荔知问。 谢兰胥一怔,显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安慰成分。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荔知重新垂下眼,抚摸着腿上的小狗,轻声说。 逐鸾 第120节 “想不通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心呢 荔知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她知道,恐怕谢兰胥自己都没有答案。 “再过不久,便是皇帝的万寿节。”荔知说。 谢兰胥没想到她忽然换了话题,但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那一天,我要送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荔知转过眼,正视谢兰胥,微笑道: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 就让她看看吧—— 他是不是没有失去的痛苦。 第99章 凉爽的天气只持续了两日, 炎热便卷土重来。皇城里的王公贵族,再次穿上轻薄的丝绢衣裳。 金色的桂花在热风里掉了不少,人们都说,今年有些不同寻常。 万寿节是皇帝寿辰, 官方休沐日。 在头一天晚上, 荔知将荔慈恩叫来了自己住的院子。 为了能在休日之前完成一部分要紧的差事,许多官员都还在官署里伏案奋斗, 谢兰胥如今官至尚书左仆射, 在朝中人人称一声谢相, 即便只是装个样子,也不能过早离开尚书省官署。 趁此机会, 荔知才好单独交代荔慈恩一些事情。 荔慈恩来了之后,她请妹妹在茶桌前坐下, 自己走到梳妆镜前, 从妆匣的夹层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 荔知拿着银票走了回来, 将钱交给荔慈恩手里。 “这是我回京后攒下的俸禄。明日午后,你给家中仆从分一笔钱, 让他们都回老家看看。” 荔慈恩吃了一惊。 “让所有人都走吗” 荔知肯定之后,她又问: “那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来” 荔知半晌没说话。 “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利,那就不回来了。” “他们怎么判断事情进展得顺不顺利” “……到了那时,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荔慈恩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安。 “荔姊姊, 你不会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荔知避而不答, 说:“……还有你。我要你明日傍晚,带上荔象升一起出城。” “荔姊姊, 你不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是不会答应的。”荔慈恩说。 到了今天, 荔知也没打算瞒着荔慈恩, 她已经长大了,有资格知晓一部分的实情。 在她看来,荔慈恩天生的机敏和聪慧比她更甚。他们两兄妹,就像是上天对她罕见的垂怜,一个力大无穷,勇猛无比,一个聪明伶俐,心开目明。 她将自己在万寿节的计划,缓缓向荔慈恩道来。 荔慈恩脸色变了几变,难以保持平时的镇定。 她再三确认,荔知也再三告诉她,没有别人,她复仇的对象,就是当今天子。 如此荒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家姊妹身上。荔慈恩好一会没有说话,呆呆地坐着。 “我终于明白了……”她喃喃道。 荔慈恩的眼神转到荔知脸上。她怔怔地看着坐在眼前的姊姊,眼泪夺眶而出。 荔知以为她是在为已逝的双生姊妹哭泣,却不想她抽泣着,哽咽着说: “这些年,你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 荔慈恩的问题问愣了荔知。 对啊,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苦海里涤荡,紧咬着牙关,在仇恨中煎熬,彻夜不眠。 时间久了,胸腔里只剩钝痛。 钝刀磨肉那样,强撑着,一天天,也就过去了。 “……就那样,熬过来了。”荔知说。 “荔姊姊既然吩咐我和哥哥出城,定然是想过计划失败的后果了。我不会再劝你。因为我和哥哥是因为荔姊姊才能够活着站在这里的,我无条件相信姊姊的决定。但是——” 荔慈恩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去眼泪,重新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荔知。 “荔姊姊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为了复仇,荔姊姊变成如今这模样,天上的另一位荔姊姊,真的会高兴吗” “……这模样” “荔姊姊知道我在说什么。”荔慈恩说。 “……” “我和那位荔姊姊虽然不比和姊姊亲近,但是,我多少知道她的性情和为人。”荔慈恩的双眼闪动着悲痛,近乎乞求道,“如果那位荔姊姊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姊姊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一定不会让姊姊变成一个为了复仇,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抹消——” “她已经死了。”荔知冷下脸,打断了荔慈恩的话。 “可——” “她已经死了。”荔知从茶桌前站了起来。 逃避荔慈恩祈求的泪眼和一针见血的话语。 她从真实面前逃避了。 那是她燃烧了自己,用尸体的残灰掩埋的真实。 “如果她在天有灵,那就说明世上有神灵。” 荔知抬眼望向窗外,按在茶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攥拢。 微风中,破碎的桂花像是金色的细雨,带着最后的芳香死去。 “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复仇随她而去。” “而我还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知道,她已经哪里都不在了。哪里都没有了。即便我死了,也不会再遇见她。” 荔知看向荔慈恩。 就像她认为的那样,荔慈恩远比自己聪慧。能够拼凑出她并未陈述的真相。 然而,有一件事,她再怎么聪明,也绝不会想到。 荔知缓缓说:“你知道么,躺在棺材里化为尸骨的,原本应该是我。” 荔慈恩先是困惑地眯起眼,再然后,倏然睁大了。 “死去的,本应是我。”荔知轻声说。 是另一个人,背负起了原本属于她的命运。 “回去吧,”荔知说,“他快回来了。别让他看出端倪。” 荔慈恩最终还是走了。 只剩荔知一人。 她走到窗前,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视野范围内最高的地方。 金碧辉煌的皇城取代巍峨纯白的仙乃月神山,伫立在遥远的东方。 再过不久,便是鸣月塔的杜鹃花漫山遍野的时候。 如果有机会,她多想再回鸣月塔看看啊。 她怀念鸣月塔的星河璀璨,怀念鸣月塔洁白无瑕的仙乃月神山,怀念鸣月塔火焰一般艳丽的杜鹃树—— 这一生,她还有机会看见那样的美好吗 …… 万寿节当天,普天同庆。 今年不同以往,在鹿昭仪的谏言下,皇帝决定取消国宴,改为家宴,节俭以作表率。 荔知是被栖息在桂花树上的小鸟给吵醒的。 她清醒的时候,谢兰胥还在睡,甚至在她想要起身的时候,将她抱得更紧,像是寻求安慰的孩子那般,将脸埋进她的肩膀。 荔知没有像以往那样推开他,而是捏起他的黑发在指尖缠绕,觉得还不过瘾,索性摸起他柔软的耳垂。 谢兰胥模模糊糊地醒了。他看了一眼是她,便又将眼睛闭上,还把头往荔知的方向凑了一些,方便她更好地抚摸自己。 前些时日买回来的小狗已经长大了一些,但仍是肉乎乎的小狗。 荔知给它取名为小鲤。 小鲤守在在两人的床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随时都做好了摇尾巴的准备。 “……怎么不睡了”谢兰胥含糊发问。 逐鸾 第121节 “醒了。”荔知说。 谢兰胥闻言也不睡了,他睁开眼,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枕在头下,侧身看着荔知。 “今日是休沐。” “嗯。”荔知说。 “想去哪里想吃什么”谢兰胥说,“我都陪你。” 荔知想不出来,他就又继续提议道: “我听人说,城里新开一家成衣铺,专营海外的丝绸,在城内供不应求。你秋日的衣裳还没定,不如正好去看看。” “也好。”荔知不以为意。 两人起床洗漱,互挑今日所穿的衣裳。 不知不觉,谢兰胥连衣箱都搬到了荔知宅上。 也不知道今后若他一个人了,琅琊郡王府还有没有衣服可穿。 两人像寻常夫妇——甚至胜过寻常夫妇那般,相伴出游,言笑晏晏。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决裂那一夜之前。 新开的成衣铺里果然有许多少见的料子,荔知给荔慈恩和荔象升选了不少御寒的皮料,这些厚厚的皮料,光是用手抚摸过就能感受到暖意,想来哪怕是鸣月塔的严寒也能抵御,更不用说是京都的冬天。 掌柜问是订做还是成衣的时候,荔知选择了成衣。 “夫人若是不着急的话,其实可以选择订做。我们这里的绣娘是从宫里出来的,绝对不会让夫人失望。”掌柜好心说道。 荔知笑了笑,说:“成衣就可以了。” 留下荔宅的地址后,荔知和谢兰胥走出成衣铺。 荔知看了看天色,说:“回去吧。” 现在的谢兰胥,对荔知言听计从,根本不会对她所说的话反驳。 他的讨好之意如此明显,荔知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回到荔宅后,东跨院的花厅里已经摆满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荔慈恩满面笑容,似乎和往常一样,她热情地招呼着谢兰胥入座:“殿下回来得正好,菜刚端上你们就回来了。要是再迟一些,我还准备叫下人去街上寻你们呢!” 以往的节日里,花厅一张圆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今日却显得有些空旷。 谢兰胥环视一周,忽然道: “其他人呢” 荔象升看向荔慈恩,似乎也对此抱有疑惑。 荔慈恩笑道:“殿下放心,西跨院也有一桌,嘉穗他们在西跨院和其他人一起吃。”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谢兰胥没有起疑,在圆桌前坐了下来。 几人也接连落座。 圆桌中央有一盘糖醋鱼,谢兰胥率先伸筷,无视众人眼光,将鱼肚子那一大块给抹了下来。 他挑着这一大块无刺的鱼肚,转手就夹到荔知嘴边。 “啊。”他说。 如此坦荡,反倒衬得不约而同停下长箸的荔象升两兄妹不坦荡起来。 “殿下,你看得见我们么”荔慈恩朝谢兰胥挥了挥手,“我和哥哥还在呢,你看得见么” 谢兰胥闻若未闻。 荔知张口咬下谢兰胥夹的鱼肉,从糖醋鱼身上挑下白色的眼珠子,回礼赠给谢兰胥。 “殿下也吃。”她神色冷淡,说出的话也不大热情,更无论夹的是鱼眼珠子这种更像是没好意的东西。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敌意对抗,谢兰胥还是受宠若惊,连鱼眼珠子也毫不犹豫地吃下了。 第一筷鱼肚子,荔知知道为什么要夹给自己。 谢兰胥从来不做第一个动筷的人。 即便是和他们四人一起吃饭,他的内心,也没有完全放下防备。 或许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他完全信任的只有死人。 她利用了他的防备,预判了他的预判,将迷药下在了无人问津的鱼眼里。 当谢兰胥打翻碗筷倒在桌上的时候,除了荔象升,另外两人没有丝毫意外。 “殿下!” 荔象升急着要去查看,被他的妹妹给拦了下来。 他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姊妹。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给他回答。 “时间紧张,让慈恩和你解释吧。”荔知从圆桌前站了起来,平静道,“我还有事要做。” 荔知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打开妆匣,拿出里面唯一的一只金簪,抚摸着特意磨尖的簪尾,片刻后,用它替换了头上的玉簪。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铜镜里的面孔,练习着笑了起来。 “阿姊——” “阿姊——” 一开始,她喊得拘谨,还不能忘记镜中就是自己。 后来,她喊得越来越顺口,越来越自然,弯弯的笑眼里好像有萤火闪烁,就好像,铜镜里那个模糊的面容,的确就是她熟悉的那个阿姊。 “阿姊——” 年幼的她在水中扑腾着双脚,努力从水里浮出头来,对着铜柱上的姊姊半埋怨半撒娇道: “阿姊!阿姊!快拉我上来呀,别笑了,别笑了!” 阿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正在铜柱之间飞舞,却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回过头来,妹妹已经不见了。 再定睛一看,傻妹妹正在水里扑腾,练舞一天的疲惫不翼而飞,她忍不住笑了。 在妹妹的再三要求下,阿姊才将妹妹从水里拉起。 妹妹站在铜柱上,身上淅淅沥沥地正在下雨,一身舞服都湿透了。 她气得跺脚:“我讨厌跳舞!” 话虽如此,姊姊哄了一会,她也就气鼓鼓地继续跟着跳了。 那时候,她真羡慕姊姊啊。 跳得那样好,就像一只水上的蝴蝶那样。 她无数次地羡慕姊姊,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好。如果能像姊姊一样就好了。她无数次地祈祷。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无论再怎么努力,她也只能做到“像”姊姊,却永远也无法成为姊姊。 她学不会姊姊的仁慈。 她绝不原谅。 庭院里有风吹过,碎金般的桂花如雨如雾飘散在空中。 荔知穿过其中,身上也沾染了桂花的香气。 她走出荔宅,坐上马车,向着皇城中最高耸最冰冷的地方而去。 从双生姊妹死去的那一天起,她就发下毒誓。 荔夏和谢慎从,世上只能同时存在一个。 唯有一种情况下,荔夏才会归来。 今日,或许就是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今日晚黑去见你》by银八。 免费睡前小短篇: 周馡已经年满十八,于是打算找个男人玩玩。 还真让她找到一个符合苛刻要求的:长得帅,身高188,八块腹肌,声音好听,无不良嗜好,学习优秀,爱干净,爱运动,不抽烟,不喝酒…… 救命! 世界上真有这种物种的存在 那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很久之后。 某人轻轻拨弄她敏感的耳垂,慵懒低沉的声线:“真以为是你钓得我” 第100章 皇宫正在为晚上的夜宴忙得热火朝天。 荔知使用宫正的牙牌, 顺利通过成安门进入宫中。 两个司正见了她,一脸惊讶。 “回来看看你们做得怎么样。”荔知说,“皇上的万寿宴关乎国家颜面,切不可出一丝差错。” 两个司正恭谨地应了。 夜宴由六局一司联合组织, 宫正司主要负责夜宴的秩序, 兼顾教坊司那边为了夜宴而准备的歌舞节目。 逐鸾 第122节 荔知再次浏览了一遍司正呈上来的夜宴安排。 又去看了一遍教坊司准备的节目,一来二去, 天色渐渐暗了。 弯月爬上皇城的角楼, 绿瓦上洒着朦胧的月光, 长乐宫前灯火辉煌,人山人海。高大的紫薇树盛放着烟粉色的花朵, 笼罩着栖息在长乐宫上的一排兽首。 靡靡的丝竹之声摇荡在夜风中。 交替着众嫔妃子嗣对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的万寿祝福。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虽是套话, 但奈何谢慎从喜欢听。他听着那些仔细思索便知毫无可能的话, 脸上笑意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教坊司排演的歌舞节目结束后,轮到后宫佳丽们献艺。 谢慎从的后宫嫔妃并不多, 算上已经死去的,在冷宫里的,也不过是二十一人而已。 但这二十一人,却风格各异, 个个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第一个上台表演的是宫中位分最高的怡贵妃。 她露着一贯的骄傲神色, 提着繁丽的衣裙走到大殿中央。宫人陆续抬上古筝和屏风。她在洁白的象牙屏风前坐下,用义甲轻轻拨了拨琴弦, 一展清甜的嗓音唱了一曲表达思念之情的《念奴》。 怡贵妃娇小的影子投映在乳白的象牙丝上, 歌声婉转活泼, 娇俏如夜莺啼鸣。 大殿中烛火闪烁, 鸦雀无声。众人都听得出了神。 谢凤韶的目光随着歌声,不由自主飘向侍立在大殿角落的少女身上。 荔知站在安静宫人之中,垂着眼睫,神情淡然。 她的眉眼,声音,分明都是同一个人,就连神情都如此相似,但曾经打动他的那股温柔,却在她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因为流放的遭遇吗 是因为他没能拯救她的家人,所以导致她如今变了模样吗 谢凤韶越是想,越是心痛如绞。 他还有机会挽回吗他还能找到通向从前的道路吗 一曲结束,众人都在叫好。 谢凤韶回过神来,跟着众人鼓起掌,但心神依然留在荔知身上。 这首《念奴》,是怡贵妃入宫那年,第一次献艺时所唱歌曲。那时候他们正是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时候。 时隔多年,谢慎从再听《念奴》,想起了那时的情谊,心中百感交集。 “嫦曦,到朕身边来坐。朕感觉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怡贵妃原名苏嫦曦,入宫之后,只有皇帝会在高兴的时候叫她的本名。 而皇帝也已经好久没叫过了。 猛然听见这声熟悉的“嫦曦”,怡贵妃受宠若惊。 她生怕谢慎从后悔,连忙走上高台,在谢慎从身旁坐了下来。 “皇上都不常来瑶华宫,又怎么会看见我呢”怡贵妃娇嗔道。 台下的嫔妃们为怡贵妃的无耻气得牙痒痒:皇上小半个月歇在长秋殿,小半个月歇在瑶华宫,这还叫不常来吗 “皇上,那我呢”台下的鹿窈撅起小嘴,“怡姐姐尚且还有凤王陪伴,妾在下面可是孤独一人——” 怡贵妃横眉怒目,谢慎从却笑开了花。 两个貌美可人的妃子为他争宠,那是对他魅力的肯定,他怎么会因此发火呢 “好好好,你也来坐朕身边。” 鹿窈笑逐颜开,也坐到了谢慎从身旁。 如今的鹿窈和苏嫦曦便是后宫中的两大巨头,鹿窈敢和苏嫦曦叫板,旁的嫔妃却不敢。她们只能艳羡地看着陪伴在皇帝身边的两人,期望自己也有获得圣宠的一天。 怡贵妃之后,各嫔妃接连献艺。 不过有了怡贵妃的珠玉在前,之后的嫔妃再是唱歌跳舞,都没有让谢慎从眼前一亮的。 “皇上,这些节目可真没意思。还没妾宫里的见喜咕噜有意思。”鹿窈挽着谢慎从的手臂,抱怨道。 台下的林宝林刚献上准备了大半年的江山图绣作,就听鹿窈这么一说,眼圈立即红了。 “确实。”谢慎从附和道,“这些朕都看腻了,还有没有新奇的” 谢慎从一句话,让众嫔妃面面相觑。 往年也都是如此,会唱歌的唱歌,擅跳舞的跳舞,什么都不会就抄佛经说是给皇帝祈福——还能玩出什么新奇的花样 “哪怕是宫人也好呀,只要是让皇上看了开心的,本宫一定会替皇上重重地赏赐——” 鹿窈说着,视线投向荔知。 听说宫人也可献艺,大殿中一时议论声起。 “你在说什么胡话,教坊司的表演已经过了……”怡贵妃拧着眉头说道。 谢慎从没什么反应,撑着下巴说:“倒没什么不可。” 荔知在这时走出了宫人的阴影,跪在大殿的正中。 “奴婢在家中曾与姊妹学过水上舞,愿献给皇上解闷。” “什么水上舞……就你,难不成还能跳得比教坊司的还好看”怡贵妃对所有妄图吸引皇帝注意的人展开无差别攻击。 “不跳来看看又怎么知道呢”鹿窈说。 “若是跳的不好,浪费了大家的时间,鹿昭仪你负的起责么” 鹿窈秀眉一挑,在谢慎从身上偎依得更紧:“那要是本可以让皇上开心的节目,被贵妃你扫了兴,贵妃又该怎么负责” 出身世家大族的怡贵妃平日再是撒娇献媚,也公然做不出这样的动作,她一边在心里骂着鹿窈是鹿媚子,一边张嘴就要反唇相讥。谢慎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 “水上舞……在水上跳舞” 荔知低头道:“正是。” “需要多长的准备时间” “两炷香时间。” “……也罢,朕就看一看吧。” 谢慎从的反应出乎众人意料。 水上舞,鼓上舞……诸如此类的旁门宫中不是没有过,皇帝从未显示过热心。 倒是有的人想起了曾经的流言,前中书令荔乔年倒台之前,似乎想将双生女中的长女送入宫竞争后位。 难道…… 一时间,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水上舞,在岸上自然施展不开。 殿内诸人跟随皇帝转移到了御苑内的濯缨湖,夜宴在水榭里继续召开。 …… 荔宅东跨院的主院里,谢兰胥被一杯水给泼醒了。 “殿下!”荔象升放下茶杯,连忙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谢兰胥紧皱眉头,努力集中自己涣散的意识。 不远处的花厅门大敞着,可以望见里面一片狼藉,荔慈恩的身体倒在门槛上,虽然双目紧闭,但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谢兰胥虽然刚刚醒来,但已经掌握了最新的事态。 “……荔知呢”他咬牙道。 荔象升犹豫片刻,说:“阿姊进宫了。” “她进宫做什么”谢兰胥撑着荔象升的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阿姊要做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得出,她心存死志。或许能阻止她的,只有殿下一人。”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谢兰胥的脑海,他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谢兰胥推开荔象升,踉踉跄跄地往大门跑去。 迷药的药效还未完全消失,他全身沉重,肢体麻痹,几次都险些摔倒。但他心中怀着强烈的动机,支持着他走出大门,坐上马车,对着吃惊的马车夫,咬牙切齿说出“进宫”两个字。 “快!”他低声怒吼道。 从未见过琅琊郡王脸色发青的马车夫不敢耽搁,连忙挥下马鞭。 坐在马车上,疾驰向皇宫。谢兰胥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立即飞到荔知的跟前。 他终于知道荔知为什么要对复仇之人再三缄口了。 但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直言求他帮助,甚至要迷晕了他去独自行动,难道是觉得他的心中还会有祖孙情谊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里,双手攥紧成拳,恐惧和愤怒交织着,烧尽了迷药带来的困倦和麻痹。他想象着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所有恐惧都与荔知有关,每一个恐惧都源自荔知的死亡。 没了藏宝图,她就没了生的希望吗这条命除了复仇,难道就没有别的留念吗 就像一根细线绷断前的最后一刻,谢兰胥悬停在这一刻,眼睁睁地看着裂缝之处,无计可施。 在这短短一条路上,谢兰胥经历了哪怕横死一百次也不能与之相比的痛苦。 无论火烧水淹还是剑刺刀砍,他都不会感觉疼痛。 他可以忽略世上的任何一种疼痛,除了从心脏蔓延到十指尖的这种痛苦。 在她决意离开自己的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意识到,他不能失去荔知。 不会再有人像荔知一样,走近他的心底,停留在他的心尖了。 他明确地知道,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荔知了,不会再有一个和他共同经历过三千里流放,看过同一天的仙乃月神山,在溪水中紧紧拥抱着彼此的荔知了。 如果失去她,他只能孤零零地度过余生。 他害怕孤独,害怕孤身一人。 在不曾知道孤独是何滋味,以为孤独便是日常的他,已经体验到了相依为命的温暖。 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逐鸾 第123节 谢兰胥僵硬地坐着,怀着任何人都不能体会的恐惧,直到疾驰的马车在皇宫前停下。 他踉跄着走下马车,一路快走,来到举行夜宴的长乐宫,却被告知宫正献舞,皇帝等人转移去了濯缨湖。 谢兰胥不敢有片刻停歇,立即又赶往濯缨湖。 到了濯缨湖畔,远远地便听到了丝竹之声。谢兰胥顾不上绞痛的胸口,推开如痴如醉,惊叹连连的宫人,走到了湖畔边缘。 不远处,皇帝正和嫔妃们都在雕梁画栋的水榭里。 谢慎从手里举着一杯茶,他似乎忘了自己举着一杯茶,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上翩飞的那个身影。 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漂浮着碧绿的王莲,皎洁的月牙沉在湖底,嵌着一片片鱼鳞似的云朵。 少女飞舞在王莲之上,如蜻蜓点水,留下周遭一片涟漪,又如蝴蝶振翅飞起,舞出雪青色的丝带。 她的身姿如此轻盈,就像下凡的仙女,在王莲上自由地跳跃,舞动。 王莲的每一次震颤,都激荡出层层涟漪。 月光不停流动,湖水载着月光往少女身边流去。 不知不觉,他像所有人一样看痴了。 一曲舞毕,荔知踩着王莲,在水榭上轻轻落了下来。 谢慎从的目光不由落在荔知佩着铃铛的赤足上,雪白小巧,滴水不沾。 若是她的妹妹,一定跳得没这么好,若是她的妹妹…… 若是她的妹妹还在就好了。 谢慎从心中怅然。 “奴婢跳完了,皇上以为如何”荔知微微歪头,对御座上的谢慎从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谢凤韶原本激荡的心情因为这个陌生的神情而一滞,反观谢慎从,却是心神大震,望着荔知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胆,你——” 怡贵妃的怒斥被谢慎从抬手打断。 谢慎从目不转睛地看着荔知,缓缓拍起了手:“好……好!朕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怡贵妃一口闷气堵在喉咙里,脸色难看极了。 荔知看了一眼谢慎从身边的重重护卫,说: “奴婢想要的赏赐,只想告诉皇上一人。” 谢慎从看着她,好一会后,站起身来,朝她伸出了手: “到朕面前来。” 皇帝的忽然伸手,让水榭里的众人都大惊失色。 谢凤韶有些坐不住了,他几次都险些将阻拦的话脱口而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荔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荔知离谢慎从越近,便越是感觉头上的金簪在发烫。 她祈求着已经消散的双生姊妹的保佑,保佑她——究竟要保佑她踏上哪一条路呢 如今她留给自己的,赫然是两条路。 一条路,当众杀死谢慎从,昭告天下自己的身份。弊端便是她和双生姊妹的遭遇会变成无知百姓的谈资,她或者她的双生姊妹,会在众口铄金中,变成一个陌生的祸国妖女。 另一条路,当然是最好的路,但这一条路,光有她自己的努力还不行。 上天会为她选择哪一条路 她拭目以待—— 荔知伸出手,放向谢慎从的手心。 “婚嫁大事,我一个男儿若是躲在幕后,岂不是让人不齿” 朗朗清声,打破了水榭的平静。 荔知伸出的手还未放到谢慎从的手掌里,就被另一只手凭空夺下。 在众人面前,谢兰胥和荔知十指紧扣,一齐在谢慎从面前跪了下来。 “臣谢兰胥,与荔氏之女荔知患难与共,相知相依。早已决心此生非她不娶。因宫中规矩,前朝官员与后宫女官不能通婚嫁娶,臣愿辞去尚书左仆射一职,从此隐居山林。” 不光是水榭中一片哗然,就连岸上也传来了惊呼之声。 二品官放着不做,竟然为了一个罪臣之女愿意舍弃仕途! 谢兰胥无视周遭目光,自顾自地行礼叩首: “只求皇上行长辈之职,代臣之父母,为臣赐婚——” 第101章 随着宫道上三更声的响起, 万寿节彻底落下帷幕。 濯缨湖已经空无一人,只剩夜风中起伏波荡的无数王莲。 紫微宫中,灯火通明。 高善如一截枯木头,面无表情地侍立在内殿门前。殿内诸多宫人也如他一般眼观鼻鼻观心, 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 皇家父子之间的争吵源源不断从内殿传出。 “早在荔乔年被抄家的时候, 儿臣就向父皇求娶过荔家双生女中的长女。父皇明知儿臣对荔知有意,却还是严词拒绝了儿臣, 不仅如此, 还在今日当着儿臣的面, 将荔知指给琅琊郡王!” “那是因为朕自有打算。” “父皇自有的打算,从来没有考虑过儿臣的心情——” “朕就是考虑着你, 所以才将荔知指给琅琊郡王!” 谢慎从背着手站在御书房里,神色不耐: “一个罪臣之女, 也值得你们争来争去娶了荔知, 对你毫无好处, 只有琅琊郡王娶了荔知,你才可高枕无忧!” 谢凤韶凄惨一笑:“究竟是儿臣高枕无忧, 还是父皇高枕无忧” “为了一个罪臣之女,你便乱了方寸,口出狂言。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可笑至极!”谢慎从呵斥道,“日后你位高权重, 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大选即将召开, 朕和你的母妃定然会为你选几个家世性情样样出众的女子。你是朕最器重的孩子,眼光就应放长远一些, 琅琊郡王心思深沉, 绝非他父亲可比, 若是再娶得一个高门贵女, 日后岂还有你的事情!” 谢凤韶红了眼眶:“……儿臣宁愿没有儿臣的事情。” “胡说八道!”谢慎从勃然大怒。 殿外呼啦啦跪了一片,殿内的谢凤韶仍倔强地昂着头,用泪眼对抗着眼前的九五之尊。 “朕是太宠你了!导致你如今无法无天!”谢慎从怒声道,“从今日起,凤王在瑶华宫闭门思过一月,任何人不许探望!” 高善这时才像一阵风那样无声无息地吹进了内殿。 他躬着腰,垂着苍白的脸,对谢凤韶说: “……请吧,凤王。” 谢凤韶看了一眼暴怒的帝王,咬牙转身离开。 凤王走出紫微宫,谢慎从怅然若失地坐在榻上。 这些个儿子里面,他最喜欢的就是谢凤韶。 凤王赤诚,聪慧,意气风发,坦坦荡荡。是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小的时候,他在街上走街串巷,最羡慕的便是这样的公子哥。 他时常做着梦,幻想自己也是某个高门阔府里面的少爷,出生便锦衣华服,下人簇拥。私塾里备齐六艺师傅,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不像他,躲在私塾外的茅草堆里偷听,也会被里面的孩子扔石子,追出来殴打。 这些个儿子里面,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身为嫡长子的谢松照。 他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总是以圣人面貌规劝着他。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然后呢 他是大燕的帝王,天下的主人,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他不允许有人使他显得丑陋。 他相信自己并不丑陋,只是某些人,太过干净了。 这样的人可以远远地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会像其他人一样诚心夸赞,但不能出现在他的身边,不能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果出现,他就想要摔碎他。 哪怕是他自己的儿子。 没什么关系,因为他还有很多儿子。但他只有一个自己。 自己的快活,甚过天下人的快活,因为他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只有他快活了,才能让天下百姓快活。 谢慎从这么深信着。 他想到什么,忽然起身。走到收藏自己画作的莲纹春瓶前,连抽了几卷画轴,才找到想找的那一幅画。 画中是少女的裸背,她翘着脚,脚踝上戴着金色的小铃铛,黑色的长发蜿蜒如河流,静静淌过她洁白的背。两片小巧的肩胛骨,像是蝴蝶振开的翅膀。她回头看来,神色似喜似悲。 如果她还活着…… 谢慎从不禁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还活着……想必他会比今日,更加快活吧 …… 白皙的双足,握在谢兰胥手中。 他取下她脚上的铃铛,用一块干净的汗巾反复擦拭她双脚上沾染的尘埃。 谢兰胥擦净她的双足,将脸贴向她的脚背,轻轻摩挲着。 逐鸾 第124节 小鲤蹲在床下,疑惑地看着。 他声音沙哑地祈求道: “般般,不要离开我……” 荔知坐在床上,俯视着他。 她的声音过于平静,就像一潭死去的水:“我若寻死,你拦不住我。” 他当然知道拦不住她。 “你若死了,你的弟弟妹妹怎么办你不要他们了吗” “人都决心要死了,还管身后事么” “你若死了,我怎么办”谢兰胥抱着她的脚,喃喃道,“你忍心让我独自一人活着么” “……你毁灭我所有希望的时候,也曾忍心。”她说,“我不过是学你罢了。” “如果不是你算计我……” 荔知打断他的话。 “如果没有算计你,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谢兰胥顿了顿,感受着怀中的体温,闭上眼,毫不犹豫地改了口。 “……算计便算计吧。” 窗外的桂花迎风而落,偶有几朵芳香四溢的花朵飘进内室,小鲤围着跳着跑着,凑上鼻子去连打几个喷嚏。 它看了看主人,主人却没看它。 谢兰胥抱着荔知的腿,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眼神迷离地望着她。 “皇帝我会替你杀的,宝藏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你还想要什么,我也都会给你。” 他喃喃道。 “我只要你爱我。” “般般,我要你爱我。” “你还记得么”她轻声说,“就在这里,你弄断了我的手链,那是我的双生姊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我不知道……我以为……” “那你知道的呢”荔知问,“你明知是你的计划导致荔家覆灭。你可以说我对荔家没有感情,那荔惠直,荔香,神丹他们呢” 谢兰胥说不出话来,他无话可说。 “他们死去的时候,你分明清楚我有多么难过。” 谢兰胥纵使是为了自保才操纵了这一切,荔知也难以原谅他傲慢的态度。 他不仅间接导致荔惠直、荔香、神丹失去了生命,还对他们的不幸不屑一顾。 谢兰胥对她至亲的侮辱让她产生强烈的愤怒,甚至超过了对宝藏的渴望。 “你的傲慢……”她说,“让我如坐针毡。 “我知道错了……”谢兰胥低声说。 荔知不说话,他便摇着她的腿,像小狗那样祈求地看着她。 她还不说话,他便爬上床,将她推倒在床上,再钻进她的臂弯,像孩子索求母亲温暖那样,抱着她,哀求道: “般般,看我一眼罢……” “看看我,再爱一爱我罢……” 声声缠绵,字字缱绻。 谢兰胥的声音发着颤。 荔知忽然叹了口气。 谢兰胥的心脏也随着这声叹气提了起来。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荔知说。 谢兰胥的眼睛因希望而瞬间点燃了。 “我不该为了宝藏算计你。”荔知转过身,正视着谢兰胥的双眼,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既然皇帝已经为我们赐婚,我们今后便是一体。从今以后,再也不要隐瞒了,好么” “好!”谢兰胥脱口而出。 “我不要旁的聘礼,只要你答应我两个要求。” “你说。” “第一,配合我向皇帝复仇,将他的罪恶公之于众。第二,你登基之后,开放女子科举之路,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与男子无异。” 这两个要求,若是换了任意一人,怕是都会被吓退。 然而对谢兰胥来说,这两个都是无关痛痒,和他的利益毫不沾边的要求。 “你不要宝藏了么”他问。 “你也说过,宝藏是我们二人的。”荔知说,“我便不另作要求了。” 谢兰胥抱紧她,在她耳边说: “好,我都答应你。” “我饿了。”荔知再次叹了口气,说,“为了在王莲上跳舞,我已经三日没吃过一口饭了。” “我马上叫小厨房给你做——”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荔知幽怨地看着他。 现在就是让谢兰胥去摘星星,他都会立即画图纸造登天楼,更无论说一碗亲手煮的面或稀饭。 谢兰胥大步走出卧室,向着厨房而去。 他的身影消失后,荔慈恩从夜色中走了出来,进入荔知的卧房。 看见躺在床上的荔知,荔慈恩弯腰逗了逗蹦蹦跳跳的小鲤,然后才在荔知身边坐了下来。 “象升呢”荔知问。 “他也想来看姊姊,不过我让他暂时别来。” “嗯。”荔知说,“按理说,现在我应该正生他的气。让他暂且忍耐几日,不用担心我。” “姊姊神机妙算,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荔慈恩说,“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 “让琅琊郡王知道失去的感觉,有这么重要么”她说,“重要到姊姊不惜以身涉险” “如果他不能理解我的悲痛……” 荔知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把话说完。 “姊姊很聪明,从小便如此。”荔慈恩说,“我一直相信,姊姊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但是姊姊有的地方也很迟钝,迟钝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都不知道。” “如果他不能理解姊姊的悲痛,你们便无法长久。” 荔慈恩说出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 荔知希望谢兰胥能真正理解自己。 就像她尝试去理解他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一样。 她在他还未开口的时候,便已经尝试去理解他了。他的傲慢,却将她的悲痛置于门外。 真的只是因为傲慢而愤怒吗 还是因为没有被重要的人理解,所以才愤怒 “我希望姊姊能获得自己的幸福。”荔慈恩握住她的手,“这是我们兄妹两人对姊姊言听计从的原因。” “姊姊也要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心上。” “即便是为了我们。” 荔慈恩说: “为了还活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要去外地参加婚宴,暂停更新两天哈 星期天再见 第102章 谢兰胥辞去尚书左仆射一职后, 赋闲在家。 这个家,指的是葫芦胡同里荔知的家。 荔知不仅每天下值回来就能看见谢兰胥的脸,早起时也同样如此。 未婚男女住在一起,即便已有婚约, 在古板守旧的京都也非常事。好在城中的风言风语不曾影响二人。对谢兰胥来说, 唯一有资格管制他的父母已经不在,唯一有权力管制他的祖父, 对他沉溺温柔乡乐见其成, 而荔知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两人都十分适应现在的生活。 六局一司都在配合怡贵妃准备皇帝的大选,不愿将心爱的男人推向其他女人, 怡贵妃三天两头变卦,徒增了宫正司的任务量。荔知忙碌了三个月不止, 眼看着大选的前期准备将要敲定, 各家参选的秀女也已报完名, 皇帝却因为同几名宫女鸳鸯戏水,染上严重风寒, 咳嗽流涕不止,不得不数日闭朝。 怡贵妃气得杖毙了那几名宫女。 大选也自然只能推迟了。 皇帝突然病倒,对荔知和谢兰胥来说是意外之喜。 宫正司清闲下来,谢兰胥却反而忙了起来。钱仪望不时深夜拜访, 为他带来朝堂上的最新情报。 不久之后, 皇帝便在紫微宫发了一场大火。 逐鸾 第125节 “这朝廷百官,究竟是朕的百官, 还是凤王的百官!” 内殿里因为帝王之怒一瞬间跪倒一片, 其中也包括了身为大燕的肱股之臣, 荔乔年之后继任的中书令张之贞。 奏疏洒了一地, 众人都不敢动弹,唯有今日在紫微宫侍疾的昭仪鹿窈,仍像个没事人那样,捡起了散落一地的奏疏。 张之贞跪倒在地,小心谨慎地说: “皇上是九五之尊,大燕的天子,百官自然是皇上的百官。” “朕可不这么觉得!” 谢慎从躺在龙床上,脸色尚且还算红润,但其中八成都是被气的。 “若是朕的百官,怎么朕才打了个喷嚏,他们就开始劝朕考虑后事了!” 张之贞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和他看似忠直,实则狡猾的为人行事脱不开关系。 为了两不得罪,他紧皱着眉头,一副凝重的模样沉默着。 “所以他们才是蠢人呢。”鹿窈捡完奏疏,重新坐回谢慎从身边,“即便是在民间,风寒着凉也是个小事,更别说皇上有这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要不了几日就会痊愈。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皇上添堵。” 鹿昭仪这立场明确的话,张之贞更不会去接。 身为局外人,他看得门清,如今请立凤王为太子的群臣,其中许多都并非凤王党。 只是皇帝一叶障目罢了。 请立凤王为太子的奏章雪花似的飞向紫微宫,对眼前的这位大燕皇帝来说,皇帝健在,请立太子,这就是咒他早死。 如今皇帝对凤王的不满越来越甚。 凤王刚解除闭门思过不久,便已经在金銮殿和紫微宫公然挨了好几次训斥了。 因此受益的人不多,稍加推测,就能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但没有人会戳破这一层只蒙皇帝的窗户纸。 夺嫡之争,在敬王倒台后,没有片刻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朝内不省心,朝外也不省心!”谢慎从说,“这鸦休王部近年来屡屡进犯,此次更是趁朕病中闭朝,一举占领了白沙一带。朝中大臣都是呼吁朕尽快派兵收服,凤王也曾自荐领兵出征,之贞啊,你说朕派谁去好呢” 张之贞清楚,朝中以凤王领兵出征的呼声最高。 因此他更不可能去推荐凤王。 哪怕凤王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李听骁勇善战,但他驻守西疆已久,若是将他调离,恐怕其余人不足以慑服关外的罗刹国。” “这正是朕担心的。”谢慎从叹了口气,“还有一个傅成,听说长年征战落下了病根,去年才卸下军权回家休养,朕实在不忍心让他古稀之年还临军对垒……” “宜威将军黄泰来如何” “此人能力出众,但资历尚浅,恐怕不能服众……” “千牛卫中郎将荔鸣珂能文能武,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荔鸣珂早年当过朕的亲卫,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过于板正,不知变通,草原上茹毛饮血,出尔反尔的野人,若跟他们讲道义,朕实在是怕燕军吃大亏。” 张之贞摇了摇头:“微臣愚钝,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朕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却不知合不合适,还需之贞为朕斟酌。”谢慎从说。 “皇上请讲。” “琅琊郡王谢兰胥。” 张之贞思索片刻,揖手道:“如此说来,琅琊郡王既具备皇室的威望,又曾组织过鸣月塔一战,并以少胜多斩获万俟传敏的头颅,对奇袭战经验丰富。白沙一带又毗邻鸣月塔,气候地貌有八成相似。确是比李听和宜威将军、荔鸣珂更为合适的将军人选。” 聪明人说话,说了也像是没说。 从头到尾,张之贞没有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却能够让皇帝十分满意。 皇帝十分欣慰,点头道:“朕就是这么想的。” 张之贞垂头揖手,一副恭敬的模样。 满朝文武,肯定有更合适的人选,但对皇帝来说,能够打压凤王威风的,却只有这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有一个谋逆的父亲,怎么也越不过去,再怎么传位,也不可能传到琅琊郡王身上。 因此对皇帝来说,琅琊郡王是一个对敌有效,对内却十分放心的人选。 高善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进去,走到龙床前,躬身低声道: “皇上,怡贵妃求见。” 谢慎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见。” 高善刚要出去传话,谢慎从就又说:“召琅琊郡王入宫。” 高善行了一礼,退出紫微宫内殿。 张之贞知情识趣,知道接下来没他的事儿了,也行礼告退,倒退着走出了内殿。 皇帝召琅琊郡王入宫,作为宫正司女官的荔知,当然很快便知晓了。 皇帝和谢兰胥面谈不久,荔知便接着受到传召。 她来到紫微宫的时候,鹿窈坐在龙床上,看护着病中的皇帝,冲她打了个眼色,荔知便知道皇帝此刻心情不错。 “起来吧。”谢慎从抬了抬手,笑道,“朕刚刚和琅琊郡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但琅琊郡王却称不敢一人做主,真是有趣极了——” 荔知谨慎地沉默着。 “你虽在后宫,但身为女官,应该对前朝之事有所了解。”谢慎从说,“鸦休王部近来趁朕虚弱,出兵攻占了白沙一带的事你可有耳闻” “奴婢听说过,却不甚了解。”荔知说。 “朕想派琅琊郡王出兵,收服白沙一带。只是前朝官员不能与后宫女官通婚嫁娶,哪怕是在外领兵的将军也一样……”谢慎从的声音慢了下来,有意不把话说完。 荔知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了。 也明白谢兰胥为什么会说不敢做主了。 她和谢兰胥,只能有一个身担官职。 她抬头去看谢兰胥,谢兰胥也在看她,接触到她的视线,像寻觅到主人的小狗那样笑了起来。 “……外敌当前,自然前朝重于后宫。”荔知说,“奴婢愿意辞去宫正司宫正一职。” “看吧,朕就说,荔宫正并非那等不讲理的刁蛮之人。”谢慎从笑眯眯地对谢兰胥说。 “皇上高见。”谢兰胥揖手道,“只是微臣习惯了事事都先对内商量。皇上可能不知,鸣月塔之所以能够大捷,荔宫正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若没有荔宫正在一旁出谋划策,微臣对白沙一战,也是有些心里打鼓。” 谢慎从笑了起来,笑到一半便被咳嗽声打断,他接过鹿窈递来的手帕,按了按嘴唇,说: “这么说来,别人是上阵父子兵,你是上阵夫妻兵。也罢,古来带女眷出征的将军不是你一个人。荔知辞去宫正一职后,便只是寻常女子,你想将她带去何处,都是你的自由。” 谢慎从将手帕还给鹿窈,目光盯着谢兰胥: “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白沙大捷。” 谢慎从忽然冰冷的声音里充满若有所指的威慑。 一个工具,自然要派得上用场才叫工具。 谢兰胥在他心中的作用仅限如此。 “微臣必不会让皇上失望。”谢兰胥从善如流。 谢慎从似乎累了,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行了,下去吧。” 荔知和谢兰胥走出紫微宫时,和倔强地伫立在殿外等候接见的怡贵妃擦身而过。 凤王接连受到训斥和处罚,她唯一能求助的人,也是主导这一切的源头。从一开始,怡贵妃便求错了人,时至今日她还不明白,敬王倒台后,她和凤王,便成了皇帝眼中的最大敌人。 他公平地敌视每一个除他以外最接近皇权的人。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他在此之前算得上是宠爱的儿子。 荔知虽然不算清楚凤王的为人,但她清楚谢兰胥的为人。在立太子一事上推波助澜的,必定有他的身影。 走出紫微宫后,两人并排走在宫道上。 谢兰胥一脸不食烟火的淡然神色,却从袖子底下悄悄勾住她的手指。 荔知绕他的手指,他也绕荔知的手指。 荔知捏他的手指,他也捏荔知的手指。 “等平定白沙,我有一个惊喜给你。”谢兰胥说。 惊喜这个词,荔知之前也用过。 对他们二人来说,惊喜不算是一个好词。因此她瞬间警觉起来。 “什么惊喜”她问。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 荔知不想等到了那天才知道。 奈何谢兰胥打死也不肯提前透露,让她心中越发没底。 大军出征白沙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出发前一晚,荔慈恩扣响她的房门,少有的提出了请求。 第103章 荔慈恩的请求, 荔知一人还无法做决定。 她将荔慈恩带到正在研读一本棋谱的谢兰胥面前。 “你也要跟随出征”谢兰胥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乱七八糟的棋,大约是在照着棋谱所教实战,不过棋谱是藏着玄机,他是玄机里藏着棋谱, 让人瞪大双眼, 捉摸不透。 “回到京都生活的这一年多时间,我四处走访异族, 学习他们的语言。如今我会说官话、翼国话、罗刹语、黑火部落的部落语。只要给我时间, 草原各部的语言我也能学会。”荔慈恩努力恳求道, “我一定会派上用场的,殿下带上我吧!” “你愿意让她去战场冒险”谢兰胥看向荔知。 逐鸾 第126节 当然不愿。 荔慈恩找到她时, 她一开始也是强烈反对。 “慈恩说服了我。”荔知说,“我能理解她。不甘心平凡, 不甘心生为女子, 就只能在大后方绣花待嫁的心情。她说得对, 我们去白沙一带作战,需要一个懂得鸦休王部语言的人。” 谢兰胥自身还有顾虑。 他意有所指地说:“带你去白沙, 本没什么。可你若再伙同你姊姊……” “绝对不会了!”荔慈恩马上拍着胸脯保证,“今后殿下就是我姐夫,我怎么会对姐夫不利呢!” 新称呼极大地取悦了谢兰胥,他的嘴角飞了起来。 “既然如此, ”他说, “你姐姐同意,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姐夫真好!姐夫千千岁!”荔慈恩欢呼起来。 小鲤也在她脚边站起身子, 用两条后腿跳了起来, 仿佛切身感受到荔慈恩的快乐。 谢兰胥被吹捧得飘飘然, 手里的棋谱不知不觉拿倒了都不知道, 那满是自得又努力克制的嘴角,让荔知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荔慈恩走后,谢兰胥朝她伸出手。 她握住他的手,谢兰胥轻轻一拉,她便坐到了他的身上。 靠在他胸膛上的时候,她闻到了幽幽的桂花香。 送走最后一波炎热后,院中的桂花树在凉爽的秋风中绽放了最大的一次花雨。 嘉穗扫了又扫,金色的碎花依然时时出现在内室的桌面和地上。 香飘十里,溢满荔宅。 桂花树的香气仿佛治好了荔知的失眠,每当半夜惊醒,她闻着夜空中飘来的香气,枕着谢兰胥的手,便又能昏昏沉沉睡去。 谢兰胥把头埋在她的脖颈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我可以这样一整天,什么都不做。” 小鲤在荔知脚下上蹿下跳,猛摇尾巴吸引主人注意。 小奶狗一月一个样,当初刚来的时候,还能在荔知的双腿上拉直了身体撒娇,如今放个上身都够呛。 荔知摸了摸它的头,忽然感到一丝怅然。 明日,他们就要离开京都,出发前往陌生的白沙。前路如何,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她抱起小鲤,躺倒在谢兰胥身上。谢兰胥抱着她,她抱着小鲤。 似乎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谢兰胥轻轻拍着她的手臂。 小鲤蜷缩着越来越大的身体,安安静静躺在荔知怀中。 谢兰胥又拿起了那本棋谱研读,荔知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她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 大燕派出二十万大军北征白沙,出京的那天,浩浩荡荡的军队像河流那样淹没了整条官道。 虽说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但是白沙一带地广人稀,如果硬要靠打仗,实在很难将鸦休王部打服,更别提草原上还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若是被鸦休王部联合了其他部落,这次战争就会成为拖垮大燕的一个泥潭。 虽说谢兰胥恐怕不会觉得大燕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战争失利,作为主将的他是一定会受到惩处的。 荔知作为主将的女眷,倒不必像其他将士那样骑马或步行。 她和荔慈恩坐在马车里,嘉穗和嘉禾一直送到郎返亭才停下脚步,马车走出去很远了,荔知还能看见她们在郎返亭里小小的身影。 除了她们两人留在京都看家,此次随军出征的还有荔象升、黑火,以及万俟家的三兄弟。尤其是万俟家三兄弟,早已摩拳擦掌已久,迫不及待想要在战争中发光发热。 白天,他们风雨兼程。 夜里,他们召开军议。 一个半月后,大军离陷落的白沙越来越近,被前哨兵发现的鸦休探子也多了起来。 虽然万俟三兄弟一直尝试活捉一个探子,可得到的始终只有服毒自尽的探子尸体。这些鸦休王部的士兵,没有受过开化,头脑里被灌满了对贵族的忠诚,赴死时没有一人犹豫。 万俟三兄弟都放弃活捉的打算了,谢兰胥却在听说后问: “捉过兔子吗” 在鸣月塔长大的万俟三兄弟当然捉过兔子。 他们以为的捉兔子,便是拉弓射箭,然后捡兔子。 谢兰胥所说的捉兔子,却是挖坑做陷阱,让兔子主动跳进来。 谢兰胥亲自示范,在三兄弟的目瞪口呆下,活捉了一名闯进大营的鸦休探子。 在他服毒自杀前,谢兰胥先拆掉了他的下巴,又折断了他的双腿双手。整个过程中,探子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只是双眼牛瞪,布满血丝。 万俟三兄弟在一旁看得噤若寒蝉。 “这人我先留下,试试能不能和他讲通道理。”谢兰胥扔下瘫软的探子,取出怀中手帕轻轻擦拭双手,微笑着说道,“若是不能,便再捉一个试试。” ……当天晚上,谢兰胥到底和探子讲了什么道理,荔知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 她只知道军营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间帐子。 第二天,拔营出发之前,谢兰胥还没从那间帐子里出来。荔知和荔慈恩等人站在帐外等候,拿不准要不要进去催促。 谁也不想进那间帐子。 帐篷上一夜之间多出来的众多点状污迹让人浮想翩翩。最终,万俟奢被赶鸭子上架推往帐门的时候,谢兰胥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干干净净,倒是丝毫看不出血腥的样子。 看见门外众人等候,谢兰胥毫不吃惊。 “他知道的不多,但都说了。”谢兰胥微笑道,“这人还算讲道理,没有让我失望。” 谢兰胥看见了站在荔知身后的荔慈恩,忽然笑道: “妹妹。” 荔慈恩往身边看了看,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 “你叫我姐夫,自然是我的妹妹。”谢兰胥微笑道,“你来瞧瞧,为了让他能够说话,我特意没有拔他的舌头。” 谢兰胥撩开帐门,露出躺倒在地上的探子。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起伏,实在难以想象他还是一个活人。 谢兰胥笑道:“妹妹,你喜不喜欢姐夫的礼物若是不喜欢这个,我便再捉一个送你。” 荔慈恩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不、不必了,我太喜欢了……”荔慈恩结巴道。 谢兰胥十分满足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于是素有威猛之名的鸦休人,便像一只活剐了鳞片的鲜血淋淋的鱼,失去了所有锐气,抬在担架上转赠给了荔慈恩。 谢兰胥的偏爱,虽然是向着荔慈恩的,但是源头是来自荔知。 万俟奢从荔知身边走过的时候,悄悄对她说:“你们中原女子,品味都如此独特吗” ……那倒不是。 只是她个人口味清奇罢了。 半月后,大军在白沙城外三十里,临近鸣月塔边境的地方驻扎了下来。 回报的前哨兵说,燕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城墙上遍布铠甲和弓箭。城墙上挂着已经风干的白沙刺史的头颅。 当天夜里,白沙城内的鸦休王部召开紧急军议。 “领兵的是那个斩下万俟传敏脑袋的谢兰胥”坐在军议桌的上首是将军术耳,他冷笑道,“我可不是那个相信亲缘的傻瓜。谢兰胥来了白沙城,就注定有来无回!” “据探子回报,此次大燕出动了二十五万人左右,除去辎重部队,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万人。”下手方一名大胡子说。 术耳不以为意道:“诸位不必担心,虽然对方人比我们多,但我们只要死守白沙城,他们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虽然如此,军议桌上的贵族们脸色依然凝重。 他们并非一无所知的大头兵,现今正是秋收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城中粮食紧张,一旦燕军围城,现有存粮完全不足以支撑鸦休士兵的开支——即便他们在燕军来之前,已经劫掠了周边村镇的粮仓,但要满足城中守军所需,还相差甚远。 城中那些两脚羊们,哪里晓得他们鸦休王部才是尊贵的天道正统到时候吃不起饭,里外一闹,他们还有多少胜算 “王部可有指示”有人一脸担心。 “死守白沙城。”术耳说,“守住白沙城,我们就有了通向中原的关卡。若是能够斩获谢兰胥的头颅,那就更好了。” 鸦休王部的王后是翼国皇室,万俟传敏已出嫁的妹妹。 趁大燕皇帝病弱的时候,攻占白沙城也是她的主意。 若是能杀死谢兰胥,定然会受到王部的重赏。 “若是运气好的话,燕军根本没有机会对我们开战。因为我们王部的刺客,已经成功混入谢兰胥的军营。”术耳胸有成竹,“过了今晚,我们的勇士一定能带着谢兰胥的头颅返回!” 军议桌上的鸦休贵族们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众人神情振奋,大喜过望。 夜色越来越浓。 白沙城上火光明亮,鸦休士兵们神情紧张,全神贯注。 同一时间,一个穿着大燕军队制式铠甲的身影,带着主将术耳的期待,趁着人多眼杂,偷偷潜入了燕军的主帐。 第104章 燕军主帐内, 灯火通明。 帐内坐着许多此战的重要将领,帐中央的位置摆放着一个两臂长的巨大沙盘,白沙一带的城镇和山川地势以及敌我双方的兵力分布,都在沙盘上一目了然。 谢兰胥将他们请来, 为的就是对之后的作战制定一个最终的计划。 其中部分人却对荔知和荔慈恩能够留在帐内表达了不满。 “既然是讨论军议, 帐中女子是否应当回避” 虽说一路走来,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接受荔知和荔慈恩在帐内旁听军议。但目前为止, 这是唯一一个公开提出的。 逐鸾 第127节 众人感叹他的大胆, 朝着声音来源地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腰粗膀圆,武器是一柄斧头, 十根手指都有深深的指窝的男人。 谢兰胥抵达白沙一带后,从临近的城镇调集士兵增援, 汶城派了五千精兵, 领兵的便是这名叫做樊健的将军。 荔知见过这名叫樊健的将军练兵, 此人脾气不好,但确实有两下子。 谢兰胥没打算为荔知出言撑腰, 他相信这种小黄瓜荔知轻言轻语便能将其拍碎。他只要坐在这里,微笑着看向荔知,便是对她最好的支持。 不出他所料,荔知示意沉下脸的荔象升退下, 自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 却忌怕我一个弱女子,夜深人静的时候, 难道不会因此羞愧吗” “我忌怕你什么战场上, 女子本就不该来!”樊健气冲冲道。 “为什么”荔知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 女子生来就该相夫教子, 怎能上战场!” “我还以为将军有什么真知灼见,亦或是在战场上被女子当面杀了爹爹,竟如此恼怒。没想到只是因为一些愚人的愚见。”荔知笑道,“将军若是看不惯我,便哪里来回哪里去,我虽是女儿身,却是致仕的正五品官员。我尊称一声将军,你便当真以为自己是大将军” 荔知一番话说得樊健涨红了脸,气愤地站了起来。 “琅琊郡王,末将失礼问上一句——纵容女子出入军议场合,这是郡王治军的规矩吗” 谢兰胥坐在一把铺着老虎皮的交椅上,右手支在扶手上,撑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脸庞。听闻樊健质问,他脸上笑意不减,柔声道: “也是,军中还有军规。” 樊健还没来得及露出自得神色,谢兰胥便说: “以下犯上,军规该当如何” “杖五十。”万俟家的大哥万俟绩说。 “拖下去。”谢兰胥说。 樊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没反应过来,便被谢兰胥的亲兵在众目睽睽下拖出了主帐。 谢兰胥环视帐内鸦雀无声的众人,微笑道:“诸位不必如此紧张,本王是一个好说话的人。现在我们直入正题吧。对于白沙城,诸位可有什么锦囊妙计” 在帐外不断传来的杖打声中,万俟绩开口道: “殿下可曾考虑过水淹一道” “说来听听。”谢兰胥说。 “白沙城位于苇河下首,如果引苇河水倾流而下,便可逼迫白沙城不战而降。”万俟奢说,“苇河水流并不湍急,涌入城中也至多淹没行人膝盖。此举不至于伤害太多百姓,却能达到毁坏城中存粮的目的。” “引水入城,太费力气了。”有人摇头反对道,“依我之间,还是炸毁城门,直接攻入的好。” 众人各说纷纭,帐内一时嘈杂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燕军制式铠甲的兵士趁着无人注意,离主座上的谢兰胥越来越近。 荔知原本正在关注将军们的讨论,忽然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袖中掏出一个针匣盒似的东西。 “阿鲤小心!” 她脱口而出的同时,刺客也已按下暗器开关,一串银针并排而出,整齐划一地射向交椅上的谢兰胥。 护卫在谢兰胥身旁的荔象升当即站了出来,拔出银亮的长刀。 银针还未到达荔象升的刀前,便被一根缠着金丝的鞭子给打飞了。 破空之声中,一名此前隐没在万俟家三兄弟身后的小兵收回了打出的鞭子。 “万俟丹蓼”荔慈恩惊呼出声。 荔知也认了出来,那梳着男子发髻,脸色蜡黄,穿戴和军中低等兵士一模一样的大头兵分明就是万俟家的小妹妹万俟丹蓼! 以往每次见面,万俟丹蓼都张扬不已,仿佛人群中的一只火凤凰。现在她洗净脸上铅华,涂抹上改变肤色的东西,身高七尺的她藏匿军中竟然一直没有被荔知发现。 万俟丹蓼一鞭子打掉了暗器后,行刺的刺客旋即被荔象升按到了地上。 然而刺客有备而来,发出暗器后,他根本没有去关注自己有没有刺杀成功,便果断地服下了毒药。 荔象升试了试刺客的呼吸,冲交椅上神色平静,从始至终都没有动弹的谢兰胥摇了摇头。 “开胃菜罢了。”谢兰胥说,“把他的人头割下来,给白沙城送回去。” “你知道有刺客”万俟丹蓼质问道。 “你在问我”谢兰胥说。 万俟丹蓼咬了咬牙,当众喊道:“……义父。” “我不知道有刺客,可我知道我不会死。”谢兰胥从交椅上起身道,“想杀我,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万俟三兄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推了大哥出来认错。 “让妹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是我一人所为,请殿下处置我一人……” “我说了出事我一人承担便一人承担!”万俟丹蓼不领万俟绩的情,梗着脖子说,“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们都拗不过我!” 虽说看样子万俟三兄弟带上万俟丹蓼一事,谢兰胥并不知情。但以荔知对谢兰胥的了解,他此时此刻平淡的反应便说明,他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一时没有点破罢了。 “荔知与我说过,军营里都是男人,行事有诸多不便。万俟丹蓼女扮男装进入军营,暗中对她进行保护,此事是我首肯的。”谢兰胥说。 万俟三兄弟一愣,看向万俟丹蓼,而万俟丹蓼也是一脸懵。 荔知看出谢兰胥无意处置万俟丹蓼,便附和道: “没错,此事殿下已答应了,只是近来你们军务繁忙,我还没来得通知你们几人。” 万俟绩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语双关道: “殿下宽仁。” 谢兰胥走下高台,迈步至沙盘前。 “言归正传,如何攻下白沙城,其实我心中已有计较。” “殿下请说。”万俟奢道。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白沙城中的存粮定然支撑不了多久城中十万鸦休人的日常消耗。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围住白沙城,让一只鸦休蚊子都飞不出去,自然会有想要援救的鸦休蚊子从关外飞进来——” 谢兰胥拿起远在关外的鸦休王部的一枚白色旗帜,点动至白沙城外,再提起白沙城外的黑色旗帜,轻轻推倒刚刚到达的白色旗帜。 “我们以逸待劳,消灭鸦休援军,消耗鸦休王庭的现存兵力。等到没有蚊子再敢飞进来了,白沙城内的鸦休蚊子也该饿得受不了了。”谢兰胥说,“等他们破釜沉舟开城门的时候——” 谢兰胥拿起沙盘上的所有黑色旗帜,接连推倒了城中的白色旗帜和关外鸦休王部的旗帜。沙盘里已经没有还插着的白色旗帜了,但谢兰胥依旧拿着黑色旗帜,在草原诸部的地标上游走了一遍。 “便是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 如此野心,让营帐内许多将领都大惊失色。 “殿下不仅想要收复白沙城,还要攻打草原十四部”一名从京都一路跟随谢兰胥来到白沙城外的将领问道。 “草原十四部以鸦休王部为首,每到寒冬便劫掠我大燕边境。既然我们连一棵大树都敢砍倒,难道还会惧怕树上的枝桠吗”谢兰胥笑道,“若能收服草原十四部,此战便能让诸位一战成名。加官进爵,名垂青史,也是自然而然。” “可是……此前大燕也不是没有动过收服草原十四部的念头,但一是有鸦休王部撑腰,二是草原过于辽阔,十四部在草原上居无定所,我们很难精准打击。再加上他们熟悉地势,很容易逃脱追击。此事并不容易。”一名将军迟疑道。 “草原辽阔,追击战的确困难。但我们无需歼灭他们。”谢兰胥说,“我们只需假装围堵他们。” “此话怎讲”万俟奢已经被勾上了兴趣。 “边打边赶,让他们不得不往荒凉的沙漠跑,用沙漠完成真正的竖壁清野。”谢兰胥说,“进了沙漠,九死一生,野蛮的部落人早晚会士众相食,而成功翻越沙漠的,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翻越沙漠回来,他们自然无法再对大燕产生威胁了。” 万俟奢振奋起来:“如此还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话,白沙一带的边疆至少能持续十五年的平静!” 谢兰胥大致的军事蓝图便是如此,见众人没有异议,他解散了军议,唯独留下了荔知和万俟兄妹。 “你们四人,是我在军中的亲信。”谢兰胥一开篇便给万俟兄妹灌下了迷魂汤,“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除了你们,我谁都不放心交付。” 万俟绩大为感动,再加上先前包庇妹妹的恩情,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殿下请说,我们一定万死不辞!” “我和荔知需要离开军营一段时间。荔知倒是无妨,但是若我一段时间没有现身,恐会在军中传出风言风语。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万俟蠡能够假扮我以定军心。” 荔知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战还没开打,谢兰胥就要借故离开军营。 还要带上她一路。 他要去哪儿 第105章 万俟四兄妹离开后, 谢兰胥又叫来黑火。 曾经只是奴隶之身的黑火,如今已经在谢兰胥的特别擢升下成为从八品的御侮校尉。练武场上,黑火一双劲腿比别人舞刀弄枪的声响更大,每次他展露腿功, 台下都是一片惊叹之声。 一开始, 军中也有过许多异议。 黑火用自己的实力让他们闭上了嘴。 军营里就是一个这么用实力说话的地方,只要你打得过别人, 你就是人上人, 哪怕你模样再过奇特。 “你去清点五百可靠之人, 就说是奉我之命在外执行任务。驻扎在鸣沙山处随时等候我的命令。此事,除了你和你的队伍, 不得叫任何人知道你们的行踪。” 黑火不问为什么,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谢兰胥的军令。 他向荔知用中原人的礼节弯腰行了一礼后离开。 帐内只剩随身护卫在谢兰胥身边的荔象升, 荔知拿不准要不要在这个时候问谢兰胥此后的目的地。如果有第三人在场, 谢兰胥恐怕不会将真正的目的说出。 正当她纠结的时候, 帐外走进一个通传的小兵,拱手道: “禀告大将, 荔慈恩求见。” 谢兰胥看了荔知一眼,说:“让她进来。” 不一会,荔慈恩走进大帐。 在军营里,荔知和荔慈恩都放弃了女子飘逸的衣裙。好看是好看, 但是行动不便, 也没有什么防御功能。两人如今穿的都是布衣软甲,头发也像未及冠的少年那样, 用一条发带高高束在脑后。 荔慈恩刚要行礼, 谢兰胥就打断了她。 “不必多礼, 说罢。” 荔慈恩抬起头来, 直视谢兰胥,张口说出的却是谢兰胥和荔知都听不懂的语言。 “鸦休话”谢兰胥问出了荔知心中的猜测。 逐鸾 第128节 “托殿下的福,我已经将鸦休官话学得差不多了。” “过段时间应该能俘虏更多鸦休人,到时候你想要谁就提谁,和万俟家的说一声便好。” 荔慈恩穿着男子衣裳,也行了个男子的揖手礼。 “我不需要更多的鸦休人了,但是我另有事情想要求姐夫允诺。” “你说。”谢兰胥道。 荔慈恩忽然跪了下去。 “草原十四部,以鸦休王庭为首。鸦休王室暴虐无道,繁刑重敛,十三部中一定有早就不满鸦休王部统治之人。我大燕国富民强,非草原诸部可比。多年来,草原十三部在鸦休王部的统治下,完全断绝了和大燕朝廷的联系。即便有心弃暗投明,也无人可以问路。” “民女愿持节出使,劝服诸部投效,为殿下开通大道。” 荔慈恩铿锵有力的一席话说完,谢兰胥和荔知谁都没有说话。 “不行!” 事关亲妹妹,荔象升再也忍耐不下去,怒声道。 “此事你做不了主。”荔慈恩头也不抬,说,“民女是在祈求殿下的允许。” “你——” 荔象升的声音被谢兰胥抬起来的手打断。 谢兰胥看着帐内跪着的荔慈恩,脸上露出些许惊叹。 “人们都说虎父无犬子,现在看来,姐妹也是一样的。” 他背着手走下高台,站到荔慈恩面前,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少女。 “草原十三部,若能和谈拿下,不仅省下一大笔征战的开支,还能每年多出一笔朝贡。对主君来说,自然和谈比征战好。我也曾想过此事……” 草原十四部各有各的语言,不是说掌握一门鸦休语便能在草原上畅通无阻。此人必须有快速掌握一门语言的能力,还需聪明灵活,能够随机应变。若是不幸受困,也要有能屈能伸的心性,外交使者,最不缺的就是折辱。 谢兰胥看向一旁的荔知。 “不过,你姊姊应当不放心你深入敌境。” 荔慈恩一听这话便知道,谢兰胥这里没什么问题,只需荔知点一点头,她便可以如愿以偿。 “姊姊——”她哀求地看着台上的荔知。 荔知心如刀绞地望着荔慈恩。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有两个人在互相争执。一个人不愿意让仅有的妹妹深入险境,和那群野蛮的部落人打交道;另一个人则理解荔慈恩的想法,她理解荔慈恩不愿困居后宅,想要像男子那样建功立业的想法。 她自己选择了叛逆且危险的一生,若是要求妹妹去过安稳但寄人篱下的一生,岂不是伪善又无耻 在荔知的成长生涯中,她一直期望着有人能支持真正的自己。 “只要你快乐。” “想做什么就去做,般般身边一直有我。” 她的双生姊妹,一直如此支持着她。 荔慈恩在台下哀求而期望地望着她,就好像许多年前,她摇晃着双生姊妹的手臂央求着不想去习舞一样。 荔知看着她,将所有担忧压在湿润的眼后,笑着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姊姊相信你的能力。” 荔慈恩的脸庞因为惊喜而绽开了前所未有的笑容。 “殿下!” 荔象升快步走到荔慈恩身边,跪了下来。 “草原十四部居无定所,想要联络上所有部落需要不短的时间,草原上许多流浪武人,还有食人猛兽,说不准还有许多突发情况——” 鲜来少话的荔象升一口气说了许多,脸都涨红了。 谢兰胥摆了摆手,说:“行了,准你护卫使节。” 荔象升大喜:“多谢殿下!” 兄妹两都如愿以偿了,谢兰胥让他们一道下去收拾出使草原的东西。 帐内只剩下荔知和谢兰胥后,荔知脸上终于露出担忧。 烛火在帐内微微摇晃着,两人的影子斜拉在帐篷上。 夜已经降临到天地,帐外除了巡逻的脚步声,只剩下火堆里噼里啪啦的柴火炸裂声。 谢兰胥安抚地拍了拍荔知的手臂。 “我会给他们一支百人护卫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谢兰胥说,“若能智取,功劳当然更胜大动干戈。到时奏请皇帝封她一官半职,也无甚不可。” 道理当然荔知都明白。 她叹了口气,决定尊重荔慈恩的追求,并为此祈愿她的平安归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何时出发”荔知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谢兰胥说,“今夜,即刻。” …… 说走就走,谢兰胥当夜真的轻骑两匹就秘密离开了军营。 荔知走过三千里流放路,骑马跋涉不过是腿根子磨一点,和流放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两人一路快马疾驰,两天后,路过了龙飞凤舞写着鸣月塔都护府六个字的石碑。 一开始,荔知还以为他们只是碰巧路过鸣月塔。 直到谢兰胥带着她,没有通报任何鸣月塔的官员,弛聘过溪蓬草甸,最终停在高耸入云的仙乃月神山的山脚之下。 谢兰胥骑在马上,仰望着被白云淹没的神山山巅。 “我们不赶路了么”荔知手握缰绳,问。 “不了。” 荔知就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看谢兰胥,又看向他所看的方向。 仙乃月神山像一柄圣洁的宝剑,竖在辽阔的天地间,支撑着蓝天和大地。从半山腰起,神山便被皑皑的白雪覆盖,雪白的游云像神山的帔帛,将神山的样貌半遮半掩起来。 “我们已经到了。” 谢兰胥转过头看着荔知,悠悠道: “你梦寐以求的宝藏,其实早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了。” 荔知怔住了。 她再次看向眼前巍峨的仙乃月神山。山还是山,却似乎变得更加神圣高大了。 “绿龟对白兔,金山藏迷雾。” “谁人猜得出,问鼎天地间。” 曾几何时,她在鸣月塔的酒楼里听过小童吟唱,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 她如何都想象不到,足以在天下掀起血雨腥风的前朝宝藏,竟然每日都安静出现在她抬眼望去的天边。 她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仙乃月神山,忽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谁能想到,崔朝数百年的财富都藏在一个有人间地狱之名的流放地里 谢兰胥看着已然呆住的荔知,驱马至她身边,轻声道: “喜欢我的惊喜么” “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惊喜”荔知吃惊道。 “自然。” 谢兰胥让两马并排,他也好与荔知并肩。 “般般。” “嗯” “我对你好么”谢兰胥说,“如实回答即可。若是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也可直说。” “阿鲤为什么忽然发出此问”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想要我去做的,都可与我直言相告。我想要对你好,即便任何人都无法说我对你不好的那般好。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谢兰胥说。 谢兰胥此人,神经上少一根筋,所以少了痛觉。 但不止少了痛觉。 他大概还少了一些些羞耻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直视着忍不住移开了视线的荔知,说得无比认真,无比真诚。 草原上不乏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草叶大幅摇晃的时候往往就是它们在行走。 荔知心中也像有只小兔子在蹦蹦跳跳,她忍不住从谢兰胥脸上移开了眼神。 谢兰胥朝她伸出了手,她习以为常地牵住了。 草原上凉爽的风穿过他们交错的十指。 荔知说:“阿鲤对我十二分好了,往后我也要像阿鲤一般才行。” 谢兰胥深深地看着她,轻声说: “……那就好。” 他的唇畔似有微笑。 那就好。 他已经做完了一个丈夫,亦或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如此便再无指摘了。 如此,他便能理直气壮地用一个丈夫的身份,对觊觎他心爱女人的人施以惩戒了。 他都已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了,若是她再袒护别的男人,便不算他的错了吧 逐鸾 第129节 即便他将她养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她也没有理由再怨恨他了吧 “我们共享宝藏,你便要像爱宝藏一样爱我。” 谢兰胥闭上眼,轻吻荔知的额头。 “别忘了。” 作者有话说: 新文《公主的野望》的封面传了新旧两版在围脖,欢迎大家去投票哪版好看哈! 第106章 仙乃月神山脚下, 秦讷带着十个全副武装的壮士正在等候。谢兰胥出现后,这十一人下了马,远远地就向谢兰胥行礼。 秦讷看见同谢兰胥一起出现的荔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都准备好了么”谢兰胥问。 “已准备妥当, 随时可以入山。”秦讷说, “这十名壮士,是我军中好友, 绝对可信。他们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随着秦讷的话语, 十名壮士一齐拱手, 声音洪亮道: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荔知在谢兰胥身旁小声道: “我们现在去哪儿” “进山取宝。” 谢兰胥打头往前走去,荔知连忙驱马跟上。 秦讷和十名壮士先后上马, 前后各五匹,将荔知和谢兰胥两人保护了起来。 沿着崎岖蜿蜒的小路行进了一炷香时间后, 天空中飘起了小雪, 气温愈发寒冷, 地面也被积雪覆盖,山上的树林银装素裹, 遮天蔽日,偶尔会有梅花一般的脚印留在树下。 偌大的神山上,只有风雪萧萧的声音。 越是往上走,风就越大。 荔知努力从飞扬的齑雪里辨认方向。 谢兰胥时不时停下来, 辨认周围标志物。 大约一个时辰后, 谢兰胥在一处密林里令众人下马。 “应当就是此处了。” 谢兰胥率先朝西北方向迈出脚步,其他人赶忙跟上。 仙乃月神山积雪终年不化, 荔知每一脚都踩在厚厚的积雪里, 雪直没完小腿肚才停。再加上山上气温突降, 荔知迈过深深的积雪来到最终的山洞前时, 手脚都已冷得没了知觉。 “点燃火把。” 谢兰胥一声令下,秦讷立即让十名壮士都拿出火把点燃。 他们点火的时候,谢兰胥走到荔知身前,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荔知身上。她想要拒绝,却冷得只能嘴唇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兰胥的外衣内有貂皮,还有谢兰胥本身的体温,一披上,荔知就感觉好受了许多。 “我不冷。” 荔知话还没问出口,谢兰胥就回答道。 “冷了也不会觉得疼。” 秦讷和十名壮士手里都拿上了燃烧的火把,等着谢兰胥发号施令。火光映照在山洞里,墙上和地上影影绰绰。 “走吧。”谢兰胥接过秦讷递来的火把,说。 谢兰胥紧紧握着她的手,往洞穴深处走去。 洞内潮湿黑暗,深不见底,两人走了快一炷香时间,也没有看见任何和宝藏沾边的东西。 火把的照明范围只在数步之内,远了便是一片漆黑。 荔知屏息凝神地观察着周围一切可疑的痕迹,忽然瞧见头顶有什么东西。 连绵一片,起起伏伏,像是钟乳石一般。 她好奇地接过谢兰胥手里的火把,往上一照——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蝙蝠,一个接一个的挂在顶上。 毫无预兆的惊惧直冲脑门,荔知紧咬住自己的牙齿,生生咽下了这声尖叫。 秦讷和那十名壮士虽是男子,但看上去依然大受冲击。 “冬眠了。”谢兰胥揣着双手,一脸淡定地看着头上的这些蝙蝠,“小声些就不会吵醒它们。走吧,继续往前。” 荔知怀着余惊,更加小心翼翼地随着谢兰胥往山洞深处走去。 在寂静得只有彼此脚步声的环境里又过了大约半炷香时间,一扇若隐若现的石门,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秦讷精神一振,快步走到石门,用火把上下映照了一番,没有发现危险,才让谢兰胥等人过来。 谢兰胥扬了扬下巴示意,秦讷让壮士中力气最大的几名上前,想要推开石门。然而石门在两个壮汉的推动下纹丝不动。 又有两个壮汉加入了进去。 四个壮汉一齐使力,石门依然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荔知皱眉看着眼前的石门,有一个地方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扇门,中间是不是有一条缝” 秦讷立即拿着火把凑近,摇晃的火光里,石门中央,果然有一条一尺长的小缝。 “此门是按照地宫来设计的。”秦讷说,“门里应该还有一块倒下的自来石,倾轧在外边这扇石门上。” “所以需要用特制的某种东西,从这条缝隙里进去,顶开石门背后的东西”荔知问。 秦讷看了她一眼。 “姑娘正解。” 秦讷走回十个壮士身边,其中一人在身上捣鼓了一会,拿出一把长短一样的铁尺,依次组装起来后,完整的铁尺足有一人高。 “殿下神机妙算,这顶门器果然派上了用场。”秦讷说。 手持铁尺的壮汉上前,小心地将铁尺沿着缝隙塞了进去。 铁尺渐渐没入小缝。 众人屏住了呼吸,直到石门后传来咔嗒一声轻轻的响声。 手持铁尺的壮汉惊喜道:“摸到了,果然是有什么东西顶着这门!” 又有几名壮汉加入,几人一起紧握着铁尺,用力往另一端使力。 虽然荔知看不见石门背后有什么东西,但几名手握铁尺的壮汉都渐渐青筋毕露,满头大汗,像是在和什么庞然大物作斗争。 半晌后,石门后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一声! 门后的自来石立起来了,但石门还是只能半开,只够一人侧身进入。 “看来还要移开门后的自来石才行,属下先来吧。”秦讷说。 获得谢兰胥首肯后,他侧身挤进石门,过了片刻,门后传来移动重物的声音。 半晌后,出了一头细汗的秦讷从里打开了石门。一人高的自来石就靠在一旁的山壁上。想来先前就是这块石头挡住了门。 众人终于进入了石门。 石门内毫无生气,左右都是迷宫一样的岔路。 “难保这里不会有机关,大家小心。”秦讷说着,走到了众人的前方,十名壮汉中也只有两名走在了最后护卫,其余都跟秦讷走去了前方开路。 地道里光线昏暗,秦讷伸长了手臂,努力照亮前方的一片幽暗。 哎哟一声,是三个壮汉撞到了一起。 “这里太窄了,只能两人并行。”秦讷说着,指挥众人两两一排前进。 不知谁触碰到了什么,空气里传来像是齿轮吻合上的咔嚓一声响。 “小心!” 秦讷大喊的同时,嗖嗖几声,有什么从正前方飞驰而来! 荔知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利箭破空掠过她头顶的声音,随后是箭矢刺入血肉的噗嗤声。 接着咚咚三声。 等她回过神时,她前后三人已经脑袋中箭,倒在地上死不瞑目了。 鲜血顺着他们被贯穿的脑袋流了出来。 走在他们这一列的,除了荔知幸免于难,只有十人里面个头最矮,和荔知身高相近的那名矮壮之人仍幸存。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这人双目圆瞪,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这才刚开始便折损了三人,这下谁也不敢大意了,火把不停照映着四周,生怕再开启什么机关。 谢兰胥在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荔知透过昏暗的火光,看见他神色平静,毫无不安。 而他们这些脑筋正常的人,怕疼,怕死,所以本能地对不知会从何处飞出来的暗器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不对——! 谢兰胥的平静,不单是因为缺了一根筋。 他对她的安危,不应如此平静才对。 刚刚她可是站在那一列遭到机关射杀的人里! 他的平静,或许是因为早就知道那里有着机关,也知道机关的位置,无法对她产生威胁。 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他为何要对秦讷带来的人下杀手 荔知悚然心惊,再看谢兰胥,他脸上依旧平静,只是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了。 逐鸾 第130节 众人靠着投石问安,有惊无险避过几次机关。终于在谢兰胥的带领下,走出长长的迷宫,进入一间宽阔的石室。 石室里什么都没有,唯有正对着的那面石墙上,雕刻着一枚巨大的“崔”字。 谢兰胥走上前去,站到崔字身前。 取出一把匕首,割破左手,让滴落下来的鲜血流入崔字入口。 鲜血蜿蜒,很快便将石墙上的崔字染得血红。 伴随着轻轻一声响,崔字石墙在众人眼前从中分开一条细缝。谢兰胥毫不犹豫伸手一推,石门向着两边打开。 幽风从门后吹了进来。 金光盈满。 荔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门后通向一条只可一人通过的石桥,如彩虹一般连接到对面的崖上。金银珠宝,珍宝玉器,难以计数,目不暇接的珍宝几乎将大半个地洞填满。珍宝们如麦浪起伏一般涌动着金光,金灿灿地堆积在崖下的地洞。巴掌大的金砖沉积在底,四处散落,反而是地洞里最便宜的东西。 火光摇曳闪烁,华光扑面而来。 众人鸦雀无声。 忽然,身后的通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一群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从荔知刚刚经过的迷宫里走出。他们穿着亲王扈从的甲胄,手里握着随时都可出鞘的长剑,一脸戒备地看着谢兰胥等人。 在他们身后,头戴金冠的谢凤韶走了出来, 谢凤韶往谢兰胥身后看了一眼,却对那金灿灿的一片兴趣不大。 他复杂难言的视线更久更深地留在荔知身上。当他看向谢兰胥时,眼中的神情转为冰冷。 谢凤韶冷冷道: “隐瞒崔朝宝藏事实,妄图一人独吞。谢兰胥,我就是现在杀了你,父皇也不会怪罪于我。” 谢兰胥并不说话。 他微微垂头,还扬起了嘴角,似乎对谢凤韶的话不以为意。 “你来了。”他轻声说。 第107章 谢凤韶带来的亲王扈从缓缓包围了荔知一行人, 粗略一数,也有二三十人。 仅剩的七名壮士如临大敌,将谢兰胥紧紧护卫起来。 荔知似乎不在他们的保护范围内,秦讷和七名壮士一缩圈, 荔知就被孤立在了外边。 谢兰胥瞧了她一眼, 伸出手: “过来。” “过来!” 凤王的声音同时响起。 谢凤韶祈求地看着荔知: “琅琊郡王狼子野心,现下阴谋已经暴露, 众人都是见证, 本王只诛主犯, 其他人——别再一意孤行了!” 谢兰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并不在意他动摇己方叛变。 “荔姑娘, ”他看着荔知,用笃定的语气道, “我看得出来, 你一定有什么苦衷没有告诉我。” 谢凤韶自认对女人的心思比较愚钝。 从始至终, 他也不过是对一个荔知产生过别样的情愫。 他只关注过荔知,猜测过荔知, 患得患失过荔知。 他看得出来,回京后的荔知每次面对他,都似乎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她有未尽之言, 但却不能说出。 谢凤韶辗转反侧, 每夜夜不能寐,将每一次两人的会面碾碎了检查, 最后得出了如此结论。 她是不得已的。 若非如此, 为何一直戴着那串贝壳手链甚至在知道他也一直将那枚贝壳戴在颈上后, 仍佩戴着贝壳手链。 自然, 还有另一种解释,她在思念亡妹。 但谢凤韶的念头不愿去思考这一可能。 荔知六年前为何突然转变,为何突然立下五年之约。约好的五年,为何她却变了心意。 他找不到答案,是绝不会放弃的。 “荔姑娘。”他的目光扫过荔知和谢兰胥二人,缓缓道,“等我杀了谢兰胥,世上便再没有人能胁迫你了。” “琅琊郡王没有胁迫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听到荔知对谢兰胥的回护,谢凤韶心中惨痛。 他强压心痛,冷笑一声,说:“谢兰胥死之前,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凤王千里迢迢追随我而来,不想着羁押我回京立功,而是想要就地将我格杀。到底是公报私仇,还是公报私仇呢”谢兰胥笑道。 “只要杀了你,你说什么都行——给我杀!” 谢凤韶一声令下,数十名亲王扈从拔出刀剑一拥而上。 秦讷和七名仅剩的壮士护卫在谢兰胥身边,被逼得步步后退。 荔知虽在外围,但没有人伤她。她反倒像此局面里乱入的一个路人,无人在意。 虽然处于弱势,但谢兰胥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慌乱。 荔知看着他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心中越发不安。 谢凤韶远在京都,如何得知他们要来打开前朝宝藏,又如何得知宝藏的位置 这根本就不是中计的表现,这是—— “谢凤韶!”荔知心中焦急,怒声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谢凤韶负手而立,冷眼看着他的亲王扈从将秦讷一行逼入绝境。 被挡在身后的谢兰胥已经退无可退,走至了一线天桥的边缘,一个不慎,便会跌落崖下的地坑。 “等他死了,你便知道我为何执迷不悟了。”谢凤韶说。 荔知着急不已,眼下谢凤韶已经走入牛角尖,是劝说不得的了。她也不能当着谢兰胥的面,直接跟他说这是个陷阱。 但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凤韶死在自己面前 荔知心里百转千回的时候,谢凤韶的人已经陆续制服了秦讷带来的人,只剩秦讷一人孤身作战,挡在谢兰胥身前。 “谢兰胥,死到临头,不如束手就擒,我会给你一个全尸。”谢凤韶说。 “凤王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谢兰胥笑道,“你杀了我,难道不怕荔知为我殉情么” “殉情可笑!” “凤王大概不知,荔知对我情根深种,离了我,一日也活不了……” “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给我闭嘴!”谢凤韶被激怒了。 “因为我有前朝宝藏,你有什么”谢兰胥笑道,“你如何与我相比” “我不想再听你废话了——我亲自动手!” 谢凤韶拔出腰间长剑,脸色难看地朝谢兰胥走去。 “这就不劳烦凤王了,我自己来。” 谢兰胥话音未落,敞开双臂,后退一步,踏空山崖。 “阿鲤!” 看着谢兰胥的身体向后坠落的那一刻,荔知脑中一片空白。 她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向着谢兰胥跑了出去。 “荔知!” 谢凤韶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荔知头也不回。 谢兰胥便是前朝宝藏,前朝宝藏便是谢兰胥。 从流放鸣月塔时起,她便一日一日地在心中告诉自己。 她和谢兰胥,早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 除非她获得前朝宝藏,否则这联系一日便不会断裂。 她毫不犹豫向着半空中的谢兰胥扑了过去。 谢兰胥展露笑容,朝她张开双臂。 在抱住谢兰胥的一瞬间,荔知心急如焚的内心像是得到了甘霖的浇灌,奇异地安稳了下来。 即便他们正在一起坠落。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谢兰胥单手抱着荔知,另一只手拿出怀中袖箭,向着崖上一处发射。 当的一声,袖箭似乎射中什么坚硬的东西,反弹坠落。 打开的崔字门上方有石板落下,与此同时,石室里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橘红色的火光冲天。 石板轰隆一声,砸在崔字门的前方,完全隔绝了荔知的视线。 她像是砸在了什么有弹性的东西上面,猛地一振,缓冲了坠落的力道。 荔知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逐鸾 第131节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再醒来,是因为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脸颊。 这个念头一下便将她惊醒了。 睁开眼,谢兰胥的面孔就在上方。见她醒了,谢兰胥露出微笑,温柔道:“感觉还好么” 荔知还未说话,看见头顶上方的绳网,意识到他们刚刚就是落到了绳网上。 崖下的机关,石室的伏火,地坑的绳网。 这一切被谢兰胥算计得如此恰当,不可能是第一次来到地宫。 他是从何时起开始谋划的 从率领大军奔赴白沙起还是更早之前,困守鸣月塔的一个个夜晚,他便已经摸清了地宫里的每一处机关,算好了今后要用它来除掉心腹之敌 荔知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感到一阵胆寒。 谢兰胥微笑着将她放下,她这才注意到,地坑里不仅有他们两人。 之前石室里的人,几乎都在此了,只不过大部分因为爆炸和伏火受了重伤。 秦讷和谢凤韶伤得最轻,至少没有鲜血淋漓,面目全非。这两人被谢兰胥单独绑缚了起来。 谢兰胥像踢开垃圾那样,一路用脚踢开价值连城的宝物,慢慢走到秦讷和谢凤韶的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唇畔带有微笑。 “你们二人,想来是最先扔掉火把的聪明人。” “谢兰胥——” 谢凤韶用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眼神狠狠瞪着谢兰胥。 “这石室里的伏火,其实就是遇火后爆炸的沼泽之气。秦讷知道,我不奇怪。”谢兰胥在谢凤韶面前蹲了下来,用地上随手捡的玉如意,挑起了谢凤韶的下巴,“你知道,却有几分意思。” “谢兰胥,你当我是什么无知之人,不过沼气而已,还难不倒我!” “那是我小瞧凤王了。”谢兰胥笑着站起了身体,“不过凤王如此聪慧,又为何会中我的计,自投罗网至此呢” “你——” “虽然我相信荔知的心中只有我——” 谢兰胥温柔的目光投向荔知。 “但是你太碍眼了……太碍眼了。” 他重复了两遍碍眼,重新看向谢凤韶的眼神充满厌恶。 “殿下,我没有背叛你,为什么……”秦讷说。 谢兰胥将眼光投向一旁的秦讷。 “你没有,还是现在没有”谢兰胥说。 “卑职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秦讷怔怔道。 “你以为我当真对你身后势力一无所知吗”谢兰胥笑道,“前朝宝藏的秘密,谁人能不动心你带来的这十人,究竟是为了护卫我,还是为了一探宝藏的路线,好回去禀告上峰” 秦讷还要争辩,谢兰胥直接拉开了他的衣领。 颈窝之下,赫然是一座山形的刺青。 谢兰胥接连拉开了幸存的几名壮士的衣领,他们的颈窝下方,同样有着山形的刺青。 秦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事已至此,他明白谢兰胥并非猜测,而是已经掌握了所有证据。 谢兰胥对面如死灰的秦讷说: “不过,我念在你未曾对我不利的份上,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护卫新主,还是忠诚旧主” “是生,还是死” “你自己选罢。” 谢兰胥说完,秦讷久久无言。 他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脸色几变,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承蒙殿下不弃,卑职……愿为殿下效力!” “好。” 谢兰胥扔给他一把珠宝镶嵌,黄金为柄的匕首。 “那就杀了你曾经的同伴,证明给我看。” 第108章 “你真无耻。” 寂静之中, 是谢凤韶鄙夷地说道。 “凤王稍安勿躁,稍后才轮得到你。”谢兰胥笑道,“想好了么,秦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秦讷身上。 那幸存的几名壮士, 惊惶失措地看着他, 满脸乞求。 半晌后,秦讷捡起地上的黄金匕首。 “……对不住了。” “秦讷!你不能这样, 难道你就不怕主上——” 第一名壮士, 话没说完就被割了喉咙。 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像一条小河蜿蜒向谢兰胥的脚下。 他一脸无动于衷,挪开乌黑的皂靴避开了这污浊。 鲜血流淌到金银财宝之中, 染红了金黄。 秦讷继续朝其他人走去。 他虽然双手被捆绑,但拿刀无碍。待宰的羔羊纷纷五花大绑, 他只需将匕首刺入要害即可。 第二名壮士, 第三名壮士……秦讷亲手结束了幸存的四名壮士的生命。 当最后一名壮士怒目圆瞪着倒下, 秦讷也像是被人用匕首生生削去了一半灵魂,他红着眼眶, 失魂落魄地重新跪到在谢兰胥身前。 “不错,”谢兰胥说,“给自己解绑吧。” 秦讷这才用染着同僚鲜血的匕首割开了将两手捆在一起的绳索。 “凤王,轮到你了。”谢兰胥转过身。 “你想如何处置他”荔知强压着紧张的心情, 故作自然地问道。 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费周章地将人引到这里来, 谢兰胥就没想过放他活着离开。 可她怎么能够,眼睁睁地见着双生姊妹所爱的人, 因为自己被人杀死 她已经害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难道要连她生前所爱之人, 也一并夺走吗 “自然是杀了他。”谢兰胥说, “杀了他,我们前路便再无阻碍。” “可是杀了他,皇帝难道不会对你起疑么” “只要他的尸身在京都被发现,就没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谢兰胥说。 “让他为我们所用,对我们的计划不是更有帮助吗” “般般,”谢兰胥注视着荔知的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兰胥的眼底澄净,看似柔和的风景下却有杀机潋滟,就像是那一日他们游的湖,那一片美景下藏在船底的噩梦。 但她不能后退。 每一颗贝壳,那人都焚香祈祷……祈祷佩戴之人能一生平安喜乐。 在她心中,凤王是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人。 “……你不能杀他。”荔知哑声说。 她的话,像一颗没有引□□花就沉下去的石子。 只有沉默相伴。 许久后,谢兰胥缓缓开口,优柔的声音里充满危险。 “你要阻止我” 荔知没有说话。 “如果我一定要杀他,你要怎么做” 荔知迈出脚步,朝谢兰胥走了过去。 她走过谢兰胥。 停在谢凤韶的面前。 “如果你一定要杀了他……那就先杀了我。” 谢兰胥眼中杀意暴涨,他神色未变,只是嘴唇紧紧抿了起来,脸上隐约透出一股青色。 “……你再说一遍” 荔知顶着他快杀人一般的目光,张口道: “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荔知的话音落下后,坑洞里久久没有第二声声响。 地坑里的每一块石壁都像是谢兰胥本人,充满着愤怒的裂痕。 逐鸾 第132节 “为什么”他用残存的冷静问道。 荔知答不出来。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谢兰胥走到荔知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睛,“所以你才为了保护别的男人,不惜用自己的命来要挟我” “……”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说,“般般……你让我很失望。” 他伸出手来,握住荔知垂下的手。 却不是为了十指相握。 他瞬间反剪她的双手,将她绑缚在一旁的钟乳石柱上。 荔知在体能方面唯一的优势就是速度,她可以跑。 但她的宝藏在这里,姐姐的宝藏也在这里,她跑了,又能怎么样呢 眼看谢兰胥捡起一把长剑向谢凤韶走去,她在背后喊道: “阿鲤……” 她祈求而哽咽地喊: “阿鲤……” 谢兰胥头也不回。 谢凤韶昂着头,桀骜不驯地看着越走越近的谢兰胥,眼中只有讥讽和鄙夷,毫无恐惧,也无求饶之心。 她想不出法子来救谢凤韶了。 谢兰胥是个疯子,他今日一定要谢凤韶死在面前才可放心。 他容不下谢凤韶。 可他根本误会了,谢凤韶也误会了。 偌大的地坑里,除了那些她曾经梦寐以求的金灿灿的财宝,便只有鲜血淋漓的尸体。秦讷失了魂魄,呆若木鸡地跪在昔日伙伴的尸体前垂头不语。 财宝帮不了她,尸体也帮不了她。 荔知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了,有泪珠从她眼眶颗颗坠落。 谢兰胥握紧了长剑,他握着剑的手那么白皙,仿佛纤尘不染。但这地坑之中的尸体,全是因他而死。 他高高在上,洁白如云。 就像那片开满海菜花的玛瑙湖。匆匆一眼,多么美丽。 “你们都错了……”她说,“我根本就不是荔知……” 广阔的地坑里回荡着荔知哽咽颤抖的声音。 谢兰胥手中的剑骤然停在半空,跪倒在地上的谢凤韶猛然抬起了头。 难以言中的悲伤和灰心,像乌云一般盘旋在她心头。她无法直视二人的目光,只能低垂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泪珠滴落,和地面的尘土融为一体。 “你说什么” 谢凤韶失了冷静,不顾还在面前的长剑,双膝猛地一个转动面向荔知。 “你不是荔知,那荔知在哪里!” “荔知在哪里……你还猜不出来吗”荔知颤声反问。 谢凤韶怔住了。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他的脸色越变越差,像是一张苍白的白纸,在地坑中的冷风里簌簌发抖。 “我不信……” 荔知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 窃取前朝宝藏非她最高的愿望,将姐妹俩的身份偷天换日才是。 只有她带着秘密死亡的那日,才是这个计划成功的象征。 “五年前,死去的是荔知。”她说,“而我,顶替了姐姐的身份。” 谢凤韶像截木头似地呆愣愣地跪在那儿:“你胡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荔知抬起泪眼,凄惨地笑了笑。 谢兰胥和谢凤韶的身影,融化在她摇荡的泪光里。 “因为我要将所有美好的明天,留给荔知,那些不光彩的过去,还给荔夏。”她说。 谢兰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荔知没有看任何人,她一直在笑,眼泪也一直在落。 她笑的或许是自己的雄途伟愿。 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她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呆愣的谢凤韶。 “为了什么” 荔知重复着谢凤韶的话,笑得比哭的更难看。 “为了若干年后,人们提起荔知,是母仪天下的贤后,提起荔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亦或一声唏嘘。” “纵使一声唏嘘……我也不会让它落在荔知身上。” 为了荔知,她亲手杀死了荔夏。 世间再无荔夏,只剩一个名为荔知的躯壳。 她是无处可归的游魂。 非生非死,孤零零地游荡在残酷的天地间。 荔知袖间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利落地割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她破釜沉舟,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颈上,视死如归地看着前方的谢兰胥。 “你若杀了他,我也无颜见我姊姊,索性做个孤魂野鬼,永永远远地飘在这世间好了。” 谢兰胥和她对视着,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似乎她在这一刻起,已经成了全新的一个人。 她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她是荔知,还是荔夏,对他来说,应该并无关系。 他在乎的,只是有没有人觊觎他的东西。 “她死了”谢凤韶呆呆问,“为什么死了” 他的眼中闪动着心碎,虽然他的理智还没有接受她口中所说,但他的感情,已经明白了她一切所言皆是真相。 “御书房里,应该有一个秘密的地方,收藏当今皇帝的亲笔画。”荔知说,“如果你想知道真相,不妨去那里找找。” 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兰胥: “如今,你还要杀了他么” 片刻后,谢兰胥扔下了剑。 他对荔知微笑道:“当然不。” 他无视浑浑噩噩的谢凤韶,迈步走到荔知身前,拿走了她手中的匕首,又用衣袖,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像是要将所思所想,尽数传递给她一样。 “你永远都是我的般般。” “我也永远是你的阿鲤。” “世上只有我们,才能相依为命。” …… 地宫外,雪还在飘。 白茫茫的一片,掩盖了世间罪恶,亦或是仙乃月神山的圣洁,净化了天地间的污秽。 谢凤韶独自一人站在雪中,泛着血丝的双眼扫过荔知和她身边的谢兰胥。 “……关于这里的秘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谢凤韶说: “如果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他说完,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风雪。头顶的金冠,在茫茫大雪之中像一颗即将湮灭的小太阳。 山洞前,只剩下荔知和谢兰胥,以及神色消沉的秦讷。 谢凤韶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后,一群数量庞大的神秘人从山林间走出。他们披着蓑衣,头戴帷帽,身上落着厚厚的积雪,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蓑衣底下的白衣和帷帽,让荔知感觉似曾见过。 “殿下,真的要放他离开吗”为首之人对谢兰胥说道。 荔知看向谢兰胥。 难道又是他准备的后手吗 “让他走吧,他已成不了气候。”谢兰胥说。 为首之人似有异议,但他并未直接反对。 “圣子宫众人,恭迎殿下。” 一瞬间,谢兰胥和荔知面前跪了一地。 荔知终于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白衣和帷帽了! 在鸣月塔的集市上! 逐鸾 第133节 圣子宫的人在义诊施药,他们人人身穿白衣,头戴帷帽,仿若神仙。 就连圣子宫,也是建立在仙乃月神山上。 听鸣月塔的百姓们说,圣子宫是神山的守护者,现如今看来,是宝藏的守护者才对! 第109章 自称圣子宫的人, 从林中牵出一匹马车。 牵头的马是汗血宝马,柔顺的皮毛上带着浅金色的光泽,车厢宽阔,四个角上缀着金色流苏, 顶上有琉璃装饰。在大雪飞扬中犹如云上仙宫。 谢兰胥站在马车前, 任由打帘的人一直伸着手臂,转身向荔知伸出了手。 荔知上前一步, 搭上谢兰胥的手, 在他的帮助下登上了马车。 见到谢兰胥对她的重视, 一旁的圣子宫成员都若有所思。 车帘垂下,驾的一声, 马车向着林外走出。 坑洞里的情绪波动仍未在她心中消除,她倚靠着车窗, 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雪景。 大批圣子宫成员围着马车趋步前进, 仿佛皇帝外出巡游一般。 一只手将她从车窗前拉了出去。 她倒入谢兰胥的怀里, 后者低下头,嗅着她发间的芳香。 “我很高兴。” 谢兰胥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将怔怔的眼神落到他的脸上, 落进一双静若幽潭,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我很高兴。”他说,“没有别人,从头到尾, 只有你和我。” 他用脸颊, 爱怜地蹭着她的脸颊。 在她的额头,鼻尖, 嘴唇, 依次吻过。 前所未有的温柔。 “没关系, 别难过。”他柔声道, “你想杀的人,我帮你杀,你想做的事,我帮你做。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抢。从前,我们都是一个人,今后,我们都不再孤单了。” 荔知情不自禁涌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去,被他一一吻尽。 心中是悲伤吗 是,但也不全是了。 她依然是没有姓名,飘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可是碰见了另一个没有归处的灵魂,似乎也就不再孤单了。 马车压过厚厚的积雪而行,圣子宫的人跋涉在大雪之中,簌簌的脚步声在风中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谢兰胥扶着荔知下了马车,一座覆盖着大雪,庄严巍峨的神宫出现在众人眼前。 圣子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灿灿地挂在宫门前。 进了圣子宫后,为首之人取下了帷帽,其他的圣子宫成员也接连取下帽子。 “初次见面,还未向小姐自我介绍。”为首的中年男子仙风道骨,言笑晏晏对荔知说,“在下名叫毛澄,是圣子宫的现任宫主。” 荔知向他行了一礼。 看情况,谢兰胥在鸣月塔时便和圣子宫的人接上了头。 说不定他从一开始便打得来鸣月塔的主意。 怪不得,当初在流放路上明明有机会逃走,他却坚持不走。 现在看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毛澄将二人引入仙宫大殿,设宴款待。秦讷也在一旁作陪。 “那地宫竟如此凶险,十名绿林好汉竟无一人生还。”毛澄感叹道,“殿下能够全身而退,一定是崔朝万千英灵的庇佑!” “无他,秦讷忠心护卫的结果。”谢兰胥说。 秦讷强颜欢笑,有苦说不出。 荔知同处一室旁听,渐渐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秦讷本就是圣子宫的人,从一开始就被派来与谢兰胥接头。只是圣子宫似乎别有用心,秦讷也并非一心为谢兰胥。 所以才有了地宫中的那一幕。 “殿下和小姐此番定然累了,仙宫有好酒好菜,千万不要拘束!”毛澄爽朗笑道。 仙子打扮的侍女手持食盘,鱼贯而入。 不一会,荔知和谢兰胥面前的食桌上就摆满了琼浆玉液和佳肴美果。 “光有美酒美食怎么够呢,”毛澄拍了拍手,大笑道,“为我们尊贵的客人献上一曲!” 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年抱着筝走了进来。 他在殿中坐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不辨雌雄的脸,随后拨动琴弦,弹出嘹亮的清音。 “这是我们圣子宫的圣子,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我收留了他。山下百姓只知他亦男亦女,如观音一般。却不知他的筝声宛转悠扬,绕梁三日不止。” 荔知品出些别样的味儿来了。 这是在给谢兰胥下马威 他之随口一言,乞丐也能变圣子,又随口一言,圣子依然要像妓子一般上台弹唱。 这就像在说,圣子看上去高高在上,但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直到酒宴结束,谢兰胥和荔知被分别送往厢房,毛澄只字未提复国一事。 崔朝换代几十年,免不了人心变化。 无论毛澄一开始是什么心态主持这圣子宫,独揽大权久了,难免生出别的心思。 只不过—— 他还不清楚谢兰胥是怎样的人,想捏住他做傀儡,这也太过天真了。 虽说毛澄提供了两间厢房,但没一会,谢兰胥就蹭到了荔知的厢房里。 “觉得怎么样”谢兰胥说。 “别有用心。”荔知说。 “还算聪明。”谢兰胥说,“以防万一,今夜我就在这里睡了。” 谢兰胥脱下外衣上床,荔知吹熄了灯笼。 躺上床后,谢兰胥抱住她磨蹭,几次索吻。他靠在荔知的肩膀上,好一会没有动弹,荔知侧头望去,发现他已经悄然睡着了。 谢兰胥的睡颜纯真如孩童,只是被子里仍然坚硬的短棍紧紧贴着荔知,倒让她越发清醒了。 荔知转了个身,背对谢兰胥,刚喘了一口自由的空气,便被搭在身上的手又一次搂紧了。 适当的温暖和狭窄有助于睡意滋生。 不知不觉,荔知就这么被谢兰胥抱在怀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荔知都没怎么见到谢兰胥。 一大清早,毛澄就派人叫走了谢兰胥,说是要事商谈——让人上门拜访,不是下属叫上司的态度。毛澄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人尽皆知。不过是仗着有圣子宫这一派势力,想要多从谢兰胥手里分割利益罢了。 荔知同样受到软禁,虽说没有明说,但却被限制靠近宫门。 谢兰胥何等人也,荔知丝毫不担心。 谢兰胥不在,她就悠闲地踱步在圣子宫中,四处考察。丝毫没有被软禁的感觉。 到了傍晚时分,荔知去问圣子宫的管事人员,得知密谈还在继续。 她想要见谢兰胥一面,却遭到百般搪塞。 这已经不像是密谈了,更像是合作失败后一方遭到软禁示威。 荔知干脆回到厢房,焚香静坐,喝茶冥想。 她已经猜到事情结局。 就如她预料的那般,太阳刚刚落下,星月仍未升起。黑火率领下的装备精良的大燕骑兵包围了神宫大门。 黑火打败十二神宫护卫,点名要见琅琊郡王。 荔知带着刚煮的清茶出现。 “将军勿急,殿下还在和圣子宫宫主清谈。”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荔知在雪中为黑火倒了一杯热茶。 让圣子宫众人束手无策的异族怪人,在荔知面前却像温顺的羔羊,顺从地接受荔知所有安排。 荔知和黑火品了一壶茶。 月升星明,圣子宫众人如临大敌,和宫门外的燕军对峙良久。 大门前,谢兰胥终于现身,在他身后,跟着一脸苦笑的毛澄。 “都收起兵刃来,一场误会罢了。”谢兰胥说。 黑火这才命众人将刀剑都给收起。 看谢兰胥一脸气定神闲的表情,荔知便知道,他和毛澄,已经“不得不”达成了共识。 以毛澄此人的心智,若遇到一个等闲之辈,说不定还真能做那摄政的无冕之王。 可惜,他遇上了谢兰胥。 “宫主,还请在众人见证下履行诺言。”谢兰胥提醒道。 毛澄一脸无奈,叫出了自己的独女毛苑。 毛苑早就听说,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身份尊贵的前朝仅剩皇室血脉,以后扶持此人登基,她便是皇后。 逐鸾 第134节 因此她出来的时候,粉面带羞,还以为父亲已经解决好对方的未婚妻——前朝公主的儿子,和燕朝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会真心接受赐婚的旨意 “苑儿……”父亲苦笑道。 毛苑刚一出来,便看见宫外围着许多燕兵,前朝皇室遗孤也在此,她一时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父亲”她不解发问。 毛澄看了看谢兰胥,一脸无奈道: “叫义父。” 第110章 “你为什么要收那么多义女” 离开圣子宫的时候, 荔知忍不住问身后的谢兰胥。 谢兰胥的两手穿过荔知,握着缰绳,气定神闲地骑在他们二人一起从小养大的龙眼身上。 “既然是为了表亲近,叫岳父当然不比叫兄弟亲近。收他们的女儿为义女, 一方面能让他们心里放心, 一方面我也不必收下那些姬妾。” “收为姬妾,以后若是诞下子嗣, 两家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你荔氏倒台的时候, 那些姻亲, 可有出手相助”谢兰胥反问。 荔知沉默。 树倒猢狲散,荔氏因谋逆罪获罪, 姻亲们还怕跑得不够快,怎么会反过来相助呢 “更何况——我不愿意有旁的女人。”谢兰胥说。 谢兰胥的话敲响了荔知的心房。 她问来问去, 或许想听的只是这一句话而已。 “温泉那夜, 你表露过心意, 担心会成为其他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说,“如此, 干脆就只你一人。于我而言,你一人足矣。” “多谢你,阿鲤……这个诺言,只需维持到我还在的时候。若我不在了, 你——” “胡说什么。”谢兰胥紧紧地搂住她, “没有那一天的。” 荔知沉默不语,闭上了眼, 静静地躺在谢兰胥的怀里。 他们一骑返回鸣月镇。 一年的时光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鸣月塔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们离去时的模样。 卖包子的还是张嫂, 卖竹编的还是刘大爷, 街道两边还是那些熟悉的店铺。都护府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里边住着的,却是新任都护了。 “还想去哪儿”谢兰胥问,“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鸣月塔了。” 荔知沉吟片刻,说:“玛瑙湖。” 谢兰胥没有想到她口中说出的竟会是这个名字。 他看了她一眼,但并未多问。 “驾!” 谢兰胥一甩缰绳,高大的龙眼如箭一般疾驰而出。颠簸之中,荔知紧紧抓着马鞍,每次她的身体一歪斜,搂着她的双臂便将她扶正。 一炷香时间后,龙眼在辽阔的草甸上停了下来,二人前方,便是清澈如镜的玛瑙湖。 海菜花的季节已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冷意。 荔知拒绝谢兰胥的搀扶,自己翻身下了马。 “这是……是我的心结之一。”荔知说。 谢兰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荔知走到靠近湖畔的地方,在满地的鹅卵石上跪了下去。 她双手合十,为湖中的亡灵祈祷。 “他必须死。” 谢兰胥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荔知没有睁眼。 “他若不死,翼州就不会因为害怕都护府的报复而自乱阵脚。” 荔知默默念诵超度的经文。 “而且,”谢兰胥顿了顿,“我看见他在那夜想要对你不轨,只不过被你以命喝止罢了。他该死。” 谢兰胥的声音里毫无悔意。 事到如今,荔知也没有指责他的资格。 “我只是在想,”荔知睁开眼,望着平静的湖面缓缓道,“鲁涵对我们无过,反而诸多提携。我们却杀害了他唯一的儿子。如果死后有魂灵……我们一定会下地狱吧。” “是我杀的,干你何事” “我没能阻止,事后还帮你隐瞒,自然同罪而处。” 谢兰胥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如果我们死后能到一个地方,地狱又如何只要有你相伴,地狱十八层的风景,我也不惧见识。” …… 祭奠过玛瑙湖的亡灵后,荔知和谢兰胥连夜返回了军营。 军营里有万俟假扮谢兰胥,不光白沙城内的敌军没发现,燕军营里的自己人也没发现。 万俟蠡上有聪慧的哥哥,下有机灵的弟弟,鲜少获得如此重任。为了扮好谢兰胥,暴瘦了十五斤,从身形来看,跟谢兰胥完全无异。他向荔知和谢兰胥诉说此事时,一脸的骄傲。 谢兰胥自然重重谢过。 前往草原寻找十三部和谈的荔慈恩没有消息传回,荔知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他们二人的平安。 这几日荔知也没闲着。 前朝宝藏先转移了一部分,变现为军马提供给了圣子宫。 荔知居中调配,作为办事人,悄悄留下了一笔油水。比起全部的前朝宝藏,这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光这一毛,都足以买下京都最贵的酒楼回雪楼。 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去了草原的荔慈恩还是没有消息传回来,也不知是路途遥远不便还是……荔知每每想到此处,都会强行打断自己向着不好方向的猜测。 荔象升孔武有力,有他在一旁保护,再加上荔慈恩本身的聪明才智,想来遇险也会转危为安才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便荔知不断安慰自己,对荔慈恩的担心还是有增无减。 一天夜里,她被雷声惊醒。 前去迁移宝藏的谢兰胥还未回来,床榻另一边始终冰冷。帐外大雨瓢泼,雨声如雷,荔知朝外看去的时候,帐篷突然变得雪白,随后惊雷响起。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想要从雷雨声解脱中来。 雷声贯穿被子,无孔不入。反而令她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荔知想要去抚摸手腕上的贝壳手链,摸空了才后知后觉发现,手链早已不在她这里。 唯一能让她镇定的东西不在了,恐惧和惊惶趁虚而入,顺着血液流往四肢百骸。 她再也忍耐不住帐篷里的寂静,宛如那一夜般的寂静。 那空无一人的左半边榻上,好像时时闪现出一个人影。她躺在那里,到最后血流而尽都没有闭上双眼。涣散的瞳孔里依然滞留着生前的恐惧和悲伤。 每次一想到她临终前的遭遇,荔知就心痛难忍。 宁愿血流而死,都耻于求助于他人帮助……阿姊死前最后那段时间,该有多绝望啊 又一声惊雷打响,荔知再也忍受不住,胡乱抓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帐篷。 守在大帐外的两名小兵见状吓了一大跳,连忙追了上来。 “雨这么大,小姐要去哪里还是回帐篷吧!” 荔知充耳不闻,两个小兵也不敢上前拉扯,只能面面相觑。 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去哪里。 站在大雨中被一遍遍冲刷,反而令她觉得窒息的心情稍缓。大雨藏匿了她的存在,隐藏了她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事实。 世界多么喧嚣。 雨声,雷声,她的存在渺小到不值一提。 忽然之间,龙眼的嘶鸣声打破了混沌的雨夜。 头戴斗笠的谢兰胥雨夜归来,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荔知面前。 他皱眉看了一眼神情凄惶的荔知,皱起眉来,取下斗笠戴在她头上,然后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向帐篷。 谢兰胥颀长瘦削,身上的肌肉却像豹子一般精壮,抱起荔知,轻而易举。 冷雨,寒风,如绵软的银针,从天而降。 荔知靠在谢兰胥温暖的胸口,不知不觉镇定了下来。 谢兰胥迈进大帐,帐门落下后,隔绝了帐外的暴雨,就连雷鸣似乎也小了不少。 他将荔知放在榻上,吩咐帐外的小兵烧一桶水来。 “这是怎么了”谢兰胥说,“以前从未听你说过怕打雷。” 荔知嘴唇苍白,被冷雨打湿的衣裳紧紧贴在她身上,带来一丝丝寒意。 “……你现在知道了。” 谢兰胥拿来一张干的手巾,走到荔知身边坐下,仔细地擦拭她脸庞上的雨水。 “和你阿姊有关,对么” “每次雷雨夜,我总会想起她。”荔知说,“一想到我至今还未给她报仇,罪魁祸首仍逍遥法外,我就痛恨自己的无能……” 谢兰胥揽住她的肩膀,丝毫不在乎她身上的雨水会不会浸染到自己身上。 “我们二人合力,世上再无难事。” 逐鸾 第135节 荔知闭上眼,沉默不语。 双生子流出的血,浸染了她的一生。 谢慎从不死,她永远也无法走出那雷雨交加的一夜。 第二日,雷雨过后是一个艳阳天。 昨夜的雨露仍有些许停留在草片之上颤抖。 谢兰胥召开军议,听取斥候对白沙城的调查结果。 白沙城粮食告罄,仅剩的口粮被鸦休贵族霸占,城中百姓空望着城外等待秋收的稻田,腹中饥饿难耐,零星的□□已经在城中上演几回。远在关外的鸦休王部派了几次援军,都被谢兰胥率军击退。 再等下去,白沙城迟早不攻而破。 此次军议,便是议是否要在近日对白沙城展开总攻。 荔知在军议上的态度,便是坚决的主攻党。 不攻而破,听起来倒是很好。只不过到那时,城中不多多少百姓要死于饥饿,多少嗷嗷待哺的孩童,会被易子而食。这些事情,都是从前的史书上曾经发生过的。白沙城若继续困守,早晚会走到那一步。 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趁白沙守军疲惫的时候,便展开总攻。这样便能将百姓的牺牲,降低至最少。 谢兰胥的意思和荔知一样。 对他来说,什么都大不过税收。 有了谢兰胥的支持,军议很快便通过了择日发动总攻的决策。 正当这一回的军议就要落下帷幕时,一名神色慌张的斥候忽然闯进帐篷。 “报!” 斥候有紧急军报的时候,无须通报。 他长驱直入,跪倒在谢兰胥等一众将军面前。 “西南方向二十里,有一支全都由骑兵组成的大军来袭!” 全都是骑兵 纵然是前朝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 谢兰胥立即命人在营中警鸣,所有将军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最后,他和荔知站上了瞭望塔,等候着这支神秘的骑军。 山林密布间,腾起的云烟不断朝大营移动。渐渐的,荔知听到了从大地传来的颤抖。 这是多少人 五万十万全由骑兵组成,有如此兵力的会是谁 难道是趁虚而入的罗刹国吗 终于,敌我不明的骑军冲出了密林,打头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让荔知热泪盈眶! 是荔慈恩和荔象升! 在他们身后,大批的草原部落族人骑着骏马,冲出密林。 他们人高马大,桀骜不驯,但都围绕在荔慈恩身边,宛如护卫王女。 在荔慈恩身边,除了荔象升,还有一名年纪相仿,部落打扮的少年,胸前戴着一串狼牙,似是部落中的贵族。 毗邻燕军军营,荔慈恩率先下马,大步走到军营前。 数月不见,荔慈恩的脸上褪去了青涩,一双乌黑的瞳孔明亮非凡,闪动着少女的婉丽和聪慧。 她遥遥行礼,朗声道: “民女荔慈恩,携兄长荔象升,不负殿下厚望,率草原十三部俯首称臣。” 第111章 草原十三部携族人归降, 谢兰胥在营中设宴款待。 营中灯火通明,杯觥交错。 草原上的人,除了善骑射以外,喝起酒来个个都是高手, 哪怕是那佩戴狼牙饰品的贵族少年, 即便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也是一整坛酒放在桌上, 动辄便单手举起酒坛痛饮。 荔慈恩用官话介绍他的时候, 说贵族少年名叫阿奢奇, 来自草原上除鸦休以外最为强大的一部吉拉,他的父亲, 是上一任吉拉首领。 “阿奢奇的父亲欺压族人,强占□□, 在部落里积怨已久。阿奢奇的母亲也是被他活活打死。我到访吉拉后, 阿奢奇的父亲拒绝效忠, 还欲将我吊起来烧死——” 荔慈恩正在讲述她在草原上的游说经历,这一段惊险的故事让荔知听得心里忽上忽下。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阿奢奇起兵反抗父亲的统治成功, 原没有继承权的他,被众族人推选成了新一任的吉拉首领。我也逢凶化吉,成功说服了阿奢奇投靠大燕。”荔慈恩笑道。 “你这一行,还真是惊心动魄。”荔知感叹道。 “都是有惊无险。” 荔慈恩话音刚落, 名叫阿奢奇的少年就提着酒坛走到了帐中央, 冲着高台上的荔知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节。 阿奢奇开口说话,荔慈恩在一旁翻译: “听说你是恩的姐姐, 恩是我见过最聪明, 最坚强的女子, 她说你们中原女子, 以长姐为母,她母亲不在了,你一手将她带大——” 荔慈恩翻译了一半,似乎是觉得阿奢奇闭口张口都是她的名字,换上吉拉部落的语言小声呵斥了两声。阿奢奇不气不恼,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荔慈恩明晃晃地笑。随后举起酒坛,在荔知和谢兰胥面前一饮而尽,席间一片叫好,吉拉部落的人用力鼓掌。 “他说,谢谢姊姊将我养得这样好。”荔慈恩向荔知解释道。 荔知发现她耳垂红红的,却当做没有发现小女儿的心思,笑而不语。 虽然帐中的燕人和部落人语言不通无法交谈,但军中之人本就豪爽,听不懂话也没什么,只要能喝,大家便能做个朋友。 荔知刚要端起酒杯回敬阿奢奇,就被谢兰胥抢先。 他推开荔知面前的酒盏,拿起一坛还未开封的美酒,对台下的阿奢奇说: “我是荔知的未婚夫,也是荔慈恩的姐夫。这一礼,便由我用草原礼仪返还,感谢诸位的拔刀相助——” 说着,他揭开酒坛上的红布,也举起酒坛一饮而尽。 荔慈恩将谢兰胥的话翻译转述给阿奢奇,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喝酒的谢兰胥,似乎正在掂量他有几斤几两。 酒液顺着谢兰胥瘦削的下颌流向脖颈和前胸,他的喉结上下涌动,筋脉起伏。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当谢兰胥倒举酒坛而无酒流出的时候,帐内响起如雷的叫好声,部落诸人都十分高兴。 阿奢奇也大声叫好,再次用不伦不类的礼仪向谢兰胥行了一礼。 他们草原上倒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观念,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因此阿奢奇屡屡向荔慈恩敬酒,惹怒了护短的荔象升,要以武斗勇。 谢兰胥拦下来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后,黑火站了出来,要与阿奢奇比酒量。 荔知一直都不知道黑火究竟来自哪里,只知道和生母秦氏一般,都是由出海的商队掳来。 在此之前,黑火都没有机会露这一手。 直到荔知亲眼见到黑火一手抓着一坛酒,接连喝了八坛还面不改色,直喝得阿奢奇和其他部落之人目瞪口呆,她才知道,身边原来还藏了一个海量之人! 这样一来,黑火倒是获得了部落众人的尊敬,宴会后半段,黑火成了大帐中炙手可热的新星。 数不清的部落人上去攀谈,神色尊敬,还有那喝醉了管不住手脚的,想去擦黑火古铜色的皮肤,看有没有涂抹东西。 令人啼笑皆非的宴会结束后,许多人都是被人搀扶着走出了军帐。 荔知和谢兰胥也回到了起卧休息的帐篷。 谢兰胥一身酒气,但还算清醒。 他一身发热,而荔知身上凉凉地很舒服,他便贴在荔知身上,不断用她的手背冰着自己的两个脸颊,偶尔发出一声听起来让人心跳加速的呻/吟。 荔知担心外边有人路过,会误以为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忍不住曲指弹他脑门。 “你怎么尽发怪声”她说。 谢兰胥用额头蹭蹭她的手指,如水的眼神扫过她的面庞: “我乐意……你不愿意听,怎么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谢兰胥眉头微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想办法堵我的嘴。” 他按住荔知的后脑勺,忽然迎上了她的嘴唇。 帐外风声萧萧,帐内却温暖如春。 不知不觉,他们位置颠倒。 谢兰胥两手撑在她两侧,一枚发簪落在床榻之上。带着幽香的墨发如瀑布倾流而下,化为牢笼将她封锁。他细细地临摹她的唇形,似在品尝别样的美酒佳酿。 荔知被他吻得脸红心跳,呼吸急促,好几次都以为谢兰胥会冲破他自己的诺言。 然而谢兰胥并没有。 最后他吻累了,倒在她的身边,像小狗小猫那样,依偎在颈边,满足地闭上了眼。 荔知起身,吹灭了烛火。 …… 草原十三部归顺的消息被有意传入白沙城,城内的鸦休王部军心溃散,再也没有人坚持要死守下去。 当日晚间,鸦休贵族便通过悄悄开启的城门,如丧家之犬般溜出了城。 十万鸦休军,被等候已久的谢兰胥率大军在山谷一网打尽。斩首三万,俘虏无数。 谢兰胥大胜而归,立荔象升为主将,率归降的草原十三部,出关斩杀鸦休余孽。荔象升在草原十三部的帮助下,率领大军旗开得胜,势如破竹,一杀到鸦休王庭。阿奢奇勇猛不亚于荔象升,一骑当千斩获鸦休王的首级。 白沙一役,终定。 随着大军回拨,大捷的喜讯乘风破浪,直入京都皇宫。 众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歌舞庆祝。 一家欢喜一家愁,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此而高兴。 逐鸾 第136节 白沙一役的战果远超谢慎从想象,本以为只是收复一个沦陷的城池,不痛不痒的事情,没想到被谢兰胥演变成了平定草原十四部的史书留名之举。 此战声势浩大,连此前震惊天下的鸣月塔之战也不可比。 谢兰胥的声望如破土的春笋,在舆论的发酵中一日更比一日高,隐有盖过他这个九五之尊的架势。 谢慎从如何坐得住如何开心得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傅成那个老翁上战场! 对关外传来的喜讯不以为喜的,还有原本板上钉钉坐上东宫之位的凤王一派。 有了鸣月塔之战和白沙之战加持的光环,谢兰胥在民间的声望已非凤王可比,在百姓看来,琅琊郡王已经可以保家卫国,凤王则还是没成亲的小屁孩一个。 如今凤王只有娶一个素有民望的王妃,才可在其中扳回一城。凤王一党已经物色好了德才兼备的人选,却发现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跑断了腿,凤王却紧闭王府大门,谁也不见。 凤王此举,寒了不少支持者的心,有人卷起包袱,打算一有机会便改换门厅。 外边的事情,谢凤韶已经毫不在意了。 他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日夜不知,醒了便接连不停地喝酒,醉到人事不省便睡下,即便睡梦之中,也逃不过噩梦的纠缠。醒来之后,他害怕片刻清醒,便又继续滥饮。醉到大吐,吐到满眼血丝,青筋毕露,只能吐出酒水和胆液——自虐下的沉沦,转瞬即逝的麻木依然不敌痛苦的百分之一。 他的醉,不是从喝酒开始,而是从走出御书房的那一日开始的。 那一日他分明滴酒未沾,但在御书房里,在展开那一幅幅画卷的时候,他便险些呕吐出来。 那一幅幅春宫,一个个神态各异的少女。连做他妹妹都尚显年幼的少女,却在父皇的笔下,做出勾栏瓦舍妓子一般放荡的姿态。 他忍住腹中翻江倒海的感受,用颤抖的手打开所有画卷。 然后,便看见了那一幅边缘已有毛边,显然是被人常常打开观览的爱作。 他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少女,那似喜似悲的眼神,直直地落入他的心中。 像是在哀怨什么,像是在诉说什么。 少女脚腕上的金镯,小巧的铃铛,修饰着这场巧取豪夺,再是精美,也不过是鸟笼上的华丽装饰。 被囚禁的鸟儿,已经鲜血淋漓,羽翅破碎。 谢凤韶再也忍受不住,转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匍匐在御书房的地上,吐得头晕眼花,耳鸣不已。画卷就落在一旁,他却不敢再投以分毫目光。 御柱上盘旋的飞龙依然鲜明,在他心中,这座金黄的宫殿却已经崩塌了。 他只记得,高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殿下,你该走了。”高善像是看不到御书房内一片狼藉一般,平淡道。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御书房,也不知怎么回得凤王府。 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有清醒过。 第112章 十二月底, 大捷的燕军浩浩荡荡开进京都。 柳絮杨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广阔的天空中,身穿乌黑铠甲的军士如暗河奔涌在宽阔的京都主道上。 京都这一日万人空巷。 不论是布衣百姓还是锦衣贵族,都自发地汇聚到了主道两边,欢迎这支汇聚了游牧民族和燕人的军队。 谢兰胥一骑当先, 旁边是头戴帷帽的荔知, 再之后是此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荔慈恩两兄妹,以及以阿奢奇为代表的草原十三部。 琅琊郡王自不必说, 芝兰玉树, 宛若其父。准王妃巾帼不让须眉, 自鸣月塔之战后,又联手琅琊郡王再次大胜, 即便头戴帷帽,也能透过摇曳的薄纱一窥其清丽姿容。 街边百姓被其肃杀的氛围所感染, 一脸崇敬地注目观看, 不敢有丝毫喧哗。 到了皇城脚下, 大军停留在皇城外等候封赏,按道理, 皇帝应该接见此战的主要人员,听取他们陈述战争的发展,以及最后的得失结果。然而谢兰胥他们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一道论功行赏的圣旨。 虽然白沙一役平定了草原十四部, 将燕国的国威传扬至关外草原之上, 但圣旨上的奖赏,却乏善可陈。得到官爵加封的也不过是归降的十三部首领, 以及和谈有功的荔慈恩一人, 作为主将的谢兰胥, 只获得了一些金银赏赐。 皇帝针对性的冷淡, 明眼人一目了然。 宣旨的小太监读完圣旨,对荔慈恩说:“你就是主持和谈的荔慈恩” “正是民女。” 小太监看了她一眼,凉凉道:“皇上要宴请十三部落的首领,届时还要你居中翻译。劳驾你跟首领们说上一声,跟咱家走吧。” 荔慈恩愣住,下意识看向荔知。 荔知点了点头。 她心里门儿清,皇帝这是有意分化他们。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民女接旨。”荔慈恩放下心来。 荔慈恩和草原十三部的首领进宫赴宴去了,其他人则打道回府。 没有庆功宴,没有欢迎仪式,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一面。谢兰胥这支得胜之师,处境忽然尴尬了起来。 但谢兰胥不委屈,因为他知道,京都里有的是人替他委屈。 几日后,京都中已经因此流言霏霏。 皇帝此举,虽是为了晾一晾谢兰胥,却也同时凉了许多有心为大燕建功立业的武将之心。就连百姓之中,也对此颇有微词。 谢慎从已经乱了阵脚,只要错了一步,离步步错也就不远了。 …… 数日后,紫微宫中。 皇帝在早朝上发了一大通火后,急召凤王入宫。 谢慎从在御书房里等了许久,凤王才拖拖拉拉地进了宫,等到见了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的凤王,谢慎从心里压着的火蹭一下就冒了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谢慎从随手抓起案上一本奏折向他用力掷去。 谢凤韶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坚硬的奏折砸在身上。 “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连太子之位都不想要了吗!”谢慎从怒声道。 高善袖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 即便是提到太子之位,谢凤韶依然一脸消沉和麻木。从踏入紫微宫起,他就没有抬眼看过御座上的谢慎从一眼。 “凤儿,你听听京中的风言风语,他们眼中可还有你这个凤王的影子”谢慎从痛心疾首道,“你如此作践自己,你母妃见了,该有多心痛” 听到母妃二字,谢凤韶的眼神动了动。 “……有父皇陪着她,她便不会心痛。”谢凤韶说。 “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朕最看重的儿子,朕知道,此前一段时间,对你过于严苛了。但那也是因为朕盼你长大心切,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啊!父皇在时,还能护你一二,若父皇走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 谢凤韶又开始神游天外。 谢慎从看得心头火起,但不得不压抑怒火,他的那些个儿子,能与谢兰胥抗衡的已经只此一个。 “朕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自从朕发布了那道赐婚旨意,你便闷闷不乐。”谢慎从说,“朕现在才看清琅琊郡王心所图甚大,不堪信赖。荔知是个好姑娘,指给琅琊郡王的确仓促了。只不过琅琊郡王如今势大,朕即便是想收回成命,时机也不甚成熟……” 谢慎从说得隐晦,意思却很明显。 荔知在他眼中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转赠的宝物,谁让他高兴了,他就能把这宝物赠与谁。 谢凤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冰封的苦痛与愤怒一时高涨,袖中的双手渐渐攥紧了。面上也显露出了痛苦之色。 谢慎从还误以为是自己的激励起了作用,让凤王重新升出斗意。 “琅琊郡王现今不过是尚书左仆射,从今日起,朕便封你为尚书右仆射,你又是亲王之身,比琅琊郡王高出一头不止。能不能如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谢慎从摆了摆手,说,“回去拾掇拾掇自己,明日上朝时别叫人看轻。” 谢凤韶沉默不言地离开紫微宫后,谢慎从感觉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自认有识人之术,谢凤韶从小便被他重点培养,心术才智都有,端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如果荔知能激起他的斗意,那便给他做个侍妾也无妨。 反正一开始的赐婚,也只是想着用一个出身有污点的女子牵制谢兰胥。 只要谢凤韶能够如他所愿,和谢兰胥斗起来,他便又能高枕无忧十几年。 如此,一个罪臣之女又算得了什么。 他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忽然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有了今年夏日的前车之鉴,他特意让宫人在紫微宫各处烧足了碳,让各室暖如初夏,即便外出,也是裹着厚厚的皮草,怀里揣着手炉。 如何能着凉 他略有狐疑,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 三日后,谢慎从便一病不起了。 本以为只是一个小风寒,却不想发展到缠绵病榻的程度。 怡贵妃为了争宠,挤走了侍疾的鹿窈,偏要守在龙床边近身伺候。但怡贵妃养尊处优的人,哪里会照顾人旁的倒还好,能学的学,能忍得忍,怡贵妃是真的一颗心挂在皇帝身上,所以一开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直到皇帝某日一咳,一口浓痰飞到了怡贵妃的衣裙上。 谢慎从之前没觉得咳出痰有什么——谁不吐痰他当地痞的时候,一日要吐十几口痰,那鹿昭仪,侍疾的时候总是用手来承接他的口痰,还有那些宫人,也从未因此皱过眉头。 身边没人敢表现出恶心,谢慎从也就忘记了此举的恶心。 他是九五之尊,一国皇帝,别说口痰了,便是大小急,那都是龙尿龙药。 然而,当那口痰飞到怡贵妃的裙子上时,怡贵妃嫌恶至极的尖叫划了破紫微宫的平静。 随之而来的,便是从皇帝破碎的自尊心上升起的勃然大怒。 虚伪—— 恶毒—— 薄情—— 逐鸾 第137节 故作姿态—— 谢慎从所能想到的符合怡贵妃此举的恶言恶语,都毫不吝啬地扔给了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女人。 当惨白着脸的怡贵妃——不能再叫怡贵妃了,当剥夺了封号,降为修仪的苏嫦曦被拉出紫微宫时,谢慎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投去。 在他看来,是自己多年的宠爱喂了狗。 在他看来,他不可能对不起别人,只有别人对不起他的份。 他用力地咳了咳,喉咙里总像堵着什么东西,但偶尔能咳出痰,偶尔又不能。 “太医院养的是一群饭桶吗!说是风寒,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一点好转!” 谢慎从身体不适,心情也不好,他一暴怒,殿内便呼啦啦跪满一群宫人。 “皇上,可要叫太医院院使来看看”高善躬身问道。 谢慎从一边咳,一边点头示意。 “还有……叫鹿昭仪来。”他说,“患难才可见人心啊……” 高善不置一语,低头退下了。 殿内,又响起了痛苦的咳嗽声。 不一会,鹿窈便来了。 少女聘聘婷婷地坐在龙床边,对面色苍白,衣衫不整的他没有丝毫轻视,即便他冲着她的手心吐出浓痰,她的眼中也只有心疼。 “娘娘——” 高善递来刚煎好的汤药。 浓烈的中药草苦味飘荡在空气中,里里外外放置的炭盆散发着热气,蒸腾着空气中的苦涩。 鹿窈接过高善递来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拌着乌黑的药汁,缓缓吹着。 她翘着小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如她本人一般鲜嫩。 谢慎从不禁看出了神。 等到药的温度差不多凉了,鹿窈用汤匙喝上一口,确认温度怡人,才耐心地服侍他喝下。 比起苏嫦曦那个凉薄虚伪的女人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窈儿啊……” 谢慎从握住她的手,深情道: “这两次生病,你待朕都全心全意,朕一直看在眼里。如此品行,区区昭仪之位怎可配你今日起,朕封你为德妃,嘉奖你之德行。” 鹿窈又惊又喜,连忙要跪下行礼谢恩。 谢慎从将其拦在身边,继续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我无需多礼,如民间寻常夫妻即可。” 鹿窈一脸羞涩地偎依在谢慎从身边。 “待朕好了,还要与你再生个儿子。”谢慎从轻拍着鹿窈的肩膀,甜言蜜语道,“到时,这偌大的家产,也要与他继承。” “那皇上可得快些好。”鹿窈抬起头,仰望着九五之尊,娇嗔道,“臣妾都快等不及了。” 谢慎从最吃这套,他哈哈大笑,十分快慰,尚觉自己少年。 高善沉默不语,立于帘下。 阖宫宫人也都垂头不语,敬畏沉默。 他沉醉于天下无敌的幻象之中,浑然不察,怀中之人眼底的冷漠。 皇城之外。 谢兰胥坐在窗台下,同处一榻的荔知身上披着谢兰胥的大氅。 两人都在赏雪。 窗外的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一片片,一颗颗,仿若春风中飞扬的幼小的蒲公英。 漫天的新生命。 “一切就要结束了。”谢兰胥若有所指。 荔知望着那飞扬的碎末。 “……是啊。” 第113章 自皇帝偶感风寒以来, 早朝已罢免十五日。 这是谢慎从登基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位皇帝虽然兴趣广泛,时而热爱钻研木工,时而热爱挥洒画笔,时而又沉溺于美人乡, 但总归还算勤政, 登基以来,除非病重, 无一日罢朝, 哪怕是万寿节也依然如此。 皇帝的龙体成为朝臣们关心的重点, 无论有没有私心,请立太子的奏折一封封飞向紫微宫。 请立太子, 便是触了谢慎从的逆鳞。 然而这一回他的病情来得凶猛,并且丝毫看不到好转。即便他发作了好几名官员, 都无法阻止朝中的请立太子之声。 谢慎从恼羞成怒, 在紫微宫前活活杖毙了一名谏言的言官。 杖毙宫人事小, 杖毙官员事大。 在高善回禀谏言的言官被打死之时,谢慎从便后悔了。 他大怒, 拍着床质问高善手下的人为何下手没轻没重,却忘了是自己下令打这三十大板的。 对于年轻的官员,亦或武官来说,三十大板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一个年过半百, 须发花白的文官来说, 三十大板,便可要他的命。 即便他有心遮掩, 但这又是他能够遮掩的吗 皇上杖毙了一名言官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不光百姓不安, 朝廷百官也都人心惶惶。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 必须让朕尽快好起来!” 谢慎从在紫微宫大发雷霆, 龙床下跪着战战兢兢的数十名太医。 “皇上尚咳着,病症还未完全解除,还是安心休养的好啊……”太医院院使大着胆子说道。 “你看如今这局面,朕还能安心休养吗!”谢慎从怒声道,“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朕也不会……咳咳咳!” 坐在一旁的鹿窈连忙轻拍谢慎从的后背。 谢慎从缓过气来,不敢动怒了,继续说道:“小小的一个风寒之症,竟然难倒了朕的太医院,说出去不叫人贻笑大方!” 太医们跪着挨训,支支吾吾不敢言。 有多少老人,是被一个小小的风寒给带走的呢 皇帝他看上去年轻,但毕竟老了呀…… “定是你们这群庸医瞻前顾后,怕这怕那,不肯为皇上对症下药——”鹿窈说,“虽说是药三分毒,但皇上生病了,你们不对症下药,光开补药有什么用呢这日子拖久了,皇上的龙体所受伤害不是更大吗” “德妃说得有理。”谢慎从怒目扫过殿内跪着的太医们,“无论如何,朕明日一定要上朝理政,若不能——便是你们敷衍了事,朕定然饶不了你们!” 太医们惶惶然地提着袍子退出了紫微宫。 谢慎从又咳了起来,咳得脸都红了。 “朕总觉得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可又咳不出来……”他戚戚地望着鹿窈,“爱妃,朕不会是真的染上重病了吧” 鹿窈笑着,小鸟依人地靠在谢慎从怀里。 “皇上正值龙虎之年,连根白头发都没有,能染上什么重病呢这秋冬换季之时,最易染上风寒,皇上还是别多想了。等皇上好了,妾还等着皇上赐妾一个小皇子呢!” 谢慎从被她哄笑了,心中那一丝忧虑也烟消云散。 “岁月真是不饶人啊……想朕刚及冠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每日下河游泳,刮风下雪也不曾间断,从不曾着凉生病。今年……朕却已经病了两次了。”谢慎从感慨道。 他说完便又咳了起来,这回他咳出了一口痰,吐在了鹿窈的手心里。 鹿窈笑着对谢慎从说,皇上这下可舒服一会了,满脸的关心和体贴,当她合着手掌走出内殿去洗手,笑容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当高善端来清水,她几乎要将手心一层皮给搓掉。 “娘娘不必心急,”头顶忽然传来高善的声音,他轻声道,“宫外有消息了,就在明日。” 鹿窈一喜,然后眼里闪过凶狠。 终于来了。 再等不来,她怕是要等不及自己下手了。 这一消息重新给了她耐心,再踏入宫殿内的时候,她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爱妃,怎么出去一趟便高兴了许多”谢慎从搂着她问道。 “妾在洗手的时候,看见一只青鸟掠空而过。”鹿窈笑道,“这定然是在为皇上兆喜呢,说不得这病明日就好了!” “是吗若果真如此,那就好了。”谢慎从也期待了起来。 不一会,太医院新换了药方的汤药端了上来。 谢慎从皱着眉头喝了,怀着对第二日身体好转的期待中,他在鹿窈怀中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有无数人追着他,想要抓住他。 梦中黑影憧憧,他是人,而他们是索命的鬼。 皇权宝座,从人化龙,这一条路,他也害过不少人。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已经都大概忘记了。 直到今夜—— 人哪里斗得过鬼呢。 逐鸾 第138节 他被众鬼按倒在地,眼见一身烂疮,连眼睛都烂出空洞的崔朝末代皇帝就要张大大口朝他袭来,他忍不住痛哭求饶,在剧烈的恐惧中猛地惊醒。 谢慎从睁大双眼望着龙床顶部,四周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发现身旁空无一人,本应睡在旁边的鹿窈不见了,殿内的宫人们也不见了。 窗外夜色笼罩,静如坟茔。 “高善爱妃”谢慎从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空气里的寂静。 难道是还在噩梦之中没有醒来谢慎从心中生出一丝恐慌,仿佛那些恶鬼随时还会卷土重来。 然而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他甚至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每一条纹路。 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 他还没想清楚,喉咙里就先痒了起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也不知是咳得狠了,还是昨日新换的药出了问题,谢慎从一个没忍住,就在龙床上吐了出来。 那些呕吐物都是黑褐色的,像是之前喝下的药,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他为了离开床上那一滩乌黑的东西,想要掀开被子下床,却因为手脚无力而在脚踏上摔了一跤,滚到铺着黑砖的地面,沾上了自己的呕吐物。他无力自己起身,强忍恶心,带着怒气大喊: “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一个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谢慎从眯着眼睛,从逆着的光线里去辨认那一块阴影。 不是高善,也不是鹿窈。 他忽然大惊失色:“是你,琅琊郡王!” “皇上好眼力。”谢兰胥高高在上地望着他,嘴唇扬起一丝微笑。 谢慎从看着衣带飘飘的谢兰胥,宛如在看梦中索命的恶鬼。 “你要造反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其他人恐怕顾不上你了。”谢兰胥说,“昨夜,化身为‘圣子宫’的前朝组织带着兵马精良的四十万大军揭竿而起,已经攻破山海关南下,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他们要求皇上退位让贤,皇上的意思呢” “原来你早就心怀不轨——”谢慎从怒不可遏,指着谢兰胥骂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留你一命!” “当初的我在皇上心中只是一只秋后蚂蚱,不是缠绵病榻而死,便会死在流放路上,总归是一条死路。皇上是因为自大而放了我一命,又非仁慈,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呢” “高善!高善!”谢慎从一边咳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这位御前总管的名字。 终于,高善和鹿窈一起出现在殿内,对大逆不道的谢兰胥视而不见。 谢慎从又惊又怒:“连你们也背叛了朕吗!鹿窈,你这个贱人,枉费朕对你一片真心!” 高善冷冷地看着他,鹿窈则满脸厌恶。 谢慎从迅速理清了自己的处境,也不再大喊大叫了。 “朕是死也不会退位的,朕不相信你买通了天下官员,总会有忠义之士前来勤王救驾。”谢慎从冷笑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就等着被朕五马分尸吧!” “皇上要见百官,那也不难。”谢兰胥微笑道,“我已叫来了今日等在金銮殿前准备参加早晨的官员。皇上既然这么想理政,便在这里上朝吧。” 谢慎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兰胥便转身走出了紫微宫。 而鹿窈,走近谢慎从身边,取出一根银针扎入谢慎从的头顶。 谢慎从想挣扎,但如今的他,便是一块任人宰割的俎上肉,哪里是鹿窈的对手 银针一刺入头皮,谢慎从便觉得一股僵而木的感觉,迅速传遍了身体。 他用惊恐和憎恨的目光瞪着鹿窈,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咕噜声,口水顺着嘴角流出。 宫殿外的月台上,密密麻麻站着满脸狐疑的官员。 他们身穿官服,手拿玉牌,原以为要在金銮殿上朝,却被莫名其妙叫来了紫微宫。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高善站在廊柱间,一如在金銮殿里,扬声道。 百官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不知起奏什么,只能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女声打破了缄默。 “罪臣之女荔知,有冤情请皇上做主。” 众目睽睽之中,一身白孝的荔知抱着一幅画卷,走到了宫殿大门正中。 高善返身打开了紧闭的宫殿大门。 流着口水,衣裳还沾着黑褐色污迹的皇帝坐在椅子上,一脸惊恐地望着门外众人。 第114章 “六年前, 罪臣之女的双生妹妹荔夏,在家中血流而尽,死不瞑目。死因为私下服用过量打胎药物,流出一个已成型的男胎。” “荔夏死时, 其年尚不足十三。” 荔知一字一顿道。 荔家双生子并非重要人物, 当年静悄悄地死了一个,连茶余饭后的闲谈也算不上。 可其中内幕, 在六年后公之于众, 让殿外百官霎时炸开了锅。 谢慎从慌张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寻找, 寻找着他所谓的忠义之士,最后惊喜地发现了人群中的谢凤韶, 他冲着谢凤韶的方向,吚吚呜呜起来, 身体激动地歪斜了。 一脸憔悴, 下巴上长出青色胡茬的谢凤韶神色复杂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悲哀地望着殿中的皇帝。 谢慎从的表现由惊喜到震怒。 但他除了咿咿呀呀,什么都说不出来。 站在他身后的鹿窈扶正了皇帝, 温柔娇嗔道: “皇上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凤王都这般欢喜。不过现在,还是先听荔知要说什么罢。” 有大臣疑惑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坚持今日要早朝,让太医院开药开猛了些。”鹿窈说。 “这……要不要紧” “你说呢”鹿窈意味深长地反问。 十三四岁的少女, 一身华丽的衣冠, 纯金打造,栩栩如生的凤凰发冠在乌黑的鬓发上翱翔。少女妆容潋滟, 昂着下巴, 神情莫测。站在疲软病弱的皇帝身旁, 俨然中宫——不, 皇宫之主! 问话的官员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凤王和琅琊郡王,决定噤声不言。 “荔知,继续说罢,皇上想听。” 鹿窈笑道,一双纤纤玉手,放上谢慎从的肩膀,惹得后者一个颤栗。 荔知行了礼,继续说道: “按本朝律例,□□十二岁及以下幼女因而致死,照光棍例,斩决。其□□十二岁及以下十岁以上幼女者,拟斩监候;和奸者,仍照虽和同强论律,拟绞监候。” “大理寺卿,我说得可对” 荔知忽然向大理寺卿投去问题,大理寺卿正听得聚精会神,猛然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对,对——” 荔知继续说道:“荔夏生前,未曾定亲,除了家中招待的贵客,她并无机会接触外男。这些年来,罪臣之女一直在秘密调查害死妹妹的凶手,如今终于有了线索。” 她拿出了怀中那幅画卷。 鹿窈不得不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才按捺住挣扎起来的皇帝。 画卷在众人面前打开。 有的人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移目不敢再看,有的人则闭上了朦胧的泪眼,浑身因痛苦而颤抖。 “此乃凶手所绘荔夏之像。”她说。 她手中的画卷,犹如千钧。 她必须用上全部的力气,才可握住这一幅扭转了她们姐妹一生的画卷。 宫殿外鸦雀无声。 有人认出了御用的笔墨,面露惊恐之色。 “罪臣之女荔知,恳请皇上命大理寺查清此案真相,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荔知无视各异目光,扬声说道。 “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的死……私下报官即可,拿到皇上面前来说,是否小题大做了” 官员之中,有人低声道。 “若并非罪臣之女呢”一个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压过了质疑的话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兰胥身上。 人群之中,谢兰胥一身颜色浅淡的大袖宽衣,如松风玉露,鹤立鸡群。 他缓步走到荔知身边,正对着瞪着双眼的谢慎从。 “四年前,一封飞书牵连出谋逆大案。太子谢松照和中书令荔乔年相继被斩。其家族也各获其罪。皇上圣恩浩荡,念我年幼多病,免去我的死罪,令我迁徙鸣月塔。也就是在那时,我阴差阳错认识了荔乔年的庶长子荔晋之,并在他死前得知一个惊天秘闻。” “中书令荔乔年并未参与谋反,全程一无所知。荔家与东宫款曲的书信,皆由荔晋之一人为之。” 谢兰胥的话,犹如巨石投入水面,激起惊涛骇浪。 一时间,紫微宫前议论不止。 一名凤王党的官员站出来说:“琅琊郡王!事关重大,你可有确切证据!” 谢兰胥不慌不忙道:“荔晋之的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相信。直到我蒙受皇恩,重返京都,就职大理寺卿的时候——我翻阅了此案的相关案宗,对比荔晋之和荔乔年此前的笔迹,发现罪证上的笔迹,模仿得只有形似,却无神似。” “不光如此,就连太子的笔迹,也是人模仿而成!” 百官一片哗然。 “你是说,太子和中书令都是遭人陷害”有人忍不住问道。 “当年的谋逆一案,作为谋反铁证的,只有荔家和东宫款曲的来往书信。此案证据单薄,疑点重重,却不知为何迅速结案,显然幕后另有黑手操控!” 逐鸾 第139节 谢兰胥双膝弯曲,跪行大礼。朗朗道: “微臣谢兰胥,以谢松照遗孤的身份,恳请皇上重审谋逆一案,为无辜之人沉冤昭雪,令有罪之人罪有应得!还我大燕朗朗乾坤!” 荔知也跟着跪了下去,掷地有声道: “请皇上为无辜之人沉冤昭雪,令有罪之人罪有应得!还我大燕朗朗乾坤!” 日光之下,谢兰胥气质高洁,神情清朗。 一晃眼,还以为是谢松照死而复生。 “太子……” 有和谢松照同朝为官的老臣泪眼婆娑。 也有受过谢松照恩惠,后进的官员面露感慨。 太子有愧于个人,但无愧于苍天。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他的人望并未消散,而是沉寂。直到某一日,重新风起浪涌。 当第一个附和的官员跪下请命后,越来越多的官员跟着跪了下去。 他们的声音,在不知不觉汇成滚滚前行的浪涛。 无可阻止地扑向谢慎从。 他气得吱呀乱叫,毫无帝王之仪。 站在他身后的鹿窈叹了口气,说:“皇上病重,无力理政。但如今内外交困,诸位大人可否为本宫出个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 张之贞一直在暗中觑视众人神色。他不傻,皇帝分明是受了琅琊郡王,鹿德妃以及前宫正司宫正荔知的挟持。 身为中书令,他理应帮助皇帝。但那殿中所坐的皇帝,口歪眼斜,不能言语,连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一看便知是秋后的蚂蚱,余日不多了。他若现在赶去护驾,岂不是上赶着送死 更何况,他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放着,荔乔年没有谋反,皇帝心知肚明,但为了扳倒太子,还是毫不留情地丢弃了这枚棋子。 昨日是荔乔年,明日就可能是他张之贞。 他比荔乔年活得更久的唯一原因,便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忠于过谢慎从。 “……当务之急,自然是立太子,让太子监国。”张之贞站出人群,揖手道。 “依各位之见,谁更适合做这个太子”鹿窈问。 一时间,百官中各说各话。 “当然是最受皇上器重的凤王……” 以苏嫦曦之父为首的凤王党连忙开口。 “既然太子无罪,当然应有琅琊郡王承袭东宫之位!”也有人道。 各异的目光,渐渐集中在谢凤韶和谢兰胥两人一身。 一人光鲜,一人憔悴。 谢凤韶胡子拉碴,眼神无光,早已没有一开始的意气风发。 身边的党羽眼神火热,他的双目却只有悲哀。 谢凤韶深深地看着神色平静的谢兰胥,说:“父皇退位后,会去哪里” “自然是太上皇宫中颐养天年。”谢兰胥说。 谢凤韶看着谢兰胥,四目对视半晌后,他向着谢慎从的方向跪了下来。 “儿臣谢凤韶,恳请父皇为大哥昭雪,另立琅琊郡王为太子监国,对内重审谋逆一案,对外和谈叛军,以安天下苍生之心——” “吚吚……呜……呜……” 谢慎从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液,随即奄奄一息,徒留憎恨的目光看着殿外众人。 “皇上!” “皇上——” 鹿窈按住谢慎从的手,叹息道: “皇上想起太子之死,哀思过重。由此来看,皇上定然也是属意由琅琊郡王承袭东宫之位的。” 连凤王都推举琅琊郡王为东宫之主,这场原本应该有腥风血雨的争执倾轧便已经有了结果。 一时间,推立谢兰胥为太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谢兰胥几次推拒后,张之贞带头跪了下来。 “殿下,大敌当前,为了天下,为了苍生,殿下便接过这重任吧!” 众人附和,接连劝说。 谢兰胥这才“不得不”接下了高善端出的太子金宝。 而太子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令三司彻查当年谋逆一案,以及荔夏死亡一案真相。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毫不犹豫地揖手行礼,异口同声道: “微臣领命。” 督御史钱仪望一脸意料之中的平静,他望向谢兰胥,揖手道: “微臣领命。” 谢凤韶走到谢兰胥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道: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留他一命。” “凤王大可放心。”谢兰胥说。 他当然会活着。 有些时候,活着会比死了更加痛苦。 第115章 结局章 琅琊郡王在紫微宫前受太子金宝, 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行监国之职。 沉寂了数年的东宫,在众人的注视之中,重新开启了尘封的大门。 谢兰胥入住东宫的当天, 百官奏折就摆放到了他的案头。 荔知作为新任的东宫女官, 从宫女手中接过茶具,为坐在桌前的谢兰胥倒上一杯香气四散的新茶。宫女完成任务, 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大殿。 谢兰胥的用人习惯从鸣月塔一直延续到东宫, 人员精而少, 要少言寡语,识时务, 更要学会潜遁之术,少在主子面前晃悠。 随着荔知的动作, 茶汤从壶嘴中倾流而出。 碧绿的茶叶泡着茶汤, 在杯底微微蜷缩着, 显得娇嫩可爱。 她放下茶壶后,谢兰胥向她招手。 桃子和西瓜在外间侍立, 内殿之中只她一人伺候,反正也没有旁人,荔知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腿上,还端起她刚刚倒的新茶先品了一口。 供给皇帝的, 果然是极品好茶。 谢兰胥拿起两张奏折给她看。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要致仕”荔知问。 “大约是查出了些东西。”谢兰胥漫不经心道, “狡猾的泥鳅们察觉到了不安,想要逃走。” “你会让他们逃走吗” 谢兰胥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他抚过她的脸颊, 意味深长道: “般般会让他们逃走吗” 荔知也笑了。 事到如今还想明哲保身, 与痴人说梦无疑。 下午些的时候,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同被召入东宫。 他们被带到了新建的百回游廊之中。 百回游廊修建在一片广阔的湖面上, 既是游廊,也是长桥,廊柱上镌刻着众多姿态各异的昙花,纤毫毕现,仿佛有暗香袭来。曲折百回的游廊上有许多供人歇息的小三角亭,犹如散布在湖面上的星芒,众星围拱着中间的那座湖心楼。 接见他们的,却不是谢兰胥。 “这……太子何在啊”大理寺卿试探道。 新建的百回游廊之中,荔知转身面对两位朝廷三品大员。 “太子命我接见两位大人,聆听二公的难处。”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道。 两人回过神来,虽是不合规矩,但依然按奏折上所写的大致方向,絮絮叨叨地说着身体如何不好,好像不立马致仕,便要暴毙在工位之上。 荔知心里门清儿。 “二位大人是查出了什么吧”她笑道。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皆是一滞,眼神闪躲,不敢言语。 “二位年事已高,若要告老还家,太子仁慈,当然应允。”不等两人脸上的大喜之色再停留久一点,荔知接着说道,“不但应允,还要让你们的嫡子来顶替你们二人的官位。” “赵思和张之翘,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他们在原本的官位上蛰居已久,本就该擢升一二了,此次正是一个让他们二人大施拳脚的机会。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荔知有条不紊,温温柔柔地说的话,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耳朵里,却变成晴天霹雳,天塌地陷。 “小儿资历尚浅,不堪此任啊……”大理寺卿哆嗦了起来。 “太子说了,现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当不拘小节,任人唯才。资历深浅,不成问题。”荔知笑道。 她的笑,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眼中看来,实在可怕至极。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为何脸上竟看不出一丝端倪 逐鸾 第140节 “大理寺少卿聪明能干,博学多识,资历也仅在老夫之下……依老夫之见,此人比我儿更适合接任大理寺卿的位置……”大理寺卿恳求道。 “赵大人,世人皆说这天下之大,你可知,天下之大,究竟有多大”荔知笑问。 “这……” “对田间务农的农户来说,一村便是天下。对城中经商的商户来说,一城便是天下。对大燕未来的主人而言——”荔知说,“天下,则是股掌之间。此中道理,赵大人可明白” 大理寺卿诺诺不敢言。 “无论是当初身处鸣月塔的我,亦或是现在想要告老还乡的二位大人,有一种东西,它无处不在,无缝不入,无论你逃到哪里,都会如影随形。” 荔知看着两人,轻声道: “当我同荔夏一起出生的时候;当两位大人榜上有名,同朝为官的时候;当殿下出生皇家,天生就比旁人多出一份权力的时候——这种东西,就已经附着在了我们身上。你无处可逃,必须担起这份职责。” “两位大人享受了半生这份职责所带来的的荣耀和便利,轮到你们履行义务的时候,却想临阵怯逃。”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一同支吾起来。 “不是……” “我……” 荔知笑道:“两案关系重大,牵连者身居高位,或会引起国家动荡,两位大人各有顾虑,自有难处,我和太子都心知肚明。若两位大人实在要辞官回乡,太子不会阻拦,只是二位的嫡子,便要接任你们的职位,继续调查此案。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二位大人的嫡子想来不会令我们失望。” 两位三品官员都面如白纸。 “但若两位大人愿意克服困难,砥砺前进,”荔知话头一转,柔声道,“太子日后绝不会亏待你们,二位大人眼光还需放长远为是。” “可是……”刑部尚书欲言又止。 眼见两人脸上都有了动摇神色,荔知继续说道: “二位大人放心,太子与我所求,皆为天理二字。调查过程,我们不会干涉,你们只需查明真相,呈与东宫,是非曲直,自有世人判断。皇上如今重病不起,口不能言,只能让太子监国,太子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二位大人要如何抉择,现在便做出决定罢。” 话都说到这里,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还能怎么办呢 皇帝大权旁落,就连性命也危在旦夕。他们原想着丢掉这接过来才知道烫手的山芋,现在发现丢不掉,咬紧牙关握下去说不定还能吃口山芋,就这么松手让山芋砸在地上,别说吃山芋了,怕是连阖家性命都会不保。 刑部尚书叹了口气,率先揖手道:“微臣……领命。” 大理寺卿也只能无奈揖手,再次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没了退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只能身心扑在陈年旧案上。一个月后,三司共同署名,将两份调查结果呈与东宫。 当天,东宫就将这两份调查结果,张贴在京都的皇榜之上。 “什么……太子果然是无辜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那前刑部尚书真是该死!竟然妄自揣测圣意,自作做主定罪了太子!” “这皇榜上说,已经将所有为此冤案推波助澜,捏造证据的官员下狱,看来太子也可瞑目了!” 皇榜之前,无数百姓围观。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议论纷纷。 “□□荔氏幼女的,竟然是我们的皇帝……真是没想到啊。” “不过,犯法的是皇帝,这回要怎么收场呢” “太子也真是厉害,竟然敢把这样的事情公之于众……” 说话的人话音未落,便受众人白眼。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当今太子是谁的儿子!” “有如其父!果真有如其父啊!我大燕有此储君,今后何愁不兴!” 众人议论纷纷,但大多人觉得,□□一个幼女,对于皇帝来说,被公之于众就够奇怪了,更别提为此付出法律代价。 没人期待过,全大燕最尊贵的人,会因为□□一个幼女便付出惨痛的代价。 毕竟那是皇帝。 毕竟只是幼女。 没有人猜得到,在京都因皇榜张贴内容而沸腾的此时,当朝皇帝,在罪己诏上按上了手印。 谢慎从浑身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封宣告退位的罪己诏从自己眼前拿开。 高善双手捧着那份罪己诏,将其递给身穿太子朝服,头戴冠冕的谢兰胥。 谢兰胥拿起帝王玉玺,在手印旁盖下红章。 谢慎从忽然爆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剧烈挣扎着,眼神死盯着那份罪己诏,目眦欲裂。 “皇上可知,自你幽居紫微宫后,始终未弃你而去的人是谁”荔知说。 谢慎从激动不已,瞪着荔知似要将其食肉寝皮。 “是被你夺去了贵妃之位的苏嫦曦。” 谢慎从挣扎的动作一停,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一生将女人视为玩物,你看不起女人,却不知唯一真心待你的,也是一个女人。”荔知说,“你自以为看透人心,将帝王心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却不知自己早已众叛亲离。” “你会走的这一步,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太子。”荔知看着谢慎从,缓缓道,“是因为你。” “你作的恶,最终害了你自己。” 金碧辉煌的紫微宫被晚霞贯穿,流淌在绿瓦上赤红的夕阳,宛如无数少女用生命写就。 她们注视着,注视着罪魁祸首接受制裁。 带着那份罪己诏,荔知和谢兰胥走出了紫微宫。留下高善冷眼看着从椅子上坠落的谢慎从,像一只蠕虫那样在地上挣扎嘶吼。 愤怒吧,继续愤怒下去。 让地狱之火永銥嬅远烧灼着他,让他一日日在悔恨和愤怒中度过余生。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进殿中。 谢慎从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鹿窈的脸庞。 谢慎从看着她,露出恐惧的表情。 “皇上……如今该叫你太上皇了。” 鹿窈纤瘦的身影,在逆光之中,却像一座即将压覆下来的大山。 她如从前那般娇娇柔柔,仿佛不涉世事的天真少女,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握得却是有倒刺的真皮鞭子。 “现在该轮到你陪我做游戏了,你可要活久一些呀,这样,才有趣呢。” 从云翳中破云而出的霞光,挥洒在皇宫此起彼伏的琉璃瓦上。 霞光汇聚着风云,也汇聚着新的希望。 一日后,罪己诏公布在皇榜上。 天下哗然。 谢慎从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在监国太子的调停之下,举起叛旗的圣子宫接受招安,带着四十万大军归顺朝廷。有此锦上添花,谢兰胥在三日后顺应百官推举,万民之意,于众望所归中登上了皇帝宝座。 登基当天,大礼完毕。 即将去往封地上任的凤王求见新帝。 “……你要见荔知”谢兰胥不辨喜怒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着谢凤韶。 谢凤韶没有丝毫恐惧。 他的目光过于平静和坦荡,就像是一堆燃尽的火。 谢兰胥思考片刻,让荔知和其相见。 荔知再次和谢凤韶四目相对,心情复杂,莫名的愧疚让她沉默着,不敢先行开口。 谢凤韶看她的眼神并无丝毫旖旎,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带她一起离开,以正妻之位重新安葬,可以吗” 片刻后,荔知作出了回答。 她相信,真正的荔知也是这么希望的。 谢凤韶虽然身为亲王,但却对她行了一礼,他真切地向她投来感谢的一眼,然后转头离开。 再没回头。 他的身影,比起最初相见那时,似乎佝偻了不少。 凤王离京,去往封地赴任。 这京都里能够形成漩涡的引子便又少了一个。 天下,似乎真正迎来了太平。 百官眼看新帝的位置越坐越稳,这心思也就渐渐活络了起来。一封封举荐自家女儿的请安帖子,雪花般飞向新帝案头。 没成想,短短一月之内,他们便迎来了第二次大典—— 封后大典。 因着皇后出生之时,京都昙花一夜竞开,新帝决定效仿魏晋风流,用白纱,白绢丝,并紫结缨。 礼台之上,百官注目之中。 新帝拉起了皇后的手,将一串熟悉的贝壳手链串在了她的手上。 “答应你的,我已经都做到了。如今你可还有未了心愿”谢兰胥笑道。 荔知含着动容的泪光,深深注视着眼前之人,缓缓摇了摇头。 “既没有,那么从今以后,便要安心陪我走下去了。” 谢兰胥朝她伸出手,悬在半空。 荔知看着那只手,没有犹豫,用力握了上去。 逐鸾 第141节 两人十指相缠,共同享受着台下排山倒海一般的祝颂之声。 谢兰胥转身正面接受百官觐见,他没有看见,那抹动容在他移开目光后消失不见。 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唳,众人不由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羽毛亮丽的青鸟拖着长长的尾羽消失在蔚蓝的天穹。 荔知所披的白色帔帛在风中如流风回雪,又如那振翅的青鸟,在身后反复盘旋。 谢兰胥眯着眼抬头望去的时候,荔知忽然问: “阿鲤以为,凤凰能够被驯服么” 谢兰胥略一思考,回答道: “能被驯服的,还能称为凤凰么” 荔知笑了:“英雄所见略同。” “是夫妻所见略同。”谢兰胥纠正道。 那只青鸟,在空中盘旋几次后,渐渐飞远了。 它一定数不清今日振翅过几次,就如一个人,也数不清她一生说过多少句谎言。 而最高明的说谎者,说出的谎言连自己都会相信。 真亦假来假亦真,不到最后一刻,谎言是不会被戳破的。 而那最后一刻,至少不是现在。 谢兰胥柔情万丈地望着她。 旖旎的霞光从云端倾洒而下,藏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他的眼眸之中,她洁白的身影纤尘不染。 她紧握着手中的宝藏。 神秘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可以点番外了 番外不定期更新,大家顺便来看就行不用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