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


 第一章 蛰伏

    苏饶这个名字取得简单，就是她爸与她妈的姓氏一前一后地搭在一起。苏饶她妈自称为新时代女性，然而，在大学时期遇到了「真爱」，苏饶她爸，一名淳朴的英俊小伙，三无青年，要学歷没学歷，要车子没车子，要房子没房子。两人天雷勾动地火，她妈顶着家族反对的声音，毅然决然地嫁给她爸。

    不过婚姻终究是爱情的坟墓，苏饶国中毕业的当天，父母离婚了。

    她坐在凉亭里，踢着地上的小石子，颯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吹开她额前湿黏的瀏海，吹起了胸口旁毕业生的红色塑胶花。苏饶仰头，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想像着，这户家庭是和乐融融地吃着晚餐，那户家庭是百般聊赖地滑着手机——

    她的家庭则是气急败坏地骂着对方。

    夏日的蚊子分外狠毒，叮了苏饶满身包，晚风仍然徐徐吹拂着，似乎夹杂了些许细沙，惹得她眼泪簌簌地掉落，怎么也止不住。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离婚之后，苏饶她爸烦她，说见着她就想到她妈这个婊子；苏饶她妈烦她，说见着她就想到她爸这个王八蛋，于是，苏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在双方的亲戚之间丢来丢去，最后只能动用她小阿姨的人脉，辗转将苏饶送往外地的高中念书。

    她是一年级下学期转入f中的，走进班级，苏饶看见同学都有了自己固定的座位，便径直往角落的空位走去。因为间置已久，桌椅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抽屉内塞满断水的原子笔、用过的卫生纸、发霉的三明治等，诸如此类的废弃物品，她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恶臭味瞬间瀰漫教室，同学们纷纷捂住鼻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名转学生。

    苏饶生得标緻，眉清目秀的样子随了她爸，孤傲要强的性格却与她妈如出一辙。开学过后的第一次段考，苏饶凭着优异的成绩，以名列前茅之姿，杜悠悠之口。

    不仅如此，她一边勤学苦读，一边打工攒钱，希冀未来能顺利申请国外的大学，苏饶下定决心，她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就这样，苏饶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在f中的第一个学期，原本以为尔后亦是如此，孰料，某天林辰安会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世界，泛起阵阵涟漪。

    林辰安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家境一般，成绩中等，相貌平庸，更别提有什么特殊才艺了，于同儕之中是个近乎透明的存在。

    成长背景使然，他自幼便习惯置身于事外，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听说了吗，新转学生是走后门进来的。」

    f中虽然不是前三志愿，但是由于国立大学的录取率还算不错，转学考试的竞争相当激烈。因此，仗着「空降兵」的身份，轻而易举地转入f中，难免引人侧目。

    说曹操曹操到，窃窃私语的话音未甫，苏饶就来了，她坐在林辰安的斜前方，扎着简单俐落的马尾造型。苏饶的后发际线低，白皙的脖颈被散乱的碎发虚掩着，上面有一小块蝴蝶形状的灰黑色胎记，眨眨眼睛，那隻蝴蝶便彷彿活了起来，翩然飞舞，飞进了他的心坎里。

    青春期之于少年，好比夏季之于雄蝉，蠢蠢欲动。

    每到暑假，f中附近的电竞城总是有着络绎不绝的人潮，林辰安也是其中一员。

    基于好奇心的驱使与荷尔蒙的作祟，他踏入vr体验馆内最为犄角旮旯的区域。

    戴起vr眼镜，只见女孩跳着舞，红黑相间的光影照映在她婀娜的身材上，像层薄纱似的，增添了几分朦胧曖昧的窥视感。

    女孩背过身去，熟悉的蝴蝶胎记跃然眼前，林辰安顿时觉得喉咙乾涩，头脑发胀，緋色从脊柱窜升至脸颊，热辣辣的。

    他很确定她就是苏饶。

 第二章 破蛹

    仲夏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尽，假期就结束了，悠扬的校歌划破天际，他们正式迈入高中二年级。

    歷经终日兵荒马乱的发放教科书、选举班级干部，以及分配打扫工作等例行流程，林辰安趁着大扫除之馀，猛然抓住苏饶的手腕，半拉半拽地走向教学楼西侧，西侧的长廊浸淫于夕阳馀暉之中，像幅油画般寧静。

    林辰安四顾无人，訥訥开口：「你是不是在电竞城打工??」他说得含糊其辞，捕捉到苏饶姣好的脸庞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她很快地便整理好情绪。苏饶瞟了眼对方制服上绣着的名字，展顏而笑：「林辰安同学，你认错人了。」

    语毕，她作势离开，裙襬扬起的弧度还没有落下，林辰安喊道：「胎记，蝴蝶形状的胎记！」

    苏饶一愣，想起当年，她随同母亲返乡探视外婆，心灵手巧的外婆将苏饶乌黑的长发盘成发髻，一早就放她串门子去了。

    傍晚，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聚在巷内玩仙女棒，长辈们倚在门边间话家常，欢声笑语，好生热闹。

    「今天替饶儿梳头发，发觉她的后发际线低，我记得算命师父讲过这种人多命苦。」

    「她是你的女儿啊，她的胎记与你的一模一样，你怎么忍心让饶儿有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呢？」

    苏饶看向她妈，面容憔悴的女人掛着两行清泪，消散于裊裊烟雾之间，没有留下半点痕跡。只剩苏饶血液中缓缓流淌的基因；只剩苏饶脖颈上深深烙印的胎记；只剩苏饶名字里死死镶嵌的姓氏。

    「胎记，蝴蝶形状的胎记！」

    林辰安怀疑自己被耍了。

    与苏饶对质之后，她非但没有苦苦哀求他保密，反而借此要挟他。

    「帮我交作业。」

    「帮我归还教具。」

    「帮我把收纳袋拿回教室。」

    上完游泳课，林辰安接过苏饶递来的东西，他转念一想，是她选择到电竞城打工的，关我林辰安什么事？

    见他迟迟不走，苏饶疑惑道：「怎么了？」她披散着秀发，发梢残留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弄溼了胸前洁白的制服，内衣的顏色若隐若现。

    林辰安摇了摇头。

    好吧，是他问心有愧。

    当时，谁都未曾料想，那会是他们最后一堂游泳课。

    下学期刚开始，校方即宣佈拆除露天游泳池，这座露天游泳池不仅是某部电影的经典场景，更是莘莘学子高中时代的珍贵回忆，因此，校方特意举办纪念活动，让学生们得以与它道别。

    苏饶领着林辰安，率先爬上后排的座位，她俯瞰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感慨道：「明天它就要抽乾池底了，明年我们也要离开f中了。」

    凛冽的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加盖的铁皮屋顶嘎嘎作响，他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搔得苏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牙齿撞着了凑上的唇。

    林辰安略为恼火，她却开怀大笑。

    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露天游泳池步入歷史，他们的青春同样迎来了尾声。

 第三章 羽化

    苏饶设想过母女重逢的情境，或许是在她大学毕业之际；或许是在她出嫁的大喜之日；或许是生命当中许许多多个重要的节点；又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相见。

    然而，这个在她内心排练了无数遍的戏码，真正上演的时候却是如此普通，如此平淡。

    某日，结束了整天的暑辅课程，与林辰安分别之后，苏饶回到租屋处。她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忽然，听闻一道女声，轻柔地唤着她的小名：「是你吗？饶儿。」

    苏饶满脸诧异地扭头，她妈佇立于对街的电线桿旁，嘴角扯开一个难为情的笑容：「真的是你。」

    开了门，苏饶她妈跟着她走上楼，两人挤在十几坪的小套房里。

    「听小阿姨说，你的成绩很好，还拿了奖学金，继续维持住，肯定能顺利申请当地的大学，你放心，这些年我在国外都已经安顿好了，我们一起走吧。」

    苏饶仔细地端详着女人，确实是不如以往那般憔悴，但是也算不上容光焕发，反倒多了些神经兮兮的气质，她试图说服苏饶的样子像极了一名推销人员，既熟悉又陌生。

    等到她妈离去，苏饶原先紧绷的状态才逐渐趋于和缓，她松开拳头，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裙子上留下两团皱巴巴的手印。

    高中三年级，时间彷彿被满坑满谷的考卷推着走，模拟考、段考、模拟考、段考??循环往復，偶尔还会有辅导室老师入班进行諮询。

    林辰安望着苏饶意气风发的身影，他们的关係随着学测倒数的日子渐行渐远，苏饶不理他，林辰安也没胆子腆着脸主动找她。

    直到学测考完之后，他鼓起勇气，点开通讯软体的聊天室——

    「该用户的帐号已删除或不存在。」

    苏饶註销了所有社交平台的帐号，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林辰安跑去电竞城，工作人员告诉他vr体验馆在半年前就因为非法雇用未成年拍摄清凉影片而被勒令停业了。

    这个消息彷彿当头一棒，林辰安这才发觉自己对苏饶的了解少得可笑，他似乎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长到林辰安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

    但是他依稀记得梦里有位少女，记得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身上蝴蝶形状的胎记都歷歷在目。

    林辰安追逐着那隻蝴蝶，想要将牠佔为己有，可是当他以为自己得到牠的时候，那隻蝴蝶却早已化为灰烬。

    时光荏苒，眼看着明天就是高中毕业典礼了，苏饶的座位仍然空荡荡的，见班长正在发放毕业生的红色塑胶花，林辰安便上前询问：「苏饶她??会参加毕业典礼吗？」

    「你不知道吗？苏饶申请上了国外的名牌大学，已经在办签证了，连毕业典礼都不打算参加呢。」

    一隻蝴蝶从窗外飞进了教室，牠飞呀飞，飞过黑板，飞过课桌椅，飞过林辰安的头顶，牠顺着气流向上，被电风扇卷入，啪的一声，蝴蝶残骸掉落在他的脚边。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