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奁琳琅》 香奁琳琅 第1节 ?  香奁琳琅 作者: 尤四姐 简介: 每个女孩都是妆匣中的珍宝,明妆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每日早8点更新,架空唐宋,家长里短不喜勿入。 主角凡夫俗子各有不足,忌口者慎点。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微博@o尤四姐o ?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明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雨浸胭脂,盛世容华。 立意:小事成就大事,细节成就完美。 第1章 今冬的头一场大雪,下得静谧而浩大。 潘楼临河的窗户半开着,几丈高的乌桕树枝头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零星镶嵌的,还没来得及掉落的红叶衬托着寒酥,碰撞出含蓄灵动的美。 沿河的堤岸上,公子王孙们驾马缓行,身上是素色的油绢衣,头上戴着滚了赤边的毡笠,谈笑间汇入繁华的瓦市……这上京城的雪天,像文人笔下优雅的画,不论多凌厉的锋芒,透过雪幕都变得柔旖起来。 明妆站在窗前眺望,酒阁子里燃着炭火,背后暖烘烘地,寒流扑面也不觉得冷。只是偶尔有细雪撞进眼里,激得她往后一仰,一旁的女使轻声道:“小娘子别在窗口站着了,当心着凉。” 这时过卖1送诸色饮食进来,大表姐静姝也招呼:“今年的冬酿酒很适口,表妹快来尝尝。” 明妆应了,退回席上坐下。 今日初雪,外家的姊妹们在潘楼办“喜雪宴”,一则过冬至,二则也是大表姐出阁前的最后一场聚会。冬至吃宜盘,这冬酿酒是宜盘里的小酒,用十月的新米佐以秋后鲜桂花酿成,藏到冬至日开封,是潘楼的特酿。 清酒注进酒盏,明妆端起喝了一口,顿时辣得咧嘴,脸也红起来。 大家发笑,二表姐静言揶揄:“祖母总说般般日后不一般,谁知道酒量这么不济。往后还是要练一练,将来郎君封侯拜相宴请宾客,你滴酒不沾,难道是拿大,不肯赏贵人娘子们脸?” 女孩子闺阁中调侃,没那么多忌讳,只是明妆面嫩,被表姐这么一说,干脆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 般般,大家总爱叫她的乳名,听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连上姓氏就很有趣了。她姓易,易般般,一般般。阿娘说人活于世不能太圆满,家世一般般、才情一般般、际遇一般般,容貌也一般般,就很好了。可惜,这些愿望都没能实现,无论家世才情,际遇容貌,她都不一般,更应了小字掩盖下的峥嵘——般般,其实是麒麟的别称。 女孩子被喻作麒麟的不多,因为爹爹没有儿子,因此对她寄予厚望。她十二岁回到上京的时候还懵懂着,到如今及笄了,仿佛孩子步入少女的行列只需一瞬,趁众人不备,忽然就光华万千起来。 大家自然也发现她的耀眼,她穿一件棠梨色的对襟窄袖上襦,领袖上镶滚狐毛,柔软的出锋衬托着明艳的脸庞,不是那种世故的美,眉眼间带着几分天真,笨拙地硬要扮作大人模样。譬如梅子渐熟的阶段,青嫩里泛出一点红,闻得见爽朗的香,咬一口,又酸得刻骨。 众人还在怂恿明妆喝酒,静姝只好替她解围:“她才多大的人,不喝就不喝了……” 话还没说完,三表姐静好就接过了女使手里的温壶,往静姝酒盏里斟酒,一面笑着说:“我险些忘了,大姐姐才应该多喝才是。” 静姝许了光禄卿家的公子,也是一众姐妹里头一个出阁的,众人劝她饮酒的兴致当然更高昂。 她们那边吵闹,明妆从宜盘中挑了个春茧吃,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往门上看,是她房里的女使午盏,进来纳了福说:“有小娘子的信,信使问明小娘子在潘楼,特意送来的。” 明妆点点头,伸手接过来,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回到上京后,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准时收到。 静言坐得离她最近,好奇地探身看,一面问:“是谁写来的?” 明妆笑了笑,“爹爹的旧部……” 展开信,依旧是差不多的内容,字字恭敬谨慎,开头请易娘子芳安,然后说今年的祭扫已经完毕,郡公的坟头略有损坏,趁着天还未凉时,请人修缮了。自己的职务有些变动,驻扎之地要西迁,但不会耽误明年祭扫,请小娘子放心。 信不长,三言两语几句话,但让明妆觉得安心。当初家里生变故,爹爹因遗愿未了,临终时候吩咐灵柩不必运回故土,就地安葬。明妆跟着阿娘回到上京,不多久阿娘也病故了,自己最牵挂的,就是不能为爹爹祭扫。好在爹爹有个忠心耿耿的副将,每年清明和生死祭都会上供祭奠,也算替她尽了孝道。冬至前后差人送来一封信,例行公事般简洁明了,长话短说,是武将的办事风格。 说起这位旧部,静姝倒有耳闻,偏头问明妆:“是李宣凛吗?” 明妆颔首说是,“大姐姐知道李判?” 她一向是这样称呼人家的,因为李宣凛投入爹爹麾下就做了侍从官,后来爹爹提拔他,任节度判官,李判是他的官称。 静姝却一笑,“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今年春,北疆叛乱,是他带兵平定的。朝廷嘉奖他,升安西大都护,摄御史中丞,官可做得不小。”一面又感慨,“如今这年月,位高权重却不忘初心的人实在难得,姑丈过世四年了,每年还记得上坟洒扫,不枉姑丈栽培他一场。” 明妆听了不免唏嘘,爹爹看人的眼光很准,收入麾下的,都是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 当年爹爹身边有四位侍从,时常进出府邸,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李判。当朝国姓李,他也是李家后人,祖上曾封过王侯,但因本朝爵位及身而止不能传承,一辈一辈削减下来,到了他这里,就只是个环卫官2了。他话不多,刚到陕州时大概十六七岁,生得斯文白净,高而单薄,明妆还和阿娘说过,说这位侍从官不像武将,更像文臣。他也确实是个守礼的人,不似其他武将莽撞,偶尔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永远垂着眼,从不逾越冒犯。 后来爹爹被朝廷派来的监军三番四次构陷,惊愤之下一病不起,军中事务就委派给他代管。爹爹病故后,阿娘决定带她回上京,一切出行事宜,也都是他来安排的。 对于这位侍从官,最大的评价无外乎可信、靠得住,但静好却想得不那么简单。她是一众姐妹中最奔放的,外祖母曾看着她叹气,说将来静好要是出了阁,最大的嗜好和事业,一定是做媒。 静好也发挥了想象,探身问明妆:“这位李都护多大年纪?” 明妆想了想道:“比我大个七八岁吧,今年该有二十出头了。” “二十出头就当上了都护,从二品的官呢,算是年轻有为了。”静好啧啧说,眼波一转,龇牙笑着又问,“他常给你写信么?” 明妆歪着脑袋琢磨,“每年三祭过后会写一封,这算常给我写信吗?” 认真说,算不上,但并没有让静好气馁,她开始具体分析,“这个年纪建功立业的人,都顾不上谈情说爱,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成亲。没成亲,一年给你写一封信,对你八成有好感,加上他是旧相识,知根知底……般般,你要是嫁给他,我觉得很不错。” 这番话,说得明妆愣住了神,手里的信也像烫手山芋似的,慌忙塞进了午盏怀里。 “三……三姐姐,别瞎说。”她边结巴,边摆手,“人家感念爹爹知遇之恩,没说要娶我。再说我还小,怎么去想那么远的事!” 静好却说不小了,“上月不是及笄了吗,可以谈婚论嫁了。你不知道,现在上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一到放榜日,就去榜下捉婿,新中的贡士都成了香饽饽,何况这种已经有官职在身的!”言罢长叹,愈发老气横秋,“姑丈和姑母都不在了,你要替自己打算,找一个可靠的,将来才不会受苦。” 明妆听了讪笑,“我有外祖母替我做主。” 静好摇头,露出怜惜的神情来,“祖母虽然疼你,可你毕竟不是袁家的人,易家要是想做主,恐怕祖母也没有办法。” 这样言之凿凿的一番话,瞬间说得明妆低落起来。静姝察觉了,蹙眉责怪静好,“难得出来赏雪,别扫大家的兴!”一面宽慰明妆,“别听她的,自己还没着落呢,忙着过问起别人的婚事来。让她自己先找到个可心的郎子,再替你操心吧!” 静好被训了,有点气馁,“我是提醒表妹,好机会别错过。” 明妆忙换个笑脸说是,“我明白三姐姐的意思,她也是为我好。”这个话题可不想再继续了,便起身打岔,“冬至的炙鹿肉最好吃,让过卖上两盘,今日我做东。” 她兴兴头头出去传话了,年轻的姑娘好似没心没肺,没什么城府。 不多会儿新鲜片好的鹿肉就送进来了,过卖安排了炙烤的小火炉,上面摆上铁板,有专门的女使上前伺候。大家吃得很欢喜,能喝酒的,小酒就鹿肉,明妆不擅饮酒,拿香饮子替代,心尤不足,饮子里面最好加上冰块,特别能解腻。 午盏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大冬天里吃冰饮,被商妈妈知道了又要责怪。” 商妈妈是明妆的乳媪,年轻时丈夫战死,孩子又没养住,阿娘看她可怜,收留在府里。后来她们回上京,把她也一同带来了,好在有商妈妈,阿娘走后的日子里尽心照顾着她,在明妆心里,商妈妈也算半个母亲。 怏怏地,不敢作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午盏去要了盏滴酥解解馋,也就算了。 姐妹相聚的时光很短暂,将到未时席散了,大家从潘楼退出来,酒阁内外温差大,乍一走进冰天雪地,“呵”地倒吸一口凉气。 明妆提裙,痛快地跺跺脚,溅起的细碎雪沫子落在脚尖,像云头堆叠的鞋翘。 她回身和几位表姐招手,“今日真高兴,代我回禀外祖母一声,我过两日回去请安。” 三位表姐说好,见小厮赶着马车过来,先送她离开,她们姐妹才登上自家的马车。 雪下得大,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薄雪,车轮碾过,发出咯吱的声响。明妆打帘朝外看,车子正经过观音院桥,这是官家戚里,住的尽是皇亲国戚,穿过风雪看那些宅院的门禁,愈发显得肃穆森冷。 再往前一程就到家了,以前是密云郡公宅,爹爹过世之后把牌匾撤下来,换成了易园。 宅子很大,但住的人不多,除了些女使婆子小厮,还有爹爹的两位妾室。那两位妾母是阿娘的陪嫁女使收房,本想给爹爹开枝散叶的,最后都落空了。回到上京后,阿娘打算放她们回家,她们不愿意,现在养在园子里,大家作伴,也还算热闹。 马车停稳了,小厮摆上凳子,午盏搀扶明妆下车,候在门前的烹霜忙迎上来,换下了她手里渐凉的手炉。 明妆进门见了商妈妈就撒娇,“妈妈,我脚冷。” 要是换了平常,商妈妈必定尽快替她焐上,可这回却犹豫了,朝厅房递了个眼色,压声道:“小娘子,易家来人了,说太夫人甚是想你,要接你去宜男桥巷住几日。” 作者有话说: 1过卖:店小二。 2环卫官:宋代所置武散官,无实职。 第2章 明妆听了,唇角微微捺了下,宜男桥巷,光听这个巷名,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易家太夫人看重男孩,曾因阿娘生的是女孩,对阿娘诸多刁难,后来爹爹干脆将妻女带到陕州,阿娘才过上自在的日子。如今爹爹过世了,这位祖母嘴上常说明妆是三郎唯一的血脉,但对这个孙女,并不见得有多亲厚。现在忽然惦记起她来,反倒让人惶恐,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明妆顺着商妈妈的视线朝前厅望了眼,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紫磨金对襟褙子的妇人,正堆着笑脸冲她笑。明妆认得,她是长房的罗大娘子,按辈分,自己应当管她叫大伯母。 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既然来了,总要应付应付。明妆硬着头皮过去,还没到跟前,罗氏那条单寒的喉咙就憋出了温存语调,和善地牵起她的手摩挲,笑着问:“这么冷的天,小娘子上外头赏雪去了?” 明妆腼腆笑了笑,“大伯母进去坐吧。” 罗氏说好,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相携在榻上坐了下来。待要张口,忽然听见明妆惊天动地咳嗽起来,这么一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受寒了吗?”罗氏关切地问,忙接了女使送来的茶水放到她面前,“快润润嗓子。” 明妆呷了一口,颧骨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血潮,压着胸口说:“在大伯母面前失礼了,大伯母千万别怪罪。” 罗氏说哪里,满脸的怅惘之情,“你呀,就是和我们太见外了,按说你是我们易家的孩子,一家子骨肉,还计较这个?”看她终于缓和了,方道明来意,郑重地偏过身子说,“今日冬至,又逢大雪,老太太在家挂念小娘子,说怕你冷着,怕你想爹娘,因此吩咐我亲自过来,接小娘子回去住两日。” 当家的主母,就算跨了府,也很有掌家的习惯,转头吩咐商妈妈:“快去给小娘子收拾收拾,趁着天还早出内城,到家正赶上暮食。” 商妈妈没应声,看了明妆一眼,这一看,明妆的咳嗽瘾儿又上来了,直着嗓子,咳得几乎打噎。 “哎哟!”罗氏见状,起身来给她拍背,忧心忡忡地说,“咳成这样,别把嗓子咳坏了……可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吗?我就说了,年轻姑娘怎么好自己当家呢,还是要在长辈身边才好。” 这是易家上下长久以来的想法,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把持着这么大的家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商妈妈不动声色上来替了手,笑着说:“大娘子坐吧,回头一定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小娘子瞧瞧。” 罗氏只好坐回锦垫上,抚了抚膝上褶皱道:“般般,咱们是至亲骨肉,大伯母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心疼得紧,加之老太太又时常念叨你,莫如搬进园子里去吧,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实在不止提过一回了,好话歹话说尽,可惜这小丫头就是不松口。 明妆呢,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如今爹爹这一房成了绝户,这么大的家业,无论如何该落进那些至亲的手里。 好在自己耳根子不软,从来没有答应搬到宜男桥巷去,否则出去容易回来难,前脚走,后脚这园子就成了人家的产业了。 她也不得罪人,还是一副纯良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说:“多谢大伯母关爱,我在这宅子里住惯了,换个地方,夜里睡不着觉。原本这么大的雪,大伯母特地来接我,我该随大伯母过去,给祖母请安的,可是我……我今天吹了冷风,像是要发热了……”说着又咳了两声,“要是到了祖母身边,把病气过给祖母,那可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去了,等天晴了,我的毛病好了,再过府看望祖母,今日就请大伯母替我给祖母带个好吧。” 香奁琳琅 第2节 罗氏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回无非是白跑一趟。 这丫头的脾气随了她那个油盐不进的爹爹,她爹爹死了可以不入祖坟,教出来的孩子也一样,想让她离开这个园子,比登天还难。 牛不喝水强摁头,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罗氏只得长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巧了……小娘子身上既然不好,还是养病要紧,今日不去就不去了,等我和老太太回一声,老太太能体谅的。” 明妆掩嘴又清了清嗓子,“多谢大伯母,到时候我再向祖母赔罪。” 罗氏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有个趣事忘了同你说了,你二婶婶娘家的嫂子,前日来家里给你说媒,说她家二郎还未娶亲,想和咱们亲上加亲,老太太当即就回绝了。那个曹二郎,不学无术得很,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咱们好好的姑娘,岂能跳那个火坑!”说罢见她呆怔,复又一笑,扬了扬帕子说,“好了,我回去了,你留步吧,不必相送。”便带着两个贴身婆子,打着伞往大门上去了。 明妆看着罗氏背影走远,有点泄气,及笄后就有这点不好,可以让那些长辈们在婚事上动脑筋了,实在麻烦。 她身边的人也对易家那些族亲的算盘心知肚明,午盏悄声嘀咕:“自小没尽什么心,现在又来做主小娘子的婚事!” 商妈妈摇头,“将来难免要坏事。”不平归不平,眼下要紧的是小娘子,忙又来问,“怎么忽然咳嗽起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果真着凉了吗?” 明妆咧嘴笑了笑,说没有,“我装的。” 烹霜实在对她刚才的表现五体投地,“小娘子装咳嗽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那是自然,人总要有一技傍身,才能应付突发的变故。现在能敷衍一时是一时,太夫人那么惜命的人,罗氏要是硬把她带回去,反倒会招太夫人责怪。 小小的年纪,看似荒唐胡闹,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商妈妈松了口气,浮起一点笑意,伸手招了招,“不是说脚冷吗,快回房换鞋吧。” 穿过前后相连的木柞长廊,直入明妆的小院,这院子玲珑雅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彤霞晓露。雪天的彤霞晓露尤为幽静,檐下成排的竹帘错落卷起,只余佛头青的回龙须穗子悬挂着,随风摇曳。 屋里的温炉正暖,煎雪也预备好了热水,商妈妈扶她坐下,替她脱了脚上绣鞋,一摸之下果真脚尖都湿了。 “又去踩雪了?”商妈妈无可奈何,“说了好几回了,寒气入了脚心,要闹肚子疼的,小娘子总是不听!” 明妆忙说没有,“酒楼外面有雪,登车前走了两丈远,鞋就湿了……不信你问午盏。” 午盏“啊”了声,接到小娘子的眼风,不好不替她打掩护,只得含含糊糊说是,“雪下得好大,潘楼的过卖来不及铲,全堆起来了……” 她们一唱一和,商妈妈也不去认真计较,褪下了潮湿的足衣,见那细嫩的脚趾都泛青了,忙搓一搓,活络一下筋骨,再泡进温水里。 脚上一暖和,浑身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明妆舒坦地闭上了眼睛,十根脚趾在水里快活地扭动。 商妈妈掬了水,替她擦洗脚踝,一面说:“罗大娘子顶风冒雪过来,恐怕不单接小娘子过府那么简单。她临走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外乎表明太夫人很爱重你这孙女,不会胡乱将你许给别人,让你将来放心听他们的安排。”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这份产业,不知招来多少人眼红,要是小娘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今日是搪塞过去了,倘或过两天又来,那该怎么办?” 明妆倒并不担心,慢吞吞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权威的易家长辈呢。商妈妈看看眼前这涉世未深的孩子,从小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纵是看清了,明白了,失去了恃怙就没了撑腰的,将来又如何应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来想去,就是易家人办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小娘子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不来照应,是怕朝廷还要追郎主的责,怕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拿小娘子当烫手的山芋。现如今三年太平无事,眼看风头过去了,他们就来打主意,想接回小娘子,顺理成章分了这院子。”商妈妈接过煎雪递来的巾帕,把明妆的双脚抱进怀里,一面擦拭一面叮嘱,“小娘子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千万别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 明妆说:“妈妈放心吧,我不会离开易园的。头几回去宜男桥巷,连喝一盏茶都让我浑身不自在,祖母也不爱拿正眼看我,难道我长得不如她的意吗?” 商妈妈说哪里,含笑打量她,“我们小娘子的样貌,比易家另几位姑娘可强多了,易老夫人看不上,除非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明妆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听人夸她漂亮,一但高兴起来,那眉眼便愈发美妙温软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齐全,不是说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觉得好,实在是放在女孩儿堆里,也明亮扎眼。可惜骨肉缘浅,有几分遗憾,但这里不足那里补上,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经营产业,这也算老天爷厚待她,让她能够自保,能够安稳地存于世间吧。 一切收拾停当,喝上一盏熟水,换了轻盈干爽的衣裳,明妆照旧挪到书案前看账。 府里有管事的账房,那是用来出面办事的,毕竟没出阁的姑娘过问市井交易,不受人信任,因此对外说家中铺子和田庄收成,全由管事代为经营。明妆做买卖,也确实很有想法,办过了车轿行,近来打算再办个香水行。 所谓的香水行,就是香汤沐浴的澡堂,要区别于一般只提供热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再准备几个手法独到的揩背人,专事服务城中达官贵人。 当然要开一间买卖行,万事不能一蹴而就,方方面面都得有设想。为了这个,明妆已经筹谋了好久,单经费概算,就写了十几张纸。 小娘子在里间忙,午盏让厨娘做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笋蕨馄饨,待端进来时,发现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桌前温炉烧得热烈,书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头,脚上软鞋也蹬了,那莹洁可爱的脚趾覆上浅红的春冰,像桃花瓣上凝结的露水般盈盈。 午盏抿唇笑了笑,重又退出来,让小女使把馄饨撤下去,自己在门前侍立着,看天顶飞雪从屋檐纷扬坠下,很快假山被层层堆叠,装饰了棱角,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第3章 明妆做了个悠长的梦,梦见爹爹和阿娘还像在陕州时一样,用过暮食之后,坐在院子里看落霞。梦里的爹爹和阿娘脸上没有病容,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慢慢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军中的趣事。 没有分离,也没有惶恐,明妆心里是平静的,甚至醒后,仍不愿意从那种温情中脱离出来。只是仍有些伤心,如果爹爹和阿娘还在,那该多好……阿娘过世之后,因路远迢迢不能和爹爹合葬,只好命人将阿娘的衣裳送回潼关,埋在爹爹的墓旁。 他们在那边,应当已经团聚了,这样很好,就不怕他们孤单了。自己一个人尚好,有商妈妈和午盏她们陪着,将来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要去完成她的执念和心愿。 雪还在下,商妈妈来唤她,轻声说:“小娘子略打会儿盹就行了,要是想睡,还是要回床上去。” 明妆从账册间抬起头来,揉揉眼睛说不睡了,看天色将要暗下来,把手上的东西整理好,趿鞋起身到门前看雪。 雪好大,一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明妆喃喃说:“明日芝圆还要邀我品香呢,要是下上一整夜,恐怕是去不成了。” 她口中的芝圆,是枢密使汤淳的独女,因阿娘早年在闺中时候与汤淳的夫人周大娘子交好,因此回到上京之后,就让她认了周大娘子做干娘。有了这一层,明妆和芝圆的感情相较旁人,愈发好一些。阿娘故去的三年里,周大娘子对她也是多番照应,甚至比起易家人,要更亲厚得多。 商妈妈跟着瞧了瞧天色,对插着袖子说:“且等明日再看吧,要是去不成,就打发个小厮过去传话,免得汤娘子等你。” 夜里明妆躺在床上,听窗外风过檐角,发出呜呜的声响,凄厉之声直到四更天时才消停。早上起床,忙不迭推窗看,虽是房顶院落处处白茫茫,但天色却清朗起来。 院子里粗使的婆子已经在铲雪,把半埋进雪堆里的海棠树解救了出来。廊下女使忙碌,送热水的、卷帘的、洒扫的、运送晨食的……一派热闹气象。 明妆喜欢人多,其实还是害怕寂寞,阿娘过世后,府里雇请的女使和婆子没有减少,反倒又添了些,她不愿意这易园变得冷冷清清的,就要每一处都有人走动,每一处都干干净净,兴兴隆隆。 不过雪停了,该准备往汤宅去了,否则芝圆等不了,早晚会打发人过来催促。 女使把随行的点心和香料搬上马车,车辇停在边门外的小巷里,待明妆打扮好了,便登车往安州巷去。 安州巷距离易园所在的界身南巷有段距离,出了阊合门顺梁门里大街往南,再走上半盏茶就到了。 这些年明妆经常往来,门上的小厮也认得她,看见七香车停下,立刻讨好地搬了脚凳放在车前。一见着人,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叉手说:“给易娘子见礼。我家小娘子早早就吩咐了,说易娘子来了不必通传,让嬷嬷请进去就是。” 明妆点点头,“你上回托我的事,已经办妥了。我问过府里管事,岳台庄子上缺个押送粮食的人手,要是你表弟不嫌弃,明日就让他过去吧。” 门房小厮一听,忙不迭又行礼,叨念着:“多谢易娘子了!我就说,托易娘子,比托我们公子靠谱多了。” 门内的婆子已经出来相迎了,呵着腰把人领进了门。 穿过抄手游廊进后院,芝圆的院子在莲花池以东,刚进月洞门就听见她在吆喝:“捞出来……火再烧得旺些……” 明妆朝内看,窗开着,帘子疏疏卷起半幅,窗后的身影拿银索襻膊,正忙得热火朝天。 明妆叫了声芝圆,“你不冷吗?” 芝圆见她来了很高兴,笑嘻嘻说:“哪里冷,我为了做这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边说边把人引了进去。 打眼一看,满桌铺着湿漉漉的柏子,那青涩之气混合了黄酒的味道,乍一闻,有点冲人。 明妆茫然问:“你在做柏子香?” 芝圆说是啊,“用柏子香迎接好友,是时下最风雅的事。” 风雅事的卖点,无外乎清净质朴,芝圆说你细闻闻,“像不像置身于山林之中?” 她满脸希冀,那圆而可爱的脸庞真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个白胖的芝麻汤圆。 明妆依言深深嗅了嗅,为难地说:“不像置身山林,像进了酒缸。” 好友不赏脸,芝圆也不在意,豪迈地一指桌上瓶罐,“香谱上说了,柏子用黄酒浸泡七日,捞出来风干即可。这些都是泡好的柏子,可近来天气不好,不知要晾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烘干它,干了就能放进石杵杵碎,到时候再点上,就有山林的味道了。” 养在深闺的姑娘终日闲暇,很有亲自动手的兴趣,于是也不用女使帮忙,把笸箩里的柏子倒进了铁锅里。 翻炒起来,一个看火,一个举铲,明妆说:“我带了一盒花蕊夫人衙香来,比这个可好闻多了。” 芝圆照旧对她的柏子香兴致盎然,“那些媚俗的香,点起来有什么意思!还是这个好,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 结果刚说完,铁锅里的柏子受热太猛,轰地烧了起来,满屋子女孩顿时尖叫逃窜,还是老道的婆子进来泼了水,才把火头压下去。 可是热锅遇冷水,加上炭也给浇灭了,屋里浓烟四起,从门窗倾泻而出,这动静很快招来了周大娘子,神天菩萨一通喊,“这是要放火烧屋子吗!” 两个人被女使从屋里拉了出来,熏得脸上白一道黑一道,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周大娘子起先还气恼,但见她们这样,又忍不住笑起来,给明妆擦擦脸,又戳了戳芝圆的脑门,“真是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闹,传到你爹爹耳朵里,看他捶不捶你!” 挨了骂,无可奈何,芝圆看了看明妆,“般般,我们还是点你带来的花蕊夫人香吧。” 至于这屋子,是没法呆了,只好移到花厅里去。刚坐定,周大娘子就责怪芝圆:“你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让你学女红又不听,还带坏了妹妹。” 芝圆鼓起了腮帮子,那小圆脸更圆了,“我只比般般大了半个月……” “半个月也是大,就该有个姐姐的样子。”周大娘子瞪了她两眼,转而又和颜悦色来问明妆,“昨日好大的雪,可出去赏雪了?” 明妆说是,“几位表姐办喜雪宴,请我到潘楼吃席,回来的时候祖母也派人来了,说要接我去宜男桥巷。” 周大娘子听了不由皱眉,“总是无利不起早,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的商妈妈适时插了一句嘴,“隐约听说,有人同易老夫人提起我们小娘子,要给我们小娘子说合亲事。” 这回不等周大娘子开口,芝圆就先炸了毛,高声道:“那易家老太太看顾过般般吗,有什么资格来决定般般的婚事?” 可这世上礼法就是如此,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只要还有族亲长辈,长辈就有说话的份。 明妆倒不自苦,“反正我可以推托,就说年纪尚小,不急着说亲事。” 周大娘子叹了口气,“人家哪里是着急为你说亲事,不过是想早些打发你,寥寥准备几样嫁妆把你嫁出去,他们好名正言顺接手易园和外面的产业。”说罢沉吟,“看来须得早他们一步,与其让他们随意说合,不如咱们这头找个知根底的。” 芝圆说对,“找个好人家,咱们般般这样人才,不能被易家那些黑心肝的埋没了。”想了想计上心来,抚掌说,“等我过两日进宫给贵妃请安,求她给般般做媒,物色门好亲事,这样就能堵住易家人的嘴了。” 当朝最得宠的贵妃孙氏,认了芝圆做养女,芝圆在禁中养到十四岁,与四皇子高安郡王定亲后才回到本家待嫁,因此在禁中也算颇有门道。 可是这样的提议,多少有些欠考虑,周大娘子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委婉道:“孙贵妃是个冷清的性子,你是她的养女,她才有这份热心肠来替你做媒,你却不能恃宠,随意麻烦她。这样吧,般般的婚事我来替她留意,若有好的,我先上袁府和袁老夫人提一提,让袁老夫人再和易家推举。袁家毕竟是般般的外家,婚事上头也说得上话,反正易家最终不过要将般般嫁出去,真要是能尽快摆脱,我看他们也求之不得。” 明妆听她们谈论她的婚事,谈得风生水起,自己倒像局外人一样,“干娘,我还没想得那么长远呢。上月不是刚及笄吗,用不着这么着急说亲事。” 周大娘子却很上心,“你阿娘临终前托付我看顾你,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原本也是想着你刚及笄,打算等开了春再好好说合,谁知道易家比咱们着急。若是把你的一辈子放手给易家操持,只怕他们会坑了你,还是咱们自己尽心的好。” 明妆听她这样说,便没有再反对,“那我全听干娘的。” 周大娘子颔首,这事说定了,心里就有底了。看看时辰,将要到午饭时候,起身笑道:“你们姐妹坐着说话,我去看看中晌吃什么,另加两个人般般爱吃的菜,般般用过了午饭再回去。” 明妆点头说好,目送周大娘子领着身边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各自近身伺候的人,芝圆往明妆身边挪了挪,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其实我心里有个合适的人选,你可要听一听?” 明妆嗤笑,“你也打算给我做媒?” 芝圆啧了声,“你不是说过么,要是咱们能一辈子不分开就好了。我想来想去,女孩子嫁了人就各奔东西了,要想长久亲近,不如嫁进一家做妯娌,你说如何?” 明妆愕然,那双鹿一样的眼睛怔怔盯住她,“你是说……” 芝圆是个单纯的姑娘,虽说长在禁中,但对权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她郑重其事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官家养活了八个儿子,至今没有立太子,也不知心里属意谁。咱们要是各嫁了一个,胜算就高一些,万一一个当上了皇后,那另一个不也跟着沾光吗。你看……”她掰着手指计算,“皇子之中除却大皇子和三皇子已经娶亲,四皇子给我下了定,剩下的都没说合亲事呢。除却七岁的八皇子,十二岁的七皇子,六皇子和五皇子年纪都与你相当,二者还能选其一。我觉得,五皇子是个好人选,学问好,私德也好,比你大一岁,可谓天作之合。” 香奁琳琅 第3节 她说得煞有其事,明妆却蹙眉发笑,“你当帝王家的男子是菜,由得我去挑吗。况且我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作配我,对人家没有助益。” 芝圆说那未必,“你瞧当今圣人1,不也无父无母吗,有时候为了提防外戚干政,宁愿找这样家世的女子。再说凭你的人才样貌,不靠家世也能让男子神魂颠倒。”越说越高兴,当即做了决定,“下月十六是南岳大帝和后土诞辰,届时人人都去重阳观参拜,李家人拜完了爱在山下梅园歇息,到时候我想办法引荐你。” 明妆有些迟疑,“这样……不大好吧!” 芝圆摆了摆手,“有什么不好!李家的皇子皇孙是香饽饽,那些名门出生的小娘子,哪个不是各显神通。毕竟有爵在身,比榜下捉婿强,榜下捉一个贡士,万一这辈子不得高中,不也是白搭吗。” 明妆听罢,想起了昨日静好的话,“你和我三表姐的意思不谋而合。” “所以就这么定了。”芝圆拍了拍胸口说,“看我的,我同他们自小认识,届时也好说话。到了那日你只管好好打扮,让他们领略一下你的风采。不拘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只要有了眉目,易家人就不敢再轻易摆布你了,对你也是一桩好事。退一万步,就算过去认得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明妆沉默下来,半晌抬起眼,眼中波光微漾,旋即笑了笑,“那我就跟阿姐过去长长见识吧。” 作者有话说: 1圣人:宋朝称皇后为圣人。 第4章 芝圆因这一句阿姐高兴了半天,午间吃过了饭,留明妆又去欣赏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什么香盒、镶了螺钿的碗,还有她新做的乌桕蜡烛。临走送了明妆好几支,说回去之后让她试试。 用芝圆亲手做的东西,需要一点勇气,据说她上回做了一把折扇送给高安郡王,人家展开后扇了两下,扇骨飞出来差点啄瞎了眼睛,到现在眉角还留着一道疤。 午盏坐在车里,翻来覆去打量这桕烛,不用说,手工必定是不怎么样,好在还能看出蜡烛的形状,中间的烛芯也算周正,要点燃应该不难。 商妈妈惦记的是另一件事,看了明妆两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问:“小娘子,果真要随汤娘子去吗?” 明妆应得淡然,“反正闲着,去重阳观上炷香也好。” 可她明知道商妈妈指的不是敬香叩拜的事,午盏也抬起眼来,茫然瞧了瞧商妈妈。 商妈妈怕她想得不周全,趋了趋身子说:“汤娘子是一片好意,愿意为小娘子牵线搭桥,可小娘子与她不同,以前从未见过那些皇子。上京的皇亲贵胄们,大多自负乖张,何况当今官家的儿子!万一闹得不好,引出什么祸端来……” “能有什么祸端?”明妆咧嘴笑道,“妈妈别担心,又不是市井泼皮,总要自矜身份的。再说了,多认识几位贵人不是坏事,万一将来有事相求,有过一面之缘,也好办事。” 商妈妈见劝不动她,也没有办法。转头想想,郎主虽然不在了,到底进封过郡公,小娘子也不是等闲出身的姑娘。且当朝的皇子对品行大多有很高的要求,把人想成色中饿鬼,大可不必。 “要我说啊,还是周大娘子做媒,最靠得住。”商妈妈自言自语,“寻一户差不多的门第 ,郎子对你好就够了。” 明妆闻言转过头望了望商妈妈,打趣说:“我要是能配个皇子,不是更好吗?都说人往高处走,到了那时候,就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这话说出了商妈妈深藏的心酸,其实小娘子一直有些不安,郎主功高,最后还是被禁中派出的黄门监军构陷了,所以在她看来,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爬得够高够稳。如今易家的人要算计她,袁家想插手又隔着一层,她愿意跟着汤娘子露面,也是给自己寻找机会。 罢了,都是人上人,不至于像她想的那么不堪。商妈妈重又舒展了眉目,撩起窗帘朝外张望,马车正经过州北瓦子,她指了指前面的杨楼,“那家栗糕做得有名,咱们买上一笼带回去,能吃两日。” 于是马车停下了,采买栗糕之余,明妆和午盏一人另得了一份鲍螺滴酥。女孩子有了甜食,心情就大好,从杨楼街慢慢吃回界身南巷,中途经过饮子店,还点了两杯小龙团。 雪后初晴,相较下雪时候更冷,这样的天气适合熏香烤火。闺中岁月悠长,通常制一味香,调和窨藏一番忙碌,转眼天就暗下来了。 晚上点了芝圆送的桕烛,乌桕的香气随着灯芯的燃烧扩散,都说“乌桕烛明蜡不如”,十支白蜡,才抵一支桕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室内确实亮堂了不少,只是芝圆做的时候好像没把乌桕种子的外壳剔除干净,有时候“噼啪”爆炸,灯火跳跃,满屋子的影子都跟着攒动起来。 终于,火光抖了抖,彻底熄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廊上的烹霜察觉了,忙点了油灯进来。仔细观察那桕烛,原来越往下烧,灯芯越偏移,烧到中段的时候,灯芯已经完全找不见了。 果然逃不开这宿命,大家讪笑了两声,明妆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爬上床睡下了。 及到第 二天起身,洗漱打扮妥当,午盏进来回话:“今天府里做过年的新衣,罗锦匹帛铺的胡裁缝已经请进来了。” 明妆应了声,正打算往花厅去,偏头看见前院传话的婆子到了月洞门前,站在那里和内院的女使说话。女使听罢转身往廊上来,隔窗回禀,说:“小娘子,老宅的太夫人来了。” 明妆一听,乌云罩顶,前天应付了罗大娘子,没想到今日老太太亲自出马了。她心里虽不情愿见,却也不好推辞,只得整了整仪容往前厅去,进门就见易老夫人在上首坐着,看见她,脸上堆起了慈爱的笑,伸手招了招,“般般,过来!前日你大伯母说你病了,害我惦记得两夜没有睡好觉,今天趁着天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边说边打量她的脸,“眼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明妆配合地咳嗽了两声,说好多了,“身上已经不发热了,多谢祖母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易老夫人庆幸过后又感慨,“你这孩子啊,自小身子就弱,周岁那年,有一回连着发了三天三夜的烧,把我和你阿娘都吓坏了。那时候是请郎中也不管用,请巫医也不管用,我只好在三清祖师像前叩拜,连跪了两个时辰,总算求得你退了烧。” 上了年纪的人,说起以前的事来一本正经,那张富态的脸上满是堆叠的回忆,仿佛果真触动过心弦似的。 明妆含笑听着,不知根底的人大概会感动于这位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但在她听来却觉得有点好笑。等老太太追忆完了,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祖母不是不信神佛的吗。”把易老夫人直接问懵了。 陪同前来的罗大娘子和二伯母齐大娘子怔愣了下,也不知是替老太太窘迫,还是想笑,忙拿手绢掖了掖鼻子。 老太太那句名言至振聋发聩,“心虚者才拜佛求心安”,为了表明自己坦荡,她从来不信那个邪。 当然明妆的质疑让易老夫人有点下不来台,心里不高兴,又不能发作,只好极力补救,“那时候心都乱了,自然是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你还小,不知道祖母的苦心,等你将来有了儿孙,就能明白长辈的爱之深了。” 明妆哦了声,含糊虚应了。这时煎雪捧了托盘进门,一一给太夫人和两位大娘子奉了茶。 各自坐定,气氛有些尴尬,明妆该装傻充愣的时候从不自作聪明,长辈不说话,她就不说话,小口地嘬着茶汤,觉得今日的乳点打得真不错。 最后还是易老夫人把话又续上了,放下建盏道:“眼看年关将至,各家在外游学或是做官的,都赶回家中预备过年,你爹爹和阿娘不在了,只剩你一个,守着这偌大的宅院,终究冷清。我想着,今年接你回去过年,一家子在一起,也热闹热闹。一会儿让你跟前的人收拾起来,把要带的东西装了马车,你就随祖母一道走吧。” 话说得很家常,也很有至亲无尽的味道,可惜明妆并不领情。这种时候年轻还是有好处的,就是不必前思后想字斟句酌,有三分莽撞的权利,便直言道:“阿娘走了三年,这三年我一直在这园子里过年,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冷清。我有乳娘,有亲近的女使,还有两位妾母,过年的时候凑在一起也很热闹,祖母不必为我担心。” 易老夫人明白,过去三年趋吉避凶没有立时尽到照顾的责任,多少让她心里不满。孩子的情绪不知道掩饰,也好,找些情非得已的理由糊弄过去,解开这个结就行了。 “头两年,我身子不好,确实对你疏于照顾了。”易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得真切,“后来你大伯父迁任,加上你三哥哥在外闯了祸,家里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你。今年好了,家下太平无事,把你接过去过年,没有那些琐事惊扰你,你就在老宅里安稳住下吧!你没有同胞手足,老宅有你堂兄堂姐,这么着你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们都会想着你,你也过得滋润一些。” 可是这话,老太太自己信吗? 那些堂兄们,明妆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但鲜少回宜男桥巷的几次,接触过两位堂姐,大伯父家的凝妆尖酸,二伯父家的琴妆刻薄,那两盏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和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太极来回打,让人很不耐烦,明妆也懒得虚与委蛇,便道:“这宅子是当初爹爹获封郡公的时候筹建的,处处都有爹娘的心血,我连离开一日都舍不得。除夕家里要供奉爹娘的灵位,我要是不在家,香火岂不是要断了吗。” 结果齐大娘子就是这么机灵,一头钻进了这个空子里,自作聪明地插了一嘴,“香火原本就断了。照着老例,灵位该由长子长孙供奉,你是姑娘,姑娘日后出了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总不好除夕之夜舍了婆家,回来给你爹娘上供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松了口气,打开了这个话匣,掩藏在体面之下的真实目的,就能堂而皇之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罗大娘子也附和,“这话说出来虽叫人伤心,但也是事实,你爹爹征战一生,最可惜就是没有男丁来承继家业。怪也怪你阿娘走得急,要是从宗亲中过继一个儿子掌家,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为难。” 这时易老夫人就该发挥定海神针的作用了,她沉吟了片刻,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这几日和你两位伯父商议了这件事,这偌大的家业压在你一个女孩儿身上,实在苦了你了。家中上下这么多的女使婆子,一人一个心眼子,有办事踏实的固然好,若是出了个把心怀叵测的,败坏了家中名声,你一个姑娘家,可怎么应付得了!说到底,外人都是瞧热闹的,只有至亲骨肉才为你着想,纵是担些责任,操劳费心,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了。左不过让你伯父他们受累些,除了自己人,还有谁尽心为你呢。你好好的贵女,原该娇花一样养着,大可不必烦心一家上下的吃喝拉撒。往后养在祖母身边,到了年纪觅一门好亲事,出了阁再当家,方不招人笑话。” 第5章 原来女孩子当家,是会被笑话的。原来把别人的家产据为己有,是件费力且为难的事。 明妆一向知道祖母不喜欢她,但如此脸不红气不喘地把黑的说成白的,实在让她对这位长辈有了全新的认识。 是不是年纪大了,就可以仗着辈分胡说八道,诓骗小孩子?明妆身边的人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这是易家的家事,她们这些外人委实不好插嘴。如今只有寄希望于小娘子了,希望她不要面嫩,不要耳根子软,被人哄得团团转。别人家的骨肉亲情,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易家的手足之情,是趋吉避凶,趁火打劫。倘或小娘子听了易老夫人的话,那将来必会被搜刮一空,到时候可后悔都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明妆表态,十来双眼睛望向她,她低垂的眼睫慢条斯理地扇动了一下,启唇道:“爹爹和阿娘说过,他们一生的积攒将来都是我的,自己当自己的家,我并不觉得苦。” 商妈妈等人松了口气,易家这头的人却纷纷皱起了眉,切齿于小小年纪,冥顽不灵。 齐大娘子看了易老夫人一眼,瘦长脸上堆起了悻笑,“般般还小,不知道祖母为了两全,操了多少心。她满以为自己长大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却没想到将来出了阁,娘家的东西不能带到夫家去。” 明妆听了,抬眼冲着齐大娘子明知故问,“二伯母,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不能带到夫家去?” 齐大娘子道:“这是易家的产业,怎么好便宜外姓人!姑娘成婚,娘家准备嫁妆就成了,从没听说把娘家囫囵个儿送给婆家的。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保不定有那些为了钱财结亲的,一旦产业到手,就原形毕露了。你要想得长远一些,有娘家在,背后就有靠山。倘或没了娘家人撑腰,譬如无根的浮萍,到时候任人揉搓,受了委屈,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罗氏也来凑嘴,连连应承,“正是这话。” 明妆失笑,“那还不容易,我将来不嫁人就是了。” 这回老太太表示反对了,“别说傻话,大好的年华,做什么不嫁人?你爹娘不在了,我这个祖母还在,若是把你耽误了,岂不是叫人戳我的脊梁骨,说我不把嫡亲的孙女放在心上吗。” 也是没想到十五六岁的孩子,这么不好糊弄,按说这个年纪只要吃饱穿暖,有闲心闲情插花点茶就够了,要这么大的家业做什么!结果这丫头,话里话外的就是不肯撒手,想是受了身边人的调唆,防贼一样防着易家人。 如今是有些相持不下,她不松口,这份产业就不好安排,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易老夫人说:“这样吧,我从你那几位堂兄之中挑出一个命继子1来,让他替你分担分担。” 明妆立时就拒绝了,慢悠悠说:“祖母,我读过《户令》,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诸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就算您指定了命继子,我仍得四分之三,那么又何必委屈堂兄,过继到我们门头里来呢。” 可是在易家人看来,四分之一也是笔不小的进账。况且男子的手段总比女子高,只要接手了庄地买卖,日久年深,慢慢就全揽下了。 易老夫人也同明妆掰扯了《户令》中的细节,笑道:“在室女,指的是未出嫁的女子,你将来出了阁,这家业又当怎么办?家中堂兄也如你至亲手足一样,既是一根藤上下来的,自然拿你当亲妹妹看待……” 谁知明妆还是摇头,“我自小一个人孤单,大了却要什么兄弟手足?《丧葬令》中也写得清楚,亡人在日自有遗嘱处分,证验分明者,不适指派命继子。祖母不知道,我阿娘还能走动的时候,将所有房产报了检校库2,待我出阁再归还我。既然阿娘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掌家,那我为了完成阿娘的遗愿,也绝不喊辛苦。自家的事,当然自己操劳,要是麻烦伯父和堂兄,我也过意不去。” 这话一说完,易家的人都变了脸色,两位伯母面面相觑,最后将视线调转到了老太太身上。 罗大娘子说:“母亲,看来般般是误会咱们要争夺易园的房产,把咱们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了。” 易老夫人的面皮抽动了两下,虽有怒容,却还是把一肚子火气强压了下来。 原本她不是不顾念三郎这一房,但因他官做得最大,最有出息,自己就免于为他操心了。男人大丈夫建功立业,老母亲在后头帮不上什么忙,加上他常年在陕州,加封郡公后分了府,她则专心扶持剩下两个儿子去了。 若是三郎还活着,谁也不会来计较那些,可三郎如今不是不在了吗,留下个女儿将来总要嫁人的,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宗旨,也应当把产业分一分。 “你这孩子……”易老夫人很想狠狠责骂她两句,可暂时还不能撕破脸,只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锱铢必较,也不知随了谁!” 明妆一听,脸色大变,简直像朗日晴空乌云骤起,弹指之间大雨倾盆而下,仰着脖子哭起来,“般般做错了什么,祖母要骂我?我不要嗣兄,祖母就生气了吗?要是祖母觉得我阿娘不该托赖检校库,那就去府衙,找大尹理论就是了。” 然而谁会去寻那个晦气,亡人的遗嘱,又有哪个活人能推翻?易老夫人因儿子封郡公,自己也母凭子贵得了个诰命,既然是有品级在身的,和市井妇人不一样,总要顾全些脸面。 再者明妆这一哭,哭得易家人都有些慌,仿佛她们欺凌了孤女似的。 易老夫人忙打圆场,“哎呀,你这孩子哭什么,祖母本是好心,怕你小小年纪劳累为难,这是心疼你!”见她没有停下的打算,越哭嗓门越响,脑子简直嗡鸣起来,一叠声说好了、好了,“不答应就不答应,这是做什么……” 再想理论,理论不下去,面对一个大哭大闹的孩子,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商妈妈见状上前来,一把将明妆抱进了怀里,温声劝慰:“可怜见的,夫人走后,我们小娘子还没有这样哭过。快别哭了,要是被郎主和夫人知道,不知该多伤心呢。” 齐氏和罗氏面面相觑,易老夫人灰头土脸,耷拉着腮帮子说:“罢了,今日的话只当我没说。”不耐烦地朝两个媳妇摆了摆手,“家里头还有一堆事呢,回去吧。” 这时明妆哭声才渐低,埋在商妈妈怀里抽泣。罗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声,“般般,你且消消气,过两日咱们再来瞧你。” 婆媳三个狼狈地从易园退了出来,待登上车,齐大娘子满心愤懑,“原以为这孩子纯良,没想到也同她母亲一样精明,小小的年纪胃口倒挺大,也不怕积了食,噎着!” 罗氏背靠车围子,长长叹了口气,“她又不傻,都要分她的家业了,她能不护着吗,谁还嫌钱多!不是我说,要不是四哥儿不长进,咱们也不必替他想这个辙。” 四哥儿是二房的元丰,向来叫人头疼的主,不肯读书也不肯考功名,和损友狼一群狗一伙地到处游荡,做买卖亏本,看见姑娘两眼发直,除了皮囊不错,基本没有其他可取之处。 眼看这个祖宗要废了,二房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造,易老夫人就替他想了这么个主意。先前主张的要挑命继子,说的也是他。 可罗氏这话,齐氏并不买账,她哼笑一声道:“果真全归我们丰哥儿,我叫他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大伯母。” 说到底大家心知肚明,郡公府的田产房契铺面,真要是归入公账上,可说是肉肥汤也肥,大家获利。可现如今明妆那丫头又哭又笑,闹起来不好看,这回铩羽而归,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旧事重提了。 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两个媳妇巴巴望向易老夫人,在老太太看来,女儿早晚都是外人,自己作为家主,首先要保证的就是易家男丁的利益。 “不急在一时。”易老夫人回头望了望渐远的宅邸,“那园子不是叫易园吗,合该是易家的产业,难道因为三郎走在前头,就让袁氏一个人分派了不成!” 齐氏觉得棘手,蹙眉道:“先前那丫头不是说了吗,袁雪昼将房产都托付了检校库,既是立有字据的,恐怕没有更改的可能了。” 然而易老夫人却一哂,“就算立了字据,至亲就是至亲,除非她有能耐剔骨还父,否则总是我易家的子孙。” 齐氏和罗氏闻言,交换了下眼色,只要有老太太这句话,她们就放心了。毕竟伯父伯母硬来做主,于理不合,叫人说起来贪图侄女家产,传到官场上去不好听。但有老太太在,这事就可推脱了,祖母过问家业也好,做主婚事也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即便明妆再不情愿,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易家的马车顺着赵十万街往南了,马车中的人自有算计,易园中那场轰轰烈烈的哭戏,终于也顺利收场了。 香奁琳琅 第4节 煎雪打了热水来给小娘子净面,商妈妈绞了手巾覆在明妆脸上,还像小时候照顾她一样,仔细替她擦脸。 她哭得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无暇的皮肤经水擦拭愈发剔透,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 商妈妈笑得无奈,“干嚎两嗓子就罢了,做什么真哭,动气伤身,小娘子不知道吗?” 明妆唇角一扯,还是有些委屈,“妈妈,我真的伤心了,我爹爹不是祖母亲生的吧!” “若不是她生的倒好办了,她也没那脸来算计家产。”商妈妈捋了捋她鬓角的发,温声说,“今日这番较量,恐怕不能让她们知难而退,你要有准备,下回恐怕更加麻烦。” 明妆吁了口气,“我不见她们总成了吧,干晾着她们,看她们能等到几时。” 反正兵来将挡,总会有办法的。现在静下心来,才想起匹帛铺子的裁缝还在等着,忙赶到花厅量了尺寸,挑了翠池狮子和团羊纹的两匹缎子,做除夕和元朔日的新衣。 这里刚拟定款式,门上婆子又进来传话,说汤府上大公子来送野味了,让小娘子出去瞧瞧。 汤府大公子汤鹤卿,是芝圆的胞兄,比她们大上三岁,已经在三班谋了差事,任承节郎了。这几年周大娘子照应明妆,他偶尔也会奉命送些东西,一来二去熟悉了,就如自己的哥哥一样。 出门看,鹤卿站在台阶前,正从马鞍上摘兔子。冬日上京的贵公子们爱上金明池南的下松园打猎,那园林别的不多,就是兔子和野鸡多,鹤卿的鞍上满满挂了一圈,他从中挑了几只肥的,抛给了一旁待命的小厮,对明妆说:“刚打了不多久,让他们放了血,做麻辣兔吃。”一面又翻出一只红狐狸来,倒拎着尾巴抖一抖,蓬松的狐毛在日光下绽出跳跃的金芒,往前递了递,“这个剥了皮做个暖袖,大雪天出门也不怕冷。” 明妆嗳了声,示意小厮接下,转头说:“谢谢鹤卿哥哥,进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鹤卿说不了,“午时我还要上值。这几日忙着换班,左右殿值要作调整,迎邶国使节入京。” 关于邶国,明妆从小听到大,当初爹爹任安西大都护时与他们屡屡交锋,算是冤家老对头。 “我记得邶国不肯臣服,前后打了七八年仗,这次怎么愿意派使节来了?” 鹤卿哈哈笑了两声,“还不是打服了!现任大都护都打到婆勒城去了,逼得邶王不得不降,才派了丞相出面上降表。这次入京是大都护亲自押送,官家要扬我国威,阵仗安排得很大,连着我们三班也忙起来了。” 明妆哦了声,前几日刚接到李宣凛的信,正想着是不是应当回信道谢,没想到他领了公务,这就要入京了。 1命继子:夫妇双亡后,由近亲属指定的养子。 2检校库:宋朝官方经营的信托机构,掌保管遗孤财产,经营借贷,收取息钱,以为教养孤儿费用。 第6章 鹤卿说回去吧,“外面怪冷的。”自己翻身上马,抖了抖马缰,往巷口去了。 小厮提溜着狐狸说:“才打下来的,毛还活着呢,小的这就剥了皮,送到皮货铺子叫人缝制去。” 商妈妈指派人,把兔子和野鸡等搬到后厨,一面搀明妆退回槛内,边走边道:“小娘子,李判要进京了,时候正好。倘或老太太那头还不死心,咱们就求一求李判,让他帮着处置了这件事。” 明妆放眼望向潇潇的蓝天,叹息着说:“这是家事,就算李判来了也帮不上忙。” 商妈妈却说未必,“早前在潼关,李判一向鞍前马后为郎主效劳,家里不管有什么难事,只要托付他,没有办不妥的。” 可明妆却苦笑,“爹爹在时,他任爹爹的副将,替爹爹分忧是他的分内。如今爹爹不在了,人家高升了大都护,咱们还能把他当副将看待吗?其实他能替我每年祭奠爹爹,我已经很感激他了,如今我和祖母不睦,祖母还是爹爹的母亲呢,让人家怎么插手这种家务事?” 这话自然有道理,商妈妈哪能不知道里头的为难,主要是易家那些族亲难缠得很,看准了小娘子是女孩儿,就算家业早就有了安排,他们也未必会善罢甘休。这种事夹缠不清,就需有个雷霆手段的人来主持,商妈妈想得要比明妆多,生怕易家不拿明妆放在眼里,甚至怕他们为了这万贯家财,对明妆不利。 思前想后,心里总不踏实,听说李判要入京了,于她来说像抓着了救命稻草,倘或人家愿意施援手,那么小娘子往后就稳妥了。 可惜明妆不愿意为了这事去叨扰人家,自己的家事,自己有办法解决,实在不成了还有外家,外祖母和舅舅们护着她,总不会看着她吃亏的。 她琢磨的还是人情往来,“不知道李判在京逗留多久,到时候替我预备些赠礼,送到他府上去。” 李家本是皇亲,宅子离戚里不远,阿娘在时曾派人拜访过李宅两回,阿娘走后,两家就没有什么往来了。这回李宣凛回来,自己的礼数应当周全,在陕州的时候他常出入郡公府,虽然搭话不多,但至少混了个脸熟。爹爹不在了,往后交集也不过限于托他看顾爹爹坟茔,其他的,再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了。 所以他回来的消息,明妆听过则罢,没有放在心上,她还记挂着静姝出阁的事,还有三表嫂即将临盆,自己好久没有过府瞧瞧了。趁着今日大好晴天,往袁宅跑一趟,看看三表嫂,再给外祖母请个安。 命仆妇知会小厮套车,明妆换了身衣裳出门,路上采买了些时兴的小食带去,可以消磨下午的时光。 袁宅在保康门外麦秸巷,马车须走上两炷香,回到外家的感觉,和回易家老宅不一样,这里的人和事都透着亲切,才进园子,外祖母身边的吴嬷嬷就迎出来,笑着说:“小娘子来了?老太太正念叨你,说天放晴了怎么也不来。老太太这两日腿疼,出不了门,要不然打算过易园瞧瞧你呢。” 袁老夫人有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日就常犯病。明妆听了忙跑进院子,进门就咋咋乎乎叫人,“外祖母……” 前厅里竹帘半卷,窗外日光斜照进来,在地衣上铺出一排菱形的光棱。她跑得急,带来一阵风,惊得细碎的粉尘也急剧翻滚起来。 袁老夫人正坐在榻上,让女使伺候着热敷小腿,见了她便百病全消了,笑着问:“可用过午饭了?我让她们给你准备一碗桂花粉团子来,好不好?” 明妆说不用,“我吃过了来的。外祖母的腿怎么样,好些了吗?” 袁老夫人年轻时候眉眼生得好,到老了,也是位端庄的老太太。她笑起来,眼梢总带着慈爱的味道,明妆有时候想,阿娘若是还在,老了一定也是这个模样。 “前几日变天,症候厉害些,天转晴了就好多了。”老太太招她坐下,又牵过她的手看,“骤然下雪,没冻着吧?” 明妆跟着阿娘回上京时,正是刚入冬的时节,一路车马劳顿,天气又冷,小指上冻出一个红豆大的冻疮,后来连着两年都长,像生了根一样。今年倒好,格外留意些,没有再复发,老太太总是惦记这些细微的地方,每每天骤冷,都要仔细查看一遍。 没娘的孩子可怜,袁老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自己的幼女,因此格外怜惜她。那青葱小指上还留着上年淡红色的痕迹,老太太搓了搓,温声道:“今年在这里过年吧,我让她们准备一间屋子,你跟着外祖母住。” 明妆说不了,“园子里不能没人,我得看家。” 袁老夫人不知内情,笑着说:“家里不是还有女使婆子吗,怎么就没人了……”细看明妆脸色,忽然明白过来,“易家那头,可是有什么说法?” 提起这个,明妆就灰心,午盏见她不答话,自己叫了声老太太,把今天易老夫人登门的经过说了一遍,“那头老太太的意思是,易家挑个命继子,来给我们小娘子‘分忧’。” 袁老夫人一听便恼火,“这算盘倒打得精,儿子不在了,还图谋剩下的家业。你爹爹这么好的人,谁知竟有个这样混账的母亲!”言罢安慰明妆,“你不必怕,那老婆子要是不依不饶,你就打发人回来传话,让我和她理论理论,做祖母的领头吃绝户,问她要不要那张老脸。” 明妆虽然为这事不快,却也并不担心,反而来劝慰外祖母,“我今日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料想祖母不会再来纠缠了。” 待要细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静好的声音,隔了老远就在问:“般般来了吗?” 门上仆妇应了话,静好的声音愈发响亮,“三嫂娘家派人来‘分痛’啦,般般快出来,咱们去看看!” 明妆一听,哪里还坐得住,扭头看袁老夫人,“外祖母……” 袁老夫人笑着说:“去吧,只在边上看着,别乱说话。” 她嗳了声,提着裙子飞跑出去,姐妹几个勾着胳膊进了西园。 三表哥的小院子叫腻玉轩,因三表嫂怀着身孕,院门上常挂吉祥的五色绸。刚进小院就看见里面热闹得很,正屋的地心摆着个银盆,用锦巾盖粟秆,上面撒绢花。另有几个盆里装着馒头、生枣和彩画的鸭蛋,这些精心准备的东西,表示娘家对分娩之痛的共同承担,就叫“分痛”。 做成眠羊和卧鹿的点心堆了满桌,羊头和鹿头眉心还描了花钿,静好笑嘻嘻说:“味道八成不错。” 静言扯了扯静好的袖子,让她别出声,三嫂娘家派来的婆子又展开孩子的彩衣,笑着说:“郎主和大娘子都盼着抱外孙呢,小公子落地的衣裳准备好了,只等小娘子的好消息。” 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一行人拿了赏钱,才退出院子。坐在那里半日的三嫂这时终于得空,起身和明妆打招呼,“表妹来了?快快……点心还热着呢,秦妈妈,分给妹妹们吃。” 秦妈妈得令,将热腾腾的面食捧到姊妹们手上,明妆低头打量,愈发觉得这眠羊胖大可爱。 “我属羊,真巧。”她喜滋滋地说。 秦妈妈笑起来,掖着手道:“吉祥果子,给小娘子沾喜气。日后小娘子一定能嫁个可心的郎子,金儿银女,事事如意。” 这府里的姐妹都是落落大方的姑娘,没人因这个害羞,转而来撺掇静姝:“大姐姐要多吃两个,明年出了阁,后年给我们添个小外甥。” 因果子点心很多,明妆回去还带了好大一包。这些面食里头包着不一样的馅料,有什锦、有枣泥,还有荠菜和肉馅儿的。晚间煮上一锅粥,就着薤花茄儿,吃出了平实的家常味道。 还好,接下来几日,易家那些长辈没有来易园寻麻烦,及到南岳大帝圣诞那一日,如约和芝圆碰了面。 芝圆见了她,好一阵呆怔,“不是说好了,让你仔细打扮的嘛,你怎么连脂粉都未施呀?” 明妆笑了笑,“上山进香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太刻意了。”边说边低头打量自己,一件落花流水纹的襦裙,挽一条檀色的画帛,干净利落的一身,没有哪里不好。 芝圆无可奈何,好在自己随身带着小妆盒,拉她登车之后趋身给她上妆,薄薄敷上一层粉,再点上淡淡的口脂。待要画眉,明妆慌忙躲开了,她担心芝圆一时兴起给她画分梢眉,那宽厚的两道青黛,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马车在御街上缓行,除夕之前最后一场法事,路上尽是赶往南山的香客。 空气中隐约携带了烟火气,推窗看,山林间云雾弥漫,因天气不佳,远看像漫漶的经书。 明妆饶有兴趣,大概忘了此行的目的了,十分专注地享受这份热闹。芝圆不由唏嘘,她的城府,远不像脸蛋看着那样精明。她是个简单的姑娘,高兴了大笑,不喜欢了大哭,无论悲喜,都不往心底里去。 如此甚好,不必如临大敌,缩手缩脚。到了山门前,两个人相携下车,顺着人潮踏入观内。拾阶而上,正殿在高处,宣和六年之前的重阳观还是禁中御用的道观,因此三清尊神的金身,铸造得十分宏伟精美。 入殿叩拜,明妆合什向上望,人在道法无边前,渺小如蝼蚁。 进香的人参拜完了总要打上一卦,或问家宅、或问前程、或问姻缘。女孩子对最后一项充满好奇,芝圆拽着明妆在后土神像前占卜,芝圆求得的是花开富贵,福寿圆满,明妆求得的是月移花影,玉人自来。 “玉人自来……八成已经在路上了。”明妆捏着签文,笑得没心没肺。 芝圆说当然,“何止在路上,分明早就到了。皇子们半个时辰前进完了香,已经在梅园暂歇了,上京那些想攀高枝的贵女都亮过了相,咱们现在过去刚好。” 事到临头,明妆倒有些犹豫了,“巴巴儿凑到人家跟前,会不会讨人嫌啊?” 芝圆嗤笑,“丑而不自知的才讨人嫌,你是香饽饽,不信等着瞧吧!” 这时两个黄门上前来行礼,堆笑道:“汤娘子,郡王派小人来接娘子入园。” 这回不等明妆踟蹰了,芝圆一把牵了她的手就走,“梅园的擂茶最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第7章 今日天色不佳,清早就阴云密布,天地间笼罩着一团雾气。待她们走出山门的时候,终于飘起了雨星,纷纷扬扬地,细如牛毛,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霰。 高安郡王的车辇停在台阶尽头,座驾彰显身份,比之一旁的马车,要豪奢许多。明妆原本觉得随意坐别人的车,多有不便,但芝圆并没有什么忌讳,自己登上去,顺便也把她拽了上来。 “没关系。”芝圆说,“我和那些皇子自小就认识,要不是定了亲,合该认个哥哥才对。你也别担心,他们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待人还是很和蔼的,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芝圆四岁那年就被贵妃相中,收在身边做了养女,贵妃得宠,官家爱屋及乌也很喜欢芝圆,特准了她和公主们在一起读书习学。公主们念书的地方,与资善堂一墙之隔,贪玩的孩子没有男女大防一说,两边来往很多,十年下来,基本与每个人都混熟了。 当然,芝圆有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五哥斯文,六哥跳脱,你见了他们就知道了。那两个人,不拘哪个都挺好,可以放心打交道,只有二哥……”边说边瓢着嘴,摇了摇头,“这人不怎么样,怪里怪气的,清高傲慢,我没同他深交过。” 明妆哦了声,“二皇子年纪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对啊。”芝圆压着嗓门说,“他是明德皇后所生,是诸皇子中唯一的嫡子。可惜明德皇后走得早,官家又宠幸孙贵妃,对他并未另眼相看,要是明德皇后还活着,他应当立为太子才对。可惜,时也运也,官家不松口,谁也没有办法,我料二哥心里八成很不服,所以不合群,有些阴阳怪气的。反正你要是遇见他,离他远一些就是了,他同你不合适,咱们冲着五哥和六哥就好。” 一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明妆怔怔点了点头。芝圆见她神色肃穆,怕吓着她,忙笑着打岔,问送她的桕烛怎么样。 “烧了半截,灯芯找不着了。”明妆据实说。 芝圆听后抚了抚额头,讪笑道:“是有这么一支,做着做着灯芯不够了,中途叫人出去采买,我得空喝了一盏熟水,回来忘了是哪一支了。没想到这么巧,竟送给了你,你看你运气多好,一下子就中了。” 这是运气好吗?明妆哑口无言,最后只得默认。 芝圆说不碍的,“我还有好几支,明日派人给你送去。等下年乌桕结了种子,我带你一块儿做,再让木匠刻几个模子,做出不一样的款儿来,拿到外面去卖,一支少说卖他三贯钱。” 两个人说说笑笑间,马车顺着小径往山下走。梅园建在山坳,约莫有十来亩光景,种满了各色的梅树。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梅园就成了上京贵胄们出游必来之地,在园子里办个曲水宴,若逢雪天就来一场踏雪寻梅,实在是一桩足可写进诗词的风雅事。 马蹄笃笃,叩击着齐整铺排的青石,终于渐渐停下来。女使打开雕花的车门,凉意忽然扑面,让人不由打个寒噤。 “嘶,真冷!”芝圆搓了搓手,回身接应明妆,仰头看看天色,“怕不是又要下雪吧!” 细雨淋得青石锃亮,像上了油似的,两人挽着胳膊,明妆一步步走得小心,怕天太冷,雨水结冰,大庭广众下摔一跤,那可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黄门在前引路,直将人引进了大门,打眼一看,这梅园里的人比明妆想象的多,锦衣华服的贵女们姗姗而行,衣角袖底被风吹拂,隐约荡漾出丝丝缕缕的暗香。 其实帝王家的子孙,并不像银字儿1里说的那样,住在深宫内院,不食人间烟火。皇子们到了十二三岁赐爵建府,自立门户后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慢慢便融入了世俗。说是帝裔贵胄,除却出身,也如寻常贵公子一样穿梭于市井间。年轻男子要娶亲,年轻的贵女们也期待锦绣良缘,于是这梅园就成了邂逅公子王孙的好去处,反正入园的门槛很高,但凡能够看对眼的,基本不必担心家世悬殊,齐大非偶。 香奁琳琅 第5节 黄门撑着伞,虾着腰,到了台阶前比手,“小娘子们请进吧,小心地滑。”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银铃般的笑声,芝圆朝明妆递了个眼色,偏过头来咬耳朵,“这是应宝玥,嘉国公府的。” 关于这位嘉国公家的小娘子,明妆虽然从未结识,但听说过她的大名,贵女圈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因嘉国公溺爱,养成了男孩一样的性子。 原本性格像男子,直爽痛快,也很招人喜欢,可芝圆脸上却显出了十足的嫌弃。芝圆的脾气一向很好,基本不会对谁有成见,既然能招得她厌恶,想必这应宝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果然,明妆看见芝圆挺了挺胸,提足了精气神,因为几个就近站着笑谈的人里,有高安郡王。 大步流星拉着明妆进去,大概因为声势很足,引得高安郡王看过来。也就是一瞬,高安郡王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立刻换上另一种踏实的温情,体恤地问:“外头很冷吧?” 高安郡王之前是见过明妆的,当初乍见的惊艳,到了第 二回复见,好像也没有减轻多少。 明眸皓齿的姑娘,势必会吸引众人的目光,只是已经有了婚约的人,大抵是带着谨慎守礼的心态去欣赏,他笑着向明妆颔首,“易娘子也来了?” 明妆欠了欠身,就算回礼了。 上京贵女们及笄前,一般不会出席人多的场合,因此鲜少有人见过她。如今从天而降,新鲜的美貌照耀全场,那些轻佻张狂的公子们不自觉收敛起来,连笑容都变得自矜了,生怕一个闪失,冒犯了她。 可是过于出挑也引人妒恨,众星拱月的对象一旦发生偏移,就会令人不快。一旁的应宝玥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对芝圆道:“汤娘子今日来晚了。”一面转头望向明妆,“这位是哪家千金?以前好像没见过。” 芝圆牵了明妆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密云郡公家的小娘子,平常深居简出,今日是我硬缠着她去重阳观进香,她才勉强跟我出来的。” 应宝玥恍然大悟,“原来是易园的小娘子,难怪以前不曾见过。”为了表示亲近,温言说,“常闷在家里不好,人会闷出病来的,也要出来多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风光才好。今日咱们算认识了,来日可以一块儿结伴出游。嗳,小娘子会打马球吗?” 明妆摇了摇头。 “不会没关系,到时候我教你。”应宝玥爽朗地拍着胸口说,“全上京的贵女之中,马球能赛过我的不多,只要学会了窍门,保你在马球场上难逢敌手。” 说起马球,公子们都喜欢,其中一人凑趣,“明年春日宴,咱们组个队,如何?” 应宝玥自然说好,适时看了芝圆一眼,调侃地冲高安郡王一笑,“不过咱们并肩出战,不会惹得汤娘子不高兴吧?要不然带上汤娘子一起?” 芝圆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只是碍于人多,不能发作。 女人之间的难题踢来踢去,男人作壁上观,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她故作大方地笑了笑,“消遣而已,还值得当真?况且贵妃娘娘多次告诫过我,女孩儿打马球不雅,让我只管瞧别人打就是了。”又把视线调转到高安郡王身上,“四哥,你喜欢打马球吗?” 高安郡王很识时务,答得斩钉截铁:“不喜欢。马球场上尘土飞扬,太脏了。”主要是担心说喜欢,打球的那条胳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折了。 应宝玥碰了一鼻子灰,有点讪讪,芝圆团团的脸庞笑得花儿一样灿烂,甜声说:“我也这么觉得,汗臭夹着灰尘,有什么好玩的!我进来半日,还没见过五哥他们呢,四哥带我去找他们,好不好?” “好好好……”高安郡王点头不迭,也顾不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就领她们往后园去了。 应宝玥看着他们走远,扯出了一个切齿的笑,“看来汤娘子今日很有做媒的兴致。” 李家的皇子们,哪个不是香饽饽,就连定了亲的高安郡王,也照旧有人惦记。 应宝玥出身很好,父亲做到国公,已经是臣僚封赏中最高的等级了,照理来说,她是应当作配皇子的,可是有时候现实不如设想的那样简单,总是穿插着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反正最后她错过了几位年长的皇子,相准了高安郡王,上年又被枢密使家截了胡,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相谈甚欢的公子哥儿敲起了边鼓,“八成是冲着翼国公去的。” 皇子们封爵,并没有准确的定例,官家看重的、立有功勋的封郡王,年轻无实职的封国公。五皇子出阁2不多久,暂且封了翼国公,无论如何已经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了,嘉国公出生入死多年,也不过挣来个国公的衔儿。 其实照着应宝玥的喜好来说,年纪相仿的她并不中意,还是大上几岁的更老练沉稳,日后登顶的可能也更大。但现如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隐约要把她的后路截断了……人就是这样,没有劲敌的时候三心二意,一旦感觉到威胁,原本可有可无的东西,立刻就变成了宝贝。 “可惜,那么漂亮的小娘子,命不好。”她带着无限惋惜,轻轻一叹,“密云郡公不在了,郡夫人也病故了,如今这位易小娘子没了怙恃,孤零零的,多可怜!” 同情里夹带着鄙薄,一个孤女,纵是有几分姿色,身后无人做主,难怪要靠汤芝圆来撮合。 当然女人之间贬低践踏的依据,在男人看来都不是大事,如果你还在权衡利弊,斟酌对方小娘子的家世出身,那只证明一点,小娘子长得不够美貌。 果然这个道理放诸四海而皆准,廊亭中与友人饮茶的翼国公初见明妆,也微微怔愣了片刻。 如果将这贵女云集的梅园比作妆匣,那么眼前这姑娘,就是匣中令人一眼惊艳的珍宝。不似园里其他盛装的女孩,她穿一件镶狐毛的上襦,浅淡的桑蕾色衬着一张素面,是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秀美。她很年轻,眼中有天真,有娇憨,不带女子矫揉的羞涩,甚至看向陌生男子时,眼神都是坦坦荡荡的。 翼国公站了起来,许多老道的处世手段在这刻都丧失了,怕失礼,忙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故作镇定地同芝圆打了个招呼,“妹妹来了?” 正是因为一起长大的,即便芝圆已经许了高安郡王,他们见面仍是平常的称呼。 芝圆笑着说:“五哥好雅兴,我到处找你,不想你在这里。上回你给我的茉莉小凤团,我已经喝完了,这茶爽口得很,还有吗?” 翼国公说有,“上次从密云带回来两斤,正好还有剩下的,明日我再差人给你送一包。” 虚头巴脑的开场白说完,就该办正事了,话题也顺理成章引到了明妆身上。 “说起密云……巧得很!五哥,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密云郡公的独女,也是我的干妹妹。”芝圆含笑比了比眼前这男子,对明妆道,“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五哥,皇子之中行五,今春刚赐封翼国公。相见即是有缘,大家认识认识,下回见了面不生疏,就算交个朋友吧。”说完哈哈干笑了两声,以掩饰头回做媒的尴尬和不足。 作者有话说: 1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故有此称。 2出阁:此处意为皇子出就藩封,亦作“ 出閤 ”。 第8章 明妆望向这位翼国公,还未弱冠的年纪,一派文质样貌,穿着一件扁青的圆领袍,清淡的装束清淡的五官,眉目流转间,隐约有一腔少年的简单和赤诚。 他听了芝圆的介绍,很郑重地向明妆拱手长揖,“以前易公留京时,我曾向易公讨教过用兵之道,今日见了小娘子,诚如见了易公一样。” 明妆向他欠了欠身,和陌生人搭话,还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口齿也笨了,但在人家看来,却是姑娘矜持的表现。 女孩子不言语,自然要男人更主动些。翼国公道:“茉莉小凤团香而清淡,很适合拿来当饮子配茶点。等明日,我也给易娘子送去一些尝尝,望小娘子不要嫌弃。” 明妆倒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道:“无功不受禄,怎么敢当呢。” 芝圆在一旁和稀泥,“哎呀,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礼尚往来就是了嘛。般般,你不是会做墨么,正好五哥爱写诗作画,到时候回上几锭让五哥品鉴,爱墨多是用墨人,下回见了面,也好互相切磋。” 这一闲谈,泄露了姑娘的闺名,翼国公记在心里,觉得这小名儿可爱之余,也有异于等闲的大格局。 高安郡王早就知道芝圆的图谋了,未婚妻的愿望,即是他的愿望,他在一旁敲边鼓:“今年庐山运了好些上佳的松木进京,烧制出来的松烟很不错。上回我和卫观打马球,他说他那里有十年的代郡鹿胶,硬如磐石,”一面给翼国公使了个眼色,“要是用得上,咱们就去他府上拜访一回,把他的存货都讨回来。” 结果这话刚说完,就引来芝圆的白眼,“还说你不爱打马球?” 高安郡王窒了下,“说实话……不是不爱,是看和谁打。” 这下正说进了芝圆的心坎里,她对应宝玥早就不满了,嘀嘀咕咕说:“可不是,大家闺秀不爱和女孩子玩,整日混迹在男人丛里,家下大人也不管一管!” 好在刚才和翼国公一同饮茶的人识趣离开了,姑娘的小小拈酸,也不落了外人的耳朵。 高安郡王眨了眨眼,讪笑道:“也不必这样说人家,她是嘉国公的嫡女,家里不束缚她的性子,拿她当男孩子养,难免大大咧咧些……” 芝圆听了哂笑,“是啊。是啊,只有你们这些男人吃她那一套!嘉国公是没有儿子吗,要拿她当男孩子养?我生平最不喜欢这种人,拿骄纵当直爽,表面看似大大咧咧,暗里勾心斗角,不知多猖狂。像上回,她把衡阳侯家的三娘惹哭了,只管嘲笑三娘小孩子气,脸皮薄,怎么不说她自己脸皮厚!三娘与她很熟吗,上来就议论人家个头矮,还说人家身上衣裳显脸黑——呸!”想了想又不对,调转视线看向高安郡王,“我没来前,你们在说什么?一见我就刹了话头,可是在议论我?” 高安郡王直呼天地良心,“实在没有议论你,只是闲话家常,聊一聊今日进香的事。” 芝圆哼笑,看了明妆一眼,“你信吗?” 明妆无端被牵扯进来,有点尴尬,支吾了下道:“边上还有好几个人在呢。” 这话很在理,高安郡王对明妆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摊手对芝圆道:“对啊,若是不坦荡,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了。” 反正未婚妻酸气冲天,那是在乎他的表现,高安郡王对此还是乐在其中的,所以芝圆就算不相信他,他也并不着急。 “好了好了,消消气。”他笑着说,“我前几日去幽州,得了几张好皮子,放在车上的箱子里呢,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芝圆十分不领情,“皮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前几天还打了两只狐狸呢……” 可是面对高安郡王猛使的眼色,忽然明白过来,立刻就变了话风,“哦,幽州的皮子好啊,花钱都买不来……那我跟你瞧瞧去。”一面对明妆说,“外面冷得很,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然后以皮子太重,身边的女使团荷一个人搬不动为由,顺便把午盏也带走了。 这下只剩两个人了,撮合的手法生疏又明显,明妆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呆怔的表情却换来翼国公一个浅笑,他回身吩咐小厮把桌上的茶具撤下去,和声道:“一早起来上山进香,小娘子饿了吧?梅园的七宝擂茶和环饼很有名,我让人送些过来,小娘子边吃边等吧。” 边吃边等,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明妆也不推搪,颔首说好,“公爷要是有其他事忙,不必照应我,我一个人也可以。” 她有清甜的声线,笑的时候唇边隐隐两个小梨涡,像一双装蜜的小盏。 翼国公有些脸红,垂眼说不,“今日就是出来游玩的,没有什么要紧事……”彼此还陌生,但心里很乐意交谈,自然要想方设法找些话题,便道,“我先前听芝圆唤了小娘子闺名,我想着,自己也应当自报家门才公平。小娘子只知道我的官爵和排行,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李霁虹,小字云桥,小娘子要是不嫌弃,和芝圆一样唤我五哥吧!” 明妆闻言,那双眼睛里绽出惊喜的光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我很喜欢《阿房宫赋》,没想到公爷名讳的出处也是这里。” 所以说有缘啊,从这点细微之处发现共通,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时女使端着托盘过来,他起身接过盖碗放在明妆面前,揭开盖子,清香四溢,温煦道:“瓦市上卖的擂茶,是将各色用料放在一起磨碎,到最后不过一碗浓汤罢了。这里的擂茶不一样,炒米是整粒放进去的,加上卫大娘子特制的环饼,味道更醇厚,也更有嚼劲,小娘子试试。” 说起吃喝,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有尝试的精神。他递了银匙过来,明妆道谢接了,小心翼翼捧着尝了一口。炒米正是欲酥不酥的时候,还带着七分脆口,加上环饼的焦香,冲淡了擂茶里的姜味,难怪芝圆先前就说这里的擂茶好喝。 翼国公含笑问她如何,“要不要再来一碟花折鹅糕?” 明妆说不必了,“这么一碗擂茶下去,已经吃得十分饱了。” 翼国公点点头,闲谈起家常来,“令尊当初兼任鸿胪卿,曾在上京逗留过半年,那时我常去讨教,易公如我的恩师一样。后来他回陕州升任四镇节度使,一去六年没有回来,再听闻他的消息,已经是噩耗……”说着略斟酌了下,又问,“小娘子如今投靠至亲吗?日子过得不艰难吧?” 若是换了其他女孩,可能会流露出点委屈的神情,趁机诉苦求助,希望翼国公能看在故去的爹爹份上,对她眼下的处境略施援手——然而明妆却没有这么做。 她抬起眼,眼底似有阴影,也是转瞬即逝,仍旧一派明快模样,笑着说:“家父和家母留下的园子,我得继续打理,并未投靠至亲。不过祖母和外家对我很照应,事事都想着我,我如今挺好的,多谢公爷关心。” 一个无所依傍的姑娘不自苦,没有因自怨自艾变得整日哭哭啼啼,实在很令人钦佩。翼国公又对她刮目相看几分,很实心地说:“小娘子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找我,一则我受过令尊指点之恩,二则你和汤府有干亲,芝圆不日就是我阿嫂了,就算看着她的面子,也应当对小娘子多加照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本身,漂亮的女孩子总能得到更多眷顾,尤其这样多舛,却又向阳而生的。 说到底看一个人能否入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已经先暗许了。翼国公是聪明人,芝圆既然能特意引荐彼此,就说明眼前这位小娘子还待字闺中,不必纠结她是不是已经许了人家。 多好!他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半开的支摘窗,窗底有一簇红梅歧伸,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片静静地降落,落在热烈盛开的花瓣上,仔细听,有沙沙声传来,不知是雪落的声音,还是红泥小火炉中炭火的崩裂。 “小娘子……”他张了张口,本想邀她出去看雪的,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住了话头。 一个小厮上前来回话,说:“公爷,我们郡王请公爷过去说话,有要紧事商议。” 翼国公有些无奈,抱歉地冲明妆笑了笑,“我大哥找我说事,小娘子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妆说好,“公爷只管忙自己的去吧。” 翼国公站起身,再三致了歉,方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这回可好,回避的回避,有事的有事,自己反倒落了单。明妆坐在那里半晌,百无聊赖,透窗看见大雪纷飞,外面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呼朋引伴说要往梅林里去赏雪。 明妆有些心动,往常身边总是不离人,其实一个人走走,也挺有意境。恰好门前的小厮正分发油纸伞,明妆过去要了一把,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进了梅林深处。 香糕砖铺地,像御街上一样,只是这梅林太大,明妆不敢走得太偏,怕万一迷了路,回不来。不过这梅林里的花,着实是开得好啊,各色的梅花齐齐绽放,雪片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香气,世上果然没有一种熏香,能还原孤山浓梅的韵致。 再往前一些,隐约看见一棵玉碟龙游,长在小径外的旷地上。那是梅中的珍品,寻常人家用来培植盆栽,不像这梅园,参天大的一株,看上去和别的梅花大不同。明妆站在一树繁花下仰面看,这梅树的枝干虬曲,真如游龙一样,花朵洁白,花蕊沁着一点肉红,香气幽幽地,像女孩子妆盒中甜腻的脂粉。 这样奇特的一棵梅树,居然没人来欣赏,真是可惜。明妆站了一会儿,伞面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待抖落了,重新回到小径上,往前走,来往的人更少了些,那里有绿萼,还有五宝垂枝,平常不常见的品种,这里可说是应有尽有。 不过只顾赏梅,没有刻意留心,梅园里不只一条路,小径纵横交错,走啊走的,就忘了归路。 这下糟了,呆呆站在路上,左右看不见人,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是这片梅树处处都一样,连刚才那棵玉碟龙游也不见了,她心里慌起来,不会像画本子上那样,走着走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去吧! 好在奔走半天,终于看见前面有个身影,伞柄挑在肩头,伞面遮住了上半截,从底下紫鼠的袍裾看来,应当是个男子。 冒冒失失上去问路,还是不太敢,只好远远跟着人家的脚踪。可这人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大概是察觉有人尾随他了,终于停下步子回头一顾…… 颜面冷若冰霜,那双眼梢微扬的眼睛却十分多情,启唇道:“小娘子跟了我半日了,这荒郊野外的,是想劫财,还是想劫色?” 香奁琳琅 第6节 第9章 明妆目瞪口呆,慌忙摆手,“不是的,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同公子问个路。” “问路?”他嗤笑了一声,“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多少故事都是从问路而起,小娘子未免落于俗套了。” 明妆忽然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对方似乎把问路当成了搭讪的手段,以为所有姑娘都是存着目的接近他,这是何等的傲慢和自信啊! 要是换了平时,她可能懒得搭理他,不过错身而过罢了,但这回情况不一样,因四周不见人烟,不去问他,恐怕还得在这林子里转上半个时辰。 下着雪呢,天很冷,身上的斗篷也挡不住严寒,转得太久,恐怕一双脚都要冻僵了,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好言好语道:“公子,我现在只想回去,没有兴致效法什么故事。你就给我指个方向吧,只要给我指个方向,我一定速速离开,绝不叨扰公子。” 结果人家却挑起了眉,“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指路?” 这下明妆真有些答不上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看上去很老实,对方也没有再难为她,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正要回去,你就跟着我吧。” 如此甚好,明妆忙不迭点头,看他在前面佯佯走着,自己亦步亦趋跟随其后。雪下得更大了,所幸没有风,走上一程,偏过扇面倾倒积雪,前面的人回头看了看她,“小娘子是界身南巷易园的人?” 明妆迟疑地望过去,“公子怎么知道?” 前面的人没有应她,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前行,走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初弥光监军,告发密云郡公调兵不当,侵吞军粮,密云郡公惊惧病故,既然死无对证,官家又念其著有功劳,因此没有再追究这件事。如今易园能够安然无恙地保存着,是官家的厚待,小娘子可要心存感激才好啊。” 尘封的往事忽然被揭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创口,明妆既悲又愤,站住了脚道:“你是什么人?随意议论别人的家事,可是太失礼了?” 然而他根本没有将这愤懑当回事,依旧一副从容做派,淡声道:“眼下弥光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官家宠信他,连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问他的意思……翼国公太年轻,没什么根基,既无权又无势,帮不了你。” 明妆吃了一惊,奇怪这人像会读心术似的,把她心里的计划都摆到了台面上。 是啊,她暗里确实在盘算,原本他们一家过得很好,都是因为那个弥光,才害得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小小年纪,不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的不知疾苦,只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痛苦。 不能让那个构陷爹爹的人逍遥,不能让他害得郡公府家破人亡后,还像没事人一样。可弥光不是一般官员,他是内侍殿头,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普通人连见他一面都难。思来想去,唯有攀上皇子是唯一的捷径,而翼国公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这个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却被这人看透了,难免让她失措。不能承认,只好装糊涂,勉强笑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我和翼国公今日是头一回相见,连朋友都算不上,何谈让他帮我?再说公子怎么如此关注场内人的一举一动,究竟是在监视我,还是在监视翼国公?“ 这话一出,前面的人倒笑了,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微扬的眼角流光一现,像只狡黠的狐狸。 “我以为易娘子胆小又腼腆,没想到也有这样伶俐的口齿。反正刚才的话是为你好,别在无用的人身上费心思了,我要是你,情愿找个更有权势的来替自己达成目的。至于翼国公……同你花前月下还可以,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可保不住你。” 明妆彻底被他说愣了,唯有追问他:“阁下究竟是谁?” 可惜问了也是白问,前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回答她。 再走一程,终于穿过层叠的梅花,窥见了屋舍。待走进阔大的前厅时,芝圆等人已经在等着了,午盏一见她便上来搀扶,小声道:“小娘子一个人赏雪去了吗?我等了好半晌,再不见小娘子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了。” “林子大,没人指引恐怕走不回来,还好遇见了二哥。”翼国公笑着招呼,“卫大娘子的曲水宴就要开席了,二哥一同过去吧!” 翼国公是个温暖的人,面面俱到谁也不落下,一面又来给明妆引路,满带歉意地说,“是我的不周到,临时走开了,没能好好照应小娘子……” 明妆含糊敷衍了两句,再去看那人,他负着手昂着头,慢悠悠走开了。 芝圆上来挽了明妆的胳膊,细声问:“他没有冒犯你吧?” 明妆摇了摇头,心头仍兀自震惊着,“他就是二皇子?” 李家兄弟结伴在前走着,芝圆瞥了眼那颀长的背影,说正是,“他叫李霁深,早年封南康郡王,上回道州兵谏是他压下来的,官家进封他为仪王,已经是兄弟之中爵位最高的了。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过吗,那人阴阳怪气的,你要离他远一些,没想到逛个林子竟然遇见了他,简直鬼打墙一般!不过还好,他没唐突你,我就放心了。”说着拿肩顶了顶明妆,“和五哥聊得如何?看谈吐,人还不错吧?” 明妆含糊笑了笑,因听过李霁深的话,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使劲使错了方向。 芝圆满以为她害臊,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回头我托四哥打探打探,要是他也有那个意思,就让我阿娘入禁中拜会张淑仪,再让孙贵妃帮着说合说合。”然后也不等明妆表态,欢欢喜喜地拽上她,往后园的宴席上去了。 曲水席,原本是上巳祓禊1之后的宴饮,水杯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就由谁饮尽。梅园里也有曲水席,但那是人工开凿的,两段三丈长的小渠,夏日的水里掺冰,能保碗盏中鱼生等菜品的新鲜,到了冬日,渠水加热,水面上的热菜就算漂浮几个时辰,也依旧能保持温度。 宽绰的室内架起了长长的屏风用以分割,一边招待男客,一边款待女眷。芝圆拉着明妆入席,席面上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芝圆趁着这机会,将明妆介绍给了她认得的贵女们。 原本一切都还好,左右也都客气礼让,却有人刻意把话题引到了明妆身上。 “今日这场大雪下得好,既为梅园增色,也成全了有心之人。” 拉长的调门,分明就是话里有话,一众贵女有的了然一笑,有的还懵懂着,偏过头问:“成全了什么有心之人?” “啧!”那个带着花冠的女孩儿高深地眨了眨眼,“我们这些愚笨的,看见下雪都赶忙回来了,生怕雪淋伤了人似的,却不知道雪里有奇遇,闹得不好,姻缘就在其中呢。” 这样明晃晃的调侃,分明就是暗喻明妆和仪王一同回来,话里话外透着明妆对婚姻的算计。 芝圆一听,有些上火,当即便回敬过去,“花四娘子也不必这么说,什么都能扯上姻缘,可见是平时想得太多。雪越下越大,有人跑得快些,有人跑得慢些,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我看今日菜色不错,还是多吃菜,少说话吧!“ 这位花四娘子,是尚书右丞家的小女儿,名叫花争容,姓得很标致,名字也标致,唯独那张脸,长得十分一般。花四娘子是个糙皮肤,生得比常人黑一些,就算大夏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出门,也不能改变她的底色。 于是用铅粉混上珍珠粉,一层层地往上敷,脸上倒是白了,脖子被衣领磨蹭,很快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所以她的衣领只穿白的,两下里一对比,愈发显得脖子黑,所以大家背地里笑话她,说她是猫盖屎。 猫盖屎很渴嫁,但凡有露脸的机会,从来不错过。长得不好看,人还蠢,常被人当枪使,今天这一番出头,未必不是听了别人的调唆。 应宝玥这时候拱火,“对对,吃菜吧,梅园的锦鸡鼋鱼是一绝,大家快尝尝……” 花争容自然不服气,哼笑一声道:“跑得慢果真有好处,譬如雪天垂钓,自然有大鱼上钩。” 明妆听着,知道这是冲自己,慢吞吞回敬了一句,“赏梅就赏梅,和钓鱼什么相干!我以为大家都是爱梅之人,理当志同道合,难道还有人来这梅园,不是为了赏梅,是另有所图?” 这下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单纯来梅园赏梅的其实没几个,大家多少都怀揣着小心思,年前的梅园之游,本就是榜下捉婿的另一种形式。 当然看破不说破,要是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那就没意思了。 打圆场的人试图扯开话题,“这奶酪樱桃不错……” 花争容很不服气,隐忍再三还是“话又说回来”,“我先前见易家妹妹和翼国公相谈甚欢,怎的后来又和仪王走到一处去了?这大雪天里,数你回来得最晚……”说罢一笑,“大家打打趣,你可别往心里去。” “哎哟,这话可不对。”芝圆想起来,视线朝上首的颖国公嫡女一递,“温如姐姐回来得也晚,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连她也一块儿调侃了!” 众人立刻便有些讪讪的,毕竟颖国公和嘉国公不一样,嘉国公不过是臣僚获封,而颖国公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母亲是魏国大长公主,女儿封了信阳县君,在场的小娘子们,没有一个够资格拿她来打趣。 花争容踢了铁板,不自在起来,心虚地朝上望了望,还好信阳县君宽宏大量,没有就此发作,不过垂着眼端起建盏喝了一口,“这淡竹饮子做得好!”然后缓缓抬起眼皮,见大家都怔着,奇道,“怎么了?今日的菜色不合胃口吗?都瞧着我做什么?” 这下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谁也不提赏梅钓鱼的事了。 只是席间发生了一个小意外,斟酒的女使经过花四娘子身后,不知何故绊了一下,注子里的酒水飞流直下浇了花四娘子一脑门。她本来就靠傅粉见人,头顶淌下的道道细流顿时把粉都冲散了,露出了底下的本来面目。大家一看,花四娘子的脸简直如同银环蛇一样,虽没有笑出声,但也个个掩住了嘴。花四娘子自己当然察觉了,这下是没脸继续留在这里了,又羞又愤下,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信阳县君到这时才嗤笑一声,冲不远处的应宝玥举了举杯,“应娘子,喝呀。” 应宝玥知道花争容是个下马威,不敢再自讨没趣,忙赔笑饮了酒。这酒格外辣,从喉头淌入胃里,简直像吞了开水一般。 后来宴席在风平浪静中结束,饭后就该各自回去了。 芝圆因有话交代高安郡王,略走开了一会儿,明妆和午盏站在廊下等她,不经意间,等来了仪王。 那张脸看上去依旧优雅而高傲,因身形挺拔,连看人都是睨着眼的。经过明妆面前时,停了停步子,偏头道:“我先前的话,望小娘子考虑考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倘或小娘子愿意,从源很愿意当那座金钟,仪王府,随时欢迎小娘子驾临。” 作者有话说: 1祓禊:上巳日在水边举行的“除恶之祭”。 第10章 他说完这话,便负手走开了,留下满脸震惊的明妆,心跳得擂鼓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呢,翼国公不能替她达成心愿,这位素未谋面的仪王却可以?他将一切都看得那么透彻,若说只是见色起意,未免太轻视他了。 午盏一脸茫然,两眼盯着那位仪王的背影,喃喃道:“难怪汤娘子说他阴阳怪气,我看他也不像好人。” 明妆轻叹了口气,“谁知道他在说什么,听过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回头见了汤娘子,别把这事告诉她,免得她又要啰嗦。” 午盏应了声是,踮足朝廊庑尽头看,不多会儿终于等来了汤娘子。 外面雪下得大,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芝圆裹了裹自己的斗篷说走吧,“快上车暖和暖和。” 彼此登了车,车辇慢慢跑动起来,芝圆抱着手炉说:“我和四哥交代了,让他替我打探着点儿。刚才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五哥了,他被应宝玥缠着不能脱身,让我带话给你,说得空了过府拜访,我看他是很有那个意思的。” 抱膝而坐的团荷撇了下嘴,“那个应小娘子,真叫人说不上来。你道她格涩吧,她看着也挺大方。可你要说她豪爽吧,她又爱钻营,专和高门显贵的公子玩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真是天晓得。” 芝圆凉笑了一声,“就是手里抓着,眼睛还盯着呗。早前和庐陵郡王家的公子打得火热,今日又缠着翼国公,左右逢源,也不怕累得慌!”顿了顿偏头对明妆道,“我告诉你,四哥和我定亲之后,她还打过四哥的主意呢,在我面前老是‘汤娘子不会介意吧’、‘汤娘子不会生气吧’,我恨不得扇她两巴掌,既然怕我介意生气,做什么还要招惹四哥!往后你要是和五哥成了,千万小心她,别让她靠近五哥,免得被她撬了墙角。” 明妆尴尬地咧了咧嘴,“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什么成不成的。” 芝圆已经非常有把握了,笑道:“你没看见五哥瞧你的眼神吗,都快拧出蜜来啦!我就说了,这样可人的小娘子,有哪个不喜欢。今日六哥没来,错过了,要是来了,没准儿兄弟俩还要打上一架定胜负呢。” 明妆看她说得眉飞色舞,自己的心思悬在了另一件事上。 她来参加梅园的大宴,确实不是冲着女大当嫁。什么五皇子六皇子,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替她把弥光拉下马,报了爹爹的仇,即便人家不娶她,她也认了。原本以为翼国公是官家疼爱的皇子,通过他,也许能够得偿所愿,可是从天而降的仪王却告诉她不可能,她的心思就开始动摇了。 需要一个有绝对权力的人,仪王会是那个人选吗?如果不拿婚嫁说事,想让人家替你办事,就得等价交换,那么仪王又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唉,想多了脑瓜子疼。明妆揉了揉太阳穴,意兴阑珊,“今日的洗手蟹很好吃。” 芝圆呆了呆,“我同你说五哥呢,你说什么洗手蟹?” 见芝圆的小圆脸上浮起不满,明妆忙奉承地搂住了她的肩,靠在她肩头说:“自己寻郎子,怪不好意思的,让人知道了要笑话。反正这事就托付阿姐替我留心吧,成与不成,日后再说。” 芝圆是个经不得拍马屁的人,只要明妆一声“阿姐”,她就愿意大包大揽。 “那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倘或五哥可靠,咱们将来做妯娌。倘或他不成,咱们就再看看别的,上京那么多公子王孙呢,总有一个能来替你撑腰。” 明妆点点头,知道芝圆所谓的撑腰,是压制易家族亲,可自己心里的撑腰是报父仇,拿下弥光的项上人头。 只是这话不好说,不过是自己心里的筹谋,她连商妈妈都没有告诉过。马车顶风冒雪回到汤宅,芝圆邀她在家过夜,她说不了,“大年下的,我留宿在外,商妈妈要着急的。” 仍旧坐上自家的马车,回到界身南巷,烹霜煎雪她们已经在门厅上候着了,见车来了,忙打伞上来迎接。 来不及询问,簇拥着回到内院,商妈妈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换下衣裳,把人塞进了木桶里。 一碗姜汁熟水送进来,商妈妈端来递到她手上,一面问:“小娘子去梅园玩儿得好吗?中晌吃了什么?” 明妆说很好,“看了平常见不到的玉碟龙游,还吃了卫大娘子拿手的七宝擂茶和各色小吃。” “那么人呢,午盏说汤娘子有意撮合小娘子和翼国公,你见了翼国公,觉得怎么样?” 明妆不大愿意谈论这个,转而和商妈妈撒起娇来,拧着身子说:“这熟水太难喝了,妈妈让人拿走吧,我不喝。” 商妈妈说不成,“今日出去受了寒,热水澡要泡,姜汁熟水也要喝。小娘子还年轻,想得不长远,有好脑子不如有好身子,像我一位族姐,家里很有些田产,为丈夫为儿子筹谋,操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等到要享福的时候,今日这里痛,明日那里痛,这余生只剩下受罪,有一回同我说,还不如死了干净。所以啊,小娘子不要嫌麻烦,好身子要自小保养,纵是有受用不尽的珍馐美食、绫罗绸缎,没有个好身子,一切便都是枉然。” 总之很顺利地把话题扯开了,后来喝熟水换衣裳,说说今日的见闻,商妈妈便将翼国公抛到了脑后,专注谈论那些上京贵女去了。 第 二日雪未停,只是雪片不像前一日下得那么大了,纷纷扬扬,撒盐一样。明妆早上起身后,坐在廊亭里烤火燃香,眼看年关将至,之前忙过一阵子后,日子好像变得比往日更悠闲了。 没有鸟鸣,也没有犬吠,世界安静得只剩炭火哔啵和自己的呼吸。冬日闲暇无事可做,就看看书,赏赏画,正想着要不要抄写经书,有婆子到了门上,问院内侍奉的女使,小娘子在哪里。 明妆趿了鞋,起身从廊亭里走出来,婆子远远纳福回禀,说翼国公府上派人,给小娘子送茶叶来了。 明妆哦了声,“送茶的人呢?” 婆子说还在前厅呢,“小娘子可有话带给翼国公?” 香奁琳琅 第7节 明妆忙示意午盏,把之前做的几锭香墨拿盒子装起来,自己送到前院,打算托来人带话给翼国公,多谢他的小凤团。 可是到了前厅,见那人背身站着,正欣赏墙上挂的画儿。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竟是翼国公本人,明妆讶然,“公爷莅临,怎么不让人知会我?” 翼国公还是一副温和模样,笑着说:“我只是来碰碰运气,要是小娘子不见客,我就回去了。毕竟这么冷的天,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我也是散朝回来经过热闹街,才想着亲自过来一趟的。” 这话属实又不属实,他身上还穿着公服,这倒是真的。不过顺便过来送茶叶,却不是那么回事,除非他时刻把茶叶带在车上。 漏洞不是听不出,也或者翼国公本就是有心露马脚,算另一种暗示。明妆只作不明白,招呼午盏把锦盒拿过来,交到翼国公手上后赧然一笑道:“我确实没什么好馈赠公爷的,就如芝圆所说的,拿墨当回礼吧!公爷回去试试,看用着顺不顺手,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几锭,到时候再让人送到贵府上去。” 翼国公捧着盒子,有些受宠若惊,年轻的脸颊上泛起一点红晕,低头道:“我送茶叶,倒变成了换墨。” 明妆的笑脸明媚,爽朗道:“爹爹和阿娘走后很少有人登门,今日公爷能来,让我易园蓬荜生辉了。公爷请坐吧……”一面接过女使送来的茶,轻轻放在他手边,“请公爷尝一尝我家的茶,虽只是寻常的袁州金片,加了点红枣蜜饯,口味应当尚可。” 那是女孩子的吃法,男人吃点茶很少会加甜口的东西,偶尔尝一尝,是很新鲜的一种经历。 果然隔灶的饭就是香,同理茶水也是一样。翼国公用后大加赞赏,客套地你来我往了一番,最后迟迟道:“年三十,御街上有灯会,届时官家也要临宣德门观灯,不知那日小娘子有没有空?我想着,小娘子一人过节难免冷清,若是不嫌弃,我邀小娘子一同赏灯吧!” 这种邀约倒是正合心意,明妆也不扭捏,欣然应了声好,“只是要给公爷添麻烦了。” 分明求之不得,哪里能算麻烦。翼国公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颔首道:“待吃过了团圆饭,我就来接你。” 可是话说完,又恨不得自己打嘴,她的父母都不在了,何来的团圆饭。 愧怍地看了她一眼,她仍旧挂着浅淡的笑,只说:“家下还有两位妾母呢,加上贴身的女使和乳媪,我们府里也有团圆饭的。” 翼国公舒了口气,心下却有些怜惜这小小的姑娘,好在她豁达大度,要是换了一般的贵女,恐怕就要上脸了。 来了半日,心里的念想也达成了,久留不合礼数,便从府里辞了出来。明妆一直将人送到门廊上,目送他登上了车辇,方从廊上退回槛内。 官家要临楼赏灯,那么随侍左右的弥光也一定会现身吧!她知道陷害爹爹的黄门叫弥光,却从来没见过,趁着机会认一认人,也好把仇家的嘴脸刻在骨头上。 商妈妈见过了翼国公,显然颇觉满意,念叨着:“这位公爷一表人才,要是作配小娘子,竟是十分的合适。他今日特意来,就为了送小娘子茶叶吗,看看,真是有心了。我如今想着,且不说定不定亲,就是翼公爷能多往来也是好的,至少易家老宅那些人有了忌讳,不敢继续算计小娘子。” 明妆失笑,“妈妈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还怕招来祸端吗。” 商妈妈闻言也发笑,“今日之前不是没见过翼国公吗,总觉得皇亲国戚不好相与。如今见过了,才知道凤子龙孙的气度非一般人可比,就是贵气!” 反正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翼国公已经是易园的上门女婿了。 明妆倒也没将这个放在心上,又问商妈妈:“给李判府上的赠礼,可预备好了?李判什么时候入京,打听过没有?” 商妈妈道:“东西已经预备下了,我让马阿兔上洪桥子大街打探,说不日邶国使节就要进京了,反正必定是在年前,所以今年除夕的花灯才特别热闹。” 明妆点头,正要转身往内院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高喊了声般般。回身望,是许久不曾来往的姑母,到了跟前亲亲热热牵起了明妆的手,笑着说:“你猜我今日找你做什么?” 明妆笑了笑,“难道是姑母想我了?” 易大娘子有些尴尬,且绕开了这个问题,一面携她入内,一面道:“我呀,给你觅了一门好亲事,千载难逢的好姻缘,今日是来向你道喜的。” 第11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明妆知道,所以即便十分反感易家人提及她的婚事,也还是客气地将人引进了花厅。 “还下着雪呢,难为姑母赶了来。”明妆比手请她坐,一面吩咐煎雪,“泡上好的茶来,款待姑母。” 煎雪会意了,领命退下去,商妈妈殷勤地将温炉往前挪了挪,笑道:“大娘子为着咱们小娘子的事,顶风冒雪赶到这里,快暖和暖和。”一面接过女使手里的斗篷,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易大娘子惯会虚与委蛇,笑着和商妈妈打招呼:“长远不见商妈妈,近来好啊?” 商妈妈说是,“一应都好,只要我们小娘子平平安安的,我还求什么呢!” 大家客套了一番,待煎雪奉上茶来,易大娘子润了润喉,方说起了今日的开场白。 “我前日回宜男桥巷去,听了老太太的话,说实在的,也觉得老太太做得大为不妥。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是骨肉,孙女就不是骨肉吗?要我说,你爹娘不在了,更应当万般爱惜你才对,反倒提什么命继子的事,难怪要惹得你哭。”说着怜爱地打量了明妆一眼,“好孩子,姑母知道你不容易,祖母上了年纪,倘或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千万要担待才好,不与她计较,是你做孙女的道理。我呢,原该时时关心你才对,可家里事忙,你二表兄今年方入仕,虽是个七品的小吏,但好歹成器了,比起老宅那两三个,总还强些。” 明妆很惊讶,“哎呀”了声,“二表兄做官了吗?我一向不大出门,到现在才听说,还没向姑母道喜呢。” 易大娘子笑着应承了,又道:“你大表嫂今冬刚生了个儿子,我又要张罗庶出那两个丫头的婚事,真真忙得脚不沾地,因此没常来看你,你可不要怨怪姑母。” 明妆说哪能呢,“姑母掌家,家大业大人口又多,我知道姑母忙。” 易大娘子点了点头,终于言归正传,往前挪了挪身子道:“般般,我上回赴都转运使家的宴,遇上都漕夫人闲话家常,说她家的侄子正打算说亲事,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下就想到你了。后来问了都漕夫人,那公子家什么境况,都漕夫人说她胞兄如今在幽州任知州,上州知州正六品的官,家下四郎在京畿任主簿,虽只是个九品,但胜在年轻,过年才二十一,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我想着,这样门第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尚不至于慢待了你。照着都漕家的家风,可想而知知州府上也错不到哪里去的……”说了半日见明妆没什么表示,不由顿下来,迟疑地问,“般般,你觉得如何?” 明妆讪笑一下道:“我还未想过定亲的事呢。” 易大娘子嗐了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娘虽不在了,总还有家中长辈操心你的婚事。想当初,我与你爹爹兄妹感情最好,你于姑母来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我怎么能不事事想着你。” 她巧舌如簧,简直不像至亲,像个媒婆。商妈妈先前还盼望易家能有个上道的,不存着算计小娘子的心,可是如今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挨踢的老窑烧不出好砖头来。 小娘子不好意思一口回绝,自己作为乳母就得过问。商妈妈堆着笑道:“大娘子,我瞧这门婚事……像是不大合适。” 易大娘子纳罕地“嗯”了声,微扬的声调,仿佛她们有些不知斤两。 “怎么不合适了?哪里不合适?” 商妈妈道:“大娘子瞧,我们娘子出身不低,父亲封了郡公,母亲也是诰命的夫人。郡公几品?知州又是几品?这上下差了那么多,我们小娘子嫁入那样的门第 ,岂不是委屈了小娘子吗。” 易大娘子听罢,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这话是没错,可此一时彼一时,郡公和夫人都不在了,若想找个门第 般配的,人家贪图你什么,连个帮衬都没有,势必要多加权衡。照我的意思,宁肯低嫁,也不要高攀,免得将来妯娌姑嫂之间比较,反倒落了下乘。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牛后,等日后般般自己过日子了,慢慢就明白了。” 商妈妈还是摇头,“当初我们主母离世之前,托付我好生照看小娘子,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还是要多加斟酌的好。两家门第 过于悬殊,我们小娘子到了人家门头里,怕是过不惯。” 易大娘子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乳媪总是插嘴,闹得她很没趣。 她转头又对明妆道:“小家子有小家子的足意,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艰难。退一万步,就算知州府门第 不高,有都漕这样的亲戚,还怕将来都漕不提拔侄儿?”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明妆其实是不怕得罪这些易家人的,笑着说:“靠亲戚都是虚的,靠自己才是实打实。这世上可没有几个像姑母这样热心的好亲戚,大多人家至亲都靠不上呢,还能指望姻亲?” 易大娘子被她说得有些讪讪,知道这是明里暗里地讥讽大宅里那些人。 也难怪,她就说老太太此举操之过急了,这孩子是个属狗的,你要硬夺她的家财,她势必紧咬不肯松口。只有好生哄骗着,好吃好喝地养着,将来风光给她准备一套嫁妆,再让她将易园和产业留下,家里人帮着照看,哪怕每年给她几分进项,经手的人从里头捞点油水,也够吃上好几年的了。 可老太太糊涂,把关系弄僵了,这下闹得不好收场,她如今也带着防备,愈发不好说话了。 想了想,易大娘子道:“这个不必担心,都漕夫人是出了名的顾娘家,都漕又都听她的,提携一个侄子不在话下。况且她家四郎自己又有出息,弱冠就中了进士,暂时官职低微,日后大有升官的机会。” “那照这么说,我们小娘子堂堂的郡公独女,应当陪着一个九品小吏一步一叩头地往上爬吗?”商妈妈干笑道,“大娘子家二公子还是个七品呢,那位竟是连七品都巴结不上,想是殿试排名到了末梢,别不是靠着都漕才当上主簿的吧!” 易大娘子被商妈妈回得没话说,半晌蹙眉道:“大可不必这样贬低人家,我给自己的侄女说媒,难道会找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吗。”说着忿然调开了视线,好言好语劝明妆,“觅一门合适的亲事不容易,自己可要好生把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明妆果真仔细思忖了下,那愁肠百结全都挂在了脸上,“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是不是要嫁到幽州去呀?” 易大娘子说当然,“过了门在公婆膝下伺候,是做儿媳的本分。” “这就是说,我得离开上京,去人家家里做牛做马侍奉公婆?姑母,我一向娇生惯养,您不是不知道,万一到人家冲撞了公婆,那岂不是丢易家的脸吗。” 这点却是不用担心,易大娘子笑着说:“谁也不是天生会做人媳妇的,过了门慢慢学就是了。” 明妆那双大眼睛又四下望了望,“那我这园子怎么办?总不好变卖了,带到婆家去吧!” 这就触及根本的利益了,易大娘子做出苦恼的表情来,追忆故人般打量这一砖一柱,叹息道:“这是你爹娘当年筹建的,都是你爹娘的心血,哪里舍得变卖!有它在,你是有根的姑娘,没了它,将来回娘家都没个落脚的地方,于你也无益。我想着,还是商量出个折中的办法来吧,一则不耽误你的姻缘,二则也留下这园子……或者找族长来做个见证,将这产业托付给家中信得过的人,每年田庄上的营利仍旧归你,总之保留这个园子,不让它荒废了才是正经。” 所以兜兜转转,最终的目的还是将园子收归易家人手里。 明妆笑了笑,“姑母,你也说这宅子是我爹娘的心血,既是心血,我怎么舍得交给旁人打理呢。” 易大娘子道:“我也明白你舍不得,可你是个姑娘,将来终究要出阁的呀,总不会打算找个郎子入赘吧!” 明妆就等着她这句话,那眸子骤然一亮,抚掌道:“姑母真是提醒我了,那就找个愿意入赘的郎子,同我一起经营家业吧。” 这下打了易大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她讶然道:“你可想明白了,世上哪里来有出息的郎子,愿意入赘女家的。你可知道那些赘婿都是什么人?或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或是考取功名不成远走他乡、或是家中父母双亡,兄嫂难容的……这么算来,还不及我先前说的知州家呢。” 可明妆说不要紧,笑嘻嘻道:“两个苦人儿正好作伴,赘婿不敢生事端,也不敢纳妾,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易大娘子真有些生气了,她费了半天口舌,到临了终于看明白了,自己是被这丫头给耍了,她压根儿没有好好考虑她说的那些话。 明妆见易大娘子恼火,瘪了瘪嘴,委屈道:“姑母怎么了?生气了吗?” 易大娘子看她那模样,又是有火发不出来,气哼哼道:“姑母和你说正经的,你尽和姑母打马虎眼,难道不知道姑母都是为你好吗?你十二岁没了爹娘,这些年不孤苦吗?早些寻个好人家,把公婆当爹娘一样孝敬,人家自然也实心待你,拿你当亲骨肉疼爱。可如今你说的是什么?还要再找个苦人儿,是嫌自己不够苦,要苦上加苦?不是我说,一个女孩儿,掉进钱眼儿里可不成,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女孩子最要紧是找个好归宿,将来夫妇和谐,生儿育女,那才是你的根本,风吹不跑,雷打不掉,你可明白姑母的意思?” 这样长篇大论一番训斥,明妆彻底不表态了,脸上浮起了淡漠的神色,只道:“姑母吃茶吧,茶要凉了。” 易大娘子心里也不舒坦,和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掰扯了半日,确实口干舌燥。 低头喝了口茶,这口感倒是很好,翻涌的乳雾里,隐约还砸得出茉莉的清香。 商妈妈适时插了一句嘴,“大娘子消消气,再给大娘子添一盏吧!这是翼国公今日亲自送来的小凤团,我们娘子还没舍得喝呢。这不,看姑母来了,才叫点了上好的茶来,先让姑母尝尝。” 易大娘子愣了下,“翼国公?五皇子?” “是啊。”商妈妈笑着说,“我们小娘子昨日不是随汤家小娘子去了梅园吗,可巧遇见了翼国公,今日翼国公就送了茶叶来,还邀我们小娘子除夕一同赏灯呢。” 如此一来,易大娘子算是碰了一鼻子灰,“竟有这种事吗?”愣过之后方回过神来,拍膝道,“般般这孩子,这样要紧的事怎么不同姑母说!倘或真是翼国公……那区区的知州府果真是不值一提了,如此甚好!”尴尬地笑着,“甚好、甚好……” 明妆放下了茶盏,继续装模作样,扭捏道:“我同翼国公又不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茶叶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邀我去赏灯,姑母知道吗?” 易大娘子心道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嘛,如今的孩子心思真深,自己居然要赶不上趟了。 “想是……想是对你有些意思吧,否则一位国公,做什么巴巴儿登你的门。”此行的媒,算是做了个满砸,易大娘子也有些待不下去了,又寒暄了几句,便从易园辞了出来。 热闹街上,一辆马车还在候着,齐大娘子的脖子伸得老长,看见人来了,忙腾出了地方。 “快快,上来。”齐大娘子边打帘,边去拽小姑,“怎么样?谈得如何了?” 易大娘子看了她一眼,“别提了,没意思得紧。”一面说一面掖了掖鼻子,“走吧,路上再说。” 第12章 “怎么了?”齐氏拽了拽她道,“快说呀,急死我了。” 易大娘子叹了口气,“我在那里啰嗦半日,人家是油盐不进,起先嫌男家门第 低,后来索性牵扯出了翼国公,你说晦气不晦气!” 齐氏有点晃神,“翼国公?五皇子翼国公?般般那小丫头,怎么同他搅合到一处去了?” 易大娘子瞥了她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般般这丫头脾气虽不好,长得倒是不错,男人瞧见她的脸,有几个挪得动步子的。” “啊……”齐氏靠在车围子上,泄气地长叹,“那咱们这算是白操了一回心,人家自己已经找好郎子了……”仔细忖了忖,又发现了另一宗好处,“倘或果真和翼国公攀上亲戚,那倒也不赖,将来亲戚之间好歹有帮衬,人家可是皇子!” 结果易大娘子嗤笑了一声,“你们这样算计她的家财,将来她还帮衬你们?想什么呢!叫我说,让她和翼国公成了,才是大大的不好,亲戚这条路断了不说,易园的产业你们是彻底休想。有了那么大的靠山,还准你们动那心思?” 齐氏听罢,呆怔地看了她半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 易大娘子因媒未做成,脸上正无光呢,自然不希望这门婚事能成。她拍着膝头,沉吟了好半晌,“倒也不着急,翼国公毕竟是皇子,皇子娶亲,哪里那么简单,先不说官家点不点头,就是他生母张淑仪也不会答应。这等皇子联姻,自然是希望岳家有权有势,将来前程上头能有助益,般般的爹娘没了,咱们这头和外家都是寻常官员,既是没有半点好处,做什么要娶她?再者,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了,理当听族中长辈的才对,到时候老太太咬死了齐大非偶,这桩婚事就成不了。” 齐氏回过神来,缓缓点头,“这话说得很是,不是他们李家要人,咱们易家就得答应的。反正且耗着,那头要是来人商议,让母亲处处回避,人家自然明白咱们的意思。” 易大娘子抿唇笑了笑,“反正我瞧知州家挺好,等过阵子时机成熟了,让老太太松口应准这门婚事,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么一说,就又成竹在胸了,齐氏笑道:“还是妹妹的脑子好使,我一听翼国公,人先慌起来,咱们几时和这样的大佛打过交道!” 香奁琳琅 第8节 易大娘子失笑,“怕什么,世上的事,总挣不脱一个礼法,他们还能绕过长辈,私定终身不成!”说罢又乜了齐氏一眼,“不过你那丰哥儿,着实要好生管教管教才好,长此以往别说一个易园,就是有金山,也不够他造的。” 齐氏被她说得灰头土脸,耷拉着眼皮子说:“我何尝不知道,可这冤家不听人劝,我有什么办法。现如今老太太说要抬他做命继子,真成了,他也只是顶个名头罢了,你是姑母,你知道的,我们元丰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最后产业还不是落进大房手里。” 总之各有各的难处,易大娘子掖着两手,长叹了一口气。 “倒是可惜了,早知如此,你家二哥儿晚些娶亲,来个亲上加亲多好,你姑作婆,还愁这丫头逃出你的手掌心?” 结果换来易大娘子更大的冷嘲,“快别说这话了,我当初也动过这心思,你们哪个开口应承了?横竖个个都打着主意呢,怕易园的产业便宜了我们王家,将来短了你们的好处,打量我不知道。” 齐氏忙“诶”了声,“我可从未这么想过,你晓得的,我的儿子不成器,家里哪儿有我说话的余地。所以你们商议,我只听着罢了,照我的意思,在你手里和在易家手里,诚如左手倒右手,都是一样的。” 易大娘子哼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好听,真要是让王家钻了空子,老宅那帮人不血红了眼和她挣命才怪! 所以啊,还是做个局外人吧,不去惦记那些不归她的东西,只要娘家根基壮了,自己在夫家也说得响嘴。如今就是要找个正大光明的办法,不叫人说闲话,否则就算接过了易园,外人议论起来也够受的……不是她心狠,这么个不听话的丫头,当初要是跟着她爹娘一道去了,少了多少麻烦! 只是这话等闲说不出口,不过心底里的想法罢了,毕竟三哥就这一道血脉,留存于世也是个念想。 罢了罢了,暂且不去管它,“兴许是那乳媪虚张声势也未可知,说是除夕夜里会邀般般赏灯,到时候派个人盯着,是真是假,到了那日就知道了。” 姑嫂两个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外城去,走到宜秋门内大街时,看见处处张灯结彩,街边上吹糖人的小贩吹出个跨马扬鞭的大将军,笑呵呵递到孩子手上。 易大娘子有些感慨,现任的安西大都护打服了邶国,要是三哥还在,如今凯旋的应当是他才对。 朔风起,吹得檐下灯笼吱扭作响,雪虽不下了,但云翳也未开,年前这段时间几乎不见太阳,偶尔下上一阵雨,天气愈发阴冷。 过年的新衣已经做好了,今日匹帛铺子派人送了过来,果真是上京最有名的裁缝,穿在身上很合适。 两位妾母换好了衣裳,扭身在镜子前看,她们原本是阿娘的陪嫁女使,与爹爹算不得多深情厚谊,更在乎的,一向是阿娘。所以阿娘过世前,还问过她们的意思,打算每人赠些钱,让她们回家改嫁,她们拒绝了。一则改嫁未必有好人家,二则也放心不下明妆。照着惠小娘的话说,“我们小娘子老实,万一将来有人欺负她,有我们在,虽不能撑腰,但可以拼命。” 就是因着有这份“拼命”的情义,明妆拿她们当亲人一样看待。只可惜好好的年华,都浪费在郡公府了,有时候也觉得怪对不起她们的,因此平常尽可能地待她们好。 到了年尾,外面的账都收进来了,每位妾母分得了三十贯钱,作为过年采买的用度。惠小娘还好,家下父母兄弟日子都过得不错,不必操心。兰小娘则费心些,她家境不怎么样,家里还有个不事生产的兄弟,每月的月例钱总要匀出一半来,贴补给娘家。 明妆呢,原想多给兰小娘一些,但阿娘的陪房赵嬷嬷说,给多少都填不满那个亏空,反倒助长了她娘家兄弟的胃口,这事就作罢了。不过逢年过节指缝松些,反正妾母们面上的礼数到了,她们怎么支配,是她们自己的事。 “你这腰,怎么愈发圆起来了!”惠小娘瞥了兰小娘一眼,“想是心境开阔,近来吃得多了。” 兰小娘立刻不满,气呼呼道,“你怎么尽说我,看看你自己,腮帮子晃荡,脸都大了一圈!” 说起胖,可不是前朝以胖为美的年代了,如今讲究单薄纤细的美,谁也不愿意落了下乘,三句话不对,就要吵起来。 “你这人,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惠小娘扯她到明妆跟前,“你让小娘子说,你的腰可是粗了?” 兰小娘气得红了脸,“何惠甜,你别让小娘子为难,她小孩儿家家,哪里知道你话里有话!” “啊,我什么时候话里有话了,大节下的,你别寻晦气!” 兰小娘一蹦三尺高,“郎主都不在了,你说我腰粗,腰粗是什么意思,你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惠小娘大吃一惊,白眼乱翻,“你莫不是疯了吧,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都是孀居的人,这么说你,我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就是心里高兴罢了!” …… 她们吵得不可开交,明妆尴尬地杵在她们中间,已经对她们相处的方式习以为常了。 人都很好,但到一块儿就不对付,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够争执半天。这也算尽好做妾的本分吧,两下里就是要争,可以对主母毕恭毕敬,但是妾与妾之间,须得分出个高下。 当然基本都无伤大雅,吵吵更热闹,如今这样冷清的家,没了她们拌嘴,就愈发没有烟火气了。 最后还是得明妆来打圆场,“兰小娘的六破裙打裥不精细,让他们重做一条就好。惠小娘的脸也不大,等年后买个玉滚轮回来,据说滚啊滚的,脸就瘦了。” 所以她们斗嘴,最后一般都是小娘子破费。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兰小娘抚了抚鬓角,说算了,“我们一把年纪,还要小娘子来哄,也枉做长辈了。” 所以不吵架的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的。 第 二日就是年三十,家里过节的东西一应都准备好了,到了天将暗的时候,就该往爹爹和阿娘的灵前上贡品了。 果子、点心、酒,还有团圆饭,一一经明妆的手送上去,最后大家叩拜,近身的人都在,一个没少,是最值得欣慰的事。 头几年每到这个时候总哭,今年是第 三年了,好像逐渐适应了这种酸楚。大过年的,应当高高兴兴的,明妆眨去眼角的湿意,笑着让大家入席,虽说爹娘不在了,也没有骨肉至亲在,但在座的都是贴心的人,反倒比各怀鬼胎的易家人更令她轻松。 外面的烟火已经燃起来了,坐在西花厅用饭,漫天的花火投下各色的光影,将这除夕夜点缀得火热喧哗。 年幼的小女使们推举出一个胆大的来请示下,莽撞地说:“小娘子,咱们也点烟火吧!” 明妆说好,那些孩子就哄然一声喝彩,在园子里辟出一块空地,把预先准备好的烟火搬来。负责点火的迈着鹤步,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手拈香一手捂耳,既兴奋又恐惧。 终于捻子被点燃了,一簇火星燃烧后没了动静,大家屏息凝神静待,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易园的上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辉煌。 正在叫好声一片的时候,有女使进来传话,说翼国公来接小娘子了。明妆怔愣了片刻,本以为那天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人家果然当真了。 兰小娘和惠小娘面面相觑,“怎么来了位公爷,好大的官儿啊!”来不及想别的了,赶紧替明妆整理衣裳和花冠,匆匆又叫人取妆盒来,铅粉口脂一样不能少,画上弯弯两道远山眉,最后再贴上朱红的花钿。细看看,娟秀佳人芳华无两,兰小娘轻轻将她往前一推,“快去吧!” 明妆抿唇笑了笑,带上午盏出了门,站在阶前的翼国公甫见她,心头的惊艳更胜之前。 梅园那回,她是浅淡的妆容,看着年幼天真,让人生怜。这回她是盛装,戴着芙蓉冠子,穿着金花红裙,那容貌殊胜,竟有种壁画上神像的错觉…… 翼国公发了一回呆,她脸上的笑容隐现,爽朗地唤了一声,“怎么了?公爷走错门了?” “没有、没有……”翼国公倒闹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比了比手,“小娘子请吧!” 第13章 界身南巷离御街不多远,往南拐过潘楼,就是上京最繁华的去处。 因着是除夕的好日子,几乎每条街巷都花灯高挂,盛大节日才得看见的鱼龙灯已经稀松平常,十字大街的路口上按着一座缩小版的白矾楼,虽不能和真楼比,但其高度也可谓壮观,甚至能够容纳二三十人进出观赏。 五彩的灯火,在明妆的脸颊上投下了温柔的光,她笑着同翼国公说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陕州也有灯,不过不比上京豪奢。除夕夜我爹爹和阿娘带着我赏灯,什么坐车灯啊、沙戏灯啊,还有诸般琉珊子灯,实在是令人眼花缭乱。那时候我觉得陕州过年一定是最热闹的,如今回到上京,才知道不可相提并论。今日要多谢公爷,要不是你来相邀,我大概也不会出门,不过在家守守岁,困了就回房睡觉去了。” 她说得很轻松,但翼国公从中听出了她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官场上风云诡谲,今日风光无限,转天可能就一文不名了,她的父亲就是如此,一生征战沙场的悍将,最后竟是死在病榻上的,不由令人唏嘘英雄末路。 只是这样辞旧迎新的日子,不要再去勾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了,翼国公道:“我莽撞地邀约小娘子,实则也是为了让小娘子散散心。等开了春,常有贵妇贵女们举办筵宴,小娘子也要走动走动,多结交些朋友才好。今天的花灯虽热闹,还热闹不过上元,上元有鳌山,冬至日就开始搭建,一直搭到年后,高十六丈,面阔有三百六十五步,那才是真正的壮观。”言罢顿下来,小心翼翼观她神色,“自回到上京后,小娘子还没出来赏过灯吧?” 明妆摇了摇头,“过去三年一直在孝期里,不便去那些热闹的场合。” 翼国公听罢沉吟,“那到上元,我再来邀你……”年青人脸皮薄,心里设想的事,说出口后就脸红起来,忙又补充了一句,“到那日再邀上芝圆和五哥,大家去杨楼定个酒阁子,站在楼上就能看百戏。” 明妆笑着说好,转而又问他,“今日官家不是要登宣德门观灯吗,公爷不用作陪?” 翼国公说不用,“官家那么多儿子,挑几个要紧的随侍左右就是了。我行五,不上不下的排序,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也不爱那样肃穆的气氛,还是现在这样来得松散。” 所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比起翼国公的散淡,仪王显然要精明得多。 明妆心里装着事,观灯赏百戏只是表面随众,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站在御街上向北望,宣德门上张灯结彩,眼下官家还没现身,城楼底下倒是聚集了好多为睹龙颜而来的人,显然官家比花灯更吸引人。 铛铛地铜锣敲起来了,数十丈高的桅杆顶上绑缚着假人,一个个画帛凌空,仿如飞天。变戏法的艺人拿匹帛剪成碎片,迎风一扬,立刻化作了满天的蝴蝶。众人啧啧称奇,幻术逼真到无法解释时,就去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 一只蝶停在明妆的花冠上,拍动着翅膀翩然欲飞,翼国公正想验一验真假,忽听那艺人一声吆喝,所有的蝴蝶都汇聚起来,飞向了他的广袖。最后盖布一掀,那匹被剪碎的绸缎竟又完好如初,观戏的众人拍手叫好,明妆却看出了另一种惆怅,如果一切的苦难都像这艺人手中的道具一样,破碎之后能够还原,那该多好! 正思忖着,远近的人声忽然沉寂下来,连鼓乐都停顿了,只余天空中烟火炸裂的声响。城墙之上升起了华盖,垛口转瞬也站满了禁卫,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官家驾临了。 翼国公牵了牵她的袖子,领他随众行礼,城口上的黄门上前一步替官家应话,扯着嗓子喊免礼,“鼓乐照奏,官家与万民同乐。” 这除夕的灯会,在官家出现之后终于达到了高潮,上京城是沸腾的,连空气里都夹着滚滚热浪,四周围都是叫好声,明妆却紧盯着城楼上那个内侍,偏头问翼国公:“代官家传话的那人,可是黄门令薛宥啊?” 城楼很高,其实要看清一个人的长相,并不那么容易,加上光影交错,只能模糊看个大概。明妆有些泄气,但仍要努力分辨,即便不能看清五官,就算记个轮廓也好。 翼国公有些为难,他自然知道弥光和密云郡公之间的恩怨,再在明妆面前提起那个名字,恐怕会惹得她伤心。但如今她问起,自己也不好搪塞,便道:“他是内侍殿头弥光,眼下官家宠信他,他的风头已经盖过黄门令了。” 明妆得到了答案,半晌没有再说话,之前听仪王谈论弥光,她以为多少带着点夸大的成分,但眼下亲眼所见,他确实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 世上就有那么不公平的事,一个不知大局,不懂战事的黄门入边陲监军,调弄胭脂水粉的脑子,哪里知道刀背上的血槽应当开多深。爹爹出兵,他拖后腿,爹爹主战,他主和,到最后势同水火背后中伤,爹爹饮恨葬在了潼关,他却回到禁中,成了官家的膀臂。 翼国公唯恐她伤怀,宽解道:“宦海沉浮,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很为易公抱屈,但如今木已成舟了,小娘子还需保重自己才好。” 保重自己,不要去管爹爹的冤屈,因为她是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为爹爹报仇。 明妆起先对这位翼国公尚有几分好感,毕竟少年赤诚,性情也温和,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她就知道这人将来不可能对她有助益。逝者已矣,生者要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因为官场中惊涛骇浪是常事,败下阵来,是因为技不如人。 明妆轻牵了下唇角,调开话题问:“邶国的使节应当也在上面吧?” 翼国公说是,“今年除夕的灯会如此盛大,就是做给邶国人看的。两国交战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了,官家心里高兴,款待使节之余也为安西大都护接风,昨日颁旨加封了庆国公,宗室旁支能凭战功爬到这个位置,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 明妆哦了声,那时常追随爹爹鞍前马后的人,如今挣了这样的功名,也是出生入死打出来的。李判前两日已经回到上京了,想是回朝之后很忙,她派人送去的赠礼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今日他应该也在城楼上吧,只是人影幢幢看不真切,她有些想见他,但心里又害怕见到他,怕看见他就想起爹爹来,陈年的疮疤不敢去揭,即便是按压一下,也痛彻心扉。 不过这御街上的花灯着实是漂亮,琉璃灯山高达五丈,上面搭出了彩楼,彩楼中还有装着机括、能够自由转动的小人。往前再走上几丈,瓦市深处撑起了戏幄,衣香鬓影,盛装的伎乐伴着笙箫献舞,处处一派璀璨气象…… 不远处有个飞丸掷剑的,明妆正想去看看,忽地听见一阵惊呼,回头就见一个黑影从城楼上坠下来。她心头急跳,再想看,翼国公捂住了她的眼睛,慌忙旋身把她拽开了。 “咚”地一声闷响,惊愕的呼声此起彼伏,翼国公的手心微凉,喃喃说不要看。因为内城城楼高达十几丈,从那里摔下来,必定是活不成了。 万众盼望的除夕灯会,结果变成这样,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城楼下的禁军慌忙扯过一张彩缎盖住了尸首,明妆惊魂未定,趁乱窥见一顶滚落的一年景花冠,和露在彩缎外的红履,心下明白,坠楼的应当是位宫内人。 围观的人群被诸班直隔开了,城楼上的仪王领命下来查验,禁军掀起盖布让他过目,他垂眼打量了一眼,让跟随前来的小殿直都知辨认。那小殿直都知哪里见过那样血腥的场景,勉强说了声是,就偏身呕吐起来。 “是垂拱殿的长行。”仪王叹了口气,拿捏着语调询问同行的人,“俞白,你怎么看?” 前面的人摩肩接踵,把明妆挡了个结实,但这个名字她听得很清楚,俞白是李宣凛的小字,他也随仪王一同下来查看了。 使劲往前挤,奈何挤不进去,只好回头求助式地望住翼国公。翼国公虽然不明白女孩儿家为什么这么愿意凑热闹,但也还是替她排开了人群,把她送到了围观的最前端。 身着公服的人一直背对众人,那领上描金刺绣的饕餮纹样,看上去颇有张牙舞爪的味道。他还是那样,话不多,但足可拿主意,对一旁的禁卫道:“先把人抬下去,将这里清理干净。既然是垂拱殿的人,理应交由内衙审理,我刚回京,对京中事务不熟悉,目下看,看不出什么端倪。” 显然仪王是不怕把事闹大的,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坠楼宫人的出处。能进御前侍奉的小殿直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死了一个有品级的女官,这件事可大可小。 然而李宣凛的表态很明确,他只是跟来善后,并不打算插手禁中的事。仪王轻轻挑了下唇角,转头吩咐身边的诸班直,“让内衙先审,等审出结果来,再报我知晓。” 尸首被抬走了,剩下就是收拾残局,两个杂役举着铁锹过来,从一旁掘起沙土洒在血迹上,香糕砖的地面吃透了血,无论怎么掩盖,都像个恐怖的溃疡。 翼国公对今日的变故无可奈何,原本是想与佳人好好赏花灯的,结果竟遇上了这样的事,遂对明妆道:“事发突然,没吓着小娘子吧?今日是我不好,若是不邀你赏灯,也不会撞上这种意外。” 明妆虚应了句:“公爷本来是一片好意,不必自责。” 嘴上说着,视线却移向了那个背影,忍不住,忽然唤了声“李判”。 那身影一怔,迟迟转过来,彩灯映照出他的五官,似乎与明妆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她一直记得他以前的样子,少年从军,眉眼清嘉,所以她同阿娘说,说他不像武将像读书人。然而阔别三年,这三年间陕州应当发生了很多事吧,那深浓的眼眸里没有了当初的彷徨,她看得见灼热燃烧的烈火,和无坚不摧的傲性。 一样又不一样,她开始有些后悔刚才那一声唤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如果没有认错,那这称呼显然也不合时宜了,人家如今是国公,比爹爹的爵位还高上一等,怎么还拿他当多年前的小小判官呢。 本以为位高权重,今非昔比,自己的唐突会引人不快,却没想到他振袖在她面前站定,郑重其事地两手加额,深深向她长揖了下去。 围观的众人都有些懵,从没见过哪个紫袍的大员,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行此大礼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明妆也觉得很尴尬,怪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礼。如今的自己不比爹爹在时,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礼遇了。 然而他似乎并不在乎,如常谦卑恭敬,垂着眼道:“小娘子差人送来的赠礼我收到了,愧不敢当。节下太忙,有好些事要处理,一直抽不出空来,本想年后再去府上拜访的,不曾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事出突然,让小娘子受惊了,今日请小娘子先回,明日我一定亲自登门,向小娘子告罪。” 香奁琳琅 第9节 第14章 明妆心下的疑虑打消了,看样子他的性情好像没变,也如每年送来的信件那样,是个长情念旧的人。 “好。”她含着笑,会心点头,“那我等你。” 一旁的翼国公没想到,时隔三年,已然高升的副将还能这样恭敬对待旧主的女儿,倒让他对李宣凛刮目相看了。 本想同新任的庆国公打声招呼,结果被仪王截住了话头,“五弟今日没陪爹爹赏灯,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翼国公的心思很单纯,二哥这样调侃,他也只是赧然稍作了解释,“上回在梅园结识了易娘子,恰好今年除夕灯会办得隆重,就邀小娘子一同出来赏灯了。爹爹有大哥和二哥作陪,我在那里也多余,站得那么高,连人间烟火都看不真切。” 就是这样散淡的天性,在诸皇子中得了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名号。 仪王倒也没将这位兄弟看在眼里,只是颇有深意地望了望明妆,笑道:“那日之后,我还曾盼着小娘子来我府上做客呢,没想到等了半个月,也未等来小娘子,想是小娘子眼界高,瞧不上我这个朋友。” 他的话别具深意,只有明妆知道。今日亲眼得见弥光在圣前的荣宠,也不得不让她重新考虑,是否应当继续结交这位仪王,遂道:“王爷言重了,不是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实在是年关将至,家下很忙,抽不出空去府上拜会。” “可小娘子竟有时间为庆国公准备赠礼。”他的言语间忽然换上了一点锱铢必较的味道,略略不满地抗议了一下,见她瞠着一双妙目,很快便又笑起来,“我是同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如今除夕过完了,年后应当得闲了吧?那我扫庭以待,迎接小娘子大驾。” 这样的对话,让人分辨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明妆有些无措,翼国公脸上浮起一点错愕,李宣凛则是玩味地瞥了仪王一眼,转而吩咐一旁的午盏,“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伺候小娘子早些回去,免得商妈妈担心。” 午盏应了声是,因是旧相识,分外拿他的话当金科玉律,忙扯了扯明妆的袖子道:“小娘子,咱们回吧!” 明妆说好,翼国公虽还未从疑惑中挣脱出来,但该有的涵养半分不少,既然人是他带出来的,自然要安全无虞地把人送回去。 “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他向仪王和李宣凛拱了拱手,复转身对明妆道,“小娘子,请吧。” 午盏搀着明妆往御街那头去,走了一程,明妆回头张望,见李宣凛同仪王一起,走进了巨大的宣德门。 翼国公闹不清她和仪王的交情,现在看她回头,愈发觉得她可能是对李霁深有所不舍。 心里顿时别扭起来,却不能发作,更不能质问,只是装得云淡风轻地随口问了一句,“小娘子和仪王早前认识吗?” 明妆收回了视线,摇头道:“不认识呀,就是梅园那回迷了路,才结识仪王的。” “那……”他斟酌又斟酌,谨慎道,“如何你们就说定,要往他府上做客了?” 明妆爽朗笑了笑,“就是随口的客套话,他邀我做客,我并未赴约,所以他今日才问我。” 翼国公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也对,小娘子是女孩儿家,平白跑到人家府上不合礼数。”但也看出来,二哥对她是有几分意思的。毕竟这样容貌的女孩子不多见,二哥对她另眼相看些,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竞争的意味忽然重起来,兄弟之间再友爱,遇见这种关乎姻缘的事,也没有谦让一说。到底芝圆带她来,本就冲着自己的,那日他甚至厚着脸皮向芝圆确认了一遍,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觉得自己相较二哥,更为名正言顺。 还好早作的准备,他庆幸地想。转头看她的神情,她好像没有与之容貌匹配的细腻心肠,只管和身边的女使议论李宣凛,“我看李判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午盏说:“那当然,以前李判在郎主手下任职,不用操心那么多。现在自己要独当一面,难免劳心劳力,所以看上去威严了不少。” 对,就是威严,她琢磨了好久,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现状,午盏倒一语道破了。明明眉眼没有太大改变,充其量年纪大些,看上去更沉稳了些,但不知为什么,面对那张脸时,那样让她五味杂陈,有高兴、有欣慰、有陌生,也有伤感。 翼国公听她们对话,忽然发觉自己可能多心了,她那一回头,并不是冲着二哥。 谈论李宣凛,显然比提防二哥轻松得多,自己便加入进去,“俞白是咱们的族亲,他祖上和太宗皇帝是兄弟,可惜旁支不能授爵,须得靠他自己挣功名。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一个马场上跑过马,后来他远赴陕州,就没有再见过。彼时他任易公的副将?” 明妆说是啊,“他是孤身来陕州的,我爹爹很赏识他,说他有儒将之风。我阿娘怜他住在军中不便,就收拾了个偏院让他住,也方便他跟随我爹爹出入。” “这么说来,易公与郡夫人对他很有知遇之恩,难怪他待你这样恭敬。” “其实不必。”明妆难为情地说,“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副将了。刚才那么多人,让他向我行礼,我觉得很愧疚,折辱了他的身份。” 翼国公却道:“小娘子多虑了,他不忘微贱时的恩情,是他的气度与胸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当初是有心投入易公门下的,易公和夫人善待他,是种下了善因。” 明妆慢慢颔首,“我回到上京后,是他一直替我扫祭,我心里很感激他。” 翼国公笑了笑,“小娘子也是重情义的人,所以他一回京,你就命人送去了赠礼。” 明妆说正是呢,“我也不知道怎么酬谢他,就送点果子点心。” 这是小孩子送礼的方式,如果是为了攀交,礼节应当重得多。 缓缓走一程,身后依然歌舞升平,刚才的意外对于狂欢的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影响今晚过节的心情。 前面就是易园,翼国公将人送到门前,趁热打铁说:“今日扫了小娘子的兴,等过两日约上芝圆,咱们一同去梁宅园子饮茶。” 明妆道了声好,“快到子时了,公爷回府路上多加小心。” 她盈盈福下来,翼国公忙还了个礼,见她站在门前相送,自己也不推搪,回身登上马车,临走打帘又望一眼,方往巷口去了。 午盏见车走远,吁了口气道:“这位国公爷,好像喜欢上小娘子了。” 明妆“去”了声,“别胡说。” 但男人对女人有没有情愫,一眼就看得出来,若不是上了心,一个堂堂的国公,哪里有闲心自告奋勇陪她赏灯。 不过这种小小的觉悟藏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回去之后见两位妾母都还在,明妆讶然道:“夜这么深了,小娘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惠小娘打了个呵欠,打出了两眼泪花,“小娘子不回来,我们哪能放心回去。” 兰小娘说是啊,“这是你头一回跟公子出门,咱们的心都悬着呢。”又问,“外面的花灯可好看?御街上八成很热闹吧!” 午盏迫不及待要把见闻告诉她们,比划着手说:“是热闹得紧,还看见官家登宣德门楼了呢。可不知怎么的,一个宫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坠了楼,真真把人吓死了!不过咱们因此见到了李判,人家攻打邶国立了大功,现如今已经是国公的品级啦。” 说起李判,大家难免伤情,因为在陕州时候一向见他随侍郎主左右,如今郎主不在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乍然再听说他,就格外让人追念往日。 还是商妈妈转移了大家的思绪,笑着说:“我早前就说李判将来有出息,如今当上了国公,没有辜负郎主的栽培。” 明妆也笑着说:“头一眼看见他,我有些不敢相认了,这些年他老成了好多,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商妈妈道:“人会长大的,打下了邶国是多大的一场仗啊,能够获胜,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午盏又兴高采烈追加了一句,“李判说,明日要来咱们府上拜访。” 这是个好消息,易园太多年没有故交贵客登门了,商妈妈欢喜地安排起来,“明日让厨上预备些好点心,一屋子女眷留他吃饭,恐怕不便,但坐下品品茶点还是可以的。” 因时候太晚了,大家各自回房歇下,等到五更时候被震天的烟火炮仗吵醒。明妆迷迷瞪瞪又合一会儿眼,隐约听见房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久一双手探进来捧住了她的脚,商妈妈摸索着替她套上足衣,连哄带骗地,把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今天要早起,早上不赖床,一整年都有好收成。快快快起来,厨上已经做好了八宝馎饦,耽搁不得,时间一长,可就变成面糊糊了。” 明妆实在睁不开眼,扭捏着说再睡一会儿,商妈妈不让,“李判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你今日忙得很,要去老宅和袁宅拜年呢,哪儿有睡觉的工夫!” 无可奈何,只得强睁开眼,换上簇新的衣裳,腰上配了五色荷包,待梳妆打扮妥当,挪到前厅一家人吃了早饭。 不过今日大家确实都忙,上京有这样的规矩,晚辈给长辈拜年,须得在初一日,出了阁的女儿回门探望爹娘,也是择在这一日。初二日往后便轻松了,大抵是宴请和走亲访友,因此吃饭的时候商妈妈还在感慨,李判这人真是不忘初心,初一便来拜访,是当郎主和主母还在呢。 明妆听得鼻子发酸,那点懒散的筋骨抻起来,恋床的情绪也没有了。饭后惠小娘和兰小娘要回娘家拜年,送走了她们,自己便在前院等着李宣凛到访。 约摸辰时前后,门廊上有人通传,说贵客来了,明妆忙起身说“请”。 很快便见几个小厮捧着节礼进来,后面的男子穿着濯绛的常服,腰上扣银带,快步登上了台阶。因为身量高,几乎是两级一迈步,还是原来军中的习惯,仿佛时间永远紧迫,仿佛永远不能延误。待进了门才骤然刹住步子,抬眼一顾很快又垂下眼,恭敬地道了声小娘子新禧。 明妆看着他,难免思绪翻腾,咕哝道:“看见李判,就让我想起爹爹了。” 他的眼睫微微一颤,想是被她的话触动了,还如以往一样温声询问:“一别三年,小娘子在上京过得好不好?” 不知怎么,眼泪自己掉了下来,明妆忙拿手绢擦,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净。又气又急,终于放声哽咽起来,“今日是初一,我不该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有的故人,会勾起很多回忆,当初李宣凛借居在潼关府衙,每常会遇见,或是明妆有什么想要的,不敢和爹爹阿娘开口,就悄悄委托李判。他是有求必应,只要她高兴。现在想来不光是看着爹爹的情面,更多是日久年深,活成了半个家人。 第15章 他听见她哭,终于抬起眼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忧伤地望着她。 这些年她虽照旧锦衣玉食,心里的伤疤却无法愈合,他知道她不容易,小小年纪就如此多舛,想必更有委屈之处,哭一哭,哭出来就好受了。 明妆在他面前,恍惚觉得自己还不曾长大,有些情绪的宣泄只有冲着他,才能找到出口。 商妈妈在一旁使劲劝慰,说好了好了,“大节下,不兴哭的。李判好不容易来一趟,小娘子不款待贵客,怎么反倒哭起来。”言罢忽然觉得不妥,笑道,“我竟是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如今应该称公爷才对。” 李宣凛却摇头,“妈妈不必客气,还如以前一样称呼我吧!我有今日,多蒙大将军提携,在故人面前,不敢妄自尊大。” 明妆这才抹了眼泪,小孩儿心性地说:“我也觉得李判亲厚,叫公爷,反倒把人叫生疏了。” 大概因为叫成了习惯,李判成了他的第 二个名字,在陕州那些年她都是这么唤他的,小孩子自有一份偏执,不愿意改变以前约定俗成的东西。 那厢烹霜送了茶水入厅堂,明妆亲自接了送过来,齉着鼻子说:“上京点茶的手法和陕州不同,我们回来三年,已经换了上京的做法,李判尝尝。” 李宣凛起身双手承接,嘴里还应着不敢,明妆倒又笑了,“你现在是国公啦,大可不必那么客气。其实我早前一直拿你当阿兄看待,没有告诉你罢了。” 听了这话,他脸上的神情方有一点松动,带了微微的、赧然的笑意,让那五官愈发生动起来。尤其眼眸,沉沉地,如星辉落入寒潭,如果多笑一笑,想必更招女孩子喜欢。 明妆重新坐回座上,才想起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这些年麻烦你替我给爹爹扫祭,我每常想给你回信道谢,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将建盏放在手边,正色道:“大将军对我有恩,即便小娘子在陕州,我也要敬香扫祭,小娘子回了上京,我更该担起这个责任。” 明妆点点头,不大愿意再提往事了,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问他:“你这回在上京逗留多久?打算什么时候再回陕州呀?” “邶国归降,官家特放了恩典,把陕州军务暂交兵马使指挥,准我留京休沐半年,顺便……”他说着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把终身大事安排妥当。” 明妆“哦”了声,才发现他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印象中他一直是当初的少年,没想到时间过起来这么快。想着想着又觉得怪好笑的,连自己都有人做媒了,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可不是该娶亲了嘛。 一旁的商妈妈含笑接了话头,“原该如此,虽公务繁忙,也不能耽误了亲事,否则家中双亲要着急了。” 李宣凛对这事似乎并不十分上心,低头道:“我们从军的,战场上出身入死,今日不知明日事,草草娶亲对人家不好,我倒觉得再过几年也无妨。” 商妈妈道:“李判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是上京百姓眼里的英雄啊。英雄不该形单影只,理当好生娶一门亲,有个知冷热的人相伴才对。” 明妆对他的婚事也有些好奇,甚至大胆猜测起来,“说不定官家为了嘉奖你,会亲自给你保媒。上京有好多名门贵女,那些王侯家的郡主、县主也有待字闺中的。要是有了合适的人选,那你在离京之前就可成亲了,我们也好讨杯喜酒喝啊。” 李宣凛说起这个,还是很不自在。他少年从戎,入了军营之后洁身自好,就算平常有同僚间的聚会宴饮,席上官妓角妓出入献艺,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相看过。都说兵痞,好些从军的人在冗长的锤炼中变得心浮气躁,流连风月场所也成了寻常,但他不一样,他读过书,知道礼义廉耻,心里总要保留一块净土,日后好安放真正心爱的人。 于是带着笑,缓缓摇头,“随缘吧,不急在一时。倒是小娘子,夫人过世后,我以为你会投靠至亲,没想到竟自立门户了三年。” 明妆对此稀松平常,淡然道:“自立门户很好啊,自己当家,不必扮着笑脸迎人,也不用每日给长辈晨昏定省。” 李宣凛听来,却品出了另一种不曾言明的隐情。她不愿直说,他只好望向商妈妈,希望商妈妈能道出原委。 果然商妈妈会意了,对明妆道:“小娘子做什么还粉饰太平?李判又不是外人,这等狗屁倒灶的事不与他说,还能与谁说呢。”见她欲言又止,只好自己替她说了,转头对李宣凛道,“李判常在陕州,不知道上京的局势,早前我们郎主被人构陷,易家人终日惴惴,怕受连坐,对小娘子不闻不问整整三年,从老的到小的,没有一个管过小娘子的死活。可怜我们小娘子,那时候才十二岁,幸亏有外家帮衬,袁老夫人手把手地教授经营之道,如今才有咱们活着的余地。那易家,若是就此撂手倒罢了,可前阵子不知撞了什么瘟神,要接小娘子去老宅,要给小娘子说合亲事,腾出这个园子和产业,打算弄出个命继子来,好侵吞了这份家私。” 李宣凛越听,眉头蹙得越紧,“竟有这样的事?” 午盏在一旁猛点头,商妈妈则叹了口气,“所以说我们小娘子不易,小小年纪还要和他们斗智斗勇,世上哪有这样的骨肉至亲!可见郎主出自他们家,是易家门中烧了高香,余下的都是些黑了心肝的,个个都想来算计我们小娘子。” 家务事棘手,不过对于李宣凛来说,看顾的是大将军独女,对易家宗亲并没有什么可卖情面的,便道:“这事我知道了,眼下易家没有异动,请小娘子暂且按捺,倘或再有下次,就劳商妈妈派人来知会我,我自然为小娘子主持公道。” 商妈妈一听,简直感激涕零,连连说:“小娘子你瞧,果真只有李判可堪依托。有了李判这句话,咱们就有主心骨了,往后再也不怕她们来寻事了。” 可明妆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麻烦人家。易家门中的纠葛,外人毕竟不便插手,便道:“李判是做大事的人,不必为这种鸡毛蒜皮打搅他。老宅的人不难打发,装病不成还能撒泼,反正我自己能应付。”说着站起身招呼,“来了这半日,上我爹爹和阿娘灵前上柱香吧,好让他们知道你回上京了。” 李宣凛说是,初一来拜会就是因为这个,便跟在她身后进了内院。 这是他头次入易园,一路行来,深感这园子建得很好,不是俗套的精致,是一种古朴大气之美。山石流水,庭院深宏,木廊前有繁茂的桂花与香樟,即便在这隆冬时节,也遮得一路光影斑斓。 香奁琳琅 第10节 明妆在前引路,走在明暗交接的廊子上,年轻女孩有纤丽的身影,朝阳透过树枝斜照过来,背影如穿行春风的杨柳,他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幼时肉嘟嘟的孩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家主的祠堂,设在西边的小院里,原本灵位应该入易家祠堂的,但易家人怕牵连,并未派人来迎接,因此明妆在府里辟出一角,也方便自己祭奠。 引他进门,这小祠堂布置得很好,清净整洁,灵前香火不断。李宣凛抬头看,牌位高高在上,一旁还挂着大将军夫妇的坐像,虽说是按照追忆画出来的,没有十分风度,也有七八分神似了。 他肃容,拈香上前插入香炉,回身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拱手向上呈禀:“俞白幸不辱命,上月攻克邶国,令其归降,今日向大将军及夫人复命,战中俘获婆勒守军五万人,斩首将领二十余级,邶王迫于形势,已向朝廷称臣。俞白三年刀头舔血,终于完成大将军夙愿,今日来向大将军禀明军情,告慰大将军在天之灵。” 他说得铿锵,站在一旁的明妆已经可以想象爹爹此刻的心情了。人有牵挂,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好在还有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得力战将,能够替他走完这段征程,想必爹爹在天上也很高兴吧!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李判请起,爹爹看得见你的功绩与赤诚。” 李宣凛这才站起身来,不无遗憾道:“本该早就去大将军墓前回禀的,但善后琐事太多,官家又急令遣送使节入京,因此没能抽出空来,今日把话说完,我也就安心了。” 明妆很觉欣慰,一个人能做到不论生死披肝沥胆,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了。爹爹在任的时候,手下曾带过不少人,可惜人走茶凉居多,最后只剩下一个李宣凛,就如翼国公说的那样,是种善因,得善果,总算不枉此生。 只是今日初一,多的也不便再说,先前已经家常谈论过,他祭拜完灵位之后,就该回去了。 循着来时路回到前院,他拱手向明妆道别,“小娘子应当也有事要忙,我就不叨扰了。我的住处,小娘子知道,如果遇见什么难事,只管派人来洪桥子大街传话,千万不要有顾忌。” 明妆颔首,“我还没恭祝李判新禧呢,若有空闲就来坐坐吧,我拿好茶好果子招待你。” 他微微浮起一点笑,道了声好,转身迈出了前厅。 可是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来,顿住步子回身叮嘱:“昨日,我看小娘子和两位皇子都熟悉,要奉劝小娘子一声,帝王家水深得很,个个心中都有盘算。尤其仪王,此人不好琢磨,还请小娘子敬而远之,不要沾染他。” 明妆怔了怔,心下暗叹用兵的人果然洞若观火,单是听那两句闲话,就已经防患于未然了。 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即刻回答,他似乎有些无措,尴尬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保小娘子平安。” 可惜明妆也只模棱两可地应了声,“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放心,我自会小心的。” 她没给准话,他有些怅然,但也只能尽提点之责,遂又拱了拱手,往门上去了。 商妈妈看着他的背影走远,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对明妆道:“李判和那时的郎主有点像,都是谨慎克己的人。反正有他在上京,咱们的腰杆子就粗了,想必老宅那帮人不敢再来夹缠了。” 明妆说:“他只留京半年,半年之后呢?” 商妈妈的想法很简单,“那就半年之内想法子定门好亲,有外家和婆家一同撑腰,也能震慑老宅的贼。” 明妆失笑,倒也是,趁着他在,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妥当,至少这段时间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不过这事不必放在嘴上说,看看时间,该出门拜年了,便让午盏取斗篷和手炉来。马车和赵嬷嬷已经等着了,这厢收拾好,忙出随墙门往巷子里去,登车后吩咐了声:“先去宜男桥巷。” 第16章 从皇建院街出来,一直往南,出了崇明门再过曲麦桥,就是宜男桥巷。 两地相距较远,从界身南巷过去,起码得走上半个时辰,当初阿娘回京之后,曾带着明妆来过一回,那座老宅没有给她太多的好感,只记得祖母对阿娘说了很多阴阳怪气的话,仿佛爹爹的死是因为阿娘。加之爹爹的灵柩没有运回上京,易家的祠堂便很有理有据地,拒绝迎接空头的灵位回来供奉。 产生了那么多的不愉快后,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但人言可畏,不能落个眼里没有长辈的名声,因此逢着过年,明妆还是礼节性地来拜会一次。当然不会逗留太久,坐上一会儿借口要去外家拜年,就能顺利离开了。今日也是一样打算,到了门上让人把礼物送进去,正要支使人通传易老夫人一声,没想到院子里的主事嬷嬷亲自迎了出来。 “哎呀,小娘子来了!”柏嬷嬷满脸堆笑上前纳福,“小娘子新禧呀,老夫人等了小娘子好一会儿了,一早上起身就在念叨呢,说今日般般要来,让人好生预备了小娘子爱吃的点心,只等小娘子来。” 明妆觉得很有趣,她与这位祖母生疏得很,她几时知道自己爱吃什么了,弄得真如贴心贴肺骨肉至亲一样。不过她们有这脸装亲厚,自己也要配合配合,便笑了笑道:“我起得晚了点,没赶上辰时来给祖母请安,让祖母久等了。” 柏嬷嬷说不妨事,“只要小娘子来,老太太就高兴了,哪里还计较小娘子来得早还是晚。” 正说着,看见罗氏和齐氏迎面过来,那样温存的两张笑脸,挽着画帛,拂动着手里的手绢道:“小娘子新禧呀,外头冷,快上屋里暖和暖和吧!” 一行人簇拥着明妆进了易老夫人的院子,这可是往常从来没有的礼遇,真让人受宠若惊。 无事献殷勤,八成没什么好事,明妆心里有准备,无论她们说什么,一概不应就对了。待进了门,客客气气向易老夫人行礼,先纳福,再献上一盏茶,易老夫人破天荒地招了手,说:“好孩子,来,快坐到祖母身边来。” 原本太夫人身边的位置,只让家里最得宠的男丁坐,几时也轮不着孙女。莫说明妆了,就连凝妆和琴妆,也只有边上站着的份。 这回老太太一慈悲,那两个年长的孙女就暗暗撇嘴,但碍于大家都对易园那块肥肉心知肚明,便宜了明妆一回,她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易老夫人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的亲情一下子都补满似的,揽了揽这最小的孙女,没话找话般说:“天寒地冻的,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不冷么?” 明妆心道我有上好的丝绵,比这宅子里的人情可暖和多了,但面子上仍旧好言回话,“我冬日里一向这么穿,太厚实了不好活动。” “噢。”易老夫人冲她笑了笑,“果然年轻孩子气血旺,不怕冷。不过毕竟是女孩儿家,保暖最是要紧,年轻时候不当心,到老了要落病根的。”话锋一转又道,“我看你身边伺候的人,像是不大尽心,你又不在我跟前,我总是提心吊胆的。要不……我打发两个办事的婆子过去,让她们好好照顾你。你是三郎的独苗,也是祖母身上的肉,不能让她们胡乱应付敷衍。姑娘家受了慢待不好意思说,有了那些办事婆子,她们不怕得罪人,万事都好替你把关。” 明妆一听,就明白这位祖母又在打什么算盘了,放两个婆子在她身边日夜盯着,现在所谓的照顾,到了以后就变成管辖了。 因此说不必,“祖母不知道我的毛病,院子里有生人在,我连觉都睡不着。祖母派来的嬷嬷,只怕要送到后院厨上做杂事去了,到时候岂不是大材小用!” 她一回绝,易老夫人心里就不大痛快,反正这孩子就是油盐不进,不管你提什么,她都能把路给你堵死。 没辙,大过年的不能动怒,这个话题就不继续了,勉强笑道:“也罢,你既不习惯生人服侍,那就再说吧!”一面招呼柏嬷嬷,“快,把小娘子的利市拿来。” 柏嬷嬷立时热闹应了:“老太太先前吩咐过了,早就预备好啦。”说着双手捧上来,是一个拿赤红锦缎做成的小小荷包,交到明妆手里,笑着说,“这是年前请城中银匠仔细打出来,过年送给小娘子玩儿的。” 这算是压岁钱,不过换成了另一种式样。明妆扯开荷包,倒出来看,是拿金银打造出来的荷花、如意、铜钱,和一只圆胖的小金猪。 明妆孩子气地笑了,“多谢祖母,这么精美的小玩意儿,阿姐们都有吧?”边说边把东西装回去,垂着眼道,“这是我头一回得祖母的红包呐,不知往年都是这样,还是今年特别些呀?” 然后易老夫人的面子又下不来了,过去三年他们没把明妆当自家孩子,就算她初一来拜年,也从来没得过长辈的红包。今年长辈为什么态度大变,她不是不知道,小孩子可没想留谁脸面,问出来,就是为了给长辈难堪的。 原本这问题含糊含糊就过去了,易老夫人也打算绕开了说,没曾想凝妆那丫头多嘴,见明妆少见多怪,不能错过这个讥嘲她的机会,凉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每年都是这样,妹妹没见过罢了。” 这下子在场的人都乌云罩顶,明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明艳了,哦了声点头,“看来是我没见识了。” 晦气,大年初一就叫人闹头疼,罗氏狠狠瞪了凝妆一眼,“偏你话多!让你上佛堂里看着点火,怎么还不去!” 凝妆那张俗美的脸上满是不甘,“大节下的,你们都在这里坐着,让我去看什么火……不是有女使在嘛,我不去!” 她不去,没办法,罗氏拿眼神示意她闭嘴,又换了另一副笑脸,温声对明妆道:“今日你伯父和哥哥们都在家,中晌让厨房预备好酒好菜,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可明妆婉拒了,“回头还要往袁宅给外祖母拜年呢,不能留下吃饭,往年都是这样,伯母忘了吗?” 往年也确实从来没人说过要留她吃饭,罗氏立刻显得有些尴尬,只好自己打圆场,“哦对,我竟是忘了,还有外家要去呢。” 易老夫人忙道:“下年改一改吧,先去袁宅见过你外祖母,再回自己家来,这样就不匆忙了,好留下吃饭。” 明妆笑着说:“先去外家,倒是对祖母的不恭了,我瞧现在这样也挺好,反正在哪儿用饭都一样。” 气氛显得有点僵,大家都觉察出来了,齐氏为了避免太夫人难堪,忙道:“不要紧,初一不成,初二再来就是了,反正休沐好几日呢。”说着顿了顿,偏过身子打探,“般般啊,昨日除夕,你四哥出去观灯,在御街上看见你和翼国公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所以兜兜转转半天,最后还是要回到这个问题上。 明妆看屋里上下七八双眼睛看住她,连易老夫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除夕那晚她们没少盯着易园。翼国公邀她赏灯的事,是通过姑母传到她们耳朵里了,所以没什么好掩饰的,爽快地说:“今年陕州军大胜邶国,花灯不是更胜往年嘛,所以翼国公邀我赏灯……既然四哥看见我了,怎么不来打个招呼啊?” 打招呼……闹不清里头原委,谁敢上前打招呼。再说这不过是齐氏拿来诓她的话,只想套一套实情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刨根问底吧,罗氏挪动一下身子,和太夫人交换了下眼色,转头对明妆道:“般般,你们只是寻常朋友往来吧?翼国公可曾对你吐露什么心声啊?”见那双眼睛朝自己看过来,罗氏微噤了下,复又道,“倘或真有什么……你爹娘虽不在了,但还有祖母,还有族中长辈呢,可不能自作主张,让全上京笑话。” 明妆明知故问,笑着说:“不过看一回灯,怎么就让全上京笑话了?” 对于她的装傻,凝妆和琴妆都很觉不屑。琴妆道:“我们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名节,如今虽然风气开化,大晚上和男子出去赏灯,终归不妥。” 这琴妆是出了名的会装,满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道理都是为别人而设的,和她自己不相干。 明妆失笑,“春日宴上,满上京的贵女还和男子打马球呢,并驾齐驱、推推搡搡,要是忌讳那么多,春日宴早该停办了。” 琴妆目瞪口呆,本以为她会受教,没想到她竟巧舌如簧,当即便对太夫人抱怨起来,“祖母您瞧,您再不管教,可要出大事了!” 易老夫人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情,显然要令明妆懂得,这件事确实不妥当。 可明妆不吃那一套,“我做了什么,就要出大事了?出去赏灯有贴身的女使跟着,又不单单我和翼国公两个,更不是背着人躲到犄角旮旯里去,做什么要祖母管教我?” 琴妆再要反唇相讥,被她母亲制止了,齐氏对明妆道:“你别生你二姐姐的气,她也是为你好。这回去了就去了,下不为例,也就罢了。” 所以和皇子来往就像见不得光似的,这都套用了话术,说什么下不为例了。其实明妆很想知道,对她可以拿名节来严格要求,换成翼国公邀了凝妆和琴妆,她们又是何种态度呢? 不过今日没有必要和她们多掰扯,大年初一的,犯不着动怒,不过乖巧地应了声是。 但这声“是”,又让在座的长辈如坐针毡了,在她们看来明妆是有反骨的,这丫头表面天真,实则一肚子坏水,也没有那么容易被驯服。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居然顺从地答应了,虽然可能只是随口敷衍,但易老夫人看见了归顺的希望,总算这孩子还有一点做晚辈的样。 既如此,就该重整一下祖母的威严了,易老夫人道:“及笄的姑娘,是该谈婚论嫁,易家虽不算高门显贵,却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儿女婚姻大事,草率不得。般般啊,你与那位翼国公,我看并不相配,人家是天潢贵胄,咱们呢,不过是已故郡公之女,爵位和食邑都没了,高攀皇子,将来要后悔的。” 罗氏也道:“帝王家风光是风光,但风光背后诸多攀比,咱们可拿什么同妯娌们论高下呢。所以还是踏踏实实,让祖母踅摸个门当户对的郎子吧,日子过得和美,强似往后日日眼泪就海味,般般,你说呢?” 明妆说是,“不过我还没想得那么长远,难为长辈们替我周全。我的年纪,是姐妹之中最小的,总是先看着阿姐们许配人家,再掂量自己该找什么样的人家。”言罢笑了笑,“其实我也觉得和翼国公不相配,人家是皇子,总不好入赘易园,祖母说是吧?且衤糀不着急,往后再说,万一能遇见一个有权有势,又肯倒插门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话一出,易老夫人和两个媳妇脸上都不是颜色了,心说这丫头小小年纪倒会步步为营。她先要看堂姐们高嫁低嫁,再盘算给自己找人家,不是嫁入极贵之家,就是找人入赘,继续把持着易园。横竖怎么都不吃亏,怎么都不委屈自己,气得易老夫人直咬牙,三郎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正不痛快,忽然听见外面“哐”地一声,然后就是扑扑地,翅膀猛力拍打的声音。 罗氏站了起来,责问:“怎么了?大过年的,弄出这等动静!” 一个女使进来回话,说鹦鹉架子倒了,已经赶忙搀起来了。 易老夫人穿过隔断望向外面,朦胧的油纸映出女使往来的身影,她忽然浮起了笑意,慢吞吞吩咐罗氏:“那些年代久远的物件,该换就换了,留神别伤了人。后院那排屋子被雪压塌了半边,年前来不及收拾,等过完了年,好好修缮修缮吧。” 第17章 老太太忽来这一段话,让罗氏有点摸不着头脑,嘴里迟迟应着,心里还在琢磨,不知究竟是什么用意。 反正不管怎么样,老太太为儿孙考虑,总有她的道理,暂且不便追问,又关注起了明妆先前的表态,笑道:“咱们明娘子还是小孩子心性,瞧她说的什么话,世上有作为的男子,哪儿有愿意入赘的!这话在家里说就罢了,出去千万不能对外人言,让人知道要闹笑话的。” 闹笑话、闹笑话,仿佛易家老宅中的人,个个很在乎脸面似的。 易老夫人为她还知道自己的斤两颇感安慰,“横竖一条,和帝王家攀亲戚,咱们没有这个底气。我记得般般和汤家小娘子交好,汤家小娘子许了皇子,那是因为她爹在枢密使的任上,你爹爹要是还在,那样的官职,倒是能与枢密使论一论高下。可惜他如今不在了,咱们还是断了这个念想,人有自知之明,方是处世的良方。”说着顿下来,复又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大节下的说教起来,你们这些孩子也不耐烦听。” 明妆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捧起建盏喝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已经有些微凉了,发苦发涩,像易家的人心。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放下建盏道:“祖母,我该上袁宅拜年去了,去得太晚,怕外祖母等急了。” 易老夫人哦了声,“那好,反正来日方长,有话过了今日再说不迟。前几日你姑母来说合的那家,我听着倒还不错……”见明妆恍若未闻,知道她定是不称意,暂且也不好说什么,便站起身招呼门前候着的女使,“给小娘子手炉里换上新炭。”一面将人送到了门前。 赵嬷嬷替明妆披上斗篷,那领缘繁复的狮子绣球花纹衬托着一张姣好的脸,愈发白净无瑕。明妆向易老夫人和两位伯母褔了福,“祖母和伯母留步吧,我这就走了。” 易老夫人颔首,堆出了一点浅表的笑意,“代我向你外祖母问个好。” 明妆应了声是,转身朝外走去,身后的凝妆瞪着她的背影牢骚不断,“瞧她那模样,竟像真攀上了皇子似的,哪里把祖母放在眼里!” 琴妆哼笑,“依我看,就是欠管教,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现如今她无依无靠尚且这样,将来果真找了个手眼通天的郎子,还拿我们这些族亲当回事吗!” 易老夫人看着两个义愤填膺的孙女,心里哪能不知道她们的算计,总是姐妹之间要争高低。她们虽也开始说合亲事了,毕竟碍于父亲的官职都不高,没有高门显贵来提亲,商谈的也都是小门小户。 如今冷不丁一个堂妹要与皇子扯上关系,那两下里的差距愈发大了,她们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了就要上脸,于是满腹不快,怨声载道。 “她有她的命,你们也有你们的运。”易老夫人转身返回室内,边走边道,“你们若是争气,也去找个这样的郎子回来,不说凤子龙孙,就算寻个开国子、开国男,只要有爵位的就成。”说着瞥了她们一眼,“有本事的都自谋出路去了,你们还在这里上眼药呢,但凡你们有她一半的能耐,我就烧了高香了。” 几句话说得凝妆和琴妆拉长了脸子,再不吭声了。 齐氏忙来打圆场,“她们哪来那样的本事!一个有爹娘管教,不敢造次,一个是小小年纪当了家,自己说了算,能一样么。倘或这两个丫头像她似的,老太太不着急?” 香奁琳琅 第11节 易老夫人瞥了这个酸媳妇一眼,凉笑一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罗氏琢磨了半日,还是没能将太夫人那句话琢磨透彻,因道:“老太太先前忽然说要修屋子,倒把我说懵了,咱们后院的屋子没被雪压塌呀……” 所以说她是个榆木脑袋,易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咱们想尽办法要让她腾出易园,话说了千千万,可管用?连我预备派过去的婆子都被她回绝了,这丫头是块顽石,咱们自己不挖坑,还等着她主动让出那个园子吗?” 越说罗氏越迷惘,“老太太的意思是……” 易老夫人已经不想同她废话了,只说:“你们到时候就明白了。今日过节,那些先放一放,兴哥儿和丰哥儿呢?又上外头去了?” 齐氏忙说没有,“今日初一,他们去外家拜了年,已经回来了。” 易老夫人知道儿孙都在家,心里就满意了,往前一抬手,指了指南花房道:“走,上那儿喝茶吃果子去。” 一众女眷应了,腾挪着步子,往南去了。 那厢明妆到了袁府上,一家人团聚在上房,进门就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袁老夫人见她进来,笑眯眯等着她行礼拜年,明妆给外祖母纳福,给舅舅和舅母纳福,等不及长辈们说话,先和表姐们笑闹到了一起。 静好一把抱住了她,大声地调侃:“了不得啦,听说般般如今成了香饽饽,那日在梅园露了脸,我那几个手帕交都来给家里兄弟打听呢,问问般般小娘子,可曾婚配呀。” 明妆红了脸,扭捏道:“三姐姐别胡说。” 静好道:“哪里胡说了!我们般般长大了,生得一朵花儿似的,有人打听不是情理之中的嘛。” 袁老夫人见明妆害臊,忙来替她解围,说好了好了,“你妹妹走了半日,还不让她歇一歇?” 静姝拉了明妆坐下,叫人送饮子过来。上京在奉茶方面是有讲究的,一般待客用茶,送客用香饮子,但明妆一向不怎么喜欢喝茶,所以到了外家,还是以喝香饮子为主。 小辈来拜年,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按说外家是隔着一层的,但在明妆眼里,袁家却是比至亲更亲的存在。 两位舅母并姨母送上了压岁钱,如今时兴那些金银做的小物件,款儿和易家老太太给的不同,小妆匣呀、小镜子、小梳子什么的,从荷包里倒出来,是一个个新鲜的惊喜。姨母最有趣,她让人做的是扫帚簸箕,还有一杆芝麻秸秆,煞有介事地说:“扫金扫银,扫好女婿。还有这个,芝麻开花节节高,般般的运势今年更比去年好。” 明妆忙站起身纳福,“多谢舅母和姨母。”低头仔细打量,爱不释手,“好有趣的小玩意儿呀!” 在这里,可以全身心地放松,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和牵制,有的只是骨肉之间的一团和气。 袁老夫人的压岁钱倒没什么特别,给了一双好大的金银锞子,说:“新年逛瓦市的时候买好吃的,回头约上你的姐姐妹妹们一道去。” 本来兄弟姐妹间,就数明妆最小,但在过年时候就不一样了,不常出门的两姨表妹今日也在,总是偏头盯着她。她纳罕,轻声问:“云书啊,你总瞧我做什么呀?” 八岁的山云书指了指她的耳朵,“阿姐,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明妆一听,立刻摘了下来,小小的玛瑙坠子十分灵巧,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但水头不错,太阳底下能耀出一汪赤泉。 “你喜欢么?送给你。”她往前递了递。 云书雀跃起来,但怕她母亲责怪,回头征询地看了眼。见她母亲含笑点了点头,她忙把耳朵凑过去,急切地说:“阿姐,快替我戴上。” 尖细的金钩穿过薄嫩的耳垂,两边戴妥之后,小女孩志得意满。其实她不明白,并不是耳坠子有多好看,是原本佩戴的那个人长得好看。但这份满足倒是千金难求,反正戴上了,就是天上地下第 一漂亮。云书连身姿都挺拔起来,在屋里走上一圈,收获了一连串的赞美。 大家笑过一阵,明妆偏身问祖母:“三嫂生了没有?年前我不得闲,没能来看她。” 袁老夫人说生了,“生了个男孩儿,鼻子眉眼和你三哥小时候一样。先前还抱来让我瞧呢,天太冷,又快快送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你三嫂在坐月子,等吃过了饭,你去瞧瞧她。她如今不能走动,你们外头要是看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她,难为她大着肚子在家那么久,早前也是个爱玩爱跑的性子。” 所以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公正的长辈,即便是娶进来的孙子媳妇,也当自家孩子疼爱。 明妆嘴里应下,只管和姐妹们碰杯,老太太又问:“听说李二郎回来了?先前接替了你爹爹的职务,如今又立大功,加封国公了?” 明妆说是,“昨日我在灯会上遇见他了,今日一早他就登门,来给爹爹和阿娘进了香。” 老太太点头,“真是个可靠的人啊,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旧情,属实难得。” 静言又调了一盏豆蔻饮子,探手给几个姐妹斟上,一面说:“昨晚宣德门前出了好大的乱子,说一个宫内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坠楼了,天爷,真好吓人!” 明妆“嗯”了声,“我亲眼瞧见了,从城楼上跳下来……不知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要在这样的时间场合寻短见。” 静好咬了□□糖沙馅春茧,“没准儿是被人推下来的。” 她们谈论时事,官场上行走的舅舅们讲究谨言慎行,只道:“家里说说就罢了,千万别上外面议论,这里头有猫儿腻,别惹祸上身。”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这事不简单,但话经舅舅嘴里说出来,格外让人惊惶。 大舅母把桌上点心碟子往明妆面前推了推,一面道:“听说那内人是观察使贺继江的女儿,早前在太后宫中当值,后来太后把人赠了官家,若不出这种事,恐怕就要晋封了。唉,多可怜,家家户户忙过年,贺观察家却遇上这种事,一家子不知怎么哭呢。” 都是同僚,平常也有往来,大家难免要唏嘘一番,实在不敢想象普天同庆时,遭遇这等灭顶之灾是怎样的伤痛。 袁老夫人见众人彷徨,忙岔开了话题,“好了,大节下的,别说这个了,想想吃些什么吧。” 大家便热闹商讨起来,这时隐约听见廊上婆子说话,不高不低地询问着:“明娘子在里头?你给传个话……” 明妆听说是找自己,给午盏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听信儿。 不多会儿午盏回来了,叫了声小娘子,奇异地说:“仪王路过麦秸巷,听说小娘子在这里,特意停下,问小娘子的好。” 明妆正忙着给云书挑印儿糕呢,一时没听真切,随口问了句:“谁?” 午盏只好抬高了嗓门,“仪王。” 这下满屋子都听见了,大家不明所以,毕竟袁家虽比易家家业兴隆些,但也没到与王爵论交情的地步。但愕着终归不是办法,袁老夫人转而吩咐明妆:“既然问你的好,你去瞧瞧吧!若是仪王殿下愿意,请他进来坐坐也无妨。” 第18章 其实这一来,来得十分不合时宜,初一本是各家走动至亲的日子,访友也好,路过也罢,都得绕开这一日,除非有别的意思。 外祖母的吩咐,是客套说辞,这满上京还没有能让仪王初一登门做客的人家。说受宠若惊,谈不上,反倒有些惕惕然。但人既然已经到了门上,不能不接待,忙点了跟前的吴嬷嬷,让她跟去随侍。 明妆待要出门,袁老夫人又唤了她一声,不便说其他,只道:“仪王殿下不是寻常人,一定要以礼相待,说话时候留着心眼,千万别犯糊涂。” 明妆应了声是,心里也惴惴,不知道这李霁深在打什么主意。梅园那日过后,两下里基本没什么交集,他一口一个等她登门,自己不曾去,难道仪王殿下脸上挂不住了? 现在既然到了门上,没有推诿的余地,快步跟着传话嬷嬷到了前院。隔着院子看过去,只看见半辆马车,和几个钉子般伫立的随从……她整了整衣冠迈出门槛,本以为仪王应当在车上,没想到他早就站在马车旁,新年新气象,穿着精美簇新的常服,头上戴着紫金发冠。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那一回眸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神情高深,眉眼却缱绻。只一瞬,唇边浮起了笑意,松散地对插着袖子,笑道:“我刚去了通御街一趟,回来经过麦秸巷,心里想着小娘子是不是在外家拜年,到门上一问,果然。” 明妆怔怔点头,然后向他行了一礼,“仪王殿下新禧,我原想过两日去拜会呢,没想到今日遇上了。” 他微扬了下眉,“小娘子又拿这话来敷衍我,过两日是过几日?要是我在家等,恐怕等到开春,也未必能等到你登门吧!” 明妆支吾了下,“也不是,我真打算过几日去叨扰呢……”边说边比了比门内,“殿下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结果仪王摇了摇头,颇具揶揄意味地说:“进门就得去拜会长辈,我倒想给太夫人请安,又怕唐突,闹出笑话来。” 这话说半句留半句,明妆自然听得出玄机,权作糊涂地笑了笑,“那就失礼了,偏劳殿下站在这里说话。” 仪王并不在意,依旧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转头四下看看景致,“外城不像内城那么拥挤,草木多,住得开阔,我的外家也在附近。” 先皇后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帝王家也讲究人情世故,因此他每年都照着旧俗,去看望母族的亲人。不过皇子与外戚,永远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纯粹,但每到佳节,寻找安慰的渴望不变,这种心情,只有同样失去了母亲的人能够理解。 明妆那双眼睛澄澈见底,她望着你,能让你看透自己的心。 很有意思,也很耐人寻味,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忽然气馁地笑了笑,“大年初一,原本是在母亲膝下侍奉的日子,可我拜访完了外家,就无处可去了,只好来看看小娘子在不在。” 明妆自然不会相信,一位王侯会过多纠结于对母亲的思念。当然不能说没有,反正绝不如他想表达的那么多。但她要配合他的情绪,拿出孩子的单纯来,实心实意地说:“殿下无处可去吗?那就在这里,我陪殿下说说话。” 回过头,她冲边上人吩咐:“吴嬷嬷,让人搬两张圈椅过来,再要一张小几,奉茶。” 仪王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蹙眉笑着,看里面源源不断地运送出东西来,明妆挽着画帛,站在墙根处吩咐,“放在这里,这里背风。” 袁宅面南而建,风从北面来,背后有院墙遮挡,可以暖暖地晒上太阳。 但这算什么呢,不进宅院,在外面摆上了待客的架势,真稀奇。 仪王在迟疑,她却抬起眼,笑得很真挚,“既然不便进去,我就在这里招待殿下吧!”牵着袖子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放在小小的茶几上,招手说,“快坐下,趁热喝,一会儿就凉了。” 他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款待,也没人因怕茶凉,催促他快喝。但客随主便,就要懂得顺应,看她冲他举了举杯,他忙回了一礼,两下里抬起袖子遮掩,居然如喝酒似的,一饮而尽了。 真是一场奇怪的际遇,大约只有大年初一才会发生吧! 明妆还有些遗憾,啧啧说着,“要是早知道殿下要来,我就命人搭出一个纸阁子,不至于这样露天喝茶,像叫花子似的。” 仪王听后换了张温吞笑脸,缓声道:“明年吧,明年也许能和小娘子一道来拜年。”然后好整以暇,看那白净的脸颊飞上两朵红晕。 该说的话,梅园那日说得很透彻了,原本他甚有把握,谁知等了又等,等不来她主动结盟。 她低着头,指尖无措地触了触建盏,“那个……殿下再来一盏吗?” 圈椅里的仪王心情大好,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女孩子的脸红比晴空万里更具吸引力。 他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先前在外家就灌了一肚子茶,不想再喝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晒晒太阳就很好。” 身份尊崇的人,干坐着晒太阳大概也是鲜少的经历,对付越复杂的人性,就该用越简单的方式。明妆虽然不知道他刻意接近的目的是什么,但不妨碍她按照自己的理解揣摩。喝茶怕凉,她朝午盏勾了一下手指,午盏立刻就明白了,摘下腰上的荷包奉到了她手上。 女孩子的荷包里装的不是钱,也不是胭脂盒子,是满满一捧肉干。明妆扯开荷包的系带,搁在小几上,很大度地说:“殿下吃吧,这是自己家里熏的,味道比外面的更好。” 仪王垂眼看了看,赏脸地从里面选出一块,填进了嘴里。 硬是真硬,香也是真香,他说:“小娘子牙口很好啊。” 明妆笑得赧然。 嚼了好半晌,简直腾不出嘴来说话,好不容易咽下去,他微喘了口气,才状似无意地问她:“今日庆国公去贵府上了?” 明妆点了点头,“公爷念旧,来给我爹爹和阿娘上香。” 仪王舒展开眉宇,抚着圈椅扶手说:“我多年前就结识了他,少时的俞白性情沉稳,话也不多,但我知道他重情义,果然走到今时今日也没有变。他是拿令尊当恩人,就算官拜国公,也不忘恩情。” 明妆说是,“当初我爹爹出入都带着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家里人都多。” “他也算饮水思源,若没有易公的栽培,就没有他今日的功成名就。”仪王说着,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对于小娘子,他也是敬重有加吧,除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你行礼,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所以他的刻意接近,其中也许有几分李宣凛的缘故,毕竟如此洞悉人家的一举一动,仪王府没少花心思。 还是因为太子的人选未定,诸皇子需要找到有力的支持,李宣凛念旧情,铁血的战将不好收买,但人情却能拉拢。明妆不傻,也不相信美貌能让玩弄权术的人神魂颠倒,所有的合作都是基于互惠互利,如果是这样,反而让她放心了。 只是要将丑话说在前头,她靠着圈椅的椅背,冬日的日光也晃眼,于是坦然乜了起来,那神情仿佛带着笑,不紧不慢说:“我不过是沾了爹爹的光,以前他是爹爹的副将,又因在府里借居,所以彼此熟络而已。如今爹爹不在了,三年五年他还惦念,十年八年后也就淡了,所以我不能继续仗着爹爹的面子受他照应。昨日那一礼,我受之有愧,也同他说了,往后万万不能这样,我年纪小,实在承受不起。” 仪王静静听她说,听完了不过一笑,“对恩人的独女多加礼遇本是应该的,这样也能为他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如今上京内外,谁不说庆国公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那么也算双赢。明妆指了指荷包,“殿下再来一块?” 仪王忙摆手,还是留着嘴,多说话吧! 今日是新年的头一日,没想到艳阳高照,是个好兆头。所幸这巷子里没有人来往,露天坐着也不显拘谨,明妆毕竟是小姑娘,更关心昨天发生的那件大事,便积极地打探,“内衙那里,有进展吗?” 仪王哦了声,“正在审问相关人等,但因过年,难免要耽搁一些,官家已经下令严查了,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明妆点了点头,“这回的事,闹得不小呢。” 仪王凉薄地扯了下嘴角,“官家登楼观灯,宫人以死相谏,若是背后没有隐情,那她阖家都要受牵连。” 是啊,惊扰圣驾是天大的罪过,谁敢拿全家性命来触这个逆鳞! 明妆不免感慨,年轻女孩谁不惜命,除非是遭受了天大的不公,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香奁琳琅 第12节 不过禁中的事,还是不得妄议,她又盘算起来,是不是该让人上香饮子了,毕竟时候不早,快要用午饭了。 好在仪王是个知情识趣的,站起身道:“晒够了太阳,也该回去了,多谢小娘子款待。” 明妆虚头巴脑让礼,将人送到了车前,正欲目送他离开,他却忽然站住了脚,回身道:“小娘子值得更好的人,所以不要轻易答应别人的求婚。五郎虽对你有意思,但他做不得自己的主,小娘子若是将真心错付,将来只怕会受伤害。” 他说完这番话便登了车,侍从甩动马鞭,将车驾出了麦秸巷。 站在一旁的吴嬷嬷这才上前来,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问:“这仪王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过问小娘子的姻缘?” 明妆讪笑了声,“芝圆早就和我说过,说这位王爷行止奇怪得很,不必放在心上。” 可吴嬷嬷说不对,“这可不是一句奇怪就能了事的,既然当着面劝说,足见他有私心……”言罢怔忡看着明妆道,“他莫不是对小娘子有意思吧!让我算算,郡公上头是国公,国公上头是郡王,郡王上头是嗣王,嗣王上头才是王!这仪王殿下比咱们易郎子的爵位高出了三四等,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不知怎么样呢。” 可明妆却不大敢让外祖母知道,光是一个翼国公,易家那头就已经断言齐大非偶了,若是再与仪王扯上关系,恐怕连外祖母都会觉得惶恐。 “这件事,暂且别告诉外祖母。”她央着吴嬷嬷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惊扰了外祖母不好。” 吴嬷嬷却失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娘子真相信仪王是路过吗?老太太何等聪明的人,听说仪王来拜会小娘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不然派我来做什么?” 明妆只好使出粘缠的劲儿来,搂着吴嬷嬷的胳膊摇晃,“外祖母猜测归猜测,嬷嬷别去坐实就好。” 吴嬷嬷斜眼笑道:“小娘子自己也说坐实,可见心里是极明白的。” 明白么,其实哪能不明白,仪王知道她想铲除弥光,恰好自己能伸这个援手。至于要她拿什么交换,她甚至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让她达到目的就好。 但这个想法,得不到外祖母的支持,若是让家里人知道,或许会惊讶于女孩儿家,哪里来那样复仇的勇气。可是明妆自己明白,这种痛失父母的恨有多深,如果爹爹和阿娘还活着,自己大概也如芝圆一样,活得肆意张扬、旁若无人吧! 第19章 吴嬷嬷的一把老骨头几乎被她摇散了架,最后只得妥协,“好好好,不说不说!不过小娘子心里既然有数,就要多留心才好。”其他的不必叮嘱了,一个能自己执掌家业的姑娘,多少风浪都见过,到了儿女私情方面,也不至于不知轻重。 回到袁老夫人的院子,一家子还在等着,大舅舅和二舅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知道仪王到了门上,实在彷徨于该不该出门迎接。 终于看见明妆回来,忽然松了口气,知道仪王已经走了,都退身坐回了圈椅里。 袁老夫人问:“怎么样?仪王殿下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明妆说没有,“就是路过,顺便打个招呼罢了。” 这话不属实,袁老夫人看向了吴嬷嬷,想从她那里探听出些原委来,谁知吴嬷嬷也是一样的回答,“倒是没说什么,不过闲话几句家常……仪王殿下刚去外家拜年,先皇后母家在通御街,正好经过咱们麦秸巷,顺道过来探探明娘子。” 袁老夫人哦了声,嘴上应了,但吴嬷嬷是她年轻时的陪房,伴在身边几十年,彼此间早就有了默契。眼下人多,不便细问,等回头人散了,自然还有详尽的内情回禀。 反正大年初一,不必弄得惊弓之鸟一般,那尊大佛走了,他们就好安心团圆了。 吩咐厨房预备上菜,大家挪到花厅里去,今日的席面是从东门外仁和店预定的,里头有各种迎春的新菜,也有浑羊殁忽1那样了不得的硬菜。 男子一桌,女眷一桌,大家聚在一个花厅中用饭,隔着桌,也要敬上两杯酒。 明妆不会饮酒,但盛情难却,被静好硬劝了两杯蓝桥风月。所谓的蓝桥风月,是高宗吴皇后旧宅出的佳酿,一般年尾时候才对外售卖。一旦酿成,城中的显贵人家便去采买,作过年宴饮之用,款待宾朋也算有面子。 静好拍拍明妆的肩,“今年一定找个好郎子,要知冷热的,要位高权重的。” 明妆知道她话里有话,无外乎暗指今日登门的仪王,便笑得眉眼弯弯,压声对静好道:“三姐姐年纪比我大,理当比我先许人家。咱们先前不是提过李判吗,他今日说要留京半年,解决婚姻大事,要不咱们回明外祖母,托个大媒登门说合好不好?” 静好讶然看了她一眼,“给我吗?” “对呀。”明妆笑着说,“人家如今是国公了,我看和你正相配。” 静好唔了声,装模作样抚抚鬓角,“不甚相配,我又没有个当郡公的爹爹。再说世上哪有女家托人登门的,要是传出去,人人以为我袁静好上赶着求嫁,往后在贵女圈中也不好混迹了。” 她们姐妹说话随意惯了,大家听了也不过一笑。后来又推杯换盏,明妆实在喝不得了,只好讨饶,换成了紫苏饮子。 饭后去三表嫂院子里探望,很窝心地问候了一番,再去看小侄儿,孩子睡在摇篮里,那团团的脸简直撞进心坎里来,明妆惊喜地感慨:“我也是做长辈的人了!” 过年十六岁了,却觉得自己还小,辈分见涨了,沾沾自喜。原本要多看孩子一会儿的,无奈下半晌要去汤宅拜年,在摇车边上流连再三,对三表嫂道:“我今日来,没有给宁哥儿准备见面礼,明日我让女使送过来。” 半靠着床架子的产妇脑门上戴着抹额,笑出了一脸慈爱的味道,说不必了,“妹妹常回来瞧瞧我们,我就高兴了。” 又说了几句家常话,明妆让她好生休息,自己从袁宅辞了出来。 因喝了酒,脸和脖子滚烫,拿凉手背掖掖,还是压不住那团热气,只好推开车窗,让外面的凉气渗透进来。 很快,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天地也豁然开朗。望窗外,街市上张灯结彩,除夕的灯笼不曾撤下去,在风里摇曳着,到了晚间还要点上。 瓦市人来人往,外邦来的伎乐没有过年过节的讲究,照旧吹拉弹唱,把勾栏经营得热火朝天。 穿过宜楼街,前面就是汤宅,往年都有惯例的,知道明妆下半晌要过府,周大娘子已经派嬷嬷在门上候着了,见人一到,便引进了内院。 家里人都在,先去给枢密使道新禧,顺便见过了鹤卿。鹤卿正要出门,打算去会一会朋友,见了明妆就问:“那张狐狸皮怎么样?够不够用?要是不够,我那里还有两张,让人给你送去。” 周大娘子看得叹气,怨怪鹤卿少根筋,面对这样的美人儿没别的话,就知道问狐狸皮。但凡他有点别的意思,自己也不用发愁了,一客不烦二主,亲上加亲多好! 可这鹤卿,实在是个死脑子,早前要给他说合亲事,他不愿意,一拍胸脯“大丈夫何患无妻,先立业再成家”。女孩儿从他面前走过,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周大娘子就觉得八成是那些女孩子姿色不够,不入他的法眼。结果明妆这等可以近水楼台的,他照样不为所动,害得周大娘子鬓边生出几根白发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正常,有什么难言的怪癖。 周大娘子只好寄希望于明妆,可惜孩子们一个赛一个地单纯,明妆说:“我想要个卧兔儿。”一手比划,“要皮毛很厚实那种,送给我三嫂,她刚生了孩子。” 鹤卿说没问题,“等初五我们出去跑马,我给你打只貂鼠,活毛!”边说边甩着马鞭出门去了。 周大娘子和丈夫交换了下眼色,汤淳讪笑了两声,“不着急。” 着急也没办法,周大娘子只好吩咐芝圆:“带般般去你房里玩儿吧,我一会儿给你们送吃的过去。” 芝圆就等这句话,一把勾住了明妆的胳膊,牵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在她颈间嗅嗅,“你喝酒了?” 明妆嗯了声,“推不过,中晌喝了两杯。”把脸凑到芝圆面前,“替我看看,还红吗?” 芝圆细打量了两眼,见她颧骨上残留着一点红霞,便问:“你醉了吗?我让人给你送碗醒酒汤来。” 明妆说不用,“才喝了一点儿,很快酒气就散了。”两个人相携着,进了芝圆的小院。 竹帘卷起半边,在廊上闲坐下,午后很温暖,初一日就有了春的气象。 女使送茶点来,明妆捧着红豆乳糖浇,慢慢舀着吃。芝圆的兴趣不在吃上,很热切地告诉她:“昨日午后,五哥来咱们府上了。” 明妆从乳糖浇上抬起了眼,“来拜访干爹吗?” “哪里,”芝圆道,“专程来拜访我阿娘的。知道你认了我阿娘做干娘,就想托我阿娘入禁中面见张淑仪,提一提你们俩的事。” 明妆吃了一惊,“我们俩的事?怎么就……我们俩的事了?” 芝圆说:“怎么不是你们俩!人家在梅园对你一见倾心,除夕又邀你赏灯,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吗。” 可明妆又彷徨起来,单说姻缘,作配翼国公是高攀,谁能说这门亲事不好!但她如今考虑的并不是姻缘,加上仪王的那番话,翼国公的热忱,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我觉得,这事不用操之过急……” 她委婉提出的时候,正逢周大娘子进来,周大娘子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翼国公这等天潢贵胄,自小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他心里喜欢就要得到,哪里管其他。昨日来托付我,我也不好推诿,只说等过完了年再入禁中,就是想先听听你的意思。你心里是怎么想呢,对人家中意吗?要是中意,试一试也无妨,到时候请孙贵妃一同帮着说合,兴许这事能成。” 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到了这种时候是最难堪的,没有人出面做主,一应都要她自己打算。明妆倒也没有失措,想了想道:“我和翼国公只见过三次面,这就要谈婚论嫁,太仓促了。” 芝圆显然很意外,“不是说好了,咱们闺中做挚友,出了阁做妯娌吗,难不成你要我孤零零嫁进李家?” 明妆讪笑了下,“你就是在李家长大的,算不得孤零零。” “不是……”芝圆语窒,半晌叉腰道,“五哥不好吗?你看不上他?” 然而明妆心里的盘算不能说出来,芝圆义愤填膺,她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利用完了好友的热心,临阵却退出了,很不讲道义。 还是周大娘子明白,安抚芝圆道:“翼国公和般般见面不多,又不了解彼此为人,现在急吼吼要提亲,不就是看重般般的容貌吗。男人重色不是好事,你还不容般般自己考虑?依我说,先晾上几日,若他再来托付,也算有心,到时候我再入禁中不迟。” 芝圆气馁不已,“原本我还很高兴呢。” 周大娘子蹙了蹙眉,“你以为这是逛瓦市,你去她也去?女孩子矜重些,人家才不敢怠慢。” 说得明妆连连点头,芝圆便也无可奈何了。 冬日里日短,天黑得早,下半晌过起来很快。看时候差不多了,周大娘子出去吩咐夜里的席面,要留明妆在家吃饭。 她们小姐妹在廊上说话,芝圆先前的不解,终于在灵光一闪中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二哥。那天你们俩踏雪寻梅,不会看对眼了吧!” 廊外的周大娘子怔了怔,支起耳朵仔细听,听见明妆还是缓慢的语调,不经心地反驳,“那日是偶遇,不是什么踏雪寻梅。” 反正芝圆有她自己的见解,“五哥换成二哥,也不是不行……”说着开始由衷地钦佩明妆,“般般,你真厉害,要是果真能配二哥,岂不是一跃从弟妹变成嫂子了!” 说得简直咸鱼翻身一样,在芝圆眼里,明妆嫁谁不要紧,要紧就是跟她一起嫁进李家。其他的妯娌她未必处得惯,但和明妆可以拉帮结派,二人成虎,将来谁都不怕。 女孩子们谈论婚嫁,说得过家家一般,周大娘子笑着摇摇头,往后厨去了。 晚间大家一起吃饭,汤宅人口很简单,汤淳有两个妾,都没有生养,家里只鹤卿和芝圆两个,加上明妆,才更有过年的气氛。 饭罢周大娘子让鹤卿送明妆回去,仔细叮嘱:“慢着点儿,今夜街市上热闹,别让人冲撞了。” 鹤卿应了,骑上马护送,开始还引路,后来就并驾齐驱,来和明妆闲聊了。 他和芝圆一样,是个简单直接的人,逍遥地坐在马背上,偏头和明妆侃侃而谈:“你发现没有,我阿娘想撮合我们俩。” 明妆眨着大眼睛,扒在窗口喃喃:“是么……” 鹤卿自在地笑笑,“可我拿你当亲妹妹一样,怎么能胡来!” “不过干娘确实挺担心你的。”明妆道,“鹤卿哥哥,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鹤卿开始支吾,“这个……这个……往后再告诉你。”可话刚说完,神色忽然一凛,然后偏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劝诫她,“翼国公要是向你提亲,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明妆大惑不解,莫名地望着他。 鹤卿叹了口气,朝前努努嘴,“瞧见没有,那个小娘儿快吊在他身上了。我看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一人能担两人的分量,以往真是小看他了。” 作者有话说: 1浑羊殁忽:浑羊殁忽最为珍食,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食鹅弃羊。 明天入v了,当日万字更新,不见不散哦。 第20章 明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这一望真有些吃惊,原来灯火辉煌处站的正是翼国公,他身边的女孩儿不是别人,是嘉国公爱女, 应宝玥。 遇上了, 好像有点尴尬,毕竟年三十还上汤府托付, 求干娘入禁中和张淑仪说合呢, 没想到转天就和应宝玥逛起了瓦市。 明妆忙把脑袋缩回去, 午盏则一脸震惊, 喃喃自语着:“这翼国公,真是左右逢源啊。”话才说完,被明妆一把拽了回来。 可是犹自不平,愤懑道:“昨日不还和小娘子一起观灯呢吗,怎么今日和应家小娘子混迹在一起了?” 明妆臊眉耷眼道:“别说了, 就当没看见吧, 快回去。” 可鹤卿不干, “今日一过, 明日他还当无事发生,照样登你的门, 打算向你求亲。这种人的嘴脸须得当场揭穿,反正我看你也不是能将就的人。”嘴里说着, 已经策马往灯潮处走去。到了近前潇洒地翻身下马, 笑着叫了声公爷, “这么巧, 竟在这里遇上了。” 香奁琳琅 第13节 挂在翼国公胳膊上的应宝玥见有人来, 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不过枢密使公子全不在她眼里,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微捺着唇角,抿了抿鬓边的发。 翼国公这算是找到了救星,好不容易能从应宝玥的魔爪底下脱身,简直万分庆幸。他很感激有人替他解围,因此也格外热络,暗舒了口气,牵牵袖子道:“鹤卿,你也来赏灯么?” 鹤卿没打算让他和稀泥,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往后指了指,“我奉母亲之命,送明妹妹回家。”说着嬉皮笑脸地“嘿”了声,“我险些忘了,你们也认识。” 翼国公的脸忽地便涨红了,仓惶望向不远处的马车,讶然道:“易娘子在车上?“ 一直远远观察着鹤卿一举一动的明妆没有办法,只得从马车上下来,因不往心里去,情绪便没有什么波动,依旧可以挂着得体的笑,朝翼国公褔了福身。 简直五雷轰顶,翼国公心里慌起来,那目光也不由游移,暗暗瞥了下应宝玥,唯恐刚才她的举动落了明妆的眼,自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如今只求老天开眼,让应宝玥哑了吧,别叫她再开口了,但怕什么来什么,应宝玥非但没哑,还声线宏亮,爽快地唤了声易妹妹,“上回梅园一别,再没见过妹妹,没想到新年头一日便遇上了。” 明妆说是啊,“我从干娘家吃过了饭回来,恰巧路上碰上了阿姐。今日的灯会和昨日一样热闹,我看街边上的小食也比昨日多呢。” 应宝玥一笑,话中有话,“昨日是除旧,今日是迎新,今日的兆头更好。这样的好日子,妹妹怎么不出来逛逛,居然安于在家吃饭?” 翼国公脸上五颜六色,那难堪之情简直要流淌下来。她是从汤府回来,汤夫人应当把他昨日到访的事告诉她了,一面打算提亲,一面又让她撞见自己和别的姑娘在一起,恐怕会让她误会他是个流连花丛的老手,连他的心,也变得可疑且不纯粹起来。 他急于辩解,好不容易插上了话,对明妆道:“我出来游玩,也是半道上碰见了应娘子……” 应宝玥眉眼黯了黯,转头冲他一嗔,“五哥是在有意向易娘子解释吗?是不是半道上碰见的,很重要吗?” 这下翼国公下不来台了,明妆颇为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又一笑,裹了裹斗篷道:“天怪冷的,我就少陪了,公爷和阿姐玩得尽兴,只是也要保暖才好。”说罢又欠了欠身,被午盏搀着回车上去了。 翼国公站在那里,无端有种大势已去的预感,他想唤明妆一声,甚至想送她回家,可待要上前,又被应宝玥拽住了。 鹤卿看在眼里,寥寥扯了下唇角,也不多言,朝翼国公一拱手,上马拔转缰绳,护送易园的马车离开了。 翼国公失魂落魄,简直有些想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应宝玥会缠上他的胳膊,为什么恰好让明妆撞见。千恨万恨,恨自己面嫩心软,原本应该狠狠拒绝纠缠才对,结果推了几次没能成功,就勉为其难了。 一旁的应宝玥明知故问,“五哥怎么了?见了易娘子,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是易娘子扫了五哥的兴?” 翼国公对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法很是愤愤,她又想伸手来够他,被他板着脸拍开了。 “应娘子自重吧,大庭广众之下有碍观瞻,不单是易娘子见了要误会,若是半路上遇见朝中官员,宣扬起来也不好听。” 应宝玥愕然,“我一直以为五哥洒脱,没想到也这样守旧?我和五哥自小认识,我一直拿你当哥哥一样看待,没想到五哥竟觉得我不庄重吗?” 庄不庄重,其实各自心里都知道,只不过读书人习惯给人留脸面,她问得出口,他却不好意思默认。 叹了口气,他蹙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宝玥面色不佳,眼看眉宇间乌云滚滚爬上来,但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一晃又若无其事般,扬着笑脸往前面一指,“五哥你瞧,那盏金鱼灯多好看,咱们过去瞧瞧。”然后不由分说再次牵住了他的手,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一鼓作气把人拽了过去。 那厢车里的午盏怔怔盯着明妆,问:“小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明妆干笑起来,“我不生气,做什么要生气?” 车外的鹤卿很赞同,策着马道:“本来就是,没什么可生气的,反正两下里又没有定亲,早些看清为人,对你有益处。”说着砸了砸嘴,“和他同行的,是勾栏中的行首吗?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午盏道:“大公子,那是赫赫有名的嘉国公府千金,全上京只有你不认得她。” 鹤卿哦了声,“人不认得,名声倒是听过。都说她直爽,原来是这么个直爽法,今日算是开眼界了。” 鹤卿和芝圆一样,对应宝玥很是不喜,倘或得知应宝玥还打过高安郡王的主意,恐怕他当场就要让人家下不来台了吧! 其实这样也好,反倒坚定了她的想法,不再打算通过翼国公来对付弥光了。翼国公是个温暖的人,正因为过于温暖,没有杀伐手段,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投靠仪王,一击命中。 马车缓行在路上,终于到了易园大门前,明妆下车同鹤卿道别,让他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鹤卿应了,另外也安慰了她两句,“大过年的,不要为那种事伤怀。等我回去同阿娘把这事说明,让她不必再入禁中说合了,免得坑你。” 明妆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远,赵嬷嬷掖着袖子比比手,说:“夜里冷,小娘子快些进去吧,别着凉。” 返回后院的路上,她吩咐赵嬷嬷:“若翼国公再来,就替我挡了吧,说我不在,不必再见了。” 赵嬷嬷说是,一面叹息:“原本倒是不错,谁知道……果真为人处世应当有度,性子太面,对谁都一样,那就成了烂好人,反倒让人说不出好来了。” 身边的人都很懊丧,明妆却颇有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回到房内喝了盏汤,洗漱过后,便松散地睡下了。 第 二日鸟鸣啾啾,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雀,停在她窗前叫个不休。 “妈妈……”她从帐内探出头来,“我要穿衣裳。” 商妈妈抱着袄裙从外间进来,自己奶大的,纵是长到了十六岁,也拿她当孩子看待。麻溜地上来给她穿戴,和声问:“小娘子今日醒得早,可是有什么安排呀?” 明妆趿了鞋走到镜前坐定,拿牙刷子蘸了青盐刷牙,口齿不清地说:“回头给我具一份拜帖,送到仪王府上去。” 商妈妈迟疑了下,疑心自己听错了,“小娘子是说仪王府?” 明妆“嗯”了声,“昨日他上麦秸巷探我,今日我也该回礼,登门去瞧瞧他。” 仪王啊,说实在话两者地位悬殊,连商妈妈都觉得有些靠不住。 可是这话怎么说呢,男女间的感情也不是能用地位来衡量的,倘或郎主夫妇还在,家下小娘子是郡公独女,作配一位王侯,算是高嫁,但绝不算高攀。 昨日仪王既然特意到袁宅探望,那就说明八字有了一撇,先皇后不在了,仪王也有了点阅历,应当能作自己的主,看来比翼国公还可靠些。 商妈妈应了,“我这就让人准备拜帖,小娘子且慢慢梳妆,回头吃了晨食再出门。” 这里漱口洗脸,再施上脂粉,待换好了衣裳用上一碗蕨笋馄饨,明妆就抱着她的南瓜手炉出了门。 坐上车,车帘半打起来,她吩咐赶车的小厮:“去甜水巷。” 仪王府与潘楼隔着一条街,因是为数不多的王府,因此独巷独宅,十分僻静。 从皇建院街一直往南,一炷香时候就到了,以往她不曾来过这附近,今日是第 一次。车越走,越感觉到此地的肃穆,场面上来往,不觉得王爵有多遥远,但到了人家的府邸前,方发现这种天差地隔的区别,果真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赶车的小厮将拜帖送到了门上,不知人在不在,就算不在,反正已经来过了,下次若见了面也好交代。 谁知守门家仆看了拜帖,立刻便迎到了车前,隔着帘子说:“小娘子,我们殿下恭候小娘子多时了,早就吩咐下来,小娘子到访不必通传,即刻引进门就好。” 赵嬷嬷和午盏上前来接应,明妆踩着脚凳下来,站定后问这小厮:“仪王殿下在吗?” 小厮说在,“朝中休沐,殿下不曾出门。”边说边退后一步弓腰比手,“小娘子请吧。” 进了门,门上另有婆子上来引路,把她引入了前院。 王侯的宅邸果真不同凡响,站在檐下看,雕梁画栋构建精美,大约也有几分禁中的风貌吧。 女使垂首接引,温声道:“请小娘子随我来。” 穿过宏阔的前厅,一直引入东花厅内,这里有各色盆栽,甚至有那日梅园里栽种的稀有珍品。花厅四面用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做围栏,半垂的金丝竹帘将天光分割成细细的无数线。明妆在禅椅里坐下,偏头看外面的景致,隐约的假山石子、隐约的细竹、隐约的梧桐。梧桐枝丫上还余几片黄叶,迎风微微颤动着、扇动着,似乎长得很结实,可以坚持到春暖花开。 正神游,后面的回廊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不紧不慢。她忙站起身来,见一个身影走过半卷的帘底,还是闲散的步态,到了门前淡淡一笑,“贵客临门,今日终于盼来了小娘子。” 明妆向他欠欠身,“殿下安好。” 他说好,指了指禅椅,“坐吧。”复又转头吩咐厅前听命的女使,“把易娘子跟前的人,带到廊亭里用茶。” 赵嬷嬷和午盏对视了一眼,她们是近身伺候的人,又到了人家门上,一下子把她们全打发了,小娘子身边谁来照应?可既是仪王吩咐,又不敢不从,便看着明妆,等她一个示下。 把人支开,就是要开诚布公地商谈了,这样也好,她喜欢万事有根底,就如做生意一样,把条件开出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去吧。”明妆道,“吃了两盏茶再来接我。” 赵嬷嬷和午盏道是,跟着王府上的女使去了。 仪王的眉梢微微一扬,笑道:“小娘子身边的人很审慎。” 明妆颔首,“因为家父家母过世得早,她们一向尽心照应我,唯恐我受到不公。”顿了顿言归正传,“上次梅园结识了殿下,殿下临走对我说的那番话,我一直记在心上。今日来,是想与殿下好生恳谈,若是殿下愿意帮我,我又该为殿下做些什么?” 仪王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半垂着,听她这样直接,略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本以为深闺中的娇娇儿,纵是要来磋商,也会瞻前顾后难免扭捏,谁知她却不是。同意了,认定了,便坦荡地来作交换,不必遮遮掩掩,有话敞开了说。他觉得很满意,笑道:“小娘子不必考虑那么多,我愿意替小娘子达成心愿,不需要小娘子为我做什么。说句不怕小娘子恼的话,你是尊养在郡公府的姑娘,就算善于掌家,于我来说还是过于力微,我不会对你有过多要求。” 明妆却不明白了,迟疑道:“以我的浅见,不觉得殿下是个注重皮相的人。在梅园相识之前,我与殿下素未谋面,实在想不出殿下帮我的理由。” “在小娘子眼里,一切都得有理有据?” “是。”明妆挺了挺脊背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爹娘就是这样教我的。” “女孩子太执着,就不可爱了。”仪王带着调侃的语调道,“人活于世不必太通透,太通透了,痛苦加倍,还不如随遇而安的好。如果小娘子硬要一个理由——我二十五了还不曾婚配,这算不算一个好借口?官家很为我的婚事着急,曾托付圣人替我挑选夫人,都被我婉拒了。我在找一个人,须得貌美,有才情,有头脑,还要有执掌家业的手段,小娘子不正是合适的人选吗。所以我等你及笄,等你从深闺中走出来,梅园邂逅是我刻意安排的,这样的解释,小娘子相信吗?” 如果换了一般的女孩,大概真会被他的这套说辞迷惑,可惜明妆并不相信。她幕后操盘郡公府留下的那些产业,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和苦肉计都见识过,若说他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夫人人选,就愿意为她去动官家身边的亲信,付出与回报太过不对等,所有的说辞就都有漏洞了。 “弥光不是寻常黄门,殿下打算怎么帮我?” 仪王神色轻松,一手抚着禅椅扶手道:“花无百日红,这天下权力更迭,唯一不变的是血脉传承。我若说得更透彻些……”他忽然定睛望住她,那双眼眸深沉如寒潭,极慢地说,“小娘子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吗?弥光终有失势的时候,我能为小娘子做的,是加快这个进程,到时候自然将弥光擒到你面前,要割肉还是放血,全凭小娘子处置。” 如果还在纠结于他的目的,那么听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时,基本就能证实她之前的猜测了。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援手,放到仪王身上更是。他的出身和其他皇子不同,他是先皇后所生,地位自然在兄弟之中最尊贵。但是这种尊贵,没有得到官家的认可,更没有昭告天下,那么他就需要找个有力的支柱,尤其是军中的力量,来帮他夯实基础。 爹爹有旧部,包括李宣凛都是他一手调理出来的,陕州军上下爱戴爹爹,即便主帅易人,余威犹在。换句话说,如果将她收在身边,起码收买了陕州的人心,到时候仪王受拥戴,身后有兵力,那么相较于其他皇子,胜算就更高一筹。 如果他登极,一个小小的弥光还不是蝇鼠一样,可以拿来做顺水人情。因果很好理清,剩下的就是让他说真话。 明妆站起身,在花厅中慢慢踱了两步,边踱边道:“殿下深谋远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很感激你。我想殿下需要同盟,我也愿意与殿下结盟,但结盟的条件,是推心置腹。所以殿下不如坦诚心里的想法,明妆愚钝,只有殿下说明意图,我才知道今后应当怎么做。”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目光流转落在自己的膝上,肘弯支着禅椅的扶手,食指在鼻梁上抚触,半晌才道:“我说过,小娘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明妆凝眉看他,“只需要在你身边,是以什么身份?夫人,还是红颜知己?” “夫人。”他笃定地说,大概因为气氛太凝重,重新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小娘子是易公爱女,如果只是红颜知己,太折辱小娘子了。” 他笑起来阴柔,明妆说不出那种感觉,就是玄之又玄,不可捉摸。 而她呢,疑惑的神情里不自觉带着一点傲性,倔强的小脸,甚至玲珑的鼻尖,都有种虚张声势的有趣味道。 如果女孩子是糕点,那么她一定是酸甜口的,至少不让人感到乏味,于是他实心实意地说:“我年纪不小了,确实需要一位夫人,选了好久,权衡了好久,只有小娘子最适合我。” 也好,如果铲除弥光之余不委屈自己,那么对她来说就是幸事。 “殿下何时能替我办到,可否给我个准日子?” 仪王想了想道:“半年,至多半年。” 明妆的心沉淀下来,半年,她知道其中也许有风险,但诱惑太大,抓住弥光血祭爹娘,这个念头已经足够让她不顾一切了。 “好。”几乎只需一瞬,她不假思索道:“我是个孤女,势单力薄未必对殿下有助益,殿下若是不嫌弃,就按咱们说定的行事。我可以替殿下做管事,家中一应杂事,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殿下料理妥当,甚至殿下若需要资助,我手上有些薄产,也可以为殿下打点。但有一桩,我不插手殿下机务政事,更不会为私事动用爹爹旧部,如此这般,殿下可答应?” 很好,将自己最大的作用摒弃了,谁敢说易般般一般般? 但她不明白,只要她在,人情就在。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相信李宣凛比她更懂得这个道理。 不过实情她虽明白,他却没有直说,说得太透就丧失美感了,毕竟夫人立在那里除了标榜,也是要过日子的。这样惊人的容色作配自己,自己并未吃亏,单纯就娶亲而言,他还赚了。 “那么五郎那里……”他含蓄地笑了笑,“小娘子能回绝吗?” 明妆不傻,没有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道理,便若无其事道:“我与翼国公只是泛泛之交,何来回绝一说!” 仪王道好,“小娘子这么说,从源就放心了。眼下刚过年,禁中宴饮不断,不是谈正事的好时机,等出了元宵,我会呈禀官家,请官家派人为我操持。” 明妆有些迟疑,“弥光是官家跟前红人,他若是知道殿下与我扯上关系,不会设法阻止吗?” 香奁琳琅 第14节 仪王失笑,“那于小娘子来说岂不是好事吗,半年之期又可提前了。” 明妆这才松口气,这笔生意终究是谈了下来,细想之下虽有些悲哀,但她这样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有什么其他更高深的法子呢。 此时恰好两盏茶已过,赵嬷嬷和午盏从廊亭里过来,停在台阶下听令。明妆向仪王欠了欠身,“今日叨扰殿下,我这就回去了。” 仪王站起身,又换了个家常的语调,和气道:“往后不必这么客气,就叫我的小字吧。” 明妆点了点头。 “那我就叫你般般?”他饶有兴致地说,“你这名字很有意思,看来令尊对你寄予了厚望。” 所以更不能让爹爹失望。她不是男儿,不能征战沙场替父平反,只能用她自认为对的方式冒险一试。 送她出花厅,她的凤尾裙迤逦流淌过石阶,为这庭院平添了秀色。 女使展开斗篷为她披上,仪王亲自接过手,替她系上了领口的丝带。 边上的赵嬷嬷和午盏愈发惊惶,不知道两盏茶的工夫,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明妆虽然不自在,但还是顺服地接受了,待整理好领口,退后一步向他褔了福,然后跟随婆子朝院门上去了。 赵嬷嬷和午盏忙不迭跟上,出了月洞门朝前院走,穿过一条竹林小径时,迎面遇上了一个打扮精美的女子。那女子眉眼娟秀,很有小家碧玉的意思,穿着一件朱缨的襦裙,腰带系出纤细的身腰,看打扮和府里女使不一样。 见了明妆,让到一旁行礼,明妆瞥了一眼便错身而过了,倒是赵嬷嬷朝领路的婆子打探了两句,“刚才那位娘子,是仪王殿下贵眷?” 领路的婆子“哦”了声,“是府上侍娘,平时侍奉殿下更衣穿戴。” 赵嬷嬷心头咯噔一下,才想起仪王虽未娶亲,但不妨碍他身边有通房。王侯将相府上,管没有名分的房中女使叫“侍娘”,这等侍娘到了郎主娶亲之后,一般都是要抬为妾室的,若是小娘子当真和仪王有缘,那么还未过门,便已经有第 三人了。 可是看看明妆,她微扬着下颌,好像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赵嬷嬷虽犯嘀咕,到底也不能当场说什么,回去的路上只好委婉向她提了提,“小娘子可听到了?刚才那女子,是仪王殿下的通房。” 明妆嗯了声,只是静静坐着,再没有别的表示了。 午盏有点着急,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小娘子,那可是通房,将来要升妾室的。” 明妆却看得很开,笑着说:“这有什么,天底下的妾也不都是坏的,像咱们家惠小娘和兰小娘,个个都疼爱我,家里有她们,我才不那么寂寞呢。” 午盏窒了下,绞尽脑汁辩驳着:“惠小娘和兰小娘都是大娘子陪嫁的女使,原就是贴心的人,所以才对小娘子好。外人和小娘子又没交情,小娘子不得防着点吗……”说罢怏怏看了明妆一眼,“那位仪王殿下对小娘子有意思,小娘子答应了吗?” 答应了吗……算是达成共识了吧!婚姻之于明妆,没有那么重要,如果有必要也可拿来做交换,只要仪王应准的事能办到就好。 膝头的布料起了一点褶皱,她垂眼抚了抚,“我看仪王殿下挺好的,长得不俗,身份又高贵,他可是先皇后的独子。” 照说这样的自身条件,确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但午盏显然还在为她担忧,“李判说过,让小娘子离他远一些的……” 明妆怔了下,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将李宣凛的话放在心上。不可否认她是有些急功近利了,但除了借助有权势的皇子之手,她想不到别的能够铲除弥光的办法。 “等见了李判,我再和他赔罪。”她蜷起手,将那片抚不平的料子攥进了掌心。 其实娶了她,等同于收编陕州军,这是仪王一厢情愿的想法。只要李宣凛不那么念旧,不那么重情义,审度过后是否选择站在仪王身后,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赵嬷嬷担忧完,倒也豁然开朗了,复又笑道:“认真说,咱们小娘子果真能嫁入仪王府,倒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让易家人瞧瞧,他们不疼不爱的小丫头也有好前程,小娘子身后有仪王撑腰,看他们还算不算计易园。” 明妆闻言苦笑了下,这世道就是这样,女孩子自立太难了,仿佛只有嫁个好人家,才算真的有底气。 “小娘子,可要回禀外祖母一声?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为小娘子高兴。” 可这样的亲事,自己知道没有什么值得高兴,明妆道:“等我下次回去,会亲自禀报外祖母的。这事先不要泄露,人家不曾登门求亲,说不定日后有变数也不一定。” 午盏皱了皱鼻子说:“梅园回来那日,我看仪王殿下就怪得很,什么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他是拿自己比作金钟,让小娘子选他呢。” 一切都有筹谋,一切也都有利可图。明妆回头看了仪王府一眼,那府邸越来越远……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马车,仪王从槛内迈了出来。小厮将人引到车前,他弯腰登上了车辇,从十字大街一路往西,看样子是入禁中去了。 大年初二,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欢度佳节的气氛中,但对吃皇粮的人来说,过年过节都是小事。 仪王直入了东华门,进左银台门往南,有一条狭长的甬道,边门与秘阁后的小殿相连,那就是禁中处置宫人的内衙。 因坠楼的宫女死在了官家眼皮子底下,已经不光是内廷的案子了,官家虽交代内衙审办,仪王与当日在场的庆国公,也都有督办之责。 从殿门上进入,这地方不知什么缘故,总有一种腐朽的味道,仪王不自觉掖了掖鼻子,对迎上前的黄门令道:“我府里有一盒没开封的藏春香,回头派个人去府里取,各处都点上一支,祛祛这霉味。” 黄门令听罢讪笑了下,“年前从后面阁子里搬了旧时宫人的存档,那些册子都发霉了,堆了西边半间屋子,这才气味不雅,请殿下见谅。” 仪王调开视线,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年三十那件案子,薛令查得怎么样了?官家吩咐尽快结案,毕竟当着邶国使节的面呢,发生这种事,把上国的脸都丢光了。” 黄门令吮唇道:“臣将那个宫人生前的一应都查访了一遍,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当日可有反常的举动,都问得明明白白,倒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唯有一点,腊八那日豫章郡王入禁中,曾与她私下说过几句话……” 黄门令正斟酌用词的时候,忽然见仪王站了起来,猛不丁的一个动作,把他唬了一跳。 仪王含笑朝门上拱了拱手,“你来迟了,晚上罚酒三杯。” 进门的李宣凛歉疚地回了一礼,“官家打算扩充控鹤司,把这差事交给了我。我今早去了司内衙门,实在分身乏术,晚来了半步,晚上认罚就是了,届时与殿下不醉不归。” 仪王听他说控鹤司,眼底轻轻飘过一丝动容,旋即道:“官家竟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了你,可见你在官家心中是中流砥柱,官家十分信任你。” 所谓的控鹤司,原本是东宫禁军,东宫又称鹤禁,控鹤司由此得名。 如今的政局是这样,官家未立太子,东宫也一直空着,这回忽然要筹备控鹤司,不免让人怀疑,官家可是要采纳宰相的谏言,打算册立太子了。 太子,多美好的字眼,皇子之中谁人不向往,只是有人势在必得,有人藏得更深罢了,若说有谁不稀罕这个位置,才是天大的笑话。如今官家把建立控鹤司托付了李宣凛,一切在他预料之中,极好! 虚与委蛇一番,李宣凛转头询问黄门令进展,黄门令将刚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末了为难道:“事关豫章郡王,查到这里,就不便再深挖了。我本想请殿下和公爷示下,看看这案子应当如何侦办,恰好今日二位来了,就请拿个主意吧,是继续查,还是到此为止,寻个由头,把案子结了。” 仪王看向李宣凛,似乎也如黄门令一样为难,“事关大哥,这案子倒果真有些棘手了。若是继续查,恐怕会伤了大哥体面,若就此结案,官家面前只怕不好交代……俞白,你的意思呢?” 李宣凛笑了笑,“我不过是协助殿下,案子应当了结还是继续,要听殿下的意思。但依我之见,这事闹得很大,且坠楼的内人是贺观察的女儿,倘或这件事没个交代,贺观察当朝上书,就愈发不好办了。” 仪王蹙起的眉宇慢慢展开了,颔首道:“你说得对,虽要顾全大哥,也不能让贺观察夫妇含冤。官家礼重臣僚,岂能为了皇子威仪,就让一条人命不了了之。再说大哥未必与这件事有牵扯,我们在这里为难,却是杞人忧天了。” 李宣凛说是,心里明白,这样的安排才合乎仪王的心意。 仪王转头吩咐黄门令:“我和公爷的意思,薛令都听明白了吗?继续查,不便直问大哥,就绕开他,或是从身边的人着手也无不可。” 黄门令有了主心骨,就知道接下去应当怎么做了,拱手道了声是,“只要没避讳,案子不难查,再给臣五日,五日之后,臣一定还贺内人公道。” 仪王说好,案子谈完了,就该论论私交了。他轻轻探手引李宣凛,一面迈出门槛,一面笑着说:“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骑马就哭的向子意吗?如今他在邓州做团练,这几日回京过年,我把他也邀上了。咱们不像少时了,长大后各有各的前程,好不容易能聚上一聚,且喝一杯吧,年关一过又要各奔东西,再想碰头,大约又是多年之后了。” 李宣凛道好,“当初蒙殿下不弃,让我跟着大家一同练骑射。” 他的出身并不好,父辈不能袭爵,他也不是正室夫人所出。原本他上面还有一位兄长,但这位兄长十三岁那年夭折了,他才记在嫡母唐夫人名下。唐夫人待他不亲厚,甚至对他破口大骂,说该死的人是他。父亲雌懦惧内,生母敢怒不敢言,他那时便立誓要闯出一片天地来,因此愤然离京,投奔在四镇节度使易云天门下。 一晃多年,再想当初,也不过轻描淡写。李氏宗亲再不济也能入禁军任职,因此上京有专门的马场供他们练习,仪王对于他,从来算不得照拂。 随口的客套话都是场面上应酬,一个说得真切,一个也敢领受,亲兄热弟般并肩走出了内衙。 仪王望着笔直的甬道,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明妆身上,“今日一早,易娘子来我府里探望,真叫我受宠若惊。那日在梅园,我就对她一见倾心,那时五郎也青眼她,倒弄得我缩手缩脚,不敢造次了。” 边说边瞥了一旁的李宣凛一眼,果然见他微微怔愣了下,仪王笑起来,“怎么?很让你意外么?” 李宣凛敛了敛神,解嘲道:“出生入死未让我意外,这件事倒确实出乎预料。以殿下的爵位,上京什么样的贵女不能作配,为什么偏看中她呢?”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看中她,就是看中了她背后的陕州军。 不过话要说得委婉些,急吼吼样子不好看,仪王道:“上京贵女虽多,却没有一个像她一样。你不觉得她不容易吗?小小年纪要支撑家业,据说易家的族亲还在打她的主意,我懂她怜她,也实心的爱慕她,毕竟这盛世容华难得一见,你我都是男人,说不重色,太虚伪了。再者,咱们交好,你又礼重易公,日后你要回安西四镇,有我照顾她,你也好放心。” 话很漂亮,但难掩用心,都是宦海沉浮的人,谁能窥不出其中用意呢。 李宣凛笑了笑,负手道:“确实,易公对我恩重如山,他的遗孤,我应当多加照应。”略顿一下又问,“那么殿下是打算提亲了吗?易娘子怎么说?” 交易做得很爽快,但不能说真话,仪王道:“早前她对我不假辞色,今日态度方好一些,我是想提亲,又怕她觉得我唐突……再过几日吧,多来往几回,等她点头了再提亲,也不至于落个威逼的罪名。” 李宣凛颔首,没有再说话。前面就是左银台门了,出了那道门,外面来往的内侍宫人多了,不便多说什么。待出了东华门,各自的车辇在护城河对岸等着,到了车前拱手作别,仪王道:“酉时,潘楼,可别再迟了。” 李宣凛道好,比手送他先上车,目送他走远,方回身登上了自己的车辇。 驾车的七斗仰头问:“公子,咱们是回家,还是去旁的地方?” 回家……那个家委实没有让他感觉到半分留恋,若不是怕落个不孝的口实,他早就另建府邸了。 捏了捏眉心,“去殿前司衙门。”控鹤司和殿前司关系匪浅,控鹤司的禁军,都是从殿前司班直中挑选出来的世家子弟。 “可今日是初二,殿前司指挥使恐怕还在走亲戚呢,公子现在过去,未必遇得上人。” 李宣凛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就忘了日子,眼下正是满朝休沐的时候,没有要事,谁会在职上。 复又思量,他还是发了话,“去易园。” 李霁深刚才的旁敲侧击,着实让他觉得不安,明妆的态度之所以转变,大概就是因为他们在袁宅外那场不常见的茶局吧。 虽说这事不该他管,但不能袖手旁观,一路上斟酌措辞,军中的铁血手段对付女孩子不适宜,好像除了语重心长谈一谈,没有别的办法。 到了界身南巷,下车后整理冠服,让人进去通传。不多会儿明妆亲自迎了出来,站在门前招手,“李判,快进来坐。” 她还是小时候一样的性格,热情洋溢,对亲近的人不设防。越是这样,越让他担心,大将军夫妇不在了,谁能让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再三思量? 暗叹一口气,他提袍迈上了台阶,午间的日光明亮,明妆眯眼望向他,今日他穿一件青骊的襕袍,腰上玉带束出了窄腰,越发显得人利落修长。可是看见他,她心里不免七上八下,自己借助了陕州军的势力,换来想得到的东西,如今陕州军已经不是爹爹的了…… 不过这种隐约的牵绊其实并不足以放到台面上理论,毕竟她日后嫁谁都有这嫌疑,除非像姑母说合的亲事那样,找个九品小吏。可九品的小吏,如何帮她扳倒弥光? 所以不要有负罪感,她握了握袖中的拳,把人引进了门,让午盏上茶来,一面笑道:“我以为你今日要访友呢,还是李判拿我当朋友,顺便也来访一访我?” 他仍是一贯自矜的神情,微扬了下唇角道:“我刚从禁中出来,原本想去殿前司的,忽然想起今日休沐,就来看看小娘子。小娘子出过门吗?这么好的天气,不去外面走走?” 明妆知道他这样问,必有他的用意,仪王先前应当是进宫了,他们在禁中遇上,仪王怎么能不借机向他透露。 再来隐瞒,没有必要了,“我上半晌去了仪王府,拜会仪王殿下……”说着望过去,嗫嚅道,“我没有听你的话,李判哥哥,你会生我的气吗?” 第21章 皎皎弯月下一双明亮的眸子, 那眼眸里云山雾罩,浮起一点泪色,让他想起她幼时打坏了父亲的砚台,悄悄躲在他的小院门口, 见他出现就来央求, “李判哥哥,我闯祸了。” 那时的他刚从副将升作判官, 她一声“李判哥哥”, 虽然是刻意讨好, 但也让他觉得窝心。 他低下头看她, “小娘子说得更仔细些。” 她为难地回身指了指,“我想练字,偷偷去了爹爹的书房,本想研墨的,可不知怎么, 砚台就掉下来……摔碎了。” 他明白过来, 那是大将军的恩师留给他的纪念, 大将军一直用得很小心, 这回摔碎了,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 想了想道:“这样吧, 我去和大将军说,砚台是我打坏的, 和小娘子无关。” 那时小小的明妆就已经很讲义气了, 她说不, “我自己弄坏的, 不能推在你身上。我想……李判哥哥给我找个一样的砚台, 别让爹爹发现。等以后爹爹高兴的时候, 我再认错,爹爹就不会怪我了。” “可是……”他犹豫了下,“怎么才能不让大将军发现呢?淘换来的是新的,打碎的那个已经用过了。” “这个好办,我慢慢地磨,磨得和爹爹用过的痕迹一样。”她又哀恳地拽了下他的袖子,“我不敢告诉爹爹,也不敢告诉阿娘,李判哥哥,你能帮我吗?” 那时的神情,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说生气……他不应该生气,毕竟男婚女嫁理所应当,如果里头不存在算计,她能嫁给仪王,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归宿。更是那声“李判哥哥”,让他忽然软了心肠,所以他慢慢摇头,“小娘子言重了,除夕那日仪王问过小娘子,怎么不去王府做客,我想是他常在催促,小娘子绕不过这情面,才登门拜会的,是吗?” 他还在帮她找台阶下,愈发让她感到心虚。 该不该把计划告诉他,其实明妆一直在犹豫,告诉他,也许他会有别的好办法,不需要她再拿自己的婚姻做赌注。但转念想想,弥光是官家身边红人,他又是爹爹旧部,他的一路高升,一定会引来弥光的忌惮,如果弥光在官家面前挑拨离间,闹得不好,他会走上爹爹的老路…… 香奁琳琅 第15节 她不敢去想。 因为很在乎,所以不愿意让他涉险,那日翼国公劝她看开,把爹爹的死归咎于“意见相左”,走到今日的李宣凛呢?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看法?人得到的越多,就越要权衡,越会自保,他出生入死多年,不能再因一个弥光,折损了一身道行。 自家的仇,要自己报,她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个离皇位最近的人身上。几次真话险些冲口而出,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斟酌再三,只好违心地说:“在你面前我也不怕丢人,我到了说合亲事的年纪,易家的祖母和姑母总在盘算替我找郎子,与其让她们随意安排,不如我自己寻个位高权重的,将来好压制她们。” 这也算真话,满上京去打听,没有人能比官家的儿子们更尊贵了。 “那么小娘子考虑过翼国公吗?”他和声问,“除夕那日你不是和翼国公一起赏灯吗,翼国公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文质,心思也纯良,我看他对你有几分好感。” 边上侍立的午盏瞅了自家小娘子一眼,果然见她脸上为难,支吾着不好说话,自己就该发挥膀臂口舌的作用了,忙唤了声李判,“小娘子昨日去汤府拜年,用过了晚饭才回来,我们半道上经过东瓦子,遇见翼国公了,他和嘉国公府小娘子正吊着膀子逛灯会呢。” 果然,明妆看见李宣凛眼里的惊讶,读书人人心不古,恐怕让他失望了。自己跟着指责,没有必要,便道: “嘉国公家小娘子性情爽朗,和翼国公应当是朋友。” 话虽这样说,吊着膀子又算怎么回事,若这是朋友之间的相处之道,未免太没有分寸了。 小娘子说话留情面,不好意思戳穿翼国公行径,午盏却愤愤不平,接口道:“可他年前还托周大娘子进宫说合呢,好在咱们昨日碰上,如果蒙在鼓里,真定下了亲事,到时候应小娘子再横刀夺爱,那我们小娘子该多委屈!” 这回连李宣凛都觉得翼国公不是好人选了,虽说未必真的滥情,但不懂拒绝就是恶因。一个男人一辈子会遇见多少女人,但凡有意攀搭的都含糊着,那么早晚会后院失火,鸡犬不宁。 算了,这翼国公算是彻底出局了,他一时也没有好的人选,忖了忖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想法,这事且不着急,好么?我要在上京逗留半年,容我些时间,一定给小娘子安排个靠得住的好人选。” 明妆笑起来,“李判要改行做冰人了吗?你自己还没有婚配呢,倒想着来给我安排郎子。” 可他实心实意操心她的婚事,如果她心里没有那个执念,听凭他的安排,将来一定能过得很不错。 李宣凛闻言,略有些尴尬,“我是男人,男人建功立业,晚些娶亲也不要紧。小娘子不同,你是闺中女孩,应当趁着大好年华,寻一个可靠的郎子。那仪王……出身辉煌,因此荣辱也难以预料,小娘子千万不能草率。” 明妆点头,“我会慎重的,李判不必为我担心。我有一句话,现在就要对你说,将来无论我嫁了什么样的郎子,如果他想借由爹爹的情面对你提出非分要求,请李判不要答应。” 他沉默下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以为她受了仪王哄骗,参不透人家背后的用意,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用不着强劝,至多不过略作提醒,她比他想象的更通透。 他望着她,很真挚地说:“我只盼小娘子一生平顺,将来能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郎子,再也不要经历风浪。” 说到这个,明妆怆然低下头,她好像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漩涡的中心,知道危险,却不能不冒险。也许是赌徒的心态吧,输赢各半,全看运气。仪王要借助陕州军的声势助威,如果仅仅是助威,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损失。 他见她神情有变,突然意识到话题太沉重了,新年伊始,不该让她为难,便站起身道:“我来了这半日,打乱小娘子的安排了。今日是初二,小娘子上外面走走,去见见姐妹朋友吧,我也该回去了。” 明妆哦了声,“那我送送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厅房,明妆把人送到门上,本以为他会扬长而去,没想到他顿下步子,回身又看了她一眼。 明妆露出一个笑,想道一句“路上小心”,但这样青天白日,有什么可小心的,人家还是武将。 他也没有再多言,利落地登上车,七斗甩着马鞭一抖缰绳,车就往巷口去了。 绕过内城出宜秋门,回去的途中会经过玉宵观,只闻见缭绕的烟气直冲鼻尖,冲得他眼睛酸涩,心头沉重。 再往前一程,入了洪桥子大街,车辇停下后,门上的小厮上来接应,这小厮有个大俗大雅的名字,叫张太美,人很瘦,脖子尤其长,往前探着,七斗说他很有鹅的格调。 张太美到车前摆稳了脚凳,打起帘子道:“公子,今日有人来给公子说媒了。” 李宣凛置若罔闻,从门上进去直上东边木廊,他还有好些公事要处置,没有时间过问又是谁来给他说合亲事了。 但刚到院门上,就听身后急急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厮过来回话,说:“公子留步,郎主请公子过去一趟,有话要对公子说。” 他只好顿住步子,转身往前厅去,进门就见父亲和唐大娘子坐在榻上,唐大娘子将父亲敷衍得很好,替他斟了茶,还要仔细叮嘱,“当心烫着。” 李宣凛的父亲叫李度,没有爵位可承袭,拜了个从六品的前行郎中,对自己的要求不太高,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行。靠着祖辈传下来的薄产,一家还算能够度日,能力不高,但在儿子面前绝对权威,即便这个高大的儿子已经官封了国公,对他来说父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改变。 李度见他进来,捋了一把胡髭上沾染的饼屑,拿眼神示意他坐下。 李宣凛没有挪步,只道:“父亲传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儿子有点桀骜,做父亲的觉得不大顺眼,要是换了以前打得也骂得,但如今他身上有了爵位,再要教训,就得看看官家的面子了。 叹了口气,平息一下心里的浪潮,李度道:“今日你舅母登门,替你说了一桩亲事,把你叫来,是为听听你的意思。” 堂下站着的李宣凛听罢,没有任何表示,李度推算中的“请父亲做主”并未出现,心下又有几分不快,看了唐大娘子一眼,“我一时说不清,还是你同他说吧。” 唐大娘子放下了手中茶盏,端端坐正,对李宣凛道:“我娘家表妹膝下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生得十分周正。她们家听闻你回上京了,还不曾娶亲,就托了你舅母来说合。我原是想,她父兄的官职都不高,身份和你不相配,但咱们是娶亲,娶妻娶贤,又不是要靠着岳家发迹,若是来个亲上加亲,也没什么不好。”说罢眼波一转,视线落在他脸上,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就是这样,我和你父亲都觉得不错,其实定了也就定了。不过如今你不同往日,毕竟封了国公,官家没抬举咱们家成为国公府,已经是顾全你爹爹的颜面了。你的婚事,还是要听听你自己的意思,若是答应,择个吉日就过礼,若是不答应……那就再等等,或者有更好的门第 也不一定。” 当然,“若是不答应”往后那段话,听听就罢了,毕竟前面长篇大论的前提,是父母已经觉得不错了。 站在地心的李宣凛依旧淡淡的,半晌才问:“母亲与这位表姨母,感情如何?” 既然要塞自家的外甥女,感情必是不错,唐大娘子道:“我与表妹自小就交好,虽不是亲姐妹,但感情很深厚。” 李宣凛笑了笑,“既然感情深厚,我却不能害了人家。我是武将,常年镇守边关,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战事就得出征,战场上九死一生,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说不准。安西离上京几千里之遥,到时候让人家跟我去任上,难免离乡背井水土不服,若不去,夫妻分离十来年不能见上一面,等同守活寡,母亲于心何忍呢。” 这话说完,唐大娘子不由怔了怔,居然有理有据,不可反驳。 “可你年纪大了,总要娶亲的。”唐大娘子蹙眉道,“难道还打算一辈子打光棍不成?” 他父亲此时也来帮腔,“我们李家人丁单薄,要是你大哥还活着,我也未必一定要逼着你成亲。如今开枝散叶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懂得父母的苦心,给你说合亲事不是要害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些成了亲,先生个一儿半女再说。” 李度动用起父权来,不会就事论事,一味只知道下死命令,有时候连唐大娘子都觉得他不得要领。 什么不能害人家,这些都是托词,不过是不愿意娶她娘家人而已。唐大娘子脸上不是颜色,抻了抻袖子有意怨怪丈夫,“你莫浑说了,如今人家是国公,这头衔压也压得死你,你倒来充什么父母爹娘?”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李宣凛听得多了,凉笑一声道:“母亲这样说,儿子不敢领受,父就是父,子就是子,我若是不敬父母大人,那么如今也不在这里住着,早该筹备自己的府邸了。” 李度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抬高了嗓门,“谢天谢地,你还知道人伦,没有爬到你老子头上去。我还是这句话,你要建府邸可以,成了婚再自立门户,我不管你。但若是没有成婚就想从这家里出去,那是万万不能的,我还活着,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不论什么话题,最后都会发展成父子之间的矛盾,像个死局,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也许是因为争吵声过大,惊动了门前戍守的人,一排牛高马大身着甲胄的禁卫大步过来,那顿地之声轰隆隆作响,一直推进到厅前,然后铜墙铁壁般伫立在那里。 高喉大嗓的李度噎住了,又惊又愤地直指门外,“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自己家里说话,他们要来拿我不成?” 李宣凛连头都没回一下,漠然道:“他们都是我的随行官,护我周全是他们的分内,请父亲消消气。”说着抬了抬手指,示意众人退下。 李度看着那群人重新退出大门外,这才松了口气,复又虎着脸一哼,“国公爷好大的官威,在家还要摆这样的谱,不知道的,以为我李宅是你安西都护衙门呢。” 唐大娘子的心思不在冷嘲热讽上,她眼下只要盯着他的婚事,毕竟国公的爵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国公夫人的头衔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的娘家人。 “郎主少说两句,这里正谈正事呢,什么能比孩子娶亲要紧?”唐大娘子说罢了丈夫,又来向李宣凛打探,“你攻打邶国立了大功,官家可曾说过要给你赐婚?” 李宣凛道:“我回来方几日,朝中忙于接待邶国使节,官家哪里有空为我赐婚。不过年后空闲,万一有旨意也说不准,所以母亲暂且别为我操心了,免得两头撞上,到时候对不起人家姑娘。” 唐大娘子顿时讪讪,不悦之余又在盘算,“官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家里为你定了亲事,难道还让你退亲另娶不成。” 李宣凛想了想,“倒也是,不过违抗圣旨会祸及满门,到时候不光咱们家,连表姨母家只怕也会遭殃,究竟有没有必要涉险,还请母亲裁酌。” 这下唐大娘子无话可说了,他搬出了官家,任谁都要忌惮三分。可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丧失安排他婚事的权利了吗,她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冲他使了使眼色,李度在这方面很善解人意,立刻便问了一句:“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是有,也不必藏着掖着,先禀报了父母,父母要是答应,把亲事定下也未为不可。” 李宣凛微顿了下,说没有,“我常年在军中,军中都是男人,哪里来中意的人选。” 李度拍了拍大腿,“那现在大可说合,趁着官家没有插手先发制人,你自己回禀上去,官家自然有成人之美。” 唐大娘子鲜少觉得丈夫睿智,这回的几句话倒很称她的心意。 “你父亲说得是,婚姻大事还是自己看准的好。官家要是赐婚,姑娘的样貌出身必定错不了,但性情呢?规矩体统呢?若是脾气古怪不好相处,退又退不得,到时候你受委屈不算,将来对待公婆也不知孝敬,那家风岂不是都要被她弄坏了!” 说来说去,官家的大媒也没有这位嫡母主张的强。李宣凛似笑非笑望向唐大娘子,“母亲已经看准了表姨母家的姑娘,叫儿子来,只是知会一声吧?” 唐大娘子被他回个倒噎气,若说是,人家毕竟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想压他一头很难,不说别的,先要忌惮门外那些该杀的贼兵。于是只好在人情世故上下手,语重心长道:“我这嫡母难做得很,若是放任不管,叫人背后说闲话,说不是我亲生的,不为你的婚事筹谋。”说着脸子一拉老长,“你若是不要我操心也可以,除去记名,大家干净。” 然而他却一哂,深眸中寒光泠泠,冷酷,甚至半带威胁地说:“母亲不必为难,我不在乎别人说我是小娘养的。官家召见我时曾问过,嫡母和生母应当如何诰封,母亲若是想除名,那我就向官家陈情,单独为我小娘求个诰命的头衔,将来好享朝廷俸禄,也为家里节省浮费,一举两得,母亲以为如何?” 第22章 唐大娘子被他气得不轻, 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要给生母讨头衔,绕开她这个嫡母? 她当初是下嫁了李度,丈夫官职低微, 自己自然也捞不着一个命妇头衔。如今这庶出的儿子封了国公, 头一桩都得先尊她这个嫡母,无论如何一个郡夫人总跑不掉。如今可好, 他打算拿这个来谈条件, 只差没明说, 若她插手他的婚事, 就剥夺这母凭子贵的资格了。 冷笑一声,唐大娘子对丈夫道:“我活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一家子正室不诰封,诰封妾侍的。官家是圣主明君,难道也如孩子一样不明事理吗?”说罢转头看了李宣凛一眼, “你也别拿这个来吓唬我, 你要是果真这么做, 我就要去宣德门击一击登闻鼓, 看看满朝文武怎么评断你这位国公爷。” 她说了些动气的话,似乎从未意识到如今堂下的人已经今非昔比了, 照旧还拿捏着嫡母的调性,对他指手画脚这不行那不行。 李宣凛上阵打仗时, 什么样刁钻的敌人都遇见过, 即便是对线叫阵, 也从不胆怯, 难道会对付不了一个妇人? 唐大娘子大呼小叫, 他闲适地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淡声道:“不是母亲说要除去记名吗?既然不想认我这个儿子,那么儿子带来的荣耀,想必母亲也不稀罕。” 唐大娘子越发气愤了,一则后悔自己刚才意气用事,二则又真有些忌惮,毕竟到了嘴的肥肉,哪能这样轻易丢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矛头又对准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李度,拍着榻几道:“看看你生的好儿子吧,这是拿话堵我的嘴呢,我这嫡母还有什么威仪可言,你家的妾都要爬到我头顶上来了!” 李度这才回过神来,又开始厉声责骂李宣凛,“你的孝道在哪里,人伦纲常又在哪里?别以为你如今功成名就,我就不敢打你,从未见过你这样自甘下贱的人,好好的嫡母不认,情愿做个妾养的。” 李宣凛笑起来,“我从军十来年,一向听说秀才遇到兵,没想到今日我竟做了一回秀才。父亲,车轱辘话也不必说了,母亲若是不愿意,我不去官家面前陈情就是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弄得脸红脖子粗。至于表姨母家的小娘子,母亲若是分外喜欢,邀到家里来相看相看倒也无妨,不过有言在先,凭我如今的身份,不图岳家有什么帮衬,但图将来的夫人能带出去见人,替我长脸。若是个庸脂俗粉,就不必送到我跟前自讨没趣了。”说着起身拂了拂襕袍,那镶了金银丝的膝襕愈发衬得长身玉立,忽而又冷了眉眼,傲慢地说,“两姓联姻,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这样人才,委屈自己成全别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刀头舔血,手上攥着千百条人命,再去做小伏低,我倒是愿意,只怕人家没这个命消受。”说罢一振袖,转身大步走出了厅房。 堂上的李度和唐大娘子面面相觑,唐大娘子愣了好久,待人影不见了才破口大骂,“好个精贼,真是了不得了,看看他这耀武扬威的模样,如今谁在他的眼里!”骂得不解气,又追到了门上,“来不认得爹,去不认得娘,就算舀水喂养他,好歹养到了十几岁。眼下翅膀硬了,拿封诰的事来胁迫我,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王法……”可话没说完,又被李度拦腰抱了回来。 横眉冷眼,唐大娘子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做什么,我受了这鸟气,还不能骂两句泄愤?” 李度这时候的脑子倒是清醒的,说:“快消消气,大过年的,闹起来不好看,门外还有几十号听墙角的呢!你听我说,他毕竟打下了邶国,除掉了官家几十年的心头大患,官家赏他还来不及,他若是私底下和官家抱怨两句嫡母不慈,有一百种法子不给你诰封。还是忍一忍吧,好歹挣个头衔要紧,你不是常和我抱怨,以前闺阁中的朋友都有了诰命,只你没有吗,现在凤冠霞帔就在眼前,别为了这点小事触怒他,成不成?” 说着又来给她顺气,唐大娘子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咬着后槽牙冷笑,“这倒好,我竟是要忍气吞声过日子了。今日替他说合亲事,哪一点害了他,说到最后弄出这一肚子气来,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但谋私,确实是有的,李度也瞧出来了,只因为他向来惧内,夫人说什么他也不敢反驳。遥想当年他让妾室怀了身孕,唐氏差点拿刀砍死他,这样恐怖的经历他是怕透了,也悟出一个道理来,要想家宅平安,首先就是让这正室夫人痛快。 “想来……他心里大概是有了喜欢的姑娘。”琢磨半晌,李度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说不定是陕州女子,所以对在上京娶亲这件事如此不上心。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要是想娶个山野村姑,只要他自己不怕招人笑话,咱们还怕什么。你就别再为他操心了,反正他日后也不敢不孝敬你,你只管保养好身子,等着做封君就行了。” 唐大娘子听他这样说,慢慢也刹了气性,长出一口气,有些哀怨地说:“只怪我儿死得早,要是活到今日,哪里容得他来给我气受!” 罢了罢了,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的闷葫芦长成了蛮牛,连他这做爹的在他面前也只能虚张声势。自小待他不怎么样的嫡母,要求就不要过高了,只要他能念着名分给她该得的,说实话就很不错了。 初五这日,易园开门就接到了鹤卿送来的两只貂鼠,好蓬松厚实的一身毛,果然是说到做到。 仆妇打理好了,拿细竹篾撑开皮子晾晒,送到园子里给小娘子过目,赵嬷嬷笑着说:“大公子想是天不亮就出去狩猎了,年轻人就是精神头儿好,要是换了我,半夜里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黑灯瞎火里找猎物了。” 明妆站在台阶上看,笑着说:“皮子是好皮子,就是这天暖和得快,等晾干了做成卧兔儿,怕是要明年才能用了。” 商妈妈打趣,“依我说索性留下吧,等到今年入冬,赠姝娘子一个,余下那个留到后年,小娘子自己也该用上了。” 明妆是真没有女孩子扭捏的那股劲儿,爽快地说:“等我要用的时候,让鹤卿哥哥再给我打两个。”一面吩咐仆妇,把皮子拿到通风的地方去。 太阳一点点升高,到了一日间最温暖的时候,忽然发现花坛里一株海棠发了嫩芽,尖尖的一点新绿点缀在枯朽的枝丫上,很有新生的蓬勃朝气。 烹霜举着铲子来松土,入秋时候搬挪的梨树长得比原来更好了,天气转暖把僵硬的泥土松动一下,埋上些肥料,可以保证开花不减先前。 明妆站着看了会儿,过节这几日一直歇着,也到了重新筹划香水行的时候了,正打算进去翻账册,门上婆子进来回话,说:“小娘子,翼国公又来咱们府上了,说有要紧的话想同小娘子说。” 赵嬷嬷一听,忙道:“小娘子不必管,我去挡了吧。” 明妆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几日冷静下来,又觉得避而不见甚为不妥。自己虽和仪王达成了交易,但日后总免不得各种场合再见翼国公,到时候因话没说清楚,反而尴尬,与其这样,倒不如见一见。 “还是我自己去吧。”她整了整衣裳,又抿抿鬓发,振作起精神往前院去了。 进门见翼国公站在厅上,不像上回邀她赏灯那样松散了,眉宇间分明有局促的味道。明妆依旧笑容可掬,比了比手道:“公爷坐呀。”又吩咐煎雪,“泡湖州带回来的顾渚紫笋,款待公爷。” 煎雪听了令,福身退下去预备,明妆回身道:“公爷今日得闲,来我这里坐坐?” 香奁琳琅 第16节 翼国公勉强一笑算是应了,心不在焉地落了座。迟迟看她一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化成了脸上的颓色,暗暗叹了口气。 明妆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但自己不好起这个话头,等煎雪将茶送上来,只管热络地请他尝尝。 翼国公此来不是为了品茶,这顾渚紫笋也喝出了满嘴的苦味,犹豫了再三,还是决定不要从那么令人难堪的话题切入,只道:“除夕那日和小娘子约定过,要去梁宅园子饮茶的,我问了四哥,他和芝圆这几日都闲着,如果小娘子愿意,我让人定下今晚的酒阁子,正好梁宅园子出了几样新菜色,请小娘子过去品鉴品鉴。” 可这样的邀约,已经不合时宜了。明妆摇头,“今日我要去外祖母家,实在不得闲,别因我扰了好兴致,你们去吧。” 话说完,就看见翼国公眼里的星辉暗淡下来,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的拒绝意味着什么。 “我……我今日来,其实不光为了邀小娘子去梁宅园子品茶。”他鼓了半天的勇气,才算言归正传,“初一那日我真是半道上遇见了应小娘子,并不是事先与她约定赏灯的。” 明妆“嗯”了声,“我知道,公爷那日说了。” 翼国公有点着急,他想阐明的并不仅是这点,可她有意含糊,分明是不想与他深聊了。 说放下,实在是放不下,并不因为感情有多深,只是出于不甘心,更是因为天潢贵胄习惯性的事事如意,如果错失了,不知要懊丧多久。这几日也真有些食不知味,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向她提亲了,谁知半路杀出个应宝玥,把这件事给搅黄了。 应当是黄了吧……他不敢确定,自己觉得很亏心,但还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于是壮了胆来,好歹再试一试。 略平了平心绪,他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小娘子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面嫩,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应小娘子那样……我推了好几次,推不开,没有让她知难而退,是我的错。但请小娘子相信,我绝不是那种轻浮孟浪的人,除夕那日我已经托付汤夫人,让她替我向我母亲陈情,我是实心实意想向小娘子提亲的,谁知横生枝节,弄得这样不体面。我知道,小娘子现在对我恐怕没有任何好感了,可我还是要说一句,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如果小娘子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立誓,今后绝不与应小娘子有任何牵扯,请小娘子放心。” 然而没有应宝玥,也许还有张宝玥、王宝玥。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再来一次,到时候又能怎么样? 明妆也不急进,缓声道:“公爷不要这样说,你我原本就没有深交,如果就此草草提亲,对你对我都不好。我看得出,应小娘子很喜欢公爷,一个姑娘愿意大庭广众下这样对你,何不好好珍惜她呢。至于我……芝圆看我孤寂,忙着要给我做媒,那日我答应去梅园,是及笄后头一次出席贵女云集的场合,本意不过是露个面罢了,并不一定要有什么结果。所以还请公爷释怀,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用觉得愧对我。” 她把关系撇得很清,翼国公眼里的光逐渐熄灭,到最后不由感到悲怆,终究是失之交臂了。 明妆原想再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好岔开话题,打听一下高安郡王那头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翼国公道:“应当差不多了,三月里成婚,耽误不了的。”再坐下去,如坐针毡,只得站起身来,“拜会过小娘子,把我心里的话都说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只可惜没得一个好结果,或许这个遗憾会伴随我一生,也算对我的警醒,将来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了。” 其实翼国公真算得仁人君子,毕竟这样的出身,若是一意孤行向易家提亲,易家那群虎狼亲戚为了巴结,未必不会答应。 “公爷这么好的人,将来必有好姻缘,明妆只是过客,公爷不必耿耿于怀。这上京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日后要是再遇上,咱们大可坦然些,反正话都说开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翼国公听她这样说,遗憾之余也无可奈何,颔首道:“你说得是,既如此,确实不用耿耿于怀了。”说罢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能结识小娘子是我之福,来日若还有机会,一定完成那日的约定,请小娘子再喝一杯茶。” 明妆说好,见他拱手作别,亲自将人送到了门上。 大约因为年少吧,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翼国公又是一副明朗模样,站在耀眼的日光里,回身笑着问:“三月初八,四哥和四嫂大婚,到时候小娘子也会参加婚宴吧?” 明妆说会,“芝圆的母亲是我干娘,芝圆如我亲姐姐一样,到了那日我一定要送她出阁的。” “那我就做四哥的傧相,陪他去接新妇。” 没有再见的理由,借着迎亲远远看一眼也好。 话说到这里,就该放手了,他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那绒座柔软,他得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保证挺直脊背。 走了好远,不敢回望,如果见她还在目送,心里该有多少不舍!但若是见门前空空,那么就是更大的失望,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子一见钟情,结果闹得惨淡收场,心里的郁塞无边大,然而却不知道该去怨怪谁。怪应宝玥轻佻?还是怪自己不懂拒绝?后果已经酿成了,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身边的小厮见他垂头丧气,想方设法来鼓励他,“公爷别伤心,易娘子还在气头上,难免不好说话,等过阵子气消了,没准儿就想明白了。依我说,公爷这样的人品才学和出身,作配她绰绰有余,将来想找见比公爷更好的郎子,怕也不容易。所以公爷耐着性子等一等,下回见面,说不定易娘子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 翼国公听后苦笑了下,“满上京那么多王侯将相,你以为他们都不长眼睛吗,怕是等不到她回心转意,就被人聘走了。” 意兴阑珊,长吁短叹间经过榆林巷口,忽然听见传来吵嚷的声音,有人高声质问:“人在不在,让我进去瞧一瞧就知道了。我今日不是来寻衅的,只想问一问郡王,那日究竟对小女说过什么。平白死了个女儿,打听内情告慰我这老父,总没有错吧!” 翼国公勒住缰绳朝巷内看,豫章郡王府前,一个身着公服的官员在门上吵闹,几番硬闯都被门前的家仆拦下,定睛看,是观察使贺继江,除夕那日坠楼宫人的父亲。 小厮望着沸腾的场景啧啧:“有什么话,迎进去说多好,何必让人看热闹。事情宣扬起来,监察御史会上报官家吧?那郡王岂不是要惹上麻烦了!”一面转头问翼国公,“公爷,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翼国公却说不必,“事关人命,既然贺观察能闹上门来,其中必定有内情。连大哥都避而不见,我又去凑什么趣。”说着拔转马头,慢悠悠走开了。 还是不能从错失姻缘的困顿中挣脱出来,别人门前的闹剧,和他没有什么相干,回到府邸也提不起兴致,坐在月洞窗前茫然翻动着书页。 春风带着凛冽,他摸了摸手指,指尖微凉,正想起身,见小厮引着黄门从木廊上过来,到了台阶前向上拱手,“公爷,淑仪娘娘命小人过府传话,请公爷即刻入禁中一趟。” 翼国公蹙眉望过去,那是张淑仪阁中的小黄门,专做跑腿之用的。 他放下手里的书,隔窗问:“有什么急事吗?” 小黄门那缺了牙花的嘴,咧出一个俗套的笑来,搓着手说:“公爷只管去就是了,反正是好事,嘿。” 第23章 好事, 能有什么好事! 翼国公站起身,将书随手扔在了一旁,“我今日乏累得很,一定要现在进宫吗?或者你带个话给淑仪娘娘, 就说我病了, 明日再入禁中向她请安。” 小黄门很为难,笑也变得讪讪, “公爷, 小人是奉命来请公爷的, 若是公爷不肯进宫, 淑仪娘娘怪罪下来,小人担待不起。还是请公爷勉为其难吧,无论如何去一趟,这一去,小人担保公爷不会后悔……”又眨巴了两下眼, 言之凿凿说, “真的!” 翼国公叹了口气, 低眉垂眼问:“可是又有人在淑仪娘娘面前提起我了?” 小黄门自然知无不言, 忙道一声是,“孙贵妃和枢密使夫人, 这会儿正在移清阁中饮茶呢。” 说起枢密使夫人,翼国公顿时激灵了下, “汤夫人入禁中了?” 小黄门见他眼里放光。赶紧一迭声说是, 又赔着笑脸道:“时候差不多了, 公爷出门吧, 让贵妃娘娘久等了不好。”一面给一旁的小厮使眼色, “快些, 给公爷预备车辇呀。” 乘车太慢,自然还是骑马入禁中更方便。翼国公平常是慢性子,万事不着急,火烧眉毛了都可以不慌不忙,但这次不一样,他披上斗篷的时候,两手还在微微颤抖,脑子里千般想头跑马灯一样经过……除夕那日他曾托付过周大娘子,本以为鹤卿一定会在他母亲面前抱怨,这件事大抵也不能成了,没想到今日周大娘子居然会入禁中。 是不是明妆的意思没有转达周大娘子?还是周大娘子作为干娘,权衡利弊下仍旧打算促成这门婚事? 他心里乱起来,不敢相信穷途末路后乍遇柳暗花明。也许周大娘子入禁中之前,已经同袁家的人商谈过了吧,明妆有个疼爱她的外祖母,为了明妆的前程考虑,大约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思及此,他心里几乎开出花来,跨马扬鞭一路疾驰到了东华门上。下马、扔鞭,一气呵成,三步并作两步入后苑,顺着太液池一路往东进了移清阁,甚至因脚下止步不及,闯入正殿的时候险些冲撞了宫人。 “哎哟!”阁内的主事韩内人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含笑明知故问,“公爷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翼国公来不及解释,只管探头张望,“阿娘在哪里款待贵客?” 韩内人转身朝后面指了指,“请入后花厅了,我引公爷过……” “去”字还没说完,人已经疾步跑开了。 后面花厅中,宫人环绕侍立,轻纱壁幔随风轻扬。今日张淑仪点了降仙春,优雅的香气在院落中盘桓,被风一吹,迎面芬芳。 花厅里的贵妇们还在说笑,张淑仪的声音传出来,语调轻快地说:“我已经多年没有出过宫了,外面如今怎么样,一概不知道。旧时闺中的朋友,来往得越来越少,你要是常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想着,我这一辈子锦衣玉食也受用尽了,没有什么好担忧,唯一要操心的是两个孩子。浓浓还好些,下降之后夫妻和睦,前几日进来,说已经怀上身孕了。剩下就是云桥,这孩子有些书呆子气,自立府邸后掌家未必严,要是身边有个把没分寸的,唯恐带坏了他。” 陪坐的人顺势应承,“等公爷娶了亲,府里有个当家的主母,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站在花厅外的翼国公心跳如雷,暗想周大娘子这回来,果真是为了保媒,看来这团死灰,还有复燃的机会。 只是脚下踟蹰,又有点不敢入内,还是里面出来的小殿直长行见了他,忙退身行礼,复向内通禀:“公爷来了。” 里面说话的声音矮下去了,他整顿一下心绪迈进花厅,进去就见贵妇们在榻上坐着,周大娘子起身纳福,笑着道了声“公爷新禧”。 翼国公忙拱手还礼,复又给贵妃和母亲行了礼。张淑仪很疼爱这个儿子,望他的目光温软,和声问:“这几日都在忙什么?初一见过一次,就再没入过宫。” 翼国公笑了笑,“也没忙什么,以前的旧友都回京过年了,连着几日约在酒楼宴饮,都是些人情往来的俗事。” 张淑仪朝孙贵妃一笑,“娘娘听听他的话,如今真是长大了,我还怕他不懂结交朋友,没想到竟日日有应酬。” 孙贵妃是个纤丽脱俗的美人,即便上了一点年纪,也仍有曼妙的风韵,笑道:“他今年十七了,只有你还当他是孩子。”一面指了指圈椅,“五哥,快坐下吧,今日让你阿娘请你进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好消息是一捧火,让他的心都燃烧起来,可他不敢造次,更不敢显得轻浮,沉稳地道了声是,“今日一早就听见喜鹊叫呢,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张淑仪偏过身子,惯常先是一通开场白,“你如今不在禁中住了,一个人建了府,我总是不放心,早些娶妻生子安定下来,阿娘才能安稳过日子。今日贵妃娘娘替你保大媒,说合了一桩好亲事,我听了觉得很不错,就想把你叫进来,咱们这里商定了,再派人回禀你爹爹。” 孙贵妃牵了牵画帛,第 二回做媒也算有点经验了,上来先把姑娘一顿夸,“那小娘子是贵女,出身很有根底,且生得一副好相貌,待人接物也是一等一周全,与你很相配。细说来,你们是认得的,两下里又都到了议婚的年纪,良缘难觅,既然合适,千万别错过。所以今日我受人之托来说合,都说做媒是积德行善,成全你们之余,我也给自己攒些福报。” 保媒总有一套例行说辞,换了平常翼国公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今日不一样,他空前地有耐性,心里暗忖着,大约是周大娘子特意托付了孙贵妃,否则孙贵妃如此清高的人,哪里会管那种闲事。 他向周大娘子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很庆幸她还愿意帮自己。早前他一直担心他母亲会因明妆无父无母而反对,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杞人忧天了。 然而周大娘子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低头饮了口茶。 那厢张淑仪还在说着,“这样很好,嘉国公与贵妃娘娘母家沾亲,不说贴着心肝,总是知根知底。且嘉国公早年有功勋,官家对他很是信任,朝中文武大臣也都敬重他,我们五哥有这样的岳家,是他的福气。那个应小娘子,太后圣诞那日随她母亲入禁中,我还见过一面,果真是好标致模样,人也落落大方,我看着很喜欢。” 翼国公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闹了半天,她们口中那个姑娘并不是明妆,竟是应宝玥!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周大娘子,很想质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周大娘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由头至尾并未提及应宝玥,这就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见他不言语,孙贵妃和张淑仪转头看向他,张淑仪道:“五哥,嘉国公家的小娘子你是认识的,你瞧她怎么样?要是喜欢,咱们就把人聘回家,好不好?你爹爹那里只管放心,他不问那许多,只要你看中就好。我想你今年封了国公,将来再有些建树,爵位还会抬一抬,偌大的家业需要一位能干的主母来主持,娶得贤内助,你不知要省力多少!我在禁中,照应不到你,若是有岳家看顾你,不光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三双眼睛都盯着他,众人在等他一个回答,可他却神不守舍,不便断然拒绝,只是勉强敷衍着,“……我还未想过娶亲的事,现在议论,太早了。” 孙贵妃失笑,“官家十七岁都有你大哥了,哪里早?你们生在帝王家,帝王家繁衍子嗣最要紧,早些定下亲事,让你阿娘放心,也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他茫然无措,到最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淑仪眼看孙贵妃有些下不来台,忙解围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一味害羞,听说要给他说合媳妇,他就慌了。” 周大娘子这时才开口,笑着说:“年轻人脸皮薄,两下里又早认识,冷不丁要结亲,难免慌神。” 孙贵妃见他还不应,也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嗐”了声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婚女嫁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五哥不愿意表态,咱们也不能逼着他,让他想想吧,等想明白了再知会我不迟。”边说边站起身,掖了掖袖子对周大娘子道,“咱们回吧,我那里得了几匹西疆上贡的稀奇缎子,你带回去,给芝圆做两件新衣裳穿。” 周大娘子笑道:“她那么多衣裳,娘娘还惦记她呢。这孩子眼下胡天忽地,都是娘娘惯的她,昨日要在院子里垒狗窝,让人运了好些木料进来,我不许,她还和我闹上别扭了。” 孙贵妃就喜欢芝圆的性格,她自己没有生育,一直拿这养女当亲生的一样,孩子越是活泛,她越是喜欢。 “由得她吧,垒个狗窝而已,做什么不让!”嘴里说着,又和张淑仪道别,“我先回去了,你们再商议商议,回头派人给我递个消息。” 张淑仪道好,一直将她们送出花厅,周大娘子朝她行了一礼,方和孙贵妃并肩走出了移清阁。 路上孙贵妃和她抱怨,“我看这五哥怎么呆呆的,白在市井中混迹那么久,说起定亲就愕着,像海子里的鹿。” 周大娘子不好说什么,只道:“心思在做文章上头吧,提起成亲倒懵了。” 孙贵妃凉笑了一声,“你先前不是说,鹤卿在瓦市上碰见他和宝玥了吗,既然两下里很亲近,那结个亲不是正好吗。嘉国公夫人来托付我,我原想不知能不能说得上呢,听你这么一提,觉得十拿九稳,结果事到临头,他倒不出声了。”边说边摇头,“李家的子孙啊,就是受人追捧惯了,玩得过于尽兴,反倒不想成亲。” 周大娘子应了声是,“毕竟凤子龙孙,眼界高着呢。” 两个人慢悠悠走回了孙贵妃的凤鸣阁,又略坐一会儿,周大娘子方从阁中退出来,顺着夹道往南出东华门,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大娘子”。 她回身看,见翼国公疾步走过来,到了跟前拱手道:“大娘子入禁中,我以为是为了那日我托付的事,但不知……人选怎么变成了应小娘子?” 年轻人很着急,脸颊潮红,鬓角汗气氤氲,周大娘子倒觉得他有些可怜,如实地告诉他,“我今日入禁中,不是为了那件事,是芝圆要出阁了,来和贵妃娘娘商议陪嫁的事。恰好贵妃娘娘说嘉国公夫人进来托她说媒,就拉着我一道去见了张淑仪,所以她们商议,我没有插话,毕竟初一那日公爷与应小娘子逛了瓦市,我想着公爷大约对应小娘子也有些意思,我要是贸然插嘴,岂不是坏了你们的姻缘吗。” 翼国公听得丧气,苦恼话已经说不清了,又气又恼顿足不已,“我真是冤枉透了!” 关于那应宝玥的为人,周大娘子没少听芝圆抱怨,因此多少也有些耳闻。可惜翼国公和高安郡王兄弟俩性子大不相同,翼国公分明没有那个气魄,与送上门来的女子划清界限。 这也是无缘,周大娘子少不得安慰他两句,“其实我问过明妆的意思,她没有松口答应,公爷犯不着遗憾。你们的姻缘不在对方身上,拆分开,将来成全两对,那是老天爷的安排,顺应天意就成了。”多的话不好说,虚打一声招呼,说,“天要晚了,公爷快些回去吧。”又让了让礼,登上自家的马车往安州巷去了。 翼国公站在那里,垂着双手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个应宝玥以前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热络起来。自己并未看上她,但稀里糊涂就甩不脱了,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反正这桩亲事他不想答应,暂且搪塞着吧,不去提亲,应家也拿他没办法。 但他好像算错了应宝玥的决心,第 二日他从资善堂出来,被应宝玥堵在了大门外,她不由分说钻进他的马车里,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睛肿得核桃一样,带着哭腔质问他:“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翼国公被她逼得连连后退,“我没……没有看不上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步步紧逼,把他逼到了角落里,“昨日我阿娘入禁中托付孙贵妃,你为什么不给一句准话?我是姑娘,已经如此主动了,你却推三阻四,分明不给我面子。” 香奁琳琅 第17节 这是面子的问题吗?这是一辈子的问题。 翼国公说:“应娘子,你到底要干什么,不明不白让我百口莫辩,你是故意的吗?” 应宝玥说是,“我就是故意的,你喜欢那个易明妆,是不是?那个孤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还有什么?她父亲到死都没洗清侵吞军饷的嫌疑,你是皇子,你为什么要和她搅合在一起?” 翼国公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本来与我无干,现在与我有干,因为我决定嫁给你。”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翼国公那张清俊的面孔上浮起嘲讽的笑,“你要嫁给我,我就必须娶你?” 应宝玥大哭大闹,“你要是不娶我,那日就不该和我大庭广众下勾肩搭背。” “是我要与你勾肩搭背的吗?是你自己凑上来,我连推都推不开你。” 他也恼了,这几日受到的冤枉气几乎都源自于她,他不明白,原本毫无牵扯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被捆绑在一起。 结果应宝玥不说话了,两眼金光四射地望住他,因彼此离得很近,能听见她不服气的鼻息。 翼国公有点怕,他没见过这阵仗,一个女子,要吃人似的。正在他暗暗挪动身体,打算脱离这可怖的境地时,忽然眼前的脸无限放大,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狠狠啄在了他嘴上。 他一时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应宝玥泄愤地哼了声,“你我现在亲过了嘴,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翼国公蹦起来,猛地一把推开了她,“小娘子请自重!” 可惜车厢里转挪不开,他没能挣出去,应宝玥说:“李霁虹,你要是敢不认账,我就让我爹爹找你爹爹去,请官家为我评理。” 简直是个噩梦,翼国公觉得五雷轰顶,“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因为应宝玥也答不上来,大概就是抢来的瓜更甜吧。她忖了忖道:“我想当翼国公夫人,我若当不上,别人也休想。” 翼国公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羞辱这个女人了,他咬牙道:“小娘子是嘉国公嫡女,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你没读过书吗?不知道礼义廉耻吗?” 结果这话彻底触怒了她,她瞪了他半天,忽然抬手解开了自己半臂的领扣。 翼国公吓得失声,“你又要干什么?” 应宝玥道:“公爷不是说我不知礼义廉耻吗,既然如此,我就不知给你看。” 因为挣扎,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守在车旁的小厮抓耳挠腮苦苦央求:“应娘子,手下留情啊!公爷……公爷……这可怎么办……” 这时恰见仪王从宫门上出来,小厮没命地喊起来:“王爷!王爷!快救救我家公爷!” 仪王闻声顿住了步子,脸上带着犹疑,边走边怪诞地打量这发了疟疾般摇摆的车辇。到了近前才听清男女混杂的叫喊,顿时大皱其眉,“光天化日之下,当街……不怕有伤风化!” 可小厮哭起来,“不是的,是应娘子欺负我家公爷,她截住马车,钻进去了。” 话才说完,翼国公披头散发从里面爬了出来,气喘吁吁道:“这打马球的疯妇一身蛮力,真是白日见鬼!” 仪王不说话了,负着手挑着眉,转头看垂帘下探出的半截身子。 衣衫不整的应宝玥痛哭流涕,“仪王殿下亲眼目睹,可要为我做主啊!” 第24章 翼国公已经顾不得什么风度了, 大声道:“我把你怎么了,你就敢让我二哥为你做主?是你闯进我的车辇,对我不恭,难道错还在我吗?” 他是有了自己人壮胆, 腰杆子比独自一人的时候要硬, 应宝玥并不与他理论,冲着仪王哭起来, “仪王殿下, 你都看见了, 孤男寡女在马车里半日, 单单坐着还要让人议论呢,何况我现在这样!”说着下车来,比了比自己散乱的衣襟,“你瞧,你觉得五哥浑身长嘴还说得清吗?我是好人家的女儿, 可不是外面勾栏的粉头, 任由男子作贱。” 仪王觉得很难办, 对插起袖子看向翼国公, “五弟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应小娘子说得对, 姑娘家名节很要紧,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应当担负起责任来。” 翼国公张口结舌, “二哥, 是她, 她自己要纠缠上来的, 我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邪念啊。” “可是……”仪王瞥了马车一眼, “你们在里头摇晃了半日,我看车的榫头都要散开了,你说你们二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自然是信你的,但说与外人听,外人未必相信。” 当头好大一口黑锅罩下来,砸得翼国公眼冒金星。 “这世上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他怒极反笑,困兽一般在地心转了两圈,“身为男子是我的错,无端被人缠上也是我的错!” 仪王同情地望着他,“可见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然后一副“认命吧”的表情,拍了拍翼国公的肩。 应宝玥不愿意自己得个赖上人的名声,她整了整衣襟道:“仪王殿下也别怪他,其实我和公爷已经论及婚嫁了。” 仪王很意外,朝翼国公拱手,“还有这样的事?我是才听说,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喜……” 可是那拱起的手,很快被翼国公压了下来,他耷拉着眉眼说:“二哥快别打趣了,什么论及婚嫁,分明就是她家托了孙贵妃来说合,我还没答应呢。” 女家托人保媒,男家不愿答应,仪王听着他们的论述,眼里的惊讶愈发大了,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年轻人,果真推陈出新啊!” 翼国公百口莫辩,什么叫推陈出新,明明是应宝玥心机深沉,算计上了他。 然而还没等他辩解,应宝玥道:“初一那日咱们在东瓦子赏灯,连我爹娘都知道了,你若不想认账,那就让官家做主吧,我想官家一定会给嘉国公府一个交代的。” 这下仪王爱莫能助地看了看这位兄弟,叹道:“爹爹最恨皇子倚仗身份横行无忌,要是消息传到爹爹耳朵里可不是好事,何必引得他大发雷霆。”说罢又好言对应宝玥道,“小娘子消消气,婚姻大事要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五哥这头交给我,我再慢慢与他说,一定会给小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成不成?” 有仪王这句话,应宝玥才肯善罢甘休。瞥了瞥翼国公道:“那我就等着公爷的好消息了。”说罢朝仪王褔了福,由自家女使搀扶着,往嘉国公府的马车方向去了。 剩下翼国公憋得面红耳赤,不屈地指着她的背影道:“这算什么,竟是要逼婚?” 仪王叹了口气,“都说女子势弱,但要是像她一样豁得出去,处于劣势的就是男子。没办法,谁叫咱们身份与人不同,自己的好与坏都是小事,帝王家的颜面才是大事。既然应家已经托付贵妃了,贵妃势必会在爹爹面前提起,若是嘉国公再参你一本,说你始乱终弃……”不敢设想,边想边摇头,“五弟,你多加保重吧。” 翼国公被他说得悚然,“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仪王缓缓摇头,“嘉国公的爱女,不是外面贪慕权势的女人,两家本来就门当户对,爹爹会听你的辩解吗?”顿了顿又有心问他,“还是你心里有了别的姑娘?若是有,倒也好办,直接向爹爹陈情,就说对应小娘子无意,请爹爹为你指婚,便能彻底摆脱应娘子了。” 但这样一来就把明妆顶到风口浪尖上了,应宝玥说得没错,密云郡公当初私吞军饷的案子到最后成了悬案,官家要是听说这门婚事牵扯上了易家,势必不能答应。再说明妆也已经拒绝了他,自己一厢情愿,恐怕会招来她更大的反感。 不胜唏嘘,在舌尖上盘桓的名字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垂头丧气说没有,“没有别的姑娘。” 仪王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果然没有吗?没有就好,求而不得的姻缘最是伤人,既然如此就坦然些吧,应娘子出身不错,长得也还算漂亮,就是缺了几分端庄……往后好好调理,应当会稳重起来的。” 翼国公感受到了灭顶般的灾难,惨然望着仪王道:“二哥,应小娘子的口碑……我哪里降得住她!” 仪王正色道:“你是天潢贵胄,不是寻常公子王孙,闺阁之中不管她怎么野,有了闪失是她爹娘管教不当。但出了阁,那就不一样了,李家的人不容出错,出了错须得狠狠受教。你要是调理不好,就托付淑仪娘娘,放在移清阁学上两个月规矩,不稳当也稳当了。” 反正这算一个办法,当命运无法扭转的时候,只好学着享受它。 翼国公无可奈何,垂首嗟叹不已,“天底下的人都这样谋求姻缘,乾坤都乱了套了。” 仪王反过来安慰他,“正因为你是李家子孙,不能不顾及颜面,倘或换了一般门第 ,哪个吃她那一套!” 总之这事情叫人哑巴吃黄连,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顺着长街并肩走了一程。 眼下这事,反正已经翻盘无望了,翼国公想起了昨日路过甜水巷看见的情形,转头叫了声二哥,“贺观察怎么上大哥府上闹去了?她女儿的死,难道与大哥有关?” 仪王蹙了下眉,负手踱着步子道:“内衙确实查到大哥头上了,初二那日我和俞白入禁中询问进展,为这事商讨了很久,原想保全大哥的体面,想办法绕开他盘问,但这事不知怎么泄露出来,想必是内衙侦办的人嘴不严,或是受询问的人宣扬出去了。贺观察死了女儿,不免暗里使劲,一旦得知些风吹草动,自然就按捺不住了。” 翼国公的心思还是纯良,他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忙于为大哥担心,“爹爹知道了吗?” 仪王苦笑了下,“闹得满城风雨,爹爹能不知道吗。原本内衙已经将查得的实情回禀上去了,看爹爹的意思,大约是想压下来,但如今火头太大压不住,接下来大哥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翼国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对朝中的动向也后知后觉,他想不明白向来谨慎的大哥,为什么会和一个宫内人产生瓜葛。 仪王见他满脸不解,倒也很愿意把侦得的结果告诉他,“在咱们兄弟眼里,大哥忠勇正直,是我们大家的表率,但面向阳光,背后必定阴暗,内衙查出他曾逼、奸贺内人,勒令她监视内廷的一举一动,贺内人求告无门,又担心自己的言行牵连家里人,因此一再隐忍。但人嘛,总有孤注一掷的时候,想是真的忍无可忍了,才选在除夕那夜以死相争,这样官家才会重视,内衙才会彻查,她的冤屈才能大白于天下。” 翼国公听得哗然,“这……这也太出乎预料了!贺观察是得知了内情才去郡王府闹的?难怪大哥和大嫂都避而不见。” 仪王道:“大哥也是倔脾气,只求爹爹重审,可如今死无对证,内衙已经查出经纬来了,还要怎么审?其实贺观察登门质问,应当先行安抚,流言在市井中传播太广,爹爹就算有心掩盖,也掩盖不住了。” “果真……”翼国公喃喃,实在想象不出长兄会做出这种事来,“窥伺御前是大罪,大哥难道不知道吗?” 仪王放眼望向天边流云,无情无绪道:“爹爹有八个儿子,大哥是长子,爹爹向来器重他。也或者是他有孝心吧,爹爹入秋后身体不好,他留意御前是为关心爹爹,只是方法不当,犯了大错而已,也不是不可原谅。” “不是不可原谅?”翼国公道,“二哥也太心善了,关心爹爹每日请安就是了,用得着让人监视爹爹吗?况且他逼、奸宫人,难道这也是为爹爹好?” 仪王无言以对,确实,这完全是为一己私欲,且办事无脑不似平时作风……但人就是有这么荒唐的时候,素日再沉稳又怎么样,面对权柄时失去了理智,别人不能体会不要紧,官家能体会就行了。 “算了,不谈这个了,听天由命吧。”仪王又冲他笑了笑,“我看你的婚事,不日就要定下来了,定下来也好,男人成了家就长大了,家中有个镇宅的主母,你也好少操些心。” 翼国公凉凉一哂,“这样的婚事有什么可期待,早知如此,上年说合的亲事里随便挑一个,也比娶应宝玥强。” 但人的姻缘就是这么奇妙,你避如蛇蝎,她紧追不舍。 在仪王看来,应宝玥与他还是很般配的,说不出哪里配,反正比易明妆配,就对了。 几日之后,终于传出了翼国公与嘉国公嫡女结亲的消息。 “你说这是命吗?”午盏站在廊庑上,和给花树浇水的烹霜闲谈,“那日翼国公还来求见小娘子,一口一个与应家小娘子没什么呢,结果这么快,竟是定亲了。” 煎雪啧啧,“嘉国公有功勋,日后能帮衬女婿,我觉得人家结亲也是应当,不来惦记我们小娘子,我们小娘子才能找个更好的郎子。” 话音才落,见一个小小的黑影窜过去,错眼就不见了。很快两个小女使跑进来,气喘吁吁四下张望,嘴里嘀咕着:“跑哪儿去了……姐姐看见猫了吗?厨上陆婆子喂的只狸花,偷吃了刚买回来的鲥鱼,打都打不及,一口咬下去,半条进了它的肚子。那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时鲜,说好了今日要蒸给小娘子吃的,这下先孝敬了猫,真是气死人了!” 午盏却很庆幸,“吃了就吃了,拿住了它,鱼也回不来。再说鲥鱼刺多,别让小娘子吃了,回头卡了嗓子又受罪。” 这倒是真的,明妆吃鱼,十次总有五次要卡住,然后吞饭喝醋,想尽办法。那小小的鱼刺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扎住了不好过,问题是她还爱吃,身边的人说起她吃鱼,总是提心吊胆,到最后是能不让吃就不让吃,这回被猫抢先,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好事。 小女使却很懊恼,“一条鱼花了三十文呢,锦娘预备挑了鱼骨给小娘子尝鲜的……”怅然朝北望,惊叫起来,“看,那贼猫上了房顶!” 大家齐齐望过去,那只长相愁眉苦脸的猫,此时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竖起尾巴挑衅式的摇了摇,一个纵身跳到房后去了。 小女使懊恼地跺脚,“下回拿笸箩扣起来,看它还怎么吃。” 另一个连连点头,“笸箩上再压个大秤砣!” 两个人一面抱怨,一面往院外去了。 午盏收回视线,仰头看看无垠的天际,春日静好,一切都是澄净的、崭新的。小娘子忙起来了,忙着筹办她的香水行,今日带着赵嬷嬷和秦管事,查看新赁来的铺面去了。她们这些女使无事可做,趁着天晴翻晒翻晒被褥和书籍,煎雪把那套象牙的十二先生搬出来擦拭保养了一遍,因宗从事1上抽了一根棕丝,在那里懊恼了半天。 正商量,回头要送到审安先生的铺子里看看,忽然听见外面乱哄哄传来喧哗声。商妈妈从房里出来,站在台阶上问怎么了,一个婆子快步跑进来回话,说:“易家又来人了,易老夫人并两个媳妇和两位小娘子都在前厅呢,拿车运来好些东西,全卸在前面的院子里了,妈妈快瞧瞧去吧。” 商妈妈闻言,一口气顶在嗓子眼里,恼恨道:“这老虔婆,又来打什么算盘!”一面吩咐午盏,“让马阿兔往铺子里去一趟,快给小娘子传话。”又打发小女使去两位小娘房里叫人,实在不行了,让两位小娘先顶上。 “贼打不死的顽囚!”商妈妈边走边骂,“老天怎么不劈死她,穷得两眼发花,一心惦记孙女的家产!” 但骂归骂,到了前院还得扮出笑脸来,见了易家那帮人,上前纳了纳福,笑着说:“老太太怎么不先打发人过来知会一声,我们小娘子出门去了,不在家呢。” 易老夫人并不拿这乳媪放在眼里,调开视线道:“不在家也不要紧,先把东西运过来安顿,等般般回来,料也差不多了。” 外面抬箱笼的家仆吆喝着,又运进了五六个,齐氏见他们粗手大脚,气咻咻道:“小心些,里头都是精致东西,别给我弄坏了!” 商妈妈不明白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讪笑道:“想是老太太怕我们小娘子用度不够,特意送些细软过来让她使?其实用不着,我们日子还过得,老太太不必破费,还是运回去吧!” 结果易老夫人四下打量了一番,漠然道:“家下修园子呢,好大的工程,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以阖家先搬到这里来借住一阵子。我还没来得及和般般说,不过既是骨肉至亲,想必不会那么见外,般般是孝顺孩子,难道还能不答应吗。” “啊?”商妈妈愣住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些人能这么不要脸,没办法把小娘子从易园接出去,干脆全家搬过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易家人毫不在意,罗氏笑着说:“往常走动,都是一经而过,没想到细看之下,这园子竟这么大!” 凝妆掖着手往园内张望,指了指东边的月洞门,“那里头是个小院子吧?我就住那里吧!” 罗氏笑着嗔怪,“你这孩子倒是不见外,回头等你妹妹回来,让她分派才相宜。” 香奁琳琅 第18节 她们俨然要占山为王了,把易园的人气得不轻,午盏道:“阖家搬来可不是小事,人人都要院子,只怕住不下,叫小娘子为难。” 但谁又在意呢,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忌惮,当得知翼国公和嘉国公嫡女结了亲,她们就彻底后顾无忧了。 “住不下就挤挤,凑合半年也没什么。早前不是没过过苦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如今有这么大的园子,反倒担心住不下,外头小门小户岂非不得活了!”易老夫人对今日的安排十分满意,先前还怕明妆阻拦,东西进不得门,谁知她不在,那正好,先斩后奏省得麻烦。 这里正说着,两个穿褙子的女人从院门上出来,看见这阵仗“哟”了声,“这是要搬家?小娘子怎么没知会我们?” 烹霜忙道:“兰小娘,不是的,是老太太携了全家,要搬到咱们园子里来住呢。” 兰小娘那双大眼睛瞠得更大了,“那哪儿成,我们小娘子最爱清静,弄这一屋子人,岂不叫她不得安生?” 这是头一个直接说不成的,齐氏转头乜了一眼,“你是什么人?府里的家,是小娘子当还是你当?” 兰小娘并不怵她,凉笑一声道:“我虽不当家,但当家的也要叫我一声小娘,我们在这园子里住了三年,这里是我们的家,家中忽然有客到,自然要来会会。” 结果齐氏的嘴不饶人,拉着长音“哦”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家的妾!可着满上京打听,主家办事,哪里有妾说话的余地,你且退到一边去,等你们小娘子回来,咱们再商谈。” 兰小娘被回了个倒噎气,一旁的惠小娘立时接了口,“大娘子这话不对,各人有各人的门头,我们纵是妾,也不是你家的妾,没有嫂子来管小叔子房里人的道理。再者我们都是放了良的,又比谁低半头?小娘子尚且敬重我们,访客倒瞧不起我们,这又是哪家的道理?” 她们这里起了争执,吵吵嚷嚷阴阳怪气,琴妆轻蔑地扫了那两人一眼,“妾就是妾,端茶送水的东西,本就上不得台面。叔父姓易,虽分了家也是祖母的儿子,祖母跟前正经大娘子都不敢高声回话,这里的人竟不明白这个道理。果真是叔父和婶婶不在了,下人也缺管教,看来是要人好好调理调理,立下规矩才行了。” 作者有话说: 1宗从事:十二先生中的茶帚,用来清扫茶碾、茶磨中剩余的茶渣。 第25章 罗氏和齐氏对琴妆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早就看这丫头口齿伶俐,紧要关头几句话,果然有理有据压下了那两个小妇的气焰。 但高兴,似乎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明妆也许还会留易家人几分脸面, 那两个小妇却不会。她们的宗旨很明确,不要外人住进这园子, 就是不方便, 不合适。 琴妆摆谱的几句话, 引来了兰小娘不遮不掩的嘲讽, “原来我家郎主还是易家人,我以为易家老宅的祠堂没了空位,放不下我们郎主和大娘子的灵位了呢。要说缺管教,我们是妾室下人,不懂规矩自有家主调理, 小娘子金尊玉贵, 原该自矜身份, 怎么和我们拌起嘴来。叔父的妾室, 几时也轮不着侄女来管教,认真说我们小娘子还敬我们是长辈, 你又是哪个门头里教养出来的明白人,倒来挑我们的不是!” 这洋洋洒洒一番话, 句句夹枪带棒, 说得琴妆面红耳赤, 也因此触了易老夫人的逆鳞。 什么叫易家祠堂没了空位?是说易家人死得装满了祠堂, 分明在咒易家人。再者, 没有迎三郎的牌位入宗祠, 本就是他们理亏,这事做得说不得,那两个妾室到今日还来挑剔这个,让易老夫人觉得脸上无光,既拂了她的面子,她自然不高兴。 手里的拐棍“咚”地一声杵在地上,动静不小,杵得众人都噤了声。 易老夫人看了兰小娘一眼,“好个牙尖嘴利的东西,我儿子的府上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将来恐怕要带坏我的孙女。你说你是良籍,既发卖不得,那就轰出去吧。”说罢大喊来人,“给我把这眼里没尊卑的小妇捆了,丢出府去。我知道你是袁家带来的陪房,若实在没处去,想必袁家也愿意收留你。” 易园的人都惊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三年不怎么来往的亲戚,居然到别人府上当家做主起来。 商妈妈道:“老太太,这是我们府里小娘,曾经侍奉过郎主的。当初郎主和大娘子在时都善待她们,您这么三言两语处置她们,恐怕不妥吧。” 易老夫人横过眼来,“我是你们郎主的母亲,是你们小娘子嫡亲的祖母。这两个小妇不尊家主,口出恶言,今日不处置她们,将来岂不是要上天了。” 兰小娘和惠小娘白了脸,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惠小娘道:“我们投身在夫主门下,是正经有文书的良妾,不是任谁都能发落的。老太太,这里是易园,不是你们宜男桥巷宅邸,老太太要做主,请回贵宅,这园子如今是我们小娘子掌家,家产全是我们小娘子的。老太太作为祖母,爱护疼惜就罢了,千万别随意插手小娘子的家务,免得被人背后议论,说上了年岁的祖母算计孤苦孙女的家私,损了老太太一生的清誉。” 她们的话刀尖一样戳人心肝,易老夫人已经再也听不得了,气恼之下大喊:“人呢,还不叉出去!” 商妈妈这里也打算好了,既然欺负到门上来,那就看看哪一方人多势众。满园子女使婆子,外头还有办事的小厮,难道打不过老易家带来的几个家仆吗! 搬运箱笼的那些人听见太夫人指派,果真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上来,可还未走到两位小娘面前,就被门外的一声高喝镇住了。 “住手!小娘子回来了!” 众人皆朝门上看去,一双缎面金花红履从槛外迈了进来,年轻的女孩明珰锦衣,一身气派打扮,进门先看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家仆一眼,凉声道:“我们府上一向和睦,长辈们都是知道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敢当着我祖母的面闹事?” 易园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总算小娘子不窝囊,软刀子捅起人来,半点也没手软。 府里和睦,祖母却带头跨府闹事,就是这做祖母的不尊重。她这么一说,让易家的长辈们有点下不来台,那要轰人的话,则再也无从谈起了。 明妆敛裙上前请易老夫人的安,说:“祖母今日想起来看我吗,我真欢喜。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进去歇歇脚,吃杯茶吧。” 刚才的吵闹难以为继,琴妆见她要粉饰太平,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明妆不是没看见,不过懒得和她计较,把人引进上房奉了茶。 原本这事可以绕开了说,偏偏罗氏气不过,在她看来日后是要住进这里的,若是打一开始就让两个小妇压了一头,将来主是主、客是客,倒要寄居在那两个小妇□□了。 于是她很不屈地说给明妆评断,“你爹爹和阿娘走得早,留下你一个姑娘家,心慈面软治不了家,倒让家里的妾室出头作妖起来。先前那两个小妇得罪了祖母,那样伶俐的口齿,不知道的竟以为是她们当家呢。祖母原要处置她们,恰巧你回来了,虽看着你的面子息事宁人,但祖母受了冲撞,我们心里也不好过。反正这里你当家,纵是不把人撵出去,也要受些责罚才好。” 惠小娘和兰小娘一听,眼风如刀恨不得活剐了罗氏。但这个场合不便再吵嚷,掌家的回来了,万事就该交给小娘子裁断。 明妆听了,自然要护短,转头对罗氏道:“我这两位妾母,平时最温和有礼,怎么会冲撞祖母呢!就算是有些失态,那也一定是为了维护我,我自小是她们帮着带大的,情分非比寻常,加上前两年爹娘相继过世,有她们在,这家才像个家。”顿了顿又问,“伯母先前说什么?要把人撵出去?她们是易园的人,要把她们撵到哪里去?” 一旁的齐氏道:“不过是两个妾,且你爹爹都不在了,难道还要给她们养老送终?照着一般的道理来说,她们又没生养,自然是发还娘家,往后一应都和这园子无关。也是你心眼儿好,还愿意养着她们,她们不知回报就罢了,竟对祖母恶语相向,你说,该不该处置?” 惠小娘闻言哼笑起来,“齐大娘子也不必挑好听的说,话头上呛起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就成了我们冲撞老太太?琴娘子开口就说我们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样的好家教,想必是大娘子教出来的吧!” 罗氏和琴妆见她们回嘴,就要反唇相讥,但见明妆板起了面孔,厉声道:“阿姐今日来做客,我很欢迎,但你若是跑到我府里辱骂我的小娘,那我不能依!阿姐平常不是最懂尊卑礼仪吗,我的妾母纵是妾,却也是长辈,是我爹爹房里的人,阿姐有什么道理羞辱她们?” 琴妆顿时气红了脸,“你这偏架拉得真好……” 明妆没打算让她面子,哂道:“前朝的刀,斩本朝的官,世上没有这样的法度。阿姐要训妾,大伯父和二伯父房里都有现成的,就不必特意跑到我们府上越俎代庖了。” 几句话说得易园的人昂首挺胸,就是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让老宅那帮人知道她们不是好欺负的。 易老夫人见又要争执起来,知道眼下不是拌嘴的好时机,还是办正事要紧,便道:“先前的事就不去说了,般般,祖母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托付你。” 明妆进门时候看见了满院子的箱笼行李,心里其实明白了七八分。易家人是算计不得这处园子誓不罢休,花样层出不穷,这位祖母全部的智慧都用在这里了。可眼下人已经登了门,东西都预先送来了,事情变得很难办。她是闺阁女孩儿,和长辈撕破脸,对她有百害无一利,明事理的人会论一论前因后果,说易家不厚道在先,但大多数人自诩正义,一句不敬长辈,就能拿话压死你。 无可奈何,是祸躲不过,明妆挪了挪身子道:“祖母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只要孙女办得到。” “办得到、办得到……”齐氏抢先缓和气氛,“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于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易老夫人把早就预备好的说辞,对她复述了一遍,“年前大雪压塌了后院的一排房子,正是大节下,来不及请人修缮,只好等年后再作料理。我想着老宅的屋子从你高祖手里传下来,已经百来年了,年久失修,一到变天就让人提心吊胆。这回反正雇了人,索性大修一回吧,可若是要大修,这一大家人不好安顿,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这里好落脚,所以今日就和你伯母妹妹们一道先过来,与你讨个人情,借住上一阵子。” 明妆听罢,“哦”了声,“原来打算借住,既是要借住,那二姐姐就不该对我两位妾母言语不敬。这还没住进来就针尖对麦芒,等住进来了,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吗。”想了想道,“这样吧,祖母上了年纪,若是要图清净,我辟出一个院子,祖母一人搬过来,等老宅修完了,再搬回去就是了。” 齐氏立马道:“老宅翻修,各处房顶都要掀了重铺,那宅子里是住不得人了。”说着讪笑了下,“我们这些人,怕也得叨扰叨扰小娘子,反正这园子大,你们这里人口也简单,大家先凑合上半年,想来也不是难事。” 惠小娘听得大皱其眉,知道明妆不便回绝,自己是不怕做这恶人的,便道:“郎主不在了,这园子里全是女眷,老宅里的人若全搬过来,男男女女混在一处,我们是孀居的人,整天看着园里男子到处跑,不方便。” 赵嬷嬷也说是,“贵府上还有年轻的公子呢,我们小娘子是姑娘,虽说至亲骨肉不见外,但亲兄妹尚且要避嫌,何况还是堂的。” 忙着四下打量的凝妆,这时忽然冒出了一句话,“要不这样吧,三妹妹怕不方便,就搬到袁家住一阵子,干脆把园子腾出来,也算你对祖母的孝敬。” 于是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这话因过于不要脸,终于换来兰小娘的嘲讽,“早这么说,大家不都明白了吗,横竖就是要我们让出园子,想把我们扫地出门。” 明妆立刻红了眼眶,“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吧?” 易老夫人弄得十分尴尬,忙道:“自然不是,别听你阿姐胡说。” 罗氏也怨怪凝妆,“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看看,又惹得你妹妹哭了!” 凝妆却不以为然,本来说的就是事实,她们旁敲侧击也不嫌麻烦,干脆把话说破算了,一个孤女还怕她怎么样! 接下来明妆便不说话了,只管低着头擦眼泪,易老夫人被晾在那里不上不下,只好先来安抚明妆,说:“好孩子,你姐姐说话不经脑子,你全当她胡吣,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们是因老宅翻修才来这里暂住,原是客,哪有客来了,让主家搬出去的道理,这岂不是成了鸠占鹊巢,亲家老太太知道了也不高兴。不过孩子,家业虽是你的,但你爹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正值壮年就没了,对我这母亲也敬不得孝道了。你是他的骨肉,本该和祖母贴着心的,怎么如今反倒远着祖母……可是有谁在你面前调唆我们祖孙之情,让你对祖母和各位长辈,生了嫌隙啊?” 所以倒打一耙,易家老夫人敢称第 二,没人敢称第 一。明妆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好与不好,三言两语蒙骗不了。说爹爹走得早,没有机会尽孝道,言下之意是父债子偿,她该替父尽孝。这也是老太太拿捏她的地方,单说尽孝,不说要她的产业,这样一来她就推辞不得,若是敢推诿,那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不管是谁,都别想挽救她的名声。 明妆低头掖了掖泪,重新扮出了笑脸,“祖母别这么说,我几时也没远着祖母,反倒害怕自己做得不好,不得祖母欢心。祖母要携全家搬过来,孙女不敢有违,但祖母瞧,先前两下里就起了争执,倘或果然住到一个屋檐下,往后岂不是磕碰不断吗。” 易老夫人等的就是她松口,只要她松口,一切就都好办,总之先搬进园子再说。 于是祖母的慈爱全堆在了脸上,易老夫人和声道:“都是一家人,牙齿磕着舌头是难免的,往后各自审慎,留神口舌是非就好。”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明妆道:“祖母,既然两位伯父要带家小在我这里借居,那有些话,咱们须得事先说清楚,”复又望向罗氏和齐氏,“免得含糊着,往后不好分辩。” 易家人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但好容易逼着她接受他们搬进来,这项大目标达成了,剩下不管什么要求,先答应再说, 罗氏连连点头,“事先约法三章也好。” 明妆想了想道:“咱们两家虽是一脉,但毕竟分府多年,各府有各府的规矩。老宅来的女使婆子,我们这里不管,我们的女使婆子,也只听原先的指派,千万不能混作一团。再者,我们这边不兴什么撵出去、打出去的做法,侍奉多年的女使嬷嬷们是这样,我的妾母们更是这样。爹爹和阿娘临终时候托付我好生看顾她们,她们要在这易园颐养天年的,也算大半个主。不管是谁,再不要动辄言语欺辱她们,她们比我更不易,请祖母也怜惜她们。” 两位小娘听她这样交代,鼻子不由发酸,有这小小的姑娘护着,她们在外人面前也能挺起腰杆子了。 易老夫人虽有些不称意,但却不好说什么,只得颔首,“就依你。” “再者,老宅这么多的人,吃喝用度可怎么办,两位伯母有安排吗?” 结果罗氏和齐氏都不表态了,两下里交换了下眼色,含糊地笑了笑,“这府里只有一处厨房吧,用度难免混在一处……” 话没说完,明妆就腼腆地看了她们一眼,“不瞒祖母和二位伯母,其实我们园子有些入不敷出,我一直没和长辈们说罢了。像家里用的米面,已经赊欠了大半年,累加起来总有十几贯了……我想厨房里的用度,咱们便不分了吧,分得太过清楚,倒不像一家人了。” 那厢易老夫人和两位伯母一脸震惊和为难,凝妆和琴妆的毛又竖了起来,“你事事分得清,这上头怎么不分了?敢情咱们住你的屋子,还要出赁金?” 明妆一副无辜的表情,“一家子互相帮衬不是应当的吗,我帮你,你再帮帮我,这才叫骨肉至亲。我如今遇见了难处,家里人既然要搬来,怎么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凝妆问:“那你这园子里到底有几口人?” 明妆开始掰手指头,“一等女使十人,二等女使二十人,仆妇婆子十来个,还有伺候花草的、护院赶车的……总有四五十口吧。” 琴妆怪叫起来,“你们三个,要这么多人伺候?” 明妆说是啊,“园子大,要维护,没人办事,岂不是要荒芜了?二位姐姐要是不乐意,继续住在老宅就是了,不一定非搬到我家来。” 当然这话没人接茬,凝妆只管嘀咕:“没钱还养这么多人,摆的什么谱!” 然而长辈们却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明妆在刻意刁难。宜男桥老宅本就有五十来口人,再加上这里五十口,一百张嘴,吃也能吃垮他们。可若是不管,倒又落了她们口实,说只管住下,不管孙女的死活,就算把屋子赁给外人,半年也不止十几贯。 可惜易家老宅那两位家主官职不高,进项也有限,靠着之前三郎在京时候的接济买过几个铺面,如今俸禄加上吃瓦片,尚且能过日子,一下子又要承担易园人的吃喝,委实有点困难。 易老夫人沉吟了下,对明妆道:“反正女使婆子都是雇的,能精减便精减些吧,园里的活儿,还有咱们带来的人帮着料理呢。” 明妆道:“那老宅修完,祖母回去了,我这里岂不是短了人手吗。” 多住一日就是一日的开销,接下来就是拉锯,易家那帮人支撑不住,才会早日溜之大吉。 易老夫人看看凝妆和琴妆,那两个孩子正是说合亲事的时候,若是能占得郡公府,无论如何总可抬高些身价。 罗氏和齐氏望向易老夫人,只等她一句准话,两个媳妇也存着算计,反正老太太手里攒了不少私房,诰命的俸禄不算,还有娘家当初带来的近郊两处田庄。再说眼下的目标是先住进来,然后一点点鲸吞蚕食,等把这园子里的人都料理干净,再把明妆这小丫头三瓜两枣嫁出去,何需半年,三两个月就改天换日了。 “老太太……”齐氏眼巴巴地望着易老夫人。 易老夫人虽肉痛,但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终于还是点了头,“般般既过得艰难,我这个做祖母的哪里舍得孩子受苦。既这么,咱们就吃在一处吧,厨房里头的活计两边帮衬着,也不说这府那府的话了。” 明妆颔首,暗叹了口气,给他们设下些绊子,是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了。那日拜年,难怪老太太提了一嘴后院屋子塌了,原来早就挖了坑。千年的贼防不住,她的道行还是太浅,要紧时候不得不搬救兵,恐怕又要麻烦别人了。 第26章 易家老宅那些不要脸的人, 就以这种先斩后奏的强硬姿态挤进了易园。 园子虽大,但一下子要容纳那许多人,还是有些困难。明妆将院子分派了一遍,把易老夫人安排进了松椿院, 余下的人就围绕松椿院而居。好在内院有东西之分, 中间有个跨院做隔断,明妆一向住在东院, 西边的园子勉强可以容纳那些人, 但宜男桥巷的大多家仆, 还是不便全带进园子里来的。 “长辈们和兄嫂姐妹身边留两个贴身办事的就成了, 下人太多,住不下不说,万一粗手大脚损坏了园子,我可是要心疼的。”明妆说着,回头赧然笑了笑, “我自小没在祖母身边, 祖母不大了解我的脾气, 我这人心眼小得很, 这次答应老宅的人搬进园子,全是看着祖母的面子, 也请长辈们担待我的坏脾气。” 香奁琳琅 第19节 罗氏知道她是丑话说在前头,不信她果真能把他们怎么样, 嘴里便虚应着:“小娘子把自己说得厉害, 可谁不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自家人面前随意些不要紧, 外人面前可不兴这么说自己, 到底往后还要出阁的, 要是吓着了郎子, 岂不耽误好姻缘吗。” 明妆淡淡扯了下唇角,“大伯母说得是。” 闲谈之间顺着木廊往前,就到了西北角上那个玲珑小院,这院子平时院门半开,只有侍奉香火的女使进出,但院子被照料得很好,景色也很宜人。凝妆一看就眼睛发亮,央着易老夫人道:“祖母,这个小院分派给我吧,我喜欢清静,这里正相宜。” 易老夫人平常很看不惯她抢吃抢穿的做派,常说她没一点大家子风度,可又没办法,她正在说合亲事,上回大媒保了给事中家三公子,于易家来说,已经是绝顶的好亲事了。将来兄弟姐妹说不准要靠她拉扯帮衬,现在依着点她,就当积攒她对娘家的感情吧。 “你喜欢……”易老夫人朝院内看了一眼,正要答应,被明妆截断了话头。 “这个院子不成。” 大家都一怔,凝妆立刻倒插起了眼睛,“三妹妹既然把西园给了我们,就应该任由祖母分派,你这不行那不行的,也太没意思了。” 易老夫人脸上随即不是颜色起来,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齐氏还是惯常的阴阳怪气,对凝妆道:“不是把园子给了我们,是借我们暂住,凝姐儿别弄混了。般般既说不成,总有她不成的道理。”然后眯着眼睛,等明妆一个说法。 明妆也不急,站住脚望向院内,伸手将另半边的门扉也推开了,转头对凝妆道:“这里是我爹娘安放灵位的地方,如果阿姐不忌讳,非要住在里面,我想我爹娘也一定是欢迎的。” 这下众人都愣住了,凝妆和琴妆面面相觑,半晌凝妆僵着脸道:“算了,我不住这里了。” 明妆闲闲从她脸上移开了视线,转而对易老夫人道:“父亲客死他乡,祖母一定很挂念他吧,这小院子离松椿院不远,祖母想念爹爹的时候来这里看看他,也很方便。”说罢叹了口气,“爹爹在时曾和我说过,自小在军中历练,很少侍奉祖母膝下,心里总是挂念祖母。我的爹爹也曾是孩子,哪个孩子不眷恋母亲呢,如今祖母要在西院住上一段时日,这大概是爹爹和祖母最亲近的时候了,这样一想,我很为爹爹高兴。” 易老夫人这时脸上也浮起了一点悲色,虽说明妆处心积虑要拿她爹爹来压制,但作为母亲来说,一则羞愧二则难过,趋吉避凶之下,自己亲手放弃了这个儿子,连祠堂都没有容他入,如今走到这里,哪里有脸面对亡灵。 老太太似乎被唤起了母子之情,但在其他人眼里,与牌位共住一个园子,还是有些瘆人的。难怪明妆要安排他们住西园,不就是时刻想敲打他们,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吗,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罗氏这时候立刻转过弯来,对易老夫人说:“老太太,我看这样吧,把三郎和雪昼的灵位送入易家祠堂,也好让他们受易家香火,得祖先的庇佑啊。” 易老夫人觉得可行,正要和明妆商议,明妆却抢先一步拒绝了。 “如今这样很好,咱们家自己供奉一个小祠堂,方便我平日祭奠。再说我爹娘在这里整整三年,想来也习惯了,没有大事不必惊动他们,免得坏了风水。现在祖母和家里人不是都要搬过来暂住吗,让我爹爹和兄弟手足亲近亲近,祖母若是想念他,时不时进去上一炷香,也好一解思念之苦。”她说着,往里头比了比手,“祖母,可要进去看看?还有两位姐姐,好不容易登门,也让她们给长辈磕个头吧。” 于是凝妆和琴妆不情不愿地进了小祠堂,看看上面挂的人像,虽然画中人眉眼安和,但死人就是和活人不一样。 战战兢兢上前敬香,战战兢兢磕了头,凝妆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找个离这里最远的院子住下,万万不要与牌位为邻。 易老夫人望着儿子的画像,迸出了两眼泪花,现在要为活着人的筹谋是不假,却也不妨碍她悼念幼子。毕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痛得死去活来,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这个最小的孩子有了大出息,自立门户后让她觉得母子疏远,亲情也慢慢淡薄了,但除却那些鸡毛蒜皮的不快,三郎还是她的血脉。 “三年了,时间过起来真快。”易老夫人掖了掖眼泪,慢慢从画像上收回了视线,嗟叹着,“我也上了年纪,不能再想这些让人伤怀的事了,否则夜里整宿睡不好。”边说边朝外指了指,“出去吧。” 大家从小院里退出来,一路无言。 沿着木柞长廊转上一圈,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明妆道:“西边有个随墙门,外面的巷子直通热闹街,若是觉得走正门不方便,从那里出门也可以。”说着顿住步子道,“祖母要安顿下来,想必还有好些事忙,我就告退了。反正眼下住得近,两下里好照应,祖母有什么吩咐,就派人来东园传话吧。”语毕褔了福,从月洞门上拐了出来。 穿过跨院往东,脚下走得匆匆,进了上房兀自生气,捶着圈椅的扶手懊恼不已,“我怎么这么没用,居然答应让他们住下了!” 惠小娘说算了,“她们不要脸面,万一闹起来,反倒有损你的名声。暂且让他们住吧,别让他们占一点便宜就是了。小娘子哭穷是个好办法,外面的产业不容他们插手,他们搬进来,还要供咱们阖家吃喝,那么多张嘴,吃到他们招架不住,自然就灰溜溜回去了。” 兰小娘琢磨了半天,一桩事老在心头盘桓,“就怕老太太仗着自己是祖母,插手小娘子的婚事,毕竟一个府里住着,外面保媒的哪里知道,自然先要问过她的意思。” 这点赵嬷嬷倒不担心,望着明妆道:“小娘子,找个机会,把家下现状告知仪王殿下吧。另一桩,外家那头也要通个气,咱们老太太还不知道易家想出这样的损招来了呢,老太太见多识广,兴许她有对付易家的妙招也不一定。” 商妈妈却有她的主张,对明妆道:“仪王殿下到底是外人,袁家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惊动了她,不过跟着一块儿生气。老宅那头的人铁了心要搬进来,就算外祖母和他们理论,他们也不会搬出去,回头倒让外祖母操心。依我之见,不如和李判说一声,小娘子往常遇上难题都和他讨主意的,哪一回不能妥善解决?” 明妆撑着脑门垂头丧气,“我上回还说自己能应付,没想到这么快就现原形了。” 午盏道:“谁能想到老宅的人脸皮那么厚,他们是打算一点点霸占园子,最后把咱们挤出去。实在不成,咱们报官算了,让检校库和大尹来断一断。” 可是闺阁里的姑娘和族亲闹起了官司,马上恶名就会传遍上京的贵女圈。 明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在圈椅里气得蹬腿,“我刚才太好说话了,应该更尖酸一些,把她们全赶出去……怪我没用……哎呀,气死了!” 大家捺着唇角,哪个不懊恼当时发挥欠佳,事后想想,好些扎心的话没有说出来,真是便宜她们了。其实说到底,输就输在太顾全脸面,要是豁得出去,运来的箱笼前脚进,后脚重新装车送回宜男桥巷去,易老夫人要闹,大家一块儿撒泼打滚躺满地,看谁拼得过谁。 好气,这回是哑巴吃黄连了,明妆想了想道:“知会账房,咱们府里的经营不许任何人插手打探,要防贼一样防着老宅的人。”满肚子的憋屈无处可诉,站起身在地心转了两圈,“我还是得找李判去,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今日是双日,朝廷每逢单日上朝,他应当在洪桥子大街吧!让赵嬷嬷命人套车,自己回院里换了身衣裳再出门,结果一眼就看见门上还在源源不断运进东西,愈发觉得火冒三丈。 气哼哼坐进车舆,气哼哼让午盏放下了垂帘,好半晌那份火气才平息下来。 小厮驾车驶在御街上,这是明妆头一回去李宅,也不知李判在不在,万一不在,要不要登门拜会一下他的母亲。 路过潘楼的时候,让小厮停下车,探身吩咐马阿兔:“潘楼新出了春盘,咱们买一个带上。” 马阿兔应了声,快步走进潘楼大门,不一会儿提着好大一个食盒出来,送到车前往上一递,“过卖说了,里头有糕饼六例、团粽四例,还有滴酥、蜜煎、灌香藕,另配了新酿的玉练槌,送人很是体面。” 午盏接过,小心翼翼将食盒放在软垫上。马车重新跑动起来,明妆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看,西城比起南城还要冷清些,其实以李宣凛现在的地位,再住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 “你说,李判怎么不另立府邸?还与家人一同住在老宅里?” 午盏道:“小娘子不知道吗,李判不是李府大娘子生的,既然隔了一层,有些话就不好商议,不另建府邸,想必是家下长辈不答应吧!” 明妆吃了一惊,“他不是大娘子生的吗?我怎么听说他是嫡子?” 午盏的小道消息比较灵通,这是得力女使必须具备的一项特长,若是小娘子的问题一问三不知,那她就该退居二等女使了。 “喏,”午盏说,“李判是记在嫡母名下的,李府的唐大娘子先前生过一个长子,但这长子早夭,就把李判讨过来了。听说这唐大娘子对李判不太好,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好在他如今建功立业当上了国公,我想嫡母应当不敢再刁难他了。” 明妆听了半晌,有点消化不良,她是闺阁里的女孩子,以前也没听阿娘说起过李判的出身,阿娘回京后给李家送赠礼,也从未告诉她,唐大娘子不是李判的生母。 原来里面还有这些内情,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少年多艰,恐怕他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远赴陕州,战场上厮杀也不会不要命。不过是嫡是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有了出息,那个轻贱他的嫡母,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了吧! 这时小厮勒了马缰,拐进了洪桥子大街,这街巷平平无奇,所建的宅邸也很寻常,符合李父六品官员的身份。不过门外站班的随行官,倒是凸显了李宣凛如今的官爵,既是国公,又是四镇节度使,内外自然有重兵把守。 马车在街对面的梨树下停住了,马阿兔从车辕上蹦下来,抚膝走过去通禀。那些禁卫身形高大,庙里四大天王似的,马阿兔在他们面前竟有三寸钉之感,壮起胆子仰头搭话,“诸位都头,我家家主求见庆公爷。” 报不清家门的客,禁卫有权阻拦。穿着甲胄兜鍪的人寒声问:“贵家主尊姓,在哪处高就?” 马阿兔又矮下去半截,弱声弱气道:“我家家主姓易,是密云郡公府上小娘子。” 话刚说完,那些禁卫一凛,纷纷转身朝马车走来,然后隔着车门拱手长揖下去,“请小娘子芳安。” 明妆坐在车内感慨万千,这些都是爹爹当年的旧部啊,三年过去了,一切好像没有任何改变。 咽下酸楚,她从舆内出来,笑着颔首,“诸位都头安好,我来求见庆国公,请问公爷可在啊?” 为首的押班道:“上将军出门办事去了,小娘子来得不巧。若是小娘子有什么话交代,大可吩咐卑职,等上将军回来,卑职一定将话带到。” 不在家……明妆有些失望,自己遇上的事,托人转达像隔靴搔痒似的,有些无从说起。 正斟酌应当怎么留话,李宅门内快步走出一个婆子来,上前行了一礼道:“贵客登门,我家大娘子吩咐,一应请到府里来。” 这是唐大娘子对这些禁卫守门的抗争,如今来往的访客都要经过李宣凛手下那些贼兵的盘问,弄得有人想登门提亲都不方便。实在没办法,就让人在门上守着,见有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引进府里,才不会错失了外面的消息。 于是明妆跟着婆子进门,到了前面厅房上,唐大娘子还没出现,想是已经命女使进去请了。奉茶的将茶水放在小几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廊上有了动静,一个穿着银褐褙子的妇人从槛外迈进来,见了明妆微一怔愣,复细细打量她,和声问:“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呀,以前好像没见过。” 明妆向她行了一礼,“大娘子,我是密云郡公府的,今日来拜会公爷,向大娘子问安。” 唐大娘子恍然大悟,“原来是郡公府的小娘子,真是有失远迎了。快,小娘子请坐,早前郡夫人和咱们常有来往,后来夫人病故……”说着面上一黯,但很快又浮起了笑意,“年前小娘子送来了赠礼,还没机会向小娘子道谢,难为小娘子惦记着我们。” 唐大娘子场面上很会敷衍,这是掌家几十年练就的一套本事。早前因密云郡公位高权重,他们家确实有心巴结,和郡公府算是交好了一场。后来密云郡公不在了,郡公夫人愿意走动,李家也不过礼尚往来。直到郡公夫人亡故,便和易园没了交集,今年因李宣凛回来重又续上,看在往日的情面,才打起精神支应这位小娘子。 明妆在椅上欠欠身,“家父葬在潼关,是公爷每年代我祭扫,我很是感激公爷,要说道谢,应当是我向公爷道谢才是。” 唐大娘子说客气了,“二郎受郡公提拔,这些原就是应当的,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小娘子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找二郎?” 嘴里说着,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没来由地冒了出来。 仔细打量这姑娘,眉不描自黛,唇不点自红,生得这样姣好的容貌,满上京都难找。细想那日李宣凛说过的话,什么庸脂俗粉配不上他,原来是见过倾城貌,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这女孩儿……不会与他有些什么吧,难道两下里已经看对了眼,所以他才这样硬气,闭口不谈娶亲的事?唐大娘子的目光变得深邃,谨慎道:“有桩事,我想请教小娘子,小娘子别嫌我冒失。” 明妆颔首,“大娘子请讲。” 唐大娘子斟酌了下道:“年后我一个本家亲戚来给二郎做媒,我与他父亲都觉得很好,可二郎百般推搪,扬言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我与他父亲追问,他又支吾着不肯说,我想着小娘子同他是故交,没准他愿意向小娘子透露,所以今日想问一问小娘子,可知道他心里装的,究竟是哪家姑娘呀?” 第27章 唐大娘子话问出了口, 两眼只管灼灼盯着明妆,想从她脸上发现哪怕一丝异样,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可明妆只是有些意外,茫然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呀。那日他来我们府里, 只说起要留京半年, 官家让他安排好婚姻大事,并未提起相准哪家姑娘。” 年轻女孩子的脸上, 藏不了那么深的心事, 就算善于周旋, 冷不丁一下子提起私情, 脸红总是跑不了的。唐大娘子的突袭,显然没有令对面的女孩有任何触动,不过眼睛里闪过惊讶,大约也觉得木讷的汉子一下有了心上人,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吧! 反正不是她, 唐大娘子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这样惊人的容色, 后面再说起亲事来, 也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珠玉在前,多少对他的眼光会有些影响吧……细看这位小娘子, 实在无一处可挑剔,刚放下的心隐约又悬了起来, 唐大娘子话头一转道:“想是他心里悄悄喜欢, 不曾与谁说吧!小娘子可及笄了?这两年鲜少听见小娘子的消息, 不知小娘子过得好不好……小娘子许人家了吗?郎子想必是一等一的人才吧!” 明妆赧然道:“我上年刚及笄, 年纪还小, 并不着急许人家。” “那怎么成呢, 正是如花的年纪。”唐大娘子说着,上下又是好一顿审视,“哎呀,小娘子生得这样齐全,莫说是男子,就连我都移不开眼睛呢。这样的姑娘,还不得百家求娶吗,别说寻常人家,就算是公侯门第 也嫁得啊。” 一连串的恭维,多少有些令人尴尬,明妆笑得脸上发酸,只得虚应着,说大娘子抬举了。 可唐大娘子还是不死心,继续打探着,“关于二郎的事,其实我们只是胡乱猜测,做不得准。他回来这些日子,除了宴饮同僚,没听说求见过哪家千金,算来算去只有易园……想是他感念郡公爷知遇之恩,也放心不下小娘子,小娘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一定非比寻常。” 明妆起先还支应着,听啊听,终于听出了这位大娘子的话中有话。 她不大明白,说着李判的婚事,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这唐大娘子迂回打探,也不知是存着什么心。若她是李判的生母,担心儿子的婚事病急乱投医,尚且让人信服,但她是嫡母,况且以前待他又不好,忽然之间知疼着热起来,反倒有居心叵测的嫌疑。 “大娘子说得是,公爷来陕州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光景,那时借住在我们府上,我看他像自家的兄长一样。后来我失了怙恃,公爷很同情我,所以这次回京专程来看望我,更为给我爹娘敬香。”解释一堆,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她微微挪动了下身子道,“我这回登门,是有些事想讨公爷一个主意,可惜公爷不在,叨扰了大娘子半日,真不好意思,那就改日再来拜访吧,今日就先告辞了。” 她站起身要走,唐大娘子忙客套挽留,“快到晌午了,小娘子莫如留下吃顿便饭吧,说不准二郎就快回来了,再者我还有一桩事,想托付小娘子呢。” 明妆踟蹰了下,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面上还要敷衍,便道:“饭就不吃了,家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置,大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为大娘子排忧。。” 唐大娘子却又说不是什么要紧事,边说边拉她并肩坐下,温存道:“小娘子,我们这阵子正给二郎说合亲事,只是他脾气犟,未必听我们的。我想着,他与小娘子有些交情,若是有机会,望小娘子替我劝劝他。我虽不是他生母,但待他也如亲生的一样,自他大哥走后,家里只有他一个,将来我们还要靠他养老送终呢,难道会害了他不成!他在外头纵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没有父母之命,也算不得数……”说着复又一笑,“小娘子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吗?好像有些明白了,这唐大娘子明着是托付,暗里是警告,大约以为她和李宣凛有些什么,这一番旁敲侧击,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吧! 明妆正了正面色,为难道:“大娘子,我是闺阁中的姑娘,就算得公爷照拂,这样私密的事,也不便和他说呀。” 唐大娘子听了,迟迟“哦”了声,“我还以为小娘子与二郎有深交,不避讳那许多呢。”话赶话的说到这里,想了想,索性问个明白吧,倘或他们之间真有纠葛,趁早让他们断了,将来的国公夫人不说是她娘家人,至少挑个合心意,有助益的,也是好的。 而眼前这女孩儿,美则美矣,父母双亡,你来我往的几句话也能看出来,并不是那么好拿捏。且密云郡公夫妇死了三年,她没有投奔族亲,光凭这一条,要想从她身上刮下什么油水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思及此,便亲厚地握了握明妆的手,偏头道:“小娘子,恕我唐突,我看小娘子还没有定亲,不知与我们二郎……” 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门外的人喊了声“母亲”,大步迈了进来,面色森冷地说:“母亲不是说近日身上不好吗,既然不适,就好生休息吧,贵客这里我来款待,”调转视线一瞥边上女使,“还愣着做什么,送大娘子回房。” 女使显然唬了一跳,本来正听大娘子下饵,听得津津有味,不妨二公子从外面进来,那满蓄风雷的眼神横扫,震得她三魂七魄都移了位。 忙不迭说是,嘴里嗫嚅着“大娘子”,伸手来搀扶,被唐大娘子推开了。 唐大娘子站起身,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因有外人在,并没有发作,皮笑肉不笑道:“也好,我正有些乏了。”转而对明妆一笑,“小娘子是来拜会二郎的,如今真佛回来了,我就少陪了。”说罢微微颔首,负气式的迈出了厅房。 明妆站在那里,因目睹了这府上的不和睦感到难堪,却也借此见识到了李宣凛的另一面。 以前她一直觉得他脾气好,能隐忍,儒雅谨慎有求必应,现在看来,好像自己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能统帅十几万大军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老好人,不过在她面前尤其有耐心,习惯性地像哄孩子一样与她打交道吧! “嗳,李判刚才那么凶,吓着我了。”她扭着裙带,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或者应该上衙门找你去的。” 香奁琳琅 第20节 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懦,他才发觉自己失态了,立刻柔软了眉眼道:“衙门是兵戈之地,小娘子不要去,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派个人来报信,我过易园就是了。”比比手,“坐吧!” 明妆摇头,“坐了半日了,咱们边走边说吧。” 这地方其实有些压抑,也不知是不是园中布局的缘故,总觉日光照不到厅前来,有种百年老宅的腐朽气息。 李宣凛说好,微微偏过身子,示意她先行。明妆挽着画帛从他面前经过,开春了,她换上了余白的半臂、浅绿色荷花蜂鱼长裙,那轻柔的缭绫从他足尖扫过,明明隔着皂靴,也好像感受到了分量。 他微抬眼,看她慢慢走进开阔处,裙角轻摆,画帛飞扬,人也灵动起来,回头不解地问:“你做什么还住在这里?官家不是给你授爵了吗,应当也拨了钱款供你建府,你不想造个国公府吗?” 李宣凛负着手,走在木柞的长廊上,外面的日光照下来,披得他左肩辉煌,他说:“不是不想建,是我父亲放了话,没有成婚,不得另建府邸。” 明妆更想不通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又不是一般小吏,是从一品的国公,应当有一个与爵位相匹配的住处,将来款待同僚朋友,也方便些。” 她为他不平,甚至觉得他父亲有些无理取闹,加上刚才与唐大娘子那番对话,看出了这位嫡母确实不好相与,原来纵是英雄盖世,家里也闹家务,这么一想,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转头看看他,他倒是眉目平和,放眼望着前路道:“官家命我筹备控鹤司,这阵子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筹建府邸。再说我留京不过半年,半年时间建府恐怕来不及,所以不建就不建了吧,若是实在住得不舒称,在外赁一处园子就是了。” 明妆忘了自己一脑门子官司,还有闲心为他绸缪,摇着指间的画帛说:“我觉得还是要有一处自己的府邸,这样你若是娶了亲,你的娘子就可以和老宅的人分开住了,两下里也省心。如果怕建造麻烦,可以买下人家的园子,好好修缮一下,再换了摆设帘幔什么的,就是个新居所了。”越说越有兴致,“反正我每日闲着,我来替你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庭院好么?前阵子我听说东榆林巷的丁驸马宅要售卖,那个宅子很不错,大小适宜,闹中取静,收拾一下就能住进去。” 他听她侃侃建议,好像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一点笑意浮上他的唇角,他说:“小娘子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明妆哑然,终于又懊恼起来,“对啊,怎么忽然岔远了……李判,老宅的那些人,住进易园来了。祖母今早运了几车箱笼过来,说宜男桥巷的宅子年久失修,暂且要借住在易园,我知道他们的打算,无外乎一点一点侵占,今日是西园,明日再把手伸到东园来,时候一长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期间再想法子把我嫁出去,那园子就彻底落进他们手里了,你要是和他们理论,他们不说霸占园子,只说替我看护宅院,连检校库都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我先前明明好拉下脸来推辞的,可我怕招人议论,怕他们在外面胡说,败坏我的名声,所以一窝囊,就答应了,事后想想真后悔,怪我自己不决断,弄得现在这样处境艰难。” 她泫然欲泣,其实来找他,还是想听他的安慰吧! 年轻的姑娘,哪个像她这样需要应付虎视眈眈的至亲呢,细想起来她很是可怜。若说挑剔她的决定,倒不至于,他放软了语调道:“小娘子不必自责,换了谁在这样的处境下,都没有更好的应付手段。如今孝道大于天,不光你,连我也碍于人言可畏,迟迟没有筹建国公府,我这样沙场征战的男子尚且如此,又凭什么去指摘你一个姑娘。” 明妆起先很是自责,来前也担心,怕他觉得她太软弱,给自己埋下了这么大的隐患,但现在听了他的宽解,心里便好受了些。 长出一口气,中晌的温暖里已经叹不出云烟了,她提裙迈出门槛,垂眼道:“我如今就盼着老宅快些修好,若实在不行,情愿花钱再雇一帮工匠,派到宜男桥巷去。” “没有用,”李宣凛道,“他们是有备而来,直接将箱笼运进了园子,就没打算轻易回去。小娘子碍于颜面让步,正好成全了她们的得寸进尺,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明日我登门拜会易老夫人,若是能见你两位伯父,那更好,不说将人赶出去,敲打敲打他们,至少可以让他们安分些。” 明妆很惊喜,抬起眼问:“真的吗?明日你一定来?” 他见她眉目放光,那不遮不掩的欢喜,让人心头敞亮。 他点了点头,“一定去。我是武将,惹恼了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武将可不讲理。” 他一本正经虚张声势,看得明妆会心笑起来,知道他在以他的方式让她高兴。 “李判也会打趣啦。”她掩口道,“谁说武将不讲理,爹爹和你都很讲理,我最知道了。” 她的笑能感染人,眼眸弯弯,无限缱绻。他不觉舒展开了眉心,“武将是莽夫,莽夫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谁也说不准。到时候木已成舟,吃亏的是易家人,他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真心实意地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紧要关头你总是替我善后,将来你要是回了陕州,我又得有一阵子不习惯呢。” 他抿唇笑了笑,“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我也不用你谢我,只要小娘子好好的,我就对得起故去的大将军夫妇了。” 马车停在巷子对面的花树下,花树的枝丫上冒出绒绒的一点绿,愈发衬得陈年的叶子焦黄。姑娘的七香车,雕花车盖下挂着青铜的小铃铛,被风一吹,漾出清脆的铃音来。 这样初春,风仍凛冽着,但心里却是安稳的。现在想来,面对千方百计的祖母,她难免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如果李判不在,咬咬牙,大概也能硬抗下来。但人总有惰性,忽然来了靠山,就想找他讨主意,当知道他愿意替她出头,那种后顾无忧之感,就像爹爹在时一样笃定。 因为认识了很多年,口头上的道谢确实显得多余,明妆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请你去班楼吃席。” 他答得很爽快,说好,复又道:“外面风大,小娘子回去吧。易家人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暂且按捺一阵子,就当替大将军尽孝了。” 明妆颔首,午盏上前搀扶她登车,她坐进车舆说:“我在录事巷有家香药铺子,隔壁就是上京最大的牙行。我让人给你打听打听哪里有好宅院吧,找个内城里的,最好离界身南巷近一些,上朝也方便。” 这是她的小私心,就算将来他又去了陕州,到时候和他的夫人也好有照应。 李宣凛原本虽也想过筹建府邸,但并没有那么积极,如果这里住得不高兴,大可以留宿衙门。现在看她很有兴致,如果真遇上合适的,建了也就建了,反正日日面对父亲的暴躁、嫡母的刁难,他也不耐烦了。 于是点头说好,退后一步拱手送别,明妆放下了门上垂帘,对驾车的小厮说:“回去吧。” 可马车将要跑动起来,她又探出了脑袋,“李判,你明日什么时候来?” 李宣凛道:“明日要上朝,我散朝之后就去。” 明妆这才放心,扒着车门说:“那明日我等你。”见他应了,才安心坐回车内。 马车往巷口去了,午盏也很高兴,扯了扯明妆的袖子说:“有李判来给小娘子撑腰,咱们还怕什么!” 明妆说是啊,腼腆道:“有他在,我恍惚觉得爹爹也还在,心里踏实得很。” 掀起窗上的帘子回头看,他依旧站在门前目送,这么多年了,除了他的战功越积越高,官也越做越大,其他好像没有任何改变。 赵嬷嬷顺嘴打趣,“小娘子遇见了难事,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李判,怎么没有想过仪王殿下?” 明妆慢慢摇头,她从未想过在这种杂事上欠仪王交情,况且两人达成共识是十来日之前,这期间仪王倒是派人送过两回果子点心,但面却不曾再见过,若是赵嬷嬷不提他,她简直要把他忘了。 反正有了李判的承诺,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回到易园的时候,老宅的东西也运完了,除却多了两张生面孔,倒没有其他碍眼的地方。 不过仍要叮嘱门房:“进出的人问明白是哪一房的,别让外面的人浑水摸鱼潜进来。” 门房说是,“小娘子放心,小人没别的本事,就会记人脸,保管出不了差错。” 明妆颔首,正要进内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小娘子”,回头一看,竟是仪王。 有点意外,她站住脚问:“殿下怎么来了?” 仪王踱步过来,慵懒笑道:“听说小娘子府里很热闹,我来看看你,顺便讨杯茶喝。” 西院也有派遣在门上的人,乍听明妆称呼来人殿下,不由暗暗咋舌。眼看她把人迎进了上房,邓婆子挨过去问刚迈进门槛的马阿兔,“那人……看着好尊贵模样,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是翼国公吧?” 马阿兔“嗤”了声,“眼皮子浅了不是,什么翼国公,那是当今二皇子,响当当、当当响的仪王殿下!” 第28章 邓婆子吓了好大一跳, “仪王殿下?怎的仪王殿下还和咱们小娘子有交情?” 马阿兔鄙夷地瞥了这婆子一眼,“咱们小娘子是贵女,贵女结交的不都是上京有名有姓的朋友吗,那些不入流的人, 连站到咱们小娘子跟前, 咱们小娘子还嫌他脏了咱家的地呢!”说着哼哼了两声,“可就是有那些穷酸饿醋, 拿咱们小娘子当草似的, 真真瞎了眼!马老爷如今是刹了火气, 要是换作从先, 大斧头劈他娘的咬虫,看那些捶不烂的顽囚还来打咱们小娘子的主意!”说着呸了声,捧着车舆内替换下来的绒垫,往轿厅去了。 邓婆子挨了一顿指桑骂槐,眨着两眼嘟哝了句, 急急跑进了西边的月洞门。 那厢易老夫人刚安顿妥当, 凝妆和琴妆抢院子还闹了半晌, 好不容易清净下来, 一抬眼,见邓婆子一阵妖风似的卷进了园内。那婆子生得胖, 腿显得尤其短,跑动起来诚如一只滚动的笸箩, 到了廊下匆忙往里头传话, 忽高忽矮的嗓门传进来:“快禀报老太太……拜访明娘子来了……” 易老夫人皱了眉头, “做什么咋咋呼呼的, 没规矩!” 柏嬷嬷便到门前问话, 探身说:“怎么了, 大呼小叫的,惊了老太太。” 邓婆子也不同女使废话了,忙掖着袖子到槛前,挤眉弄眼地说:“嬷嬷不知道,我先头在门上瞧见了谁。” 柏嬷嬷哪有这闲工夫和她打哑谜,咂嘴道:“看见了谁就直说罢,难道还要老太太亲自出来问你不成!” 邓婆子听了,朝东边扬了扬下巴,“仪王殿下来瞧明娘子了。” 柏嬷嬷果然一怔,“你说谁?仪王殿下?二皇子?” 邓婆子说是啊,“好大一尊佛,以前从来不得见的。乖乖,那威仪不同一般,吓得我都没敢细看。” 正说着,琴妆从廊庑上过来,刚巧听到一点儿,纳罕地问:“出什么事了?什么没敢细看?” 邓婆子立刻把她的见闻又复述了一遍,“仪王殿下来拜访明娘子了。” 这下琴妆也吃惊不小,和柏嬷嬷交换了下眼色。柏嬷嬷进去禀报易老夫人,琴妆在一旁不可思议道:“般般这丫头,怎么又和仪王勾搭上了?” 这回连易老夫人都觉得奇怪了,按说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有人登门拜访必定是冲着她来的,有什么要紧事,能劳动仪王那样身份的人登门?上回说她与翼国公齐大非偶,如今翼国公和应家定亲了,谁知又来一个仪王,这话从何说起呢! 琴妆犹不服气,在她看来明妆这丫头不过生得比旁人好些,一副皮囊罢了,怎么就让那些权贵如此鬼迷日眼!也因为明妆一直和她们不亲近,她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叫人看不真切。琴妆很急切地想知道内情,在易老夫人耳旁不住地挑眼,“祖母住到园子里来了,有客登门怎么不先拜见家主?这仪王也不知礼数,祖母还是派个人过去问问吧,也好让人知道般般不是没人管教的,有什么事,须得先问过长辈才好。” 易老夫人沉吟了下,觉得琴妆的话不无道理,正犹豫要不要打发人过东园,那边倒派人过来了。 传话的婆子到了台阶前,宏声向内通传,“仪王殿下得知老太太来易园借住,特向老太太请安。” 只说请安,没说别的,饶是如此,得了信的易老夫人也不能装作没事人。 琴妆眼巴巴看着易老夫人,“祖母,是不是要过去回个礼?” 易老夫人抚抚衣襟站了起来,“走吧,往东边去一趟。” 琴妆忙上来搀扶祖母,引她穿过跨院去前厅,还未进门就听见仪王的声音,家常对明妆说:“出了这事,怎么不让人传话给我,只管自己憋在心里……” 琴妆看了祖母一眼,老太太脚下略迟了迟,大约也在掂量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很快,更加令人惶恐的事发生了,也许因为明妆有些心不在焉,对仪王的话没什么表示,仪王有些不满了,怨怼道:“般般,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易老夫人心头咯噔一下,般般是明妆的乳名,若是没有亲近到一定程度,谁能这样唤她? 于是比翼国公更大、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一个国公已经足够令人望而却步了,这下可好,又冒出个王来,不单爵位更高,离登顶也更近……易老夫人忽然有些后悔了,也不知搬到易园来,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可人既然已经到了门前,回避也不是办法,只好壮着胆子举步迈进门槛。 要说他们这样的人家,本来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过出了个三郎立下战功,得了个郡公的名号,余下那帮人,照旧还是上不得大台面。当然这话易老夫人不会承认,她心里还在念叨着,无论如何自己身上有封诰,好赖也是个郡夫人,就算在王侯面前也不带畏缩的。然而那仪王转头望过来,天潢贵胄一眼就把人看得矮下去几分,她心里竟生出一点惶恐来,上前褔福身,道了句“给殿下请安”。 仪王谈笑自若,抬了抬手道:“老太君不必多礼,我是恰好路过界身南巷,听说老太君也搬到府里来了,来问老太君一声好,顺便看望明娘子。” 易老夫人堆起了笑,应承道:“殿下客气了,殿下莅临,是我满门的荣耀,原该我们去向殿下请安才对,怎么能烦劳殿下来探望呢。”边说边比手,“殿下快请坐吧。” 明妆上前搀扶易老夫人坐下,自己立在她身后,这是做晚辈的规矩。易老夫人还要继续周旋,殷勤问仪王:“殿下可用饭了没有?我让人预备起来,殿下屈尊,在这里用顿便饭吧。” 仪王道:“我刚从禁中回来,已经用过饭了,老太君不必客气。” 易老夫人哦了声,偏头吩咐身边的女使,“那把家下做的点心送上来,让殿下尝尝。”一面又笑着对仪王道,“年前的雪下得大,将我们老宅后院的屋子压塌了,这不,雇了人重新修葺,园子也要腾出来,因此搬到这里和明妆同住,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仪王扬眉笑起来,“我说呢,怎么府里忽然多了这些人口,原来是老宅塌了。正好,我一直觉得明娘子孤寂,老太君一家能来与她做做伴,家里也热闹些。但不知老宅要修整多久啊?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老太君只管吩咐,禁中有匠作班,从那里抽调些人手过来,加急为老太君赶一赶,工时会缩短许多。” 这话简直就是在赶人,恨不得三五日就修好,然后让他们卷铺盖从易园滚蛋。 易老夫人的面皮抽了抽,虽知道仪王有心来给明妆撑腰,但这毕竟是易家自己的事,外人别说是王侯,就算是官家也管不上。 但得罪他,暂且没有必要,于是在椅上欠了欠身,笑着说:“禁中的匠作班,是为禁中修葺宫苑的,我们蓬门荜户,哪里敢劳动禁中的人!殿下的好意,老身心领了,就让那些雇来的工人慢慢干吧,慢工出细活嘛,毕竟那老宅子有百年光景了,好好修葺一遍,至少能再保一百年安稳。再说我们明妆……”易老夫人回头看了身后的孙女一眼,语带哀戚地说,“孩子没了爹娘,实在可怜得紧,我本想把她接到我身边,她又舍不下这园子,两下里就耽搁了。这回恰逢机会,我们举家搬到这里来,正好让我仔细照应她一段日子。唉,殿下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舍不得她,只是苦于不知怎么疼她,让外人看来,竟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拿孩子当回事似的。”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易老夫人这一番话,为她之前对明妆的不闻不问,找到了很合适的理由,反正就是明妆不愿意离开易园,问题还是在明妆身上。 仪王听了,不过淡淡牵了下唇角,“明娘子眷恋爹娘,这里有她父母的灵位,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明娘子才舍不得走吧!” 这话又堵了易老夫人的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三郎夫妇的灵位未能入易家祠堂,她先前那些推诿又成了欲盖弥彰,倒闹得十分下不来台了。 “罢了,前头的事就不去提它了,我想老太君爱惜孙女的心,是有目共睹的。我常担心她一个人没有照应,这回有老太君在,至少能让我安心一两个月。”说着缠绵地望了望明妆,“你若遇上什么难事,就同祖母说吧,不要事事都藏在心里。我这阵子政务忙,怕顾不上你,待有空了一定来瞧你。倘或受了什么委屈,你就拿个账本记下来,到时候我一并替你清算,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的时候,眼睛眯成弯弯的一线,看上去尽是宠溺的味道。明妆耳根子一阵发烫,心想这人真是善于做戏,不去唱银字儿实在可惜了。不过人家这是借机震慑老宅的人呢,她看不见祖母的脸色,但却能看见琴妆扭曲的唇角,心里倒也畅快,含笑应了声好,“有祖母他们在,哪个敢给我委屈受。殿下放心吧,只管忙你的去,若是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仪王颔首,顺势模糊地递个眼色,“我晚间倒是常有空的,随时欢迎小娘子走动。”说罢拍拍圈椅扶手站起身,舒展着眉目道,“大中晌的,不便耽误老太君歇息,这就回去了。” 易老夫人忙跟着站起来,“殿下事忙,我就不虚留了,不过若是得空,还请过府来坐坐。” 仪王说好,转身要出门,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明妆,“我明日要去青州一趟,那件事等我回来,就去面禀圣人。” 明妆呆呆说好,在易家人震惊的目光里,将人送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仪王走得拖泥带水,两个人在槛外依依惜别,琴妆看得直咬牙,偏头问祖母:“仪王殿下说的事,是什么事?” 香奁琳琅 第21节 易老夫人心里也不痛快,恶声恶气低喝,“我怎么知道!” 琴妆的嘴唇翕动了下,再想说什么,又碍于左右全是易园的人,终究没能开口。好不容易见明妆把仪王送走了,待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追问:“三妹妹,刚才仪王殿下说‘那件事’要禀报圣人,是哪件事呀?” 其实不说破,她们心里未必没有预感,明妆也只是含糊应了声没什么,“不是要紧事,二姐姐别问了。” 琴妆对她这种故作高深的模样很是不屑,凉凉一哂道:“不是要紧事,竟要惊动皇后?三妹妹还是没拿我们当自己人,骨肉至亲之间,竟也要遮遮掩掩吗?” 谁知这回明妆连理都不理她,转头对商妈妈抱怨:“妈妈,我肚子饿了。” 商妈妈立刻揉心揉肝起来,“可怜见的,竟是饿到现在!快上花厅里去,小娘子的饭食在炉灶上温着呢。”一面挥手指派烹霜煎雪,“快,把食盒搬过去,再打盆水来,给小娘子擦洗擦洗。” 明妆回身冲易老夫人一笑,“祖母,我进去了。” 易老夫人点了点头,看着她们主仆进了月洞门。返回西园的路上,琴妆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这丫头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那些公侯王爷迷得团团转。咱们先前还担心翼国公要来提亲呢,这回可好,人选直接换成仪王了。” 事情有点棘手,易老夫人坐回榻上,沉重地拧起了眉。 仪王来过的消息早就传遍西园了,原本忙于安排住处的罗氏和齐氏,这时也赶了过来,罗氏抚胸说:“天爷,般般这丫头背后还有仪王做靠山呢,那咱们……咱们……”图谋易园和三郎留下的产业,岂不等同虎口夺食? 齐氏也茫然了,丧气地说:“有什么办法,至多白住上一阵子,再搬回老宅罢了。” 原本兴致勃勃达成了目标的第 一步,以为接下来没什么阻碍了,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小丫头,她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够应付。可谁知道,天底下就有这等喝水塞牙缝的事,一下子竟犯到了仪王头上。 罗氏问:“果然定准了,仪王和般般两个要论及婚嫁了?” 琴妆道:“我看他们眉来眼去的,想必差不多了吧。” 齐氏很不是滋味,鄙薄道:“如今的女孩儿真是了不得,今日翼国公,明日仪王,后日不会变成官家吧!闺阁女子这样胡闹,也不怕坏了名声。”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易老夫人头疼,到底忍不住了,高声道:“好了,消停一会儿,天又塌不下来!” 众人一噤,都眼巴巴看过去,半晌等来易老夫人的决断,“男婚女嫁讲究父母之命,仪王就算地位尊崇,也要听官家和圣人的意思。再者两姓联姻,不能不问过女家,我不答应,他仪王难道还能硬娶?你们咋咋呼呼,其实我却不担心,三郎身上的案子,是因他病逝才没有追究下去,官家那里难道不记这笔账?上京那么多贵女,仪王偏选中般般,官家知道了未必答应,所以你们究竟吵嚷个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还怕她自己做主,把自己嫁出去不成!” 这么说来倒也是,众人松了口气,纷纷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只有琴妆犹自不平,“那些男子都是色中饿鬼,不过图她的美色而已,值个什么!” 易老夫人瞥了她一眼,长得不够美,酸话说起来倒一箩筐。自己是不曾在明妆身上花过心思,明妆高嫁,自己反正也得不着好处,但若是身边这两个有点出息,那才是真的得益。可惜,瞧瞧她们,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容貌平平,又没才情,就算有攀高枝的心,也没有攀高枝的命。 易老夫人扶额叹了口气,“好了,别大惊小怪,哪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没有几家求娶。我料官家不准,仪王也就不会再惦念了,般般那样的脾气,断不会答应给人做外室……身边人来人往都是寻常事,她的根在易家,就算活到八十岁也还是易家人。既是易家人,就得归易家管,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别急赤白脸的,让人看笑话。” 西园里的盘算,哪怕没有耳报神,明妆这里也能料到。 商妈妈说:“仪王殿下这一来,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算是给老宅的人抻了抻筋骨,让他们往后不敢打园子的主意。” 午盏也觉得很解气,“不愧是皇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看老太太的脸都气歪了。今日仪王殿下来,用文的手段,明日李判来,再结结实实恫吓他们一顿,八成要把老宅那些人吓傻了。” 可捧着炖盅的明妆却有她的犹豫,“这样只怕要落他们的口实,到时候借机招我过去训斥一顿,说姑娘家贞静最要紧,我岂不是又要吃哑巴亏吗。还是给李判传个消息吧,暂且让他不必来,先看看老宅那些人的动静。若是不老实,到时候再麻烦他,他是最后的震慑了,比起仪王的文绉绉,武将雷厉风行更能吓唬他们。” 这么一想很有道理,赵嬷嬷道:“小娘子今日应当也累了,打发马阿兔跑一趟吧,李判那样聪明的人,一定明白小娘子的意思。” 明妆说好,“让马阿兔把话说清楚,替我向李判致个歉,咱们的计划有变,延后再办。” 赵嬷嬷应了,出门往南边轿厅里寻人,马阿兔正翘着脚喝熟水,听见赵嬷嬷唤,忙出门来听示下,得了令便牵出一匹马,扬鞭往洪桥子大街去了。 一路上还在琢磨,又要和门外那些禁卫打交道,说实话有些发憷。那些征战四方的战将们,听说刀把子上都刻着“正”字呢,一个笔画就是一条人命。反倒是庆国公本人,虽令人敬畏,但身上没有血腥气。就是不知能不能顺利见到本人,不曾想就是那么凑巧,拐进洪桥子大街,就看见李宅门前站了一队人马。眯着眼睛细瞅,庆国公正在其中,大约要出门吧,车辇都准备妥当了。 马阿兔立刻从马背上翻下来,牵着缰绳边跑边喊:“公爷……公爷……我们小娘子有话,命小人转达公爷。” 披着玄狐斗篷的人站住了脚,那涌动的狐毛出锋遮挡住半张脸,只看见沉沉的眼眸风烟俱净。 马阿兔捏着心到跟前,叉手行了一礼说:“公爷,小人是易园的家仆,来给我们小娘子传句话。” 李宣凛凝了眉,“怎么?易家的人为难她了吗?” 马阿兔忙说不是,“我们小娘子说,明日公爷不必前去拜会老太太了,公爷是利剑,要留到最要紧的时候再亮相。派小的来向公爷致歉,先前约定的事,容后再议。” 李宣凛有些不解,明明上半晌还盼着他去的,怎么不多会儿又改主意了。 “可是回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马阿兔知道庆公爷面前不必扯谎,便据实道:“仪王殿下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亲自赶到府里来了,替我们小娘子撑了腰。小娘子的意思是,大可不必连着给老宅的人下马威,万一老太太急了眼,反倒会逮住机会教训她。” 他明白过来,淡声道:“原来仪王殿下去过了……既然有人为她出头,我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马阿兔听这话,一时不知怎么应答,原以为庆公爷总还有别的话要吩咐,可他却沉默着,转身登上了马车。 眨巴两下眼,马阿兔只好让到一旁,心道庆公爷看着不怎么高兴,别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吧!不过还好,他临走总算又交代了一声,“若是小娘子还有吩咐,就让人往左掖门控鹤司传话。” 马阿兔赶紧应了声“是”,掖着手弓着腰,看一队人马护卫着车辇,往马军衙街去了。 第29章 从马军衙街入宜秋门, 是到达内城最短的一条捷径,路程虽减半,但外城的道路全不如内城,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 颠得人心浮气躁。 不知是不是因为立了春的缘故, 朔风犹在,但吹不进风的地方, 开始偷偷滋生出暖意来, 身上的斗篷披不住了, 领下泛起阵阵热浪, 他抬手解开了赤金的领扣,随手扯下斗篷扔到一旁,也许是因为狭窄的空间伸展不开手脚,人呆坐在这里,坐久了能听见骨骼艰涩地扭动, 发出”咯吱“的声响。 心下觉得好笑, 以前风餐露宿, 回到上京后居然开始乘坐马车, 果真上京是个适合温养的好地方。又行一程,颠簸散了, 想必已经进了宜秋门,他忽然开始认同明妆的提议, 确实应该在内城买个宅子安顿下来, 这样就不必每次长途跋涉, 往返于内城和外城之间了。 马鞭偶尔敲打一下车辕, 车外人声喧杂起来, 驾车的七斗向内传话, “公子,遇上燕国公了,公子可要打声招呼?” 他没有应,上京遍地王侯将相,遇上总少不得一阵寒暄,但今日有点乏累,也调动不起情绪应付,因此错身而过就当没看见,怠慢就怠慢了。 仰起头,靠在车围子上,眼底余光瞥见门旁挂着的一柄剑,那剑的剑鞘上有一截煅造精美的装饰,虬曲的饕餮纹路打磨得光亮,每一处扭转都是一个小小的镜面,镜面里倒映出他的脸,拧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他怔了下,这样的表情从十三岁起就不曾有过了,在家时候要学会隐忍,到了军中更要奋发向上,哪有时间用来耍小性子。 失笑,这是怎么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把那几道褶皱熨平了,有困顿也好,不遂心意也好,都留在了马车里。 车辇终于停稳了,外面的小厮将脚凳放置妥当,然后上前打起帘子,朗声道:“公子,到了。” 他舒了口气,起身下车,脚下刚站稳,衙门内就有人跑出来回禀,“禁中派遣黄门来传话,说官家召见公爷,请公爷速入禁中一趟。” 又是额外的差事,还不能轻慢,他颔首应了,入内换了身公服,便随前来传话的黄门进了左掖门。 从左掖门一路往北,崇政殿在内廷右路,平时作官家理政、接见臣僚之用,不那么正式,多了几分家常的气氛。御前的小黄门在宫门上候着,见人来了忙上前行礼,细声说:“官家等候公爷多时了,公爷请随小人入内。” 小黄门虾着腰,把人送进了殿门,南窗下,官家正站在窗前看盆栽中的一株石榴,错落卷起的竹帘下,照进一片淡淡的日光,挺过了一冬的观赏石榴置身那片光瀑中,已经没了生气,焦红的一团挂在枝头,表皮干瘪,隐约透出腐朽的气息来……官家看了半晌终于直起身,负着手走开了。 李宣凛肃容向上行礼,“拜见官家。” 官家抬抬手指让免礼,玉色袖笼中隐现赤红的衬袖,愈发衬得指尖没有血色。 弥光上前搀扶官家坐下,官家又指指一旁的官帽椅,对李宣凛道:“你也坐吧!今日叫你来,是为豫章郡王的事,内衙查出来的种种,朕已知悉了,之所以迟迟不下决断,是因为朕下不了决断。” 官家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一场重病消耗了他许多精力,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也许是因为逐渐上了年纪,深谋远虑的君王,彻底变成了优柔寡断的老父亲。 李宣凛谢恩落了座,但这件事暂且不便议论,便道:“官家知道,臣只是征战外埠的武将,若说上阵杀敌,臣尚且有几分本事,但对处置朝中事务,尤其这样的案子,实在一窍不通。那日是恰好,登楼观灯时臣在官家身旁,臣协助仪王殿下是遵官家的令,但这案子由头至尾,臣不过是旁听罢了,不敢妄断。” 他是个有内秀的人,不似一般武将莽撞,口无遮拦,深知关乎皇嗣非同小可,因此等闲不肯开口。 官家捶着膝头,长叹了口气,“你呀,过分审慎了,朕既然把筹备控鹤司的要职交给了你,你就应当明白朕的意思。如今朝堂上,文官是中流砥柱,那些谏言奏疏和国家大义,闹得朕头疼,朕需要一个能办实事的人,你在朕心中是不二人选。” 李宣凛在坐上微呵了呵腰,听罢官家的一番话,并没有太多触动,不过拿余光扫了弥光一眼,看见那张脸上沉静无波,只是浅浅一低眉,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装满了算计。 官家还沉浸在自己的两难里,缓声道:“大哥的为人,朕很知道,他是朕的长子,生母虽然出身低微,但朕一直很疼爱他,五岁之前,他是养在福宁殿的,后来开了蒙,送进资善堂读书,虽说父子相处少了,但以他素日的品行……不至于做出逼、奸宫人、窥伺御前的事来。” 这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偏爱,即便有凭有据,仍旧不愿意相信。 李宣凛明白过来,官家迟迟不立储君,大约也有豫章郡王的缘故,原本是应当有嫡立嫡的,但他在嫡与长之间摇摆不定,若是论心,他更偏向那个长子。 如今长子出了差池,这差池不大不小,很令做父亲的为难,所以找了不相干的他来,想听一听他的意思。 “我原想把事压下来,缓和处置,但不知怎么,消息竟传到外头去了,弄得贺继江大闹郡王府,市井之中谣言甚嚣尘上,上京城中的百姓都眼睁睁等着朕的裁决,实在叫朕很难办。”官家越说,眼中的光越暗淡,最后转头问他,“俞白,若是你站在朕的处境,会如何处置呢?” 李宣凛略沉默了下,拱手道:“臣年轻,本不该妄自评断,但官家既然询问,臣就斗胆说上两句。内衙侦办了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官家虽不敢信、不愿信,却也不能忽视真相。况且消息泄露出去了,市井议论,朝廷哗然,官家若是有意偏私,只怕宰相和言官们不能罢休,贺观察更是愤懑难平,若当朝做出什么事来,官家当如何收场?”说罢向上又望一眼,见官家沉思,眉心也拧起来,愈发要斟酌自己的用词了,忖了忖道,“臣斗胆问官家,官家可是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若果真如此,发审刑院汇同三衙会审,还郡王一个清白,官家以为如何?” 然而官家却摇头,“那些证据,朕都看过了,只怕排场越大,将来越不好收场。” 李宣凛说是,“现在结案,官家尚有余地从轻发落,要是经过审刑院和三衙严查……会不会查出别的什么来,就不得而知了。” 他这样说,官家忽然抬起眼,甚至有些惶恐地望了他一眼。 李宣凛还是淡然的神色,微微低了低头道:“官家执掌乾坤,平衡朝纲,平衡二字尤其艰难,进一步狂风凛冽,退一步未必不是万丈深渊。官家保得豫章郡王,那么为了给贺观察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势必有人要为郡王垫背,官家打算交出哪一个呢?” 果然官家的眉心拧得更紧了,其实这些道理他哪能不明白,不过心存侥幸,权衡过千万遍的事,需要再听一听另一个人的看法。 要保全大哥,拿个无足轻重的黄门令来顶罪,文官们的唾沫星子淹也淹得死他。但若不是黄门令,就得掏挖出后面的人来,李宣凛说得对,那个人又是能轻易撼动的吗?怪就怪一切太巧合了,那日邶国使节登楼观灯,大哥担着款待使节的重任,没能督查此案,若当日是他来侦办,是否又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呢。 官家长叹了一声,帝王家的倾轧无休无止,看着兄友弟恭,果真到了权力面前,哪个又能一身坦荡,经得起推敲?也是自己举棋不定埋下的祸根,太子之位一直悬空,要是早些定下人选……其实又怎样,该争还是争,该斗还是斗,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甘心。 手里的玉石把件被摩挲得发烫,官家下定了决心,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转头吩咐弥光:“照着先前商定的,传令中书省拟旨吧。”复又告诉李宣凛,“你母亲的诰封,这两日也会颁下去,朕想着,尊你嫡母为彭原郡夫人,生母就封容城郡君吧,也不枉她们教养你一场。” 原本诰封嫡母是定例,生母因微贱,基本没有机会获封诰命,但因李宣凛这回战功彪炳,官家破了先例,让她生母也得了头衔,这样的荣宠满上京还没有第 二家,算是给足了这位功臣脸面,也趁机替他正一正出身,谁还敢说他是妾生的,毕竟那妾侍如今也成了诰命夫人。 一旁的弥光脸上堆出好大的笑,细声细气道:“公爷,给您道喜了。” 李宣凛忙起身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官家抬了抬手,脸上浮起一丝松散的神色,笑道:“前朝有少年将军封狼居胥,本朝有俞白声振华夷,这是朕的福气,也是江山社稷的福气。控鹤司,你要尽心筹备,这路禁军早晚有用得上的时候。” 更深的话,不必细说,早就在背人的时候交代过了。李宣凛领了命,见官家没有其他叮嘱,便行礼退出了崇政殿。 仍旧循着来时路往南,但在将近宣右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公爷”。回头望,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正急急迈着碎步追赶过来。 面白无须,像画中的奸人,这是李宣凛第 一次在潼关见到弥光时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那张脸愈发白得发胀,白出了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模样。 他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知道那是仇人,但目下只有按捺,甚至很客套地向他拱了拱手:“中贵人,可是官家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弥光说不是,夹道中没有日光,却也仿佛光芒耀眼般,笑出了一副避讳的模样,掖着手道:“我与公爷也算旧相识了,公爷此次回京,我几次三番想与公爷打招呼,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遥想当初,公爷还是大将军手下节度判官,我那时就看公爷不错,日后一定前途无量,果然让我说中了。” 李宣凛心里厌恶这鸟宦官的虚伪,当年他在陕州也是这样的嘴脸,一度让自己大意地以为小小宦官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谁知终究是小看了他。 如今恨在,却还需隐忍,思及此展开了紧握的拳,指缝中有凉风扫过,他重新浮起一点笑,“我有今日,少不了中贵人在官家面前美言,这份交情,俞白记在心上了。” 弥光有些惊喜,“哎呀”了声道:“公爷言重了,公爷战功赫赫,是朝中新贵,官家器重还来不及,哪里用得上我美言!不过说句实在话,公爷三年之内平步青云官拜国公,实在是我始料未及,这叫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明大将军将公爷栽培得很好,一切都是大将军的功劳。” 他把话题往大将军身上引,李宣凛也并未回避,颔首道:“我确实感激大将军,若没有大将军提携,就没有我的今日。” 对面的人眼中浮光一闪,对插着袖子感慨:“公爷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如今世道,这样的人很难得,小人也甚是佩服公爷。不过公爷,我们老家有一种合蕈,好大一片肥沃的地,只长那一朵。如果想有好收成,就得摘下这朵,碾碎了洒在地里,三个月后便能摘上几筐……公爷你瞧,不破不立这个道理,在菌子身上犹能窥出一斑,若换在人身上,也定是一样,对么?” 这样隐晦的比喻,若他有心就能听出来。弥光含着一点期望望过去,果然见那沉沉的眼眸微转,忽然明朗起来,语调也变得更有深意了,笑道:“中贵人说得很是,那朵合蕈粉身碎骨成就了后来者,也算是对农户的报答。” 弥光大喜,果然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力,他也早料到了,李宣凛的重情义只是一层外皮,毕竟在无边的权柄面前,谁也经不了诱惑。 如此就好办了,敌人越少越好,也省了他一桩心事,他舒展着眉目道:“官家先前说要诰封府上两位夫人,竟把令尊给忘了,还是小人提醒官家,父精母血,不能只顾着嫡母生母,倒把最要紧的人忽略了。”说着又一笑,“令尊如今是前行郎中,这官职有些低了,官家让小人传话中书省,特赏令尊管城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自此公爷的门庭算是重立起来了,在上京城中大可挺直腰杆,谁人不知道,公爷也是李家的宗亲。” 哦,又是一桩好事,李宣凛复又拱拱手,“偏劳中贵人费心了。” 弥光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公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公爷看豫章郡王那件事……” 李宣凛道:“我与官家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既然铁证如山,就该照规矩办事。若是保全郡王,就得追讨侦查者办事不力之责,官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哭一个逗笑一个,大可不必吧!” 弥光说正是呢,“小人也曾这样劝解官家,无奈官家犹豫不决,好在今日宣了公爷入禁中,公爷的话官家还是听的,总算下定决心给贺观察夫妇一个交代,也给了冤死的贺内人一个交代。” 闲篇扯了半天,大方向上似乎不谋而合,但就此断定这位新晋的国公能够放下前怨,似乎过于草率了。 香奁琳琅 第22节 弥光抬了抬眉,很有再次试探的打算,话锋一转又唏嘘起来:“当着邶国使节的面,出了这样的事,朝廷脸上很是无光,不过死者为大,没有追贺家的责,是官家宅心仁厚,须知那日太后和圣人还领着几位公主在场呢,吓得三公主回去病了一场……诶,公爷前去查看尸首的时候,听说有个姑娘唤了公爷一声,寻常贵女躲避还来不及,这位姑娘倒特别,且公爷对她行了大礼,想必她就是大将军遗孤吧?” 弥光那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李宣凛,他要看一看李宣凛对提及这位恩师之女时,究竟有什么反应。如果当真庆幸易云天的倒下成就了他,那么那个小小的女孩,又何足挂齿。 但可惜,他低估了这段交情,于李宣凛来说,明妆是他最后的底线,若是弥光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他不介意在官家面前领个失手斩杀黄门的罪过。遂点了点头,“那正是大将军遗孤。大将军病逝之后,夫人不久也辞世了,留下一个独女孤苦无依,勉强支撑门户。” 弥光反正是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的,哦了声道:“据说才十五六岁光景,倒真是不容易。只是我也听说,仪王殿下似乎对她有意,如此看来这位小娘子非比寻常。也对,虎父无犬女么,将门之后又岂是庸庸碌碌之辈。将来妻凭夫贵一跃成了人上人,那公爷看……她会不会对小人有成见,处处针对小人?” 这话说得很坦诚,确实应当是他心里担忧的。李宣凛却一哂,“中贵人想得太长远了,莫说仪王殿下与她会不会有后话,中贵人是官家跟前红人,难道还怕一个小姑娘?” 弥光尴尬笑道:“我只是区区内侍,哪能不怕,等小娘子手上有了实权,未必没有为难小人的心,依着公爷,小人届时又当怎么办呢?” 李宣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那么中贵人有何打算?” 弥光顺势啧啧,“听说那小娘子生得容貌无双,姑娘家有一副好相貌,果然能青云直上。” 看来好相貌碍着他了,李宣凛倒也不动怒,只是有意告知他,“易小娘子是大将军独女,大将军临终时曾托付我看顾她,我既应下了,那就是我的责任。中贵人其实大可不必担忧,易小娘子是个纯质的姑娘,她的心思没有中贵人想的那么深,那些揣度,只是中贵人多虑罢了。”言罢又散漫地笑了笑,“先前听中贵人提起老家,我记得你的老家在雍丘吧?家中父母不在了,但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长子过继到了中贵人名下,好得很啊,中贵人也算后继有人了。” 这番不轻不重的敲打,让弥光的脸色更白了,想来玩弄权术太久,忘了自己也有软肋,或者高估了李宣凛的品行,以为他不会像自己一样,动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见他不说话,李宣凛偏头打量了他一眼,“中贵人脸色不好,可是这阵子招待邶国使节太累了?公务再忙,还是要保重身体,我那里有几支老山参,下回入禁中,给中贵人带来。” 弥光嘴角抽了抽,心头恨出血,却又不得不克制。正要拱手道谢,他却傲慢地转过身,龙行虎步往宫门上去了。 第30章 宫门上早有他的随行官赵灯原候着, 先前那番对话隐约传过来,门上的人也听到了一些,上前接应他迈出门槛,两人并肩往东华门上去, 赵灯原边走边道:“弥光这厮又在打小娘子的主意, 若不是因为这是禁中,我早就抽刀砍下他的脑袋了。” 陕州军对弥光的恨, 可说是恨之入骨, 当初朝廷拨给的粮草运到了潼关, 只差一点儿, 就能报邶国突袭之仇,结果因为这狗宦官的谗言,拖住了全军的进程,也让大将军停了职。若不是他,大将军不会饮恨而终, 小娘子也不会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 算盘又打到小娘子头上来, 别说上将军,就是他们这些底下听令的, 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灯原愤愤,李宣凛却很淡然, “我的那番话, 其实正合弥光的心意。” 赵灯原有些不解, “上将军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 暂且不便多言, 他摇了摇头, “算了,出宫再说吧。” 东华门外,车辇早就在等着了,因太阳将要下山,这天地间又狠狠地凉起来,七斗蹲在背风的地方向宫门上眺望,见有人出来,忙蹦起来,张着斗篷给他披上,一面吸着鼻子道:“公子,天晚了,咱们是回家,还是去控鹤司衙门?” 李宣凛回头望望西边天际,云层厚重,明日也许会有一场雨。现在的天气最是多变,仿佛一日之间能走过四季一般。他略沉吟了下,“去潘楼包个酒阁子,大家吃过了饭再回去。” 横竖那个家,是越来越懒于回了,在外面蹉跎一阵是一阵。加上随行的人从陕州护送他回上京,因忙于应付王公贵族的宴饮,自己人还没能好好喝上一杯,趁着今日有闲暇,去潘楼尝尝最新的春菜,也算对大家长途奔波的犒劳。 七斗响亮应了声是,随行官们自然也很高兴,潘楼在宫城南角楼斜对面,只隔了一条高头街,从这里过去一盏茶就到了。 众人驾着马,一路到了潘楼前,潘楼是上京最有名的正店,三楼相接,五楼相向,擦黑的时候挂满了灯笼,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人还没进门,就闻得见酒香夹着脂粉气,伴随靡靡的声乐扑面而来。 拉客的官妓打扮入时,六七个站在门前揽客,迈着莲步,摇摆着纤纤柳腰,俏声说:“官人可进来坐坐?今日新酿的珍珠泉,管教官人忘归,还有新来的唱曲儿姑娘……让她陪官人喝一杯吧。” 有人调笑,“酒有什么好喝的,老爷想讨杯冷茶吃。” 于是换来官妓们的嗔怪,“官人说这话,家中夫人可知道吗?回头闹到店里来,别说冷茶,连饭都吃不成了。” 但凡去过挂红纱栀子灯酒楼的人,都因这话暧昧地笑起来,只有七斗不明白,转头问李宣凛:“那人做什么要吃冷茶?茶不都是喝热的吗,难道上京又出新喝法了?” 李宣凛有些尴尬,没有应他,一旁的赵灯原觉得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识见识猪跑,于是很详尽地向他解释了什么叫“吃冷茶”,示意七斗看街边和男人耳鬓厮磨走过的女子,“吃冷茶就是狎妓,因为小姐磨磨蹭蹭碎步走路,茶端到手上时已经冷了,所以叫吃冷茶。” 七斗恍然大悟,“乖乖,真是一门学问!” 众人起哄,“年纪到了,若是有机会,也学着吃上一杯吧。” 揽客的官妓迎上来,嘴里热热闹闹唤着将军,就要把人往门内引。大家从善如流时,却见一个人顿住了步子,赵灯原迟疑唤了声“上将军”,“可是想起什么公务没有办完?” 陕州军训练有素,一提这个,便纷纷站住了脚。 李宣凛说没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也不怎么要紧,你们先进店内,我去去就回。” 然而那帮人就那么看着他,一个都没有让他独行的意思,他无奈,只得又说了一遍,“你们先去定下酒阁子,我随后就到。” 那就是确实不重要,确实不用人护卫,大家这才松懈下来,重新被官妓簇拥着往店门内引,唯有七斗转身比手,“公子走吧,小人给您赶车。” 李宣凛说不必,“你跟他们一同进去,我自己骑马,速去速回。” 他说罢走向拴马的地方,挑了一匹便疾驰开去,七斗眼巴巴看着他走远,嘴里嘀咕着:“公子这是上哪儿啊……” 往北,隔着几条街就是界身南巷,他一路马不停蹄到了易园外,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只看见门上灯笼高悬,巷中一片静谧。路边停了一架太平车,两个穿着粗布衣的人站在门上,小心翼翼向内打探,门房上有人出来,一个家仆向北一指,“绕到后面巷子上去,那里有边门。这是正门,正门能让你们送菜吗,懂不懂规矩!” 两个农户唯唯诺诺答应,弓着身子拉起太平车,往后巷去了。 李宣凛在灯火照不见的地方,静静站了很久,仔细听,北风扫过整个园子,没有带出喧闹之声,他松了口气,至少目下她还应付得了,确实不需要他出面。 放心了,那就回去吧!他退后一步,牵着马匹往巷口走,远远能看见皇建院街上棽丽的灯火,穿戴着华美冠服的人在夜市上款款走过…… 脑子里忽然浮起大将军临终时的场景,即便时隔多年,心头还是狠狠一哆嗦。 大将军病了好几个月,新病旧伤一齐发作,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了,每日在廊下候着。每个人心里都牵着一根弦丝,不敢说出口,但预感强烈。他呢,几乎不去军中了,就在府衙内随时听令,防着大娘子有事差遣,大将军有话吩咐。 果然,那日午后大娘子出门来,晦涩地唤了声俞白,“你进去吧,大将军有话对你说。” 他应了声是,忙提袍迈进门槛,榻上的大将军已经瘦得脱了相,看见他进门,微微喘了口气,指指对面的圈椅,示意他坐。 这时候哪里坐得住,他单膝跪在脚踏上,轻声说:“大将军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俞白。” 大将军的声气很弱,战场上横刀立马的英姿不再了,但威仪犹存,叮嘱如何安抚将领,如何整顿军纪,甚至连什么时候分发军饷都提及了,却没有怨天尤人,只说:“日后粮草入库,请安抚使派两个人仔细清点。我们在边关太久,只图行事方便,忘了朝中那套琐碎,这不行。” 他说是,想起弥光就深恶痛绝,咬着牙道:“那奸宦还没走远,我去城外拦住他,拿他的首级给大将军出气。” 大将军摇头,“事已至此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官家派遣的监军,代表的是官家的颜面,我已然如此,你的路还很长。”说着大口喘气,每喘一口都紧紧蹙眉,仿佛空气灼痛了他的五脏。 他忙拿靠枕垫在他身后,一面替他匀气,一面切切道:“大将军别着急,慢慢说。” 好半晌,那种危急的情况才有缓和,大将军又道:“邶国还未打下来,只差一点儿了……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俞白,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未能完成夙愿,不肯离开潼关,把我葬在山羊坡,让我能看见你们攻破北邶王庭,拿下邶王。” 虽然那个不祥的预感一直盘桓在心头,但听见大将军亲口、交代后事,也让他惊惶。 他咽下了不安,勉力劝解着,“大将军不要说丧气话,您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最艰难的时候也扛过来了,这点小病小灾算得了什么。” 可是大将军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延捱不了多久,有话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言罢转过头,深深望向他,“我死,是我命该如此,有时想想丧气得很,也许死了,反倒清净了,但又放心不下她们母女……大娘子陪我离乡背井这么多年,往后没了依靠,还是送回上京吧,上京有她的母家,好有个照应。般般……般般还小,性子也单纯,我尤其舍不得她,将来没了父亲作倚仗,怕她吃苦,怕她觅不得好姻缘。俞白,我一直将你视如己出,你要答应我,拿般般当亲妹妹看待,多多看顾她。我不能尽的心,请你代我尽,我做不了的事,也请你代我完成,无论如何,不要让人欺负她。” 他的鼻腔里忽然盈满酸楚,用力点头,“大将军放心,我纵是死,也一定护小娘子周全。” 大将军长出一口气,这番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窗外的日光淡淡照进来,光柱中粉尘飞扬。 大将军慢慢闭上眼睛,说得累了,须得休息好半晌。 他退出来,在廊上站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听见大娘子呜咽的哭声,心一直往下沉,沉进无底的深渊里,他知道,大将军走了。 往事汤汤从心头流过,现在回想起来,像个可怖的梦。 他又回头望了易园一眼,再三确定无恙,这才决然上马,扬鞭重回了潘楼。 明妆这厢,倒是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境遇,不过老宅的人头一天搬到易园来,一起吃顿饭总免不了。 罗氏看着满桌子的菜长吁短叹,“唉,晚间厨上还来同我抱怨呢,说家里人口这么多,光是米饭就做了好几斤,这么下去竟是要把家底吃空了。” 明妆置若罔闻,还和易老夫人说笑起来,“真是奇怪,一样的锅灶佐料,不同的人做,就有不同的滋味。祖母,老宅的厨娘手艺真好,比我们府里厨娘做得好吃。像这个盏蒸羊,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到底有什么诀窍,回头让她教教锦娘。” 易老夫人点头,心里还在琢磨今日仪王驾临的事,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凝妆冷哼一声嘀咕起来:“装傻充愣!” 明妆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明知故问着:“姐姐怎么了?不高兴吗?是菜色不对胃口,还是这园子住得不习惯啊?” 罗氏见自己刚才那通抱怨,压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愈发加大了叹气声,“可怎么办,明日要让米行多运些米进来,连着那些时蔬也要翻倍。” 这回终于引来了明妆的关注,老气横秋地说:“大伯母,吃饭的时候不能叹气,这是我爹爹教我的规矩。一饭一蔬当思来之不易,你叹了气,灶王爷听见了要上天告状的,老天爷就不赏你饭吃了。” 罗氏被她回得打噎,难道她抱怨的重点在叹气上吗?正要与她好好摆事实讲道理,老太太放下了筷子,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明妆见状,也放下了筷子端端坐正,等易老夫人给示下,果然易老夫人和颜悦色问过来:“今日仪王殿下来家里,我思量了半日也没想明白,早前你姑母说翼国公与你有些交情,怎么这回又换成仪王了?” 明妆早知道她会问起,哦了声道:“我与他们是在梅园结识的,彼此都是朋友。那日姑母来,恰逢翼国公送了茶叶,据说是上好的小凤团,就让人泡了一盏给姑母尝尝。朋友不嫌多,结识翼国公又结识了仪王,两下里没有什么妨碍吧!” “朋友?”易老夫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眼里浮起了挑剔之色,“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家多几位闺阁朋友倒是常事,结交那么多男子,却不是好事。咱们祖上虽不显贵,但也是诗礼人家,今日这个登门,明日那个登门,叫外人说起来不好听,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又不知会如何抹黑你呢,往后还是矜重些为好。” 一旁的琴妆立刻帮腔,“祖母说得是,三妹妹,你的名声关乎家中姊妹,万要顾念些,我们还要出去见人呢。” 这倒好,说得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明妆茫然看看这桌的女眷,又看看邻桌那一帮伯父兄长,不解道:“大伯父,可是结交仪王,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来了?既然如此,我明日差人去仪王府说一声,就说家里人觉得不妥,让他以后不要登门了。” 这么一顺从,却让易家男人慌了。 那是谁?那是官家的儿子,爵位最高的皇子,旁人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有自行断绝来往的道理!易家的男人们不拘官职高低,好歹也在官场上行走,这要是一得罪仪王,可以想象以后仕途止步,前程也就这么回事了。 易云川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忙道:“不敢胡来,家里说说意气话就罢了,闹到外面去,才是叫人笑话。” 易云海也附和,“姑娘家自矜是应该的,但人家若是登门拜会,你这里断然回绝了,倒让人觉得咱们家不知礼数了。” 易老夫人见两个儿子这么说,扁嘴蹙眉调开了视线。果真女人的思维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兼顾得多,在他们眼里仪王是大树,抱紧了大树好乘凉。但在易老夫人看来,明妆这丫头靠不住,将来就算有了出息,也不会照顾母家。 大哥元清的媳妇葛氏见状,忙从女使手里接过茶水放到老太太面前,笑着说:“祖母别担心,三妹妹是个谨慎人,行事自会留意的,哪能叫人说闲话呢。再者,那翼国公不是与嘉国公家定亲了吗,往后和咱们三妹妹也不会有什么往来,剩下仪王殿下……”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凝妆插了嘴,“正是呢,本以为翼国公和三妹妹走得那么近,除夕那夜还一起出去赏灯,婚事总是十拿九稳的了,谁知半道上忽然和嘉国公府结了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翼国公始乱终弃了呢。” 凝妆这张嘴确实可恨,葛氏不好说什么,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明妆低头喝了口熟水,那眼睫垂着,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慢吞吞将杯盏放回桌上,这才对易老夫人道:“祖母,外面不曾听见有人议论我,偏偏自己家里说什么始乱终弃,我要生气了。一起看过一回灯,又不是私定终身,怎么就‘乱’了?大姐姐春日宴上还和杨通判的小舅子赏过花呢,要这么说,让给事中家知道了,岂不是连婚事都不敢议了?” 这下凝妆目瞪口呆,气恼叫唤起来,“你这丫头……” 葛氏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自家姐妹,何必互相拆台。大妹妹就少说两句吧,翼国公与三妹妹之间没什么事,这才和嘉国公家定亲,他定他的亲,和三妹妹什么相干呢,是不是?” 二哥元安的媳妇苏氏和凝妆这小姑子也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她嘴笨不及葛氏能说会道,拿水晶饺儿蘸醋塞进嘴里,“嘶”地吸了口气,“好酸!” 可见老宅一家子并不是一条心的,明妆笑了笑,转头问易老夫人,“祖母,您觉得仪王殿下不好吗?究竟哪里不好,告诉孙女,孙女往后也好警醒些。” 于是易老夫人窒住了,挑皇子的眼,除了官家没人有这底气。这种话要是说错了,明妆是绝对会和仪王直说的,任易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仪王。 退了一步,易老夫人委婉道:“不是说仪王有什么不好,是咱们高攀不起,你也不小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明妆却不认同,“祖母,老宅和郡公府不是一回事,爹爹的爵位没有被官家收回,我还是郡公之女。” 所以这句“咱们”用得很不知趣,谁和老宅的人统称“咱们”。那一家子除了老太太凭借儿子得了诰命,其余人都是麻绳穿豆腐,硬要把明妆拉到他们阵营里去,那才是强贬身价。 站在明妆身后的商妈妈神清气爽,上前轻声提醒,“小娘子,时候不早了,炉子上还煎着药呢。小娘子不是说夜里睡不好吗,回去用了药,早些睡吧。” 明妆道好,站起身对易老夫人褔了福,“祖母,那孙女就先回去了。听说明日给事中府上要来和大姐姐议亲?我还没见识过议亲是什么样呢,明日让我躲在帘子后头旁听,好不好?”说罢笑着看了凝妆一眼,也不等易老夫人答应,笃悠悠挽着画帛,往长廊上去了。 香奁琳琅 第23节 第31章 这句话简直就是恐吓, 凝妆呜地一声,哭丧着脸对易老夫人抱怨:“祖母你瞧,这丫头八成没存什么好心,明日她可是要来作梗?” 易老夫人对凝妆这模样习以为常, 虽说明妆确实有使坏的嫌疑, 但起因还不是因为她那张嘴吗! 只是因为女孩儿大了,要说合亲事了, 加上给事中家相准了她, 易老夫人也不好怎么责备她, 只道:“她是闺阁里的姑娘, 别人议亲,哪有她凑热闹的份儿,她不过是顺嘴一说,看你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葛氏早看凝妆不顺眼了,趁这机会, 学着琴妆的样子说教起来, 叹了口气道:“大妹妹也是, 如今正是你议亲的紧要关头, 议亲可不是下定,人家还有挑拣的余地呢, 倘或让人知道一家子姐妹不和睦,叫给事中家怎么想?妹妹要学得大度些, 不要总和三妹妹争长短, 咱们如今借住在人家府上,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闹得生分了, 彼此多尴尬。” 可凝妆对她这番话很是不屑, 凉笑道:“大嫂也太会做表面文章了,敢情借住在这里,咱们就得感激她?大嫂真是这样公正的人吗,我怎么不相信呢。” 自己小人之心,就当全天下的人和她一样。 葛氏对这小姑子愈发看不上,当初老太太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时候,她和元清是不赞同的。至亲骨肉趋吉避凶,在明妆最艰难的时候一点忙没帮上,连祠堂都不让三叔入,如今见官家不追究了,又来图谋三叔的家产,细说起来简直不是人。然而没办法,他们是小辈,本来也没分家,长辈们做了这个决定,他们只有听从的份。老宅的屋子,不管好的坏的都开始修缮,他们小夫妻连个安居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厚着脸皮跟着全家,一起搬到这里来寄人篱下。 要说明妆,已经算顾念脸面的了,若换了自己,只怕早就大哭大闹把外来客赶出去了,还轮着她们在这里说酸话? 葛氏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但礼义廉耻她是知道的,不像这家里的两位小娘子,说话做事全没点章程,既想着占便宜,嘴上还不服软。似这等人,就该找个厉害的婆母,三句不对赏家法做规矩,看她们还张狂!尤其这凝妆,自以为能嫁入高门,在家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就凭这直眉瞪眼的两句话,也够好好与她计较了,不过这葛氏不是个糊涂人,更不会当场与她争执,只是冷冷一笑,来日方长。 元清对这妹妹反正也无话可说,起身对葛氏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了吧。” 他们夫妇俩携手向老太太行了礼,转身退出了花厅,凝妆受到冷遇,很是不平,冲她母亲嘀咕:“我生平最看不上这种假仁假义的人,弄得全家都不是好人,只她一个高洁似的。阿娘也是,怎么从来不管教她,她是长嫂就惯着她吗?” 罗氏被她闹得头疼,蹙眉道:“祖宗,少说两句吧!明日议亲的人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闭上嘴,别说话。” 凝妆干瞪眼,一下把脸拉得老长,边上的苏氏暗暗嗤笑一声,又怕被人发现,忙打扫喉咙喊丈夫:“官人,咱们也回去吧。” 夜确实深了,众人纷纷各回了小院,葛氏和元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恰见不远处凝妆的院门上有女使出来接应,葛氏望着凝妆的背影,对元清道:“咱们这位妹妹,幸好没有进宫当娘娘。” 元清闻言,回头瞥了一眼,“这是我们的造化,要不然全家都得跟着一块儿杀头。” 这倒是真话,知妹莫若兄,凝妆没什么脑子,锋芒毕露全在嘴上,她不知道,嘴上厉害最易吃亏,说不准什么时候心直口快,就把人给得罪了。 不过罗氏发了令,让凝妆不许出声倒是正确的,第 二日给事中家托了副转运使夫人朱大娘子来说合,长辈们细细美言,凝妆娴静地坐着,乍一看倒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几乎要把朱大娘子骗住了。 朱大娘子还在感慨这园子的精美,“当初郡公筹建易园,我家官人还替郡公觅过能工巧匠呢。哎呀,找一个好手艺的,真比觅一门好亲事还难,老太君不知道,当初可费了一番工夫。” 易老夫人也尽力敷衍,“可不是嘛,如今园子还在,人却不在了……这回是老宅修缮,孙女好说歹说要让咱们搬进园子里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照应她。” 朱大娘子连连点头,“明娘子的确不易,好在祖母来了,她才有了依靠。” 她们对话,葛氏在一旁听得反胃,老太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高明了,早前她刚进门那会儿还觉得这老太太有几分正气,可是越相处,越觉得她狡猾入骨,再后来尊重是荡然无存了,只剩表面的和气,背后自己作自己的主。 朱大娘子闲谈半晌话又说回来,结结实实把给事中家的公子夸了一顿,说三郎多上进,人品才学多好,末了例行又来赞美凝妆:“小娘子好端庄模样,都说老太君府上家教好,今日见了,果不其然。” 凝妆腼腆地低下头,这一低头倒很有淑女的风貌,其实易老夫人也捏了把汗,很担心凝妆嘴里又蹦出一句什么来,破坏了半日的苦心经营。 还好,她忍住了,忍住就是胜利。易老夫人忙接过了话头,“大娘子谬赞了,孩子年轻,处事不老练,还有许多需要调理的地方。” 朱大娘子会错了意,满以为易老夫人是话里有话,忙道:“老太君放心,王给事的夫人待人十分宽和,和上面两个儿媳相处也很好,小娘子日后过了门,纵是有不妥帖的地方,也会缓和着教导,老太君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问起另两位小娘子的婚事来,“琴娘子可说合了人家?还有郡公家的明小娘子,亲事可定下没有?” 易老夫人又端起了一点架子,矜持地说:“倒是有几家看中了我们琴妆,只是人才家世还需斟酌,暂且没有定下。至于明妆……她和仪王殿下走得近……”说罢隐晦地笑了笑,“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且不去说她。嗳,大娘子吃茶呀。” 朱大娘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明娘子和仪王殿下有交情?”边问边挪了挪身子,“哎呀,那可是一等尊贵的皇子,是先皇后的独子啊!” 现任的皇后册立较晚,只生了两位公主,所以从血脉上来说,仪王的身份确实是无人能出其右。 边上的葛氏垂着眼,心下感慨真好嘴脸,昨天还一口一个姑娘要自矜自重,不让明妆与仪王来往,今日就拿这没影的关系为自己的大孙女助威起来。给事中家要是知道能和仪王做连襟,还不磕破了头来求娶凝妆,闹不好又变出一个拐着弯的亲戚,把琴妆也一并娶了。 易老夫人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笑容看上去竟有几分藏拙的味道。 “横竖凝妆的事,就偏劳大娘子了,孩子们都到了婚嫁的年纪,该筹备便早早筹备起来吧。这三个孙女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一个个送她们出了门子,我的心愿就了了。大娘子两头辛苦,事成之后一对蹄髈是跑不了的,到时候我亲自送到大娘子府上,感谢大娘子的成全。往后我们琴妆也要偏劳大娘子,大娘子的眼光咱们信得过,大娘子看准的郎子,必定是无可挑剔的好郎子。” 朱大娘子听了两句恭维的话,愈发眉开眼笑连连说好,又喝了一盏香饮子方起身告辞,“我这就往王宅跑一趟,择个好日,先下了定再说。” 易老夫人站起身又说了些客套话,末了转头吩咐葛氏:“替我送送朱大娘子。” 葛氏轻快地应了,牵起袖子比手,“大娘子请吧。” 朱大娘子又与易老夫人及罗氏颔首,这才跟着葛氏从花厅里出来。 郡公府的这个园子,要说景致实在是好,园里有引入活水的小湖,木柞的游廊顺着地势高低绕湖而建,从后花厅到前面大门上,一步有一步的风景。 这一路上,朱大娘子顺口问起,“怎么没见明娘子?我家的孩子上回在梅园见过了明娘子,回来好一通夸赞,说明娘子生得真真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一样。原本以为今日能见一见她的,不想没在老太君跟前侍奉。” 葛氏一听,时机来得正好,便道:“三妹妹昨日是说要来的,可惜大妹妹和祖母都不应声,她面嫩,因此就作罢了。” 朱大娘子纳罕起来,“这是为什么?老太君和凝娘子不愿意她出面见人?” 葛氏道:“我这三妹妹可怜得很,失了怙恃,如今家里忽然又来了长辈,自然也就不那么随心了……”说着高深地抿唇一笑,“我不细说,大娘子也知道。” 这下朱大娘子转过弯来,想起早前的传闻,说易家太夫人对最小的孙女不闻不问,如今看来确有其事。易家一大家子搬到易园来,恐怕未必是明娘子情愿的,正想再和葛氏打听打听,见一个卷着袖子,抚触着手臂上鞭痕的女使哭着走过,朱大娘子不由愣了下,吃惊都做在了脸上。 葛氏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是大妹妹房里的女使,粗手笨脚总伺候不好,大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朱大娘子心头一蹦,心道伺候不好就要挨这顿好打?年轻轻姑娘房里腥风血雨,听着竟有些吓人似的。再者自己千载难逢来一回,竟也能撞见,可想而知,平时又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的光景。 葛氏见朱大娘子迟疑,心里当然顺意得很,如此这般,也不枉费她安排小女使作了这场戏。当然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坦然地在前引路,说:“大娘子,这边请。” 朱大娘子脚下踟蹰,又不便打听凝妆的为人,只好旁敲侧击,“如今正是两家议亲的时候,我倒是见过凝娘子两回,只是没好问,不知她的女红如何?琴棋书画可样样精通?” 葛氏顿住了步子,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下回大娘子还是直接问她吧,今日她半天没开口,平日可不是这样的。我要是代她答了,答得不好她要怨我,到时候又要拌嘴,算了算了。” 所以这个“又”,用得很巧妙,不开口说话,想是怕谈吐上露馅儿吧! 就这一忽儿的工夫,把一个人看了个透彻,不友爱姐妹,苛待女使,连和嫂子也不对付,思量之下,朱大娘子的心顿时灰了半边。自己和王夫人是表姐妹,三哥是她的表外甥,要是保媒拉纤上出了差错,少不得被表姐怨怪一辈子,那么这门亲戚也就断了。 思及此,立刻打了退堂鼓,嘴上不说什么,急急跟着葛氏的脚踪出了大门。 葛氏把人送到车前,含笑明知故问:“那么大娘子,王给事家什么时候来下定?有个准日子,咱们家也好准备起来。” 朱大娘子的语气到这里就彻底含糊了,搪塞着:“再说吧,若是看准了日子,会提前派人来通传的。”说罢登上马车,匆忙放下了垂帘。 葛氏掖着手,看马车跑出界身南巷,阴沉了半日的天气,终于淅淅沥沥飘起雨星来。 身边的女使问:“娘子,你说王家还会来下定吗?” 葛氏微微一哂,“那谁知道,如果上赶着要攀亲戚,八成会来吧。” 返回西园之后,凝妆又挨过来打听,“大嫂,朱大娘子可透露下定的时间?” 易老夫人和罗氏也望过来。 葛氏脸上堆出了笑,朗声道:“我和朱大娘子打探了,朱大娘子对大妹妹赞不绝口,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的。大妹妹且别着急,既然说准了要过定,筹备起来快得很,至多不过三五日,必定会有消息的。” 凝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王家的门第 对于易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自己要是能嫁进王家,姑嫂姐妹中不落人后,将来在子侄面前,也是个叫得响的姑母。 于是全家满怀期待翘首盼望,盼着王给事家来人商谈纳吉纳征事宜,可等了五六日,一点消息也没有。这种事,拖着拖着就会有变数,罗氏有些坐不住了,一再追问葛氏,“那日你送朱大娘子出府,朱大娘子果真满意凝妆吗?” 葛氏说是啊,“说大妹妹端庄可人,有大家风范,和王家三郎很是登对。” “那怎么还没消息?时候差不多了呀……” 葛氏也是满脸不解,忖了忖,蹦出了醍醐灌顶的一句话:“别不是这朱大娘子一次相看好几家,家家都是这么说的吧!” 这下众人傻眼了,凝妆不可置信地望向易老夫人,“祖母,他们怎么能这样!” 原本与王家同时来议亲的,还有原阳知州家的公子,因知州的品级不如给事中,她们几乎连想都不曾想就婉拒了。原以为和王家这门亲事万无一失,谁知最后弄成这样,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细想之下简直呕出血来,依着凝妆的暴脾气,应该找那朱大娘子理论理论,究竟是什么缘故,要这样耍弄易家。 她一蹦三尺高,易老夫人说算了吧,“人家不要你就是不要你,还去自讨没趣,不知你长了个什么脑子!” 凝妆想来想去无处发泄,忽然又记起明妆来,“那日三妹妹说好了要来的,最后为什么没来?是不是躲在门上候着朱大娘子,趁我们不在,和朱大娘子说我的坏话了?” 葛氏对她的神来一笔干瞪眼,那些长辈竟也没有一个出言阻止的,甚至觉得很有道理,一个个深思熟虑起来。 凝妆是个炮仗,这回的事吃了哑巴亏,绝对咽不下这口气,转身就往东园里去。 “嗳,大妹妹!”葛氏阻拦不及,看她快步过了月洞门,只好无奈地望向易老夫人,“祖母,没凭没据的,怎么好向三妹妹兴师问罪呢。” 易老夫人没有吭声,其实几日下来易园那么多张嘴吃定了他们,也让她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凝妆要撒气,由得她,实在是因为那个明妆过于会算计,让凝妆过去教训她两句,也未为不可。 苏氏见状,对葛氏道:“大嫂,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看热闹的事大家都感兴趣,两个媳妇结伴去了东园,刚过跨院便听见凝妆在大声骂女使:“你瞎了眼吗,我这么大的人你没瞧见,直愣愣就往我身上撞?” 女使赔罪不迭,看衣着打扮是个二等,脸上泫然欲泣,腰几乎要弯到尘埃里,怯声怯气说:“对不住小娘子,我从廊子那头来,没留神门上有人出来……” “一个下贱东西,撞得我一身晦气!你是哪个房里的,叫你主子出来和我赔罪,再看我发落不发落你!” 吵吵嚷嚷,大喊大叫,声音传进了明妆院子里。 明妆站在廊上听,转头问赵嬷嬷,“这是怎么了,凝妆又发癫了?” 赵嬷嬷说听着像,“我过去瞧瞧。” 明妆忙提了裙子下台阶,嘴里喊着“我也去”,一路悄悄挨到了院门上。这时惠小娘已经赶到了,叉腰道:“好一个大家闺秀,骂起女使来满口倒涎,她是我院里女使,犯了错自有我管教,要你咋咋呼呼充什么人形?我们这园子太平了三年,三年间上下和气,从没红过脸,这可好,来了一帮煞星,在园里鬼哭神嚎训斥女使……”说着上下打量凝妆,“小娘子是金贵人,将来要嫁高门显贵做少夫人的,我看还是先作养出胸襟来吧,免得到了夫家作这恶势,让老宅的人跟着丢脸。” 一提起嫁人的事,戳中了凝妆的痛肋,她抬手直指惠小娘,“你这贼妇,就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背后使坏,在朱大娘子面前抹黑我!” 她气急败坏的指责,起先让惠小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回过神来不由嗤笑:“我当怎么回事,原来和王家的亲事没成,所以才满腹怨气。哎呀,不是我说,小娘子眼皮子真浅,区区一个给事中家,有什么了不起!小娘子这等身份的人,起码也得嫁入公侯人家,当不得正室可以做填房,实在不成还能做妾,总不见得比我们这等人差吧!” 惠小娘字字诛心,惹得凝妆恼羞成怒,言语上的较量已经不够了,须得实打实的拳拳到肉才能解恨。于是冲上去便撕打,惠小娘一时没防备,发髻都给撕乱了。但凝妆吃亏就吃亏在单枪匹马,惠小娘回过神来重新占了上风,狠狠掴了她一巴掌后大喊:“来人,快把这泼妇给我摁住!” 园里的女使婆子胳膊肘自然往里拐,得令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摁住凝妆的脑袋,把脸压在了青砖上。 第32章 打起来了, 躲在一边旁观的明妆吃了一惊,抬起眼,恰好看见了月洞门上探头探脑的葛氏和苏氏,大家交换了下眼色, 都有些尴尬。 全是冲着看热闹来的, 谁也没想掺和进去,葛氏和苏氏原本和凝妆就不对付, 不过碍于平时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回借着惠小娘之手让她吃点苦头, 非但没想去拉架, 心头反而大觉畅快。 至于明妆,知道惠小娘不会吃亏,反正周围都是自己园里的女使婆子,自己现在出面倒弄得不好收场,所以再等一等吧, 看看接下去事态如何发展。不过她好像低估了凝妆的那道尖嗓门, 被压制住了, 无法反抗, 但不妨碍她尖叫呼喊。那声线,像从嗓子眼里直接迸射出来的, 难为那些离她最近的婆子,八成被她刺得耳朵都要聋了吧! 众人把她拽了起来, 好好的女孩子弄得发髻散乱, 衣衫不整, 一边脸颊上还蹭了尘土。惠小娘看她这副狼狈样, 狠狠呸了她一声, “住进园子不就是想沾我们郡公府的光吗, 就凭你这模样,还在王家面前装贵女,穿帮了,没人要了吧,活该!” 凝妆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又哭又喊简直疯魔了一样,尖叫着:“你这贱婢,一个捧唾盒的,也敢这样对我!放开……放开,今日有一个算一个,我定要让你们尝尝厉害!”转而又喊,“易明妆,你装什么缩头乌龟,纵着你爹的小妾这样折辱我,我是你堂姐,你们这些瞎眼的杀才!” 这一顿叫骂果真引来了西边园子里的人,不多会儿易老夫人就带着一帮婆子过来,厉声呵斥着:“你们好大的胆子,竟对主家动起手来,要造反了不成!” 易老夫人身上毕竟有诰命的头衔,园里雇来的女使婆子们都是有家有口的,没人敢真正得罪她,只好松开手,把凝妆放了。 凝妆一旦没了牵制,二话不说就往水井冲去,吓得罗氏跺脚大喊,一群人忙把她拦下了,就听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活了,今日就死在这里,再请祖母和爹爹为我申冤。” 易老夫人气得脸色煞白,举起手里的拐杖就朝惠小娘砸过去,“下贱的娼妇,浑身骨头磨碎了也抵不上人一个脚趾头!好好的闺阁娘子竟被你这样欺辱,你眼里还有谁?我儿子死了,倒让你这不入流的东西横行霸道起来,今日不好好惩治你,我将来没脸见三郎。”说着大喝一声来人,“把这贼贱人绑起来,今日不打她个皮开肉绽,她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老宅带来的那群仆妇得令,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上来拿人,明妆这时从院门上出来,冷冷看了左右一眼道:“我的宅院,今日看谁敢动手!” 一群人果然又畏手畏脚起来,毕竟住着人家的园子,人家是家主。谁要敢造次,一状告到县衙去,定一个私闯民宅的罪过,也够挨上二十板子了。 葛氏忙上来打圆场:“祖母,算了,一家人何必置气,让外人笑话。” 罗氏见自己的女儿吃了亏,脸颊上五个指印根根分明,心里痛得要滴血,一面给凝妆掖脸,一面咬牙冲惠小娘咒骂:“我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平时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骂,倒让这贱人伸手打了去,怎么叫人甘心!叫牙郎来,快发卖了这千人骑万人入的娼妇,给我远远卖到沙门岛去,烂死在那里,一辈子别回来!” 香奁琳琅 第24节 骂是骂得着实难听,惠小娘挨了易老夫人一拐杖,虽没打疼,但也让她十分下不来台。反正闹了,索性闹大,就她易凝妆会跳井,自己也会! 于是有样学样,大声哭喊着:“郎主和大娘子走得早,留下我们这些苦命人,要受外人这样的□□!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跟着郎主和大娘子一起去吧!” 乱哄哄要死要活,一大帮人又要尽力阻拦,闻讯赶来的兰小娘对明妆道:“今日小娘子做个主吧,我们不能和这些外人住在一起,不是他们走,就是我们走,请小娘子裁夺。” 易老夫人充分发挥了蛮不讲理的长项,颤声说:“这是我儿子的宅邸,我住我儿子的屋子,看哪个有胆子赶我走!” 商妈妈这时上前一步,对易老夫人道:“老太太,闹成这样再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有什么趣儿?我们小娘子重情义,答应你阖家搬进来,这是让老太太你的面子,不是应当应分的。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小娘子的,她若不愿意,你们也只能寻常亲戚那样走动,老太太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两位小娘,是我们小娘子的长辈,是颐养在这园子里的,凝娘子来者是客,原该敬重她们才对,怎么进门就叫骂动手?既开了这个头,我看往后是不好相处了。” 明妆也表了态,拉着脸道:“祖母,两下里都寻死觅活,易园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害怕。既这么,我们另商议一个办法吧,我去找外祖母、找干娘借钱,无论如何替祖母赁一处园子,半年的赁金我出,请祖母带着阖家搬出去吧。” 易老夫人气得嘴唇哆嗦,“你说什么?为了一个婢妾,你要把你嫡亲的祖母赶出去?” 话音方落,就听见一个高亢的男声传来,气急败坏地说:“谁敢对我祖母不恭,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人,管你什么贵女贱女,一样伺候!” 说话的是二伯父与齐氏的儿子易元丰,前阵子易老夫人举荐的命继子就是他。这位小爷,学问没有,吃喝嫖赌一样不落下,平时深得易老夫人宠爱,到了紧要关头,也能为祖母撑腰。 易老夫人很欣慰,但面上也作势斥责:“丰哥儿,不许造次,吓着你妹妹。” 话才说完,回头看明妆,她脸色大变,跺脚悲哭起来:“四哥要在我家里打我吗?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王法!” 大概因为急得厉害,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这一倒,众人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再也没人顾得上老宅那些人了,惠小娘和兰小娘喊破了嗓子,“快找郎中来!” 商妈妈抱着人,唬得手脚乱哆嗦,“打发人找李判……找李判来,有人要害小娘子!”然后便痛哭失声,“我的乖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众人一阵风似的把明妆送回了院子里,留下老宅那些人面面相觑,元丰嗫嚅着:“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齐氏怨怼地捶了他两下,“口没遮拦的东西,她一个娇娇女,几时受过这样的恐吓,万一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不过话又两说,“般般这身子,也太弱了些,有点小风小浪就这样,怕也不是个长寿的。” 居然还有些窃喜是怎么回事,再想得极端些,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又没人真打她,倘或就此死了,也不能怪丰哥儿吧! 易老夫人没办法,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能撒手不管,只好跟过去瞧瞧。罗氏和凝妆不想管这事了,相携回了西园,齐氏把元丰赶了回去,自己随老太太一起过去,也是为了看看明妆究竟怎么样。剩下葛氏和苏氏进退两难,苏氏猛想起来,“那个李判是谁?姓李的,不会是仪王吧!” 谁知道呢!葛氏叹了口气,心下也觉得烦躁,对苏氏道:“咱们回去收拾东西吧,看来又该搬家了。” 那厢易老夫人和齐氏赶到明妆院里,见那小丫头被安置在了榻上,脸色确实不好,白得吓人,但总算慢慢醒转过来,只是气息急促,胸脯起伏不止。大约还惊恐于元丰的那番话,靠在商妈妈怀里仍是抽泣,小声说:“妈妈,我不要他们住在这里了,把他们都赶出去。” 易老夫人和齐氏一听,心里便嘀咕起来,这丫头作这模样,最终的目的原来是借题发挥。那日容他们住进来,只是暂时成全了她的孝道,等一切安稳了,营造出个长辈兄姐欺凌她的现状来,到时候再让他们搬出去,责任便不在她,在长辈无良上了。 易老夫人蹙眉不已,“你这孩子也过于胆小了,你四哥是个糊涂人,一两句糊涂话,你做什么要放在心上?把自己急得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四哥果真打了你,闹到外面去,岂不冤枉了你四哥?” 赵嬷嬷听了这话按捺不住,反唇相讥道:“老太太可不能这样偏私,四哥是老太太的骨肉,我们小娘子也是。什么叫糊涂话?我们小娘子本没有兄弟,郎主又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就算是陕州军那样铁血的军士,见了我们小娘子也是恭恭敬敬,几时说过这等狂悖之言?女孩子胆儿小,受不得惊吓,老太太不去责骂四哥,倒来怨我们小娘子,这是什么道理?” 易老夫人很是不满这些婆子都来回嘴,冷着脸道:“我同孙女说话,如今竟是要看你们的脸色了?你们只管伺候就好,主家的是非,轮不着你们过问。” 赵嬷嬷却并不买账,“老太太这话错了,我是大娘子陪房,我们小娘子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有人胆敢欺负我们小娘子,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和那人论个长短。” 商妈妈也应声,抱着明妆对易老夫人道:“老太太,我们小娘子已经发了话,何必再来费口舌。她身子弱,经不得哥哥姐姐催逼,老太太若是心疼她,就少说两句,免得让我们小娘子更堵心,倘或出了差错,只怕就算是老太太,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时郎中进来了,众人都让到一旁,午盏将人引到榻前,切切道:“先生,快给我们小娘子瞧瞧吧。小娘子受了惊吓,先前一下气上不来,险些急死我们。” 郎中忙上前辨色把脉,沉吟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各有其所主。怒伤肝,怒则气上,恐伤肾,恐则气下,惊伤心,惊则气乱,几番冲突之下便有了惊厥之症。我这里先给小娘子开几副压惊的药,但要切记一点,小娘子往后再不可受惊吓了。年轻姑娘五脏六腑稚嫩,调理得不好,要落下病根的。” 边上众人连连答应,煎雪伺候郎中笔墨,待开了方子就让小厮出去抓药。郎中又给了一瓶定神丸,嘱咐让小娘子含服,又交代了煎药的火候和剂量,方领了诊金告辞。 易老夫人和齐氏这时就很尴尬,齐氏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来讨明妆的好,说:“般般,你且消消气,回头我让你四哥来给你赔不是。你要是生气,捶他两下出气,千万别闷在心里。” 易老夫人也换了话风,趋身道:“大夫交代了,让你放平和些,气性太大伤身,年轻轻的姑娘要是真落了病根,那可怎么得了!” 明妆不想听她们说话,干脆闭上了眼睛。嘴里含着的药,苦是真的苦,像黄连一样。早知道老宅那帮人搬进来,日子太平不了,但没想到这样迫不及待。既然闹起来了,就不要大事化小,凝妆会跳井,自己就能装晕,老太太还这样轻描淡写,她干脆捂住了胸口呻吟起来,“哎哟……妈妈,我胸口疼啊……” 跟前的人再次慌神,商妈妈道:“怎么胸口又疼了……” 正要替她纾解,廊上婆子大声向内传话:“庆公爷来了!” 话才说完,就听见细鳞银甲啷啷作响,一个傲岸的身影转眼到了门上,那疏狂气魄裹挟着雷霆之势,竟让易老夫人一阵恍惚,身上寒毛几乎炸立起来,还以为死去的三郎回来了。 然而仔细看,看见兜鍪下一张陌生的脸,虽生得匀停清贵,但眼神冷厉如刀,只一道眼波,就让人心头生寒。 这是谁?刚才传话的婆子说谁来了? 易老夫人和齐氏交换了下眼色,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那人拱了拱手,“老太君,我是大将军麾下副将李宣凛,特来向老太君请安。” 易老夫人怔愣了下,才想起前阵子大败邶国的将领就叫这个名字。现任的安西四镇节度使,又得了官家御封的国公爵位,只是奇怪那个乳媪做什么叫他李判,害得她先前压根没闹明白,她们搬的救兵原来是这位新贵。 般般这丫头,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一会儿翼国公,一会儿仪王,这回又闹出个什么庆国公来,这是捅了王侯窝了!不过还好,这人既然是三郎以前的旧部,那还好说话些,易老夫人舒了口气,颔首致意,“原来是庆公爷,公爷客气了。” 李宣凛没有与她过多纠缠,蹙眉问商妈妈,“小娘子怎么了?” 靠山来了,自然要好生诉苦,商妈妈眼含泪花,悲戚道:“李判,家下先前闹起来了。老宅的小娘子因咱们的女使冲撞了她,大发脾气,惠小娘过去理论,那凝娘子冲上前就撕打惠小娘,女使婆子们看不过,把凝娘子拉开了,老太太见状就要打杀惠小娘。我们小娘子自然要护着妾母,结果老宅的四公子竟是扬言要打我们小娘子。小娘子受不得他恫吓,一下惊厥过去……神天菩萨,简直吓破了我们的胆!这回请了李判来,是为我们小娘子主持公道,我们小娘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有些人看准了她性子好,就要爬到她头上来,要是李判再不顾念她,那她可要被人欺凌死了。” 一番绘声绘色的控诉,说得易老夫人和齐氏脸上不是颜色。本以为那庆国公会来调停说合,没想到他先去看了明妆,趋身到榻前问:“小娘子眼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明妆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也不说好没好,只是抽泣不止,拨弄了下手边的药瓶,“这个药……好苦。” 不过一句话,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心头的怒火高涨起来,却还温声安抚她,“小娘子别怕,一切交给我。” 抽身退出来,他站在廊下高声发令:“去西院,找见那位四公子,将他给我捆起来立旗杆,什么时候断气,什么时候放下来。”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易老夫人和齐氏魂飞天外,惊惶道:“你……你……你们是疯了不成!” 李宣凛的禁卫因不能进小娘子内院,都在院外等着,听了李宣凛号令,齐齐应声是,转身便出去搜寻了。 易老夫人知道阻拦那些军士没有用,症结还是在庆国公身上,忙上来说情,“庆公爷,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就下这样的令啊。” 李宣凛冷着脸问:“四公子扬言要打明娘子,这可是事实?”见易老夫人踌躇,傲慢地调开了视线,“敢对小娘子不恭,就必须惩戒。” 齐氏都快急疯了,一面叫着丰哥儿,一面转身对李宣凛叫嚣:“国公就能不讲道理,枉顾律法吗?四哥只是逞口舌之快,又没有真打她,你凭什么这样处置?难道在你眼里,人命是草芥子?” 李宣凛哼了声,嗓音单寒,像箭过林梢,“人命在我眼里确实不值一文,谁让我看顾的人不痛快,我就让他全家不痛快。” 齐氏愣住了,知道这回说不通了,大哭大喊着跑向了西园。 易老夫人实在弄不明白,气愤之余颤声责问:“公爷不是三郎旧部吗,既是三郎旧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的家人?” “大将军家人,我只认小娘子一个。”他转头看向易老夫人,如果眼神是刀,早就将这老妇片得只剩骨架了。 易园的人来通传的时候,他正忙于筹建控鹤司,那群人是日后用来护卫东宫的,不同于一般禁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每一个都要再三甄别,仔细挑选。 校场上主持选拔,诸班直比武艺、比骑射、比谋略,忙得人摸不着耳朵,乍听明妆出了事,他哪里还顾得上手里的军务。交代了身边的人一声,立刻调遣随从赶到易园,进门就见她无精打采躺在那里,还有哭诉的那句“好苦”……他知道今日不作筏子,震慑不了老宅这帮人。 一个战场上厮杀过的有功之臣,骄纵莽撞些没什么,就算削了国公的头衔,他还是安西大都护,官家还要靠他守门户。易老夫人眼看孙子的性命要交代了,这回也乱了方寸,好言央求着:“公爷,我是易云天的母亲,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你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护卫般般,就不该刻意为难我。快让你的人住手,让他们不许伤害我的孙子,咱们万事好商量。” 李宣凛笑了笑,“老太君,我们当兵的,最不耐烦有人和我们讲道理,你几时听过打仗靠嘴的?我们靠的是这个——”说着“噌”地抽出佩剑,剑身寒光凛冽刺伤人眼,傲然道,“这把剑是当初大将军赠我的,斩一切仇雠宵小。我不怕告诉老太君,这世上只要有人敢打小娘子主意,我就敢用此剑送他去见大将军。至于大将军原不原谅,看大将军的意思,是该死也好,枉死也好,就算到阎王爷那儿去告状,李某也不怕。” 第33章 剑气凛冽, 恍惚能听见战场上饮血的嗡鸣。 易老夫人也顾不上他的话有多护短、有多不讲理了,颤颤巍巍压了压他的手,“公爷别动怒,仔细刀剑伤人。” 好容易劝得他把剑收回了剑鞘, 再去和他理论, 显然都是徒劳,易老夫人转而来和明妆求情, 哀声道:“般般, 你说句话吧!你四哥虽然荒唐, 但他本性不坏, 他是误以为有人要对我不恭,为了护着我,才会出言不逊的,并不是当真对你有什么不满。”见明妆偏过头去不愿意开口,她愈发急切起来, 挨在榻沿好声好气央求, “好孩子, 咱们是至亲的骨肉啊, 祖母有时虽纵着你哥哥些,那也是祖母糊涂, 你好歹看在你爹爹的面子上,饶了你四哥这遭。你听我说, 等我回了西边, 一定狠狠责罚他, 让他亲口向你赔罪。你大姐姐这人, 从小让她母亲宠坏了, 多少有些傲气, 先前那何氏不也命女使婆子们教训过她了吗,你就煞煞气吧!至于元丰,你二伯父膝下就他一个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住你二伯父呀!好孩子,你快和庆公爷说说情吧,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兄弟姐妹之间闹别扭,哪里就要出人命呢……”好话说了千千万,见明妆依旧不接茬,易老夫人终于抹起泪花来,捶膝嚎哭,“哎哟,可怎么办,我的丰哥儿啊!” 老太太急是真的急,捶胸顿足不知如何是好,明妆听了半晌,这才微微撑起身,对李宣凛道:“李判,算了吧。” 易老夫人见她终于松口,顿时有了几分希望,忙回身望向那年轻的公爵,一迭声道:“是啊,还请公爷手下留情。” 结果李宣凛并不理会她,对明妆道:“小娘子心善,这次的事可以不追究,但下次他们若是再犯,我不能及时赶来,小娘子又当如何应对?你是大将军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家里招了贼也只panpan有忍气吞声,我却不一样。我受大将军临终托付,粉身碎骨也要保小娘子平安,别说区区一个纨绔,就算是提勾本人,我也能砍下他一条腿来……”说着转头瞥了易老夫人一眼,“不知老太君能否明白李某的护主之心?” 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即便是长了一张斯文的脸,说起黑话来也照样杀气腾腾。易老夫人真是给吓得够呛,二郎易云海如今在常平司任勾当公事,六七品的小官,对于这位一等大员来说算个什么,闹得不好儿子的罪过还要算到老子头上,那么这家岂不是要被这姓李的弄垮了! “你……”易老夫人抬起手,颤抖着指尖指向他,“我身上有诰命,是官家御封的郡夫人,你敢对我儿孙不利,我就去宣德门击登闻鼓,请官家为我做主。” 李宣凛闻言哂笑,“老太君是忘了自己身上的诰封从何而来了,先有大将军的郡公爵位,后才有老太君的封赠。所幸大将军的爵位还在,若是被除名,那么连老太君的体面都会被收回,如此这般,老太君还要上宣德门击登闻鼓吗?” 易老夫人被他这番话堵住了嘴,毕竟三郎身上的案子官家没有再深究,倘或查明他是清白的还好,万一真有些什么,自己这一番出头冒尖,岂不是亲手把这诰命头衔还回去了吗。 舍不得,无论如何舍不得,但李宣凛要吊死元丰,她也不能坐视不管。眼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只有靠着自己这身老骨头硬拼了,打定了主意,便疾步赶回西园去了。 她一走,易园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商妈妈道:“有了这一回,他们以后总不敢作乱了吧。” 孙嬷嬷冲着易老夫人的背影呸了声,“脸都撕破了,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自己搬出去。” 若是能自己走,那是再好不过的,明妆转头问李宣凛:“他们搬进易园不过十来日光景,要是现在走了,外人会议论我吗?” “小娘子不是已经容他们住了十日吗,他们住不惯,要自行离去,外人为什么要非议你?”李宣凛答得很直接,没有那么多的思前想后,又道,“若是打定主意要赶他们出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小娘子一句话,我今日就能勒令他们搬出易园。” 可是退而求其次的机会送到祖母嘴上,她却咬紧牙关不退让,实在让人很头疼。 明妆长吁短叹,苦恼道:“祖母为什么不松口说要搬出去呢,她不是最疼四哥吗,怎么不顾他的死活?怪只怪这里是上京,要是换作陕州,那时候李判住在我们府上,谁敢捣乱就狠狠捶他一顿,只怕老宅还没修完,他们就全跑光了。” 也许她是无心之言,却让李宣凛心念微动。 犹记得他初到陕州,便住进了官衙里,那是朝廷为大将军配置的行辕,他在里面一住就是好几年,习惯了明妆时不时从他院前走过,今日放一个林檎,明日放一把大枣。 少年时没有那么多的为难,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低下头,没有接她的话,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又来问他,“你不会当真吊死元丰吧?” 李宣凛一笑,“不过让易家人长点教训罢了。”回头看看,西边园子里应该已经闹起来了,易老夫人身上毕竟有诰命,要是以死相逼,他的随行官们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明妆掀起身上的盖被,下榻穿上了鞋,兴致勃勃道:“咱们过去看看。” 兰小娘见她又要出面,很是担心,“先前不还犯迷糊呢吗,做什么又要去见那些嘴脸?还是让李判处置吧,你自己好生歇一歇,别再为老宅那些人动怒了。” 明妆却眨了眨眼,“刚才的迷糊是我装的,事情不闹大,就没有道理惊动李判。现在戏都唱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去,怎么把四哥放下来?”说着回头瞅了瞅李宣凛,抿唇一笑道,“不过李判刚才维护我那几句话,真是太让我舒心了。有人撑腰,我就浑身畅快,一定要过去看看元丰的丑样子。” 李宣凛无可奈何,但也很佩服她的乐观,已经到了要装晕的地步了,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份心胸倒是和小时候一样豁达。 明妆看了看满屋子女使婆子,舒了口气道:“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了,都回去守好门庭吧。” 众人应了声是,这才退出院子各自散了。 赶往西园的路上,明妆不忘向他致歉,“你一定很忙,今日又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来叨扰你,对不住啊。” 李宣凛垂着眼,忽略那高高的身量,侧面看上去有种文弱味道。每到这时候明妆就感慨,他该是高楼上读书的公子,是汴河夜游时举杯邀月的贵胄,甚至是对着杨柳春风吟诗作画的文人,只不该是武将。然而刚才的杀伐决断,又好像天生应当干这行……果真这世上没有一眼望得到底的人,她认识了好多年的李判也是这样。 走得并不着急,从东园到西园,他们走出了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 李宣凛没有看她,仔细思忖着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叮嘱她,“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要怕麻烦我,即刻派人来知会我,别等到事情闹得那么僵,让自己吃了许多亏,受了许多委屈才想到我。上回……”他略一顿,轻蹙了下眉,“我答应第 二日来府上,是因为你刚让他们搬进园子,立时给下马威,怕落了老夫人口实……其实你若是觉得第 二日太晚,可以直说的,我当时就赶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妆知道他误会了,忙向他解释:“那日凑巧得很,仪王殿下不知怎么来了,在祖母面前也替我说了几句话。我想着你们接连登门,虽能震慑他们,但话到了祖母嘴里,总不会太好听……” “所以小娘子以为,易家人至少会对仪王有几分忌惮,接下来不敢再寻事,结果呢,小娘子觉得有用吗?” 明妆显得有些失望,“好像……确实没起太大的作用,我觉得至少凝妆没卖仪王面子。” 李宣凛笑了笑,“闻弦歌而知雅意,那是聪明人的事,对付涎皮赖脸的人,只有让他吃痛,他才能长记性。仪王殿下用的是文,易家老小不吃这套,听过便忘了,还是我这样狠狠击破他们,才能让他们把教训刻在骨头上。” “你说得对,反正我看见祖母和伯母痛哭流涕,我就很欢喜。”她说罢,咧嘴冲他笑起来,“你觉得我小人之心吗?” 这样沉重的话题,却因她的自我解嘲变得不值一提了。他轻轻抿了下唇,唇角仰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 经过跨院的时候,他脚下缓了缓,转头四下观望,“这院子一直空着?” 香奁琳琅 第25节 明妆说是啊,“园子太大,这跨院把两边园子分隔开了,没人住,每晚吩咐两个仆妇轮流守门。” 他的目光并未收回来,若有所思道:“这院子不错,雅致得很。” 明妆不察,据实说:“只是不清净,两边的人要来往,都得经过这里。” 他却负着手,舒展开了眉目,“如果老宅的人继续住在这里,你不想见他们,就在这里筑起一道高墙吧!” 这话很有些深意,明妆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他还能像在陕州官衙时那样,借居在这里,那该多好! 只是不好意思同他说,他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贸然开这个口,一则是自己唐突,二则也让他为难,还是算了。 不过稍稍打探一下总可以的,明妆道:“我上回说要给你找宅邸的,问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合适的。那个丁驸马宅我去瞧过,小了些,只有易园的一半,恐怕住起来局促。” 他随口应道:“不着急,慢慢找。我近日也让人去牙行问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所以他已经打算建府了呀,苦于目下没有合适的地方。洪桥子大街的老宅,大概他住得并不舒心吧,要不然果真住到这里来吧,反正家里人够多,再多一个更加热闹。 可惜心里这么想,终究没有那个胆量。西边老宅的女眷们哭得响亮,把她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也哭得憋了回去。 迈过月洞门,一眼就看见那些随从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总有两丈来高,笔直地竖在那里。元丰确实被捆绑起来了,绑得像蚕蛹一样,头下脚上倒吊在顶端。易老夫人几次想上去救他,被两个身穿甲胄的副将拦住了,余下的女眷们不敢造次,因为那些军士已经抽出了刀,刀刃在日光下闪出寒光——陕州军以军纪严明著称,若遇猖狂放肆欲图强袭者,可以先斩后奏。有了这项特令,连闻讯赶回来的易云海,也只有长吁短叹的份。 元丰在半空中挣扎,已经没有力气了,鼓足劲儿艰难抬头看一眼,眼珠子充血,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 “救命啊……祖母……爹爹……”他哼哼唧唧,语不成调。忽然看见月洞门上有人走出来,于是奋力地嚎哭,“三妹妹,般般……我错了,你饶了四哥这回吧!快替我求求公爷,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易云海忙回身望,急切上前向李宣凛拱手,“公爷……公爷,犬子无状,得罪了他妹妹,我代他向明妆致歉。可是庆公爷,这是我们的家事,闹成这样,何必呢。” 李宣凛瞥了他一眼,“易提勾,大将军对李某有恩,提勾不会不知道吧?大将军临终曾向我交代,无论如何保小娘衤糀子周全,不让人欺负她,可我保护不力,让小娘子受委屈了。”说着抬起剑鞘,指了指上面那人,“堂堂男子汉,口出狂言恫吓小娘子,我没有即刻斩杀他,让提勾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已经是看在大将军情面上了,提勾可明白?” 易云海连连呵腰说是,“公爷,咱们有话好说,他是个不懂事的畜生,还望公爷不要与他计较。我想着,咱们一家子在这里叨扰明妆,实在是不应该,孩子们都年轻气盛,难免有磕碰的时候,还是及早搬出园子,两下里偶尔见一面,反倒哥哥妹妹愈发客气,公爷说呢?” 李宣凛闻言一笑,“提勾果然想得周全,我看甚好。” 可是易老夫人仗着自己是诰命,也气愤于李宣凛敢在易家这样横行,负气对易云海道:“也好,这就打发人出去寻个住处,你们这房搬出园子去吧。” 易云海怔了怔,“母亲……” 上面的人耳朵里嗡嗡作响,简直一刻都忍不住了,闹不清他们在商谈什么,哭着说:“我在这里吊着,连命都快没了,你们还摆起龙门阵来!阿娘……阿娘!” 齐氏慌了神,忙央求李宣凛,“公爷,我们这就搬出去,先把我们四哥放下来吧,时候长了当真会要命的。” 易云海也来向明妆说情,哀声道:“般般,就瞧着二伯父的情面,别和你四哥计较了。他是个糊涂桶,一根筋,说起话来不经脑子,别说你,就是同我们,三句话不对都能撅个倒仰,都是我们过于宠爱所致。二伯父只这一个儿子,将来还指着他养老送终,你不能让二伯父绝后啊,般般!” 话都说到这里了,也到了就坡下驴的时候。明妆转头对李宣凛道:“我没什么大碍,吃上两剂药就会好的,四哥受了这回的教训,往后在外也必定会警醒了。李判,还是把他放下来吧,我怕吊得太久把人吊傻了,那就更糟了。” 这话说得易云海夫妇讪讪,但也不好驳斥,只盼李宣凛能点头,就谢天谢地了。 好在李宣凛还算让面子,终于抬了抬手指,示意将人放下来。 落了地的元丰歪歪斜斜冲到一旁先吐了个翻江倒海,易云海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惨然摇了摇头,无奈对李宣凛拱手,“多谢公爷开恩,今日我们就搬出园子去。” 齐氏忙着给元丰拍背,一面又唉声叹气,“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里赁房子去……”后面的话被易云海狠狠一瞪眼,瞪得噤住了。 其实心里很觉冤枉,一切祸端都是凝妆这丫头引出来的,结果被撵出去的竟是他们这房。 回头看看凝妆,她缩在她母亲身后不敢出头,齐氏冷冷冲她一哂:“凝姐儿,这回的事因你而起,你将来若得了势,可千万别忘了你四哥。” 凝妆一听,立刻嘟囔起来,“他自己冒失,和我有什么相干!” 易老夫人是绝对护着孙子的,见凝妆还在推诿,厉声道:“万事有因果,你要是不惹事,他能弄成这个模样?” 生气归生气,但总算元丰平安了,剩下的就是倚老卖老,来和他们掰扯打仗。 易老夫人是个有策略的,照旧吩咐齐氏:“想个办法,先在邸店住上两日,再慢慢赁院子。你们在外多有不便,倘或缺什么,派人来说一声,我自会命人给你们预备。” 言下之意出去的只有二房,余下的人仍旧要在这园子里住下去。 明妆堆起笑,对易老夫人道:“祖母不打算搬出去吗?” 易老夫人转头望过来,脸不红心不跳道:“老宅在修缮,祖母上了年纪,这要是搬出去,只怕外人传得难听,说你不待见祖母,不愿尽孝。眼下不是有桩好姻缘等着你吗,要是坏了名声,那这条路就断了,祖母怎么忍心呢。” 明妆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对付这种人,就得以毒攻毒,便转身对李宣凛道:“李判,我有桩事想求你。” 李宣凛颔首,“小娘子请讲。” 明妆抬手四下指了指,“你最近不是预备筹建国公府吗,看看我这园子怎么样。” 易老夫人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句话来,一时呆住了。 可李宣凛却隐约窥出了她的用意,高深望着她。 明妆装模作样唏嘘,“爹爹和阿娘走后,我家道艰难,近来更是难以为继,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这园子变卖了,换几个钱过日子。我愿意出售,李判可愿意买?要是愿意,今日就能搬进来,反正一应都是现成的,我替你准备个院子,你考虑一下,好么?” 第34章 她说着, 涩涩眨了两下眼,看上去十分为难又不情愿。 一旁的罗氏早就按捺不住了,高声道:“般般,你怎么能这样?祖母还在园里住着, 你就要变卖家产?这是你爹爹生前筹建的, 花了一年多才建成,你……你就这么轻而易举把它给卖了, 你对得起你爹爹吗?” 一番大道理说得好, 易家人都有满口仁义道德的习惯, 到了紧要关头跳出三界外, 简直神佛一样痛心疾首于别人的荒唐。 明妆被这位大伯母说得惭愧,低头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一大家子五十来口人要吃要喝,我养不活他们。其实我想卖园子的打算由来已久,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买家……”说着转头望向罗氏, 眼里燃起光来, “大伯母, 你愿意买下易园吗?要是你愿意买, 那就不必劳烦庆公爷了,无论如何, 我总会先紧着自己家里人的。” 罗氏被她一问,心下大呼晦气, 自己那仨瓜俩枣, 就算把一身骨头敲碎了, 也凑不出买园子的钱来。再说她是等着从中获些利, 可没打算自掏腰包, 说什么买园子, 分明是这丫头又在捣鬼,见赶不走老太太,索性扬言把园子卖了,只要房契到了人家名下,老宅的人再想借居,那是决计不能够的了。 道理都懂,但却不好戳穿她,罗氏悻悻道:“你哥哥们娶亲,我把陪嫁都贴进去了,如今两手空空,哪里来的钱买你的园子!般般,你要变卖家产,我们虽不便说什么,但还是要劝你为庆公爷考虑考虑。庆公爷是做大事的人,如今朝中谁不对他交口称赞!这样的大员,若来买你的园子,恐怕难免会得个趁火打劫的恶名,说他口称看顾恩师遗孤,其实打着侵吞恩师家产的算盘……你看,什么话到了别人口中都两说,咱们知道公爷正直,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受人指点,还不如杜绝这样的事,以保全清白,不好吗?” 罗氏说了一大套,自觉说得甚有道理,本以为这位庆国公多少会有些忌惮,谁知人家却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大娘子说定了,绝不会买,是吗?”见罗氏目光回避,李宣凛方转身对明妆道好,“我在陕州的时候就借住在大将军府上,易园是大将军旧宅,买下这里,也算保全了大将军遗物,不怕人闲言。小娘子既然愿意卖,那明日就去官衙,找大尹拟定契约,到时候钱屋两讫,我绝不会占这园子半分便宜,请小娘子放心。” 易老夫人眼见他们要促成这桩交易了,不论真假,都是彻底将老宅的人三振出局,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沉声对明妆道:“你只管卖园子,竟一点不顾念长辈吗?老宅修缮,我们才搬到这里来,如今宜男桥的房顶还不曾修好呢,你转手把这园子卖了,又如何安置我们?” 这话问得很地道,明妆心道借住的还要安置,果然只有这位嫡亲的祖母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倒也好办,她又去同李宣凛打商量,“李判,你府上也要用女使婆子小厮吧?我们府里的人个个都很老实,手脚也勤快,我将他们的身契转给你,日后你接着雇请他们,用生不如用熟,他们会好生替你打理园子的。再者,我少收你八十贯,作为我与祖母住在这里的赁金。老宅正加紧修缮,祖母暂住不过半年,我呢,早晚要出阁的,也不会叨扰你太久,你瞧这样,可行吗?” 她一本正经来商讨,他也一本正经应下了,“只要是小娘子的意思,我无不遵命。” 明妆很高兴,含笑对易老夫人道:“祖母你瞧,公爷答应了,这样就好办了。”说罢遗憾地望望罗氏,“可惜伯父伯母不能留下,毕竟这园子要转卖了,咱们拖家带口继续住在这里,恐怕公爷觉得不便。不过请伯父伯母放心,我会好好孝敬祖母的,你们只管自己找住处去吧。” 易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这算怎么回事,果真把园子卖了,还让我住在这里?” 明妆说是啊,“我和祖母多年不得亲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怎么能错过呢。上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祖母以往三年不曾管过我,其实说出去也不好听,正好借着这样契机正一回名,让人知道我们祖孙没有嫌隙。再者,我的婚事还要祖母点头呢,祖母点了头,一切就名正言顺了,这样一团和气,多好!” 一团和气吗?易老夫人却有种遭到了算计的愤懑感。 明妆这丫头精明得狐狸一样,一步步为自己筹谋,既想架空祖母,又想得个孝顺的好名声,她本该不上她的套才对。可是自己觉得不甘心,也不相信她果真会把易园卖出去。易园是三郎花费心血慢慢建起来的,明妆那么看重死去的爹娘,怎么会把这安身立命的地方转手。 再者哭穷完全是她的小伎俩,外面的铺子分明经营得很红火,怎么就到了要卖房卖地的程度!可见串通了庆国公,有意要撵他们出去,自己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只要是谎言,总有穿帮的一日,难道她出阁之时,还能放心将这偌大的产业记在别人名下吗?到那时总会有个说法,再不济定亲的聘金要得多些,扣在手上……自己最疼爱元丰这个小孙子,明妆这里刮下一层漆,够元丰置办两间铺面,受用三五年了。 思及此,好像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易老夫人缓缓舒了口气,“那就麻烦庆公爷了。” 李宣凛淡淡一笑,“老太君言重了,大将军的母亲,我也应当善待。” 当然易老夫人更大的作用,是方便明妆留下,否则一个女孩儿家,孤身住着卖出去的屋子,和男人同一屋檐下,就算满上京都知道他礼重旧主遗孤,时间长了也难免招人非议。 一旁的凝妆见他们就这么把事定下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买花还是买菜?就算去集市上买二两糟瓜齑,也比这个费些口舌吧!” 明妆闻言,漠然乜了她一眼,“我愿卖,有人愿买,大姐姐觉得不妥吗?” 见识过那位庆国公的护短手腕,凝妆也不敢再抬杠了,只是躲在她母亲身后细声抱怨:“这才搬进来几日,又要把人轰出去……” 这话听得罗氏冒鬼火,心里恨她多事,要不是她那个臭脾气,跑到东园去寻衅,怎么会和何惠甜打起来,又怎么让明妆步步为营算计至此。现在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在衙门里忙活的人还未下值,回来必定要臭骂一顿。实在没办法,先想辙到她娘家暂住上几日,吃哥嫂几句排揎,也就生忍着吧。 “老太太定准了不走吗?”罗氏又确认了一遍,见易老夫人点头点得决绝,便没有什么好多嘴的了。 老太太一心顾着丰哥儿,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撒手,当初要是有这点决心辅佐丈夫,老太爷怕是都当上高官了。如今元清、元安都成了亲,元兴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庶子,也只一个元丰让她操碎了心。长房这头反正是得不着什么好处的了,老太太要是愿意留在这里,那就随她吧! “咱们家,竟是要各奔东西了。”罗氏惨然笑了笑,“怎么就闹到这步了,真想不明白啊!不过还好,等老宅修完了,一家子还在一起。” 临要走的时候,其实她很想给老太太提个醒,独个儿在这园子里,回头别让明妆吃进肚子里。老太太自认为辈分大,还能看着明妆,那是她老人家糊涂了,看不真切眼下情形。这庆国公是什么人?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袒护明妆袒护得不问情由,看他像个眼里有长辈的吗!老太太要是再兴风作浪,周围可都是易园的人,到时候合起伙来整治她,谁管她是二郎的娘还是三郎的娘,就算是官家的娘,也能让她活活掉一层皮。 罢了,不说了,罗氏招呼凝妆和身边的女使各自去收拾,回身又叮嘱了婆母一声,“老太太,您自己保重。” 易老夫人寒着脸,看园里的人逐渐散了,头一回有了孤苦伶仃的感觉,心里也犹疑起来,究竟该不该这样执着。 正灰心,转头迎来了明妆灿烂的笑脸,她欢天喜地说:“我一直盼着能单独和祖母相处,祖母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我一个,只疼我一个,那该多好!您看,这回可遂了我的心意了。” 她这样说,易老夫人忽觉背后寒毛直竖起来,欲反悔,拉不下这个面子,转念再想想,自己活了六十来岁,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随口虚应了两句,转头对柏嬷嬷道:“闹了这半日,我也乏了,回去歇一歇。留下的那些女使婆子,你重新安顿好……” 话还没说完,明妆笑眯眯道:“祖母,如今只祖母和近身伺候的人,咱们的伙食就不必分开了。我卖了园子,有钱养活祖母了,祖母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上,我们的厨娘手艺也不差,祖母尝过就知道了。” 易老夫人哑然,真觉得这孙女小小年纪,有些深不可测。可眼下不宜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由柏嬷嬷搀扶着回松椿院去了。 一切都解决了,神清气爽。明妆背着手,喜滋滋转了两圈,复对李宣凛道:“多谢你陪我唱这出戏,总算把那一家人打散了。明日你抽出空来,咱们去官衙把房契更名,这样老宅的人想打主意,也无从说起了。” 李宣凛迟疑了下,“哄得那些人出去就行了,不必去更名,难道小娘子果真想把易园卖了?” 明妆颔首,“这事我早就想过了,易家宗族人多势众,万一哪天把那群人引来,又要好一顿掰扯。倒不如把易园转到你名下,我就算想奉养祖母一辈子,也无能为力了。” “可是……”他委婉地提点了下,“易园这么大的产业,随意转出去,小娘子不担心吗?” 明妆说不担心,“若是连你都防备,那这世上就没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了。” 是啊,这样丝毫不用怀疑的真心,知道他是赤诚待她的。 他慢慢浮起了一点笑意,“那我这就命人把钱准备好,明日立了字据,这件事就解决了。” 明妆点了点头,笑着说:“以前是你住在我家,往后就是我住在你家了,细说起来真有意思。” 他担心她拘谨,和声宽慰她,“我不过是顶个名头,房产仍是小娘子的,所以小娘子不要觉得不自在。至于钱款,这次攻打邶国,官家赏银十万贯,这十万贯用来买下易园,应当差不多了。” 明妆吃了一惊,摆手道:“哪里要那许多!前阵子鲁国公主老宅也只卖了五万贯,我要是卖你十万贯,那就是坑你了。” 他很大度,“戏要做足,才能以假乱真。那些钱就放在小娘子身边,请小娘子替我保管,等日后小娘子出阁,或是我娶亲的时候,我归还房产,小娘子归还钱款,两下里就厘清了,你看这样可好?” 明妆却很为难,“这么一大笔钱呢……放在我这里,我会日夜提心吊胆的。” 钱财于他,没有具体的概念,他说:“我一直在军中,花销也不大,多了这笔钱,反倒碍手碍脚。” 他家中的情况就是那么回事,父亲不作为,嫡母又不慈,生母一辈子唯唯诺诺,好像谁也不适合为他保管身家。如今拿这钱换了易园,放在明妆身边合情合理,她信得过他的为人,自己也同样信得过她,这样很好,也算互相有了依托,各解了燃眉之急。 只不过有一件事,还需和她交代一声,“园子易主,这件事转眼满上京皆知,我父亲和嫡母也会知道,恐怕你前脚刚送走狼,后脚又会迎来虎。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住进易园,但不时的叨扰恐怕难免,还请小娘子担待。” 明妆说:“这个不要紧,我自己能应付。祖母拿孝道来压我,我没有办法,但换了外人,我自然有话回敬。” 这就算达成共识了,李宣凛颔首,暗里不免有些小私心,很想看看仪王得知后,会作何反应。 明妆是年轻孩子,家里腌臜事一大堆,能解决一桩是一桩,一不留神已经将仪王抛在脑后了。她还沉浸在重回往昔的快乐里,有时候不愿意长大,一直眷恋以前的生活,虽然爹娘都不在了,但有李判,好像空荡荡的人生里,填充进了蛮横的快乐。 “你会搬进来吧?”回到前院的时候她还在追问,“什么时候搬进来?明日立了字据就搬,好吗?” 香奁琳琅 第26节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小娘子希望我早日搬进来?” 明妆点头不迭,“买下了园子却不住,说不过去。你挑个院子,喜欢哪里就住哪里,我让人先收拾起来。” 她还是那种找到了玩伴的心态,却没有发现,彼此早就长大了。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转头朝西张望,“就住跨院吧,我看那里很好。” 明妆觉得不妥,“可是那个院子很小,平常也疏于打理……” 他说:“东西两园还是需要隔开,倘或让易老夫人和你住得太近,又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他仍是处处为她考虑,明妆心里很感激他,房产虽然转到他的名下,但一切都没有改变,园子里住得还是这些人,各处供职的也仍旧是那些熟面孔,所以他对她的帮助是倾其所有,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忙了好半日,转眼太阳就要下山了,他方向她告辞,临行前又嘱咐一声,“让赵嬷嬷安排一处住所,安顿我的随行官。自今日起,我会让亲兵戍守这里,小娘子往后就不必担心,再有那些不入流的人来叨扰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大步往门上去了,众人目送他走远,商妈妈和赵嬷嬷对视了一眼,感慨道:“一个家,果真还是要男人撑门户啊!小娘子以往艰难,现在回头想想,过去的三年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总之李判又回归了,真是一桩好消息,第 二日按事先约定好的,去检校库领出房契,当着大尹的面签字画押,走出官衙,李宣凛把房契交给明妆,仍是那句话,“请小娘子替我保管”。 明妆抱着交子和房契,促狭揶揄,“保管可是要缴保费的。” 他说好,“十万贯钱,先请小娘子随意取用,日后我再填补上。” 十万贯钱啊,真真一笔巨款!明妆也不敢放在家里,检校库的钱庄上有她的户头,存进去,确认再三才放心。 易园易了主,这个消息果然很快便传开了,外城的袁宅到这时方听说,袁老夫人哪里还坐得住,匆忙赶到了界身南巷。 站在门前看,门楣上牌匾不曾变,连看门的小厮也不曾更换,见小娘子外家来了,忙把人迎了进去。 袁老夫人见了明妆,连坐都顾不上坐,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园子,怎么说卖就卖了?若是遇上什么难题,回来一同商量,我手里还有些钱,窟窿说话儿就填上了,哪里要闹到卖房子的地步!” 明妆上前搀扶她在榻上落了座,笑着说:“外祖母,外面的买卖都好,我还新办了个香水行呢,并不缺钱。卖园子实在是无奈之举,前几日我祖母阖家都搬进了园子,不卖没办法撵走他们,这会儿祖母还在西园住着呢。” 袁老夫人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还有这种事?她宜男桥巷的宅子被天火烧了,要挤到这里来?你怎么不派人告诉我,等我来了,活撕了她那张老脸,反正她也不见人了。” 优雅的外祖母,从来不会疾言厉色,但遇见易家老宅那帮人,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明妆道:“外祖母身体不大好,何必和他们生闲气,我没让人过麦秸巷传话,也是不想惊动您。现在好了,房契改成李判的了,连我都是借居,就算祖母请族长出来主持公道,族长也无话可说。” 袁老夫人虽然觉得这事不妥,但转念想想也有道理,只是唏嘘不已,“嫡亲的祖母,就这样凌逼孙女,怎么不叫人恨得牙痒!不过你是姑娘家,房子既然到了别人名下,再住在这里不合礼数了,还是收拾起来,跟外祖母到麦秸巷去吧,撂下易家那个老太婆,看她好意思厚着脸皮赖在别人府上!” 可明妆不愿意离开,微微挪动一下身子道:“这还是我的家,李判说园子永远叫易园,不会改成国公府的。这回出此下策是没有办法,不是真想卖园子,再说我爹娘的灵位也在这里,我能上哪儿去呢。外祖母的意思我明白,正因为怕日后惹人闲话,这才非要留住祖母的。住到麦秸巷去,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固然不会嫌我,我自己却很惭愧。反正我们和李判是旧相识,以前在陕州就住在一个官衙里,现在这样,让我想起小时候了,反倒很高兴呢。” 袁老夫人蹙眉发笑,“你呀,还是小孩子心性,在陕州时候你才几岁?如今又是几岁?孤男寡女的,叫人说起来不好听,或者……”嘴里说着,忽然冒出个念头来,脱口道,“庆国公还不曾婚配吧?两下里知根知底的,我看你也甚依赖他,要是他愿意,两家结个亲好不好?你若不好意思,我来同他说,趁着你祖母在,把亲事定下,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第35章 明妆呆住了, 半晌笑起来,“外祖母玩笑了,我拿他当亲哥哥一样看待,您怎么想到那上头去了!” 她倒是一点不夹带私心, 看得袁老夫人不由自省,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倾囊相助的呀,偌大的园子, 真金白银地买卖,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能够闹着玩的。袁老夫人还是觉得里头有可商谈的余地, 作为一心关爱她的外祖母来说,自己的女儿走得早,留下这根独苗,当然是怎么过得舒心怎么来。那位庆国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自己虽然还不曾见过他, 但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细节就可以勾勒出, 必定是位重情重义的佳公子。 现在呢, 人家买下了易园, 既成了主家,总不能放着园子不住。一个屋檐躲雨, 瓜田李下的,时候一长, 只怕明妆的名声也不好听。与其到时候让人背后嘀咕, 不如尽早有个说法。 袁老夫人问:“那位庆国公, 可有定了情的红颜知己啊?” 红颜知己这话从守旧的外祖母嘴里说出来, 听上去格外有趣。明妆笑道:“他一直忙于军中的事务, 在陕州时候就有人给他说媒, 他都婉拒了,像是没长那根筋。红颜知己……应当是没有的吧,上回我见了他嫡母唐大娘子,唐大娘子提起有人登门说合,他又没答应,不知他心里是什么打算。” 袁老夫人听后沉吟,“婚姻要听父母之命,他一个人在陕州,自然不好随意答应。至于回来之后仍是不点头,想必是说合的人靠不住,要再斟酌斟酌……既这样,外头说合的哪有你好,我的般般生得漂亮,又通情达理,加上你爹爹有恩于他,你们俩若是能成,将来他必定好好对你。” “外祖母是要衔恩逼婚吗?”她还有兴致打趣,“如果他不喜欢我,又不得不看在爹爹的情面上娶我,然后越想越懊恼,最后和我反目成仇,那我岂不是亏大了!外祖母说,是要一个贴着心的哥哥,还是要一个横眉冷眼的丈夫?上京有好些不满正室宠妾灭妻的,我可不想闹到那样地步,就和李判亲兄热妹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袁老夫人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你这孩子真是轴得很,让你回麦秸巷,你不肯,和庆国公结亲,你又不答应,这样住着多有不便,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明妆说:“担心什么?我身边那么多的女使呢,还有兰小娘、惠小娘,她们整日围着我,外人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她理直气壮,因为幼时一同长大的人在她心里像家人一样,性别早就模糊了。 袁老夫人叹了口气,也罢,既然这头不成,那就和她说说自己替她踅摸来的好亲事吧。 指指坐榻另一边,“你坐下,外祖母和你说件事。前日我一个老姐妹登门和我提起,说正在物色孙媳妇,心里十分中意你,想听一听你的意思。我是觉得他家门第 不错,家主在幽州任刺史,那小公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少年及第 ,眼下在尚书省任职,过上三年五载必定能够独当一面,官儿越做越大也在预料之中。如今就看你怎么想,若是有这个心,两家可以见上一见,好不好的,你自己先瞧,再作定夺,怎么样?” 提起亲事,明妆就意兴阑珊,“我不着急,过阵子再说吧。” 袁老夫人愁了眉,“姑娘家,能有几个‘一阵子’?这一含糊,错过便错过了。”说罢又想起来一件事,仔细盯着明妆的脸盘问,“给你说合谁,你都不松口,可是心里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仪王……” 然后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里还没谈出个所以然,婆子就到廊上传话,说仪王殿下来了。 袁老夫人怔忡着,纳罕地看了明妆一眼,明妆讪讪起身,发话让婆子把人请进来。 祖孙两个都到门上相迎,仪王进来先向袁老夫人揖了揖手,“老夫人也在,从源有礼了。” 袁老夫人哪里受得起他这一礼,忙让了让,说:“仪王殿下客气。初一那日殿下经过麦秸巷,没能请殿下进来喝杯茶,是我们全家失礼了。老身心里一直惦念着,再想请殿下莅临,又恐殿下抽不出空来。反倒让殿下为难。” 仪王低眉浅笑,那眼眸自带几分风流,意有所指道:“老夫人不用惦念,今年不能初一登门拜年,等明年,我一定随般般一起来。” 袁老夫人原本很审慎,一字一句都斟酌着,结果被他这神来一笔,忽然弄得不知怎么接口了。 看来外祖母很意外,仪王脸上的笑意更大了,转头问明妆:“你没把我们的事告知外祖母吗?” 明妆呆呆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吗?”他温存地宽慰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早晚不得让外祖母知道吗!”说罢又来同袁老夫人解释,“女孩子面嫩,并不是刻意隐瞒老夫人,她既然不说,那就由我来同老夫人说吧!其实我们俩早就商议婚事了,只是我一直忙于外埠的事务,没来得及将这件事定下来,这次回来打算入禁中拜见圣人,求圣人为我们指婚。” 袁老夫人吃了一惊,“这……可是太仓促了些?” 仪王说不仓促,“年后已经商谈过了,原本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就奏请的,可惜太康那里有急事,只好暂且搁置了。”说着目光婉转望向明妆,温言道,“好在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也该兑现对小娘子的承诺了。我是今日刚回京,进城就听说了消息……小娘子把易园卖给庆国公了?” 明妆说是啊,“老宅那些人照旧来寻衅,前两日都和我小娘打起来了。我想让他们搬出园子,可祖母和大伯父那房并不让步,所以只好想了个办法,把园子卖给李判。” 仪王听了,很是赞同,“这样也好,断了他们的念想。”顿了顿复又问,“那小娘子如今还住在这里吗?” 袁老夫人心头一悬,暗道既然要论及婚嫁,般般继续住在这里,想必会引得仪王不快吧。 明妆呢,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妨碍,甚至外祖母劝告,她都没往心里去。但既然要与仪王结盟,多少还是得顾念他的脸面,便道:“殿下若是觉得我住在这里不妥,那我就搬到外祖母那里吧。其实我与李判商量过,早晚是要赎回易园的,所以心里还拿这里当自己的产业,没有想过要离开。” 仪王大度得很,说不必,“既然住惯了这里,没有必要为着权宜之计特意搬出去。你我都信任俞白,他这样高洁的人,断不会有逾矩之处。你只管放心住着,别人的闲话进不了我的耳朵,我也不会去听信那些中伤你的恶言。” 袁老夫人起先并不看好仪王,虽然他位高权重,对般般来说也不是良配,但听了他这番话,竟又觉得这天潢贵胄如此通情达理,实在难得得很。 反倒是明妆,这时候冷静下来,开始意识到了某些微妙之处。 “我觉得……继续住在这里,好像确实不便……” 仪王却不这样想,他所期待的,是李宣凛对明妆的感情越来越深,深到足以爱屋及乌,深到愿意为他出生入死。所以这次的机缘巧合,是他乐见其成的,明妆要避嫌,他反倒要来阻止,“君子坦荡荡,你与俞白像亲兄妹一样,我哪能不知道。不能因为我,弄得你们之间生分了,再说易家老太君不是也住在这里吗,外人只会说俞白顾念旧情,善待郡公家小,倘或因这个背后说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被我听见了,我一定拧下他的头,来祭奠世间的大仁大义。” 所以住下吧,继续住下,这是仪王期望的。明妆见他这样说,便不再推诿了,欠了欠身道:“多谢殿下体恤。” 袁老夫人不知内情,更看不出仪王的用意,她所关心的只是明妆的婚事,按捺了再三,对仪王道:“殿下,你先前说要求圣人赐婚,这话我没听错吧?” 仪王说是,“老夫人没有听错,今日我刚回京,略修整一下就入禁中面见圣人,请圣人为我在官家面前美言,促成这门婚事。” “可是……”袁老夫人迟疑着,掂量再三,还是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如今你们身家地位悬殊,恕我直言,恐怕这门婚事并不相配。我的意思是请殿下再好好考量,般般父母双亡,母家也没有什么帮衬,若是与殿下结亲,恐怕对殿下没有任何助益。仪王夫人的头衔何其贵重,我怕般般年纪小,支撑不起来,还是请殿下三思吧。或是再延后一段时间,若当真深思熟虑过,心里认准了,再与官家圣人提起不迟啊。” “老夫人怎么知道我没有深思熟虑过呢。”他笑道,“不怕在老夫人面前献丑,其实男女之间有没有缘分,不过一眼之间罢了。那日我在冰天雪地里遇见她,人面桃花,一下就撞进心坎里来,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迎娶她了。老夫人说她是孤女,没关系,我是王。有了我,有了权利与地位,她就不再是孤女了,老夫人也愿意她一生风光,不受他人欺凌吧?” 袁老夫人听罢确实动容了,颔首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若她能过得好,我还有何所求呢。” “那么就这样定下了吧,禁中的一切我来安排,待官家答应之后,立刻便会托付大媒登门,向小娘子提亲。” 袁老夫人说好,转头看明妆,她脸上淡淡的,不知怎么,连姑娘家的娇羞都没有。 “般般……”袁老夫人唤了她一声,“殿下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明妆这才慢吞吞笑起来,“很好啊,就这么办吧。” 简直像品鉴菜品一样,很好,下回还这么做,充满了爽快的应付。 袁老夫人心里有些疙瘩,但又说不上来,暂且只好含糊着,与仪王闲话家常了几句。从太康的风土人情,说到仪王府的人口家业,两下里相谈愉快。仪王毕竟是凤子龙孙,从小有大儒教授学问,谈吐也是高雅的、有条理的,这一来一往逐渐让袁老夫人有了些改观,人毕竟很现实,如果能够得着月亮,又何必够星星呢。 “我一身风尘赶到这里,实在有些失礼了,这就回去准备起来,下半晌还要入禁中复命。”仪王说着站起身,向袁老夫人拱了拱手,“从源告退了,老夫人请留步。” 袁老夫人点头,忙吩咐明妆,“你送送殿下。” 明妆应了声是,比手将仪王引出前厅,两个人缓步走到门廊上,仪王边走边偏头打量她,含笑问:“怎么了?看见我回来,小娘子好像不怎么高兴。” “没有呀。”明妆立刻挤出个笑,“不过因殿下离京这段时间,家下有了些变故,我怕自己这样处置不妥当,因此心里还惴惴呢。” 仪王道:“不必惴惴,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见她鬓边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伸手为她绕到了耳后。 明妆不大习惯这样的碰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手上一顿,嗓音反倒愈发温柔,能拧出蜜来似的,“怎么了?你怕我么?我从来没有对你疾言厉色过,为什么要怕我?” 明妆有些尴尬,“不是怕你,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觉得不自在罢了。” 他听了,将手背到身后,十分慎重地思忖了下,“也对,是我太急于与你亲近了,你可是觉得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从这步迈到下一步,步伐太大,没有时间让你适应,对么?” 这番剖析十分真诚,可见这位王爷虽然这么大年纪还不曾娶亲,但以前一定有过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 明妆有点好奇,“殿下,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 他眼波流转,居高临下落在她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胡乱问问罢了,我表兄二十五岁,儿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成婚?” 小孩子的好奇心真是讨厌,他抱起胸,凝眉道:“没有成婚是因为缘分未到,现在缘分到了,我打算向小娘子提亲,有什么想不通的。” 这个答案就显得很敷衍了,没有得到满足的姑娘愁肠百结,歪着头咬着唇,半晌发表了她的真知灼见,“二十五岁不成婚,没有孩子……该不是养了外宅吧!” 他被她弄得苦恼,就是这种天真的狐疑,和不在乎话术的耿直,居然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窘迫。 他把视线调到半空中,“二十五岁不成婚很奇怪吗?我和俞白同岁,他不也没成婚吗,为什么你对他没有这种疑惑?” “他一直在军中啊,这几年忙于攻打邶国,不成婚是情有可原。”明妆答得心不在焉,那两道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游移,“殿下,你以前喜欢过谁,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他僵着脸,终于不回答她了,作势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还是上京气候宜人啊,太康的早晨,河面上还结薄冰呢。” 岔开了话题,必是一语中的,明妆是明白人,到了这里就不再追问了。 把人送到门上,向他福一福,“长途奔波辛苦,殿下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他“嗯”了声,踏步下了台阶,临要登车时忽然想起什么来,回眸望了她一眼,“你怎么还叫我殿下?我们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 明妆才想起来,直愣愣说了句:“从源,你好走。” 这话听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呢,他咂摸了下,最后摇摇脑袋,无奈地登上了车辇。 “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他探出头说,双赢的好消息,她应该会欢喜的。 明妆说好,目送他的马车出了界身南巷。 回到仪王府,他换了身衣裳,坐在圈椅里拆看这几日囤积的信件,其中有封地长史的请安帖子,也有以前辖地的奏事文书。 正看着,余光瞥见门上管事捏着一封帖子进来回话,呵腰道:“殿下,宜春郡公家差人来送帖子,后日郡公在梁园设了寿宴,请殿下赏脸驾临。” 香奁琳琅 第27节 仪王微顿了下,放下手里文书,把帖子接了过来。那喜帖的左下角写有嘉序夫妇拜上,他看着落款沉吟了良久,最后合上搁在一旁道:“照常随礼,礼到,我人就不去了,就说军务繁忙,上幽州公干去了。” 管事道是,领命退了出去。他站起身走到廊上,在竹帘下的光带里慢慢踱了几步,看时候差不多了,回身进房换了身衣裳,吩咐小厮备车,趁着午后休憩时光入了禁中。 官家在崇政殿歇息,他想入内请安,床前却放着帐幔,官家的声线淡漠地传出来,“太康的事,处置得很好,漕运畅通是第 一要务,余下那些壅塞之处可以慢慢整顿,先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要紧。” 仪王说是,“臣已经命人拿下太康茶盐司主管官,勒令提刑司严查,此一路平常事,命仓司暂行代管。” 帐后的官家道好,却是半晌没有再说话。 抬起眼,他试图穿过厚厚的帐幔看见后面的人,然而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正因看不见,心思便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官家的声音,忽然提起了那个念念不忘的儿子,“你大哥……近来不知怎么样。” 仪王略顿了顿,垂首道:“臣离京十几日,今日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探望大哥。” 李霁清风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受坠楼宫人的案子牵连,从郡王一路贬至开国子。开国子,五品的官职,虽然官家褫夺了他的郡王封号,但念在父子一场,没有将他彻底贬为庶人,已经是破例的袒护了。 官家心里终究为此不平,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手足之情不可忘,若是忘了,就猪狗不如了。得了空闲,去看看他,他如今正禁足,吃穿用度上也不便利,去问问他,可有什么需要的。” 仪王说是,深知道官家那句“猪狗不如”是在敲打他。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都是儿子,明明自己还是嫡出,为什么一个贱人生养的,就那么得官家的心。官家儿子多,偏私得厉害了,兄弟之间也会争宠,说到底都是官家的错,是他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 好在李霁清彻底出局了,这件事后再也没了夺嫡的资格,官家的拳拳爱子之心最后害了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于是从容一如往常,复叉手行了一礼,从崇政殿后阁退了出来。 弥光一路相送,送他去皇后的寝宫,半道上掖着手道:“那个李宣凛,小人试探过了,他嘴上庆幸易云川的死,让他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但说及易娘子时,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仪王扬眉笑了笑,“不出所料,弥令触到他的底线了。” 弥光丧气地摇头,“他竟拿我的家小来威胁我,可见这易小娘子对他十分重要,殿下这步棋是下对了。但殿下,他日成就大事,易小娘子就是一国之母,届时小人的肝脑涂地成了殿下脚下的泥,恐怕不值一提了吧。” 他旁敲侧击,仪王听罢转头看了眼这阉人,那张白腻的脸上眉眼耷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承诺弥令的话,几时反悔过?易娘子的作用不过是牵制李宣凛,目下你我都在委曲求全,忍一时而已,绝不会忍一世的。弥令当初任过先皇后殿中押班,虽只有短短两个月,先皇后待你不薄,我与弥令的情分,也非旁人可比。”他负手佯佯走在夹道里,迎面的日光让他眯起了眼,他语调笃定,大大给了弥光一颗定心丸吃,“只要得到我想要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留。李宣凛功高盖主,易小娘子是枕边利刃,届时我会比弥令更想摆脱他们,弥令只管放心。” 第36章 弥光听他这样说, 终于重新露出了笑脸,“有殿下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说起先皇后,小人在仁明殿供职的时候, 确实很受先皇后照顾, 所以小人惦念先皇后的好,一心辅佐殿下。官家在册立太子一事上, 到现在都不曾有一句准话, 小人本以为上次道州平叛之后, 官家至少会有抬举殿下的意思, 没想到只是封了个王爵,就草草打发了,这事办得不地道。还有前阵子豫章郡王那件事……官家甚是懊恼,宣了宰相和庆国公入禁中商讨过,那两位的意思是公事公办, 官家虽然无可奈何, 但言下之意小人听得出来, 恐怕不无怨怪殿下的意思。” 仪王苦笑, “同样是儿子,我竟不明白自己有哪一点不如大哥, 就算到了现在这样境地,爹爹还是向着他。” 弥光轻叹了口气, “大约还是因为先皇后与官家不睦吧, 官家把对先皇后的不满, 都转嫁到殿下身上了。” 仪王的生母明德皇后, 确实不是男人眼中柔情似水的女子, 她独立果断, 爱憎分明,因为官家宠爱的孙贵妃放肆僭越,就命左右将人按在那里狠狠鞭打了一顿,从此和官家结下梁子,直到临终,夫妇之间也没有和解。 在官家眼中,她是粗鲁蛮狠,不可一世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教导不出优秀的皇子,因此本该是他的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着,至今没有定夺。得不到肯定,对他是最大的伤害,他为此彷徨过、伤心过、羞愧过,也愤怒过,但那又如何,还是要一日日地忍耐下去,忍得久了,心肠变得坚硬。他知道别人即便什么都不做,在爹爹眼中都是好的,自己若是再不争取,就要彻底被人踩在脚下了。 “发落了大哥之后,爹爹可有其他动作?” 弥光道:“传召了高安郡王,把龙图阁修正本朝记事的差事交给他了,三日之前还曾召见过寿春郡王。” 所谓的寿春郡王是三皇子,生母俞贤妃在世时颇受官家礼遇,但他这人擅藏拙,平时不爱出头,在兄弟之中并不拔尖,爹爹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他。可是奇怪,这回大哥出了事,年长的皇子中除了自己远赴太康,剩下的爹爹都召见了一回,又想起自己先前去崇政殿复命的情景,爹爹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两下里一对比,让他心头的焦躁重又浮了上来。 弥光见他不说话,唤了声殿下,“稍安勿躁,越是这样时候,越应当沉住气。” 他颔首,放眼望向夹道的尽头,凉声道:“多少次……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就算我为社稷再奔忙,爹爹好像都看不见。无所谓,爹爹看不上我没关系,我的功绩能让满朝文武看见,这样就够了。” 有时候取悦一个人,比取悦满朝文武更难。如果这个人对你的成见根深蒂固不能改观,那么到了最后大不了放弃他,又怎么样呢。 眼下要专注的,是另一桩事。顺着夹道往西行,就是杨皇后寝宫,弥光送到这里便先行退下了,仪王站在宫门前遣黄门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见殿内女官出来迎接,掖着两手上前呵腰,垂首道:“殿下,圣人有请。” 杨皇后没有中晌歇觉的习惯,大概源于她是医女出身,不肯将时间用在睡觉上,情愿研读一下医书,甚至自己晾晒草药。 仁明殿的后阁中,据说满院子都是巨大的笸箩,天晴时候成排地敞露在日光下,是杨皇后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可惜当上了皇后,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说起当年被封皇后也是机缘巧合,官家狩猎负伤,那次正好是她陪同医官随扈,几日换药下来被官家看中了,便收入后苑封了郡君,然后进美人、进充仪,一路当上了皇后。 如果说原配皇后要慎之又慎,那么继后的册立完全是凭官家个人的喜好。杨皇后没什么家世背景,待人也永远是不好不坏,对官家的儿子们做不到视如己出,但绝对合乎皇后的标准。见仪王来拜访,很客气地让人迎进来,进门赐了座,然后静静等着,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仪王也没有兜圈子,在座上微微呵了呵腰,“嬢嬢,臣今日来,是想求嬢嬢为臣做主。臣看上一个姑娘,想娶她为妻,这件事还未向爹爹禀明,先来和嬢嬢说了,希望嬢嬢能在爹爹面前,为臣美言几句。” 杨皇后一听,放下了手里的建盏,“这是好事啊!前几日官家还提起,说二哥到如今都不曾娶亲,话里话外很是着急,发话让我加紧筛选上京的贵女,看看哪一家的姑娘能合你的心意。我算来算去,只有颖国公家的信阳县君身份地位与你相配,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本来明日打算派人过你府上传个话,问问你的意思,不想你今日正好进来了……快说说,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来替你参详参详。” 仪王脸上浮起了一点赧然之色,“要论家世,我相准的这位姑娘不能与信阳县君相比,但人品才貌绝不输人半分。说起她父亲,嬢嬢应当也听说过,就是密云郡公。臣知道,易公身上还有悬案未决,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想必爹爹也不会再追究了。易家的小娘子,我是上年后土圣诞在梅园结识的,后来就一直念念不忘,只是担心爹爹是否会反对,才拖了这么长时候。我想了很久,自己也到了年纪,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今日鼓起勇气先向嬢嬢透露,还望嬢嬢能帮帮臣,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杨皇后这人没别的,就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最感兴趣,因此他一说,她就已经打心底里认同了。 至于密云郡公,她当然听说过,四年前监军黄门弹劾他侵吞粮草,官家大发雷霆,但在她看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手下兵卒顺服,能打胜仗就行了,管他粮草怎么安排。结果官家耿耿于怀,对密云郡公多番试探,一面深恶痛绝于那点空穴来风,一面在得知郡公病故后惋惜痛失良将,所以男人真是种复杂的东西。 如今上一辈的恩怨淡了,到了小辈论及婚嫁的时候,杨皇后觉得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二皇子的年纪属实不小了,看在他叫自己一声“嬢嬢”的份上,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好。”杨皇后答得很爽快,“我过会儿就去面见官家,把这件事同他说了。” 仪王心里又没底起来,“嬢嬢说,爹爹可会答应?” 杨皇后觉得他完全是杞人忧天,“为什么不答应?你是娶妻,又不是出嫁。姑娘要嫁高门,你不论娶谁都是低就,娶你娶她有什么差别?” 仪王听她这样一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都没了用武之地,于是站起身向上长揖下去,“多谢嬢嬢成全。” 杨皇后抬了抬手让他免礼,“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去同你爹爹说,成与不成,我再派人给你传话。” 仪王又再三道谢,方退出了仁明殿。 长御站在门前看人出了宫门,转回身轻声问:“圣人果真要替二殿下陈情吗?” 杨皇后自然也有她的考虑,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没有生下皇子,将来皇位必定落在他们之中。大哥这回是没救了,三哥生性散淡,五哥读书读傻了,六哥外放泌阳学本事,七哥八哥都还是孩子……眼下看来除了二哥和四哥,官家也没谁可选了。我嘛,能做好人的地方就多做好人吧,将来不管他们哪个登极,我都可以自在当太后,这样就挺好。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二哥更周全些,毕竟四哥定了汤家的姑娘,那姑娘又是孙贵妃养大的,将来真要是四哥有了出息,他们必定礼重孙贵妃,那我又算什么呢。” 这是肺腑之言,当然这种话只有在贴身的长御面前倾吐。说完了,又有点后悔,杨皇后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长御,“可不敢往外胡说。” 长御立刻抿嘴点头,杨皇后笑了笑,起身整理衣衫,扶好头上花冠道:“走吧,上崇政殿见官家去。” 到了崇政殿,官家刚换好衣裳坐在榻上喝参汤,见窗底一道身影走过,便抬起眼看门上。 “二哥上你殿中去了?” 杨皇后迈进门说是啊,接过他手里的空炖盅,回身交给一旁的黄门端下去。 官家掖了掖嘴问:“他找你,所为何事啊?” “亲事。”茶皇后随口答了一句。 官家不解,“亲事?什么亲事?” 杨皇后说:“二哥的亲事呀。官家前日不还说起,该为他寻一门好亲了吗,这不,他自己有了心仪的姑娘,先前找我来商谈,我听来觉得不错,所以急忙找官家,请官家亲自裁夺。” 官家“哦”了声,“他看上哪家姑娘了?” “密云郡公家的小娘子。”皇后挨在官家身旁坐下,极尽所能夸赞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一番,“我早就听说过这姑娘,据说长得标致,比芝圆还要美上好几分,上京的贵女之中,已经是最出挑的了。官家也别怕二哥重色,那位小娘子父母双亡后,亲族都不帮衬她,她自己挑起了家业,把家经营得像模像样,这样的孩子,官家说可是很难得啊?” 官家分明挑剔起来,“易云天的女儿?易家那笔账没有清算,不表示无事发生过,上京那么多贵女不选,偏选了易家的女儿,这从源不把朕气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杨皇后不明所以,“他要娶亲是好事,怎么就把官家气死了?难道他光棍打到三十岁,官家就高兴了吗?”见官家不为所动,她又极力游说起来,“官家还记得桂国公家小娘子吗,当初二哥对她痴心一片,可人家头也不回地与宜春郡公定亲了,二哥为这事耽误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现在找到一个,官家又不答应,他一气之下一辈子不娶,那可怎么办?” 儿子不成亲,这是所有父母无法释怀的事,官家也一样。 他看看皇后,皇后眼神真挚,甚至带着些恐吓的味道,他暗中叹气,果真她完全不明白二郎背后的深意,也看不透他为什么偏要娶易云天的女儿。 皇后还在侃侃而谈,“官家最怕的不就是外戚干政吗,所有后宫娘子母家不得随意封赏。若是二哥娶了易家的小娘子,密云郡公夫妇都不在了,她又是独女,没有兄弟叨扰,将来不也省了许多麻烦吗。” 话是这样说,但在官家眼中,二郎的用意可说是昭然若揭。 作为父亲,他自然希望儿子能有个好姻缘,但作为帝王,眼见骨肉算计,兄弟阋墙,他心里的恨便扩张得无限大。如果二郎在面前,他大约会抓住他的衣领狠狠质问他,究竟有什么图谋。然而现在不是好时机,要平衡,就得先隐忍。官家定了定心绪,转头看了皇后一眼,“你觉得这门婚事好吗?” 杨皇后说好啊,“我很想见一见那位小娘子,不知是否如传闻中那样美貌。” 官家无奈地调开了视线,“但你可曾想过,他父亲是在朝廷重压下离世的,她是否会心甘情愿做我李家的儿媳。” 杨皇后眨了眨眼,“官家并未惩治她父亲,那桩粮草案之后也未追究,连她父亲的爵位也还保留着,她应当感激官家才对。再者官家不必担心那许多,男女之间果真有了感情,好些事就不会深究了,都是过来人,谁还不明白。即便她觉得李家亏待了她,二哥给她正室的名分,她以后就是仪王妃,换言之不是等同于洗刷了她父亲身上的冤屈,给他们易家重立了门庭吗。” 皇后长篇大论,说得十分在理,官家便不再反对了,淡声道:“你若觉得好,就这么办吧!从源生母不在了,过礼事宜,还需你多费心。” 皇后一口就应下了,自己平时操心的事不多,其他皇子都有生母张罗,也只二皇子的婚事需要她过问。 这里说定了,返回仁明殿就派小黄门往仪王府上跑了一趟,把官家答应的消息告知仪王,并托了宰相韩直的夫人做冰人,照着民间的规矩一样样仔细筹办起来。 宰相夫人吕大娘子是个聪明人,得了这样的重任,自然要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第 二日上易园去拜访,临行之前让人去麦秸巷传了个口信,说今日要去商谈定亲事宜,请袁老夫人务必到场。 巳时前后,韩府的马车停在了界身南巷,从车上下来,就见一排钉子式的禁卫站在左右门廊上,吕大娘子抚了抚胸,笑着和身边的仆妇说:“庆国公是戍边大将,这气魄,果真不一样!” 既要登人家的门拜访,就得按着人家的规矩办事,让人到门上递了拜帖,帖子送进去,很快便见正主迎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穿一件紫菂襦裙,溶溶月的鸳鸯带在胸前飘扬,即便是素色的一套装扮,也难掩明眸皓齿。上前来行一礼,温言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了。” 吕大娘子亲亲热热上前携了她的手,上下好一通打量,那些溢美之词都是表面文章,也不稀罕去说,只是温存道:“看小娘子气色不错,家中一应都好吧?” 明妆知道宰相夫人此来的用意,自己的命运被推着往前走,一切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便点头道是,牵着袖子向内引领,把吕大娘子引进了门。 西边的易老夫人,作为祖母是必须通传的,吕大娘子进门时候,她已经在堂上候着了。因有诰命在身的缘故,禁中外命妇朝拜的时候曾见过几回,因此两下里还算熟络。易老夫人满脸堆笑将人引到上座,客套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大娘子吹来了。” 吕大娘子虚与委蛇,“这一来,扰了老太君清净了。”一面四下打量,感慨着,“如今易园是庆国公产业了,庆公爷真是个念旧情的人,仍旧将小娘子奉养在园内。老太君想必是舍不得小娘子,毕竟祖孙情深,因此日日陪着小娘子。” 上京那些贵妇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说话也很有学问,这样明夸暗贬最是叫人下不来台,但易老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并不因此产生任何羞愧之情,顺势说是,“孩子孤寂,放她一人哪里能放心,只苦于老宅没有修缮完,要是都筹备好了,还是要接孩子回家去的,也免得长久叨扰庆公爷。”待女使上了茶,顿一顿方问,“不知今日大娘子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啊?” 吕大娘子含糊其辞,“就是来瞧瞧小娘子……早年间我与袁大娘子在金翟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后来她过世了,想想真是可惜。” 易老夫人只好继续敷衍,“可不是,留下我这小孙女孤苦伶仃的,怎么不叫人心疼。” 吕大娘子嘴上应着,转头朝外看,只等袁老夫人来了好说正事。所幸没有等太久,不一会儿就见门上女使引了人进来,吕大娘子正苦于不知道怎么和易老夫人寒暄,袁老夫人一来也解了她的尴尬,忙站起身来,老远便笑着说:“等老夫人半日了,总算是来了。” 这下易老夫人脸上不是颜色了,心道这算什么,怎么把袁家的老太婆也招来了?明妆姓易,是易家人,说亲也是易家长辈做主,她袁家又是哪路的豪强,人不来,大媒竟是不开尊口了。 所以接下来如何,也是可想而知,吕大娘子完全只与袁老夫人商谈,不过视线偶尔飘到易老夫人脸上,就算尊重主家了。 外祖母自然一应为明妆考虑,“这样的婚事,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只要外孙女过得好,仪王殿下能善待我的般般,其余是半点要求也无。” 吕大娘子点头,“原本这桩婚事就是仪王殿下央了圣人,圣人才托我从中说合的。老夫人放心,该有的大礼一样都短不了,王爵娶亲,也是一等一的大事,仪王殿下身份尊贵,小娘子的面子哪能不给足。”转头又对易老夫人一笑,“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二上上大吉,定在那日过礼最相宜。什么纳采、问名等,都合在一起办了,当日请了期,选定一个好日子,就可筹备亲迎了,这样安排,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本以为帝王家要结亲,没有谁会不识这个抬举,然而偏偏有人就是反其道而行。 易老夫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讶然道:“吕大娘子在同我说话?” 吕大娘子脸上的笑僵住了,压了压火气才道:“是呀,老太君是小娘子嫡亲的祖母,婚事自然要与老太君商议。” 易老夫人一笑,“般般是我易家的孙女,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能不为孩子的一辈子考虑。官家与圣人厚爱,我易家感激不尽,但般般小小年纪,行事也不稳重,恐怕难以承受这样的荣宠。还是请官家与圣人重新物色贵女吧,这门亲事我易家高攀不起,不做非分之想,方能保一世太平,毕竟家下再也经不得颠荡了,还请宰相娘子见谅。” 第37章 吕大娘子简直惊呆了, “易老太君,我这回是奉圣人之命,前来给仪王殿下和明娘子说合亲事的,易老太君刚才那番话, 可要再斟酌斟酌?” 易老夫人说是啊, “老身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娘子此来的用意,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大娘子应当也听懂了吧!” “不是……”吕大娘子这辈子都未遇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简直哭笑不得, “我承懿旨,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说合亲事,老太君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香奁琳琅 第28节 易老夫人心下畅快得很,笑着说:“两姓联姻,讲究你情我愿, 就算是官家要娶儿媳, 也得问一问女家答不答应,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刻意刁难, 拱起的双眉泄露了她此刻的得意,吕大娘子气恼地看了她半晌, 终于冷笑一声,“看来老太君是有意为难我啊, 难道是我糊涂, 哪里得罪了老太君, 所以老太君要让我交不了差事, 好引得圣人对我不满?” 易老夫人说:“大娘子言重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实在婚姻之事非同儿戏, 嫁入帝王家虽风光,却也要有命消受才好。我的孙女不过是寻常女孩儿,在陕州长到十二岁才回上京,上京的规矩体统学得不好,万一哪里不得仪王殿下欢心,那她日后的苦,岂不是要用斗来量了吗。” 都说谨慎的人懂得自谦,但对于不得宠爱的孙女自谦过度,就变成了作贱。 一旁的明妆是看得透这祖母的,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气恼,只是问:“祖母可是怕我日后不肯帮衬易家,所以不赞同这门婚事?” 吕大娘子起先只是恨这老虔婆拿乔,并没有看清她真实的想法,如今听易小娘子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想是因为感情不够,因此不愿这孙女高升。 “这不能够吧!”吕大娘子道,视线在易老夫人脸上盘桓,“老太君可是小娘子嫡亲的祖母,天底下还有如此徇私,不盼着子孙发迹的?” 易老夫人老神在在,一点不在乎她们说什么,只是对明妆道:“上回你姑母为你说合的亲事就很好,我心里看中了,已经与你姑母说定了。不让你与仪王结亲,实在是齐大非偶,我们易家高攀不起这样的姻亲。我料就算你爹娘还在,也必定不会把你嫁进帝王家受拘束的,你就听了长辈之言,别生这样攀附的心了。” 这叫什么话?攀附之心那是够不着硬够,现在明明是官家圣人都认可,怎么到了这老妇嘴里,就变得那样不堪了。 吕大娘子正欲开口,袁老夫人这头也出了声,好言好语道:“亲家老太太,般般是个孝顺孩子,你瞧自己就算借住在人家府上,也不忘把祖母带在身边奉养,日后登上高枝,又岂会忘了你这个做祖母的呀。” 易老夫人皮笑肉不笑,瞥了袁老夫人一眼道:“我自然知道她孝顺,也知道亲家很赞同这门婚事,可亲家别忘了,她毕竟是我们易家的人,父母既不在了,就要听从祖母的安排。亲家是她的外家,外家再好,终归是外人,我还没听说过外家能做主嫁外孙女的。所以宰相娘子请了亲家来,也不过是让亲家凑个热闹,高兴高兴罢了,这门婚事成功与否,其实不与亲家相干。” 这番话说完,可说是把袁老夫人彻底得罪了。起先大家还刻意周旋,到后来竟是顾不了那些了,袁老夫人大喝一声:“和福熙,你这老咬虫,太赏你脸,让你连自己是谁都闹不清了吧?你忘了当初求娶我家雪昼时,是怎样一副低声下气的嘴脸,我们袁家与你易家结亲,是瞧着三郎为人忠厚,若是看着你这咬虫,就是跪在我门前,也不能把女儿下嫁到你家。如今你可好,三郎不在了,盘算起自己的孙女来,放着好姻缘不答应,要拿摆不上台面的亲事打发般般,好霸占三郎夫妇的产业,滋养你那一家子没出息的子孙!不要脸的,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婆,我忍了你半日,瞧着宰相娘子在场,让你几分面子,你倒愈发得了势,充起什么嫡亲祖母来,呸!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在般般身上用过几分的心,孩子孤苦无依时不见你的影子,摆谱作梗倒是少不了你。可惜如今入了春,再没有秋风让你打了,你要是识相,来日还有你一口饭吃,若是不识相,非要作死,孩子不拿你当长辈,你那一家子老小不得升发,全是你这咬虫求仁得仁!” 如此长篇大论,把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易老夫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孔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一手颤抖着指向袁老夫人,“你这泼妇!泼妇!” 袁老夫人哼笑,“泼妇?我今日不曾拿建盏砸开你那颗驴脑袋,已经是轻饶你了!” 明妆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忙上来劝慰,“外祖母,快消消气,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心里却笑开了花,大觉通体舒坦,连今早的鼻塞都好了。 袁老夫人气归气,还是得向吕大娘子致歉,欠身说:“在大娘子面前失态了,实在是意难平,还请大娘子见谅。大娘子不知道,他们易家给般般说合的,都是什么样的亲事,不是赌鬼就是九品未入流的小吏,我们般般可是郡公之女,响当当的贵女,外人都高看一眼,自己人竟如此作贱,何其让人寒心!孩子要是没有外家撑腰,没有庆国公处处维护,落在这样一位祖母的手里,这辈子会怎么样,我连想都不敢想。” 袁老夫人边说边抹泪,一片舐犊之心,和一旁的嫡亲祖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大娘子并没有因为亲眼目睹了一场亲家之间的骂战,而对袁老夫人有任何偏见,反倒十分理解这位外祖母在礼法上的无能为力。 易家老太太的不堪,她已经见识过了,就不必与她多费口舌了。转而温言安抚袁老夫人,“明娘子是聪明孩子,哪个对她好,哪个对她不好,她心里都知道。老夫人不要着急,今日这亲事搁置了,我自会向圣人禀明原委的。仪王殿下既相准了小娘子,绝不会因有人从中作梗,就平白放弃了,且再等等吧,过两日总会有个说法的。” 既然接下去没有商谈的必要,便不再逗留了,吕大娘子起身告辞,明妆将人送到了门上,愧怍道:“家下一地鸡毛,让大娘子见笑了。我的婚事,其实无足轻重,只要不伤了长辈们的心就好。” 吕大娘子怅然看看这年轻的女孩儿,“小娘子的不易,我都知道了,这世上不是所有至亲骨肉都贴着心,也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敬重,你小小的年纪,不必顾忌那许多,只要保得自己有个好前程,就行了。” 明妆颔首,把人送进车舆,看着马车走远,方长出了一口气。 午盏忧心忡忡,“小娘子,宰相娘子这一去,会不会就此作罢了?” 明妆说不会,脸上浮起笑意来,“禀报到圣人面前,圣人自会有裁断。” 午盏呆看了她两眼,忽然回过神来,“小娘子留下老太太,难道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是啊,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且不是没给祖母选择,不说极力促成婚事,就算顺其自然地接受,她日后也愿意孝敬她。可这老太太,偏要在这关头横加阻挠,不给宰相夫人半点面子,这就不仅仅是打压孙女了。她怕是没有想过得罪皇后和宰相夫人的后果,除了讨来外祖母一顿臭骂,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午盏见她舒展了眉目,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抚掌道:“该!平时家里猖狂就罢了,闹到外人面前,谁也不会惯着她的性子,看那些贵人们如何收拾她!” 明妆心里笃定,没再说话,提裙迈进门槛的时候,易老夫人正报一箭之仇,吵吵嚷嚷向袁老夫人叫骂,“这是我易家的事,几时也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来多嘴。今日宰相娘子若不请你来,万事还好商量,请了你来,这事就是不成,我不点头,看谁能做主把那丫头嫁出去。” 袁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身边的吴嬷嬷一再劝慰,“算了,老太太何必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明妆径直走到了易老夫人面前,好奇道:“祖母,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究竟我爹爹是不是你亲生的?为什么你这样护着大伯父和二伯父,却偏偏对我爹爹冷血得很,难道就因为他没有生儿子,你瞧不上我这个孙女吗?” 这下易老夫人不好回答了,要是承认了,岂不是坐实了她不待见这个孙女吗。 当然明妆也并不需要她回答,转头对柏嬷嬷道:“扶祖母回去休息吧,为我的亲事操劳了半日,该好好歇一歇了。” 柏嬷嬷其实也不赞同易老夫人这样顾前不顾后的做法,但当着人面不好说什么,小娘子打发她们走,她忙不迭应了,把气头上的老太太连哄带劝地,拖出了东园厅房。 总算清净下来,袁老夫人呼出了一口浊气,“三年未见,这贼贱虫愈发上不得台面了。蠢笨也是真蠢笨,就怕她不说那些混账话,她倒一头撞进网里来,省了咱们的力气。” 明妆笑了笑,“百善孝为先,我若是各处告状,说祖母对我不好,上京那些贵妇贵女们,没有一个会相信。这回让宰相夫人亲眼见了,她的一句话,顶我百句,往后我就算不与老宅的人来往,也没有人会指摘我了。” 袁老夫人叹息,“只是让你受了些委屈,对付那个老虔婆,自己难免也要伤心伤肺。” 明妆说不打紧,“我早不拿他们放在心上了,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禁中怎么处置她吧。” 那厢回到西园的易老夫人被柏嬷嬷搀扶着坐进圈椅里,犹自生气着,怒道:“袁家那老太婆算个什么东西,竟跑到我跟前来大放厥词。要不是看着宰相娘子在场,我非扇她两个大耳光,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柏嬷嬷无可奈何,掖着手道:“老太太,你今日这样,实在是做错了……” 话音才落,便换来易老夫人一句高高的“什么”,忿然质问:“我做错了?我哪里做错了?般般那丫头是我易家的人,商量亲事该以我为主才是,吕大娘子把袁家那老太婆请来,一应都与她商议,把我这嫡亲的祖母置于何地了?” 柏嬷嬷问:“那么老太太,吕大娘子就算是与你协商,你能答应明娘子的婚事吗?” 易老夫人昂着脑袋,一副雄赳赳的模样,嘴里也答得干脆,“自然是不能答应。你瞧这丫头,笑面虎一样,对老宅的人不定心里多怨恨,若她登了高位,我们易家谁能沾上她的光?倒不如让她做个寻常的市井妇人,两下里好继续走动,她若有个长短,我们也好帮衬。” 所谓的帮衬,简直就是粉饰太平,柏嬷嬷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越庸常,越好拿捏。当心高气傲的小娘子被生活所累,变成一个接一个生孩子的妇人,那点头脑早被柴米油盐和尿布填充满了,哪里还顾得上田地产业。到时候夫家不可信,自然要信任娘家人——出了阁,才知道娘家好啊,好与坏,就差一个对比。 可是老夫人盘算得虽好,却不知道有些亲事,不是她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老太太……”柏嬷嬷涩然眨了眨眼睛,“郎子是仪王殿下,宰相夫人奉圣人之命来保媒,你可知道这是一门什么样的婚事?不是村头张家托了王家来说合,要嫁的也不是放牛的李四,那是当朝第 一家啊,我的老太太!” 易老夫人怔忡了下,听柏嬷嬷这样说,方觉得事态好像有些严重,愕然望过去道:“当朝第 一家……那不也得讲理,听一听女家长辈的意思吗。” “正是因为敬重老太太,才派了宰相娘子登门保媒,若是专横些,直接下旨赐婚,老太太还能抗旨不成?” 所以就是给脸不要脸,痛快了一时,从没想过后果。 “那……”易老夫人站起身,茫然在地心踱步。踱了会儿回身问柏嬷嬷,“女家自矜些,也没什么吧!了不得宰相娘子下回来,我再改口就是了。” 可是还会有下回吗? 柏嬷嬷不言语了,半晌方道:“派个人出去,把今日的事告知大哥和二哥吧。他们在官场上行走,预先有了准备,万一遇见变故也好应对。” 怎么就会有变故了?易老夫人蹙了蹙眉,觉得这老婆子有些杞人忧天。但有些话,好的不灵坏的灵,实在没办法,只好依着她的意思,让人出去通传易云海哥俩。 小厮飞也似地从门上窜出去,迎面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面的人险些撞得五脏六腑移了位,骂道:“干什么,你家老太太得了急病,忙着出去请郎中?” 小厮赶紧呵腰,“我一时跑得急,没看见您,实在对不住。” 张太美揉揉胸口,白了他一眼,“到底干什么去?” 小厮道:“我们老太太让给两位郎主传话,把宰相夫人来给明娘子说合亲事的消息告知两位郎主。” 张太美这才缓和了神色,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自己撩了袍子,进前厅复命去了。 进门见袁老夫人也在,忙恭敬行了一礼,复对明娘子道:“回小娘子的话,跨院筹备得差不多了,公子今晚在这府里过夜。只是晚间还有应酬,恐怕回来得晚一些,让小人回禀小娘子一声,半夜听见门上有动静,不必惊慌。” 明妆说好,看他又长揖一礼,退了出去。 袁老夫人这时也该回去了,站起身道:“不知禁中会怎么安排,倘或有了消息,一定差人来告知我。西边那个老咬虫,照旧好吃好喝供着她,别让她寻着半点错处,将来又出去抹黑你。” 明妆道是,一直将外祖母送到马车前。袁老夫人进了车舆仍是不放心,又含蓄地提点了她一声,“庆国公终究是外男,仪王殿下就算大度,你自己也要懂得分寸。” 明妆点了点头,“外祖母放心吧。” 袁老夫人这才坐定,让小厮驱动起马车,慢慢往热闹街方向去了。 重新回到内院,明妆也闲不下来,换了身衣裳到新开的香水行附近转了一圈。下半晌达官贵人们有了空闲,因上京讲究的澡堂稀少,这里便成了好去处。明妆坐在车内朝外看,西边的一处空地上停放了好些马车,香料的芬芳从门庭上飘散出来,熏染了整条街,不时还有新客前来,随行的人背着个包袱,亦步亦趋把家主送进门槛。 午盏啧啧,“咱们的生意很不错,比南城的‘小西京’还好些呢。” 明妆却出神盯着隔壁的铺面,“盘下来,卖巾栉香药还有衣裳。” 午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真见边上那家书坊门可罗雀,忙传话给了马阿兔。马阿兔蹦起来说得嘞,摘了头上帽子掖在腰间,踱着方步往书坊大门上去了。 后面的事,可以交给管事的去办,无非就是商谈赁金的事,若不肯转租,还可以在别处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想办法与这书坊老板交换。 明妆不用等结果,就让小厮赶车返回界身南巷了,路上和午盏一人买了一份冰雪冷元子吃。刚开春的午后微微暖,一口碎冰下去透心舒畅。只是不能让商妈妈知道,两个人快快吃,到了门上刚好吃完,把竹筒收拾起来扔进路旁的草丛里,擦干净嘴,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进家门了。 房内女使侍奉她擦洗,脱下罩衣上榻小睡,商妈妈在一旁替她掖被子,一面又忧心,“今日被老太太一闹,万一禁中作罢了,那怎么办!” 明妆拽了拽枕头侧身躺下,梦呓似的说:“妈妈别愁,是咱们的,跑不掉。” 想是有点累了,这一觉睡得悠长,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起身用了暮食,便歪在灯下看书,一连看了几个时辰,精神抖擞地翻着画本子,一面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将要交戌时,门上婆子终于来报,说:“公爷回来了,吃了好些酒,是左右架着进门的。” 明妆很意外,“他吃醉了?” 印象中李判不贪杯,以前爹爹带他赴宴,他一直都是沾沾杯就作罢,这回想必是大人物宴饮他,才不得不应酬吧! “我去瞧瞧。”她趿上鞋,提着裙子迈出了门槛。 午盏和煎雪忙跟上去,商妈妈端着银盆站在廊上喊:“干什么去?”可惜没人应她,三个身影一溜烟地跑出了月洞门。 第38章 探身看, 灯影幢幢下,见两个随行官搀扶着酒醉的人进来,七斗在前引路,比划着说:“这里……这里……” 李宣凛的个子很高, 两条腿也尤其长, 伴着蒜,迈不开步子的时候, 简直觉得两位随行官挪步也艰难。 明妆从边上走出来, 问七斗:“李判怎么醉成这样, 遇上高兴的事了?” 七斗正要开口说话, 那个垂着脑袋的人抬起头来,勉力应了句:“我没醉……哪里有什么高兴的事……” 可是看他的脸,颧骨上隐隐有红晕,在玉色襕袍的衬托下,莫名显出一种少年般温软灵秀的况味。 没有高兴的事, 难道是借酒浇愁?思及此, 明妆忙朝正屋指了指, “快把人掺进去, 七斗铺好床,别让他冻着。” 七斗应了声是, 发足先跑进去安排,明妆这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里没有一个女使, 果真军营中呆惯了, 不食人间烟火, 于是转头吩咐午盏:“明日点两个机灵的, 派到跨院来伺候。” 安排归安排, 目下还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自己不能干看着不管,便跟着脚踪进了跨院。 小小的院子,对他来说有点寒酸,明妆心里老大的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缘故,他没法住进园子里来,这回喝醉了,无论如何得趁机表表关心。 两个随行官将人安置在了榻上,七斗替他脱了皂靴,回身问:“公子渴吗?要喝茶吗?” 他一手盖住眼睛,一手无力地挥动了下,“出去。” 他向来说一不二,就算半醉,身边的人也不敢不听令。七斗没办法,求助式地看看明妆,明妆立刻大包大揽应承下来,“不要紧,有我。” 七斗感激不已,连连呵腰说:“多谢小娘子。小人就在外面廊子上,有什么事,小娘子只管招呼小人。”说着从内室退了出去。 明妆站在脚踏前,看那人仰身躺在榻上,好奇怪,忽然生出了许多陌生感。 油蜡点在案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因此人面杳杳看不真切,只有廊上的灯笼透过窗纸,洒下一点朦胧的光。 要照顾一个酒醉的人,怎么照顾毫无章法。明妆想了想吩咐午盏:“到厨上,让锦娘煎一碗二陈汤来。”又对煎雪道,“打一盆温水,给李判擦洗擦洗,去去酒气。” 两个女使得了令,忙各自承办去了,明妆弯下腰,轻声问:“李判,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然后盖在眼上的小臂慢慢挪开了,那双眸中雾霭沉沉,无言地望了望她。 “是哪个贵人邀你喝酒吗,做什么喝成这样?”她蹲在他面前问,“你想不想吐?我拿个盆给你,好吗?” 香奁琳琅 第29节 然而看着眼前这张脸,哪个会想吐呢,他摇头说:“我没醉,不过多喝了两口,回来的路上吹了冷风,已经清醒了。” 至于哪个贵人邀了他,其实并不是多要紧的人,不过是以前旧相识,从青州入上京办事,相约在杨楼叙旧罢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酒好像特别杀恨,他的酒量不算太好,三两下就有些糊涂起来。但这绝无仅有的一回醉酒——也算不得醉酒,可能算微醺吧,倒让他有了截然不同的一种体验。心里的困顿、公务的重压,包括肩上担负的责任,一瞬间都不重要了。不要这样一板一眼毫无破绽,也不要人前体面无可挑剔,卸下一切,才勉强能够喘上一口气。 侧过头看,年轻的面孔就在不远,忽然想起刚升作判官那年,有一回他病了,十岁的明妆也曾这样蹲在他榻前,怀里抱着她的扑满1。那扑满是一只好大的肥猪,鼻孔圆圆怼在她脸颊上,她小声问:“李判,你为什么不找大夫看病?是因为没钱吗?没钱不要紧,我有,你听……”说着大力地摇撼了两下,里面铜钱啷啷作响,十分豪迈地说,“我有好多呢,砸了它,就能给你请大夫了。” 年幼的她不知道,他在捍卫军士的尊严,小病小灾,挺一挺就过去了。结果最后因为她的坚持,一场伤风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很好笑。 咽下了往事,他温声问她,“今日禁中来提亲了?” 明妆“嗯”了声,“圣人托宰相娘子登门,结果宰相娘子被我祖母得罪跑了。” 原本应当气愤于易老夫人的荒唐,但他却浮起了笑意,喃喃说:“很好。” 明妆不明白,纳罕道:“好什么,宰相娘子都被我祖母气坏了。” 他的唇微微翕动了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 他就是这样,考虑得太多,一句话都要掂量再三,即便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依旧审慎克制,从不轻狂。明妆问:“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一定听你的。” 可是真的会听吗?他那双眼睛在幽暗处灼灼盯着她,她背着光,眉眼模糊,但轮廓清晰。他看见她鬓角稚嫩的绒发,纤细柔软,孩子一样。明明她还小,过完年才十六岁,十六岁,为什么要这样急着与人定亲呢。 叹了口气,他问:“你喜欢仪王吗?” 明妆觉得不太好回答,含糊道:“他位高权重,可以让我嫁得很风光。李判,我想洗清爹爹身上的冤屈,要是嫁了仪王,是不是就能证明爹爹是被冤枉的?至少坊间的人都会这样认为,对么?” 小小的人,也有她的坚持和执念,绝口不提自己有多艰难,但他看得出,她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到今日,心里的痛苦早就泛滥了。 “大将军的冤屈,我一定会为他洗刷的,但是要给我些时间,让我一步一步去完成。”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带着一点鼻音,像情人间的耳语。奇怪,原来他还有这样温存的一面,要不是自己从小就认识他,大概要被这嗓音撩得脸红心跳,不能自已了。 抚抚胸,她笑着打趣:“李判,你和平时不一样,喝醉了真有趣。”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暗笑,真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蹙眉调开了视线,他知道劝告没有用,但还是要多句嘴,“与仪王的婚事,再考虑一下吧。” 明妆也想考虑,但他留京的时间已经不满五个月了,这短短的五个月内,也许什么都来不及发生,待他远赴陕州鞭长莫及,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所以不要再犹豫了,决定的事也不要更改,她说:“我不打算考虑了,仪王长得不错,为人也谦逊,我可能有些喜欢他。” 他听了,重又望向她,“你看到的只是表象,一个志在天下的皇子,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可是她说喜欢,喜欢……这却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年轻姑娘的爱慕可以毫无道理,谁也不能说她做错了。 这时煎雪端了热水进来,一路送到睡榻前,压声道:“小娘子,水来了。” 明妆卷起袖子,回身绞干了手巾,展开后往前递了递,“李判,擦擦脸吧。” 他没有应她,心里只觉烦躁,正想开口让她回去休息,她却垂手在他脸上掖了一下。 隔着手巾,能感觉到那纤纤的掌心,温热过后清凉扑面,他心头一跳,不自觉往后让了让。 明妆倒并未察觉他的不自在,很体恤地说:“你闭上眼睛睡吧,我替你擦。” 娇生惯养的姑娘,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是擦得很仔细,连他的眼窝都照顾到了。 李宣凛愈发尴尬,挣扎着说:“我自己来吧。” 无奈人家根本不理会,嘴里说着“醉了就快睡”,擦完脸,顺便把他的手也擦了。 李判的手,指节细而长,若是用来握笔,大约连普通的羊毫都会身价倍增。如今用来握剑,秀骨之下又暗藏无尽的力量,多让人惊讶,原来优秀的人,不管哪一行都能做到极致啊。 明妆这人很奇怪,她认识一个人,最先留意的不是脸,是手。犹记得当年他初入官衙,那纤纤十指像女孩子一样,长了这么多年,上过战场杀过敌,到如今还是保养得很好,算得上天生丽质吧! 大概是看得贪婪,躺着的人微微缩了下手,缩进了被褥里。啧,看看又不会看坏,明妆一面腹诽,一面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隐约听见他嘟哝了句,“那个李霁深……有什么好!” 他很少质疑一个人,更何况这人还是王侯,所以在他眼里,是真的不看好仪王。 明妆何尝不知道呢,他这样聪明的人,当然看得出仪王娶她的用意。自己是有些自私了,既想借他之势嫁进帝王家,又不想让他再去掰扯爹爹的旧案。毕竟他是爹爹旧部,一场胜仗让他名震天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弥光不在官家面前进谗言坑害他,已经是万幸了。 反正他会回陕州的,她心想,到时候一切自己想办法,虽有些顾前不顾后,了不得玉石俱焚吧…… 总之不要去商谈那些太深入的东西,过于沉重,心就飞不起来了。于是明妆重又堆出了笑脸,坐在脚踏上说:“我不是孩子啦,好与不好,我自己会权衡的。倒是你呀,住在这跨院里,实在太委屈了,我明日就把祖母接到东园,将西边腾出来给你。” 他说不,“你和易老夫人合不来,不能住在一起。我不要紧,男人家哪里都住得,战场上幕天席地也照样过夜。” 其实更多的,是不愿意易老夫人日日看着她。那老婆子心狠嘴毒,处处挑眼,万一自己和她走得近些,到了那位祖母嘴里难免不堪,届时要避嫌,多年的交情就断了,他不愿意彼此变成陌路人。 明妆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听他不赞同,也就作罢了。 转头看看外面,午盏还没来,搓手嘟囔着:“二陈汤煎起来怎么这么慢!都说有用,别不是能喝的时候酒劲已经过了吧!”百无聊赖,又来问他,“李判,近来有没有人给你做媒?我们还住在这园子里,不会给你添麻烦吧?我想着,实在不行,外头先赁一处房产,我接着给你找合适的宅邸,等找见了,再把园子换回来,这样好不好?” 他闭了闭灼热的眼睛,“没人给我做媒,你也不必麻烦,只管安心住着吧,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很好,是他的真心话,其实不单她追忆往昔,自己也眷恋往日的种种。彼时大将军和大娘子都在,那个官衙,很有家的感觉,比洪桥子大街更让人觉得温暖。现在大将军夫妇过世了,好些东西抓握不住,只剩下眼前人……纵然将来要拱手把她送出去,这短暂的相聚,也能让人心生欢喜。 “小娘子……”他迟迟唤了她一声。 明妆应了,探过身问:“怎么了?渴了吗?” 他摇头,心里有好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能迸出一句肺腑之言,“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明妆愣住了,鼻子有些发酸,恍惚觉得爹爹要是活着,一定也是一样的心情,希望她一切顺利,希望她的婚姻里没有算计。 略平一下心绪,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受委屈的。我同你说句真心话吧,爹娘走后,我很怕身边的人和我渐行渐远,很怕你娶亲在先,有了新妇就不再理我了。所以我要先定亲,先把自己嫁出去,这样就不会孤单了。” 他听完这话,脸上神情忽地肃穆起来,凝眉看了她半晌,忽然又泄气地笑了,一手盖住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不怕孤单……” 可是身在军营的武将,身边有数不清的禁卫和兵卒,哪里会孤单。明妆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只有自己会时不时感到彷徨,原来李判也会吗? “要不然,我去托外祖母吧,还有干娘,让她们替你踅摸好姑娘。过两日芝圆就要与高安郡王成婚了,到时候有好多贵女出席呢,你自己留神看着,看中了哪个,咱们再想办法。” 她自觉出了个好主意,可惜他好像并不领情。隔窗朦胧的灯光照亮他的下半张脸,那丰盈的嘴唇轻启,吐出来的话没有温度,“不要。” 不要?明妆眨了眨眼,心道刚才还说自己也怕孤单,真要给他找个伴,他又不答应了。 所以喝高了的人就是前言不搭后语,虽然看似清醒,实则脑子是混乱的。明妆也不与他多言,抬眼正看见午盏的身影从窗外走过,很快端了盖盅送到榻前,“小娘子,二陈汤来了。” 明妆扭头看看榻上的人,他没有动静,也不说话,该不是睡着了吧!睡觉就是最好的醒酒良方,这二陈汤,实则多余了。 指指桌上,示意午盏把盅放下,两个人蹑手蹑脚从屋里退了出来。回头看见煎雪嘀咕着从廊子那头过来,到了近前还在抱怨:“这屋里连个放盆的架子都没有,李判平时不用洗脸啊?” 他屋里没有女使,一应都是小厮安排,想必是遗漏了。明妆说不要紧,“明日你们过来瞧瞧,重新把这里收拾一遍。找个花瓶,在南窗底下养上花,再换一套好看的被褥,要牡丹海棠满池娇的,这样一装点,屋子里就不会冷冰冰的了。” 活着须得有意境,要活得花团锦簇,每天才能高高兴兴。明妆安排完了,转头又吩咐七斗:“我这就回去了,你听着里头动静,万一公爷有什么事,就打发人来东边找我。” 七斗应了声是,把人送到月洞门上,看她们挑着灯笼走进园子深处,这才退回跨院。 第 二日春光明媚,明妆一觉睡到辰时,起床洗漱,刚绾好发,就听婆子进来回话,说汤家小娘子来了。 这里话音才落,外面芝圆的嗓音就到了廊上,明快地唤般般,“你这阵子怎么不露面?我在家等你好几日,你都不来看我!” 明妆顾不上插簪子,忙出门迎人,欢天喜地牵着她的手引进房里,一面回身打发午盏,“派个人过去看看,李判酒醒了没有。” 芝圆见她这样吩咐,才想起有这么回事,“我听说你把易园卖了,果真吗?” 明妆拉她在榻上坐下,让人上甜甜的饮子,牵着袖子替她斟上,无奈道:“你先前说我没去看你,实在是家里杂事一大堆,走也走不开。祖母为了阖家搬进这里,把宜男桥巷的老宅翻修了,一家子鸡飞狗跳闹了好几日,我脑子都快炸开了。后来想了办法,干脆把园子卖给李判,这样他们就住不下去了,如今只剩祖母一个,家里安静多了。” 芝圆这才明白过来,“我说呢,好好的,做什么要卖园子。“提起明妆那个祖母,实在是令人头疼,不由撑着脑门嗟叹,“也是奇了,世上怎么会有易家老太太这样的人,儿子不在了,孙女就不是骨肉了。” 午盏因陪在小娘子身边,和芝圆也相熟,因此说话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把昨日老太太又推了仪王求亲的事,也和芝圆说了。 听得芝圆拍案而起,“这老婆子疯魔了不成,她是好日子过久了,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明妆不大愿意谈论那位祖母,指指盘里的蜜酥裹食让芝圆尝尝,复又问:“你的昏礼筹备得怎么样了?家下事多,我也没能过去帮忙,你可不要怪我。” “哪里。”芝圆道,“女使婆子一大堆,也没什么要我操心的,就是喜服改了好几回,改得我很不耐烦。” 这些都是小事,明妆由衷替她高兴,“你要成婚了,一定很欢喜吧!” 芝圆说欢喜啊,“最要紧一桩,应宝玥不会再纠缠四哥了,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了。可怜五哥,当了替死鬼,听说已经过了礼,九月里就要成婚了。想想也真是晦气得很,将来咱们做了妯娌,中间还要夹个她,到时候大眼瞪小眼,必定十分尴尬。”说着又神秘一笑,偏头看看边上女使,摆手让她们退远些,自己挪到明妆身边并肩坐定,凑在她耳边说,“我阿娘昨日让我看了避火图,哎呀,鬼打架一般,很有意思呢。” 明妆讶然,“避火图?就是教人怎么洞房的?” 芝圆点头不迭,“不能带来和你一同研习,真是可惜。你要是看了,一定惊掉下巴,嘿嘿……” 男男女女那种事,对于门外汉来说确实很有意思,就是越羞臊越想看。明妆也觉得可惜,今日要是自己去看芝圆,没准就能一睹为快了。 两下里正感慨,赵嬷嬷进来叫了声小娘子,压声道:“老宅的大郎主去西园面见老太太了。” 芝圆立刻昂起了脑袋,“来干什么?又要使坏?” 明妆道:“八成是听说了昨天的事,来和老太太掰扯吧。后园伙房边上有个夹院,离松椿院很近,派个人过去探一探,看大伯父说了些什么。” 芝圆对于听墙角这种事,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自己过去听,才有身临其境之感。我今日得闲,陪你一起去,真是便宜你了!”说着咧嘴一笑,拽着还没换下软鞋的明妆跑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1扑满:储蓄罐。 第39章 “母亲, 你可是老糊涂了?” 耳朵刚挨上夹院墙上的花窗,就听见松椿院里传来易云川高亢的嗓音。 芝圆和明妆交换了下眼色,继续仔细探听,听见易老夫人不可思议地反问:“大哥儿, 你说什么?说我老糊涂了?好啊……真是好!我为你们这些子孙百般筹谋, 结果就换来一声老糊涂,这是老天爷垂怜我了!” 可是她所谓的筹谋, 并没有问过所有人的意思。 易云川道:“母亲为子孙周全, 我心里很感激, 但万事有度, 过了这个度就害人害己,母亲不知道吗!就说搬进易园这件事,母亲打定的主意,儿子做不了你的主,搬来就搬来了, 结果怎么样, 逼得般般把园子卖给了庆国公, 母亲的一场算计还不是打了水漂, 有什么用!” 易老夫人被他说得恼恨,高声道:“我哪里知道那丫头还有这样的算计, 千怪万怪都怪那个庆国公多管闲事,若是没有他, 就不会旁生这些枝节。” 易云川想是也服了老母亲的雄辩, 泄气道好, “那些都不说了, 我只问母亲一句, 禁中托了宰相娘子来给般般说合亲事, 你为什么要从中阻挠?昨日我不得闲,没能赶过来,今日去台院办事,正好遇见了宰相,那韩相公说话阴阳怪气,直说你家老太太巾帼不让须眉,我就知道要坏事。神天菩萨,真是我易家要败了吗,怎么能出这样的怪事!母亲,你以前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如今糊涂成这样?你可知道这回的祸闯大了,不光是你,就连我们这些人,都免不了要受牵连。” 他痛心疾首,易老夫人被数落了一顿,心里虽有了些惧意,但嘴上仍是不服软,冷哼道:“不过是拒了一门婚事,他李家难道还怕讨不着儿媳妇,非要娶般般那丫头不成!上京那么多的贵女,什么郡主县主多得是,哪个不能作配仪王。” 易云川摇头加叹气,耷拉着脑袋道:“真真给脸不要脸,若是那些郡主县主随意能填塞,仪王作甚非拖到二十五才议亲!母亲母亲,你到如今还不知道怕,待禁中一道懿旨下来,你就知道什么是灭顶之灾了。”说到愤恨出,三两步迈到门前,朝着外面苍穹狠狠指点,“官家和圣人,那是天!你以为他们是宜男桥巷的左邻右舍,得罪就得罪了吗!我们一家子,除了三郎有出息,剩下我和二郎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好不容易一步一磕头谋了个六品的差事,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被踢下去了,老太太,你可真是个旺子孙的好老太太!” 易老夫人简直被儿子的怒火吓呆了,她在家向来说一不二,子孙也没有敢忤逆她的,这回被长子捶胸顿足一通责备,加上昨日受了袁老夫人的腌臜气,两下里一夹攻,顿时气得哭起来,指着易云川道:“我养的好儿子,如今翅膀硬了,竟来指责他老娘,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我溺死在恭桶里,我也少受些折磨,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也许当真是对这母亲绝望透了,明妆听见了大伯父斩钉截铁的一句“分家”,“二郎夫妇舍不得母亲,就让他留在老宅侍奉母亲膝下吧。我们这房出去单过,从今往后母亲爱如何作耗,都是母亲自己的事,再不和我相干。” 易老夫人气得嗓门都变了,“分家?我还没死,你分的什么家?” 然后便是乒乒乓乓打砸的声响,听得明妆气恼不已,“他们怎么在别人家砸东西?那是我的家私啊!” 香奁琳琅 第30节 芝圆耸了耸肩,“已经是庆国公的家私了,回头让他们照价赔偿吧。” 再接下去,想来也没什么好听的了,无非就是窝里斗,一嘴毛。芝圆拽了明妆一下,“走吧。” 两个人仍旧原路返回东园,芝圆说:“你且等着吧,过会儿你祖母就要来找你说情了。”一家子鸡零狗碎的破事,不提也罢,还是自己的事更要紧,便一再地提醒明妆,“再有五日我就要出阁了,到了那日你一定要来送我,千万千万。” 明妆说放心,“我一定亲自给你递纨扇。” 芝圆这才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说定了,到了那日你要早早地来,看我梳妆打扮。” 明妆一迭声说好,两个人又说笑了一阵,芝圆方起身回去了。 明妆返回门内,转头问午盏:“李判怎么样了?” 午盏道:“一早就出门去了,想是酒已经醒了吧。今日是双日,官家不视朝,李判却还要忙公务,实在辛苦得很啊。” 所以做京官不容易,明妆记得当初爹爹说过,宁愿在安西吃沙子,也不要在上京吃细粮,现在看来果真有些道理。 不过人不在,正好可以重新整理一下屋子,于是支使一帮女使将屋里那些硬朗的东西换了,换上她觉得好看的物件,再挂上画儿插上花,搬了好些漂亮的盆栽装点院子。开春了,上年的帘子有些老旧,也换上了簇新的金丝竹帘,这样高低错落半卷起来,小小的跨院,立刻焕发出了别致的美感。 很满意,李判回来一定会喜欢。明妆高兴地转了两圈,点了橘春和新冬两个女使,留在跨院伺候洒扫和茶水。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东园,刚坐下不多久就听见女使通传,说老太太过来了。 她心下觉得很不耐烦,因此也没有好脸色,易老夫人进门的时候,她有意吩咐烹霜,说让锦娘准备几个好菜色,中晌要和两位妾母一起用饭。然后勉强对老太太挤出个笑脸,“祖母来了?快请坐吧。” 易老夫人这回是有备而来,因先前被长子责备了一顿,还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红着两眼往圈椅里一坐,低头只管掖泪。本想等着明妆询问的,不想那丫头视若无睹,她没办法,只好开门见山道:“般般,先前你大伯父来了,怨怪了我一通,说我不该阻了你的姻缘。我自己细想了一回,昨日确实是糊涂了,一时意气用事,把宰相娘子和你外祖母都给得罪了,现在后悔得紧,却不知应当怎么办。要不然……你替我向她们二位赔个不是吧,好歹将这件事按下去,就当不曾发生过,也免得闹到圣人面前,引得禁中震怒。” 明妆笑起来,“祖母,宰相娘子来议亲,是昨日上半晌的事,这已经过了一昼夜,她只怕早就向圣人复命了,现在让我去替您赔罪,来不及了吧!” 易老夫人怔了下,“那可怎么办?” 明妆道:“祖母不是说了,女家不答应亲事是人之常情吗,想必官家和圣人也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这事不成就不成了,祖母不必放在心上。” 易老夫人知道她有意推诿,捶着自己的膝头道:“禁中相准的亲事,哪能说不成就不成了。” 明妆也奇异地反问:“既然祖母没有十拿九稳,那为什么偏要阻挠?” 易老夫人被她一句话回敬得呆住了,混沌沌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这样一想,自己果真是枉做小人了。 这下子愈发要抽帕子掖泪,越想越后悔,终于大声呜咽起来。 柏嬷嬷在一旁敲边鼓,试图再来说情,“小娘子看在祖孙一场的份上,原谅老太太这一回吧。老太太上了年纪,去年病过一场,行事说话偶尔会犯糊涂,家里人都知道的。说句公道话,其实我瞧家中那些哥儿姐儿,没有一个及小娘子有孝心,纵是老太太有时候偏私些,小娘子也不与老太太计较,照旧将祖母奉养在身边。既如此,这回何不也担待了?禁中说不上话,就去求求仪王殿下,你们二位之间想必是好商量的,不瞧别人的面子,就瞧着你爹爹吧。且一家子至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老太太受了训诫,传出去不大好听,于小娘子也没什么益处,小娘子说呢?” 可惜座上的明妆不为所动,笑道:“柏嬷嬷,我生平最恨你这样的和事佬,嬷嬷有这份公正的心,可曾在祖母面前替我说过话?如今祖母犯了错,嬷嬷拿我有孝心来压制我,至多让我后悔,这份孝敬彻头彻尾错了。其实外面人,将老宅和易园分得很清楚,嬷嬷大可不必担心带坏了我的名声。我爹爹在时曾教导我,做错事要自己担责,难道祖母这么大的年纪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她这番话丝毫不留情面,柏嬷嬷顿时臊眉耷眼,不敢吭声了。结果易老夫人倒打一耙,“真是瞎了眼,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知礼的孩子,现如今攀上高枝,底气壮起来,就这样为难你嫡亲的祖母?” 明妆道:“不是我为难祖母,是我无能为力,帮不了祖母。祖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算仪王殿下愿意说情,料也未必有用。不过祖母不要担心,万一圣人觉得女家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了,那祖母得偿所愿之余,又不会伤筋动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易老夫人的诧异完全堆在了脸上,痛哭流涕道:“我好好来和你商议,你就这样讥讽我?你爹爹那样重情重义,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来!” 无非一哭二闹,老太太的路数,明妆早就已经摸透了,也不生气,淡然道:“祖母院里的午饭,厨上应当送过去了,祖母快回去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一面转头问午盏,“花厅里都安排好没有?” 午盏道是,“两位小娘已经在等着娘子了。” 明妆听了站起身,正要过去,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偏头问易老夫人:“要不然……祖母和我们一块儿吃?” 快别提这茬了,那两个小妇和她结了梁子,要是在一起吃饭,只怕最后又要打起来。 易老夫人牢骚满腹,拉着脸没好气道:“气都气饱了,哪里吃得下,不吃!”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明妆挽着画帛褔了福,退出厅房往东边花厅去了。 气定神闲的女孩儿慢悠悠走远了,易老夫人欲哭无泪,咬着后槽牙道:“这死丫头,一副坏心肠八成随了她母亲。” 柏嬷嬷无可奈何,灰心道:“老太太,回去吧,明娘子实在不肯相帮,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易老夫人道:“还有什么办法,咱们认得的那几个人,哪个不巴结宰相娘子!” 所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柏嬷嬷想了半晌,实在走投无路了,对易老夫人道:“要不去求求庆国公吧!郎主好歹曾提携过他,他就是瞧着郎主,也不能对老太太置之不理。” “快别说了。”易老夫人鄙弃地瞥了柏嬷嬷一眼,“亏你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上回他是怎么维护般般的,你都忘了?如今我阻挠般般的婚事,他恨我都来不及,还去触那个霉头,不去不去!” 主仆两个一边商议,一边过了月洞门,兰小娘挨在花厅边上看了半晌,见人走远了,方回身坐下,摇头道:“老宅有这么一位老太太,真是家门不幸。我前日逛瓦市,遇见了娘家一位舅母,她原先在宜男桥巷帮过六年工,据她所说,咱们郎主不是老太太带大的,在陈留姨母家长到九岁才回来,不多久入了武学,后来就在军中厮混,也不常回家。反正老太太在郎主身上不曾尽过什么心,却白得了个诰命,众人都在背后说老太太运气好。” 惠小娘听了恍然大悟,“难怪她不疼郎主,原来不是她带大的,郎主也鲜少提起小时候的事,想必对这位母亲无话可说吧。不过还是要念一声阿弥陀佛,幸好不是她带大的,否则这歹竹哪能养出好笋来。可见世上的事都是有定例的呀,郎主不成才,大娘子不能嫁给他,老太太不作妖,李判也不能住进园子里来。” 这是哪儿到哪儿,明妆原本正忙于尝新菜,见她们眼风来去如箭矢,奇道:“怎么了?这关李判什么事?” 惠小娘忙道:“没事没事……今日的鲥鱼真好吃,就是刺多些,小娘子只能尝一小口,不许多吃。” 挑了肚子上的肉给她,但是鲥鱼的肚子,不像其他的鱼肉厚,薄薄一层哪里够塞牙缝。 明妆的筷子试探着,往鱼背上探,可惜中途被兰小娘拦下了,“祖宗,吃别的成吗?回头又卡住了,喝一肚子醋倒没什么,万一让李判知道了,可要招他笑话的。” 明妆眼前浮起自己吊着嗓子咳嗽,李判站在一旁爱莫能助的情景,顿时盘中的鱼不鲜美了。筷子拐个弯,夹了块白燠肉填进嘴里,一面和兰小娘说,“小娘,我要吃烧栗子,不加花椒,加桂花糖那种。” 兰小娘最拿手的就是做各色小食,一听她说想吃,立刻便道好,“这就让人去集市上买毛栗,只是没有刚入冬时鲜甜,不过加上炼蜜,也是一样的。” “多做一些,给李判留一份。” 如今家里多了一个人,一潭死水也起了微澜。兰小娘冲惠小娘扬了扬眉,“你瞧,样样都惦记着李判,还拿他当刚入府的少年郎呢,人家今年都二十五了,吃什么烧栗子啊!” 惠小娘含蓄一笑,“小娘子,李判住进家里,你很高兴吧?” 她们意有所指,明妆知道她们和外祖母的想法一样,也不用她们敲边鼓,自己抢先一步截断了她们的话头,“知道了,我要是嫁不成仪王,就嫁给李判。” 谁知话音才落,就听花厅外的女使唤了声公爷,明妆心头一蹦,暗道没有这么巧吧!谁知一回头,果真见李判从天而降般站在帘外,吓得她舌根一麻,赶紧站了起来。 “李判,你回来了……”她强颜欢笑,“可用饭了?我让人给你准备。” 李宣凛脸上淡淡的,还是一贯守礼的样子,应了声,“用过了,小娘子不必张罗。”复又拱手作揖,“昨夜麻烦小娘子了,今日特意赶早回来,向小娘子致谢。” 明妆忙摆手,“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屋里看上去过于清冷了,我今日让人重新布置了一下,你回去看看,看喜不喜欢。” 他道好,又向两位小娘颔首致意,转身返回跨院了。 明妆看人出了月洞门,这才跌坐回来,难堪地抹了把面皮道:“险些羞死我!小娘怎么不给我提个醒,哪怕咳嗽一声也好啊。” 惠小娘和兰小娘很无辜,“咱们没朝外看,不知道李判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妆这回是没有心思吃饭了,捧着脸开始自欺欺人,“我刚才嗓门不高,说不定他没听见……对,肯定没听见,所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惠小娘和兰小娘交换了下眼色,一个孩子,扬言嫁不了仪王就嫁他,作为有了阅历的男人来说,即便心下震动,也不会像少年人一样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兰小娘说:“快吃饭,吃完了我去准备烧栗子,小娘子有了借口过去瞧他,再探一探他有没有听见。” 于是胡乱扒了两口,饭罢跟着兰小娘去了厨房,看她准备好熟栗子,将白蜜和桂花糖放进砂锅里熬煮,煮成厚厚的糖稀,然后把剥好的栗子肉加进去翻滚,取出来的时候糖稀变成硬壳,那烧栗子就个个晶亮,放在食盒里十分赏心悦目。 兰小娘盖上盒盖,递到明妆手里,“我就帮你到这儿了,小娘子要是担心,干脆自己同李判说破了,不过是和我们的玩笑话,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明妆点头不迭,其实有点愧疚,人家处处帮她,她却开这样的玩笑,亵渎了他的一片仁义。 紧紧扣着手里的梅红匣儿,她一步一蹭进跨院,远远见橘春和新冬站在廊上,发现了她,忙上来纳福请安。 明妆纳罕,“你们不在屋里伺候,怎么上外头来了?” 新冬为难地朝上房望了眼,“公爷不要我们伺候,让我们回东园。可我们是听了小娘子的令来的,不敢随意回去,小娘子瞧……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呀?” 明妆也觉得有点难办,想了想让她们且在这里等着,自己进去与李判商量商量。 迈进门槛,就见他在书案后坐着,换了一身便服,很有家常的味道。大约察觉她进来了,抬眼一顾,那眸中光华万千,转眼又沉寂下来,化成了湖畔融融的春波。 第40章 “那两个女使, 是我院里的一等女使,平时办事很利落,人也干净周正,所以派她们过来, 好侍奉茶水穿戴。”明妆言笑晏晏, 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李判, 留下她们吧, 小厮不及女使细心周到, 等你习惯了她们伺候, 就不会觉得不自在了。” 他还是不答应,“我这里进进出出全是武将,有女使在,很不方便。” 明妆说没关系,“人多的时候让她们退下, 回东边园子里来也可以, 不会打搅你的。你瞧, 像昨日你多喝了两杯, 有女使在,就能妥帖安顿你, 短了什么,也会上我那里要去, 不会到了紧要关头缺这少那的, 弄得处处不便利。” 她实在坚持, 他也没有办法, 只得颔首道:“那就让她们在外间伺候吧, 近身的事, 有七斗就行了。” 所以李判真是个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人啊,如今年月当上国公的,哪个院子里没有十个八个女使,只有他,支使着一个半大的小厮,日子过得干巴巴。 反正他答应留下那两个女使就好,揭开了梅红匣儿的盖子往前推了推,明妆道:“兰小娘刚做的烧栗子,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他低头看,那是姑娘家爱吃的珑缠茶果,糖太多,并不合他的意,但她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他也不好推辞,便搁笔净手,捏了一个放进嘴里。一阵香甜从舌尖弥漫开,果真如他想的一样甜,她笑着追问好吃么,他唯有领情,说甚是好吃。 “还有我给你布置的屋子。”明妆邀功似的领他看,“这帘子,这被褥,都是我命人新筹备的,很花了点心思,你可喜欢啊?” 李宣凛有些说不出话来,帘子是落花流水纹的,被褥是满池娇的,最为致命被褥还是水红色,当他头一眼看见这内寝,以为误入了姑娘的闺房,就算第 二眼再复看,也依旧觉得十分为难。 抬了抬手指,他困难地指向那床被褥,“男人的床铺,其实用不着这么香软。” 明妆却不以为然,“在军中不能高床软枕,逗留上京的这段时间可以过得好一些。这跨院久不住人,屋子里有生冷气息,我让人点了浓梅香,熏上两日,就会好许多的。”说着扭头又问他,“晚间熏被褥,你喜欢什么香?我们家有香药铺子,但凡你说得上来的,铺子里都有,让人过去取就是了。” 李宣凛在这方面有些刻板,只说不用了,“武将活得没那么精细,走出去满身香气不像话。” 明妆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爹爹也是武将啊,每晚安置前,我阿娘都要让人熏被褥,爹爹就从来不曾嫌弃过。” 明妆的母亲,是个温软的小妇人,即便跟随丈夫去了陕州,也照样过得十分精致。照阿娘的话说,女孩子要善待自己,那些小情调,小美好,是对活着最大的敬意。你可以过得贫寒,但不可以潦草,所以明妆也学着精致,煎茶要用惠山泉,再不济也得是天台竹沥水。至于晚间就寝之前被窝里熏香,其实满上京的贵女都是这么做的,只是李判家没有姐妹,他也不注重那些细节,没人仔细照料他,他就觉得那些小闲情,都是女孩子闺房里的无用功。 可在李宣凛看来,大将军被褥里熏香,那是因为娶了亲。娶亲之后妇唱夫随是顺理成章的,自己现在这样,虽说爵位有了,也离开了洪桥子老宅,但终究缺了点什么,不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不过这番心血还是要领情的,他郑重向明妆拱了拱手,“我搬到这里来,让小娘子忙前忙后,实在过意不去。那个被褥……已经置办得很好了,就用不着熏香了。” 明妆却说不行,“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这是上京最时兴的东西,你要是觉得不耐烦,我替你张罗。选一款合适的香,不要太甜腻的,不要太辛辣的……青栀好不好?香味既高洁又凛冽,用在你身上香如其人,一定很相称。” 不知她是有意恭维,还是肺腑之言,这话像清风过境,在平静的湖面上掠起了绵绵涟漪。他抿唇笑了笑,“我就当小娘子在夸我吧。” 可见马屁功底还算过得去,明妆将手背在身后,微微拧动着身子,考虑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澄清一下刚才的小误会了。 觑觑他,他的目光还在室内新鲜的布置上流连,她轻轻唤了声李判,“先前你来花厅的时候,我正和两位小娘闲谈,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明白过来,就是那句不嫁仪王就嫁李判,让她提心吊胆了半日吧。说实话,他当时乍一听,确实心头震动,但震动过后也不过一笑了之,怎么能把孩子的玩笑话当真呢。他受大将军临终托孤,答应过要像兄长对待妹妹一样看顾她,有时候她只是脱口而出,从未深思熟虑过,他如果和她较真……有多少话经得住仔细推敲,推敲之后,还能自在相处吗? 因此他说没有,“我一来,小娘子不就看见我了吗,我并未听见你与两位小娘说了什么。” 明妆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暗道还好、还好……还好他没有听见,那种糊涂话,听见了怕是要吓出病来了。 自己对于李判的感情很复杂,以前遇见麻烦的时候想托他解决,总是献媚地唤一声李判哥哥,但在她心里,他比哥哥更有威严,即便他从来没有高声对她说过话,但当他站在面前,会给她无形的压迫感,她既依赖他,又畏惧他,既想亲近他,又小心翼翼害怕得罪了他。刚才那句无心之言要是被他听去,他一定觉得她不够矜重,也许心里还会低看她。一想到这个,简直五雷轰顶,越想越悔青了肠子,不知要准备多少掏心窝子的话,才能弥补这句戏言。 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正兀自庆幸的时候,迎来他专注的目光,带着一点揶揄的味道问:“小娘子和两位小娘谈论了什么?难道是在谈论我?” “不不不……”明妆慌忙摆手,“就是……就是说起爹爹小时候的经历,还有……让兰小娘给我做烧栗子。” 这个话题千万不能继续,说多了容易露馅,忙话锋一转,提起五日之后芝圆和高安郡王的婚宴,殷勤地问他,“你是去郡王府赴宴,还是去枢密使府上?” 上京达官贵人之间的联姻,通常宾客是要两边随礼的,然后家中兵分两路,两边吃席。但因李宣凛没有成婚,拆分不出另一个人来两头周全,只能择一家赴宴。明妆想着,他是李家宗亲,大约是要去郡王府的,不想他沉吟了下,说去枢密使府,“我与汤枢使有军务上的往来,郡王府那头,自有我父亲和嫡母出席,我就不必过去了。” 明妆听了大喜,“我也要赴汤家的宴,正好可以一块儿去。” 他见她高兴,心里自然开阔,顺势应了声:“那可真是巧了。” 香奁琳琅 第31节 巧吗?其实有些巧合可以人为促成,他知道她要赴汤家的宴,婚宴上人多嘴杂,不知又会遇上什么样的事,虽说不能时刻看顾她,但若她有需要,自己可以随叫随到。 剖析一下内心,也许是有些照拂过头了,但目下他没有私事,替大将军守护好般般和易园,就是他全部的责任。般般年轻,很多事想不透彻,一味急进蛮干,譬如与仪王的婚事……自己眼下不便说什么,暂且含糊着,只要谨记大将军遗言,不让她受苦,不让她受委屈就行了。至于姻缘,现在论断还太早,将来他自然会替她物色一门好亲事,让她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到了那时,自己就可功成身退了。 转头望她,他状似无意地问:“仪王殿下当日赴哪家的宴,他可曾和你商量过?” 明妆摇了摇头,“我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宰相娘子登门提亲碰了一鼻子灰,他那头也没有任何说法。” 他嗯了声,“想是职上事忙吧。”一面说,一面又留意她的神情,温声道,“关于仪王殿下在朝中与官家面前的处境地位,小娘子了解多少?” 明妆道:“据说在朝中的口碑很好,他是办事皇子,诸如盐务水务,包括上年道州兵谏,都是他一力平息的,连先前的豫章郡王声望都不如他,因此官家才赐了王爵,他是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说着语速渐减,迟疑地瞅了瞅他,“难道不是么?” 李宣凛神色如常,缓声道:“仪王这些年的声望确实经营得很好,不过父子君臣不像民间,官家对他多少还存着几分考量,我希望小娘子也一样。和他的亲事,接下来还会再议,我若让你别答应,想来你不会听我的,但我有一句忠告,请小娘子务必要记在心上。” 他的话在明妆心里向来有分量,她见他语气肃穆,忙定定神道是,“李判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会谨记的。” 有些难开口,但不得不提,他微微握了握袖下的拳,硬着头皮道:“望小娘子恪守礼法,在成婚之前不要与仪王过于亲近,你能做到吗?” 明妆呆怔过后红了脸,但饶是如此也没有扭捏之态,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坚定应了声好,“我答应你,绝不越雷池半步。” 他舒了口气,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点不合时宜,他知道她很局促,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怎么缓解这种尴尬呢,只好勉强又指了指内寝,“这个摆设……看久了居然觉得很不错。” 明妆得意洋洋,“那当然,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来布置的,就是前厅那个屏风不太合我的意,等过两日去瓦市上重新挑一个换上就更好了。” 说着从内寝退出来,廊外的春光暖暖洒进门槛,她站在菱形的光带里,临走又问了一句,“我这两日要做新衣裳,要不要也给你做两套?” 李宣凛说不必,“前日已经上成衣铺子定做了几身,剩下的去老宅取来就是了。” 明妆听了点头,这才提裙迈出门槛,带着贴身的女使往月洞门上去了。 他一直目送她,春日融融,万物生发,柳条抽出嫩芽,迁徙的燕子又飞了回来,在园子上方悠闲地盘旋。年轻的姑娘,裙角与春风共舞,那纤细的背影是淡淡的一袭水色,分花拂柳前行,转眼融进了热闹明媚的画卷里。 可惜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手脚生疏,笔头子也不甚活络,否则倒可以将这美好画下来,多年之后再看,也是一段精致的回忆。 收回视线,他轻叹了口气,现在的一切平静从容是他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总有细细的一线拖拽他全部的注意力,比当初攻下邶国还要令人身心俱疲。 书案上展开的陕州奏报,也有些看不下去,脑子里空空的,开始怀疑她这一来,是不是把他的步调打乱了。 正心神不宁时,七斗进来回话,说:“殿前司指挥使打发人来送帖子,晚间邀公子到潘楼赴宴,有两个人要向公子举荐。” 若问他的心,今天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费力应酬,然而控鹤司和殿前司颇有渊源,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赏这个脸,只好打起精神应了,复又吩咐七斗去老宅,把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都取来。 七斗道是,领了命出去承办,见张太美在边门外闲晃,忙招呼了声,“公子吩咐,上洪桥子院里运东西。” 张太美高呼一声得嘞,就要过去赶车,七斗拦在前头叮嘱了一句:“大娘子知道了,八成又要夹枪带棒数落,你莫和她说什么,只管把东西运来就是了。” 张太美嘁了声,“还用你来教?我们做下人的不管主家那些恩怨,和我说,断乎说不上。”然后摇晃马鞭敲了敲车辕,往御街方向去了。 从界身南巷到洪桥子大街,要横穿整个内城,须得走上一段时候。出了宜秋门,要是两眼顶用,老远就能看见李家老宅。 说是李家老宅,如今可要称作开国子府了,虽说门庭还是那样的门庭,但规格上去了好几等,如今那些女使婆子出门,脸上都比往常光鲜。 马车停到门前,门里的小厮追出来赶人,“去去去,当这里是杂街瓦市,什么车都往这里停靠……”忽然见张太美探出了脑袋,哎哟了声,“我还以为是谁,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张太美从车上蹦下来,讥嘲道:“了不得,真真鸡犬升天了。” 小厮嘿嘿笑了两声,“都是主母吩咐的,我们只管办事就对了。”顿了顿问,“怎的,回来有事?” 张太美拿眼一瞥他,“张老爷办事,还得知会你?”说着一振袖,大步迈进了门槛。 里面候命的婆子早就通传了唐大娘子,张太美还没下抄手游廊,就见唐大娘子站在桂花树下,乜着眼等他自来回禀。张太美暗呼一声倒霉,只得拐下廊子,堆着笑脸到唐大娘子面前叉手行礼。 “有钱置宅院,没钱置家什?”唐大娘子蹙眉道,“又派你回来往外运东西?李家纵是有金山银山,只怕也要被你们搬空了。” 就是无处寻衅,逮住了机会要刁难刁难,言语上诋毁两句也痛快。 张太美心道这老李家就是个空壳子,说得有万贯家财能供人搬运似的。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陪着笑脸道:“公子让小人回来收拾衣裳细软,以便换洗,并不是要搬别的东西。” 唐大娘子哼了声,“还是个御封的公爷,办事荒唐成这样,我都替他臊得慌!那易园如今换了匾额没有?什么时候换成庆国公府,我们也好过去住上两日,受用受用。” 张太美唯唯诺诺,“大娘子,小人只是奉命办事,您若有什么吩咐,派人给公子传话,比责问小人管用。” 这下贱奴才拿话堵她的嘴,唐大娘子又重重哼了声,阴阳怪气道:“我哪儿敢呢,他如今官威大得很,我这个做嫡母的是管不了他了。”见张太美闭着嘴歪着脑袋,就知道多说也无益,和一个下人,有什么好啰嗦的。 “去吧去吧。”唐大娘子不耐烦地打发了他,转身回到上房,心里万般不舒坦,便让女使找了李宣凛的生母姚小娘来。 姚小娘闺名叫姚存意,娘家也是读书人家,不过家道中落,父亲到死是个秀才,家中兄弟姐妹又多,不得已,把她送进李家做了妾室。 二十多年谨小慎微地活着,已经磨光了她的棱角,即便现在她儿子给她挣了个容城郡君的名号,在家的地位也依旧没有任何提高。进了上房,低眉顺眼上来行礼,“大娘子唤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唐大娘子偏头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叫你来,是为了说说你那好儿子。” 姚氏听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依言在圈椅里坐下,例行公事般问:“可是二郎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大娘子生气了?” 这话听得耳朵里起茧子,唐大娘子却依旧要应她,长吁短叹着:“自打他从陕州回来,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让我称意的。郎主昨日还对我发火,说勒令他娶亲之前不许在外建府,他倒好,不声不响把易园给买下来了,全然不顾他父亲的脸面。我还劝郎主,买了就买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话说,可那园子要是改成了国公府,倒还说得过去些,结果你瞧,到今日匾额都没换,里面照旧住着密云郡公一家老小……嗳,我就不明白了,二郎买这园子到底是为什么?别不是上赶着入赘,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去了!” 姚氏吓了一跳,“大娘子快别这么说,我料他是顾念易公的恩情,格外照顾易家小娘子,哪里有入赘的意思!咱们家如今只他一个,全家都指着他呢,他要是胡来,那……那……” 那什么?这啊那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唐大娘子对这姚氏算是无话可说了。 细想想,满腹牢骚,唐大娘子从她脸上调开了视线,嘴里嘀咕着:“不尊父母之命,也不奉养父母,官家赏了那些钱,咱们一个子儿都不曾见着,怕是全填了易家的窟窿。那宅子购置了好几日,你几时听他说请咱们过目了?我看他就是个倒插门,你就不必为他说好话了。” 姚氏束手无策,“那大娘子说怎么办?他虽是我肚子里裹出来的,毕竟记在大娘子名下,还是要大娘子做主才好。” 唐大娘子冷笑连连,“他眼里有我这嫡母,我岂不烧了高香了!那日刚买下易园,回来就说了,易园是恩师老宅,里头还供奉着恩师的灵位,外人不宜惊扰。咱们都是外人,只那易小娘子是内人……啧啧,可不是要成内人了么!” 姚氏听了,竟去琢磨起了那位易小娘子,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性情好不好。 唐大娘子见她走神,就知道别想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还得自己发话,冷声道:“明日抽个空,去界身南巷一趟,咱们自家的产业,还不兴咱们自己去瞧瞧?” 姚氏听了连连说好,园子不园子的还可另说,最要紧的是去见那易小娘子一面。二郎不声不响,心里最有成算,眼光也高得很,既然如此顾念易家,想必那易小娘子一定非同凡响。 第41章 第 二日早早起身, 将李度送到了大门外。李度身上担着个可有可无的小差事,每天还是要例行上值的,临走之前再三叮嘱唐大娘子,“把这事给我细细分辨清楚, 要是遇上那个小畜生, 问问他眼里可还有爹娘,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唐大娘子不耐烦应了两声, 夫妻这么多年, 还不知道他?他是个没用的炮仗, 砰地一声蹦到半空中, 声势浩大却不顶什么用。炸过了,以悲怆的姿势砸在地上,被清扫大街的闲汉扫进簸箕里,倒进灰堆,着实英雄气短。 所以大多时候, 唐大娘子还是以安抚他为主, 先把他送去上值要紧。等他走远了, 转身返回门内, 后巷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略收拾收拾, 就带着姚氏出发了。 “今日是单日,官家视朝, 二郎应当不在。”姚氏看了唐大娘子一眼, “大娘子可是要去和易小娘子理论?” 唐大娘子拉着脸, 半晌才道:“我与她理论什么?不过是去瞧瞧自家的产业, 料她不会作梗。” 清早的内城, 比起外城要繁华得多, 满大街热气蒸腾,从街道上走过,简直像在云雾中穿行。界身南巷边上的那条街,叫做热闹街,那是街如其名,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经营早市的。什么煎白肠、灌肺、炒肺,还有各色粥类、蒸饼、汤饼,一路行来,车舆里装满了世俗的香气。 易园因离这小吃街很近,早上小娘子若是要换口味,临时也到热闹街上去采买。今日恰好她吵着要吃笋泼肉面和糍糕,午盏赶早出来,让店家送进府里。一回头,正看见一架马车从身后经过,车辕的灯笼上写着管城开国子府,午盏愣了片刻,一下想起来,那是洪桥子大街李家的马车,忙往店家的钱盒里扔了十文,匆匆拐进小巷,赶回了易园。 明妆刚起身不久,换好衣裳盘坐在圈椅里,正等着小吃店送汤饼进来,听见外面脚步急促,忙探身看,却是午盏提着裙子跑进来。 “我的汤饼呢?”她望眼欲穿。 午盏说:“小娘子别管汤饼了,李家来人了。” 明妆迟疑了下,“哪个李家?”实在是姓李的太多,李宣凛姓李,李霁深也姓李。 午盏跑得气喘吁吁,“李判家,洪桥子大街的李家。我看见他家马车经过热闹街,想是往咱们府上来了,小娘子快预备预备,万一那位大娘子登门,咱们也好应付。” 明妆直起腰,忙下地穿上了鞋,还没来得及说话,婆子就进来通禀,说开国子府上两位夫人来了,请小娘子赏脸一见。 明妆回身问午盏:“两位夫人?难道李判的小娘也来了?” 午盏想了想,说八成是的,“官家不是封赏了李判嫡母和生母吗,如今家里可不就是两位夫人,小娘也不能称小娘了。” 这么一想,那可得要审慎起来,唐大娘子不重要,但李判的母亲不能等闲视之。于是吩咐将人请进花厅,又让女使过西边园子,把老太太也请来。待一切安排妥当,方带着赵嬷嬷去了花厅。 刚进门坐定,就见婆子引了几个人进来,前面的唐大娘子她见过,一张鹅蛋脸,鼻子生得微微翘,一副心高气傲的面相。后面的妇人,穿着麝香褐的褙子,鬓发沉沉低头而行,看不真切五官,但从那姿势步态就能看出来,在唐大娘子手底下活得很艰难。 起身迎到门上,明妆客套地褔了福,“给大娘子见礼了。”复又向她身后人一福,“这位可是公爷的小娘?我是密云郡公之女,娘子叫我明妆吧!” 姚氏嗳了声,自然要去好好打量眼前这位姑娘,一看之下惊叹于她的好相貌,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美三分。好出生,再加上温和知礼进退有度,一眼就撞进心坎里来,就算拿出婆母挑剔儿媳的劲儿,也实在挑剔不出什么不满之处。 明妆呢,这才看清李判生母的长相,都说儿子随娘,李判的眉目和她有几分相像,不过女子更温婉一些,也更随和一些。自己与她打招呼,她含着笑,欠身回了一礼,并不显得卑微,只是有些拘谨,跟在唐大娘子身边落了座。 唐大娘子看明妆对姚氏热络,心下就有些不满,到底瞧着人家是李二的亲娘,相比之下她这嫡母只有靠边站了。不过没关系,今日又不是认亲戚来的,她们热络她们的就是了,自己转头四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当初袁大娘子在时,我曾登门拜访过一回,那时候就感慨于园子的精美,不想兜兜转转三年之后,竟成了自家的产业,说起来真是有缘。” 她字字句句以主家自居,明妆淡然笑了笑,应道:“可不是么,我们与公爷交好多年,既要卖房子,自然先考虑公爷。” 一口一个公爷,意思也明明白白,这是李二郎的产业,和她们这些人都无关。唐大娘子一哂,只作没听明白,起身道:“我四处看看,小娘子不介意吧?” 明妆说当然,“大娘子只管看吧,若是要人引领,我点个婆子来伺候大娘子。” 唐大娘子的视线带着几分倨傲,从她脸上调开了,“这是东园?我听说还有个西园……” 边上的女使道是,“西边的园子与这东园略有不同,大娘子要是想看,我领大娘子过去。” 唐大娘子没有应声,闲庭信步从花厅踱出去,其实并未走远,不过在园中转了一圈。剩下姚氏没跟着一块儿去,有了时间细细来欣赏面前这位姑娘的美,看了半晌不由感叹,“小娘子生得真好看。”难怪给二郎说和亲事,他哪个都不要,其中的缘故终于被她找到了。 明妆经人一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娘子抬爱了。”一面接过女使呈上来的茶盏放到姚氏手边,和声道,“这是我珍藏的银丝冰芽,吃口很是不错,请娘子尝尝。” 姚氏看她,越看越欢喜,这样举止得体的姑娘,若是能娶回家,那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有些话不敢贸然问,含蓄地说:“二郎买下易园,我们阖家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同我商议,我想着他办事最靠得住,既然这样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他一向在军中,军中铁血,人也没有什么趣致,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小娘子担待他。” 这才是一位正常的母亲该说的话,果真生母和嫡母的立场,立刻就分明起来。 明妆忙道:“娘子别这么说,是我一直受李判照顾,我爹爹走后,我与阿娘回到上京,顾不上给我爹爹照看坟茔,是他每逢生死祭都去祭拜。再者这回我遇上了难题,也是他帮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心里很感激他,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才好。” 既报答不尽,那以身相许好了。 姚氏心里是这么想的,反正园子都买下了,两家合一家也不错。只可惜自己是做妾的,二郎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大娘子说起什么入赘、上门女婿,气得咬牙切齿,她看在眼里,只好闭嘴。 “嗳,这都是他应当尽的心,他有今日多亏了郡公爷提携,这点小事,哪里敢居功……”姚氏代儿子自谦了一番,忽然回过神来,“小娘子管他叫什么?李胖?他……不胖呀……” 明妆笑起来,“不是李胖,是李判。他早年在我爹爹手下任节度判官,我习惯了这么叫他,后来就改不过来了,请娘子不要见笑。” 姚氏长长哦了声,掩唇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他在陕州时候发过福呢……”再想闲谈,见唐大娘子进来了,忙端端坐正,不敢说话了。 明妆看后竟是有些唏嘘,暗道妾室不易,即便是生了个得意的儿子,自己在家也还是得意不起来,照旧要被正室压一头。 这唐大娘子呢,也实在是个厉害角色,看过一圈回到座上,笑着问明妆:“我听说府上老夫人也在园子里住着,问了女使,才知道她住西园。这东园西园都有人住着,那我们二郎,却是住在哪里呀?” 明妆直言道:“住跨院。” 唐大娘子闻言,脸上露出不解的笑来,看了姚氏一眼道:“这园子不是被二郎买下了吗,如何家主竟要住跨院,真是闻所未闻啊。” 明妆知道她此来必定要挑刺,便好言道:“跨院离前门最近,公爷早出晚归,想是担心惊动园里的人,所以我说要腾出西边的园子来,他也没有答应。” 唐大娘子却不认同,“话不是这样说,要是为了便于忙公务,直接住在衙门就是了,做什么非要置办一处宅子?好好的家主,弄得像小厮一样,竟住到跨院去了……我一向知道小娘子是个稳当人,但这件事却是小娘子疏忽了。他大而化之,小娘子不能由他,毕竟真金白银掏出来,既做了买卖,就要有个做买卖的样子,是不是?” 姚氏听唐大娘子说话不留情面,怕明妆下不来台,忙出言解围,“大娘子,二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说一不二,在家也是一样。他既说要住在跨院,总有他的道理……”然而后面的话被唐大娘子一个眼风扫来,呜咽进了喉咙里,再瞥瞥易小娘子,自己也是爱莫能助了。 明妆倒不怵这位大娘子,不过虚应两句,“等公爷回来,我再同他商议商议,把大娘子的意思告诉他,无论如何一定把他请进园子里住。” 听说要告知李宣凛,唐大娘子又有点不自在,但这些且不去计较,调转了话风又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住在一个园子里,难免要招人背后议论。我知道小娘子心思单纯,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你们又是自小认识,彼此间兄妹一样,但……总是各自大了,瓜田李下的,男人家倒是无所谓,万一带累了小娘子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香奁琳琅 第32节 明妆颔首,“大娘子说得很是。” 唐大娘子见她认同,轻挪了挪身子道:“那小娘子何不搬出园子呢,拿卖园子的钱再赁一处私宅,或是买一座小一些的,自己也住得自在。” 明妆道:“我现在就住得很自在,毕竟这园子我住了三年,就算去外面找,也未必有这里舒心。再者说,我卖园子的时候少收了公爷八十贯,用作赁金,就是为了能够继续住在这里。若是现在出去,赁金怎么好意思要回呢……”眼波一转又望向唐大娘子,恳切地打起了商量,“我细细思量,大娘子说得确实在理,园子卖了,继续住在这里,弄得大娘子要登门也不方便。要不这样,这八十贯钱请大娘子垫付给我,大娘子和公爷是一家人,必不会在意这一星半点的,只要赁金退还,我即刻带上一家老小离开,大娘子看,这样好不好?” 难题终于踢到了唐大娘子面前,对面的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初买园子,还有这约定?” “是啊。”明妆道,“因我爹娘的灵位供奉在园子里,一时不便挪出去,这才和公爷商定,暂且住在这里。” 可是唐大娘子自觉与二郎全无半点钱财来往,八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先前他攻破邶国,朝廷赏银巨万,他连一文都不曾孝敬家里,凭什么现在自己要拿出这八十贯钱来,这园子又不姓唐! 于是开始搪塞,“小娘子真是说笑了,园子卖给了谁,银钱结算自然是与他交涉,我胡乱垫付这笔钱,二郎知道了也未必谢我……” 结果话没说完,花厅外就有人接了口,“未必谢你,必是不赞同你这样做,心里既然知道,又何必来作这黑脸呢。” 如果说先前的交锋下藏着暗涌,那么现在投进了一块石头,水花是彻底溅出来了。 唐大娘子板起脸朝外看,一个穿着菘蓝褙子的老妇由女使搀扶着,缓缓登上了台阶。进门来,先是一笑,对唐大娘子道:“这是开国子府官眷不是?听说新近敕封了诰命,还未向大娘子道喜呢。以前咱们两家不熟悉,往后且有打交道的时候,大娘子人情留一线,将来也好走动。” 完全就是老资历的前辈,对后来者居高临下的教诲。唐大娘子听得很不是滋味,也绝不纵着这老太婆的性子,站起寥寥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易家老夫人啊!二郎买下易园时,我就听说易小娘子带着一位祖母,当时还纳闷呢,郡公爷兄弟三人,老夫人怎么沦落到要投靠孙女的境地。别人同我说,我是一万个不相信,结果今日登门,才发现竟是真的……哎呀,老夫人莫不是与小娘子感情太深了吗,还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处,否则怎么不去依靠儿子,倒来投奔孙女?” 这就是破落户,没门庭的,自己混得糊家雀一样,还要装模作样充老太君的款,别惹人笑话了!不过上京的贵妇们,在撕破脸之前尚存三分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当面恶语相向。当然小刀割肉是少不了的,讥嘲几句,耻笑几句,既住在人家家里,那就只好受着了。 可惜易老夫人不是个能受闲气的,当即便回敬过去,“孙女也是我易家的骨肉,我与孙女住在一起,自然是孙女要我照应,否则还不便继续在这园子里住着呢。倒是大娘子,早前听说庆公爷打了胜仗,我很为大娘子高兴,毕竟养了个好儿子,振兴了贵府上的门庭。可后来又听说,大娘子自己的儿子早夭了,庆公爷原来不是大娘子所出,所以官家封赏诰命还带上了公爷生母……贵府上如今一下出了两位诰命,可着满上京去问,也是没有第 二家了,何等的风光!” 这么一说,唐大娘子险些气歪了鼻子。 她心里最不平,就是朝廷的这道恩旨,进封嫡母诰命是应当的,做什么还要带上那个妾室。如今是正室不像正室,妾室不像妾室,将来皇后要是办起什么庆典来,自己岂不是还要带上姚氏?真真花开并蒂,且要被人捂嘴囫囵笑,笑上个三年五载的也是该。 这不,头一个来戳肺管子的就是这易老太太,刀光剑影互不相让。唐大娘子虽气不过,但还是提醒自己要稳住,吵架最忌方寸大乱,遂平下心绪凉笑了一声,“老夫人过奖了,我们家向来和睦,姐儿俩一同获封诰命,是朝廷赏赐的荣耀,别人想要还没这个造化呢,都是我家二郎军功卓著的缘故。像老夫人,一辈子不曾出头,后来获封也是因郡公,如今郡公不在了,老夫人老来丧子,我们得知了,心里也分外为老夫人惋惜。” 易老夫人脸皮蓦地一抽,褪尽了笑意,“武将出生入死,谁能说得尽自己的寿元。大娘子不必替我惋惜,庆公爷也是戍边大将,有些话说得过了,将来是要打嘴的。” 这就是咒啊咒的,咒到李宣凛身上去了,姚氏脸上也不是颜色起来,“老夫人口下要留德,我家二郎不曾得罪老夫人,老夫人这样说,却是让小娘子夹在中间为难了。” 这话倒提醒了易老夫人,蹙眉责怪起明妆来,“般般,不是祖母说你,你瞧你办的什么事!好好的要卖园子,弄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登门上户来充家主,你因小失大,有什么意思!” 唐大娘子听得大为不悦,“老夫人,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我们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人了?” 易老夫人淡笑了两声,“照理说园子虽卖给了庆公爷,但咱们也花赁金把园子租下来了,既租了下来,与外人无干,也没个主家随意出入的道理。再者说,大娘子这次来,公爷知道吗?公爷准大娘子赶人收屋子了吗?” 这下问到了根上,这次来是趁着李宣凛不在,自作主张的一次造访,唐大娘子虽仗着自己是嫡母,但母子之间并不亲厚,要是李宣凛不讲情面起来,就算嫡母也不放在眼里。 反正看情形,是要铩羽而归了,心下虽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就坡下驴说了两句转圜的话,对明妆道:“我也没有要赶小娘子的意思,我们两家一向有渊源,不至于这么不讲情面。只是有些人打量自己是长辈,却做着为老不尊的事,吃定了可怜的小娘子,真叫人瞧不上。小娘子且住着吧,咱们自有这个肚量,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劝小娘子,家丑不可外扬,什么族中伯父长辈没死绝,奉养祖母不是分内云云,千万不要往外说了。毕竟老夫人是你长辈,没有树哪来的果呢,小娘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挑拨离间一番,唐大娘子终于佯佯带着姚氏离开了。明妆呆怔后不由苦笑,这唐大娘子真不是省油的灯,设下陷阱给紧张的祖孙关系又添了一把柴,自己从外面攻不破,就等着她们自相残杀。 结果很遗憾,火头确实旺了,冷不防招来了一巴掌,易老夫人跳脚大骂:“你竟咒你伯父们死绝?你这命硬的孽障,克死了爹娘又要来克族亲,今日非狠狠教训你,治治你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不可!” 第42章 这一巴掌打得人眼冒金星, 脸颊火辣辣痛起来,连带着耳朵里也嗡嗡作响。明妆一时懵了,只看见老太太唇开唇合,表情不善。 边上的赵嬷嬷见状, 顿时火冒三丈, 推了易老夫人一个趔趄,高声道:“老太太怎么如此不讲理?大清早的, 你打我们小娘子做什么, 小娘子哪里不孝敬你了, 好吃好喝供着你, 结果听人一挑唆,就这样对我们小娘子,老太太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柏嬷嬷也没想到易老夫人会是这样反应,虽说她对明娘子积怨已久,但也不能逮住一个机会就发作。单凭这么一句话, 怎么看都没有动手的道理, 自己在边上站着, 竟有些无从劝起。 赵嬷嬷的不恭顺, 惹得易老夫人勃然大怒,“你竟敢推我, 反了天了!” 赵嬷嬷道:“老夫人自己身不正,就不要指望别人敬重你。我是袁家的陪房, 吃的是小娘子的俸禄, 和老太太没有半点牵扯。老太太要是在这里撒泼, 那可要小心些了, 推你是看在故去郎主的面子, 若是不看郎主情面, 今日就把你按在地上暴捶一顿,才能杀了我的痒,解了我的恨!”说罢回身抱住明妆,上下仔细查看,“小娘子怎么样?她打你,你做什么不躲开呀,白挨了一下子,值个什么!” 明妆受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呜咽着说:“嬷嬷,我爹爹都不曾打过我。” “知道知道……”赵嬷嬷心疼地安抚,“只当是遇见了鬼,谁让她是你的长辈。”一面回头狠狠咒骂,“坏事做得多了,总有一日要遭报应的。老太太年纪不小了,仔细将来阎王殿中算账,看你怎么对得起仙游的郎主和大娘子。” 易老夫人逞一时之快,脑子没跟上手,其实打过之后也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她是孙辈,孙辈忤逆长辈,让她长点教训是应该的,若不是她有意闹出这样的局面,何至于让自己如此尴尬,要听那不三不四的唐大娘子的闲话。既然人是她招来的,挂落自然也应该由她吃,自己这满肚子的火,不朝她发朝谁发?没眼色的婆子竟还叫嚣起来,这是在易园,要换了在老宅,非把这老娼妇绑起来,痛打二十板子不可。 “你还有脸提你爹爹?”易老夫人喝道,“他们要是知道你想尽办法捉弄长辈,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明妆心里愤懑,推开赵嬷嬷道:“祖母把话说清楚,我几时捉弄长辈了?纵是把园子卖了,也没让祖母露宿街头,祖母还有什么不满?” 易老夫人哼笑,“卖园子,你且看看你做的是不是人事吧,你爹娘费心建起来的房产就这么被你卖了,你这不肖子孙,还好意思拿这个来说嘴。” 明妆气涌如山,憋了半天道:“这就要问问祖母了,要不是祖母,我何至于卖这个园子!我痛失爹娘,祖母不可怜我就罢了,还在我心上捅刀子。祖母这么不顾念我,那日后遇上什么事,我是绝不会过问祖母的了,祖母可不要怪我。” “阿弥陀佛,说得比唱得好听。”易老夫人鄙弃道,“我前两日找你说情,你帮我半分了吗?这会儿拿话来堵我的嘴,倒闹得全是我的不是,你小小年纪这么深的算计,难道都是你母亲教的吗?” 说着说着,话又牵扯到了明妆的母亲身上,明妆愈发恼火,操起一个杯盏就砸在地上,”不许你诋毁我阿娘!“ 哐地一声,精瓷碎了满地,易老夫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骂,明妆就哭着跑出去了。 边上的女使婆子那眼神,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易老夫人却像只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说:“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竟朝我发起火来!” 一旁的柏嬷嬷莫可奈何,叹息着说:“老太太,咱们回西边去吧。看这时辰,庆公爷恐怕就要回来了,回头两下里碰上了,又要闹个没脸。” 说起庆国公,易老夫人见识过了他上回的手段,也知道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服软,“难道我还怕他?”行动倒并未拖延,转身往西边去了。 明妆回到自己卧房里,气得扑倒在床上狠哭了一通。不是因为挨了祖母一巴掌,是那句克死爹娘,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 商妈妈和赵嬷嬷轮番上来规劝,说:“小娘子别恼了,那老太太做事愈发出格,想是脑子不中用了,兴许再过两年连人都不认得了,小娘子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午盏搬了食盒进来,小声说:“娘子,你要的汤饼糍糕都送来了,快别生气了,下来用些吧。” 明妆揪住被褥,把脸埋在枕头里,丧气地说不吃,“撤下去吧,你们也都出去。” 大家无奈对望了两眼,这样时候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她想一个人呆着,那就随她吧。 众人从内寝退出来,站在檐下连连叹气,赵嬷嬷很是懊恼,气道:“我真后悔,只推了那老虔婆一下,应该即刻回上一嘴巴子,打掉她几颗牙才好。” 商妈妈摇头,“当真这样,她又有脏水泼到小娘子身上了。” 午盏回头看看内寝,实在束手无策,便道:“我去门上候着吧,等李判回来,让他过来瞧瞧小娘子。” 商妈妈和赵嬷嬷忙点头,都说:“快去快去。” 午盏得了令,赶到前院大门上,张太美已经在门上候着了,见了她,笑着说:“午盏姑娘,你也来等我们公子?可是先前我们大娘子口出狂言,得罪小娘子了?唉,她就是那样的人,平日专横惯了,还是劝小娘子两句,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午盏点了点头,又问:“今日府上小娘也来了,看小娘的样子,似乎很惧怕唐大娘子。” “那是啊,我们公子远赴陕州之后,大娘子怨怪他自作主张,愈发为难姚小娘。姚小娘原本脾气就好,郎主又不帮衬她,这些年被唐大娘子骑在头上,就算身上有了诰封,在大娘子面前也还是抬不起头来,谁让她的头衔不及大娘子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嫡庶摆在面前,就连官家都不能坏了规矩。 这里正闲谈,张太美遥遥朝巷口看了一眼,蹦起来说:“公子回来了。” 午盏忙追下台阶,看着一队人马从热闹街上过来。李判见她在,大概心里有了几分预感,顺手将鞭子扔给了张太美,下马问午盏:“是小娘子让你等我下值的?” 午盏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将人引进门,一面道:“李判去瞧瞧我们小娘子吧,先前贵府上两位夫人来了,老太太与大娘子打了一回嘴仗,大娘子临走说了两句挑唆的话,老太太迁怒小娘子,打了小娘子一巴掌。” 前面的人起先就神色肃穆,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回头看了午盏一眼,“什么?” 午盏带着哭腔说:“老太太打了我们小娘子。小娘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慢待,在房里大哭一场,把我们都赶出来了。我们没法儿,只能请李判过去劝劝,别让她继续哭了,没的哭坏了眼睛。” 午盏话才说完,就见前面的人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跑动起来,很快便进了内院。 商妈妈她们还在廊子上站着,见人进来,赶紧上前相迎。 不便说话,商妈妈朝里间指了指,他穿过垂挂的竹帘看过去,只看见一双脚探在床沿外,倒是听不见哭声,只有微微的抽泣,饶是如此,也知道她这回气大发了。 放轻脚步上前,他唤了声小娘子,“遇上不高兴的事就告诉我,我替小娘子出气。” 明妆齉着鼻子说没有,“你走吧,我难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得越云淡风轻,问题越严重,他只好挨到脚踏前,温声道:“你起来,让我看看脸上的伤怎么样。” 明妆说没什么要紧,“已经不疼了。” 这不是不疼就能翻篇的,但她还执拗着,要哄她起来不容易,对付孩子的执拗,就是你必须比她更执拗,他又道,“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只要脸上没有留下伤,我立刻就走。“ 明妆推脱不得,只得撑身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回头,把挨打的左脸递到他面前,“看吧,没什么要紧。” 她鬓发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起来,这狼狈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且她的皮肤生来细嫩,一点重力都施加不得,她所谓的不疼,只是痛感消失了而已,留下的痕迹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他看见五根指印根根分明,时间长了,像雪慢慢融化,向周边延伸,那半边脸颊被辛辣的红色占据,变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心里的火气噌地高涨上来,忿然道:“我找她去!” 明妆忙把人拽住了,“你要是去找她,难免落一句大男人欺负老婆子,说出来不好听。” 可是这恨要如何才能发泄出来呢,难道哑巴亏吃了就吃了吗? 他铁青着脸道:“下半晌我往你两位伯父供职的衙门去一趟,让上头给他们施加些压力,他们自然会接老太太回去的。小娘子也不要挽留了,让她走了干净,免得给自己找气受。” 明妆却又犹豫,“禁中还没有消息,再过两日吧……”想起祖母那两句锥心的话,她又耿耿于怀起来,仰头问李宣凛:“李判,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硬?是不是我与爹娘八字不合,才克死了他们?” 大滴的眼泪源源流下来,好像永远流不完似的。他心头一阵钝痛,追问:“这话是谁说的?是老太太,还是我嫡母?” 明妆扁着嘴,低下了头,一旁的午盏接口道:“是老太太。唐大娘子诬赖小娘子,说咱们小娘子在外编排易家,老太太就借题发挥,打了我们小娘子。” 他弄清了前因后果,这笔账且记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眼下最要紧的是她,于是放软了语气道:“大将军过世,是因受了构陷,大娘子痛失大将军,伤情过甚方病故,一切都是有原委的,小娘子并没有错。什么命硬刑克,都是胡扯,为什么要听信?我以为三年的磨砺,已经让小娘子看透冷暖了,明明不在乎那个人,却要在乎她说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明妆犯糊涂的时候需要这样的当头棒喝,这回终于止住了哭,抹泪坐直身子道:“是我失态了,一下子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实在丢脸。” 她刚哭过,鼻尖红红地,赧然一笑,有股孩子般的天真味道,转头唤烹霜:“打水来,我要洗脸。”然后慢吞吞起身,慢吞吞敛了敛衣裙,走上两步又回头问他,“李判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官衙里不忙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李宣凛的心病,近来不知怎么懈怠起来,上朝也好,当值也好,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忙完了手上的事务,就急着想早些回家。 也许是担心她会遇见那些倒灶的事吧,两家都是一团乱麻,很要费些心力应付。自己在外,官场上刀光剑影见惯了,倒也不觉得累人,但想起内宅动辄恶语相向,甚至出手伤人,就觉得如今的女子不易,尤其明妆这样没有父母护着的,愈发举步维艰。 只是这点想法不便说出来,含糊道:“控鹤司筹建得差不多了,前阵子忙得厉害,眼下松散些了,可以早点回来。” 明妆嗯了声,在妆台前坐定,打眼一看镜中人,大吃一惊。又觉得大铜镜看不真切,忙举起小小的手把镜,就着天光打量自己的脸,然后呜地一声悲怆哀鸣:“我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小女孩的注意力就是和旁人不一样,脸上的指痕不去管他,要紧的还是眼睛。大家失笑,赵嬷嬷赶紧张罗,“不要紧,这就让人敲块冰来,小娘子渥一渥,就会好些的。” 然后伺候她净脸,仔细擦上芙蓉膏,明妆又摸了摸左边脸颊,颧骨上还红着,便蘸了铅粉,探着身子对镜细细地拍打。 天色正好,午后的日光穿过帘子,从月洞窗口照进来,满室柔和温暖。年轻的姑娘身姿轻盈,脖颈纤纤,梳妆的时候探出曼妙的曲线,比外面的春光还要动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身上的公服穿不住,隐约感觉领口往上一阵阵燥热,蔓延到了颌底。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在这里了,便不声不响地退出来,退到了外面长廊上。 正准备返回跨院,忽然听见有人哭嚎着叫小娘子,脚步顿地咚咚有声,一路跑进院内,是易老夫人身边的柏嬷嬷。 李宣凛蹙眉挡在面前,惊慌失措的柏嬷嬷想进上房,看见这座大山不由止住了步子,但是嚎啕依旧不止,向上不住拱手,“公爷,了不得了,出大事了!禁中忽然来了几个黄门,直闯入西园颁了圣人的口谕,说是要褫夺老太太的封诰,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 她捶胸顿足的当口,门上婆子方进来预备回禀,见柏嬷嬷先来便缄了口,退到一旁瞧热闹去了。 外面喧哗,里间的明妆也听见了,放下手里的粉扑子,起身到廊上询问:“禁中的人还在吗?” 柏嬷嬷说在,“正勒令老太太交出诰敕和衣冠呢。”说罢愁眉苦脸对明妆道,“小娘子,老太太糊涂,小娘子怨怪她是应当的。但眼下火烧了眉毛,一切恩怨暂且放一放,先迈过这个坎儿再说吧。” 李宣凛转眸看明妆,她神色淡淡地,想了想道:“那就过去瞧瞧吧。” 柏嬷嬷忙应了,将一行人引到西园,易老夫人带来的女使婆子站了满院,正交头接耳嘀咕里头进展,易老夫人则哭倒在门前,捶地说:“圣人是国母,何等贤德,怎么能听信小人之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香奁琳琅 第33节 可惜这样的撒泼没有任何作用,黄门低垂着眉眼道:“老夫人,事已至此,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圣人的口谕,没有人敢违抗,老夫人还是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我等也好回去复命。” 易老夫人仍是拼死不从,仓惶道:“请中贵人替我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往后圣人的意思,我无不遵从……” 黄门露出个何必当初的笑来,弯腰道:“老夫人,圣人主意已定,哪容旁人置喙!小人们是领命办事的,上头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若老夫人实在不从,那我们可要动手翻找了,届时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不……不成!我自己面见圣人去……”易老夫人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入禁中,当面向圣人陈情。” 结果黄门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咂嘴道:“老夫人,封诰都褫夺了,你如今就是个平民百姓,禁中岂是想入就入,圣人又岂是想见就能见的。” 条条路断,易老夫人一筹莫展,眼梢瞥见院门上有人出现,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唤般般,唤庆公爷,“快……快替我斡旋斡旋。般般,好孩子,若是祖母的封诰被朝廷收回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咱们是一损俱损的呀!” 在场的黄门见了李宣凛,立刻叉手作揖,“庆公爷安康。” 李宣凛回了一礼,和煦道:“今日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了。” 小黄门很客气,笑道:“咱们冒冒失失来府上,实在是失礼,但因是奉命行事,还请公爷见谅。” 李宣凛笑了笑,“不妨事,中贵人公事公办,都是应当的。”见易老夫人还扒着明妆不放,便蹙眉将两个人隔开了,复对易老夫人道,“凡内外命妇封诰都由圣人做主,只要圣人决定,可以不必呈禀官家。老夫人现在哭也没用,吏部已经将你除名了,就算不归还诰敕,圣人的懿旨照样执行,老夫人倒不如坦然领命,也好保全体面。” 易老夫人呆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不过让宰相夫人下不来一回台,竟然会引发这样严重的后果。她欲哭无泪,惨然望向明妆,“般般,总还有办法的,你去求求仪王殿下,我到底是你祖母啊!” 明妆沉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祖母,你的事孙女再也不管了,前不久刚说过,祖母怎么转头就忘了?” 第43章 最甜美的长相, 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如此无情,着实让人意外。 易老夫人呆住了,怔怔望向她, 几个前来办事的黄门避嫌不得, 忙垂下了眼睛。 明妆深深吸了口气,所有的隐忍和委屈, 到这刻终于得到了释放。正是因为有禁中黄门在, 越是要将这位老太太的所作所为抖露出来, 便掖着手道:“这种话, 原不该我这嫡亲的孙女说,可是祖母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寒心。昨日因,今日果,祖母在谋算我的家产与前程时, 伸手打我时, 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吗?我的脸上, 到现在还留着祖母的指印呢, 若圣人问起,请中贵人禀报实情, 祖母实在与我不睦,我们祖孙之间连半点情义也无, 所以祖母的诰封是否褫夺, 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易老夫人没想到她会在外人面前揭她的短, 气愤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做什么要说这些!” “是不该说这些。”明妆转身对黄门道, “祖母若是不愿交出文书, 不敢劳烦中贵人,还是我们家自己翻找,请中贵人稍待。” 话刚说完,便给身边的人使了眼色,身后的女使婆子一拥而入,在易老夫人的箱笼里翻找起来。 诰敕和凤冠霞帔,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从老宅搬出来,必定会随身携带。至于留在易园侍奉她的那些人,树倒猢狲散,如今老太太连命妇的头衔都给夺了,还有谁敢来插手,强出这个头! 易老夫人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眼睁睁看着两个婆子从她的箱子里将东西搜了出来,送到黄门面前。 小黄门示意随行的中黄门接过来,含笑向明妆呵了呵腰,“多谢小娘子了。老夫人不肯拿出那两件要紧的东西,小人们交不了差事,连带着也牵累小娘子,现在这样最好,两下里都少了些麻烦。另,圣人命小人带话给小娘子,老夫人被褫夺了诰命,名声极不好听,过两日宰相娘子还要来议亲,小娘子要快些将老夫人送走,别留在园中,耽误了小娘子的好姻缘。” 明妆道了声是,李宣凛招来赵灯原,将黄门送出了府邸。 易老夫人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瘫在柏嬷嬷怀里朝明妆指点,“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明妆回身看了她一眼,漠然道:“祖母大概听说过,前朝和本朝有好些拒了天家婚事的,祖母就以为自己也能这样做,殊不知拒也要有据的底气,爹爹不在了,军功化作了尘土,凭着两位伯父五六品的官职,祖母怎么敢?如今可好,婚事照议,祖母的封赏却收回了,这是祖母求仁得仁,怨不得谁。刚才圣人令黄门传的话,祖母也听见了,我这就命人通知两位伯父,不拘哪里,将祖母接走,祖母不能再留在易园了。” 若说追悔莫及,确实有,但更大的恨在于看清了一个真相,易老夫人道:“你把你伯父们都撵出去,唯独留下了我,是早就设下了套子,等着我往里头钻,是吗?” 明妆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来,“那日伯父们出去,是祖母偏要留下的,禁中派遣宰相娘子来提亲,也是祖母自己回绝的,怎么能说我给祖母设下了套子?” 易老夫人被她说得语窒,再想反驳,却又无力,转而痛哭起明妆死去的父亲,撕心裂肺地说:“三郎,你泉下有知看看吧,你这一心疼爱的女儿,就是这样算计我,算计你亲娘的!“ 边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两位小娘嗤笑,兰小娘说:“老太太还哭郎主呢,要是换了我,可不敢自揭其短。” 惠小娘拉着调门感慨,“易家这回真是光宗耀祖了,向来只听说朝廷封赏诰命,从来没听说过褫夺诰命的,老太太是开了本朝的先河,怕是要记进史册,流芳千古呢!” 易老夫人听她们调侃,又羞又愤掩面痛哭,再多的后悔到现在也无济于事了,只是伤心到了紧要关头身边没有自己人,眼睁睁看着这诰命的头衔被收了回去,无人肯为她求情。 常平司衙门距离界身南巷不远,易园派出去的人过去报了信,不到两盏茶的工夫,易云海就十万火急从门上跑了进来。 还没到跟前,手脚开始乱哆嗦,易云海垂着袖子,怪声说:“母亲,你究竟做了什么,惹下了这样的祸端,连诰命都给褫夺了,你……你……” 易老夫人嚎得嗓子都要哑了,却是只管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易云海慌不择路,只得去问明妆,“祖母究竟是哪里触犯了禁中,怎么闹得现在这般田地?” 明妆不说话,边上的兰小娘好心地提点了一句,“喏,还不是那日宰相娘子来说合亲事,老太太一口就回绝了。人家宰相娘子是奉了圣人之命登门的,老太太这回是既得罪了宰相娘子,更得罪了圣人,圣人要夺她的封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易云海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望向易老夫人,“母亲,你糊涂了吗?” 因兄弟两个搬出易园之后各找了住处,好几日不曾走动,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互通有无,当初自己虽听说了些皮毛,也觉得这件事尚不至于那么严重。现在看来,老太太得罪宰相娘子,得罪得厉害了,但凡她拐个弯,善于周旋些,也不至于招来这样惨痛的教训。 眼下怎么办?一切好像都无济于事了,他感受到了灭顶的灾难,惨然喃喃:“这一褫夺不要紧,我们家在上京,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臊眉耷眼,乌云罩顶,易云海险些哭出来,抹了一把面皮垂首低语:“丢人……真是丢人!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常担心元丰那小子闯祸,没曾想如今闯下塌天大祸的,竟是母亲你啊!” 旁听了半晌的李宣凛,到这时才唤了声易提勾,“既然上京待不下去,不如换个地方过日子吧。” 易云海愈发绝望,“能换到哪里去?职务、家私都在上京,我若是孤身一人两手空空,必定二话不说,连夜离开上京。” “这样,”李宣凛沉吟了下道,“二位的职务,我想办法替你们调转。提勾在常平司,运判在转运司,各衙都有外放的职务,最近的官衙在封丘,阖家搬到那里就是了。” 可是易云海又开始左右为难,按说文官大多愿意留京,毕竟京官比起外放的官员,不知体面多少倍,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来,里面的人哪有自求调职的道理。自家两兄弟摸爬滚打多年,终于站稳了脚跟,连着还给下面的子侄谋了小差事,这一搬,举家都要动荡,另起炉灶不是一桩小事,哪是说搬就能搬的。 这么一想,更应该一大哭了,苦着脸对李宣凛道:“公爷不知道,我们三代都在上京,早就已经扎根这里了。家中的亲朋好友都在上京,连易家列祖列宗的坟茔和祠堂都在上京,搬到封丘去,又谈何容易啊。” 李宣凛看了易老夫人一眼,“难处摆在这里,若是不怕耻笑,硬着头皮撑上一年半载的,风头过了,兴许就好了。” 可是这风头一年半载真能过去吗?家里四个孩子还要说亲,但凡有人提起,头一桩就会想到家中老太君被褫夺了诰命,这种名声不要人性命,却是奇耻大辱,是一生的污点,往后易家子孙的前程如何,真是想都不敢想。 “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易云海已经完全没了主张,看看明妆,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易老夫人,不明白祖孙两个又不是前事的仇人,为什么要这样斗法。老太太倚老卖老的策略,这回是完全失败了,最后还是明妆胜出。往后的易家要翻身,恐怕只有沾一沾这不甚亲厚的侄女的光了。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明妆倒是开口了,“离开上京,原本是最好的办法,但二伯父既然觉得诸多不便,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这时候有主意就是好的,易云海连连应承,“你说,给易家满门指条明路,我和大伯父都会谢你的。” 明妆道:“易家是从均州发迹的,到如今郧乡还有祖上留下的老宅呢。早前我爹爹在时,祖母不还带着全家回去祭过祖吗,既然那里一应都是现成的,就把祖母送回郧乡吧,既让祖母远离是非,也保全了易家上下的体面。好让上京人人知道,易家没有袒护老太太,个个都不赞同她违逆圣人,得罪吕大娘子,算是表明了易家的立场。” “什么?”易老夫人大叫起来,“你这是要流放你祖母?你这瞎了心的东西……” 然而这个主意点亮了易云海的眼睛,他是十分赞同的。老太太的意见,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原先有诰命的老封君,在家像神佛一样供着,而今弄成了泥菩萨,易家上下个个都巴不得将她远远送走,眼不见为净。 所以他完全没有理会老太太,抚掌说:“对,我怎么忘了这茬了!郧乡的老屋前几年修过,就算有个破损漏雨,重新换上几片瓦就能住人。” 明妆颔首,“我不过是给二伯父提个醒,祖母若继续留在上京,凭她的脾气,不知后面还会闯出什么祸端来,三哥和四哥日后都要议亲的,家里若有这样一位老太太,只怕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倒不如送到老家去,派几个人好好伺候着,远离了上京这些是是非非,祖母也好安享晚年。” 易云海忙不迭答应,“对,就这么办。只不过……你那姑母素来爱挑眼,只怕到时候又有话说。” 明妆道:“姑母的婆母上年病故了,家里如今是她自己当家,倘或姑母舍不得把祖母送到郧乡,那就接到自己家里去奉养,两位伯父不要拦着就是了。” 是啊,这世上总有那些慷他人之慨的人,永远挑肥拣瘦,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太太调理出来的女儿就是这样。总是要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只要扬言把老太太送到她家去,必定立刻闭嘴。 易云海右拳砸左掌,一咬牙,“既商定了,今日就安排起来,送老太太去均州。” 话才说完,易老夫人蹒跚几步上前,哭着说:“二郎,我含辛茹苦把你们哥儿几个养大,如今见我失了势,你们就要把我送走,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易云海气得跺脚,“母亲,你就为子孙想想吧,难道要阖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才高兴吗?” 大势已去,除了嚎啕大哭没有别的办法。易老夫人终于被易云海接走了,因老宅还在修缮,怕是连短暂的落脚之处都没有。临出门的时候还回望了明妆一眼,到底没有留下半句话,无奈又不甘地,离开了易园。 “这回家里终于太平了。”兰小娘笑着说,“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最后落得这样结果,想想也很无趣啊。” 送走的人哭哭啼啼,园子里的人却喜气洋洋,惠小娘道:“今晚合该好好庆祝一番,上潘楼点上一桌菜,咱们一家人畅快喝两杯。”复又笑着邀请李宣凛,“李判一块儿来吧。” 李宣凛婉拒了,“今晚还有公干,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一面对明妆道,“老宅这头的事解决了,小娘子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易园在我名下,恐怕多有不便,小娘子要是觉得时机成熟了,我随时可将园子归还你,反正只要去一趟官衙,不费什么周章。” 明妆起先还与众人一起说笑,听见他这样说,笑意便从唇角褪尽了,迟迟道:“把园子还我,李判是不是又要搬出去了?” 他慢慢点头,“小娘子要定亲了,我得顾全小娘子的名声。” 所以人生走到一个阶段,就会迎来不情不愿的分离,明妆的好心情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看看兰小娘,又看看惠小娘,“李判又要走了……” 大家都有些遗憾,但家中没有了像样的长辈坐镇,说起来终归不那么理直气壮。 “要不然……再过两日?”明妆来同他打商量,“过两日就是芝圆成亲的日子,等过了那一日再改房契,好么?今日祖母刚被褫夺了诰封,我即刻就把易园赎回来,别人难免要疑心我处心积虑。”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舍不得他离开。李宣凛知道她的心思,也有些感慨,自己竟这样被她依赖着。既然她央求,自己也不便拒绝,于是道好,“那就再过两日,等小娘子的亲事说定了,我再搬出去。” 明妆这才高兴,欢欢喜喜又来夹缠,“晚间还是在家用暮食吧。有什么公干,白天办完就是了,晚上还要接着忙,官家又不给两份俸禄,你说是么?” 好像一切要求到了她嘴里,都能变得合情合理,这回他没有再推辞,忖了忖道:“那我尽快忙完手上的事,晚上早些回来。” 他们这样的谈话,自己大约觉得没什么,倒引得边上的人有些彷徨了。 惠小娘和兰小娘交换了下眼色,那一眼尽在不言中,李判对小娘子的有求必应,实在令人费解。其实趁着小娘子还未定亲,郎子的人选未必不能改变,照说两下里知根知底,又是从小认识,要是能结亲,那小娘子的一辈子就有依靠了。可感情的事,好像又说不准,仪王身份尊贵,李判要是因此忌惮不敢得罪,那么她们这些人再看好,也是白搭。 反正且不想那么多,惠小娘吩咐边上女使:“把西园重新打扫一遍,若是剩下什么没来得及收走的,拿到外头扔了就是了。” 兰小娘张罗置办席面,偏头对办事的仆妇道:“潘楼新出了春日宴,按着咱们家的人口,让铛头配好菜色送来。还有活糖沙馅诸色春茧,小娘子爱吃的,别漏了。” 众人都忙起来,各有各的差事,李宣凛同明妆交代了一声,趁着天色还早先去控鹤司巡营,例行完了公事,回来应当正可以赶上暮食。 从易园出来,隔了几条街就是控鹤司衙门。春日风光正好,轻车简从一路往南,刚穿过税务街,将要到衙司门口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的小厮像是洪桥子大街的人。那小厮看见他,叫了声公子,然后忙向车内传话。 车门上的帘子很快打了起来,车内的妇人踩着脚踏下地,站定后扬袖喊二郎。回身又接了个食盒,带着婆子快步走过来,一面笑道:“你这阵子都不曾回家,我做了你爱吃的金铤裹蒸儿,特地给你送来。” 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不能辜负,虽然他早就不爱吃那个了,也还是接过来,和声说:“多谢阿娘。我在外吃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姚氏道:“虽整日宴饮,到底没有家里吃得滋润,这裹蒸我做了好些,回头带回去,也让易娘子尝一尝。”说罢微一顿,觑了觑他的神情道,“我今日与大娘子一起去了易园。” 李宣凛说知道,“大娘子又说了很多不合时宜的话吧!” 姚氏“哎呀”了声,“理她做什么,她这人就是这样。” 看似宽宏大量不与之计较,其实是长期妥协,早没了反抗的习惯。这样的随口一应,姿态放得很高,不过是为了维护仅剩的一点尊严罢了。 姚氏此来,是另有一件事要和他商议,做母亲的挂上了知儿莫若母的微笑,轻声道:“我见过易小娘子了,真是好标致的姑娘啊,人长得好,谈吐又得体,进退又有度,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实在失礼得很,可我看易小娘子也不生气,照旧好言好语对她,我真有些担心,怕易小娘子受了委屈呢。二郎,你同阿娘说说,这阵子这么多登门说合亲事的,你为什么一个也瞧不上?是不是因为易小娘子的缘故?若是……”她眨了眨眼睛,十分实在地说,“早前她是郡公之女,我们怕是高攀不上,如今你有了出息,易小娘子又孤苦伶仃的,要不然……想法子向她提亲吧!” 他母亲一向胆子小,这回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倒令他很是吃惊。 “阿娘不怕大娘子作梗?她一心说合唐家的族亲,娶了易小娘子,怕是不能如她的意,到时候又要吵闹,那怎么办?” 姚氏显然怔了下,到最后也还是那句“不要理她”。 “最要紧,就是你喜欢。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总得看着顺心,才能长长久久恩爱。”姚氏搓了搓手,笑道,“那易小娘子的脾气真是好,稳稳当当,和风细雨,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和寻常女孩子不一样。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个个瞧不上了,见过江海,如何将就细流呀,若是这样,不如早些定下来吧,免得错过了。” 李宣凛有些好笑,难得见她母亲这样认真地计较一件事,还特地从洪桥子大街跑来。自己也收起了玩笑的心,实心实意道:“大将军是武将,我也是武将,武将一辈子生死沉浮,不要再让人家提心吊胆了。” 姚氏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朝中多少武将,难道个个都不成婚了吗?” 他沉默不语,唇角微微捺了下,隔了好久才道:“她就要与仪王定亲了,阿娘别再提这件事了。” 姚氏愕住了,终于灰了心,“既然这样,你还与人家纠缠什么?我看别住易园了,搬回外城老宅才妥当。就算有心思,也要趁早断个干净,踏踏实实另起炉灶吧。” 第44章 香奁琳琅 第34节 李宣凛无可奈何, 在他母亲眼里,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她根本不懂大将军临终托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重任如山, 重得就如立志攻破邶国一样。 不过母亲担忧, 他总要尽力安抚,于是温言道:“阿娘, 我是受大将军所托, 对易小娘子行看顾之责, 并未有其他纠缠。城外老宅, 我也不打算回去,和爹爹说不到一起,免得见面就争吵,伤了和气。” 姚氏自然知道父子之间矛盾由来已久,听完愁了眉, 目光依依在他脸上盘桓, “你早前去陕州, 一去几年不回来, 如今好容易留京一段时日,又不愿意着家, 母子之间想说上两句话,都难得很。” 李宣凛见她郁塞, 便挑了两句好听的来宽解, 笑着说:“阿娘再忍耐一段时日, 等我娶了亲, 就把阿娘接来同住。” 姚氏晦涩瞥了他一眼, “我是你爹爹房里的人, 你爹爹还在,我怎么能投奔儿子去呢。原本觉得易小娘子挺好,易园也挺好,只要你自己能舒心,我偶尔过去看看你们,就已经很欢喜了,结果白高兴了一场,易小娘子竟要嫁仪王……”越说越沮丧,怨怼地嘀咕起来,“早知这样,何必心急忙慌做了点心送来!” 李宣凛失笑,“与易小娘子不成,阿娘连点心都不给我吃了?” 姚氏道:“是啊,新妇都不知道要的人,还吃什么点心!”说着气咻咻登上马车,朝婆子喊了声回去,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生好性情,唯一的一点小脾气,只对自己的儿子发一发。李宣凛目送马车走远,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尽了,转手将食盒交给了七斗,“给小娘子送去。” 七斗接过来,迟疑地问:“公子不尝尝?” 他说不必了,“先送回去,我晚间再吃。” 七斗应了声是,呵腰将人送到台阶前,方往斜对面的马厩牵了一匹马,赶回了界身南巷。 衙司后的校场上,新挑出来的班直正操练,这些人不久之后就要进入东宫,随殿前司一起,护卫整个皇城的安全。有时候更新换代是大势所趋,殿前司虽然拱卫禁中多年,但新组建的控鹤司是专为保护储君之用,官家下令要专精,因此控鹤司逐渐开始与殿前司分庭抗礼,朝野上下暗中巴结新贵,也是心照不宣的。 又有人送食盒进来,摇着尾巴道:“公爷,这是方宅园子新出的春盘,我家连帅命小人送来,给公爷消消闲。” 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必定不是春盘。 李宣凛道:“请替我带话给连帅,多谢连帅一片美意,我近来宴饮甚多,胃口也不好,这春盘就请连帅自用吧。”说着便负手走开了,缓步在校场上转了一圈,方回到衙门里。 人在长案后坐下来,脑子却不得休息,想起母亲刚才的那番话,不知怎么,心头涌起无数的不得已。究竟是什么不得已,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所言句句属实,武将的脑袋别在裤腰上,家中有过武将的,必定不喜欢再来一个,若是拿出给般般择婿的标准,武将是第 一要被排除的。 所以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胡思乱想,儿子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看见一个不错的姑娘,就希望能尽快定下来,总比那些沾亲带故从天而降的好。只是可惜一片热忱用错了地方,最后失望而归,临走连头都没回……他笑过之后也开始自省,自己的婚事是不是应当慎重考虑一下了,一直悬着不是办法,总要给家里一个交代。 朝外看看,日影西斜,下半晌过起来尤其快,好像没忙多久,暮色就高张起来,蔓延过了半边穹顶。 展开的公文来不及看了,留待明日再说吧,他探手归拢,站起身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动静,那声线听得很清楚,如刀尖薄雪,是仪王无疑。 仪王还是那样轻快的语调,笑着和同行的人说:“这两日我忙得很,想来拜访你们上将军,一直不得空。”话音未落到了门上,看见李宣凛,远远供起了手,“俞白兄,今日冒昧,要来叨扰你了。” 陪同在旁的赵灯原向内引了引,“殿下请。” 李宣凛眼里荒寒,脸上却浮起笑意,还礼道:“殿下哪里话,有事只管吩咐,何来叨扰一说。” 仪王迈进门槛,摆了摆手道:“城外拱卫的上四军这几日修整,官家命我协理,我忙那事忙得焦头烂额,今日刚回内城,想起有件事还未办妥,就先急着来找你了。” 他擅作戏,自己当然要奉陪,便吩咐衙役奉茶,一面殷勤引他落座。 两人在茶桌旁对坐下,仪王转头四下打量,这控鹤司衙门建得很气派,正堂高深,没有兵戈之气,两旁列满书架,连脚下的木地板,都打磨得能照出人影来。 “到底是要拱卫鹤禁的,官家很为控鹤司费心啊。”仪王笑道,“早前这里是冬藏库,没想到重新装点一下,变得这样堂皇。” “仓房本来就开阔,略加改动就能用。”衙役送了茶水来,李宣凛接过亲自奉上,复又道,“衙门里都是粗人,用的茶叶也不讲究,还请殿下见谅。” “若是要吃好茶,我就邀你去梁园了,也不到你衙门里来。”仪王含笑抿了口,搁下建盏后道,“说真的,你筹建控鹤司,上京好些有交情的都来托我,要将子侄送进班直中历练。我也知道控鹤司严明,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推的我都推了,但有一人,实在是不好拒绝,所以今日厚着脸皮,来向你讨个人情。” 李宣凛抬了抬眼,“殿下与我还客气什么,控鹤司两万余人,填进一两个并不是难事。” 仪王颔首,笑道:“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宣和殿大学士的夫人有个侄子,之前在捧日军任都尉,这几年仕途并不顺畅,得知禁中在筹建控鹤司,因此想换个衙门任职。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既有上佳的机会,不想平白错过。宣和殿大学士曾是我在资善堂的老师,老师有托,我不能不从,所以只好来求你,不论什么职务,给他安排一个,让我在老师面前交代得过去,就成了。” 李宣凛听罢思忖了下,“目下正好有个空缺,四直都虞侯定下三个,还有一员我正在几人之中考量,暂且没有特别中意的人选。既然殿下有托,那这个空缺必是要留给殿下的,明日只管让人到衙门来寻我,趁着组建之初,尚且好安排,若是到了大局稳固的时候,再有变动就难堵悠悠众口了。” 仪王闻言很是惊喜,忙向他拱手,“多谢多谢,我受人之托,原本觉得很难向你张口,你这样公正的人,这回瞧着我的面子徇私了,实在让我感激不尽。” 李宣凛抬了抬手,“殿下不要这样说,我奉命筹建控鹤司,本就是为禁中分忧,禁中与殿下又是什么关系,我在殿下面前拿腔拿调,岂不惹殿下笑话吗。” 所以他绝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仪王眉眼间露出赞许之色来,无关痛痒的公事谈完了,就该讨论一下正事了,“我这两日要向般般提亲,你都知道了吧?上回圣人托了宰相夫人登门说合,易老夫人百般阻挠,今日圣人下令褫夺了她的诰封,接下来这亲事议起来,应当没有什么阻碍了。” 李宣凛说是,“先前我恰巧回了易园,正遇上黄门办事,易家老夫人已经被送往均州了。我也同小娘子商议了一回,易园转让,本就是为了应对易家老宅的人,如今这个麻烦解决了,择日就将产业归还小娘子。” 仪王缓缓点头,“世人常说人心不古,那是因为没有遇上俞白。你对郡公的情义,对般般的情义,我深深记在心里,多谢你在我离京的这段时间,替我看顾般般,没有让老宅那帮人欺负她。” 李宣凛笑了笑,“我曾答应过郡公,要护小娘子周全,现在殿下既向小娘子求亲,那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仪王却并未应承,略顿了会儿才道:“她将你视作兄长,常在我面前李判长李判短,我知道,这世上她只信得过你一个人,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取代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说句实在话,我十分怜惜她,她十二岁痛失父母,族亲又百般算计她,外家虽然疼爱她,毕竟隔了一层,好些事也不由袁家定夺。她至亲至近的人只有你,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她究竟有多依赖你。所以俞白,万万莫要辜负了她的信任,也不要辜负郡公的重托,更不必因为她出阁嫁做人妇,就不再看顾她。上京的贵妇圈子,本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圈子,她单单有我还不够,更需要一个坚实的娘家靠山,至少让她不要身后空空,累了乏了的时候,还有人能供她依靠。” 他说得很煽情,背后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并不忌讳让他听出深意,更有甚者,就是有意给他暗示,希望他能自行体会。 眼眸微转,李宣凛立时心领神会,“殿下放心,我承郡公的情,小娘子是我一生的责任。我是信得过殿下的,殿下身份尊贵,有文韬武略,既垂爱她,一定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我只求小娘子好,待小娘子诚挚的郎子,就是我李宣凛的恩人。只要殿下爱重她,给她应得的富贵尊荣,他日我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愿一生为殿下镇守边关,保我社稷万年永固。”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进了仪王心坎里,他筹谋的一切,如预想中一样顺利实行了,和聪明人做买卖,果然省力气。 “你我是一心的。”仪王温存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般般少时的痛苦,用将来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来弥补,她会过得比寻常女子好千万倍,请俞白兄放心。” 李宣凛的眉宇到这时方慢慢舒展,请吁了口气道:“郡公夫妇泉下有知,应当也会为小娘子欢喜的,毕竟这上京内外,没有人比殿下更尊贵。她是个简单的人,心思也单纯,只有殿下铁腕,能护她长久周全。” “放心。”仪王拢在袖下的手终于松开了,没有了磋商时洞察微毫的沉重,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转头朝外望了一眼,笑道,“来了半日,天都要黑了。耽误公爷下值,真是不好意思,那我这就告辞了。” 李宣凛也站起身来,“我送殿下。” 两下里缓步到了官衙大门前,仰头看,晚霞铺陈了半边天幕,一棱一棱,像鱼鳞、像火焰。 仪王回身,复又叮嘱了一遍,“我托付的那人,就劳烦俞白兄了。” 李宣凛道好,趋步将仪王送上了他的四驾车辇。 马车跑起来,沿长街往南,很快淹没进往来的人潮里。赵灯原看了上宪一眼,“这仪王手伸得够长的,已经开始往控鹤司安排心腹了。” 李宣凛凉笑了声,“控鹤司掌鹤禁,他怎么能不上心,就连城外的上四军,他都已经插手了。” 赵灯原在军中多年,对兵事自然看得透彻,迟疑道:“一位皇子,与上京内外兵力过多勾缠,似乎不太好吧!” 李宣凛从熙攘的人群处调开了视线,“这就要看官家怎么安排了。”转身唤人牵他的马来,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家吃饭了。 回到易园时华灯初上,两个家仆拿长长的杆子将灯笼顶上屋檐,不经意一转身,忙上前来迎接,呵腰说:“公爷回来了。” 李宣凛“嗯”了声,举步迈进门槛,先回跨院换公服,两个女使已经在门前候着了。 橘春手里捧着准备好的衣裳,呵腰道:“公爷,小娘子先前打发人来过,说等公爷回来通传一声,东边花厅里的席面摆好了,请公爷直去。” 李宣凛道好,随手接过托盘进内室,橘春待要跟进去伺候,险些被迎面关上的门撞了鼻子。 新冬和她面面相觑,压声道:“公爷是当真不待见我们,不要我们伺候。” 橘春讪笑了下,“我听说有人近了女色就头晕,想是公爷在军中待久了,所见全是男人,所以不习惯女使伺候了。” “那怎么办,将来不娶夫人了?若是光对夫人不晕,那夫人一个人伺候,岂不要忙坏了?” 两个女使在外面悄悄嘀咕,嗓音压得很低,却也传进了他耳朵里。他无奈地牵了下唇角,自己将公服脱下,又换上了罩衣,隐约闻见一股青栀的香气丝丝缕缕荡漾开,品鉴一下,这味道好像确实十分适合自己。 振振衣袖,扭好领扣,收拾妥当出门往花厅里去,远远就看见低垂的竹帘下罗裙往来,四角悬挂的花灯从暗夜中突围,那花厅是立体的,伴着刚起的一点薄雾,像瓦市说书人营造的一隅山海阁,渺渺茫茫间,鲜亮清晰。 烹霜刚巧端着茶盘出来,看见他便向内回禀,“公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那个翩翩身影便出现在门上,她穿得单薄,有种轻俏的美感,脸上挂着明快的笑,扬起袖子朝他招了招,“李判,就等你了。” 心里的凝重,在看见她时忽然就放下了,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周全好眼下就够了。 他举步过去,她引他进花厅,里头很热闹,惠小娘接过女使从食盒中端出来的点心盘子,精细地摆上桌面,一面招呼,“李判快坐,这就开席了。” 赵嬷嬷拖出了杌子,“快快,李判坐呀。” 他忽然伤感,犹记得当初在陕州,盛夏时分在院子里露天用暮食,也曾是这样一番热闹的景象。倏忽多年,物是人非,大将军夫妇不在了,般般也长大了。 明妆见他有些出神,往他杯里倒了一点雪花娘,洒脱地举杯相邀,“李判尝尝这酒,淡得很,适合我们这种酒量不好的人。” 他这才回过神来,依言端起杯盏敬她,也敬桌上所有人。大家畅饮了,兰小娘说:“往后天下太平,只要小娘子能顺顺利利出阁,余下就没有什么好挂心了。” 明妆没有将这所谓的婚事放在心上,所以也不觉得羞赧,转头对李宣凛道:“你差人送回来的裹蒸真好吃,糯得很呢,七斗说是你母亲亲手做的?” 李宣凛不好说裹蒸只是打开话匣子的引子,后头的话太荒唐,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只道:“我母亲常爱做些小点心,拿来赠送友邻。” 可惜姚夫人过得并不容易,在座的两位小娘觉得她应该还不如自己,毕竟无用的夫主阳寿未尽,还要继续拖累下去。 但别人的家事不可说,商妈妈忙转开了话题,“明日宰相娘子大约又要来了……易家老太太给送去了郧乡,小娘子的婚事,如今是否该由袁家做主了?那要不要去知会袁老夫人一声,免得宰相娘子枯等。” 赵嬷嬷笑起来,“叫老太太过来候着大媒,那咱们也太上赶着了。况且宰相娘子最是知礼,上回是她预先派人通传老太太的,这回想来也一样。” 兰小娘给明妆夹了菜,一面道:“易家那些长辈族亲,不会又来充人形吧?” 这点倒是不必担心的,惠小娘说:“有了易老太太这个前车之鉴,借他们几个胆儿,他们也不敢胡来。” 大家心下都释然了,商妈妈站起身挨个儿斟酒,笑着说:“且不谈那个了,这雪花娘适口,来来,李判多喝两杯。” 然后就是说说笑笑,闲谈一些趣事,明妆一心琢磨后日怎么给芝圆随礼,惠小娘道:“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香药团扇,都行。汤娘子老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娘子就算送上一罐桕子油,她也会喜欢的。” 那倒是,芝圆对贵重的东西不甚在意,但毕竟是大婚,送得太寒酸了不像话。 明妆扭头问李宣凛,“李判送什么?” 李宣凛愣了下,“我与她爹爹是同僚,同僚随礼,送钱就行了吧!” 明妆失笑,“是呢,我竟糊涂了。”一面沉吟,“铺子里新近收了一段上好的奇楠,烧起来整条街都能闻见,回头给她送去。”当然礼簿上不能少了一笔,该随的礼金也一文不能少。 一顿饭吃得家常,零碎话说了不少,因只有李宣凛一个男人,其实夹在里头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吃完了,两位小娘要去做她们的晚课,拜完观音拜三清,一时也不能耽搁。剩下的女使嬷嬷们忙着收拾,明妆看看天上的月亮,“今晚月色很好,我送你回去?” 李宣凛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初六的月亮是上弦月,细细一线挂在天顶,这……也算好月色? 不过纳罕归纳罕,盛情不能拒绝,便让到一旁,朝外比了比手。 第45章 春日的晚间, 起了一点雾,雾气不算厚重,悬浮在草底花间。一路走过,裙带袍角牵扯起风, 那雾气便随风流转, 在灯笼的映照下,春水般汤汤向前奔涌。 女孩子用的琉璃灯, 只有两个拳头大小, 挑在雕花的杆子上, 尤其显得精美。灯笼下沿的圈口, 有光洒在她的裙裾,紫磨金上火焰纹,一簇簇地蔓延,看久了让人头晕。 走了好一程她都没有说话,穿过月洞门的时候脚下越走越缓, 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 “李判, 你看易园晚上的景致, 是不是也很好?” 他听了四下环顾,经过了一冬的萧条终于等来春暖花开, 这园子又焕发出了生机。远处的亭台灯火阑珊,木柞游廊上十步便有一个小小的灯阁子, 要说景致, 这园子可说是十分精美了。 可是说罢月色说园中景致, 今晚她好像有些异样。他垂眼看她, 她两眼空空望着前方, 似乎不大高兴, 他迟疑问:“小娘子送我回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明妆说没有,“就是忽然觉得感慨,时间过起来真快。等出了阁,我就不能住在易园了,必须搬到夫家去,是么?” 按理来说是这样,毕竟凤子龙孙,没有跟着妻子住在娘家的道理。 他说:“小娘子可以留着易园,若是想家了,隔三差五回来住上一晚。这园子里奉养着两位小娘,她们自会替你守好门庭的。” 她慢慢点头,然后笑了笑,“今晚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香奁琳琅 第35节 走下长廊踏上小径,他沉吟了好久方问她:“你惧怕定亲么?” 明妆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猛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这么说来,好像是的。” 是害怕定亲,还是害怕与仪王定亲呢,她不是说过喜欢仪王吗。也许是心里还有顾虑,毕竟嫁给那样的王侯,风光背后暗藏无数的不确定……其实她做什么要喜欢仪王?喜欢他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吗?或者仪王那样能言善道的人确实善于蛊惑,年轻姑娘经不住诱哄,就芳心暗许了。 他叹了口气,晚间有雾,遇上热气便化作云,在眼前弥漫消散。 “今日仪王到衙门来找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全是对你的恋慕与不舍。”他缓步踱着,淡声道,“上京王侯将相遍地,要找见一个真心人很不容易,既然他喜欢你,那么这门亲事暂且定下,也未为不可。” 他说暂时定下,倒让明妆疑惑起来,难道定过了亲,将来还会有变故吗?不过能让他觉得放心,也是一桩好事,她知道爹爹临终时候的嘱托,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负担,待自己许了人家,也许他就能够解脱了。 可他的话欲说还休,让她看不透彻,她想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晌,只好沉默下来。 他见她不说话,心头又忽然沉甸甸,自己也赞同这门婚事,想来更坚定了她的心念吧。 “我上回说的话,相信小娘子不会忘记,即便是定了亲事,也要再三权衡那人的人品。据我所知,仪王房里有三个侍娘,将来你们成婚,转眼便是三个妾室。妻妾之争古来就有,你初来乍到,身份再尊贵,也要寸步留心,大婚之前走动也要小心。再者,他这些年没有定亲,是因为与宜春郡公的夫人有过一段情。往事不可追,少年时的情愫会残留心中一辈子,我先与小娘子交代一声,你自己心里要有底,千万不要被人蒙骗。” 明妆倒并不觉得意外,“他家里有侍娘,我已经知道了,还曾见过其中的一个,看上去很守礼的样子,将来也不怕不能调理。至于和宜春郡公的夫人,倒是头一回听说,好好的,怎么另嫁他人了?” 她探听起那些秘辛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仪王的种种和她不相干似的。 李宣凛知道她孩子气,将打探来的内情都告知了她,“宜春郡公的夫人是桂国公嫡女,在太后身边一直养到十三岁。当初太后是有这意思,想把两人凑成一对,可惜青梅竹马敌不过一见钟情,后来桂国公府与宜春郡公府结亲了,仪王情路受挫,消沉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才有成家的打算。” 明妆听他说完,啧啧道:“这仪王也真是倒霉得很,原定的人选居然出宫就遇见了合适的人,早知如此,倒不如在禁中定下亲事,他八成悔得肠子都青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置身事外了,忙斜眼瞥了瞥他,果然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即刻调转了话风,诚挚地说:“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仪王的救赎,只有我,才能将他从这段不堪的往事里拉出来。李判,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你见过宜春郡公夫人吗?我与她,到底哪个好看?”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但为了显得深思熟虑,他很配合地打量了她两眼。 小灯笼摇晃,被她高高提了起来,提在胸前,她伸长脖子摆出高贵的姿态,十分端庄地请他仔细端详。 沉沉的眼睫、嫣红丽嘉的唇瓣,浓密的鬓发还有纤长的脖颈,无一处可挑剔。不过小径四周很黑,只有灯笼的上圈口投出一束光,由下至上辉煌着。鼻子成了最高的山,光线越不过山顶,将鼻孔照得明亮,但眉心陷入阴影里,黑黢黢地,看上去甚是可怖。 他忙移开了视线,“你!你更好看!” 明妆骄傲地挺了挺胸,“果然。我长得更好看,就能救他于水深火热。所以李判放心吧,定亲之前他就算对宜春郡夫人有旧情,定亲之后我也会把他拽回来的。” 李宣凛忽然觉得看不透这小姑娘了,“小娘子一点都不介意?” 明妆微怔了下,发现太过轻描淡写不合常理,又换了副惆怅的表情,耷拉着眉眼道:“介意多少是有些介意的,谁不希望郎子心里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向我求亲,我总要相信他有几分真心,若是不相信,满腹芥蒂,那又何必答应呢,这件事就可以不议了。” 她的胸襟让他感到灰心,年轻的姑娘不知其中利害,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义无反顾投身进去,他就算想拉也拉不住。 “有些内情,你可能不知道,桂国公手握西京二十万大军,”他曼声道,“与皇子结亲,朝中风向就要变,所以有些人不愿意这门亲事能成。桂国公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风口浪尖,所以才有了宜春夫人的一见钟情。” 明妆听了,心头不由惊跳,他这是在有意提点,昨日的西京军,今日的陕州军,对仪王来说换汤不换药。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有些紧要之处还需重申一遍,她顿住步子道:“李判,我曾和你说过的,爹爹已经不在了,陕州军如今是你麾下,只要你不愿意,谁也不能借你的势。” 李宣凛的神情却专注起来,“有小娘子在,我就不可能不愿意。” 这样的回答,让她陡然两难。她曾想过,半年时间过起来很快,只要他回到陕州,仪王就算想借势,跨越几千里也难得很。自己呢,只要与仪王结亲,哄得他为自己铲除弥光,他日仪王就算把她蒸了煮了,她都不在意,反正仇已经报完了。 自己的想法或许太简单,太幼稚,但实在别无他法,她连心里的念头都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有自己摸黑往前冲。这件事里,李判是局外人,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他要脱身很简单,回到陕州,与她断绝往来就行了,反正由始至终都是仪王提议为她报仇,自己从来不曾要求过他。 初二那日她也说得很清楚,自己是孤女,身后没有倚仗,她可以为他操持家业,甚至提供钱财上的支援,唯独没有答应他动用陕州军,所以他就算不甘,那点龌龊心思也说不出口。 可是眼下局势有变,李判的意思很明白,不会中途撒手,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次回来非但不见疏远,反倒比以前更亲厚了……于是她没有了初二日的坦然,若是因此牵累了李判,那么这个计划就应当立刻停止。 “你可是认为我不该与仪王定亲?”她望着他道,“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拒了宰相娘子的提亲。” 他凝了眉,“我的话,你果然会听?” 明妆说是,“我心里也明白,仪王之所以垂青我,未必不是看重陕州军。我原想借此当上仪王妃,先将正室夫人的位置坐稳再说,但若是因为我,让全军被仪王牵制,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要你同我说,我就不嫁了,祖母有诰命可让皇后褫夺,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自己不愿意,禁中总不能抢亲吧。” 这番肺腑之言,唤起了他满心的柔软,孩子不糊涂,孰轻孰重,她分辨得清楚。 “那么你对仪王的感情呢?你不想嫁给喜欢的人了吗?” 明妆顿时讪讪,为了给自己不切实际的报仇念头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除了说喜欢仪王,还能怎么样。 “我……我喜欢他,他在乎的是你,道不同……”她支支吾吾,低头抠起了挑杆上的祥云雕花。 李宣凛泄气,“什么叫在乎我!” 明妆道:“他今日去找你,说的那些话不都是给你听的吗。从外埠回来后,他只来过易园一回,其实我心里也有些不欢喜,他好像不太关心我。” 少女心思单纯,不满全写在了脸上。他看在眼里,料想她说的应当都是真话,总算两者相较,她还是选择保全他,这让他很是欣慰。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明妆抬起眼,巴巴地觑着他,“那我明日称病,不见宰相娘子了,她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然而李宣凛却摇头,“是你的好姻缘,不要错过。” 明妆愈发不解了,明明他的每个字眼都充斥着对仪王的不喜,那她想拒婚,他为什么又来劝她呢? 李宣凛自然有他自己的计划,只是眼下不便告诉她,甚至需要她的配合。仪王想通过她来拉拢陕州军,他又何尝不在盘算顺势而为,让仪王更信任他。 所以还得将亲事推进下去,他正色对她道:“官家的身体日渐衰弱,命我组建控鹤司,说明已经有了册立东宫的想法。万一仪王能够从诸兄弟中脱颖而出,那么小娘子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立于山巅,俯瞰众生吗?” 明妆摇了摇头,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当上皇后,她与仪王的一切始于交易,交易下的婚姻,有什么将来可谈!但很快她又点头,无论如何,通过仪王能够着弥光,也许还能为爹爹昭雪。世上最可怕,就是疑罪无从,没有切切实实的定罪,却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世人怀疑的目光和背后指点,比杀头流放更令人难受。 李宣凛勉强笑了笑,“那就定下吧,定亲不是成亲,小娘子还有时间来细细考量这个人。只是记住一点,我与你说过的,婚前恪守礼法,与仪王寻常往来。哪一日后悔了,觉得仪王配不上自己了,同我说,我想尽办法,也会为你退了这门亲的。” 若是爹爹在,也不过如此吧! 她心里百转千回,抿着唇低低“嗯”了声,犹觉不放心,“那……那你和陕州军……” 李宣凛说放心,“他暂且只是想造声势,陕州军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我想调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他不过想拉拢我,拉拢就拉拢吧,只要他不生邪念,能够善待小娘子,也算是双赢的好事,对么?” 小灯笼幽微的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说得很真挚,神情也十分坦荡。明妆犹豫了片刻,重又浮起了笑,“多谢你,愿意成全我。我先前一直彷徨,就是担心这件事,害怕自己匆忙定了亲,会连累你骑虎难下。如今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心里的包袱也放下了,只要你不反对,那我就应下这门亲事了。” 他略略沉默了下,最后说好,目光如水在她脸上流淌,“但要记住,不能过于倾情,情用得太多,就不珍贵了。” 她听后呆呆的,这样简单的一句叮嘱,也够她咀嚼半天了。 她费心琢磨的样子很可爱,那纠结的两根眉毛,极有小时候的风范。 小时候……多么眷恋小时候,小时候没有那许多心事,也没有那许多的身不由己。等长大了,追名逐利,日日行走在悬崖边上,就连这样单纯的闺阁姑娘,也不能幸免。 明妆还是耿直的性子,摇着小灯笼,还有兴致来调侃他,“刚才那两句话好有学问,李判要是不当大将军,可以进国子监教学生。不过你将来对待自己的夫人,也会是这样吗?怕不珍贵,就留着几分,那人家该多失望啊,一心依靠的丈夫对自己不甚用心……”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害怕受伤害,所以小心翼翼?李判,难道你曾经求而不得吗?” 她的兴致盎然引发了他的尴尬,沉着的战将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匆促否认,“哪里有什么求而不得!我这样劝告你,是因为还不能信任仪王,且女孩子的感情珍贵,更要自矜自重。至于我,日后若是娶了亲,自然真心待人家。我对她八分,她能还我六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妆摇头,没想到李判这么悲观,“等你遇上了十分喜欢的姑娘,就会发现今日的八分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怎么不尽兴……” 嘴里说着,跨过月洞门,不防新做的襦裙绊住了脚尖,身子往前,腿却还在原地,心里暗呼一声不妙,人就往前扑倒下去。 小时候,她总是摔跤,阿娘说她脑子里装了好多奇思妙想,所以头重脚轻。可明妆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她就是有点大意,有点稀里糊涂,这些年明明已经小心得多了,却还是常一不留神,马失前蹄。 这么大的姑娘,摔一跤很丢脸的,不过还好天色已晚,没有外人。摔得多了,摔出了经验,只要高高昂起脑袋,做好准备着陆,至多手掌蹭破点皮,不会伤到脸的。 一切准备就绪,结果千钧一发之际,像画本上描述的那样,她忽然落进了一个臂弯里。那臂弯有力,一把便将她托住了。手里的小灯笼咕噜噜滚出去,滚落在草底,蜡烛烧不破琉璃,很快熄灭,一切陷落进了黑暗里。明妆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和急速的喘息,还有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好险……好险……” 可是这样与李判的亲近,还是第 一次呢。 因离得很近,她能闻见他领口飘散出来的青栀香,被体温一晕染,变得那么醇厚温暖。没来由地,心跳骤急,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忙站直身子,无措地抿了抿头,“还好李判在,要不然今日可摔得不轻。”说罢装模作样转开身,“咦,我的灯呢……” 李宣凛站在那里,女孩子轻盈的分量,曾经短暂停留在他臂弯,他一直知道般般长大了,但好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脑子发空,心头震荡,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现在的心境……仿佛一直悬着的那根弦丝被拨动了,嗡然作响,多日的困惑,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他不该再拿她当孩子了,她也不是甩着苇杆,在院子里吹芦花的小姑娘。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聪明、透彻、别致,甚至……香软,她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全部的美好,所有人都发现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 她提溜着她的小灯笼过来了,若无其事地说:“幸好没摔坏,你有火镰吗,把它点起来吧!” 男人腰上一般都配着蹀躞七事,取火很简单。她揭开琉璃罩子,他引燃了火绒,灯笼很快重新亮起来,那一簇火光照着彼此,相视一眼,都有些讪讪。 所幸明妆是个爽朗的姑娘,她朝前指了指,“看,橘春她们来迎你了。” 李宣凛顺着指引看过去,果然见两个女使挑着灯笼过来。心里兵荒马乱,久久不能平息,便匆促道:“让她们送小娘子回去。我晚间有要事,过会儿还要出门一趟,今晚不一定回得来,小娘子不用让人给我送晨食了。” 明妆哦了声,“这么晚还要出去吗?”但他既有公务要忙,自己也不便过问,只好点了点头,在新冬的陪同下,返回东园了。 第46章 回到自己的小院, 洗漱过后预备上床,想起刚才那一搀扶,还有些心神不宁。 脸颊上热烘烘的,明妆探着脖子朝外喊:“把炭盆搬出去。” 闻讯进来的午盏纳罕不已, “房里早就不烧炭了, 哪儿来的炭盆。”一面又问,“小娘子怎么了, 热么?” 明妆掖了掖脸, “今夜怎么像入了夏似的, 要惊蛰了?下雨打雷?” 午盏笑道:“外头都起雾了, 走上一圈凉得很呢,并不觉得热。小娘子可是因为喝了酒,酒气上来了?” 明妆嘟囔着:“不是说这雪花娘就是甜酒酿嘛,怎么也有酒气!开上半扇窗,透透气好么?” 午盏说不成, “更深露重的, 寒气跑进来, 入了肌理可是要得病的。”说着从边上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把团扇, 坐在床沿上摇了摇,“小娘子躺下, 我给你扇扇。” 明妆依言躺进被窝里,两手探在外面, 缭绫轻薄, 碧山色的经纬下隐约透出一双藕臂, 衬着花团锦簇的被褥, 愈发白得动人。 她偏头告诉午盏:“我刚才送李判回去, 险些又摔了。” 午盏后怕不已, “可不敢,过两日就是汤娘子大婚,明日宰相娘子八成也要来,小娘子别磕着碰着,回头不好见人。” 明妆说不会,“压根就没摔下来,被李判搀住了。” 午盏这才放心,咂嘴道:“所以小娘子到哪儿都得有人跟着,先前我还说要送你回来洗漱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自己家里,你处处跟着做什么。”明妆望着帐顶,兀自长吁短叹,“李判身手果然矫健,到底是练家子,嘿!” 午盏为表忠勇,拍了拍胸脯,“我要是在边上,一定也能拽住娘子。” 明妆没理她,心慌半日找到了答案,笃定地说:“我一定是长大了,被男子搀扶一下,心里就咚咚地跳……以前看见李判,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啊。” 要说午盏这人,到了紧要关头就是有点烂泥扶不上墙,她居然没顺着两位小娘的思路,自觉高深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本来就是,过完年都十六了,小娘子情窦初开了。不过今日要是换成仪王殿下搀扶,说不定心跳得更厉害,人还要酥倒半边呢!” “是吗?”明妆被她这样一说,又觉得好像很合理,只是有些羞赧,捧着脸颊想,这样是不对的,对谁心跳都可以,唯独不能对李判。他像亲哥哥一样百般为她周全,自己要是想入非非,被他知道,恐怕吓得以后不敢靠近她了。 唉,真是惆怅!她脑瓜子生疼,翻起被褥蒙上了脸。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李判冲她巧笑倩兮,她顿时心乱如麻,坐立难安。不知怎么,梦里好像正逢佛生日,李判递了一袋螺蛳给她,暗送秋波不止,说“喏,放生吧”。 她当时如遭电击,心说乖乖,你也把我放生了吧。正想再和他细细交谈,旁边人扔下一条好大的鲤鱼,鲤鱼入水,溅起半人高的浪,迎面朝她扑来……她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把自己给吓醒了,醒后一阵慌张,“讨厌!真讨厌!” 再闭上眼追入梦里,已经找不到李判了,有人在她耳边呢喃:“那不是李判,是螺蛳精啊。”她心头怅惘不已,明明那么鲜活的人,怎么是螺蛳精呢。 后来半梦半醒间思量,李判好像真不是那样的人,只有精怪才那么魅惑。她记得他眼中荡漾的春光,记得他撩人的声线,甚至记得他递来的白净右手……什么都像李判,但那不是李判,李判应该庄重肃穆,哪里会是那个模样! 好失望,说不出的可惜,都怪那个放生鲤鱼的人,做什么弄来那么大一条鱼,害得她好梦中断了。 早上醒来,人还蔫蔫的,商妈妈上来打起帐幔,见她一脸菜色,奇道:“小娘子怎么了?夜里没睡好吗?” 香奁琳琅 第36节 她耷拉着脑袋,“做梦了,不高兴。” 商妈妈以为她梦见了故去的郎主夫妇,很是心疼地揽了揽她,“小娘子要打起精神来,今日宰相夫人登门,倘或看见小娘子无精打采,倒要怀疑亲事不合心意了。”说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叹息道,“可怜见的,可是又想念郎主和大娘子了?他们人虽不在,心神却一直瞧着小娘子呢,只要小娘子有个好归宿,他们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 倒说得明妆有点羞愧,她昨晚没有梦见爹娘,只梦见了螺蛳精变的李判,真是不孝。 看看外面天色,日上三竿了,她扭头问商妈妈,“李判昨晚回没回来?” 商妈妈说没有,“今日不用上朝,想是在衙门公干吧!不过说起李判,真是个知进退的人啊,见老太太被接走了,小娘子说话就要定亲,自己识趣避嫌,是怕坏了小娘子名声。” 明妆心里坦荡,嘀咕道:“这有什么坏名声的,这么大的园子,又不是我与他两个人独住,上下那么多双眼睛呢,怕什么。” 赵嬷嬷这时从门上进来,带来了吕大娘子的拜帖,笑着说:“身再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既能防,何必冒那个风险。”一面将拜帖递上来,“小娘子先梳妆,吕大娘子巳时前后来拜访。送拜帖的说了,已经打发人上麦秸巷传话了,邀了我们家老太太,还有罗大娘子来议事。” 明妆有些意外,“大伯母?这事要问过她?” 赵嬷嬷道:“吕大娘子是个周到人,这么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来。易家老太太送走了,小娘子在上京的长辈以老宅大房为首,把罗大娘子邀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道理上说得过去就罢了。再说那罗大娘子,早被家中老太太夺诰的事打杀得没了脾气,这回除了来受教,没有说话的余地。” 明妆这才放心,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老宅的人过多纠缠了,既然只是为了应付场面,那来了也就来了。 商妈妈拖她下地,她懒懒站在软鞋上,举着双手,等商妈妈给她系裙带。 商妈妈边说边笑,“这么大了,要乳娘穿衣裳,过会儿说定了亲事,转眼可就是王妃了,到时候你还这样?” 明妆厚着脸皮笑了笑,“妈妈不跟我一块儿过去吗?我让妈妈穿衣裳,也不碍着谁。” 那倒也是,闺阁中的姑娘受尽宠爱,莫说十六岁,就算二十岁还要乳娘穿衣裳,又怎么样! 这里说罢,午盏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说:“巷口新开了一家糕饼铺子,早市上售卖丰糖糕和姜粥,队伍排得老长,都排到能太丞宅去了。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替小娘子买了一份,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关于热闹街上的小吃,明妆可算已经吃遍了,每家都得尝一尝,才不辜负住得近的优势。 趿鞋过去坐下,洗漱过后喝上一匙粥,再咬一口丰糖糕,一本正经地点评,“糕不够甜,粥里的姜又放得太多,下回别买了。” 不过早饭总算草草打发了,然后梳妆傅粉,打扮停当。不一会儿听说外祖母来了,赶紧戴上耳坠子出来相迎,就是前后脚的工夫,罗大娘子也来了,罗氏因多番变故,见了明妆和袁老夫人满心的尴尬,又要装大方,笑着说:“一早接了消息,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马不停蹄赶了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明妆听了,偏头吩咐煎雪:“去打两晚擂茶来。”然后含笑把人引进花厅里,亲手奉上建盏,和煦道,“大伯母眼下住在芳林苑吧?从那里过来很有一段路,想是走得饿了,拿茶垫垫肚子吧。” 罗氏忙接过来,看看明妆,脸上又浮起了心酸的表情,“老太太糊涂,把事情弄成这样,好在不曾耽误你的亲事,否则老太太的罪过就大了。” 一旁的袁老夫人接了话头,“正因圣人一心要结这门亲,才重重发落了你家老太太,倘或半道上撒手了,你家老太太反倒安然无恙。”两句话说得罗氏愈发难堪。 手里捧着兔毫盏,袁老夫人抿了一口,笑道:“这茶打得很好,是哪个女使的手艺?” 煎雪忙上前来,赧然褔了福。 袁老夫人赞许,“君臣佐使用得妙,谁也不抢了谁的风头,做人也如打茶一样,先加什么,后加什么,纹丝不能乱。” 这算是说给罗氏听的,罗大娘子手里的擂茶立刻不香了,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这时外面有婆子传话,说宰相娘子来了,女使忙将建盏收走,厅里的人也纷纷迎了出去。 吕大娘子老远就笑着过来,“哎呀”了声对袁老夫人道:“今日又麻烦老夫人一遭,实在对不住。” 袁老夫人携了吕大娘子入内,热络道:“大娘子说笑了,我谢大娘子都来不及,何谈麻烦!” 吕大娘子这时方看了罗氏一眼,“这位想是易家的长辈吧?” 宰相娘子,一品的夫人,对罗氏来说是望断了脖颈都够不着的人上人。听人家先来打招呼,很有些受宠若惊,忙欠身褔了福,“不敢不敢,我是小娘子大伯父家的,娘家姓罗,给大娘子请安了。” 吕大娘子笑了笑,“都是为着小娘子和仪王殿下的亲事来,罗大娘子就不必拘礼了。先前不欢而散,怪可惜的,亲事没有说成,我入禁中还受了圣人好大一通数落呢。好在如今再议了,今日在座的长辈都盼着小娘子好,想必有玉成之心。”说着又笑吟吟望了罗氏一眼,“现在易家内宅由大娘子说了算,所以特意请了大娘子来,也是为听一听大娘子的意思。” 罗氏一凛,心道前头一个不答应的已经发配到郧乡去了,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敢触那个逆鳞。于是欠身道:“上回我们老太太属实糊涂,因我们没有住在一处,乍然听见她拒了禁中提亲,真真吓得我肝儿都要碎了。这样天上地下难找的亲事,我实在是不明白她有什么道理挑剔,今日大娘子问我,我是没有二话的,我这小侄女苦得很,能为她觅得一门好亲事,我们也对得起仙游的三郎和弟媳了。” “正是呢。”吕大娘子见她识抬举,便没有拿重话来敲打她,只道,“禁中为皇子娶亲,是何等慎重的事,老太太不该拿圣人的一片真心来作消遣。我听说她人不在上京了?给送到老家去了?” 罗氏讪讪道是,“不怕大娘子笑话,咱们也是没法儿,只听说谁家封诰,没听说哪家夺诰的,咱们这位老太太,这回可算在上京露了脸了。她这一露脸不要紧,家下还有好几个孩子没有议亲……”说着依依看了明妆一眼,“也只有盼着我这侄女不计前嫌,将来帮衬些,否则这婚事……”边说边摇头,最后只剩沉沉叹息。 袁老夫人眼见她又要来牵扯明妆,忙丢了句顺风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罗娘子且不要想那么多。”言罢也不愿再给罗氏诉苦的机会,忙对吕大娘子道,“大娘子今日是为着孩子的婚事来,咱们接着商谈,不知禁中是什么打算?” 吕大娘子道:“圣人还是那样意思,让司天监看过了吉日,下月初二大吉大利,正适合过礼。原本要是换了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的礼数,略筹备上个三五日就行,但仪王殿下不一样,他是先皇后嫡子,且又是诸兄弟中爵位最高的,圣人承官家之命为殿下操办亲事,自然一应都要做到最好,所以置办起来要多花心思,做到万事没有遗漏,免得委屈了小娘子。”说完又一笑,“哎呀,小娘子真是好福气,我前两日还和家里人说呢,郡公爷和郡公夫人走得早,可怜了小娘子孤零零一个。没想到如今遇上这样好的姻缘,有仪王殿下爱护着你,可算是柳暗花明,往后且等着享福吧。” 明妆腼腆地低头浅笑,袁老夫人也很欢喜,“可不,咱们的孩子,好福气还在后头。” 罗氏听她们欢天喜地,想到自己家里那个宝贝疙瘩,愈发相形见绌。心直往下坠,又不好做在脸上,只好堆着假笑,跟着一块儿瞎高兴。 “凡过礼事宜,禁中自会安排人筹办,到了初二那日,我这个大媒少不得陪着跑一趟,到时候请老太太和运判夫妇一同在场见证,回了鱼箸1、下了财礼,这门婚事就板上钉钉了。” 罗氏忙道:“一定一定,初二日,我记下了,外子就算有公务,到时也要先放一边,到底什么都没这件事要紧,大娘子就放心吧。” 吕大娘子说好,转头对随行的仆妇抬了抬手指,仆妇双手呈上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金钗,吕大娘子郑重交到明妆手上,“仪王殿下心悦小娘子,给小娘子‘插钗’,请小娘子收下。” 明妆上前,双手承接过来,复又在女使手中托盘里取了一方紫罗锦帕交给吕大娘子,表示姑娘应了婚事,给男方公子定情回礼。 议亲的流程算是走完了,吕大娘子笑道:“真是一波三折,这回总算好了,老夫人也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袁老夫人甚是欣慰,“真真多亏了大娘子斡旋,否则可耽误了孩子们的好姻缘。” 复又说上几句客气话,吕大娘子方起身告辞,说还要入禁中复命。 众人将她送出门,回到花厅后,逃不过罗氏垂泪的环节。 袁老夫人虽看不上老宅那帮人的惺惺作态,但大好的日子,也不能太怠慢她,便道:“事已至此,大娘子看开些吧。照着我的意思,你家老太太不在上京才是好事,虽一时名声受损,时候长了,慢慢会缓过来的。” 罗氏心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出了一个褫夺诰封的,连祖宗的脸都给丢光了,他们这些小辈更是无颜见人。事既出了,没有办法,现在唯一的救星就在眼前,平时没有机会攀搭,趁着今日明妆心情好,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于是抽泣声更大了,期期艾艾说:“般般,你往后是前途无量了,可怜你那大姐姐,年纪最长,说定的亲事又不成了,往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明妆笑了笑,“大伯母别急,将来自有合适的人来提亲的。” 罗氏见她敷衍,抽帕掖泪道:“闹得这模样,等平息下来,怕不是要耽误到三十岁。” 袁老夫人知道她夹缠不清,般般不好回绝她,只得自己来给外孙女解围,便又浮起个笑脸,温言道:“大娘子何不往前看?等般般与仪王的亲事成了,无论如何与贵府上小娘子也是一家子姐妹,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愁府上哥儿姐儿不能婚配?” 罗氏没法儿,反正是等不来一句准话了,迟疑再三,嗟叹再三,只好怏怏去了。 送走了罗氏,明妆才和袁老夫人坐下说上体己话,袁老夫人爱怜地捋捋她的发,感慨着:“我的般般就要定亲了,你阿娘要是还在,不知有多高兴。” 明妆见外祖母伤心,忙捏着帕子给她掖泪,“这是好事呀,外祖母别伤心。我想着阿娘和爹爹在一起,他们不会孤单的,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正高兴着呢。” 袁老夫人扭曲着唇角,怅惘地点了点头。 “那仪王殿下,这两日可来看过你?” 明妆觉得不大好回答,只说:“他公务上忙得很,我不便打搅他。” 袁老夫人轻叹了口气,“不管多忙,两下里感情还需经营,可不是定了亲就成的。” 明妆诺诺应了,袁老夫人又坐了会儿,方起身打算返回麦秸巷。 将外祖母送上马车,她站在车前说:“城里来了个很有本事的大夫,替不少人治好了腿疾,不过性情乖张得很,难以请得动,我正托人想办法,等有了眉目,送外祖母过去瞧病。” 袁老夫人说好,“难为你,还想着我的腿疾。这些且不要忙,定亲到大婚就在转眼之间,自己要先筹备起来。我那里也让你舅母们好好准备,咱们是与王爵联姻,千万不能丢了面子,若是哪里疏忽了,将来在妯娌面前抬不起头来。” 老太太说着,倒真把自己说急了,再不能耽搁,催促着婆子快走,马车一溜烟地跑出了界身南巷。 长叹一口气,明妆站在门前觉得空落落,所谓的定亲并没有让她感觉快乐,甚至不及梦里的螺蛳精有意思。 正要回身进门,忽然看见有个身影站在斜对面的桃花树下,微眯着长媚的眼,锦衣华服,浑身散发着迷离之气。 她站住了脚,也如他一样望过去,两人隔路对望,场面有些奇异。 仪王最终喊了话:“未婚妻,今日宰相娘子来替我提亲了吗?” 明妆撇了下嘴,“还没过定呢,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他却得意地笑起来,“那是早晚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初二那日白天过礼,晚上宴请亲朋好友。别人娶亲办一回宴席,我要办两回,不办两回,不能表达我的欢喜。” 作者有话说: 1回鱼箸:旧俗,订婚时女方回赠的一种礼品。 第47章 所以是真的欢喜啊, 得偿所愿了,先跑到李判那里拉拢一番,这人果真无利不起早。 明妆不大想理他,转身走进门里, 仪王见状, 很快便追进来,跟在她身后问:“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明妆勉强扮出个笑脸, “高兴啊, 殿下进来喝杯茶吧。” 可他是何等聪明人, 哪里搪塞得过去, 试探道:“我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不满了?是因为褫夺了你祖母的封诰,让易家下不来台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明妆说没有,看了眼墙上的锦鲤图,“我昨晚没睡好, 今日又忙了半晌, 有些累了。” 仪王“哦”了声, “那我来的不是时候。” 明妆这厢呢, 毕竟和他不相熟,也不好太不给人留颜面, 便吩咐煎雪上茶来,一面比手请他坐下, “不要紧, 我下半晌再睡一觉就成了……”想想还不够温存, 又补了一句, “殿下几时来, 都是时候。” 仪王浮起了笑意, 那眼眸明亮,仿佛暗藏星光,端详她半晌顿悟了,“先前是因为亲事未定,我不能与你来往过密,也因为如此,让你和我很生疏,这样不好。我想着,今日反正交换了信物,咱们的事算是成了一半,往后我有空会常来看你,你不要将我当做什么王侯,就当寻常恋慕你的男子,心里想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告诉我。毕竟成了亲,你我就是一家人,我想好好过日子,也希望日后的娘子能全心依靠我,不要疏远我。” 这口才真是不错,明妆消化不动他的那些话,感慨他居然能把一场交易,描述得那样真情实意。 不过既要定亲,两下里也早就商谈好了,那就不要节外生枝,明妆温顺地应承,“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请殿下再容我一段时日。” 他说好,凝望她的眼波温柔,仿佛她真是他的心上人。 有等她接受他的耐心,当然也要有化解误会的手段,料想李宣凛未必没有透露他造访的事,与其等她问出口,不如自己先说破,便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我昨日去了控鹤司衙门,你不知道,如今控鹤司正势大,好些人想将子侄送进去,我推了好几个,无奈以前的老师托付,只好厚着脸皮去找俞白。俞白倒是念着往日交情,半分没有推辞,后来我也说起了与你的婚事,我看他很赞同,只是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当真这么想。也说不定他忌惮我身份高,担心以后不能善待你,般般,你可信得过我?我既然迎娶你,就一定会对你好。” 明妆从善如流,头点得半分不含糊,“我当然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听后抿唇轻笑,说很好,“多少夫妻离心离德,就是因为不信任,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的顾虑,弥光的事你放心,我不日就会给你交代,还有家下三个侍娘,我已经命人将她们远远送走,永远不会回上京了,你只管放心。” 明妆闻言讶然,“她们是服侍过你的人,就这么送走了?” 他微微挑起了眉,“你觉得不妥吗?送走她们,是为成全你的体面,还未过门就有妾室在等着,将来你不怕我宠妾灭妻,让你沦为上京城的笑柄?” 这话倒也不算添油加醋,确实是他心中所想,甚至为了永绝后患,送走她们之前还各灌了一碗避子汤,避免弄出庶长子之余,也杜绝了将来厘不清的麻烦。 然而明妆觉得他还是有点绝情,大概是因为自己并不喜欢他,因此没有无缘无故的占有欲,他就算有十个八个通房,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眼下既然木已成舟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讪笑道:“就是觉得一下全送走,担心别人误会我善妒。其实你可以挑一个最喜欢的留下,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可惜这位仪王殿下做得很绝,连一点彰显宽宏大量的机会都不给她,自己就营造出了个独宠的局面。 仪王失笑,“我是太在意这门亲事,不想让你受委屈,没想到这么一来,反惹得你不喜欢了。” 明妆支吾了下,“倒也没有,殿下家大业大的,谁家没几个侍娘女使呢。” 要是问问她的内心,她很想打听一下,这些侍娘是什么时候置办的,是在桂国公嫡女嫁宜春郡公之前,还是之后。不过这仪王也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多年跟随他的人,在他眼中仍是奴婢,说抛弃就抛弃了,果真这样出身的人,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吧。 如此算来翼国公是个异类,被应宝玥三下两下就收入了囊中。倘或换成仪王,应小娘子那点伎俩恐怕不够瞧的,闹得不好,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下。 所以果决有果决的好处,前头的事处置干净,也不失为一个好开端。 微正了正身子,她和他提起了高安郡王府上的婚宴,“殿下明日在郡王府,还是上汤宅赴宴?” 香奁琳琅 第37节 仪王道:“我要做四哥的傧相,到时候会陪同去汤府迎新妇。你呢?你与芝圆是密友,应当要送她出阁吧?” 明妆说是,“她早早就来同我说过了,我是一定要伴在她身边的。你们傧相有几人啊?都是上京的公子王孙吧?” 仪王道:“原本定了八人,可惜俞白要去汤宅赴宴,六哥在外也赶不回来,最后缩减成了六人。”说罢那眼眸微转,轻轻瞥了她一眼,“要说俞白这人,有时候真不是那么好说话,四哥那样盛意相邀,他还是没答应,说自己身上有什么兵戈之气,杀戮太重会冲了婚仪的喜气,商议了再三,还是婉言拒绝了。” 明妆果真赏脸笑了两声,“他怎么像个老学究似的!不过想来是在军中太久,不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吧。” “还是过于慎重了,”仪王垂眼抿了口茶,放下建盏又道,“其实除了五哥,我们这些人个个都在军中历练过,只有他,把自己说得不祥之人似的,看来还是不愿意和我们为伍啊。” 至于愿意伴在谁身边,这点似乎毋庸置疑,也只有眼前这不知□□的姑娘,意识不到人家入微的体贴。 明妆没有往心里去,还有兴致问起翼国公,“与应小娘子定亲之后,我就没有见过翼公爷了,他近来好么?” 提起那位小爷,仪王便一哂,“他有什么不好的,一心只读圣贤书,朝中诸事从来不管。”一面又摆出了一副微酸口吻来,睇她一眼道,“若是没有应小娘子横插一杠,恐怕今日与你定亲的,就是五哥。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还曾一起赏过灯,你现在问起他,一点不在乎我的想法吗?” 明妆怔怔的,对于该有的拈酸流程毫无知觉。仪王这么一说,她费了一番功夫揣摩,最后坦然应道:“我和他又没什么,殿下为什么要有想法?” 回敬得这么直白,可见还没开窍。 他无奈轻笑,两个人楚河汉界坐着,虽然侍立的女使早识趣退到廊上去了,彼此之间却还是不够亲近,没有半点未婚男女该有的自觉。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仪王叹息着,慢悠悠起身,他原本身量就高,那放缓的动作便尤其显得优雅散漫。 明妆看着他,以为他打算告辞了,忙跟着起身准备相送,结果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踱上两步,踱到了离她最近的那张圈椅前,捋袍又坐下了,然后冲她温情地笑笑,“般般,坐。” 明妆心头一趔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让开一些,又觉得刻意疏远不大好,只得硬着头皮坐下。 “哎哟……”他忽然说,低头揉了揉眼睛。 明妆看他装模作样,立刻就明白他的图谋了,很体贴地问:“你怎么了?眼睛里进沙子了,要我给你吹吹吗?” 简直熟谙套路,她抢先一步,倒弄得仪王无路可走了。 看来画本子看得不少,这样的姑娘不大好骗,但戏演到了这里,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便继续佯装,纳罕地嘀咕:“又没起风,不知哪里来的沙子……” 明妆朝屋顶看了看,“一定是上面掉下来的。来吧,殿下不要不好意思,我来给你吹吹。”说着便凑过来,看他眨完右眼眨左眼,看了好半晌问,“到底是哪一只?” 心怀坦荡的姑娘,好像半点没有怀春少女的腼腆心思,她就是纯粹想帮忙,结果让仪王有些难以招架了,忙眨眨左眼,“这只。” 明妆凑过去看,看那渊色的瞳仁深不见底,心里不由感慨,难怪说相由心生,他连眼珠子都长得不似常人。 不过若论相貌,仪王确实是不错,褪却一身青涩,有这个年纪男人应有的沉稳阅历。高高在上时让人觉得不易亲近,要是眼波一婉转,又有种奇怪的诱惑感。两者不冲突,和谐地并存在同一个身体里,大多时候言笑晏晏,背后暗藏杀机。 此刻呢,不知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专注地看着她,看久了,看出了明妆一点后知后觉的羞涩。 这是彼此第 一次离得这么近,仪王觉得很好,没有让他生出任何不适感,他就知道自己这回的决定是正确的。 其实梅园那次并不算初遇,早在她乘着马车穿街过巷时,他就留意她了。彼时陕州军刚攻破邶国王庭,他知道李宣凛会押着使节入上京,要巩固关系,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联姻。 人选是现成的,比起直剌剌迎娶重臣的女儿,拐上一个弯,可以堵悠悠众口,所以连官家都不曾反对。老天也算对他不薄,密云郡公的女儿生得窈窕多姿,梅园露过一面后惊艳了整个上京,越是这样,越有利于他,求娶美人是佳话,倘或她五短身材,又黑又胖,他还一门心思结亲,那就是活脱脱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 既然命运推进,已经到了这一步,便好好受用吧!他在等,等着美人吐气如兰,轻轻吹上一口,他就打算百病全消了。可惜现实情况,好像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眼看着她猛地吸了口气,吸得腮帮子鼓胀起来,随时准备狂风过境。这要是来一下,眼珠子都会不保吧,吓得他忙仰后脑袋慌忙躲避,“好了……忽然没了……” 明妆一脸失望,“说没就没了?我还没帮上什么忙呢。” 仪王却意有所指,“一点小细尘,遇见眼泪,自己就化了。”然后探过去,将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柔荑握进了手里。 她愕然,他微笑,“咱们要定亲了,你知道吗?” 明妆胡乱点头,想抽回手,无奈他拽得愈发紧,试了几次还是失败了。 “那你可知道定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会成亲,会生儿育女,一辈子在一起。”他说这些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那些美好的前景,嗓音也愈发变得温柔,“所以现在开始,你可以试着喜欢我了,除却我们之间的那些约定,慢慢发现不一样的我。” 不一样的他?可在她眼里,交易就是交易,交易之外讲人情的,一般都是准备要坑人了。 爹爹和阿娘走后,她跟外祖母学着打理家业,学着经一点商,知道对方试图套近乎的时候,你要比他更会套近乎,于是情真意切地说:“殿下,咱们往后不提那些约定了,好不好?我会尽好自己的本分,殿下要是真心待我,不用我催促,自然会将我的事放在心上。你先前告诉我,已经遣散了家里的侍娘,我就知道你没有拿婚姻当儿戏,不过殿下现在也不大了解我,等时候一长,没准殿下会先喜欢上我呢。” 她把问题又抛了回来,他大概从未想过这种情况,眼里闪过刹那的迟疑,很快又沉寂下来。 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值得去哄的姑娘报以甜言蜜语,似乎从来不费力,“不用等,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明妆毕竟是年轻的小姑娘,这辈子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过喜欢她,不管真假,乍然听一回,浑身发麻。 视线游移,不知应该落在哪里才好,最后垂下眼,正看见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生得也很好,骨骼清秀,指甲饱满。 仪王见她的视线一直在他手上盘桓,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会看手相?” 明妆虚应了两句,“我不会看手相,不过觉得殿下的手长得好看,舞得了刀剑,也拨得了弦丝。” 可谁知这番话却引得仪王苦笑,“你觉得这手好看吗?”说着松开她,慢慢转过手腕张开掌心摊在她面前,“现在你还觉得好看吗?” 猝不及防地,两道深深的疤痕撞进眼里来,因有了些日子,蜿蜒的蜈蚣线变成了略深的肉红色,即便到现在,都能推断出当时曾受过多重的伤。 明妆倒吸了口凉气,不明白一位养尊处优的王,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她伸出手指,后怕地轻触了一下,“还疼吗?” 他摇头,“已经不疼了,只是提不起重物来,但我又惯用右手,所以常会觉得不便。” “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她仔细盯着那两道可怖的疤,一道在掌心,一道在指节处,照着这个推算,应当是被双刃的东西伤着了。 果然他说:“上年道州兵谏,节度使率领麾下于潇水起事,我奉官家之命平叛。那一仗打得很不容易,兜鍪丢了,铠甲松了,手里的兵器也落了地,对方一剑刺来,我躲避不及,只好空手接刃。这伤,是剑身抽拽出来所致,当时手指没有被割断,已经是万幸了。战后治了很久,也不过恢复了六七分,其实我情愿这伤在手背上,丑陋一些,总比半残好。”他说着,轻轻蜷曲起五指让她看,脸上的忧伤也呼之欲出,垂首落寞道,“正是因为伤得很重,官家封赏了王爵作为安抚,可是我知道,官家心里并不看好我这个儿子,即便我做得再多,表现得再好,官家也都看不见。” 这是他第 一次向她坦露内心,正应了李判对他处境的评价。明妆看他神情沮丧,那种沮丧是装不出来的,她才知道为王为侯,并非她想象中的风光无两。 怎么办呢,先安慰他一下吧,“殿下别这么说,想是官家对你要求高,因此看上去格外严苛,并不是对你有成见,你是他唯一的嫡子啊。” 仪王却不以为然,“什么嫡子庶子……帝王家若是谈嫡庶,江山早就无人传承了。再说我阿娘不得官家喜欢,他们是一对怨偶,彼此间针锋相对,直到我阿娘过世都没有化解。我阿娘弥留时候,我曾去找官家,求他过去看看她,可惜……官家来的时候,我阿娘已经走了。我不敢怨恨官家,也不敢奢望爱屋及乌,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将一切做到最好,但事与愿违……”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无论我多努力,官家都不认可我。” 他忽然这样剖析内心,让明妆有些无所适从,若是拿父母之间的感情来说,自己比他还好一些,至少爹爹全心全意深爱着阿娘。袁家的家世,比起易家高了好几等,袁家祖上曾出过宰辅,易家能与袁家联姻,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爹爹很知道感恩,他常说阿娘是下嫁,他爱妻子的方式简直像在报恩。所以明妆以为官家与先皇后的感情应当差不多,毕竟原配夫妻,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如今听了仪王的话,才知道至高无上的帝王夫妻,原来如此貌合神离。她倒有些可怜他了,他的满腹算计,好像也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不能说官家的坏话,明妆只好安慰他,“官家还是疼爱殿下的,无论如何,殿下已经是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了。” 可他并不满足,“般般,我本该更高。”然而多余的话不便再说了,只是温存地告诉她,“有了父母的前车之鉴,我对待自己的婚事尤为慎重,成了亲就是一辈子,绝不会像官家对我母亲一样,你要相信我。” 明妆点头不迭,“我当然相信你,今日听你说了这许多,才知道殿下其实很不易。没关系,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要压在心里,一定同我说。我虽不能帮你什么忙,但可以听你发发牢骚。有时候发牢骚很管用,把那些污糟事喊出来,心里就痛快多了。” 不过安慰归安慰,必要的话还是要提上一句,她问:“将来我若是和殿下吵架了,可以搬回易园住吗?” 他认真思忖了下,最后避重就轻,笑着说:“我不会同你吵架的,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夫人,不好好疼爱,做什么要吵架?只是般般,有些事我也要与你先说定,你嫁进李家,日后不免要受些约束,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但我身份如此,也是没有办法。不过我知道,你是聪明灵巧的姑娘,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应对得很好。望你像经营易园一样经营仪王府,婚后拿仪王府当自己的家,可以回来小住,但不能经常,毕竟有很多眼睛瞧着呢,我不愿意让人误会咱们感情不好,你能答应我吗?” 第48章 所以这就要立规矩了, 婚后不能常回来住,仿佛出了阁,娘家路就得断一半,这对明妆来说, 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她的不情愿虽没有写在脸上, 但他很快也窥出了端倪,怕她不高兴, 笑着说:“我只是随口同你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你要是不赞同, 咱们还可以再议, 千万不要因这个,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明妆不是不知进退的姑娘,她谨记自己的目的,也了解自己的立场,很快就换上了笑脸, “其实你说得对, 王府不是小门小户, 殿下有殿下的体面, 我也有我的责任。” 仿佛官场上授官任职,到任头一天对上峰表忠心般, 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胜任,给上峰定心丸吃, 交易下的婚姻也是如此。 仪王满意了, 两个人又漫谈了一些趣事, 隔上两盏茶工夫, 他终于打算告辞了, 和声道:“官家虽不偏爱我, 但上京内外事宜却全都交给我,把我忙得脚不沾地,可能会因此慢待了你,你不要怪我。像这几日,上四军调守需要督办,人选派来派去又落到我头上,我白天要出城,每日很晚才能回来……你要是想我了,晚间来看看我,我一定会很欢喜的。” 他擅长这样不动声色的小撩拨,明妆毕竟是年轻姑娘,虽然心里什么都明白,也还是不免心慌气短。 讪讪地应了声好,“殿下公务要紧,等忙过了这阵子,我请你丰乐楼吃席。” 当然类似这样的话,她已经对不同的人说过很多遍,这是最常见的送客手法,一说要吃席,就说明访客该走了。 他笑了笑,眼里有股温存的味道,步态缠绵地迈出花厅,见她要跟出来,回身摆了摆手,“你昨夜不是没睡好吗,快回去歇着吧,不必相送了。” 她闻言顿住了步子,掖手笑道:“那我就不与殿下客气了。”转头吩咐午盏,“替我送送殿下。” 午盏领命引仪王走向月洞门,明妆目送他走远,那紫色大科绫罗的公服上束着三寸宽的玉带,从背后看上去真是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商妈妈从廊子那头过来,朝门上张望了一眼,“仪王殿下走了?小娘子在瞧什么?” 明妆这才收回视线,告诉商妈妈:“他刚才让我看了手心的伤痕,好粗的两条疤,说是道州兵变时留下的。” 商妈妈叹了口气,“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这上京遍地的王侯将相,哪个是容易的。就说李判,虽年纪轻轻封了公爵,战场上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换来这份殊荣,到底也不算赚。不过仪王殿下身娇肉贵,竟也受过伤,倒十分令人意外。”说罢转头打量明妆,笑着问,“小娘子可是心疼了?” 明妆愕了下,“我心疼他做什么?” 商妈妈笑道:“下月初二下了定,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小娘子心疼他也是应当的。” 可明妆又细细品砸了自己先前的感觉,怅然说:“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但不觉得心疼。当初爹爹戍边,多少次抵御外敌,身上还中过几箭,十几年才得了一个郡公的爵位。反观他,平息一回兵变就当上了王爷,皇子的命相较寻常人,已经金贵好多了,还有什么不足的。” 她这是嘴硬呢。商妈妈揣着手揶揄:“那小娘子站在这里,一看就是好半天,究竟是为什么?” 明妆摸了摸额头说没什么,“李判回来了吗?” 商妈妈说没有,“往常这个时辰,人早就在家了,先前我让人去门上问了,到现在也不见他回来。” 想是知道她今日议亲,有意避开了吧。明妆朝外又望了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惆怅,略站了站,耷拉着脑袋回卧房去了。 倒在床上,脑子里思绪万千,还在琢磨和仪王的亲事。听芝圆说,早前她和高安郡王定亲那会儿,大媒登门一回,她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虽然从没想过会和平庸的四哥发生什么,甚至在禁中时都没怎么留意过他,但得知两个人可能会成为夫妻,便开始大力发掘他身上的好,就连平时看上去蠢呆呆的笑,也透出了那么三分俏皮七分深邃。 有了芝圆的启蒙,明妆刚才也打起精神应付了,可使了半天劲,只看出他心机深沉处境尴尬,由此激发出了一点同情……这也算有了长足进步吧! 仰在枕上半日,困意逐渐爬上来,她还想着梦里的螺蛳精,希望还有再相见的机会。然而很可惜,午后的梦里没有那些怪力乱神,一觉醒来,发现天都暗了,她坐起身叫午盏:“怎么不掌灯?该吃暮食了吧?” 午盏拂开帐幔进来,“刚交申时,外头变天了,厨上才开始准备暮食,且没到用饭的时候呢,小娘子饿了吗?” 明妆摇了摇头,“我是想着,到了吃暮食的时候,李判该回来了吧!” “李判今晚在衙门过夜,先前打发七斗回来禀报,说这两日事忙,控鹤司的班直预备戍守鹤禁,李判忙着调度人手,让家里不必等他。”午盏说罢,将手里的托盘往前递了递,里头端正叠着一条牙绯八达晕锦长裙,和一件玉色冰纨相罩的半臂,“小娘子瞧,这是上回在南瓦子宣家衣行定的衣裳,刚才送来了,明日正好可以穿着赴宴,小娘子可要试试?” 明妆意兴阑珊,“照着身上量的,有什么好试的,又不是第 一次采买他家衣裳……午盏,你说李判为什么不回来?这园子在他的名下,况且他又放了那么多钱在我这里,他没道理不回来呀,这里现在是他的家,我们才是借居的人。” 午盏答得一本正经,“可能在李判心里,易园永远是小娘子的,他又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钱给了小娘子,宅子也让给你住,他在哪儿都能打发,加上是真忙,所以干脆不回来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奇怪吗?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只有她想不明白,昨夜吃饭时候明明没说要去衙门,怎么她送他回去,他中途就想起来了。 难道是饭菜不可口,不合他的口味?不对,锦娘的手艺非常好,南菜北菜都很拿手,昨日还是专门照着他的喜好做的,他应当喜欢的呀……还是自己绊了那一下,他伸手搀了她,然后觉得不好意思了,所以开始有意躲着她? 越想越不是滋味,她掀开盖被下床,对午盏道:“咱们去和乐坊,买几样好吃的果子送过去,正好瞧瞧李判在做什么。” 午盏犹豫地看了看外面,“正下雨呢,况且李判未必在衙门,控鹤司在外城还有个大校场,万一人在校场,或是被同僚邀去宴饮了,那小娘子岂不白跑一趟?” 明妆被浇了一桶冷水,终于气馁了,扭身坐回床沿上,低着头喃喃自语:“一点小事……何至于呢……” 午盏见她魂不守舍,奇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起来就神神叨叨的,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吧?” 明妆没应她,枯坐半晌又站起身走到门前,看外面春雨飒飒,浇绿了院里的芭蕉。 好在时间过起来很快,后来蜷在床上看了几页书,不多会儿天就暗下来。晚间吃过了暮食,对了近来的账册,见一切如常,收拾过后就睡下了。 反正芝圆大婚,李判会去随礼,到时候见到他,一定要问一问,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好生赔个礼就是了,用不着刻意不理她吧! 第 二日起身,推窗往外看,天还是阴沉沉的,随时要下雨。春天总是这样,一旦别扭起来,缠绵下上三四天,也不是什么奇事。 香奁琳琅 第38节 不过据说大婚逢着这样的天气不好,商妈妈打帘进来给她穿衣梳妆,切切地叮嘱她:“今日过了汤府,说话千万要留神些,不能像平常那样随便,更要挑些吉祥话说。譬如这天气,可不能抱怨什么阴冷啊,湿哒哒呀,汤小娘子听了要不高兴的。” 明妆应了,但依旧有些不解,“做什么不能说天气?” 商妈妈道:“出阁下雨,总是不那么顺遂,嘴欠的人说,连老天爷都哭了,能是什么好兆头?” 明妆记下了,今日不提这个就行了,但架不住芝圆自己要抱怨,无论如何挑好听的来说,总不会出错的。 一切收拾停当,马车已经在后边巷子里候着了,明妆带上午盏和赵嬷嬷出门,从界身南巷到安州巷不算太远,因枢密使家今日与高安郡王府结亲,是上京城中大事,出得阊合门,就见一路张灯结彩,五色彩缎扎成的绣球,一直铺排到了汤宅门前。 大门外人来人往,好些小厮婆子站在阶前迎接贵客。易园的马车刚停稳,就有婆子上来接应,喜气洋洋搀扶明妆下了车,笑道:“小娘子可算来了,里头等了小娘子半晌,快请进吧。” 一行人簇拥着进门,明妆事先交代赵嬷嬷随礼,自己带着午盏上了长廊。老远就见周大娘子从对面过来,扬手招了招,“芝圆问了好几回,说般般怎么还不来。她一个人在房里待着,哪里坐得住,你快替我陪陪她,我前头还有好些事要料理呢。” 明妆嗳了声,跟着婆子引领进了内院,芝圆的小院子已经重新修葺过了,比往日更鲜焕精美。洞开的门扉里,女使忙进忙出,只是不见芝圆。 正要迈进门槛,边上小花厅里传来芝圆的喊声,“般般,这里!” 明妆倒纳罕了,“你不在房里坐着,怎么挪到这里来了?” 芝圆提着裙裾出来接她,一面道:“人来人往的,我不耐烦。一会儿又有这家大娘子、那家小娘子,看猴儿一样来看我,我做什么要让她们看,不如躲到这里清净。” 她穿着大婚的嫁衣,头上插着博鬓,那满脑袋珠翠晃动起来叮当作响,明妆上下打量后不由感慨,“你看着和平时真不一样!” 芝圆听她这样说,托起了两条手臂转圈让她欣赏,“就这身衣裳,我阿娘让人准备了大半年。还有头上的首饰,你不知道有多沉,简直要把我的脖子舂短了。” “那么早装扮起来做什么?亲迎要到晚上呢!” 芝圆说:“装扮起来为了让人看呀,看我这身凤冠霞帔,就得让人知道,我身上已经有诰命了。” 明妆讶然,“官家给你封诰了?” “那当然。”芝圆得意地说,“一般嫁入帝王家的,都是婚后入禁中拜见才有封诰,我不一样,我的养母是孙贵妃,贵妃娘娘早就替我讨了封,我现在可是乐平郡夫人了,你说气派不气派?” “气派!真气派!”明妆由衷地说,“果真朝中有人好做官,你是满上京独一份,难怪那些贵妇贵女都要来结交你。” 可芝圆却丧气地看看天顶,“就是天公不作美,今日下雨,我阿娘心里不大称意。都说设宴当日下雨,主家必定小气,我们家也不小气啊,怎么遇上这样的天气!” 明妆记得商妈妈的嘱咐,今日一定要说好话,于是搜肠刮肚道:“遇水生财,风水上是这么说的。芝圆,你将来一定是个有钱的小妇人。” 芝圆一听,哈哈大笑,“有钱的小妇人,这命批得我喜欢。”说着拉她在榻上坐下,揭开食盒盖子,里头全是为昏礼筹备的特色小点心,热络地说,“吃呀,这乳糖槌做得不错,还有这枣锢、酥儿印,味道差不多,不过做得比平时好看。” 好看的东西,对于女孩子来说就已经美味了几分。两个人坐在月洞窗前吃着茶点,喝着香饮子,明妆看了眼盛装的芝圆,感慨道:“你就要出阁了,将来忙着丈夫孩子,想必顾不上我了。” 芝圆说不会,“你看我阿娘,她的世界里从来不是只有爹爹和我们兄妹。她每月都要抽出几日与好友吃茶、游湖、逛南山寺,小时候我缠着她,让她带上我,她把我撅得老远,只管玩她自己的去了。现在想想,这样多好,将来我也要像她一样,到时候来约你,你可不能借着丈夫孩子来推脱,说定了。” 闺中的好友,就算各自有了婚姻,也不会冷落对方。明妆爽快说好,只要她能做到,自己必定是守约的。 芝圆捧着建盏抿上一口,又想起问她家中的事,“这两日我忙得很,没有去看你,听说你祖母被夺了诰封,这事真是闻所未闻。” 明妆“嗯”了声,“她驳了宰相娘子的面子,消息传入禁中,圣人必是不高兴的。” 芝圆说也好,“当初是仗着你爹爹才封诰的,谁知她这样对你,也算报应。昨日你与仪王的婚事又议了?”一面拿肩顶了顶她,“早前我还说二哥阴阳怪气,谁知你最后竟和他成了。我说过他坏话,你不会记恨我吧?” “怎么会呢!”明妆正色道,本想掰扯两句友谊天长地久的话,结果一个没忍住,自己笑出来,“其实我也觉得这人怪得很,你说的没错。” 所以为什么能成为好友,当然是话能说到一块儿去,顺便臭味相投。芝圆偏头追问:“你与他相处得怎么样?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吗?” 明妆摇摇头,“人家整日很忙,我没见过他几回,想惜也惜不起来。” “那你多日不见他,会惦念他吗?会胡思乱想吗?”见她又摇头,芝圆抚着膝盖长叹,“看来你还没喜欢上他,若是喜欢了,半日不见都会牵肠挂肚,坐立难安的。” 牵肠挂肚、坐立难安,就是喜欢?明妆觉得不尽然,这两日自己倒是对李判产生了这样的症候,但她也没有喜欢李判呀,可见这种推断并不准。 这里正闲谈,忽然听见外面闹哄哄,有人声传过来,一个小尖嗓子咋呼着:“新妇子在哪里,快让我瞧瞧……” 芝圆垂头丧气,“又来了。” 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五六个贵妇贵女迈进来,对着芝圆一通评头论足,赞叹着:“瞧瞧这通身的气派,难怪贵妃娘娘疼爱!如今又找了个如意郎君,将来一生富贵受用不尽,日后还要请郡王妃多多提携咱们。” 芝圆这人虽一根筋,要紧时候也会敷衍,虚头巴脑说:“大娘子抬爱了,日后彼此帮衬,常来常往才好。” 有人将视线转移到了站在一旁的明妆身上,“哟”了声道:“这可是密云郡公家的小娘子?真是好俊俏的样貌,难怪外头人都夸呢!听说小娘子与仪王府议亲了?大媒是宰相夫人吕大娘子?“ 明妆尴尬地笑了笑,就算已经应了。 “这样好,这样好,闺阁朋友将来还是一家子,做什么都有个伴儿。” 还有人提起了应宝玥,“应家小娘子不是与翼国公定亲了么,今日不曾来这里赴宴,想是去郡王府了吧!” 应宝玥爱往男人堆里钻的名声,由来已久,上京的贵妇贵女们都知道。那样的风云人物,众人提及时语调里多少带着点鄙夷,毕竟大开大合的结交手段,是良家妇女望尘莫及的。据说当初为了胁迫翼国公,不惜当街“作法”,大家得知后暗暗咋舌,果然女人只要豁得出去,城池都攻得下来,别说区区一个少年郎子了。 不过报应来得好像快了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趁着正主不在,把探听来的消息大肆宣扬了一通。 “上回清河坊顾家彩帛铺门前的棚子塌了,险些压到一个姑娘,那时翼国公正好经过,顺便施了援手,把人家姑娘救出来了。原来那姑娘是齐安开国伯府的七娘子,得救之后专程登门致谢,一来二去走得近了些,这可了不得,触怒了应小娘子,前日在东瓦子和翼国公大吵了一架,手上的胭脂盒子砸了,洒得满地脂粉,香气飘出去老远,好多人都看见了。” 众人啧啧,这算不算夜路走多了,遇上了真鬼?要论手段,一山更比一山高,应小娘子彪悍,若来个柔情似水的,两者一对比,兴许就要分出个伯仲来了。 也有人问:“翼国公已经与应家定亲了,不知道避嫌吗?” 结果换来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全上京谁不知道翼国公好脾气,他又不愿意得罪谁,两头都敷衍,两头都难办。” 芝圆听罢,转头看了明妆一眼,到这时候才觉得她没有选择翼国公是对的。男人最怕就是不懂拒绝,今日打跑了一个应宝玥,下回又来一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一辈子无休无止地战斗,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现在的应小娘子,是否后悔从明妆手上抢夺了翼国公? 第49章 总是求仁得仁, 应小娘子到现在还没有过败绩,对付一个手段不及她老辣的小姑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亲都已经定了,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那个挨压的姑娘是谁家官眷来着, 齐安开国伯家的七娘?开国伯和国公可差了三四等呢, 应小娘子堂堂的公府嫡长女,必是不会将人家放在眼里的。” 边上一个穿秋香色褙子的妇人沉吟起来, “齐安开国伯家的小娘子?我记得他们家上头三个是嫡出, 剩下的全是庶出, 几个姑娘的亲事有阵子也闹得沸沸扬扬, 今日议你家,明日又议他家……想是几个女孩儿长得都不错,因此眼界更比别人高一些。” 这一高,就攀搭上了当朝的皇子,这么看来应小娘子怕是遇上了劲敌, 毕竟定亲又不是成婚, 就算成了亲, 还要防着纳妾和离呢, 人家手段要是更高明,没准这亲事还会有动荡。 “倒也不必把人家想得那么厉害, 报答救命之恩,有些来往不是应当的吗。”还是有人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 大家交换了下眼色, 心直口快那位当即一笑, “难不成还要弄一出以身相许吗?要是照着有教养的人家做法, 回禀了家中长辈, 该是家主出面酬谢, 要一个姑娘家登门入户做什么?一回不够还两回, 两回不够又三回,今日送点心,明日送果子,后日就该送香囊帕子了,这事不论换了谁,到底不大欢喜。” 站在应宝玥的立场上,总有人感同身受,当然要是跳出情境,真没有人为那位“豪爽”的应小娘子抱屈。 笑谈着,这不过是寻常话题,并不值得过多关注。大家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明妆身上,“易小娘子什么时候与仪王殿下过礼?过完了礼,转眼就亲迎了,要是赶得及,今年咱们还能讨杯喜酒喝呢。” 明妆不大习惯受人当面议论,只是腼腆笑了笑,也不知应当怎么应她们的话。 但对于她能嫁入仪王府,大多数人还是艳羡的,仪王是王爵,其余兄弟至多不过郡王,从郡王到王,一字减免,可能就得走上一生。 众人又是一番刻意吹捧,说得明妆老大不自在,好在不久又来了一拨人,大多是芝圆外家的表姐妹和汤家族亲姐妹。芝圆有了陪同的人,暂且是顾不上她了,明妆见状从小院里退出来,让到西边的廊亭里,打发午盏去前面看一看,看李判是否来随了礼。 午盏领命忙往前去了,明妆一个人坐在鹅颈椅上,这廊亭与假山回廊相连,尽头峰回路转勾勒出一个急弯来,若不是熟悉地形的,大约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 也正是因为这里偏僻,能听见一些当面听不见的话,先前听过的嗓音从远处移过来,虽尽力按捺,也还是比旁人高了些许,不无讥诮道:“……这样身份的人作配仪王,上京难道没有正经贵女了?仪王好歹是先皇后所出,怎么在娶妻上头这么随便!再说那个什么易小娘子,脸盘儿是长得好,心思怕是也如那张脸一样好,你瞧为了能嫁进仪王府,害得家里祖母的诰封都给褫夺了,这要是换了我,可真是羞也羞死了。” 同行的人另有看法,“不是说密云郡公夫妇身故后,易家的人总在打易园的主意吗。好在郡公夫人有成算,临终前将一切托付了检校库,否则易家只怕早就把家业瓜分殆尽了。” 高嗓门话又说回来,“易家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就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出点子污糟事,没什么稀奇的。若是易小娘子指头缝里漏一些,让人腥腥嘴,人家没准也就消停了,何至于赔上一个诰命头衔。” 明妆静静听着,她知道外面有人为她鸣不平,自然就有人各打五十大板议论她的长短。心里虽有准备,但亲耳听见了那些闲言碎语,难免心潮有起伏。愤懑之余觉得无奈,有些事,就算你去解释,别人也未必能认同,与其受这窝囊气憋得满肚子火,不如回敬两句,自己也图个痛快。 站起身,循着说话声过去,转过一个弯,和那两个背后议论她的人打了个照面。 从天而降总是令人心惊,那个尖嗓门顿时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可方寸大乱就露馅了,好歹赌一赌,万一对方什么也没听见呢…… 于是换上了一张笑脸,“易小娘子怎么不在里头陪着新妇子?” 明妆道:“新妇子有人陪,我上外面来转转,恰好听见有人提起我,特来看看,究竟是哪家的贵眷。”说着上下打量眼前人,“我先前听人唤你盖大娘子,这个姓氏真是少见,满上京怕是没有第 二家吧!” 盖大娘子的脸色果然变了,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勉力支撑着,“我是微末之人,哪里当得小娘子关心。” 明妆浮起了一点凉笑,“大娘子不肯说,我也不强求,回头让人一打听便知了。”说罢朝廊亭方向指了指,“二位在园中逛了半日,可要去后面歇一歇?我认了周大娘子做干娘,闭着眼睛也知道园中哪里有风,哪里避光。后面那廊子,我经常会来坐坐,景致好,也比别处清净。唯一一点不足,就是前面的人说什么话,后面听得清清楚楚,要是来了一只老鸹,那坐定是再也坐不成了,简直能把人聒噪死。” 她话里有话,小刀扎肉,可谓刀刀见血。 之前在内院时候,她腼腆又少言,让人以为她只是个不善言辞的小姑娘,身上没有棱角,甚至有人若说了一句半句重话,她听了也就听了。谁知从内院走出来,她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说话半点也不含糊,不留神就能把人顶出一块淤青来。 盖大娘子有点慌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她比作了老鸹,实在让人窝囊。自己原本是个暴脾气,平时要是有人胆敢这么含沙射影来羞辱她,她早就将对方臭骂一顿来报一箭之仇了,可这回她的理智占了上风,知道一个即将嫁入帝王家的女孩子,不是那样轻易能够得罪的。易家老太太不过作梗,拒绝了这门亲事,转头连诰封都给褫夺了,前车之鉴摆在面前,自己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捅那个灰窝子。 怪自己,口无遮拦一时痛快,惹了这一身骚。现在脸都被人打得噼啪响了,她连半个屁都不敢放,刚才有多畅快,现在就有多窝囊。 只是这小小的女孩,不知怎么竟让人有些畏惧,仿佛那张粉雕玉琢的面貌之下,藏着目眦欲裂的怪物。盖大娘子讪讪看了同伴一眼,想求她从中斡旋斡旋,边上的人也正叫苦不迭,唯恐受到牵连,视线一碰,很快调开了,权当没看见。 盖大娘子没有办法,只好换了话风,低声下气道:“小娘子别误会,我断没有诋毁小娘子的意思,不过有些话听得多了,脑子也跟着人转了。譬如贵府上老太太夺诰的事,上京城中有不少为之抱憾的……毕竟那么大的年纪,没了命妇的头衔,又给送到老家去了,我们外人看着,难免有些唏嘘。” 这样的以退为进,若是对方蠢笨些,大约会掏心挖肺地澄清,把内情老底都抖露出来,将来又是一项谈资。 可惜面前的姑娘不上套,淡声道:“大娘子唏嘘,是觉得吕大娘子在圣人面前夸大其词了,还是觉得圣人处置不当,因此要来抱憾?” 盖大娘子一惊,“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可是要了我的命了,这个玩笑万万开不得,小娘子快饶了我吧。” 明妆冷笑了声,“大娘子既然知道玩笑开不得,就不该随意对别人的家事指点江山。况且那是禁中传出来的旨意,谁也没办法扭转,总不好学大娘子,跑到圣人面前唏嘘去,你说是不是?” 盖大娘子被她回敬得无话可说,半晌低头褔了福,“对不住了,我一时糊涂,小娘子别往心里去。” 明妆牵动了下唇角,没有应她的话。见她杵在跟前还不离开,便又指指假山之后,“盖大娘子,还是去后面歇歇脚吧。” “不不不……”盖大娘子摆手不迭,“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就不坐了。”忙扯扯同伴的衣袖,两个人匆忙走开了。 人走了,终于清静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有的人不喜欢你,你就连喘气都是错的。 在那些人看来,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就该老老实实听从族亲的话,找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门户嫁了,将来无声无息地活着,活到哪日是哪日,不该爬得那么高,不该有俯瞰的机会,因为不配。一旦你的路径偏离了别人的设想,那么各种各样的闲话就会铺天盖地而来,你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这回看似是胜利了,但这种胜利并没有令她高兴。她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对面的木廊,廊上偶尔有人来往,自己孤身站在这里,不合群,也没有倚仗,忽然觉得下雨的早春,还是阴冷得很啊。 终于盼来了午盏和赵嬷嬷,两个人有说有笑到了面前,午盏道:“李判已经来了,在前头随了礼,这会儿正被同僚拽着饮茶呢。” 明妆心下着急,“他看见你了吗?知道咱们已经来了吗?” 赵嬷嬷说:“早知道了,我送份子钱登账的时候就遇见了李判,他还问小娘子人在哪里呢,不过后院外男不能入,他们另有东边的园子消遣,回头等新妇子出门的时候,大家一齐到前厅,小娘子就能见着他了。” 明妆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听说人在,她就放心了。 午盏不由打趣,“小娘子念李判,从昨日念到今日,可是有话要对李判说?李判不过两晚没回易园罢了,我看小娘子都着急了。” 赵嬷嬷闻言,疑惑地看了明妆一眼,明妆忽然觉得心虚,支吾着:“我拿李判当家里人看待,家里人两夜不回,我着急不是应该的吗。”说完忙摆手,“好了好了,啰嗦这些干什么,咱们还是进去瞧瞧芝圆吧。” 大家重又返回小院,赵嬷嬷和午盏与院子里的人相熟,帮着一块儿张罗,明妆则伴在芝圆身旁。新妇在出阁之前还有一些琐碎的事,要吃做姑娘时的最后一碗圆子,最后一餐饭。仆妇源源不断运进碗盏,明妆接手摆上喜桌,照着礼数,新妇子该落两滴泪,以示舍不得娘家,感念爹娘恩情,可芝圆全程笑嘻嘻地,婆子提醒她,她说:“我又嫁得不委屈,为什么要哭?” 于是该有的离愁别绪荡然全无,想来也是,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就为一个眷恋娘家的名声。娘家离得又这么近,一盏茶工夫就到了,每日在娘家吃饭,晚间回自己府里睡觉,至多来回跑两趟罢了,和没出阁时没什么两样。 饭后芝圆对明妆说:“我一个人哭,满屋子人笑着看我哭,那我成什么了!我就要笑,笑得比谁都大声,将来的日子,也一定要过的比她们都好。” 明妆握了握她的手,“郡王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们一定会夫妻和顺,恩爱到老的。” 香奁琳琅 第39节 因是行昏礼,下半晌来的人比上半晌更多。像袁家的姑娘们,就是下半晌随家里人一道来的,进门热闹寒暄,女孩子们眼看都出阁在即,静言已经与宣徽南院柴家定了亲,静好也正式开始说合亲事了,闺阁中的聚会越来越少,难得碰一次面,基本都是在这样的场合。 小院里的人多起来,明妆和静好退到了僻静处,坐在窗前喝香饮子。窗外簌簌下着雨,偶尔有风吹进来,静好今日倒是万分肃穆的样子,看了明妆一眼,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我曾偷偷喜欢过鹤卿。” 明妆吃了一惊,“鹤卿?你既喜欢他,怎么不和外祖母说?现在你们都没定亲,还来得及呀。” 可静好却摇头,“我同我阿娘提过,阿娘也曾托人打探,但汤家一直没有消息,就知道这事不能成了。前两日定襄侯家来了人,和祖母说起侯府六郎,我看祖母好像很满意,这门婚事八成是要定下了。”说罢笑了笑,“定襄侯家能来提亲,我也是沾了你的光,否则咱们这样的人家,怕是和王侯沾不上边。” 明妆听了,不过寥寥一笑,这上京的儿女亲事,到最后无非看门第 ,看关系。 “不过鹤卿哥哥一直不愿意结亲,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 静好听了,四下打量了一圈,这才探过脖子和明妆咬耳朵,“他心里恋着一个人,想来没敢和家里人说,你猜这人是谁?” 明妆一脸纳罕,“汤家这样的门第 ,还有不敢说的亲事?他喜欢什么人?难道是禁中的公主?” 静好说不是,故作神秘半天,才吸了口气道:“是颖国公家的信阳县主。” 明妆猛然想起来,梅园那日吃曲水席,坐在上首那位端方的美人,满身富贵气度,在场的贵女们在她面前无不宾服,她当时就觉得这位县主不一般。如今听静好这么说,才明白了鹤卿初二日的搪塞,只说“以后告诉你”,想是心里也没底。 明妆想了想道:“枢密使府虽没有爵位,但官职不低,与颖国公府也不算太悬殊,为什么不敢提?” 静好说:“你不知道,两家以前有过节,汤枢使的弟弟和颖国公小舅子起了争执,被打瘸了一条腿。那时候颖国公登门求汤枢使高抬贵手,汤枢使没有答应,颖国公的小舅子就被流放岭南了,你想想,这样的渊源,还能结亲吗?” “哦……”明妆叹息,“鹤卿真是挑了一条难走的路,县主怕是也开始说合亲事了,两下里一错过,最后苦恋一辈子,想想也可怜。” 不过与表姐闲坐,聊一些秘闻趣事,倒是很容易打发时间。静姝年后已经出阁了,据说在光禄卿家过得很好,公婆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是和妯娌之间算不上和睦,那也不打紧,反正各院过各院的日子。静言和柴家四郎见过面了,说那四郎生得好雄伟模样,往那里一站,像座小山。 闲话着,慢慢天色暗下来,满园都掌起的灯,终于听见人声喧哗起来,有人在喊:“易小娘子呢?易小娘子在哪儿?” 明妆忙提裙跑过去,喜娘托着一只红漆扇盒站在芝圆座旁,含笑说:“新妇子已经拜过了家堂祖宗,时候快到了,劳烦小娘子在这里候着。” 然后便听见外面一重重传话进来,高呼着“令月嘉辰,吉时已到”。 喜娘打开了盒盖,彩缎间卧着一把喜鹊登枝团扇,明妆在金盆里净手,将团扇取出来,交到芝圆手上。接下来新妇就不见宾客了,移到行帐后坐定,等着新郎来迎娶。 不久有闹哄哄的笑声传来,是新郎率着傧相们进来了,一行锦衣的男子,手里捧着花瓶、蜡烛、香球、妆盒等,算得是上京最耀眼的傧相阵容,个个出身不凡,个个器宇轩昂。 明妆一眼便看见队伍中的仪王,平时很庄重的人,今日却随众在发髻上插了一朵花。视线与明妆相撞,孩子气地咧出一个笑来,明妆看他那模样,不由失笑,在外人眼里也算郎情妾意吧。 然而似有另一道目光投来,没来由地让她心头一跳。朝对面人群望过去,李判就站在那里,沉默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目光依依,要将人含进眼里似的。 一瞬间,好像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了,灯火辉煌下只余一个李判。 新郎和傧相走过去,到行障前行奠雁礼,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明妆脚下却挪不动步子,无言与李判对望。 天上细雨霏霏,迎面扑来,水雾一样。 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有点委屈,有点心酸,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两日不回来,然而这样场合又不能莽撞,只好朝着停放马车的后巷递个眼色,示意他宴后等一等,自己有话要对他说。 第50章 不知他看懂了没有, 那眉宇轻轻蹙了下,好像有些费思量。明妆心下着急,碍于人多眼杂,不好跨过中路去交代他。好在他脑子好用, 很快便从她的眼神中窥出了隐喻, 于是神情变得缓和了些,点点头, 表示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想想还懊丧呢, 实在想不通, 做什么连着两夜没有回来。自己还要主动给他递眼色,明明自己心里有气,见了他倒发不出来了。他还像没事人一样,八成也难以想象,一个小女孩拧巴起来, 何等的不可理喻。 静好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只管拽着她往前走, “快, 瞧瞧去。” 大雁飞过行障,被鹤卿和几个堂兄弟一把扑住了, 大家七手八脚拿红罗将雁困住,鹤卿使出了打猎时候的本事, 一根五色丝缠得飞快, 把雁嘴裹起来, 等着明日新郎官家送礼来赎回, 再送去野外放生。 新妇子拿纨扇遮面, 婷婷袅袅被新郎从行障中接出来, 明妆看着这多年的玩伴,恍惚觉得有些陌生,果真成了亲,好像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是新开始。 亲迎的队伍,耽搁不了太久,这里行完了奠雁礼,女家拿出美酒来款待傧相和随行的人员,那边门外的乐官已经催促起来。 克择官立在门前报时辰,请新妇子出屋登车,汤淳的妾侍搀扶芝圆迈出门槛,将一包装着五谷的锦囊交到她手上,喜兴道:“愿小娘子钱粮满仓,富贵吉祥。” 芝圆退后一步,屈膝微微一福,禁中派来的女官上前把人引上龙虎舆,放下了帘幔。这时乐声四起,挑着灯笼的迎亲队伍行动起来,缓慢而浩大地,往巷口方向去了。 周大娘子目送车队走远,一个劲地抹泪,自小没有养在身边的女儿,回来不过一年半载又嫁进了李家,自己一个亲生母亲,弄得局外人一样,想想真不是滋味。但今日的眼泪里不该有委屈,该感念皇恩浩荡,毕竟芝圆那样的糊涂孩子,一下就成了郡王府的当家主母,甚至还未拜见姑舅便特赏了诰封,如此的厚爱,还求什么呢。 明妆上前搀了周大娘子,温声说:“阿姐会过得很好,干娘放心吧。” 周大娘子抚了抚她的手背,轻叹一口气,却什么话都没说。 汤枢使心里虽不是滋味,但很快便振作起来,笑着大声招呼:“到了开席的时候了,诸位亲朋好友快快入席吧。” 周大娘子招来了女使,把明妆交代给她,让给小娘子们找些熟络的宾客同桌,免得吃不好筵席。一面又嘱咐明妆:“三日之后芝圆回门,你要是得闲,一定过来聚一聚。” 明妆应了,和静言、静好一起,跟着女使去了设宴的厅房。 汤府上的宴席由四司六局承办,菜色自不用说,连室内的隆盛花篮也半点不含糊,处处妆点精美,将这喜宴烘托得十分气派。设宴的大厅里,摆着十来张大长桌,每桌之间半用屏风遮挡,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厅,一般都是相熟的人同坐,大家说笑自然,不会拘谨。 明妆姐妹跟着女使往前,原本是要去寻袁家长辈的,不想中途听见有人唤明娘子,定睛一瞧,竟是吕大娘子。 吕大娘子很热络,招手道:“快来,这儿还有几个座。” 宰相娘子,臣僚中一等的大娘子,同桌的尽是参知政事等高官家眷,有心把明妆带上,就是为了替她引荐,为将来融入贵妇圈子打好基础。 三姐妹都有些赧然,见盛情相邀,欠身褔了福方落座。 在座的贵妇大多已经知道明妆与仪王的亲事了,对她很是客气,席上也处处照应,不时来攀谈上两句,和风细雨地,绝没有盖大娘子那样的尖酸刻薄。 “先前瞧见殿下了?”吕大娘子取了一盏滴酥放在明妆面前,笑着说,“我看他捧着个花瓶,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今日是五哥娶亲,来日轮到他自己,不知怎么高兴呢。” 明妆抿唇笑了笑,“先前打了个照面,没有说上话。他这阵子忙得很,难得抽出空来参加婚宴,自然是欢喜的。” 吕大娘子点了点头,“前日我入禁中复命,圣人说了,等下月初二过了定,一定要见一见你。” 明妆闻言,心头微微颤抖起来,自己一直盼望的就是这一天。以前想为爹爹报仇,可惜连那座皇城的边都摸不着,更别说深藏其中的弥光了。但当她能走进去,便多了很多机会,就算没有仪王,自己也能想办法,让弥光为爹爹偿命。 然而心念坚定,面上她还是怯怯的小姑娘,“我没有进过宫,怕行差踏错,惹得圣人不高兴。” 吕大娘子倒对她生出许多怜悯来,可怜一位郡公之女,若是她母亲在,多少也跟着出入几次宫闱了,哪里像现在这样,还不得宫门而入。当即道:“不怕,到时候我陪着一块儿去。且圣人很和善,从来不搭架子,她自己生了两位公主,尤其喜欢女孩儿。像小娘子这样温婉娴静的,圣人必定更加爱重,只要能得圣人欢喜,小娘子便又加了一重保障。”说着矮下声音,偏头凑在耳边叮嘱她,“男人在外公干忙碌,其实咱们女人在后宅,更需好好地经营。家业、人脉、大事小情,全压在咱们身上,对下治家要严谨,对上也要善于逢迎。尤其殿下这样身份,与常人还不一样,小娘子身上担子重得很呢,若是能迎得官家与圣人的喜欢,你想想,对殿下是何等的助益,小娘子可明白?” 要是换做对旁人,吕大娘子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但既然给他们保了大媒,圣人也很看重他们,就目下的情况看来,与他们亲近一些,应当没有坏处。加之这些话,看似贴心,实则也是口水话,像易小娘子这样能够支撑三年家业不败的姑娘,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果然她道了声是,“多谢大娘子提点,我记在心上了。” 吕大娘子笑着颔首,朝大家举了举杯,“来来,咱们先喝一盏,恭贺郡王与夫人大婚,也给咱们易小娘子道个喜。” 明妆推脱不过去,这种时候说不会饮酒,只会扫了大家的兴,唯有硬着头皮喝下去。 婚宴的喜酒,虽是给女眷准备的,但不似家里喝的雪花娘,连喝上五六杯都不会醉。这里的酒入口很辛辣,从喉头滚下去,一路火烧一样。明妆酒量实在不济,自己也要审慎些,后来再有人劝酒,小小地抿上一口,就算回礼了。 大家说说笑笑,席上还有人问起静言和静好的亲事,上京的贵妇们消息一向很灵通,已经听说了静好要与侯府结亲。至于静言说合的柴家,虽没有爵位,但却是实打实的肥缺。宣徽院分南北两院,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飨供帐之仪,且南院资望优于北院,曾几何时,朝中外戚想借着裙带关系任职,都被言官狠狠弹劾了,因此当上宣徽南院使的都不是寻常人,静言能够嫁进柴家,实在可说是极实惠的一门好亲事。 “还是袁老夫人教得好,几位小娘子都识大体,有涵养,这样的姑娘是香饽饽,有儿子的人家不得抢着要定亲么!” 吕大娘子唯恐明妆想起易家尴尬,立时替她周全,笑道:“我常听说小娘子与外家亲厚,所以议亲的事,我宁愿和袁老夫人商议。日后大婚事宜,袁家必定会过问的,到时候周大娘子也不会坐视不理,小娘子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正说着,见周大娘子端着酒盏进来,万分感激地说:“今日小女出阁,承蒙诸位夫人与小娘子们赏脸,来赴咱们家的宴。因客来客往,难免疏忽,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来,我敬各位一杯……”说着往前举了举,“待忙完了这阵子,咱们私下再约日子,请大家上晴窗记喝茶赏景,补了我今日的慢待。” 于是众人都站起身回敬,明妆没有办法,只好又直着嗓子灌了一杯。两杯酒下肚,三魂七魄简直要出窍,勉强定住了神,接下来可再不能喝了。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她走路有些打飘,赵嬷嬷见她这样,忙让午盏把人送上马车,自己去同周大娘子说一声,这就带着小娘子先回去了。 从汤宅后角门退出来,就是停放马车的巷子,赵嬷嬷正要把脚踏放回车后,抬头见李宣凛打着伞从巷口过来,忙顿住步子问:“李判也吃完席了?” 里面很快传出了明妆的嗓音,“李判在哪里?” 不一会儿就见午盏从车上下来,讪讪对李宣凛道:“李判,小娘子让你上车呢。”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有点诡异,一个喝醉的人,办事果然不合常理。 正犹豫不决,车厢被敲得笃笃作响,大着舌头的人很认真地叩门,“请问,庆……公爷在家吗?” 赵嬷嬷和午盏耷拉着眉眼看看他,赵嬷嬷道:“小娘子今日喝了两杯酒,好像有些糊涂了,要不李判上去瞧瞧?” 汤宅里陆续也有宾客告辞了,动静太大会引人注意。好在正下雨,各自都打着伞,挡住了半截身子,他没有再犹豫,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很快掩上了车门。 “走。”他朝外吩咐了一声。 小厮赶着马车跑动起来,赵嬷嬷和午盏便一路扶车前行。 车内吊着小小的灯,他看见她脸颊酡红,两眼也迷离,正要让她闭眼休息一会儿,她忽然问:“你做什么不回家?” 他微怔了下,为什么不回家……因为他在逃避,他很怕面对自己的内心,也很怕见到她。 原来人的精神可以那样脆弱,当他知道无能为力的时候,除了远远躲开,不去触碰,没有别的办法。 她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等他一个回答,他只好勉强应付:“我职上很忙,这两日顾不上回去……” “有多忙?”她不屑地说,“爹爹那时候筹备出征打仗,也每日回来呀,上京又不用打仗,你怎么那么忙!”不满地嘀咕半晌,见他无言以对才罢休,复又切切地叮嘱,“以后要回家,知道么?你不回家,我晚上都睡不好……你看我的眼睛……”说着凑近他,仰着一张绣面让他细看,指指眼下问,“有青影,是不是?你都不懂!”边说边叹气,“你一点都不懂!” 他见她这样,若说内心没有震撼,除非他是死人。 她嫌他不懂,难道她也有她的困惑吗?是不是她某些时候也会有小触动,那些触动直击灵魂,所以她困惑不解,所以她耿耿于怀,所以她会派女使出来探他有没有赴宴,先前的奠雁礼上,才那样迫不及待向他示意后巷再见。 老天爷,是他想多了吗?他在一连串的心潮澎湃后,又忽然觉得气馁,暗暗苦笑不迭,自己想了千千万,挣扎彷徨不知所措,其实一切都是因为她还依恋他。 她没有了爹娘,没有了靠山,在她心里,自己是兄长一样的存在,无关其他。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一个人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寝食难安,而她,像天黑该收衣裳一样,不过是本能罢了。 小小的车厢内,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她身上有酒香,那香气让人产生微醺的晕眩。路有不平坦,马车颠簸一下,她就像杨柳一样随风摇摆,肩头碰撞他的手臂,畅快地打上一个酒嗝。 见他长久不说话,她又皱了皱眉,舌头打结气势不减,“嗳,难道我还不够诚恳吗?还是你想逼我求你啊?” 他无奈,却又不好应她,只道:“我不便再住回去了,等过两日得闲,把房契重新归还小娘子名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截断了,气恼地一挥手,“别和我说这个,我就想让李判回家,你长篇大论……罗里吧嗦……喋喋不休,真烦!” 所以他究竟和一个醉鬼掰扯什么呢,万事顺着她的意思,就没有那么多的纠结了。 “好,我往后日日回来。” 她满意了,摇摇晃晃地说:“我有些坐不住了,靠着你,好吧?” 他心头一趔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她好像并没有指望他会答应,自顾自地靠在他肩头,然后梦呓般喃喃:“这酒喝多了,像做神仙一样……” 可他却僵着身子不敢动,怕有一点偏移,她就会从肩上滚落下来。 小小的姑娘,没有多少分量,但却又奇异地重如万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现在是真的进退两难,战场上懂得排兵布阵,但一身的能耐,到了这里竟无能为力,他已经掌控不了大局了。他知道不应该,但思绪难以操控,这两日住在衙门,整夜怪梦连连,他好像得了一场大病,病得除了溃逃,没有任何自救的办法。 明妆呢,心里倒是很满足的,李判在身边,就像她的大山又回来了。只是酒后昏昏欲睡,找不到一个舒服的支点安放她那颗脑袋。前仰后合觉得不稳当,嘴里嘀咕着:“我搂着你,好吧?”手已经穿过他腋下,把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了。 全然醉了吗?其实还有一点清醒,脸上热烘烘,但心里踏实笃定。近来不知怎么,很是渴望与李判亲近,就像年幼时常常想让阿娘抱抱,那种感觉有瘾……她是孤独得太久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家里明明也有至亲的人,两位小娘啊,商妈妈、赵嬷嬷,还有午盏她们……但就是不一样,她们是她的责任,不是她的依靠。她有时候也觉得累,过去三年咬牙挺着,李判回来了,她就变得懈怠了,想挨在他身边,万一天塌下来,他应该能帮她顶住。 就像现在这样,紧紧搂着,去他的男女有别,反正没人看见。 困意一点点漫溢,脑子也越来越糊涂,有好几回险些滑落,赶紧手忙脚乱重新挂住……李判的胳膊真是坚实可靠,隔着薄薄的春衣,能感受到底下旺盛的生命力。 然而那个被她依靠的人,这刻却如坐针毡。 香奁琳琅 第40节 她很热,像一团火,自己的胳膊落入她怀里,几乎要燃烧起来。他鲜明地感觉到,一个姑娘的胸怀是何等滚烫旖旎,偶尔一点若有似无的接触,让他浑身僵直,连呼吸都窒住了。 某些感觉开始萌芽,蠢蠢欲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人像悬在半空中,神思飘荡起来,他是二十五岁的男人了,知道那是什么。 一瞬羞愧、悔恨、无地自容,大将军这样信任他,把仅剩的血脉托付给他,他却生出了不该有的邪念,他该上大将军灵前以死谢罪。 可以把她推开吗?他尝试过了,想把胳膊抽出来,结果她却揽得更紧……汹涌的血潮霎时拍打向他的耳膜,他只有咬紧牙关,才能止住心的颤抖。忽然又觉得恐惧,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失控,如此不分场合。若不是怕惊扰了她,他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这满脑子的绮思究竟从何而起,自己还是不是人! 可惜她对一切浑然不知,甚至嘟囔起来,“我躺下好么?”说着就要向他的大腿倾倒。 他一惊,慌忙把她搀住,尽量控制好语调,温声道:“小娘子等等,我去把赵嬷嬷唤来。” 她勉强睁开了眼,甚是不悦,“你又要走?” 悬挂的小灯笼不知怎么灯芯一跳,忽然熄灭了,这小小的空间陷入巨大的黑暗里,黑暗会滋生出很多东西来,比如妄念,比如痴狂。 咚咚……心跳得愈发激烈,视线被切断了,听觉便更加敏锐。他能听见她的每一次呼吸,甚至能听见她缓缓动作,衣料发出的摩擦声。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来依靠,好像百般不能舒心,慢慢那手攀过他的脖颈,挂在另一边肩颈,孩子般发出不满的啼泣,“我想睡觉……” 他无可奈何,只好转身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也许是心跳太急,吵着她了,她傻傻地问:“你怕黑吗?” 他没有说话,微微收紧手臂,那不是让她借靠,是拥抱。 很多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力气说出来,怕一时莽撞,断送了以后的相处,她知道了他的龌龊心思,又会怎么看待他?所以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趁着她还糊涂,趁着她看不见他面红耳赤,就算是老天赏了他一时的得意也好,他知道那都是偷来的。 她领上有清幽的栀子香,伴着一点脂粉的味道,是女孩子独有的甜腻。 车外雨声大作,赵嬷嬷和午盏终于坐进了另一辆马车。他开始期望路更漫长些,走得更久一些,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有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也会消散在漫天的冷雨里,不会有人发现。 第51章 就这样保持着抱姿, 奇怪明妆居然真能睡着,不久就听见她气息咻咻,酣睡得孩子一样。剩下李宣凛独自怅然,其实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苦恼, 苦恼她究竟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苦恼自己因爱生欲的那点不堪。 逐渐平静下来,年轻的悸动散去了, 他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脊背, 不掺杂任何俗世的欲念, 像家人那样, 满心都是怜惜之情。他的想法一直很简单,只要她好好的,自己护她一路周全,就对得起大将军夫妇了。只是他也有晃神的时候,也有信念动荡, 谋求私利的时候, 好在还能醒悟, 还能及时抽身, 至少不去动用她对他的信任,卑鄙地试图将她占为己有。 慢慢松开臂膀, 心一点点冷硬下来,知道不应该再眷恋了。御街上的灯亭燃着蜡烛, 随马车前行一路倒退, 渐渐变得疏朗, 不久拐上界身南巷, 车内的光线又暗下来, 很快两盏高悬的灯笼透过车窗煌煌照耀, 终于到了。 他听见婆子搬动脚凳,磕托一声放在车旁,于是轻声唤明妆,“小娘子醒醒,到家了。” 明妆勉强睁开眼,车门打开了,赵嬷嬷撩起门帘向内询问:“小娘子可能自己下车?” 自己下车,好像有点难,她嘴里说好,脚下却拌蒜。最后还是他先下马车,在下面张着臂膀迎接她,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歪歪斜斜就跳了下去。 赵嬷嬷和候在门上的商妈妈交换了眼色,但又不好说什么,小娘子落地之后赶忙上前接了手,商妈妈笑道:“今日小娘子又耍孩子脾气了,李判千万别放在心上。后头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你也忙了好几日,快些回去洗漱洗漱,早早歇下吧。” 她们搀着人进了大门,李宣凛站在那里,若说先前一直没有深切的体会,到这时,她身边的人开始对他起了防备,他才鲜明地意识到,有些事在潜移默化地发生转变,或许自己在她们心中,再也不是那个可堪依托的人了。 七斗见他怅然立在那里,上前轻轻唤了声公子,“快回去歇着吧,明早还要上朝。” 他听后回过神来,重新挺直脊背,转身往跨院去了。 那厢商妈妈将人安顿在床上,看看这烂醉的样子,真是愁煞了人,“究竟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一面替她脱了罩衣,接过午盏递来的帕子仔细给她擦拭。 午盏道:“也没喝多少,前前后后三杯罢了。我们小娘子的酒量是真不济,我看袁家二娘子和三娘子喝了总有七八盏,一个都没上脸,人家喝酒像喝水似的,只我们小娘子,三杯就倒,往后怕要滴酒不沾了,否则可得闹笑话。” 说起笑话,赵嬷嬷便看了午盏一眼。有些话不大好说,勉强等商妈妈替她擦完了身子,暗暗招了两下手,挤眉弄眼说:“来。” 商妈妈迟迟跟过来,两个人让到了僻静处,商妈妈问:“怎么了?” 赵嬷嬷抚胸道:“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半天,总觉得不大对劲。你瞧我们小娘子,可是有些过于依赖李判了?这两日李判不曾回来,我看她蔫蔫的,整天没什么精神,今日喝醉了把午盏撵下车,非要李判上去……孤男寡女的,虽都坦坦荡荡,但终归说不过去。其实若是不与仪王殿下议亲,李判倒是很好的人选,他那样大仁大义的品格,何愁将来小娘子过得不和美?可如今不是已经把亲事说定了吗,家中长辈答应,宰相娘子也回了圣人,再同李判走得太近,终归不合适。” 商妈妈也呆呆的,搓着手道:“他们年少时就认得,交情非比寻常……”想起刚才李判伸手接小娘子那一下,心里也开始彷徨,犹豫地看了看赵嬷嬷,“要不明日,你与小娘子说说?” 赵嬷嬷为难起来,“小娘子是你奶大的,你们更亲近,自然应该由你来说。你可万万不要推脱,我是陪着出门的,和你自是没法比。” 商妈妈没办法,想想到底是为小娘子好,也没了二话。第 二日待得辰时前后,终于听见里间有动静,明妆拖着长腔叫妈妈,她忙进去查看,温声道:“小娘子醒了?昨夜吃醉了酒,今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明妆说没有,朝外看看,“还在下雨吗?” 商妈妈说:“昨晚下了一夜,今早已经停了。小娘子可要起身?我让午盏把衣裳送进来。” 她却摇头,重又缩回了被窝里,懒懒道:“不起来,再睡一会儿。” 今日是单日,知道李判大概已经上朝去了,也不用多此一问了,只是想着他中晌会不会回来。昨天自己喝得浑浑噩噩,说了什么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很困,想睡在他大腿上,结果没能成功,被他一手架住了。 冥思苦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琢磨什么,为什么想睡在他大腿上。醉时一切合乎常理,醒后一想五雷轰顶,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就算交情再深,也经不住她这么磋磨。 愁眉苦脸,她侧过身子把手垫在颊下,两眼空洞望向半垂的竹帘,那模样看得商妈妈一阵忧心。 摆手让内寝的女使都退下,商妈妈坐上床沿,温存地唤了声小娘子,“妈妈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你可愿意听一听?” 明妆收回视线,嗯了声,“妈妈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倒也不是为旁的,就想聊一聊你的婚事。”商妈妈含蓄道,“小娘子已经决定和仪王殿下定亲了吗?要是还未决定,可以好好想想,究竟自己心里更喜欢谁,哪一个是你可以依附终身的人。依着我的意思,仪王殿下虽好,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小娘子嫁了他,虽有荣华富贵,但高门大户水深得很,小娘子将来能够应付吗?若是心里还犹豫,不如趁早婉拒,换一个可靠的郎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岂不是更好吗?” 商妈妈没有直接点出李判,但如果她当真对李判有心,就应该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果然她调转视线,怔怔望向商妈妈,“妈妈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前两日已经交换了信物,妈妈现在却鼓动我反悔吗?” 不知怎么有些恼羞成怒,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依稀记得,昨晚李判好像抱过她,自己虽然吃醉了,但那种感觉能够回忆起来。如果说花园里绊倒那一下是水,那么昨晚便是烈酒,既辛辣,又回甘。 可是她不敢想,在她看来李判这种人可以生死相托,但不能拿儿女私情亵渎,他也不会喜欢她这种累赘的小女孩。所以商妈妈的话经不得推敲,她上哪里去找一个知根知底,安稳可靠的郎子?就算有,也不能助她走入禁中,婚姻和爹爹的仇,究竟孰轻孰重? 商妈妈见她脸色微变,不由窒了下,“小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近身侍奉的人,在她眼里长辈一样的乳母,忽然因她的不悦惶恐局促起来,明妆顿时有些后悔,忙换了个语调说:“妈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若阿娘还活着,一定也是这样劝我。可是……和皇子结亲不是儿戏,今日答应,明日反悔,叫人怎么看我呢?”说罢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都觉得我应当嫁给李判,对不对?我昨晚是吃醉了酒,做事出格了,自己也在反省呢。回头等李判回来,我当面向他致个歉,请他原谅我昨晚的鲁莽,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说得很坦荡,没有半点犹豫为难,商妈妈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多虑了,重又露出了个笑脸,“小娘子心里有成算,我就放心了。哎呀,我也是杞人忧天,不知担心那些做什么!好了好了,小娘子再睡个回笼觉,锦娘正在蒸栗子糕呢,等出锅了我来叫你。”一面说一面替她掖了掖被子,从内寝退了出去。 明妆长出了口气,心里沉甸甸地,闹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应当有那么一丝丝喜欢李判,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从他每年为爹爹祭扫开始吧。虽然那时并不亲近,每年也只写一封信,但感激日久变成喜欢,也不是不可能。后来他立下军功封了公爵,在宣德门前对她长揖,她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念旧情,若是一早知道,自己应当不会与仪王做那个交易。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就算不和仪王定亲,也不能与李判有纠葛,万一仪王调转枪头,联合弥光陷害李判,那怎么得了。况且那日她问李判,要不要继续与仪王定亲,李判是赞同的。命运逐步推进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了,既然如此,就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吧,那点不为人知的小情小爱不重要,自己知道就行了。 反正心情不好,又蒙着被子迷瞪了一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 家里没有长辈,不需要晨昏定省,睡到几时是几时。起身了,收拾停当用午饭,其实时刻都在等着外面传消息进来,可惜李判还是没有回来。 下半晌,袁家来人了,是两位舅母带着将来陪嫁的礼单,特意送来给她过目。 大舅母萧氏指着册子上登记的物件给她看,“这排是老太太预备的,这排是大舅舅的,这排是二舅舅的……还有这里,是你姨母给你准备的。你仔细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好立时填补进去。” 明妆托着礼单,当下五味杂陈,“为我的亲事,让长辈们费了好些心,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二舅母黄氏道:“女孩子出阁,这些东西是必不能少的,到时候一抬抬装点起来,外人看体不体面,全拿妆抬作凭据。老太太说,易家那头是不指望了,咱们自己操持,反倒样样顺心。” 明妆笑了笑,“可是还早呢,下月初二才过礼,不是还有二十来日呢吗。” 萧氏说:“你不知道,从定亲到亲迎,快的不过个把月而已,人家定下了亲事,还有个不着急把人迎娶回去的道理?现在不预先筹备起来,到时候时间太赶,唯恐有遗漏。上京那些人的眼睛毒着呢,一个疏忽,就让她们有了谈资。” 明妆颔首,虽然对婚事本身没有什么期待,但外家的心意不能辜负。逐样仔细地查看,簪花小楷写得清楚,销金裙、珠翠团冠、四时髻花、锦绣被褥…… 再翻过一页来,时光倏忽,忽然便到了四月月头上。 新开的那间香水行,生意很不错,明妆坐在窗前翻看账册,上月的进项居然超过了车马行。今日有人登门商谈入股,要将上京的店名和格局原封不动搬到幽州去,在幽州乃至附近郡县,开设挂靠易园名下的行当。 这事明妆想了好几日,觉得实可以一试。上京这里的行市她要垄断,但在外埠开设,却可以造起易家香水行的名望。自己在家收取赁金,每年一百五十贯的进项是白赚的,又不用自己耗费人力物力,这个买卖做得。 于是吩咐管事出面商谈,将一些要规避的风险白纸黑字写清楚,自己坐在屏风后听着,等字据立下了,再送到后面来让她掌眼。 前面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后阁来,人家倒也说得实在,“易园的买卖做得大,仪王殿下更是金字招牌,有了这两项,还愁买卖做不好吗!说句真心话,每年一百五十贯的借名金确实不菲,但咱们也是瞧着这两项,贵些就贵些,总是值得的。” 管事笑着寒暄:“杨大官人说笑了,上京之外的店子任由大官人开,你就是开到西域去咱们也不管,一百五十贯而已,也算多?” 午盏捧过印泥送到案前,明妆在字据上钤了印,不管他们打什么太极,这桩买卖已经成了。 枯坐半日觉得累了,后面的事由管事去办,自己起身重回了后院。刚迈上木廊,听见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女使上来回话,说公爷回来了,在西边花厅里等着小娘子叙话。 明妆有点恍惚,芝圆大婚那日后,就没怎么见过李判。听赵嬷嬷说禁中给他说合了亲事,后来他也没在易园过夜,想必相得不错吧,两下里无形间就疏远了。 今日忽然来见她,应当是为归还易园。她心里有底,便让商妈妈回房把票据取来,以便接下来钱房两讫。 不过赶去见他,心里还是雀跃的,就是那种忍不住的向往,虽然情怯,依旧有热望。 脚下匆匆到了花厅前,还未进门就看见他的身影,穿一件曾青的襕袍,侧身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笑起来,轻快地唤了声“李判”,他听见了,转头看过来,眼中微波一漾,很快浮起了一片暖色。 “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衙门里不忙吗?”她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一面回身吩咐煎雪上茶。 李宣凛却抬手说不必,“茶就不喝了,我来看看小娘子是否有空去一趟检校库,大尹那里我已经说定了,只等过去变更房契。” 是啊,明日要过定了,前事须得厘清。这件事拖了这么长时候,确实是自己拖累了他,于是明妆爽快道:“今日就有空,我已经让商妈妈去取卖契了。” 他说好,尽量显得从容些,连目光都要好好控制,不让它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明妆却有点伤心,两人之间不知何时筑起了一堵高墙,他有他要在乎的人了,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了。 心有不甘,她还想打探,“听说李判也在议亲,议得怎么样了,可决定什么时候过定?” 他噤了下,颈间喉结滑动,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好半晌才道:“在议,还没打算定下。” 正说合的那家,是荆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官家开口保媒,算得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本朝好就好在官家只牵线,不指婚,这样各自都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奉了旨意便一定要成婚。 明妆虽心酸,但他要是能聘得一位好妻子,自己也会为他高兴。像这等身份尊贵的,嫁进来倒是好事,至少唐大娘子没有胆子欺压,新妇也能过得舒心些。 李宣凛这头,实则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他是个一根筋,走进了死胡同里,就很难扭转自己的决心。况且眼下事忙,官家也有册立太子的准备,朝中暗潮涌动,人人自危,这个时节下,他哪里有闲心谈什么婚事。 所以往后再拖一拖,错过了那些说合的贵女,对他来说没什么可惜。只是在她面前,一些难言的心里话说不出来,以前的坦荡,变成了现在的猥劣,他时刻在自责,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像今日,见她一面暗藏欢喜,而为了这一面,又不知鼓了多少次勇气。 好在她什么都没察觉,这样很好,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只要仪王不生狼子野心,她可以安稳一生,尊贵一生,即便不在他身边也不要紧。 商妈妈很快把东西取来了,马车也在门上候着了,大家一同去了检校库,换回了房契,明妆也将那十万贯交还了李宣凛。 他捏着交子,竟有些不知怎么处置,蹙眉重又往前递了递,“还是小娘子继续替我保管吧。” 明妆却不接了,笑着说:“我不日就定亲了,不能替你保管这样巨额的钱财。李判拿它买宅子吧,最好买得不要太远,我若是想串门,也方便一些。” 再多的话,无从说起,从满心依恋到不得不疏远,其实只需一转身而已。 登上马车,她朝他挥了挥手,“李判,我回去了。易园虽归还了我,但你得空也要常来看看我啊。”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颔首说好。 不过是随口的虚应,彼此都知道。 明妆放下车上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走吧。” 马车跑动起来,她没有回头望,心一点点沉下去,唇角再也仰不起来了。 第52章 香奁琳琅 第41节 他目送马车去远, 不知怎么,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生命里抽离出去,一时人也有些惶然了。 七斗见他怔愣,一连唤了好几声公子, “官家先前传话, 命公子傍晚入禁中,公子别忘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略整顿了下心绪牵过七斗手里的缰绳, 临上马前吩咐了一声, “即日起, 去各大牙行打探宅子,先安顿下来再说。” 七斗应了声是,笑道:“小人也这么想来着,总住在衙门不成事。小人回头就让张太美往南瓦子去一趟,那里有全上京最大的牙行, 哪里有宅邸出手, 哪里有商铺租赁他们全知道。”顿了顿又追上去问, “公子, 找哪个坊院的,有讲究没有?我听说崇明门内大街那块, 有西河郡公的宅邸出售,那园子才建成没几年, 西河郡公要携全家迁往封地, 这宅子打算折变, 咱们过去瞧一瞧吧, 若是能成, 买下来稍稍添置一些东西, 就能住进去。” 可马上的人却沉吟了下,“崇明门内大街,远了些。找离界身南巷最近的宅子,就算价钱高些也无妨。”说完打马扬鞭,往御街上去了。 七斗看着随行官护卫他走远,往南张望了一眼,站在检校库广场上,就能看见崇明门内大街的牌子。崇明门内大街到易园,至多两炷香,哪里就远了! 嘀嘀咕咕往停在道旁的马车走去,张太美打量了他一眼,“又遇上什么难事了,嘴里直倒涎。” 七斗把公子的话复述了一遍,又不屈地回身朝南指了指,“你说说,这也算远?” 张太美比起七斗来,果然更精于人情世故,嘁了声道:“你小子,该学的地方多了!你说你这么没眼力劲的愣头青,公子偏要你跟着,反观我,明明一个大机灵,却用来赶车,真真大材小用!”感慨了一番境遇,最后还是给七斗拨开了云雾,“公子说远了,那就是远了,咱们做下人的,照着吩咐办事就对了,有什么好啰嗦的。你想想,前阵子可是住在易园里的,如今搬出来,门槛外面就算远的了,你倒好,一下子找个两炷香路程的,怎么不上幽州找宅子去!” 七斗眨着眼,愕然看了张太美半天,“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张太美说,“就顺着易园那一片找,实在找不见,往南,观音院桥那片也未为不可。” 这回七斗明白了,观音院桥附近是戚里,仪王府就在那一片。易小娘子明日就要和仪王定亲了,将来总有出阁的时候,把宅子买在观音院桥,离仪王府近一些,照旧能和易小娘子做街坊。 唉,这么一想,公子真是云天高谊,令人钦佩。七斗朝着他远去的方向望一眼,暮色逐渐蔓延上来,四月的暮云已经很有夏日风范,一簇簇野火般堆叠着,把皇城上空都填满了。 几乘快骑到了东华门上,因鹤禁在左承天祥符门以南,控鹤司与殿前司分管了禁中戍守,控鹤司掌东华门及左掖门,余下诸门,仍由殿前司掌管。 门上青琐郎上前叉手行礼,唤了声上将军,他微一摆手,将手里马鞭扔给了身后的随行官。 禁中无召不得阑入,因此官家早就派了小黄门在左银台门上候着,见他来了,忙快步上来行礼,复退身让到一旁,向宣右门上比手,“公爷请。” 官家这回在福宁殿,天色将暗不暗,距离掌灯还有一炷香时间,因此偌大的宫殿深处光线晦暗。 有风吹进来,垂挂的帐幔飘拂鼓胀,远看像有人立在帐后一样。待风走了,又平息下来,这大殿便显得异常静谧,只听见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官家有召见,在这之前早就屏退了侍立的宫人,只余下弥光一人在殿前伺候。见李宣凛进来,他从阴影处走上前,客气地呼一声公爷,“官家在后阁等着公爷,请公爷随小人来。” 穿过幽深的殿宇,后阁愈发昏暗,只有东边的一扇小窗,照进黄昏的天光。 官家喜欢蘅芜香,阁内每每香气浓郁,伴着这样的天色,莫名有种沧桑的意味。官家在屏风前的官帽椅里坐着,抬了抬眼,示意他坐,隔了好半晌才开口,“谏议大夫今日秘奏,说高安郡王借大婚之名,四处结交党羽,大肆收受贿赂。如今他府上门客已有两三百人,长此以往,只怕这社稷就要倾斜了。” 李宣凛听后,不免仔细掂量,略斟酌了下道:“皇子豢养门客,向来是大忌,高安郡王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官家且稍安勿躁,这件事还是得从头彻查,若是有人刻意构陷,拿住那个贼人以正视听,也好还郡王一个公道。” 可是官家却显得疲惫又失望,缓缓摇头,“朕有八个儿子,大哥如今被圈禁,三哥一心想当神仙,五哥是个书呆子,余下几个年幼还需历练,也只二哥和四哥能替一替朕的心力。四哥的脾气朕知道,平时喜欢结交朋友,半个糙人还要附庸风雅,若说他养门客,朕并不怀疑。正是因为要供那些人吃喝,收受贿赂便说得通了。”语毕长叹起来,“朕竟不知哪里做错了,几个年长的儿子一个都不让朕省心,这太子之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放心册立。” 大概因为气闷,官家又咳嗽起来,弥光上前为官家捶背顺气,一面道:“官家别着急,庆公爷来了,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像公爷说的,彻查总是要彻查的,就是这承办的人选还需斟酌,官家何不听一听公爷的意思?” 官家闻言叹息,“皇子们一个接一个犯事,朕的脸都快被他们丢光了。谏议大夫早朝后单独奏谏,说得唾沫横飞,雨星子一样射进朕眼里,朕还能说什么,只好自己擦拭罢了。民间那些做父母的,尚且因管教不好儿子被人说长道短,我们这样的天家,更是要被天下人诟病,叫朕如何不伤心!说实话,朕真的有些怕谏院那些人,一个个张牙舞爪,说话不留半分情面,为立太子一事不知和朕缠斗了多久,如今又弄出这么一桩丑闻来,朕更是要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有孙贵妃,哭天抹泪替四哥说情,朕知道,她是因着芝圆,一心要保全四哥,可篓子已经捅出来了,叫朕怎么办!”说来说去,终究回到了原点,“你说,让谁来负责彻查此事最合适?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要找个贴心的人,才能把事办好。” 李宣凛忖了忖道:“臣以为,监察御史何同光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新城长公主的驸马,官家若不想外人插手这件事,还是托付何监察最为妥当。” 结果官家又是半晌没开口,慢慢停住了把玩玉石的手,通常这样时候,就表明龙颜不悦了。 气氛果然紧张起来,李宣凛察觉了,忙离座揖手,“臣见识浅薄,目下只想起这个人选,若有妄议之处,还请官家恕罪。” 官家那嗓音仿佛浸透了寒霜,伴君如伴虎无外乎如此,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后一刻便让人如临深渊。 “你也知道监察御史是长公主的丈夫,既是外戚,这件事就不该插手。我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你已经料到了,不过你有意绕开了他,是出于私情试图保全他,朕猜得可对吗?” 一旁的弥光顿时洞悉了,朝李宣凛看了一眼。 李宣凛的身子俯得更低了,“官家明鉴,臣并没有私心,举荐何监察,也实在是因为何监察秉公办事,刚正不阿。” “秉公办事……”官家冷笑了一声,“曾经朕也以为你是个秉公办事的贤臣,但如今看来,你也会徇私。你与密云郡公师徒情深,朕知道,所以你处处看顾恩师的女儿,朕也知道。明日二哥就要向易小娘子下聘了,为了保易小娘子平安,你自然想让二哥远离是非,因此弄出个何同光,想把二哥摘出来,是不是这个道理?” 弥光听了,微微抬眼一觑李宣凛,见他低着头,略顿了顿才道:“臣确实有私心,但臣不举荐仪王殿下,也是为着诸皇子的兄弟手足之情。” 官家显然更不豫了,“兄弟手足之情,应当拿徇私舞弊来周全吗?他们先是朕的儿子,后才是兄弟手足,为朕分忧是他们的分内,我倒要看看,二哥经过了大哥那件事,是否还有胆量彻查其他兄弟。” 李宣凛只得道是,不敢再说其他,弥光却从中窥出了一点端倪,看来官家这回,是有意要试探仪王了。 这一试,其中满含深意,也许就是以此来衡量仪王,是否能胜任储君一职,试他是否秉公、是否怕得罪人,甚至是否刻意逢迎。只要过了这一关,想必仪王的前路就要敞亮起来了。弥光紧紧掖起了两手,心下略松了松,庆幸离日后将养子捧上高位,又近了一步。 官家手里的玉把件,重又不紧不慢旋转起来,这时掌灯的宫人列队进来,将这昏暗的后阁点亮了。 “控鹤司那头好好主持,日后朕还有重任要交给你。”官家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不耐烦,微摆了下手,“好了,你退下吧。” 李宣凛道是,长揖之后退出福宁殿,走过一重宫门,宫门便紧紧合上,到了落锁的时候,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门轴转动的声响,浩大低沉,像一曲悲壮的挽歌。 宫城正北的拱宸门,闭合稍晚了半分,一个换了便服的小黄门悄悄挨出去,过了护城河上长桥,对岸有快马牵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解了缰绳,便一路朝仪王府赶去。 王府灯影幢幢,两个侍卫站在门前,哼哈二将一般。小黄门上前,微微抬了抬压低的笠帽,侍卫一见他的脸,什么话都没问,退让到了一旁。 府中管事向内通禀,很快把人带到仪王面前,小黄门将官家的话一字不差传达上去,语罢又道:“弥令的意思是,官家大有可能借助高安郡王的案子,来试探殿下。朝野上下,已然有了官家欲册立太子的传闻,殿下这回领命,须得慎之又慎。弥令命小人带话给殿下,官家未必没有另外派遣第 二人暗查此事,无论如何,殿下秉公办事就好,官家要看的是殿下的真心。” 仪王明白过来,顿了顿又问:“李宣凛也奉召面圣了?” 小黄门说是,“庆国公极力推举监察御史侦办此案,想是怕殿下卷入其中吧。” 这倒是个好兆头,所以将般般留住,果真能够牵制李宣凛。其实当初自己作这个决定,也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一则自己在朝一直与军中有牵连,再与重臣联姻,目的太明显。二则自己与弥光过从甚密,若是娶了易云天的女儿,也可打消有心之人背后的闲话。 所以现在进展顺利,大约是阿娘在天上护佑着他吧!无论如何,爹爹总还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八个儿子里,只有自己一直被委以重任,这江山有什么道理旁落到他人手上! 轻舒一口气,他颔首道好,“带话给弥令,官家若有任何动向,即刻派人呈报我知晓。” 小黄门道是,长长作了一揖,复退出了书房。 案头灯火摇曳,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没有起身,搁在案上的手缓缓舒张,重又紧握起来。 多少次的防备试探,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无休无止的父子拉锯,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很奇怪,官家对于其他兄弟,好像从来都是慈父,唯独对他,莫名有种奇异的忌惮。譬如当初与桂国公家的亲事,明明已经十拿九稳了,却一夜之间风向大变,那个曾经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子,转头就嫁了别人,其中难道没有官家的主张吗?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孩子,越长大,越发现连父亲都失去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般般一样,娶了她,看见另一个自己,所以这门婚事于他来说并不为难。 如果一切尽如他意,留下她也无妨,至于她要的弥光,待得时机成熟时候杀了就杀了,反正一个事事谈条件的狗宦官,留着也没有大用处。 抽开抽屉,里面摆着那方紫色的罗帕,他探手取来,细腻的质感在指间蔓延,柔软得像她的皮肤。 其实自己算得上薄情寡性,他自己何尝不知道。但孤单得太久,也想找个人作伴,如果这人不令他讨厌,且还有几分利用价值,那就更好了。现在的自己力量不够,需要借助一些人事,等到了能够主宰天下的时候,大概就对她没有所求了,届时未必不能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多简单却又难以企及的字眼,他的出身使然,处境使然,让他没有机会像个普通人那样谈婚论嫁,即便要成婚,也是充满了算计,细说不可谓不悲哀。 不过还好,他有几分喜欢她,明日的定亲仪也让他隐约有了一点期待。自己年纪终归不小了,看着身边那些人一个个儿女绕膝,若来一两个小人追着他喊爹爹,其实也是不赖的一种体验吧! 一向四平八稳的人,居然忐忐忑忑过了一夜。第 二日天蒙蒙亮,贴身的女使就隔着帘子轻唤:“郎主,该起身了。” 他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床前的帘幔高高打起,要穿的衣冠也源源送进了内寝。 洗漱,用晨食,打扮停当,过定也须讲究吉时,司天监早就看好了辰时三刻,提前或延后,都不行。 于是喜庆的队伍从仪王府出发,一路招摇过市到了界身南巷,吕大娘子作为冰人,早就在巷子里等着了,家仆将圭表放在日光下,一瞬不瞬盯着光影移动,盯了好半晌,终于大喊一声“吉时到”。易园的大门敞开了,门内走出两列仆妇,个个满脸喜气上来纳福,将送聘礼的队伍迎进了大门。 十六台聘礼,算得上京城中极有排场的了,内宅的人纷纷出来观礼,明妆也被女使搀了出来。 今日她穿一件朱殷的交领上衣,下配余白的襦裙,腰上拿青楸的腰带束着,很有少女的明媚窈窕。见人来了,白净的脸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就是那浅浅的一低头,忽然让他的心踉跄了下。 吕大娘子笑着上来道喜,“今日良辰美景,正宜两姓联姻。”一面向袁老夫人呈上了礼单,“请老夫人过目,珠翠首饰、金器裙褶、缎匹茶饼都已齐备,女家若应准了,请回鱼筷,让李郎子放心。” 金尊玉贵的二皇子,第 一次被称作李郎子,不过一个称呼的转变,忽然有了家常的味道。 袁老夫人连连道好,忙命人将准备好的回礼运上来,有紫罗匹缎、箧帕鞋鞍,最要紧是回筷礼,往两只罐子里装满清水,投入四条金鱼,另把彩帛做成的生葱和一双金鱼筷挂在罐子边上,这就表示这门亲事板上钉钉,轻易不会更改了。 礼已成,一众在场的亲朋都很欢喜,当然也包括强颜欢笑的易云川夫妇。 仪王作为新郎子,须得向长辈们一一见礼,见过了外祖母,转而来给伯父伯母请安。 长揖下去,这一揖让易云川又慌又羞,连连说不敢。 仪王一笑,和声道:“伯父与伯母是长辈,就安然受从源一礼吧。之前的事,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无论如何血脉相连,般般将你们视为长辈,那么于我来说你们就是长辈。” 易云川这才松了口气,愧怍道:“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今天是好日子,前事就不提了,般般年轻,又失了怙恃,往后还请殿下多加爱护。” 仪王说一定,复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眉目之间满是笑意,“我今日既给她下了定,一辈子就认定她了。请长辈们放心,不论祸福我都不离不弃,除非她不要我。” 这话说完,众人笑得慰心,只有明妆觉得意外,那双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消化了好半晌,才抿唇笑了笑,算是收下他这份心意了。 他拿目光轻拢她,碍于人多不好亲近,心里只是觉得奇异,这个女孩子,将来大概就是他的枕边人了,原配的夫妻,无论如何不同于以往的女人。 定亲的流程走完了,诸多亲友欢坐一堂饮茶吃果子,他好不容易从人堆里脱身出来,才与明妆私下说上两句话,微微弯下腰,偏身在她耳边叮嘱:“今晚我在杨楼定了座,邀至亲好友吃席。晚间我来接你,打扮得漂亮些,千万要给我长脸。” 明妆瞥了他一眼,“我就是不打扮,也很漂亮。” 分明不满的反驳,却让他品出了字里行间的小骄傲。 他噎了下,会心笑起来。 第53章 杨楼, 相较潘楼不那么豪奢,是个更为雅致清净的去处,门前虽也有官妓引来送往拉客,却没有南瓦子那样张牙舞爪的做派。淡施脂粉, 点着绛唇的女子, 穿着杨柳色的春衫立在门前轻送婀娜,“贵客进来小歇片刻, 有新酿成的蓬莱春。” 若是客人摆手拒绝, 也绝不夹缠, 又换下一位路人殷勤招呼, 总有欣然相就的客人。然后便莲步款款引领,送进丝竹管弦深处,深处有醇美的琼浆和嘌唱的伶人,晚间的上京城一扫白日的端直,连那些王侯将相, 也如鱼游春水般鲜活起来。 仪王酬谢亲朋的场所, 定在二楼连号的酒阁子里, 原本每间阁子都是独立的, 逢着客人有需求,阁与阁之间的屏障可以收拢, 变成一个深长的小厅。但男客女客要分开宴饮,因此在走道对面另准备了三个阁子。仪王是东道, 要款待他的朋友同僚, 女眷这头大多是明妆的至亲, 和吕大娘子及几位随丈夫赴宴的贵妇。明妆不会饮酒, 她们也并不介意, 她们只关心楼里新出了什么点心, 聂五娘什么时候来献艺,大家漫谈着,这场宴饮很随意自在。 静好还是爽朗的性子,偏头和大家说起州桥夜市上新来了个点茶婆婆,明明一脸褶子还要扮俏,擦着大红的胭脂,头上戴三朵花,说得一手好故事,等有了空,一定邀大家去吃茶。 平常这种话题,芝圆最感兴趣,可这回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周大娘子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明妆觉得纳罕,私下问芝圆怎么回事,芝圆忌惮人多不好开口,便推说要如厕,拽着她出了酒阁子。 跑到僻静处,就可以发泄心里的不满了,芝圆随手揪下一截花枝,气恼地抽打抱柱,一面向明妆抱怨:“成了亲真不好,烦恼事一大堆。原本我自己一个,人吃饱喝足万事顺心,现在却给强塞进很多苦恼,早知道就不嫁人了。” 明妆失笑,“是谁一听说要定亲,高兴得几晚没睡好?现在倒来后悔,郡王知道了要伤心的。” “他伤心什么,还不都是他惹的祸事!”芝圆愤懑不已,“闯了祸,天塌下来当被盖,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我都快愁死了。” 明妆愈发不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你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可是她刚说完,芝圆便幽幽盯住了她,“我发现手帕交,原来可以用来救急。” 那双眼在昏暗处简直发绿光,明妆有点发憷,“你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二嫂。”芝圆忽然叫了一声,把明妆吓了一大跳,然后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央求道,“你和二哥说说,四哥绝不是那样的人,虽收过几样小礼,全是亲近的朋友相送,压根不是谏议大夫上奏的那样。” 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明妆摸不着头脑,但大致也听出了些头绪,“是因为收了几样小礼,被人参奏了吗?” “对!”芝圆耷拉着眉眼道,“谏议大夫弹劾四哥收受贿赂,还说他豢养门客,天知道他这样四体不勤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什么豢养门客!可是官家相信了,跑到贵妃那里质问,吓得贵妃连忙差人出宫送信。今日官家又下了令,命二哥彻查此事……”说着用力地摇了摇明妆,“四哥的性命前途可就在二哥手里攥着了,你好歹要在二哥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大事化小,先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明妆讪讪,“他们是亲兄弟,让郡王直接向他澄清,不是比在我这里绕弯子好吗。” 可芝圆摇头,压声道:“他们兄弟面上亲厚,暗地里较着劲,四哥哪里敢同二哥说!我想着,咱们俩倒是无话不谈,你又和二哥定了亲,说不定你能替我们说上几句话。”言罢蹙眉眨了几下眼,“当然了,二哥这人凶得很,我也怕他怪你多事。你小心翼翼打探打探,若是他不高兴,你就不必再说了,免得因我们的事,让你为难。” 这算是人生到了转折点后,遇见的第 一件事,芝圆当然是相信她才来托付她,可芝圆不知道,她在仪王面前其实说不上什么话。 明妆很尴尬,又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试试吧,但朝中事务,恐怕没有我插嘴的份,你不是说他凶得很吗……”她悲观地捺了下嘴角,“我也有点怕他。” 香奁琳琅 第42节 芝圆呆了呆,“有点怕他?不应该啊,你们都定亲了,你是给自己找丈夫,又不是给自己找长辈。” 好友似乎非常担心她的现状,一扫搬救兵的执着,先来苦恼她的处境了。 “我觉得,是因为他对你还不够温存,只要你们多亲近两回,你就不会怕他了。”芝圆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指点江山,“不过若是连他对你好,你都觉得无福消受,那你就该好好想想,要不要成这个亲了。” 道理她都明白,但内情不能为外人道,只好含糊敷衍,连连点头。 芝圆转头看向天际,天顶一线月,细得像琴弦一样,愈发令人多愁善感,“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明妆笑了笑,“可你那夫婿本来就是王侯。” 芝圆听后更惆怅了,“贪图富贵的代价,就是时不时提心吊胆。”语毕摆摆手,打算和她重回酒阁子。 可是明妆却站住了脚,芝圆见她不挪步,纳罕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直直望向对面,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儒雅清俊的男子正从对面酒阁子里出来,那人生得极为周正,身量也极高,像芝圆这种矮个子,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及人家腰身。 确实是个好看的、耀眼的男人,不过对于已经定了亲的人来说,看得那么痴迷似乎不大好吧! 芝圆正想拽她的衣袖以示提醒,却听她愉快地叫了声“李判”。 对面的男子向她拱了拱手,“恭喜小娘子。” 芝圆不解地看看明妆,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彷徨,很快明白过来,这两人之间肯定不简单。 要不要留点时间让他们独处?芝圆识趣地冲明妆比划,“我先进去……” 明妆却牵住了她的袖子,“咱们一起进去。”说罢向对面的人微颔首,拽着芝圆进了身后的酒阁子。 芝圆最爱管闲事,临进门之前还扭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人神色黯然,有种被遗弃的落寞感。她的好奇心瞬间高涨起来,探身在明妆耳边追问:“那人是谁?” 明妆随口应了声,“就是每年替我爹爹祭扫的人。” “啊,庆国公吗?”芝圆一脸不敢置信,“就是他追敌千里,攻破了邶国王庭?我看他明明很斯文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武将,他没有武将身上那种粗犷味道。” 明妆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但人不可貌相嘛。”说着接过一个酥山来,往芝圆面前推了推,“吃么?今日天气暖和,可以吃两口解解馋。” 芝圆捏着银匙挖了一匙,填进嘴里还不忘嘀咕:“他长得很好看,我打量他,比四哥可好看多了。”歪过脑袋贴在她耳边问,“你们俩,没什么事吧?” 明妆心下一慌,忙说:“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心慌完后只剩尴尬的讪笑,“今日这酥山,做得好甜啊!” 可是芝圆和她相识这么久,好友之间就是能洞察微毫,明妆的一点小异常,她都能精准拿捏。不过现在情况不大对劲,话当然也不能乱说,后来便含糊过去,又同静好她们谈论别的趣事去了。 终于一场宴饮结束,大家从杨楼散出来,已经二更时分了。送别了宾客,袁老夫人不大放心明妆一个人回家,原想让她大舅舅相送,却被仪王接过了话头,“外祖母放心,我送般般回去,不会有差错的。” 袁老夫人迟疑了下,边上的萧氏只管打圆场,“就让殿下送般般回去吧,也让他们说两句体己话。” 袁老夫人这才答应,想想也是,两个人都已经定亲了,自己还那样防备着,说来好笑。 于是对仪王道:“那就劳烦殿下相送了。” 仪王道好,拱手送别了袁家的长辈们,回身搀扶明妆登车。在他眼里,好像没有男女大防那些事,自己也随即登上马车和她并肩而坐,不过不关车门,垂帘高高打起来,冲她欣然一笑,“我还是头一回和你同乘呢,往后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多,小娘子要习惯。” 明妆不置可否,想起芝圆刚才托付的那件事,倒也没有反对,只道:“殿下,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他嗯了声,“你说。” 明妆斟酌了下道:“就是高安郡王那件案子,芝圆很是担心,本想让郡王亲口和你说,可郡王又说不出口,只好托付我,来替他们说情。” “说情?”仪王笑起来,“这件事岂是说情就能解决的!芝圆果然还是年轻,把朝政大事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你们小姐妹之间,私下一点议论倒也无伤大雅,但要记着,这些话千万不能同外人说,说出来会害得我左右为难。” 明妆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心里只管悲哀起来,果然这事她是真的帮不上忙。 但他似乎察觉了她的落寞,忙又换了个语调,温声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交情,况且四哥又是我的手足,我怎么能让人随意构陷他。可你不知道,官家把这案子交给我,也是为了试探我,我要是有意袒护他,只怕官家面前不好交代。我能答应你的,就是秉公办理此事,只要四哥不曾犯错,任谁也陷害不了他。但他若是当真一时糊涂,做下错事,那我也保全不了他。”说罢顿了顿,耐心地同她解释,“般般,如今咱们定了亲,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首先要考虑的是咱们自己的安危,不能因别人的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我身在其位,一个疏忽就会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明妆说是,“我明白。我只是将话传到,殿下能秉公办理就好,若郡王果真触犯了律例,自有官家裁夺,殿下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仪王听罢,高深地看了她一眼,“其实你是怕我暗中下黑手,怕我火上浇油,利用职务之便,坐实他贪赃枉法的罪证,是不是?”见她迟疑地望了望自己,便由衷唏嘘起来,“看吧,在我未过门的夫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精于算计的人,连自己的至亲手足都不放过。” 可帝王家的手足从来就不是手足,他们是冤家对头,更是你死我活的劲敌。明妆虽然不像芝圆那样从小长在禁中,目睹过尔虞我诈,但这样的现实也不难想象,所以仪王试图撇清,就显得愈发虚伪了。 不过不用去戳穿他,明妆道:“我哪能这样看待殿下,官家能把案子交给你承办,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吗。” 仪王这才满意,舒展开身子伸了个懒腰,曼声安抚她:“我与四哥,以前算不得多亲厚,但如今各自有了身边的人,你和芝圆交好,我们兄弟间的情义自然会比往日更深,就算看着你的面子,也不能让他蒙冤。” 只要不趁机落井下石,已经算给足脸面了,还去计较什么呢。明妆很承情地说好,又想起先前吕大娘子带来的消息,“圣人后日要召我入禁中,殿下那日一起去吗?” 仪王摇了摇头,“只有大婚第 二日,我才能陪你一起觐见。这回你得自己去,不用害怕,圣人很和善,既然认可这门婚事,自然不会为难你。” 明妆道好,复又问他,“官家会召见我吗?” 他想了想道:“说不准,官家也许会在皇后殿中,你只要沉住气,依着皇后殿里长御的指引行事,就能平安应付过去。”说着看她似乎有些忧心,抬指在她脸颊上刮了刮,“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若你能讨得官家和圣人欢心,也算为日后的前程做经营。孙贵妃能给芝圆讨诰封,圣人当然也能,只要圣人想抬举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要善用圣人和孙贵妃之间的微妙关系,懂么?” 他在教她尔虞我诈,他也喜欢这样的小接触,在他看来是拉近距离的手段,但明妆却有些不适应。她往后缩了缩,嘴里曼应知道,却见他微微放低了身子,目光与她齐平,脸上神色肃穆,让她陡然生出畏惧来。 忽而他又笑了,操着耳语般暧昧的语调说:“般般,你我虽然是因弥光结缘,但事到如今咱们定亲是真的,你要嫁给我也是真的。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人人都要问自己的决定负责,从今往后我以真心待你,你也要拿出真心来待我,好不好?” 明妆自然不敢说不好,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就不要抗拒我,你要是畏畏缩缩,日后可怎么相处呢。”他说着,眼波一转乜了她一眼,“其实我有些羡慕俞白,你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拘谨过,每次见他都是笑吟吟的,我不知还要修炼多久,才能像他一样得你信任。” 明妆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乱说的,必定有他的用意。他意在陕州军,甚至是控鹤司,虽然实话不便说出来,但不妨碍他时不时的点拨提醒。 她唯有装傻充愣,“我和李判是旧相识,故人之间自然不用拘谨。殿下也不必同他相比,我信任你,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倒是。”他似乎微微带着点小得意,“毕竟我与你定亲了,往后你我才是至亲至近的人。” 明妆堆着假笑应承,心里只管抱怨,这杨楼街怎么离界身南巷这么远! 好在后来对话寻常,鬼市子上繁华,一路走来都是售卖琳琅小物的。仪王也尽到了一个未婚夫应有的小体恤,叫住车,给她买了一盒香糖果子。 终于马车慢慢拐上了热闹街,离易园越来越近了,明妆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人也活泛起来,下车后还能场面上热闹两句,请仪王进去坐坐。 “不坐了,以后有的是时候。”他含笑道,“今日你也累了,进去好好休息吧!我那里还要忙四哥的事,快些查验明白,也好给官家一个交代。” 明妆说好,复体贴道:“公务再忙,不能累坏了身子,殿下也要好生休息。” 他当然很领情,那笑意又和软三分,只说知道了,退后两步牵缰上马,明妆目送他走出巷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赵嬷嬷站在她身后,轻声道:“小娘子今日受累了,快进去吧。” 明妆垮下了肩,惨然喃喃:“应付得好累……” 所幸后日就能进宫了,只要走进那座禁廷,对她来说就是实现愿望的一大步,即便仪王没有如约,自己也能想办法找弥光索命。 提了提裙裾,转身迈上台阶,忽听午盏叫了声小娘子。明妆回身看,见巷口又有人进来,热闹街上灯火辉煌,照得那一列人马轮廓镶嵌了金边似的,到了宅前灯笼照得见的范围,才看清是李判并他的随行官们。 明妆一喜,“你怎么来了?” 李宣凛不自在地抬起马鞭,指了指跨院方向,“我有件东西落下了。” 明妆哦了声,“是叫人送出来,还是你自己进去取?”话才说完,他已经翻身下马了。 “我自己进去取。”他快步迈进了门槛,却在槛前止步,回身望向她。 明妆忙跟着进门,正要让人引路,他拔下了门旁挑着的灯笼,对赵嬷嬷等人道:“你们先回内院,我有几句话,要私下叮嘱小娘子。” 明妆怔了下,忙道好,朝跨院比了比手,“我陪你过去取,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 他颔首,并不在意赵嬷嬷等人的目光,自己挑灯上了游廊。 夜很深了,风吹动院里的芭蕉叶,沙沙作响。 他走在前面,听见身后清越的脚步声,知道她离他不远。脚下不由放慢一些,想起先前在杨楼见到她,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热络地同他搭话,巨大的落差让他的心拧起来,一直拧起来,拧得五脏六腑都疼了。 该怎么纾解,他不知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一见她,即便不合常理甚至背俗,也要见一见她。 现在人就在身后,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来取物也是随便找的借口,其实他没有什么落下的,硬要探究,大约是一颗心吧。 第54章 明妆跟在他身后, 心里半是甜蜜,半是忐忑。 先前在杨楼遇见他,想来自己那点心事没有逃过芝圆的眼睛,所以芝圆要先走一步, 留时间给他们独处。可是自己怯懦了, 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她不能再坦坦荡荡和他见面说话, 明明外人看来或许并没有什么奇怪, 偏偏自己心虚, 刻意地想要避嫌。所以钻进酒阁子那一瞬, 她连头都没敢回一下,怕人议论,也怕被他窥出端倪。 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也许他会觉得她薄情, 甚至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这种误会该怎么解除呢……她一瞬想了很多借口, 但好像每一个都很牵强, 到了嘴边也不敢出口,只好怏怏咬住了唇。 抬眼觑了觑他, 那背影挺拔高大,看不见他的脸, 恍惚觉得陌生起来。可是他蓦地停住了步子, 她驻足不及险些撞到他身上, 好在勉强刹住了, 正庆幸, 听见他低沉的嗓音, 说:“小娘子怎么好像很怕见到我?” 明妆打了个激灵,暗道是啊,真的很怕见到他,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渴望又抗拒。很多次,她告诉自己只有一点点喜欢李判,但这样的暗示太多,慢慢那一点点变得无穷大,变成了“很多”喜欢。 就像现在,他微微回了回头,她只看见他耳畔那一片皮肤,一颗心已经杂乱无章地跳起来。她知道的,有些事按捺不住,越是按捺,越是泛滥成灾。 可她不能乱来,她怕李判会讨厌她,讨厌她贪得无厌,也讨厌她定了亲,朝三暮四。所以她必须忍着,并且要好好粉饰,不让他看出来,于是又扮出一贯的开朗样子,连声音里都是笑意,轻快道:“哪能呢,我日日都盼着你来看我,可惜你太忙了,我也不好打扰你。” “是吗?”他凉声道,“先前在杨楼,你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肯说,那么着急就进了酒阁子,是怕我啰嗦吗?” 明妆说不是,心下长叹,是害怕被芝圆窥出内情来。 但这话能直白地告诉他吗?显然不能啊!她定了定神道:“今日我定亲嘛,阁子里全是宾客,我忙着招待她们,不能在外多作停留。” 他的唇角泛起苦涩来,用力咽了下去,说也对,“有客在,不能失了礼数。” 再往前,下了长廊就是月洞门,穿过门扉看见跨院杳杳的灯火,还好,没有人去楼空,并不显得荒芜。 悄然叹口气,将胸中那团郁塞强压下去,他还有更要紧的话要嘱咐她,“与仪王定了亲,禁中应当会有召见,小娘子进宫时候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不能有任何差错。圣人面前还尤可,若是官家来见……万万不能在官家面前提起大将军,更不要在这个时候为大将军鸣冤。官家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当初的监军弥光,小娘子不管对他有多少恨,在根基未稳之前,千万不能显露出来,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明妆愣住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事能够隐瞒他,其实他早就看透了。只是从来没有表露,也许是怕自己猜错了,反倒激起她报复的心吧。 不过同样是叮嘱她入宫的禁忌,仪王在意的是让她讨得圣人和官家的欢心,以便谋个好前程,李判呢,首先要保的,是她的小命。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明妆心下愈发难过了,这辈子怕是找不到第 二个,能像李判一样全心为她的人了。 “好,我记住了。”她咬牙道,“你放心,孰轻孰重我知道。时机未成熟之前,我不会提起我爹爹,毕竟爹爹从来没有被定罪,我的冤也无从喊起。” 他这才放心,顿了顿又道:“不论何时,若官家和圣人有传召,事先通知我。我那日留在东华门上戍守,你进出宫门都能看见我,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完,等着她应允,可是她却久久没有再说话。 他心下一紧,忙回头看她,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思量什么。于是顿住了步子回身,又轻轻唤了声小娘子,“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明妆仓促抬头,讪笑道:“我先前也问过仪王殿下,能不能陪我入禁中,他没有答应。” 他闻言,轻蹙了下眉,“想是事忙吧,抽不出空来。这两日又闹出高安郡王贪墨案,官家指派仪王侦办,办得好坏,直接关乎他的前程。” 但过多关于仪王的话题,他已经不想再提了,往前一程进了跨院,正屋里还是之前的摆设,鲜亮的帐幔,鲜亮的被褥。因这阵子一直住在衙门的缘故,他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的东西,之前还曾嫌弃这屋子打扮像闺房,现在再看,却又品出了另一种温情的味道,让人眷恋,让人不舍。 环顾一圈,竟是找不出落下了什么,当即有些尴尬,忙扯开了话题:“我看中了一处宅邸,惠和坊有个沁园,是幽州巨贾陈明臣的别业。近来陈家因做赔了一笔买卖,正四处找买家,打算出手,我今日去看过了,宅院很不错,用不着修缮就能住,所以下半晌已经下了定,不日就能搬进去。” 明妆很惊喜,“惠和坊?离这里只隔一条街,要是着急过去,连半炷香都用不上,太好了。” 她笑得明媚,他望着她,心境也开阔起来,因为记得她曾要求过,希望他的宅子离她近一些。 恰好就有这样的机会,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定了下来,也是图以后往来方便一些。自己日后还回不回陕州,目前不确定,毕竟邶国这个心腹大患已除,照官家的意思是另有安排。万一仍要远赴边关,过上三年五载也会回来,到时候即便她已经出阁了,老宅还在,每日经过,也是个念想。 总是一切都向她看齐,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慢慢变成了这样。从最初大将军托孤时的满腔热血,变得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没有底气,自己比她年长好几岁,如何面对她时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卑微来……难道这就是深爱吗? 香奁琳琅 第43节 她呢,应当是没有察觉他的万般心思,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说:“李判,你不是落下东西了吗,快找找吧。” 他哦了声,忙回身坐到书案前,抽开了底下的抽屉,里面正巧有两页作废的公文,便装模作样叠起来,收进袖袋里,煞有介事地说找到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找到就好。”说话间听见有雨打窗棂的沙沙声,明妆奇道,“先前天上还有月亮,怎么忽然下雨了……” 因跨院到长廊有一段路,须得打伞才能过去,明妆便探身站在廊上唤,想让守门的婆子送伞来。 然而这个时辰,是当值一天的婆子最松散的时候,先前进来就是院门半掩,也不知人上哪里去了。现在唤了半天,还是不见踪影,明妆嘴上嘀咕埋怨,心里却窃窃欢喜,“且再等等吧,看园子的婆子可能吃酒去了。” 那就再等等。 他看她把灯笼搁在一旁,敛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里有出檐和竹帘遮挡,淋不着雨,她抱着两条胳膊,背影看上去单薄纤丽,又让他想起她小时候,院里那树枣子总不熟,她天天坐在台阶上望眼欲穿。 心里的重担倏地松懈下来,他也学她的样子坐下,人越长大,越有无数的教条束缚着,慢慢丧失了天性。在这雨夜,四下无人,就不必忌惮那么多了。两人之间隔着一盏灯笼,心里空前安定,她看他一眼,笑得眉眼弯弯,他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模样,这才是原本的她。 如果大将军夫妇还在,她是他们心尖上的肉,应当不会过早说合亲事,也许会留到十八九岁。他也荒唐地设想过,自己有没有机会,答案是没有。二十七八的男人太老了,大将军夫妇看不上,即便军功再高,爵位再高,终究还是配不上恩师的爱女。 细雨霏霏,那雨丝没有分量,偶尔从帘底飞进来,落在她眼睫上。她偏头问他,“李判,你打算什么时候定亲?听说官家保了媒,小娘子是荆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那可是好尊贵的人啊,千万不能慢待了。你不是刚买下沁园吗,必定花了不少钱,若是下财礼不够,一定告诉我一声,我有钱,可以替你填补上。” 他不由失笑,她果真还像孩子一样,没什么心眼,对亲近的人掏心挖肺。 “我有钱,买园子花不了多少,再说我往年也有俸禄,娶个亲足够了。”他望着外面的夜,望得出神,忽又道,“亲事没成,那位小娘子那里,我已经登门谢过罪了,毕竟来日可能还要远赴陕州,一去好几年,不能让人家姑娘枯等我。” 明妆顿时很为他惋惜,“那可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啊,要是能结这门亲,说不定你就不用去陕州了。” 他摇摇头,也不知是不愿意留在上京,还是不愿意与人家结亲。 明妆爱打探的劲头又上来了,两臂圈着膝头,把下巴搁在臂弯上,小心翼翼追问:“是那位小娘子不好看吗?所以你不喜欢?” 李宣凛说不是,“我不想定亲,和人家好不好看无关,只是觉得眼下时机未到罢了。” 明妆暗暗腹诽,都二十五了,还要等什么时机!嘴上当然不敢说,迂回道:“那你拒了婚,官家和大长公主会不会觉得你不识抬举?往后会不会为难你?” 他笑得很无谓,“或许会吧,但我谢罪的时候说得很诚恳,我想长公主也不愿意外孙女守活寡,上京贵公子遍地,这门亲事不成也没什么可惜。” 终究是被人拒绝了,作为女孩子,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说不定梁子已经结下了。不过若论心,听见他说婚事不成,她竟然偷偷一阵窃喜。细想之下很羞愧,自己定了亲,却不指望他有佳偶,这哪是平常心,分明过于自私了。 轻轻吁口气,她说:“圣人让宰相娘子传话,后日召我入禁中。” 他听了道好,“我会托人在禁中接应你,到时候不必慌乱,自会有人提点你。” 明妆却说不必,“宰相娘子同我一起去,有她在,自然诸事替我周全。你不必托人,现如今朝局动荡,别因这个弄出什么风波来。还有高安郡王的事,我看芝圆担心得很,你说……不会出大事吧?” 李宣凛垂眼思忖了下,“若是出了事,皇子中已弱冠,且没有卷入是非的只剩仪王一个,人过于拔尖不是什么好事,届时满朝文武都会盯上他,就算是个完人,也能被人挑出错漏。不过越是这样,我料仪王越会想办法保全高安郡王,除非证据确凿,让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明妆仍觉得悬心,“如果高安郡王收受贿赂是事实,那该怎么办?官家会降罪吗?会不会牵连芝圆?” 李宣凛道:“官家是慈父,就算上回大皇子窥伺御前,也不过降了爵,高安郡王犯事,至多效法大皇子故事。只是永失承继大统的机会,对于他们这些皇子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了。” 明妆不由怅惘,“我原以为芝圆会是过得最安稳的,不想她才出阁没多久,就迎来这样的风波。” “帝王家,哪里来的安稳。”他的眼里带上了一点嘲讽的味道,“待你嫁给仪王,会见识更多的尔虞我诈……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不知道你将来是否能够应付。“ 明妆无言地凝视黑洞洞的夜,半晌才道:“既然贪图权力富贵,就得时刻准备付出代价。李判,我能走入禁中了,能触到和爹爹有关的人和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再也不用时刻望着那座禁城,再也不用为了接近它绞尽脑汁了,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听她这样说,久久沉默下来,心里只是不断追问着,真的值得吗? 不过她有她的目标,也好,让她放手去完成,反正善后有自己。一切都有安排,一切也都有条不紊,她是其中一环,少了她,好些事反而不能成了。 两手扣着膝头,不敢无所顾忌地正视她,便拿余光包围她。烛火照亮她的脸颊,她的眼神坚毅,面庞却有与之不相符的青涩稚气,无一处不让人怜爱。 大概是有些凉了,她抽出双手抚了抚两臂,结果他一时动作没跟上脑子,嘴里问着冷么,手已经探过去握上了她的。 明妆呆住了,他也呆住了,脑中“嗡”地一声响,他才发觉自己逾越了,狼狈甚至有些仓惶地忙把手缩了回来,“夜深了,别着凉,小娘子快回内院吧,我也该走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一面说:“你稍待,我去找人送伞过来。”一面头也不回冲进了雨幕里。 明妆立在檐下,满心失落,见他果真走了,慢悠悠转到屋角的小阁子前,打开阁门,取出了一把油纸伞。 撑开伞,水红色的伞面荡出一片旖旎,她挑着灯笼走过僻静的园子,淋湿的石板路上倒映出她的影子,一路无声无息,像个孤魂野鬼。 李判是不是还拿她当孩子?她记得有一回自己去爹爹的校场,那时春寒料峭,她的斗篷挡不住风,冻得人直打哆嗦,那时李判就站在她边上,探过来摸了摸她的手,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多年过去了,他好像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只是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所以忽然醒悟,针扎了一样。 她气馁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手上又没长刺,干嘛大惊小怪! 垮着双肩回到自己的小院,院前商妈妈和赵嬷嬷已经在等着了,见她从边路上过来,奇道:“午盏去送伞了,没有遇见小娘子?” 明妆嗯了声,“我找到一把伞,自己回来了。” 商妈妈和赵嬷嬷交换了下眼色,看她无精打采的,也不便问她内情,先把人迎进了院里。屋子正中间的桌上摆放着今日下定送来的东西,普通人家三件金银首饰,到了仪王这里,十来样款儿,样样扎实厚重。 商妈妈说:“小娘子,这些首饰都收进妆盒里吧,平时还可以拿出来佩戴。” 明妆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大秤砣一样,戴着显胖。” 这意思就是全部收起来,收进高阁里,日后有兴趣了,可以改成别的款。商妈妈会意了,重新把匣子的盖儿盖好,和烹霜煎雪一起,把盒子搬进内室锁好,从里间出来复又叮嘱:“热水已经备好了,小娘子洗漱洗漱,快些上床歇了吧。” 明妆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了耳房。 赵嬷嬷从外面进来,晦涩地看了商妈妈一眼,自我宽解般喃喃:“往后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不要紧的。” 商妈妈两手抄在衣襟下,唏嘘着:“缘分要是没断,有的是机会见面。” 见面也就罢了,还要支开贴身伺候的人,李判如今办事也不如以前稳妥了。这是在自己府里,没人往外传,要是在外头落了别人的眼,叫人怎么议论?仪王的脸面还要不要? 东耳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两个人在门前站着,赵嬷嬷又朝商妈妈递递眼色,示意她进去,见缝插针地提点提点。 商妈妈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上回自讨没趣,险些惹得小娘子发怒,这回要是再去,只怕伤了彼此间的情分,让小娘子愈发对她不满。 “那可怎么办。”赵嬷嬷长吁短叹,“要是大娘子还在就好了,母女之间好说话,小娘子自然听她的。” 商妈妈悲戚地皱起了眉,“若是大娘子还在,小娘子也不至于这么难。” 可是做奴婢的,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那些儿女私情是他们自己的事,自己唯有尽心服侍罢了。 不多会儿小娘子穿着明衣从里间出来,一阵风似的旋上了床,一眨眼工夫就钻进了被窝里。 商妈妈上前,轻声问:“小娘子,睡前可要喝一碗安神汤?” 明妆说不必,“今日累了,不用安神也能睡得很好。” 可是待屋里侍立的人都退出去,她却睡意全无,听着窗外雨声直发呆。原来情窦初开不都是美好的,就譬如她,窝在心里谁也不能告诉,怕说出来丢人,更怕让那个人知道了,会看不起她。 伸出那只被他触过的手,举在眼前端详了半晌,多可惜,连滋味都不曾品砸出来,他就慌忙躲开了。现在倒开始怀念那晚的酒后无德,要是刚才也有那样大无畏的精神,那就好了。 第55章 可惜那点野望也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若是见到李判,她必定照旧天下太平,哪里敢表露半点觊觎之心。 纠结了半个时辰,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夜无梦可做, 更别提再在梦里放肆一回了。 第 二日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雨没停, 淅淅沥沥下着, 上京的春日就是这样, 雨水很多,滋养着亟待萌发的春草春树。 女使伺候她起身洗漱,吃过了晨食便上高安郡王府拜访芝圆,彼时芝圆打扮停当,在上房正襟危坐着, 见她进门起身相迎, 愁眉苦脸说:“你来了?我正在想, 要不要进宫一趟, 求贵妃娘娘再想想办法。” 这就是有夫之妇的现状,再不是闺中无忧无虑的姑娘了。明妆从没见过她如此长吁短叹的模样, 牵了她的手坐下,切切安慰着:“这时入禁中拜见贵妃, 恐怕没有什么用, 官家既然下令严办, 就算贵妃娘娘也说不上话。你越走动, 越叫人捏住把柄, 到时候反而解释不清。一动不如一静吧, 且再等等,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再说。” 芝圆惨然看了看她,“你不知道,我急得火烧屁股一样,哪里在家坐得住!爹爹也替我们四下打点呢,可惜有劲使不上,这案子在二哥手里,谁敢随意沾染……你与二哥提了吗?他怎么说?” 明妆爱莫能助地望了望她,“昨日他送我回去,我在路上就同他说了,他的意思是官家正拿这事试探他,他能保证的就是秉公办理,不会冤枉了郡王。至于旁的,他不松口,我也没办法。我就说了,朝政方面的事,我恐怕帮不上忙……”说着握了握芝圆的手,“对不住啊,有负你所托了。” 芝圆却庆幸不已,“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没人陷害四哥,二哥那里定查不出什么来。”言罢龇牙冲她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得太不委婉了?其实我心里的想法是,只要二哥不针对四哥,我们就有一条活路。你看帝王家多可悲,兄弟手足间就是这样自相残杀的,你还记得大哥吗?莫名卷进宫人坠楼案里,说他什么逼奸窥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冤枉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如今轮到四哥了,我很害怕,怕一样的境遇也落到四哥头上,那我的荣华富贵怎么办?我才开始打算好好喜欢他,他要是贬了爵,我就得跟他一起嚼盐芥,想想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的,我是个只能同富贵的人嘛。” 前半段说得很好,后半截就开始原形毕露,明妆暗叹,芝圆不愧是芝圆。 不过好朋友,不能嫌弃她的耿直,忙安慰她,“不会的,郡王是个稳当人,你要相信他。况且当初大皇子的案子是仪王办的,现在郡王的案子也落到他手上,他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捏造事实,构陷郡王。” 芝圆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也越听越不是滋味,“你和他已经定亲了,可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向着他?” 明妆噎了下,只好讪讪应道:“因为比起他,我更在乎你。” 芝圆立刻大为感动,伸长手臂抱住她,亲昵地蹭了蹭她道:“般般,以后不管他们兄弟怎么样,我们俩的情义不能断。你记着我说过的话,谁当上皇后,一定照拂另一个,他日我要是落难了,你不能只管吃香喝辣的,把我忘在脑后,记着了吗?” 明妆失笑,“那你若是当上了皇后,也不能忘了我,我还想沾你的光,在上京城里作威作福呢。” 两个人口无遮拦说这些犯大忌的话,还好内外侍立的人都遣走了,说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忙伸舌捂住了嘴。 “我们成亲之后,我是没见过四哥往家运东西,除非他有外宅,运到别处去了。”想了想,可能性也不大,芝圆托腮说,“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我看他也不着急,还让我莫慌呢。我已经想好了,若是落了难就投奔娘家,让他做上门郎子。” 明妆服了她的天马行空,“哪里就到那样的地步了,你别瞎想。” 芝圆伸着两腿无奈地叹息,“原想着嫁了皇子,好歹风光两年,结果还不到两个月,就要跟着提心吊胆。所以嫁进帝王家有什么好,还不如找个普通富贵人家,当一辈子闲人。”说着忽然想起了昨日那位庆国公,顿时兴致大增,拿肩顶了顶明妆,“你和庆国公之间,可是发生过什么?易般般,看你小小年纪,手段却不一般,左手仪王,右手庆国公,这全上京的贵女,哪个也比不上你。” 明妆红了脸,嘟囔道:“别胡说,让人听见了要闹笑话的。我和他没什么,不过是我爹爹过世之前托他看顾我,他这人重情义,彼此常来常往罢了。” 话说得合情合理,但芝圆并不相信,她搂着明妆的胳膊说:“你别骗我,你那副惊慌的小模样,能瞒过我的眼睛?快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敢隐瞒,我就要咯吱你了!” 明妆没办法,连连说别,最后只得妥协,“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大概总是得他照顾,我好像有些喜欢他,只是不敢说出来,如今也不能说出来了。就像小时候买蜜煎,吃了蜜金橘,又觉得蜜李子更好,人心哪有足意的时候。”语毕又摇了芝圆两下,“你不许说出去,就连郡王面前也不能说,说了我可要和你绝交的,除非你不要我这朋友了。” 芝圆说哪能呢,“哪个少女不怀春,不过你没怀在二哥身上罢了。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四哥更不会,他凭什么知道我们闺阁中的秘密!不过你不同他说,这是对的,不说还能兄妹一样相处,说了就连往日的交情也没有了。毕竟你已经和二哥定亲了,二哥这样的身份地位,庆国公八成没有这个胆子得罪。”说着无能为力地摊摊手,“人嘛,谁还没有三心二意的时候,我那时还悄悄喜欢过襄王家的小四公子呢。” 明妆有些意外,“小四公子?襄王的孙子么?那个十三岁考上贡士的奇才?” 芝圆忙来捂她的嘴,“小声点,四哥拷问了我好几遍,问我是不是心里念着小四公子,因他也行四,才勉强嫁给他,我当然不能承认!你看,我也曾经空念了人家一场,最后还不是嫁了个脑袋空空的家伙。所以你也要振作起来,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喜欢过一阵子,忘了就忘了,肚子吃饱,身上穿好,才是快意的人生,知道么?” 明妆受教地点头,心里只管悲伤起来,芝圆对于小四公子的恋慕,是小女孩对聪明脑袋的恋慕,自己和她不一样。李判是真真实实的人,曾经够到过,感受过温暖,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后来从郡王府出来,她还是忍不住吩咐前面赶车的马阿兔:“去惠和坊。” 一旁的午盏纳罕,“小娘子去惠和坊干什么?” 明妆说:“那里有个沁园,离咱们家很近,却从来没有机会路过门前,这次去看一看。” 午盏不明就里,“沁园,就是那个幽州富商的别业?小娘子是打算和陈家做买卖吗?” 明妆说不是,打起门上帘子往前看,随口应道:“李判买下了沁园,这两日正准备搬进去呢。咱们过去看看,看有没有哪里能帮上忙。” 午盏一听很兴起,“那倒是近得很,和咱们的院子就隔着一个打瓦尼寺。” 于是马车笃笃转上了旧曹门街,再往前一程,老远就看见一座气派的庭院,据说这园林布局是出自将作监李明仲之手。当年陈家鼎盛的时候,府里收藏了很多古画,挂画盛行之初,沁园内整日文人雅士出入,这园子也曾名噪一时。可惜后来渐渐式微,明妆和阿娘回到上京时,沁园门庭已经冷落了,最终难逃转手的命运。不过倒腾一下也好,换了个主人,园子重新换了气韵,“富”过了,后面就轮到“贵”了。 马车慢慢停下,她坐在车内探身朝外看,只见家仆忙进忙出,几个随行官站在门廊上指派,吩咐将东西运进园内。 赵灯原不经意一回头,正好看清了马车内的人,忙押着佩剑迎上来行礼,唤了声小娘子。 明妆问:“一切都顺利吗?” 赵灯原说是,“新雇了好些家仆婆子,帮着打理庭院。小娘子可要进去看看?园子大得很,景致也不错,前头的家主把宅子保存得很好,换了床榻,再重新添上几样家私,就能住进去了。” 明妆道:“眼下正忙,我就不进去添麻烦了,等整理好再说吧!李判不在吗?又在衙门忙公务?” “可不是。”赵灯原道,“控鹤司两万余人,每日大事小情不断,连置办宅邸都顾不上回来,全交代给卑职了。” 香奁琳琅 第44节 明妆又朝门上张望一眼,“没有雇请女使吗?怎么都是些婆子?” 赵灯原咧嘴道:“上将军的脾气,小娘子还不知道?这些年在军中已经习惯了,根本用不着女使伺候。” 明妆说那不行,“还是叫橘春和新冬过来吧,先前侍奉过一段时候,他也应当习惯了。” 看看这宅院,确实很合心意,她坐在车上略观望了一会儿,因雨势渐渐大起来,便放下垂帘返回易园了。 第 二日天气终于放晴,一早起身烹霜就来给她梳妆,“今日要进宫,小娘子得打扮得体,咱们化个珍珠妆。”说着将珍珠贴上了她的两边脸颊。 所谓的珍珠妆,是时下最新潮的款儿,前阵子兴起的梅花妆,只红了短短的一阵子,但这珍珠妆却经久不衰,从禁中蔓延到了市井间。 明妆的珍珠妆不浮夸,所用的珠子也不多,仅在面靥、斜红处略粘几颗作为点缀,就已经能够表达对圣人的敬重了。换上一见玉色圆领大襟短衫,配一条红藤杖的四破三裥裙,清爽素净的打扮,谁见了都会喜欢。 待一切收拾停当,出门往宰相府与吕大娘子汇合,吕大娘子早就候着了,听见门上通传就赶出来,笑着招呼,“小娘子坐我的马车吧,路上也热闹些。” 明妆应了,跟着登上了吕大娘子的油碧车,发现车舆相较一般的宽绰,不时还有香风传来。吕大娘子神秘地说:“这车是我娘家陪嫁,壁板镶了沉檀,名贵得很。只是家主身在高位,不便张扬,所以我平常从不邀人坐我这车,免得回头啰嗦。” 明妆明白了,这是宰相娘子格外高看她一眼,当下很表了一番感激。 吕大娘子摆摆手,“你不知道,我在上京这些年,还不曾正经给哪家做过媒,没想到圣人一下子托付了仪王殿下的婚事,真叫我受宠若惊。看着你们顺利结了亲,我心里欢喜着呢,比自己嫁女儿还欢喜。” 明妆抿唇浅笑,“我的事,多谢大娘子费心操持了,我没有母亲,一切全赖大娘子替我周全。” 说起这个,吕大娘子有些伤感,拍了拍她的手道:“当初做姑娘那会儿,我和你母亲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不曾深交。那时你母亲在贵女里头就极为出挑,像你现在一样,谁料红颜薄命,早早去了……你放心,你的亲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顺顺利利将你们送进洞房。今日见圣人也不用害怕,照着我的引领做就是了。禁中规矩虽严,圣人却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你只要小心行事,不出什么大差错,圣人一应都能担待的。” 明妆“嗳”了声,自然也要格外谨慎。 马车穿过御街,往东华门上去,在下马石前下了车,吕大娘子携明妆进门,门上有青琐郎查验名牌,这是外命妇进宫必经的一道流程。 就在这一停足的当口,明妆看见一个身穿甲胄的人立在斜对面的石碑前,碍于不便说话,只是向她微微颔首。她顿时松了口气,见李判果真在这里,虽然只是遥遥望一眼,心里也安定下来。 吕大娘子不知内情,收起名刺上来携明妆,低声说走吧。再往前一程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上,已经有仁明殿的女官在等候了。 见她们出现,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女官上前来迎接,毕恭毕敬将人引进后苑。后苑之中除了福宁殿,就数皇后的仁明殿最为开阔,穿过两重阁子,到了正殿前,长御向内回禀,说宰相娘子及易小娘子来了,里间立刻便迎出了皇后身边的长御,含笑来向吕大娘子请安,复又向明妆行礼。 待要说话,却被人抢先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里面快步出来,笑着问:“这就是二哥的新妇子?” 明妆闹得很不好意思,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好在长御很快解了围,诱哄孩子般同那女孩说:“不是新妇子,是与二殿下定了亲的小娘子,殿下可以唤她易姐姐。”复又向明妆介绍,“这是圣人跟前五公主,听说今日小娘子要来,一早便在殿里等着小娘子了。” 明妆明白过来,关于皇后的情况,她也听说过一些,皇后册立后生了两位公主,一位行四,一位行五。四公主聪慧,很得官家喜爱,但这位五公主先天有些不足,也不算是傻,总是智力上欠缺了一些,难怪说话很直白。 不过五公主的长相清秀可爱,并没有那种一眼就辨认得出的特殊面容,于是她敛裙向五公主行礼,道了声:“殿下芳安。” 五公主天性最自然,看见新来的小娘子喜欢,也没有什么顾忌,一把牵了她的手道:“走,去见过阿娘。”便将她拉进了殿里。 因为不受禁中教条约束,五公主在这深广的大殿里洒下了快活的呼声,边走边喊阿娘,一口气拽着她进了东边会客的阁子,然后把人往前推一推,“阿娘快看,二哥的易姐姐。” 皇后失笑,“什么二哥的易姐姐,是与二哥结了亲的易姐姐。” 明妆忙垂眼向皇后道万福,“妾易氏,恭请圣人康安。” 皇后看她款款福下去,那身形样貌果然如传说的一样端庄曼丽,心里很是称意,抬了抬手道:“快免礼,我早就想见你了,只是碍于你们亲事还未说定,没有名目召你进宫。这下好了,既定了下来,往后可以常来禁中走动走动。”说罢转头问一旁的五公主,“你可曾向易姐姐介绍你自己?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五公主这才想起来,赧然对明妆道:“易姐姐,我叫满愿,今年十三岁,住在西边的仙鹤台。易姐姐,你可要去我那里看看?我种的花都开了,还给小兔子搭了一个漂亮的窝……” 皇后见她唧唧哝哝一大堆,忙道:“今日易姐姐才入禁中,暂且要和阿娘说话,你先找王内人去玩,等过会儿再来,问问易姐姐愿不愿意去你那里坐坐,好不好?” 宫人见状便来劝导,好不容易才将她拉走了。 吕大娘子笑道:“这才叫有缘,看看,连公主殿下都这么喜欢小娘子,将来姑嫂相处必定和睦。” 皇后道:“我这满愿是小孩子天性,别看她大大咧咧,识人最清,既然一眼便喜欢易小娘子,那日后可有麻烦的时候了。”说着忙赐座,和声道,“内殿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体统,大家松散说说话,千万不要拘谨。原本官家也要来的,可惜前朝出了点事,一时处置不下,今日就不见了,等下回再说。你们的婚期,官家命司天监排算了,最近的好日子在七月初八。我想着,里头有三个月,足可以筹备了,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明妆在椅上欠了欠身,“一应由官家和圣人做主。” 吕大娘子见她没有异议,笑道:“既这么,过两日就可上易园请期了。易家是指望不上了,幸好有袁家做主,还有枢密使府上,周大娘子是小娘子干娘,上回还同我说,要拿小娘子当女儿一样送出阁呢。这回原本要陪着一起进宫的,可……近日似乎有些烦恼的事,因此没能一道来。” 皇后一听便明白了,知道明妆和汤家有干亲,也不讳言,低声道:“官家因四哥的事,气得几日没有好好吃饭,刚才外面回禀进来,说四哥的案子已经查清了,这才匆忙上崇政殿议事去了。”边说边抚了抚膝盖,转头望向门外,“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但愿只是虚惊一场吧!” 可是照着她的想法,反倒是坐实了更好,毕竟能与二哥抗衡的,现在只剩四哥。这回只要四哥栽了跟头,那么二哥的太子之位就稳了,比起孙贵妃的一笑百媚,皇后当然更喜欢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第56章 那厢崇政殿里, 仪王和会同协理的审刑院院判,将收集来的高安郡王罪证,如实上报给了官家。 “借由大婚收受的贿赂,单是临安府通判那处, 就高达两万贯之巨。还有一些零散往来, 通共四万五千贯,这只是近一月的暗账, 要是加上以前一些旧账, 那更是不敢设想。” 仪王站在那片光影里, 膝襕上的云气纹辉煌, 一钩一绕间,几乎要把人的神思吸进去。 手上的账册没有半点伪造,因此他的底气很足,语调也铿锵,甚至带了些悲悯的味道, 无奈道:“臣也不知, 四哥究竟要这些钱做什么。论用度, 郡王的俸禄食邑已经够他花销了, 却不知怎么养成了这样欲壑难填的毛病。臣初拿到罪证时,实在不敢相信, 也犹豫了好久,不知该不该禀报官家。那些向他行贿的人, 目下都关押在审刑院大牢内, 臣连夜审问, 一直审到四更, 方不得不相信, 一切都是真的。” 官家的视线久久落在手里的账册子上, 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查明这些钱财的去向了吗?” 一旁的曹院判道:“多半用于豢养门客了,还有迎亲扩建庭院,及在梅山修建别业。仪王殿下唯恐哪里还有错漏,冤枉了郡王,昨夜传召郡王府长史,询问了府中账目花销。据长史所说,郡王在幽州还养有一批厢军,这些人不受刺史管辖,盘踞在郊野操练,每逢郡王外出狩猎,作包抄围堵之用。” 官家听得脸色铁青,“了不得,打猎还要砌起一堵人墙来,朕的诸皇子中,怕是没有一人能比他更讲排场了。”说罢又气得狠狠捶书案,捶得桌面摆放的文房一下子蹦起来老高,官家的嗓音透出了绝望的味道,又悲又怒道,“他隐瞒君父,私设禁卫,究竟想干什么!本以为本朝不令皇子就藩,不会生出那些拥兵自重的事来,结果谁知,竟还是这样的结果!那李霁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勾当,其心可诛,更胜大哥!” 仪王眼见官家情绪激动,人也发起抖来,忙道:“官家息怒,这件事或有内情,臣已经派人赶赴幽州详查,目前不过将长史官的供述回禀官家,未必就是实情,还请官家保重,切勿动怒。” 弥光亦上前替官家顺气,切切道:“官家生养诸皇子,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品行操守本就靠个人。官家已尽了君父之责,至于皇子如何立世为人,就看他们自己的吧。” 官家仰天长叹,悲愤地喃喃:“这是怎么了,难道禁中的风水坏了不成,一个个……让朕操不完的心!” 最怕就是查出这样的内情,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所生的儿子没有几个成器,先前还有一丝奢望,盼着四哥不要出乱子,最后结果竟还是这样。 但果真都是如此吗?也许是因为不敢置信,官家开始茫然寻找原因,他甚至有些迁怒于眼前这个承办的儿子了,就算他的兄弟们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稍加遮掩,难道连一点手足之情都不顾吗? 缓缓抬起头,官家阴冷地望了仪王一眼,“四哥收受贿赂一事,目下能定案吗?” 仪王因父亲那一眼,心底不由滋生出寒意来,他有些弄不清父亲的用意了,分明是以此来试探他,但当他如实呈禀查来的真相时,如何官家又似乎不满意了呢…… 君心难测,即便是父子之间,也隔着鸿沟天堑。 他暗暗吸了口气,拱手道:“禀官家,受贿一事实可定案。臣已将钱款来去账目查清了,证据确凿,请官家定夺。” 官家闭闭酸涩的眼,松开了手里紧握的账册,颓然靠向椅背道:“是朕教子无方,眼看着这些儿子一个个堕入深渊,却没有半点挽救的办法。罢了,老天既然这样安排,朕也无话可说。”顿了顿传令弥光,“召集台院官员,商议高安郡王的处置办法。朕想着,大约真的到了杀鸡儆猴的时候,朕有八个儿子,两个已然烂得无可救药,剩下这些应当好好警醒,让他们别再令朕失望了。” 弥光得令,应了声是,正志得意满要出门前往御史台,迎面遇上了闯进来的高安郡王。 他张了张嘴,“郡王……”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高安郡王扬了个趔趄。 高安郡王生来就有一股傲劲,也十分看不起官家身边这位近侍,连与他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见他挡了自己的路,没有踹上一脚已经是留情面的了。 风风火火闯进了崇政殿,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官家面前。同行前来的,还有宣徽院北院使冯收,见郡王这样,忙退让到了一旁,然后便迎来了高安郡王的大声嚎哭,直着脖子说:“爹爹,儿子冤枉,请爹爹为我做主。” 这下连仪王和曹院判都有些傻眼了,不知高安郡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原本有官员在,父子之间哪里能称什么爹爹儿子,他这回胡叫一气,除了是慌不择路试图倚仗亲情,再没有别的说法了。 仪王睨起了眼,想看一看他究竟有什么花招,官家也蹙了眉,咬牙道:“你来得正好,这册子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看吧,还有什么话可说!” 迎面一团飞扑过来,正砸在高安郡王的脑门上,他手忙脚乱接住了,低头仔细查看,看了半晌,嘴里只管嘀嘀咕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官家两眼盯着他,简直要把他盯出窟窿来,厉声道:“怎么哑巴了?你不得传召闯到御前,难道就是为了给朕下跪吗?” 仪王也淡淡凑了一句:“四哥,官家命我彻查此案,你若是有什么冤情,直接找我澄清就是了,何必闯入禁中,惊扰官家。” 结果高安郡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哂道:“我哪里敢麻烦二哥,若是早早将内情告知了二哥,岂不是坏了二哥的筹谋吗。”说着向上拱手,扬声道,“官家,这册子上的每一笔我都认账,确实是我背着官家和朝廷,收揽了这些钱财,但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上头的每一文钱,都没有落进我个人的腰包,而是另有了更好的去处。”一面向冯收递了个眼色,“请冯院使将宣徽北院近年的账目呈交官家,官家一看,便知道臣的用心了。” 冯收道是,将手里托着了两摞账册递交了小黄门,再由小黄门呈到官家面前。 翻开账目,上面密密麻麻尽是宣徽北院的各项支出与进项,官家仔细逐条查看,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了眉目,里头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来自高安郡王的一笔捐赠,高者多达几万贯,少的也有上千贯。 怕官家看不全,冯收站在一旁解释,趋身道:“官家,从上年起,郡王就开始陆续向宣徽院捐赠钱财,京畿路接连开设了四十二家慈幼局和漏泽园1,全是由郡王出资建造的。还有年下城中火灾频起,各坊院施救不及时,损毁了好些屋舍,郡王便筹建了十二支潜火队,日夜轮班穿街过巷,守上京百姓平安。郡王这些义举,臣原本早就打算向官家禀明,但郡王一直不让,臣也不能自作主张,只好隐瞒至今。但前两日听闻谏议大夫弹劾郡王,臣便向郡王提议,是时候把内情告知官家了,可郡王却说仪王殿下慧眼如炬,自己不好意思向官家邀功,这事经由仪王呈禀官家才最合适。”说罢微微撇唇苦笑了下,“可惜,仪王似乎没有仔细彻查,亦或者是不愿仔细彻查,便急急将结果报到了官家面前。臣看这事非同小可,再也不能含糊下去了,因此拽了郡王来面圣,请官家为郡王正名。” 此言一出,仪王大惊,他慌忙看了曹院判一眼,那曹院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喃喃道:“臣等明明查得很仔细,桩桩件件也对得上号,怎么又牵扯上了宣徽北院?” 冯收掖着袖子道:“大约是世人只知有宣徽南院,不知有宣徽北院吧。我们宣徽北院就是掌内外进奉的,收到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不像旁人一点小小建树就闹得天下皆知,我们北院干的是实事,名声却不响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仪王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落入了李霁朗的圈套。 弥光说,官家要看他的真心,于是他便秉公办理这件事,将明面查得清清楚楚,确认无误了,才敢向官家禀报。结果他所查到的,全是四哥刻意经营的结果,目的就是扣他一个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大帽子。 那个宣徽北院,相较南院确实不起眼,北院与南院两位院使暗暗较劲也不是一日两日。自己与般般定亲之后,袁家的二娘子与宣徽南院柴家议了亲,如此一来他和柴家的关系便紧密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冯收今日才来出头,这样一想,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心绪难免不宁,他觑了觑官家脸色,官家查看手里账目,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再望四哥,他虽跪着,脸上神情却淡然得很,低垂着视线,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真没想到,一直将大哥视作劲敌,却忽略了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兄弟。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一击,加上上次那桩宫人坠楼案打前站,恐怕会勾起官家对他更大的不满,蛇打七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试图再为自己转圜,斟酌道:“宣徽院的账目是院内机要,从来不向外公布,这里头有内情,实在是我始料未及。”言罢又对高安郡王道,“四哥,你这些年的俸禄和食邑及田庄收入,审刑院都彻查了一遍,进项确实与实际不符,这点难道是审刑院冤枉了你吗?若是冤枉,那审刑院大牢里扣押的那些向你行贿的官员,他们众口一词,又作何解释?” 结果高安郡王自有他的说辞,“朝中行贿受贿常有,若想肃清,难如登天。官家知道臣荒唐,臣想出的法子就是顺势而为,让这些人心甘情愿把钱财送来,再如数充入国库。他们的罪行,我一一替他们记着,也在暗中查访收集证据,若是没有谏议大夫的弹劾,我不日就要提交察院了,不想二哥来得快,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这番话,彻底扫清了官家心里的疑云,他合上面前的账目,垂眼打量了高安郡王一眼,“起来吧。”复又吩咐曹院判,“行贿的人既然在审刑院关着,那就连合三衙,把一切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曹院判忙道是,大有泥菩萨过江的狼狈,也顾不上仪王了,领了命便快步退出了崇政殿。 官家脸色很不好,却也按捺着没有发作,对殿里众人道:“幸而这件事没有闹大,到此为止就罢了。四哥,以后不许自作主张,再有下次,朕一定不轻饶你!” 高安郡王道是,“是臣鲁莽,往后绝不敢再犯了。” 官家疲乏地摆了摆手,“退下吧。”却在众人行礼如仪后,重又掀起眼皮瞥了瞥仪王,“你留下。” 高安郡王与冯收却行退出了崇政殿,仪王站在原地,难堪地低下了头。 殿里好静,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他心里惴惴,不知官家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看待他。他尽力想做到最好,然而……似乎总是事与愿违。 沉默是最令人煎熬的,他讨厌那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向上看了一眼,与其这样钝刀子割肉,不如先行向官家澄清,便道:“臣所查,样样属实,没有半分私心作祟,请官家明察。” 官家却冷笑了声,“朕说你私心作祟了吗?还是兄弟手足一个个倒在你手上,你自觉心虚了,才说这番话?四哥虽然莽撞,所幸这次有宣徽北院为他证明,若是冯收紧闭牙关咬死了绝无此事,那朕是不是又要亲手断送一个儿子,你又多了几分胜算?” 其实诸如立储的事,永远是父子之间不能提的隐痛,彼此都刻意回避,轻易从来不去触及。但这次官家竟将一切摆到明面上来,顿时让仪王难堪加倍,多时的愤懑与不平,也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手在袖中颤抖,他负气道:“在爹爹眼里,我就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所有兄弟都是无辜的,他们每做一件错事都是被我陷害,既然爹爹这样猜忌我,又何必将彻查他们的重任交给我。” 他从来没有顶撞过官家,若是自己这回确实在四哥的事上动了手脚,那心里的不平还能减轻几分。正是因为坦荡,反倒生出了蒙冤之感,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这么多年的不满叠加起来,便让他有些口不择言了。 话出了口,忽然有些后悔,分明已经忍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在这时候与官家起争执呢。 果然官家拍案而起,“你做的那些事,还要朕细数?屡屡委以重任,是因为朕信任你,可你又做了些什么?口中冠冕堂皇,却在紧要关头疏忽了、大意了——你这样滴水不漏的人,会犯此等荒唐的错误吗?你这哪里是在为父分忧,分明是拿朕当傻子,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 也许官家震怒,他说两句服软的话,认个错,这件事就遮掩过去了,可是他并没有。他说:“爹爹,你几时信任过我?我的七个兄弟,个个坦荡正直,只有我一人是洪水猛兽。这次四哥的事,我承认自己确实失察,但绝不像爹爹说的那样,有刻意构陷的嫌疑。爹爹难道看不出,这分明是四哥的诡计……” 可是没等他说完,便招来官家一声断喝:“住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诡辩,这次四哥若是不自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仪王原本还有千般万般的不屈,他要向官家解释,四哥并不是那样看着人畜无害,他也有他的算计。然而官家的态度,忽然让他意识到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官家根本不会相信。 他一瞬灰了心,垂着手道:“爹爹对我的猜忌从何而来,不就是从我母亲而来吗。我不明白,爹爹何以这样恨我母亲,夫妻之间,果真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吗?” 结果这话招来了雷霆震怒,砰地一声,一块砚台向他砸来,他没有躲避,额角被重创,墨汁伴着鲜血淋漓而下,把他的衣襟都染透了。 官家暴喝:“滚出去!” 心在腔子里结成冰,他撤后两步,平静地向上长揖,然后从崇政殿退了出来。 香奁琳琅 第45节 门外候命的弥光被殿内父子间的对话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迈出门槛,又变成了这副模样,惊愕之余忙抽出汗巾来给他擦拭,却被他抬手格开了。 他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弥光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听见官家咳嗽,方匆忙返回了殿内。 明妆从禁中出来,得了皇后好些赏赐,吕大娘子欣慰不已,笑着说:“小娘子很受圣人喜欢,嫁入帝王家,势必要找一靠山,圣人是一国之母,有谁能比这个靠山更稳固呢。”笑罢了忽然又嘀咕起来,“咦,先前庆国公可是在东华门上戍守?我家官人昨日还说要请他上家里赴宴,我怎么给忘了……” 想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吕大娘子敲敲脑壳,叹了口气。 马车就在前面,让中黄门把东西运上车,一路把明妆送到家,商妈妈和赵嬷嬷在门上等着,见车来了忙上前接应,喋喋向宰相娘子道谢:“今日又偏劳大娘子了,没有大娘子,我们小娘子怕是不得周全。” 吕大娘子摆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临走又嘱咐了一句,“过两日要来请期,到时候别忘了把袁老夫人请来。”这才命小厮驾车返回韩府。 女使源源将赏赐搬进去,午盏上来携了明妆问:“小娘子,宫里怎么样?吓人吗?还有圣人,和气不和气?” 明妆打趣道:“屋子比咱们家大,伺候的人比咱们家多。至于圣人,和气得很呢,否则哪能赏我这些东西!不过唯一可惜,没有见到官家……” 没有见官家,就没有机会见到弥光,这重重宫阙禁卫森严,要想图后计,还得从长计议。 或者想办法先买通个小黄门,禁中能出头的黄门太少了,大多是辛苦一辈子,每月赚着一吊钱的蝼蚁,总有人为了钱,愿意替她留一份心。只要掌握了弥光每日的动向,空子就多起来,若是正大光明讨公道行不通,那就暗中使绊子。 总会有办法的……她心里盘算着,回到上房坐在窗前向外望,看满院春光跳跃,蹙眉乜起了眼。 煎雪送熟水上来,欢快道:“小娘子尝尝,这是余家花塘今春头一批莲子,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余家花塘的荷花养在室内,为了日照,房顶上开洞,甚至拿炭火来加热,把花房焐得温暖如夏。因时节大大赶超寻常莲子,所以区区的几颗,价值不菲。明妆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莲子,但物以稀为贵,头一茬也愿意尝尝鲜。 可正当要入口,便听见外面赵嬷嬷急急唤小娘子,那声调仓惶,把明妆吓了一跳。 “怎么了?”她站起身,快步到门前,猛然见仪王一身狼狈站在那里,腥红着两眼,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她怔住了,手足无措,“殿下……” 他踉跄迈上台阶,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好不容易跨进门槛,他顺势靠在了门框上,唇角勉强挤出笑来,颤声道:“我走累了,来你这里歇歇脚。” 作者有话说: 1漏泽园:制始于宋,官设的丛葬地,凡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由官家丛葬,称其地为“漏泽园”,园中建有屋舍,供守园僧居住。 第57章 只一瞬, 明妆就明白过来,这是在禁中吃了官家的排头,否则以他的身份,没人敢这么对他。 她没有多言语, 转头吩咐烹霜打热水来, 又命午盏取了金疮药,自己默然上前搀扶他, 将他搀进了里间, 安顿在榻上。 怎么照顾人, 这是她要面临的难题, 原本可以让女使们代为伺候,但自己终究和他定了亲,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动手。 他身上的襕袍已经污损得不成了样子,先替他脱下,让人去仪王府取干净的来。而他呢, 好像失了魂一样, 呆呆地任她摆布, 全没了平时的警敏能干。 明妆想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但这刻也不好问出口,仔细看他的额角, 涌出的血把墨汁都冲淡了,上红下黑的一大片, 看着有些瘆人。 她卷着帕子进退维谷, 想上前擦拭又不敢, 犹豫了好半晌,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闭着眼睛说:“你擦吧, 已经不疼了。” 煎雪把绞干的手巾送上来,明妆这才壮胆挨在榻沿上,放轻手脚,一点点替他擦拭淤血。淤血之下有个半寸来宽的小口子,口子不算太深,周围起了淤青,看来砸得不轻。干涸的血痂还算容易清理,但墨汁沁入肌理就很难办了,让人拿胰子来,即便换了几盆水,也还是留下淡淡的青影,最后只好放弃,再擦下去皮该擦破了。便摆手让烹霜把水盆端走,往他伤口上洒了金疮药,再拿纱布缠裹起来,总算勉强收拾妥当了。 不过手艺不太好,前后缠了两圈,看上去有点滑稽。这些且不管,明妆接过煎雪手里的杯盏,探身道:“殿下,我有刚煎的莲子熟水,给你喝两口好么?”见他不反对,便将杯盏递到他嘴边。 那一线热流慢慢温暖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终于有了点力气,说“多谢”。 明妆笑了笑,“你饿吗?我让人给你准备蕨笋馄饨,吃点东西,心情就会好一些的。”说着便要退出去,却被他一下抓住了手腕。 他一脸的颓丧,垂首道:“别走,陪我说说话。” 明妆没办法,唯有遣退内寝侍候的人,自己搬了张杌子,坐在他榻旁。 月洞窗半开着,一只鸟笼挂在窗下,里面的雀鸟辗转腾挪,却无论如何挣不出这小小的牢笼。 仪王出神看了半晌,心空如洗,喃喃道:“官家拿砚台砸了我,我从禁中出来,一路走过十二道宫门,每道宫门上都有侍立的黄门,你不知道,我顶着这样一副样貌……让那么多人看了笑话,心里有多羞惭。”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很淡漠,但明妆能够体会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的身份在诸皇子中最尊贵,越是尊贵,骄傲便越不容践踏。可是官家却把他的体面撕下来,踩在脚下,让那些宫人目睹了他的狼狈,这比任何羞辱都刻肌刻骨,若是换成自己,恐怕早就跳进汴河里了。 虽然这人不怎么讨喜,但女孩子心软,这刻明妆还是很同情他的。他那双眼里,到现在红丝还未退,看来先前一个人偷偷哭过吧!就算长到二十多岁,被父亲捶打了,都是一桩令人伤心欲绝的事,连仪王也不例外。 可是要怎么安慰他,明妆觉得自己嘴笨得很,想了半天道:“他们不敢笑话你的。” 他闻言,冷笑了一声,“越是蝼蚁,越喜欢看贵人也沦为蝼蚁。那些黄门,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明妆只得又换了个路数,“在官家面前,何谈体面,你看破了,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或许是吧!”他乏累地叹息,“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官家眼里不同于旁人,原来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又泫然欲泣,明妆看着,心里也很不好受。帝王家兄弟间攀比历来就有,君父的一碗水端平,尤其重要。况且仪王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毕竟他是中宫所出,原本就该比其他兄弟尊贵,但在官家这里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种落差,无疑让他崩溃。 他定着两眼自言自语般,平静的语调里,却透出凄惶,“先前我去崇政殿回禀四哥贪墨案的结果,我真的仔细核对过每一处细节,确定无误才敢报到官家面前,却没想到一头钻进了四哥设下的圈套,我的秉公办事变成了残害手足,查得的结果,在官家看来也成了欲加之罪。我知道自己这回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但官家那些话,实在令我心寒。自我十六岁起,为朝廷办事,为官家分忧,到最后官家只觉得我处心积虑。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我在四处奔波,别人高床软枕的时候,我在巡营住大帐……不是能者多劳,是多做多错,早知如此,我也像他们一样,也许官家就不会忌惮我了。” 他好像并不需要人倾听,只是在发泄自己心里的愤懑,明妆才知道高安郡王的事,竟有了这样的反转。难怪芝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高安郡王却笃定得很,果然生于帝王家,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他们心机深沉,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可以瞒骗。 该怎么宽解他呢,说他们都是机关算尽的人,但他这回棋差一着,下回再分胜负吗?明妆有点苦恼,知道这话万万不能说,说了大约会把他气死。 他发泄了满腹牢骚,终于转过头来看她,见她定面凝眸望着自己,从那细细蹙起的秀眉里,隐约能窥出一点关心。 其实一点关心,就够了。纠紧的心逐渐平复下来,大悲大恸过后,某些一直无法下定的决心也可以尘埃落定了。 他轻舒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我今日在你面前现眼了,还请小娘子不要笑话我。” 明妆真切地说当然,“谁还没有走窄的时候,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说出来,说出来就不难过了。” “不难过……哪里能不难过。”他悲戚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官家伤我,我不怨他,但他不该这样慢待我。我曾打听过官家和我母亲之间的恩怨,一切始于猜忌,我母亲嫁给他之前,曾有过青梅竹马的恋人,所以官家百般怀疑我母亲,或许在他心里,我不是他的儿子,是野种。我还记得他同太傅埋怨过,说……二哥是所有儿子里,最不像朕的……” 明妆呆住了,“官家竟这么说?禁中何其森严,他不是不知道,这样无端猜疑,实在太折辱人了。” 他看她义愤填膺,不光是为他叫屈,也为先皇后喊冤,心里忽然便有了一点慰藉。这么多年了,阿娘死后,没有人再这样真情实感地替他鸣过不平,她是唯一一个。而这唯一的一个,不出差错将来应当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孤单,至少这刻不孤单,对她的浅浅喜欢,也加上了几道分量。 伸出手,牵住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了榻沿上,他说:“般般,你坐得离我近些。” “怎么了?”明妆仔细打量他两眼,看那额角包扎的地方有没有重新渗出血来,“还疼吗?” 可是问完,就发现他贴上来圈紧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喃喃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我就不难过了。” 明妆想推开他,实在是这样的亲近让她很觉不适。 那日在梅园第 一次见到他,他一副冰雪之姿,好像谁都不在眼里,如果能一直保持,那也很好。但随着相处日渐多起来,又加上定了亲,他也会有些些小意,也喜欢行动上小来小往……她曾对自己说过,既然和人家定了亲,就免不了会这样,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他靠近,她就寒毛乍立,有惊惶遁逃的冲动。 “殿下……”她委婉拒绝,“你还受着伤呢,躺下吧。” 可他却不以为意,枕在她肩上嗫嚅:“我没有亲近的人,只有你了,般般。” 他这么一说,她倒不好意思挣脱了,只好僵着身子,勉强接受了他暂时的栖息。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放开她,眼里的苦难消退了,有些腼腆地对她说:“谢谢你,我的心情好些了。” 明妆惨然望着他,心道诡计多端,但也确实是个可怜的人。诉过了苦,也占了便宜,这下总算可以消停了,于是站起身道:“殿下睡一会儿吧,我已经让人去王府取衣裳了,料着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听后慢慢仰回枕上,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这一睡,直接睡到了擦黑。 明妆和近身伺候的人都站在廊子上,冲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发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彷徨。 午盏看了小娘子一眼,眼神恐怖,“殿下先前是不是伤到头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明妆心头一跳,“不会吧……” 孙嬷嬷道:“还是进去看看,时候不早了,可以起来用暮食了。” 话才说完,就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和杯盏的声响,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明妆定定神,转身迈进了门槛。 进门便见仪王在桌前坐着,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头上的纱布扯落了,伤口暴露在空气里,似乎也无关痛痒。抬眼看了看她,微微浮起一点笑意,“多谢你收留我,让我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明妆照例客套了两句,方问:“殿下在这里用暮食吗?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 他摇了摇头,“还有好些事要忙,就不多逗留了。”言罢依依望着她,温声道,“今日我失态,让你见笑了,但在我心里,受了无法诉说的委屈,你这里是唯一能够疗愈我的地方。幸好我来对了,白天的那些伤痛,现在也可以坦然面对了,总之多谢你。” 明妆道:“殿下不与我见外就好。”心里自然想着快些送走他,忙唤赵嬷嬷,“王府的马车还在吗?传个话,让外面筹备起来,再派两个人跟着,护送殿下回王府。” 仪王说不必了,“我还有事,暂且不回王府,叨扰了你半日,累着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着在她臂上轻轻一拍,转身往外去了。 一路穿过庭院,他脚下走得很快,额上伤口也因步履震动隐隐作痛。龙虎舆就停在台阶前,登上车辇抬眼看了看,压声吩咐:“去沁园。” 小厮应了声是,但也有些犹豫,回头道:“庆国公往常宴饮不断,恐怕未必在府里。” 仪王却凉凉牵了下唇角,“今日一定在。” 先前禁中闹了这么一出,李宣凛身为控鹤司的指挥使,早就得到消息了。自己满身狼狈出宫的时候,他就在东华门上,目睹了一切。现在的李宣凛,大约正心事重重吧,时候这么晚了,还不见他从易园出来,心里怎么能不七上八下。 既然他在盼望,自己倒不如亲自过去一趟,否则这份颜面,便丢得没有价值了。 马车赶出界身南巷,挨着打瓦尼寺的外墙往北,走不了多远便绕上旧曹门街,往西即见惠和坊。老远的,就看见沁园门上灯笼高悬,几个禁卫在廊下站着,一本正经的模样,仍是一派军中作风。 车辇停下了,小厮上前拱手,“我家仪王殿下前来拜访庆公爷,请问公爷可在家?” 门房一听不敢含糊,一面摆手让人进去传话,自己走到车前叉手,“给殿下见礼。回禀殿下,我们公爷刚到家,小人已经命人进府通传了,请殿下入内,在厅房稍待片刻。” 仪王这才下了马车,举步迈进沁园大门。这园子很是敞亮气派,自己以前曾来过几回,那时陈家挂画名动上京,他登门时候,陈家的家道正兴隆着。不想短短五六年而已,这么快便颓败下来,看来园子和人之气运一样,也有繁盛到衰败的过程。 廊上婆子把人引进厅房,刚坐定,便见李宣凛从外面迈了进来。 “殿下。”他拱了拱手,“先前在禁中见到殿下,着实吓了俞白一跳,后来我下值,专程命人打探殿下去处,得知殿下在易园,便没有来打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惹得官家如此震怒?” 仪王坐在圈椅里,蹙眉叹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我着了四哥的道,他挖了个大坑让我跳进去,官家得知他有苦衷,贪墨那些钱是为建什么慈幼局、漏泽园,当即便对我大发雷霆,指责我残害手足,把先前大哥那件事也搬了出来。” 李宣凛听后怅然,“那日官家召见我,让我举荐彻查的人选,我之所以推举监察御史,就是不想让殿下卷入其中。这件事,办好办坏都对殿下无益,与其接这烫手的山芋,不如明哲保身。可惜,官家似乎刻意要将殿下引进去,不知是出于对殿下的信任,还是有意试探殿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莫可奈何的神情,看得出对官家的安排也颇有微词。仪王很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他要拉拢的人确实一点点在向他靠拢,当然除了裙带上的牵扯,男人之间也需巩固交情。 抬手触了触额上伤口,仪王凉笑道:“我这些年为朝廷出生入死,不明白官家为什么还要试探我,若是不信任我,大可将我弃于一旁,何必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早前我是孤身一人,就算做个闲散宗室也没什么,可如今定了亲,有了般般,不上则下,拖累的不光是自己,还有般般。” 李宣凛明白了,他这是在暗示,将自己与般般彻底捆绑起来,自己的好与不好,直接关系般般一生。所以今日被官家砸伤,若是换了平常,这样要体面的人,怎么会顶着血墨穿过整个禁廷,他之所以没有擦拭,没有遮掩,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或者需要借助控鹤司和陕州军的力量,但一切都是为了给般般一个光明的前程,一切也要他心甘情愿。 不过李宣凛并不急于表明自己是无条件拥护他的,只道:“眼下官家对殿下似乎有些误解,殿下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观望?仪王咬牙道:“四哥此一举,是将我彻底踩下去了,不单顺利给自己脱了罪,还在官家面前立了大功,转眼成了满朝文武眼里的大仁大义之人,叫我哪里坐得住!” 李宣凛望了他一眼,“那么殿下有何安排呢?” 仪王却不说话了,那双眼敏锐如鹰隼,看得人遍体生寒。 过了好久,他才温吞道:“官家的偏见,我恐怕是无力扭转了,我只想为自己讨个公道而已。勤勤恳恳多年,抵不过一次大张旗鼓的讨好,我心里有不平,而官家,一点都不在乎我的不平。俞白,大丈夫可以流血,但不能被冤屈,早前郡公所受的磨难,我不愿意再在自己身上重现,我不能害了般般,我要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我知道你忠于郡公,也将般般视作己任……你有没有想过不去陕州,留在上京?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征战沙场,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留在上京,既可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也可像往日一样照应般般,这样不好吗?” 所以仪王是个摸得透人心的人,他看得出他对般般的感情,开出这样的条件,是最好的贿赂。但说来可笑,准许别的男人照应他未过门的妻子,仪王殿下算得上能屈能伸。当然这能屈能伸也只适应于当下,以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话到了这里,就该顺势而为,李宣凛道:“我确实想过留在上京,毕竟邶国已经归降了,暂且不会再有战事,安西四镇近年太平无事,有副都护与兵马使在,军心也安定得很。但……官家的意思不能违逆,若是官家没有政命,我就得按时返回陕州。”说罢笑了笑,“还有两个月,时间不多了。” 是的,还有两个月…… 香奁琳琅 第46节 仪王道:“你我的苦,苦就苦在身不由己,要是能作自己的主……”后面的话便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他是一等聪明的人,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李宣凛沉默了,不再应他的话,只是客套地引他用茶,“家中小童点茶手艺很不错,殿下尝尝。” 仪王没有动那兔毫盏,一字一句道:“俞白功高,攻破邶国王庭之后不过得了个国公的头衔,实则是屈就了。还有那十万贯赏钱,景定年间,一个九品将仕郞嫁女,仅姿妆就耗费了十万五千贯,如此一比较,官家不算厚待你。可是你的功绩,我都看见了,他日我若有了出息,绝不会亏待功臣,就看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58章 兜兜转转, 话术用了千万,到最后终于切入正题,把难题推到了他面前。 皇子的大出息,指的是什么呢, 聪明人一听便知道。以前的仪王藏得很深, 即便有野心,也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 大约感知到了日暮西山的惶恐, 对官家的最后一点期望也没了, 便开始绸缪,向着他的计划前进。 李宣凛眸色微沉,探究地观望了他片刻,最后也没有应他的话,只道:“今日殿下受了伤, 思绪不宁, 还是早些回府, 好好将养两日吧。” 仪王牵了下唇角, 笑道:“说起思绪不宁,先前确实有。我从禁中出来, 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后来忽然想起般般, 就直接去了易园。般般是个好姑娘, 她尽心照顾我, 我在她身边, 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真的, 自先皇后离世,我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想要的东西永远失之交臂,越是不得满足,我越是要追寻,越是追寻,心里便越空虚。好在老天赏了般般给我,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俞白,你是明白人,不会看不透我的想法,我今日能同你说这些,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宣凛有些难以抉择了,蹙眉道:“殿下已经乱了方寸,这是大忌。官家那里,还未又确切的消息,大可再等等……” “是啊,我等得,但问题在于我等来等去,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官家曾说我急进、功利、心机深沉,你觉得这是对储君的评价吗?我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不想官家这样看我,到今日……我一寸寸灰了心,我知道一切无望了。”他轻舒一口气,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你身上本来也流着李家的血,皇权争斗下的尔虞我诈,你不比我知道的少。像我这样的出身,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无论哪个兄弟即位,我都会受忌惮、受打压,下场凄惨几乎是已经注定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为自己筹谋,至少大厦倾倒时,还有一线生机。” 李宣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云笼罩着眉眼,灯下看那眸子,隐隐暗藏杀机一般。 仪王心下一沉,但还是不动如山,话说出去便说出去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成败就看今夜的谈判究竟是何结局。 他气势上不退让,李宣凛的嗓音里带上了薄怒,“殿下若是早有打算,就不该把小娘子牵扯进来,她已经够可怜了,何必再让她经历那些。” 可仪王道:“她有你,不会可怜,你我心知肚明。与我这样的人定了亲,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要我不放弃,今生她都得陪我沉浮,你愿意看见她吃苦吗?”话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起来,“俞白,陕州军三刀六洞,扎破了你的面具,你对般般的感情,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吗?” 这句话让李宣凛慌乱起来,他霍地站起了身,“殿下慎言!” 仪王却饶有兴趣,不紧不慢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披肝沥胆,有的只是私欲上雕花,让人误以为仁义罢了。你喜欢般般,喜欢到只要她好,宁愿将她拱手让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继续成全她?” 终于李宣凛的脸上写满了难堪,那鬓角汗气氤氲,连视线都躲开了。 圈椅里的人长叹,“你我不该是对立的,因为我们都喜欢她。不过我背负太多,论感情没有你纯粹,但我也希望她过得好,无论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李宣凛愕然抬起眼来,仪王的最后一句话,着实引发了他不小的震撼。 “殿下是什么意思,俞白不懂,还请明示。” 仪王道:“你听得懂,只是不敢想而已。美人常有,良将难得,于我这种站在权力漩涡里的人来说,美人锦上添花,良将是救命稻草,孰轻孰重,我不说你也知道。” 所以现在就是愿意拿女人来做交易,只要他愿意倾尽全力相帮,事成之后例行封赏之余,还要加上一个般般,是这样吗? 果然好大的诱惑啊,任何一个头脑发热的人都无法抗拒。他想过仪王会利用般般拉拢他,甚至威胁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仪王会以她作为筹码。 他心里的怒火忽地高涨起来,若不是理智提醒他不能造次,他可能已经一拳将这伪君子揍趴下了。自己最看重的姑娘,在弄权者手里却是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物件,虽然他知道,仪王是在借此试探他,但这种卑劣的话说出口,已经足够让他对他恨之入骨了。 “殿下不该折辱小娘子,她既然与殿下定亲,殿下就应当爱惜她。”袖中的拳紧握,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也浑然不觉得疼。他隐忍再三方道,“我受大将军临终托孤,从不敢生非分之想,殿下这样说,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了。殿下放心,殿下若有差遣,俞白愿意赴汤蹈火,只求一桩,请殿下善待小娘子,莫让小娘子伤心失望。” 仪王等着他的答复,在他松口之前心一直高悬着,就算知道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当真来同他抢女人,但这根弦儿紧绷着,半点未敢放松。 终于,李宣凛的答复没有让他失望,到底征战多年的战将,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这就好,助力借到了,般般也留下了,如此局面,合乎他的预想。 笑意从他唇角流淌出来,“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自会担负起对她的责任。不过俞白,今日你我说的这些话,我料想不会泄露出去,是么?” 李宣凛看他神色笃定,其实也知道他在虚张声势,眼下的仪王算得上是穷途末路,因为他知道官家今日大发雷霆意味着什么。话虽没有完全说破,但那太子之位,已经是不可企及的了,除了尽力一搏,没有别的办法。 “殿下大可放心,你我不过口头闲谈,无凭无据到处宣扬,就成了构陷皇子,这样的罪过,不是我一个戍边将领担待得起的。再者……”他犹豫了下,无奈道,“我希望小娘子好,殿下若登高位,那么小娘子便能万人之上。自郡公夫妇走后,她一个人支撑家业很是艰难,老天爷总要赏些恩典,才能平复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仪王听罢,终于体会到了尘埃落定的踏实感,颔首道:“你说得对,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我年少没了母亲,我懂得她的不易,若是老天爷不成全她,那就由我来成全她。只是一路多艰,还需俞白助我,既然你答应了,我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也敢大胆施为了。” 李宣凛没有应他,算是默认了,略顿了顿复又追问:“殿下打算如何部署?” 可仪王奸滑得很,他并未直接给他答复,只道:“待得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你的。” 总之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他如释重负。目下控鹤司和殿前司分管禁中,殿前司指挥使老奸巨猾,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敢策反,但从李宣凛这里下手,就容易多了。 李宣凛年少成名,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加上他终归年轻,再冷静的头脑,敌不过心底里的儿女私情,略使一使劲,不愁他不上钩。现如今的局面是,控鹤司戍守左掖门和东华门一线,虽范围不如殿前司广,但东华门是连通内城的要隘,相较于正北的玄武门和拱宸门,离垂拱殿和福宁殿更近。这样有利的位置,在精不在多,只要东华门上松个口子,便什么都有了。 拍拍膝头,他撑身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与你畅谈,把心里的结都解开了,咱们都是李家的子孙,原就该像至亲手足一样,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来和我说,万事咱们都可以商量。” 李宣凛说是,向外比了比手,“我送殿下。” 踩着薄薄的灯光,两人穿过幽深的庭院,一路无言,直到将人送至马车前,李宣凛方道:“殿下受了伤,回去还是包扎一下吧,伤口不经处理,将来会留疤的。” 仪王点了点头,由小厮搀扶坐进了马车。 垂帘半掩,遮挡住他的眉眼,只见那薄唇轻启,“我先前与你说的美人良将,你大可再考虑考虑,若是改了主意,就和我说。” 李宣凛眼神微一闪烁,退后一步呵了呵腰,“殿下保重伤处,一路小心。” 仪王轻轻一笑,放下车上垂帘,小厮破空抽打一鞭,马车滑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一旁的赵灯原上前叫了声上将军,“这仪王今日在官家那里吃了瘪,当晚便来沁园,恐怕话到了有心之人嘴里,会引得官家猜忌,上将军切要小心。” 李宣凛嗯了声,“若官家问起,我自有应对的办法。”顿了顿又吩咐赵灯原,“自今日起,左掖门与东华门上调遣精锐驻守,每班人手照旧,不许让人窥出异样。进出的不论是官员诰命还是黄门,都要仔细验明身份再放行。记住了,牢牢给我守住,不许出一点差错,倘或坏了我的事,我唯你是问。” 他这样一番严辞警告,让赵灯原顿时一凛。虽然不知道上将军所谓的“坏事”坏的是什么事,但他明白,守住这两处宫门尤为要紧。作为下属,没有权利追问上峰原因,他所能做的就是听令办事,于是肃容道了声是,“请上将军放心。” 李宣凛负起手,长出了一口气。转身朝南望,那打瓦尼寺烟气缭绕,看不见背后的易园。 仪王刚才那些话,头一次令他极其愤怒,但奇怪,第 二次再说,却让他变得两难。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念并不坚定,嘴上冠冕堂皇,其实意志开始动摇,即便知道一切都是仪王设的陷阱,他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不知般般得知了仪王那套美人良将的说法,会是什么感想,还愿意继续将错就错吗?如果决定放弃了,是不是有可能,愿意到他身边来…… 思绪杂乱,想得他脑子生疼,他抬起手,重重敲击了两下太阳穴,赵灯原见状有些担忧,“上将军……”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复又朝南望了一眼,方转身迈入沁园。 那厢的明妆,因仪王在官家面前受了冷遇,忽然发现自己的计划应当重新调整一下了。与其盼着别人来给自己报仇,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在家按捺了两日,让人去州桥夜市采买稀奇的小玩意儿,到最后选出几样仔细装起来,择了个双日,入禁中拜访了杨皇后。 因她是仪王未婚妻,杨皇后特赏了名牌,过门禁的时候可以畅通无阻。原本进宫总要有个由头,这次仪王的事,就是个面见皇后的好借口。 宫人将她引进了仁明殿后阁,皇后端端坐在榻上,没等她开口,就预估了她的来意,“今日进来,是为二哥的事吗?” 明妆应了声是,在椅上欠身道:“妾冒失了,不得召见便来叩见圣人,还请圣人见谅。实在是那日殿下的样子吓着妾了,且殿下忧心忡忡,妾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这次的差事办得不妥,引官家勃然大怒,但请圣人明鉴,他绝没有刻意构陷郡王的意思。只是这样的解释,官家未必肯听,妾思来想去没有旁人可托付,唯有来求圣人,请圣人在官家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殿下对社稷、对官家,向来是赤胆忠诚,求官家看在他往日的功劳上,原谅他这一回。” 这算是尽到了一个未婚妻的责任,在杨皇后看来,二哥这门亲事着实说得不错,所以情急下的鲁莽,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杨皇后在禁中多年,深知道什么事该参与,什么事不该参与,眼下前路晦暗不明,不是她战队的好时候。她心里虽中意仪王,但官家的态度很明显,至少目前来说,仪王登上太子位,是绝无可能了。 心里明白的事,不能直龙通说出来,因此迂回婉拒了,“我知道你护卫二哥心切,但你要明白,女子不可预闻国政,我若是无缘无故到官家面前替二哥说情,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害了他。”说罢见明妆脸上神色黯淡下来,又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听说朝中有几位重臣正向官家上疏,为二哥求情,官家礼重臣僚,必定会再斟酌的。父子之间,其实哪来的隔夜仇呢,你回去同二哥说,让他稍安勿躁,官家一向重用他,不会因这一件事就厌弃他的,等过上两日官家气消了,自然就雨过天晴了。” 所以这深宫之中,大多数人还是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现在的皇后不是仪王生母,出了差错自然能避则避,这现状虽不至于让人失望,却也值得唏嘘一番了。 不过这件事,不是明妆入宫的主要目的,她的心思还在别样上头,便调转话风问起五公主来,笑着说:“公主殿下很少出宫,想必也没有逛过夜市,我特意让人采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带进来给公主玩儿。” 一说起五公主,杨皇后脸上就有了笑意,探身看了看锦盒里的东西,有促织笼儿啊、鱼龙船儿啊,以及牵绳傀儡等小物件,忙转头吩咐长御:“快把满愿叫来,就说易姐姐来瞧她了。”然后又对明妆道,“小娘子有心了,还惦记着她。那日你出宫后,她在我跟前闹别扭,说没有告知她一声,就让易姐姐走了,心里老大的不情愿。今日你又来,带了这些好东西,还不知她会怎么高兴呢。” 果然,五公主是一路欢叫着跑进后阁的,进门便跳到那些小匣子面前,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爱不释手道:“这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阿娘你快看,这笼子多好看,我要让人捉促织去。”说着又来拽明妆,“阿姐你说,这宝船能不能下水?” 明妆说能呀,指了指船桨后面的小机簧,“把这个往后拨动,这船就自己跑起来了,我小时候玩过,上面放上几个小点心,它能运送到对岸。” 五公主顿时兴趣大增,“那咱们这就去试试!还有我搭的兔子窝,我带阿姐去看……”话音才落,就拽着明妆跑出了仁明殿。 禁中不能胡乱走动,但有了五公主就不一样了,从仁明殿到仙鹤台,途径入内省,入内省规模很小,但就地位而言,连内侍省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入内省,就是弥光任职的衙门,经过门前,明妆转头向内望了眼,脚下也渐缓,五公主拽她不动,好奇地追问:“阿姐怎么不走了?你在找什么人吗?” 明妆哦了声,“我以前有个旧相识,在入内省当值。” 五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你也有做黄门的旧相识吗?上回陶内人和曹高班在花园里牵手,被我撞见了,她也说自己和曹高班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陶内人捂住了嘴。 陶内人笑得难堪,慌忙朝不远处的子母池指了指,“咱们去那里放船吧!” 然而这子母池里种着碗莲,这个时节还没开花,但那叶片已经长得层层叠叠,几乎看不见水面了。 五公主不大情愿,嘟囔着:“你看看,这可怎么放,咱们还是去太液池吧!” 陶内人忙拨开莲叶诱哄,“这里好,池子小,放出去的宝船能收回来。太液池太大了,水又深,万一小船到了池中央,回不来了怎么办?” 可五公主不依不饶,“我要去太液池,这里这么小,船跑不起来。” 明妆见陶内人为难,卷起袖子帮着将池边的莲叶推到一旁,温声对五公主道:“这船太小,不能远航,放进太液池会沉下去的,还是这里合适,不信殿下试试看。” 五公主这才作罢,扣动机簧把船放进去,小船悠悠,飘啊荡地,荡到了池子对岸。 五公主很高兴,拍着巴掌追过去,陶内人抽出帕子给明妆擦拭,愧怍道:“竟把小娘子的袖子都弄湿了,都是奴婢的罪过。” 明妆说不要紧,“内人伴在殿下身边,责任重大。也怪我,送什么宝船给她,真要是遇上危险,岂不是连累了陶内人吗。” 她温言煦语,半点没有贵人架子,陶内人心下很感激她,可想起刚才五公主脱口而出的话,不免还有些忐忑。抬眼觑了觑她,犹豫要不要同她坦诚,但见她又望过来,只好硬着头皮哀求,“先前殿下说的……说我与曹高班的事……还请小娘子替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然而面前的女孩没有立时应她,眼波一漾,先去应付五公主了。待把小船重新送上水面,她才转头与她搭话,含笑问:“禁中可是不许宫人私下来往?我常觉得这样的教条灭人欲,无奈人微言轻,不敢妄论。你放心,殿下的话,我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更不会告知圣人,听过就已经忘了。”一面亲热地携了陶内人的手,引她在一旁的鹅颈椅上坐下,温言道,“我看内人年纪和我一般大,进宫多少年了?我才与仪王殿下定亲,禁中的很多规矩尚不大懂,正想仰赖陶内人教我呢。内人不要与我见外,更不必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咱们寻常聊聊天,就当新结交了一个朋友,好么?” 第59章 这就是犯困有人递上了枕头, 明妆原想着先借由五公主入后苑,人情往来看准时机再作安排,不曾想就是这么巧,伴在五公主身边的人, 恰好与入内省有牵扯。 果然这偌大的禁廷, 除了宫女就是黄门,这两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来一往便有了瓜葛, 其实不是什么奇事。但陶内人的尴尬之处, 在于她侍奉的五公主先天有些不足, 皇后对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要求自然特别严苛,怕她们一个闪失带坏了五公主。因此这事要是泄露出去,皇后是绝不会轻饶她的,就连带着曹高班, 人头都可能不保。 其实陶内人现在内心很煎熬, 这半日强作镇定侍奉公主, 几乎用光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面对这个即将成为仪王妃的人, 她除了低声下气乞求,没有其他出路。 看看眼前的姑娘, 明眸皓齿,脸上没有刻薄之气, 她只有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她的仁慈了, 斟酌再三才道:“回禀小娘子, 我是西京人, 十二岁进宫, 上月正满三年。当初是因为家道中落, 我爹爹托付了在禁中任乳媪的宫人,把我送入禁中侍奉,这些年与家里断了联系,上年曹高班奉命去西京办事,我托他打听了家里境况,说是……爹娘都死了,家也败了,曹高班可怜我,一来二去的,就……”言罢哀恳地望住明妆,切切道,“小娘子,我们只是……只是互生爱慕,绝没有别的什么。圣人对五公主身边的宫人管得严,要是这件事让圣人知道了非同小可,我活不活得成,就全在小娘子了。” 明妆见她如临大敌,便好言安抚她,“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泄露出去,你要相信我。我听了你的话,也很觉得同情你,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尽力帮你,或者让你们有机会走出禁中,也免得一辈子提心吊胆。” 陶内人一听,心里的火苗燃烧起来,毕竟指望不上五公主为她安排,若来另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可怜她,那么自己和曹高班就有活路了。 只是她也有另一种烦恼,垂首道:“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能出去,也无人可投靠。” 明妆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在外面不是没有熟人,我不就是那个熟人吗!我呢,在上京城中有些薄产,岳台还有一个庄子,要安排两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实心实意的,陶内人被她的话触动了,虽然知道也许遥遥无期,但比起毫无指望,这个许诺已经很让她心生向往了。 “多谢小娘子。”她感激不已,“不管将来能不能如愿,我承小娘子的情。往后小娘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替小娘子完成。” 明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抿唇笑道:“陶内人言重了,我也没做什么,哪里当得你一声谢。我在禁中没有朋友,陶内人算是第 一个……”说着捋下了腕上的镯子,牵过她的手道,“这小物件跟了我许多年,今日我与陶内人投缘,把它送给你了,望陶内人不要嫌弃。” 陶内人推辞不迭,“这怎么敢当,我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小娘子看得起我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哪里还敢收小娘子的东西。” 明妆道:“我也不讳言,将来一定有麻烦陶内人的地方,若是你不收,我也不敢开这个口。好在今日只你一个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否则人多,倒不好攀交了。”说着温情一笑,“你放心,就算有托付,也绝不会让你涉险,你只管收下吧。” 陶内人拒绝不得,只好半推半就收下了。 香奁琳琅 第47节 低头看看,腕上这手镯是赤金胶丝的,上面镶着玛瑙,这实实在在的分量,不免让人心头惶然。 东西收得不上不下,陶内人还是有些为难,嗫嚅着:“小娘子,这太贵重了,奴婢是真的不敢收啊……” 明妆抬手将她的袖子放下来,盖住了这镯子,莞尔道:“你瞧,谁也不知道,陶内人就安心笑纳吧。” 她说完站起身在池边踱了两步,赏一赏周遭景致,也陪着五公主放了两回宝船。五公主是小孩心性,来来回回几趟之后,就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致了,又来纠缠明妆,“阿姐,我带你去看我的小兔子。” 于是一路脚步匆忙到了仙鹤台,这仙鹤台名副其实,阁子前好大一个广场,几只仙鹤在场地上优雅地溜达着。从边上绕过去,阁子西边就是五公主养兔子的地方,拿稻草做的篱笆圈着,中间是一个用砖瓦堆叠起来的楼阁。不得不说,那楼阁的规模很宏达,向四个方向延伸出去,虽然搭建得粗糙,但兔子似乎也愿意进出。 五公主眉飞色舞地介绍:“这是正殿,这是后阁……这里是伙房,那里是书房……” 明妆自然要赏脸,绞尽脑汁夸赞:“殿下这楼阁组建得很不错,将作监的人看了,只怕都要夸一声妙。” 五公主红了脸,扭捏道:“那个耳房,我没能搭建好,前几日还塌了,压伤了一只小兔子。” 陶内人知道她又要伤心,忙说不要紧,“已经让人加固了,就算下雨都淋不着里面,小兔子也恢复得很好,今日已经能蹦跶了。” 五公主点了点头,转身又忙着指派宫人给兔子添食水去了,明妆趁着众人各有忙碌,低声向陶内人打探:“曹高班平常在哪里伺候?” 陶内人道:“在福宁殿伺候,专管官家饮食起居。” 明妆满脸失敬,“福宁殿可是官家寝宫,那也算要职了。” 陶内人笑了笑,“哪里算得要职,高班之上有高品,高品之上还有殿头,他只比普通黄门略好些罢了,不用做最粗重的活儿。” 说起心上人,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一样,脸上洋溢起了温存又骄傲的笑。明妆望着那笑容,趁热问:“如今官家身边殿头,曹高班熟络吗?” 陶内人一直在五公主身边伺候,并不知道她与弥光之间的恩怨,直言道:“殿头对于底下人来说是好大的官儿了,一个殿头管着三四个高品,十几个高班,虽每日能见到,不过够不上熟络。” “哦……”明妆想了想又问,“曹高班既然在殿头手下当值,那么一定知道殿头与谁走得近,又与谁不睦吧!” 陶内人见她总是追问弥光,大惑不解,“小娘子与弥令认识吗?难道先前说的旧相识,就是弥令?” 明妆不便说实话,含糊敷衍道:“早前打过交道,这不是因为仪王殿下前两日引得官家震怒了么,我在想,可要托个人与弥令说说情,请他在官家面前斡旋斡旋。” 陶内人明白过来,和声道:“小娘子不必担心,弥令原本就与仪王殿下私交甚好,殿下出了差池,他自会帮着斡旋的,哪里用得着小娘子托付。” 此话一出,明妆大为震动,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忙又追问了陶内人一遍,“仪王本来就与弥令私交甚好吗?这是真的?” “真的。”陶内人道,“我听曹高班说,弥令原本在仁明殿伺候过先皇后,后来先皇后仙逝,他才调往入内省。官家八位皇子中,就数仪王殿下和弥令走得最近,弥令自然处处为殿下周全。像前两日的事,弥令八成已经在官家面前美言过了,所以小娘子就不用费心了,您这样尊贵的人,大可不必与内侍打交道。” 明妆却因她这番话,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回想前情,那次在梅园明明是仪王主动攀搭的,也是他毛遂自荐要当金钟,彼时她只觉得他在图谋陕州军,却没想到,他原来与弥光是一伙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两面三刀的人,一面许诺会替她杀了弥光,一面却与弥光狼狈为奸,甚至弥光还是他登上太子之位的助力。自己呢,傻乎乎与他定了亲,傻乎乎等他履行承诺,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个不谙世事,可以随意蒙骗的笨蛋。 气极,心都要蹦出来了,她原本以为两个人虚与委蛇着,只要他能说到做到,自己同他耗上一辈子也无所谓。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蠢太天真了,像这样多智近妖的人,从来不屑说真话,他今日可以欺骗她,明日就可以杀了她……这样一思量,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陶内人见她脸色不好,小声问:“小娘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可是因为走了半日,累了?快进阁子里歇一歇,我让人送些点心和熟水来,给小娘子垫垫。” 明妆摇头说不必,复又浮起个笑脸,牵了陶内人的手道:“ 看来我白操这份心了,今日咱们说的这些话,不必让曹高班知道,万一泄露进了仪王殿下耳朵里,怕是要笑话我多事。” 陶内人心领神会,“放心,我不会同别人说的,小娘子的一片好意不该被辜负。” 明妆舒了口气,心下还庆幸着,好在陶内人进宫时间不长,爹爹的死,在那时候已经不再是禁中的谈资了,密云郡公这个称谓离她很遥远,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贵女而已。 眼下很多的计划要推翻重来了,她虽然恨仪王,却无法去质问,在厘清他与弥光究竟是何种关系之前,不能打草惊蛇。但若是坐实了……倒也是好事,她起先还发愁,暗想除了用最低等的刺杀,找不到铲除弥光的机会。如今时来运转了,与其蛮干,不如学会借力打力,那么自己便可以不伤一兵一卒,轻松达到目的。 心里有了成算,就不必慌张了,她定了定神,转头问陶内人:“你与曹高班的事,入内省的人知不知情?” 陶内人摇头,“这样的事怎么能宣扬,要是闹出去,我们都会被发去当秽差的。那日被公主殿下撞见,我央了她好半晌,她才答应保守秘密的,可今日……想是很喜欢小娘子,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了,好在边上没有其他宫人,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呢。” 明妆颔首,“入内省不知道便好,那个衙门诡谲得很,陶内人不在明面上与其中人来往,才能永保太平。”说罢复一笑,“我进宫好半日了,也到了该出去的时候,这就与殿下道别了。”只是嘴上说着,脚下却又顿了顿,慢回娇眼一瞥她,“下回再来,大概会有事托付陶内人,到时候还望陶内人不要推辞,帮我个小忙。” 陶内人因有把柄被她捉住,又得了一个镯子的好处,早就没有了置身事外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将她引到了五公主面前。 “殿下,”明妆笑着同五公主打招呼,“我要出宫了,下回再给殿下带好玩的东西。” 手里捻着菜叶的五公主有些失望,“天还没黑呢,阿姐就要走吗?” 明妆嗯了声,“家下还有事,不能耽搁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五公主依依不舍,再三地追问:“那什么时候再来?明日吗?” 明妆做出了一脸为难的样子,“我还未与你二哥完婚呢,常出入禁中,会让人笑话的。” 五公主说那有什么,“我与阿娘说,让阿娘召见你,就没人敢说你了。明日好么?明日是仙鹤的生辰,你来同我一起庆祝,好不好?” 明妆失笑,“仙鹤也过生辰吗?” 五公主点头点得一本正经,“只要我想见阿姐,就让它们过生辰,明日仙鹤,后日小兔子,大后日还有狸奴和金鱼,阿姐可以进来好多次。” 所以真是多亏有她,出入宫闱才能师出有名。明妆心里很感激五公主,温声道:“上京城里有一家官巷花作,里面做的像生花很漂亮,我下回给殿下带一盒。还有福公张婆糖,老公公背上背个老婆婆,老婆婆手里摇扇,可有意思了,也给你带上一个,好不好?” 这么一来,简直勾住了五公主的魂儿,“那阿姐明日一定来,千万不能失约。” 明妆说好,辞过五公主,临出宫前又拜别了杨皇后,方从后苑出来。 离宫之前须经过东华门,她脚下缓缓,心里期盼着李判能在门上,可惜那些身穿甲胄的禁军里,并没有李判的身影。她不由有些失望,暗叹一口气,才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迈出了宫门。 直道旁的合欢树下停着她的七香车,她登上马车后即吩咐午盏:“咱们去仪王府一趟,探一探仪王殿下。” 午盏道是,打起帘子传话小厮,一面道:“小娘子至今只去过仪王府一回,是该走动走动了。” 明妆没有应她,双肘撑着膝盖捧住脸颊,快速将脑子里的头绪理清了,路过潘楼还买了一盒糖糜乳糕浇,算是带给仪王的慰问礼。 马车穿过观音院桥,再往前一程就是仪王府邸,门上的小厮在初二那日见过易家小娘子,不用自报家门就跳起来,“哎呀,小娘子来了!”转身朝门内传话,手臂抡得风车一样,“快快快,蔡妈妈快去报信!” 传话的婆子这辈子想是没跑得那么快过,一溜烟不见了,还没等明妆迈进门,内院的女使就迎了出来,上前纳福行礼,比手道:“请小娘子随我来,郎主在园内等着小娘子呢。” 于是跟着入内,这王府她之前来过,当时冰天雪地,别有一番凛冽气象,如今到了仲春时节,又绿意盎然起来。草木丰盛,木廊婉转,因园子很大,连女使引领的路径,都与上次不一样了。 终于进了内院,老远便见仪王站在台阶上,大概因为被官家申斥,这两日没有过问公务,身上穿得很随便,宽衣广袖迎风招展,乍看之下颇有几分羽化登仙之感。 见她来,唇角勾出笑意,带着点怨怼的意味道:“我以为你第 二日就会来看我,谁知拖延到今天。小娘子,你好狠的心啊!” 明妆振作起了精神,从午盏手里接过食盒,往前递了递,“你看,我路过潘楼还给你买了好吃的。再说我也没闲着,今日还为你入禁中求见圣人呢,殿下可不要冤枉了我。” 他听后讶然扬眉,“你为我入禁中了?”一面伸手接过了那只食盒。 明妆说是啊,“你与官家生了嫌隙,我看着着急,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入禁中求见圣人,请她向官家陈情,让官家消消气。” 可仪王听了却发笑,“去求圣人有什么用,她又不是我的生母,这时候怎么会为我去触官家的逆鳞。”边说边携她的手,引她进了厅房,转而又换上一副欣慰的眉眼,柔声道,“但你能为我出面求情,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了。以往看你总是远着我,没想到这样为我着想,人说妻贤夫祸少,看来我聘小娘子,算是聘对了。” 明妆讪讪一笑,“我是可以共患难的,殿下不要小看了我。我知道你这两日还在生闷气,但是与官家赌气,犯得上么?何不请人调停调停,这样僵持下去,对你没有半点好处,难道还真能和官家计较出个长短对错来?” 她仰着一张脸,神情格外真挚,仪王垂眼看着她,看着看着,便看出了满心的柔情。 她真是个可心的姑娘,又单纯,又温软,那日他和李宣凛说的所谓美人良将,这刻忽然后悔起来,真要把她拱手让给李宣凛,他是万般不舍的。 她目光楚楚,像他幼时养过的那只鹿,他虔诚地捧住她的脸颊,瓮声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谈及官家。” 他眼里有火焰,看得明妆心惊肉跳。还有那慢慢贴近的脸,近得几乎与她呼吸相接。 她心下大跳,难堪地避让开,结结巴巴说:“殿……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他落空了,有些懊恼,垂袖站在那里嘀咕:“小娘子与我如此见外。” 明妆心里嘀咕起来,不见外要怎么样,当着这么多女使的面让他亲一口吗?这人果真经验丰富,兴之所至便来亲近,好像从不考虑她的感受。要不是自己另有目的,今日也不会来见他,说实在的,她从一开始便对他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为了走入禁中与他定亲,早也将自己的婚姻置之度外了。可是先前听了陶内人的话,忽然让她发现自己有被骗的可能,再看眼前人,便越来越觉得他虚伪,虚伪得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还要应付,她若无其事转开了,“现在不是我与你见不见外的问题,是官家与你见不见外的问题。”边说边在圈椅里坐下,揭开食盒盖子,压惊式的喂了自己一块乳糕浇。 眼梢瞥见他走过来,歪着脑袋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挑出一块递给他,“吃么?” 第60章 他一向不爱吃甜食, 但她既然盛意相邀,他便赏脸地接了过来。 踅身在圈椅里坐下,他低头咬了一口,浓烈的甜意立刻蔓延齿颊, 甜得他几乎要打噎。才发现自己真和她吃不到一处去, 小女孩喜欢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喜欢。 不过懈怠了两日, 确实也到了再面对官家的时候, 毕竟除却父子, 更是君臣。天底下有哪个做臣子的能与君王闹意气, 就算有后计,暂且也要维持表面的太平,若是把关系一下子闹得太僵,对自己无益。 扑了扑手,他说:“那明日入禁中一趟吧, 去见见官家。” 明妆说这就对了, “屋檐矮, 低一低头就过去了。论功绩, 你是兄弟之中最高的,别因这一时的失利就自暴自弃, 说不定官家也正等着你去认错呢。” 她说得耿直,仿佛在她眼里没有什么难事。也对, 她从小是蜜罐子里泡大的, 她父亲没有儿子, 只有她一个独女, 她哪能知道帝王家父子之间生了嫌隙, 动辄是要命的。 手上霜糖没有拍落, 仍旧黏腻,他学着她的样子,把指尖叼进嘴里,一面问她:“那明日你陪我一起去么?” 这个提议正好撞进她心坎里来,明妆道:“你想让我陪,我就陪你。官家面前我不便露面,先去满愿那里等着好了,等时候差不多了,你再来接我。” 他说好,即便是小小的人,这刻好像也能给他提供短暂的依靠。 多不可思议,她还是个孩子呢,搂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却没想到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望着她,终于品出了未婚妻和寻常女人的区别。虽然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舍弃,但穷途末路之前,她还是那个要紧的人。 探过手,他把她的手握进掌心,正想向她抒发当下的情感,没想到竟被她嫌弃地甩开了。 他遭受冷遇,不由一怔,见她皱着眉嗔起来:“你刚才舔过手指,又来牵我,多恶心人!” 他气结,“你也舔了手指,我还不是没嫌弃你。” 两个人吵吵嚷嚷,边上的女使大受震撼,在这府邸之中,郎主是绝对的权威,即便是侍奉了他好几年的侍娘,在他面前照样大气不敢喘。现在能因那么一点小事和姑娘拌嘴,大约真是闲来无事,无聊得发慌了。 明妆呢,毕竟无心和他夹缠,转而换了话头,问:“殿下的伤现在还疼么?” 身后女使搬了银盆来让他们净手,他没将她的厌弃放在心上,依旧殷勤地拽了她一下,把她的手塞进了水里。 嘴上应着“不疼了”,一面卷起袖子,拨动清水替她擦洗。那小小的手,浸在水里越发剔透,就算她挣扎,他也不在意,饶有兴致地,将那指尖指缝都揉搓了一遍。 明妆挣不脱,气得脸色微红,可对面的人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知道她不服气,笑吟吟道:“你我已经定亲了,有些亲昵举动再正常不过,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让侍奉的人退下去。”说罢顿了顿,实在觉得无法理解她,“其实你做什么要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是用来伺候你的,只管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主家的一切她们都不能过问,你大可把她们当成猫儿狗儿,天底下哪有人在猫狗面前难为情的。” 这就是天潢贵胄和普通人的区别,普通人家的下人都是雇来的,受雇期间不自由,一旦期满就可以自行选择去留,在家主眼中,他们是独立的人,不可随意打杀。但王府的女使则不一样,她们通常是宫人出身,在禁中时候就服侍皇子,即便跟着皇子入府,照样有教条约束她们,除非皇子开恩,否则就得老死在王府里。所以皇子眼中,她们和猫狗没有区别,也如猫狗一样没有自我,没有自尊。别说这种小来往不需背着她们,哪怕是当着她们的面行房,也可以毫不顾忌,谁让这些人天生就是用来伺候人的。 明妆听他这样说,难堪地看了看一旁侍立的人,那些女使果真眼观鼻鼻观心,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不由唏嘘起来,人上人就是这样,任谁在他眼中都像草芥子一样。其实出身辉煌,傲慢些也无可厚非,但像他这样不顾情面,性格缺陷可见一斑,也着实危险。 当然,反驳他大可不必,明妆僵着脸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明日是单日,你可要上朝?” 他显得意兴阑珊,“我告了好几日假,明日也不打算上朝,免得官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叫我下不来台,还是等前头散了朝,我再求见不迟。”说罢无奈一哂,“我与官家是至亲骨肉,可是想起要去见他,心里就恐惧起来,般般,这就是天家父子。” 天家无父子,有的只是君臣,这个道理明妆早就知道了。她只得顺嘴安慰他两句,“小时候我做错了事,也害怕见到爹爹,畏惧尊长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丢脸的。” 但这仅是丢脸这么简单吗?他无奈地看看她,见那大眼睛干干眨了两下,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格外灵动,好像较之以前,更活泛起来了。 姑娘一活络,便极其讨人喜欢,隐隐约约地,多年前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已经好久不曾对女孩子心动了,真没想到自己这颗枯槁的心,还有死灰复燃的一天。 好在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不会像他的头一次恋慕乍生变故,如今大半个易般般已经是他的了,只要他不愿意,谁也不能抢走她。这种笃定让他欢喜,唇角的笑意也愈发大了,孟浪地问了句:“你今日可要留宿这里?我让人收拾出一间卧房来,明日正好一起入禁中。” 明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多有不便,我要回家。” 有时候她是真的不解风情,他算计不成有点失望,但也不强求,唏嘘着说好,“那我明日一早来接你。” 事情说定,无需再逗留,明妆起身说告辞,他体恤地将人送到门上,像寻常人家公子送别心上人一样,亲手将她送上了马车。 香奁琳琅 第48节 外面春光正好,他掖着两手,含笑对她说:“今日辛苦了,回去好好歇一歇。” 明妆颔首,“殿下快进去吧,伤口还没痊愈,当心吹了风作头疼。” 小厮拿马鞭敲了敲车辕,顶马甩开蹄子跑动起来,午盏回头瞄了仪王一眼,放下门上帘子才敢抱怨:“仪王殿下待小娘子挺好,却不怎么拿女使当人看,我们这些人在他眼里是猫儿狗儿,这话真是伤人。” 明妆道:“他清高他的,何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咱们自己家里过日子,我几时也没拿你当猫儿狗儿呀。” 午盏还是很低落,“往后小娘子要出阁的,到了仪王府上,我们自然就成牲口了。” 明妆嗒然笑了笑,没有多言。 转头朝外看,窗外的风融融地吹进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天气就暖和起来了。 李判是年下回来的,如今入了四月,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该返回陕州了。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戍边的将领通常三五年才能回来一次,到那时自己已经好大的年纪了,无论最后嫁谁,都已经出阁了吧! 好可惜,情窦初开恋慕的人,对面相望却不敢让他知道她的心。因为太珍贵,反倒诸多担忧,捆绑住了手脚…… 罢了,眼下是紧要关头,没有闲心去想那些。回到易园,用过饭在临窗的榻上小憩,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听见院子那头传来脚步声,烹霜站在廊上询问:“小娘子睡下了吗?” 煎雪说:“刚睡下,有事么?” 烹霜道:“姚娘子送了个食盒进来,说让小娘子尝尝手艺。” “姚娘子?”煎雪一时没想起来,“哪个姚娘子?” 烹霜道:“还有哪个姚娘子,当然是李判的生母姚娘子呀。想是看李判的宅邸离咱们很近,送些果子点心来,诚如邻里结交一样,真是尽心。” 她们在廊上喁喁低语,明妆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伸手推开半掩的窗,叫了声“进来”,不一会儿烹霜搬着一只朱红的食盒到了榻前,揭开盖子呈给她看,里面摆着一盘酥油泡螺儿、一盒松子糖,还有一盒橄榄脯。 姚娘子是个精细的人,每一样小食都摆放得漂亮,跟进来的煎雪抚掌道:“小娘子的茶点有了,这会儿要吃吗?我这就办饮子去。” 明妆说不用,“给我倒杯水来。”先捏了个酥油泡螺搁进嘴里,抿一抿,入口即化,乳香四溢。可惜刚吃完饭,吃不下小点心,便含了块松子糖躺下,招呼身边的女使,“你们也尝尝,姚娘子真是好手艺,可我白吃了人家两回点心,很是过意不去。回头替我挑两把细画绢扇,再准备两盒香品,算我的答礼。” “那唐大娘子呢?可要给她准备一份?” 明妆说不必,“她上回在祖母面前那样挑唆,就没打算再和易园来往,我要是热脸贴冷屁股,岂不是白长了个脑子。” 烹霜应了声是,将食盒放在桌上,屋里几个人笑嘻嘻各尝了一块,重新将盒子盖起来,留了小娘子睡醒再吃。 赵嬷嬷这时从外面进来,笑着问:“遇上什么好事了,都这么高兴……”话没说完,午盏就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赵嬷嬷咂了咂,直说香甜,一面又道,“先前我在园子里碰见兰小娘,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没说,后来问她身边女使,才知道午后崔家有人来过,想必是她那个不长进的兄弟,又来和她要钱了。” 明妆听得怅然,兰小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面,她娘家人一回又一回搜刮她的体己,她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一个不学无术的少壮兄弟,多少钱财都不够填补,上回听说兰小娘把自己的首饰都典当了,这才隔了多久,又来讨要。自己这阵子是忙得很,没有时间理会这些,等得了闲,还是要替小娘料理了这件事的。 眼下怎么办呢,明妆对赵嬷嬷道:“兰小娘身上怕是一点傍身的钱都没有了,你替我送两吊钱过去,嘱咐她不许再给崔家人。让马阿兔派人出去打探打探,看看那个崔家公子有什么雅好,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赵嬷嬷道是,待煎雪伺候明妆漱了口,摆手让人都退下去,复又道:“小娘子今日劳累,别再过问那些了,先歇个午觉,其他的容后再说。”言罢自己也退出上房,承办差事去了。 慢慢地,日影西移,阳光穿过竹帘间隙,在地上洒下斑斓的光影。有风吹拂竹帘,光棱款款荡漾,满室便像浸入了涟漪里,一切似真非真起来。 待得第 二日早起,刚换好衣裳,就听女使说仪王已经在门上等候了。明妆站在镜前仔细端详自己,不紧不慢地收拾停当才出门,仪王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见她露面,满眼都是惊艳之色,嗟叹:“小娘子今日真好看。” 夸得生硬,但能得审美极高的仪王殿下一声赞美,就当自己装扮得很成功吧。 登上车,两个人并肩坐在车舆内,仪王还不时瞥她一眼,温情地说:“将来我们成婚后,一定也是这样,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有娘子陪我一同入禁中赔罪,我觉得自己不孤单。” 明妆转头轻捺了下唇角,“如果可以,我希望殿下不要再犯错,也免得我跟着担惊受怕。” 他听了立刻舒展开眉眼,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错了。”因为他知道,当权力到达顶峰之后,错也是对,那个时候谁还敢来指责他。 马蹄笃笃,乘着晨光到了东华门上,放眼望过去,这道他往来了无数次的宫门,每一个垛口、每一块香糕砖,他都了然于心。甚至城门有多深,戍守的班直每班多少人,快马通过需要多长时间,诸如此类不能忽视的细节,他也精密计算过。好在如今这道门在李宣凛手上攥着,所有设想的困难都不存在了,身边的女孩就是钥匙,只要有她在,他什么时候想进来,李宣凛都会为他开门。 可惜今日李宣凛不在,否则进宫之前还能打上一声招呼。他牵起明妆的手,走过了长而幽深的门洞,再踏进光瀑里时,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宫门上有黄门侍立,见人进来,引入左承天祥符门。官家这个时辰在崇政殿理政,仪王站住了脚,温声嘱咐她:“你先去满愿那里,我过会儿去找你。” 明妆道好,目送他踏进了宣右门,自己随女官往仁明殿去。 那厢五公主早就等她多时了,一看见她便跑出前殿,吵着要带她去自己的阁子。明妆连给皇后行礼的空闲都没有,远远朝立在门上的杨皇后纳福,脚下还没站定,就被拽了出去。 杨皇后含笑看她们走远,掖着手长叹,“我们满愿和易小娘子很是投缘,要是将来满愿能得她照应,我也就不担心了。” 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子,需要一生受人照顾,本朝的公主们很多命途都不好,皇后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是个例外,那就需要结交的闺阁朋友,将来有无量前程。 然而目下局势模糊,连皇后都说不清楚。昨日她壮着胆子和官家提了提二哥,官家恼恨地扔了一句“你知道什么”,便把她撅回来了。 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明白一点,二哥这回险得很,在官家心里,怕是已经将他除名了。 再看看走远的那个女孩的背影,忽然又觉得同情起她来,姑娘家的荣辱都系于郎子一身,原本仪王是诸皇子中胜算最大的,但不知为什么,官家对他猜忌至此,真是帝王心术不可揣测,今日能捧你上天,明日就能把你踩进泥里。 五公主的笑声,隔着几道门禁都能听见,她说:“阿姐快来,我已经给仙鹤做好帽子了。” 果然仙鹤台的鹤头上都戴着展脚幞头,颌下拿带子束着。那两根帽翅总有一尺来长,简直和前朝官员们头上戴的一样,被风一吹,颤颤巍巍,加上仙鹤翅尾的黑羽,看上去十分相得益彰。 大家笑着站在台前欣赏,仙鹤姿态优雅,戴着幞头慢慢踱步,五公主说像龙图阁那个上了年纪的直学士。 既然做寿,就得有寿宴,亭子里摆好了一桌酒席,五公主邀请明妆入座。明妆奉上了寿礼,示意宫人呈上盒子,打开让五公主过目。盒子里摆着巴掌大的小家具,桌凳、凉床、交椅、裙厨等,应有尽有,五公主当即就跳起来,“阿姐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明妆笑着说:“我看殿下给小兔子搭了窝,窝里却没有用具,总是缺了点什么。所以让人去夜市上购置了一套,殿下看好不好。” 五公主感动非常,转身抱了抱她,“好得不得了,多谢阿姐,果然阿姐最知道我。” 明妆却又叹息,“我还买了福公张婆糖,那糖做得极好,可惜落在车里了。要不殿下等一等,我去取来给你,你看了一定更喜欢。” 五公主点头不迭,这位易姐姐在她眼里就是个缤纷的杂货铺,代表着民间所有的奇思妙想。那福公张婆糖不知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她心里急切,说让黄门去取,黄门跑得快,但易姐姐说二哥的小厮认人,等闲不会把东西交给黄门。 “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请陶内人陪我一起去就是了,殿下先去布置这些家什。”一番游说之后,顺利从仙鹤台脱身出来。 往东看看,昨日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一线的路径,崇政殿西侧是明华门,一般人等进出都走明华门。对面的庆寿门与它一路之隔,而从仙鹤台穿过去便是庆寿门……如果小心点,多少会有收获。 将要迈出庆寿门时,明妆顿住步子,退到了门后的阴影里,对陶内人道:“仪王殿下进崇政殿拜见官家了,我有些担心,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恰好这庆寿门是一便门,平时不设黄门看守,陶内人见逗留这里没什么妨碍,也愿意陪她多等一会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崇政殿内会发生什么,也许官家怒气未消,也许冷静几日,已经原谅仪王了…… 正在明妆惴惴时,隐约听见说话声,一个略尖的嗓门宽慰着:“官家这几日有些松动了,昨日我趁机又提了提殿下小时候的趣事,官家脸上也有笑意,大概忆起了旧时光,官家对殿下,还是有旧情的……” 袍角翻飞,两只穿着皂靴的脚,从明华门内迈了出来。 第61章 说话声渐近, 明妆隔着门轴旁的缝隙朝外看,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伴着仪王迈出门槛,那内侍一身绯色公服,腰间束着革带, 这是六品官职才有的打扮, 和寻常绿袍的内侍黄门不一样。早前她也打听过弥光的长相,据陶内人所说, 那位内侍殿头生得很白, 非常白。再打眼看那人, 发现评价果然精准, 就是那种白如浮尸一样的皮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构陷爹爹的人就在眼前,她心头大跳,奈何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咬牙按捺。不过短短的几句话, 她就已经听出了仪王和弥光之间不简单, 说情的时候都提及了仪王小时候, 要是半道上合作, 真不见得能搬出这种旧情来。 果真,仪王的话又应证了这一点, 正因为很熟,语气里带着怨怪, “是弥令说的, 官家要看见我的真心, 结果现在真心送到官家面前, 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弥光啧了声, 似有些不悦, “就算小人妄揣圣意,也是为着殿下。殿下想,前头出了豫章郡王的事,官家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对殿下生了猜忌?这次庆国公极力推举监察御史,官家却执意要让殿下彻查,殿下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官家用意。” 眼见话不投机起来,仪王自然不能让彼此生嫌隙,便又好言转圜,“弥令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先前我向官家认了错,官家倒不像前几日那样疾言厉色了,只是要想一切如旧,还需托付弥令替我周全。” 弥光摆了摆手,“这些哪里要殿下嘱咐,这两日殿下不曾入禁中,我在官家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殿下放心,只要有机会,我自然见缝插针替殿下斡旋,官家心肠软,要不了多久必定会重新起复殿下的。” 门后的明妆舒了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反倒松泛了,因为知道不用再强迫自己接受这门婚事,不用再将仪王视作郎子,就像关押了多时的人忽然被释放,浑身上下都自由起来。 陶内人见她舒展了眉宇,以为她是庆幸仪王逢凶化吉,悄悄朝她拱了拱手以示恭喜。 明妆抿唇笑了笑,顺着墙角退到花园,仍旧带着陶内人往宫门上去取东西。不过半道上嘱咐了陶内人一声,“回头若是仪王殿下问起,千万不要透露咱们在庆寿门停留过。” 陶内人不疑有他,笑道:“小娘子对仪王殿下真是一片深情,明明为他如此操心,却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那是当然,要是让仪王知道,计划就打乱了。不过弥光那头,却另有安排,她忖了忖,复对陶内人道:“我有件事,这回恐怕真要麻烦内人和曹高班了。” 陶内人迟疑了下,“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只要我们能办到……” “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传句话。”她顿住步子,含笑对陶内人道,“只要这件事办成,我一定重重酬谢二位,他日想办法向五公主讨了你,在上京城中给你置办个小院子。曹高班出宫的机会很多,你们大可在宫外相逢,不必再这样偷偷摸摸了,你看如何?” 这样的承诺,彻底让陶内人动摇起来。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况且只是传句话,也算不得险,鱼于是咬牙应下了,“请小娘子交代。” 明妆微微侧过头,她附耳过来细听,听了半晌很是纳罕,“小娘子不让仪王殿下知道,却为什么……” 明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截住了陶内人的话。 “曹高班进宫多少年了?”她问,“能做到高班,想必有年头了吧!” 陶内人说是,“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她沉吟了下道,“你把我的话告知他,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交代完一切,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取回福公张婆糖,快步回到仙鹤台,那时仪王已经入了席,在亭子里坐着了。 五公主显然因为他的到来很不自在,这位二哥一向和她不亲近,她甚至有些怕他。今日他莫名跑到仙鹤寿宴上,强势地挤进了上座,简直像大人欺负小孩。五公主束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畏惧之色,好不容易见明妆来了,忙高呼一声“阿姐”,忽然意识到二哥也在,嗓门立时就矮下去,挨过来期期艾艾道:“你怎么才回来!” 明妆打开了竹篾编制的盒子,把里面的糖取出来,迎风摇了摇,张婆手里举着的风车旋转,呜呜作响。 明妆说:“这风车也能吃,木樨花香味儿的。” 五公主没舍得咬,对这惟妙惟肖的糖人爱不释手,觑了觑仪王,指指福公,“等二哥老了,是他。”又指指张婆,“阿姐老了,是她。二哥背着阿姐,买糖吃。” 也许因为这等祝愿很美好,仪王冷峻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对五公主道:“承你吉言。” 五公主的笑容挤得很勉强,“我拿去给阿娘看看,宴散了,你们回去吧。”说完一溜烟跑了。 众多宫人慌忙跟上,这鹤宴当场只剩下两只戴帽子的鹤,和独自一人坐着的仪王。 主家已经发话送客了,他只好捋袍站了起来,看脸色有些不满,“什么寿宴,连杯酒都没喝上。”说着又调转视线瞥了明妆一眼,“要取东西,吩咐宫人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明妆有些心虚,但还是稳住了心神,轻描淡写说你不懂,“这糖精致得很,我怕宫人不小心,把它磕坏了。” 两个人缓步走出后苑,路上明妆追问面见官家的结果,仪王负着手道:“平淡得很,官家没有动怒,也没有发难,只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既往不咎。” 明妆其实对官家的态度并不感兴趣,但今日既然是为这个进宫的,自然要敷衍两句,搜肠刮肚地问:“那官家减免你手上的公务了吗?可削你的权啊?” 仪王摇了摇头,“暂时倒没有,但也不曾再委派什么差事给我,想是不相信我,自此要冷淡我了吧。” 夹道高深,两个人缓缓走在其中,抬起头,只能看见窄窄的一道天。 明妆说不会的,“再等等,等官家想明白就好了。殿下承办了这么多公务,难得一回失手,官家会宽宥你的。”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牵着她的手迈出了宣右门。 崇政殿中,官家独自寂寂坐在圈椅里,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风里都带上了初夏的味道,他却仍觉得凉,中衣之外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绵袄子,每次召见臣僚,都要小心地将袖子卷上两道,以防不经意露出来,让人看见。 有时觉得,身体里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他想伸左手,但身体里的人却伸出右手,这躯壳不由他操控。虽然这样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每发作都让他觉得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时间不多了,所以他开始加紧步调部署。太子之位还悬空,那几个年长的儿子还在暗中较劲,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下定决心,将眼前这桩亟待解决的大事妥当处置。 远处,不知是谁放了一只风筝,纸蝴蝶大张着翅膀悬浮在窗口那片天空,虽然有线牵着,好像也飞得十分洒脱。 官家看得有些出神,看着看着,眼皮子沉重起来。 弥光抱来一条薄衾,替官家搭在身上。官家很固执,不到午睡的时候,即便是在圈椅里打盹,也绝不上内寝躺着。弥光惯会伺候,待一切安顿好,摆手把侍立的人都遣了出去。 香奁琳琅 第49节 踱上廊庑,背着手打算去入内省,才走了几步路,那个常替他传口信的小黄门芒儿迎上来叉手行礼,“弥令,外头有消息。” 弥光脚下顿了顿,“哪里的消息?” 芒儿道:“仪王府的。” 弥光莫名看了他一眼,“仪王府?什么消息?” 芒儿道:“今日入内省采买宣纸布匹,是曹高班领着人出去的。先前小人与他闲聊,他随口说起在外听见的传闻,据说易家小娘子在家大吵大闹,要与仪王殿下退亲,怕是不日就要入禁中求见圣人了。” 弥光吃了一惊,“易家小娘子要退亲?为什么?” 芒儿摇了摇头,“曹高班没能打听出来,但依小人之见,这件事怕是不简单。就在昨日,易小娘子陪着仪王殿下一道进宫,小人查问了一遍,有人看见易小娘子带着五公主身边的陶内人,在入内省附近徘徊过。” 这番话惊出了弥光一身冷汗,“她在入内省附近徘徊……她想干什么?” 芒儿向上觑了觑,“弥令,易小娘子为什么会与仪王殿下定亲,弥令还记得吗?再者仪王殿下又为什么想迎娶易小娘子……殿下的心思,弥令应当知道啊。” 怎么能不知道,这两个人本就是各怀鬼胎,一个想借陕州军做靠山,一个想要他的人头。 关于易明妆要报仇这件事,仪王曾经据实与他说起过,当时他心里就直犯嘀咕,说不担心是假的,再好的同盟,怕也敌不过枕头风。他惴惴不安,与仪王商讨,也得了仪王肯定的答复——一个小丫头,将来除掉便除掉了。 他相信仪王有这样的魄力,但那是在易明妆没有利用价值之后,而不是现在。 现在大局还未定,李宣凛又掌管着控鹤司,正是能给仪王最大助益的时候,若是这个当口易明妆闹起来,哪头轻哪头重,似乎是不用考虑了。如果易明妆逼仪王做选择,那么仪王会选李宣凛还是自己,结果不言而喻。 真是晦气,偏偏现在出了乱子!他想了想,拧眉吩咐芒儿:“你去仪王府一趟,看看仪王殿下……”可说了半截的话又收住声,忽然意识到这件事要是真的,追问仪王也是白搭,难道仪王会承认,自己为了留住易明妆,打算向他举起屠刀吗? 他泄了气,捶着廊上柱子重又思忖,眼下还是先确定易明妆究竟有没有察觉内情吧!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进了三回宫而已,哪里来的本事横行禁廷。 “你去,”他转头吩咐芒儿,“把那个陶内人给我传来,我有话要问她。” 芒儿道是,掖着两手朝后苑跑去。 站在廊庑上看,外面的春光晒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却结起了寒冰。他与仪王之间脆弱的关系,一向是靠利益来平衡,自己要钱要权,要为侄子谋求前程,若不是能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话,仪王怕是早就不耐烦他了。 若是哪天支使人往他杯中滴上两滴鹤顶红,那怎么办?难道官家会为他伸冤,向自己的儿子索命吗? 心里焦躁不已,搓着手来回踱步,终于见芒儿领着一个宫人从门上进来,也等不及那宫人向他纳福了,急切道:“我问你,你可曾陪着易小娘子来过入内省?可曾在哪儿见过我与仪王?” 陶内人有些慌,但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便稳住心神呵了呵腰道:“回禀弥令,昨日我们五公主筹办鹤生日,请易小娘子入禁中赴宴,中途易小娘子发现把带给殿下的糖落在车上了,就让我陪着一块儿去宫门上取。我们是从西边花园过来的……”说着回身指了指来路,“行至庆寿门上时候,正遇见仪王殿下与弥令从明华门上出来,易小娘子就站住脚,退到门后去了。” 弥光心头大跳,“那你们听见我说了什么?” 陶内人道:“也没什么,就是弥令答应给仪王殿下说情,还和官家提起仪王殿下小时候的趣事,说官家已经缓和了态度,不生仪王殿下的气了。” 弥光暗呼一声糟糕,其实与皇子间这样的应酬,任宫中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人情往来嘛,答应说情是人之常情。但这话到了易明妆耳朵里就不一样了,难怪她回去要和仪王吵闹。 他定了定神又问:“易小娘子后来说什么了?” 陶内人道:“没说什么呀,不过感慨了一句,弥令真是好人,这样帮衬仪王殿下。” 弥光愈发臊眉耷眼了,头上的幞头热得戴不住,一把扯了下来。 陶内人见他这模样,忙低下了头。昨日她和曹高班说起易小娘子的吩咐,曹高班当时就愣住了,自己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和弥光之间的恩怨。 杀父之仇,非同小可,原本是不该闯进这滩浑水里来的,但他们之间的事既然被易小娘子知道了,且又给了郑重的许诺,不过传两句话,咬咬牙做了便做了。再说弥光对待手下人确实不慈悲,曹高班几次要升高品,都被弥光中途截胡,塞进了自己的心腹,曹高班虽然面上对他宾服,但私底下十分恨他。退一步,若是出卖易小娘子取悦弥光呢……到时候了不得做上高品,爬得再高还是内侍,私情方面,就谈不上长远之计了。 这厢弥光失魂落魄摆了摆手,定眼看陶内人退下,半晌对芒儿道:“我为仪王,也算鞠躬尽瘁,他总不至于不念旧情,为一个小丫头和我反目吧。” 芒儿打起了眉眼官司,“仪王可以不看重易小娘子,但不能不看重庆国公。况且上回高安郡王那件案子办砸了,仪王就对弥令诸多怨言,若不是弥令让他秉公办事,照着他自己的手段,或者能另辟蹊径打压高安郡王也不一定。” 弥光觉得很冤枉,“我那是害他吗?我那是为着他好啊!” 可是说来说去,自己也明白,仪王未必不因这件事猜忌自己。现在加上易明妆的逼迫,他为了表决心,十有八九会把他推出去祭旗。 芒儿忧心忡忡向上望着,“弥令,接下来怎么办呢?” 弥光那张脸像冻住了一般,隔上好久方抽搐了下嘴角,“怎么办?蝼蚁尚且懂得自救,何况你我。” 不光彩的同谋,彼此间没有信任可言,有的只是不断暗中揣测。 当初自己与仪王交好,是因仪王答应日后抬举弥家,自己不济,却图子孙后代重新扬眉吐气,弥家将来能成为上京的望族。现在看来,仪王上位的机会很渺茫了,与其同他继续纠缠,不如趁早脱身,另起炉灶。 思及此,吐了口浊气,“芒儿,给我弄支银针来。往后的饭食,先替我试过了毒再送上来,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芒儿正想应是,一个小黄门上前通传,说官家醒了,正找弥令呢。 弥光不敢耽搁,匆匆赶回阁内,进门见官家正要起身,忙上前搀扶。 官家自言自语:“睡得久了,身上寒浸浸的……” 然而外面艳阳高照,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夏了,弥光知道,官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册立太子的事,也迫在眉睫了。 宫人送参汤上来,他小心翼翼呈敬到官家面前,趁机道:“官家要保重龙体,有官家在,社稷才能安定,宵小之辈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里有话,官家听出来了,瞥了他一眼道:“外头又有什么传闻了?” 弥光支吾了片刻,方为难地说:“臣本不想多嘴的,但今日听说有人对官家诸多埋怨,甚至口出恶言……臣也有些替官家不平,后悔多番在官家面前替他遮掩,闹得自己为虎作伥一般。” 官家立时就明白了,“仪王?” “嗳……”弥光垂着眼皮,很快地眨动了几下眼睛,“臣也没想到,他是这样薄情寡恩的人。因着早前先皇后对臣不错,臣总想报先皇后恩情,因此处处维护仪王殿下,其实官家也看出来了。他有些小差错,臣料官家也不与他计较,可他现在竟因高安郡王一事怨怪诅咒官家,臣是不能忍的。官家可曾想过,他能冤屈郡王,未必不会构陷大皇子。大皇子中庸,为人又耿直,到如今还圈禁在麦仓呢,官家难道不心疼吗?何不趁着这次机会,将此案发还重审,命御史台会同三衙彻查,要是果真有冤情,官家现在为大皇子翻案,还来得及。” 官家调转视线看了他良久,慢慢地,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你说得很在理,既然如此,就好生严办吧。” 说罢转过身,碾碎指尖的鱼食,向缸中一抛,锦鲤浮头,一口就吞吃了一大片。 第62章 接下来几日, 明妆要打听朝中的动向,奈何身边并没有能够准确告知消息的亲友。正想着要不要上袁宅去一趟,门上婆子进来回禀,说汤小娘子来了。 她忙站起身相迎, 芝圆还像以前一样提着裙子快步跑进来, 商妈妈见了她也很高兴,对传话的婆子道:“如今不该叫汤小娘子了, 汤娘子已经出了阁, 论理应当称呼汤大娘子才对。” 芝圆摆了下手, “叫什么汤大娘子, 别把我叫老了。”一面亲热地携了明妆道,“我近来在家闲得慌,大前天上禁中探望贵妃,听说你也进宫了,本想去找你, 打发宫人去问, 说你已经出去了, 可惜没碰上。” 明妆笑道:“五公主给她的鹤设寿宴, 请我去吃席来着。正好那日仪王殿下也要入禁中,就一起去了。” 芝圆提起仪王, 显然有点尴尬,嗫嚅着:“那件事……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也一直蒙在鼓里, 后来听四哥回来说了, 才知道里头有那些纠葛。其实当日我就想来找你的, 可惜我不好意思, 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你看男人之间勾心斗角, 倒弄得咱们两个骑虎难下, 我早说了,嫁了人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我心里真是难过得很。” 她是爽朗的性子,伤心了,情绪就做在脸上。明妆要安慰她,搂了搂她道:“不管他们怎么样,咱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嫁了人也不改初心,何况我还没嫁呢。” 这么一说,芝圆立刻觉得有道理,“婚期定在七月初八,里头还有两个多月,咱们不着急。”说着龇牙笑了笑,“我觉得自己心眼挺坏的,不希望你嫁给二哥,你看他如今境况,说句实在话,很不乐观。你听我说,虽然个个皇子都有当太子的雄心,但他不一样,他是嫡出的皇子,若当不上太子,他自己心里都过不去。万一失利,说不定日日借酒浇愁,到时候变成一个酒鬼,对你不好,打骂你怎么办?” 她扮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朝着明妆一顿张牙舞爪,想让她知难而退。明妆觉得好笑,其实她不来恫吓,自己也已经有了退意,七月初八大婚,大抵是不能成了。 可是现在还不能说,她还得继续静候消息,她要看一看弥光会有什么行动,若是直接找仪王质问,那么自己便也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但照常理来说,弥光不会那么蠢,自己挑破了,无疑是将脖子送到铡刀下。所以他宁愿做些小动作,也绝不会正面和仪王起冲突,只要仪王发现了他有二心,那么到时候用不着自己催逼,自会想办法除掉他。 但话总有说破的时候,她也做好了准备,为了给爹爹报仇,别说一场婚姻,就是命,她也愿意豁出去。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让他们自相残杀,自己就在这里静待着,了不得仪王来找她算账,她也不怕。 压下芝圆的手,她笑着说:“现在五月还未到呢,我不会给他机会打骂我的。” 到底好姐妹,芝圆频频点头,“那最好,你再好好斟酌斟酌,与其嫁他,不如重新寻个好郎子,这上京王公遍地,还愁没有好人家?”说着又调转了话风,把从高安郡王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大哥那桩案子,发回三衙重审了,你知道么?” 明妆迟疑了下,“宫人坠楼那桩案子?” 芝圆说可不,“那时候是二哥主审的,你想想,官家此举是什么用意?明晃晃打二哥的脸呢!” 明妆闻言,心里雀跃起来,“怎么忽然重审了?可是有谁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 芝圆耸耸肩,“谁知道呢,反正官家本身也想替大哥翻案。唉,我上月和四哥一块儿去麦仓看望了大哥一家,真是看出了我两眼泪花。大哥整日坐在院子里发呆,大嫂身上一样首饰都没有,眼巴巴看着他,生怕他想不开,做傻事……你说原本那样显赫的门庭,忽然冷落至此,人生真是大起大落,不可捉摸。” 明妆也叹惋,“世人都恨自己没有投身在李家,可谁又知道李家的子孙不好当。” 心里却在琢磨,官家忽然打算推翻仪王经手的案子,这就表明弥光在里头起了大作用。仪王这下该慌了,慌起来了,才能两败俱伤。 一切都在往她设想的方向发展,她长出一口气,等着坐山观虎斗,转而又和芝圆提起五公主,笑着问:“你可曾结交过满愿?真是单纯可爱得很呐!” 芝圆自小是养在宫里的,五公主比她小不了几岁,彼此自然有交集。不过芝圆不怎么喜欢她,也和她玩不到一处去,撑着脸颊道:“我们在一起念过书,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可惜她出身虽高,脑子却不大好,八岁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直学士一说她,她就嚎啕大哭,闹得大家连课都上不成。” 明妆道:“她的兴致不在读书上,也不必强求她。” 芝圆哈哈一笑,“我的兴致也不在读书上,要是有个像你这样开明的老师,小时候也不用受那些苦了。”言罢顿了顿,眼里暧昧丛生,“近来可私下见过你的李判哥哥?上回听说他拒了县主家的亲事,看这架势,是不打算在上京娶亲了。” 明妆这阵子忙着自己那点事,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了,不知怎么,提起他,陡生了许多生疏感。 芝圆见她走神,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嗳了声道:“和我说着话,想的却是自己的心事,小娘子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啊。” 明妆失笑,“我哪里没把你放在眼里,我是想着该让人准备什么好吃的来招待你。” 芝圆说不必了,“我这两日胃口不好,老是泛酸水,还是少吃些东西吧。” 明妆一听,顿时直起了身子,“泛酸水?我们香药铺子隔壁就是熟药局,上回听坐堂的大夫说,泛酸水不是吃坏了肠胃,就是怀了身孕。芝圆,你别不是怀上了吧!” “你还懂这个?”芝圆手忙脚乱来捂她的嘴,“不能声张。” 明妆挣扎道:“为什么,这可是好事。和干娘说一声,她要做外祖母了,我呢,就要做干娘了!”越说越高兴,盘算起来,“孩子的彩衣我来准备,还有小儿戏耍,我能供到他六岁,要什么有什么。” 芝圆却苦了脸,压声道:“不是说这个。我和四哥成亲才一个多月,这时候怀上孩子,那不是穿帮了吗,所以我连身边的嬷嬷都不曾说。” 这明妆就不明白了,“成亲了有孩子不是应当的吗,穿什么帮?” 芝圆面红耳赤,凑在她耳边说:“大婚起码满两个月,诊出怀上孩子还说得过去,我和四哥大婚之前……没能止乎礼,要是果真怀上,那可要被全上京耻笑死了。” 明妆目瞪口呆,“你们的胆子好大!” “情到浓时嘛,”芝圆讪讪道,“有什么办法。当时想着反正要成亲了,试试也没什么,四哥说了,出了事他负责。” 成亲就算负责吗?可惜孩子不能放到他肚子里,丢脸的还是女孩家。 “不行,我要找他算账去!”芝圆拍案而起,“害我还得忍上好几日,才敢看大夫。” 明妆慌忙追出去,“你怎么像炮仗一样,倒是先看准了再找他算账啊……”结果芝圆潇洒地一挥袖子,快步往月洞门上去了。 真是来去一阵风,明妆垂手站在廊上叹息,像芝圆这样快意的人生,其实很让人羡慕,这才是上京贵女应有的样子。 这里正感慨,午盏从院门上进来,手里捧着两只檀香木的盒子,到了明妆跟前敬了敬,“小娘子,今夏的头一批绢扇出来了,小厮刚送进来的,请小娘子过目。” 揭开盖子取出来细看,满上京就数中瓦子钱家的扇子做得最好,异色影花扇还有梅竹扇面儿,是每年不过时的样式。明妆很满意,重又把扇子装回去,让烹霜把准备好的藏香取出来,自己进去换了身衣裳,命小厮套车,准备上沁园去一趟。 商妈妈看看天色,日头挂在西边的天幕上,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个时候恐怕多有不便,遂道:“还是先打发人过沁园问一声吧,若是姚娘子在,你再过去不迟。” 明妆却没想那么多,“要是不在,把东西放下,让府里人转交就是了。”临要出门又叮嘱了一声,“晚间不要准备我的暮食了,我去潘楼看看,今年的荔枝酥山开售没有。” 商妈妈一听她又要吃凉的,犯了大忌讳,“天还没热起来呢,别吃坏了肚子……” 可她哪里肯听,笑闹着,和午盏跑出去了。 马车从打瓦尼寺的墙外经过,这个时候正是傍晚前的松散时光,坐在车里能听见墙内的嬉笑声。 寺里的尼姑,很多都是年轻的孩子,也有她们消遣的方式,忽然闹哄哄一阵叫好,墙头上露出了半个光脑袋,一瞬不见了。再等一等,这次秋千荡得更高,连眉眼都看见了。不想外面正巧有人经过,没戴帽子的小尼姑一声尖叫,明妆会心笑了笑,放下了窗上帘子—— 尼姑与女冠不一样,女冠留着头发,尼姑须得剃光。姑娘大多爱漂亮,这样光着脑袋让人看见,想来十分羞惭和不情愿。 香奁琳琅 第50节 小厮敲敲车辕,在沁园的台阶前停住了,张太美从门内迎出来,叉手行礼道:“小娘子来得巧,与公子前后脚。” 明妆有些纳罕,“你怎么又调来守门了,先前不是赶车的吗?” 张太美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天冷的时候我们公子乘车,所以小人赶车,天热了公子不乘车了,小人英雄无用武之地,就给派来守门了。” 所以是个实用且多能的人才啊,明妆示意午盏把盒子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替我转呈姚娘子。” 张太美接过盒子,呵着腰说:“小娘子还不知道吧,今日公子在校场上受了伤,小娘子既然来了,不进去看看吗?” 明妆听闻李判受伤,心一下子悬起来,正巧院里的婆子出来引路,便改了主意,跟着婆子进了内院。 沁园的景致很好,无奈没有兴致欣赏,顺着木廊穿过月洞门,见李判坐在窗前,想是刚上过药,低头掩上了衣襟。 七斗带着大夫从屋里退出来,一眼看见明妆,叉手行了个礼。 明妆问:“公爷的伤怎么样?” 七斗道:“伤口有些深,还好并未伤及内脏,小娘子自己进去问公子吧。”说着比了比手,将大夫引出了月洞门。 一列随行官从房里出来,遇见明妆纷纷行礼,明妆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出了庭院。再回头时,见窗内的人正望着自己,便不再停足了,忙提裙迈进了门槛。 想是已经换了衣裳,他身上看不见有破损,只是唇色发白,看她到了面前,温煦地笑了笑,“小娘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仿佛阔别,从天而降令人惊讶,身上的隐痛也消散了,满心都是欢喜。 他总是这样,眼神热烈,神情却很矜持,明妆有时有些忘形,但看见他的脸,不自觉便庄重起来,老老实实道:“前两日姚娘子又让人给我送点心,我白吃了好几回,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准备了两样小东西给姚娘子使,又懒于上洪桥子大街去,所以送到沁园转交,没想到一来就听说你受伤了……”忧心忡忡看了他两眼,“怎么会伤着呢,严重吗?” 李宣凛摇头,“皮外伤而已,没什么要紧。这两日衙门新造了批武器,我和郎将练了练手,大概是因为分神了,避让不及,被枪尖挑破了皮肉,将养两日就会好的。” 明妆蹙眉道:“刀剑无眼,那种时候怎么能走神呢。先前七斗说扎得很深,你还在骗我。” 他还在敷衍,“流了点血而已,包扎起来就好了。” 明妆并不相信他,他就像爹爹一样,惯会大事化小,遂有意指指他手边的果盘,“我要吃果子,你把那个最红的递给我。” 他听了,抬手想去拿,结果左手抬不起来,只好改用右手。 明妆把果子重新放了回去,怨怼道:“胳膊都不能动了,还说伤得不重。” 他见被戳穿了,也无话可说,调转视线往圈椅上一递,“坐吧。” 明妆退后两步坐下了,彼此沉默着,各自心下五味杂陈,良久才听见他说:“我近来忙,没能过去探望你,小娘子一切都好吗?” 明妆想,应该算不错,自己趁着这段时间慢慢筹谋,无论如何已经起了一点成效,心里隐隐高兴,又犹豫该不该告诉他,若是他知道了,会不会怪她莽撞? 嘴上应着很好,她说:“定亲之后应酬多起来,光是往禁中就跑了两三趟。” 他听她提起禁中,唇角微沉了下,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午盏出去,我有话要对小娘子说。” 午盏怔了下,犹豫地看看明妆,明妆道:“这园子怪好看的,你去逛逛,过会儿再来接我。” 午盏道是,向李宣凛纳了个福,从上房退了出去。 一时静谧,四下无人,夕阳穿过屋顶,在东边的院墙上洒下恢弘的光,李宣凛临窗而坐,半边脸颊沐浴余晖,半边脸颊沉溺进黑暗里。 屋里静悄悄的,明妆能听见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每当独处,她就莫名有些慌乱,自己知道为什么,一面甜蜜,一面如坐针毡。 他总不说话,她怯怯抬眼望他,大概因为受伤的缘故,那面色苍白,看上去竟有些羸弱。 她在椅上挪了挪身子,“李判,你要同我说什么?” 他垂下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洒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你是真的喜欢李霁深吗?还是喜欢他的身份,给你带来的便利?” 他忽然这么问,让明妆很觉意外,但转瞬就平静下来,若是换了以前,她还要遮掩,不敢把自己荒唐的打算告诉他,现在……似乎除了那点女孩子的小心思,没有其他需要隐瞒的了。 于是直言道:“我想入禁中,这个我早就告诉过你,与他定亲是为了弥光,你也早就看破了,不是么?” 这是她第 一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答得诚实,毫无隐瞒。他眸中闪过一丝微光,“果然,你从来不曾忘了大将军的仇,一直在寻找机会。” 明妆说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原本我们一家在陕州过得好好的,就是因为官家派了个什么监军到潼关,把陕州军搅成一团乱麻,把我爹爹逼上了绝路。我一年之中痛失了爹娘,这种痛谁能懂?人人都说我可怜,我不要他们可怜,我要报仇。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易家也好,袁家也好,他们和禁中没有牵扯,要是知道我存着这样的心思,一定会吓坏他们的。我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我害怕自己的异想天开,会让他们对我敬而远之,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说。爹爹的不幸,原本是官家造成的,我不能将官家怎么样,只好在他的儿子身上打主意。” 她说这些的时候,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圈椅里的李宣凛叹了口气,他能体会她的切肤之痛和为难,人大多时候都是孤独的,踽踽独行在世间,必须小心翼翼收起身上的刺,才不至于把身边的人吓跑。 “可你为什么要选仪王,因为他比翼国公明白你的诉求吗?还是相较翼国公,你是真的更喜欢仪王?” 这个问题很要紧,即便是有一点点喜欢,对他来说都是不好的消息。 对面的那张小脸,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来,“因为他答应帮我除掉弥光,我当时相信了。虽然我料定他是为了陕州军才想与我结亲,但我觉得他不过是想壮大自己的声势,又不是要谋反,所以心存侥幸,就应下了。” 他听罢一哂,“不是要谋反……小娘子还是太年轻了,看不懂那些政客的用意。仪王老谋深算,他在拉拢同盟的时候,暗处早就被他渗透了。如今控鹤司的四直都虞侯,有三个是他的人,其他衙门呢?上四军、幽州军、道州厢军……他这几年广结人脉,可不是白忙的。” 明妆被他这样一说,心里不由发毛,“难道……难道他真的……为什么呀?他是皇子之中唯一封王的。” 李宣凛道:“封王与立太子差得很远,再说他进封郡王,在兄弟之中不算早,当了五六年国公才抬爵,那时候豫章郡王已经入内阁办事了。本是先皇后嫡出,但在官家面前处处受压制,他自然不服。前几日来找我,开门见山畅谈了一番,小娘子猜猜,他给了我什么承诺。” 明妆忖道:“无外乎钱权,他八成许你高位了。” 他寂寥地牵了下唇角,“不止。” 可是除了这两样,她想不出男人之间能有什么交易,茫然问:“还有什么?” 他不说话了,那双深邃的眼睛直直望向她,直看得她局促起来,最后才启唇告诉她:“你。” 第63章 “我?”明妆起先觉得惊讶, 后来脑子转过弯来,愤怒瞬见盈满了胸腔,“我吗?” 是啊,她, 对他来说, 是最大的诱惑。 可是这话怎么告诉她呢,他不敢解释, 仪王实在是洞察人心的高手, 也许在他自己还未察觉的时候, 他就已经了然于心了。 但要说起仪王的卑劣, 这人确实处心积虑,他一直在放任他对般般产生感情,甚至在易园转手后,般般曾提出要搬离易园,他仍旧以冠冕堂皇的一套说辞, 劝说她留下了。 男未婚女未嫁, 如果仪王当真对般般有真情的话, 必定是介意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的, 但他却大方地包涵了,因为这本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自己呢, 虽然警醒,但没能好好控制感情, 到后来如了仪王的愿, 单方面地泥足深陷, 因此也让仪王有了辖制的底气。 还好, 影响并不大, 他的感情, 还不到动摇社稷的地步。但仪王的用心,他要让般般看到,如果她真的喜欢仪王,那么现在看清他的真面目,还来得及。 明妆气红了脸,羞惭之余愈发憎恨仪王,自己虽然一向知道他阴险,但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他是拿我当做换取同盟的工具了吗?”她不想失态,但颤抖的嗓音泄露了她的愤怒,“我是与他做了交易,但他就有资格随意将我送人吗?我不过是和他定亲,又不曾卖给他,他到底凭什么?” 她在圈椅里微微颤抖,说到最后哽咽起来,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孤苦,没有爹娘的孩子,会沦落到这样地步,即便仪王要赠与的人是他,也不能减少她的委屈。 李宣凛静静看着她,看她从盛怒,逐渐转变成悲哀。她红着眼睛,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样子,让他心头隐隐作痛。 他叹了口气,“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为了权力可以有多疯狂。原本今日我没打算把这些内情告诉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觉得让你知道他的为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若不喜欢他,那最好,守住自己的心,不要让他伤害你。你若是喜欢他,现在止损为时未晚,不要等到木已成舟,才幡然悔悟,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明妆低着头,一团气堵在喉头,简直要把她憋闷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眼泪还是搭建出一个水的壳,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赶在它掉落之前,抬袖把它擦掉了。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哀,以前她也听说过男人将女人拱手送人,但那种男人大抵是赌徒,本就没有什么廉耻心。她没想到,自己生活的圈子里,竟也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仪王与市井的赌徒没什么两样,原来这种顶级的权贵,才是世上最肮脏的人。 可是她不愿被作贱,委屈至极,气恼过后慢慢也想开了,自己既然和这样的人打了交道,被谋算也是早晚的事。今日不过是要把她送人,明日也许还会杀了她,这样一比较,便没有什么可想不通的了。 舒口气,她擦干了眼角的湿意,“我没有喜欢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自己被他折辱了。不过退一步想,这人什么都能拿来利用,区区一个未婚妻,又没有感情,送人便送人了。”说完强颜欢笑了下,竟还有些庆幸似的,“好在他要把我送给你,要是送给别人,那大事就不妙了。” 然而李宣凛冷眉冷眼看了她半晌,她的这个笑刺伤了他,她怎么知道送给他就是好的呢。她从来没有想过,仪王不会无端下饵,之所以拿她来交换,是基于什么原因。 明妆却没有察觉他的想法,甚至饶有兴致地追问:“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有些负气,寒声反问:“若是我答应了,小娘子打算怎么办?” 这话确实意气用事,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但这也是他心中所想,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明妆怔忡了下,疑惑地望过去,见那张脸上没有半丝笑容,心头忽地悸动起来。可是她知道,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负她,李判不会负她,也正是因为有这底气,她拍了拍膝头,轻快地说:“那我就跟着李判吧。” 这话说完,对面的人似乎很惊讶,深邃的眼眸中忽然浮起一点癫狂的、妖异的神色,可惜转眼即逝,很快调开视线,轻轻咳嗽了两声,没再说话。 说不清为什么,她有些失望,其实那话半真半假,有一瞬,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应下,但李判就是李判,他从跟在爹爹身边为副将时起就是谨慎的性子,走一步看三步是他的习惯,他哪里会这样顾前不顾后,更不会借此冒犯她。 所以她在胡乱期待什么呢,她暗暗唏嘘,两人对坐,又是半晌无言,但见他抬手捂了捂伤处,她心里焦急起来,“怎么了?疼么?” 他摇了摇头,“刚才我说的实情,还望你留神,总之不要再相信仪王了。虽说他可能是在以此试探我,但能开出这样的条件,足见此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 明妆说好,“我记下了。”复又问:“他要是真有反心,又来拉你入伙,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轻喘了两口气,伤口随着一呼一吸钝痛,但因为她在,只好咬牙硬挺着,“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好生照顾自己,这段时间不要再入禁中了,也不要面见官家和圣人。你要做的事,我会替你做到……在我离开上京之前,一定做到。” 明妆看着他,鼻子没来由地一阵发酸,好像刚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上一次是愤懑,这次却是酸楚。 也许仪王要将事情闹得很大,难道他是打算借这个势铲除弥光吗?她忽然觉得害怕,喃喃说:“李判,你不要着了仪王的道,不要听他的话。我可以不报仇,不要弥光的命了,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千万不要掺和进这件事里去。” 他听她这样说,蓦地温暖了眉眼,知道在他与血海深仇之间选择,她还是选择了他。 心里的坚冰一点点融化,他望着这小小的姑娘,故作为难地说:“晚了,仪王已经将图谋透露给我了,若是我不答应,过不了多久,就会从功臣变成阶下囚。” 她心里着急,想了想道:“咱们还是去禁中面见官家吧,把仪王的野心告诉他。官家本就对仪王起疑,只要咱们敢作证,就能把仪王拉下马。” 可是他却失笑,“你想得太简单了,咱们没凭没据,空口白牙告发皇子,最后只会落得个刻意构陷的下场。”说着眼中春波一漾,“再加上弥光在一旁煽风点火,万一说你我有私情,联合起来陷害仪王,届时应当怎么办?” 明妆被他说呆了,思来想去,发现竟真的没有自证清白的办法。 “所以告发这条路行不通。”她很迟钝,他勉强匀了两口气道,“小娘子在仪王面前……也要佯装不知情,继续敷衍他。” 可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角也沁出冷汗来,明妆大惊,才知道他这半日一直在强撑着,忙离了座来看他,不由分说将他的右臂绕上了自己肩头,气壮山河道:“靠着我,别用力,我送你去榻上躺着。” 李宣凛觉得不大自在,身上虽然虚弱,但还不到这样程度,看她自告奋勇,竟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真真实实在他身边,那发间有暗香隐约飘来,那么纤细的身条,哪里承受得了他,他是断不敢把分量压上去的。 不过倒也确实借着一点力,他挪动脚步,上半截身子有些难以支撑,靠她搀扶着。可女孩子毕竟力气小,他听见她气喘吁吁,还在努力坚持,忙正了下身子,那一点依靠,也只是为了满足她急于帮忙的心。 穿过垂挂着竹帘的隔断,绕过半透的山水屏风,后面就是他的卧房。她咬着牙说:“到了……到了……你和人比试枪法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堂堂的上将军,却被副将刺了一枪,说出去……多丢人!” 他没有反驳,更不敢说真话,因为看见格纹窗棂前摆着一只瓜棱瓶,里面插着几支素雅的花,让他想起她在跨院张罗的种种,神思一恍惚,不知怎么就失手了。 他不回答,她也不去追问,将人搀扶到了床榻边的脚踏前。内寝昏昏的,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弥散的光线像一团雾,浑浑噩噩笼罩住了所有。 抬腿,迈上脚踏,他身量很高,她又生得小巧,两个人步调便不一致了。他的一条腿用上了力,身子却被她牵制,她跨上来的时候顺势一顶,他的脚尖绊了下,失去平衡后猛地向床榻栽倒下去,左手下意识去撑,只这一个动作,便痛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两个人双双倒在榻上,明妆才知道,他的床榻居然这么硬! 没有香软的垫褥,看着像床,其实和席地而睡没什么区别,单单是倒下那一瞬,就撞得她肩头闷痛起来。可是多神奇,边上的人闷哼了一声,右手却坚定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床太硬,撞一下,会把她彻底撞傻吧! 但来不及感动了,她忙爬起来照看他,看那张脸因剧痛皱成一团,她顿时惊慌失措,“怎么办?我去叫大夫!” 待要蹦起来,却又被他拽住了,他忍痛说不要紧,“拉扯了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伤口要是崩开了怎么办?”明妆想去解他的交领查看,但中途发现不便,怏怏把手缩了回来。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等他扛过这阵剧痛,越想越自责,带着哭腔说:“都怪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不是认识多年,你该怀疑我要暗杀你了吧。” 他气结,这个时候她还能说这么奇怪的话,无奈又气恼地白了她一眼。 香奁琳琅 第51节 然而她对他的不满浑然未觉,跪坐在他身旁殷勤照看,窗口最后一寸光影照在她脸颊上,素肌玉骨,可爱可怜,牵过他的被子给他擦了擦鬓角,“汗都下来了……”说着敲敲床榻,那动静像敲门一样笃笃作响,她由衷地感慨,“你的床好硬啊,我要是在这床上睡一晚,第 二日肯定硌出一身淤青来。” 她也是有口无心,但话一说完,彼此都尴尬了。明妆因自己有小心思,便格外心虚,慌忙摆手辩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宣凛牵了下唇角,“你以为我觉得你是什么意思?” 明妆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她似乎从他的话里窥出了一点戏谑的味道,心忽然急切地跳起来,她想多了,但又有种别样的欢喜,不可言说。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这时廊上有脚步声隐约传来,隔着重重桃花纸,灯笼的光影慢慢升到了檐下。不一会儿外间也有人入内掌灯,像是橘春的声音,轻轻“咦”了声,“小娘子回去了吗?” 屏风是半透明的,从内寝往外看,看得很真切,但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两个女使一个捧灯,一个捧果盘,新冬将中晌的点心撤下去,一面道:“午盏还在园子里转悠呢……”后面的话忽然便窒住了,与橘春面面相觑,连头都没敢再回一下,匆忙退出了上房。 这下好像要闹误会了,明妆发现自己竟还跪坐在他身旁,忙手脚并用爬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无措地抿了抿头,离开之前又叮嘱了一句,“天还没热呢,床上太单薄容易着凉,让她们再给你加一条垫褥吧。” 他并不关心褥子的事,先前短暂的相处,其实不能缓解这段时间的相思。她要走了,他有些失望,却不能开口挽留,略顿了顿才道:“我先前的叮嘱,还请小娘子记在心上,你该做的事都尝试了,余下的全交给我吧。” 明妆应了,复又迟疑地问:“那我与他的亲事……” 他神情淡淡的,不知是痛麻木了还是胸有成竹,随口应了声:“待到不能成时,自然就不成了。” 这话真是有禅机,虽然含糊,却也让明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之前不知道仪王是那样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这场婚事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体面的,她也不至于太过排斥。但当她得知仪王和弥光的关系,得知了他打算把自己送给李判,那么厌恶之情就难以自控了,现在恐怕连看见那张脸,都会觉得恶心。 好在还有转圜,她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他一眼,“我走了,李判保重身子。” 他没有应她,目光依依看她退出内寝,案头的烛火照着她的身影,隔着屏风上的经纬,像个柔软的梦。 明妆从上房退出来,看月洞门前的灯亭都点亮了,照得满院辉煌。午盏在台阶前等了半日,见她现身,忙迎了上来。 平常啰嗦的午盏,这回竟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怏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腹心事。 明妆看她欲言又止,料想她大概也想歪了,暂且不好解释,牵了下她的衣袖道:“走吧,上潘楼去。”等坐回车舆内才问,“午盏,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啊?” 午盏半张着口,又愣住了,那模样像变天前的鱼。支吾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先前回来接你,没有看见你,小娘子上哪儿去了?” 站在午盏的立场上看,这件事十分隐晦且不可说,自家小娘子在李判的房里,和李判一起失踪了,过了好一会儿又从里面出来,这意味着什么,细想之下简直头皮发麻。 明妆被她这样一问,不上不下,“李判受了伤,他在圈椅里坐久了,冷汗都下来了。我看他撑不住,就把他搀进里面去了,安顿他躺下后又说了几句话……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没什么吧!” 要照着人情世故上来说,确实没什么,但要是就俗礼来说,就不大合适了。午盏转头觑了觑她,“反正这事要是被商妈妈知道,怕又要啰嗦了。” 午盏跟了明妆很多年,从陕州到上京,一直伴在她身边,有些话就算不说出来,明妆也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今日的事办得不稳当,往后一定留神避嫌,你不要告诉商妈妈。”她认错认得很干脆,为了表示诚意,直奔潘楼带她去吃酥山。可惜今年南边的荔枝来得没有往年早,她们心心念念的荔枝酥山没能吃成,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吃了两盏蜜浮酥柰花。 回到易园之后,午盏还在抱憾,“是因为今年天热得晚吗?我看与往年没什么不一样呀……小娘子不要灰心,过两日我再去问问,或是嘱咐潘楼的管事一声,只要荔枝一到,立刻让闲汉给咱们送来。” 明妆对吃的执念没那么大,反正吃不成荔枝酥山,还有其他好吃的。上京的瓦市,各种铺子遍地开花,像近来新出的戈家蜜枣儿、猫儿桥魏大刀熟肉,还有涌金门灌肺,都是可以聊作消遣的好东西。 前几日太忙碌,花了不少心思,见过了李判之后心里的浮躁消退了,接下来两日闭门不出,情愿在家里看账册子。 对明妆来说,看账册并不为难,比起在禁中周旋,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对账,反而是相对松散的时光。这几日仪王也没有再登门,他不出现,想必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已经让他无暇他顾了。她只是有些担心,仪王会不会狗急跳墙,把李判拖下水,因此每日让小厮去南山寺脚下的朱家瓦子探听。那地方向来举子文人云集,清谈也好,结诗社也罢,国家大事都是议论的话题,消息比别处更灵通。 小厮一连去了三日,起先倒还好,风平浪静,都是些外埠的琐事,到了第 四天,小厮终于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说官家已经赦免了大皇子,恢复其郡王封号,解除圈禁,准他们一家返回郡王府了。 明妆手上颤了颤,指尖的算盘珠子顿时移位,她回过神来,重又将它拨了回去。 豫章郡王的爵位恢复了,仪王这回怕是不太妙,看来三衙会审的结果与他勘察的大相径庭,不知官家又会怎么看他。 正思忖,廊上脚步急急到了门前,赵嬷嬷站在门外说:“小娘子,崔家又来人了。兰小娘院里的女使偷着来报信,我挨在墙根听了两句,那崔家老娘因讨不着钱,哭天抹泪不肯走,急起来就大骂兰小娘,还扬言要见小娘子。兰小娘没用,锯了嘴子一般光会哭,那崔老娘就盘腿坐在地上,说不走了,要跟着女儿住在易园,小娘子瞧,这件事可怎么办?” 明妆听了哼笑,“这是哪家的菩萨,打算学我祖母的做派。”说着合上账册站了起来,“走,过去会会她。” 第64章 还没进院子, 老远就听见了崔老娘的哭声,细数着自己的艰难,“我二十六岁才养的你,你爹爹身子又不好, 是我替人浆洗缝补, 含辛茹苦把你姐弟俩带大。如今你有了出息,住着这么堂皇的院子, 孝敬你老娘难道犯了天条, 怎么就不行?我鲜少来问你要钱, 这是实在过不下去日子了, 才厚着脸皮登门的,但凡我有办法,还用得着来瞧你的脸子吗!” 兰小娘哭得打噎,“兴哥前不久才来问我要了五贯,我又不是做买卖赚大钱的, 哪里来那么多的私房贴补你们。” 崔老娘却道:“兴哥是兴哥, 兴哥的钱也不到我手上, 你只管给他, 不管我,我可是你亲娘!” 有这样的亲娘, 着实让人难办,明妆看了赵嬷嬷一眼, 直皱眉, 赵嬷嬷压声道:“兰小娘的爹死了好几年了, 这婆子后来又改嫁, 想是现在这男人也是个没脸没皮的, 撺掇着那婆子, 想方设法来要钱。” 两条蚂蟥趴在身上吸血,兰小娘纵是浑身的铁,又能打几个钉儿? 明妆问:“让人打听崔家公子的花销,可打听出根底来?” 赵嬷嬷道:“喝酒、赌钱、出入勾栏,兰小娘那点钱,不消两日就花光了。” 这么看来是真没办法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回头路,唯独赌鬼不可救。为了填上饥荒,发誓戒赌连手指头都敢砍,砍完了转天就忘了,反正有十个,少了一个不打紧。 兰小娘呢,还是要脸的,哭着央求:“阿娘你回去吧,我是真没钱了。如今郎主不在了,我留在府里全是仗着小娘子可怜,你们要是再来闹,叫我在小娘子面前怎么做人啊。” 崔婆子啐了一口,“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倘或有个一儿半女,还怕没有立足的根本?易小娘子好歹要唤你一声庶母,那兴哥是她娘舅,我也合该是她庶外祖母,亲戚里道的,登个门怎么了?难道还撵我?” 这话一出口,实在叫人忍不住,赵嬷嬷让明妆在门外稍待,自己抬腿迈进了屋,皮笑肉不笑道:“崔大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小娘子何等金贵人,哪里蹦出你们这样的亲戚来。什么娘舅,什么庶外祖母,没规没矩,叫人听了要闹笑话的。我看趁着事没闹起来,你快回去吧,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两下里太平,不好吗?” 崔婆子哪里肯买赵嬷嬷的账,蹙眉道:“这位妈妈是园子里的管事吗?来得正好,且给我评评理。我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年轻时候身子骨好,能自己挣口饭吃,到老了,一身的病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来找女儿接济接济,不应该吗?退一万步说,倘或她自己艰难,我也不来找她,可你看看她,穿着上等的绫罗,跟前有人伺候,要是眼睁睁看着老娘饿死,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赵嬷嬷看看兰小娘,她气得跌坐进圈椅里,又捂脸痛哭起来。她向来不算厉害,当初对付易家老宅的人,跟着惠小娘扯嗓子叫骂倒还行,一旦牵扯上自己的娘家,就掰不开镊子了。 赵嬷嬷见好言好语不起什么作用,便放了狠话,“咱们这园子是郡公府邸,高门大户,打秋风的人虽多,却从未见过硬讨的。小娘在园子里,受小娘子奉养,自己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里经得住你们这么榨取?她平日从牙缝里省出体己,兄弟一到便要掏出来,前两日刚给完,今日又来,这是胳膊腿儿不好卖钱,要是能卖,你们想是要把她大卸八块了。” 崔老娘眼见这婆子来拆台,顿时也没了好气,掖着两手道:“她是受易娘子奉养,但这奉养是平白得来的吗?她侍奉郡公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郡公爷去得早,她花样的年纪全砸在这园子里,就算贴补她些也不为过,她可是给你家郡公爷做妾的!” 明妆听到这里,便有些听不下去了。 原本赵嬷嬷要是能处置这件事,自己也犯不上来和这样的人对峙,但话越听越不是滋味,看来这崔婆子是拿不到钱财不会罢休了,这次要是含糊,下次还来,一个月来上两三回,家底都要被他崔家掏空了。 于是迈进门槛,寒声道:“我母亲说过,当初兰小娘是自愿卖身进袁府的,后来给我母亲做陪房,才提拔成了我父亲的妾室。我父亲亦不曾亏待崔家,给贵府上送了八十贯,作为小娘的纳金,这笔钱,想来崔大娘经手了,既然钱进了你崔家的腰包,那么小娘在我们府上为主也好,为奴也好,都不和你相干,如何她锦衣玉食就亏欠了崔家,非要逼着她把钱拿出来,填补什么娘家。” 小娘子一到,屋里的人忙退散到两旁,兰小娘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嗫嚅道:“怎么惊动小娘子了……家下这些污糟事,小娘子就别管了,快些回去吧。” 明妆没有理会她,径直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崔老娘一看这小娘子,生得一副精巧玲珑的好相貌,美则美矣,却不大好说话,知道来硬的是不行了,只好纳个福,放软了语气道:“这位就是易小娘子?我先给小娘子见礼了。小娘子家大业大,不知道我们市井百姓的难处,真真兜比脸干净,活都活不下去,实在没办法,才找到贵府上来的。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她的娘,瞧着骨肉亲情,也不能弃我于不顾。”说着讪讪低头眨了眨眼皮,“按理,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私事,不该脏污了小娘子的耳朵,可小娘子既然来了,我也不拿小娘子当外人,就和小娘子诉诉苦吧!她那兄弟虽混账,到底是崔家的独苗,如今到了年纪还不曾婚配,我这做娘的总要替他张罗一房媳妇,才好向她死去的父亲交代。过日子、说合亲事、下定,桩桩件件都要钱,我哪来的身家为他操办婚事……” “那就不要娶亲了。”崔老娘话还没说完,明妆就截断了她的话头,“既然连饭都吃不上,做什么还要娶亲?把人家姑娘聘进门,跟着你们忍饥挨饿吗?” 崔老娘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瞠着两眼说:“小娘子,话不能这么说,穷人就不配娶亲了?他是崔家的独苗……” “难不成崔家和李家一样,也有江山要承继?听说你家田地房产都被令公子输光了,那么娶妻生子是为了什么?让孙子继承儿子的品行,一代一代赌下去吗?” 她说话毫不留情面,让崔老娘很是下不来台,嘟囔着:“这是家下事,和小娘子没什么相干。” 明妆却笑了,“崔大娘都已经登门了,怎么和我不相干?兰小娘每月的月例只有那么多,我听崔大娘话里话外,怕也有责怪我啬刻的意思。今日既然开了口,索性把话说明白,彼此心里也好有个数,让我知道日后应当怎么对小娘,怎么对崔家。” 兰小娘毕竟在易家多年,深知道明妆的脾气,听她这番话,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果真触怒她了。 “阿娘,快别说了!”她局促道,“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小娘能有什么办法,你每月初二发月例银子,他们准时便在门上候着,你就算想辙和人借,往后怕也没钱还人家。”明妆又将视线落在崔老娘身上,“我先前就听说大娘想见我,现在见着了,有什么话,便开诚布公说吧。” 崔老娘其实也有些发憷,不知为什么,这年轻姑娘竟比她以前遇见的都难对付。但转念再一想,已然走到了这一步,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自己的女儿身上料着是没几个子儿了,若是能从家主这里弄到一笔,好些难事就能迎刃而解。 思及此,横下了一颗心,谄媚地挤出笑道:“我早听说小娘子是菩萨心肠,小娘子好心有好报,如今又和仪王殿下定了亲,不日就是王妃了,总不至于亏待了家中妾母。想我这女儿,十二岁便入袁府,后来又得郡公爷和大娘子抬举,当上了小娘,原本还求什么呢,可她命薄得很,郡公爷和大娘子撒手去了,她二十三岁就守了寡,虽是吃穿不愁,到底心里苦闷。我们呢,是她的血亲,这世上没有人不盼着娘家好,小娘子看,何不瞧在她愿意为郡公守节的份上,多多看顾她的娘家。我这姑娘是个老实人,要是换了那些有异心的,只怕早就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了,哪里还愿意在这园子里死守。” 明妆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颔首道:“这话不错,小娘确实为我父亲守节,三年不曾离开易家,但崔大娘不知道,我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其实我父亲过世后,我就同两位小娘说过,若是有谁想离开,我绝不强留,这话到今日依然算数。”说着转头看了兰小娘一眼,“小娘的身契早就放还了,衙门里也消了奴籍,倘或现在想走,也来得及。不论是爹爹在时,还是爹爹过世后,我自问易家都不曾亏待小娘。如今崔大娘搜刮完了小娘,还要我继续帮衬崔家,恕我人小力单,奉陪不起。” 话一出口,不单崔老娘,连兰小娘都愣住了。 明妆脸上神情冷漠,眼神丝毫没有留恋,兰小娘仔细审视她再三,心里忽地恐惧起来,惶然喃喃:“小娘子,你怎么……” 明妆调开了视线,对崔老娘道:“易园养了小娘多年,你也瞧见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女使伺候,怕是早就已经忘了怎么过苦日子。今日崔大娘既然来了,若是觉得她在我易家过得不够好,那就将她带回去吧。来日我要出阁,这园子早晚是要处置了的,到时候她若是在,我还要费心安顿她,反倒麻烦。你们是嫡亲的母女,今日领走她,日后出了什么事,就和我无关了。”边说边吩咐房里的女使,“快去,把小娘的衣裳收拾收拾,交给崔大娘。” 女使应了,奉命退进内寝,崔老娘措手不及,回身看看女儿,忽然觉得这摇钱树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一个给人做过妾的,回到穷苦的娘家,能有什么出路?就算再嫁也不会有像样的男人来娶,到时候配个屠户,配个脚夫,又能帮衬娘家什么?退一步说,重新入高门大户做仆妇,一个月的月例又有多少,怕是连现在的零头也不及。要是留在家里呢,要供她吃供她喝,这么一算买卖不上算,崔老娘思前想后,还是却步了。 “她在贵府上不是一两年,自大娘子出阁就伴在身边,时候比小娘子的年纪还长呢,这样说带回去就带回去,怕是不妥当。”崔老娘边说边看了看一脸惨然的女儿,心想这回的秋风是打不成了,没想到这易家小娘子完全不念旧情。本以为她年纪小,又掌着家业,纵是为了打圆场也愿意掏出个十贯八贯来,自己得了些好处,也就回去了,不想最后竟是这样结局,细说起来真是不甘。 “那么崔大娘的意思,是仍旧让她留在易园吗?”明妆站起身道,“既要留在易园,那咱们就得把话说清楚了,先前兰小娘贴补家里的钱财,有二十几贯是预先从账房上支取的,这是欠的公账,你既是她亲娘,这钱我就要向你讨取,带她回去之前得先平了账,才能走出我易园大门。如今你又改了主意让她留下,账也得抹平,须得从她每月的月例中扣除。如果日常开销照旧发放,二十几贯,大约扣上三年就差不多了。这三年间你们自己想办法糊口,若是还想搜刮她,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你们要是愿意接她回去享福,我也绝不拦着,但这三年之间,若再让我看见贵府公子伸手来要钱,他伸的哪一只,我就命人剁了哪一只。”恫吓过后复又笑了笑,“崔大娘别欺我年纪小,我这人脾气不好,事办了就办了,你们若是不服气,只有去衙门告状……不过告状我也不怕,崔大娘要是不相信,那就试试吧。” 崔老娘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孩子,什么欠着公账上二十几贯,这分明就是要断他们财路。 想嚎啕,但觑了那张脸,又觉得没胆量,家主出手,把她捆绑起来扔出去,自己只有吃哑巴亏。转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咬着后槽牙又问了一遍,“兰月,你真欠了公账?还是小娘子有心唬我们?” 兰小娘也不傻,起先小娘子那绝情的模样让她有些彷徨,她是真害怕府里厌烦了崔家人总来打秋风,连带着也不待见她了。但后来说到欠着公账,三年才能还完云云,她就知道小娘子还是向着她的。 三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年少的姑娘长成当家主母,到时候他们若还来,小娘子自然另有对付他们的办法。这种娘家人,说实话已经让她怕透了,只恨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既然小娘子愿意替她出面,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于是点头不迭,“兴哥每月来要钱,多起来一月两三回,我就是个钱库,也要被他挖光了,哪里来那许多钱。没有办法,我只好上账房预支,阿娘要是不相信,那里还有我按下的指印为证,取来让你过目就是了。” 崔老娘一听,顿时哭天抹泪,“这该杀的贼,只管自己快活,不图家里人死活。他讨要那么多钱,全送到外头去了,家里揭不开锅他也全然不顾。”哭完了,擦擦眼泪又来向女儿求告,“你少给些,让我回去买袋米也好。你总不见得看着你娘饿死吧,姑娘?” 听她退了一步,兰小娘犹豫了,怯怯看了看明妆,本想答应,到底不敢,怕小娘子怪罪。 明妆呢,淡声对崔老娘道:“若果真揭不开锅,不说小娘不舍,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转头吩咐赵嬷嬷,“厨上今日不是刚运回一批米面吗,让人搬两袋米到门上,给崔大娘带回去。” 这下崔老娘无话可说了,她的本意是要钱,结果竟弄了两袋米。这米就算折变也不值几个钱,又不能说不要,真真白辛苦一场,浪费口舌不算,扛回去还得花力气。 赵嬷嬷会意了,忙向崔老娘比手,“小娘子放了恩典,大娘快跟我来吧,趁着天还早,想办法运回去。” 崔老娘脸上不是颜色,只得朝明妆褔了福,又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方跟着赵嬷嬷去了。 一时屋里清净下来,兰小娘啜泣道:“今日在小娘子面前现眼了,真让我无地自容。” 明妆到这时候才有了笑脸,上去携她的手坐下,温声道:“哪家没几个不上道的亲戚,小娘别放在心上。今日我把人支走了,我料他们未必罢休,下回兴许还来,那就要看小娘自己能不能狠下心肠了。这些年小娘在府里过得很拮据,我都知道,你把钱省下来全填了他们的窟窿,若是能填满就罢了,结果呢,竟是胃口越养越大。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家一夜就能把你的钱输个精光,何苦来?我已经让人去赎你典当的首饰了,自今日起,小娘顾着点自己吧,爹爹没了,小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方能让爹爹和阿娘放心。至于崔家,我自会吩咐门上,不许再放他们进来,只要小娘不心软,他们就拿你没办法,倘或敢撒泼,报几回官镇唬住他们,往后便消停了,小娘只管放心。” 兰小娘怅然点头,回想以往,确实没意思得紧。自己和何惠甜一样是做妾的,惠小娘就没有她那种负累,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她强百倍。自己呢,总是紧巴巴,又不能与别人诉苦,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回我也看明白了。”她横下心道,“当初我入袁府,把终身都卖了,她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自那时起,母女之间就该断绝往来才对。后来大娘子抬举我,又赏了崔家一笔钱,我不欠他们什么。先头他们来要钱,我也怕丢人,从不敢和小娘子说,这回既惊动了小娘子,做个了断也好,可我又担心他们没有生计,当真会活不下去……” 明妆道:“上京这样富庶的地方,只要肯出力,连闲汉都有生计,小娘担心什么?若是实在走投无路,来讨钱没有,讨个活儿干,还是可以安排的。外面那么多铺子和庄子,用人的地方多了,只要不打着我舅舅和庶外祖母的名号,哪里都容得下他们。” 这话一说,兰小娘顿时面红耳赤,“我那母亲口无遮拦,小娘子千万别和她计较。我原是给大娘子做陪房女使的,下等之人,承小娘子厚爱才唤一声庶母,我那娘……她……她真是一点不顾念我的脸面,说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是羞死我了。” 明妆看她又要哭,笑着安抚了两句,“我没有怨怪小娘的意思,也知道小娘难得很,今日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往后不要再提就是了。” 兰小娘掖泪说是,她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话说不出口,唯有用力握了握明妆的手。 明妆让她放宽心,好言半晌才从兰小娘的院子里退出来,走在长长的木廊上,抬头看天边流云,心里又发空了。 瞥一眼午盏,“你说……李判的伤怎么样了?” 午盏道:“李判是练家子,没有伤筋动骨,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小娘子要是不放心,我上沁园跑一趟,打探打探李判的境况。” 她又支吾起来,“我想自己过去来着……” 香奁琳琅 第52节 然后午盏便不说话了,拧着眉头计较再三才道:“小娘子不去探望仪王殿下,却总往沁园跑,话到了别人嘴里,恐怕不好听。” 明妆顿时大觉难堪,连午盏都明白的事,自己却还在蠢蠢欲动,实在是不应该。 “那你代我跑一趟,看看李判的伤好些没,问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午盏道是,先将她送回院里。未时前后的日光,照在身上已经火辣辣的了,临出门从门廊上取了把伞,撑开便往沁园去了。 第65章 好在两府相距不算太远, 略走上一程就到了。 午盏撑伞到了门廊上,见张太美正掖着两手朝园内张望,她上前唤了声,“公爷可在家吗?” 张太美这才转过身来, “午盏姑娘来了?公爷不在家, 今日上朝之后就不曾回来,你找公爷有事?” 午盏道:“公爷前几日受了伤, 我们小娘子不放心, 差我来问问, 看公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太美道:“歇了两日, 已经可以如常办差了。”说罢又朝院内指了指,“姚娘子来了,就在院里。我把小娘子送来的物件转交了姚娘子,她刚还说呢,可惜没能谢过小娘子。” 话才说完, 院内的姚氏不经意回了回头, 正看见午盏。因上次去易园拜访, 午盏就伴在明妆身旁, 因此她认得那张脸,遂快步从院内赶到门上, 笑着问:“姑娘可是易小娘子身边的女使?” 午盏向她行了一礼,说正是, “我们小娘子承娘子的情, 不知怎么感激娘子, 上回想来拜访娘子, 无奈娘子不在, 只好让门上转达我们小娘子的心意。” 姚氏说:“小娘子太客气了, 东西我收着了,多精妙的扇子,我很是喜欢,请姑娘替我谢谢你家小娘子。如今两府离得近,得了闲,也请小娘子过来坐坐。” 午盏应了声是,“可惜娘子不常在,否则倒好与娘子说说话。” 姚氏也是因得知儿子受了伤,今日才过来的。平时家主和主母管教严,也不让她随意出门。 像二郎自己建府一事,她不知受了多少阴阳怪气的嘲讽,李度没有旁的,只会暴跳如雷,大骂小畜生。而那唐大娘子,对她横眼来竖眼去,立在门前只管哼笑,“果真生了个好儿子,府邸换了一个又一个,眼下打算如何,要接你过去享福么?父亲和嫡母都健在,绕开了我们单单奉养你,似乎不成规矩吧。” 姚氏挨了骂,只有生受着,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硬要过来瞧瞧。 早前买下易园,其实她也知道不长久,总是为了帮易小娘子应付易家人,事儿解决了,园子也就归还了。如今这沁园,她是一万个称心,二郎没空张罗,她就帮着张罗,这里栽一树牡丹,那里栽一树乌桕,再在窗前种一株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提醒他该娶新妇了。 可是新妇在哪里,至今连个影子都不得见。上回官家说合了县主家的千金,竟被他给回绝了,官家虽没有恼火,也不知得罪人家县主没有。作为生母,姚氏愁断了肠子,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虽然二郎从不与她说心里话,但她就是知道他的想法。 看看易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姚氏殷勤地向她打探小娘子好不好,“与仪王殿下的婚仪定在什么时候呀?” 午盏道:“多谢娘子关心,我们小娘子一应都好,亲迎定在七月初八日,到时候还请娘子赏光。” “一定一定。”姚氏笑呵呵说,低头算了算,“还有两个多月……那时候二郎已经去陕州了……” 说来有些悲伤,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长到这么大,喜欢的姑娘还是不懂争取,最后眼睁睁看着人家定了亲,自己嘴上不说,心里只管煎熬。作为母亲,自然心疼儿子,万般无奈又来问午盏,“你们小娘子,可有兴趣相投,还未说合人家的闺阁朋友?” 午盏不知她为什么有此一问,迟疑道:“我们小娘子平常和家中姐妹来往较多,最好的朋友是汤小娘子,不过汤小娘子已经嫁进郡王府了……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姚氏不便直言,只是讪讪笑了笑。话又说回来,“你家小娘子的姐妹中,可有没定亲的?我听说袁家有三位姑娘,这三位姑娘都在室吗?” 午盏道:“是有三位姑娘,不过大姑娘今春出阁了,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说合了人家,就差请期亲迎了。” 姚氏顿时失望,心道这可怎么办,原本想着实在不行,迎娶易小娘子的姐妹也成,结果这几位表姐妹竟也有人家了。 实在没办法,萌生了退而求其次的想法,“那易家那头呢?我想着易家老太太不着调,家中女孩子未必也都这样吧。” 午盏一听,笑道:“娘子快别打听她们,那两位小娘子像和我家小娘子前世有仇一般,只恐欺负不够我家小娘子。先前住进易园就口无遮拦大放厥词,后来竟和我们府里小娘动起手来,半点没有贵女的做派,简直像市井里长起来的。”可惜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话不能说,说了会连累自家小娘子,毕竟她也是易家子孙。 姚氏愈发怅然了,连找个差不多的都不能够……其实上京那么多好姑娘,只要二郎愿意,什么样的都找得着,可他自己好像全无这个念头,当娘的就算着急也无可奈何。 午盏看她问了一圈,心里隐约也知道她的想法了,生怕自己言多必失,忙向姚氏褔了福,“娘子要是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了。” 姚氏“哦”了声,“一定替我谢谢小娘子,过两日若做了新鲜果子,再给小娘子送去。” 午盏道了谢,仍旧撑伞顺着长街往南,姚氏目送她走远,边迈出门槛,边喃喃自语:“还有两个月……不知这易小娘子和仪王殿下处得好不好。” 张太美是人精,毕竟跟随公子多日,从买宅子一事上就看出端倪来了,不过下人不好随意插嘴,只管躬身道:“姚娘子这就要回洪桥子大街吗?再等一会儿,公子没准就回来了。” 姚氏摇了摇头,“他忙起来也没个准时候,要见一面都得撞运气。回得晚了大娘子要啰嗦,算了,这就回去了。”走上两步,又回身吩咐了一声,“你替我带话给他,让他好生养伤,别只管忙公务。年轻轻的,日子长着呢,身子是自己的,闹了亏空可不得了。” 张太美忙道是,点头哈腰地,把姚娘子送上了马车。 刚退回门廊上,见七斗骑着马回来,进门没打招呼,飞也似地进了内院,又飞也似地出来。 张太美险些被他撞个趔趄,气道:“你这猢狲,属陀螺的,忙个什么劲儿!” 七斗龇牙笑道:“对不住,我忙着给公子取闲章呢,等回来请你吃酒,给你赔罪。”说罢翻身上马,又一溜烟地跑了。 打马扬鞭往方宅园子去,今日公子没在衙门忙公务,下半晌和几个同僚友人相约,在方园品茶雅聚。正巧有位名仕完成了一副画作,请今日在场的王公大儒们题跋,公子欣然应允了,便让他回来取闲章,凑个趣儿。 待印章送到了,七斗退到廊亭之外,听里面高谈阔论,从黄庭坚说到赵孟頫。 这场聚会持续了许久,太阳将要落山时候方各自散了。公子从廊亭中出来,七斗跟在他身后服侍,正要往园门上引,却见他忽然拐个弯,上了一条长长的复道。复道那头连着一重重的酒阁子,方园的酒阁子不像潘楼连接紧密,这里每一个阁子都是独立的,就着入夜后错落的灯火,像山坡上零星的农舍。 七斗紧追两步赶上去,李宣凛抬手示意他在外面等候,自己踅身进了一间阁子。 阁中早就有人等候,见他进来,比手示意他坐,笑道:“等你好半晌,看来那些文人谈兴颇高,不肯放你出来。” 沏上一杯茶,往前推了推,李宣凛见了茶水就摇头,“下午惯了一肚子水,再也喝不得了,还是谈正事要紧。”复又压声道,“今日散朝后,官家秘密宣宰相和参知政事入禁中,商谈了册立太子一事。” 对面的人神色一凛,“你怎么知道是商谈此事?官家可召见你?” 李宣凛微叹了口气,“殿下与小娘子定亲之后,官家便对我有了防备,像这等机要,再没有传召过我。但今日我正好在东华门巡视,听戍守的班值说韩严两位相公奉召入禁中,我就留了个心,暗中向严参政打听了一回。” 仿佛命运审判般,仪王背上沁出汗来,几乎浸透了中衣。他两手扣着茶案边缘,紧张地追问:“官家心里的人选,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仿佛每个兄弟都有可能,是生还是死,就要见分晓了。 紧紧盯着李宣凛的脸,仪王期盼能从他眼里看见释然,但是没有。绝望和灰心慢慢爬上心头,他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有些害怕他将那个人选说出口。可是不亲耳听见又不死心,最后又追问一遍,才见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三”。 “三哥?寿春郡王?”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他一向觉得那人深藏不露,但若说他有什么建树,却也谈不上。他心里充斥着巨大的不平,白着脸道,“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宁愿选那个假道学,也不肯把江山交到我手上。我曾经以为他倾向于大哥,大哥不成事了,四哥也有可能,结果竟是他吗?”说着抬起眼,望向对面的李宣凛,“俞白,你这消息究竟准不准,严参政会不会有意诓骗你?” 李宣凛说不会,“当年他在陕州任安抚使时,我曾救过他一命,有这样的交情在,他是绝不会骗我的。” 紧绷的肩背一瞬颓然,仪王悲愤、失望、大惑不解,最后也只能无奈苦笑,“我是元后所生,原该是兄弟之中最尊贵的,这些年为官家鞍前马后,结果将来竟要对那不起眼的李霁恒俯首称臣,我不甘心。” 李宣凛蹙眉望着他,半晌道:“殿下稍安勿躁,未到正式颁诏的时候,一切还有转圜。” 仪王摇头,“能有什么转圜,官家决定的事,鲜少会更改,内阁一直催促着立太子,如今给了他们人选,料他们也不会执意反对。” 既然他能够接受这个结果,李宣凛便也不讳言了,“这阵子官家的种种决定,确实对殿下很不利,单说重审豫章郡王的案子,就让我十分不解,为什么好好的,忽然翻起旧账来。其后豫章郡王恢复爵位,官家却不曾怪罪殿下失察,一切都是绕开殿下办的,这不合常理,殿下不觉得其中有隐情吗?” 关于这件事,仪王其实已经惴惴了好几日,他以为官家会追究,结果却没有,难道这次的担待,权当不能册立他为太子的安抚吗?还有为大哥翻案的事,居然不曾从弥光那里听见任何消息,看来这阉贼早就嗅出了味道,已经打算与他割席了。 但他不死心,他还要求证,问明弥光,官家是否果真打算册立三哥。一想起自己辛苦多年,最后竟被样样皆不出挑的李霁恒夺了太子之位,他便怒火中烧。这四月的天气,酒阁子里仿佛燃了炭一样,简直要把他整个神思、整个身子都烧化了。 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诸多盘算在他脑子里车轮一样碾压过,他思忖良久终于抬起眼望向李宣凛,“若是我不争这太子之位,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这话问得言不由衷,因为他根本不可能不争。但眼下局面,李宣凛必须照着他的思路办事,最后一把柴,也得添得漂亮。 缓了缓心神,他沉淀下来,由衷道:“如果殿下从来不曾在诸皇子中出头,从来不曾有过威望,或许殿下还有退路。可惜这满朝文武,有一大半的人认为太子人选非殿下莫属,那么殿下便是怀璧其罪,将来无论由谁继承大统,殿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件事我也细想过,官家那里不发难,殿下的地位暂且稳固,其后娶妻生子,一切有条不紊,但三年五载过后……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削权打压会接踵而至,届时小娘子就要跟着殿下受苦……如果我现在央求殿下与小娘子退亲,殿下可愿意?” 仪王慢慢挑起眉,没有说话,只是高深望着他。 他轻叹了口气,“看来我的要求非分了,那么只剩一条,若殿下有用得上俞白的地方,我自会尽全力,听凭殿下差遣。” 所以这场变故,受牵连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仪王很庆幸,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李宣凛这人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义,爱得太深,以至于影响他的判断,为了一个女人愿意赴汤蹈火。 满脑子情情爱爱,真是要不得,仪王牵动了下唇角,“有你这句话,我就后顾无忧了。俞白,你我都是李家子孙,李家子孙有几个是愿意屈居人下的?届时……只要你开启宫门里应外合,让我有机会与官家心平气和好生谈一谈,或许局面会扭转过来,向着我们看好的方向发展。” 李宣凛听他说完,极慢地点了点头。 彼此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心平气和好生商谈,全是谦辞,说得好听罢了。仪王这厢,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部署起来,这么久的观望,是因为他觉得官家还念及父子之情,毕竟名正言顺承继大统,总比谋朝篡位体面得多。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终究不能尽如他意,暗藏了许久的力量不得不动用起来,他仔细衡量过诸皇子手上兵力及勤王大军抵达的时间,反正有十成的把握,就不用再犹豫了。 事情商定,李宣凛先行一步离开了,他在阁中又静坐了很久,待到戌正时牌,方慢悠悠走出阁子。 天地宽广,凉意扑面,清醒过后已经能够接受官家的薄情了,接下来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第 二日命人给弥光传话,说自己有事要与他商谈,约他在大庆殿西挟相见,结果竟等来弥光的推诿,说官家这两日圣体违和,御前一时也离不开,就不赴殿下的约了。 他听了消息,在幽深的内衙枯坐了半晌,愤愤将手里的杯盏掷得粉碎。待冷静过后,命小黄门送去了当初弥光从陕州寄来的手书。 福宁殿内,官家刚歇下,弥光从内寝退出来,正想松松筋骨,一个小黄门向他呈上了信件。 他起先没闹明白,撇着嘴展开扫了一眼,结果看清之后大惊失色,慌忙将信叠起来收进了袖袋里。 小黄门向上觑了觑,“弥令,明日酉时三刻,殿下约弥令艮岳云浪亭相见。” 弥光心下很不情愿,气愤道:“酉时三刻,真是会挑时候,官家那头难道不用侍奉了!” 可是人家拿捏着他的小辫子,到时候若向官家告发,那自己任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没办法,愠恼归愠恼,还是勉强答应了。 到了第 二日,早早便向官家呈禀,说天气暖和起来了,要预先去艮岳安排,好迎官家、圣人及后宫娘子们过去避暑。 官家抬抬眼,搁下了手里的狼毫笔,“还未入五月呢,何必那么着急。” 弥光赔笑道:“五月里再收拾就晚了,入了春,蛇虫鼠蚁多起来,也不知山里硫磺都放置好没有。孙贵妃极怕蛇,要是不提前驱赶,到时候惊了贵妃娘娘,那可如何是好。” 官家听了,便不再说什么了。到了酉时,弥光将一切吩咐妥当,趁着天光黯淡,带上贴身的小黄门出了拱宸门。 艮岳在宫城东北,上京因地处平原,没有山峦,前头两代帝王收集各地奇石,人造出了一个避暑的圣地。这艮岳每年三季闲置,只有盛夏才派上用场,平时只留管事和为数不多的黄门看守,算得上是上京城中最为僻静的去处。 从禁中过来,走上一炷香就到了,远远见朴拙的入口挂着两盏灯笼,夜里看上去颇有山野的诡异玄妙。 走到门前,守山的管事从里面迎出来,笑着上来叉手行礼,“这么晚了,弥令怎么来了?” 弥光放眼看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山里隐约有灯火,随口应了声,“官家和圣人不日就要搬来避暑,我领命先行查验,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管事诺诺应了,将人引进门,再要陪同巡视,却见弥光摆了摆手,“我自己进去查看,你不必跟着。”说罢挑起灯笼,佯佯往梅诸方向去了。 第66章 有山的地方总要有水, 万松岭半山腰造了个倚翠楼,山脚有一方大池,池上建洲诸,云浪亭就在西边的梅诸之上。 苍松翠柏遍布山野, 袍角撩动道旁的青草, 发出沙沙的轻响。顺着山脚小径向前行至池边,放眼望, 一条弯曲的水廊横卧池面上, 廊底错落有灯火, 倒映在水面上, 随着水波轻漾,漾成了纤长的光影。 因天色太晚,看不见亭子里的人,只好带着近侍一路往前。终于到了云浪亭前的平台上,隐约见一个人临水负手而立, 弥光脚下微顿, 回身叮嘱身边的人:“切勿走远了, 就在这里等着我。”语毕壮了壮胆, 举步走向了云浪亭。 大约听见脚步声了,亭子里的人转头望过来, 弥光心下本就有些不满,这时意气上头, 快步入亭内拱了拱手, 直言道:“并非我推脱不愿见殿下, 实在是近来官家身上不好, 跟前一刻也离不开人。我这是脱不开身, 殿下怎么就不能担待呢, 让人送了这信件来,难道不顾往日交情了吗?” 可仪王并不吃他先发制人的那一套,哂笑道:“弥令是大忙人,但见了这信件就不忙了,你说可是奇了?我原以为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没想到还未靠岸,弥令便偷偷下了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弥光噎了下,自然要辩解,“殿下说的哪里话,小人承殿下的情,这些年哪一次不是随叫随到。我如此信任殿下,却没想到殿下还留着当初的信件,如今更是以此来要挟小人,说实在话,小人真是心寒得很,殿下办事未免太不厚道了。” 这些抱怨的话,他想说只管去说,待他发泄完了,仪王才道:“不是我有意要留着这些信件,实在是弥令多变,我若不牵制你,怕弥令将我卖了。” 弥光“嘶”地倒吸了口气,“殿下,这信件因何而来,难道殿下不知情吗?当年是殿下说,要让陕州军易主,才有了后来这些事,小人可是照着殿下的吩咐办事,殿下如今竟反过来攀咬我?” 香奁琳琅 第53节 仪王凉凉瞥了他一眼,“我是说过要让陕州军易主,但我可曾支使你侵吞军资?官家派你监军,你却背着我将粮饷收入自己的腰包,要不是我极力替你捂着,你坟头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 弥光懊恼不已,这李二真是巧舌如簧,自己竟有些说他不过。 凭心论,要将一个戍边大将拉下马,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屈死他吗,自己将事情办到了,不过顺带谋求了一点私利,谁知被这李二拿住了把柄,开始大做文章。是,阴差阳错之下,原本看好的人选没能接手易云天的职务,但这全是因那人不长进,错并不在自己。 弥光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知道说得再多都是徒劳,便叹了一口气,垂着两手道:“殿下这次邀小人前来究竟有什么吩咐,请殿下言明吧。” 仪王也不耐烦与他啰嗦,只问:“太子人选,官家可是定下了?这么要紧的大事,弥令怎么不派人告知我?” 弥光起先还粉饰,“这样的机要,官家与内阁商议,哪里准小人在场,因此太子人选究竟定了谁,小人也不得而知……”结果那眼风如刀,杀到他面门上,弥光顿时一凛,后面的话便刹住了。 仪王冷笑,“弥令拿我当傻子了,你是贴身伺候官家的人,若说毫不知情,你猜我可相信你?”亭内高悬的灯笼洒下一地水色,也照得他眉眼深深如鬼魅,说完这话又负手感慨,“弥令与我,怎么忽然这么见外了,难道是得知我不能登太子之位,所以决定另攀高枝,弃我于不顾了么?” 他阴阳怪气,着实引发了弥光的不满,起先还打算极力应付,但转念再一想,这李二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便也无需诸多搪塞,悻悻笑道:“哪里是我弃殿下于不顾,分明是殿下先舍弃小人的啊。当初殿下与易小娘子定亲,就不曾考虑过小人的处境,那易小娘子恨我入骨,有朝一日易小娘子若是逼迫殿下取我性命,殿下究竟是取,还是不取?当时小人就担心过,这世上哪有人深知别人拿自己的脑袋做交易,还能高枕无忧的,不是信不过殿下承诺,是信不过自己,小人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说句逾越的话,殿下想两头拉拢,最后两头都慢待,终究是殿下过于贪心所致,不能怨怪小人。” 仪王的出身,养成了他不可一世的性格,还从来没有一个奴才,敢对他这样出言不逊。 他慢慢乜起了眼,“这件事我早就与你解释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弥令太计较了。” 弥光说:“不是小人愿意计较,是不得不计较,且成大事也是殿下的事,小人只想保住自己的脑袋,这没错吧!况且如今易小娘子与殿下闹起了退亲,婚事一旦动摇,势必影响庆国公立场。庆国公手握雄兵,又掌管着控鹤司两万禁卫,与他相比,小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卑下之人,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他说得真切,仪王却觉得意外,“易小娘子何时说要与我退亲了?弥令若是想与我断交,大可直接说出来,无需用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来洗清自己。” 弥光笑了笑,“殿下不必遮掩,我已经全知道了。那日易小娘子来赴五公主的鹤宴,在庆寿门上听见了你我的谈话,回去便与殿下决裂了。小人深知自己不可与庆国公相提并论,为了保住脑袋独善其身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殿下见谅。” 两方的消息不对等,拼接起来,拼成了个面目全非的四不像。 仪王只是惊讶,到现在才发现般般已经察觉内情了,可她没吵没闹,竟像无事发生一样,连他都要意外于这年轻女孩的城府。不过也只是转瞬,他就看透了一切都是她的安排,瞒住他,挑唆弥光,弥光为求自保,自然率先动作。内侍么,能做的无非是在官家面前煽风点火,煽得官家重新彻查大哥的案子,煽得官家对他再无任何信任。除却这些,还有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应当也经由弥光之口传到官家耳中了。 所以眼前此人确实不该留,这阉人最后的一点价值,就剩安抚般般,巩固他与李宣凛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好些难题迎刃而解了,仪王负手道:“我若再向弥令下保,我料你也不愿相信,只是可惜了你我多年的交情,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怨怪弥令的,只望弥令能够将官家心里的太子人选告知我,我为了这个位置,不辞辛劳多年,别人不知道,弥令是一清二楚的。” 弥光听他这样说,也知道彼此的交易做不下去,今日有个了断也好,便道:“告诉殿下也可以,不过在此之前小人还要问一问,殿下究竟掌握了我多少证据,若是殿下向官家揭露当年的真相,那么小人又当如何自处。” 仪王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回出此下策,原就是因为弥令不肯相见,若是昨日弥令愿意赴约,又何必闹得这样呢。我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果真到了无缘的地步,好聚好散也不是不可以,你我相交多年,这点道义还是有的。” 这样的话从一位王侯嘴里说出来,总还有三分可信。如今的弥光也并不觉得仪王有什么可怕,官家既然要册立太子,仪王是太子登基前最后的阻碍,用不了多久官家便会出手。仪王如今是穷途末路,未见得敢动他,因为不敢给官家拿住把柄,因为知道官家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他稍稍放心,挺了挺脊背道:“那日官家宣了韩相公与严参政入崇政殿议事,小人些微听见几句,官家属意的是寿春郡王。韩相公与严参政对这人选并不满意,在阁内与官家争论半晌,官家虽答应再作考虑,但更改的可能不大,拖字诀用到最后,内阁也不能更改诏书,最后定下便定下了。” 果然人选是三哥,他沉沉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自己是与太子宝座失之交臂了,自己多年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什么! 弥光呢,此时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对插着袖子,隐带几分刻薄道:“殿下还是看开些吧,时也运也,命中注定没有帝王命格,还是不要强求了。官家查明了豫章郡王的案子,是殿下从中动了手脚,却没有因此追究殿下,说明还是念着父子之情的。殿下若是有心与官家重修旧好,便放下心里的执念,去官家面前负荆请罪吧,官家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还是会原谅殿下的。他日殿下做个富贵闲王,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三殿下性情疏阔,不是个不能容人的,只要殿下安分守己,一个容身之处总会给殿下的。” 仪王仔细听着他的谆谆教导,听到最后绽出一个笑来,“弥令是个好奴才,却不是个好同盟,不懂得一拍两散时,人情留一线的道理。” 弥光正想反唇相讥,忽然发现自己被他扼住了咽喉。 一个经历过大战的男人,自身的武艺修为不会差,仪王又是诸兄弟中身手最好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没等弥光叫出声来,便被折断了脖子。 接着又是轰地一声,身体被抛进了大池中,远远站着观望的两个小黄门见状,几乎吓得肝胆俱裂,正心慌不知如何是好,背后两记手刀斩下来,闷哼一声便昏死过去了。 仪王收回视线,望向山野,赞叹是个沉尸的好地方。艮岳留守的黄门不多,不花上两三日,发现不了这里的异样。自己一直下不了决心,不敢尽力一搏,今日杀了弥光就没有回头路了,继续走下去吧,筹谋了多年的计划,早就该实行了。 从艮岳出来,直奔易园,无需门房通传,径直入了内院。 彼时明妆刚拆了头准备上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女使的声音,惶然叫着殿下,“请殿下稍待,小娘子怕是歇下了,等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可门还是被人一把推开了,仪王带着肃杀之气迈进上房,着实吓了明妆好大一跳。 想是弥光那件事暴露了吧,她也早有准备了,于是直直望过去,“殿下大晚上闯进我的闺房,究竟有何贵干?” 本以为接下来会直面他的质问,甚至可能迎来一个窝心脚,结果竟没有。他脸上的神情从肃穆转变成温软,和声道:“我先前听说有贼人闯进易园作乱,所以不顾一切赶了来救你。般般,真是吓坏我了,幸好你安然无恙。” 明妆疑惑地打量他一眼,心道哪里有什么贼人作乱,这上京最大的贼人难道不就是他吗。只是嘴上不好说,敷衍道:“多谢殿下关心,家下太平无事,外面又有小厮护院,不会有人敢闯进来的。” 他哦了声,笑道:“也是,我关心则乱了。”说罢又温存询问她,“时候还早,你这就要睡下了吗?” 明妆看了看更漏,“不早了,这都快亥时了,我平日就是这个时辰上床睡觉的。” 可他为难地眨了下眼睛,“怎么办呢,我晚间有一场应酬,须得带上小娘子一起去。你重新梳妆起来,跟我跑一趟,好不好?” 他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她很觉纳闷,纳闷过后生了戒备,推脱道:“我已经换了寝衣,不愿意再梳妆了,今日就不奉陪了吧。” 然而仪王蹙了下眉,“你我已经定亲了,只要亲事还在,小娘子就该尽力为我周全。还是勉为其难吧,实在是件很要紧的事,再说事关你与庆国公,你果真不愿意去吗?” 他说话半吞半吐,存心要勾起明妆的好奇心,边上的商妈妈看自家小娘子迟疑,轻声道:“若可以,何不明日再说?小娘子还不曾这么晚出过门……” 结果话未说完,换来了仪王不悦的低叱:“我与小娘子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这下果真吓着了屋里所有人,因家里没有男性家主,姑娘当家处处都是和和气气的。如今来了个郎子,半夜三更闯进内院,言辞又是这么锋利,要不是忌惮他的身份,早就把他轰出去了。 明妆心里急跳,也终于明白仪王这回来者不善,自己若是跟着他走,只怕是要出事,但执意不跟他去,料想他也不会罢休。思来想去进退不得,只好嘴上虚应,拿眼神示意商妈妈,让她想办法上沁园报信。 商妈妈会意了,悄悄从上房退出来,急急赶往后院小门。谁知一开门,还没站稳,就被外面的人拽进了暗巷。她要喊,很快又被堵住了嘴,只好眼睁睁看着界身南巷里光影往来,不多久一辆马车从巷口经过,她知道,小娘子一定被强行押上车了。 这一去也许凶多吉少,她顾不得其他,奋力挣扎,没想到竟被她挣脱了。她试图追上马车。可是马车走得很快,这个时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几乎是一路狂奔消失在了远处的暗夜里。商妈妈追得精疲力尽,停下粗喘了两口气,忙调转方向,心急火燎朝沁园奔去。 那厢明妆坐在车舆内,惊恐地睇着仪王,他的侧脸坚毅,想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槽牙紧紧咬着,咬出了下颌的峥嵘。 她虽有些怕,但还是壮起了胆问:“殿下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与她并肩而坐的人恍若未闻,两眼只是穿过雕花的车窗,看向前方。 明妆忽地萌生了个主意,看准时机就想跳车,无奈又被他拽了回来。这回他又换上了笑脸,温声道:“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还能害了你吗?你安心坐着,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明妆自然不答应,挣扎道:“我在家好好的,家里就很安全。你放开我,我不愿意跟你去,我要回家……” 别看小小的姑娘,反抗起来也不好压制,他有些恼火,愠声道:“别动!你要是再挣,就别怪我伤你了。”可惜她并不理会,混乱中自己竟挨了她好几下,到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喝了声,“弥光已经死了!” 明妆呆住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弥光死了?” 仪王那张脸上表情空白,良久才道:“是啊,就在刚才,死了。” 她终于冷静下来,怔怔问:“殿下不是在哄我吧?” 他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一直筹谋的吗?有意放出风声,离间弥光,让他日夜恐惧,让他倒戈相向。现在好了,你终于借由我的手替父报仇了,小娘子应当高兴才对啊。” 车盖下挂着的灯笼照进来一点光,照亮了他的面目,从愤怒到萎顿到重振精神,明妆很惊讶,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从一个人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人性转换。 看来一切他都知道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弥光一死,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忽然想哭,无能的女儿横冲直撞,终于替爹爹报了仇,虽然无法让爹爹的冤情大白于天下,但让那个罪魁祸首偿了命,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仿佛达成心愿后的坦然,她没有再闹,安安静静坐在车内,跟他去了他要去的地方。 马车停下后,他将她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小院子,推门进上房,房里燃着灯火,他回身将门合上,这才同她说了经过,告诉她弥光这会儿正飘在艮岳的大池上,自己对她的承诺,也终于兑现了。 明妆很平静,她站得笔直,带着视死如归的气魄道:“殿下现在可以杀我了。” 仪王纳罕,“我做什么要杀你?” “弥光死了,势必会惊动官家,万一查到殿下头上,殿下不怕吗?”她说罢,凉凉瞥了他一眼,“你原本和弥光交好,要不是我从中作梗,弥光恐怕现在还在为你斡旋。失了这个助力,一切便不可控了,殿下如今八成恨我入骨,告诉你,我不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是她这股倔强的模样,惹得他笑起来,原来她也有小牛犊子一般的傲性。他转而又来安抚她,“般般,你误会我了,我和弥光从来不曾交好,不过表面虚与委蛇而已,毕竟我在禁中行走,他又是官家身边近侍,总不好正大光明得罪他。不过今日取了他的性命,确实是为给你一个交代,也迫使自己下了决心。” 明妆早就知道他所谓的决心是什么,给她交代不过是顺便罢了,“殿下难道不是拿弥光给我定心丸吃,也好借机拉拢庆国公?” 他微怔愣了下,“小娘子就是这么看我的?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为你完成心愿,难道错了吗?还有李宣凛……”他走到她面前,垂下眼脉脉望着她,明明眼神温柔,语调里却带着恫吓,“以后不要再提他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总在我面前提及别的男人,我会不高兴的。虽说你我的亲事是一场交易,却不妨碍我当真,可当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却恋着李宣凛,真让人伤心。” 第67章 明妆有些慌, 自然更不可能承认,板着脸道:“殿下慎言,大可不必这种时候还来栽赃我。” “我栽赃你了吗?”他挺直腰,慢慢踱开了, 边踱边道, “我也不逼你承认喜欢他,但你的心究竟向着谁, 你自己知道。我呢, 问心无愧, 与你定了亲, 就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一心静待你过门,但是小娘子好像没有遵循契约,更没有将我当成郎子。我那王府你从头至尾来过两回,而沁园方建成不足一月, 你就跑了三回, 谁亲谁疏, 一目了然。不过没关系, 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少年人的爱慕可以理解, 等日后咱们成亲生子,你的心自然就回来了, 我不着急。眼下呢, 我有一件要事必须去办, 其中少不了李宣凛的支持, 但李宣凛这人不好拿捏, 他嘴上应承助我, 我却怕他临阵退缩,所以把你请到这里来,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看吧,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明妆是头一次遇见这样不要脸的人,忿然道:“你是打算扣押我,逼迫他吗?可惜殿下打错了主意,他不过是看着我爹爹的面子顾全我,你要利用他替你打前锋,先要掂量我够不够分量。” 仪王失笑,“这样妄自菲薄,可不是小娘子的作风。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李宣凛是个闷葫芦,有时候我都替他着急……”他苦恼地砸了砸嘴,“明明将你装在心里,可他偏不承认,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仁义模样,你说他不累么?” 明妆心下震撼,也终于明白仪王上回为什么要拿她作为筹码,引李判上钩了。在他看来,李判是对她有情的,但果真是这样吗?自己从来不敢奢望,他却旁观者清起来,大约除了自作聪明,没有别的解释了。 仪王则从她不屑的表情里,读出了她的腹诽。 摆事实讲道理坐实他们互相有情吗?大可不必!只能说这两个人都很迟钝,也庆幸他们没有再往前一步,否则自己便没有立足之地了。现在亲事已经定下,和皇子定亲不像民间那样定退随意,易明妆的前途和他捆绑在一起,李宣凛只要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转头看了眼案上更漏,他说:“我不能逗留太久,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去安排。这一昼夜你就安心在这里,不要想逃跑,也无需逃跑,等我来接你时,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我敢断言,小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可明妆哪里能安心,她知道他要逼着李判跟他一起谋反,事若成了,李判早晚是他的眼中钉,将来必定除之而后快。若是败了呢,那更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李判就活不成了。 思及此,她一把拽住了正欲离开的仪王,“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三思。” 仪王顿住了步子,正色看了她良久,“如果你是因舍不得我才说这番话,我大约会觉得很欣慰……”但他知道不可能,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转而笑道,“小娘子要明白,我是为你才杀了弥光的,弥光一死,我就不能回头了。为免官家责问,我必须先发制人,否则没有活路的就是我,你懂么?”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了,明妆想追上去,无奈被门上的守卫拦住了去路。 她不死心,探着脖子叫了两声殿下,仪王听见她的喊声,走得愈发急切。待回到王府忙完部署,已至丑时,易园的人应当已经通禀李宣凛了,但他却按兵不动,没有漏夜过府质问,他就知道,一切稳妥了。 越是大战在即,越要保持距离。李宣凛是个聪明人,他哪能不知道他将人转移到别处的用意,无外乎扣押人质罢了。 次日朝堂之上,一切都如常,官家听政时间长了便昏昏欲睡,文官谏诤武官缄默,仪王的眼梢瞥向斜后方的人,他掖着笏板低垂眼帘,这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上看,那把髹金的龙椅既远且近,以前他以为只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就一定能登上去,结果事实证明,这种事还是要看运气。 太子宝座,其实就算坐稳也还是一个等,不如一鼓作气拿下王座,立竿见影的痛快。心下仔细盘算,还有八个时辰,一切就该有个说法了,因此愈发要耐下十二分的性子,熬过朝会漫长的时光。 终于到了尾声,没有商讨出结论的政务,官家打算留待朝后解决,言官们脸上犹带几分薄怒,无奈地退出了朝堂。 仪王举步迈出门槛,放眼望向紫宸殿前的广场,外面日光耀眼,今年的夏好像来得特别早,公服里面一层中衣,已经热得几乎穿不住了。 身边的臣僚像潮水一样向前涌,这两日朝中风声渐起,他也不如之前吃香,再也没人来邀他赴宴吃席了。以前不耐烦应酬,但果真没有应酬时,又觉得这种受冷落、无人问津的感觉,着实不大好受。 身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那片紫色公服停留在他视野里,不疾不徐地跟随着,低声问:“殿下将小娘子送到哪里去了?” 仪王答得很淡然,“我不想让她涉险,把她安顿在安全的地方了。目下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李宣凛沉默下来,没有再多问,行至左银台门前,往南拐进了夹道。 夹道往东那一大片就是鹤禁所在,官家未立太子,所以这地方一直空着。如今控鹤司建起来,除了正殿,各处都有人戍守,李宣凛例行巡查了一遍,往南出左掖门,回到控鹤司衙门,开始部署今晚的一切。 四直都虞侯,他已经先后召见过了,其中三人本来就是仪王的人,并不需要费口舌,剩下那个对他的景仰堪称痴迷,当初入控鹤司便眼泪巴巴对他说:“卑职一向听闻上将军大名,只可恨晚生了两年,不能追随上将军征伐。现在好了,终于成为上将军麾下,只要上将军让我站着,我绝不坐着,上将军让我吃饭,我绝不喝汤。”所以这样的追随者,也用不着费尽心力说服。 待把他们打发走,屋里只剩下赵灯原等近侍,虽说这些年出生入死同进同退,但他们对上峰此举,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李宣凛却浑然未觉,继续他的安排,“老赵、老梁,带两队人马守住东华门。”说着将视线又调向剩下两人,“学之和习之带一对人马守住左掖门,你们这两路人马不必随众入禁中,只需负责城门开合即可。” 四人惶惶应了,赵灯原忍了半日,实在忍不住,冲口道:“上将军,眼下的太平局面不好吗?咱们打下邶国,官家多有封赏,上将军已经是国公的爵位了,何必跟着仪王……” 坐上的李宣凛垂眼看着书案上的《孙子兵法》,极慢地说:“我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过问。” 赵灯原反驳,“不是卑职等要过问,是……” 没待他把话说完,李宣凛抬起眼来,“谁要是害怕,现在就走,我绝不拦着。” 香奁琳琅 第54节 堂上几人面面相觑,到底谁也不曾离开。 “我们随上将军上阵杀敌,连命都是上将军救的,只要是上将军吩咐,我等绝无二话。只是……只是……”赵灯原支吾半晌,向上觑了觑,“上将军此举,可是为了小娘子?因为小娘子许了仪王,上将军便如此维护仪王?” 李宣凛心头踉跄了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脸上不免有些讪讪。 一向语迟的梁颂声这时开了口,一针见血道:“上将军若是喜欢小娘子,干脆一鼓作气抢过来,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人作嫁衣裳。” 大老粗们顿时觉得老梁说得很对,纷纷点头附和,本以为这话命中了要害,结果上面的人淡淡否决了,“我是为了大将军。” 说起大将军,是另一种刻在血液里的哀伤。当初大将军病故,十万大军哭声震天,他们都是流过相同热泪的人,懂得其中的愤怒与辛酸。如今三年过去了,三年热血未凉,上将军不声不响,却是个办大事的人,想来他打心底里憎恨官家,因为一切祸根都在官家,要不是他重用弥光,就不会让大将军含冤而亡。 话既说到了这里,众人便都明白了,他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义气和血性,既然上将军决定这么做,他们舍身忘死当这马前卒就是了。 四人齐齐向上拱手,“听上将军号令。” 李宣凛颔首,“那三队人马务必是亲信,不受任何人摆布。倘或其中有人胆敢违令,就地斩杀,无需宽待。” 众人道是,见他又摆了摆手,方退出正衙。 李宣凛独自坐在堂上,衙门幽深,即便日头惶惶,外面的光也照不进里面来,坐久了人便有些发木了。 先前梁颂声的话,他一直在脑子里翻滚——喜欢就抢过来……是啊,他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抢过来就好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口。有时候细想真是可笑,自己征战沙场多年,杀敌时血溅五步都不曾却步过,但面对一个小姑娘时他却心生畏惧,害怕自己唐突,害怕被她拒绝。 曾经有一次,他在梦里对她诉过衷肠,也不知哪来那么好的口才,声情并茂地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她。想过她会惊讶、会慌张、会羞赧,结果她却说:“李判哥哥,我一直拿你当至亲,你却对我生出这样的想法,你对得起爹爹吗?” 只这一句,把他生生吓醒了,醒后万分懊恼,他想自己大概真是疯了。 可是越压抑,心里越渴望,每次见她,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感知都在疯狂叫嚣着爱她。有时候他觉得害怕,怕自己忽然失了分寸,会做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所以他开始避免与她见面,本以为长久不见感情会减退,谁知毫无作用,思念已经成为本能,戒不掉了。 也许这次过后,自己可以试一试,但愿到时候还能鼓起勇气来。仪王将她藏在哪里,他早就知道了,毕竟陕州暗哨不是摆设,所以他并不着急。暂且让她躲在那里也好,免得城中兵荒马乱,到时候被人拉出来做筏子。 看看时辰,日头到了中天,白日还是如常办公,处置营务,到了傍晚时分出去巡营,已经能够隐隐嗅出布军的变动,宫城之外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一股紧张的局势在蔓延,天终于暗下来了,夜深之后,巷陌里传来头陀敲打铁牌的铛铛声,一面高呼“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一面拖着长腔念唱:“亥正,大渊献,万物于天,深盖藏也……” 他起身吹灭蜡烛,从正衙内走了出去。 今日是十五,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山河如练,即便不用掌灯,也能看清前路。官衙后巨大的校场上,早就云集了数千兵马,更多的精锐在外城集结,只等时辰一到,便打着勤王的旗号闯入禁中。 李宣凛翻身上马,在黑暗中牵紧缰绳。静静听,隐约能听见呼号声,他知道头一批上四军已经攻入内城,不久就要抵达皇城了。 坊间的头陀不曾察觉异样,照旧敲着铁牌穿街过巷,“子正,困敦,万物初萌,藏黄泉之下……” 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破空一甩,啪地一声骤响如惊雷。校场大门洞开,数千兵马朝光亮处奔袭而去,一时冲得夜行运货的脚夫仓惶遁逃,这夜半的上京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马蹄飒沓,踏破了夜的宁静。 兵马交汇,入城的捧日军身着赤红甲胄,和殿前司班直战作一团。但一向养尊处优的诸班直似乎并不是捧日军的对手,一路战一路退,最后被逼到了晨晖门外的长桥上。 那长桥是木柞的,寻常看着大气煊赫任君出入,可一旦几千兵马在此停留,桥便不堪重负,轰然一声坍塌了。 晨晖门是东华门以北唯二入禁中的通道,长桥一坍塌,宫城以东的路径便只剩东华门一线。仪王率领的人马终于抵达了,高擎的火把照亮了为首者阴鸷的眉眼,兜鍪下的那张脸变得尤为陌生。他盯着前方,宫门也在这时缓慢开启,这高不可攀的禁廷向众人敞开了胸怀,攻破内城的防守后,离成功就只一步之遥了。 李宣凛解决了缠斗的兵卒,策马与仪王汇合,彼此交换了下眼色,仪王蹭地抽出佩剑,身后统制得令,带领前锋营攻进了东华门。 因控鹤司没有抵抗,顽守的殿前禁军又节节败退,先头部队可说是长驱直入,一举便抵达了禁廷腹地。 四下望,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宫人,偶遇阻拦的亲军,也是一刀一个毫不拖泥带水。仪王在起事之初还忐忑着,就算已经周密安排,也保不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直到他走进东华门,看着向西直达紫宸殿一线的防守全数崩溃,他才真正有了胜券在握的信心。 这只是头一轮的攻势,内城拿下后,外城有天武和龙卫掌管,再过一个时辰,京畿内外所有关隘的将领都会替换成他的人,那么政权的交替便可顺利完成了。自己踽踽走了多年,终于一切筹谋在今夜实现了,他还是第 一次深夜入前朝,原来月色下的紫宸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 官家的福宁殿就在西侧垂拱殿之后,他命人先行占据紫宸殿,自己则下马率众进入垂拱门。 奇怪,这垂拱殿前的广场上没有灯火,静谧如异世一般。就着月色,只看见正殿大门洞开着,像巨兽的大口。 身后传来绵长的,门轴转动的声响,那一长两短的吱扭声他听过无数遍,心头忽然炸开了惊雷——是东华门闭门了么? 正惊惶着,垂拱殿内亮起了灯火,官家不知何时走到了台阶前,身后乌泱泱排开的是亲军诸班直,和内阁的几位重臣。 “看看,”官家抬手指了指,“这就是你们极力举荐的太子人选,他等不及想撵朕下台,自己接掌乾坤呢。” 宰相与参知政事等人一脸唏嘘,原本看好的继承人,就这样把自己活活坑死了。 仪王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骇然转头看向李宣凛,他风平浪静地站在一旁,身后的垂拱门上,身着细甲的控鹤司班直潮水一样涌进来,将他们的后路都截断了。 领头的指挥上前复命,“上将军,宫城内外的叛军皆已伏诛,老赵和老梁已经领兵往外城去了,可以赶在幽州军入城之前,拿下各处关隘。” 李宣凛应了声好,再望向仪王时,眼里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你……你是何时……”仪王惊得语不成调,“何时向陛下泄密的!” 李宣凛道:“我从来不曾向陛下泄密,我也只是局中人而已。” 仪王明白过来,回身盯住官家道:“爹爹,你早就防备我了,你果然从来不曾信任过我!” 官家居高临下望着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来,“信任你,让你将刀架上朕的脖子吗?从源,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没有戳穿你,是念着父子亲情,希望你还有悔改的一日。可你不满朕这个父亲,你想取而代之,将手伸向各军,幽州、邓州、滑州,还有信阳军、陕州军……甚至道州那场兵谏,都是你潜心策划的,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阵前英勇杀敌,身受重伤,感动得满朝文武皆为你摇旗呐喊,你在受众人吹捧的时候,可有一丝羞愧啊?朕三番四次给你机会,你为何总是辜负朕呢,朕本以为你只是少年意气,待长大一些就会沉稳起来的,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仪王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那些自以为瞒天过海的高明,在官家眼里竟是如此一览无余。 他浑身颤抖起来,听见身后解甲的声音,不敢回头看一眼。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但被愚弄的愤怒让他不甘,他大声反驳:“陛下说得好听罢了,但凡你一视同仁,我何至于如此!我是先皇后所出,是陛下唯一的嫡子,陛下却从未高看我半分,反而处处抬举大哥。就是你这种明目张胆的偏爱让我意难平,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哪里不如大哥,连进爵都要比他晚上好几年!” 官家听他发泄,深觉得无力,“朕是想锤炼你。大术之首,韬光养晦,大术之末,止于忍性。可你呢,心高气傲,从小人之邪意,这江山社稷要是交于你手,才是百姓之灾,家国大祸!” 仪王却笑起来,“原来处处压制,就是陛下所谓的锤炼。其实在陛下心里,早就不拿我当儿子了,只是碍于悠悠众口不能处置我。如今我自投罗网,正中了陛下下怀。我只是没想到……”他转头望了李宣凛一眼,“为了引我入局,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人与我定亲,李宣凛,我真是小瞧了你。” 李宣凛神色漠然,他没有否认,也无需在阵前和他啰嗦,只是微抬了抬下巴,“殿下大势已去,就不要再作挣扎了,快些向陛下请罪,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第68章 可是一条命而已, 值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成功便成仁,他早就做好准备了。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一切都在官家的掌控之中, 这么多年的暗中布局, 在官家看来简直像笑话一般,他受不了这种折辱。 昂了昂头, 他还要保持最后的体面, 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成王败寇, 要杀要剐都由得陛下,但我这样的蝼蚁,陛下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我碾死,又何必大张旗鼓,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 他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 官家愈发感觉厌恶, “将那些兵将牵扯进来的人不是朕, 是你。朕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若是不设一局,怎么能把那些有二心的人一网打尽!”说着长叹一声, “这朝纲混沌太久,是时候该肃清肃清了, 但我们父子之间的恩仇却难以厘清, 从源, 其实一直是你在恨着朕, 朕却处处为你留情面, 只是你从来没看见罢了。” 说到底, 官家也有自怨的地方,他一向知道自己的毛病,错就错在优柔寡断,对于这些儿子,无论犯了多大的错,他都没有狠下心肠处置,即便得知二哥有了反意,他也还是想着再观望观望。 结果事与愿违,他的一再姑息,养大了二哥的野心和胃口,他枉顾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到现在兵临城下,自以为万无一失,带着亲信攻入禁中,却被瓮中捉鳖,官家甚至有些遗憾,自己怎么生出了这样愚蠢莽撞的儿子。 官家恨铁不成钢,那些看好仪王的官员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宰相忙对仪王道:“殿下没有发现,今夜在场的人中并无你的兄弟吗?官家为保全殿下的脸面,这样要紧的事都不曾通知其他皇子,足见官家的苦心,殿下应当领官家这份情。” 参知政事也好言相劝,“殿下快些放下手里的兵器,向陛下请罪吧。” 灯火煌煌,照亮了众生相,有的冷漠、有的失望、有的嘲讽、有的作壁上观。仪王知道,虽然他们字字句句都在劝他回头,但那只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假道义,就连官家,也不过是想通过此举,昭示自己是仁君罢了。 他心头悲怆,自己是个清高的人,到现在落得人人看戏的下场,何其窝囊。谋反是重罪,就算侥幸能保住一条命,还能活出人样吗?与其苟延残喘,将来被猪狗不如的人作贱,倒不如死了干净! 横下一条心,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心里还有不能解的疑惑想问一问官家,问完了,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爹爹,你与我母亲有过真情吗?”他垂着两手,剑首抵在香糕砖上,仰头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官家脸色微变,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当即怒斥:“混账东西,你这是在折辱朕,还是在折辱你母亲?朕真是后悔,曾经对你寄予过厚望,要早知你这样难堪大任,就该将你放到外埠去戍边,今日也就不会丢人现眼,让人嘲笑朕教子无方了。” 此话一出,父子之间的情义便彻底断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想得到父亲的肯定,仪王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做到最好,不过是想看到官家脸上的欣慰之色,夸一声“二哥做得好”,可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官家永远不满足,永远对他充满挑剔,像上回他日夜兼程去外埠勘察盐务水务,事情解决之后回来复命,官家隔着帐幔连见都不曾见他一面,更别说对他道一声辛苦了。 如果一切还可以掩饰,他就当官家只是严厉些,还是看好他的。但现在终于听见父亲直言说出对他的失望,那眼中的厌恶像巨轮一样,瞬间把他的所有骄傲都碾碎了。 殿前诸班直上前一步,随时要来拿下他,他绝望了,眼里裹着泪道:“爹爹,儿子活成了你的耻辱,儿子对不起你。” 话才说完,他忽然抬剑抹向自己的脖子,官家与宰相惊呼起来,一旁的李宣凛夺剑不及,那剑刃已经割破了他的喉咙。 他崴倒下来,李宣凛忙去接应,大量的血喷涌而出,把彼此身上的甲胄都染红了。 仰身望向天空,视线越来越模糊,今晚的月亮竟是血色的吗? 李宣凛用力按住他的伤处,试图减缓出血,可是没有用,人像个水囊,口子破得太大,就捂不住了。 仪王望向他,费力地翕动嘴唇,“般般……” 这个时候他还念着般般,李宣凛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没有看透他,他心里还是恋着般般的。 只是他对权势的欲望太深太重,儿女私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果这场政变成功,如果他能活,他与般般之间大概又是另一种拉锯,另一种类似官家与先皇后的孽缘吧。 官家蹒跚走过来,一下瘫坐在地上,嘴里叫着“二郎”,顿时老泪纵横。 他有八个儿子,成器的其实不及半数,这第 二子曾是其中佼佼者,如果没有那些心魔,没有那些猜忌,这江山不出意外应当是他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一路走偏,连拉都拉不回来,自己的处置也欠妥当,慢慢对他灰了心,慢慢就开始厌弃他了。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再要后悔,一切都晚了。官家握住了他的手,“你这又是何必,爹爹从未想过让你死。” 仪王用尽最后的力气缩回了手,即便到死,他也不能释怀。 半睁的眼中光彩渐渐熄灭,医官跪在一旁查看,鼻息和脉搏探不见了,医官向官家伏下身子,“仪王殿下……薨了。” 他身上还有爵位,还是官家最耀眼的儿子,当得上一声“薨”。官家摇摇晃晃站起来,无力地摆摆手,殿前司与控鹤司诸班直抽出兵器,一片刀光剑影后,那些降顺的军士都被斩杀了。 一时血流成河,血水顺着香糕砖的缝隙向前流淌,把这高洁的重地晕染得炼狱一般。 官家闭了闭眼,勉强撑住身子宣召:“仪王篡位,被诸班直击杀于垂拱殿前,所率叛军全数伏诛,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残忍吗?或许是吧,但身为帝王不能妇人之仁,他必须在木已成舟时,让一切利益最大化。 中书省的官员得令,躬身应了声是,宰相韩直向官家拱手,“仪王殿下的身后事,就交由臣来处置吧。” 官家的身形微颤,说不出话来,只是颔首,示意应允了。乱臣贼子不会有丧仪,留个全尸,建个简陋的坟茔,逢着清明有人记得上柱香,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官家踉跄了两步,丧子之痛让他直不起腰来,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般,由内侍搀扶着,往福宁殿方向去了。这广阔的天街上血腥气冲天,即便所有尸体都被运走了,即便百余个黄门轮番提水来冲洗,也冲不去泼天的死亡气息。 李宣凛叹了口气,看着仪王被装进棺木,运出垂拱门,一旁的宰相唏嘘不已,“前阵子内人刚奉圣人懿旨,给仪王说合了亲事,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了局。” 李宣凛不知该说些什么,战场上看过太多生死,回京承办的头一件大事,却是目睹一位皇子从盛极走向衰败。 那日官家召见他,将仪王的种种告知他,其实连官家都不相信仪王当真会起事。毕竟一位皇子试图壮大自己是人之常情,官家总还抱有一点希望,望他迷途知返,不至于越走越远。但期望归期望,试探没有停止,所以命他筹建控鹤司,为的也是看一看仪王的反应。 仪王不负所望,很快便有了动作,他不能阻止般般与他定亲,最后也只有盼望仪王不生狼子野心,与般般好好生活。可惜人的性格注定命运,到底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如今一切都归了尘土,万般的富贵,其实得到了又如何呢。 回过神,他对宰相拱手,“殿下的后事,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韩相吩咐。” 宰相点点头,负手踱开了。 外面还要善后,殿前司的指挥使已经先行一步安排了,自己不能裹足于这里,忙振作精神走出东华门,将控鹤司接下来要承办的差事分派好。 一切尘埃落定,天也快亮了,他解下身上甲胄丢在一旁,仪王的血穿过鳞甲渗透进袍袖,顾不上洗了,匆匆赶回衙门换了件公服,便跨马扬鞭直奔城南。 那厢明妆一夜未睡,城里的厮杀声她听得很清楚,刀剑相击恍在耳畔,每每吓得她坐立难安。 她想出去,可门上有人守着,凶神恶煞的守卫语调让人不寒而栗,“小人奉命办事,小娘子不要为难小人。” 明妆没办法,只得退回屋里,战战兢兢听着外面杀声震天,那动静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逐渐平息下来。 起先外面有人走动,她知道那些守卫也在等消息,后来将近五更时候,廊子上忽然安静下来,投射在窗纸上的人影也不见了,满世界清寂得诡异。于是她试着拽动直棂门,没想到门居然打开了。再探出身子朝外张望,院里的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全都走光了,她忽然有了预感,仪王这回怕是坏事了。 李判怎么办?心头骤跳,手脚都麻了,失去爹爹的恐怖经历又一次重演,她不希望李判也是这样的结局。 香奁琳琅 第55节 慌不择路,她从院里奔了出来,四下张望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的屋舍好像已经被废弃了,这条巷子里无人居住,来时走的什么路,她也不记得了,惊惶之下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送出了城,送到幽州去了。 天边泛起一点蟹壳青,这时候的天地还是乌蒙蒙的,小巷很深,两边坊墙高筑,连路都有些看不清。她跌跌撞撞沿着窄窄的青石板向前,前面隐约有灯火,也许是哪家早点铺子壮胆起来经营了……然后听见笃笃的马蹄声,她忽然有些害怕,立在原地不敢向前。闺阁里的女孩子,即便从小出入军营,但那是爹爹辖下,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畏惧。如今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她只好向后退,退到道旁,正好边上有几根竹竿,她随手操起一根,虽然不太趁手,但聊胜于无。 来了……原以为这巷子不起眼,那些人只是路过,不会留意这里,谁知那么巧,正是直奔巷子里来的。 明妆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她骇然看着那些人马接近,高擎的火旗被风吹动,发出噗噗的声响。她想藏在黑暗里,但藏不住,火光终于到了她面前,她紧紧攥住竹竿,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吧,但定睛看,马上那人有张熟悉的脸,她分辨再三,确定真的是李判。 浑身的戒备顿时退去,她颤着声说:“李判,你没事,太好了……” 李宣凛从马上跃下,见她孤身一人挨在墙角,心里涌起巨大的不舍来,向她伸出手道:“小娘子,我来接你回家。” 横亘在身前的竹竿被她掷在地上,这时候顾不得有没有外人,别人怎么看了,一下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李判,我以为你出事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起先有些惊愕,但当那伶仃的身影撞进胸怀,他便情不自禁收紧了手臂,微微弓起身子,为了更好地拥抱她。 他知道她吓坏了,像抓住浮木一样用力攀附住他。他不由庆幸,好在自己来得及时,万一她独行遇上了歹人,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他笨拙地,在她脊背上拍了两下,温声安抚着:“不用怕,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情绪大落大起,本以为一切坏到了极点,没想到劫后还有余生。她宣泄一番后,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这样死死搂着人家不成体统,忙收回胳膊擦了擦眼泪,“仪王呢?是他让你来接我的吗?” 李宣凛微顿了下,缓缓摇头,“他死了。” “死了?”明妆呆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会……死了?” 他垂下眼,没有立时向她解释,只道:“回去吧,小娘子离家这么久,把商妈妈她们急坏了。” 没有马车随行,只好委屈她骑马。他将她拉到马前,扣着那纤细的身腰轻轻一举,将她送上马背,自己翻身上去把她护在胸前,就像多年前,大将军带着幼小的她练习骑术一样。 还好天色未亮,动荡过后满城百姓都不敢开门,这一路行来并未落谁的眼。悄悄的一点暧昧在心底滋生,虽然不合时宜,但却无法抵挡。他唯有平下心绪正视前方,不要想自己有多思念她,也不想见到她时怎样喜出望外,只有这样,他才能时刻警醒自己肩上的责任,不因自己的情难自控唐突了她。 待送到易园前,府里的两位小娘飞快从门里迎了出来,“老天保佑,小娘子回来了……”上下仔细打量,见她没有异样神色,心里的大石头方落地,惠小娘哭道,“可吓坏我们了,好在你安然无恙,否则我们怎么对得起故去的郎主和大娘子啊!” 众人直抹眼泪,商妈妈道:“我们在门上守了一昼夜,想出去打探,巷口有人盯着,又出不去,只好在家干着急。还好有李判,多亏了李判把小娘子找回来,否则天一亮,就算拿刀杀我们,我们也要挨家挨户找你去了。” 明妆见她们大泪滂沱,反倒要来安抚她们,“我不要紧,就是给关了十几个时辰,也不曾受什么苦。” 众人这才擦了泪,簇拥着她说要上小祠堂敬香去。李宣凛没挪步,唤了声小娘子,“我还有要事,就不进去了。小娘子先压压惊,等手上的事忙完了,我再来与小娘子细说。” 明妆道好,眼神却依依,“李判,你不会有危险了,对么?”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停留,翻身上马,向禁中方向狂奔而去。 一场动荡平息,损毁的宫城、桥梁要修缮,死伤的人数要统计,俘获的叛军也要看押审问,忙到晚间时分才暂时空闲。接手外城军务的赵灯原和梁颂声回来了,进门细细回禀了经过,说幽州赶来的人马被围剿于陈桥门,斩杀了为首的将领,剩下那些生兵立刻就缴械了。眼下官家钦点的官员已经奔赴上京道各处关隘,就算有叛军,得知仪王已死,也会土崩瓦解的。 赵灯原嘿嘿笑了两声,“原来我们先前误会了上将军,我就说,上将军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轻易被仪王那厮鼓动!只不过上将军不该瞒着我们,害得我们担惊受怕一整日,直到接令让我们关闭宫门,我们才明白过来,上将军是与仪王唱大戏呢。” 李宣凛这时方露出笑脸,瞥了瞥他们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 “不不不……”梁颂声道,“我们只是怕,怕上将军看重与小娘子的情义,被仪王牵着鼻子走。” 他们只管讪笑,李宣凛唯剩叹息,这些随行官们也算为他的私情操碎了心,果真以为他单身得太久,脑子不好使了。 这里正说笑,外面来了个小黄门,立在门前向内传话,“公爷,陛下命公爷入禁中一趟,请公爷随小人前往。” 李宣凛应了,站起身整了整衣冠,从左掖门往北入内朝。路过垂拱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因诛杀了太多叛军,那香糕砖上血迹渗透,早就难以清洗。将作监召集了工匠,将台阶前吃透了血的墁砖都替换掉,忙碌了一整天,到入夜时分,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 所以这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一群人的生死,只要换几块砖就能被掩盖。 他收回视线,跟随黄门进入官家寝宫,福宁殿内外掌起了灯,官家孤零零在榻上坐着,看见他来,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城内的民心,可稳定下来了?” 李宣凛说是,“叛军扫清,仪王也伏诛了,这件事但很快便会过去的,官家不必担心。” 官家唏嘘,“朕心里发空,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就这么失去了一个儿子。二哥……他究竟有多恨朕,连到死都要挣脱朕。” 然而官家可以惆怅,他却不能显露半点怜悯,李宣凛漠然道:“仪王狼子野心,对君父不孝不敬,会有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官家无需耿耿于怀。” 官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安慰,他一直觉得问心有愧,来个人,狠狠说两句心安理得的话,他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长出了一口气,官家转头望向外面的夜,喃喃道:“朕欲册立太子,若太子人选不是二哥,将来早晚会有这场变故,还不如早来早好。朕为太子扫清了前路,鹤禁有控鹤司护卫,就算朕现在闭眼,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宣凛自然要替官家宽心,官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在他出声之前抬了抬手,“朕只是一说,哪里那么快就死了,四哥还需扶植,天下立刻交到他手上,朕也怕他应付不得。”顿了顿道,“俞白啊,这次平定仪王叛乱,你功不可没,待事情平息之后,加封你为郡王,日后为朕膀臂,好好助益四哥。” 李宣凛闻言站起身,揖手道:“一切都是官家筹谋,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官家笑了笑,“你本来就是李家子孙,这郡王的爵位是论功行赏,你应得的。”见他欲言又止,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想为恩师正名,是吗?朕也不讳言,二哥若不谋逆,朕为了保全他,这件事永远不会提起。但如今二哥已死,易大将军的冤情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趁着这个机会,大白于天下吧。” 第69章 李宣凛一直悬着的心, 这刻终于放下了,自己没有辜负恩师,病榻前发誓要为大将军洗清冤屈的许诺,今日也实现了。 酸楚哽住了喉头, 他退后两步, 重重跪拜下去,过了良久才颤声道:“官家圣明烛照, 臣叩谢官家。” 官家垂眼看着他, 说:“起来吧, 这本就是朕欠着易大将军的。这些年, 着实是委屈易公家小了,易家小娘子往后可以自行婚配,不过朕知道,如今这样现状,对她很是不利, 你不必担心, 朕自会成全她的体面。” 李宣凛复又叩首, 这才站起身来, 叉手道:“臣愚钝,虽没有经纬之才, 对官家却是赤胆忠心,苍天可鉴。日后必定潜心辅佐太子, 以报官家知遇之恩。” 官家点了点头, “过两日, 册立太子的诏书就要颁布了, 这是压在朕心头的巨石, 早日放下, 或者朕的身子也会好起来的。再者,上京内外兵力经过这次震动,着实是漏洞百出,上四军那帮人吃着朕的俸禄,竟想撬动朕的根基,可见整顿刻不容缓,再耗下去,上四军就要烂透了。朕先前与你说过,安西四镇目下有人暂管,你可遥领大都护,特进金吾大将军。京畿道及幽州一线的军务和布防,就全交托给你了,你是稳当人,你办事,朕才放心。” 李宣凛道是,“臣领命之后即刻重整军纪,一定还官家一个太平的京畿。” 官家说了半日,似乎有些疲乏了,抚着圈椅的扶手叹息:“朕的父辈也曾有过动荡,当初先帝堂兄弟三人争夺皇位,若不是三叔毒杀了长兄,也轮不着朕来承继这江山。先帝励精图治,社稷稳固,朕也想效法先帝平衡天下,却没想到今日旧事重演,朕很羞愧,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朕心里确实怨恨二哥,但过后也自省,是不是自己过于想当然了,才逼得他这样。他一直因先皇后,对朕颇有微词,但夫妻之间的事哪里说得清楚。就算到了今日,朕也不明白为什么与先皇后渐行渐远,如今连她的儿子也没能保住,让他年轻轻的……就……” 官家说到动情处泫然欲泣,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但他先是皇帝,后才是丈夫和父亲,纵是性格里有执拗和倨傲的成分,晚景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宣凛不知怎么劝解他,到最后也只说出一句“人各有命”来。 官家看看这年轻的王公,勉强牵了下唇角,“你还不曾娶亲,也没有生子,哪里懂得朕的伤痛。不过朕希望你永远不知道,你应当有段美满的姻缘,生两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度过一生,不要像朕一样。” 现在的官家,不是运筹帷幄的帝王,是个年长的过来人。李宣凛从他脸上窥出了岁月的沧桑,即便是立于山巅之上,也照样有他的情非得已。 后来又陪官家说了几句家常,方从禁中退出来,站在护城河边向东眺望,能看见东侧的热闹街,和界身南巷隐隐的灯火。 天色晚了,想过去看她,又怕不合适。还是待明日吧,如果明日有空的话。 回到衙门又交代了军务,四直都虞侯斩了三个,如今位置空出来了,须得择贤能者任之。 赵灯原道:“这些事可以慢慢办,上将军且回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们兄弟守着,出不了乱子的。” 他听了,紧绷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搁下手里的狼毫,合上了诸班直名册。 从十字街往东,经过鬼市子,本以为这鬼市今夜会闭市,毕竟刚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心还惶惶,可他完全料错了。这鬼事依旧开得很热闹,卖衣裳的、卖竹席的、卖诸色杂货的,应有尽有。死了一个皇子,对老百姓来说无关痛痒,日子还是照过,钱也还得照赚。 他从一片叫卖声中走过,穿越人海,仿佛重新还阳。行至沁园前,正要举步进门,张太美从门里赶出来,压嗓叫了声公子,示意他看斜对面停在暗处的马车。他这才发现车前站着一个身影,细看竟是般般,张太美在一旁解释:“并非小人不请小娘子入内,是小娘子不答应,偏说要在外面等公子回来。公子你瞧……” 明妆从阴影下走出来,一直走到他面前,仰着脸道:“我看见李判就放心了,先前总担心有人为难你,官家会迁怒你。” 小女孩,没有通天的手眼能够触及朝政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李宣凛感念她的情义,淡淡浮起一个笑道:“小娘子可以先入府,让她们奉了茶,慢慢等。”边说边朝内比了比手,“进去吧,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 明妆跟着他进了厅房,这回不等他吩咐,就让午盏在门廊上候着,自己压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仪王死了,你却毫发无伤,可是事先向官家告发了他,算是戴罪立功了吗?” 她很聪明,大抵算是猜到了。李宣凛将手里的佩剑放在剑架上,回身道:“不是我向官家告发,是官家早就看破了一切。那时命我筹建控鹤司,就召我入崇政殿密谈,开始其实只是观望,没想到仪王最后果真会谋反。” 明妆愣住了,“这么说来,我竟是活生生走进了你们的网子里么?你明知道官家怀疑仪王,怎么不告诉我?” 关于这个问题,他确实问心有愧,垂首道:“那时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仪王,我劝不了你,只能盼着仪王收敛,愿意做个太平王爷。后来我命人暗中勘察,查明仪王与大将军的冤情有牵扯,为了稳住他,我没有将实情告诉你,这也是我的不是。不过先前官家宣我入禁中,提及了大将军的事,不日就会将大将军的冤屈昭告天下。虽然对于大将军夫妇和小娘子来说,一切于事无补,但只要能为大将军正名,能还大将军清白,就算被小娘子责怪,我也不后悔这几个月的筹划。” 明妆呢,当然懂得孰轻孰重,不会为这点小事不依不饶。自己与仪王定了一场亲,至少向弥光索了命,她并不亏。现在得知爹爹的冤屈能得昭雪,所有的委屈和艰难,也总算有了交代。 “官家说了,会给爹爹平反,对吗?”她含泪问,“会说得清清楚楚,爹爹没有贪墨,没有背弃陕州军,更没有对不起朝廷,对吗?” 李宣凛惨然望着她,坚定地说对,“大将军廉洁奉公,清清白白,从此小娘子再也不怕别人背后指点了,官家会还小娘子一个公道。” 这公道虽来得晚,好在等到了,也不枉一场挣扎。 明妆点头,慢慢收住泪,复又笑了笑,“那日我问你,这场亲事该怎么办,你说待到不能成时,自然就不成了,我当时还不解,现在想来,你早就预知结果了。” 但兹事体大,那时不能同她细说,他寂寥地牵了下唇角,“这件事,我瞒了所有人,就连我身边近侍,也是仪王攻进禁中之后才知道真相的。”说罢想起一个好消息来,急着要告诉她,“官家准我留在上京了,安西四镇由兵马使和安抚使代为掌管,我在上京遥领大都护即可。京畿道的军务要整顿,官家全都交代了我,有朝一日四镇逢战事,我再赴边就是了,若没有战事,就领控鹤司和金吾卫的差事,不必再去边关守着了。” 明妆一听,高兴得几乎蹦起来,“真的?是真的么?我先前还想着,再有一个月你就要去陕州了,心里还十分不舍呢,没想到官家的恩典来得这么及时。” 他什么都没在意,只听清她说不舍,深知道小姑娘直白,没有那么多深意,可他听在耳里,品鉴出了另一种滋味。 抬眼望向她,灯下美人明艳,有殊胜之色。昨晚这个时候他还曾下决心,待事情大定过后,他想试试她对他的感情是否排斥,可是事到临头,明明她就在面前,他却又退缩了,害怕自己对大将军的真情实感,会因这小小私情变成另有所图。 而明妆这厢,一直在回忆仪王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犹豫再三,观察再三,却始终没能从李判的言行中,窥出任何别样的情感。 是他藏得太深么?还是仪王在误导她?眼前的人自矜、端稳,连眼神都毫不逾矩,哪里能看出他对她有情。 有些失望,可见仪王到最后都在诓骗她。李判不应她,她就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忙没话找话般打圆场,“你若不去陕州了,我想姚娘子心里也一定欢喜……仪王的后事,官家可说怎么办?” 李宣凛道:“谋逆的人,原该弃尸荒野才对,官家还是不忍心,让宰相韩直承办了。不过陵地进不去了,大约会找个僻静之地葬了吧!”说完还是有些唏嘘,“原本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作那么多的恶!如果贪欲少一些,也许能够平稳地度过一生。” 明妆也沉默下来,想起梅园那次初见仪王,他锦衣轻裘,撑着一把油纸伞,冰天雪地里淡淡一回眸,世上怕是很少有女子,能抵挡住这风华无两。可惜君本子都,奈何为贼,一步错步步错,慢慢就走到了这步田地,细说也很悲哀。 李宣凛见她垂着眼睫不说话,料想她大约也有些怅然,不是忘了父辈的仇恨,是感慨于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 关于仪王临终前的那一声唤,他原本是想告诉她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不如不说。总之眼下大事已然,尽快回到以前吧,闺中岁月温软,她应当在花间徜徉,不该搅进朝堂的争斗中来。 于是重新整顿一下情绪,有意岔开了话题,“小娘子与高安郡王夫妇相熟吧?郡王夫人是你好友?” 明妆说是啊,“我与汤府有干亲,芝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先前因高安郡王的案子是仪王查办,我还担心会影响我与芝圆的感情,好在没有。”说罢迟疑地望了他一眼,“李判,你忽然提起他们……为什么?” 李宣凛只是一笑,“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明妆眨了眨眼,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里窥出了一点端倪,“难道……难道……高安郡王就是……” 就是官家认定的太子人选。 先前传闻的寿春郡王,不过是官家用来混淆视听的。寿春郡王其人,是兄弟之中唯一对权势没有渴望的,挂画插花、焚香点茶,这些陶冶情操的东西他很精熟,若你问上京的禁军有多少人,每年盐粮税赋几月征收,他怕是一窍不通。所以官家和内阁说要立三哥为储君,遭到了宰相为首一众臣僚的反对,于是退上一步,决定册立四哥,便再也没有人叫板了,毕竟比起寿春郡王,高安郡王要靠谱得多。 “诏书尚未颁布,小娘子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向外透露。” 明妆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绝不往外说。哎呀,早前芝圆还同我开玩笑呢,说哪个当上皇后,将来一定多多提携另一个。如今我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果真结交一个有出息的挚友,比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省力多了。” 她是真真切切为好友高兴,好像半点没有怅惘,如果仪王成事,自己才是那个一步登顶的人。所以当初大将军评价她,笑着说般般没有别的长处,就是心性好,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得的,从来不为不属于她的东西而苦恼。这样的品行,在大仇得报之后,会过得越来越好吧! 他的眼神温暖,轻声道:“小娘子能有更多人护着,大将军和大娘子在地下也就安心了。” 然而他眼里的欣慰,却让明妆生出一点惆怅来。他永远是这样,长辈关爱小辈般大公无私,难道有芝圆护着她,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 有点气恼,她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说好,“我送你。” 两个人迈出了沁园的大门,明妆打算与他道别时,他却一直送到台阶下,“小娘子今日休息过吗?如果走回去,你会累吗?” 明妆很意外,心底隐约开出花来,刚才那点不悦忽然消散了,雀跃道:“到家我就连睡了三个时辰,现在浑身是劲儿。李判要送我回易园吗?我倒是担心你累着呢,从昨日到现在,你怕是没合过眼吧?” 一个武将,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他没有多言,朝着她来时的路比了比手,“走吧。” 午盏站在车前,发现小娘子不来乘车,一时有些茫然。张太美这时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掖着手说:“午盏姑娘,你先回去吧,让公子和小娘子说两句窝心话。” 香奁琳琅 第56节 午盏看了张太美一眼,“先前不是说了好些吗……” 张太美一咂嘴,“话要是能说完,那人和人就不必再相见了。你呀,没开窍,如今你家小娘子身上可没婚约了,你不愁你家小娘子的姻缘,我还替我们家公子着急呢。”三言两语把她送上了马车,扬手在马屁股上痛快抽打一下,喝了声“驾”!那马发足奔起来,驾马的小厮忙牵定缰绳,才勉强控制住方向。 摇摇头,张太美唏嘘:“近身伺候的,怎么都像缺根筋似的。”说着伸手拦住了正欲追出门的七斗,“你别跟着了,再这么跟下去,公子该打光棍了。” 七斗心下自然是有几分明白的,但还是不大服气张太美自作聪明,插着腰调侃他:“知道为什么公子不派你近身伺候吗?因为像你这么会钻营的,会把家主调唆坏。” 张太美“嘿”了声,一脚揣在七斗小腿上,待要再捶他,那小子一溜烟地跑进院里了。 搓了搓拳头,张太美回身看,看公子与易小娘子肩并着肩走向打瓦尼寺东墙根儿,身影逐渐没入了黑夜里。 寺庙晚间要做晚课,空气里盘桓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惠和坊和界身南巷两端都点着灯笼,唯独这一段距离没有光,只靠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更圆更亮,这坊院间的小径浸泡在一片幽蓝里,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只知道人就在身边,好像也有蜜糖漫上身来。 走一程,两下里无话,对于李宣凛来说,这样独处的时光是偷来的,很好很安然。 明妆不似他深沉,索性开口问他:“李判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去陕州了,往后就在上京扎根了吧?” 其实她想问他对于婚姻的安排,他今年二十五,再蹉跎上两年,怕是要求菩萨保佑老来得子了。可她又不敢太直接,也无法从那纹丝不乱的表象下窥出他的内心来,只好小心翼翼打探。可惜他太过中规中矩,答案当然也与她期待的相去甚远。 他一本正经道:“官家将京畿道的军务全交给我,这京畿内外有二十二处兵营,一处处整顿下来很费时间,想来留在城里的时日也不多。” 明妆哦了声,“那是因为没有成家,成了家就生根了。反正京畿道比起远赴安西强多了,至少不必长途跋涉,一来一往耗上几个月。” 他随口应了声,负着手慢慢地踱,料她可能担心大将军坟茔日后无人祭拜,便道:“我打算过两日命人去潼关,把大将军的骸骨接回上京。邶国已经归降,大将军入土也满三年了,既然我要在上京任职,怕托付别人扫祭不诚心,还是把坟迁回来的好。人总要讲究落叶归根,安葬在上京,家里人也便于祭拜,小娘子觉得如何?” 他面面俱到,许多她想到还未说出口的事,他已经先行安排了。 明妆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由衷道:“若没有李判,爹爹那头真不知如何是好。既然能接回来,我想让爹爹和阿娘合葬,也好完成阿娘的遗愿。” 话说到这里,他忽地心念一动,试探着问她:“你说……大娘子可会后悔,这辈子嫁了个武将?” 明妆道:“不会。阿娘与爹爹恩爱了一辈子,虽然一路沉浮,阿娘却从来没有怨怪过爹爹。”说罢转头问他,“李判迟迟没有定亲,就是担心这个吗?还是怕人家爹娘忌惮,舍不得将女儿托付给你?” 第70章 这一问正戳中他的心事, 细想之下终是叹了口气,自嘲道:“以前总说自己是武将,会连累人家姑娘整日提心吊胆,可我自己知道, 其实是因为胆怯, 害怕被人拒绝。小娘子,武将是可以成亲的, 对么?以前在安西, 要对抗关外不时扰攘的小国, 怕自己一个闪失有去无回, 所以我不敢想太多。现在官家命我留京,我不用再去陕州了,也不必像以前那样征战沙场,我可以为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了,是么?”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顾忌说出来, 虽然还是模棱两可, 至少能够让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明妆说当然, “武将征战有危险, 难道文官在朝就稳当吗?万一差事没有办好,惹得官家生气了, 贬官流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修行看个人,和从文还是从武没关系, 你看上京那些高门大户, 武将府邸还少吗?” 他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向往来, “与仪王的婚事到此为止了, 小娘子日后若再说合亲事, 也不会忌惮对方是武将吗?” 明妆心头蹦了下, 脸颊上热腾腾地灼烧起来,仿佛掩藏在冻土下的春苗就要冒出新芽了,很快便回答:“自然不会忌惮。我爹爹就是武将,我自小长在军营里,反倒更喜欢军中的快意恩仇,不喜欢上京文官那种文绉绉的拐弯抹角。”顿了顿,见他又沉默了,只好厚着脸皮佯装笑谈,“李判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么?若是有,不妨告诉我,我回禀了外祖母,请外祖母裁度裁度。” 然而这话怎么说出口,毛遂自荐,说是自己?恐怕袁老夫人会大皱其眉,唾弃他监守自盗。况且刚出了仪王谋反的事,自己是协助官家下套的人,到时被人议论公器私用还是其次,坏了般般的名声,袁老夫人也不会答应。 心里的那团热火,在听见她不抵触武将的时候蓬勃燃烧起来,但往深处考虑,忽然又偃旗息鼓了,只得违心地敷衍:“军中倒是有不少才俊,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一般先入控鹤司历练,待时机成熟时再入朝为官……我会替小娘子留意的。” 明妆大失所望,失望过后便是无尽的唏嘘,自己原来那样可怜,要在他的控鹤司里找郎子了。送到他嘴边的话,他还是绕开了,想来他确实没有那个意思,自己还在耿耿于怀,也太自轻自贱了。 放眼往前看,巷口灯火明亮,也许商妈妈她们又在门上候着她了。自己是长大了,开始存了小心思,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身边的人心知肚明。她忽然感到很羞愧,这阵子心神不宁,到底是在做什么!女孩子总是容易对亦师亦友的人产生仰慕,她想这应该是小小的一次晃神,等时间长一些,心里平静一些了,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好吧,那就及时抽身吧……其实今早他从小巷里把她捡回来,那用力的一抱,还有马背上圈住她的姿势,一度让她怀疑,他也许真的有点喜欢她。但是现在,他打算在控鹤司里替她留意郎子,她难过之余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往后再也不想与他过多来往,管他用不用女使,床榻是不是硬得像石头一样! 终于行至巷口,她回身对他说:“李判就送到这里吧,免得被商妈妈她们看见,又要啰嗦。”说着故作轻松地调侃,“咱们这样真是奇怪得紧,有车不乘,摸着黑走了一路,人家晒太阳,咱们晒月亮,据说月亮晒黑了脸,就白不回来了。我想着,接下来你大约有很多事要忙,我也不便打搅你,李判若是有空便过府来坐坐,快要立夏了,瓦市上出了好些时令果子,锦娘会做各色裹食,等你想换胃口的时候,打发人知会一声,我让锦娘预先准备起来。” 这样临别的话,忽然有了种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他惶然望着她,“小娘子……” 明妆脸上含笑,眼里却荒芜起来,“你总是叫我小娘子,你已经不是爹爹的副将了,也不是当年借住在官衙里的少年军士,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李判知道我的闺名吗?易般般呀,我的闺名叫般般。” 易般般,可是她对他来说,从来就不一般。 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难以自拔了,还要装出一副高风亮节。自己总在犹豫,但她一显得疏离,他心里的彷徨和不安就铺天盖地,然后更犹豫,更彷徨,更战战兢兢有口难言。 那边易园门廊上,商妈妈和赵嬷嬷果真在,看见他们立在巷口,虽没有迎上来,人却站到了台阶上。 明妆站住脚,朝他摆了摆手,“李判再会,我回去了。” 转身一步步走向易园,其实她也盼着他能叫住她,再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没有。 好难过……她吸了吸鼻子,起先还走得缓慢,但越距越远便没有了指望,索性快步跑起来。 跑到门前时,商妈妈下来迎她,看她红着两眼,奇道:“小娘子怎么哭了?” 明妆说没什么,“先前李判提起爹爹,说给爹爹迁坟来着……”低头擦了擦泪,没有再回头望一眼,快步迈进了门槛。 回到房里,把身边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睁着两眼发了大半夜的呆。果然少女心事荒诞不经,她不好意思说出来,难过便一个人难过吧。 到了第 二日,日子好像又活了,一早袁老夫人就赶过来,抚胸直呼神天菩萨,“前日恰好你舅公过生日,我往幽州去了一趟,回来才得知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好你没事,否则可要急煞我了,你舅母来接你,你怎么不跟着家去?有长辈们在,也好照应你。” 明妆接过煎雪奉来的茶,送到袁老夫人手边,“昨日干娘也来接我,可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推辞了。”说着在袁老夫人身边坐下,笑道,“外祖母瞧,我好好的,没有受到波及,外祖母就放心吧。” 她还笑得出来,袁老夫人却要愁死了,抹着眼泪道:“本以为你结了这门亲事,在上京贵女里头说得响嘴,我也能向你爹娘交代了,可谁曾想,竟生出这样的祸端来!这仪王可是疯魔了吗,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非去造他父亲的反,这回可好,落得如此下场,害了自己不算,还连累了你。他一死倒罢了,你往后可怎么办?和这样的人定过亲,将来谁还敢来说合亲事?你好好的女孩儿,竟是要被耽误了,这仪王真真缺了大德!” 明妆眼下大仇得报,心境平和得很,见外祖母义愤填膺,反倒来安抚她,“就当这是我的坎儿吧,过去了,往后就一帆风顺了。外祖母想,经过这件事后,来提亲的必定是真心待我的,只要门当户对,总错不了的。但要是没人来提亲,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非要找个男人来撑门庭。我就守着这园子,安心奉养两位小娘,日子也会过得很滋润,真的。” 可袁老夫人听罢,非但没觉得安慰,心反而高高悬起来。年轻轻的孩子,言语间居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这么下去怕是要坏了,她别不是打算终身不嫁了吧! 想到这里,忙携了她的手道:“好孩子,咱们不着急,自会遇见有缘人的。你能干,长得又漂亮,难道全上京的人眼睛都瞎了不成!现在仪王的事热乎着,难免引得人忌惮,等风头过去,还愁没人登门吗!你才十六岁,一年半载也等得,不说别人,就说广成侯的爱女,留到二十二岁才出阁,婚后不也夫妻恩爱,过得很好么。” 明妆抿唇笑了笑,“外祖母不用劝我,我一点都不着急。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同您说,事到如今也不用隐瞒了,我与仪王定亲,并不是因为互相爱慕,是各取所需。他想靠我拉拢庆国公,我想借助他入禁中,杀了弥光,给爹爹报仇。”眼见着袁老夫人愣住了,她知道自己吓着她了,忙撒娇式的搂上去,腻在外祖母怀里说,“我瞒着家里人,一则是怕外祖母和舅舅们担心,二则是怕你们阻拦我,我会失了斗志,就此放弃给爹爹报仇。现在好了,弥光死了,背后指使他的仪王也死了,这是最好的了局,不是么?” 可袁老夫人眼里却涌出泪来,使劲搂了搂她道:“真是个傻孩子,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的,居然有这么大的气性,你爹娘没有白生养你一场!可是般般,你为这件事搭上了自己的婚姻,没有想过将来万一婚事受阻,该怎么办吗?” 明妆道:“我不去想那许多,瞻前顾后,什么都办不成。” 所以她与她爹爹很像,小小的人,自有她的一腔孤勇。 袁老夫人越想越心疼,垂泪道:“别人家的女孩儿受尽父母宠爱,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一般养着,只有我的般般,小小年纪要经历这些,老天真是不公平。” 可明妆却觉得很好,“外祖母,我现在可高兴呢!今早在小祠堂给爹娘敬香,烧化纸钱的时候来了两阵小旋风,在火盆边上直转悠,想是爹娘已经知道了,也夸我做得好。外祖母快别哭了,明明是好事,做什么要难过!” 这里祖孙两个正说话,门上忽然骚动起来,传话的婆子跑进院子大声招呼赵嬷嬷:“快……快着……来了个做官儿的,还带了几个黄门,说有旨意给咱们小娘子,让小娘子到前厅侯旨。” 上房里的袁老夫人和明妆不等赵嬷嬷回禀就听见了,袁老夫人惶惶道:“天爷,难道禁中要牵连你吗?这可怎么办!” 明妆心里也紧张,但料着降罪不用颁圣旨,便让外祖母稍安勿躁,自己换了身衣裳,赶到前厅焚香接旨。 来颁布昭命的是通事舍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鹄立在门前高呼“有旨意”,满室的人齐齐跪了下来。 明妆伏地仔细听他宣读:“易公云天冢卿地峻,权衡北斗之司,亲羽翼东朝之重,肆劳勋之懋升,宜眷酬之加渥。其女易氏,修穆行于家,婉愉忠孝之挚性,朕甚嘉焉。兹加封尔为江陵县君,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旨意短短的,从父亲说到女儿。满屋子的人好像都没回过神来,通事舍人这时方换了一副笑脸,躬身道:“县君请起。陛下感念令尊功绩,荫及其家眷,特下旨册封县君,赏钱两千贯,食邑五百户,县君快领旨谢恩吧。” 明妆先前惴惴不安,多少担心仪王谋逆一事会对自己有些影响,如今居然接了封赏的旨意,实在令她喜出望外。 忙叩拜下去,复直身举起双手承旨,左右女使将她搀扶了起来,通事舍人也向她叉手,笑着道了声恭喜县君。 明妆还礼,赧然说:“劳烦通事了,请通事上座,我命人上茶来,通事歇歇脚。” 通事舍人摆手,“这是我的分内,茶就不喝了。今日宣了两道旨意,县君这里是第 二道,我忙着回去复命,不能多作逗留,多谢县君盛情。” 边上的袁老夫人最知人情世故,早就命人准备好了利市,听他这样说,便亲手上来相赠,笑道:“通事忙碌一场,既不在家下喝茶,就与几位中贵人上梁园尝尝新出的饮子吧!”边说边将锦囊放进通事舍人手里,“还请通事笑纳。” 通事舍人推脱不迭,“老夫人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 袁老夫人道:“今日是我们小娘子的喜日子,好消息是通事带来的,您是我们的贵人啊,这点小小心意不过拿来买茶吃,通事千万不要推辞。”说完复又打探,“通事先前说,咱们这儿是第 二道旨意,那第 一道旨意是颁给哪家的?” 通事舍人道:“那家县君也认识,就是庆国公府。”言罢忙改了口,笑道,“如今不能再称庆国公了,该称郡王才对。因这次平叛有功,陛下特进其为丹阳郡王,领左金吾卫大将军。说句实心话,郡王这样年轻便有如此成就,可着满朝去问,实数凤毛麟角。” 袁老夫人诧然,“那果真可喜可贺,家中长辈要是得知了,岂不是高兴坏了么!” 彼此又笑谈了两句,通事舍人方带着黄门告辞了。 待人一走,阖家便欢呼起来,兰小娘连连合什,“郎主和大娘子都看见了吧,我们小娘子如今是县君了!先前我们还在发愁,怕仪王坏了事,对小娘子多有牵累,没想到官家即刻就给了封赏。这下好了,小娘子往后就是响当当的贵女了,看谁敢轻视我们小娘子半分!” 惠小娘则有些怅然,“官家知道冤枉了郎主,这是给郎主正名,给小娘子嘉恤呢。可是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 眼见着大家都伤感起来,明妆道:“过去三年咱们受人背后指点,心里再憋屈也没有办法,往后咱们抬头挺胸过日子,至少能活出个人样来。” 乍悲乍喜,这就是人生啊! 袁老夫人嗟叹,“庆公爷……哦,如今要称郡王了,真真平步青云,眼看着一级一级升上来。不靠祖荫、不靠人提携,自己稳扎稳打走到今日,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人家这回又高升了,般般,回头还是要预备些贺礼送过去,不拘以前多熟悉,总是礼多人不怪,记着了?” 明妆自然是为他高兴的,一个无爵可袭的宗室旁支能当上郡王,可说开了本朝的先河了。 但高兴归高兴,自己却不再打算事事过问了,不过应了外祖母一声,转头吩咐商妈妈:“准备几样贺礼送到沁园去吧。” 可是这里刚吩咐完,门上便领了张太美进来,张太美喜气洋洋,手里捧着两个老大的盒子,笑着说:“给小娘子道喜了。我们公子得知小娘子进封县君,特给小娘子预备了贺礼,差小人给小娘子送来。” 从得知官家封赏到现在,这里头才间隔多长时候,这么快就送到门上来了,可见这贺礼早就准备好了。 他一向滴水不漏,明妆心下五味杂陈,却不敢想太多。示意午盏上前接手,一面对张太美道:“替我谢谢郡王,也恭贺郡王荣升,待我进宫拜谢了圣人,得空再去向郡王道贺。” 这个态度,分明和以前不一样了。张太美原本是兴兴头头过来,料着只要一献上贺礼,易小娘子就会感动于公子的细心,说不定立刻便奔到沁园去了。可是事与愿违,小娘子脸上淡淡的,要等入过禁中,“得空”才去道贺,这么一看公子危矣,八成昨日相谈不欢,寒了易小娘子的心了。 张太美搓了搓手道:“小娘子,我们公子今日休沐在家呢。” 明妆颔首,“替我带话给他就是了。” 张太美无语凝噎,暗道这下可怎么办,依着公子那样沉闷的性子,要是易小娘子不主动来找他,两人之间怕是要渐行渐远了。 可惜自己作为下人,实在不便说什么,只好行个礼,从易园退了出来。 返回沁园,进门便见公子在前院踱步,虽是步态佯佯,不时还弯腰看花,但张太美明白,他这是在等消息呢。无奈这回要令人失望了,他上前呵了呵腰,“公子,小人将贺礼送到小娘子手上了,小娘子很感激公子,让我带话多谢公子。” 李宣凛点了点头,人却依旧站定,还在等他接下来的回禀。 张太美咽了口唾沫,“小娘子说,今日要进宫向圣人谢恩,等得空再来给公子道贺。”说着小心翼翼向上觑了觑。 那八风不动的表情,终于缓缓浮现了一点裂纹,大约公子也察觉有些不对劲了吧,但仍是点头,并且继续站着,垂眼看着他。 张太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忽然发现当贴身小厮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真是小看七斗了。公子这样打量着他,而他却是半句话都榨不出来了,心慌意乱下打算自救,十分聪明地给自己解了围,“那个……公子如今进封郡王了,不久便会有人送礼道贺的,公子可打算在潘楼摆酒席?小人过会儿跑一趟,先同潘楼的管事打个招呼,免得要用的时候订不着酒阁子。” 可公子不说话,慢慢蹙起眉,“没了?” 张太美眨眨眼,“没……没了。”嘴上应着,脑子转得飞快,“还是公子打算在咱们自己府上摆席面?这也容易,一切交代四司六局操办,保证办得又好看又体面。” 所以是真的没了,李宣凛暗暗叹了口气,郡王也好,金吾大将军也好,仕途风生水起并不能让他高兴。 负起手,转身朝内院方向望了眼,良久才自言自语:“我那张床榻太硬,睡久了腰疼,让人再添两床垫褥……像先前借住易园时候那样。” 张太美迟疑了下,“已经立夏了,公子要添两床被褥,不热吗……”话方出完就回过神来,忙应了声是,飞也似地蹿进去承办了。 这时门房进来传话,匆匆道:“郎主,洪桥子大街来人了。” 话音才落,就见父亲与唐大娘子并自己的母亲从门上进来,父亲仍是一股大家长的做派,“禁中来报喜,听闻你进封了郡王,如今不比当初了,家业要好好经营起来才是。”自顾自说着,举步往前厅去,走了几步发现儿子不曾跟上来,顿时有些不悦,“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今日我来错了?” 李宣凛无奈,只得比比手,把人迎进了厅房。 香奁琳琅 第57节 第71章 李度四平八稳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即便儿子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似乎也不能令他感到满意。 朝下瞥了一眼,那小子在堂上站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官家厚爱, 进封你这样的人当上郡王,你食君之禄, 就应当愈发尽心为官家办差。” 也许这是每一位父亲立身大局的教诲, 但话从李度口中说出来, 便显得有些滑稽。 李宣凛抬了抬眼, “我这样的人?父亲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度今日来,并不想同他起争执,老子与儿子谈话,老子摆摆谱是常事, 但眼前这当儿子的显然不服管, 于是老子的火气顿时就窜上来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 还要我细数你的不周?回到上京后, 你在爹娘跟前服侍过几回?起先是不见踪影,后来索性连家都不回, 在外面置办起府邸来。我记得我曾说过,只许你成亲之后开府, 你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吗?罢, 你置办府邸这事且不怪你, 但这府邸建成这么久, 你就不曾想过回禀尊长一声, 请爹娘走动走动, 或是干脆接到府中奉养?” 当然关于这点错漏,都是唐大娘子在他耳边念叨了很久的,连晚上说梦话都能倒背如流。先前自己遭罪,今日总算撂在了二郎脸上,自己在夫人面前算是交差了。拿余光扫一眼坐在一旁的唐大娘子,果然见她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李宣凛呢,对这样的指责毫无触动,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孝子贤孙,面对父亲的指责,淡淡道:“我职上很忙,父亲刚才还叮嘱我要尽心为官家办差,家国不能两全时,就请父亲担待吧。至于新府建成,没有请尊长过来走动奉养,洪桥子大街的老宅是祖辈传下来的,我不能硬逼父亲离开故居,让父亲为难。若是父亲觉得老宅年久老旧,我出一笔钱修缮修缮就是了,毕竟父亲在里面住了几十年,内城喧闹,怕父亲不习惯。” 李度被他回得哑口无言,自己虽有大家长的觉悟,但口才不怎么好,恼恨良久才道:“来不来是我的事,请不请就是你作为儿子的孝心了。你如今加官进爵,怕是愈发不将父母尊长放在眼里了,若是你大哥还在,绝不会是这个模样,我真是前世做了善事,养大你这么个儿子。” 这话已经说出茧子来了,当初没去陕州前,父亲三番五次大骂,十分以生养了他为耻。他打下邶国受封国公后,本以为能令父亲改观,但发现照样没用,从那时起,他就不在乎父亲的想法了。 轻舒一口气,他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父亲总是后悔自己生养了我,可大哥要是还活着,我看未必有我这样的成就。我如今是郡王了,一品的爵位,父亲知道吗?郡王之上是国王1,国王之上是官家,难道父亲以为大哥能爬上那两个位置?”说着嗤地一笑,“我看父亲平时胆小得很,没想到还有如此野心,连杀头都不怕。” 他一通歪曲,把李度都说愣了,一时面红耳赤,气得简直要厥过去。 姚氏看看家主,心下有些怕,迟迟对儿子道:“二郎,别胡说,气着你父亲了。” 唐大娘子这时开了口,“你升了郡王,我们阖家都高兴,都觉得你给家里长了脸,但你不能因自己爬得高,就打算压制你父亲一头。再怎么说你都是他生的,家里可不是官场,开国子也不兴管郡王叫爹,二郎,你说是么?” 李宣凛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大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个,我是个糙人,不懂咬文嚼字那一套,只知道儿子是一品,老子是五品,这五品的爵位还是因儿子得来的,老子不说高看儿子一眼,也不能一来就指着儿子的鼻子骂。”说着涎脸朝上首的人笑了笑,“父亲总要成全儿子的体面,是不是?” 李度再次噎住了,仔细想想,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是边上的唐大娘子没那么好说话,她也不和他扯什么老子儿子,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眼,“我觉得这个园子不错,比老宅好多了,住在内城样样方便,二郎,你快安排院子,我们这两日就搬过来吧。” 这种类似的伎俩,李宣凛早在易家老太太身上见识过了,也不曾应她的话,随手端起建盏抿了口茶汤。 唐大娘子“咦”了声,“我的话,你听见了么?” 姚氏在圈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大娘子,咱们在洪桥子大街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唐大娘子哼笑了声,“养儿防老,我和他父亲如今都上了年纪,儿子既有大出息,合该父母跟着受用受用才对。”说着调转视线一乜姚氏,“你自是不怕的,亲生的儿子,还担心他不孝敬你吗,这府邸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回,门槛都快被你踏平了。哪像我们,正头的爹娘,到今日才知道大门朝哪里开,可着全上京问,也没有比咱们更窝囊的父母了。” 姚氏一听,嗫嚅起来:“这园子的大门不是一直开着么,大娘子要是喜欢,跟着一块儿把门槛踏平,二郎也不会要你赔的……” 大娘子见她要胡搅蛮缠,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今日带她一块儿来,可不是让她来拆台的。复笑吟吟又望向李宣凛,“二郎,你给句准话。” 李宣凛很直白,“我习惯了一个人住,家里人口多了不方便,大娘子还是继续在老宅住着吧。” 此话一出,李度大怒,“你这不孝不悌的东西,眼里还有谁!” 李宣凛却不动声色,垂眼闲适地转动了下手上的虎骨扳指,淡声道:“当初父亲将我绑在祠堂,活生生抽断了一根马鞭,那时就没想过父慈子孝吗?实话同父亲说了吧,我从来就没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因为父亲只在乎大哥,死了的永远比活着的好。我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从随从官做到郡王,从来不曾依靠父亲,所以父亲对我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半分都不在乎。这园子,买下是为日后娶亲用的,单看我与父亲相处,就知道将来住在一起不能和睦,既然如此还是各住各的,免得麻烦。”说罢微顿了下,又调转视线瞥了瞥唐大娘子,“我不是大娘子所生,大娘子也不曾对我尽过抚养教导的心,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也别来装什么嫡母的款儿了。我这人在军中呆惯了,脾气很不好,军务已经来不及处置,没有兴致玩什么勾心斗角。两下里客气,逢年过节我自会尽心周到,若是要闹,父亲就算上书朝廷弹劾我不孝,我也不怕,了不得罚上一年俸禄,父亲往后在官场上就不好立足了,孰轻孰重,父亲还是细想想吧。” 李度听他说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颤着手指指向他,“你竟还打算给你父亲小鞋穿不成!” 唐大娘子瞠大的眼睛,霍地站起了身,“二郎,你可是疯了,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姚氏自然要维护儿子,又不敢直剌剌和唐大娘子叫板,便嘟囔道:“我就说,老宅子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挤到一处来……” 结果招来唐大娘子悍然的一喝:“你不盐不酱的,嘴里在嘀咕什么!” 姚氏顿时吓得一激灵,这回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率先抽出帕子捂住了鼻子,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这是挤兑得人没法活了!大娘子,这些年我敬你是主母,处处忍让着你,连那时候郎主鞭打二郎,我都没吱一声,我心里疼得流血,这谁知道!大郎的死,你不能怨在我们二郎身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你迁怒得未免太过了些。可我们母子寄人篱下,只好咬牙硬扛着,谁让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二郎是妾养的。”她说着,转而扑向李度,直哭了个梨花带雨模样,“郎主……郎主你睁眼看看,我知道你其实是心疼二郎的,大郎没了,二郎是你唯一的血脉,天底下哪有不爱惜儿子的爹。如今你们父子弄得水火不容,究竟是为了什么,郎主难道就不曾想过吗!” 唐大娘子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果真是个妾室作派,你这么黏黏腻腻,到底是在恶心谁?” 姚氏并不搭理她,一心只管纠缠李度,哭道:“郎主纳我做妾,当初也曾相看过人,是瞧准了才接进门的,如何我生的儿子这样不得郎主喜欢?郎主,你那时说过的,说只有在我房里,自己才像个家主的模样,郎主忘了?如今二郎出息了,他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是一家子,郎主做什么要受别人的调唆,弄得亲者痛仇者快。郎主啊郎主,你可醒醒神吧!”一面说,一面矫揉造作地把李度狠狠揉搓了一通。 李度是个软耳朵,谁来和他纠缠,他就倒向哪一边。姚氏因是读书人家出身,以前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过态,平时连小小的撒娇都不曾有过,更别提如今又哭又闹了。他被她磋磨得没了主张,仔细想想,自己确实薄待了二郎,且自己和唐氏生的儿子没养住,如今就剩二郎一根独苗,这独苗是从姚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唐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情义,其实没盼着他好。 “罢了罢了……”他忙卷起袖子给姚氏擦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失了体统。” 唐大娘子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这贱人,在郎主面前浑说什么!” 姚氏如今是不怕她了,以前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反正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她要来祸害她的儿子,自己为母则刚的时候到了,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遂大声道:“大娘子,我也是官家亲封的诰命夫人,你再敢口出恶言,我就去官家面前告你!我知道大娘子向来看我不顺眼,可再不顺眼,我好歹替郎主生了个儿子,我有的是底气。今日我就打算冒犯大娘子一回了,你若实在容不得我,将我休了就是了,反正我不是你家奴婢,我的身籍在自己手上,离了你家,不愁没有好儿子奉养我。” 所以有儿子就是神气!唐大娘子气得七窍生烟,捂着胸口道:“好啊,你们是合起伙来想气死我。” 姚氏两眼放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如果唐大娘子当真能把她撵出去,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宣凛见母亲没有落下乘,也不屑和唐大娘子缠斗,向上首臊眉耷眼的家主拱了拱手,“父亲看,这事如何处置?” 李度确实傻眼了,原想着来这里立威的,结果三下两下,自家后院竟失了火。一个是正房娘子,煞白着脸色气喘吁吁,一个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妾侍,掖着帕子哭天抹泪。现在还有个小的火上浇油,他一气之下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吵什么,回家去!” 这一回合,显然姚氏获胜了,她知道李度的脾气,再怎么样也不会当真休了她。自己已经在老宅厮混了这么多年,不在乎继续厮混下去。遂朝儿子挤了挤眼,示意自己能够应付,让他不必担心。老宅闹得鸡飞狗跳不打紧,只要不影响沁园,不影响儿子娶亲就好。 李度倒驴不倒架子,临走时候冲着李宣凛大喝了一声:“赶紧给我说合亲事,要是这两个月没有动静,我就拖家带口搬到这里来,你给我看着办!” 唐大娘子眼见雷声大雨点小,知道李度是上了姚氏那贱人的套了,脚下站定了,高声道:“郎主就这么回去了?” 李度因闹得很没面子,数落也吃了个尽够,心道自己在这儿子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再留下去,不过自讨没趣罢了,于是回头看了唐氏一眼,“你要是喜欢这里,就一个人住下吧!”说完被姚氏搀出了厅房。 唐大娘子给他回了个倒噎气,自己虽是嫡母,也万没有舍下丈夫,和小妾养的儿子同一屋檐下的道理。况且这李二郎实在不是个善茬,拿道义拿孝悌来约束他都没用,自己要是不信邪,非要留在这里,恐怕最后会被他绑起来,丢进汴河里喂鱼的。 一想到这里便没了斗志,最后气得跺脚,只得不情不愿地追了出去。 姚氏将李度送上马车,自己并没有跟着一块儿上去,她站在车前问丈夫:“郎主想不想要孙子?” 李度因家中人丁单薄,也曾深深苦恼过,听她这么一说,立刻直起了腰背,“孙子在哪里?” 姚氏道:“让二郎快些娶亲,生一个呀,不生哪来的孙子!可你瞧瞧,他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我想着,郎主先回去,容我和他好好说两句,他自会听话的。” 李度听罢,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厮正扶着块偌大的“丹阳郡王府”牌匾送上门楣,到这刻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老子教训儿子那套,公职地位也须对等才行。 叹了口气,他说也好,“你去劝劝他,自己打光棍不要紧,不要绝了我李家的香火。” 姚氏轻快应了声是,退后几步看着马车往十字街方向去了,忙提着裙子,转身重入了前厅。 李宣凛见她折返很意外,“阿娘没回去吗?” 姚氏在圈椅里坐下来,端起茶盏抿了口,“忙活这老半天,又是说话又是哭的,真累着我了。今日是大娘子撺掇着郎主过来,想是得知你加封了郡王,想捞个太爷太夫人当当,你不必放在心上。”边说边调整了下坐姿,偏过身子道,“二郎,阿娘想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合亲事?心里可有喜欢的姑娘?先前易小娘子与仪王定了亲,我想着你两个是不能成了,如今仪王坏了事,易小娘子身上已经没有婚约了,回头咱们托个人上袁家跑一趟,同袁老夫人提一提,你看怎么样?” 李宣凛眼里隐约闪过一丝狼狈,很快便否决了,“仪王谋乱的事刚出没两日,这场风波还未过去,现在平白去提这个,岂不是让小娘子和袁家为难吗。” 姚氏却不以为然,“你可知道好姑娘最是紧俏,今日你一犹豫,明日说不定就被别家聘走了。”嘴里说着,脑子里忽然回过神来,他怕的是人家难办,却没说自己不喜欢,逼问多次不肯承认,口风也真是紧。思及此,不由长叹,“你怎么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当初他来家纳我,说了一车的好话,什么往后一定善待我,绝不让正室娘子欺负我,虽然一样都不曾实现,但他好歹说了。你呢,闷葫芦一样,心里喜欢只管憋着,难道等着人家小娘子对你投怀送抱不成!人家可是郡公府的千金,堂堂的贵女,自矜自重得很呢,你不主动些,又要眼看着她同别人定亲了,一回错过再来一回,你就甘心吗?” 姚氏说了一长串,等着看他的反应,可他调开了视线,漠然道:“我自己的婚事,自己知道。” 姚氏只觉好耐性要用光了,生出这样木讷的儿子,聪明脑子全用在打仗上了,对男女之情竟是半点不开窍。 “你当真知道?当真知道我孙子都抱上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可她深了解他的脾气,吃软不吃硬的主,只好放平心绪指了指对面的圈椅,“二郎,你坐下,咱们母子两个好好聊聊。” 李宣凛无奈,只得依言落座。 “你同阿娘说句真心话,你究竟喜不喜欢易小娘子?”姚氏灼灼盯着他道,“连县主家的婚事你都拒了,我看就算官家把公主嫁给你,你也未必稀罕。男人家这样挑剔,除了心有所属,不作他想。你常年在军中,又不爱喝花酒,不爱吃冷茶,结交的全是郡公家里女眷,除了易小娘子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她身边的女使吧!” 三两句话把李宣凛说得嗒然,“不是阿娘想的这样。”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姚氏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只要回答我,究竟喜不喜欢易小娘子!” 向来练达的人,这下果真慌神了,有红晕爬上白净的脸颊,这么巨大的一个幌子,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喜欢就成了。”姚氏高兴道,“我也喜欢易小娘子,虽说正经只见过一回面,但是我看得出来,这是个能持家的好姑娘。” 可李宣凛却觉得很羞愧,“当初大将军将她托付给我,说得明明白白,让我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如今我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实在愧对大将军。” 姚氏明白他的苦恼,这就是太重情义,太将恩师的话铭记于心了,才会灭了人欲,连自己心动都不敢承认。自己作为母亲,就得想办法开解他,于是谆谆道:“大将军一定说过,让你看顾她吧?你瞧瞧,她先前定的那门亲,弄得这样惨淡收场,这世上有几个郎子是靠得住的!上京那些公子王孙,哪个不是一身陋习,三妻四妾,你倒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将来受苦受委屈,日日以泪洗面吗?这世上,最可信的永远是自己,你既然答应照顾她,何妨照顾一辈子,连她的儿孙也一并照顾了。郡公爷所求,不就是看见自己的女儿过得好吗,你只要能办到,郡公爷就安心了,嫁生不如嫁熟,你这才叫不负恩师所托呢,我的儿啊!” 作者有话说: 1国王:封号为一字的王爵,通常在其王爵前冠以古代诸侯国的名称,以“晋、秦、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 第72章 恍如醍醐灌顶, 李宣凛没想到,以前那个从不崭露锋芒的母亲,也有如此透彻果决的一面。 她的话很对,与其照顾一时, 不如照顾一生, 可他除了担心大将军夫妇能不能接受将女儿交给他,更担心的是般般本身的想法。 他望向母亲, 幽深的眼眸里浮现了犹豫之色, “我对她的情, 从来不敢说出口, 害怕一旦被她知道,吓着了她,往后就连寻常来往都不能够。她究竟怎么看我,是不是只拿我当兄长,我没有胆量去问, 今日她加封了县君, 我派人给她送了贺礼, 她好像……并不十分欢喜, 也没有来沁园……” 姚氏道:“你派人送贺礼,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过去?喜欢一个姑娘, 脸皮要厚一些,不要担心吓着她, 她未必如你想的那么脆弱。你们男未婚女未嫁, 又是旧相识, 常来常往再正常不过, 你要是怕丢人, 可先试探试探, 若人家果真不喜欢你,你再全身而退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当初你在军中爬上四镇大都护的位置,不就是咬着牙往前冲吗,如今遇见个小姑娘,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听了母亲的话不由苦笑,“阿娘不懂,当年我初入军中,是个不起眼的侍从,她是大将军爱女,我看她就像看天边月,直到今日我也不敢造次。” 这应该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姚氏心头不由牵痛,原来风光无限的儿子,竟也有如此卑微的一面,即便当上了郡王,也还是仰视易小娘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二郎。”姚氏努力纠正他的观念,“你靠着自己的能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去,易小娘子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会因为你是从生兵干起的,就因此低看你吗?再说郡公爷,他和你一样,易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他靠自己挣了爵位家业,他也是苦出身啊。你瞧,从师徒变成翁婿,多顺理成章的事,我料着郡公夫妇要是还活着,一定十分愿意结成这门亲事。” 事情说办就办,反正真心话是听见了,用不着等他松口,姚氏便站起了身,抚抚衣襟道:“我这就过易园去,探一探易小娘子的口风,你在家等我的消息。” 说罢快步从门上走出去,张太美早在台阶前候着了,见她出来,殷勤地引她上车,一面道:“小人送姚娘子过去。”一面接过赶车小厮手里的马鞭,跳上了车辕。 两府相距不远,就这短短的一程,也够张太美向姚娘子诉苦了。 “您是不知道,公子等不来小娘子的消息有多吓人,先前贺礼是小人送去的,易小娘子没什么回应,公子就这么垂眼盯着我,直要把我头顶盯出个窟窿来似的。还好老宅来人了,及时救了小人一命,否则小人还在思量,拿什么法子把易小娘子诓骗到咱们家来,好让公子与她说上话。” 姚氏听后唏嘘不已,“二郎原来还苦恋人家呢。” 张太美说可不是,把公子的老底抖了个精光,“当初选房子,往南一里的都不要,就要挨着界身南巷找,那时候我就知道公子的心思了。可惜易小娘子和仪王定了亲,这事只能空想,现在仪王不在了,咱们公子的机会又来了,只要姚娘子肯出面,这事八成有指望,我瞧易小娘子对咱们公子,还是很有几分情义的。” 话才说完,车就停在了易园门前,贴身的婆子先行下车搀扶她,姚氏踩着脚凳下地,让门房往里面通传。里头的人很快出来回话,向姚氏行了个礼道:“姚娘子来得不巧,我们小娘子上禁中谢恩去了。” “哦……”姚氏有些失落,复又打量了眼前的仆妇,“妈妈是贴身伺候小娘子的吗?上回来易园拜访,我好像曾见过你。” 仆妇说是,笑道:“奴婢是小娘子乳母,自打她落地,就跟在她身边了。”边说边朝内比手,“姚娘子别在门上站着了,请上花厅用茶吧。” 然而人不在,自己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姚氏想了想道:“不了,我上麦秸巷袁宅,拜访袁老夫人去。” 她转身要走,商妈妈忙唤了一声,“姚娘子还是缓缓再去吧,我们老太太并枢密使府上周大娘子,带着小娘子一同入禁中了。姚娘子现在过去,只怕也要扑个空,莫如吃盏茶等一等,没准小娘子就回来了。” 姚氏迟疑了下,“枢密使夫人与小娘子相熟吗?否则怎会陪小娘子进宫?” 商妈妈道:“周大娘子是我们小娘子干娘,这些年我们小娘子一直受大娘子照顾,每年初一的团圆饭,都是在枢密使府上用的。” 姚氏听了,心里便琢磨起来,若是这枢密使夫人能说上话,不知是否能托她保个大媒。 香奁琳琅 第58节 商妈妈见她不说话,不由打量了她两眼,这姚娘子是个纤丽的美人,即便年过四十也不见体态臃肿,低着头思量事情,那侧影竟有年轻姑娘般明媚的韵致。 正是这样的人,才能生出李判这等无暇的君子啊!商妈妈因李判的关系,自然也高看她几分,试探着问:“姚娘子想见我家小娘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姚氏闻言抬眼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家二郎今日不是进爵么,恰好我来沁园看望,听说贵府上小娘子受封了县君,特来向小娘子道喜。” 商妈妈忙笑着说同喜,“先前我们老太太还说呢,郡王这样年轻便累官至此,本朝怕是没有第 二个了。”说着又向内引,“姚娘子还是进去说话吧。” 姚氏婉言推辞了,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妾室出身,也不认得什么显贵人家娘子。早年因二郎入军中历练,结识过振威校尉的夫人,振威校尉是从六品的武官,正好在枢密使手下任职,回头去打探打探,要是能说得上话,就皆大欢喜了。 那厢袁老夫人并周大娘子还有明妆,坐在了仁明殿的后阁里。 槛窗半开着,微微吹动垂挂的帘幔,初夏的日光蔓延进阁内,人也沐浴着金芒一样。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原以为是一桩好姻缘,没想到竟是这样了局。如今怨怪二哥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是命里的劫吧,历练历练,人就长大了。只是般般受了委屈,不是因二哥,是郡公那件事上……这些年郡公的冤屈不得伸张,昨日官家还与我说,自己当初不查,很是愧对郡公。于般般呢,也不知该怎么弥补,你年幼便失了怙恃,其实区区一个县君的头衔,哪能偿还你这些年经历的苦难。” 明妆在椅上欠了欠身,“我仍是很感念陛下与圣人,当年的冤案,陛下高坐明堂,哪里能即刻洞察鼠类的勾当。如今真相大白,陛下已为家父平反,我想家父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然而话虽这么说,所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了,到最后也只有退上一步,勉强找些慰藉而已。 皇后见她识大体,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能和解便是好的,暗暗也松了口气。转而与袁老夫人叙话:“老太君这些年不怎么入禁中走动,眼下腿疾可好些了?” 袁老夫人说是,“多谢圣人垂询,早年有阵子连路都走不得了,后来慢慢颐养,终是好些了。也亏得我们般般,打听到个游方的大夫,几贴膏药下去,夜里不疼了,今日才好入禁中来面见圣人。” 皇后颔首,“般般的婚事遇见了一点坎坷,接下来还需老太君为她操持,若是有好的人家,老太君只管进来商量,到时候托个合适的大媒跑上一趟,好事说话就能成的,暂且不用着急。” 袁老夫人频频点头,“虽说前事对她有些妨碍,但等风头过去,一切自会好起来的。如今陛下和圣人又赏了县君的诰命,这是般般的底气,不愁将来没有好姻缘。” 皇后又怜爱地拍了拍明妆的手,“往后常来禁中走走,遇上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我也可为你参详参详。” 皇后表态到这个份上,已是莫大的荣宠了,明妆站起身褔了福,“多谢圣人抬爱……”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五公主从外面跑进来,欢天喜地叫了声易姐姐,“你这阵子怎么不进来了?我问了身边的内人,内人们说你要筹备婚事,忙得很……筹备婚事就不能来看我了?” 明妆坦然笑了笑,“如今不用筹备了,可以常进来瞧瞧殿下。” 五公主很喜欢,拉上她的手,要带她去看她的小玩意儿。 皇后怕五公主纠缠她,特意吩咐了一声:“不许走远,就在殿前转转。” 五公主随口应了,搂着明妆的胳膊往前殿去,两个年轻的身影迈出门槛,隐约听见明妆追问:“怎么不见陶内人?” 五公主语气不快,“她喂死了我的鹤,我不要她了……”渐走渐远,往宫门上去了。 皇后这才笑着摇头,“般般每每进宫,满愿就来缠她,也亏得般般脾气好,愿意这么迁就她。”说罢调转视线来看周大娘子,“我今日才知道,大娘子与般般还有干亲呢。”心下其实知道官家要立四哥为太子,这位太子的丈母娘,自今日起就该打好交道了。虽说以往自己很是看不上孙贵妃,但如今木要成舟,唯有接受且顺应。 周大娘子应了声是,“我与般般的母亲在闺中就交好,当初出阁的时候相约,将来孩子要认对方做干娘。” “我瞧你也着实心疼她,”皇后道,“好在有你照应,孩子不至于太过孤寂。” 周大娘子道:“我受她母亲临终托付,自然要对孩子尽心……说起尽心,我有个莽撞的想法,其实已经掂量了很久,今日趁着入禁中面见圣人,也当着老太太的面,想同两位说说我的心思。我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今年二十了,还没有婚配。他和般般也算青梅竹马,两下里相处得很好,从未红过脸。我想着,两个孩子既然都没有定亲,不如两好凑一好,让他们结成一对。像这等嫁娶的大事,到底要两下里知根知底才放心,般般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品行没得挑,我家鹤卿呢,虽是愚钝些,但心眼儿好,将来必定能够佚?善待般般。说句实在话,雪昼走后,我就有将般般接到家里养着的意思,可这孩子要强得很,发愿自己撑门庭,我也只好由她。原本和仪王定了亲,有圣人看顾着,她不会受委屈,如今这亲事……万一后头说合的人家知面不知心,婆母姑嫂妯娌难为她,那我的般般可怎么办!” 周大娘子说着,竟是低头掖起泪来,看得皇后也是一阵心酸。 皇后长叹:“难为大娘子,这样为她考虑,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转头问袁老夫人,“老太君觉得怎么样?” 袁老夫人心里其实很为般般的婚事着急,虽说官家封赏了头衔和食邑,但定了亲的郎子出了这样大事,难免让那些目光短浅的妇人背后嚼舌根,拿命啊运的来说事。 现在周大娘子这番话,正说进袁老夫人心坎里来,简直及时雨一般,解决了她心里的所有困扰。鹤卿是汤枢使的独子,人品好,长得也周正,不像那些咋咋呼呼的世家子弟,他待人总是一副温存面貌,也没听说房里养通房女使之类的。且周大娘子只生养了他和芝圆两个,芝圆就别说了,是般般挚友,自然不存在姑嫂打仗的可能,般般要是能嫁进汤家,那真是天上地下难找的好亲事,还有什么所求! 袁老夫人欢喜得坐不住,抚膝道:“先前你说有事商量,原来竟是这件事吗?” 周大娘子道:“我是怕老太太不答应,所以特地当着圣人的面说,也是为显郑重。” 皇后见袁老夫人没有异议,便也乐见其成,顺水推舟道:“我看这门亲事很不错,般般先前太过颠沛了,要是出阁后能平平顺顺的,我也就放心了。” 周大娘子眼见皇后和袁老夫人都不反对,笑道:“那好那好,咱们既说定,我心里便有底了。回头问过般般,只要她答应,回去就备上聘礼,等过了三伏把亲事办了,我的心事就了了。” 这厢恨不得即刻拍板,两家都觉得很满意,回去的路上挤在一辆车里,周大娘子牵住了般般的手,把因由同她说了一遍,末了问:“好孩子,你看你鹤卿哥哥怎么样?我早有让你们定亲的意思,可惜你们好像都没这想法。如今我索性把话说开了,你好好思量思量,嫁进别家不知婆母秉性,婆媳相处起来只恐艰难。倒是嫁进我们家,咱们如嫡亲的母女一样,芝圆出了阁,我身边留下个你,干娘拿你和芝圆一样心疼,在我身边不怕受委屈。” 几句话说得明妆错愕,她张了张嘴,鹤卿喜欢信阳县君的话差点冲口而出,然而再一想,这事周大娘子恐怕还不知道,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周大娘子和袁老夫人都眼巴巴看着她,袁老夫人道:“般般,你的想法呢?” 明妆不好明着拒绝,讪讪道:“我一直拿鹤卿哥哥当亲哥哥来着……” 这种托词其实长辈们不会往心里去,周大娘子道:“越是贴着心的,将来越能过到一块儿去。干娘也不同你绕弯子,鹤卿到这会儿还不肯定亲,相看一个摇一回脑袋,我快被他气疯了,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难道他打算娶天上的仙女不成!我想来想去,还是得下决断,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了。你放心,他就是玩性重,真要是给他说合了亲事,他也就老实了,不愁他待你不好。” 如今年月的婚姻大多是这样,父母之命定下,只要不是天生反骨的,慢慢也就屈服于命运了。好些夫妻到死恐怕都不知道什么是爱,不过相处日久,慢慢变成了亲人,年纪越大越安于现状,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想起李判……那人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心里隐约痛起来。终是不能成,终是没有缘分,自己还在指望什么。她认真衡量了汤家的这门亲事,目下就她的处境看来,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也不能为了给自己找依靠,就拆散鹤卿和信阳县君。 断然拒绝,怕会伤了干娘的心,她只得退一步道:“这事我先不应干娘,等干娘回去问过鹤卿哥哥再议,好么?” 这就是说她不反对,虽然无可无不可,但周大娘子已经很满意了。 待把人送回易园,周大娘子匆匆回到家里,叫来了忙于公务,今夜好不容易着家的丈夫,打算好好商定这件事。 上房燃了好几支蜡烛,照得内外澄明,汤淳从外面迈进来,见夫人正襟危坐,脚下不由顿了顿,“这是干什么?要开人肉宴?” 周大娘子瞥了他一眼,“坐下,等鹤卿回来。” 说起鹤卿就明白了,汤淳退身落了座,一面朝外张望,眼看天都暗下来了,还是没见鹤卿的身影。 既然人没回来,就先说说题外话,摆手把侍立的人都屏退了,汤淳偏身对妻子道:“我得了个消息,准得很,官家要立四哥做太子,已命中书省拟诏了。” 本以为周大娘子会很高兴,毕竟女婿当上太子,阖家都跟着风光,可汤淳看了半天,却没看见妻子脸上有笑容。 “怎么了?不好么?” 周大娘子慢慢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着芝圆那个脾气,怕她德不配位。” 汤淳却并不担心,“芝圆在孙贵妃身边养到这么大,禁中的一切她都能应付,你有什么可愁的。再说他们小夫妻和美得很,四哥又不是久穷乍富,他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 周大娘子看了丈夫一眼,“等当上了皇帝,还能如以前一样么!你瞧官家和先皇后,当初不也是潜邸成亲,少年夫妻吗。” 汤淳顿时觉得很不吉利,“别胡乱拿来作比较,咱们芝圆和四哥是一同长大的,四哥为了来看她,翻墙差点把腿都摔折了,官家和先皇后何曾这样?” 周大娘子想了想,那倒是,高安郡王和芝圆在一起也算多灾多难,不是摔坏了腿,就是差点啄瞎眼睛,他还是高高兴兴的,一口一个“小汤圆好聪明”。 其实女儿的婚姻,她并不是太担心,眼下担心的就是鹤卿。 隐约听见脚步声,抬眼看,鹤卿从门上进来,甲胄解了一半,见父母端坐在榻上直愣愣看着他,倒把他吓了一跳。 “今日是怎么了?”他笑着说,“有好菜色,爹爹和阿娘等我一起吃饭?” 汤淳喝了声:“别嬉皮笑脸,正经听你母亲说话。” 鹤卿知道不妙,忙逼退了笑容,垂手道是,“请母亲训话。” 周大娘子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道:“汤鹤卿,你今年已经弱冠,到了必须娶亲的年纪,眼下我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你表姑母家的花姐,一个是般般。这两个姑娘里头你得挑一个,不要啰嗦,也不许推脱,你就直说,选谁。” 第73章 鹤卿那颗聪明的脑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花姐不过是她母亲拿来凑数的,真正要让他选的,应该是般般。 可他还在苟延残喘,挣扎敷衍:“表姑母家的花姐, 那么大的脸盘子, 那么厚的嘴唇……每回看她吃点心,我都担心她把匙子一块儿吞进去。” 周大娘子很赞同, “我也是这么想, 花姐这孩子品行很好, 就是长相欠缺些, 你呢,无论好坏,总算人模狗样,眼界还很高,要是聘了花姐, 我也怕委屈了你。那么如今就剩下般般了, 般般怎么样?性情好, 生得漂亮, 对我和你爹爹也恭敬,我看是个很不错的新妇人选。况且今日禁中又下了诏命, 封她做了县君,不是李氏宗女能得这样封号的有几个?配你是你高攀, 你还不上祠堂拜谢祖宗保佑去!” 然而鹤卿还是不情愿, “阿娘不是说要抬头嫁女, 低头娶媳吗, 般般如今都有诰封了, 我还只是个节奉郎, 不相配……不相配得很,还是算了。” 这回连汤淳都有些按捺不住了,赶在妻子张嘴骂人之前,先拍了桌子。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给你说合这么多亲事,你一个也看不上,存心想让我汤家断子绝孙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不行?”老爹爹气起来口不择言,“你要是不行,就直说,我送你进宫当黄门去,也好过天天戳在我眼窝子里气我。” 鹤卿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倒也不是不行,我就是不想娶妻,这也犯王法吗?至于汤家断子绝孙,尚且不至于,爹爹不是还年轻吗,趁现在再纳一房妾,说不定还能生……”话没说完,很活该地被她母亲飞来的团扇砸中了。 “我们要孙子,孙子懂不懂!你在鬼扯些什么?你是看家里太平无事闲得慌,想置一房小娘和你亲娘打擂台,这样就没空管你了是不是,告诉你,别做梦!”周大娘子挪了挪身子,粗喘两口气方才平下了心绪,“汤鹤卿,我今日郑重同你说,我和你父亲一致很喜欢般般,般般就是我们眼里的好媳妇,你这回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今日我已经入禁中,向圣人陈过情了,袁家老太太也不反对这门婚事,我们大家都很满意,你的意见不重要。再者,般般一路行来很不容易,你婚后必须待她好,否则我就让你父亲剥了你的皮,不信你且试试看。” 鹤卿眼见秀才遇见了兵,摊手道:“你们既然都决定了,那还问我干什么。” 汤淳道:“自然要问你,过日子的是你,入洞房的也是你。所以我说,你要是有暗疾,趁早给我说清楚,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别害了般般。” 鹤卿站在堂上,像个受审的傻子。向上看,两座大山高耸入云,这回是绝对不苟言笑,下了死命令。 他垂下了脑袋,亏心地支吾:“我拿般般当妹妹看待,在我眼里她和芝圆一样,我怎么能娶她啊。” 周大娘子道:“少给我冠冕堂皇,你只要没有暗疾,不好男色,等般般过了门,你们日日在一起相处,你不会喜欢上她才怪!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我和你父亲也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一起扛,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将来也如我们一样就行了。”说罢悲戚地看了丈夫一眼,“别人家发愁,是因儿子左一个通房右一个美妾,唯恐婚前弄出个庶长子来,不好说合亲事。咱们家呢,这讨债的贼对谁都没意思,但凡你有喜欢的人,哪怕是府里的女使,我和你父亲也就宽心了。” 结果这话说完,鹤卿沉默了,那低垂的脑袋看上去像身负重罪,最后也没给出准话,转身道:“我回房去了。” “站着!”夫妇两个同时发声,周大娘子呵斥,“爹娘训话,你就这么走了,谁教你的规矩?” 鹤卿欲哭无泪,“我回房换身衣裳不行吗?” “话还没说完,你换什么衣裳!”汤淳把嗓门提得老高。 鹤卿没办法,垂头丧气道:“等我得空去见一见般般,容我们俩先谈一谈,谈好了再说婚嫁不迟。” 周大娘子一听,这也可以接受,两个孩子向来处得兄妹一样,乍然要做夫妻确实有点尴尬。见一见,调整一下心态,有助于将来发展,这么说来就没有必要阻止了。 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什么时候过易园?明日就去?” 鹤卿道:“明日我们营里有事,去不了。后日吧,后日我休沐,一早就过去,这总成了吧!” 周大娘子表示可以,但也着重警告了一回,“别给我耍花招,你要是给我来虚的,我即刻就给花姐下聘,反正你表姑母已经提过好多回了,要把花姐嫁给你。” 吓得鹤卿连连说好,然后闷着脑袋逃了出去。 长出一口气,周大娘子看看丈夫,“这回算是说定了吧?般般是个稳妥的孩子,只要她愿意,就一定能说服鹤卿。” 汤淳表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做父母的尽到自己的心就成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后面就别管了。”说着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吃不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吃吃吃,这人打从年轻时起就是这样,办起家里的正事,没说两句话就喊饿。 周大娘子懒懒挪了窝,抬手指指花厅,“走吧,早备好了。”踱到门前吩咐女使,“去公子院里催一催,让他快来用饭。” 这一晚倒也太平,饭桌上例行教训了鹤卿一番,接下来就等着他与般般细谈了。 第 二日闲来无事,给芝圆新做的几件衣裳送进府里了,周大娘子一一展开查看,见没什么不称意,就命婆子送往郡王府。 朝廷册立太子的旨意还没下,闲不住的周大娘子已经开始盘算了,大摆宴席是不能的,做了太子愈发要低调,但自己家里可以暗暗庆祝一下,反正芝圆出阁后没少带着郎子回来蹭吃蹭喝,多一回也不妨事。 “听说孙羊正店新近请了个会做南菜的铛头,过两日定几个拿手的菜色,请小娘子和郎子回来吃饭。”周大娘子说完,忽又想起来,“还有般般,一并也请了来。” 她身边的林嬷嬷凑趣:“大娘子如今甚有当婆母的做派,干什么都不忘了明娘子,将来孩子到了身边,又不知怎么宠爱呢。” 周大娘子舒畅地笑起来,“这叫一碗水端平,女儿新妇都疼爱,家宅才能太平。”边说边比划,“我看这裁缝手艺不错,等般般来家里,让她也量个尺寸……” 这时门上有婆子隔窗回话,“大娘子,来贵客了,是管城县开国子府上二夫人,与刘校尉家童大娘子。” 周大娘子踌躇了下,刘校尉家因常有往来,彼此都认识,可这管城开国子府上二夫人是谁,却想不起来了。 香奁琳琅 第59节 林嬷嬷见她疑惑,忙道:“那位二夫人是丹阳郡王生母,一家子两位都封了诰命的,您忘了?” 周大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怪道呢,我说怎么称二夫人。”忙朝外传话,“快请到花厅奉茶,我这就来。” 抿抿头,整整衣冠,周大娘子快步出了上房。如今朝中局势明朗,李宣凛因平叛有功又加封了郡王,官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谁还敢小看了他的生母!于是迈进花厅便堆起笑,上前亲热地携了手,“今日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客气地引人坐下,又唤女使,“先头不是刚到了两筐‘陈紫’吗,快拿冰渥了送上来。” 女使领命去办了,姚氏笑道:“冒昧来打搅大娘子,很是失礼,怎么好意思再让大娘子劳烦。” 周大娘子道:“快别这么说,因两府往来不多,我也没有机会结交娘子,今日娘子能登我的门,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说得上劳烦。” 童大娘子也含笑斡旋,“我早说周大娘子和气,姚娘子这下总放心了吧!” 姚氏嗳了声,“因我是内宅的人,平时不出来结交,胡乱到枢使府上,唯恐自己莽撞了。” 周大娘子听她这么说,料想是有什么事要托付,便拿眼色询问童大娘子。 童大娘子顺势接了话头,“是这么回事,郡王如今不是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吗,先前一直在陕州,不曾关心自己的亲事,现在留京任职,须得找个当家的娘子,家才像个家。原本这种事,理当是开国子府上主母出面,可惜那位大娘子……”说着隐晦地笑了笑,摇头道,“不提也罢。今日姚娘子找到我门上,托我来向大娘子陈个情,是想请大娘子做冰人,替郡王保个大媒。” 替郡王做媒,那可是很有面子的事,周大娘子自然应承,“这是瞧得起我啊,我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笑谈间女使端了冰盆进来,只见削得细细的碎冰间摆放着鲜红的荔枝和阿驿1,看上去明艳喜人。周大娘子命女使一个个剥了,侍奉贵客尝上几个,复传人端水来净了手,才又言归正传。 “郡王是朝中新贵,又得官家信任,不知哪家的千金有这样好福气?” 姚氏抿唇笑了笑,看向童大娘子,童大娘子忙道:“不是旁人,正是大娘子的干女儿,易小娘子。听闻昨日易小娘子获封了县君,如此一来愈发登对了,大娘子说呢?” 周大娘子原还笑着,这下笑不出来了,“你们是说……易小娘子?” 姚氏应了声是,“就是易小娘子。当初我们二郎在易公手下任副将,就与易小娘子结识了,后来易公病重,临终托付二郎照应小娘子,两个人之间可算很有渊源。我想着,早前易小娘子定了仪王,咱们不便说什么,如今小娘子身上没了婚约,若是能够,撮合了他们俩,也好让二郎完成易公的嘱托,大娘子以为呢?” 周大娘子彷徨起来,心道这可怎么好,真真对手从天而降。 鹤卿本来就不积极,自己恨不得捶死他,丹阳郡王和般般是故交,又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权臣,他要是一插手,问题可就大了。 姚氏与童大娘子看她犹豫,不由交换了下眼色,童大娘子问:“难道易小娘子那头,已经说定别的亲事了吗?” 毕竟八字还没一撇,这种事不好浑说,周大娘子也是个直爽的性子,索性告知了她们,“请我说合,我自然不好推辞,不过里头有个巧宗……犬子也还没有定亲,昨日我已经当着圣人的面,和袁老夫人提亲了。” 这么一来就尴尬了,一时大家无话,过了好半晌才听见童大娘子生硬地打圆场,“果真一家女百家求,可见易小娘子是个多好的姑娘,枢使府和郡王府都愿意结亲。” 周大娘子说可不是,顿了顿又道:“眼下我们也是才提亲,不敢说十拿九稳,还得看孩子们的意思。姚娘子今日既来托付我,我一定替娘子把话带到,毕竟明娘子也是我的干女儿,一切以她自己的想法为重。” 姚氏难堪地点头,喃喃说:“真是没想到,咱们两家竟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罢勉强笑了笑,“那就看他们自己的缘分吧。” 说实话,周大娘子十分没有把握,心道老大难的鹤卿,这回怕是又要滞销了。就算将来混个国舅爷,人家已经是郡王了,爵位上头肯定拼不过,他还三心二意的,这事就愈发悬了。 后来大家又寒暄了几句,方把童大娘子和姚氏送走。人一离开,周大娘子就直发愁,好容易捱到申末,打发人去衙门,把鹤卿提溜了回来。 “你猜今日谁来了?”周大娘子叹息。 鹤卿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不会是表姑母吧?” 周大娘子白了他一眼,“是丹阳郡王的母亲,来托我给她儿子和般般说合亲事。” 鹤卿一听,顿时两眼放光,“竟有这种……事?”好字终究没敢说出口。 周大娘子扶额说是啊,“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你看看求娶般般的都是什么人,你还稀里糊涂,姻缘就不是你的了。” 鹤卿霍地站了起来,“我这就上易园去!” 周大娘子见状顿时一喜,感慨着这小子终于知道着急了,忙朝外传话:“快给公子备车。” 鹤卿说不必,“我骑马去。”转身便出了上房。他母亲在身后喊,外面热云云,他也顾不上了。 一路疾驰到了易园,等着门房上进去传话,不一会儿明妆就从里面迎了出来,奇道:“天都要黑了,你怎么来了?” 鹤卿随她进园子,边走边道:“昨日我阿娘说要来提亲,所以我今日赶来和你说话。” 明妆知道他心里喜欢的是信阳县君,便有意打趣,“看来你是同意干娘的想法,打算和我谈婚论嫁了。那鹤卿哥哥,你什么时候来下定?” 鹤卿慌了,结结巴巴说:“那个……我不能给你下聘……” “为什么?”明妆道,“是我哪里不好,鹤卿哥哥不喜欢我吗?” 她一脸纯质地望着他,鹤卿顿时红了脸,“不是、不是……”左思右想,终于老实坦诚了心里话,“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能向你提亲,更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明妆笑起来,“初一那日我就问你喜欢谁,你说以后告诉我,后来就没消息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颖国公家的信阳县君,是不是?” 鹤卿骇然,“你怎么知道?” 明妆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自有人告诉我。我只想问你,你是单恋啊,还是两情相悦?” 鹤卿倒也没想瞒她,低头道:“我们偷着见过两回面,她摆脱身边的女使不容易,每次都是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又分开了。” 明妆怅惘不已,只怪两家结了怨,弄得有情人不敢正大光明来往。 “可这样总不是办法,家里会逼婚的,咱们还能商量,她那头呢?万一颖国公夫妇收了聘礼,那可怎么办?” 鹤卿也苦恼得直挠头,“我原本想同我爹娘说的,可前阵子两家不是又为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大愉快么,温如说,等仪王案过去了再同家里提,眼下两家家主都忙,火上浇油怕不能成事。” 明妆颔首,转而又问:“要是家里不答应呢?” 鹤卿道:“温如说了,了不得咱们私奔……” 这倒吓着明妆了,忙说不行,“她那样的贵女,千万不能因此自毁名声。鹤卿哥哥,你就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上颖国公府去求婚,就算是跪,也要把人家明媒正娶迎回来。” 还是女孩子懂得女孩子的难处,鹤卿点头不迭,“说私奔只是一时气话罢了,我哪能这么委屈她。”说完看了她一眼,“般般,我不能向你下聘,你不生我的气吧?” 明妆失笑,“我又不喜欢你,为什么要生气?” “那你喜欢谁?”鹤卿探着脖子问,“你喜欢李宣凛吗?” 明妆乍听这个名字,心头激跳了下,暗想难道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了,怎么连鹤卿都知道了? 结果鹤卿接下来的话更让她错愕,“今日开国子府上姚娘子登了我家的门,想托我阿娘替李二郎说合亲事,要不你考虑考虑他吧,当朝新贵,长得不错,人品也好,最重要的是你们原先就相熟,将来相处起来应该也不难。” 明妆呆住了,一颗心悠悠悬起来,几乎吊上了嗓子眼,颤声问:“这是真的?他母亲让干娘为我们说合吗?” 鹤卿也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易般般,以前虽然时时有笑容,但他看得出来,她其实没有真正高兴过。这回不一样,那双眼睛竟熠熠生辉,他就明白过来,原来她和自己一样,早就心有所属了。 鹤卿开始得了便宜卖乖,咧嘴笑道,“你看我真是拿你当亲妹妹,一有消息就忙着来告诉你,般般妹妹,你该谢谢我。” 明妆才知自己失态了,忙整了整脸色道:“我谢你什么?不是你该谢我么?我要是一口答应了干娘提亲,我看你怎么办。” 鹤卿立刻败下阵来,忙拱手朝她长长作了一揖,“多谢妹妹成全我。” 可明妆又有些发愁,绞着帕子嘀咕:“这是他阿娘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万一是他阿娘自作主张,那岂不空欢喜一场吗。” 鹤卿大手一挥,“只要亲事能成,管他谁的主意,先答应了再说。”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帮你试他一试,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明妆的心突突直跳,那种快乐不是无端的,是真正待嫁的忐忑与欢喜。鹤卿说愿意替她试一试,那再好不过,如果能断定李判对她也有意,那么她就敢放胆了。 两个人在花厅合计了一番,待商议妥当,鹤卿便告辞了。明妆心神不宁地回到卧房,脑子里混沌沌地,只记得一桩事,姚娘子托干娘提亲了!简短的几个字,也在舌尖心上翻滚了好几遍,越想越羞赧,忙捧住了脸。 因鹤卿来访,明妆身边的人怕他们有话要说,都远远站着,没在跟前伺候,所以并不知道内情。商妈妈见小娘子坐在那里直犯迷糊,空了的茶盏也端起来喝,脸上神情时愁时喜,心里便有些惴惴的。 “小娘子……”她挨过去,小心翼翼问,“先前鹤卿公子同你说什么了?你怎么……” 明妆一头便扑进了商妈妈怀里,使劲腻了腻,“妈妈,这门亲事真好,我想应下了。” 作者有话说: 1阿驿:无花果。 第74章 商妈妈失笑, “我们小娘子今日是怎么了?同鹤卿公子说上两句话,就那么高兴吗?” 明妆模棱两可应了,暂且不能把心里所想的事告诉商妈妈,只管搂着商妈妈的脖子, 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粘人。 商妈妈温存地轻抚她的脊背, 感慨道:“缘分这东西,真是玄妙得紧呢, 咱们回上京三年, 只与枢密使府上来往得多, 你和鹤卿公子相识很久了, 却从来没有往那上头想过。也是巧了,这回周大娘子忽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我的小娘子,合该你往后平平顺顺的了。汤家多好啊,人口不复杂, 只一位公子, 一位小娘子, 家里又全是周大娘子说了算, 小娘子有这样一位婆母疼爱着,还愁往后不和美吗。你愿意应下亲事, 当然是极好的,老太太知道了必定也高兴。” 明妆含糊地嗯了声, “既要应下亲事, 那往后就得自省了, 妈妈回头吩咐午盏她们一声, 那些不相干的人, 能拦便拦住了吧, 不用报到我面前来了。” 商妈妈迟疑了下,“小娘子说的不相干的人,是指谁?” 明妆也没有明说,偎在商妈妈怀里道:“外男能不见的,就都替我挡了吧!毕竟和仪王定亲在先,汤家没有嫌弃我,我自己也应当惜福。” 商妈妈很快就明白过来,小娘子说的外男,其实是指李判。也对,人长大了,是要懂得男女有别,虽然李判与易园有很深的渊源,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生走到分叉口,该当各奔东西的时候,就做个了断吧。 先前商妈妈心里也嘀咕过,小娘子真是过分依赖李判了,像大夜里单独走回来这种事,要是落了别人的眼,不知会生出多少闲话来。若是小娘子能与李判有个结果,她们当然乐见其成,比起和汤家的亲事,李判更为妥帖,也是商妈妈心里最好的郎子人选。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两下里迟迟没有进展,可见是缘分未到,既然如此,就不必强求了。 多的话不用说了,商妈妈道好,“外面接迎的是马阿兔和任嬷嬷,等我嘱咐任嬷嬷一声就是了。” 从内院退出来后,直去了门房上。把小娘子的意思告知了前院的人,马阿兔挨在门边上问:“别人能不见,丹阳郡王也不见吗?” 好像阖府都觉得李判往来是顺理成章的,说起外男,第 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商妈妈不好说破,掖着两手道:“横竖小娘子就是这么吩咐的,咱们照办就是了。” 马阿兔哦了声,下意识朝门外看了眼,“这两日沁园的马车都从咱们巷子经过,我以为十字街上修路来着,昨日经过那里看了眼,并没有啊……” 商妈妈随口应了声,“想是这里好走些,十字街上有鬼市子,马车穿街过巷不方便。” 马阿兔听罢,纳罕地眨了眨眼,心道界身南巷是个小巷子,比起十字街可窄多了,况且东华门与十字街在一条直线上,非要从界身南巷走,还绕路了呢。 不过主家的意思,他们这些当差的不该有二话,第 二日马阿兔举着笤帚清扫门廊的时候,眼看着沁园的马车又从这里经过,这回看明白郡王在车里坐着,半打起的窗帘没有遮挡他的视线,朝着门上望了一眼,那眼神孤孤寂寂的,一闪而过。 马阿兔撑着笤帚站住了,扭头看了任嬷嬷一眼,“嬷嬷,你说郡王这一天天的,在想什么?怎么还不来我们府上提亲?” 任嬷嬷呸了声,“浑说什么,人家不过打门前经过,你就想那许多,让赵嬷嬷知道了,小心揭你的皮!” 马阿兔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言乱语了,但目光飘忽,又追随上那辆马车,看着车辙蜿蜒,一路往冬藏库方向去了。 今日是双日,不必上朝,仪王叛乱之后,衙门里连着忙了好几日,直到今天还有些零碎活儿没有完成。李宣凛坐在幽深的堂上,窗口被新添置的大书架挡住了半边,日光从柜壁斜照进来,一片金芒闪耀,看久了只觉眼花。 笔提在手里,却想不起来要写什么,昨日他母亲灰心丧气回来,把汤家向般般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他的心就木木的,一直从昨天迷茫到现在。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快,才一日而已,汤家怎么就向她提亲了。自己顾忌仪王的案子才出不久,怕把般般顶在杠头上,汤家却半点也不忌讳,竟直接在皇后面前提及了。原本他母亲做主张罗,他那颗枯槁的心因为有了希望逐渐活过来,可谁知那么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眼前的一切便都黯了,他开始心烦意乱……烦透了,简直痛恨这糟烂的世界! 面前手册上的蝇头小楷也不耐烦看,他叹息着合了起来,站起身思量,打算上金吾卫衙门看看。 恰在这时,衙役领着一个身穿甲胄的人进来,那人手里捧着一摞名册,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朗声道:“金吾节奉汤鹤卿,奉命向郡王呈敬金吾卫诸班直名册。” 汤鹤卿这个名字,让堂上的人微微一怔,“你就是汤枢使府上公子?”一面问,一面抬指示意衙役接过名册,自己却探究地审视了他两眼。 鹤卿说是,交接了名册复又向他叉手行礼,笑着说:“卑职早就想结识郡王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上回舍妹出阁,倒是见郡王驾临了,本来想攀谈两句,但因那日事忙,就错过了。” 李宣凛冷眉冷眼打量他,要说长相,这汤鹤卿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但不知为什么,总觉这人眼里有股少年人的轻浮,浑身也充斥着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傲劲。他知道,自己如今对人家满是偏见,但他不打算纠正,就是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般般需要一个沉稳的人来小心呵护,这种少年郎,自己都立身不稳,将来怎么让她依靠! 鹤卿呢,自然察觉这位郡王看他的目光都带着火星子,这就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说实话是有些怕的,这可是领着十万大军攻破邶国王庭的人,一旦端严起来,满眼肃杀之气,但他受般般所托,只好壮着胆子挺了挺腰,继续火上浇油,“听说过两日,郡王府上要办宴,到了那日我也来凑个趣,讨杯酒喝。正好沁园离易园很近,届时我接了般般一道过去。”说着抬起眼,笑吟吟看了李宣凛一眼,“郡王大概还不知道,般般已经应准我的提亲了,等择个良辰吉日我们就过定,入了秋,天气凉些便亲迎,也免得她穿着嫁衣热得慌。” 李宣凛脸上寒霜又添几分,冷冷道:“她已经应准了?汤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香奁琳琅 第60节 鹤卿说:“怎么能是开玩笑呢,我的话句句属实,我和般般是青梅竹马,当初她跟随郡公留京一年多,那时候我们日日玩在一起,虽说谈不上早就情投意合,但交情一向不错。”顿了顿道,“我听我母亲说了,昨日令堂登门托付……请郡王放心,我日后一定会好好待般般,不让她受委屈的。” 这就是胜利者的傲慢,脸上带着的笑,戳痛了李宣凛的眼。 他忍了又忍,并不想失态,只是蹙眉道:“汤公子这话,说得太远了,目下你们尚未定亲,还是等过了礼再考虑那些吧。不过我有些不解,仪王谋反震动朝野,高安郡王作为兄弟,理当避嫌,如何贵府上竟在这时候向易小娘子提亲?汤枢使不怕落人口实吗?” 鹤卿心里大笑起来,果真再位高权重,该吃醋的时候还是得吃醋。 “因为我一直不愿意娶亲啊。”他也不讳言,“我爹娘逼了我很久,可我谁都看不上,正好般般的亲事不成了,我母亲怕她被人抢走,慌忙向袁老夫人提了亲。不过郡王的疑虑我也明白,般般毕竟与仪王定过亲,我作为高安郡王的大舅哥,不该这时候插手,但后来官家昭告天下,细数仪王八大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构陷密云郡公,试问彼此之间隔着父仇,这门亲事就算不因仪王的死而终结,还能存续下去吗?般般是我母亲的义女,我们结亲是亲上加亲,说起来名正言顺。当然有时候想尽办法也堵不住那些好事者的嘴,若真的有人非议,那让他们议论就是了,我自会护着般般,不让她受伤的,郡王大可放心。” 所以算是有理有据,李宣凛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即便心在颤抖,也没有再说什么。 鹤卿口干舌燥,本以为这番话说完会被他扔出去,结果竟没有。他暗暗咽了口唾沫,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来,“郡王这是要出去吗?” 本来要去金吾卫,但因金吾卫有这汤鹤卿在,他临时改变了计划,“出城,巡营。” 鹤卿哦了声,心道人家就差没下逐客令了,自己见好就收,赶紧趁这机会撤吧,便拱了拱手,“那就不打搅郡王了,卑职告退。” 李宣凛眯眼看着他,看他走进廊前的光瀑里,那意气风发的背影,着实让他很不痛快。 原来阿娘说得没错,好姑娘经不得等,一等便让人聘走了。他开始懊恼、抱憾、自责,那晚送她回易园,明明话到嘴边,还是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再来后悔,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这纷乱的内心,没完没了的纠结,从年后一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全身心都为之痛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救了。 出城巡营,也是强逼着自己去办,待把军务整顿好,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张太美确实是把赶车的好手,小鞭子甩得噼啪作响,车也赶得又稳又快。马车行至城门口时,见路边摆了各色时蔬果子的摊位,他放缓车速,十分机灵地给舆内闷闷不乐的公子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看,这莲蓬和菱角多新鲜,公子可要采买一些,带给小娘子尝尝?” 易园向来过得很滋润,明妆靠着自己的本事支撑家业,从来不曾亏待过自己。这些莲蓬和菱角,她怕是早就尝过了鲜,但李宣凛还是仔细考虑了下,决定买些送过去,也多个去看她的由头。 她和汤家还没有定亲,或者尚有一线机会……思及此,紧握的拳松开了,他撑膝站了起来,默默下车,弯腰走到小摊前,开始一个个逐一挑选。 身后的随行官们也停了马,左右观望这城口夜市,梁颂声道:“上京真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内城到处是铺席,这里还有个小鬼市。”边说边用力嗅了嗅,空气里满是丁香馄饨和清汁田螺羹的味道,混合着灼灼的热浪,气味真是销魂。 上将军呢,果真是干大事的人,挑了好大一包东西,沉甸甸地搬上了马车。一旁的赵灯原观察了半天,料着东西是要送到易园去的,暗叹这模样怎么能讨姑娘的喜欢呢,这时就得发挥随从官的聪明才智了,朝来路指了指,“上将军,我先前看见那里有鲜花售卖,上将军要不要去看看?” 上京城内的鲜花铺子开在孙羊正店边上,里面种类繁多,但要论新鲜,绝比不上城外养种园。李宣凛过去看了看,买下一大捧茉莉,看着白惨惨好像有点单调,随手挑了五六支鸡冠花插进去。奇怪的搭配,让摊主哑然,虽然审美不怎么样,但胜在量大,热热闹闹地塞进车厢内,那浓郁的香气,几乎能把人腌入味。 张太美蹭了一路茉莉花香,知情识趣地回了回头,“公子,咱们这就给易小娘子送去?” 车内的李宣凛没有应他,心却开始忐忑起来,这一路,竟比头一次入禁中参拜官家还要紧张。渐渐临近界身南巷,不知不觉掌心捏出了汗,待马车停稳,他从车上下来,甚至茫然站了会儿,待做好准备,方一手提着莲蓬菱角,一手抱着花,亲自送到了易园大门上。 守门的马阿兔和林嬷嬷看见这样出现的郡王,一时错愕得呆在原地。想起商妈妈那句不见外男,他们便为难起来,讪讪对看了一眼。 上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马阿兔悄悄推了林嬷嬷一把,示意她去应付,林嬷嬷只得上前赔笑,“郡王来了?难为郡王,带了这些好东西过来,可……可我们小娘子这两日不见客……”如此直白好像有点太不圆滑了,林嬷嬷忙又补充了一句,“想是天太热,小娘子中了暑气了。” 可李宣凛明白,她哪里是中了暑气,分明是不想再见他了。 犹记得当初,听说他登门了,她会快步出来相迎,青嫩嫩的小姑娘,腼腆地反剪着两手,唇边抿出笑靥,脆声道一句“李判你来了”。再反观现在,闭门不见,明明熟悉的门庭,他好像再也迈不进去了。 他进退维谷,悲伤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林嬷嬷也讪讪地,没有小娘子的首肯,连请他进去都不便。 好在这时赵嬷嬷从前院经过,见李宣凛在门上,便迎出来搭话。可惜仍是不曾请他进门,含蓄地说:“请李判见谅,小娘子眼下正与枢密使府上议亲呢,因周大娘子是小娘子干娘,亲上加亲愈发要审慎。李判最是体谅小娘子,想必也知道她的难处,没有爹娘的姑娘宁愿对自己严苛些,也不能落了外人口实,让人在背后议论体统长短。” 所以赵嬷嬷的话才是最真实的,她开始约束自己,回归上京贵女习以为常的平淡生活了。 没有错,她做的没有错,除了自己体会到一点锥心之痛外,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他说好,“那我就不叨扰了。”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请赵嬷嬷代为转交,自己没有再逗留,转身疾步走下了台阶。 赵嬷嬷站在门前,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缓缓往巷子里去了,心下不免惆怅。 马阿兔喃喃:“人家郡王一片好心,连见都不见……可是有些太绝情了?” 赵嬷嬷回过神来,狠狠白了他一眼,“小娘子是女孩儿家,这么晚了,不见外客有什么错?” 反正赵嬷嬷是无条件支持小娘子的,甚至觉得决断一些是好事。李判再好,又不来提亲,这样拉拉扯扯牵牵绊绊的,对小娘子的名声不好。 不过送来的东西还是得让小娘子过目,一口气送进内院,摆在上房里的月亮桌上。大家围过来看,午盏诧异道:“李判这是上城外进货去了吗,怎么一下子背回来这么多!” 新鲜的莲蓬,明妆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细嚼之下有丝丝甜意。再来看这一大捧茉莉花,小小的花骨朵,就算掉落下来也干脆利落。只是这鸡冠花不太应景,虬曲的花冠一簇簇傲立在茉莉中,艳则艳,太霸道。 让烹霜取花器来,分了花,再一株株插进去,仔细地调整,到最后定定坐在那里看了好半晌,心里只觉隐隐地疼,自己好像太过慢待他了。可是再转念想想,又生怨怼,他明明喜欢她,却从来不与她说,自己之前一直没有底气,还是今日鹤卿过来,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死在他的眼风之下,她才终于敢确定,他心里是真的有她。 慢待他,也折磨自己啊!明妆躬着身子,把脸枕在臂弯上,问赵嬷嬷:“他说什么了吗?” 赵嬷嬷摇头,“只说不叨扰了,放下东西就走了。” 明妆闻言长叹了口气,今日外祖母来,说起汤家的婚事,自己把鹤卿心有所属的事告诉她了。 外祖母听后好一通怅惘,“多可惜,原本倒是一门好亲事,回去后我也思量了很久,把我那些手帕交的孙子、外孙子都想了一遍,真是没有比汤家更合适的。” 她又小心翼翼透露了姚娘子托付周大娘子的事,袁老夫人愈发意外了,“怎么不直来我们家?哎呀,丹阳郡王吗,真真愈发好了!上回你祖母来易园作乱,我就说招了他做郎子,那时候你还同我打马虎眼,瞧瞧,到最后被我说中了。”说着欢喜地拉住了明妆的手道,“他原就是你爹爹麾下,有这些年的情义在,这样的郎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眼下我就问你,心里愿不愿意?只要你愿意,不用等他母亲登门,我们主动些,两家长辈说定就是了。” 好自然是好的,一心期盼的姻缘,可以不讲究那些大礼大节,可她就是觉得心下不服,鼓着腮帮子说:“上回我把话送到他嘴上,他都绕开了说,如今又想提亲,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袁老夫人失笑,“真是小孩儿心性,好姻缘是经不得赌气的,他要是情场老手,早就哄得你高兴了,可这种人你拿捏不住,他能哄你,就不能哄别人?还得是郡王这样的人,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答应了你爹爹的事,赴汤蹈火也要办到,可你何尝见他油嘴滑舌,和你诉半分苦?越是这样的人,你越不能欺负他,互相试探太多,慢慢就错过了。” 错过了……已经错过一回,她不想错过第 二回了。 上房伺候的人见她颓丧得很,大家都不怎么敢说话,个个眼巴巴望着她。 明妆到这时候才想明白外祖母的话,直起身问商妈妈:“沁园的贺礼,替我送去了吗?” 商妈妈说是,“后日定在杨楼置办酒席,因仪王祸乱的事刚发生不久,不能大肆办宴,只邀了平时熟络的亲友宴饮,说是朝中同僚的贺礼都婉拒了。” 明妆颔首,“是应当这样,声势太大,恐怕禁中不高兴。”说罢笃笃点击着桌面沉吟,“后日……后日……” 午盏道:“小娘子后日去么?” 明妆说去,将落在桌面上的一朵小茉莉捏在指尖,“正好我还有件事,要当面向李判讨教。” 第75章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多变的, 一会儿不肯见其人,一会儿又要去赴宴求证。其实大家都看得出她的纠结,只是不便点破罢了。反正眼下还未正式和汤家定亲,小娘子心里喜欢哪一个, 还有可斟酌的余地, 一切由她吧。 这一晚,明妆伴着茉莉的香气入眠, 第 二日起身又是个大好晴天, 刚梳妆完毕, 就听见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一路到了门廊上。 烹霜从槛外迈进来,笑着说:“小娘子,街市上都传遍了,说今日朝会,官家当众宣读了册立太子的诏书, 你猜册立的是谁?是高安郡王!这下汤小娘子就成了太子妃了, 小娘子瞧, 这是多大的福气!” 明妆因早就知道了, 并不觉得意外,不过先前不好透露, 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为芝圆高兴了,忙命人传话给锦娘, 让她准备几样芝圆最爱吃的小食, “我回头给她道贺去。” 芝圆怀上身孕了, 但脉象有些不稳, 大夫要她坐胎, 连地都不让下, 因此这段时间几乎闭门不出。仪王出事后,她曾派身边的嬷嬷过来看望明妆,许诺只要胎一坐稳,即刻就来见她。明妆也去看过她一回,但怕扰她清净,只逗留了一炷香时候就辞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说不定她能得特赦,想来上半晌登门的人肯定很多,待到下半晌再去,彼此能够不受干扰地坐上一会儿。 女使得了令,出去承办了,商妈妈放下手里的梳篦,将妆盒仔细收拾起来,笑着说:“汤小娘子真是个有福的,看她平时什么都不计较,殊不知这叫有福之人不用争,自有老天眷顾。咱们小娘子呢,将来背靠大树好乘凉,结不结亲另说,光是凭着往日的交情,也够在这上京城里自在活着了。” 明妆笑呵呵说“可不是”,在上房等不及,亲自去厨上看锦娘做点心。中晌寥寥用过饭,便携上食盒往郡王府去,到了门上照样无需通传,引路的婆子直把人引进了内院。进门就见芝圆打扮得停停当当在榻上坐着,一看是她进来,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起身牵了她的手坐下,喋喋不休告诉她,今日自己有多忙,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命妇,笑得脸颊都快抽筋了。 明妆忙给她揉了揉,笑道:“太子妃殿下辛苦了,让我瞧瞧,眼见脸颊都小了一圈,不吃两盒点心,怕是补不回来。”忙招呼午盏,把食盒送上来。 揭开盒子看,里面摆放着各色的小点心,精美异常。芝圆挑了个做成兔子状的沙馅水晶饺儿放进嘴里,啧啧赞叹着:“锦娘的手艺就是好,要是她在我府上,我怕是要被她养成个大胖子。” 屋里一本正经坐着是会客,挪到后廊上边吹风边聊天,那才是叙旧。于是让人连点心带熟水都运到后面去,两个人舒舒坦坦半依着鹅颈椅坐下,外面烈日炎炎,后廊上因有穿堂风,异常凉爽。 明妆臂上挽着的檀色画帛在膝边随风轻漾,耳边一点翠玉坠子印着白净的脸颊,就着天光看,像仕女图上端庄的美人。芝圆吃着点心,欣赏了她半晌,由衷地说:“你要是当真能嫁给我哥哥,我们两家并成一家,那该多好!可惜你们都有各自喜欢的人,恐怕生拉硬凑在一起,彼此都不会高兴。那日阿娘来同我说,我又不好泼她冷水,更不敢把哥哥的心事告诉她,只好看着她瞎忙。” 明妆低头嗯了声,“就是怪对不起干娘的,我看她很高兴模样,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她。” 芝圆道:“不用你说,让鹤卿去说,他自己的事,拖延到这个时候,我看他就是个缩头乌龟。” 芝圆对这胞兄一向一针见血,毫不买账。从小打仗打到大的,虽然全心帮衬着,但不妨碍骂起来又凶又狠。 明妆笑了笑,“可是这回鹤卿哥哥帮了我大忙。”将姚娘子托付周大娘子说合亲事,鹤卿又如何试探李判的经过告诉了芝圆,“真的,我这颗心因为那个人,一直悬着……”拿手在喉头比划一下,“悬在这儿,好像没有一天是踏实的。昨日从鹤卿哥哥那里得了消息,晚上倒睡了个好觉,你看我,精神是不是好多了?” 芝圆立刻煞有介事地端详她,“哎呀,脸都放光了!”说着笑起来,“恭喜你啊,就要如愿以偿了。其实那时候总听说郡王给易爹爹扫墓,我就觉得这人可堪依托。现在你们要是真能成,那后半辈子可要蜜里调油了,他一定拿你当宝贝一样珍爱着,你以后就是上京最幸福的小妇人!” 明妆红了脸,“什么小妇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芝圆大手一挥,“要一撇还不容易,拿出你虎门将女的气概来,从气势上死死压制住他,逼他说真话!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等深沉的人,说个爱字这么难,像四哥,肤浅得只要你看他一眼,他就酥倒半边,多恶心人的话都说得出口。”想了想笃定道,“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还没开窍,只要尝到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一定是!” 明妆发笑,她一直很喜欢听芝圆说四哥的长短,嘴上抱怨着,不屑着,可那圆圆的脸上却笑得甜美。 她探过去,牵住芝圆的手晃了晃,“我的心事只有和你说,说出来就舒坦了许多。芝圆,你如今当上了太子妃,往后且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要一直好好的,知道么?” 芝圆看着她,小小的圆鼻子用力吸了一下,“你放心,我会长成一棵大树,把你罩在我的树冠底下。其实四哥要册封太子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还曾愁得几夜没睡好呢,心里有点难过,他将来会有几十个小老婆,我要见他一面,还得去别人房里挖他。不过后来想想,也就想开了,反正他初一十五必须在我身边,我有什么话,趁着那两日和他说了,余下的日子不见他,我还清净呢,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要男人做什么!” 芝圆就是芝圆,永远现实又清醒,这样的人不会自苦,也不用担心把她圈在禁中,她会有任何不适应,因为她就是在禁中长大的,就算那是个大笼子,她也能把这笼子妆点得漂漂亮亮,在里面混得风生水起。 但顺着她的想头,未免太悲观了,明妆道:“你还是要相信殿下,他这么爱重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别人让你受委屈,那是假委屈,自己让自己受委屈,那才是真委屈呢,我像是会让自己委屈的人吗?”芝圆说罢咧嘴一笑,开怀道,“不谈这个了,大夫今日给我看过了脉象,说胎已经坐稳了,我只要小心些,不跑不跳,就能到处走动了。” 明妆把视线挪到了她肚子上,惆怅地说:“以前咱们曾约好互认干亲的,这回你一下蹦得这么高,这亲还怎么攀得成啊。” 可不是,太子登基便是皇帝,皇帝的长子长女,好像也不兴认干娘了。 芝圆却说照旧,摸着肚子道:“这个就是你的干儿,你早就预定了的,还能改么?不过你不成婚,做干娘是有点别扭,只要当上郡王妃,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真真小姑娘经不得撺掇,为了当上干娘,也要努力往前冲。 两个人又说笑了半晌,将到申时前后太子回来了,明妆不便久留,彼此打了声招呼,便识趣地告辞了。 芝圆把她送到门上,一本正经朝她举了举拳,“易般般,拿出你的能耐来!” 明妆颔首,又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方登车返回界身南巷。 一切总得有个了断,芝圆的话闯进梦里来,反反复复叮咛了不下十遍,她牢牢记住了,自己是将门虎女,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喜欢什么便去争取,为了此生不留遗憾,也为了当上芝圆孩子的干娘! 鹤卿倒是绝对尽职的,为刺激到李宣凛,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着。第 二日傍晚时分依约而来,耐心等着明妆梳妆打扮,隔着一重竹帘不紧不慢地和她闲谈,“本来不是说在家设宴的吗,别不是为了不顺我的意,特地改到杨楼去了吧。” 明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酒楼里多热闹,有赶趁献艺,听说今日还有宋娘嘌唱呢。” 鹤卿一听很有兴趣,宋娘是上京新近崛起的伶人,一般出入于王侯将相府邸,很少公开献艺,今天能在杨楼登台,倒是可以一饱耳福了。 于是催促明妆,“好了没有?时候差不多了。” 明妆说好了好了,从里间走出来,这一露脸便让鹤卿惊艳,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夸赞,挺了挺胸道:“和小娘子一同赴约,汤某觉得很有面子。” 明妆不理他油嘴滑舌,招呼他快些出门,从御街一直往北抵达杨楼街,这里是州北瓦子最繁盛热闹的去处,渐渐人声鼎沸,客来客往。坐在车里的明妆忍不住打帘朝外看,路边的小摊和扛在肩上沿街的走卖,组成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卖糖人的老婆子朝着车窗内的她招呼,“小娘子,买一个杨贵妃吧!”明妆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穿过人潮继续向前,那坐气派的酒楼早就从暮色中突围出来,每个翘脚飞檐上都悬挂了红栀灯笼,人从底下经过,便沐浴进一片柔旖的胭脂水色中。 杨楼前有专事负责引路的过卖,把马车引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去处,便于贵客们上下。鹤卿站在车前等着明妆下车,视线早就溜向了杨楼正门,盯着迎客的李宣凛直发笑,“嘿嘿……你猜他有没有发现咱们?” 明妆顺着鹤卿的视线望过去,即便隔得很远,也让她心头惶惶。可现在不是忐忑的时候,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掖掖衣襟,又拂了拂鬓边的发丝,深深吸上一口气道:“鹤卿哥哥,咱们过去吧。” 于是鹤卿踱着方步,带她走向杨楼大门,门前的李宣凛仿佛早有感知,即便街市上行人如织,他也还是一眼看见了那个让他魂不守舍的姑娘。 也许是几日的避而不见,让他生出一丝陌生感来,如果她在他印象中是茉莉,那么今日就是秾艳的桃李。 是因为汤鹤卿吗?因为身边的人让她心生欢喜,所以人便和往日不一样了。李宣凛心头酸苦成一片,但面上仍浮起淡淡的笑意,强撑着,向来人拱了拱手。 鹤卿也将他的讨厌发挥到了极点,夸张地笑着,还礼道:“我们来晚了,没办法,姑娘家梳妆就是慢,还请郡王担待。” 香奁琳琅 第61节 李宣凛微点了点头,目光划过明妆的脸,还如往常一样滴水不漏,体恤道:“堂下喧闹,临河的酒阁子清净些,我让人引你们过去。” 明妆随口应了声好,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对着鹤卿巧笑倩兮,“鹤卿哥哥,走吧。” 她错身走开了,李宣凛站在那里,只觉心头破了好大一个洞,酸楚浸入里面去,痛得难以言喻。 然而他没有自愈的时间,往常宴饮的朋友拉帮结派一道光临,他只得打起精神应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小小的一晃神,过去了,就暂时忘记了。 杨楼内的宴饮,还是男女不同席,因李宣凛没有成家,女客那里便由他母亲代为宴客。 姚氏待人接物还是十分周到的,虽是妾室出身,但母凭子贵到了今日,早就比上京大多数贵妇更体面了。 如今算是撇开了唐大娘子,自己出来独当一面了,临出门又拽上了家主。李度这人,离开唐大娘子便还有救,隔着两个酒阁子都能听见他热络招呼宾客的嗓门,欢喜且骄傲地说:“多谢多谢,多谢贵客们赏脸参加小儿的筵宴,今日一定开怀畅饮,咱们不醉不归。” 姚氏这头忙着吩咐女使给贵妇们斟酒,女客不像男客那样豪爽,一杯玉练槌都要品砸半日,然后趺坐着,听伶人唱杂剧: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待一个个都妥当招呼了,姚氏方在明妆身边坐下,含笑将姑娘望了又望,温声道:“上次拜会过小娘子,后来竟一直不得机会再见,早知道……前几日就该过去看望小娘子的,有什么心里话,也早些对小娘子说了,就不会现在似的……” 明妆只作木讷,笑道:“我每日都在家,姚娘子若是有空,可以上易园来坐坐。上回家下纷乱,没能好好招呼娘子,我也一直抱憾来着。” 想是姑娘矜持,明明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却还是绕开了说。姚氏心里愈发失落了,暗暗叹了口气,但尚不气馁,殷切地望住明妆问:“听闻小娘子正与枢使府上议亲,眼下……定准了吗?” 几乎是战战兢兢询问,二郎的一生幸福就在她点头或摇头间。自己的儿子自己最知道,他不是张扬的性子,从小因被唐大娘子打压着,养成了什么都憋在心里的毛病。往漂亮了说,叫静水深流,很适合官场上周旋应付,但对于个人感情,则是巨大的灾难,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万般无奈唯有安慰自己,“只要她好,我就高兴”。 如果有人引领,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姚氏无奈地想,隐隐把希望寄托在眼前的姑娘身上。终于见她摇头,内心顿时雀跃起来,姚氏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抓住了明妆的手问:“那小娘子先前,怎么是同汤家公子一道来的?” 明妆见她急切,委婉地解释了下,“他是我干哥哥,知道我要来赴宴,顺道接我一同过来。” 姚氏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连连道好,又怕自己过于直白吓着人家姑娘,忙换了个含蓄的口吻,笑道:“婚姻大事非同小可,是该好生计较权衡才对。小娘子,那日我去汤枢使府上拜会了周大娘子,这事你知道了么?” 明妆脸红起来,赧然点了点头。 姚氏一看她的模样,顿时有了信心,再接再厉道:“小娘子,你与二郎相识多年,知道他的为人。他虽是年长你几岁,但男人大些好,大些懂得疼人,将来一定会好生护着你的。我也不是自卖自夸,但我敢打包票,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比他更在乎你,还请小娘子不要只拿他当兄长,往远处想一想,往深了想一想,千万不要平白错过眼前人。” 明妆先前得知姚娘子提亲,也只是听鹤卿口头上说,今日是实打实地当面提起了,羞怯之余又平添了一份底气,心下也知道,这辈子大约除了李判,自己不会嫁给第 二个人了。 于是轻轻回握一下姚氏的手道:“我很感激他长久以来的看顾,姚娘子的意思我也明白了。” 多余的话她没有再说,毕竟女孩子家还是要自矜自重的,但仅是如此,姚氏便已经心里有底了,低声直呼神天菩萨,“我们二郎有救了,小娘子是他命里的救星。” 明妆抿唇笑了笑,待姚氏又去招呼贵客时,抽身从酒阁子里退了出来。 这一排阁子是临河而建的,晚间的上京很闷热,但因有河风吹来,比起白日要凉快许多。 檐下灯笼高悬,照得长廊之上隐隐绰绰,她站了片刻,余光扫见廊庑尽头有个身影在暗处站着,看那轮廓,就知道是他。 也不知他在那里等了多久,怎的连宾客都不招呼了吗?明妆转身望过去,他没有挪步,仍在阴影处站着,只有那青白玉的袍角被风吹拂,偶尔在光波下漾出一点涟漪。 廊庑尽头的阁子里没有点灯,想是常年包场的贵客去赴别人的宴,今日闲置了。明妆等了等,他不愿意过来,那就只有自己过去。 一步步走向他,听得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但步履从未如此坚定过。渐渐地,看清他的眉眼了,那幽深的眼睫低垂,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大约因为尴尬,他苍白地辩解:“阁子里人多,还是外面凉快些。” 明妆没有应他的话,直愣愣问:“你昨日为什么送那些东西过来?” 他分明踟蹰了下,“正好出城巡营,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设摊……” “还买花?” 他愈发局促了,半晌点头,“我看那花很好……” 可惜她不领情,蹙眉道:“好什么,香得我一晚上没睡着!” 她从未这样和他说过话,语气里透出许多困扰和不耐烦来,他的心沉下去,隐约知道了结果,她应当是很重视汤家这门亲事,所以彻底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了。 可是他连叹息都不敢,沉默了良久,只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茉莉花。” 对面的人好像更生气了,尽管压着嗓子,声调依旧微扬,诘责道:“你还让你母亲去了汤府,托我干娘做媒,是么?” 如果这里有个地洞,他八成会毫不犹豫钻下去。终于最令他绝望的情况出现了,他一直担心让她知道真相,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现在果真如此,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他试图挽回,但修补不了破碎的嗓音,“小娘子,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只是不小心生出了非分之想,是吗?” 昏暗中,他的眼睫仿佛蒙上了严霜,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了,极慢地点头,“我知道不应该,都是我的错,我让你为难了。” “李判,你有时候真可恨!”她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你母亲,为什么要惊动我干娘?难道你自己不长嘴吗?” 他羞愧不已,“我不想慢待了你,既然要提亲,就该郑重其事,三书六礼。”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怎么知道我答不答应?”她负气道,说罢又漠然打量了他一眼,“还有,你不知道自己很高吗?这样直挺挺站着,我有话要说,还得仰着脸望你。” 他已经没了指望,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颓然低下头,听她发泄愤懑。 可她的手却捧上了他的脸颊,在他错愕之际,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李宣凛,你如此轻薄我,不给我一个交代,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娘!” 第76章 他惊得魂不附体, 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这触感真实,香而软,是她的嘴唇。 一切发生得太快, 像一场梦, 他怔忡望着她,那种不可置信的模样, 仿佛自己受了暗袭似的。 明妆知道他惊惶, 自己也惊惶, 但这种事她已经肖想了好久, 甚至偷偷在梦里演练过,他不知道罢了。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李判的嘴唇亲起来真是甜软,这唇就像他的心一样,从来不会伤害她, 从来温暖善良。 好在这地方不够亮堂, 照不见她的脸, 否则自己脸红的模样要被他看见了, 那么半日的虚张声势都是假的,他会看出她色厉内荏, 多不好意思!自己能做的已经全做了,抛开姑娘的矜持, 主动亲吻了他, 他要是还不开窍, 那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但在这里细数衷肠, 环境不对, 毕竟有宾客来往, 要是被人撞见,虽说男未婚女未嫁,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他欠她一场郑重的吐露心声,要好好说明白他这阵子的所思所想,自己作了这么大的牺牲,他怎么还呆呆的?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迎光而立,总算眼里浮起破冰的热望,急切叫了声“小娘子”,想去牵她的手,可她却退后一步避让开了。 她抬起一根细细的手指,朝他面门指了指,意思是警告他不可声张。然后挽着她的缭绫披帛,若无其事地返回酒阁子,推门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弯腰进去了。 他站在原地,心底经过一场恶战,所有的负累都被她斩杀于剑下。他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她也对他有意,这一瞬狂喜充斥他的心,他想大喊,想大笑,想让全世界知道他的快乐。 明日就去下聘! 他用力握紧双手,去他的仪王,去他的名声,他不过想迎娶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顾忌!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了,从最初的心慌气短到现在的回味无穷,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而已,他连婚后的种种都想到了。 脸红心跳,浑身也有使不完的劲,可惜这地方太小,不够他施展拳脚,他旋磨打转,冲着斑斓的汴河兴奋地挥了一拳,就是这种单纯的快乐,他觉得自己要高兴疯了。 然而大喜过后,又隐约生出一点酸楚来,他的苦恋,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从今天起,他能光明正大喜欢自己心里藏了多年的女孩子,不再拿自己当副将,可以用尽全力去爱护她,再也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人世间挣扎了。自己明明很心疼她,可为什么在这种人生大事上,竟要她来主动示好。现在回想,不免恼恨自己太懦弱,如果一早鼓起勇气对她说了,何至于让她一个女孩子放下身段! “俞白……”有人推开酒阁子的门吵嚷,“刚喝两杯你怎么就跑了?凉快够了来接着喝!” 一场天知地知的感情演变,就在刚才的夜幕掩映下发生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欢喜。原本他很厌恶饮酒,更厌恶有人劝酒,但现在一些都变得很有意思,每个人也都很可爱。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朗朗应了声“来了”,经过她所在的酒阁子前微微驻了驻足,他知道里面灯火辉煌,他的身影投射不到窗纸上,但他希望她能感觉得到,他从这里经过,隔着门扉也在爱她,她独自去应付那些素不相识的贵妇们时,可以不觉得孤单。 所以好心情让场面上的应酬变得更为尽善尽美,每位宾客都尽兴而归,鹤卿临走时朝他拱拱手,“多谢款待,等下回我与般般定亲,再请郡王来我家畅饮。” 李宣凛回了一礼,唇角勾出浅淡的笑意,“这话说得太早,对般般是种冒犯,还请汤公子慎言。”说着比了比手,“汤公子请回吧,一路小心。” 鹤卿心道看这模样八成是翻身了,刚才出门吹风,怕不是白吹的。自己忙活半日,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幸甚幸甚。实在是般般托付,自己不能推辞,不然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在这封疆大吏面前嘚瑟,又不是活腻味了。 “不困,牵我的马来!”他最后威风地喝了一声,小厮将马送到他面前,他翻身上马,潇洒地摇了摇马鞭。走上一程,忽然想起来怎么没送般般回去,待扭头寻找,易园的马车早就乘着夜色往御街那头去了。 李宣凛耐着性子送客,视线总不由自主往南张望,身旁的李度拱手替他打点,“多谢赏光,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大概很不满于他的心不在焉,待把宾客送得差不多时,气恼地朝他呵斥了声,“你这一晚上魂不守舍的,在做什么?要不是我替你撑着,今日这宴饮非办砸了不可。” 基于父子俩的相处习惯,通常用不了几句话就会呛起来,但今日竟是奇了,李宣凛向他做了一揖,“多亏父亲了。”说完再没有逗留,接过了七斗送来的马缰,二话不说便策马南奔了。 李度简直有点傻眼,怔愣过后气呼呼冲着赶来的姚氏吆喝:“他就这么跑了?还有没有点规矩?账结清了没有!” 姚氏嫌他现眼,直皱眉,“他府里的管事自会善后,你还怕他办宴不结账吗。”见李度又要挑剔他失礼,姚氏忙把他的嘴捂住了,“郎主,你想不想让他娶新妇?想不想抱孙子?” 李度一思量,果然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那就多多包涵吧!”姚氏说着,心满意足地掖手微笑,“你不知道咱们二郎有多难,这回总算成事了,咱们回去也要准备准备,想是用不了多久就要办婚宴了。” 那厢一匹快马到了易园前,门前没有马车的踪迹,想来她已经入园了。他顾不上拴马,急急闯进门,结果在门上又遇见马阿兔和任嬷嬷的阻拦,马阿兔万分为难地说:“对不住啊郡王,我们小娘子发话不见外男,所以不能让您进去。” 李宣凛有些恼火,“我算什么外男!” 统领万军的大将,雷霆震怒着实让人心惊胆战,马阿兔被他一反问,吓得腿都有些站不稳,但作为一个尽职的门房,必须贯彻家主的命令,于是讪讪道:“这样,郡王暂且等一等,容小人们进去通传。” 朝着任嬷嬷直使眼色,任嬷嬷“哦”了声,刚要转身进去,李宣凛却没有耐心等了。他一反常态,蹙眉道:“我有要事见小娘子,你们不必通传,要是小娘子责怪,我来替你们赔罪!”说罢一扬手,马阿兔被他扬了个趔趄,只得眼巴巴看着他闯了进去。 “怎么办?这下报信也来不及了,小娘子不会生气吧?”马阿兔惶然看了看任嬷嬷。 任嬷嬷吃过的盐到底比他吃过的米多,瞥了他一眼道,“人家郡王说了替你赔罪,赏你这么大的脸,你还怕什么?” 本来就是小儿女之间闹别扭,从上回郡王又是菱角又是花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古怪的困局,就得有人先冲破,一向守礼的郡王能打破沉闷,好事就不远了。 回身朝内看,郡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上,很快进了内院。 云翳遮住了月亮,园子里错落燃着灯火,明妆小院前的滴水下挂着几盏灯笼,女使在檐下往来走动,他步履匆匆闯进内院,院子里的人乍一见他,都吃了一惊。 煎雪“咦”了声,“郡王怎么来了?” 他没有理会,只问:“小娘子在吗?” 女使们望着他,都有些纳罕,还是商妈妈从里间走出来,淡声应道:“小娘子上跨院去了,李判想见她,就去跨院吧。” 他听了转身朝跨院奔去,连接两地的路径他早就回忆过千万遍,很短的一段路程,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显得无比遥远。 终于看见半开的园门了,还是这样寂静森然的样子,门上没有守门的婆子,也许那些婆子又吃酒去了。 他急急穿过去,终于在昏暗的天光下,发现了正屋的一星灯火。 匀了匀气息,他走到门前伸手推开了门扉,几乎在迈进去的一瞬间,那星灯火忽地黯了,整个世界陷入混沌里。好在月亮出来了,月光穿过半开的支摘窗,静静洒在莲花砖上,他就着微光看见她的身影,明明小小的姑娘,却左右他的喜怒,蛮狠地牵扯住了他所有的思念。 先前她的话,自己没能赶得及回答,现在许诺也不迟,便道:“我轻薄了你,愿以一生为酬,一点一滴补偿你。”他不敢莽撞,慢慢走近她,“般般,你原谅我的怯懦吧,我也曾痛苦挣扎,可我没有勇气,不敢向你坦诚,甚至我每一次迎上你的目光,都觉得难堪至极,我是个卑鄙的伪君子,一面装得大仁大义,一面却在暗暗觊觎你。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我的想法,你会不会恨我?会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敢尝试,因为我输不起。” “真是说的冠冕堂皇。”对面的人寒声指责,“因为你输不起,所以宁愿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别人,你从来就不曾问过我,心里究竟喜欢谁。这次是因为你母亲的主张,才会把事情泄露到周大娘子面前,如果没有你母亲张罗,你在做什么?还在多愁善感,还在怕对不起我爹娘?” 他沉默了下,说是,“我顾虑太多,仪王谋反之前我下过决心,若是事情妥善解决,就向你说出心里话。可是仪王伏法后,我又担心让你与我有牵扯,会不会令人背后议论你,说你早就与我有私情,里应外合谋算仪王……女孩子的名声太要紧了,我不敢冒险。” 浸泡在黑暗里的明妆忽然哭出来,“可你还是没有来问一问我,是否在意被人背后议论,是否在意所谓的名声。其实我有了你,还要那些做什么,有你便什么都有了,你这傻子!” 他被她骂了,听见她的呜咽,矜持再也支撑不住这身躯,像渴极的人找到水源,不顾一切地迎上去,把她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用力将她纳进胸怀,用力填补住心里缺失的那一块,颤声说,“不哭,不哭了般般……幸好还来得及,幸好你比我勇敢。这次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犹豫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样我便有恃无恐,不会因自己的私欲羞愧,不会想要抱你的时候畏首畏尾。” 怀里的姑娘依旧大声抽泣,却没有再说话,微微挣了挣,挣出双臂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要这样抱着。” 他失笑,这是什么抱法,分明是孩子对大人的依恋。 明妆却喜欢这样,甜蜜地挂在他身上,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阿娘走了之后,就没有人这样抱我了。”她贴在他耳边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朵,“我在商妈妈她们面前,想撒娇的时候还要顾忌自己的身份,我怕她们觉得我不矜重,这全家上下都要依靠我,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可我也会累,累了就想有人这么抱着我,就像爹爹和阿娘小时候抱着我一样。” 他嗯了声,微扬的声调好像有些不满,“你又拿我当长辈吗?” 香奁琳琅 第62节 “你是离我最近的人,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小时候爹娘最亲,等长大了,你就变成我最亲的人,这样我就不会寂寞了,身边一直有人陪着,那多好!”她自顾自说着,气息咻咻洒在他耳廓上,“可你总不说喜欢我,总不说要向我下聘,我心里好着急,你一点都不知道!李判,我早就不拿你当哥哥了,是你自作多情,非要做我哥哥,难道做我的郎子不好吗?我这么好看,还会掌家,哪里亏待了你,让你动辄退避三舍。” 这迷乱的夜,野火花烧上身来,她在他耳边一递一声娇娇抱怨,他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是我不识抬举,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他的自卑,有时候真是没来由。明妆说:“你如今是郡王了,好高的爵位,可以让我吃穿不愁,为什么还会觉得配不上我?你的胆子要大一些,喜欢我就要告诉我,你不说我也不说,猜来猜去打哑谜,万一我果真嫁给鹤卿哥哥,那怎么办!”借着夜的掩护,明妆觉得自己真是大胆,原来情话说起来一点都不为难,那是堆在心里好久的秘密,一旦打破了,就源源不断流淌出来。 “李判哥哥,爹爹真有先见之明,你来陕州就住进我们家,爹爹莫不是早就给我物色了你吧!只是看你不开窍,最后犹豫了,没有发话让你娶我,对么?” 他被她的傻话逗笑了,“原来我早就是上门女婿了,命里注定我该娶你。” 明妆说是啊,又依偎过去,满足地叹息:“芝圆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快乐的小妇人,我也觉得是这样,因为我有李判。”她的足尖点在他脚背,轻轻撼了他一下,“你说呀,你可喜欢我?我要亲耳听见你说。” 她这样稚气粘人,简直像孩子一样。他那颗不安的心终于沉淀下来,沉溺进这无边风月里,搂紧纤腰一缕,郑重地对她说:“我喜欢你,易般般,很喜欢你。” 她心里甜上来,“有多喜欢?很多很多吗?” 他点了点头,“很多很多,多到数不过来,多到胜过喜欢自己。” 这样表白才勉强合明妆的心意,女孩子总是喜欢追根究底,既然喜欢,就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又追问:“那你究竟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呀,虽然我时时刻刻都可爱,但在你心里,总有一个最可爱的时候吧?”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仔细回忆,因为印象太过深刻了。他在一片迷蒙中望住她的脸,唏嘘道:“除夕那晚城楼前再见到你,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三年光景,足够让你长成大姑娘,可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孩子,直到那一日忽然看见你,你亭亭玉立,在人群中那么耀眼,那一刻我就动了心思,盘算着第 二日一定要去看看你。你瞧,这就是男人的龌龊心思,包裹在体面之下的不体面,今日全告诉你了,但愿你不会看轻我。” 明妆倒很喜欢他这样的坦诚,软软地偎在他颈边感慨:“这才是真的喜欢,是男人喜欢女人那种喜欢……你不问问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吗?” 他作势想了想,“什么时候呢?被仪王关在城南,我来救你那时起?” “不是。”她的嗓音变成小小的嘟囔,“是你把元丰立旗杆那回。我被他们欺负得厉害,你来帮我出气,抽出佩剑对祖母说,要送欺负我的人去见爹爹,那时候你就是我的英雄了。” 感情往前推算,好像都在很久以前便留了那份心,只是都不敢说出口,平白错过了那么多的时光。 不过现在却也不晚,无所顾忌地腻在一起,所有的亏空都填满了。 好欢喜,巨大的欢喜,这一整晚他都身在云端,仕途上的一帆风顺不过满足虚荣心,真要论打心底里的充实,还是要靠身边的姑娘。他小心翼翼搂着她,踩着月光缓缓摇曳,低下头与她贴得更紧密些。她很轻很软,顺从的模样,让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明妆才知道,原来相爱的人可以这样亲密,什么姑娘的端庄,在他面前都不要了,她就要这样放肆,这样孟浪,这样不成体统。 鼻尖与鼻尖隐隐相触,她瓮声问:“你何时向我外祖母提亲?” 他说明日,因气息相接,心头大跳,“我怕多等一日,你会被别人抢走。” 她说好,嗓音压得太低,只剩气音了,带着点小小的委屈嗫嚅:“我不会嫁给别人的,今生只嫁我的李判哥哥。” 云翳散尽的夜空,月光照亮这斗室,他看见她半仰着脸,眼眸里落进了满池星芒,微张的唇似在邀约……那一瞬,他的神魂都飞出去,只觉满世界都是她,她的唇齿眉眼,无有一处不让他颠倒,他几乎要溺死在这十里柔情中了。可他不敢吻上去,明明只有一寸而已,他竟下不了这决心。 她微微扭动一下身子,“李判哥哥,我今晚涂了新的口脂,这口脂是……甜的。” 只这一句话,整个人就燃烧起来,他带着她慢慢往后退,退到书案前,因他生得高,人便半坐上桌沿。松开紧扣她腰肢的手,他抬指抚触她的脸颊,然后顺势滑向耳畔,滑进她浓密的发间。 小小的脑袋需要固定,固定了便逃不掉了……他低头吻她的唇,轻轻地,不具攻击性地试探,从唇峰一直到舌尖。 他能感觉到她微微发抖,窒住了呼吸,浅尝辄止已经不够了,一场霍乱般的爱情,有太多的爱意不知应当如何宣泄,两个人都横冲直撞,两个人都辨不清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强迫自己清醒,依旧舍不得分开,依旧流连缠绵。他在那被他雕琢得莹润饱满的唇上又描摹了一下,这才哝声赞叹,“嗯……果然好甜。” 第77章 所以狠狠地亲过, 就算已经定情了吧! 明妆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听他剧烈的心跳。多好啊,原来李判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以前包袱太重, 太想做到最好, 才忘了自己也有七情六欲。现在她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将这块顽石撬动了, 刚才那一吻就像盖上了章, 今后这人就是她的, 绝不许别人觊觎半点。 至于李宣凛呢, 自然与她是一样的想法,他抬起手轻抚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小兽一样。 “与汤鹤卿的事,你若觉得难办, 就交给我吧, 我去枢使府上向汤夫人赔罪。大娘子走后三年, 是汤夫人处处照应你, 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你们彼此生了嫌隙。” 明妆仰头看他, 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锁骨上,含笑问:“你觉得愧对鹤卿哥哥吗?他都已经准备给我下聘了。” 李宣凛点了点头, “先前送客, 他还冲我炫耀, 说亲事定下之后要请我赴宴。” 明妆笑得愈发狡黠了, “我在想, 若是没有鹤卿哥哥这样急着要给我下定, 你是不是还会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 这回他倒笃定了,说不会,“这两日我过得并不好,议亲受阻,你又闭门不见,我心里很乱,连承办公务都无精打采。那日官家召我议事,我茫然听着,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好在官家没有动怒,看了我半晌,语重心长对我说,该娶一位夫人了,男人不娶亲,像浮萍没有根,被风一吹就乱了。” 说来惭愧,竟是那么明显,连官家都看出来了。 明妆觉得很讶异,“我常听人说,女子不成婚,没有儿女,才是浮萍没有根,你们男人也这样比喻,真是奇怪。” 他听后浅笑,软软的耳语,轻声说:“哪里奇怪。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自小便不得宠爱,于我父亲来说,我这个儿子是多余的,连我孤身远赴陕州,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如今就算建了府,挣了爵位,我的心还是没有归处,和浮萍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往后我有你了,你把我系住,让我生根,我就真正有了自己的家业,你看官家哪里说错了?” “那……”她犹豫起来,“官家可知道我们的事?我先前与仪王定过亲,仪王刚过世,我们就走到一起,不知会不会让官家起疑,回头再针对你。” 他说不会,“你不必担心那个,仪王有反心不是一日两日,官家观察了他两年多,也早知道大将军的案子与他有牵扯,这样情况下,怎么将你们看做一对?所以亲迎定在七月里,是因为料准他会赶在我去陕州之前起事,一旦事败,你们的婚事也就不成了。且官家在封赏你之前亲口对我说过,让你自行婚配,说明禁中不会干涉你的亲事。只不过禁中大度,咱们却不能招摇,自家办了就是了。等到大婚时候,仪王的事也过去了,到那时我再还你个盛大的昏礼,让你风风光光出阁,好不好?” 明妆不是个小事上计较的性格,自然满口应承。说来说去,又得回到汤家这门亲事上,李判对汤家显然很愧疚,自己也就不再捉弄他了,老老实实告诉他:“其实鹤卿有了喜欢的姑娘,但因两家早前有过节,这门亲事难得很,他也不敢同家里长辈说,所以干娘一向不知情。这回的事,是他有意替我试探你,要是没有他,你会想着给我买菱角和茉莉吗?” 李宣凛听罢,这才松了口气,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也学会和我耍心眼了!”只是怨而不怒,悠哉地盘算,“过上两日我设宴单请他吧,好生谢谢这个大媒。”究竟一段婚姻,还是和和气气谁都不要伤害的好。一切的疙瘩解开了,便可以心无旁骛地相爱了。 低头看看她,这样可人的姑娘,平时分明独立果敢,在他面前就小女儿情态尽显。他喜欢她软软依偎的样子,让他知道自己被她全身心信赖着,像那时在陕州官衙,她做错了事被大将军责罚,第 一反应就是躲在他身后,学着银字儿里的唱词大喊“李判护驾”。 他们的渊源太深了,深得无法细数,深到渗透进骨髓里,想要拔除只有割肉敲骨。但这样腻在一起的时光总是短暂,明妆依依不舍松开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无措地抿了抿头,才发现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要是这样回去,怕是要让商妈妈她们误会了。 “怎么办,这里可有镜子啊?”她四下望了望,室内光线不够亮,但也能看清各处陈设,男人住过的屋子,好像真没有菱花镜这种东西。 他见她着急,自告奋勇说:“我替你绾发。” 明妆很惊讶,“你会绾发?” 他嗯了声,“我十二岁便入军中了,这些年没有人伺候,事事都要靠自己。”一面说,一面拉她坐下,“不过姑娘的发髻和男人不一样,怕是不能让商妈妈完全看不出破绽。” 可是能嫁个会绾发的郎子,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明妆端端坐着,笑得心满意足,“你就算替我绾个男子的发髻,我也敢顶着它回去。” 这就是不再对自己的情感讳莫如深了,用不着伪装,即使贴身伺候的人看出端倪来,她也不管了。 但世上有一种人,做什么都能像模像样。你永远可以信任他们的细致,就像李判,虽然武将出身,却没有那种大而化之的鲁莽,他仔细拆开她乱了的那绺发,没有梳子便以指为梳,慢慢地、小心地,在那青丝间穿行,然后按着原来的纹理重新盘上去,连插发的小簪子都半点没有移位。 待整理好了仔细观察,背后看完看正面,月光正是那么巧,不偏不倚地照在她肩上,将那精致的脸庞映照得也如皎然明月一般。 他看得有点痴了,今天是全新的发现,发现以前的小女孩不见了,坐在面前的是一人间绝色。自己明明与她很熟悉,但每次看见她的脸,都有种初见的感觉,初见便生新鲜,便生出又一轮的腼腆。 “般般,我明明看着你,却还是想你。”他望住那张脸,简直觉得自己有病,好像思念成了习惯,怎么都改不掉了。 明妆歪着脑袋思忖,“如何才能止住你的相思啊?”立刻会意了,慢吞吞在他唇上又啄一下,“这样?” 他心里开出花,乘胜又追上来,那样玄妙旖旎的耳鬓厮磨,这夜啊,是这辈子最美好的夜,连天上看戏的老天爷,他们也都虔心地感激了一番。 可惜在这跨院蹉跎了太久,就要不成体统了。他只好拉她起身,贴着她的耳廓说:“该回去了,黑灯瞎火独处了这么久,商妈妈她们一定不安得很。” 她却有些意犹未尽,小声嘀咕:“你今夜能住在这里多好!” 他听后微顿了顿,浓重的鼻音晕染出一种过分暧昧的情调,在她心弦上拨动了一下,“等成婚后,我每日都住在这里,住一辈子,再也不走了。” 她听了欢天喜地,“那可真成了倒插门的郎子了,我爹爹和阿娘平白得了个儿子,一定很高兴。” 其实沁园离这里那么近,出嫁还是入赘没有区别。只是人生玄妙,转了一圈,才发现两个人之间一切早就就绪了。 从跨院迈出去,又是崭新的天地,夏夜的树木很喜人,走过无数遍的园子今夜也特别迷人。他们牵着手走在小径上,穿过月洞门,远远见院门上有人等候,心里知道该放开了,却还是依恋着。直到越走越近,近得足够让人看见了,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这回连反应一向慢半拍的午盏都明白了,没有立时迎上来,憋着笑,看了商妈妈一眼。 商妈妈垂下的手在袖中扒拉了午盏两下,装得若无其事般,慢悠悠转进院门内去了。 看来还是被发现了,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都有些讪讪。月上中天,到了人定的时候了,明妆道:“快些回去吧,明日官家视朝,五更就要出门了。” 他说好,目光却眷恋地在她眉眼间流连,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向后撤了一步,“你也进去歇着吧,等我散朝就来提亲。” 其实提亲不是简单的事,需要筹备的东西也多,一日之间全都办妥,实在是有些赶了。 明妆道:“不用那么着急,过两日也行,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了。” 可她不明白他的忧惧,战场上作战,他有的是耐心熬垮敌人,但在面对两个人的婚事时,他却连一天都不能等,害怕迟则生变,他只要稍稍一晃神,她就会变成别人的了。 然而不好意思让院门内的人看出他的急切,于是让明妆放宽心,“我母亲已经替我预备了,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会少。至于冰人,我去托付徐国公夫人,她替好几家保过大媒,每一家婚后都很和美……”说着羞涩地笑了笑,“请她出面,图个吉利。” 终于啊,终于他要来向她下聘了,明妆心下欢呼,面上笑得矜持,颔首说好,“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 他得了她的首肯自然欢喜,含着笑,倒退着往园门上去,仿佛这样能多看她几眼。 她掖手站在那里目送他,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意气风发过。他脚步轻快,抛下了一身少年老成,爱情来了,人生一夜回春。 午盏终于探出头来,望着李判离开的方向,挪步蹭到明妆身边,压声问:“小娘子,李判是要来提亲了吗?你们已经谈妥了?” 见她赧然点头,商妈妈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说:“提心吊胆这么长时候,终于定下了。定下了好,否则一辈子不甘,就算嫁作他人妇,也会念念不忘。” 这是漫长凛冬过后的最大好消息,回到上房后商妈妈便与赵嬷嬷商议起来,家里该添置些什么,备着小娘子成婚后用起来更顺手。 “褥子!褥子一定要多多筹备,一半放在易园,一半运到沁园去。小娘子不是常嫌李判的床榻单薄么,她女孩儿家身娇肉贵,那种军中的硬板床可睡不惯。”赵嬷嬷越说越欢喜,抚掌道,“哎呀,小娘子要与李判定亲了,照着我心里的想头,比当初与仪王定亲还要高兴。仪王虽爵位高,却不是知根知底,最后闹成这样,险些带累了我们小娘子,到底靠不住。反观李判,李判多好,人忠厚,又懂分寸,将来成了婚,也如那时候郎主对大娘子似的,还求什么呢。”说着怜爱地打量明妆,眼里闪出一点哀光来,“大娘子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小娘子出阁时候有母亲安排,省了多少心力!” 赵嬷嬷因是阿娘的陪房乳母,与阿娘的感情非常深厚,追忆起阿娘来,连带着明妆鼻子都有些发酸。 探过去拍了拍赵嬷嬷的手,明妆道:“我有你们,还有两位小娘,有大家替我张罗,我还担心什么!” 商妈妈怕赵嬷嬷触景生情,忙岔开了话题,“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做什么伤嗟起来!小娘子要与李判定亲,我真是高兴坏了,小娘子还记得上回鹤卿公子给打的皮子吗?先前还说给表嫂做卧兔儿,后来等皮子晾干,天都热起来了,没能送出去。这回正好派上用场,回头我给你量个尺寸,料着今年就能用上了。” 明妆红了脸,“妈妈怎么想得那么长远。” 商妈妈笑呵呵道:“哪能不长远打算,我都想好了,后日上州北钮家彩帛铺定百子被去。那被子要找十全妇人现绣出来的才好,从下定到绣成,少说也得个把月,不赶紧筹备,怕大婚时候赶不及。” 总之家下的妈妈和嬷嬷们这回是有事可忙了,明妆心里惦记的是另一桩,今日得给干娘一个交代,就这么闷头和李判下定,唯恐会伤了干娘的心。 于是第 二日一早,让赵嬷嬷上麦秸巷请外祖母和舅母们过易园来,自己则去了一趟汤府。甫一进门,周大娘子便知道了她的来意,把人迎进花厅后长吁短叹:“终究是鹤卿那小子没有造化,平白错过了好姻缘。” 明妆自是不能把鹤卿的老底透露出去的,什么时候同父母坦诚,那得让鹤卿做决定。自己呢,就算□□娘埋怨,担着就是了,因此只管低头致歉,“还请干娘原谅我,不是鹤卿哥哥有什么不好,是我……我心里早就喜欢郡王了。那么多年的情义难以割舍,加上爹爹和阿娘过世后,他又一路帮衬着我,所以听说姚娘子托干娘提亲,我连想都没想,就偏向那边了。” 她很坦诚,半点没有遮遮掩掩,这也是她的难得之处。周大娘子看着她,遗憾之余又觉得欣慰,“好孩子,你倒是把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了,还在替那个不成器的鹤卿遮掩。他的事,册立太子那日芝圆全告诉我了,让我不能因私偏向鹤卿,硬把你们凑成一对。”说着悲怆而纳罕地摇头,“我真是想不明白,他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上信阳县君,那颖国公和咱们家有前仇,他不知道吗?如今可好,非拿热脸去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反正这事我不管,由得他去,他就算一辈子不娶,了不得我汤家绝后,我也绝不能向颖国公家低这个头!” 明妆没想到周大娘子竟有这么大的气性,忙好言宽解:“干娘千万不要说气话,这是何等大事,当真耽误了,将来会后悔的。鹤卿哥哥也同我说了,他和信阳县君是两情相悦,彼此都拒了家里安排的亲事。鹤卿哥哥倒还好,至多挨您一顿骂,过去便过去了,信阳县君是女孩儿家,她得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违背父母之命啊!以我的浅见,上辈的恩怨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因此断送了鹤卿哥哥的姻缘。如今枢使府今非昔比,颖国公宦海沉浮多年,不会看不清里面的门道,他们家等的,说不定就是咱们一低头。” 周大娘子的性子很耿,好说话的时候分外正直,不好说话的时候则拧,拧得山路十八弯。明妆相劝的几句话她都明白,也毫不避讳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就是不愿意低这个头。颖国公家那个天杀的小舅子,把鹤卿二叔的腿打断了,他二叔这会儿还瘸着,连门像样的亲事都说不上,这冤屈我们找谁去理论?那个祸首被流放岭南,实则是便宜他了,依着我们的意思,合该杀了他的头,才解我们的心头之恨。这样的两户人家,你说结的什么亲?全上京那么多的好姑娘,难道只信阳县君才能入鹤卿的眼吗?我恨就恨这不听话的杀才,偏和爹娘作对,弄得我们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再者你干爹那样的脾气,三句话不对,没准就要和颖国公打起来,你说这亲事还怎么谈!” 明妆也有些无奈,“这件事不要惊动家主,后宅也能办妥,干娘为着鹤卿哥哥,与颖国公夫人好好说说吧。” “那妇人——”周大娘子不屑地撇嘴,“小肚鸡肠得很,流放的是她兄弟,原就咬牙切齿地恨咱们,这回还不得了势,狠狠扳回一局来。”说罢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了,你不能做我家媳妇,我心里虽觉得遗憾,但你能嫁给丹阳郡王,我知道他一定会善待你,到底也放心了。他可同你说了,什么时候过定?” 明妆难堪道:“我昨日逼他说了心里话,他今日就要来下定了。” 周大娘子吃了一惊,“是个急性子,想是怕到手的媳妇飞了,可见是真的将你兜在心里了。”边说边让林嬷嬷准备起来,携了明妆道,“走吧,这样大事,干娘一定要在场,好好叮嘱郎子几句话。你不知道,没有成婚之前咱们最大,什么要求都能提,等成了婚就剩过日子,什么话都不了了之了。” 明妆忙应了声,今日原本是来告罪的,没想到干娘愿意出席,真让她喜出望外。携了周大娘子赶回易园,进门见袁家的女眷都来了,正坐在花厅里饮茶。大家对周大娘子家的郎子荣升了太子一事,充分表达了庆贺和艳羡,啧啧说:“这是做了几辈子的善事,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有今日这等福气啊!” 周大娘子正要客气一番,忽然听婆子进来回话,说议亲的到了门上,正往前院抬聘礼呢。 袁老夫人和周大娘子一听,忙让人把明妆搀了进去。议婚有议婚的规矩,姑娘轻易还不能露面,长辈们则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相一相新郎子,断一断这门亲事的根底了。 香奁琳琅 第63节 第78章 长辈们且赶到前院去迎接, 见郑国公家富态的樊大娘子正着人清点妆抬,眉开眼笑说:“承蒙郡王看得起,今日托我来给县君下聘,这二十八抬聘礼可都是实抬, 我还同姚娘子打趣呢, 纵是人家嫁女儿,也未见得有这些陪嫁。” 一同前来的姚氏今日格外喜气, 笑着说:“不过是从后府运到前府, 给自己长长脸罢了, 不拘几抬, 都是我们的一片诚意。”然后又向袁老夫人行了一礼,“原本今日不该是我来,但我实在是欢喜,也顾不上那许多了,请老太太见谅。” 袁老夫人忙说:“娘子这是哪里话, 你是郡王生母,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该来的了。”嘴里说着, 抬眼朝外望, 竟没有看见那位新郎子,便纳罕地问姚氏, “怎么不见郡王?可是公务上忙,抽不出身来?” 姚氏说哪里, “今日这样要紧的事, 纵是再忙也要撂下了, 公务又办不完, 娶妻一生可只此一次……”话还没说完, 便朝门上指了指, “瞧瞧,这不是来了。” 进门的李宣凛穿着一身皦玉的襕袍,因是郡王的爵位,那通臂的袖襕与膝襕绣得繁复,在日光下闪出细细的碎芒。他原本就生得一副芝兰玉树的相貌,今日来前仔细收拾过,发髻端端束着,戴着紫金的发冠,照着老人家的说法,年轻人不拘男女,鬓发就要利落,越是利落人越灵巧,福气也越好,单从这点上看,就符合长辈们择婿的要求。 只不过他手里提着两个老大的食盒,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厮在后面双手空空地跟着,看样子也不像落下的聘礼呀。 大家面面相觑时,他迈进门槛到了堂上,年轻的脸上带着腼腆之色,把食盒交给了两边女使,拱手向众人行礼,对袁老夫人道:“般般爱吃蛮王家的乳糖真雪和樱桃煎,我听说今日新到了一批南地樱桃,所以在那里略等了片刻买上几份,也给长辈们佐茶消遣。” 这样一说,众人立刻便对这郎子的体贴大加赞赏,不是送来二十八抬聘礼就万事大吉了,人家还将般般的胃口放在心上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郎子知道你爱吃什么,要紧时候还记得给你捎带上一份,那么将来过日子准错不了。别以为这细微之处可以忽略,多少汉子和妻子一头睡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妻子的喜好和忌口,至少就这点上来说,这位新郎子便已经胜出那些油腻的老女婿一大截了。 “快快……”袁老夫人张罗,“取一盒送进内院去,另一盒打开大家尝尝,不要辜负了郡王的好意。” 一份份拿荷叶小盏承托的樱桃煎送到每一位手上,这场议婚的仪式不像谈判,忽然就有了家常的温馨。周大娘子笑着说:“我今日原是打算来好好嘱托郡王,往后一定要待我们般般好的,现在是吃人的嘴软,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家都发笑,细想之下果然是如此,这样周到的郎子,你再多的嘱托都是多余的,人家心里都知道。 但李宣凛的反应绝对机敏,他立刻便向周大娘子拱手,“请干娘放心,我与般般年少时便相熟了,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起经历过许多,我对她的情义,不单单是今日求亲这么简单。若长辈们信得过我,将她交给我照顾,我定然一辈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老天可为我作证。” 大舅母萧氏一听便称心,含笑对袁老夫人道:“郡王是领兵打仗的人,军中讲究一诺千金,今日既向长辈们承诺,老太太大可放心了。” 袁老夫人也喜滋滋点头,“那日太子与太子妃大婚,我在婚宴上倒是远远见过郡王一面,只是碍于当时不便,没能好好说上话。今日大家是为着这门好姻缘碰头,不瞒列为大娘子,我真是十分中意,往后我们般般有依靠了,我再也不必为她日夜悬心了。” 樊大娘子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我就说有福之女当入鼎盛之门,这样好的姻缘,哪里还用得上我这冰人好话言尽!大家坐着喝喝茶,吃吃点心,婚事就定下了,这可算我保的最轻松的一桩大媒了。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日后大婚和孩子百日宴上,我可是要坐主桌的。”说着转头望向李宣凛,“郡王,这事咱们就说准了。” 李宣凛自然说好,“我们也借着公爵夫人的福绥,绝不敢慢待了夫人。” 樊大娘子满意了,复又偏身对袁老夫人道:“既然两家都合心意,不妨把小娘子请出来。反正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袁老夫人说对,吩咐身边的仆妇:“快进去传话,让小娘子出来相看郎子。” 袁老夫人是绝对懂得话术的,即便再合心意的外孙女婿,也绝不自贬身价,说什么拜见婆母之类的话。让小娘子出来,是小娘子相看郎子,而不是让郎子相看,袁家的姑娘们说合亲事时都是这样姿态,不去上赶着巴结,将来在婆家也不会受人冷眼。 等人露面的当口,众人照旧饮茶吃点心,樊大娘子感慨:“当初易园建成那会儿,我们夫妇还来吃过席呢,这么多年,园子保存得还这么完好,可见小娘子不容易。” 袁老夫人说是,“我们的孩子,算是多灾多难的,少时吃了好些苦,就指着找个可心的郎子,将来让她太太平平度过余生。” “眼下好郎子可不就来了,不光太太平平,还要风风光光的。”樊大娘子说话间又看了新郎子一眼,见他正急切望着门上,遂笑着对袁老夫人道,“老太太,若是没有异议,我看尽早把婚期定下吧。早早亲迎,两家都了了一桩心事,只等来年抱个大胖小子,老太太又要做曾外祖母了。” 袁老夫人颔首,“回头瞧个好日子,说办就办了。” 这里正商议着,外面女使通传,说小娘子来了。大家朝门上看,见姑娘穿着春辰的半臂,底下配凝脂的裥裙,胸前太一余粮的绣带垂委,绣带底下有银铃坠角,每走一步都有袅袅铃音。进门倒也不显得小家子气,先向堂上的长辈见礼,然后望向起身的李宣凛,两个人视线一相交,便腼腆地微低下头,唇边抿出了玲珑的甜盏子。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看在眼里,心领神会。姚氏这回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婆母看儿媳,也看出了点点泪意。 二舅母黄氏见她眼泛泪花,温存道:“姚娘子往后就放心吧,只管踏踏实实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你且等着坐享天伦就是了。” 姚氏说是,隐去唇边的苦涩,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该向人诉苦,但这些年的艰难自己知道,如今总算修成正果了,只要孩子一大婚,自己就等着抱孙子——抱孙子啊,真真做梦都要笑醒。二郎今年二十五了,合该给家里添个小人儿,自己日后有儿有媳有孙子,这辈子没白活,在唐大娘子手里受的委屈,便都不值一提了。 既然相看对眼,就正经过礼吧,聘礼放在院中让长辈们过目,女家首肯之后回鱼筷,小娘子也要向郎子赠礼,送上罗帕与荷包。 明妆到这刻才敢确定自己许了李判,与上回同仪王定亲不一样,这回是真的入心,真的天随人愿。只是碍于人多,两下里不便说话,但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里的欢喜了。 大礼终于过完,姚氏看看这佳儿佳妇,脸上尽是笑意。 樊大娘子打趣,“婆母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啦!” 姚氏说可不,“眼下婚事定准了,我也敢同亲家说心里话了。二郎的婚事,早前我们大娘子没少操心,可我就是瞧着般般甚好,加上二郎对她一往情深,我们做父母的还求什么,只求孩子美满,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袁老夫人自然也要客套应承:“可惜我那女儿走得早,般般没有母亲照应,孩子苦的很。不过待出了阁,有婆母疼惜,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牵住了姚氏的手,“亲家,我的般般,往后就有赖郎子和姚娘子了。孩子年轻,若她有什么不足之处,请娘子同我说,我来管教她。” 袁老夫人是个含蓄的人,虽未直言外孙女不需外人管教,但姚氏立时就听明白了,忙道:“小娘子是个周全的孩子,既入了我家门,我拿她当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老太太只管放心。” 有了这样的表态,袁老夫人也遂心了,这时周大娘子方与姚氏笑谈:“还是姚娘子比我有福,咱们两家一同相准了孩子,最后花落你家了,我啊,真是眼红得很呢。” 姚氏道:“我那日莽撞登门,大娘子公正,才有今日的好结果,我还要多谢大娘子成全。” 萧氏见大家相谈甚欢,忙着张罗起来,“我来时在梁园定了一桌席面,这等好日子,合该全家庆祝一番。过会儿外子和二叔一并过府,陪着咱们李郎子好好喝上一杯。” 周大娘子亦道好,一面叫了身边女使,“回去一趟,看郎主到家没有,若是到家了,请他也过府来。” 女使应了,快步出门承办,女眷们也都站起身,打算挪到后面花厅里去。 走了两步,见明妆和李宣凛还跟着,周大娘子发了话,摆手道:“你们上园子里逛逛去吧,等你干爹和舅舅们来了,我再打发人去叫你们。” 两个人闻言顿住了步子,赧然目送长辈们顺着木廊往北。大家都对这门婚事乐见其成,走上一程,不时回头瞧一瞧他们,说说笑笑间,佯佯穿过了月洞门。 明妆贴身的女使们见状,也识相地告退了,这长长的木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宣凛此时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悄然牵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今日好漂亮。” 明妆红着脸微笑,“因为你来提亲,我出来见人总要打扮打扮。”说着侧过脸让他看,“我画了眉,还点了口脂,都是上京最时兴的货,千金难求呢,好看么?” 他的目光像水一样,在她脸上款款潆洄,抬起手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好看,因为我的般般生得美,才显出这些玩意儿难能可贵。回头让商妈妈和午盏去脂粉铺子里,把余下那些也买回来,防着被人买空了,自己且囤一些,可以慢慢用。” 明妆笑起来,“你如今这么会说话,我听着高兴得很呢。” 他也有些唏嘘,“以前有满肚子话,不敢对你说,现在我心里想什么,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你。” 两个人牵着手,在廊上缓行,穿过重重月洞门,一重有一重的景。 不知不觉走到西园,他偏头对她道:“我们去小祠堂,给大将军和大娘子上柱香吧。” 那小小的院子里有婆子专事伺候香火,见他们进来,忙抽香点燃了,恭恭敬敬呈献上来。 李宣凛持香在灵位前长跪,向上道:“大将军,俞白无能,近日方为大将军扫清冤屈,这份清白来得虽迟,但总算给了大将军交代,大将军也可瞑目了。如今邶国归顺,陷害大将军的奸人也已伏法,请大将军原谅俞白私欲,今日来向小娘子提亲了。大将军临终时,曾命俞白看顾小娘子,俞白斗胆,想生生世世与小娘子在一起,还望大将军与大娘子成全。”他说着,转头望了明妆一眼,复又道,“俞白虽不成器,但有满腔赤诚,一心一意对待小娘子。大将军与大娘子在上,俞白向二老立誓,此生不纳妾,不看小娘子以外的女子一眼,一辈子钟情小娘子一人。若有违誓言,罚我身败名裂,永坠阿鼻地狱。” 明妆听了,心里半是安慰半又惴惴,嗔道:“我明白李判的心,可也不必这样立誓,倒吓着爹爹和阿娘了。”说着提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向上参拜,“爹爹,阿娘,我在上京转悠过好几圈,看来看去实在没有比李判更好的郎子了。虽然他不善言辞,不会讨姑娘喜欢,愣头愣脑又大我好几岁,可我一点都不嫌弃他。我知道爹爹和阿娘最疼我,但凡我喜欢的郎子,爹爹和阿娘也一定喜欢,既然如此,那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了吧!请爹爹和阿娘在天上保佑李判哥哥官运亨通,保佑我们婚事顺利。爹爹的坟茔,李判哥哥已经派人去陕州迁回了,待得今年冬至,便将爹爹和阿娘合葬,了却阿娘的遗愿。” 这骄傲的小娘子,在告慰父母的时候还不忘取笑他两句,他笑得无奈,却甘之如饴。 将香插进香炉,两人并肩叩拜下去,今日禀告过父母,这门亲事就算真正议定了,这才放心从小祠堂退出来。 穿过西园,园中绿树掩映,景色比之东园更幽深。他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我与阿娘商量了,亲迎越快越好,若是定在下月,你可觉得太着急了?” 明妆并不吝于让他知道她的想法,手指在他掌中轻轻一挠,“明天就成亲,那才好呢。” 他被这细微的一个小动作撩拨得心浮气躁,抬眼一顾,随墙的月洞门后有一个小小的拐角,正能藏下两个人,于是想都没想,顺势一拽,轻巧旋身,把她抵在了墙上。 他像一座山,遮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只看见他俯下来,缠绵地在她唇上轻吮,模糊地嗡哝着:“般般,我好喜欢这样……好喜欢你……” 明妆心跳如雷,暗道这老房子着了火,真有愈演愈烈之势。仿佛一夜蜕变,他变得这样有滋有味,暧昧、热情、慧黠、悟性极佳……他甚至知道怎样的接触,能让她欲罢不能。 腿里忽然没了力气,她紧紧扣住他的臂膀,也还是摇摇欲坠。他赶在她滑落之前扶住她的腰肢,在她耳边短促地一笑,“怎么了?小娘子上回的勇气去了哪里?” 明妆气喘吁吁:“你不要欺负我……” 他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啮,“只许你欺负我?嗯?” 啊,就是这样,他学会了其中精髓,一个鼻音就让她心神荡漾。她压抑不住欢乐,惊叫道:“这样的李判好妙!” 他嗤地一声,徐徐在那玫瑰唇瓣上降落,嘀咕了句“小丫头”。 他喜欢与她亲密无间,虽然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逾越底线……她年纪还小,太过轻狂会吓着她的,要慢一点,再慢一点……他也开始懊恼,为什么不能明日就成亲,再过一个月,太久了。 好半晌,他才放开她,抬指给她擦了擦唇,“怎么办,你的口脂没了。” 明妆却不着急,从小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得意地朝他晃了晃,“看,我随身带着呢。” 他恍然大悟,促狭道:“原来小娘子不是表面看着那么天真无邪。” 明妆很无辜,“这是过来人教我的,说见郎子时,身上一定要带着口脂。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终于懂得她的一片苦心了,紧要关头果真能解燃眉之急。” 不用说,这过来人一定是芝圆,也只有她,会向她传授如此私密的小窍门。芝圆曾经一本正经问她:“你知道那个爱慕你的男子,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明妆不知道,摇了摇茫然的脑袋。 芝圆竖起一根手指,表情高深莫测,“你嘴上的口脂。” 喜欢吃口脂?明妆那时候觉得高安郡王八成是有病,口脂有什么好吃的,可是现在终于懂了,原来不是高安郡王有病,是情到浓时的人之常情。 也正因为有了这锦囊妙计,李宣凛没有了后顾之忧,低头啄一口,再啄一口,食髓知味,无止无休。 可是不能忘了,花厅里还有长辈在等着,回头要是亲肿了,那现眼就现大了。 明妆看准时机,好不容易抢出了自己的嘴,挣扎着揭开小盒的盖子,“暂且鸣金。” 拿指尖蘸上口脂准备点唇,结果发现忘带菱花镜了。好在身边的人聪明,蹀躞带上有佩刀,拔出佩刀刀身锃亮,正好能照出她的唇。 小心翼翼点涂好,仔细抿了两下,收拾好后相视一笑,光天化日的,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看看时辰,料着该开席了,便相携往花亭去。刚走下长廊就遇上了赵嬷嬷,赵嬷嬷道:“贵客都来了,李判和小娘子快入席吧。” 原本男客女客分桌而坐,但今日花厅里架起了大长桌,袁老夫人笑着说:“都不是外人,凑在一起热闹些。” 大家纷纷入席,两位舅舅并汤淳和李宣凛坐在一边,男人推杯换盏自有他们的小天地。女客们也尝上新出的“琼花露”,这酒要渥了冰,吃口上更甜软。 席间女眷们有她们关心的话题,姚氏忙着和樊大娘子商议,上京哪一家的鼓乐吹弹得好,亲迎那日要用。 汤淳见状,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蠢儿子。 “我今日散朝特地留意了颖国公,那老匹夫想是知道了其中缘故,跑得飞也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找他讨钱呢。”汤淳呷了口酒,叹息不已,“都怪鹤卿这小子不叫我省心,否则哪里要朝他丁家低头!我同你们说,眼下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嘲笑那老匹夫,如今要谈及儿女婚事,恐怕那老匹夫要因此刁难。” 大家不明所以,“汤公嘲笑他什么了?” 汤淳抹了一把面皮,臊眉耷眼道:“老匹夫叫丁鹤立,我曾笑话他和我儿子是一辈的。” 这下众人都沉默了,可不是巧了吗,女婿和岳丈同是鹤字辈的,还真是一场别致的小惊喜呢。 第79章 汤淳摊了摊手, “这有什么办法,谁也没想到儿大不由爹,我要是早知如此,情愿把鹤卿送到幽州去念书, 也绝不让他有机会遇上丁家的女儿。” 可是缘分这种东西, 哪里说得清呢,像李宣凛与明妆, 当时易云天带着家小远在陕州, 命里预定的女婿人选还不是跋山涉水从上京赶到了陕州。几千里的路程都没能阻断这姻缘, 幽州离上京才百余里, 这就能让他们山水不相逢?也太想当然了。 那头的周大娘子亦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办呢,颖国公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当年为了那桩旧怨,彼此就撂下过狠话, 这辈子桥归桥路归路, 老死不相往来, 这回再去和他家攀亲戚, 反正我是没那脸的。” 在座的众人对这件事也都束手无策,袁老夫人道:“孩子们的事, 还是要让孩子们自己出面,既是想迎娶人家女儿, 鹤卿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长辈们不好放下身段, 他是小辈, 他可以。让他先去颖国公府上拜会, 好歹拿出点诚意来, 兴许人家看他真诚,答应了也未可知。” 周大娘子听了,颔首说是,“起先他想去来着,是我从中阻挠了一回,想着做什么要和丁家低声下气,不肯让他登门。现在再想想,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如此,就算他被丁家打骂,那也是他自找的,我不心疼,明日就让他去。” 边上的樊大娘子颇有大包大揽的气势,“先让小公子过去,倘或颖国公家松了口风……”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大媒在此,到时候我再替你们跑一趟,两下里撮合撮合,说不定好事就成了。” 周大娘子顿时大喜,连连朝樊大娘子拱手,“大娘子这话当真,我就先谢过了。那咱们说定了,一客不烦二主,到时候请大娘子出山,有大娘子在,一定能保得这桩婚事齐全。” 香奁琳琅 第64节 樊大娘子道:“我和颖国公夫人以前就认识,不过他们府里还是家主说了算,须得颖国公点头,这桩婚事才能成。” 所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周大娘子起先总在犹豫,到现在也下定了决心,只要鹤卿自己有能耐,就算仇家的女儿进了门,她也有容人的雅量,自会好好对待这个媳妇。 不过今日不是商谈鹤卿婚事的当口,一切还是以李宣凛和明妆为主,酒过三巡听见姚氏与袁老夫人商议:“亲家老太太,我心急了些,先让人推算了亲迎的日子,就定在下月二十二,亲家老太太以为如何?”唯恐袁老夫人觉得太急,忙道,“若是怕府里来不及预备,我们这头可以抽调出人手来,一并过府布置,务求诸事稳妥。反正我们一应都以亲家老太太和般般的意思为重,若你们认可,便张罗起来,若怕太赶不周全,那就再相看日子,推迟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打紧。” 明妆瞧了外祖母一眼,意思是听外祖母的示下。袁老夫人自然知道孩子们成婚的迫切心情,笑道:“我们是女家,不过筹备嫁妆罢了,一个月时间足够了。倒是亲家要辛苦些了,既要预备婚宴,还要筹备婚房等事,忙得很呢。” 姚氏赶紧说不忙不忙,“这是喜事,就算辛苦些也值当。真真亲家好,什么事都有商有量,那就说定了,过两日便登门来请期,接下来咱们就一心筹备婚仪,只等着迎新妇子过门了。” 大家兴兴头头举杯庆贺,虽然定亲没有闹得多张扬,但家下悄悄办了宴,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曾少,对于明妆来说,只要心愿完成了,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饭罢大家移到亭中纳凉用饮子,男人们各有差事在身,内宅事务基本不过问,饮了一盏茶就纷纷告辞了。明妆送李宣凛到门上,他脚下踟蹰着,尴尬道:“其实今日的公务,我已经全安排好了,衙门里也没什么要忙。我原是想着,下半晌可以留下陪陪你……” 明妆朝内望了眼,“长辈们怕是还要商量过礼事宜,你要是愿意,就一道坐着。” 他只好摇头,“还是算了,女眷们说话,我坐在那里不合适,等略晚些再来看你。”说着下了台阶。 走上几步,回身向她回了回手,“快进去,外面热得很。” 明妆只是含笑望着他,看他走进日光下,披上一身辉煌。 还好张太美的马车立刻便赶到了,他躬身坐进车内,不忘打起窗帘向她挥手,那脸上笑意真是止也止不住,隐约浮起少年人的朦胧羞涩之感,看得明妆一阵恍惚,待马车走后对午盏道:“我好像看见初入府衙的李判了。那回他第 一次跟着爹爹回来,见了阿娘和我,就是这样笑着。” 午盏啧啧,“以前的李判老气横秋的,现在不一样了,像年轻人一样有朝气……” 话没说完,就招来了小娘子不满的抱怨:“他本来就年轻,哪里老了!” 午盏直吐舌,“好好好,李判年轻着呢,是我信口胡诌,小娘子别恼。”一面挽着她的胳膊往园里走,边走边道,“小娘子,你说奇不奇,郎主身边有那么多的郎将,少年从军的也不在少数,偏偏李判被郎主带回府衙借住。我想着,郎主不会早就看中他了吧,只等小娘子长大,就给小娘子做郎子。” 明妆抬眼望向廊外的长空,喃喃说也许吧,“爹爹和阿娘去得早,若是他们还活着,我与李判就不用经历那么多的波折,到了年纪安稳地过定、成婚,就像上京所有女孩子一样。”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波折,才让后来的情义变得弥足珍贵,如果一切得来太容易,就不会那么珍惜了。 慢慢踱回廊亭里,在亭外就听长辈们议论得热闹,像亲迎用什么车马呀,红毡过不过门槛啊,简直事无巨细。想是念着她没有母亲,所以格外慎重些,明妆心里很感激外家,等樊大娘子和姚氏告辞后,便撒娇抱住了袁老夫人,把脸抵在外祖母怀里。 袁老夫人知道她的心思,感慨地楼紧了她,“我的般般,往后都是好日子。早前你配仪王,说实话我也觉得齐大非偶,并不十分合适,但见仪王一副诚心诚意求娶的模样,也只好答应了。现如今你配俞白,这才是真正的好姻缘,不单是我,就连你舅舅舅母们也觉得甚好,想必你爹娘在天上也觉得欣慰。”说着轻拍那窄窄的脊背,唏嘘道,“我的儿,这么小小的人就要出阁了,外祖母心里很不舍得。还有一个月光景,这段时候好生将养,女孩子丰腴些结实,往后掌家好些烦心的事,有个好的身底子,才能撑得住。” 黄氏听了笑起来,“老太太是过于担心了,般般十二岁掌家,就算添上郎子官场上人情往来的琐事,她也应付得了。” 袁老夫人细想想,不由发笑,“可不是,我总拿她当孩子看,不知不觉她都十六了。当年我也是十六岁出阁,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媳妇熬成了婆,轮着张罗我的孙辈们嫁娶生子了……光阴如梭啊,现在回想起年轻时候来,就像昨日一样。”说罢放开明妆,捋捋她的发道,“郎子那头催得急,你自己要多费心思,看看缺什么短什么,预先准备起来。再者,我看你婆母很好,并不因儿子当上郡王而端架子,来提亲也是实心实意的,人家真心待你,你也要真心待人家。不过他们老宅里还有个大娘子,我听说为人不怎么宽厚,你们总有见面的时候,自己千万留个心,话头上也不能随意应承,记着了?” 明妆说是,“那位唐大娘子上回来瞧过园子,话里全是机锋,确实不好相与,但瞧着她是俞白的嫡母,我也以礼待她。她要是好好的,我敬她是长辈,处处谦让些是应该的。可她要是想摆婆母的款儿,姚娘子才是我正头婆母,我自然不会买她的账。” 袁老夫人颔首,“正是这样,咱们得礼不欺人,别人无礼若想欺我们三分,那是想都不要想。再说有俞白护着你,我是不担心你会吃亏的,眼下要想的是另一桩,易家那头,你可想过怎么安排?” 明妆对此倒是从未放在心上,“仪王坏事后,宜男桥巷老宅的人没有一个来看过我,问过我的吉凶。他们又像当初爹爹出事时那样,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惹祸上身,不过隔了几日爹爹的冤屈被洗清了,禁中也赏了我县主的头衔,料想他们已经知道了,只是错过了最佳的时间,现在弄得不好登门了。我想着,这样的亲戚,断了就断了,所以这回议亲没有知会他们,日后大婚也不想让他们来,外祖母瞧,我这样做,失不失分寸?” 袁老夫人想了想,倒也赞同她的做法,“这种逢着好事就巴结,遇见难事就退避三舍的亲戚,有也诚如没有,不必拿他们当回事。不过你要防着,他们早晚还是会登门的,怕是不容易摆脱。” 明妆笑了笑,“反正早前撕破过脸,并没有什么情分可讲,他们要是不客气,不让他们进门就是了。” 袁老夫人点了点头,“好赖家里也是做官的,不至于那样胡搅蛮缠。”说着朝外看了看,太阳已经歪到西边去了,早过了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便招呼了两个媳妇,准备回家去,一面对明妆道,“静好的婚期在你之后,定在九月里了,你二舅母近来也忙着呢,我们这就回去了。那些琐碎事体,外祖母先替你办着,若是你想起什么来,只管差人过麦秸巷传话。”临走又特地叮嘱一声,“沁园那头操办婚仪,咱们可以派人过去相帮,你却不能亲自过问,记着了?” 明妆含笑应了,“有婆母在,我不能上赶着。我知道外祖母的意思,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听您的话。” 袁老夫人这才带着两个媳妇出门,明妆要送,她抬手说不必,“今日你也累坏了,快回房歇着吧。你两位小娘不便出面,想必也在等着你,去把日子告诉她们,也让她们高兴高兴。” 明妆嗳了声,示意赵嬷嬷替她把人送出园子,自己沿着廊子回到小院。进门果然见两位小娘在前厅坐着,看见她回来,立时放下手里的杯盏迎上前问:“怎么样?谈得可都顺利?” 明妆还未开口,商妈妈先替她答了,喜兴地说:“好着呢,李判一心求娶,婆母也客气爽利,我们小娘子往后是不用发愁了,嫁得这么可心的郎子,还愁什么?” 惠小娘欢喜不已,抚掌道:“那就好,早前姚娘子往府里送过几回小食,看她做点心的手艺,就知道是个伶俐的人。再说他们阖家住在外城老宅,不和小夫妻挤在一起,小娘子上头没有公婆压着,好歹不必晨昏定省,光这一桩就甚合心意了。” 一旁的兰小娘想得更长远,“我那里有几匹绵软的好料子,一直收着舍不得用,这回我有事可做了,明日起就缝制些小帽子小衣裳,防着明年要用。自己家里做的,比外头采买的干净,孩子穿起来也放心。” 大家一时都笑起来,“这才刚定亲,竟是连孩子的衣裳都要预备起来了。” 兰小娘一本正经说当然,“只要成了亲,孩子还会远吗?咱们家门庭冷落多年了,该当添些人口,好好热闹热闹了。” 这话很是,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她愿意张罗便张罗,反正早晚用得上。 又闲话了几句,人都散了,明妆到这时才有了喘气的机会,看看时辰,刚过未时,因夏日天黑得晚,就想着换了衣裳眯瞪一会儿。临上榻前吩咐午盏一声,让厨上准备暮食,李判兴许要来用饭的。午盏领命出去承办了,上房外只剩两个小女使侍立,她支着下颌一阵阵困意袭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白日梦,梦得很真切,梦见又回到小时候,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阿娘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站了很久。她背上汗水涔涔,仰头问阿娘:“咱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娘两眼望着门上,“等爹爹回来。” 阿娘永远在等爹爹,爹爹出门承办公务了、爹爹奉命开拔了,若是有战事,提心吊胆等上两三个月都是常有的,可她从来没见阿娘抱怨过。阿娘总是带着笑,语调轻快地说:“爹爹回来,会给般般带好吃的。城外那片马场上,草养得极好,等爹爹到家时,咱们去那里饮马。” 小时候不明白,爹爹总不在家,自己都有点不高兴了,阿娘怎么不生气。等长大了,才明白阿娘对爹爹的深情,除了耳鬓厮磨还有守候。 梦做得很短,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最后也不知有没有等到爹爹回来,可就是沉浸在那种温情里,不愿意苏醒。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人触她的脸,她睁开眼看,看见李判蹲在她榻前,满眼温和的笑意,轻声道:“今日果真是累了,一觉睡到现在。” 她这才发现天黑了,外面廊庑上已经燃起了灯笼,忙撑起身,揉着眼睛嘟囔:“说好小睡一会儿的,没想到一下子睡过头了。” 敛起衣裙下榻趿鞋,听见商妈妈在外面通传,说暮食准备好了,她扬声应了,牵着他的手引到外间。几支乌桕烛高高燃着,照得室内灯火通明,前厅的食案上饭菜也齐备了,姜粥配上蜂糖糕并几个糟淹、盐芥的小菜,上京的吃口基本都是这样,除非晚间赴宴吃席,家常夜里都以清淡为主。 两下里坐定,明妆将筷子递给他,视线相交忽然有温情涌动,想来婚后就是这样吧,平实恬淡,没有太多的惊涛骇浪。 小小的食案摆放在席垫,两个人就着杌子促膝而坐,一面用饭一面闲谈,李宣凛道:“亲迎正值盛夏,恐怕要辛苦你了。我也想过干脆过了三伏再迎娶你,可是……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到时候多预备些冰,送进你院里来,迎亲的车轿里放上冰盆,婚房里也摆上几只冰鉴,这样能消暑,不至于太热。”说着赧然笑了笑,“不瞒你说,我现在根本无心办事,整日都在盘算筹备大婚,想早早回来见你。今日在衙门蹉跎了半日,苦恼天色暗不下来,没办法,只好去校场转了一圈,看那些新入营的班直打拳过招。” 明妆那双狡黠的大眼睛里露出光华来,压着嗓子对他道:“这种滋味我早就尝过了。那时你搬进跨院,我恨不得时刻守在门上等你,可又不好意思,害怕被身边的人看出来,回头笑话我。” 他听罢,脸上神色变得怅然,“你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次站在易园外,隔着院墙拼命眺望这里。我想来看你,可我没有理由……偷偷摸摸喜欢一个人,真是全天下最要命的酷刑,尝过了就不敢再回望。我常在想,若是我能勇敢些,早点对你说出心里话,就不用受这么久的折磨了。” 但有些事就要水到渠成,早了火候不够,晚了又显颓势,像现在这样,不早不晚刚刚好,酸甜适口,才回味无穷。 小菜碟儿往前推了推,明妆说:“这糟黄芽做得很好,是锦娘专跟老家的人学来的手艺,比食店里的更爽口。” 他举箸尝了尝,“有陕州的风味。” 明妆哈哈一笑,“锦娘祖上就是陕州的,所以她做的菜色一向很合我的胃口,芝圆好几回跟我讨她,我都没答应呢。” 说起芝圆,不免想起鹤卿,李宣凛道:“明日南衙有公务要与北衙交接,应当能遇上颖国公,眼下两衙往来很多,我和颖国公倒能说上几句话,等寻个机会敲敲边鼓,或许能让颖国公改观也不一定。” 明妆抬眼望了望他,笑道:“你如今也有做媒的瘾儿吗?” 他说哪里,“既然抢了汤枢使夫妇看上的儿媳人选,总要想办法补偿补偿。只是不知成不成,姑且试试,他们两家有旧怨,要是没人从中斡旋,恐怕鹤卿连登门的机会都没有。” 那倒是,明妆还记得头一回在梅园见到信阳县君,那样端方的气度,几乎将一众贵女踩在脚下。如此出身如此门楣,可见颖国公府并不等闲,即便汤家的女婿当上了太子,颖国公也不曾赏汤枢使半分情面,这样骄傲的人,想让他改变心意不容易,大约也只有借着公务便利,见缝插针地提一提了。 第80章 一时饭罢, 女使进来将食案搬走,两个人对坐着饮了一盏清茶,灯下看心上人,别有一番妙趣。 大概是觉得坐得有些远, 他悄然挪过来一些, 问她明日打算做什么。 明妆只做没有察觉,想了想道:“有很多事要忙啊, 预备大婚用的东西, 还要量尺寸, 做喜服。再者, 爹爹和阿娘虽不在了,但也有往日相帮过的亲朋,到时候咱们也得设宴款待,需要筹备的地方不比沁园少。” 他听了,很觉得愧对她, “要娶亲的是我, 可内宅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切都是你与阿娘在张罗。” 明妆笑道:“男女各有分内, 你没有让我操心官场上的纠葛,我们自然也不会要你过问后宅的鸡毛蒜皮。只是咱们的婚事连累了你母亲, 让她不停往返于沁园和老宅之间,怪操劳的。” 说起他母亲, 李宣凛愈发惆怅, “我少时在家待不住, 很小就入军中历练了, 等到稍大一些投奔了陕州军, 直到上年才回到上京, 这些年没有在我母亲面前好好尽过孝,现在却要她处处替我操心,心里实在很愧对她。” 明妆握了握他的手道:“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她心疼你,愿意为你排忧解难,你要是样样避讳她,倒让她担心了。好在你往后不用再去陕州了,有的是时候来孝敬她。我想着,到时候能不能把她接到沁园来住,她一辈子和唐大娘子搅合在一起,想必早就厌烦透了。” 李宣凛摇头,“这事我同她提过,她问我,可是要让她与父亲和离。” 明妆一听便生感慨:“姚娘子是个知礼的人呐,她是成全咱能呢,免得把一家老小全引到沁园来,回头弄得鸡飞狗跳。” 李宣凛轻叹了口气,很感念阿娘为他诸多考虑,“我与父亲确实过不到一处去,就不必勉强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至于我阿娘,她要是想搬到沁园来,我自有办法,若是愿意继续留在洪桥子大街,倒也不怕唐大娘子欺负她。” 明妆摇着团扇打趣,“就是,有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儿子,惹恼了也抓那个唐氏去立旗杆,看她还敢猖狂。” 他听出来了,“你在笑话我,是不是?” 明妆说哪里,“不过是赞叹郡王护短的决心罢了。” 不论是不是好话,反正引来了他的咯吱,两个人笑闹成一团,边上的商妈妈见状忙摆摆手,把几个女使都遣了出去。一行人退到廊上,大家互相交换了眼色,半是脸红半是欣慰,连赵嬷嬷也感叹:“李判如今是走进红尘里来了,实心与咱们小娘子过日子来着。” 里间的人呢,笑闹过后拥在一起,李宣凛喃喃:“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明妆生出老大的不舍来,“还早,再坐一会儿。” 他欲拒还迎,为难道:“不了,坐得太晚了不方便,害你身边的人都不能安置。” “那就让她们先去休息。”她递了个秋波,“要不然,你今晚住在这里?” 他一听,慢慢挑起了眉,“这不好吧,咱们还未成亲呢。” 明妆讪笑,“早前你住在跨院,咱们不也没有成亲吗。” 可她哪里知道,他现在已经生出别的念头了,那双眼睛望下来,渊色的大海里巨浪滔天,微错过脸靠向她耳边轻声揶揄:“我如今怎么还能满足于住在跨院!你不懂男人的心,得陇望蜀,可怕得很。小娘子不要招惹我,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该回去了,你要是留我……” 明妆心头大跳,终于知道害怕了,尴尬地松开双臂看了看更漏,“呀,时候果真不早了,李判哥哥,我送你出去吧!” 他笑起来,唇红齿白,眉舒目展,明妆喜欢他这种心无尘垢的模样,仿佛他一笑,她的世界便豁然开朗了。 就是这人学会了小矫情,她殷勤引他出门,他脚下有意蹉了蹉,“这么着急要赶我走?” 明妆心道师父引进了门,如今是想欺师灭祖了啊,便撤回手道:“你果真不想走?那我可让人关门了,再叫商妈妈加个枕头,你今晚就留下吧。” 此言一出,道行不深的人立刻现了原形,眼神闪烁着,左顾右盼道:“明日还有公务,今晚就不勉强了。” 各自就坡下驴,两下里都觉得很满意。明妆一直将他送到大门上,分别时还有些依依地。 他说:“进去吧,夜深了。” 台阶上的女孩没有挪步,掖着两手道:“我看着你走。” 他听了慢慢退后,七斗上前挑灯引路,他也还是边走边回头。直到走进小巷,临拐弯的时候再回望一眼,她依旧站在那里目送他,他油然生出许多感动来,当初临战开拔时候,看见大娘子站在阵前与大将军道别,大军走出去好长一段路,回首仍能看见大娘子身影……自己如今也能体会大将军的感受了,不过是回府的小别就让人这样难以割舍,若是换成战前辞行,又是怎样的锥心刺骨之痛呢! 可惜身边的七斗是个傻子,他还在提醒公子小心脚下,兀自嘀咕着:“这条巷子有几处坑洼,回头咱们想办法填平它,免得摸黑走路绊脚……” 李宣凛瞥了他一眼,“七斗,你有没有心思细腻的时候?” 七斗说有啊,“我伺候公子的时候心思最细腻。” 结果他家公子不屑地调开了视线,“我看你伺候我也不怎么尽心。” 七斗惶惑起来,“谁说的?我每日怕公子饿了、热了、累了,想尽办法让公子舒称,怎么不尽心了?” 李宣凛道:“作为贴身的小厮,要关心的不只是家主的冷暖,还有别的。” 七斗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张太美说,一切以公子快乐为上。”说着仔细观察他的脸,“公子,那你现在快乐吗?” 李宣凛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但极慢地,那张脸上忍不住浮现了笑意,负手道:“得偿所愿,哪还有什么不快乐。七斗,等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就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 七斗恍然大悟,心道张太美真他娘是个人才,难怪如今被提拔成了大婚专员,专管采买调度事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脱离了看门的微末之职,算是大大高升了。自己呢,陪在公子身边始终算是红人,可以趁着公子高兴的时候给自己谋求一些福利,欢脱地说:“公子,若是哪日小人有了喜欢的姑娘,公子会替小人做主吗?” 李宣凛嗯了声,“若是外面的,该提亲提亲,该过礼过礼,按部就班,只要人家姑娘也看得上你就行。” 香奁琳琅 第65节 七斗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我要是喜欢上家里的呢?” 李宣凛顿时一惊,“你不会看上了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吧!” 七斗一阵激动,居然当真一个个回忆起午盏和烹霜煎雪来。然而好梦还没做完,就被公子无情打断了,“那边的姑娘不是你想喜欢就能喜欢的,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你。” 这么一说,简直自卑犹在,七斗暗想之前公子自己就是战战兢兢等着小娘子来挑他,如今换成小娘子的女使,他们这头还是挣脱不了被挑的命运,这男人啊,真是当得做小伏低。 不过小娘子身边的烹霜格外好看,挑灯引路的七斗喜滋滋想,等自己再大几岁,攒上足够的身家,到时候可以试着托公子求情。但转念一想,求公子不如求小娘子,这个家往后还是小娘子说了算,他家公子别说当了郡王,就算当上一字王,恐怕也是个惧内的。 当然过日子的点滴,不能拿来衡量官场上的运筹帷幄,公子除去面对小娘子时底气不足,在与同僚把臂周旋时,还是十分得心应手的。 金吾卫属南衙,但以前和北衙禁军职权分割不清,后来出了仪王谋逆案,官家下令严整,颖国公作为北衙统帅,则需要与南衙作交接。 宦海沉浮,谁的身上没有几处短板,最要紧就是看是否让人拿捏得住。像颖国公,坐镇北衙十来年,手底下的要职几乎全是门生兼任,这点触犯了官家的忌讳,但你知我知的事,大家相视一笑尔,但凡想走私交的,掩住了便可以大事化了。 今日太忙,都在官衙中用了午饭,饭后寻个偏厅设上一个茶局,交情便从此间来了。 七斗往建盏中斟茶,斟完了退到廊上,听里面的人和风细雨畅谈。 颖国公道:“实在是绕不开情面,若说提拔亲友倒算了,也是奇了,我家中亲友全是文臣,只我一个武将,他们有他们的门道,并不用我相帮。余下那些世交和门生求到门上来,推诿不过只好尽力周全……” 李宣凛活得很通透,“人在官场,总有两难的时候,廉洁奉公之余不能六亲不认。况且那些郎将办事也都妥帖,是公爷的好膀臂,什么出身何必计较,能好好办差就成了。” 颖国公听他这样体谅,也就踏实了,毕竟朝中新贵,以前不相熟,遇见了这种起老底的事,人家若是较真,自己也只有吃瓜落的份。好在这位郡王懂得人情世故,抬抬手,这件事就过去了,因此颖国公对他满怀谢意,心下自然也亲近了几分。 “衙门伙房的饭菜不怎么可口,但这茶叶却清香得很。”年轻的郡王向他举了举杯,“我不爱喝浓茶,这银丝冰芽是家里准备的,恰好今日公爷在,就让人泡了一壶来,给公爷解解腻。” 颖国公低头看,茶叶舒展,一片片如雀舌般悬浮在水中,他是识货的,当即笑道:“小芽,眼下上京贵女都爱这茶,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龙园胜雪。只是今年福建减产,这茶叶难求得很,上回小女让人出去采买,跑遍了上京都不曾买到,最后还是我托了市舶司的人,才在泉州买得了半斤。” 所以这茶叶真是个好引子,一下便将话题引到了信阳县君身上。 李宣凛状似无意地“哦”了声,“我这里还有一罐,若是公爷不嫌弃,就带回去赠县君吧!我家小娘子上回和我说起,说年前在梅园与贵府上县君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当时没有机会结识,这茶叶就当是个小礼,给两位县君穿针引线吧。” 颖国公倒有些受宠若惊,江陵县君和丹阳郡王定了亲,自是要高看几分的,忙道:“茶叶就不必了,姑娘家口味一时一个样,半斤且够她喝上一年了。不过若能结交贵府县君,倒是小女的荣幸了,女孩子闺中挚友原就不多,待下回约在晴窗记会一会面,马上就熟络起来了。” 李宣凛颔首,又顺势道:“我听说公爷家中有六位公子,只得了这么一位千金?” 颖国公毕竟官场中混迹了多年,话题总围绕自家女儿,隐约已经察觉了李宣凛的用意,便放下茶盏道:“北衙职位一事,我很感激郡王为我遮掩,待过两日我在潘楼设宴,届时请郡王和县君赏光,咱们两家交好,往后也好有个帮衬。但郡王,家下那些琐事上不得台面,就不劳郡王费心了,细说起来实在是小女不长进,这事传到了郡王耳朵里,令我汗颜得很。” 话还没开口说,颖国公就先回绝了,可见这事确实不好斡旋。但李宣凛并不急于求成,温吞一笑道:“公爷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了贵府与枢使府往日的过节,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上些忙。公爷妻舅如今下放在岭南么?” 颖国公叹了口气,“流放到博罗去了,那地方夷獠杂居,乱得很。上年还托人传话回来,求我们想办法把他捞回来,可流放是官府判的,送交三衙核准后实行,我能有什么办法。也怪他平时张狂,犯下这样的错,送到那里长记性,是他活该。” 嘴上说活该,心里到底还是很别扭,虽然姐夫对小舅子做不到真情实感的心疼,但每日面对长吁短叹的夫人,也是件分外受折磨的事。 李宣凛听后沉吟了下,“律法是死的,人情倒可以走一走。我有个故交,正好在博罗任巡查使,流放岭南的官员全是由他统管的。那种地方,说实话山高皇帝远,只要上头手指缝里漏一点儿,就够底下人自在腾挪了。公爷若需要,我可以修书去岭南,信上打个招呼,人便可以活得自在些。反正暂且解了眼下困局,朝廷若逢喜事还有大赦,到时候人虽不便回上京,去别处安稳度日还是可以的。”说罢看了颖国公一眼,“公爷以为如何?” 颖国公一听大喜,“哎呀”了声道:“郡王真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下月我家老岳丈过七十大寿,我那夫人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我跟前抹眼泪儿,弄得我烦不胜烦。我是想尽了办法,托周遭亲友走关系通路子,可博罗那地方的官员都是军中委任的,任期又极短,常是刚打好交道,人就调任了,到最后白忙一场。” 李宣凛道:“这点公爷不必担心,巡察使所辖不单博罗那一片,这三五年内是绝不会调任的,托付他,这件事必定稳妥。” “好好好……”颖国公道,“不能空口白话劳烦人家,所需用度郡王尽管安排,只要能让人滋润些,咱们绝不推诿。” 李宣凛摆手,“公爷见外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哪里要什么用度。至于我与巡察使的交情,自有我来维系,同公爷不相干。公爷回去可以带话给夫人,请她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如此恩德,将多年浸泡在水深火热中的颖国公救上了岸,颖国公简直对他感激涕零,站起身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多谢,多谢郡王,你是丁某人的恩人,我终于不用再想各种说辞开解内子了,这些年我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实在是绞尽脑汁,无能为力了。” 李宣凛忙比手请他坐,“这点小事,公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就事论事,贵戚在岭南的处境尚有转圜的余地,但汤枢使胞弟的腿,却再也治不好了,若论轻重得失,汤家着实吃了大亏。” 颖国公到这时,态度终于有了几分转变,叹道:“当初年轻,两下里好勇斗狠,一个疏忽便成了这样,谁也不想看见如此了局。事情出来后,我们夫妻实心实意上汤家致歉,可汤淳夫妇带着家仆拿棍棒把我们赶了出来,我夫人站在他家门前嚎啕大哭,他们夫妇也不肯退让,最后弄得一个残了,一个流放,终究是两败俱伤。如今谁是谁非也分辩不清了,说到底是面子的问题,不来不往天下太平,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区区的面子,比儿女的终身还重要吗?汤公子与令爱的事我也听说了,昨日和汤枢使夫妇一起宴饮,听他们的意思还是乐于成全的。公爷,冤家宜解不宜结,何不趁着这样机会重修旧好呢。汤家日后在朝中,必定显贵已极,若总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到底不是办法。” 可惜这样的劝解,对颖国公没有太大的作用,他蹙起眉,脸上似有不耐的神色,“郡王不知道其中纠葛,我那女儿就算日后做女冠,也绝不嫁与汤家。” 李宣凛闻言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有个故事,想说与公爷听,早前在陕州时候,军中有个押队与统制的千金两情相悦,但统制嫌门不当户不对,便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后来有一日,忽然听闻统制急急将女儿嫁了押队,其中辛酸,真是不说也罢。我常想,人何不在有余地的时候替人留一线呢,不是为成全别人,是为让自己转身。”他说罢,复又笑了笑,“当然,这是公爷家事,我不便置喙,只是看在我家小娘子与汤家有干亲的份上,想从中调停调停罢了。好了,我的话只说到这里,接下来唯谈公事不谈私事。南北两衙班直的交接已经完成了,倘或还有哪里不明朗的,公爷只管告知我,我即刻派人查明。” 然而颖国公的注意力,却停留在他口中的“急急将女儿嫁了押队”上。这话不敢细想,细想之下就一身冷汗,从倨傲到屈服,全在那句“不说也罢”里。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女孩子就是比男人更容易吃亏,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真要有个闪失,小舅子流放的坏名声,竟都不算什么了。 第81章 所以说人情留一线, 其实是为了自己。 前两日县君同她母亲说了实话,颖国公夫人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指责她不图舅舅死活,靦着脸要给汤家做媳妇。当时颖国公便觉得妻子做得太过了, 维护兄弟也不是这么个维护法, 打孩子干什么。 他看向温如,那丫头素来傲性, 挨了一巴掌也没有哭, 那双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 咬牙说了句:“舅舅是舅舅, 我是我,舅舅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乍听有点冷血,但细细思量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外家的舅舅,为什么要牵累她的婚姻。 自己的女儿, 脾性自己知道, 这孩子向来聪明有主见, 既向家里提起, 就说明打定了主意要嫁,你想关住她, 想看住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她不是那种束手无策哭哭啼啼的姑娘, 倘或私奔了, 或者与汤家那小子生米煮成熟饭了……想起眼下还跪在门外的汤鹤卿, 颖国公心里就悬起来, 这通声势做得很足, 到了这样地步, 温如再要说合亲事已然不容易,谁能不顾忌将来的国舅三分,硬着头皮夺人所爱? 只这一霎,颖国公可谓千般想头,自己的夫人打死不答应,自己也是顾全着面子不肯松口,但如今丹阳郡王不是承诺与岭南那边走交情了吗,有了这个由头,回家就能向夫人交待了。 再说大赦天下,除了官家大寿就是新帝登基,新帝是谁?是汤家的女婿!自己这些年为着个小舅子和汤家乌眼鸡似的,朝堂上也诸多不便,早就令他有些生怨了。这回人家搭了个好大的台阶让他下,他要是再摆谱,到最后怕是只能上天了。 轻重一旦捋顺,事情也就不疙瘩了,颖国公拍了拍膝盖,痛下决心,“郡王说得很是,其实我与汤家到没有深仇大恨,如今是亲戚好,念着姐夫小舅子,要是亲戚不好,一辈子不来往的也多了,有什么大不了!主要我家夫人,护佑这胞弟护佑得紧,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既然郡王从中调停,我再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是不知道,汤家那小子今早就在门外跪着了,我出门半日提心吊胆,还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李宣凛忙顺水推舟,“那公爷还是快些回去看看吧,流放那位是公爷妻舅,您家门外跪的是太子妻舅。眼下这么热的天,万一出了事……” 说得颖国公心头哆嗦起来,忙一挺身站起来,“我这就回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托付,“我那小舅子的事,就全赖郡王了,回头我差人把他的籍贯名姓送来,请郡王代为周全。” 李宣凛说好,向颖国公拱拱手,目送他快步往大门上去了。 七斗这才从廊上进来,摇头晃脑说:“这颖国公真是怪,公子好言好语开导他,怕是开导到明日也不会有成效。” 李宣凛垂手将自己的茶盏放回托盘里,淡声道:“其中利害他哪能不知道,不过要个外人抻一抻筋骨罢了。”说着佯佯走到门前看天色,午后想必般般要小睡,现在过去扰了她休息,于是便找些卷宗来查看,延捱到未时前后,方交代了公务赶往易园。 这厢刚到园门前,正好般般陪同一个女子从园内出来,边走边道:“那处院子我已经让人洒扫过了,虽不大,但雅致清幽,很适宜居住。你且过去看看,要是缺什么,就过来同管家的妈妈说,她一应都会替你办齐备的。” 穿着布衣的女子脸上有满足的笑,再三向她褔身,“多谢小娘子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等造化,能从禁中走出来。早前也只是当做玩笑,心想事情过去了,小娘子怕也忘了,不曾想小娘子还记在心上,今日果然兑现了。” 明妆道:“我承陶内人的情呢,不过没能立时把你接出宫来,让你多受了一段时间的委屈。” 陶内人摇摇头,“小娘子哪里话,我们这等人,还怕吃苦么……”说着迈出门槛,错眼看见门外的人,眼神一闪,却也未动声色,不过微微欠身褔了福,让到了一旁。 明妆这才发现李宣凛,含笑道一声“你来了”,复又同陶内人道:“你刚出禁中,先歇上几日,一切慢慢来,活计的事不要操心,我自会替你安排。还有寻找家里人的事,我也会替你留意着,只要一有消息,即刻会差人告知你。” 陶内人千恩万谢,“小娘子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之不尽了,本以为会老死禁中的,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 明妆笑道:“在街市上多走两圈吧,看一看车水马龙,等沾染了红尘的气味,人就活过来了。” 陶内人舒展开眉眼,喜滋滋应了声是,临要走时又向李宣凛一福,这才撑着油纸伞往南去了。 李宣凛收回视线,偏头问明妆:“这是什么人,劳动你这样悉心打点?” 明妆道:“她是五公主身边的宫人,我曾托她办过一件事,许诺事成之后想办法接她出禁中的。原本仪王出事之后,我恐怕是要食言了,好在后来受封了县君,还能进宫谢恩。那日向五公主打听她,听说她喂死了鹤,被罚去搬炭了,我就同五公主讨了她,把她弄出宫来,在城北找了个小院子安顿她,总算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她在长廊上缓缓前行,喁喁细语,盛夏的日光穿过树叶,打在步步锦的栏杆上,整个世界都透出一种青梅般明净爽朗的味道。 他负手在她身后跟随,听她一递一声说起其中缘故,唇边的笑意加深几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应景地恭维了两句,“那位内人运气真好,遇上了信守承诺的小娘子。要是换了旁人,事情办完,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哪里还愿意费那个手脚。” 明妆是小女孩,受了夸奖很得意,“小女子也要一言九鼎。” 他高深笑了笑,步态闲适地踱在长廊上。转头朝外看,这庭院中光影恢弘往来,由衷觉得易园的景致比沁园更好,易园有人气,沁园总觉得冷冰冰的。不过细想,还是因为能带来人气的人没有过去,等亲迎之后,那时的沁园也许就堪比易园了。 再往前走,前面是个小小的廊亭,亭子四周挂上了轻纱,底下用铜坠角坠着,一阵风吹来便轻柔鼓胀,仿佛整个亭内都有凉风回旋。 煎雪呈上了白醪凉水,两个人坐在廊亭里小憩,就着微风看池子里半开的荷花,明妆拨了两个乳糖圆子到他盏中,一面问:“今日可遇见颖国公了?” 他嗯了声,“我正要和你说这事,看样子颖国公有些松动了,中途急着回去处置……据说鹤卿一早就跪在他家门外了,” 明妆吃了一惊,“他果真去跪了?这样大热的天,可别中了暑气。” 他垂着眼,拿勺子拨了拨那圆润的团子,以前他不大喜欢吃这种黏腻的小食,现在倒换了个口味,咬上一口也有滋有味,抽空才应她一声,“这个时候苦肉计最好用,既然打定主意要娶人家的女儿,受些刁难也不怕。” 也许亲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结了,明妆沉吟道:“只怕往后两家亲戚走动起来,会有些尴尬。” 战场上呼啸来去的男人,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困扰,他说:“原本各家都自立了门户,难道因舅舅和叔父结了仇,就要株连九族?再说官场上眉毛挨着眼睛,两家又都掌管兵事,他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官家指派公务还要刻意将他们分开,连着官家也费心思。” 那倒是,官场上不合大抵都是暗中较劲,像他们这样明晃晃的,弄得大家都诸多避讳。 提起官家,李宣凛微顿了顿,“我昨日入禁中呈禀控鹤司的布兵安排,官家的精神很不好,手里明明握着玉把件,还在阁内找了好久。后来说起仪王生忌,官家在艮岳悄悄设了个供桌,背着人独自祭奠了一回,说到这里泫然欲泣,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毕竟父子血浓于水,官家对仪王还是存过很大期望的,可惜最后落空了,谁对谁错也不用计较了,都是这无边权柄惹的祸。 明妆之前得知爹爹的案子与仪王有牵扯,心里十分憎恨他,但如今人死债消,再提起他时也没有那么多激动的情绪了,只问:“韩相公承办了仪王丧仪,知道把人葬在哪里了吗?” 李宣凛道:“南山崇华台,那里能听见南山寺的梵音,但愿借此能超度他,愿他来世不要托身在帝王家了,找个寻常门户安稳度日,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 说起那些沉重的事,心情便跟着郁塞,明妆不愿意谈论仪王,转而同李宣凛说起了自己新开的那间香水行。 “城南沐浴的行当被咱们包揽了,有几爿老店见势也转变了经营,打算同我们挣一挣客源。”她摇着团扇,侃侃说,“他们要借势,由得他们,恐怕贵客抢不走,还要错过了散客。上京城中并非人人都是达官显贵,花小钱沐浴的也大有人在,既然他们都来做大生意了,那我索性再开个低价的场子,包揽那些散客。”越说越高兴,唤来了赵嬷嬷,“让马阿兔上城北转转,看看有没有那种急于出手的房舍。破些不要紧,我要的是地皮,到时候推了重建,建成那种小小的暖阁子,比租铺子,一年几十贯白扔进去强。” 李宣凛看她张罗她的生意,不免感慨:“我只会打仗,小娘子能掌家,还会经营,嫁给我竟是屈就了。” 站在亭前的姑娘冲他眨了眨眼,“我的郎子可是统领十几万大军的四镇大都护,我要是不长进些,才是配不上你呢。” 他失笑,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揽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动荡的心逐渐平静,自从军以来,没有这样舒心的午后了。 她搂着他的肩,轻抚抚他的脸颊,“李判哥哥,先前应付颖国公半日,休息过了么?” 他说没有,“衙门里整日很忙,送走了颖国公也不得闲。再说我若是有时间,宁愿回来看你……”说着仰头望着她的脸,小心翼翼提了个要求,“往后不要叫我李判哥哥了,好么?我每回听你这么叫我,心里就很愧疚,觉得自己亵渎了你,你明明那样信任我。” 明妆嗤笑,“信任你才要嫁给你呀,你竟为这种事愧疚?”越想越好笑,挑起他的下巴问,“那你说,不叫李判哥哥叫什么?爹爹唤你俞白,姚娘子唤你二郎,我也跟着这样叫你,好像不妥吧。” 他认真思忖起来,眼中光华流转,“折中一下,好不好?” 她笑得心领神会,“定亲好像真能让人变聪明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那半仰的脸,看上去真有任君采撷的无助美态。大概自己也有些难以说出口,犹豫再三,才羞涩地说:“叫俞白哥哥好不好?不要带官称,我们就要成亲了……” 明妆的脸颊红晕浅生,那眼眸中云雾缥缈,低头吻了吻他,“俞白哥哥……” 这一声叫进了心坎里,热气腾腾的午后,偶尔吹进廊亭的清风也浇不灭这片旖旎。他微叹着,嗡哝叫般般,她软软地应了,温顺地靠在他颈窝里。 耳鬓厮磨的时光最是美好,竟有些舍不得重回人间。甜腻半晌,他才轻轻摇了她一下,“我这两日要去幽州一趟,官家把京畿的军务交给我整顿,我须得赶在大婚前都安排好,这样可以多些时间陪在你身边,不用婚后四处奔走,冷落了你。” 怀里小小的姑娘说好,还有心思打趣,“以前我怕热,大夏天最不爱和人黏在一起,可如今怪了,与你贴得越紧我越欢喜。”大喇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俞白哥哥要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他是真的喜欢听她这么唤他,既高兴,又要装得矜重,那欲笑不笑的表情就有趣得紧,“我一定快去快回,这几日你不要太过忙碌,一切缓和着来,遇上难办的事且放一放,等我回京再解决,记住了?” 明妆一迭声说记住了,一面扭身让商妈妈拿尺子来,赶在他出门前量下他的身量尺寸,好筹备做新衣。 正想着让人置办暮食,外面传话进来,说桐州刺史回上京了,豫章郡王设了筵宴为刺史接风洗尘,请郡王赏光同往。 这下是没法留在易园用饭了,官场上好些人情往来是不能推脱的,推了容易得罪人,往后行事就难了。 明妆将他送到门上,切切叮嘱着:“你酒量不佳,不能喝酒。那种宴席上少不得有角妓和伎乐,你可要留神,别一高兴着了人家的道,回头还没成婚就有人找上门来,要给你做妾,我可是要发疯打人的。” 她说得煞有其事,他只管发笑,自然也不会反驳她,顺从地应承了,“你放心,我带着老赵和老梁一道去,有他们给我挡酒,出不了岔子的。”提袍迈下台阶,一面同她交代,“这场宴席怕是又要吃到半夜,明日一早我要出城,就不来同你道别了。至多三五日,我一定回来。” 明妆颔首,看着他翻身上马,驱策那大宛马迈着小碎步,在台阶前转悠了两圈,这才甩开步子,疾疾奔向了巷口。 人一走,好像有些空落落的,她在门前站了良久,怕他会去而复返,最后还是午盏提点,说:“小娘子,这门上可吊着灯呢,再过一会儿大脑袋虫子就要飞扑过来了,小娘子不怕吗?” 香奁琳琅 第66节 说起这大脑袋虫子,明妆立刻就慌了,她最怕夏日那种横冲直撞的虫子,体型又大又笨重,脑子也不聪明,看见光就乱撞——砰地一声四仰八叉,爬起来再撞,永远不头晕,也永远撞不死。可那惊天一撞却能把她吓死,这种情况下郎情妾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趁着虫子还没出动,忙拽着午盏溜进了月洞门。 第 二日天气不好,早上下了好大一场雨,明妆看着接天的雨幕直发愁,唯恐那人淋了雨,赶不得路。 倒还好,夏天的雨下起来快,收势也快,约摸半个时辰就停住了。放晴之前大大凉爽了一阵,空气里都是泥土浸润后的味道,混合着青草的香气,在这滚滚红尘中开辟出了个清冽的上京。 煎雪端了茶盏上来,说新做了薄荷饮子,请小娘子尝尝。 明妆凑过去,刚接了杯子就听园里婆子通禀,说太子妃殿下来了。她一惊,忙迎出去,芝圆还是原来的步履,轻快地进了月洞门,再要奔过来,被明妆上前拦住了,直道:“天爷,这可担着身子呢,跑得这么快,真是吓着我了。”边说边小心搀扶着,把人引进了上房。 芝圆照旧大大咧咧的,迈着方步说:“不要紧,该是我的孩子,自然结结实实长在我肚子里。” 明妆忙让煎雪撤下薄荷饮子,换平和些的熟水来,自己又去榻上抱了个清凉枕,让芝圆垫在腰上。等把一切安排妥当,两个人才在窗前的坐榻上坐定,芝圆舒舒坦坦半倚着,把昨日的进展告诉明妆,拍腿笑道:“鹤卿在人家大门前跪得快晕过去,好在颖国公及时赶回来,发话让他进门,他才捡回一条小命。真真的,这人平时意志薄弱得很,临到要娶亲了,倒浑身是劲。进去先喝了人家一缸甘豆汤,颖国公夫人看得直皱眉,狠狠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成心败坏县君的名声,要撵他回去,没想到鹤卿扑通一声又跪下,抱住了桌腿,说什么也要向县君求亲,若是大人们不答应,他就一头撞死在那里,把颖国公夫人吓得不轻。” 明妆又惊又笑,“真要是在他们府上出了事,国公府也吃罪不起,没想到鹤卿哥哥真豁得出去。” “据说出发前与我爹爹彻夜长谈,两个人合计出了这个好对策,虽然舍了脸面,但很管用,颖国公已经松了口,准他上门提亲了。不过还有个条件,要让鹤卿改名,鹤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今他叫汤正清……”芝圆说着,很遗憾的样子,“原本我想让他叫汤正圆来着,被阿娘骂了一顿,说鹤字辈排不成,也不能挤到姐妹里头凑合,这事只好作罢了。” 明妆听得大笑,“汤正圆?亏你想得出来!” 两个人正说笑着,商妈妈从外面进来了,到跟前唤了声小娘子,有些为难地说:“易家的姑母和罗大娘子来了,在花厅等着呢,小娘子可要见?若是不想见,我过去回绝了,就说小娘子今日有事要忙,请她们先回去。” 芝圆一听,眉毛倒竖,“路不是断了吗,怎么又来了!” 明妆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了,叹了口气道:“早晚要见一面的,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吧。”回身安顿芝圆,“你且坐一会儿,我打发走了她们,再来和你说话。” 芝圆重义气,站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吓得她身边的婆子女使一阵惶惶。 最后还是明妆把她按回了榻上,和声道:“你如今是什么身份,用得着赏脸见她们?况且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回头别被她们那些污糟话气着了,还是在这里吃茶吧。“说着唤午盏,“再给我们太子妃殿下送两盘果子来。”然后给个安抚的笑,挽着画帛上花厅里去了。 第82章 花厅里的两人正惴惴坐着, 一脸肃穆。 罗氏不时朝外面看一眼,“想是正忙着呢,抽不空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看还是算了, 今日不得闲, 下次再来好了……” 她说着要起身,被小姑子一把拽了回来。易大娘子冲她吹胡子瞪眼, “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事到临头怎么又要做缩头的王八?我这是为着谁?还不是为着易家!你那凝妆, 鬼一样的脾气, 家里要是没个靠山,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儿女婚事就在眼前,将来还有孙子辈的前程,你要是还想缩回你那王八壳里,别叫我看不起你!” 被她真的一骂, 罗氏是赶鸭子上架, 有苦说不出。问问她的心, 是真没脸登易园的门, 先前仪王坏了事,老宅的人一听魂飞魄散, 唯恐般般的这门亲事连累了自己,恨不得从不认识这个侄女, 更别提来这里探望一回了。后来这风向转起来, 比夏日雷阵雨还要快, 没想到隔了两日三郎就沉冤昭雪了, 连带着荫及女儿, 明妆那丫头便一跃变成了县君。后来又听说许了丹阳郡王, 这回可好,愈发门庭高得让人望尘莫及,他们这些亲戚雪中没有送碳,等到人家春暖花开了,又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借天光。也是这小姑子得了老太太的真传,有胆子大摇大摆上门,换了罗氏,真是臊也臊死了,趁着明妆还未露面,一心只想开溜。 可惜逃不掉,易大娘子也需要人壮胆,硬拽着这嫂子不让她走。 两下里正推搡,听见女使远远通传一声“小娘子来了”,这下是想逃也逃不掉了,罗氏无奈只好作罢,但不妨碍她衔恨,狠狠白了这小姑子一眼。 易大娘子全不把她的怨怼放在眼里,振作精神堆起笑,朝明妆伸出了手,“般般,我的儿,姑母有阵子不曾来看你了,你一向可都好?” 明妆不动声色回避了她的热络,面上当然还是过得去的,微微含着一点笑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把伯母和姑母吹来了……”一面比了比手,“二位长辈别站着,请坐。” 这开场显然没开好,易大娘子有些悻悻然,但重又调整了情绪,与罗大娘子一同落座。 小小花厅三分天下,各有各的盘算,先客套地让一让礼,吃茶吃果子体面地招呼,待虚礼走完了,就可以切入正题了。 易大娘子并未想好怎么来替老宅的人开脱,先把自己撇清了,“家下这阵子事情是真多,老的做寿小的说亲,忙得我脚不沾地,连城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嘴上平铺直叙,但眼睛却很有戏,说着说着就眼含泪花,哽咽道,“我的般般,竟受了这许多的波折,姑母听了心都要碎了……好在现在雨过天晴,一切都过去了,承蒙祖宗保佑,咱们一家子都太太平平的……太平就好,往后互相扶持着好生过日子,你爹爹在天上看着也会高兴的。” 结果这话并没有等来明妆的默认,她淡笑一声道:“我这阵子惊涛骇浪,老宅的人一向不都很太平么,姑母说得一条船上颠簸过似的,我哪儿敢领受啊。我是小辈,要是连累长辈们,就成了我的不是了,所幸没有波及两位伯父,伯父们在官场上照旧如鱼得水……不过姑母有句话说得很对,大家都太太平平的就好,我也盼着不要生波折呢,两处安好,我爹爹就高兴了。”边说边比了比手,“别光顾着说话,伯母和姑母喝茶呀。”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了,人家是半点也不想有牵扯,更不愿意和他们论一家子。罗氏和易大娘子两个人暗暗交换了下眼色,也不便反驳,只好干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东拉西扯,“真是好茶,小团龙吧?到底是贡茶,香醇得很呢。” 然而套近乎是不顶用了,大家这么干晾着也不是办法,易大娘子暗暗吸了口气,今日跑这一趟,最要紧是完成自己的目的,也不拐弯抹角了,放下茶盏后重又挤出了个笑脸,温声对明妆道:“上回的动荡是不破不立,你爹爹的冤屈昭雪了,连着你也进封了县君,你小小年纪就有诰命在身,真是我们阖家的荣耀。不过般般,独个儿好不是真的好,总要一家子都好,才是真的福气。你当上了县君,如今又许配了丹阳郡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也别忘了你嫡亲的祖母还在均州老家受苦呢。老太太往日是有不好的地方,但瞧着她年纪大了,你是做小辈的,须得有纯孝之心,过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我想着,还是命人把她接回来吧,儿孙都在上京,倒把个老太太扔在老家,实在不是道理,你说对么?” 明妆脸上淡淡的,倒也没有异议,“这件事由长辈们做主,若是姑母和两位伯父都觉得该接祖母回来,那就派人过均州去,不可不必来问我啊。” 易大娘子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暗道这丫头真是一张铁口,半点也没有放软的意思,只怕接下来的话更不好说了。 可就算不好说,也还是要说的,于是又壮了壮胆道:“其实接回来是小事,还有一桩更大的事,姑母想与你商量。”说着朝外看了看,“不知郡王什么时候过来?要是方便,请郡王一道参详参详更好。” 明妆道:“他今日有公务,一时半刻来不了,姑母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吧。” 易大娘子哦了声,视线从罗氏脸上划过去,心里暗恨这东西嘴上戴了嚼子,紧要关头半个屁都不放,一副当陪客的做派!没办法,罗氏不吭声,只好自己出头,便挪了挪身子道:“般般,你是易家的子孙,虽说先前祖母不公正,生了些龃龉,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来,你身上淌着易家的血呢,这点就算告到官家面前去,也绕不开这个理。如今你有了好前程,不日就是郡王夫人了,可娘家有个褫夺了诰封的祖母,说出去总不好听。咱们且来捋一捋这件事,祖母之所以得罪圣人,那是不肯答应你与仪王的婚事所致,老太太未见得没有先见之明,如今仪王不是因谋反伏诛了吗,那咱们老太太这罪名也洗清了,禁中该把诰命还与老太太才对。你瞧,你爹娘受了追封,你也得了封诰,祖母是你爹爹的母亲,如何她却是罪人呢?般般,好孩子,你让郡王想想办法,向官家陈个情,好歹收回先前的成命,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把体面还给她吧。” 明妆听她说完,觉得这位姑母实在是异想天开,“诰命是赏还是夺,都是圣人的决定,官家哪里管那些!再说祖母得罪的是圣人,不是仪王,仪王坏没坏事,和祖母夺不夺诰有什么相干?姑母打算讨回诰封,这话姑母敢说,我竟是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去官家和圣人面前求告了。” 易大娘子听她一口回绝,脸上便有些不是颜色了,蹙眉道:“老太太是你嫡亲的祖母,你光是自己荣耀有什么用,祖母弄得没脸,与你也没什么好处。” 这样说来就不客气了,明妆冷了脸,“姑母要是觉得不平,自己去向禁中陈情吧!”说罢顿下来,哦了声道,“我忘了,姑母身上没有诰封,见不着圣人的面。那还有一个办法,击登闻鼓,官员们上朝都打那儿过,只要姑母愿意豁出去,这事就能传到官家面前,届时究竟还是不还,官家自有定夺。” 易大娘子被堵住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忿然看着她,一手指点着:“你……你这孩子……” 一旁的罗氏往后缩了缩,心道这登闻鼓是能随便能敲的吗,越诉先打五十杀威棒,所奏不实再打一百,就算是老太太跟前大孝女,恐怕也没这个胆。 看了小姑子一眼,罗氏道:“要不先把老太太接回来?别的事,容后再说……”结果招来小姑子的白眼。 “老太太被褫夺了诰封,你们一大家子招人背后笑话就算了,连着我们家也遭殃。我那绒绒,嫁到夫家才三日,就被婆母指着鼻子骂,夹枪带棒数落外祖母遭贬的事儿,孩子回来又哭又闹,我也没有办法。倘或般般真嫁了仪王,这事也就不提了,可这不是没成吗,现放着好机会不去争取,难道是傻子不成!”易大娘子悲戚道,“我今日,其实是抱着希望来求般般的,想让她看着骨肉亲情,就算有什么不愉快,过去就过去了,至亲之间原不该记仇,可你瞧,这孩子竟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实在令人寒心得很。想想我三哥,本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怎么生出了这样冷血的女儿,连祖母的死活都不顾……” 这是说得太尽兴了,一时刹不住嘴,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等意识到说漏了,却也来不及了,只听明妆哂笑了声,寒着嗓子道:“我爹爹确实重情义,可重情义有什么用,祖宗不认他,还不是连家祠都入不了。姑母现在在我面前如此义愤填膺,不知当初有没有替我爹爹据理力争过?祖母的诰封,夺了就是夺了,圣人绝无可能为了她,拆自己的台,我就算有心为祖母陈情,也不会去触那个逆鳞。我劝姑母,还是要畏惧天威凛凛,别像祖母似的,觉得李家与我们易家没什么不一样,想得罪便得罪,想说情便说情。倘或存着这样心思,那后头还有更大的祸端呢,可不单是褫夺诰封这么简单了,性命怕也要交代在这上头。” 这么一番话,直接把易大娘子说愣了。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会如此绝情,气得转头看向罗氏,喋喋抱怨起来,“瞧见没有,得了高枝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难堪得罗氏眼神躲闪,直掖鼻子。 明妆却笑了,“姑母,我不是以前的小姑娘了。这些年我也盼着至亲能帮衬我,逢年过节长辈们能像疼爱我的堂哥堂姐们那样疼爱我,可是没有……从来没有!你们心里算计的是什么,你们心里知道,爹爹出了事,你们怕受连累,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任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支撑门户,你们连面都不露一露。后来见朝廷不追究了,又打起了易园的主意,想着还有房产,还有店铺庄子,你们又想来分一杯羹,我没说错吧?好在我阿娘把一切托付了检校库,你们抢不走,祖母不高兴了,便在我的婚事上作梗,种种行径我都替你们脸红。原本两下里相安无事就算了,没想到今日姑母竟跑到我门上来指责我,真真是母鸡打鸣雄鸡下蛋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旁的商妈妈和赵嬷嬷起先还怕小娘子面嫩,绕不开姑母的情面,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放了心,知道自家小娘子不是面团揉成的,她也有当面驳斥的凌厉。 把话都说透彻了,谁也不要装模作样粉饰太平。易大娘子下不来台了,但还是要充长辈的款儿,搜肠刮肚说好,“就算老太太的诰封拿不回来了,你定亲这件事,怎么不通禀老宅呢。我和你两位伯父都在,你们定亲下聘偷摸着办,总不成体统。” “易园的门一直开着,是姑母和伯父伯母不肯登我的门,想是担心仪王谋逆,我与他定了亲会遭连坐,长辈们要明哲保身,我也理解。”明妆娓娓说着,复叹了口气,“我们这等人,别看眼下风光,将来不知还要经历多少风浪,我为了不给老宅的人带去灾祸,像这种定亲的事自然也不会惊动你们,姑母不念着我的好,怎么反倒来挑起我的错处来了?” 她滴水不漏,易大娘子也没办法,最后气馁了,料着这门亲戚怕是走不下去了,临了还是要恶心她一回,“那旁的都不说了,你的婚期在什么时候?等把老太太接回来,还是要通禀老太太一声。你爹娘都不在了,祖母是易家的长辈,你出阁之前总要拜别祖母的,到时候把老太太接来……” “我看就不必了吧。” 易大娘子自以为说得合情合理,不想对面的姑娘回了个干干净净,“爹娘虽不在了,但灵位还在,就在西边园子里供着呢,不必劳烦祖母。况且侄女出阁,长辈们总要添妆奁的,多了你们艰难,少了你们又拿不出手,所以还是别讲究那些虚礼了,各自过好日子就是了。” 易大娘子这回真是无话可说了,半晌道:“般般,你是不打算与父辈的人往来了吗?” 明妆仍是慢吞吞一笑,“我还是那句话,长辈们要是愿意,大可来坐坐,易园的门一直开着呢,几时我也不能把人往外赶。至于是亲还是疏,其实我不说,彼此也心知肚明。总是面上过得去就行了,等日久年深,若是冰释前嫌了,再论一家子骨肉吧。” 可见路都堵死了,此行也就这样了,闷了半日没有开口的罗氏到现在才吱声,强撑着笑脸道:“小娘子的姻缘顺遂,就是最大的好事。我前几日还和你大伯父说呢,郡王是故交,将来一定会待你好的。你们如今爬上这样高位,我们这些不入流的亲戚是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只要不给你们添麻烦已然是造化,你的婚仪,若是不愿意让我们参加,我们不出面也无妨……” 易大娘子听得直拧眉,忍了又忍,转头对明妆道:“大喜的日子,连娘家人都不见一个,传出去不大好听吧。” 明妆神色淡漠得很,“到了那日,一应有我外家张罗,老宅的亲戚要是愿意来,两桌酒席我还是置办得起的。” 这就是说与宾客无异,袁家倒成了主家,他们这些姓易的靠边站,如此一来,脸面全数丢尽,还不如不来! 易大娘子啰嗦半日全是无用功,虽恨得牙痒,终究已经拿这侄女没有办法了。人家如今既有诰封,又许了王侯,过门还要升上一级成为一品的国夫人,自己这等平头百姓往日还能摆摆长辈的谱,如今这长辈是不值钱了,说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今日来这一趟,全是自讨没趣,还不如快些走,省得打脸。 可这罗氏是个奇人,你让她说话的时候她不说话,你示意她走,她却要赖着再讨一讨人情,眼巴巴对明妆道:“般般,你大姐姐往日不懂事,姐妹之间总抬杠,我已经狠狠教训过她,她也知道错了。今日本想跟着一块儿来瞧你,又忌惮你生她的气,不敢登门。我想着,你们姐妹终归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将来我们老了,你们兄弟姐妹还要走动……般般,你姐姐的亲事眼下倒成了难题,相看几家总不能成,说到底还是因着祖母的缘故。” 提起那个凝妆,明妆便作头疼,“我先前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大伯母要是还想劝我向圣人求情,就免开尊口吧。” “不不不……”罗氏摆手不迭,“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们姐妹往后勤走动走动,就图个热闹好看。横竖让你大姐姐沾点光,将来夫家瞧在你们夫妇的份上,也可少些挑拣。” 然后凝妆好打着他们的旗号,仗着他们的势,在夫家继续蛮不讲理,横行霸道? 罗氏殷殷期盼,两眼只管紧紧望住明妆不放,无奈最后等不来明妆的妥协,她淡声道:“我出了阁,一切要以郎子的喜恶为重,郡王的脾气,大伯母不是不知道,三句话不对就要打杀,我怕大姐姐万一哪里不留神触怒了他,到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我岂不是对不起伯父和伯母吗。” 想起李宣凛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罗氏果然哆嗦了下,当初元丰冒犯了明妆,他一下子将人吊得那么老高,就知道是个会下死手的。凝妆又是个憨蠢不知知进退的,倘或又犯到李宣凛手里……还是算了,比起小命,能不能嫁个好门户,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姑嫂两个白来一趟,想好的目的一个都没达到,心里虽憋屈,却也无话可说,最后生硬地道了别,勉强道:“若是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只管打发人来传话。” 不过一句客套话,谁也不会当真。明妆应了声好,转头吩咐找赵嬷嬷:“替我送送大伯母和姑母。” 赵嬷嬷站在槛外比手,“两位大娘子请吧。” 易大娘子和罗氏无奈,只得跟着往大门上去了。 商妈妈看着她们走远,叹道:“郎主要是没能平反,小娘子也没有受荫封,恐怕他们就忘了有这门亲戚了。既是这样,还厚着脸皮来做什么,还要让凝娘子与这府里常来往,倘或答应了才是招惹祸端,那就是个祸头子,将来哪家受蒙蔽聘了她,才是苦日子在后头呢。” 明妆笑了笑,“难听话都说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惦记了。只是我那姑母真是和祖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脾气秉性都一样,也是奇了。”一面说着,一面踏上长廊回到了上房。 芝圆等了半晌,见她回来便问怎么样,“八成又拿什么至亲骨肉说情了,你落难的时候不理你,你一旦出息了他们就来认亲,这易家老宅的人真是一副穷酸饿醋模样,一辈子不要理他们才好。” “已经回绝了,我不缺这样趋吉避凶的娘家人。”明妆携了芝圆的手,赧然道,“我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一心等着出阁来着。你不知道,每日睁开眼睛就盼着天快黑,说不出的着急。” 芝圆笑得会心,“我是过来人,我懂你。”边说边掰手指头,“还有二十来日,一眨眼就过去了。” 是啊,还有二十来日。 明妆转头望向檐外的天,穹顶澄净如一泓清泉。不知是哪个行人在墙外哼唱,悠扬的歌声飘进园子里来,抑扬顿挫地吟哦着:“餐花饮露小夫人,玉壶冰雪照青春……” 第83章 一对黄鹂飞过去了, 留下两声清脆的鸟鸣。 盛夏时节,园中草木葱茏,树顶枝叶茂盛,躲在其中的知了声嘶力竭地高唱着, 到了傍晚时分也没有停歇。 门前人来人往, 两个婆子搬着好大的木桶进来,招呼着, “冰来了, 冰来了……” 盛装的贵妇和贵女们“哟”了声, 赶紧让开一条路, 两个小女使揭开铜鉴的盖子,将敲碎的冰块一一放进去,收拾好后擦去滴落的冰屑,又却行退出了上房。 房里早就点了红烛,一整天燃烧不断, 新妇子坐在妆台前, 由十全的梳头妇人绾发梳妆。家里姐妹们帮着内外张罗, 静言是个沉静的性子, 她一直伴在明妆身边,帮着递一递胭脂, 递一递首饰,和明妆曼声闲谈, “今日怎么没见老宅的人?那个凝妆和琴妆, 都不曾来。” 明妆嗯了声, “我和她们素来玩不到一块儿去, 今日也没指望她们来。”其实来了不过讨嫌, 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静言听了, 略沉吟了下道:“那个琴妆,如今和柴家人走得很近。” 明妆闻言转头看她,从她讳莫如深的表情里,窥出琴妆又要粉墨登场了。 “和柴家哪个走得近?同姐夫没关系吧?” 静言腼腆地低了眉,她与柴家三郎过了定,还没有完婚,明妆管人家叫姐夫,她很觉得不好意思,但也不去反驳,抿唇笑了笑,“倒不是和他,是和他大哥。” 明妆愈发瞠大了眼睛,“柴家大公子不是早就成亲了吗,怎么还与她纠缠不清?” 静言说可不是,“他院里有妻有妾,大嫂是新平开国伯家的嫡女,也是一等一的贵女出身,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简直昏死过去。那日来和我说,我听了只觉扫脸,咱们和易家好歹还沾着一点亲,那琴妆是闺阁里的姑娘,好好的,做什么要去和有妇之夫勾缠。” 所以说啊,早些和易家断了往来是最明智的决定,那凝妆和琴妆从小就不得好的引导,加上祖母褫夺诰封,自觉以后不会有好姻缘了,一门心思巴结煊赫的门庭,连脸面都顾不上了。 难怪上回姑母和大伯母登门,却没见二伯母齐氏的身影,想是自觉抱上了粗大腿,等着人家想法子安顿琴妆吧!可是这样的事,哪里有好结局,人家的嫡妻行端坐正的,又是那样好的出身,就算勉强挤进柴家门,也没有好日子可过。 只是难为静言,要去面对这种事,明妆握了握她的手道:“下回大嫂再与你说起,你就推个一干二净,就说我与琴妆早就不来往了,你与琴妆更是不沾边,大嫂该怎么处置是她的家务事,不必看着你的面子。” 静言听了点头,“我原说碍于你的情面,不知道你们之间处得如何,真要是闹起来,老宅没脸,恐怕也牵累了你。既然你与那头不来往了,那事就好办了。” 明妆只是叹息:“我那二伯,好歹也是官场上混迹的,怎么女儿弄得这模样,往后还怎么见人!” 静言道:“内宅的事,是主母管教不严所致。想是有一颗攀高枝的心,却没有正经的婚事能议,慌起来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里正说着,周大娘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见了静言笑道:“二娘子先回避,容我和般般说两句私房话。” 香奁琳琅 第67节 静言一听便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忙红着脸退了出去。 人都屏退了,周大娘子打开了手里的红漆匣子,取出一个象牙制成的蛋,小声道:“这是压箱底的物件,回头进了洞房,放进箱笼最深处。” 明妆瞧着干娘,大惑不解,“压箱底的?” 周大娘子把这对合的蛋掰开了,里面雕着一只浴盆,盆内抱坐着一男一女,口对口、身连身,因雕工实在是好,连那销魂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明妆大窘,“这个……这个……” 周大娘子发笑,“这有什么,男女成婚都得经历,这叫人伦,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一面重新合起来,交到她手里,“让陪房的妈妈小心藏着,一切有她安排,你只管踏踏实实拜堂行礼,等入了洞房,自然水到渠成。”说罢捋捋她的发,颇觉感慨,“当初你母亲万分放不下你,嘱咐我一定看顾你,到今日我亲手送你出阁,也算完成了你母亲的重托。般般,出嫁之后万要好好的,遇事夫妻有商有量,和睦最是重要,知道么?” 明妆道是,“干娘的话我记住了,出阁后一定收敛脾气,绝不使小性子。今日也辛苦干娘了,为我的婚事忙前忙后,不得歇息。” 她是周到的姑娘,话头上素来客气,周大娘子的忙碌她知道领情,那干娘忙也忙得舒心,因笑道:“这是高兴的事儿,还怕辛苦?” 回身看看隔帘的外间,芝圆和静姝两个坐在月洞窗前交流怀孕的心得,袁老夫人站在院里指派过会儿送亲的队伍……仔细听,隐约有鼓乐之声传来,众人都支起了耳朵。周大娘子说新郎子来迎亲了,忙招呼梳妆的喜娘过来,再替明妆补粉梳妆,自己协同两位舅母,兴匆匆赶往前院迎接新郎官去了。 儿女婚嫁须得按部就班,纹丝不乱,袁老夫人进来坐镇,含笑对明妆说:“咱们不忙,等乐官催妆了再起身。” 外面怎么热闹,内院的人看不见,只听一阵阵的笑声传进来,想必“拦门”的宾客正为难新郎官,要酒要利市吧! 终于鼓乐大作起来,门上的司仪高唱:“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 女使搀扶明妆起身,喜娘半蹲着身子,将两串组佩挂上了新妇的腰带。 只是尚不能出门,为显矜重还得继续促请,不多会儿便听见茶水司仪念唱:“高楼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千秋。” 袁老夫人将一柄团扇交到明妆手上,复又仔细打量她一遍,这才温声吩咐:“时候差不多了,姑娘出阁吧,自此琴瑟和鸣,步步锦绣。” 明妆说是,福身拜别外祖母,再转身时执起团扇障面,这喧闹的世界变得迷迷滂滂的,只看见槛外的毡席上站着一个披红的高大身影,深深地望过来,向她伸出手,等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眼里只剩下他,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把自己交到他手上。这刻才确定自己果真要嫁了,还好最后嫁给了他。团扇遮挡她的视线,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身边的人就是他,即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放心大胆跟随他的引领,往婚姻深处去。 大门外的龙虎舆早就等着了,迎亲和陪嫁的人排了好长的队伍。想来好笑,易园和沁园相距只那么一点路,怕是还没走上几步,前头开道的人就已经抵达了。 不过礼不可废,还是要像模像样地做足工夫。惠小娘将装有五谷的锦囊放进她手里,切切恭祝:“小娘子嫁入吉庆之门,今后五谷丰登,钱粮满仓。” 明妆退后一步,向惠小娘屈膝行了行礼。 到这里,就该辞别娘家了,陪嫁的女使上前搀扶新妇登车,明妆在帘幔低垂的车舆内坐定,听外面大肆举乐,天暗下来了,这热腾腾的良夜,将人心也炙烤得热腾腾地。 亲迎的队伍放缓了速度,马蹄声笃笃,踩踏得尤其短促,即便尽量缓行,不多会儿还是到了沁园大门前。 亲迎的男家,比之女家当然更为热闹,司仪捧着盛满谷豆铜钱的花斗在门前着力抛洒,噼噼啪啪一阵脆响,边上等候多时的孩子们欢呼着跑出来捡拾,礼官便趁机高唱:“避三煞,长命富贵,子孙恒昌。” 明妆被十全的妇人引领着,迈过马鞍和秤杆,迈进挂着帐幔的厅房,到了这里便可稍稍休息了。那些陪同前来的娘家人,则被男家的亲戚接进偏厅吃酒,三盏酒吃得急急忙忙,不多会儿就听说都回去了,外面欢声笑语,“亲送客”一完毕,新妇就该拜见姑舅诸亲,送入洞房了。 关于拜见姑舅一事,其实还是有些尴尬的,因唐大娘子是正室夫人,堂上也是她与李度并肩坐着受礼。虽说对这门亲事并不看好,但毕竟场面上还要周全,哪怕笑得难看了点,总算还笑着。 好在姚氏不自苦,儿子儿媳单独来拜见她,她也高高兴兴的,连连点头直说好,“愿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大礼行至这里就差不多了,礼官将红绸绾成的同心结呈上来,新郎和新妇执起两端,被众人簇拥着送进了婚房。这是宾客们期盼多时的环节,大家屏息凝神,等着看新娘。明妆隔着扇面,见李宣凛向她行礼,拱手长揖下去,“请娘子却扇。” 这一礼,勾起了明妆无尽的感慨,还记得除夕那夜,阔别三年后重逢,他也是这样,立在一片辉煌里,当着众人向她行礼……时至今日不得不相信,一切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今生她是合该嫁给他的,也许那晚的一礼,就已经把这姻缘刻在三生石上了。 新妇子手里的团山终于羞答答撤下来,那样的盛装,那样美丽的脸庞。他望着她,喉头忽然有些发紧,还是旁观的亲友们拍掌欢呼,才冲散了他的酸楚。 “俞白,好福气啊。”宾客们起哄,李宣凛只是抿唇笑着,半点不显轻狂。 那厢十全妇人忙着撒帐,杂果和金银钱高高抛上了床榻,什么“几岁相思会,今日喜相逢”,什么“锦衾洗就湘波绿,绣枕移就琥珀红”,碎碎念了好长一串,终于说到“撒帐毕,诸位亲朋齐请出”,堵在新房凑热闹的宾客们,才不情不愿慢慢散了。 终于清静了,新婚的夫妇对望一眼,长出了一口气。李宣凛探手抚了抚她的脸,温声道:“娘子受累了,过会儿我出去宴客,你先歇一歇,吃点东西。” 小娘子与娘子只一字之差,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明妆被他叫得发怔,那茫然的模样让他失笑,他撑着膝头,低下身子问她:“怎么了?哪里不对么?” 她忙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忙你的去吧,只是不要喝得过了,酒醉伤身。” 他和软地应了,从房里退出来,经过窗前还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见他的新娘子安然在床上坐着,这才脚步轻快往前院去了。 一时上房安静下来,明妆捏了捏肩,让烹霜替她将头上的花钗摘下来。那些赤金打造的发饰很重,几乎压短了她的脖子,一样样收进铺着红绸的托盘里,真是满满当当,像琳琅的首饰铺子。 煎雪打了水来给她擦脸,把那一层层的铅粉都卸了,灯下还原出一张素面,那才是本真的小娘子。午盏说:“大红大绿,把人都打扮老了,还是这样好看,干干净净的,看着爽利。” 商妈妈嗤笑,“今日是要紧的喜日子,不这么打扮,不够喜气,你小孩儿家,懂什么!”说着踅身到箱笼前,掀开盖子,把那压箱底的宝贝安置进了最深处。 因先前撒帐,满床的花生、枣儿还有铜钱,烹霜和煎雪拿掸子小心翼翼全掸进笸箩里,又重新将床榻归置了一遍。回身看,见商妈妈把一块巾帕掖进枕头底下,两个女使交换了下眼色,捂着嘴笑得窃窃。 明妆老大的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赵嬷嬷搬来一个小小的食案,放在床榻前的席垫上,一面揶揄那两个,“等你们再大一些,让小娘子给你们找个好门户,看你们还笑不笑!”一面招呼小娘子来用吃的。 平常姑娘出阁,为了免于如厕,常是一饿一整日不给吃喝,对于明妆来说等同于酷刑。现在大礼行完了,总算可以好好吃上几口了,像宝阶糕和如意裹蒸茭粽,只有大喜的日子图好彩头,才现做出来贡在案上。赵嬷嬷知道她早就盯上了那两样糕点,早早让厨上热了送进来,反正没有外人,容她盘腿在席垫上坐下,点心就着饮子,畅快地把自己吃了个满饱。 慢慢地,夜深了,侧耳听外面,照旧人声喧哗。商妈妈说宾客很多,家里摆了三十张席面还是坐不下,又在潘楼另加了十桌,李判在家敬完宾朋,还得上潘楼招呼一圈,所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怕要忙到很晚。 明妆想了想,让人给他预备温水和换洗的衣裳,不过因等得太久,她坐在那里直犯困,最后招架不住了,耷拉着眼皮说:“我合一会儿眼,等李判回来叫醒我。” 可是她所谓的叫醒,实在从来没有成功过,起先是倚着床架子打瞌睡,后来嫌坐着不舒服,忍不住躺下了。只是躺得不那么安稳,还拘束着,挨着床沿那窄窄的一溜,睡得很克制。 更漏滴答,将到子时前后,院门上终于传来脚步声,候在廊下的商妈妈忙看过去,原以为李判今日少不得要被人灌酒,不喝得醉醺醺回来就是好的了,没想到人进了门,还是清清朗朗的样子。见商妈妈要进去通传,忙摆手把人叫住了,自己先去厢房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悄悄进了婚房。 新郎官回来了,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来,赵嬷嬷暗暗招手,把人都领到院外,接下来是他们小夫妻的洞房花烛夜,她们这些陪房功成身退,可以到后院入席,补上先前亏空的喜宴了。 灯火昏昏,人影漫过直棂窗,投在锦绣堆砌的床榻上。小小的姑娘蜷缩着,睡得小心翼翼模样。他走过去,放轻手脚托住她,微微将她往里面移了移,她察觉了,嘟囔了句:“李判回来了吗?”睁开眼看见他的脸,微微怔愣了下。 待要坐起身,可惜他不让,只说:“接着睡,不必起来了。” 可是说睡,哪里还睡得着。她看他躺下来,侧过身子面对她,灯火照不见他的脸,但他眼里依然有光,轻声说:“娘子,我以前做过这样的梦,梦见和你在一张床上躺着,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心里很喜欢,很喜欢……” 他唤她娘子,唤得温存又自然,明妆有些羞赧,但心里是满足的。 靠过去一点,她拉拉他的手问:“这算得偿所愿了,是么?” 他说是,学她的样子挪挪身子,两个人原本就离得不远,你靠一点我靠一点,不知不觉便紧贴了。 这可是洞房花烛夜呢,内外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俩。虽然之前耳鬓厮磨过,但与现在大不一样,彼此心跳如雷,彼此小鹿乱撞。还是他更勇敢些,揽她枕在他臂弯,这样更便利,便于他低头亲吻她,从眉间到唇瓣。 香香的般般,软软的新娘,他爱不释手,唏嘘着:“我何德何能,今日娶你。” 她的手搭在他肩背,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我也觉得嫁你不真实,以前的李判就像我的长辈,你不知道,我如今有种亵渎了长辈的感觉,又背德,又欢喜。” 他笑起来,移手在那纤细的腰肢上轻轻拍了下,“胡说!” 她说没有,“是真的,我以前有点怕你,虽然你一直对我很好,但我就是怕你,不知道为什么。” “是我太严刻了么?”他想了想道,“也没有,我一直对你和颜悦色,对你笑。” 明妆伸出手指,描画他的眉眼,耳语般说:“就是这笑,把我迷得找不着北,可你不笑的时候我就是有些怕你,怕你觉得我不知礼,怕你疏远我。” 他闻言,混乱地亲吻她,“这样呢?还怕我么?” 她气息咻咻,“还有一点……要多亲两下,就彻底不怕了……” 她最善于这种俏皮的小情调,恰到好处的甜腻,让人心头燃起火来。 于是狠狠地,后顾无忧地吻,今夜良辰美景,他有放肆的权利。吻之不足,还要拆吃入腹,好不容易腾出空来说话,他狂乱地问:“这样呢,够不够?” 她眼神迷离,勾着他的脖子说:“俞白哥哥,你好凶啊。” 他气结,在她耳垂上啮了一下,“这就凶了?还有更凶的,没有让你见识罢了。” 可是她好喜欢这种凶狠,两个人相爱了,就要更多更多的亲近。眼睛渴,心里也渴,必须用力地爱,像芝圆说的那样爱。 红红的脸,红红的鼻尖,她操着撒娇的语调说:“那你凶给我看看嘛。” 这是含蓄的邀约,他明白了,一种张狂的野望呼之欲出,他挑开她的交领,她勾着脖子,细细的颈项因紧张愈发显得纤弱。还有起伏的胸膛,骨感的颈窝……他反倒不敢用力了,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她。 覆上去,在他的对比之下,她异常娇小,轻轻吸着气,轻轻低喊:“啊,俞白哥哥……” 可是这样的称呼好像又不够了,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胸前,温柔又坚定,“叫官人。” 这夜,变得火热,要把这秾艳的洞房燃烧起来了。薄薄的锦衾被她拧出一朵朵繁复的花,她有点委屈,又带着狂喜,哀哀叫了声“官人”。 好野的官人,曾经在关外横扫千军的官人,到了春水潋滟处,也有他的功深熔琢。 而这声“官人”,是极致的奖赏。他于朦胧中看她,惊艳丛生,他的脑子混沌起来,金鼓伴着丝弦之声,在她的幽咽微叹中,一头撞进了繁华里。 第84章 那压箱底的两个小人, 之所以颠荡狂喜,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吗? 明妆紧紧咬住唇,混乱中还在嘀咕,姑娘成了亲, 原来牺牲竟这么大。 损友芝圆早就同她描述过第 一次的惨痛, 举着手里的象牙箸,随手取了一块糖蜜酥皮烧饼过来, 正儿八经向她展示一下, “看见没?”然后“噗”地一声, 将筷子捅了进去, “这饼子上本没有路,筷子来了就有了路——男人就是这筷子。” 明妆看着满桌掉落的饼屑,一阵头皮发麻。 “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要如此惨烈?” 芝圆缓缓摇头,“没有办法,就看这筷子是不是带着开天辟地的决心。如果他并不急于求成, 慢一点, 酥皮饼就不会伤得太严重。但他要是十分猴急, 那可惨了, 这饼子一准要裂开,说不定裂成两半!” 明妆大惊失色, “裂开?还要裂成两半?” 芝圆脸上带着恐怖的表情,“我觉得应该和生孩子差不多疼, 最重要一点, 他还不是一根筷子, 是一把。” 明妆几乎吓得当场过世, “那怎么办?我还嫁不嫁了?” “嫁呀。”芝圆说着, 脸上慢慢扬起了一点笑意, “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毕竟你喜欢那个人,为他吃一点苦也不打紧。再说头几回不理想,多试几回就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有点好玩,有点高兴,两个人在一起,私下里不动手动脚,你还会觉得空落落的呢。” 这样说来,似乎还有一点值得期待,加上明妆不是吃不了痛的小姑娘,她觉得大局当前,一定可以云淡风轻应付过去的。 结果谁知道,她还是高估了自己,那酥皮饼虽没有稀碎,但确实有了裂纹。她难耐地扣住他的腰,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就着烛火看她的脸,疼惜地问:“不好么?那今日算了……” 可是明日还要从头开始,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岂不是更可怕吗。 她微微睁开眼,气若游丝地乜了乜他,什么都没说,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降落下来,把她掬进怀里,缓缓渐进,等她适应。终于等来春莺啼啭,那朦朦的眼眸中有漫漶的水色,他好像有些耐不住了。恰在这时,案上的红烛也燃尽了,满世界陷入黑暗里,灼热、汗水、黏腻……无数说不清的感觉冲进不甚清明的脑子,一路朝着生命里的光点高歌猛进。 越来越近了,狂喜铺天盖地,他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小小的姑娘,不知哪里生出那样大的力气,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终于脑中的那根弦断了,在一片空白中断得铮然有声,他急不可待地吻住她,让她的尖叫传进他心里去。 仿佛一场恶战,战得壮烈,他知道自己是欢喜的,但他的小妻子损失惨重,冷静之后大觉愧疚,“对不起,我本该停下的……” “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怀里人像在完成一项伟业,箭在弦上,就要一鼓作气。 其实说实话,也不算太坏,痛苦与快乐并行,就像芝圆说的,既然中意人家,吃些苦也甘之如饴。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明妆甚至觉得有些庆幸,抬头亲了亲他胡髭浅生的下巴,细声说:“官人,我们结成夫妻了。” 他心头微颤,说是,“我们结成夫妻了,日后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多么意外的人生,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在上年冬至那日,和袁家的姐妹们聚在一起吃喜雪宴,宴上接到他的来信,那时候静好打趣,说让她嫁给李判,她还不以为然,从没往那上头想过。可谁知缘分不知不觉已经定下了,本以为三年不见早就人情淡漠,却没想到勾缠日深,到最后变成心里的执念,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他的重情重义。 香奁琳琅 第68节 重情义的人有好报,所以她把自己送给他了。天光昏暗,只有檐下守夜的灯笼微微渗透进一点光,就着那点光,她隐约能看见他的脸,既熟悉又陌生,可以用一辈子好好去了解。 足尖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原来引诱他也会上瘾,她喜欢看他方寸大乱的样子。他平时太严肃,同僚眼中的郡王,下属眼中的上将军,很多时候一个凌厉的眼波就让人胆寒,但在她面前他是纯真的、热情的,有些腼腆,心如春燕,一往无前。 他果然轻喘一口气,贴在她耳边说:“不要引火烧身,你不知道男人不知节制时,有多吓人。” 她笑了笑,“我什么都没做,你可不要诬陷好人。” 但仅仅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他热血沸腾。她真的不懂男人,不懂道貌岸然下,藏着怎样欲壑难填的灵魂。 揽上她的身子,他无奈地说:“般般,我好像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夫妻间的小情致,让人羞涩,却也有趣。明妆轻声嘟囔:“你怎么……” 没有办法,这种时候作不了自己的主,他难为情地说:“武将身底子好,再说你在我身边……娘子……” 他那声娘子,叫出了娇嗔般的味道,明妆立刻便心软了,红着脸,含着一点笑,吞吞吐吐说:“官人若是喜欢……” 可再喜欢,也不能不顾她的感受,他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也看出来了,她是真的不受用。早前他曾听几个亲近的朋友说起过,女孩子头一回都是勉为其难,能够顺利完成大礼,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能贪图一时的欢愉,把她扔进水深火热里。 心头的烈焰被压制下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还有几十年时光呢,不急在一时。你先养好身子,等身上好些了,咱们仔细再议。” 她失笑,仔细再议说得很含蓄,但她看出他的体恤了,若是再来一回,明天可能真下不了地了。 看看窗上,夜不再黑得浓稠,应当快要四更了吧!累极了,不知不觉睡着了,身旁多个人虽有些不习惯,但心里是安稳的。 只可惜没能睡太久,廊上便传来脚步声,赵嬷嬷的嗓音隔着月洞窗响起,“郎主,大娘子,该起身了。” 李宣凛是早起惯了的,即便整晚劳累,第 二日也照旧精神奕奕。 偏头看身边的人,他的小妻子已经醒了,却不忙睁开眼,那细腻的脸颊上染着浅淡的红晕,一手枕在颊下,眼睫微颤着,颇有柳困桃慵之意, 他忍不住亲亲她的额角,“要为夫给你穿衣裳吗?” 笑靥浮上她的唇角,她终于睁开眼,天光大亮下看见新婚的丈夫,羞得盖住了脸。 她这小模样,天底下大概没人能抵挡得住。他把人搂在怀里,笑着说:“我们那么熟了,还不好意思么?”一面将她的脸从掌中挖出来,“今日还得拜见姑舅尊长,怕是要累着你了。” 这是礼数,不可荒废。于是起身梳妆打扮,以前搭在眉眼的刘海要梳上去了,露出光致的额头。烹霜在她髻上插了小簪,耳上坠着精巧的耳坠子,但她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有些怪异,坐在杌子上回身,问穿戴好的李宣凛:“官人,你瞧我这打扮,像不像小孩扮成了大人模样?” 心满意足的李宣凛,满身满眼都是柔情,他接过烹霜手里的茶油花子,替她贴在眉间,再三审视了,很郑重地说不,“更端庄了。娘子今日绾发是为了我,多谢娘子成全。” 一向木讷的李判,忽然变得善言辞了,在场的众人都笑得慰心。明妆自然也不再看不顺眼这打扮,换上一身夏籥的褙子,先回易园在爹娘灵前上了香,晨食是来不及用了,随身带上几块糕点,便急急赶往了洪桥子大街。 那厢开国子府上,李度夫妇和姚氏早就在前厅等着了。新妇过门第 二日要拜见公婆,亲手敬茶,但他们等了好半晌还不见小夫妻来,唐大娘子原就心里不情愿,见状愈发不满了,拉着脸阴阳怪气道:“瞧瞧这一对儿好夫妻,新婚第 二日起不来,叫尊长等了这半日,真不怕人笑话!先前一千一万个说新妇知礼知节,我看也不过如此,连敬新妇茶都顾不上,看来家里没有长辈管教,委实不成。” 这就是拐着弯说新妇没有教养,让忍耐了半晌的姚氏大为不快起来。 李度听了唐氏的抱怨,心里也觉得两个孩子不懂礼数,蹙眉坐在上首,满脸的不耐烦。 唐氏再要啰嗦,姚氏在一旁开了口,“咱们家和旁人家不一样,倘或孩子不分家,早晨起来梳妆完了便来请安,不过一迈腿而已,不费什么工夫。可如今他们在内城建了府,咱们的宅子在城外,两下里相距这段路,新妇子又不会飞,总要一步步走过来。”边说边偏过头,娓娓对李度道,“再者,新妇的爹娘不在了,亡者为大,他们还要先回易园敬香献茶,一样一样都要按序办。倘或头一桩就跑到这里来,反而是他们的疏忽,郎主心里才真不喜欢呢,对不对?” 李度那耳朵,常是听谁都有理,见姚氏这么一解释,他又能耐下性子来等待了,点头说对,“到底不在一处住着,就再等等吧。” 唐大娘子因这阵子被姚氏盖了风头,心里很不痛快,如今听她又在丈夫面前吹风,心火一下就点燃了,冷眉冷眼道:“你大可不必为你儿子儿媳开脱,若是怕赶不上,早半个时辰起身不就是了,何至于让长辈们等着!不知礼数就是不知礼数,反正眼里没有长辈也不是头一回了,谁心里还不明白吗!” 姚氏顿时板起了脸,邈邈朝唐大娘子瞥了一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既不是头一回,还说什么!大娘子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就没有洞房过,没有第 二日起不来过?孩子们大婚忙了这么长时候,做长辈的应当体谅才对,犯不着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好的日子处处挑眼。” 唐大娘子被她说得发怔,反应过来后气得拍桌,“姚窕书,你是反了天了,打算爬到我头上垒窝了?” 拍桌的动静太大,把李度吓了一跳,他愕着两眼道:“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桌子……”招来唐氏狠狠的一瞪。 姚氏也不理她,转头楚楚望向李度,“郎主,大娘子这是嫉妒我们,成婚的要是换成大哥,她还能这样苛责吗?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撮合二郎娶了媳妇,娶的还是堂堂的县君,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回头新妇进门,她可是还要给下马威?我有言在先,往日大娘子怎么慢待我,我都忍得,但今日她若是刻意为难两个孩子,我可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了,拼着大打出手,我也要和她闹上一闹。” 唐大娘子听她这样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鼻尖道:“你近来是吃错了药,整日惺惺作态挑拨离间,难不成以为这个家要凭你做主了?别以为朝廷赏了诰命给你,你就能与我平起平坐,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这乾坤乱不了,就算让圣人来评理,也断不会替你说话!” 眼看着她们大吵起来,李度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绝望地说:“你们什么时候能让我清静清静?今天是什么日子,新妇眼看要来了,你们还在这里吵吵吵,被人家撞见,到底是谁不知礼?” 话音才落,门房上的婆子跑进来,欢天喜地道:“郎主,大娘子,公子带着新妇回来了!” 一时阴霾顿扫,李度忙道:“快快,把人迎进来。”然后慌忙坐回上首的圈椅里,正色整了整衣冠。 朝外看,一对小儿女脸上含着笑,携手迈进了门槛。昨日婚仪上,新娘子不进洞房不却扇,作为公婆并未看见儿媳妇真容,今日终于得见了,这端庄的眉眼还有圆润的耳垂,一看就是个有福泽的长相。 李度心下大为满意,看着新妇向上行礼,接过茶盏恭恭敬敬呈上来,一声甜甜的“父亲”,叫进了他心坎里。 自己一辈子没能生出一个女儿来,长子年幼时又夭折,只剩下二郎这个儿子,纵是平时父子相看两相厌,但血缘亲情毕竟割不断。如今这不孝子又娶了亲,一夜之间好像稳重了不少,作为父亲的李度一下觉得儿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到了应当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满肚子钢火化成了慈父的温情,连连点头说好,将早就准备的红包交?婲到了新妇手上,一面吩咐儿子:“你已成家立业,自今日起承奉宗庙,善待妻房,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孟浪了,记着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事事要稳妥为上。” 李宣凛说是,早前和父亲乌眼鸡似的,如今心境逐渐转变过来,父子之间,终于能够心平气和说上两句话了。 明妆敬罢了公爹,又来敬唐大娘子,姚氏定着两眼直直看着唐大娘子,仿佛只要她敢轻举妄动,随时准备过来撕破脸皮。 唐大娘子被她这么瞪着,竟是有点怕,谁也不知道一个护犊的女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之前的满腹怨言,到了这里只得不情不愿地收敛,一则李二郎不好惹,二则防着姚氏要发疯,唐大娘子最后只好悻悻喝了新妇茶,勉强堆起笑脸递过了红包,“愿你们夫妇和敬,白头到老。” 明妆褔了福,这才转到姚氏面前,未语便先笑了。 女使端来茶盏,她呵腰呈敬上去,姚氏欢喜道好,趋身接了过来。 茶汤入喉,姚氏眼里闪出了点点泪意,自己就像个历经万难取得了真经的苦行僧,终于点灯熬油盼来了儿子大婚,人生一大半的目标已经完成了。 回首前尘,总算先苦后甜,生了这样出色的儿子,新妇也是自己着力争取来的,真是越想越喜欢。遂探过去握住了明妆的手,温声道:“般般,二郎往后的一切,就全托付给你了,我盼着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早日替我们李家添人口。二郎在军中多年,恐怕不是个会哄人的,倘或哪里做得不周了,你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一定告诉我,我来狠狠教训他。” 姚氏疼爱媳妇的心,实在是溢于言表,唐大娘子看得撇嘴,心道猪鼻子里插大蒜,一个贱妾,如今竟人模人样起来。自己呢,原本是想塞个娘家的女孩儿过来,到时候好赖与她一条心,可惜这个愿望没能达成,人家李二郎有自己的想法。不过细瞧瞧这新妇子,唐家门中的姑娘确实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提并论,自己也实在灰了心,儿子儿媳都不与她相干,日后自己大概在这家中就是个局外人,他们才是正经的一家子,主母当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明妆这头,自然与嫡亲的婆母更亲近,转头望了望李宣凛,含笑对姚氏道:“官人待我很好,阿娘不用担心。我年轻,才入家门,难免有失礼之处,也请父亲和二位母亲多担待。”说罢示意女使将带来的各样随礼送上前,总是礼多人不怪,自己是小辈,先示好做到礼数周全,至于长辈们领不领情,便是长辈们的涵养了。 李度平时在家不问事,如今做了公爹,居然顶天立地起来,张罗着让人置办席面,父子俩甚至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剥起了青核桃。 明妆和姚氏在一旁低声说话,听见他们之间交谈,李度说:“这核桃虽青,但壳很硬,核桃就是核桃。” 李宣凛说是,“不管是青核桃还是老核桃,终究是从那棵核桃树上摘下来的,虎父无犬子,核桃也一样。” 这是聊了些什么呀,简直让人觉得好笑。但转念想想,他们父子离心多年,彼此都不好意思放下身段,只有用这种隔山打牛的方式,委婉地表达父子之情。李宣凛也是个懂话术的,明里暗里,将父亲夸了一顿。 反正正逢喜事,大家的心境都很开阔,只有唐氏称病不愿入席,正好成全了一家子,和睦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回去的路上,李宣凛对明妆道:“今日托了娘子的福,席间竟没有与父亲起口角。我看得出,他在小心翼翼维护父子之情,我也自省了,这些年怨恨太深,从未体谅过他。如今成亲了,看开了,也不必追究孰是孰非,这世上很多事,根本就没有对错之分。”说着深深望向她,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想安安稳稳和你过日子,如果妥协能让你不为我这头的鸡毛蒜皮烦心,那妥协一回也无妨。” 他是清醒的人,懂得取舍之道。李家最大的麻烦就是这位父亲,只要拉拢了父亲,那么唐大娘子就不可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了。因此他放低姿态,父子重修旧好,也算收拾出了个好开端,为她排除了夫家的隐患。 有夫如此,再无所求了。明妆笑得眉眼弯弯,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 穿过竹帘高卷的窗口朝外望,马车沿着汴河一路往前,河堤之上绿树成荫,是闷热的上京午后,唯一清凉的去处。 走卖的商贩,肩上担着一家的生计沿街兜售,大到凉簟、蒲合,小到香袋、挖耳勺,应有尽有。 汴河上讨生活的脚夫也坐在路旁吃凉茶,茶摊上备有扇牌儿,聚在一起玩上两局叶子戏,玩到高兴处哄堂大笑,即便只是拿两根草棍儿充赌资,也有清寒的快乐。 这就是上京,一个繁华绮丽,能做美梦的地方。 庸常的人生,开端并不理想,结尾也未必余韵悠长,但只要自己快乐,便是最大的圆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正文写完了,感谢三个月的陪伴,如果有番外,会添加进最后一章,我先标完结了,大家帮忙打个分。 然后新坑开了预收,还在酝酿中,啥都没有,唐宋写够了,接下来或换题材或换朝代,总之先点一下收藏,让我有动力尽快开坑,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