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第十二章 臧洪守义 在骆谷决战尚未分出胜负的时刻,曹军在关东的进攻也仍在进行。 随着荥阳和敖仓的相继陷落,曹操在虎牢关前集结的重兵集团开始南移。曹仁先率众转战新郑、苑陵,迅速落城后,他继续攻入颍川,试图切断颖水上下游各地的联络,进而挥兵轘辕关,在多个方向对雒阳形成威胁。 到此时,建武大将军曹操、开武大将军袁尚、奋武大将军沮授、振武大将军鲍信、宁武大将军淳于琼以及麾下诸将的旗帜练成一片,营垒绵延不绝,甲仗、攻具等辎重更是堆积成山。雒阳的斥候望之,无不触目惊心。 可与之对比的是,雒阳诸关守关的五万余军卒。虽然人数不少,但接连败战之下,士气也实在低迷,加之军中急缺辎重,伤药多有不足,进而导致士卒间流行着一股等死般的氛围。这种情形下,守关的边让、张邈、陈宫等人自然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只能将就着修补城墙,在祈祷中迎接曹军的进攻。 这些情形,被困在定陶城中的臧洪得不到消息,但也能猜个大概。 在一月之前,臧洪便见过城下旗帜如海,兵士枪戟成林的场景,而城中却只有八千守军。故而臧洪一度以为,城池倾覆在即,进而做好了殉死的准备。不料这十余万曹军虽围城数重,却毫无攻城的意思,在五日后,曹军勉强做了两次攻城的试探,见守军意志坚决,便只留了约万人看守,其余各部陆续解围开拔,都往西面去了。得见曹军动向,臧洪这才恍然,知晓张邈定是中了曹军的设计,虽不知损伤如何,但定陶已沦为一座孤城了。 臧洪于是私下与同僚议事,以为曹操的战略必是“指虎牢之逼东都,或越阳关以割汝颖”。但无论曹操采取哪种战略,似乎都与定陶无关了,毕竟曹洪的万余军卒就扎营在定陶城北面,城前又筑有土山望楼,足以将城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守军难以反制。而且,城中的存粮只足用两月了。 定陶尉江谷为此与臧洪劝说道:“子源,我知你乃天下壮士,但天意毁祸,非人力所能阻挡。听闻曹操受陛下之命,又有连捷之师,可谓有上苍垂帘。而定陶粮少兵乏,实难与之抗衡。我听闻曹军多喜屠城,再虚耗下去,不过徒增死伤而已,何必啊?不如为黎庶着想,将此城献与曹军,还能还众人一条生路。” 不料臧洪却断然拒绝说:“江君何出此言?有史以来,便不乏强弱悬殊却以弱胜强的战事。数百年间,前有项羽巨鹿之胜,后有世祖昆阳之捷,即使到了现世,也有龙首平定并州、破虏(孙策)攻略江东的事迹,怎可轻易言弃?况且,我与庭坚是至交好友,曹操又是贪鄙暴虐之徒,若背友投曹,岂非暗于大道,不达忠义?” 这一番话说得江谷羞愧不已,再不提及投降二字。而此事也让臧洪意识到,城中军心不稳,若不采取行动,恐怕会酿成大祸。再三思虑下,一日,臧洪忽然在府中大摆宴席,召集城中所有同僚官吏,一齐饮酒作乐,席间还有臧洪美妾出房,为众人酌酒鼓瑟。 在此前压抑情形下,众人难得放纵。此日得了机会,当即滥饮不止。不待宴席过半,众人便大多半醺半醒,意识朦胧了。这时臧洪忽然起身道:“诸君以为眼下形势如何?”众人望着他,皆沉默不语,显然都以为形势不利至极。 臧洪见状,便叹息着继续说道:“孤城受围,前途未卜,也难怪诸君消极。但我仍欲与曹军一决生死。”众人闻言惊愕,正欲插话,便听他快速说道:“我也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诸君都是同僚一场,我不愿勉强大家,诸君若是想要离去,自可说出。明日一早,我便放人出城。” 说罢,他扫视宴席,果然有六人陆续起身,与臧洪轻言去意。初时这六人还颇为犹豫,但见臧洪与他们一一敬酒,言笑晏然,便也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这六人领着家眷家资,乘车至城门前。臧洪如约在门前迎接,众人皆与他行礼问别。城门打开时,臧洪颇为伤感地叹说道:“今日一别,我等便是敌手了。”众人皆汗颜,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走出定陶。 谁料二十余人方才出城,城上准备已久的士卒顿发箭矢,箭雨顿时覆盖在城门前这极小的区域内,箭矢碰撞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中箭者的惨叫与呻吟,不多时,城下便再无活人可言。 这一番动作也惊起了城外曹军的注意。斥候几番打听,却始终无法得知城中的变化,只好如实向曹洪禀告。 起初曹洪听说城中汉军火并,一时来了兴趣,但之后听到不知缘由,顿觉大为扫兴。他于是招来负责监视城中动向的祝臂,问道:“城中还有乱事吗?” 祝臂已亲自在望楼上看了一日,如实回答说:“没有。” 曹洪又问:“那城中有异动吗?” 祝臂答说:“似在整兵训练,除此外并无异动。” 曹洪闻言不禁奇道:“整兵?莫非臧子源要率众出城?” 祝臂显然也如此想,口中流利答道:“我听闻城中无粮,贼军兵众也少。不准备走,莫非留在城中等死吗?他们定然是想走的。校尉大可以派精骑匿于土山之下,等我消息。一旦贼子出城,便出兵截杀,定能建功!” 曹洪大声叫好,便叫来军中副将曹安民,将军中的三千骑兵都交与他,让他去做相关布置。但是一连等了数日,望楼虽见守军日日演练整兵,却迟迟没有出城的迹象,埋伏的骑兵很快也松懈下来,每日就在土山下饮酒玩乐。祝臂见此情形心急如焚,几次劝诫无功后,便在一晚,孤身去向曹洪禀告此事。 不料他到了主帐所在,竟听闻鼓瑟与胡笳之声。 祝臂一进门,便闻到满帐的酒香,将他熏得头脑昏帐,他稍稍摇首,再看向主帐中央,愕然地发现帐中竟还有四名胡姬。其中三名端坐在大帐左右,分别鼓奏着琴瑟、琵琶、胡笳,音若靡靡,曲似销魂。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名胡姬身着淡色薄纱,正随着胡笳的韵律,于一张大鼓上踩踏舞蹈。其身姿婀娜,肤若皓雪,在烛光下都隐约可见。而身为主将的曹洪,此时正斜坐在主席上,一面饮酒,一面为胡姬的舞蹈击节叫好,显得极为荒唐。 曹洪此时脸色已变得有些酡红,看见祝臂走进来,好半天才记起名字,问道:“祝君所来何事?”等祝臂言语了几句,只说到守军这几日未有动作,他便挥手打断说:“如此看来,贼军只是唬人罢了!那倒也没有必要令将士苦守,就让他们撤回来吧。” 祝臂见主将如此神情,顿知大事不妙,想要开口劝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毕竟他只是一名小小军候,而曹洪又以吝啬性狭闻名,若是惹恼了他,以后哪还有升迁的指望?这么想下来,祝臂识趣地闭口不谈。 当他与曹洪辞别,策马回到土山的时候,已将近亥时。夜风依然凌冽,祝臂握着火把的手都快失去知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看着手上火光明明灭灭,心中的沮丧则难为人知:如今主力在元帅的指挥下接连攻城略地,自己却在一座孤城下蹉跎时日,也不知何时才能飞黄腾达。 心事重重下,祝臂没有立刻回到营垒,而是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般,信马由缰地走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风中,每一刻都有魂魄飞到身后,但却不觉得寂寥,反倒有一种身心被夜风填满的错觉。 走到一处枯林下时,忽然前面传出一声大喝,穿过阴影对他质问道:“什么人?停下!” 祝臂微微皱眉,以为是己方的暗哨,便开口道:“是我,祝臂。”为防止误会,他紧接着说出军号道:“太乙三冲。”随即等待着对方的确认。不料对面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毁祠存灵”,祝臂当即感到不妙,正要拨马调头的时候,林中极快地闪过几道光影,那正是箭矢掠过的迹象。 虽然有两箭射偏在木枝,但有一箭中了,而且箭头自祝臂的背后传入,而从咽喉射出,这使得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很快就让他停止了呼吸。祝臂的坐骑茫然地站在原地,等臧洪带人上前察看的时候,发现祝臂一手已伸入箭囊里,拿捏着一支鸣镝箭。 他没能射出去,就代表着臧洪的夜袭已成功了一半。 臧洪见状心中大定。他这几日用操练迷惑曹军,暗地里却派人在民屋中挖掘地道,直至今日方才挖通。此时他带千余精卒从地道鱼贯而出,除去刚刚死去的祝臂之外,再无其他曹军知晓。 一片寂静下,这千余人只身着布衣,握着斫刀,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土山,摸入了城外的曹军大营之中。不久,火光与喧哗唐突地从营中升腾,由小变大,由暗变明。曹军猝不及防,大多数人并不知发生何事,就已被混乱与惊啸所裹挟,沦为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份子,更成为臧洪刀下待宰的羔羊。 是夜,曹军本营一战而破,曹洪领着三千余残兵向东溃逃三十里,而土山下的曹安民不晓情形下,也只得连夜撤走。臧洪趁机烧毁了城外的望楼,并推翻土山,搜刮余粮。 等曹洪战败的消息传到荥阳,曹操大怒,当即撤去曹洪军职,又命颍川曹仁所部暂停攻势,率三万人火速回攻定陶。 /94/94448/21116308.html 第十一章 有朋远至 第二日的战事再次遭遇失败,令陈冲倍感挫折和沮丧。 虽说麾下众将都不以为意,认为汉军以寡敌众,今日能险些夺取胜势,明日自然也有机会。但陈冲心里却想得明白:这一击不能建功,刘范今日在中军露出的破绽,以后便不会再有了。而在警惕之下,蜀军极可能改变策略。若刘范不再与自己合战,改为深沟高垒,筑营不出。那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如何破局呢? 陈冲脑中一时心绪万千,为思忖下一步的对策,辗转半夜,在月光都沉默于西山上时,他才昏沉睡去,但只过了两个时辰,他又翻身从榻上惊醒了。 此时天色刚亮,他披衣起身,正撞见金色的阳光从东南方向照射过来,夺人眼目。配上旷野间如丝绒般的枯草,显得大地璀璨无垠。天气晴朗了这么久,气温也略有回升,风也显得温和了。此时董白正在帐旁的水井边晾晒衣物,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诸事,为他端了盆热水与布巾过来,问他道:“怎么了,睡不好?” 陈冲接过冒着热气的湿布,坦然自笑道:“久日不上战场,昨日再走了一轮,啊哈,竟不习惯了。”可笑容之下,还有些话语说不出口:自己对战机的把握变得迟钝,对战局的判断也开始出现失误,自己当真还能取胜吗? 这些话语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陈冲便用湿布捂住脸,来回地揉搓双目与额头,总算将这些杂念与疲劳都尽数驱散。 董白看出他心事不顺,也不多言,转身去为他取了早膳。回来的时候,便看见陈冲正对着胡轸、张既几人说话,不过只说了几句,众将便带着轻松的神情散去了。原来他们是来问陈冲今日的安排,是继续合战,还是另有安排。 陈冲的回答是休息。士卒并非狗彘,接连两日的苦战,即使是董卓留下的这些百战老兵,也会因透支体力而倍感劳累,若不休息数日以作回复,恐怕军心也难以维持。更何况,胡轸的斥候来报说,蜀人们一面在营寨中构筑栅栏与挖掘壕沟,一面在野外放荡歇息。就在骆谷附近的野村中,甚至看见有锦帆贼在游猎押妓。显然刘范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等众人都离开,陈冲松了一口气,看见董白端着食盒走过来时,他不自觉地迎上去,开口说道:“阿......”他差点脱口说出蔡琰的名字,好在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连忙改口说道:“阿白,在军中还习惯吗?” 攻下武功后,陈冲本想让董白董曜都留在城内。董曜并无意见,但董白执意不肯。陈冲知她极有主见,绝非常人所能说服,便也只好同意。 董白极为敏感,短短一瞬中便察觉出陈冲所想。但她心中并不在意,极为大胆地拉起陈冲的手,和他走进帐内,嫣然笑道:“你才是,这话你昨日就说过了。”陈冲闻言不禁讶然,疑惑道:“真的?”董白微微叹息,轻声说:“你忘啦,昨夜你用完晚膳,我给你擦药,你第一句就是这般说的。” 陈冲记起来了,他看着董白美丽绝伦的面容上满是对他的担忧,胸中不由流出愧疚,自嘲着说道:“和阿白说过的话,我居然会忘记,真是名蠢材啊!”董白见他破天荒地露出消极情绪,胸中越发惆怅,但嘴上却假嗔道:“当然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就知道你是哩!”说完,两人都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董白让陈冲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说:“我们陇西有一首女儿别离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将双袖卷起,两手相扶,双眸定定地望向陈冲,开始唱道: “君若云中月,侬似水底影,月儿出没彩云间,影却不相离。 君若陇头水,侬似泉石声,水儿东去波四起,声声不停息。 君若天上雁,侬似翅底风,雁儿寥廓无边际,长风映日边。 但愿君心似侬心,戎车万里作归期,归啊归去来兮,相携共白首。” 唱罢,董白重又坐回陈冲身旁,她再握住陈冲的手,轻声说道:“不过是一时受挫,何必如此困扰呢?天下相信你的不知凡几,凡事也必有出路,你也要自信才是啊!”与蔡琰不同,陈冲从董白的眼中不止看到担忧,还有极浓烈的支持,这令他大感宽慰。陈冲想:是啊,若是不自信能获得胜利,那胜利永远不会到来。 用过早膳后,陈冲继续在帐中谋划进攻的策略。此时他想,换做是古代名将,他们将如何破解此局呢? 如果是韩信,他会不会示敌以弱,诱敌出战,且战且退,然后出奇兵袭击敌营呢? 如果是刘秀,应该会诈败诱敌,在路上设下埋伏,以夹击取胜吧? 只是,自己昨日险些破阵,刘范应起了戒心,诱敌这种策略,恐怕是用不了了。陈冲摇摇首,认识到自己恐怕还得要正面硬攻。一念及此,他转而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些名将。 如果是孙坚,或许会乘夜调走主力,于数十里外某处发起夜袭? 如果是皇甫嵩,兴许令前军都绑上松明等物,用火箭攒射敌营,乱其前阵后,再出骑军破阵? 想到这里,陈冲有了些思路,但也有纠结的地方:自己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远少于蜀军,而两军的军阵又隔得太近,围绕在营前的蜀军斥候恐怕不下百余,如何瞒过这些人展开袭击呢?先分兵吗?分兵也太冒险了,一旦刘范在分兵后发觉,全军先攻一部,那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啊! 正当他感到犹豫的时候,令兵忽然到帐前说:“使君,有个从关东来的使者求见,我们都未听说过,但他说认得使君,只要把信物给使君就知道了。”陈冲听到是关东的来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叫令兵进来,递上盛有信物的漆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石印,印上刻着“臣嵩上书”四个字。 陈冲顿时知道,是皇甫坚寿来了。他把石印收回盒中,亲自出营去迎接。而皇甫坚寿此时身着一席灰色的羊皮毡,身边跟着两名亲从以及四匹河北大马。皇甫坚寿乃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独子,陈冲入京后,对他非常器重,故而把他举荐到霸府之中议论军机。只是双方自炎兴元年一别后,皇甫坚寿阖家搬到了晋阳,与陈冲除去书信往来外,已有数年不见了。 眼见皇甫坚寿面色平和地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行礼问好,陈冲心情舒缓了不少。想到他从雒阳远来,必定是有急事,陈冲连忙将他迎入帐内细谈。皇甫坚寿摘下皮帽,脱下满是风尘的皮毡,箕坐在胡床上看着从人生火。董白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道了声谢,结果喝了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疑地打量着董白道:“渭阳?” 董白则对皇甫坚寿弯腰行礼,缓缓说道:“阿叔好久不见。”董卓生前十分喜爱皇甫坚寿,经常感叹说,自己诸儿不如坚寿。而后常让坚寿出入太师府,又命董白等孙辈以叔相称,故而两者极为相熟。 皇甫坚寿连连摆手,又看了眼陈冲,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口。陈冲知道他的诧异,但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谈,转而开门见山地问道:“玄德派你来有何事?是曹军的攻势加急了吗?” 皇甫坚寿见进入正题,也极快地放下心事,正色说道:“曹军的攻势确实猛烈,我从河东来的时候,听闻曹军已攻到荥阳,占据虢亭、敖仓了。” 陈冲听罢,顿感心急如焚。若是敖仓和荥阳都已丢失,就说明曹军已经兵临虎牢关下了。这也意味着,曹操距离雒阳仅剩一关之隔。自己再不取胜前援,霸府在关东将再无立足之地,连关中能否得保,恐怕也未可知。想必此时玄德压力极大,这才派坚寿前来求援吧! 但陈冲又想:若论眼下的形势,自己也极为困难呐!此时与刘范的会战正处于僵持阶段,谁先松一口气,就可能意味着关中易主。我难道要带兵远走,视自己七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吗?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正当陈冲天人交战的时刻,皇甫坚寿立起身来,缓缓说道:“但大将军的意思,是关西重于关东,故而让使君不必担心。他听说使君在陈仓起兵后,以为使君兵力不足,故而已将太平校尉(徐晃)调回河东。五天前,使君攻下武功的消息传到蒲坂,河东举郡欢腾,公明兄也正率部赶来。我此次前来,就是来告知使君这个消息的。” 陈冲闻言一愣,怔怔地看向皇甫坚寿,随即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站起身拉开帐幕,正好斜照的朝阳从帐门中射入,一扫帐内的阴暗。陈冲慰藉地想:大家都还在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扭转局势,所以都举身相托,那自己也决不能辜负他们。 而有了徐晃这股援军,加上此前的苦思,陈冲心里很快有了新的计议。他转首问皇甫坚寿道:“公明带了多少人,距离此地有多远?辎重够吗?” “带了十三营大约一万两千人。估算时间,今日大概抵达莲勺,距此处还有两百余里吧。辎重是大将军特意补齐过的,该有的都有。” “路上可有人发觉?” “长安应当发觉,但并未阻拦。” 陈冲微微瞑目,片刻后睁眼道:“坚寿,那还得劳烦你跑一趟。此次能否夺回关中,还得着落在公明身上。” 当日,陈冲和皇甫坚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确认了一齐出战的时机。待用过午膳后,皇甫坚寿与陈冲再次辞别,带着两名向导匆匆离开了汉军大营。 /94/94448/21116307.html 第十章 接踵而过 战场的形势往往便是如此戏剧,上一刻还自以为与胜利近在咫尺,下一刻就已经身陷重围难卜前程。 刘范在陈冲冲击中军的这段时间里,飞马到右军之中,先是调来了向存所部,又同时命令左军的王累部向中军靠拢,两部直接在中军的前方汇合,竟直接截住了陈冲回到本阵的退路,擒杀陈冲的意图不问自知。 陈冲目睹战场左右布置后,心中更是凛然:冲乱中军的计策已经失败,自己已不能再在此地耽搁。虽说三军仍有张既在维持秩序,可自己若久不见音讯,即使能生擒刘范,恐也难免引发军中失序。而再给刘范一些时间,来合围自己的,恐怕就不只是这些人了! 陈冲扫视了一眼身边的骑士们,见这些百战汉子也都神色紧张地望着他,心中不由失笑,他想: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都不愿白白死去啊。他于是对周围人笑说道:“今日一行,我奔袭数里,还说见不到刘伯玉了,不料他待客深情,不忍让我失望,还特地出来相送呢!” 众人见大军压境下,主帅言笑自若,视大军如无物,很快就驱散了刚腾起的恐惧。身旁一名骑士大着胆子问他:“使君,我等往何处去?”陈冲笑道:“何必多言,随我直行便是。” 说罢,他轻拉马缰,青隗顿时昂首从马群中踱步而出,周边的马匹也自觉为其让开一条道路。目睹着身边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陈冲忽然觉得感慨,一个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十余年前。那时候有很多人与自己并肩驰骋,而现在,那些人都已不在身边。自己也不得不与曾经的敌人一起奔驰,跟自己往日的旧友搏命。 他突然想起有哪里不对,连忙低首对青隗致歉:“抱歉,我忘了你还在。”他轻轻抚摸青隗的鬃毛,低声说:“我没带从马,这条性命就靠你了。”青隗低声嘶鸣,吐出仿佛是刀铁摩擦的声响。 正当陈冲准备出发的时刻,方才求见的骑士追上来,指着刘诞问道:“使君,是否先杀了他祭旗。”陈冲回望过去,正对上刘诞求饶的眼神,他浑身哆嗦,蜷缩得如同一只羊羔。陈冲笑笑,摆手说道:“杀之无益,便不必挥刀了。” 话音刚落,他便扯动缰绳,高声喝道:“驾!” 青隗顿时扬起双蹄,猛地一个飞跃,仿佛是青鲤越出河流,又重落入到烟尘之中。原本在他身边的百余骑士见主帅单骑前冲,顿时血往上涌,纷纷策马朝陈冲追去。他们有:段古、北宫起、张嚣、李良、牛黑、刘望、韩摧、姜度等,如狂风呼啸而出。 他们不仅带着出阵时的“奉公戡乱”旗,还带着刚刚斩获的白云麒麟旗,两面大旗在风中招展飞舞。而在他们的前方,正是蜀军重新集结的铁刺森林。 他们竟是直接往敌阵中央冲过去的! 这支百余人的骑兵,翻起草皮湿泥,如一支离弦之箭,逆着蜀人的攻击的方向飞速向前。在同蜀军即将面对面的时候,北宫起立身大喝说:“我乃临羌勇士北宫起,谁敢与我一战!”他声音如震,一手就抓住一根刺过来的长矟,借着马力一拉,就把长矟抢到手中,被夺的蜀兵魂飞魄散,刚要逃跑,就被他调转槊头,直接刺死当场,真宛如战神一般。 陈冲入阵之时,段古和张嚣已经赶到他的身侧,一边保护他,一边奋战。近处的蜀军步卒是仓促凑来,完全没料到他们会反冲锋,故而全然不是一合之敌。两人抡刀乱砍下,蜀兵阵脚凌乱,四散开去。不久后,更多的汉军骑兵也都追上来赶来助战。 可此时,被打懵的蜀人也缓过了劲,先是乱箭飞来,将张嚣和坐骑都射了刺猬,他虽然还能呼吸,但血流之声也清晰可闻,很快就趴在马上不动了。于是有十几人挺槊围了上来,一旦合围,陈冲必有生命之忧,形势变得万分危急。 段古横马在陈冲身前,蜀人数支长矟刺来,矟尖刺入了马的侧腹,段古挥手捉住一根刺向自己的槊杆,大叫一声,用力想把蜀人扯过来。蜀人一害怕,又丢掉长矟朝后撤退。段古就倒拿着缴获的长矟,催动受创的坐骑朝前猛冲。但马儿连中数矟,已支撑不住,长嘶着前腿跪下,将段古掀下鞍去。 段古此时穿的是两铛铁甲,地上又是湿泥,这一下实在摔了个狠的,想站起来又没有力气。他想抽出腰间的斫刀,支着站起来,可肩胛又传来一股剧痛,显然是左臂摔脱臼了。这时候,三名蜀人举着矟杀过来,他只能闭目无奈等死,但很快又听到几声惨叫。段古睁开眼,正看见刘望拿着弓翻身下马,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原来正是他三箭三中,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刘望并非凉军出身,而是张既的亲卫。在帮他正骨的时候,段古觉得有失颜面,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小娃娃,还真以为我不行了?俺和皇甫将军与韩文约大战的时候,你们还在咿呀吃奶呢!”说罢挥刀扑向一个熟人,转眼之间就将那人劈倒在地。刘望也不恼他。驱散眼前的蜀人,重新翻身上马。 汉军就是在这样的血战里,一步步凿穿蜀军的阵线的。 刘范在向存阵中,正受百余亲卫拥簇,他见汉骑如此能战,自己的阵线接连被撕裂,不由握鞭切齿道:“龙首的部众都是虎狼吗?最多不过是三千人,我们吃不下?!”他转而对向存道:“你帐下有无勇士?若能夺回军旗,我必赏以百金!” 向存心生犹豫,但也不好明面拒绝主君,只得点出几名亲卫,低声吩咐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我看贼军如此勇猛,今日恐怕还是难以建功,留有用之躯到明日吧!” 话虽如此说,可人还没有出阵,陈冲竟似窥破了主将所在,反领着众骑向他们眼前杀来,一名汉骑踏上一处由蜀人尸体堆积起来的小丘,从背上再取出数支破甲箭,仅仅好像停顿了一下,箭矢的飞影如同鹰啼般一触即逝,就可见脚下的尸堆又多出一具躯壳。 刘范便拉住了即将出阵的几人,对他们指着那名汉骑道:“把他给我射下来。”结果话音刚落,那名骑士反望过来,蜀人们见他点了一下头,隐约可见铁胄下的微笑,转眼又抄手从马鞍边抽出一支箭矢,抬手就射。此时正是西北风,风势不小,那箭逆风而来,却正中刘范的坐骑。箭头射穿皮甲,洞胸而入,直到箭羽。可怜刘范精心购来的陇上骏马,来不及做出死前的挣扎,前蹄跪地侧倒在枯草之上,翻起蹄子已然毙命。 刘范落地之下,阵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扰动,士卒们都连忙来护卫遮挡,向存也连忙跑过来,将自己的马换给他骑。一箭落马,可谓是骑士的奇耻大辱,刘范心中大愤,但同时,他心中更是凛然,自己阵中如此反应,恐怕位置已经藏不住了!他挥手令身边的卫士都散去,上马对向存说:“敌情如何?” 不用向存回答,只看他脸上失措的神态,刘范便知晓,汉军已然动了,他立身望去,可见原本有些松散的铁流正在兵阵中重新汇聚,虽然速度稍有停滞,但骑军的矛头已经初步凝结,直指自己所在。 向存对刘范说道:“公子,不如先避其锋芒,择机再战吧!”刘范不为所动,他用马鞭指着对面的汉骑,冷声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贼首近在咫尺,己方却临阵脱逃的,向君莫非愿我遗笑后世吗?”他随即向号兵下令道:“令各部向我靠近,我今日必与陈冲一决生死!” 说罢,军阵中立刻响起角声,原本欲要展开包围的蜀军阵势,也随之缓缓收拢,蜀兵们围绕着刘范,在汉骑面前改结成一道道半圆的弧线,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刘范正是寄希望于这样的攻势,将汉骑的锐利尽数消解。 然而这次的变阵,却将蜀军严密的布阵露出了一丝缝隙。陈冲只看了刘范一眼,随即拨转马头,在众人的拥簇中直往缝隙奔去,蜀人纷纷射箭阻止,但对于汉骑而言,没有槊戟组成的铁墙,眼前的缝隙与坦途无异,一些人试图再将缝隙填补,但相较于驰骋的骑兵,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是被撞倒在地,就是被踩踏至死。 陈冲由此贯穿了整个战场,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在眼前掠过,自己就像是经过了一条箭羽与残肢层叠而成的大道。背后的蜀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发觉追不上后,逐渐也放慢了脚步,厮杀声也渐渐小下去了。 虽然没有鸣金收兵的号令,但经历了战场上的来回波折之后,两军士卒都精疲力竭,不约而同地结束了混战。等陈冲回到主阵中,众人迎向他的时候,天色已经显得昏暗。人们嘴唇干裂、饥肠辘辘,浑身上下都被血汗所包裹,回望着微微起风的战场,他们都不禁陷入沉思:到底还要如何才能获得胜利。 /94/94448/21116306.html 第九章 漏刃 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将士有机会看天,就会发现过午的天空开始黯淡,虽然只有依稀几团纯白的云朵隔绝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按理说这种情况本不足奇,但战场上的天空却明显与别处不同:股股蒸发的潮湿血气和汗气,伴随着战士们生命的温度,袅袅飘升聚集,再同本地蒸腾的雪汽相结合,竟形成了堪比雾般黏稠的湿气,笼罩弥漫在战地上空,显得凝重可怖,阴森如同地狱。 自看到锦帆贼率众杀入胡轸左军时,陈冲便知晓刘范已中了自己的设计,蜀军想要从侧翼突破战场,却已经把中军给放空了。他第一日隐而不发的骑军,就是为了这一刻,为此,他将手下的六千骑兵分为两股,一股为四千轻骑,由郿县令伍远率领,前去驰援胡轸所部,而剩下的二千骑兵,则由自己亲领,目标直至蜀军中军。 陈冲的这一决策本来颇受争议,毕竟陈冲乃是全军主帅而非斗将,一旦有所损伤,恐怕全军都将受到影响。但陈冲说:“以寡击众,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以精骑冲阵,更是死中求活。非大将不能驭众,非我其谁呢?”于是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众人,并将稳定中军的重任交给了张既。 此时号令一响,陈冲将白底青边的“奉公戡乱”旗帜打出,此时旗面因无风而下垂,但战马们一跑起来,一丈长的旗帜顿时舒展,旗上四字犹如龙蛇般张扬飞舞,前面的汉卒们看到了,无不大惊道:“是主帅的本阵冲阵了?”,这些凉人原本就钦佩敢于冲阵的猛士,如今见陈冲居然敢主帅冲阵,更是感动不已,也明确了继续作战的信心。纵使面前的蜀兵犹如海浪一般绵绵不绝,但他们也都将生死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追随着陈冲向蜀人发起反冲锋。 转瞬之间,反击的汉军骑兵就冲进了蜀人两翼之间,由于事先并没有防备,无论是蜀军还是汉军,都没有料到陈冲的铁骑冲得如此之快。毕竟每名骑兵都带了两匹马,故而他们根本不思考节省马力。而事先刘范布置的鹤翼之阵,反而将战线拉得太长,导致两边的蜀兵看到了这支直冲中军的骑队后,大多数还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就已经被骑兵们远远抛下,而少数朝汉骑射箭的,却极难命中狂奔中的马匹,只能空射出几轮弓矢,看汉骑留下一路烟尘。 在一路狂抽马鞭下,陈冲直接将大部分蜀军置之身后,但他同时也知晓,眼前与蜀军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考虑到身下的马匹已经气喘吁吁,于是陈冲下令临时换马,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两边就已经涌上数以千计的蜀人,在刘范总进军的号令下,他们势必要用血肉来挡下汉骑的前进。 但蜀人的刀林戟从,此时早已为陈冲视同无物。有蜀人逼近时,陈冲对身边的骑士们说道:“记得我所说的,不要在意斩级,也无须在意身后,直往前冲就是。”骑士们将陈冲的命令纷纷传下去,在蜀军即将合围他们的前一刻,汉骑们忽然又提起马速,再次向东方冲去。 不远的前方正是蜀军中军的第一道枪阵。几乎是一个眨眼,蜀人们便看见十余名骑士结成一个锐利的箭头,突兀地向他们奔来。奔马的势头远看其实也就了了,但近到眼前,蜀人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好像已经提前明悟了死亡的结局,不禁闭上了双眼。毕竟他们无路后退,唯有抱着必死的觉悟站在原地,盲目地将矟尖刺出。 第一个入阵的,是一名叫段古的三水人。入阵瞬间,他用胳膊肘夹紧长棍,随着几声马匹的嘶鸣,他飞速地戳向当前的一名蜀人。陡然停下的巨大惯性,让段古的坐骑前蹄腾空而起。那名被击中的蜀人还来不及惨叫,这匹野兽般的坐骑前蹄临空扑下,将蜀人直接踩踏在泥地上,竟直接活活踩死了。 如此暴烈的死法令蜀人难以忍受。面对着身后紧随而来的十余名汉骑,最前列的蜀兵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畏惧,稍稍向后退却。但这一退,便为汉军创造了突破的机会。这些汉骑抓住时间,直接跃入到蜀军兵阵内,他们一手勒住马缰,控制着战马在缺口处来回打圈,任何靠近的蜀兵都被他们用长棍挥打。 蜀兵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汉骑携带的不是惯用的马槊或长戟,而是榆木制成的长棍。这正是陈冲的倚仗,他以为长棍虽不比长矟能刺能砍,但到底轻便。而且敌人披甲之下,长矟难以破甲,但长棍却能直断脊骨,伤敌肺腑,令敌人更快地失去战力。 蜀兵们试图用斫刀去挥砍,但很快就落入设计里,他们远没有汉骑们灵活,这些握棍棒来回击打的骑士,在战马的配合下宛如一张铁打的蛛网,任何靠近这张网的人,很快就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有些不幸被棍棒击中头部的,更是立毙当场,带着惊愕的表情倒在土坑中。 经过这段短暂的僵持,胜利的天平似乎飞速地向反击者倾斜。约有数百骑陈仓骑兵已经冲入中阵中,蜀军被高大的并州骏马朝后驱散,渐渐招架不住,一些精卒被击溃后,很多人跟着掉头乱跑。他们互相挤在一起,溃乱开来四散奔逃。 在骑军中指挥作战的陈冲长舒了一口气,但特也知道,难关还剩下最后一道,于是他对众人说道:“不要松懈,继续往前!”众骑士都昂扬相应。 此时,蜀军最后的中军已经逐渐展露出来,日影之下,汉骑们能够看见不远处蜀军的鼓阵,鼓声虽然依旧隆隆,但前方的士卒却已不多了,在他们听来,这些鼓声更像是蜀军临死前挣扎的哀嚎,只需要他们铁蹄最后一踏,蜀军的胜利就将伴随鼓声一般消失远去。 陈冲环首四顾,在鼓阵前隐约看到一处华丽的麾盖,再靠近一些,可见麾盖边又立有一面丈余白麒麟旗帜,而旗帜之下,可还留有上百匹马环绕,不少衣着光鲜的贵人拥簇,他心想:“莫非伯玉(刘范)身在此处?”他念头只一转,便下了决断:“即使不在此地,也足以一战令蜀人破胆了!”于是厉声说道:“诸君,胜负就在此时,先夺旗者为首功!” 汉军见麾盖下人马不多,也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们求战心切,当下便一拥而上,竟不复行列,如湍流般纵马冲向麾盖,转眼之间,既已接近。 此时蜀军中军,确实是刘范本部,但刘范身在鼓阵之中亲自擂鼓,根本不在此处。而守卫麾盖的,乃是他的四百宿卫,和护军校尉张任的六十骑而已。 张任看见汉骑突然冲上来的时候,几乎眨眼就快到身旁。很多人连搭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排稀疏的箭矢射了出去,在汉军的重甲面前,连受伤的都没有几人。而前排的骑士则迅速冲到张任跟前,马队纠缠穿插在一起。汉军用棒,蜀军用槊,双方互相戳刺拍击,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汉军以众击寡,后续涌来的人从两侧越过交战双方,直接攻向白麒麟旗帜之下。虽不识蜀军诸将身份,但只要看见衣着华丽之人,便追着上前挥打抽击,短短两刻之内,被打死的蜀军重将便有:文学从事樊敏、上计史高颐、北府丞高实、江阳太守卢缜等十三人。刘焉次子治书御史刘诞也被汉骑发现,正当汉骑们要挥打的时候,刘诞连忙掏出金子,对汉骑们鞠躬道:“我是蜀王次子刘诞,与龙首素有旧交,请把我带给龙首吧。”于是汉骑们就用绳子捆了他的双手,像牵牛一样带到陈冲面前。 陈冲此时正在旗帜下,扫视着周遭战场的变化,他没有得见刘范,也发觉蜀军并没有如同意想中的溃乱,这让他心中不由有些焦急。心中思量局势,他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蜀军将中军置后,将阵线拉得实在太长,骑兵虽将中军冲乱,却无法将混乱扩散至两翼,而正缠斗的主军也无法跟上骑军,反使自己成为孤军了!眼下要锁定胜局,恐怕只有生擒刘范这一个选择。 此时见属下带来刘诞,陈冲顿觉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叔玉别来无恙?伯玉呢?久别重逢,也不出来见见故人吗?” 不料刘诞也不知刘范去向,他只以为大势已去,对陈冲低首长叹道:“兄长早已不在此处,我作为败军之将,又能多说些什么呢?只求龙首善待蜀中的士人吧。” 然而话音刚落,战场上的南面竟传来嘹亮的号声,陈冲陡然回首,正见南北坡之上,乌泱泱的步阵正汇聚起来,一步一步向中军靠近。他立马领悟了刘范的动作,不禁低声自语道:“失策,竟漏刃了!” 近乎两万的蜀中步卒,正在刘范的指挥下向陈冲的骑军合围而来。 /94/94448/21116305.html 第八章 斗将捉对 锦帆贼的出现仿佛是黄昏提前降临,汉军听着马蹄的声响望过去,看见的是一片如赤霞彤云般的骑军。他们身着铁甲,在外面又披有一层绛红色的锦绣,伴随着铃铛的响动,又仿佛是血河席地一样,分成数条纵队,从战场的最北面向汉军涌来。 开始的时候,锦帆贼每一条都基本保持在一条直线,但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山壁,于是到了中途,他们都成了散乱的阵型。可即使如此,地面踏蹄之声仍如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雪水的湿气紧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甘宁本以为此次突袭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不过汉卒们的反应却显得极为老练,仿佛是早有预料,侧翼的汉卒从腰间包裹中掏出成堆的铁蒺藜,信手洒在北面的坡原上,而后密集的结阵,将前后数排的长矟挤靠在一起,再向前伸出,更后面的士卒则伸手抵住矟末,来帮助他们抵御蜀军骑军的第一波冲击。 最前面的锦帆贼见此情形,只得紧急勒住马,准备用弓箭先行射击,但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汉军中的士卒已经先一步射出如雨般的飞矢,像冰雹般打在他们的甲胄上、马铠上,马匹们为此不断的嘶鸣,显得极为畏惧。 甘宁对此不为所动,他只赞叹一句道:“好耐斗的汉子。”而后翻身下马,从鞍上取出双戟,看样子竟是放弃了骑兵的优势,要与汉军肉搏!汉军们看他如此行径,都不禁在心中暗嘲不智。等甘宁靠近后,他们又才发现,这高大又俊秀的汉子不仅衣着华丽,锦绣披风上还镶有金丝,一看便知是富贵之人,说不得还是这支骑军的主将。众人不禁起了贪欲,主动将阵型散开成一道内凹的半圆,试图想将他放进来包围擒杀。 甘宁明知是陷阱,却不退反进。他双手将长戟来回舞动,将身边的汉卒都逼开,忽然在一个瞬间停住,将右手的长戟脱手而出,就像一支大号的箭矢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发现一人已被长戟穿胸而过,径直钉在地上,鲜血沿着戟杆汨汨而出,很快就没了声息。 而甘宁抓住这个空档,将另一只长戟换到右手,左手拔出腰间长刀,以迅雷之势撞进人堆之中,汉军们来不及刺,就被甘宁靠到身前,这已是长矟不及的距离,反应快的换上斫刀,还能缠斗一番,反应慢的还未放下长矟,就被甘宁趁机连扎几刀,纵然不死也已重伤。后面的锦帆贼见头领如此英武,不禁欢呼雀跃,也带着纷纷下马厮杀。待他们涌上去后,一个数丈宽的空间被清扫出来,骑士们也就从此处涌了进去。 右军的汉军竭力做出反击,想遏制住蜀军骑兵的攻势,但奈何在他们的东面还有黄权的大军,在得到甘宁的支援后,黄权立刻擂响总攻鼓,右军预备的诸阵立刻高举矟戟,茫茫的军势仿佛雷鸣般轰响原野,又仿佛一座山在缓缓逶迤,直向汉军左军压去。 靖远校尉胡轸见状,知道战事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毫不迟疑地对军司马梁宗下令道:“收缩阵型,让每曲自结圆阵,等待援军!”而后又向身边的令兵传令道:“去和使君说,依计行事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等待回信的空隙,胡轸眼见数倍于己的蜀人包围部众,心中焦急不已,即使陈冲嘱咐在先,他仍然如昨日般披甲上马,亲自到前阵鼓舞士气。然而不止汉卒们得见胡轸上前,蜀人们也看到了。昨日他们与胡轸交战之下,对他连斩数人的印象大为深刻,纷纷高呼说:“是那个黑铁男子来了。”因为胡轸身穿漆成纯黑色的两铛铁甲,却能在阳光下闪耀明光,故而蜀人们如此称呼。 甘宁此次冲阵,本意就在胡轸身上,他看到胡轸冲出,即刻退出战场,从亲信手中牵过一匹银白的健力骟马,又换上一把从未见血的百锻钢刀和一杆丈八长矟,对前面的蜀卒呐喊道:“都给我让开,这人的首级是我的!”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抖动缰绳,沿着汉军圆阵之间的间隔跑马冲了进去。周围的汉卒见他意图明显,试图稍加阻挡,但他视若无睹,用长矟绕着自己挥舞了两圈,汉卒们又不得不闪开了,地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在没人干扰的空隙,他夹住长矟,飞快地抽箭搭弓。正好他前面就是胡轸的军旗,是由一个穿两铛皮铠的高大汉卒握着,没有风,旗子是下垂的。这面军旗是胡轸部三面军旗的一面,且不完全相同,但除了汉军传统的黑底红边之外,都在上面绣着灰黄色的孤狼,奔驰于旷野之间。 甘宁没有犹豫,抬起拇指就射,同时夹马向前冲去。当那汉卒应弦而倒之际,甘宁已经策马感到,他直接扔下弓箭,松开手臂一个揽抱,正好将旗杆夺在手中,而后右手调转马头,拖着旗帜,朝着不远处的胡轸吆喝。 军旗是三军之魂,甘宁此时挥舞军旗,简直是汉军的奇耻大辱。胡轸也知道他绝非易与之徒,但此时事关荣誉,容不得他再三犹豫,只得高举染血的矟尖,返回来与他对敌。 胡轸先是勒马降低马速,和甘宁缓缓接近,显示出一副谨慎待敌、要长久缠斗的模样,甘宁倒不为所动,搂着旗帜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这时候,忽然一支流矢从空中划过,往两人静止的视野之中仿佛是一道火炬,顿时点燃了两人的斗志。 胡轸突然打马,从一道道扭曲到几乎可以忽视的兵士缝隙中钻出,在要即将靠近的时候,他又勒马一停,立即用长矟朝近在咫尺的敌人刺去,这夹杂着一慢一快的一刺,是胡轸在陇上对敌多年总结出来的技巧,也不知有多少新兵就此倒在他的长矟下。 但甘宁显然并非新手,他虽然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左手的旗杆却恰到好处地挥了过来,正好对在胡轸的矟尖上,“啪”地一声脆响,矟尖穿杆而过,离甘宁的鼻尖却该剩下两寸。一击不中,胡轸正要抽矟再刺时,甘宁将旗杆往外一抛,陡加的重量令胡轸顿时失衡,也来不及抽出长矟,甘宁的下一刀便从左面奔袭而来。胡轸知道躲闪已晚,只能耸起肩膀,用肩胛的铁甲硬接。 一声极剧烈的“叮”声响起,胡轸险些因剧痛昏死过去,但强烈的求生意志又促使他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地捡起旗帜,从士卒们的掩护中逃回军阵内。蜀军见状,不觉士气大振,齐声高呼“万胜!”,汉卒也不禁失色。 但紧接着,战场的形势再次发生了改变。几乎在胡轸向后奔逃的同时,中军的后方忽然响起令人心悸的号角声,与蜀军不同,汉军的军号更为低沉,但却也更为清晰,虽然是远处的呼号,但在众人耳中又像是朦胧的呢喃,萦绕良久后才缓缓消散。随后,响起的便是嗒嗒的马蹄声,仿佛是春雪消融化作一股溪流,很快从山巅流淌而来,蜀军向声源处望去,发现汉军中也冲出浪涌似的骑队,好像大河的波涛跃上了旷野之中,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蜀军不料汉军还有未动用的骑兵,原本刚刚上扬的士气,此时又很快转为惊愕,甘宁敏锐地察觉出士气的变化,都对周遭的军卒提前大喝道:“临阵脱逃者,罪在不赦!”而后又鼓舞道:“敌军不足我军一半,不过是几千骑,又何可惧?都是我等的赏格罢了。” 然而就在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又发觉远处的中军传来阵阵骚乱,甘宁回首望过去,正见一道黑色的铁流从正面穿出,他们越过成垒的尸堆,闯过飞蝗般的箭雨,在午日的照射下,这股骑兵身上竟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漆黑,如同从幽泉中跃然而出的死神,竟无人能够阻挡半分。 此时会战已经到达最焦灼的时刻,两军的左右翼阵线已经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唯有双方的中军还未完全发力,此时汉军中军派出两千重甲骑军,代表着陈冲的最后一搏。 而在蜀军中军中坐镇的刘范看到这幅景象,心中陡然一惊。因为此时他已派出了所有骑军去援助左军,正如他在战前忧虑的一样,此时的中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刻,而甘宁又在战场的最北面,即使召回他抵御,也未免显得为时已晚了。 但在这个时刻,也容不得刘范再做犹豫。如何做?他脑中瞬间有了答案,随即起身亲自走到鼓阵之前。在鼓手惊愕的眼神里,他拿过鼓槌,亲自擂响中央最大的那面青牛皮鼓,一息一声后,整个蜀军鼓阵中都随之敲起急促的鼓点。纵然是晴空万里,但此时的战场却是雷声密布,那正是总进军的命令。 这意味着今日这一战,终于来到了收尾的时刻。 /94/94448/21116304.html 第七章 刘范中计 在陈冲召开军议的当夜,刘范也正与军中诸将商讨今日对阵汉军的心得。 一日的试探下来,与汉军接触过的蜀军将领全都印象深刻,极言汉卒之善战,以为吕布与刘表皆不能与之相较,负责左翼的张松总结道:“非是敌将善战,而是士卒老练,勿用敌将多言,自有百般设计作战,又不惧刀剑,作战奋死,我军兵卒相差远矣。若是人数相当,我军绝非敌手。”言语之间,竟露出了几分怯战之意。 诸将皆深以为然,唯有黄权不敢苟同,他说:“无论如何,到底是我众敌寡,又是我守敌攻,可谓是地利人和皆在我手,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今日一战之所以落入下风,多是因为初次接战,对贼人并不相熟的缘故,诸君将贼人的战法通报各队率,令他们多加小心便是。” 黄权吐字清楚,言语间神态镇定,显得极为自信。众将见状,心中也以为有理,勇气也随之陡增。 黄权紧接着抛出一个问题:“我如今思量的,倒是另一事。陈冲历次用兵,尤善以骑军冲阵,可为何今日初战,却不见敌军用马?江州校尉(甘宁)在中军待敌,便是等待贼人的骑兵,可却无人来应战,真是咄咄怪事。” 说完,他来回斟酌几步,对刘范断然说道:“公子,我以为贼军此前蛰伏陈仓,而后仓促起兵,聚众已属不易,征马却绝不可得。贼军应当是缺马啊!至少不较我多。” 言罢,在主席一直沉默的刘范微微颔首,他双手交叉,缓缓说道:“公衡的意思我明白,既然敌军缺马,便不必再挖壕沟。反可在两翼接战时,让兴霸绕其侧翼,只要能摧破一翼,敌军便大势已去。” 刘范对此计有些心动,但也有些犹豫,毕竟让甘宁绕袭之后,中军没有骑兵掩护,未免显得有些薄弱,若为陈冲看出破绽,未必没有被截断中军的风险。 张任也发觉出这一要害,他提议说:“我军左右翼皆在高处,唯有中军在坡底,公子大可以将中军挪后,展鹤翼之阵,如此一来,若敌军攻中军,两翼可以弓矢援护,亦可随时驰援,必不至有大损。” 刘范闻言,顿觉眼睛一凉,很快敲定主意,对甘宁吩咐说:“我看敌军中左军虽然勇猛,但也较为莽撞,不如右军严整有序,明日会战,你听到进军号声,便从左军入手,务必一击见功。” 议事完毕后,众人早早歇息,很快,第二日的破晓在号角声中如约降临,双方再次出兵,依旧在昨日会战的地上进行列阵。 蜀军仍是大体按照昨日的阵型进行布阵。北边的小丘上布置的是右军,以黄权为主,计有以下各部:骑都尉景毅、巴东校尉袭肃、平氐校尉邓贤、广汉校尉冷苞、葭萌校尉向存。左军五将也在张松的指挥下再在南面的缓坡上列阵,有了初战的教训后,他们将阵线稍稍拉长,使得兵卒不那么密集,以便更灵活地对敌。他们是:犍为太守扶禁、绵竹令庞乐、阆中令李异,骑都尉孙肇以及玉垒都尉王累。 其余众军居中而阵,按计划往后挪移,将原本就漫长的战线拉得如同秋日的芦苇,而刘范就在此坐镇,与他同行的护军校尉张任、振军校尉高沛,其麾下都是蜀军中的善战之士。至于江州校尉甘宁所部,已经转移到后阵中隐藏行踪,等待着刘范的号令。 待西面的汉军也如昨日般落位后,刘范对众将说:“昨日一战,是我吃了小亏,如今知晓龙首骑兵不足,却还等他来攻,未免显得太过丧气了。今日诸君当主动出击,以振军心!”说罢,刘范当即传令黄权,奏响进军鼓,以右军六千人向西挑战。 数十面黑牛皮战鼓擂起来,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天地炸响。右军的军旗随之陆续举起,军士们都将拄地的长槊长戟提起来,慢慢向前移动。 在右军的最前数排,是景毅特地挑选的蜀中老卒,历经了蜀中的各路叛乱,威名赫赫,故而作为前锋与汉军作战。虽然甲胄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带着铁胄,用甲片做的顿项与盆领覆盖面颈,身披两铛铁铠,披膊延至手背,甲衣盖膝,脚下是牛皮或鹿皮靴子。他们手中并不带盾,但长矟上的小旗,和足下的靴子,说明了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在平常,他们多是指挥新卒厮杀的伍长或什长,但在此刻,他们只是肩负着攻破汉军前列重任的战士。 而后面几排的军士,则多由各将领及挑选后的年轻军士组成,甲衣更加混乱,鲜有铁铠而多是皮甲,为了防护,很多人都把盾牌套在左臂上,这样就只能在右手握一个武器,要么长矟,要么斫刀。 而在最后排的士卒们,几乎都是一手盾牌,一手长矟的步兵,矟尖没有标志荣誉的小旗,而且很多其实就是带钩的长矛。他们身穿戎服而不批甲,或者就是圆领齐膝的布衣。讲究点的用皮带束腰,但更多的人是随意拿绳子系在腰上。他们的脚下或是布或者皮做的鞋子,甚至还有草鞋。这些人虽然不批甲,但大多带弓矢,皮囊裹箭挂在腰间,步兵的弓大多很长,所以他们把弓穿过头背在肩上,远看仿佛是长了一只翅膀。 在前阵中领兵的乃是骑都尉景毅,而黄权就在小丘上督阵。两人分别时,黄权对景毅说道:“公子殷殷所望,多半便在景君之上,望君不要负主所托啊!”而景毅回答说:“我等武人纵横沙场,为的就是今日,公衡又何必多说呢?”转首入阵后,又对手下亲兵喊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前直往入阵!直刺直斫,就是骨肉横飞,魂飞九泉,也莫带半点皱眉!”说罢,他用面甲挡住脸部,浑身上下,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在外面,就像是一只铁打的老虎一样。 这个时候,对面汉军的军阵也开始朝前移动迎战。由于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接近地很快。汉军前排将士提着明晃晃的长矟和斫刀,全身铁制甲胄发出了夺目的寒光,摄人心魂。很快凉军就不过一箭开外了,汉军的军候喊叫声清晰可闻,他们在喊:“我们将士都是不怕死的,勇者必胜!”这引来汉军将士大众响应,铁器甲胄撞击之声齐鸣。其中胡轸身骑大马,高举斫刀呼喊道:“戡乱而死,立地当能生天!” 就在同一时刻,汉军和蜀军的长槊森林,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遭遇了。遭遇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或者减缓。事实上,战役一旦开始,就已经不受将领控制了。两边巨大的金属森林,在呼声中沸腾的血液,促使着他们在此刻对撞在一起,在在对撞发生的一刻之后,鼎沸的人声很快小了下去,而铁器撞击的声音则腾空而起。 两军的正面厮杀到一起之后,接触的阵线还基本保持了整齐,并没有很快扭曲或者是割裂破损。沿着这个接触线自北向南,铁器对击、槊杆碰撞和斫刀砍击的声音响作一团,就像是处于一片汪洋和沸腾的铁水之海。每一个波涛都带着让心脏悸动的金属撕裂之声。 但奇怪的是,刚才和清晰可闻的呐喊却消失了,仿佛人的喊叫已经淹没于金属海洋的深处。当然,这也是因为老兵的自觉。他们发现乱叫吓唬不了对方的时候,反而会累坏自己,而且会扰乱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因此在杀人和被杀的时候,就渐渐不再一味地乱叫了。 刚开始的战斗还是比较有序的,白刃战还在第一排,后排几乎不会直接参与厮杀。但随着战斗的持续,汉军开始有意识地松开阵线,引诱蜀兵们涌到缝隙中进行搏击,形成一个看似混乱的局面。可实际上,这些蜀兵被后阵推入汉军阵线中后,很快就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而汉军却松而不乱,反用更熟稔的配合将蜀军前阵撕碎,很快,两军之间的阵线就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然后又像泡沫一样很快就被破掉了。但新的曲线又生成了,只是越来越朝着汉军有利的方向发展。 于此同时,蜀军的左军也开始与汉军接战,飞矢与刀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双方的两翼纠缠在一起,就像波浪中绽开了一朵浪花,不断地聚合又变化着。但与真正浪花不同的是,总要有一方压倒另一方,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刘范在中军的高台上远望战场形势,发现两翼的战况都没有进展,不由有些失望。如非得已,他还是想在不起用甘宁的情况下,直接赢得战场的胜利。但刘范也知道,任何战事都不可能没有风险,在计谋之外,重要的还有决断与毅力。 在日头微微靠中的时候,两军的体力都接近不济,应当是换阵轮战,前阵士卒退下来用膳的时候,蜀军中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的是蜀军狂热的欢呼声,就在汉军们惊疑不已的时候,北面蜀军的阵线上,数千名轻骑突兀地出现在天迹,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锦帆贼。他们在汉军换阵不定之际,径直插入了汉军左军之中。 /94/94448/21116303.html 第一章 桃阳里 光和二年,已是当今天子即位的第十一个年头。昔日先帝殡天之时,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藩、司徒胡广,都以为天子英断刚特,聪慧明理,于是力排众议,从宗室支庶中迎取天子即位,不可谓不寄予厚望。 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世殊日异,昔日以为能澄清玉宇的明主,竟公然在西园开置邸舍卖官鬻爵。二千石官卖二千万钱,四百石官卖四百万钱,不试秀才,不闻风评,国之重器,委于群小之手,加上近年来对党人的禁锢迟迟不见解除,国内乱象实在令忠直之士痛心疾首。 但这些事情基本与幽州无关,一则幽州学风不盛,朝中党人寥寥无几,几无党人可锢。二则鲜卑日渐壮大,首领檀石槐立王庭于弹汗山,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拒丁零,东退扶余,西攻乌孙,十余年间,竟使冒顿单于伟业复现。幽州因此岁岁入寇,苦不堪言,只得全力备战。 此时正是晚春,天气和熙暖人,一群身着长袴的青少年正打马行在涿县到良乡的官道上,路出涿县数十里,便分出两条,一条路跨过桃水、垣水、圣水,随后一马平川,直至蓟城,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沿着桃水南岸一路向西,直到巨马水、涞水、桃水交界处,然后向南延申直至五阮关。 桃水景如其名,岸边桃林如浪,又正逢春风沉醉,花瓣上下纷飞,恰似下了场不合时宜的春雪,芳香盈动,令行者心旷神怡。少年们纵骑驰骋,紧跟在后的,还有十来匹丛马猎犬,从马背上,驮载了各类兵器和生活用品。就说射猎用的箭,每匹丛马就驮了四五个满满的箭囊,差不多有三百来支。 时年十九的刘备策马在前。他七尺五寸的身高在同伴中并不突出,但一双长臂刹是显眼,时而拉控马缰,驻足河边说笑,时而放情快奔,与同伴竞马射猎,俨然众人领袖。 行至桃阳亭的时候,刘备翻身下马,将刚射下的两只鸿雁递送给当地的亭长,为在此地射猎致歉,亭长推让两次后不得,只能收下,而后步行将一行人送至两里外,等他们的背影消失了,亭中小吏忍不住相互议论道:传闻涿县大姓里卢氏为上品,却不料年轻一代里,如今名声鹊起的竟是元起公的同宗子弟刘玄德,连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都与之结交,却不知这刘玄德到亭里所求为何? 桃阳亭下有七里,其中绛德里最为喧闹繁华,沿着桃水南岸,一东一西各有两处集市,东集市稍大,以卖肉蔬为主,西集市稍小。以卖酒布为生,两处集市之间,立着偌大一处庄园,占地十来亩,高一丈有余,但院内芳菲多情,夭夭桃枝探出墙头,挡住了院门前一个大写的“张”。 刘玄德手指院门,向身旁张世平确认:“世平吾兄,君所言义士可在此处?” “正是此处。”张世平颔首,他身为中山大商,却不过而立之年,拥有千金之财,但身着胡服,头戴黔巾,身高八尺,腰背健硕更胜牛虎,腰配一品铜柄钢刀,与寻常幽燕武人无异,但观他举止谈吐,文雅持重彷佛儒生:“我与义士相约,等我涿县事了,便来此地寻他,这义士颇有细侯遗风,他定会在此地等我。” 原来这一行人出县远游,不为他事,正是为寻访豪杰而来。幽州自春秋战国以来,地处边疆,屡受胡虏侵犯,又饱受风霜,塑造了燕人独特的气质,所以燕国虽国力不强,但却多豪杰侠士。到了前汉世宗时,世宗扩疆攘夷,平灭三韩,幽州精骑闻名天下,而在之后世祖再造大汉,光武中兴时,虽然儒士们不喜幽州武人的鄙陋之气,也不得不私底下承认,世祖能够得有天下,多赖耿弇、吴汉所率幽燕豪侠之故。 刘备身为幽州后起之秀,虽然出身贫寒,但家声仍然颇有美名,他因此遍访幽州豪杰,为四周百姓排忧解难,成为名传幽燕的知名豪侠,张世平作为中山贩马大商,也不得不与之结交,就在昨日,刘备与张世平饮宴之时,询问可知何处可访豪杰,张世平沉吟少许,便提出他知有一人,武有擒虎之能,义有细侯之风,可以与之深交。 细侯,指汉世祖时期名臣郭汲郭细侯,郭细侯官至尚书令,凉州牧,但为人谦和自守,不因人而异,昔日路过西河之时,与数百稚童相约归期,回返时比约定早过一日,郭细侯不愿违信,便在城外野亭驻足一日方才入城,因而传为美谈。 在张世平眼里,能与郭汲相提并论的,会是何人? 一行人下了马,到院门前扣环,门头小窗里露一个苍头,向众人多问了几句,便请众人稍等,自去向家长禀告,未久,一个魁梧大汉打开院门,笑迎众人行至院内。跨过门廊,院内豁然开朗,芳草萋萋,桃意茵茵,几台大釜安置树下,几条土狗吐着舌头在一旁小憩,隐隐然酒香轻溢,使人添上几分醉意。 “不知今日是何佳日,小府竟再有贵客远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大汉名为张浑,身似泰阿,言辞温和,刘备一行多有雄武之士,自恃孔武有力,在张浑面前却宛若灌木一般,不由令众人气息为之一滞,唯有两三人面不改色,刘备神色如常,笑问张浑道: “张公客气,我素来听闻桃阳张氏的武名,只是以往自惭年幼无识,易受轻于人,直至今日,方来拜访,只是听张公所言,府邸还有贵客在此,不知我等来此是否合适?” 张浑怡然对答:“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玄德真是说笑了,夫子亦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有心之人都只会因此鼓舞雀跃,哪有嫌弃时机合适不合适的,诸位请谁我来便是。” 走过前院厢房,来到后院,与前院风景又截然不同,只见地上东三西四乱糟糟扔着七八个青石锁,左右立着两排枪戈貌戟,正中央摆着一个木人,不过歪歪扭扭,木面上到处都是刺痕,眼看是用不了几刻了。 但众人却不多做声,只因闯进后院,便听到后院的厢房中正有人在大声谈论,想必张世平所说之义士便在其中了,面对豪杰,刘备最讲究以礼相待,他便脱下布履,暗示众人与他一齐轻声前往拜见。 只是房中似乎人来两门客,谈笑恍无人,虽然走道上脚步声咄咄,谈话声却越来越大,只听一个声音激昂向上:“陈君,君之学识关某敬仰,但君方才之所言岂非大谬?” “王莽大伪似忠,行滔天篡逆之举,世祖应天运而起,起兵以来,百战百胜,前有昆阳不世之捷,而后方有安抚河北,定鼎东都之基业。云台诸将,尽皆人杰而揽于世祖麾下,光武中兴,儒风盛世始出于斯,陈君所言,认为世祖才非卓绝,性非英雄,难道不是谬谈吗?”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品评人物的风俗,但如果要说这种文化什么时候最为昌盛,那必须要数当下这段时光,什么八骏八厨八龙八达,不仅政坛之上各路名士相互吹嘘,平民百姓也好谈论豪杰侠客,扬名天下。 很显然房中进行的正是最为激进的品评:议论皇帝陛下的政治得失,如果说得激烈了,说不得会让亭长以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逮捕下狱,但政治是人类踏入文明以来的本能,再大的危险也甘之如饴。 只听另一人不急不徐地劝道:“关兄且缓上一缓,陈某话未说尽,关兄何必抢先?”此人语调平缓,声音却极有力量,透露出极大的信心,连房外众人也忍不住被其所感染,明知其要发表的言论离经叛道,也不禁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世祖能够重整山河,再造大汉,才能自然是有的,只是能否说是英雄,我看未必。英者自知,雄者自胜,世祖自知尚可,可谓之英,但却不能自胜,故难称雄。”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世祖虽有英才,但为君懈怠,不能急民所急,想民所想。想新莽之时,世祖便常年藏匿凶徒贼盗,亭吏听之任之,连敲门询问也不敢,与当今阉宦之家相比,又好到哪里去?至于称帝之时,先有南阳虐民逼反邓奉,后有吴汉成都之屠。世祖虽外有爱士纳贤之美名,实则外忍内残,所以董宣前为湖阳所辱,后为阴氏免职,马援两度伏波功绩,而被一朝构陷,入殓草草,这怎能说是英雄呢?” 虽说不是长篇大论,但是句句都言重的是刘秀为政之时的丑处,另一人一时无言,良久才感叹道:“既如此,那世上还有何英雄所言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君的论述固然有道理,但是世事不因人言左右,新莽之时,世祖已是超世之才,如君所言,真是世无英雄了。”之后又免不了几句长吁短叹,消沉之意溢于言表。 “关兄不必如此,人活一世,不仅因人事而成,更多的则是时运罢了,在我看来,新莽之时,还有二人杰,只是时运不济而已。” “陈君所言,可是隗嚣与公孙述二人?”隗嚣公孙述算是在刘秀大军之下,唯二抵抗过较长时间的势力,所以后人谈论刘秀强敌,一般以此二人为首,在厢房外的刘备有些失望,本以为内容会有些新意,但房中人方才所言切中要害,他深以为然,还是忍不住听下去。 “非也非也,隗嚣公孙述二人不过守户之犬,何足道哉?”那人笑了起来,笑声俊朗如苍山青松,又不免几分稚嫩“我所言人杰乃是武安王延岑与破虏将军邓奉罢了。” 这一句真可谓是奇峰突起,众人不免惊异万分,有的连这两人是谁却也不甚清楚,弄得一头雾水,却又听房内人笑道: “不知房外的贵客们久立门前,可劳累否?如蒙不弃,可入房一叙。” wap. /94/94448/20930617.html 第二章 论英雄 久立门外,刘备虽未能见到房中之人,但已大感收获颇丰,此时有人主动邀请,他当然欣然应邀,在张浑的带领下进入厢房。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普照,春风和煦,刘备进得门来,正见两人对坐于案前,上面七七八八堆了不少简牍。一人身高九尺,长髯蚕眉,面若重枣,唇若涂脂,神似山渊,眼似飞刀,当真威风凛凛,另一人身长八尺,短髭长衫,朗目纶巾,面似青玉,体若孤松,与刘备相视一笑,手持一卷自有一番风流。 还有一人卧于墙角,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虽见刘备等人入席,却一声不出,瞠目视之又不动如许。张浑见状,上前直接笑骂道:“阿虎!阿虎!两位贵客就在一旁,你怎么能够如此安睡?你不在意礼节,也要照顾一下老父的颜面啊!” 那人方才悠悠辗转,抱怨道:“阿父,我原本与关兄比试得累了,才歇息一会,陈君又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你何必如此拘谨,要知道一年之计冬日甚冷,夏日甚燥,春睡的滋味才是最好的。”这话着实无礼,但又让人觉得亲切,一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又带了两分恍然大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原来这人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张浑笑骂了几句,显然也不是真的讲究,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他随即向众人一一介绍:这个睁眼睡觉的是他十八岁的独子,名作张虎,眼似飞刀的大汉是前来投宿的贵客,名作关寿,长衫纶巾的青年是张虎关寿的好友,名作陈冲,三人在此处相聚已颇有一段时日。 刘备一一打量过去,张虎自不必多说,体态雄壮更胜张浑,一眼便知是熊罴之士,而关寿想必便是张世平介绍的义士,见面如闻秋风,凛冽肃杀,又别有两分亲切,不怪乎张世平如此看重,一力劝刘备前来于此。但刘备最看重的却是陈冲这位年纪与他彷佛的青年,不为其他,只为他刚刚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 他向前郑重其事地行儒生之礼,先自我介绍:“我乃涿县刘备刘玄德,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庐江太守卢植之徒,范县令刘雄之孙。”而后一一介绍同伴,随后率领众人入座,询问道:“在下方才听闻陈君高论,颇为感触,世祖之政,多有弊政,我心思之,常有所憾,却不知方才君所推崇,延岑邓奉之流,有何高明,还请陈君所赐教。” 语毕,刘备再拜,礼之如此,无可指摘,陈冲见此只是一笑,不止是刘备一进门就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刘备,他一直十分好奇,陈寿评价刘备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而刘备到底会是什么模样?身处乱世前夕,不可不知天下人杰,所以他不远千里,在此处等待刘备,一见面,心中却是不能给刘玄德打上一个满分,堪堪及格罢了。 但这也足够他为之考校一番。 “刘君可知欲治天下者,有何不可缺?” 刘备面色如常,几乎是脱口而出:“善政不可缺。” 听到“善政”二字,陈冲对他评价稍微提了少许,却轻扣桌案,摇首道:“善政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必须的,不过刘君心怀仁善,能言善政,已是人杰,我愿与刘君为友,但刘君还不能成事,只能与邓奉邓破虏相提并论了。” 见在场不少人迷惑,陈冲不由得心中苦笑,邓奉作为刘秀政治生涯的一大黑点,在东汉几乎无人提及,百年过去,辉煌的历史都已黯淡,但自己还在,就必须让历史传承下去。他只好从头给众位介绍邓奉的经历。 邓奉昔日投奔刘秀时,一路护送光烈皇后阴丽华,保其平安康乐,又数有战功,因此被刘秀提拔为破虏将军,提拔不可谓不速,足可见刘秀对其欣赏。但邓奉归乡访亲之时,路过新野,见吴汉在南阳纵兵劫掠,残害百姓,于是一怒之下率领乡民起义反击,当时吴汉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被邓奉截断退路,尽获辎重,不得不仓皇退军。 刘秀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再派征南大将军岑彭率领朱祐、贾复、耿弇、汉忠将军王常,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耿植等八员大将共击邓奉,被邓奉尽数击败,还生俘朱祐。这八员将领,要么是日后入选云台的名将如岑彭吴汉朱祐,要么之前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如刘嘉,算上吴汉麾下的扬化将军坚镡、右将军万修,刘秀麾下的名将,近乎被邓奉一人击垮了三分之一。 事态发生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刘秀平定赤眉军之后,立即御驾亲征,大军压境之下,又有刘秀昔日在昆阳之战的赫赫威名,南阳全郡恐慌,邓奉麾下无人敢于刘秀作战,导致邓奉全军一触即溃,邓奉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降,刘秀以邓奉起兵错不在他,“本欲赦免”,最终在岑彭等邓奉手下败将的劝谏下,不得不“忍痛”诛杀邓奉,论军事才能,这位可能是当世唯一能与刘秀彷佛的青年将星,就此陨落。 众人陷入沉默,陈冲再次轻扣桌案,眼神只看着刘备:“刘君以为邓破虏心中可有善政?” 刘备沉默少许,不只是联想到什么,眼神都黯淡不少,他稍稍拱手,再轻声回答:“邓破虏虽有名将之才,心怀仁善之心,但起兵仓促,一无天时,二无根基,陈君以此言教我,是想说成事不可缺根基吗?” 陈冲确实有这层意思,但这只是捎带而已,他的藏锋在下一句:“如果没有根基,假如刘君遇到此等情况,便只能冷眼旁观了吗?” 这句话大有诛心之意,刘备整顿衣冠,正声道:“陈君何必如此,备虽不才,也知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为正道,虽九死而尤未悔,只是我等终究只是后世之人,岂能置身事外又自夸自赏,借此贬低先人?”此言一出,言辞凿凿,豪气干云,真可谓凛然而有英雄气,众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关寿张虎二人本来将刘备等闲视之,此刻眼中都熠熠生辉。 “好!”听到此处,陈冲也不无感怀,对众人笑道:“刘君此言,便足见其胸含壮志,腹有菁华,张君,有此豪言不可无酒,张君,你前日说寻了两壶佳酿,不知今日可能割爱?” 张浑自无不可,欣然应诺,便提一壶绿酒,为在座众人每人斟上一杯,陈冲与刘备相敬一杯,一饮而尽,眼中尽是欣赏之意,陈冲随后说道:“天下之事,本就无道理可讲,是非成败,只有后人才能评说,邓破虏虽然兵败身死,但仁爱之心可知,世祖固然功成,却也不得不诟病于后世,所以邓奉亦人杰也。而延岑心无仁善,亦为人杰,诸君可知我为何推崇延岑?” 延岑与邓奉不同,作为刘秀建国以来长期的刺头和老对手,知名度要比邓奉高得多,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延岑的事迹,只是延岑一生,败多胜少,军纪败坏,四处转战,虽有一时崛起,但随即便兵败逃窜,终不能如刘秀建国立业,也不如隗嚣公孙述割据一方。 众人皆是迷惑不解,唯有刘备恍然大悟,他问道:“陈君是想说延岑为人坚韧,矢志不渝,虽然才不及世祖,但不为人下,败而不馁,故为人杰。” 陈冲颔首称是,心中感叹,此次会面虽然仍有缺憾,但也算值得。 延岑与刘秀本为乡党,刘秀是蔡阳县人,延岑是筑阳县人,刘秀刘縯兄弟加入绿林军时,延岑同时也起兵割据,攻取冠军县,这是一起。 只是宛城昆阳之战后,绿林军一发不可收拾,延岑起兵不过半年,便被更始帝刘玄派大将军刘嘉征讨,随即覆灭投降,这是一败。 随后延岑跟随刘嘉进驻汉中,刘嘉被封为汉中王,不意两年后赤眉军大举进攻关中,绿林军系统分崩离析。延岑趁机再次起兵,大败刘嘉,将刘嘉驱逐出汉中,自称武安王,这是二起。 谁料绿林军主力不去应付赤眉军,与攻打武都郡的延岑遭遇,延岑大败不得已走天水,背后又被公孙述偷袭汉中,延岑再三腾挪,终究无力回天,只能再次降了刘嘉,这是二败。 却不料绝处逢生,重新加入绿林军后,更始帝刘玄被赤眉军杀害,延岑因为卓越的军事才能成为关中绿林军的领袖,引数万之众,两次大败赤眉军,赤眉军“旗帜皆白,大惊乱走,自投川谷,死者十余万”,不得不收敛剩下的二十余万人试图东回关东,延岑得以暂时占据京师三辅,这是三起。 延岑本欲以京师三辅为根基割据关中图谋天下,但刘秀完全不给延岑喘息时间,派出征西大将军冯异先击败东归的赤眉军,随后长驱直入与延岑对决。延岑本是被关中绿林军临时推选的首领,刘秀却是根正苗红的绿林军,于是延岑麾下纷纷抛弃延岑投降冯异,如此情形,延岑一败再败,最后走投无路,只能东出武关投降秦丰,这是三败。 楚黎王秦丰此时割据南阳,对延岑礼之备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延岑,延岑便与秦丰在此阻挡南下的汉军数月,但每过一月,汉军就愈发壮大,最后秦丰被人包围于黎丘,延岑带领军队一路败一路逃跑回了汉中,投靠公孙述,这是四败。 此时放眼天下,汉军已经一统关东,唯有隗嚣公孙述二人尚能自守,延岑多次向公孙述进言联合隗嚣北伐关中,却不被公孙述采纳,只能坐视隗嚣灭亡。 随后汉军从荆州以水军入蜀,公孙述手下公卿无数,却唯有延岑这一客将能战,因此将蜀中大军尽数委任于延岑。延岑与汉军数次交战,胜败参差,但最终寡不敌众,决战时公孙述意外重伤,临死前将这蜀国基业托付给延岑,这阴差阳错之下,延岑又成为了汉军一统天下最后的敌手。 延岑想必也被这天意所折磨吧,他终于放弃了,在公孙述去世次日投降,随后统帅吴汉因成都抵抗汉军大为恼火,时日长久,损兵折将,这些念头闪过吴汉脑中,当即灭延岑满门,让汉军大肆屠掠成都。这是他一生最后一败,第五败。 “延岑一生,奔走荆益,攻伐雍凉,险成于京辅,卒亡于成都,三起五败,矢志不渝,如此坚韧不拔,永不言弃。死中求生之人,怎能不称为人杰呢?”陈冲正视刘备道:“如若武安王兼有善政,心有仁义,有邓破虏之军才大略,未尝不能成大业,如陈某所言,英雄正当如是,不知刘君以为然否?” 刘备肃然行礼,正色道:“陈君所言,正备所思所想,人无善心,不能为君,人无恒心,不能成事,自知还需自胜,复礼还需克己,英雄正当如此!” wap. /94/94448/20930618.html 第三章 结义 刘备虽然在幽州已经闯下的不小的名头,但那仅仅是因为幽州学风不盛而侠气纵横的缘故,涿县东西皆以刘备为大侠,加上刘备本身又是幽州大儒卢植的弟子,才能够在幽州站稳脚跟。 但幽州是幽州,边郡子弟到底是异类。随着卢植在雒阳的游学给刘备开了眼界,但与名族子弟的交往也让刘备深深明白,这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人,这也是一群腐臭不堪的人。 以家世学问为凭据,对于进不去他们圈子的人不屑一顾,这大大挫伤了刘备的自尊心,他是志比天高的人,哪怕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志”是什么。所以刘备虽随着卢植游学数年,却越发不爱研究学问,反而爱与各路侠士结交,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能受到士人的认可,跟随卢植多年,老师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儒士之梦,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刘备向来面色肃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觉得自己一颗雄心微微发烫,他强忍情绪,对陈冲问道:“与陈君相谈,更胜醇酒,不饮而人自醉也,刘备不才,今欲与君深交,还未问君由何处而来,而往何处而去?” 陈冲收拢衣袖,正襟危坐道:“在下颖川陈冲陈庭坚,今年方十九,从雒阳来此处,素闻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欲以为友耳。今访得长生,昭翼二友,本以为收获颇丰,不意今日又见刘君,幽州之才可谓丰矣,幸甚,幸甚!” “颍川陈庭坚?”刘备忽而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默默在心中重念了两遍,忽而想到自己在洛阳游学时的一些奇闻轶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身旁的族弟刘德然与张世平一齐失声道:“颍川陈庭坚?阁下便是颍川太丘公之孙,熹平龙首陈庭坚?” 这话说得在座众人一头雾水,除了与张世平同为冀州大商的苏双也脸色一变,忍不住用目光再三审视陈冲,陈冲端坐如山,只稍行拱手之礼,淡然道:“承天之幸,冲不过以家祖为靠山,赢得些许薄名而已,不意在幽州也有人知天下有陈冲,冲窃喜不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单说一个人名并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把名号摆得又臭又长,别人就会把你当成个稀罕宝贝,陈冲对这种心理深恶痛绝,看到众人的眼神变化也只能心中苦笑。 但刘备深知这时代扬名的重要性,他赶紧摆低身位:“陈君莫要自谦,我前年随老师游学雒阳时,虽未能有幸见到陈君舌战群儒的风采,但是那场论战早已轰动文坛,老师名下学子有近千人,几乎无人不谈论陈君的言论,刘备学无所成,却也知陈君熹平龙首这个称号,绝无高抬,只不过恰如其分罢了。” 随后他又向各位迷惑的同伴解释道:“诸君不知,这位陈君可是名震京华的大儒!熹平六年时,陈君于太学中与五经博士论战,十四名五经博士,被陈君悉数骂退,竟无一人能在经学上胜过陈君,因陈君之故,古文经得以被陛下大用,郑公也被征辟为经学博士,卢师对陈君的学识那真是赞叹不已啊。” 听到“大儒”二字,陈冲就已经在苦笑了,再看到众位豪侠的倾慕眼神,陈冲更是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他有不得不在此的理由,恐怕早已经夺路而逃,不得已,他只能继续在这里进行徒劳的辩解:“刘君过誉,我早先便曾说过,我并非儒生,更厌恶孔丘学说,还望刘君勿要再说了。” 众人不由得惊愕万分,但陈冲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方面,转而向刘备说笑道:“刘君来,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这两位好友。” “这位是关寿关兄,本字长生,本是河东解良侠客,前年在解良,有豪族当街抢掠妻女凌虐幼小,关兄路见不平,遂杀豪强而走,路上与我相识。关兄胸中有不平之气,怜弱之心,张道之胆,依我所见,关兄可谓国士。” 关寿虽然自视颇高,但国士之称他自感属实担当不起,毕竟史书明文记载的国士乃是汉相萧何对淮阴侯韩信的美称,好在脸色他人并不看出来变化,只能连连说道:“陈君谬赞,在关某看来,陈君才是国士,关某至今还是待罪之身,哪里当得如此美誉?” 刘备哪里会在乎,神色郑重地与关寿说道:“关兄路见不平,不畏豪强,为之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非大丈夫不能如此,陈君所言非虚,请受玄德一拜。” 说罢却是三拜,然后谈笑道:“本来是一拜,但我此行来本来主要是拜访关兄,张世平张君引荐来见君,我与陈君相谈,险些忘记了关兄,是我的罪过,所以不得不再拜,再一想到关兄乃是三河中人,家居京畿重地,边郡子弟忍不住又再拜了一拜,还往关兄勿怪。” 又请张世平与关寿相晤,互叙来时往事,原来张世平由冀州入幽州时,路过恒山时,马队被两只饿虎拦路,前方的马队受了惊吓,倏忽间便扰乱了队形,两个骑士甚至被颠下马来,危急之下,眼看是没有活路了,关寿自林中而出,一刀斩掉一虎头颅,然后与另一虎相搏,竟钳住老虎血口,力拔虎舌,饿虎吃痛落荒而逃,未逃得多远就流血过多瘫死在地了。 老虎舌头多有倒刺,对人肌肤稍加舔舐便是皮开肉绽,但关寿竟能虎口拔舌,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猛士。众人本来只觉得关寿雄武,但听闻关寿事迹之后,莫不咋舌,于是愈加尊重,望之如望泰山。 陈冲笑而不语,只是随后又把在一旁的张虎拉了过来,又向刘备介绍道:“刘君,这位也是我的好友,张虎张昭翼,也深得张公神力,你别看他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昭翼是外粗内秀,有霸王之武艺,也有巧变之心机,能与龙虎斗,也能为锦上花,只是脾气确实暴躁了点。” 张虎瞠目道:“陈君,你前面那几句我是非常受用,就是这最后一句我却不敢苟同,你来我家已有旬月,不知我张虎哪里亏待了你?” “你呀你呀”陈冲哑然失笑,刘备亦是神色肃然,抱拳拜道:“非常之人,当以非常之礼待之,张兄神力,我在房外院中便能窥得一二,不意我涿郡还有如此豪杰,我刘备自以为雒阳游学后眼界大开,今日一行方知自己还是目光短浅,还望长兄不吝赐教,与我同游。” 一旁的张浑笑道:“刘君如此多礼,倒是显得我儿无识了。我听闻君家有一株百年古桑,高五丈馀,遥望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都说此树非凡,说君家当出贵人,今日意见,果然不同凡响,还望今日诸君留宿鄙门,我为君等设宴。” 这句话说中了刘备心中的秘事,他儿时就耳濡目染刘秀应图谶而登大位的故事,虽然常常因为出身而被人贬低,但只要一想起这株古桑,他又强作振奋,自家有如此异象,自己又岂能是常人?如今被人提起,刘备抖擞精神,慷慨回道:“我常常为之忧惧,深恐自己德性微薄,不能成就大事,深负人望,张公之言,备自无不可,今见诸位,恨不能早识!” 于是献上自己射猎的野物,与众人欢饮达旦,喝光了张浑拿出的酒水,又喝光了张浑珍藏的另一坛好酒,而后又喝光了一行人携带的新酒,有人唱起边疆的民歌,有人拿着剑跳了一遭如云的剑舞,还有人喝得人事不知,吐了一地。 众人皆是烂醉如泥,等到刘备再次清醒的时候,夜晚将尽,天上星光闪烁,天幕逐渐泛起青光,想必不久就是日出朝霞了。 房中一行人东倒西歪,不讲姿态的躺了一地,身上邋里邋遢,不知何时身上都披了一层薄被,想来应该是苍头待众人都醉倒后加的。刘备稍微觉得有些气闷,便整理了下衣衫走到院内。 忽而传来一阵“咕——”“咕——”的长啸声,这声音刘备很熟悉,是夜枭的声音,不过刘备倒是很少在民居中听到,只因在古时夜枭大多被认为不吉之鸟,常为人所驱赶,久而久之,夜枭自己也明白应该在何处落巢。 他追寻声音的来源,却看见院角一株桃树下,一人蹲坐水畔,靠树望云,肩上正停着一只灰白的鸮鸟。 不是他人,正是陈冲。 他望见刘备,颔首一笑,随即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无词的曲子。 那曲调犹如清风吹拂,掠过溪涧,穿过松林,冲过岩隙,绕过山巅,倏忽间吹到云霄之上。继而又舒缓下来,曲调转为潺潺流水,在云海之间静静流淌,水下有飞鸟,水下有奔马,水下有一轮辉煌无比的旭日。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轮辉煌的旭日缓慢又坚定不疑地从溪水中升起,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伟大且苍茫,似乎谁也无法抗衡,只能看着它冉冉升起。 终于,那太阳完全露出了它的面容!刹那间,光芒大放!飞鸟,奔马,云海,溪水,都在一瞬间消融,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天空之上,只有一轮朗朗的明日,普照在大地之上! 清风欢呼着,歌唱着,然后,万籁俱静。 一曲听完,刘备睁开双眼,望见陈冲含笑,轻抚肩上的夜枭,他忽而想起同乡郦炎所写的《见志诗》,情之所至,让他忍不住吟咏道: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 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 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 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 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 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 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 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 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念到“山岳”二字之时,一缕霞光刺破天幕,刘备冥冥间乎有感应,蓦然回首,却见关寿张虎两人站在他背后,神色肃穆。 不知为何,刘备自然而然地问道:“三位,刘备少孤,家父早亡,与家母相依为命,奈何家母四年前也已撒手人寰,刘备虽有宗族,但却无嫡亲之人,在世上如孤魂野鬼,胸怀壮志,却惶惶不可终日,今见三位,一见如故,刘备不以自己德行浅薄,斗胆愿与三位结为异姓兄弟,何如?” “刘兄名扬州郡,今虽尚无功名,却是汉室宗亲,成就大事,无非早晚而已。龙潜九渊,方能腾于九州,今关某不才,待罪之人,得蒙刘兄不弃,愿以兄侍之。”不知因何所感,关寿这一番言辞情真意切,他接着说道:“关某家人早亡,亦是茕茕孑立,了然一身,如刘兄不拒,自今日始,世上再无河东关寿,只有刘玄德之弟关羽关云长!” 张虎在一旁涨红了脸,看几人如此壮怀激烈,心中也是羡慕非常,但让他说也实在说不出来,最后憋出四个字:“俺也一样!” 如此场景,陈冲忍不住调笑道:“昭翼,你这个一样也是要改名更字吗?” 张虎瞪大了环眼,振声道:“如何不能?张虎此名我本就不喜,这年头多少人名作虎豹的,还望刘君帮我改一个。” 沉吟少许,刘备灵光一闪,便笑道:“既然如此,昭翼,你不如更名张飞,表字翼德吧,愿我四人,备羽冲飞。” “好!”听了这个名字,张虎欢喜得忍不住抓耳挠腮,大叫道:“从今天起,我张爷爷改名叫张飞张翼德啦!” 随后刘备满带期盼之情地望向陈冲,陈冲也看着他。 这是名流青史传为佳话的三结义,是一种代表着友情的至高传承,陈冲忽而有些畏惧,这一世他殚精竭虑,却还是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值得人相信托付的人,前面的路有多艰辛,刘备不知道,但是陈冲知道,那是比延岑还要痛苦得多的人生。只是延岑最终向命运投降了,刘备还没有投降。 我会被命运击败?还是会被命运毁灭?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许多人:袁绍、曹操、孙坚、皇甫嵩、陆康、卢植...... 陈冲忽而笑了,自己其实已经做了抉择,没有什么必要再欺骗自己,天下的路本就是给天下人走的,历史不会欺骗后来人。 他于是上前拜倒:“我愿以刘兄为兄。” 等到所有人都悠悠醒转,已经日照当空,几缕烟香缭绕,众人走到院内,只看见四人已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焚香再拜而说誓道: “念刘备、陈冲、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wap. /94/94448/20930619.html 第一章 颍川无大贤 中平四年,已是黄巾之乱被平定的第四年。四年前,汉灵帝以为黄巾已灭,社稷已安,便更改年号,弃光和而为中平,以为大乱平定,汉祚悠长之意。只是这四年以来,国家政局却越发显得混乱不堪,天下大事也显得越来越不可作为。 有识之士纷纷劝谏灵帝励精图治,改正时弊,因此国家政令频出,结果却收效甚微,好在时局虽然恶化,但大汉养士四百年,仍不缺乏能吏干臣,虽然大汉这四年来,看似摇摇欲坠,但仍然每次都能转危为安。 但危局仍然不见有丝毫消弭的迹象,这使得不少干臣心怀忧思:朝廷到底还能如此多久? 在一片古怪又沉默的氛围中。八月,颍川郡传来一个世人早有预料、但仍然震惊天下的消息:“太丘公”陈寔,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远离了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魂归到无声的九泉下。 一个八十老人死去了,他生前担任官职最高不过县令,海内外却有三万余人赶赴悼会,前来许县的车辆数以千计,其中不乏高官显贵,皇族士子。 颍川的年轻士子望着陈氏门前车水马龙,麻衣白冠如云满山川,忍不住私底下议论道:“太丘公”过世的场面,怕是连“有道公”郭泰都远远不及,昔日听闻郭公会葬时“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还以为已是夸张已极,今日才知何为“海内归心”。 但这还不是极点,在七日之后,现任陈氏家长陈纪领颍川陈氏子弟出许县十里,迎来了中郎蔡邕。蔡中郎是现如今文坛的领袖,被圣上委以续写《东观汉记》及刻印《熹平石经》的重任,且精通音律、经史、辞赋,又精于擅篆、隶书,是故有“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的评价,于是每逢国家大贤逝世,朝堂便请蔡邕为其书刻碑铭,如“有道公”郭泰的碑铭也是出自蔡邕之手。 但这很显然还不值得陈纪出许县十里相迎,最多在城门恭候。只是蔡中郎此行还有一重身份,作为现如今国家最高掌权者——大将军何进的使者,来为陈寔赠送悼词,也是代表国家给陈寔的一生做一个最终的定论。 蔡邕在灵堂前打开悼词,陈寔的子侄后辈以及学生们齐刷刷跪倒一片,只听蔡邕用一股冷酷又悲凉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念道:“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 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陈寔被谥为文范,意为士人文德之表率,美溢莫过于此,陈纪等人叩首谢恩,感动万分,一时传为佳话。 但蔡邕来此,还有一件事是颍川陈氏非常在乎的,就是蔡邕此趟前来颍川,还从雒阳带回来一个人。 一名让颍川陈氏又爱又恨,带有三分崇拜、三分忿恨、四分担忧的青年。 等陈冲换好麻衣,拜祭过祖父陈寔之后,陈纪赶紧安排陈群把陈冲拉到别院里叙话。刚进了屋,还未说上几句,陈冲便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阵“叮叮咚咚”的钉锤之声。 陈冲倒是面不改色,自己从来行礼里掏出一包茶叶,用房中刚好煮开的热水细细砌了一壶茶,先给陈群斟上一杯,随后给自己斟满,朱红的陶砂茶叶渐渐舒展发绿,陈冲细品了一口,渐渐展颜微笑,随即向苦笑着的陈群笑道:“长文,别干坐着,这是乃兄我从庐江找的茶叶,如用秣陵虎突泉煮之,余香如缕,引人登仙啊,可惜家乡无泉,味稍得减,也不失为佳物。” 陈群依旧是苦笑摇首,伸手轻碰茶杯,随即又缩回手道:“族兄,如今正是八月,烈日如蒸,汗如雨下,群饮冰尚觉不足,又哪里喝得下你的茶啊。” “正因为天热,长文。”陈冲轻轻转着手中茶杯,正色道:“如今酷暑将去,世人皆是心浮气躁,我等当定气宁神,思天下来往,纵使泰山倾倒,东海枯竭,也当面不改色。” 说到这里陈冲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房外正拿铁锤铁钉封死窗户的苍头们,继续说道:“你看阿伯和阿父一股兴师问罪,要把我禁足三年的气势,我不也安之若素?长文你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陈群摇首道:“族兄,不是群多话,你要是这个态度对待阿父和阿伯,那他们不是看起来要把你禁足三年,是就准备把你禁足三年,你还是收敛一下你这股散漫的性子吧。” “由他们去,孔丘很多话我不同意,但是小杖受,大杖走这个道理我还是赞成的,阿父阿伯他们讲道理我也可以和他们讲,他们不讲道理我走就是了。”陈冲不急不徐,又品了一口茶水,悠然道:“还有,长文,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什么不合礼数当作散漫,礼数是心意的体现,心意到了,礼数到不到也只是虚数罢了,假若心意没到,礼数周全,你也只是把活人死人都折腾了一通。” 陈群还欲再说,却不料陈冲兴致寥寥,摆手止住话头,忽而高唱起诗歌来: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竿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首《乌生八九子》乃是新传的民间歌谣,陈冲每到一地,必到当地采风,然后辑录下来,寄回颍川家中,陈群还记得陈寔生前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还是喜欢让自己在一旁念陈冲辑录的乐诗,所以此时陈冲歌声一起,陈群便忍不住在心中随他一起默默念道。 这首诗大意是讲一只乌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只幼乌,迁徙之时被秦氏浪荡子倏忽射死,死前自哀自叹,不停地发出“唶我”的悲鸣,但它随即又自我宽慰道:“白鹿”、“黄鹄”、“鲤鱼”都同它一样常常不得好死,“各各有寿命”,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多说的呢?“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自我宽慰却是如此沉重,难道普天之下,却没有生灵得以安稳立足的地方? 听到这里,门外的苍头不知是心有所感,物伤其类,封窗的动作也迟缓下来,陈群本来有很多话想对这位兄长述说,此时竟也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混账东西!”却不料平地一声惊雷,房门骤然大开,一名老者快步走入房内,当真是动如霹雳,随即对着陈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阿翁以文德享誉海内,三拜三公而不就,九辞高位以守心,被朝廷追认为文范,我颍川陈氏得以名扬天下,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回来不想着为你阿翁守灵,还在这里唱什么‘死生何须复道前后’,孙辈里你阿翁慈爱以你最多,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不料陈冲望着他,竟是一动不动,良久以后,陈冲长叹一口气,随即拜倒:“儿多年未归家,不意阿父发鬓斑白,是儿之过也。” 陈夔一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十余年未归家的儿子,才恍然想起他已经二十有六,快近而立之年,而自己也在知天命耳顺之间,老父陈寔去世前,兄长陈纪在朝堂为官,陈氏全靠自己操持,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是一个老人,而陈冲是一代新人了。 他依旧批评道:“这时候你就会这一句来糊弄你阿父?”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 陈冲站起来,整理袖子喟叹出言:“阿父知道,儿向来不好虚节,若不是想见阿翁最后一面,儿这趟也不会回颍川,只是国家大事要紧,儿确实不能在这里蹉跎多日,想必阿翁在时,也会谅解儿的。” 这话真是包含六分真情四分自傲,陈夔素来被这个儿子气得不轻,这时候和他多说了几句,竟反而被气笑了:“怎么,大汉离了你这个熹平龙首,再世吴起,说不得就和魏楚两国一样,江河日下,不日便要亡国?” “阿父过誉了,有没有孩儿,大汉都将不日亡国,我只不过是略尽心力,希望能多少救下一些百姓,少有一些穷苦人在死前,像孩儿一样,唱这句‘死生何须复道前后!’罢了。” 如此荒悖大逆不道之言,陈冲说得水到渠成,但是他在“死生何须复道前后”格外加重了咬字,说完又忍不住被词中的哀情所感染,陈夔还未发作,他又低首继续轻轻说道:“阿翁何其幸也,离世之际虽无陈冲在侧,还有阿父阿叔侍奉于前,但国家分崩,四海鼎沸近在眼下,陈冲虽不才,也要救苍生于水火,今天见过阿翁阿父这一面,陈冲便只有一句话。” 他忽而抬首正视这一世的生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 就在陈冲在和陈政对话之时,陈纪正在卧房内接待中郎蔡邕、同乡荀爽等同僚。 陈寔去世,对陈纪而言,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崩塌了,陈寔的美德对于其余人来说,多是传闻与谈资,但对于他这个长子而言,是几十年的舐犊之情,这些年来朝廷征辟陈寔不成,便屡次征召陈纪,陈纪虽多次拒绝,但在陈寔的安排下,终究还是入朝为官,数年来没有时间归家探望老父,已是心中亏欠,但在朝中这些年公务缠身,迟迟不能休沐,陈寔也从未催促,只是常来信询问长子近况,却不料最后天人永隔。 一念及此,陈纪便觉千刀加身,坐立难安,不过几日,便形销骨立,与往日风神俊朗的陈元方大相径庭。 荀爽与他不仅是同乡同僚,也是老友,见他如此消沉,忍不住劝道:“元方不必如此,世叔去世之际,已是八十有三,人皆有死,无非轻重。世叔一生,名重天下,德披四海,又有儿孙满堂,俊才辈出,想必生无憾事,可以含笑九泉,你如今这般苦楚,世叔想必也不愿如此。” 陈纪一言不发,解下白巾遥望门外晴空白云,云纤变化,如琢如磨,他良久才叹道:“四年前,我曾对家父坦言,如今朝堂是非丛生,魑魅当道,我实在无意应召为官,且家父身体且安,我身为长子,不可不在身旁侍奉,但家父心念庭坚,还是让我去朝堂为他照应一二,我也只能从命,我不是未曾想过今日,只是情之所至,虽知也无用。” 这番话情真意切,一向荀爽表示自己理解他的好心,二又表示自己理解归理解,但是情感自然流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荀爽也不能不点头称是,感叹道:“世叔这一走,‘颍川四长’便无人在世了,二十年前,我颍川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文风之盛,天下莫过于颍川。只是自党锢以来,李元礼身死,我颍川便江河日下,后有蛾贼兴起,又有多少贤人名士惨死贼手,如今世叔也撒手人寰,国无大贤,恐非善事啊。” 蔡邕本来也随陈纪感叹不已,此时听荀爽言语,却摇首笑道:“慈明此言,不是调笑天下吗?颍川俊才,以你荀氏最为盛,不说你荀氏八龙,在你子侄一辈,前有文若、休若、友若、仲豫四人,孙辈后又有公达、仲茂、叔阳三人。” 说起青年才俊,蔡邕作为文坛领袖,犹如如数家珍:“特别是文若,南阳何伯求称其为“王佐之才”,文脉之昌,莫过于此,世上又有几族能与你荀氏相提并论,我看国事将来,少不得要依靠你荀氏啊。” 这一通话半是客套半是恭维,荀爽受用之极,但他不知怎地,看起陈纪,便想起一人,只能摇首叹道:“蔡中郎高抬了,在此处大家尽是名士,我也不假意自谦,文若确是我家子弟第一,放眼天下,少有亚匹,何伯求那句‘王佐之才’我是敢替文若认下的,但文若外圆内方,能识人才能却不能知诡谲,守成有余又开辟不足,不瞒你说,蔡中郎,我常常会有文若将来误入歧途而自害的担忧啊。” “不至于此”聊到此处,陈纪强作精神插话道,谈论天下名士风评,既是对朝堂黑暗的反抗,也是一种消遣。蔡邕荀爽聊起这个话题也是有帮陈纪转移注意的意思。 只见陈纪从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简,一手轻拍,另一手虚握,他往下说道:“文若性情光明,虽不识诡谲,但君家岂止文若一人?公达为人磊落拓达,又擅谋利画策,有他相助,荀氏必能趋利避害,发扬光大,慈明你多虑了。” 不料荀爽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元方你这话就大谬了,天生万物,都唯有自强自立,公达自保足矣,却哪能助他人自保,鸿鹄翱翔九天,岂能携鲲鹏而飞,如若文若有想不开的时候,公达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祸。”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蔡邕听到这里不免充满荒诞之感,笑谈道:“如果以荀氏高门,尚有不忍之祸,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黄土,不知寻访何处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却也还未到和熹邓太后时期那般艰难,二君多虑了。” 此言一出,陈纪荀爽二人皆是不以为然,让蔡邕自以为宽解二人,却讨得老大没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见,如今天下士子,还有谁能如太丘公般,四海归心呢?” 陈纪沉吟少许,答道:“以如今见,身负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刘虞刘伯安,与都乡侯皇甫嵩皇甫义真了,一人仁德晓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无匹,一文一武,正可谓国家栋梁。” 荀爽颔首道:“我亦以为然。” 蔡邕又问道:“那以二位之见,海内青年后起之秀,谁能为士人表率,领袖群伦?” 陈纪脱口而出:“那毫无疑问,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时却是另有看法:“元方为何言不由衷?” 陈纪停下手中节拍,笑问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抚须,用一种奇异地眼神打量陈纪,待到陈纪颇感不适,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刘伯安与皇甫义真为重,深思慎取,方才结语,而你谈及袁绍,却立答无豫,可见非真心之言。” 陈纪立即反问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论,先丁母忧,又行父服,爱士养名,累世台司,所遇莫不倾心折节,争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门,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礼何如?‘登李膺门如跃龙门’,依我之见,袁本初之门,只逊天家。中郎问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还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陈庭坚。”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陈纪默然,他只有继续用竹简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于是再重说了一遍,随后他意犹未竟,又补充道:“袁绍之德,不过虚德,未曾见于国有何作为。但君家陈庭坚,彷佛三代之贤,以冲冠幼龄,而开风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见,我家文若公达,远有不如,我还记得世叔在世时,常说:‘陈氏有陈庭坚,可垂于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却只字不提,你对庭坚不公啊。” 陈纪只是继续默然,他站起身来,望着陈氏内外满处的白幡白联,不知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过了良久才说道:“庭坚,庭坚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说到这里,他想继续评价陈冲,却又找不到词汇,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于人中如天山之于小丘,我每思之,深为之惧,恐他为天下所不容。” 他随即又对蔡邕叹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难处,皆因庭坚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轻便能为国家排忧解难,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来,刚极易折,我陈氏处事,向来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内名族的美誉,自庭坚成亲以来,我为避嫌,与您少有往来,还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摆手笑道:“元方哪里话?我为小女能谋得如此良缘,只觉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嫌怪呢?”随后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当真打算把庭坚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难,正要倚赖庭坚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之职位,不太易为吧?” “不易为也要为!”陈纪坐回席间,斩钉截铁地说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举耿鄙为凉州刺史,为庭坚所谏,陛下不从。如今凉州事败,耿鄙全军覆灭,还连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动荡,说不得阉宦便要拿庭坚动手泄愤,我现在不把他禁足,再过两月,不知他还是否有命在!” 他随后向蔡邕拜礼道:“中郎,还辛苦你把阿琰也接过来,让他二人夫妻团聚,我打算以丁忧之名,立刻辞官,这段时间顺带也在家,好好磨一磨这个小子的性子。” ———————————————————————— 陈夔把陈群从房中拉走后,陈冲立马便听到上锁的声音,让他不免失笑,窗户也都被苍头们封死,陈冲只能透过窗户依稀看见院内的那棵老桑树,到了夜里,天色黯淡下来,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好在禁足是禁足,晚饭还是送的。苍头从门洞里递过来,陈冲定睛一看,还是现切的生鱼脍,旁边配了黄芥末与酱菜,加上一碗清白的鸡汤,都是陈冲爱吃的。只是餐盒内只放了一根蜡烛,让陈冲心中腹诽道:这是让我吃完了就睡?阿父阿伯你们养一个六百石官员,就是像养猪一样养吗? 鸡汤要趁热喝,不然就没了味道,陈冲却没有细品,端起来如牛饮般一口喝了个干净,而后直接倒在床上,几日赶路也算劳累,没片刻便沉入梦乡。 不知到了何时,陈冲迷迷糊糊听到有声响,还有人轻声唤他:“陈君......陈君......” 一个激灵,陈冲直接翻身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蹑手蹑脚走到唤他的窗边,细声回应道:“我在,是文长在外面吗?” 那人高兴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是我!陈君,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陈冲连连作嘘让他小点声,他才低下声音来,但话语间情绪还是非常兴奋:“陈君,你家是真的大,我险些迷了路,要不是你说你一定在封死了门窗的那间屋子里,我怕是要找上三天三夜呢!” 陈冲忍不住打断话头,低声问道:“文长,你晚上吃饭了吗?” 那声音一下低沉下来:“我找陈君找了半日,还未吃过呢,陈君一说,我才发觉腹中空空,颇为难耐。” 陈冲此时忍不住轻笑道:“这都是小事,文长,你先把这窗户劈开,注意不要太大声,你进来我再和你商量。” 那人应了一声,陈冲往一侧退了两步,扶住窗框,只见一道剑芒闪烁,封窗木栓断为两段,木窗大开,如霜的月辉洒进房中,陈冲正见魏延立在窗外,日后的名将如今还正稚嫩,腰配长剑,头戴赤帻,一身少年游侠打扮。 陈冲赶紧招呼他进来,端出鱼脍道:“文长,我这里正好还有些鱼脍酱菜,你先将就一番,吃完了我们便出门。” 魏延翻窗进来,也毫不客气,手抓着鱼脍便往嘴里喂,含糊不清得问道:“陈君,我看这院门锁的严实,剑是斩不断的,这院墙又有一丈有余,我翻得过去,但陈君你能吗?” 陈冲笑道:“翻是翻不过去的,但我这院内还有一株古桑,我自幼爬惯了,出去不是问题,只是你来时可见周围都熄灯没?” 魏延又抓了点酱菜,一口咽下,而后道:“陈君放心,如果不是周遭熄灯,我也不敢唤君。君家亲属,都当尽数入眠了。” “那就好”陈冲叹道:“家祖离世,我不能不回来见他一面,只是见时容易别时难,我看阿伯阿父对我成见已深,再待今日,说不得便难以抽身了,如今大事危急,我也不能不返,文长,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魏延如风卷残云般解决掉鱼脍,随即笑道:“陈君哪里话,能陪陈君走这一遭,延求之不得,时候不早了,陈君,我们也抓紧出发吧。” 陈冲含笑称是,于是与魏延攀树而出,跳下院墙,而后沿着小路穿过高阳里,只要出了逊丘,便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料刚从小道间出,转了个弯,陈冲迎面便撞上族中长辈,陈纪、陈夔、陈勘、陈洽、陈信、陈光等陈寔嫡子尽在此处,岳父蔡邕也站在一侧,和陈群对他使着眼色。 陈政面无表情,对陈冲说道:“庭坚方才归家,不为祖守孝,如今又要何往?” 陈冲被长辈打了个埋伏,倒也面不改色,一拜之后,好整以暇地回道:“如今羌乱难平,朝廷无可奈何,冲虽人微言轻,也当尽力而为。先前袁本初上书陛下,望调匈奴之兵以平羌乱,冲以为此乃乱命,已上书陛下,荐左车骑坐镇凉州,冲随左车骑同往,形势危急,冲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家长见谅。” “那你以孝字为何?一面之后,便算尽孝吗?”陈夔冷哼一声,对陈冲厉色问道。 陈冲慨然答道:“忠孝本难两全,但祖父为天下楷模,文人典范,我身为陈氏子弟,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后天下知陈氏后继有人,不辱祖父文范之谥。” 陈纪厉声道:“你当真不肯留乡?!” “念西北苍生之苦,我辈岂能独善其身?” 良久,陈纪叹道:“也罢,也罢,你话说到这里,我陈氏池浅,终究容不下你这熹平龙首。”但随即正色道:“可你要记住,你一言一行,不止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颍川陈氏的家声,上上下下的性命!你不惜身,却也不惜族人生死吗?” 陈冲再拜道:“谨遵家长教诲,陈冲理会得。” 随后陈夔签来一匹高头大马,将缰绳交予陈冲,说道:“这是乃祖为你备的千里驹,名作青隗,望你一路顺风。” 陈冲不料家中准备如此周至,一时间也有些愧疚,随即拥住父亲,叹道:“陈冲对不起阿父。” 他随即登上青隗,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陈冲便拉魏延上马,对每个长辈都行了一礼,就欲架马奔腾。不意身后生父又问道:“你这一去,打算何时再回?” 陈冲转首望去,月辉之下,陈夔花白的鬓角如星霜点点,这让陈冲忍不住内心黯然,但他一想到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一股激昂之情涌上心头,他手持马缰,朗声回道: “阿父,陈冲自幼早已立誓于天地之间,如不能匡扶四海,致天下百姓以太平,陈冲绝不回乡,此言此誓,犹如大河东流,绝不反复!” 望着远方陈冲策马奔腾的烟尘,蔡邕忍不住对陈纪感叹道:“元方,庭坚这一去不返,我颇有感触,庭坚之后,颍川怕再无人能称贤士啊!” wap. /94/94448/20930620.html 第二章 太学雒阳南 陈冲魏延两人出了许县,经打听颖阴的贼患还未平定,只能按原计划绕路,接连渡过潠水、颍水,而后沿颍水一路西行,过颖阳阳翟。 行至阳翟时,陈冲想起许多儿时好友,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本欲进城一叙,但又念到朝中形势尚不明朗,时间不容挥霍,最终过城不入。从阳城再渡回颍水之北,平原地势陡然险峻,群壑横布,嵩高山巍巍如天柱,从山壑之间翻过,轘辕关赫然在望。 中平以来,陛下虽然仍然举止荒唐,但黄巾海沸,仍然给他敲响了警钟。毕竟黄巾鼎盛之时,不仅遍布八州,震惊天下,最重要的是黄巾一度攻占整个南阳郡,半个颍川郡,南阳乃是光武帝乡,而从阳城至雒阳,不过两日可达。 陛下由此格外重视东都防务,下令命大将军何进率左右羽林军、北军五校在雒阳周遭修缮八关,而后又征召京畿恶少年,作为八关守军,增设八关都尉,统筹八关事务,以拱卫东都,保证即使南阳、颍川、河内等地全部沦陷,雒阳也固若金汤。 陈冲过关时身穿朝服,手牵骏马,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关兵不敢盘剥,问过身份后便礼送陈冲过关。等陈冲回首望城,轘辕关在地平线上犹如红砖,他忍不住感叹道:“文长,你知道我每次走过这轘辕关有何感想吗?” 魏延还是十六七的年纪,第一次随着陈冲进入京师,处处感到好奇兴奋,他也依依不舍地回望轘辕关,说道:“陈君所思,延怎知晓?不过以我看来,如此险关,没有数万精兵,如何能破?” “你这是寻常道理。”看着魏延如此雀跃,陈冲也忍不住失笑,他只能放慢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文长,你要记住,世上之事,多不能用寻常道理去想,必须要多想,想想最坏的情况,再想想最好的情况,再问问自己,自己和对方的境遇,更适合哪种情况。” 他翻身上马,不再看背后的城关,感叹道:“吴起曾经对魏武侯劝谏,国家安危,在德不在险,纵有山河之固,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又有何险可守?” 而后一路无言,过缑氏、偃师,沿着洛水直入东都。 说是入了东都,严格意义上说陈冲并没有进入雒阳城。只因陈冲在朝堂的挂职是博士祭酒,身为五经博士之首,负责太学相关事宜,因而邸府坐落在太学内。而太学虽是大汉全国最高学府,却设在雒阳城外,开阳门南侧二里处。 却也不是朝廷不重视太学,相反,正是因为太学声系天下,朝廷才选择将太学设于城郊。新莽之时,王莽以儒声闻名太学,大肆笼络太学子弟,将五经博士由每经一人增至每经五人,且大肆扩招博士子弟,汉成帝时,博士子弟不过三千余人,至王莽掌权后,竟达万人以上。 王莽能够篡汉自立,所倚赖者,一乃外戚身份,二乃太学支持。光武帝考虑再三,为了加强君权、掌控舆论,最终决定将太学设置在雒阳南郊。而后汉顺帝在永建元年,花费一年时间,用工徒十一万二千人扩建太学,建成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太学俨然如一小城。到如今,党锢解除,太学更加昌盛,粗粗算来,太学生已达三万人以上。 陈冲赶到雒阳城郊时,烈日当头,恰是晌午,也是雒阳城外集市最繁忙的时候,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道路延申过去,远处的雒阳城墙隐隐约约,人声嘈杂喧嚣,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凉州败坏的战局似乎对这颗帝国的心脏毫无影响,如削的车辙诉说着忙碌、繁华、以及漠不关心。 这里正是雒阳马市,来都来了,陈冲索性给魏延买了一匹九原马,而后两人入中东门,左转过三公府,出开阳门,不过三刻钟,太学便依依在望了。 喧嚣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魏延驾着属于自己的新马,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天地。 不止是气氛,太学的环境也与众不同:绿竹亭亭,古桑苍苍,小道蜿蜒,绿荫遍地,亭舍间多是卵石铺垫,远处升起袅袅炊烟,路上行人匆匆,却少有人喧哗。忽而两块大石印入魏延眼帘,一左一右,各以朱砂写着一句话: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后方便豁然开朗,砌石铺路,朱门高立,石栏横设,匾额上高书“太学”两个大字,蚕头燕尾,圆转画意。 门前一个小吏正埋头抄写经文,陈冲下得马来,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小吏浑然不觉,直到有路过学子认出陈冲,行礼问候,小吏才恍然惊觉祭酒大人就在身后,向他连连告罪。 陈冲笑着摇首,对他勉励了几句,随后从行李里抽出一本《韩非》赠送给他,随即又招呼魏延继续前行。 门后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大约宽百丈,纵十丈有余,四十六块熹平石碑便安置在此地。此时已无石经落成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的景象,但仍有不少学子对着碑文在广场上讨论经义。 广场后方便是太学讲堂,主讲堂长十五丈,宽四丈,可容纳三百人同时听课,其余讲堂稍小,也可容纳两百人左右听课。继续向南,走过众讲堂之后,便是众位博士的宅邸。 陈冲的宅邸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朝廷分配的,颇为宽阔。陈冲带着魏延进来时,迎面便撞上三四个学子,学子们对着陈冲行礼道:“老师安。” 陈冲笑着还礼,一名学子还问候道:“老师,我听闻文范先生病逝未久,老师因故休沐回乡,怎么回来得如此之快?” 陈冲随即正色回道:“家祖病逝,震动四海,会葬之人已多,不差冲一人。更何况尽孝不需灵前,如今国家多难,你我之责,此番我回雒阳,正是要自请外任,恐怕再无多少时间传道授业,你们可不要松懈啊。” 学子们面色各异,面面相觑片刻后,集体颔首应是,陈冲别过他们,将两匹马拴在马廊,便向院内呼道:“阿琰!阿琰!我回来了。” 魏延正奇怪,偌大一个院子,竟没看见一个苍头奴婢,却见厢房间匆匆走出一名女子。见她发作燕尾圆髻,腰缚三边绣夹裙,足下青花蹑丝履,面如晓月,唇若含朱,指似青葱,看来美不胜收。 那女子见他微微一愣,而后行礼致意,随后对陈冲嗔怪道:“庭坚,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急?是不是又和阿伯阿父取闹了?” 陈冲挠头说道:“阿琰,我向来讲道理,除了和你取闹,我还和谁取闹过?”随即抓过女子纤手,捂住自己肚子道:“阿琰,我今天和文长赶了一天的路,腹中还空空如也,你赶紧做两碗麦饭,我先和文长垫垫。” 他看到魏延在这种情景下有些手足无措,又郑重道:“阿琰,这位是义阳魏文长,是玄德的手足,自然也是我的手足。文长,这是内子,你叫嫂嫂就好了,她刚嫁我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而后洗手作羹汤,如今已有数载,保证你吃过一次,没齿难忘。” 这般公然调笑,蔡琰颊飞双霞,但在外人面前又不好发作,连忙抽回了手,美目瞪了陈冲一眼,随即低首道:“那你先去把书房收拾下,让文长在那里休息。”而后又匆匆走回厨房。 陈冲拍了拍魏延,笑道:“文长,跟我走,我给你熏陶一下书香之气。”魏延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陈君,你官至比六百石,怎么还用嫂嫂下厨,你家没有苍头仆妇吗?” 陈冲背起两人的行李,给魏延带路,笑道:“文长,有些事,没必要交给别人去做,特别是自己能做的,君不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何况,我也不喜欢使唤别人,也没有人喜欢被使唤的。” 魏延听到这些话,有些晕乎乎的,他此时年纪还轻,还未见过太多人间冷暖,但也能感受道陈冲话中的沉重,只是这不能完全解决他的疑惑,他又问道:“陈君,我看你府里还有两进大院,随便给我安排一间厢房便是了,何必搬到书房?” 这个问题让陈冲稍显涩言,他吞吐了一会,只能尴尬答道:“文长,这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刚来这里时,觉得这个府邸如此宽阔,就我和阿琰两个人住,颇为奢侈,收拾也收拾不来,便接济了一些太学里的寒族子弟,让他们住在这里,除去刚刚出去的元直、广元三人,还有四十来个太学生,全都挤在这里,结果忘留下客房了,你就将就将就吧。” 说到这里,不意魏延忽而问道:“陈君,你这一身学识道理,都是书中学到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文长,有些道理是书上学不到的,有些道理也只能从书上才能学到。”陈冲进门径直把角落的床榻理了一理,答道:“只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如真有人既读过了,也走过了,文长,那他说不得要比我强得多。” 魏延继而问道:“那陈君能教我读书吗?” 陈冲一愣神,忽而开怀大笑,仿佛生平幸事,他拉住魏延的手做到床榻上,把行李丢到角落的床榻上,欣然道:“文长,既然你有此念,我怎会不尽心尽力?” 他当即从书房中翻找书籍,筛选之后,给魏延包上厚厚一摞,笑道:“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但我希望你问我之前,先问你自己,然后自己先答。如此,你才能增益进步,成为国家栋梁。” 谈笑间,蔡琰煮好了麦饭,为两人端了过来,陈冲如同饿虎出笼般,将饭食一扫而光,又问蔡琰道:“阿琰,我走这几天,元常有没有来找过我。” 蔡琰在旁一边为陈冲整理衣物,一边答道:“元常前日来过,说朝事危急,要你回来当日便去找他,不过今日常朝,朝会还未散去,元常应当还未归家,你等会再去吧。” 陈冲陡然变色,将饭碗放在一旁,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袁本初动作来得这样快?” 他随即整顿衣冠,对蔡琰道:“阿琰,如今都快要申时了,酉时元常便当回府,时间虽够用,却也不早了,以防意外,我还是先去元常府上一趟。” wap. /94/94448/20930621.html 第三章 友谅有元常 陈冲再从太学出发,入开阳门,绕南宫半圈,路过奢靡的雒阳金市,战乱时年,关西大族多有迁徙,从而金价飙升,加上陛下公然卖官鬻爵,而后花销豪费,雒阳金市愈发癫狂,不知滋生了多少罪恶与黑暗。 陈冲放眼望去,路上竟没有一个乞丐,不由得快马加鞭,匆匆而过,如此好的治安,让陈冲忍不住背脊发凉。 金市之后便是西园。西园本是天子平常闲所,但自光和元年以来,天子卖官鬻爵处便在西园,满朝勋贵往来不停,使天子广敛钱财,西园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为雒阳心腹所在。 而今天子修缮八关之后,意犹未竟,又豪掷千金,在西园大张旗鼓地修建军营堡垒。如今工程尚未过半,陈冲路过时,正见大批从三河征召来的民夫们,虽快到秋日,但天气仍然酷热难当,他们打着赤膊搬运建材,监工在一旁呵斥,虽然隔着数丈远,陈冲也能看见他们身上如林的疤痕与如雨的汗水。 陈冲止步少许,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很多年前便下定决心让自己不能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即使无用。 等到天色稍暗,余辉如麦浪般在天地间漂浮,陈冲再次启程。钟繇的府邸就在西园后方不远处,不过拐个弯,再向前数十步,院前种着几株青梅的便是了。 陈冲上前叩门,一个老苍头打开门洞,陈冲这些年时常往来钟府,他早就稔熟了,忙礼笑道:“原来是祭酒大人,我家主人还未归家,不过他已经吩咐过了,您先到他书屋稍等片刻,我看最多两刻钟,他也就到家了。” 时间与陈冲估计的相差不多,虽然大事紧急,但一个人空着急也毫无作用,只不过白白让人紧张罢了。他整理心绪,对苍头含笑还礼,苍头连忙打开门,领陈冲走进书房,他知道陈冲喜好饮茶,又给他烧了壶热水,给他端过来,陈冲再告了声谢,随即顺手从钟繇书房里抽出一册《汉记》,边泡茶边看。 竹简的重量很沉,一册竹简约一斤有余,能书写的却不过寥寥数百字,但这个年代,这些字迹背后的意义更加沉重,这往往是一个人的盖棺定论,以及他背后无数的失败者。 陈冲手上这册乃是朝廷令蔡邕最新编纂的版本,不过内容却是老内容,乃虞诩传记。如列光武定鼎河北至今,这百五十年来的名将,前五十年第一为冯异、后五十年魁首为段颎,中间这五十年,则为虞诩为独秀。 那时正是和熹邓太后当政,先零羌多次叛乱,攻陷凉并两州,以至于朝廷有放弃凉州先安北防的想法,虞诩先谋划征召两州豪族子弟入京,以为质子驱使两州勇士,卓有成效,而后又出任地方,为朝歌县令则河内平,为坐镇武都则凉州平。因此虞诩一直被认为是边地大臣镇守地方的典范。 陈冲合上竹简,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月初的战报,恰好此时背后一人对他叹道:“庭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方才回来,不嫌太晚了吗?” 陈冲将竹简放回原处,看见好友正脱下朝服,从房角的衣架换上一件纱衣披上,他忍不住笑道:“元常,我从雒阳赶到许县,再从许县,见到的所有人,都对我说,你赶得太急了,应该停一停,缓一缓,君子以静不以躁,还是你是首个对我说,你来太晚了。” 钟繇看见席案上泡好的茶水,也不问候,直接端起长饮,舒一口气,方才正色道:“庭坚,这不是玩笑话。你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前天,袁本初已就敲定征召匈奴的方案,由大将军上交给陛下,陛下已经盖玺同意。木已成舟,这次征召我们恐怕无法阻止了。” 陈冲听罢也停止了玩笑,来回七八步,而后问道:“我本以为我上次上疏,道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征召匈奴于国家有害无益,当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蹇常侍,都无话可说,陛下也同意推迟再议,结果连五天都忍不住?元常,你可知是何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钟繇放下茶杯,愤然作色:“十常侍等人当初收受耿鄙钱财,说服陛下任命他为凉州刺史,结果此次韩遂进犯陇西,耿鄙任用程球等硕鼠贪吏大肆收刮,反而激起民变,凉州堂堂六万军队,尽数覆灭!傅君侯也因故战死。你看蹇常侍现在哪里还敢对大将军他们多说一个不字。” 说到这里,钟繇难忍失望之情,喟然叹道:“我本以为袁本初名族子弟,名动四海,必有高论。结果他和那一群狐朋狗友给大将军出主意说,你那是书生之见,凉州战局败坏至此,一没有钱粮,二是人心思变,从中原调兵导致防务空虚,那一旦出现祸乱,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除了调匈奴兵入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陈冲倒是安坐如山,他用手指敲击桌案,冥思少许,随后问道:“元常,蹇常侍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庭坚,你是想象不到,蹇常侍他全力支持,我到现在都觉得好笑。”钟繇说到这里也气笑了,彷佛又想起当日内朝的景象:“阉宦与士族领袖同心同德,本来我对你之前的论述还有所疑虑,但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庭坚,你说得对,征调匈奴出兵绝非善事。” “也很好理解。”陈冲对此倒没什么感想,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一齐针对,反对派的联合千奇百怪,也让他颇有些宠辱不惊了。“如果此次征调能够平定凉州,蹇常侍他们支持,自然把之前收受耿鄙贿赂的事给遮盖过去,如果此次征调失败,则显得本初等人无能,众人也不会再非难常侍。” “只是我原本以为陛下看过我上疏后,最少也会犹豫几日。”陈冲忍不住手指轻扣桌案:“现在看来,凉州尽没对陛下动摇太大,他已经病急乱求医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对左车骑的猜疑到了这个地步。”陈冲稍稍冷静,又给钟繇倒了一杯茶水,继续向下分析道。 “我建议陛下重新启用左车骑,重振三辅大军,在陇西与韩遂对峙,凉州穷苦,韩遂必不能久持,这是当下唯一可行的策略。但左车骑平定黄巾以来,功高震主,陛下唯恐他再立不赏之功,视之为眼中钉。之前只不过半年没能大胜贼军,便将左车骑免职归乡,岂不谬哉?段征西屠破西凉,尚须十余年苦工,耗费四十四亿。左车骑半年免职,何其冤枉?” “可是目前诏令已经下至尚书台,交至三公府了。”钟繇盘腿而坐,目光灼灼地望向陈冲:“庭坚,如今以你的看法,我们应该如何作为?”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元常,这次征调,朝廷以谁为主官?” 钟繇耸耸肩,再次端起茶杯:“自从张修擅杀了呼征单于后,为了安抚匈奴,陛下一直没有再设护匈奴中郎将的意思,此次也不例外。所以这次的主官,应袁本初的建议,定的是并州刺史张懿张德彦。” “胡闹”陈冲因为阅历家教等缘故,涵养一直很好,但得晓此次安排后,竟按捺不住,直接破口大骂:“袁本初是脑子中风了吗?刘虞刘伯安这么好的人选不用他用张德彦?张德彦在并州干了三年,这三年简直一事无成,不对,还干成了一件:让白波贼壮大十倍有余!” 说到此处,陈冲只觉边疆前程一片灰暗:“匈奴人向来慕强欺弱,这几年匈奴人只要不目盲耳聋,还能不知道张德彦几流人物?刘虞不是你袁本初的人,袁本初你不会自己去?” 钟繇只能劝慰道:“庭坚,事已至此,只能靠你我去挽救了,不如明日我上书陛下,请求他更改人选。还是请伯安公做此次的主公为上,刘伯安仁德闻名海内,想必此行也会顺利许多。” “不成。”陈冲沉吟少许,否决道:“刘伯安虽然不惧任事,但他爱惜名声,也不愿与袁氏交恶,我们要是如此安排,不仅大将军府、常侍、宗室都会对我不满,而且也会被诟病没有担当。” 说到这里,陈冲从袖袍里掏出一份纸折,递与钟繇,叹道:“元常,我本来不想出此下策,但是圣道有伤,阻塞谏路,我也不得不亲身冒险了。” 钟繇借过纸折,再次好奇问道:“庭坚,你到底如何安排?快与我详谋。” “别无选择。”陈冲回首遥望天幕,夕阳残照,城影斑驳,他的眼神也随之摇曳,渐渐清晰锐利: “此次边患危急,与其在太学坐而论道,不如为朝廷晏清一方。元和,我要自请为西河太守,如果可以,最好也把玄德安排过来,若此次并州大乱,我地处司并之间,尚能便宜行事,拒浩劫于大河之北!” wap. /94/94448/20930622.html 第四章 安福论公私 汉承秦制,但汉制立国以来已有三百余年,既有增添,也有删减。但要论变化最大的,当属大汉的朝会制度。 高祖刚刚立国之时,朝会的场面非常散漫。由于高祖本人早年的行事风格,认为按秦制朝会繁琐,便悉数废除,结果大臣们在朝会上依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有的喝起酒发起疯来,“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对这等景象不忍直视,连忙征召大儒叔孙通又制订了一套不如秦制复杂,却也井井有条的朝会礼仪。儒家至此在大汉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后到世宗武帝时期,武帝深觉朝会为丞相所主导,颇多掣肘。于是在朝会之外,另立内朝,完全以皇帝为中心,内朝其余官员皆是皇帝顾问,用以分走丞相权职。 只是主导国政,才能必须非凡,武帝作为大汉最杰出的帝皇,尚能利用中朝改造国家,拓土攘夷,威加海内。但时殊世异,和帝以后,皇帝短寿,继位时多为婴孩,驾崩时最多而立之年,中朝之首便逐渐由皇帝主导转变为外戚、宦官共同主导。 好在当今陛下年岁已长,亲政以来虽多荒唐之行,但终究能够主持朝政。陈冲来找钟繇,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己好友虽多,但论及能参与朝政每日面圣,却只有钟繇一人。 说来也尴尬,陈冲自己的官职是博士祭酒,太学里除了太学祭酒就是他的官职最大,可他没权参加五天一次的常朝。按照规定,参加常朝的,需是京中六百石到两千石的高官,而陈冲的官秩乃是比六百石,恰好低了一个级别。 而钟繇的官秩比他还低一些,乃是三百石,但朝堂里三公九卿谁也不敢因此有所轻视,只因钟繇乃是吏部尚书郎。 尚书郎隶属于尚书台,而尚书台,正是中朝的最高机构,虽然禄秩较低,但朝夕身处皇帝之侧,每有国家大事,陛下可能不经常朝,直接与尚书台商讨之后决断。论起对国家的影响力,部分花钱买三公的废物饭囊,可能真没有一个普通尚书郎来得更大。 钟繇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时分,他整顿衣冠,带进贤冠,佩铜印黄绶,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陈冲的纸折装入袖袋中,便乘车前往北宫白虎门,而后东行至章德殿。 章德殿本用于皇帝召见妃嫔,但桓帝之前,接连十数载无皇帝幸进。安思阎太后不忍此处空寂,便召集外戚宦官在这里讨论国事。等到桓帝亲政扫除外戚,便也将错就错,把这里当作内朝的固定地点,不知不觉,此处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尚书台了。 钟繇进得殿来,不少同僚已开始整理文案,陛下和常侍们还未看到踪影。好在殿门前走过一个小黄门,钟繇连连拉住小黄门问道:“下官有要事呈奏陛下,不知陛下何时驾临?”。 这个小黄门与他相熟,知道皇帝陛下欣赏这个青年尚书郎,尖着嗓子回道:“陛下起来时临时起意,召集辩、协两位皇子,考校皇子功课,蹇常侍就在一旁侍奉陛下,侍郎要觐见陛下,去安福殿便可。” 安福殿离章德殿不远,章德殿的西部是和欢殿,和欢殿上方便是安福殿,相隔不过数百步,钟繇松了一口气,向小黄门道谢,而后匆匆向安福殿走去。按理来说内朝天天都有,但当今天子想去不想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本上奏,还是只能自己去觐见。 此时虽是清晨,但天气湿热,仍让人感到不适,钟繇走近安福殿,只觉清风渐起,凉意阵阵,是因为安福殿临湖而建的缘故。远望过去,朱栏碧瓦之间,湖心小亭尖尖,四方莲叶亭亭,钟繇忽而听闻一首温婉的歌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细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远方宫女的侬语依人,如同一盆清水沿着衣裳沁入心扉。钟繇却不断心中喟叹,到得殿前,对门前小黄门行礼道:“劳烦通禀一声,说尚书郎钟繇有事求见陛下。” 钟繇本以为还会再等待片刻,不料小黄门很快就去而复返,通知他进殿。 殿中比起章德殿可谓宽阔,前后两侧殿门大开。钟繇依稀可见那头人头攒动,但还未走得几步,便见人影悉数往两侧退下,只剩下五六人,还有背后一片波光粼粼。 钟繇走到前去,见大殿之后陛下高卧床榻,一宫女在侧为他轻扇,两孩童一左一右跪坐塌前,一名老者佝偻着腰在桌案前为孩童整理书册,钟繇于是向前拜礼道:“微臣钟繇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岁。” 两位孩童一大一小,但都还处在好奇的年纪,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老者安然自若,将书册整理好后,退居一旁,等待陛下问话。 陛下又小憩片刻,方才翻身注视钟繇,仍算年轻的年纪,陛下的龙颜却毫无血色,苍白如柳絮,只是一双眼谋里仍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神光,让人感知到他确是帝国之主,上苍之子。他径直问道:“元常,陈庭坚昨日回京,马不停蹄,回家不过三刻,便去卿府上与卿谋划,不知有何要事要卿给朕带话?” 这一句犹如奇峰突起,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可怖的诛心之言,只是钟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视天子道:“陈祭酒听闻朝廷征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酿成大祸,便写成奏折,托臣转呈陛下。” 言罢,钟繇从袖袋中抽出纸折,双手举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时无言,钟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缓缓移开,而后陛下说道:“蹇硕,呈上来。” 老者不动声色地走到钟繇面前,双手取下纸折,体态蹒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天子接过纸折,笑道:“满朝公卿,除了他陈庭坚,也没有人敢用纸张给朕写奏呈了,他在那个太学办的竹纸坊我听说很是兴旺,过半的太学生都用上了,还叫这竹纸叫什么?龙首纸。不过实话实说,蔡侯纸确实和他这龙首纸没法比。” 钟繇回道:“禀陛下,臣也以为,纸张书写阅读,远便于书简,如蒙陛下推广,于国家政事,有利无害。” 陛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吟着读完奏折,随即正坐起来,将奏折置于床榻之上,问道:“陈庭坚自请外放西河太守,还希望让我把东平校尉调给张懿作为征调的副督。钟卿,卿既然把这个奏折带给朕,那么卿就说说吧,卿觉得陈庭坚此议如何?” 钟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审视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丧,陈尚书辞官丁忧,而陈祭酒不顾世俗之谤,慨然请任西河太守,不惧险阻,迎难而上,一番忠公体国之心,赫赫可见。臣为陈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难也,也为他忧惧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随即继续躺回床榻,背对钟繇道:“既如此,那便答应他吧。” 钟繇大喜过望,再拜道:“谢陛下盛恩。” 陛下却摆手叹息,接着说道:“别急着谢,刘玄德的任职,朕一时不会调过去,青州如今贼乱蜂起,东平军四处救火,那里一时离不开他。待过了今年,青州形势稍有好转,朕再酌情调东平军入并。” 钟繇无话可说,不意天子陛下问道:“钟卿,朕此前不依陈庭坚之言,重新启用皇甫义真,此次却应允陈庭坚出任之请,你可知为何?” 如果说此前话题钟繇还能坦然相对,此时却忽觉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从额头冒出,良久才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左车骑半年不胜贼军的缘故,国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比夜枭还要多几分鬼魅,陛下转过身来,指着钟繇道:“好啊,连你这个‘不倾郎’也说起假话了。”陛下闭上眼睑,往下继续说道:“朕知道上次罢免皇甫嵩,百官腹诽不已,半年无功即罢官,那大汉九成的名将都将终生无爵。但朕有朕的道理,为什么不用皇甫嵩,无非是因为他有私心,而朕用陈庭坚,只是因为他绝没有私心。” 此话如果流传出去,皇甫嵩数十年来的英名都将毁于一旦,钟繇向来倾慕皇甫嵩,忍不住为他辩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贼阎忠以蒯通之谋说左车骑,左车骑慨然拒之,而后出任冀州,安抚万民,免税息役,继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足可见左车骑赤胆忠心,陛下不可捕风捉影,而与国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叹道:“元常,你虽饱读诗书,却不如陈卿远甚。你所言者,朕尽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贼以来,离群索居,不与大臣结交,也不与常侍结交,成日苦读兵书,修身养性,他没有野心,朕也是知晓的。” 钟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从何而来?” 天子睁开双眸,正视钟繇道:“他自爱过剩,成天揣摩于朕,唯恐朕加罪于他,使他难以善终!” 这句话犹如霹雳穿脊,让钟繇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微微发颤:帝王心术到了这个地步,谁能说陛下不是聪明至极?只是这些聪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于国事,国家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陛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皇甫嵩之前与贼军对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别人身上尚说得过去,但他是皇甫嵩,半年荡平三州黄巾的左车骑!朕看出来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于火炉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败上几败的。” “朕这次让他免职数载,然后再让他戴罪立功,他才会尽心竭力地去做。”说到这里,陛下也喟叹起来:“但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无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随即天子又问钟繇道:“钟卿,你觉得朕是欣赏陈卿还是厌恶陈卿?” 这个问题毫无来由,钟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坚,想必是欣赏居多。” 听到回答,天子露出一个钟繇从未见过的怪异笑容,多年以后钟繇再次回忆时,形容这个笑容如同“春梅化雾”,而后陛下轻声道:“我直欲生剐其人。” wap. /94/94448/20930623.html 第五章 远走托高丘 自光武再兴大汉以来,太守贵为地方主官,尊贵已极,除却族灭等大案之外,一郡生杀,可悉数由太守自决,即使上有刺史制衡,中有中尉分权,但太守如若固持己见,除非天子下诏,太守仍能自行其是。正因太守地位显赫如此,所以民间常有“大丈夫生当为两千石”的感慨。 但世事各相异,人不与人同。太守和太守之间,也有极大的差异,有的太守能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能等来飞黄腾达,有的太守却只能惶惶度日,朝不顾夕。 如今朝堂之间流传着这样一条顺口溜:“河南最佳,其次南阳。兖冀小可,还待蜀王。青徐难去,江表无恙。不如归去,幽并交凉。” 大意便是,做太守最好就要做河南尹,不久便能扶摇高飞,要么就去最富庶的南阳郡,光武帝乡,油水饱饱。兖州冀州的太守也还行,但还是没有巴蜀的太守快活。青州徐州那是去不了的,到扬州混混日子总没什么大错。要是把老哥你派到幽并交凉这四州,那还不如辞官回家吧,如果走马上任,能活到被陛下以渎职罪撤职,那你这个太守就算成功非常。 很显然,西河太守就在最差的那一列,现任西河太守邢纪已经五次上表辞呈,但都因无人接替而一直滞留宫中。此次陈冲自告奋勇,不止天子答应得爽快,尚书台办得也是异常利索,往日旬月才能完成的调令,此次不过七日,所有流程都已经安排妥当。 就连此次来给陈冲传旨的小黄门,也破天荒地没有为难他。陈冲接过诏令后,小黄门心有戚戚地拍了拍陈冲的肩膀,这一副看待烈士的模样,弄得陈冲哭笑不得,陈冲邀请小黄门在家用午饭,小黄门也婉拒推辞,随后径直回宫去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尤未悔。”陈冲望着小黄门远去隐隐约约的身影,一股滑稽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悠悠吟道。随即被蔡琰一掌拍在头上,只听娇妻恼怒道:“说什么晦气话,你想让我当卓文君吗?” 陈冲连连告罪道:“岂敢岂敢,夫人见谅,为夫这是说,为夫身有九命,虽万箭加身,亦能苟活,绝不让夫人有再嫁之圄。”说罢一把抱住蔡琰,轻抚玉人后背,细语道:“阿琰,我这次终于是鸟飞樊笼,复升九天了。”见丈夫这般无赖作态,蔡琰又羞又恼,又看见魏延远远地走将过来,忙挣脱了陈冲怀抱,到书房整理书籍去了。 魏延上午有练武的习惯,这几日他同陈冲同吃同住,看陈府人来人往,耳濡目染,夜读诗书,多了几分儒雅之气。他见面便向陈冲行礼,学着太学生说道:“陈君,我方才见有一行人从这里走过,都是宫中的打扮,是君的调令到了吗?” 陈冲扬了扬手中的诏令,笑道:“文长,有喜有忧啊。” 魏延接过诏令,展开细读,随即大惊失色道:“陈君,如何只有君一人去并州?校尉呢?” 陈冲将诏令收回来,掸了掸魏延衣肩上的灰尘,继而笑道:“怎么,文长,诏令上不是说了嘛!青州现在离不开玄德,明年就再让他与我等相聚,这不过三四月功夫,你等不得?” 魏延听得一脸嘴歪眼斜,他吹了一口自己尚显绒绒的胡须,不满道:“陈君不要哄骗魏延,我魏文长年纪虽小,却也不是没有见识。想我前年从军时候,县君和我们说从军一年,发万钱,结果一年过后,千钱也无。为官如校尉与陈君,魏延只见过君二人。如今皇帝说日后能调校尉,以延之见,那便是不调,陈君前日与延谈笑,曾有商贾朝三暮四,当下,天子当为商贾,而以陈君为猴耳!” 这一番话下来,陈冲开怀大笑良久,随即抹掉眼泪说道:“文长,文长,你这番话啊,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切不要再与外人谈!你所言者,未尝无理,只是你不懂天子之道。当今陛下虽说行为荒悖,但深得天子要诣,断不会如此作为。” 魏延将信将疑道:“陈君,此言当真?” “当真!”陈冲又调笑道:“怎么?如果没了玄德云长翼德他们,只文长你一人在,不能为我保驾护行?” 魏延脱口而出道:“陈君哪里话!如有一二鼠辈敢对陈君不轨,我为陈君杀之!如有千百鼠辈对陈君不利,我为陈君拒之!”他站在陈冲身前,神色肃然,英气勃发,眼中如有万千气象,囊括天地。 “好!”陈冲拍肩赞赏道:“好一个气吞山河魏文长!文长,眼下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他将名遏交予魏延,又问道:“文长,可还记得郑博士府邸位于何处?” 魏延回忆片刻,继而问道:“陈君所说,是那位前呼后拥,拥簇如芥的郑博士?” 此言形容“经神”郑玄好似丑角般贪慕名利,陈冲笑骂道:“没大没小!文长,我还以为你这些天随我学问,涵养有所长进,怎么说话如此刻薄,你去请郑博士时,一定要毕恭毕敬,不要再这般惹人嫌!” 魏延低首应是,精神萎靡地去了。陈冲随后唤上蔡琰,到后院里招呼学生们,让十来人把前厅打扫出来,自己又带着几人到厨房内,从水缸里抓出几条草鱼,绑好前些日子学生们到洛水踏青抓的几十只螃蟹,细细处理一番,撒上些花椒盐巴、又淋上些白醋酱油,径直在灶上蒸透了。 随后又切了两大块自家做的豆腐,一块切片煎了,分为几盘盛好。另一块陈冲从中挖开数孔,把上午刚买的黄鳝钻入,随后置入砂锅内,倒入排骨白汤,撒下姜蒜,小火细煨,等半个时辰,陈冲再开锅洒下些蛋液,一股清香令他陶醉不已。 此刻恰闻门外一阵车马嘶鸣之声,想必是郑玄一行人已经到了。陈冲安排蔡惔帮忙把握最后一段火候,自己洗手出门迎接道:“是郑兄到了吗?郑兄,事出非常,唐突请兄来府上一叙,还望郑兄见谅。” 却见马车前几个青年从车中搀扶下一名老者,那老者不过五六十岁年纪,一身蓝衫白带,头发已是花白,但步履稳重如山,精神很是矍铄。特别是他的眉眼,飞扬如电,和他对视一番,便如同身处沙场之上,好似这老人随时随地会同你战斗一番。 但老者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如秋菊一样缓缓展开,只听他道:“祭酒有教郑某,郑玄作为祭酒属官,哪里敢推辞呢?”陈冲也随他哈哈大笑,向前与郑玄重重相拥,与这位相隔近四十岁的忘年交谈笑道:“郑兄莫要取笑于冲,谁不知道太学博士要陛下首肯才能履职。兄乃‘经神’,学问重于四海,冲现有一事,唯兄可为,故设下宴席,还望兄莫要推辞!” 郑玄“哦”了一声,松开手反身对弟子们道:“诸君可闻祭酒之言?此乃鸿门之宴!诸君切要努力加餐,莫要让老师后悔不值!”青年们轰然应是。 众人随即到厅堂入席,陈冲家的厅堂不大,容不下这般多的宾客。他随即让后院的学生们先端了些菜食到后院去,只挑下几个得意门生,让蔡琰安排席位,随后与郑玄一起就席。 郑玄入首席,陈冲入次席,两人学生依次入座,等入座完毕,陈冲与郑玄正色道:“郑兄,我向来主张夫妇一致,所以一向安排阿琰一起用餐,还望郑兄莫怪。” 郑玄笑道:“无妨,玄常闻君家琴瑟和鸣,为太学美谈。何况君妻有晓雾融光之颜,飘飘乎有若神人,能不嫌弃玄等世俗,已是玄等幸事。” 陈冲便招呼蔡琰入厅来,与自己同席而坐,随后端起酒盏,礼笑道:“郑兄,你我相识,我记得已有五年了吧,回想你我这五年共事,冲感慨颇多,冲先敬你一杯。” 郑玄肃然,举起酒盏回敬道:“陈兄开篇便追忆往昔,所托恐非善事,莫非陈兄是因太丘公病逝之故,要弃职丁忧?” 双方一饮而尽,陈冲叹道:“非是去职,实不相瞒,郑兄,我是要升任太守,走马西河而去。调令方才下达,冲不日便将上任。” 郑玄听罢,知陈冲不畏众人讥谤,一心为国,不由深感敬佩,也为之忧愁,问道:“西河之事,玄亦闻之,前有白波,后有匈奴,贼患蜂起,恐不易为啊?” 但孰料陈冲摆手道:“此皆小事耳,贼患虽多,不过小疾。郑兄,我所担忧的是,朝廷制度不行,诏令不畅,大祸自腹心而起,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郑玄默然抚须,随后道:“此乃陈兄《国体论》之言耳,我已拜读之,兄以东周八百年之变局,而述国体之变化,精深微妙,实乃巨著。但如今形势,不可一日而变,只可徐徐图之,不可强求啊。” 陈冲轻叩桌案,整理语气,而后缓缓说道:“郑兄所言,冲亦知晓。所以我想举荐郑兄为博士祭酒,博士祭酒乃是博士之首,主导太学学风,郑兄应知,太学位于东都,学子源于四海,学成后又造福地方,乃国家未来之根本,学风兴则国家兴,学风盛则国家盛,冲在太学五年,心血尽在此处,如今前去并州,唯恐太学衰弱,而后道德沦丧,大道日亡,还望郑兄不要推辞还是。” 此话情真意切,满怀家国之志,郑玄为当今儒家大贤,与陈冲政见颇多不同,亦为其感动,于席间向陈冲行礼道:“陈兄既对我怀如此厚望,玄若推辞,岂不显我郑玄毫无担当?玄虽已是耳顺之年,但尤有一腔报国热血,此杯,我敬陈兄!”随后自斟一杯,一口饮尽。 随即又感叹道:“我还记得十年前,陈兄驳倒何邵公,有熹平龙首之名,不免有争胜之心,令弟子广罗陈兄言论,得以拜读陈兄所著《天演论》《互助论》《诸史论》,皆令玄眼界大开,为之倾倒。不意五年后,兄四顾寒舍,邀玄为太学博士,我与兄同住同行,方知三代圣贤为何人也。” 说到这里,郑玄再次举杯,邀请在场诸位弟子齐向陈冲敬酒,朗声道:“兄即自比吴起,今又赴任西河,想必西河晏清,指日可待,玄在此处为西河苍生贺!” 陈冲各位子弟也趁势起立,徐庶带头向陈冲行礼道:“先生常教我等自律自守,胸怀天地,如今先生身践大道,我辈岂能落后,还望先生带上学生。” 陈冲缓缓起身,手指心胸道,只字说道:“诸位心意,冲感怀涕零,唯有此心光明,无复何言。” 众人一饮而尽,宾客尽欢。 wap. /94/94448/20930624.html 第六章 遥望尽亲朋 陈冲上报之后,郑玄的任命很快也传达下来,他毕竟是名满天下的“经神”。别看郑玄对陈冲十分客气,但那也是陈冲自己挣来的,在如今文坛,能够成为一派宗师,除却学问考究天人之外,也要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战斗精神。 在如今经学家里,多是郑玄的手下败将,其中以何休最为出名,何休在郑玄崛起之时已经名满天下,被誉为“学海”,怎料撞上郑玄,论辩术何休不如郑玄远甚,郑玄洋洋洒洒,将何休自相矛盾之处一挥而就,何休便大败而归,成全郑玄“经神”之名。郑玄此次担任博士祭酒,自然也是无人敢有异议。 陈冲将太学诸事安排妥当,又给在颍川的宗族寄去一封家书,将自己的任职以及安排都报给陈纪陈夔,让他们安心,又写自己在西河也将每月给家中寄信,如今西河局势不定,阿伯陈纪也不回东都,过些日子就把蔡琰安排回颍川居住,还望家中多多照顾。 远行还需要钱财,做太守钱来得快但花钱更快,陈冲知道这一行绝对要当贴钱的活菩萨,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储备。陈冲便领着魏延到太学纸坊去取钱,他办这个纸坊已经六年有余,纸张质量是毫无疑问的雒阳第一,这两年越做越大,每年能积攒数十金饼,加上陈冲平时反正吃喝都是朝廷的,也没什么花销,盈利一直放在纸坊里,此次竟一性提了一百赤金饼出来。 赤金饼整整齐齐码成一座小丘,堆在案盒之上,魏延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眼都被晃晕了,迷迷糊糊地回头道:“陈君,这些都带去西河吗?”陈冲已经找好两个包袱,将金分为两堆,一边装一边笑道:“文长,就这些钱,到西河不知能不能用上半年都难说?” 魏延纳闷道:“西河不过一个小郡,我听闻府吏也稀少,陈君哪里用得上花销?”陈冲包好包袱,自己背上一包,把一包递给魏延,喟叹道:“赈灾、招抚、劝农,哪个不花钱,文长,等我就任,你就知晓何为花钱如流水。” 魏延默然,他借过包袱背在肩上,金饼沉甸甸的实感让他有些恍惚,但他又觉得肩上的重量很轻。 两人背着包袱走出纸坊,纸坊的工人沿路向陈冲问好,陈冲也一一还礼,并劝慰他们加倍努力。忽而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雨丝如膏,卵石湿润,竹林瑟瑟,陈冲忽而想起苏东坡的词,此情此景正是怡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时兴起,他便朗声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好,人好,青山好。一曲唱罢,陈冲怡然自得,不料迎面撞上几个青年,都是常听他讲课的几个学生。 原来是与徐庶一样前来请求与陈冲同行的。 陈冲这几年讲学下来,成绩斐然。在他上任之前,此前天子不满太学风气,在鸿都门创立鸿都门学,以诗词骈赋取士,并给予优待,多人出侯入相,导致太学一度衰落,儒士竞相入学鸿都门学。但陈冲入主太学以来,先是驳倒今文经派,请郑玄、宋忠等古文经大儒前来太学讲学,自己又另立理学,以《东周改制志》名震京华。硬是从陛下手中把风头再次抢回了太学,可以说如今太学里陈冲的拥趸没有上万,也有数千。 这几个学生里领头的,乃是会稽学子虞翻虞仲翔,他对陈冲行礼道:“闻先生欲为国戡乱,翻倾佩不已,只是翻远来京师,只为晓先生之学,如今先生远去,翻如不能同往,京师亦无恋栈之处,不若回乡修学,还望先生成全。” 这个青年不过比陈冲小三四岁年纪,但神情却是如此真挚,陈冲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叹道:“仲翔,不止读书是修学,做事也是修学,你身为虞使君长子,我不能让你有万一,那你且先回家去,看老师我在西河如何做,如有疑问,可随时来信于我。” 虞翻神色黯然,他显然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后面几个青年同他一样,也是朝廷高官之后,估计也不能随陈冲远行,但他随即强作精神道:“身为显贵之后,翻不料亦有如是缺憾,真是羡慕元直他们啊!翻虽不能与先生同往,但有一人,还望先生多加照顾。”随后从身后牵出一个少年。 陈冲诧异之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这少年他半是陌生半是熟识,但一眼也能认出,乃是傅燮之子傅干。傅燮此前在京师担任议郎,常与陈冲相往来,一年前被调往凉州担任汉阳郡太守,却受耿鄙无能之累,在大乱中英勇战死,朝廷下令追谥傅燮为“壮节侯”。一别年余,傅干长高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沧桑。 陈冲放下包袱,蹲下腰柔声问道:“别成,你是何时到的?我听闻你阿父的死讯,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干听到此话眼圈一红,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傅燮,他更咽着说道:“阿父在死战之前,干劝阿父辞官逃难,但阿父和干说‘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便把干托付给主簿杨会,说杨主簿是他的程婴,阿叔是他的伯牙,让我一定要来投奔您,话犹在耳,但阿父已不在人世。” 陈冲一时无言,良久叹道:“壮哉,南容不负为傅介子之后。南容即把你托付给我,我怎敢不尽心竭力,抚如亲子。”又对虞翻等人道:“等老师在西河平定贼患,还要安定民生,等到那时,君等再来不迟”。虞翻等人纷纷应诺。 陈冲又问杨会何在,傅干答说杨会自以为德行浅薄,不敢面见陈冲,便在太学之外等候。陈冲忙又前往太学门口,将杨会接入府内,等到一切善后都解决完毕,月露残影,已是将近戌时。 陈冲此行安排了五辆马车,一辆驮杂物,一辆驮书籍,一辆驮钱财,一辆驮兵器,还有一辆专门载蔡琰回颍川。剩下的学生们都骑马远行,这是陈冲一向的作风。 徐庶仰望夜幕低垂,忍不住向陈冲问道:“先生,您远赴边疆,为何不让同学们前来相送?” 陈冲笑道:“元直,都来相送,就弄得如我阿翁会葬一般,好似我此行一去,便再无归来之日了。”他也仰望满是星光闪烁的夜空,喃喃道:“更何况,此时天上群星闪耀,我相信其中一颗,便是阿翁正在天上看着我,这便足够了。” 蔡琰坐在窗内,时不时半是遮掩地望向他,陈冲回首一笑,朗声道:“阿琰,等我就任,我每月都会给你写信的!” 于是车队起行,陈冲再一次穿过开阳门,与妻子分道扬镳,转而向西。过得广阳门外,踏过层层民居,走出三里,忽见一高塔,高十丈有余,高塔下俱是寺院庙殿,庙殿最前方立着三座高门,门前灯火通明,有数十人手持火炬,正静静地看向陈冲一行人。 陈冲打马向前去,一眼望去,尽是多年老友。 为首者剃发行比丘戒,容貌不比常人,高鼻棕目,乃是如今东行来的天竺高僧康居,他双手合十,对陈冲行礼道:“陈施主远行,小僧无以为礼,唯有方才译完的《问地狱事经》一本赠与施主,还望施主斧正。” 随后一个小丘向呈上经书,陈冲接过经书,还礼道:“大师化外高人,却特意前来相送,陈冲虽为世俗中人,亦是感激万分。” 康居诵道:“陈施主心性本净,佛性本有,以小僧之见,未尝不能大彻大悟,斩断因果,得大自在。” “哪有什么心性本净。”陈冲喟叹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擦拭,勿使惹尘埃。冲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这层境界了。” 康居笑道:“陈施主能做到这一层,想必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佑施主的。” 陈冲“哦”了一声,忍不住笑道:“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护自在天魔吗?” 康居笑而不语。随即陈冲又与郑玄招呼道:“郑兄,如此之晚,还劳烦兄前来相送,冲不能自安啊。” 郑玄却抚须摇首,招来三个青年向前,随后道:“陈兄却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不想陈兄专美于前,只可惜此躯衰朽,已难成事。好在我还有几个弟子,还能替你分忧解难,还望陈兄可不要拒绝。” 陈冲一一打量,却是南阳许慈、鲁国刘琰、北海孙乾三人,他们虽是郑玄弟子,也常来听陈冲讲学,见面便行礼道:“先生。” 陈冲对他们勉励道:“你们既是经神传人,能入冲幕中,冲自然是欢喜非常,还望北行之时,不要堕乃师之名才是。” 最后是钟繇、曹操、荀彧等豫州乡党,他们一一向陈冲告别珍重,曹操落在最后,忽而给陈冲一个拥抱,随后低声道:“庭坚,怎么归来如此之久,不去与我一聚?可是因本初之事而怨怼于我?” 陈冲与曹操郑重对视,看他目中真情涌动,只能叹道:“孟德,君虽为吾友,亦是本初之友,我此次与本初相悖,想必君在其中,左右为难,便不愿让君苦恼罢了。” 曹操一时无言,而后解下佩剑赠与陈冲道:“庭坚此行,路多艰险,此乃我珍藏宝剑青虹,愿君一路顺风,归来之时我等再欢聚笑谈。” 陈冲拔出剑刃,剑芒如霜,剑气凌苍,他颔首笑道:“孟德你也保重,我们定会再见的。” 随后陈冲快马加鞭,将白马寺远远地甩在身后,回望齐云塔,月影拉长,那火光还在原处。 再回转前路,陈冲眼前豁然开朗,与雒阳城东城南不同,远方绵延逶迤的山脉之下,广阔无垠的旷野之间,只见野火丛丛跳跃,那是凉州难民们夜里的篝火,与天上的星空遥相呼应着。 魏延骑着并州马跟在身后,徐庶石韬孟建几人亦是跟行在后,踌躇满志,许慈孙乾刘琰三人坐在车辕上,兴奋地打量着万千山川,傅干坐在装满杂物的车厢内,不知何时睡着了。到处都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不知从何方传来,纤纤缕缕的悲鸣声。 wap. /94/94448/20930625.html 第七章 河东倚为援 陈冲一行人离开雒阳,沿着谷水一路翻越秦岭,经过宏大雄伟的函谷关,看崤山峻坂迂回,不禁感叹天牢围困。百五十年前冯异正是在此处尽灭赤眉残党,奠定大汉一统之基业,此时后人凭吊,却只有破旧山河待人重振。 而后入陕县,以茅津渡过黄河,到达大阳,而后为缩短时间,早日上任,陈冲舍弃西行绕道蒲坂的大路,径直带着车队走下阳城,过吴山而至安邑。吴山之前有道颠軨坡,当真是字如其名,车队在坡上险些脱缰而去,傅干几人只得下车来,陪着车队徒步走过。 吴山之后,便是一路坦途,这代表陈冲等人已经离开关中,进入了山西运城盆地。当东汉之时,山西膏腴所在,无非二处,一在太原,一在河东,而河东身为京畿,少受贼患夷寇之扰,文物风貌,都远在太原之上。 只是陈冲这一路走来,越是远离雒阳,便越是满目荒凉。来到安邑稍显好转,却仍是满地流民,沿路衣衫褴褛仆地乞讨之人不可胜数,更有插标鬻儿之辈,孩童任人挑拣呆立如鸡。陈冲骑着青隗,一路走,一路看,未久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东太守府。 看门的衙役见陈冲一行人气度不凡,身旁却无一个苍头仆妇,不免疑惑。但他到底识得字,一见名谒上写的是前任博士祭酒,新任西河太守,方才恍然大悟,忙告罪一声,急匆匆地向府内禀告去了。 未等片刻,便见一名中年儒士带着几名官吏出迎。此人长髯浓眉,相貌和善,目含威严,身后诸人对他颇多倾慕之色,这便是现任河东太守王邑了。王邑对陈冲拜道:“王邑埋首案牍之间,正觉苦闷,不料陈陈君远道而来,邑疲乏顿消,侍奉龙首,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陈君多多见谅啊。” 陈冲将他扶起,笑言道:“王君年长我十岁,却能折节礼遇,我陈冲已是受宠若惊,何来不周?更何况冲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人,还希望王君不要推辞怪罪于我才是。” 两人寒暄客气一番,而后纷纷带随从入席就坐。王邑又安排少许酒食,两人先笑谈往日,顺便闲聊京师趣闻,魏延等人在一旁静听。 原来王邑乃是已故太尉刘宽的高徒,刘宽为政宽和,又饱读诗书,身为汉朝宗室,得以历任南阳太守、尚书令,当今天子又两度起用刘宽为太尉,可以说是党锢之中朝廷为数不多受四海敬仰的名臣。 王邑因刘宽缘故,被地方征辟为乡檄,后因治理有方出任离石长,离石便是如今西河郡治所在。两年前入朝为官,担任司空府长史,身为刘宽弟子,王邑也曾数次入太学授学讲经,与陈冲颇有数面。到了今年三月,方才出任河东郡太守,掐指算来,也不过半年而已。 话题终于要步入正题,王邑放下手中酒盏问道:“陈君既然出任西河太守,却特地前来拜访于我,想必是有教于我,邑虽不才,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陈君单说无妨,若能襄助于国事,邑绝不推辞!” 陈冲沉吟片刻,手持竹箸轻敲一声,问道:“王君可知朝廷欲诏匈奴入凉之事?” 王邑摇首,继而正色道:“尚且未闻,但朝廷如能如此行事,也未尝不失为一招妙策。以夷制夷,可稍解凉州之急,亦可暂削匈奴之势,一举两得,说不得白波贼军也为王师威势所吓,不攻自散。” 陈冲“哦”了一声,继而问道:“王君为何对匈奴征调如此自信?如若匈奴抗令,不应诏该当如何?” 王邑恍然大悟,随后摇首笑道:“原来陈君是为此而来问策于邑,邑知晓了。陈君既然担任西河太守,如今又无护匈奴中郎将,征调事宜全赖君与张刺史,料事从严,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以邑所见,匈奴当应诏而行,不会另生是非。” 自信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由得让陈冲有些诧异,便问道:“匈奴之事,我确忧虑,只是以王君之言,我却不知其故,还请王君指教才是。” 王邑追忆往昔,面露怀旧之色:“邑在十年之前担任离石长,当时朝廷还设有护匈奴中郎将,我随中郎将张修大人曾数次面见当今匈奴羌渠单于。羌渠单于本乃匈奴右贤王,只因原呼征单于与张修不和,张大人便私自收斩呼征单于而立羌渠单于,张大人行此乱命,被朝廷下狱而死,这是当时震动朝野的大案,我想陈君应该记得才是。” 陈冲苦笑道:“确实如此,更换属国国王,已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另立匈奴单于?朝廷虽然为安抚匈奴,废除护匈奴中郎将这一职位,但间隙已成,匈奴经此一变,如何还会听从朝廷诏令?” “不然”王邑断然否决道:“匈奴虽有间隙,但羌渠能有今日单于之位,全赖朝廷,他如靠自身,绝难服众坐稳单于之位,所以朝廷调令,他即使心有不满,也定会遵从,我深知羌渠秉性,还请陈君宽心。” 陈冲叹道:“王君,我岂能想不到这一层?我所虑者,非是单于抗命,乃是单于难以服众,再现昔日伪单于逢侯之乱啊!” 陈冲所言伪单于逢侯之乱,乃是永元年间大乱,新降匈奴十五部二十余万人不满单于处置,拥立逢侯为单于集体反叛,逢侯携众逃亡漠北。连年征战,以至于到二十年后,逢侯为鲜卑所破,才又逃回朔方,归降朝廷。 王邑大惊失色,随后又有所犹豫道:“陈君言重,匈奴单于为朝堂所杀,尚未酿成如此灾祸,如今不过征调部众,何至如此啊!” 陈冲见说到这里,王邑仍不愿认同自己观点,心众暗叹也只能说到此处了。私斩匈奴单于另立,不过杀一人另立一人,于匈奴百姓又有何损?加上汉朝平日积威之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乱。只是征调匈奴军队入凉州平乱,却事关每一个匈奴百姓,征调会花多长时间?用多少财物?死多少人?如有人振臂一呼,那自然是一呼百应莫不相从。王邑虽为道德君子,却仍不知民贵君轻。 “也罢,也罢。”陈冲摆手道:“王君,冲来君府上,非只为朝廷征调匈奴这一事,还有一事,我想与君多多谋划。” 王邑奇道:“还有一事?陈君请讲。” 陈冲让徐庶拿来河东、西河两郡地图,书挂于厅堂之间,手指两郡交界之处,对王邑说道:“王君,还有一事,便在此处了。” 王邑定睛看去,乃是在延水汇入大河之处,旁边用隶书写道“白波谷”三个大字。看到白波二字,王邑肃然回道:“陈君所言,乃是白波之贼?” 陈冲颔首应是,他将谋划托出道:“我闻邢使君与张刺史,屡次进剿白波黄巾,只是西河山壑环绕,天险俯仰即是,张刺史此前数次发并州之军,皆无功而返。偶有小胜,白波黄巾便沿大河南下河东,张刺史不敢越境击贼,白波黄巾旋即复兴,如今历时已过三载,已经拥众十余万,地跨西河、河东、上郡三郡。王君可愿与我南北会剿,跨境击贼?” 王邑颇为犹豫:“跨境击贼,乃违背朝廷法度。陈君,如要你我如此作为,不会被朝廷责罚吗?” 旁边的魏延听到这里,火气直接涌上心头,忍不住道:“王使君,如要为百姓做些善政,击贼抚民乃是本分,这也怕,那也怕,那到底能做得什么事?等到白波贼再过一年,攻破离石,一路打到安邑来,朝廷便不会怪罪了!” 这话说得毫不讲尊卑,王邑这边若干太守府官吏都对他怒目而视,陈冲只能替他告罪:“王君,抱歉了,文长算是我的学生,我平时尚未教他如何处世,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魏延一看便知尚未到及冠年纪,王邑自也不会自降身份同小辈置气,摆手表示无关紧要。 陈冲便继续往下说道:“王君,等我在西河准备完全,我自会再知晓于君,但愿君能够明白陈冲苦心,河东乃是京畿北部巨防,而西河乃是河东北部屏障,唇亡齿寒,如若西河有失,白波过河东与韩遂王国等人合众,则关西不保啊!” 话虽如此,陈冲也知王邑不会再出兵,退而求其次道:“如若王君实在不愿出兵,冲也不愿强人所难,但陈冲身在西河,确实多有难处。还望王君能为我声援,一旦西河有难,王君可做出征之状,广为布告将要出兵西河,冲亦会感怀大恩。” 如此要求,可以说恳切至极,只是言行不一,对自己军中声望恐多有影响。王邑彷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举杯应道:“即是陈君所求,王某又岂敢不从?” 陈冲高悬之心此刻落下,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心中不禁暗自叹道:此行虽不算尽善尽美,但有河东作为声援,西河之事,自己总算是还能有所作为了。 wap. /94/94448/20930626.html 第八章 美稷单于庭 在陈冲还未就任之前,征调匈奴出征的诏令便已跨过重重关隘,飞过层层山峦,到达太原晋阳,送抵并州刺史张懿手中。 实话实说,陈冲在钟繇面前大骂张懿,说他任职期间一事无成,只养肥了白波军,实在是冤枉了张懿。只因张懿接手的实在是个烂摊子,前人们没人干得比张懿漂亮多少,后人们连个接锅的都找不到,张懿大可以说谁行谁上。 回顾并州设立之时,共有九郡,囊括河套山陕,约有数千里之广,为国家疆防之首。但百五十年来,漠北多有胡夷内附,前有匈奴、后有乌桓,加上鲜卑侵逼,待落到张懿之时,并州九郡,张懿不过堪堪控制西河、上党、太原三郡,统共约三十五万人而已。 而匈奴迁居并州百年,起初不过五万余人,历任并州刺史虽遍设属国,又强换单于,但匈奴百姓却是年年生养,如今遍布并州五郡,约有五十余万之众,增长高达十倍之多!如今并州之中,胡强而汉弱,胡乱之事自然多有发生:暗地里与白波军交易,也有白波军通风报信,加上白波军地处两州之隙,张懿难有作为,也就理所当然了,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心里都有杆秤,所以也都没拿张懿做文章。 张懿几年下来心里也有了谱,索性不再理会这些烦心事,移郡治至太原晋阳。东有太行,西有王屋,躲进太原,不问春秋,只待朝廷下令,要么有下一个倒霉鬼前来接任,要么把他免职回家。 但很显然袁绍等人还是看好他的,随诏令来的使者同时还有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他特地吩咐张懿道:“大人暂且勉之,如此处功成,凉州之患暂安。我等便可朝中沟通,明公扶摇直上,指日可待矣!美稷之行,还望慎之思之,太原虽安,北地风沙伤人过甚!” 此言正中张懿心地,他与辛评别过后,连日安排人事。原先的州治晋阳在太原腹地,太原乃是并州膏腴之地,约有二十万人口,近并州之半,因此并州士族也多在此处,北有阳曲郭氏,中有晋阳王氏,南有祁县温氏,正可谓群英荟萃,贤集一堂,是故张懿便将州治设在晋阳城内。 但要征调匈奴,再待在晋阳便显得不合时宜。征调成军非是一日之功,张懿身为此次征调的主官,必须前往单于庭,与匈奴单于及诸王一齐交涉。而南匈奴的百年单于庭不在他处,正在西河美稷县内。 事不宜迟,在陈冲刚至安邑之时,张刺史已带着大队人马,从兹氏翻越吕梁山脉,将州治移到了西河郡治离石县。恰逢前西河太守邢纪得知有人接任的消息,见到刺史便直接卸任述职,整个西河的大权便尽数落在张懿手中。 安顿两日之后,张懿先令别驾从事秦宜禄前往羊肠仓输送米粮至离石,而后又令武猛从事张杨点齐两百精兵,随后刻不容缓,径直前往美稷。美稷虽与离石同在一郡之内,但却相隔千里,须得策马狂奔两日夜,方才能望见美稷的影子。 这便不能不说起西河郡的地形,黄河自青藏高原而来,沿着贺兰山东麓一路向北,在高纬度地区遇上阴山山脉,掉头向东冲出肥沃的河套平原。又因为吕梁等山脉的阻碍,折往南返,在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之间,用滚滚河水画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而西河郡便是这个“几”的最后一竖给劈为两截。 离石位于西河之东南,美稷位于西河之西北。而从离石至美稷,却只有一条官道:从离石西行至蔺县,沿着大河一路北上,行至宣武县故地。此地因百姓稀少已被废弃,黄河在此处如同写意般连画五曲,河流缓缓,水草丰茂,正是匈奴人放牧的好土地。从此处渡河,再沿着湳水悠悠西行,美稷便赫然在望了。 美稷作为单于王庭,张懿从车窗外远远望去,却很难符合一般百姓对于胡人的印象。除却大片的牧人在城郊的草地上放歌,仍有众多胡人在田野里耕种。此时正是糜子成熟的季节,张懿扫视四周,除却普通匈奴外,即有深目高鼻者,亦有肤色黯淡者,相同的是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浮现着丰收的喜悦,这一种欢乐的情绪让张懿颇有些不适,他在太原这数年,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人虽熙熙攘攘,但美稷并非一个大城。在匈奴南附之前,西河也算不上边郡,所以朝廷也并未花心思修缮,不过是一个拥有丈余夯土墙、方圆数十丈的小城而已。匈奴将王庭迁至此处时,单于也不免觉得寒碜,索性便将整个美稷城都当作自己的王殿,让诸王入城议事,其余部属在城外驻扎谋生。 如今美稷人丁兴旺,小城虽未变化,但城外来往的喧哗人声却让这座破落的小城显得生机勃勃。张懿吩咐车队高挂旌节,表明自己汉使身份,此间牧民农民们忙纷纷让路,险些闹出乱子,等张懿到达城门口,单于的使节已经等待多时了。 “左贤王,许久未见,你愈发雄壮了。”张懿率先下车向对方笑道。 对方显得颇为惶恐,连连行礼,随即用娴熟的汉话回道:“于扶罗化外野人,哪里当得张公如此高看?还是张公一路辛苦,我父王已设下宴席,为张公接风洗尘。” 此人便是左贤王于扶罗,当今羌渠单于长子,下一任匈奴单于第一继承人。他头戴毡帽,胡髯粗犷,身披朱啫大袍,显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俨然一个地道的匈奴汉子,只是眼见张懿之时,神色惶恐里又带了三分谄媚,行礼时可见衣衫里夹着两件薄纱。 方才看见城外景象,张懿本来心中对此行成果,多了几分狐疑,但此时看见于扶罗如此作态,张懿便又重拾自信。他抚须笑问:“上次与单于一别,忽忽间两度春秋,甚是想念,我记得今年单于已有大寿六十,不知单于如今身体如何?” 说起最令他自豪的父亲,于扶罗笑答:“单于身体还算康健,每天能吃下一只羊,只是他到底六十了,已比不上年轻时能竞马远射。不过他精神一直很好,听闻大人前来,也很是高兴。” 说罢,于扶罗为张懿等人引路。张懿让二百士卒就地驻扎,只带了张杨,还有几个最为英武的侍卫随他一起进城。 一入城中,拥挤之感顿消,虽然城墙颇为陈旧,但城中街道房屋都经过了翻新,不过以张懿的眼光来看,大多有些不伦不类,许多堂院内还扎有大帐,不时有未戴缰绳的高头大马穿行,四处还充斥着牛羊的腥膻味道。 单于的住所与议事处均在城中央。张懿进得院内,只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妙龄少女正手持长弓,瞄准着远处的柳枝。张懿只听得弓弦一震,便见远方柳枝飘然而落,竟是一箭中柳。那少女欢呼一声收弓,才发现张懿就站在旁边,忙红着俏脸微微行礼,施施然走到房屋内去了。张懿这才发现她明眸皓齿,样貌可人,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于扶罗见状忙介绍道:“大人,这是我的妹妹,单于的居次,撑犁的星辰,蒲真梅录,您上次来应该是见过她的,只是她那时还年幼,现如今已经十五岁了,真是一年变一个模样啊。” 听于扶罗说起,张懿忍不住回顾上次前来美稷的景象,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他却是记不清了,只能摇首定神,随即笑道:“无事,我此次来主要还是要把陛下的诏令说与单于,身上也并未带多少礼物,改日再造访时,再向姑娘问好吧。” 说罢,张懿稍稍整顿衣冠,令张杨将旌节移交于他,而后手持节杖,一脸正色步入厅中。 wap. /94/94448/20930627.html 第九章 礼失求诸野 张懿进入厅内,还未看清场内布置,便听闻一个疲乏又高兴的苍老声音道:“刺史大人远来,匈奴身为大汉属国,我与诸王,都颇为欢悦,大人许久不来,我还以为大人已经忘记我等也是大人治下臣民了。” 这话半是抬举半是谴责。既抬高张懿的身份,又点出张懿这数年移居晋阳,不治并州,对匈奴无事蛮夷,有事臣民。寥寥几句言语,不卑不亢,显然能够如此说话的,只有当今匈奴羌渠单于。 羌渠单于刚刚年满六十,发髻除却鬓角之间,大多只是稍显棕黄,不过北地的风霜伤人,相比发梢,他面孔的皱纹仍然不能稍减,但一双目光如苍鹰窥伺,虽有年老之态仍让人不敢轻视。 他身披件紫貂长裘,腰别日纹金刀,胡坐在主席上。周边约有二十余人,围绕厅堂环坐,每人红裘棕绔,腰围金带,只不过相貌各异,张懿作为并州刺史,未久便分辨出这里除却匈奴诸王外,还有卢水胡、羯胡、乌桓等部。 诸部首领一一向张懿问好,张懿一一回应。于扶罗安排三名胡女为张懿安排好席案坐凳,随即也入席就坐。张懿手持旌节,对羌渠单于回道:“单于客气,实不相瞒,我德性浅薄,却被朝廷委以重任,担任并州刺史,得以与贵部共事。我常常自恐身为汉使,却不能顾得朝廷颜面,思量之下,便决定萧规曹随,修养生息,如有对贵部不虞之处,还望单于海涵才是。” 说到“颜面”二字,在场诸王神色各异,羌渠单于叹道:“大人哪里话?我等蛮夷野人,又岂敢让朝廷有何损失,只是大人与我共事,约有四载,却无甚交谊。同朝为臣,尚有同僚之情,我等不过欲与大人为友,何敢有奢望呢?”说罢,羌渠单于拍手对厅外道:“把牛羊端上来罢。” 话音即落,胡姬们手持漆盘,从厅堂外一一鱼贯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摆放一盘炙烤七成的牛羊肉,又一一倒上乳白的酪浆。羌渠单于举杯道:“敬大汉天子!”诸王亦齐声赞道:“敬大汉天子!”说罢众一饮而尽。 唯有张懿一动不动,颇为尴尬,他手中转着这满是酪浆的酒盏,向众位一笑,勉力喝了一口,腥膻味太重,入喉来便如同一股浊流翻滚,使他咳嗽不停。羌渠单于见如此也是尴尬非常,又叫胡姬取了清水来,让张懿漱口。 张懿连连致歉,单于却也没了宴请的兴致,摆手道:“我等只想宴请大人,宾客尽欢,却不料让大人如饮苦水,却是我等招待不周了。那我们还是说政事罢,大人,朝廷此次派您前来,所为何事,您但说无妨,如我部能为之,我们也不会推辞。” 张懿沉吟少许,便起立拱手道:“单于,诸位大王,张懿此次前来,所为其实只有一事,便是希望诸位能够借兵于朝廷。” 此言一出,诸王顿时喧哗,半数以上都面露难色,唯有五人神色不变。羌渠单于示意诸王安静,随即又对张懿肃然道:“张大人,你代表朝廷,不远万里向我等借兵,我是有准备的,只是借兵并非小事,你可能为我等说一说,朝廷为何借兵,又打算如何借兵?” 张懿宦海沉浮数十载,对这类问题还是驾熟就轻,深知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能够说,他酝酿了一番,随后娓娓道:“如今凉州动乱,想必诸位都是有所耳闻,朝廷已经派大军三次剿贼,虽有斩获,却还不能正本清源,只因西凉偏远,敌情叵测,朝廷大军沿陇西而上,又为山河所阻,所以还望诸位能够借兵朝廷,出上郡骤取北地,与朝廷大军南北夹击,乱军顾此失彼之下,贼患定可消弭。” 这段话半真半假,在场的单于诸王一时间也无法尽数验证。毕竟凉州与并州看似毗邻,实则有大漠相阻,沟通并不顺畅。张懿说的什么汉军有胜有败这些官话本是实情,只是胜了多少败了多少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匈奴人也不会去戳穿他。而且这个胡诌出来的计划听起来还是有可行性的,只要先让匈奴出兵,自己把握西河,截断匈奴退路,也不怕他们不战场用命。 羌渠单于闭上双眼,维持缄默,于是一人站起问道:“敢问刺史大人,朝廷需要我等派出多少人马?粮草如何?抚恤如何?” 张懿闻言打量,见此人体态修长,不似在场匈奴诸王雄壮,稍显文弱却也另有一番风采,特别是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眸,好似无云的晴空。于扶罗见张懿面露疑惑,随即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左部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也是诸部间闻名的智者。” 张懿颔首笑道:“既然是左部大且渠,那我便也实话实话,大将军府的意思是最少要派五万人,凉州王国韩遂如今约有十万军队,朝廷如今在陇西尚有五万大军,如从三河再征兵,还能再调三万,想要能够毕其功于一役,非得五万以上不可。” “至于钱粮。”张懿思忖片刻,随后继续道:“我已经安排人手前往羊肠仓调粮,并州钱粮,可先予半数于军中;待大军驰入北地,与王师汇合,便由王师供给;起兵之初,还望大军自带些许粮草,等到达后王师亦可再用金钱弥补,不知单于以为如何?” 张懿这番谋划,如是全部落实,那自然是毫无问题。且渠智牙斯也无话可说。 羌渠单于伸手示意且渠智牙斯坐下,睁开双眼叹道:“匈奴大汉乃是甥舅之国,天子既然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只是调动五万大军,非是易事,要我等先内部细细商讨一遍,看由诸部之间如何征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能先得到单于的口头承诺,此行也算是有了个顺利开头,张懿自然是欣然应允。临走之时,张懿忽又折返道:“事情繁多,在下差点又忘记知会单于一件小事。” 羌渠单于疑惑道:“还请大人明示。” 张懿持节笑道:“朝廷同时计划从幽州征调九千乌桓铁骑,借道西河,与君等同往西凉,还望诸君同心共戮,莫不失了我并州的威风才是。” 在场众人陡然色变.张懿口中说是小事,但在场单于诸王都心如明镜:如果说之前还算是和平相谈,但此时提起乌桓铁骑,便是暗中警告,如若匈奴抗命不遵,恐也少不了一场恶战。 众目睽睽下,张懿走出厅门,武猛从事张杨也打算随之离去,不意背后有一人叫住张杨,张杨回首看去,那人正是诸王之一,朗眉星目,挺拔如松,虽处匈奴之内,却无半分草莽气,彬彬有礼,又自显几分英豪,他对张杨行礼笑道:“从事大人,小王挛鞮呼利拔,乃是左部休屠王,初次见面,还请海涵。” 休屠王掌管屠各部、卢水部、羯部,在匈奴内部虽不在“四角”及“六角”之列,但挛鞮呼利拔这几年励精图治,已经是匈奴内部公认的贤王,手下约有数万之众。张杨自有生长并州,也听闻过他的威名,忙还礼道:“大王客气,不知大王找在下有何事相询?” 休屠王笑道:“小王与原西河太守邢纪邢大人乃是好友,常有往来。前天邢大人传信说他已卸任述职,不日将有新任西河太守上任。从事知晓,西河太守素能定匈奴兴衰,小王一时心急,想问从事,不知新任西河太守乃是何人?从事可知晓有何事迹?” 张杨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大王问对人了,在下来时刚得到通告,大王可不用忧心,来的可是一名大贤,想必大王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张杨微微顿了一顿,随即说道:“乃是颍川陈冲陈庭坚。” 休屠王脸色微变,神色暗沉,似不敢置信地问道:“从事所说,乃是七年前与刘玄德登顶弹汗的陈祭酒?前来赴任的乃是他?” 张杨颔首,随即告辞离去。休屠王望着汉使一行人远去,忍不住低首若有所思。 也不知匈奴单于与诸王如何商议,张懿回程之时算是心满意足。只要能把匈奴征调成军,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出去之后再出什么乱子,别说他已经有过防范,就是有了,那也与并州无关,如此想来,晋升九卿也不为难事。念及于此,他甚至忍不住给当今天子虚敬道:“敬大汉天子!” 等回到离石之时,他见到街道上百姓较往常较多,但也不以为意。等回到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让仆妇取来自家的清酒,好忘却调匈奴酪浆的腥膻,不料别驾从事秦宜禄急匆匆地赶来求见。 张懿一边饮酒一边神色不耐地问道:“从事,有何事发生?” 秦宜禄禀道:“明公,就在今日,新任西河太守陈冲,已经到达离石,入主太守府邸,而后前来与明公议事,现在他就在府外,不知明公如何回复?” wap. /94/94448/20930628.html 第十章 何能问东西 张懿放下酒盏,皱眉道:“从事,你说陈冲陈庭坚?他已经到了?” 秦宜禄忙不迭回道:“明公,千真万确,陈使君今日辰时刚到,便直接来府上询问明公去向。得知明公出使在外,便带同行先行至太守府。不久便颁布了一项法令,待到明公出使归来,他便又来谒见明公。” 张懿作为一名刺史,在邢纪卸任之后直接接手西河,特别是在新任太守还未上任的情况下,实际上是并不合规的。刺史在世宗创立之初,本意是监察太守,为皇权张目,即使世祖以来,刺史权责不断加强,却也无权径直插手太守事务,遑论完全接管。从这方面来说,张懿是理亏的一方。 但辛评来时特地和张懿私下谈过。陈冲对此次征调匈奴的意见很大,若让陈冲顺利上任,只怕这个陈庭坚会横生事端,从他过往的事迹来看,他也绝不怕横生事端。所以张懿抓紧时间改移州治,正是要在陈冲上任之前,把大局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要坚持到底,好歹朝中还有作为大将军椽的袁绍作为援助。 只是张懿却没想到陈冲到得如此之快。如今方才九月九日,正是重阳时节,按理来说,陈冲要是正常走蒲坂津,最少也要到十五才能上任。孰料他赶路如行军,也学作战般出其不意,竟走小道翻越吴山而来。 见面还是要见的。从官秩上来说,刺史与太守均是两千石,但事权上而言,刺史还是要高过太守。张懿忖度片刻,只要自己打定主意,绝不放权,袁绍在朝中再运作一番,这个“熹平龙首”即使有再大能耐,也只能哑巴吃闷亏。 想到这里,张懿整顿衣冠,令仆妇撤下酒席,对秦宜禄说道:“陈君即来,当与我等共事数载,不可慢待,你随我一起接见罢。” 而后出迎陈冲,陈冲倒也不是孤身一人,有徐庶、魏延、孙乾三人随行,其余人都被他安排在太守府内,整理案牍。张懿此时已是不惑之年,如今见到陈冲一行,徐庶魏延二人尚未及冠,而陈冲与孙乾年长一些,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四人站在一起,颇有玉树耸峙,相映成风的气质,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这不禁让张懿有些羡慕,却也有几分嫉妒与轻视。 当然礼数还是周全的,张懿与陈冲一行相互拜见介绍,随即入得前厅。陈冲开门见山道:“下官来时,听闻刺史已往美稷而去,心中未免担忧,征调之事,事关国家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刺史此行,可有收获?” 张懿抚髯轻笑,却不正面回答,以长辈姿态训诫道:“陈君新官上任,首任地方,当先熟悉案牍,查访诸县为上。此次征调匈奴,天子以张懿为主官,自是因为我履职数载,熟稔胡事,陈君不必以之为念。”不过说到这里,张懿忽将言辞再婉转几分,继而道:“不过此次出行,颇为顺利,羌渠单于本右贤王,乃我朝改立方才继承大位,我借以大汉天威,胡人自然已是应诺。” 陈冲听完这番话,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此人先是让自己不要多问,接过自己又怕撕破脸皮说了近况,前倨后恭,举棋不定,在如此乱局中,如何能够成就大事?好在如今陈冲也不计较这些,心中另有谋划。 陈冲对张懿拜道:“如此,则为国家幸事,我为国家贺,也为明公贺。”做好姿态,陈冲便将话锋一转,说道:“只是陈冲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询问明公。不知明公以为白波之事如何?” 张懿眉角轻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这些年张懿别的政事还有理由诿过于前人,白波军却是在张懿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起来的,陈冲此时提起白波军,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巾主力覆灭已有三年之久,白波兴起也不过同时,但张懿带兵几次围剿,皆是无功而返,反而让白波黄巾攻占了圜阳圜阴二县,如今白波黄巾少说也有七八万众,人皆精壮,能拉出不下四万战兵。 张懿看似随意饮了一口酒水,不置可否地说道:“白波贼军,不过小贼耳,如今贼军虽攻占二县,但西河山壑横行,难以垦荒,纵然一时得势,只要加以围困,贼军物资匮乏,走投无路,必然不攻自破。不知陈君问起此事,是想有何作为?” “安抚地方,本是郡守分内职责罢了。”陈冲倒也没有用言语去追究张懿的失职,继续道:“我身为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官吏,肩负一郡百姓的安危,如今郡内十三县,三县安置匈奴,两县为贼军所占,明公又移驾郡治。冲名为太守,实则不过半郡而已,麾下百姓不过万民,一人一命足显珍贵,所以我来求见刺史,不过是有一事相求。” 张懿定神问道:“却是何事?” 陈冲掷地有声:“冲愿尽出西河郡兵,过大河收复二县!还望刺史首肯。” 这是来要兵权的。张懿下了结论,但他也不是没有说辞给陈冲挡回去。只见他做恍然大悟,感激涕零道:“陈君原是为此而来!我不禁为西河百姓欢喜万分啊!”面色随即一变,露出难色来:“只是陈君初来咋到,不知近况。我身为并州刺史,心中岂能无百姓之忧惧?只是有心无力啊。” “为何?” “若要进剿贼军,共有三难。”张懿静气凝神,悠然说道:“西河连年贼乱,又兼有安抚羌胡之任,如君所言,西河十三县,仅八县为朝廷所有,且西河穷苦,难以耕种,因此人烟稀少,仅有三千郡兵。而贼军全民皆兵,有数万之众,精兵也有万余,敌众我寡,此乃一难也。” “再者贼军攻占圜阴、圜阳二县,两城居于圜水南北,相互呼应。我曾尽举并州之军前去平叛,但两城虽然简陋,仍能使我军首尾难以相顾,且又有亲属匿于郡县之中,晓我王师行踪,地利人和尽为贼军所有,此乃二难也。” “最后如今朝廷下令,让我负责征调匈奴事宜,此为国家大事,事关凉州安危,我必尽全力保证此事,所以不仅陈君从我处拿不到钱粮,我还要从郡内再调些钱粮用以供给胡军,兵马先动,粮草先行,陈君没有粮草,如何平得匪患?此乃三难也。” 说到这里,张懿颇带深意地看了陈冲一眼,心中自鸣得意。这些全是实情,便是管仲再世,拿如此情形恐怕也无能为力,正所谓无米难为炊,这个阶段想从张懿手中夺权,张懿必是寸步不让,“熹平龙首”又能如何? 不料陈冲反而露出振奋之色,对张懿笑道:“原来明公还能予冲三千郡兵,冲原意能要来一千兵马,便已足矣。明公毋忧,无须钱粮,只需这三千兵马,半年之内,冲便能恢复二县,还望明公成全!” 此言真是大出张懿预料,他面露狐疑地打量陈冲,再三问道:“陈君当真?只要这三千郡兵,便能荡清这两县贼军?此乃军国大事,孙子开篇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军中并无戏言,陈君当真要去?” 陈冲神色自若,对张懿笑道:“明公对我所言有所疑虑,无非是因为之前我曾经谏言天子,对征调匈奴之事有所异议。但如今诏令已下,我也自当从之,同朝为官,都是为百姓为朝廷,如明公有须陈冲之时,冲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只要这三千郡兵,其余之事他都能让步。张懿思忖损益,心想既然陈冲已经如此表态,也不要钱粮与其余郡兵支持,在征调匈奴之事也不会妄生龃龉,在陈冲要求如此之低的情况下,张懿作为刺史,也不宜与郡守强做姿态。 如此比较,张懿便对陈冲颔首道:“既然陈君一力坚持,那我也不好多加阻拦。诚如陈君所言,边郡郡兵,一人一命都弥足珍贵,还望陈君再三思量,我便在离石等待陈君捷报。” 陈冲肃然领命,张懿随即唤来张杨,让张杨带领陈冲等人前去点兵。三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张杨对陈冲致歉说刺史来得匆忙,就是调兵也需要两日,陈冲也不急躁,让张杨帮忙安排,他精心等待便是。 坐上马车,回想起府内张懿的惺惺作态,陈冲忍不住有些发笑。他瞅见徐庶正在一旁正抽空读书,正是自己前些日子完成的《国体论》,便笑问道:“元直,依你所见,觉得刺史如何?” 徐庶面色不改,放下书本道:“府君所言,顾左右而言它,口是心非,而胸无定见,人云亦云,庸人之才而已。放在平时,还能暂且维持,放在今日,则必然坏事。老师当敬而远之。” 此言甚称陈冲之意,他叹道:“遍地米蠹,国事难为啊。文长、元直、仁笃,我们只能从头做起,从每一人、每一事做起,不要好高鹜远。我们身处西河,而要成于泰山之东。江湖万里,时时不可松懈啊!” wap. /94/94448/20930629.html 第十一章 大乱无贤民 张杨算是一个实在人,张懿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能很快不打折扣的完成,而且从不多问。见到挑选郡兵顺利进行,陈冲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便留下许慈让他在一旁协助,自己先回到太守府。 刚到西河郡,他马不停蹄,立刻下令:除去原就在邢纪府中与邢纪一同卸职的主簿、五官椽等人外,召集现任离石令、皋狼令、蔺县令以及原邢纪府下全部属吏。等到从刺史府去而复返,各级官吏也都基本到齐,粗粗算来,还剩下个四十来人,足够开个会了。 开会倒也不用连篇累牍,与下属们熟悉了一通后,又向他们介绍了一番自己的随行。杨会给傅燮做过汉阳郡主簿,陈冲相信傅燮的眼光,何况杨会还不远千里护送傅干,索性便让杨会继续担任西河郡主簿,徐庶石韬孟建三人还年幼,便让他们给杨会打打下手,先从案牍做起。 至于郑玄弟子三人,陈冲这段时间与他们相处,知晓他们品性后,也做好了安排。刘琰风表仪度皆是上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不爱实务,性格孤直,实在不宜交予重任,陈冲便暂时让他担任文学椽;孙乾则能言善辩,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短短几日,就能与同行都相处融洽,更难能可贵的是有底线,就事论事,不轻易动摇,陈冲便将督邮的重担交予他;许慈常年游学,可谓博闻强识,但又锱铢必较,犟起来却是谁也拉不回来的,正好做个少府,给陈冲管管钱粮。 魏延纳闷道:“陈君,诸君皆各司其职,却不见你给我个官做。” 陈冲伸手拍肩,呵呵笑道:“你不是说好要保为我保驾护行,杀敌制胜么?文长,你只管好好习武读书,为我做万人敌,此行若是顺利,你便是少年英雄,冠军侯再世,将来只怕云长来也会敬你三分的。” 魏延素来知道关羽性情,体恤百姓同情黔首,却又内有傲骨,除却寥寥数人,几乎从不倾佩他人,同僚对他很是头疼,但却对极了魏延的性子,他兴奋道:“陈君放心,我枕戈待旦从未有一刻放松,只是陈君何时出兵?” 陈冲含笑摇首道:“你且再等等,在出兵之前,我还有些许安排,如无七成把握,我也不能贸然行事。” 随后会议进入正题,陈冲向三县县令征询狱中可还收押有贼军家属。但凡出现贼乱,相关家属如果不从贼,多也会被官府收押处置,很难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每次起义叛乱,农民们大多会选择拖家带口尽数相随,但凡事总有例外,何况颠沛流离之后又不知前途,加上故土难离,总有不少义军妻小留在本土。而且义军后官府兵力捉襟见肘,确实一时间也没空管这些贼军家属,也只能收押部分了事。 三人合计了一番,收押的约有五百人左右。五百人不算个小数目,即使陈冲作为一郡太守,处理起来也颇有风险,只是这种风险纯粹是仕途上的,对陈冲却是毫无影响,他直接下令:后天,把这五百人全部带到太守府。 三县县令完全摸不准新使君的思绪,但这并不是难事,也便都如实照办。等到第三日,离石城内出现了离奇的一幕,堂堂太守府府门大开,往日里只有官吏显贵才能进入的朱门,如今竟先后进去了三批囚犯,而且囚犯多是幼童妇女,一个个蓬头垢面不像人形。县民们在街上指指点点,纷纷猜忖道:传闻太守向刺史立下军令状,要半年讨平白波贼军,这些乱民怕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押送进府的犯人们显然也这么想。在监狱里苟活几日,什么尊严心气全都被磨灭了,心中想的不过就是再多活几日,如今求活不成,刀剑在侧,真是半点希望也无。有不少人走在半道上,忽而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最后士兵们只能架起来,硬生生把人给拖进府邸里。 不过府邸里倒没有众人臆测里的刀斧手,只是摆着五口大锅,每个大锅上叠着七八个竹笼屉。竹笼屉里飘出勾人魂魄的面香来,犯人们在狱中哪里吃过一顿饱饭,不过勉强得以不死而已,如今闻到香味,无不口生香津,食指大动,只觉得胃中酸痛难忍。押送囚犯的衙役士兵们平时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却也是头一次闻到这般香味,忍不住一齐吞咽起涎水。 不知不觉间,等陈冲和魏延等人搬桌椅出来,陈冲布置完毕,才发现现场一片宁静。众人无声地看向自己,眼神都满是讨好和希冀。得,陈冲心中暗笑,这是都看出来我是来当活菩萨的。 他此行没有身着官袍,就一身普通的儒士打扮,纶巾白衣,腰佩青虹,面目和善。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读书人。他坐下来,看众人的眼神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便示意魏延,先把竹笼屉打开,把蒸好的这些荞麦馒头先发下去,包括现场的衙役在内,每人一个。 笼屉打开,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蒸腾而上,积蓄在笼中的香味扑散开来,险些引起一阵骚动。好在在场的多是妇女幼童,见到全副武装的甲士也兴不起作乱的念头,倒是衙役们想乘机占点便宜,被陈冲严厉喝止,随后又让后院里再端上新笼屉,再次对在场众人朗声道:“大家不要着急,先吃一个馒头,吃完了还有。” 荞麦是粗粮,价格低廉,但馒头却是众人头一次见到:拿到手上软绵又有分量,咬开来热气腾腾的有些烫嘴,多咀嚼几口,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一种饱食感和满足感让在场的贫民们忽而生出几分潸然泪下的冲动。 底层人是不讲究什么吃相的,尤其是饿得狠了,那就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没一会大伙手中便都空空如也。陈冲和善地笑着,指着身后的笼屉,对他们缓缓说道:“大家不要着急,你们看,我们这里还蒸着馒头,等会大家都还有得吃。我想我也不用再多说,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在下便是新上任的西河太守,你们叫我陈冲就好。如今离馒头蒸熟还有段时间,所以陈冲想先和大家叨扰一番,陈冲也是有求于大家,还希望大家能够帮助在下。” 虽然早就猜出陈冲的身份,但囚犯们真听到这位年轻人便是新任太守时,还是忍不住一片纷纭之声。陈冲等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想必大家已经听说过了,我前日刚到县内,便去和刺史大人请命说,要消弭郡内的匪患,刺史大人也应允了。只是如何消弭呢?我思来想去,颇为忧虑,觉得杀人是不能避免的,所以我安排三县县令带你们来到此......” 话尚未说完,只见场上便有几人哀号道:“冤枉啊!大人,我等并未从贼啊!冤枉!恳请大人饶过我们一命”却是几个农妇,说到这里,哀不能已,又当着众人面前切切哭泣,其余囚犯心有戚戚,纷纷撇过头去,不忍去看。 陈冲快步走下来,将这几人扶将起来,又好言好语劝了几句,笑道:“你们这是何必,我话还未说完,如何来的冤枉?”他衣袖上沾了一片灰黑,但他并不在意,站起来环视众人,扫过每人的眼光、面孔,突然又感叹说道:“只是当今世事,又岂能用冤枉二字囊括?” “我知道在这里的,肯定有冤枉的,哪里没有错案?只是在座的诸位,遵守王法,想要活下去,诸位又哪里真有完全的清白!还有谁没抗过税?还有谁没逃过役呢?!” 说到这里,在座百姓感同身受,竟都低首流泪。陈冲一时情绪上涌,也有些克制不住,但他流泪时也还在笑:“我请诸位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明白这一点,活下去对大家,真真太难。两百年前,我西河郡有二十万人,如今,还在案牍里的不过两万人。” 陈冲指着桌上的案牍,对众人叹道:“一郡不过两万人,何其荒唐!但就是这两万人,我还必须要带兵去杀掉一部分,那时候这里可还有万人吗?”陈冲勃然道:“治民治成如此才能海晏河清,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收敛了神色,对囚犯们一拜,对衙役二拜,对苍天三拜,随后强作淡然道:“因此我愿意赦免诸位,放大家回家,只想诸位帮我一个忙,如家中有从贼的,我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家中没有但认识有从贼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只要他们离开贼军,我便既往不咎,全部赦免!” “如果还有继续从贼之人,也希望你们到时将贼人姓名等报备于我,无论他日后如何,我对你们都不予牵连。” 陈冲击掌,示意徐庶等人拿出几箱木牒,这都是昨日陈冲吩咐连夜制作的,上面并未有其他标志,只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是“颍川陈冲”四个大字。 陈冲坐回桌前,用他所能的所有诚恳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太守府的大门将敞开两月,你们将这些木牒交给你们的丈夫、阿父、儿子。不管他是谁,曾经干过什么,只要手持木牒,进得这里,我便既往不咎,将每个回来的义士都记录在案,重归户籍,并帮大家重新安家。” “我会一直等在这里。” wap. /94/94448/20930630.html 第十二章 幽燕有天子 两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时值小冰川,这些年连年温度骤降,世祖时西河郡尚能养竹,如今西河到了冬日,只见秋叶纷纷,四处都是枯草秃枝,只有太守府内不知是哪一任前人种下的几棵华山松,此刻仍旧针叶累累,在万物俱寂之时仍显得勃勃生机。 张懿乘车路过,看见车窗外数股白气沿着松针在冷空中飞舞,随后凝成颗颗露珠滴落针尖,大开的府门仍时有不同年龄的百姓进出,相同的是他们都很消瘦,但神色里都带有一种名作希望的东西。 忽而几个幼童从大门里窜了出来。手里都捧着一个荞面馒头,嬉笑着较劲谁跑得更快,边跑边嘘着有些烫手的馒头。等到幼童们一路跑进张懿看不见的死角,又听闻他们唱起歌谣来:“陈太守,太丘孙;颍川子,西河椿;东来龙首憩离石,仁爱之名乡里闻。” 张懿听得一阵心烦气躁,对同行的张杨问道:“稚叔,今日当是陈庭坚广赦的最后一日,怎么还有如此多乱民前来?” 张杨作为并州云中人,如今家乡已为鲜卑所占,居无定所,只能随着刺史在整个并州奔波,并州对他而言就是他的家乡,他见西河来了陈冲这样一个官员,不在乎前程自己补贴照顾百姓,实在是高兴非常。只是上司肉眼可见的忿忿,张杨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明公,您治州郡多时,也当知晓乱民最为狡诈,轻易不肯取信于人,非得有前人探路不可。商君徙木立信,十金为赏尚为民所怪,今陈君广赦乱民,牵扯甚广。事关性命,陈君用两月之时以示言而有信,乱民方敢前来。何况明公您也知道,乱民以为力小位卑,唯有成群结队才能壮胆一行。以在下看,此日夜里,说不得还有大批乱民要入城。” 张懿久经宦海,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他想不明白的却是陈冲怎么是这样一人,他这两月也派人时时询问陈冲近况,陈冲这两月招抚乱民足足有五千余人,据回来的乱民说,圜阴圜阳两县的白波贼军听闻陈冲如此施政,内部也起了龃龉。 虽说归来乱民尚不足贼军的十一,对白波贼军的实力并无根本上的损失。但正如陈冲之前所说,西河如今籍户上不过两万左右,陈冲两月能增籍五千,可以说施政是立竿见影,把张懿几年来的作为衬托得格外无能。 可要张懿知晓陈冲的政策,他也不屑去干。升米恩,斗米仇,张懿心中哂笑:你陈庭坚确实是好定力,竟能在这里坐两个月,可你陈庭坚难道能养这群乱民一辈子?西河郡的钱粮大半为我征调,你从哪里去借调粮草呢? 张杨见上司神色稍缓,不禁松了一口气,便顺势为张懿宽心道:“明公,虽说陈使君政绩斐然,可匈奴一行,使君也是收获颇多啊!如今单于已经命左贤王、左日逐王、休屠王、大且渠、须卜骨都侯各点齐一万大军,五万大军只等年底便能整顿完毕,兵出北地,在朝廷眼中,陈使君固然人杰,却比不上使君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啊!” 这话挠到了张懿痒处,他神色不仅不再不豫,反而颇有几分怡然自得起来,他抚须做淡薄状,笑道:“这都是有赖朝廷大势,天子圣明,又有大将军、袁椽吏襄助,方才能如此顺利,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不尽心竭力,为朝廷解忧才是。” 张杨连连称是,说话间,车队已经抵达刺史府。却见门口却挺着另外一行车队,看制式花纹,是都属于大将军府的白虎云纹。张懿下车后,一个小吏匆匆赶来对张懿道:“明公,大将军府的来使已经等待您两个时辰了。” 张懿的政治嗅觉让他嗅到一些异样的气味,如今征调诸事顺利,没有理由派人来问才是,很有朝中产生了一些变数。他向小吏细细问道:“来使是哪一位?他有无透露因何而来?来时神色如何?是喜是忧?” 小吏回道:“回明公,此次来的是大将军府功曹荀谌荀君,他来时缄默再三,下属多次询问,他也守口如瓶,而且神色淡漠,在下实在难以看出荀君心绪。” 张懿心中顿时忐忑起伏。荀谌乃是袁绍心腹,即使不算袁门的加持,颍川荀氏当眼整个华夏也是一等一的名族,如今大将军派他前来,非是大事不可,而今荀谌又不露声色,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知晓,莫非是朝中常侍孤注一掷,在天子面前做最后反扑? 但胡思乱想也没有结果,张懿索性收敛心思,叫众吏各行其是。荀谌已到府上,哪怕朝局如何败坏,首当其冲的还是京官,乱不到地方上。 进得厢房内,张懿便摒开众人,霞光透过墨梅屏风,可见荀谌静坐的身影。荀谌如今已年过三十,但因家风缘故,他格外注重调养生息,外表仍然年轻,张懿靠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这才发现荀谌正翻着一本书册,书册上墨迹方新,显然是刚编好不久。 还未等张懿出声,荀谌关上书本,叹道:“如今国家动乱四起,天下纷争不息。张公还在为国家奔波,谌却安坐于此地,让谌良心难安啊。”说罢,起立为张懿行礼致意。 张懿虽然官位远高于荀谌,但荀谌此时却身兼朝廷使者和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张懿却也不敢自居高位,对荀谌笑道:“荀君哪里话,张懿不过是在郡内奔波,荀君却是奔波于四海,从河南至西河,路途遥远,我却不能迎君宴请,让荀君等待多时,是我疏忽了才是。” 荀谌摇首笑道:“张公无须如此,静室读书,我也好久没有这般机会了。”随即他俊秀的面庞逐渐露出严峻的神色来:“张公既然屏退左右,应当应该知晓谌有大事述说与公。” 张懿也着实厌倦了正事前的这些无用功,颔首道:“不瞒荀君,确实如此,不知是何大事,需要劳君远来,是否朝中有所变动?还要请君赐教。” 荀谌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袋中掏出一份诏令,双手递予张懿,待张懿收下后才继续道:“此乃大事,还请张公细看。” 张懿面露疑惑,接过后打开阅读,开篇便令他大惊失色,双手微微颤抖间,几乎要将诏令丢落,待情绪稳定之后,他继续往后看去,等到一篇读完,他将诏令置于席案之上,几乎是面如死灰,连发鬓也似乎一瞬间苍老几分,他向荀谌行礼道:“如此大事,却如此朝令夕改,恐怕会引起大祸啊。” 荀谌拿过诏令,将它重新卷合,喟叹道:“国家不幸,我等尽力而为,张公不须如此,诏令有明文于此,何况明年二月,刘玄德便会带军入并,有他与陈冲相助,局势尚不至于大乱。” “还有一项事,是不可以写在诏令上的,但大将军已同天子谈妥。只要单于同意,朝廷可以将西河以及太原二郡,都交予匈奴放牧,那时张公可把州治移驾河内,陛下已同意将河内郡划至并州。既如此,张公也可斡旋一二,不足以成大患。” 张懿思量再三,最后咬牙道:“既如此,还尚有可为,张懿为朝廷尽力,如若不成,还望朝中诸公勿怪。” 这封令荀谌与张懿如此作难的诏令,其实只有一个消息,以及两个布置。 开篇是,九月初,中山相张纯与同乡张举起兵反汉。张纯私下与乌桓首领丘力居结盟,以事先准备征讨西凉的乌桓突骑抄掠蓟县,不过两月之间,接连攻杀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郡太守刘政、辽东郡太守阳众等人。 如今张纯已有众十余万,屯于肥如。更可怖的是,张纯奉张举为天子,自命为弥天将军、安定王,二人移书州郡,声言张举将代汉为帝,要求天子退位,公卿奉迎张举。 民间遂又有图谶流传,说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扶云飞,弥天此太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影响较张角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更为可怖。 西凉王国声势虽然浩大,却也只是自称合众将军。张举称帝,是在政治上发起了更为强烈的攻势。而且幽州之南,是冀州河北平原,朝廷赋税来源多来于此地,再三斟酌之下,朝廷为此不得不掉转枪头,把首要解决的叛逆改为张纯张举二人。因此天子下令张懿,让他加紧征调,改为从匈奴征发十万大军,兵发幽州,同时调刘备于明年二月领一万东平军入并,势必要将张纯张举一举剿灭! 张懿虽然才能平庸,但言而无信朝令夕改这种行为的后果又岂能不知?如今一个中山相便能让整个帝国东北部糜烂,即使杀掉张纯,事后便不会有更多的张纯了? 张懿想起自己的仕途,又想到整个大汉的命运,一时间看见窗外霞光绚烂如梦,竟有几分痴了。 wap. /94/94448/20930631.html 第十三章 百姓极寒处 “先生,您在此处开篇说:‘古今之事,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明王之政,代代有异,孔丘以礼为尊,不知礼从何来,尊亦杳杳如沉渊之浪,不知其所去,何异于刻舟而求剑乎’。我想了很久,却不明白。” 接待完最后一批从白波军反正的百姓,陈冲长吁一口气,正回房洗手间,徐庶拿着《东周变法论》来请他解惑。陈冲用毛巾揩干手上的水珠,和煦笑道:“怎么,元直,有哪里不明白的吗?” 徐庶手挠发簪,颇为疑惑地道:“庶确有不明,我两年前师从先生,而之前读先生《国体论》,先生说孔子生平,所主张无非‘克己复礼’,徐庶深为赞同,而孔子曾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孔子知晓诸礼而以周礼为上,方才推崇周礼,如何算得上‘不知礼从何来’?” 陈冲接过书本,欣然说道:“元直你能想到这一层,属实不易。孔子求三代之礼而从周礼,不能说不用心。但周礼循夏礼殷礼而成,却为何各有所别?” “正如我开篇所说,古今之势,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孔子见东周朝政败坏,诸侯分崩,有一颗匡扶社稷之心,却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只能相信‘克己复礼’,只要人人恢复周礼,西周盛世便又复活了。这就好比如纣王时人人恪守殷礼,殷商又怎会灭亡呢?” 说到这里,徐庶和陈冲都笑了,陈冲继续说道:“所以周礼废除之后,还有秦法,秦法使四海一统,诸王覆灭,方有皇帝天子。孔子身处乱世,不知前路如何,便想沿着老路脱离窘困,这怎么算是知道礼从何来? 我写这本《东周变法论》便是告诉世人,因循守旧,正是安坐危墙之下,徒增惨剧而已。”说罢,他将书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徐庶道:“我建议你直接看《管仲第三》《吴起第六》《商鞅十二》,而后再去读读《韩非》的《五蠹》。” 徐庶道谢接过书册,正欲离去,忽又想到什么,对陈冲问道:“先生,如今朝廷乱象丛生,恰如东周礼崩乐坏,可是汉法已颓,不适今世之故?”陈冲一愣,随即笑道:“元直,确实如此。” 徐庶肃然,随即问道:“如此,先生可有新法救世?”陈冲挥挥手,又指自己额头淡然笑道:“大好头颅,尽在于此,惜哉不能与人言。” 说话间,主簿杨会正指挥着小吏们进来,将这几日录好的户籍尽数搬入府内,陈冲赶紧上去帮忙,一边搬一边问道:“彦昌,今日之后,归来的百姓你统计过没有?太守府两个月总共来了多少人?” 杨会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听得这个,他跟随傅燮两年,傅燮已算是非常清贫,还仍有一些家仆伺候。这位名满天下的“熹平龙首”倒好,是一个也无,蒸馒头他都喊人来一起下厨做饭,多亏还有些学生帮忙,不然就昨夜来的百姓,登记就够他们忙个一整夜,也别睡觉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的日子也非常充实,他见过颇多百姓对傅燮视若神明,但也从未有百姓这般视自己如亲缘。杨会歇息少许,整顿思绪,方才慢条斯理回答道:“禀告太守,昨夜手持木牒前来登记的百姓,总共有八百一十七人,如此算来,我们两月之内,拢共招抚百姓六千四百六十三人。” “唔”陈冲颇为满意地应了一声,六千余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离石县本身的户数,不可谓不是施政的重大成绩。这两月陈冲一天也没休息,就天天把自己定在太守府内,尽可能接待每一个回来的百姓,劳累说不上劳累,但也很难没有一种疲倦之感。 “府君倒先别高兴。”杨会一想起未来的安置事宜,便忍不住一阵头痛:“如今已是十一月,风霜侵逼,几年来年年严寒,这个冬天不好过啊,我们要是处理不好,这六千百姓要么得冻死大半,说不得就又反回贼军中去了。” 还不待陈冲接口,杨会继续忧心忡忡道:“而且府君此前还放出话来,反正回乡的百姓,太守府还会给他们赈济过冬的粮食,以及分发春天耕种的农种。府君说出来非常容易,但府库却是万难支撑了,张刺史已经抽调大半钱粮去用作匈奴军需,府中这两月蒸制馒头分发百姓,恐怕还能最多支撑半月,但开春到夏收,最少还有半载,府君你准备去哪里弄钱?” 本来杨会携傅干求见陈冲,对这名“熹平龙首”颇为忐忑,不料陈冲不仅不在乎礼法,待人也是推心置腹仿佛手足,如今他也措辞随便,敢越俎代庖,直接问起陈冲后续安排来。 陈冲坐在席案上,给自己泡了壶茶,嗅着茶香轻笑道:“彦昌,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还带了一百金过来吗,一金抵万钱,也就是太守府还有一百万钱,买粮就是了。” 杨会哂笑道:“府君,还有一难便是,西河连年兵灾不断,地瘠岩厚,收成堪堪自给而已,要说存粮,如太原郡还有富豪大族倒多有存粮,西河郡却是一个大族也无,我等如今连买粮都不知道从哪里去买?” “彦昌,你这是从何说起啊?”陈冲故作惊诧状,随即笑了起来,一饮茶水,安然说道:“美稷那么大的大族你怎么能当作看不见呢?” 此言当真如拨云见日,杨会一听醒悟道:“府君要向匈奴人买粮?”说罢霍然起立,来回踱步思忖,自言自语道:“匈奴安宁多年,少受兵灾,人口连年滋生,听闻牛羊满山,稷黍满仓,确有积粮可售,只是匈奴并非我族,却不知会否售粮于我?” 陈冲笑道:“主簿此言差矣,匈奴人居并州约有百年,与汉民世代交往,其子民多会汉语而忘匈奴之语,这便是王化之效,只要我等诚心接纳,与其交好,不过售粮而已,又有何难?我闻归来百姓有言,多有匈奴售粮于贼军,吾等反不如贼军乎?” 说到这里,陈冲放下茶盏,感叹道:“难者,无非诚心二字,所以此行美稷,还得是我亲自去罢。” 而后他跳下席案,便开始整理行装,边整理边说道:“彦昌,我这几天过去,有几件大事要交代给你,你一定要办得漂亮,不能出半点差错。现在形势已经到了很危急的时刻,我们要朝夕必争。” 杨会见他雷厉风行,说准备就准备,不由疑惑道:“府君,不知何事如此紧急?” 陈冲不说话,抽出一份信件交给杨会。杨会一览信中信息,再看最后信末的“兄刘玄德”四字,不由得大惊失色,压低声音问道:“幽州出现如此巨变,可会牵连到并州?” 陈冲也低声笑起来,随后又叹道:“袁本初不听我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他明知道砸的是自己的脚,也只能硬砸了。东都的野心家真是多如牛毛,我每次离开东都,都自以身出疯人院,颇感侥幸万分。” 还没等杨会听明白,陈冲毫不喘息,对杨会接连下令道: “彦昌,你现在就做好准备,明天让三千郡兵护送反正的百姓,去我定下的地点扎营,给百姓的房屋我们先简单点修,足够避寒就行,要劝慰百姓,不要害怕艰苦,度过这个隆冬,我们明年再好好修缮一次。” “你再从河曲调一艘船过来,让郡兵们赶紧熟悉操练,这件事你要办得隐秘,让士兵们以二十人为一队轮流熟悉,一月后我便会让他们在那里强行渡河,这件事你最好让广元全程盯着。” “你还要派人去一趟河东郡,两件事:一件是请王使君宣称,他将要从上郡胡人借道,只等西河消息,旬月之内,西河便会出兵圜阴圜阳两县,我已下定决心,开春前必定平灭白波军。” “第二件事,便是问他能不能借粮,光靠匈奴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如有河东相助,明年我们才有十成把握保证百姓无忧。” “最后一件事,彦昌,除了调船之事你要隐秘作为以外,其他的事情,你全部给我大肆宣扬。张贴布告,通知百姓,五日之内,我要全郡的人都知道,我要去匈奴买粮。” 杨会连连记下,便告退离去,这下今晚算是彻底睡不成了。 陈冲带徐庶出得门来,又把魏延一起喊上,见府门口的大锅里已不再沸腾着如云的白气,周围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太守府还有点点火光,一只夜枭撇过头正撞上他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颤,忙嘤鸣一声,腾翅远去。 陈冲忽而察觉颊上丁点凉意,化为一颗水珠滚进自己的衣衫。他不由得肃然望向天野,已不见漫天的星光与那轮残月,只见太守府摇曳的灯火中,隐约可见上苍降下纷飞白雪。 中平四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wap. /94/94448/20930632.html 第十四章 五胡分次第 这是陈冲第一次前往美稷,与张刺史一行相距不过两月,但沿路的风景却已是大大不同。大雪纷飞之下,旷野一夜之间披上银装,天地茫茫,陈冲骑在青隗上远望四顾,不时可见身着皮甲的匈奴汉子挥舞着马鞭,成群结队地从路上呼啸而过,好似一股奔流狂涌,还有不少身为身份低微的牧奴们,尽管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也在严寒下勉力运送着物资。 陈冲一向轻装简从,此次也不例外,腰佩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上身披一件蔡琰手织的红裘大袄,让徐庶魏延带了些干粮,一人一马,再专门带一匹马携带金饼,几人走在路上,其余路过的马队都是行伍逶迤,显得他们颇是显眼。但如今非常时节,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商都竭力约束手下,因此一路上陈冲等人走得还算顺利。 行到河曲渡口,陈冲一行转眼望见湳水以南,匈奴人的营帐各自散居,毡帐似与草原上的牛羊一般不可胜数,陈冲沿着湳水一直行至美稷,才远远地望见军队的尽头。徐庶对他感叹道:“不意五万人马气势鼎盛如此,庶远观之下,心神摇曳,难以自守。” 陈冲笑着安慰徐庶,毕竟五万军马齐聚一郡之内,即使放在大汉也是极其罕有的大事。想征西将军段颎平定西羌,也不过万余人。当年王莽屯兵北疆四十万人马,结果导致粮草供给不上,于是流民四处,祸乱不止,而有绿林赤眉之乱。由此可知兵马并非越多越好,如果超出了国家将领的掌握,只会徒生惨剧而已。 于是一行人径直走向美稷城郊。 美稷城并非大城,但是美稷城郊的集市却是蔚为可观,作为匈奴王庭,美稷实际上也是整个南匈奴最为旺盛的大集市,不止是匈奴人在此聚集贩卖,不少并州汉商也会前来此处搏个富贵,甚至还有看见乌桓人、鲜卑人,这些人多半是因与原部族不合,于是转而投奔匈奴,最后在美稷集市里寻个营生。 如今整个并州六郡的匈奴都齐聚于此,美稷集市也得以空前繁荣。陈冲到了集市前,见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四处都是蹩脚的不蹩脚的汉语叫卖之声,他不由对魏延笑道:“文长,如此景象,真是让人欣羡啊,过两年,我要让离石也有这般集市。” 三人随即进入集市。美稷集划为四个大区,这点倒与雒阳不谋而合,只是贩卖物类却多有区别:东集乃是兵市,贩卖各种刀剑干戈,匈奴的炼铁技术尚不成熟,兵器远不如汉人锐利,所以在此处聚集的多是汉商,但除去匈奴的王公之外,却也少有人问津,畅销的到底还是匈奴人自产的牛角弓。 北集乃是粮市,除却没有稻米之外,此处粟米、小麦、大豆、黍面一应俱全。偶尔还可看见益州运来的茱萸与花椒,因为当下的腌肉味道腥臭,非得用香料才能压下异味,所以香料在粮市中备受欢迎,以至于价格节节攀升,陈冲看了也不免咋舌。 西集却是人市,匈奴这些年发展壮大,除去在北部遭遇鲜卑有所失利以外,其余方向均有所斩获,战胜所得的俘虏大多就当作货物贩卖,给人用作农奴牧奴,这当然不仅是有匈奴王公来此交易,太原乃至于冀州的豪强也常来此处购买胡奴,毕竟相较本地买的家奴苍头而言,胡奴体型更为健硕,吃苦耐劳,而且人生地不熟,想逃也无处可去,可以说第一等的优质奴隶。 南集马市才是陈冲此行的目的地。马市字如其名,主要是贩卖马匹,匈奴人世代放牧,蓄养马匹源自整个中亚,由是骑兵纵横天下,一度无人能当。只是鲜卑一统后,匈奴与西域沟通隔绝,并州马的质量逐渐不如凉州马,有衰落之象,但好在如今凉州大乱,并州马交易也得以复兴,陈冲给魏延买的并州马就是从此处运到的东都。 当然马市并不是单纯的马市,准确地说,应该是畜市。除去卖马之外,南集还卖有牛羊犬鹿,只是毕竟不占交易的大头,所以名声不显。陈冲正试图找人询问何处牛羊最优,忽听背后有一匹骏马嘶鸣不已,心中顿生警觉,急忙拉着身旁的徐庶往路边退去。 随后一匹肩高六尺的大马冲破马廊,奔驰于集市之间,堪堪擦过陈冲衣裘。陈冲只觉双颊仿佛被刀风卷过,隐隐作痛,还未来得及做出感想,又听见侧方传来几声惨叫,人群一片骚乱,相互推攘着给那匹大马让开道路。 陈冲这才看清那匹大马的模样,通体如墨,唯有眉眼之间一朵白云,背长腰短,四腿筋腱如虬,漫步视人群如无物,马首高昂睥睨嘶鸣,俨然陆地龙虎、人世马王。 而后才有一人慌张从破碎的马廊中跑出,看见大马毫发无损方才安下心来,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叹道:“余勒都思,余勒都思,你可是要害惨我啊,即使不愿为人驱使,也不至于此啊。” 那名为“余勒都思”的大马低首看向他,又长嘶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即慢步踱回马廊。推攘的人群这才松懈,除却被大马伤及的几人,路人们逐渐如常往来。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随之回廊,不料陈冲忽而把他叫住:“朋友,那匹马是你家的马吗?” 那人诧异地回头,见陈冲立在原地,如同被冰雪僵直了一般,随即仔细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笑道:“这位汉人朋友,你却是说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当户而已,哪里能有这般好马?只是我确实负责照顾于它,不知朋友你有何指教?” 当户当然算不上小字,匈奴诸部除去为首的诸王与诸骨都侯,往下只有两级官僚,第一级为管理户籍的且渠,负责缴纳赋税的卜氏,第二级便是训练士兵的当户。当户虽然是匈奴的基层官僚,却往往管理着百名以上的聚落。这位当户言下之意,只不过是他背后还有大靠山罢了。 但陈冲当然不会惧怕哪个匈奴靠山,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而义愤,他强咽下怒火,指着瘫倒在街道上呻吟的胡人说道:“那当户大人,你照顾的马在这里踢伤了四人,你竟然能视若无睹,一声不吭吗?” 那当户好似头一次听见这种话,他的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又打量起在一旁躺在雪水里的四名胡人,他们衣着破烂,只不过堪堪足以避寒而已,一人小骨外折,一人捧腹呻吟,还有两人直接昏死过去。 陈冲听他说道:“不过四个羯人而已,畜生一样的东西,也值得大惊小叫吗?”,此言当真是火上浇油,陈冲向前几步,如松般立在当户面前,喝道:“四个羯人不也是人吗?你算什么东西,比他们更像人?我看你连畜生也不是!你背后的首领是谁?把他叫出来见我!” 四周人群本多已退走,却不料还能产生争端,不由好奇驻足围观。这个马廊又身处马市要道,未久,来往的人群便将两人围得不见边际。但他们倒也不是和陈冲一样义愤,反而多用一种敌意、冷漠、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陈冲,倒似是与这名当户是一伙的。 这个当户倒是毫不生气,反而嘻嘻发笑,假模假样地给陈冲鞠躬道:“看来这位汉人兄弟是第一次来美稷,却不知是哪里的大族子弟?好教您知道,这处马廊却也不是别人的,隶属当今左贤王于扶罗,在下不过是左贤王一名小卒,可整个匈奴将来都是左贤王的财货,不过一二杂胡,死便死了,左贤王自己都不介怀,何须老兄劳心?” 陈冲看到他这惺惺作态恶心人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这也算是个在胡人树立威信的机会,这倒让他心神平复,问道:“那请问这位当户大人,却不知左贤王何时归来?我想与他拜见一二。” 当户见他听闻于扶罗之名,反而不为所动,这种反常的情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是远来的大族汉商也没有人敢得罪匈奴左贤王,未来的匈奴单于,这让他忍不住开始猜度对方的身份,只是陈冲一行人虽然气度不凡,却也没有大队随从,让他无从猜起,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老实道:“左贤王今日与左右日逐王前去五原会猎,如阁下需要求见大王,可留名谒住处于我,待大王回来,我自会知晓阁下。” 陈冲帮魏延徐庶二人把伤及的四名羯人背上马背,随后掸去身上沾上的泥水,笑道:“名谒却也不用,你就告诉他,新任西河太守陈冲陈庭坚前来拜访,还望大王自重,西河太守自不能像护匈奴中郎将般把单于给换了,但换他一个左贤王,还是绰绰有余!” 围观众人一阵喧哗,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名当户也好似被一块骨头卡住了喉咙,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庶魏延领着马向集外行去,看见他们面孔上的肃然正气,路人仿佛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所驱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临别时,陈冲冷冷地回望了那名当户一眼,说道:“这里是大汉西河郡,百姓不分胡人汉人,都是我陈冲治下的子民,按汉律,纵马市集本是违律。等左贤王回来,我希望你再把之前话语再说一遍。” 那名当户浑身一颤,仿佛被一剑封喉,随后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wap. /94/94448/20930633.html 第十五章 谈笑无贵种 陈冲等人离开马市,陈冲安排徐庶去粟市买些应急外敷的草药,随后检查其几人的伤势。有一人应当是推攘之时直接失足,后脑着地,算是一个脑震荡,并无大碍,但另外三人都不容乐观,一人是小腿骨折,一人是肋骨断裂,还有一人非常棘手,却是脊柱脱位,剧痛之下直接昏死过去。 等徐庶回来,带来的有直接能敷贴的药膏,草药,有些还是陈冲没有吩咐的,什么针线,小刀,也都买了一些,还找马市的汉商借了一辆马车。救人有时就是在与死神赛跑,但陈冲的医术只能说是有经验而非高超,他把四人抬进车内,勉强先让还呻吟着的两人止住痛来,而后才问他们的住所在何处。 肋骨断裂的那名羯人满怀感激地介绍,这几人原本都是一个部族的羯人,只是他们几人负责帮部落的且渠贩卖些牛羊于马市,周边本来还有一些同伴,只是慑于左贤王的威名,不敢有所动作。现如今陈冲带四人离开马市,同伴也应该跟随在后。陈冲是察觉到身后还有些许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但人数不多,也就不以为意,原来是与他们同部族的羯人,那就好办多了。 于是转身直接将七八个羯人唤了出来,让他们照顾下自己的同伴,而后自己驾着马车,让一人在前指路,后面的羯人领着马匹,去寻找他们的部族。 这些羯人汉语都说得很流畅,高于大多数匈奴人的水平。他们的祖先多是从西域被匈奴人迁居而来,祖先的语音早已不知是什么模样,匈奴话也不愿熟学,越是弱小的部族越是对大汉心生憧憬和仰慕,所以这些年来,羯人是匈奴诸部中汉化最高的部族。得益于此,陈冲一路驾车一路询问羯人的近况。 一名羯人算得上是个世事通,抢先介绍说:如今羯人在匈奴不在少数,约有三万余人,只是却并不集中,多分为各个小部落为诸王驱使耕种放牧,诸部中连一个当户也无,只能作为最底层任匈奴人欺压,不管是买卖征缴,羯人都是被剥削最狠的那部分。 他们这个部落在羯人中算是规模较大,越有四百余人,算是隶属于且渠部。且渠部的匈奴乃是匈奴人与西域人混血而成的部族,因为多会算数经商,多在诸部和王庭担任且渠,故称为且渠部。现任大且渠也正是出自且渠部,曾因常年居住在卢水,又被称为卢水胡。羯人和且渠部祖先多少有些亲缘关系,所以歧视也就少些,他们这个部落比其余羯人发展的也就好些。 “小人部族据长辈说,本是西域的石国人,所以我等也以石为姓,只是小人却也不知石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远在何处?又有多少人?但想来也不会是个大国,不然小人祖先也不会来到这里了。”这名羯人说到这里,悲哀之情现于言表,陈冲凝视少许,品味到这是没有祖国的落寞。 随即这名羯人的神色又渐渐转为惶恐,他对陈冲问道:“太守大人,如今您在王庭说出那番话,若是左贤王告与单于大人,欺压小人部族,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陈冲没有言语,魏延骑马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君是个好人,你且宽心,陈君不会撒手旁观,话说陈君在离石施仁政二月,赈济灾民,难道你等没有听闻吗?” 那羯人闻言稍稍宽解情绪,笑道:“太守大人的名声,不止是小人,整个并州应该都是知晓的。听闻邢太守卸任,大家都很好奇,来得会是谁,却不料来得是太守大人。我等部族的大人说,很多大王都因此心中惴惴不安。” “喔?”魏延好奇起来,问道:“陈君应当之前没有来过并州才是,你们也听过他的名声?” 那羯人说起来颇为兴奋:“小人记得应该是光和三年的事了,在那之前大汉天军曾经率三万突骑远征鲜卑,兵分三路,结果也被鲜卑人三路击破,连云中郡、雁门二郡也被鲜卑人占据,从那之后鲜卑人又先后南下三次,单于每战必败。从此部族们私下都传说:单于畏惧鲜卑,可能更甚于畏惧大汉!” “当时大王们都说,几十年内,鲜卑怕都是无人能制了。结果太守大人当时好像是和一名叫刘......刘备,对,刘备的汉室宗亲一路,带领八百骑兵从马城三天飞奔五百里,绕路奇袭弹汗山,杀入了鲜卑人的王庭,竟活捉了鲜卑的左贤王,听说鲜卑的单于一气之下第二年也重病去世。大王们听说这个消息,都非常震惊,时常说起太守大人和刘备的名字,都敬畏不已,说大汉到底还是强过鲜卑的。” 陈冲笑着摇首道:“鲜卑没有什么左贤王,也没有什么单于,只有大人与小帅而已,檀石槐自是重病老死的,也与我无关。”说起檀石槐,他也颇有感触,忍不住叹道:“檀石槐英明一世,却不料他的儿子却是如此草包,那时檀石槐正远征东夷,留下独子和连守卫王庭。和连连日作乐,弹汗山简直毫不设防,宛如薄纱,我和玄德才能一举擒获,得胜还朝。” 魏延在一旁不置可否,只说道:“陈君的功绩又岂止于此,只是边地夷人不知罢了。” 那羯人闻言略显胆怯,但见陈冲神情温和,随即振奋道:“那太守大人总是顶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听闻休屠大王都劝谏单于,多派人打听太守大人近日来的作为,千万不要与大人交恶才是。” 陈冲笑道:“那他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来到羯人的部落。这个部族显然很少有马车前来,几个孩童好奇地上前围观,远远近近也都投来一些目光。陈冲一边让和他说话的羯人去通知此间的首领,一边和剩下的人将伤者抬了出来,不料身边一个羯族幼童看见一名伤者大声哭了起来,不停地喊着阿父。 羯人的首领知晓了情况,赶紧带着伤者们的家属都赶过来,一边向陈冲道谢,一边安抚家属。这位首领不过三十来岁,名作石桑,身着非常洁净,却也不显富贵,听闻陈冲的身份,能不卑不亢,向陈冲致谢,没有任何巴结讨好的情绪。只是周围家属哭成一团,让他也很难不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来。 越小的部族,族人的生命与团结就越是重要,如今这个年代,骨折的话大多只能各安天命,运气好就恢复如初,运气不好说不得就终身残废,影响一生的劳作。陈冲问石桑道:“石兄弟你这里有无医师正骨?” 石桑无奈道:“族中有一巫医,能治些小病,但这种伤势,也只能愿上天保佑他们吧。” 陈冲还准备有专业的人来处理,这一听倒也光棍,干脆自己上算了。还以为匈奴常年骑马武斗,对治疗骨折颇有经验,结果是大失所望,他便借了一所毡帐,将骨折的伤者都搬了进去,升起火盆,烧过小刀,切开伤口,将淤血放出,敷上致麻的草药,而后将骨折处接上,包上两层柳树皮,再用帛布缠好。 只是这却只能治骨折而已,脊柱脱落对陈冲来说实在是束手无策。他既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手法,这种情况的手术无异于杀人,但不救治恐怕也活不过两月,陈冲纠结再三,最后还是痛苦地决定放弃治疗,只能给他多敷上草药以显示自己已尽力了而已。 等他再走出毡帐,已经是接近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陈冲如实将情况告知石桑,石桑神色淡然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并向陈冲致谢:“太守大人不仅愿意为我羯族鸣不平之音,又愿意纡尊降贵救治小胡族人,小胡何德何能呢?”随即将结果也告知伤者的家属,治好的羯人家属对着他连连磕头致谢,剩下一个妇女待在帐篷前无言哭泣。 陈冲看到这股景象,忍不住对石桑叹道:“我也只是与你我一样的人罢了,我比你们可能懂得多一些,但你们也有我所没有的品质,说实话,我很钦佩你们。而我作为一郡太守,治下竟然能出现如此祸端,这也是我之失职。” 这话说得非常稀奇,石桑忍不住笑道:“小胡在西河放牧三十四年,历任九任西河太守,大人您是第一位这么说的。” “哦”陈冲一边用热水洗手一边问道:“其余太守是怎么说的?” “我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诸位大人怎么说呢?”石桑露出苦笑的神态来,他忽而向陈冲行礼,恳求道:“太守大人,石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守大人应允。” 陈冲忙将他扶起,叹道:“石兄弟是哪里话,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情,陈冲都在所不辞。” 石桑抬起头,陈冲从他棕色的眼眸中,看到燃烧着名为憧憬的火焰,他问道:“石桑曾听大且渠说,太守大人是大汉最有学问的人,石桑边地蛮夷,未曾休沐文化,但一片向善之心可见,太守今夜可能在此留宿,与我一谈京师见闻?” wap. /94/94448/20930634.html 第十六章 从头论英杰 草原的夜晚,陈冲也不是第一次渡过。只是像今天这样,几百个人围绕一堆如小丘般熊熊燃烧的篝火,用着不下于火焰的炙热目光看着他,这倒是头一回,仿佛间陈冲彷佛觉得自己不是来演讲,而是来上火刑架,但又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普罗米修斯盗火之时,是否也是这样一番心情。 石桑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倒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为他不愿在此过夜,只是他没想过会有羯胡问自己京师见闻,特别提出这个请求的,还是一个从未离开并州,一生为匈奴驱使的羯胡族长。但既然有人问这个问题,陈冲也乐于去解答。 雪已经停了半日,石桑挑了三只肥羊出来,在一旁穿过烤架炙烤着。几个羯人幼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手指无意间划过嘴角的涎水,陈冲看着他们眼神温和。羯人长相上和汉人匈奴人都有较大差距,多须深目,但在孩童时,不同颜色的瞳孔里,对美好的向往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陈冲坐在人群中对石桑笑道:“谈见闻,我恐怕在这里一刻不停地说上一个月也说不完,石兄弟,你想让我从哪里说起呢?” 不等石桑说,一个羯人少年先问他说:“太守大人,雒阳的人是不是吃得穿得都比我们好得多啊,我看过有汉商从我们这经过,那衣服说是丝绸织的,在太阳下能发亮,我听说摸起来跟水一样,那是真的吗?” 陈冲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确实是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衣物御寒就够用了,穿得奢侈并不能让人显得高贵。实际上汉人大部分生活与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并不比他们生活得更差。” 那少年吃惊地瞪大眼睛,显然对陈冲的话不敢置信。陈冲摇首笑道:“在你们南边不还有汉人都饿得在造反吗?我听说他们应该常来这边贸易才是,他们和你们比起来,难道看起来好得多?” 这却是实话。白波军肆虐西河,哪怕是羯人,也多少见过几面,只是他们除了相貌以外,衣着饮食各方面都与自身太过相同,以至于羯人甚至没将对方当过汉人。 石桑看着那少年退下,方才递给陈冲等人一碗酪浆,笑道:“南方的汉人其实大部分都挺和善,特别是他们的首领郭大,除了长相凶恶些,却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陈冲接过酪浆,见他又皱眉回忆道:“但他手底下有两名大将倒是名声颇坏,一叫杨奉,一叫韩暹,小胡听说颇有几个部族受过他俩的抢掠。” 陈冲将酪浆一口饮尽,用袖袍擦拭嘴角,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石兄弟,你还没有和我说你倒底想知道什么。” 石桑又给陈冲斟满,叹道:“我们羯人还流传有祖先的歌谣,只是时间太久,我们却已连歌谣的意思都不能知晓,更遑论自己家乡何处。这里便是小胡的家乡了,小胡既是匈奴的臣民,也是大汉的臣民,可小胡对匈奴算是略知一二,却对大汉并不知晓,所以小胡想请大人给我等说一说见闻,说一说大汉如今有何英雄人物?” “你想听什么样的人物?”陈冲望向石桑,这话让石桑面露迷惘,稍后回道:“我听路过的汉人曾和我倾吐:如今大汉遍地英豪,可惜如今天子不修德政,不然社稷复振,易如反手!太守问我想听什么样的人物,我却答之不上,太守随意言之,石桑听之便是!” 说到最后,他眼神如火,陈冲看着他面色坚毅,随即笑道:“既然如此,便非常简单了。我便对你说说我非常佩服的几人吧。我每次与他们交谈之后,都常常自愧不如,正好比手入清水,方觉满手污泥。” 石桑诧异道:“听太守之意,言者皆为高洁之人?” 陈冲颔首喟叹道:“石兄弟,身处浊世,高洁何其不易?非英雄不能为之。 我有一友,身高非常,伟力无匹,能虎口拔舌,刀劈山岩,我所识者少有人及。但最令我心折的,乃是他一诺千金。当年我与诸友在雍丘围剿黄巾时,斥候里有黄巾死间,让我等误以为城中有人响应,我派他领一百兵士入城洽谈,随后才发觉事有蹊跷。当时我汗如雨下,如置釜中,急忙点出五千人马,急行三时辰,前往攻城,但城中足足有三万黄巾!他入得城中,只有一百人,如何撑得住呢?” 说到这里,陈冲神色沉郁,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焦急晦暗的夜晚。石桑听得神往,不禁问道:“莫非此人拼死奋战,战死当场?” “如此固然令人敬佩,却也只能算得上烈士,算不上英雄。” 陈冲回过神来,摇首否定,继而笑道:“我这好友临行前,曾与我说:‘此行破城,如探囊取物,君入城时,我开门迎君!’当我赶到雍丘城前,他已入城六个时辰,等我遥遥看见城门,只闻远方传来奔逃之声,脚震如雷,烟尘弥漫,等我靠近城门,只见他倚门拄刀,浑身浴血,身后尸身盈街,陪他入城的一百兵士,只剩下十余人,人人带伤。但他仿佛寻常,一捋长须,对我笑问:“君言有异,我言如何?” 石桑闻言不由奇道:“难道这位英雄在城中坚持了六个时辰?。” 没等陈冲回答,一旁的魏延忍不住率先答道:“正是!那可是关司马成名之战!那日关司马发觉不妙,在城中先声夺人,直接带领百人冲杀至城门处。以车木为遮,贼军少箭矢,只能与关司马刃战,关司马身披铁甲,夺下一马,与贼人来回厮杀,手刃不下百人,贼人为之气沮,待我大军赶到之时,贼军恐慌难止,弃城而逃,我军一战而克陈留郡。如今整个中原都流传‘关虎’的名声呢!” 石桑听罢,闭眼冥想当时金戈铁马,血肉横飞,几人在城门前挡住万人的场景,不由面色发涨,耳后生风,叹道:“如此英雄,胜过百万雄兵,恨不能一见!” 周围一些羯族孩童围坐一边,同样兴奋地高呼:“关虎!关虎!” 陈冲接过一只羊腿,有些烫手,又包上一层麻布,笑道:“有机会的,估计明年你便能见到他,只是云长脾气孤傲,没几个人受得了。” “非常之人岂能用非常之理度之,小胡理会得。”石桑整顿情绪,继而又问道:“如此英雄人物,中国可还有胜者?” “云长这样人物,如今哪还有能人物能胜过?”陈冲咬下一口肉,咀嚼完继续说道:“只是世间英雄,各有奇处。”他斟酌片刻,又说道:“广陵臧洪,亦是英雄。” “亦是勇武之士?”石桑问道。 “臧子原虽说亦修射艺,但文质彬彬,哪里算得上勇武之士?”陈冲摇首否决,随后又叹道:“但子原心坚如铁,虽是战场厮杀的老革,也难以比拟。” 石桑先是失望,随后又为之一振,问道:“太守何出此言?” 陈冲扔下手中的骨头,感慨道:“子原与我在太学熟识,他为人沉闷,却并非拙于言论,而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时中常侍孙璋在太学试图招揽他入幕,太学之中,他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无钱财,常侍相招,常人岂敢不应?” 石桑不知常侍地位,听得有些迷糊,徐庶在旁边解释说:“常侍在朝中权势远胜帐中大且渠。” 石桑恍然,继而问道:“此人拒绝了?” 陈冲摇首道:“他还是赴宴了。当时我等并不因此看他不起,只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孰料他晌午赴宴,夜里却又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人头。” “原来他事先查得孙常侍一党羽恶行,在宴会上忽而暴起杀人,当众斫下其首级!在场有护卫数十人,一时全看呆了,无人敢动。他便当场将其丑行公之于众,其中有妖言一罪,如若天子闻之,可诛其九族。以致孙常侍面红耳赤,口中诺诺,连连与其撇清关系,只能任由子原离开府邸。归来时子原面色如常,将首级悬于横梁,随后鼾声如雷,徒留我等神色惊异,愧不识人。” “好胆识!”石桑由衷赞叹,不禁饮下一口奶酒,继而赞叹道:“好胆识!听英雄举止,令人胆酣不能止,多亏太守,小胡也算知晓什么算是英雄了。” 但见他拿出胡笳,对夜空吹奏,一股雄浑苍茫的响动在天地间跳跃,如同山河的脉搏,神话的心脏。 那是本属于草原的乐曲。 几名羯人随之唱起陈冲从未听过的歌谣: “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他看着身旁的徐庶魏延等人还迷茫着,又看见远方西河的山川迂回跌宕,与草原截然不同,所以让他不断想起登顶弹汗山时远望的茫茫草原,两百年后,将有一首短歌为中原汉人们不断地吟咏,这让他不禁将这首短歌附和进奏乐中: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陈冲低声喃喃道:“不过是从头再来。” wap. /94/94448/20930635.html 第十七章 抵剑换牛羊 第二日一早,羯人的居地外忽而传来萧萧车马声,这不由得让他们颇感惊奇,西河太守借一辆马车前来族内都是头一遭,还会有谁前来这个匈奴最底层的小部族呢?于是不少族人好奇地聚拥在篱栏边远望。 待他们遥遥望见一副织绘出展翅雄鹰的黄旜,他们的神色便逐渐从好奇里透出惊惶来。这非是展翅高飞的雄鹰象,却是雄鹰掠地而过,利爪欲合的逐猎之象。 白鹰展翅,赤爪蓝翼。黄旜雄鹰随风猎猎,时隐时现的锐利鹰眼摄人心魄,但更摄人心魄的是大旜下的单于。羯人们一哄而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才开始不禁猜测单于因何而来。 徐庶昨夜喝不惯酪浆,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睡去,如今还没有睡醒。但魏延倒是毫无不适,照常早起舞剑,剑光如云,陈冲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听到响声,陈冲眯着眼也随之望去,除去大旜之外,还有几十甲士随行,兵戈在旭日下熠熠生辉,衬托得中间四人威势无匹。 很显然,这四人只能是寻觅陈冲而来。但陈冲看见这个阵势,倒也岿然不动,魏延练剑练得忘我,陈冲便也浑然当没人来过,转首继续看魏延舞剑。但石桑作为匈奴治下臣民,却是万不能如此作态,和陈冲魏延招呼一声,便向前去迎接问候。 等石桑将四人带领过来,与陈冲一一相识,陈冲方与这位,第一位由大汉改立的匈奴单于,正式见面。陈冲打量羌渠单于,第一印象是他难做单于,虽然看上去身体仍然康健,但腰腿间都有肉眼可见的赘肉,太平时节会消磨人的意志,陈冲一向知道这点,但能在一个人的神色上有如此明显的体现,他却始料未及。 而羌渠单于对陈冲的第一印象却非常讶异。虽说早已知晓新任西河太守年纪不大,但当一名六十的老人当真看见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太守时,还是会忍不住心里恍惚,暗自感叹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与他同行而来的三人,分别是左贤王于扶罗、休屠王挛鞮呼利拔,以及大且渠且渠智牙斯。四人相互寒暄一番,原来那个当户得知自己冲撞了陈冲,连忙上报羌渠单于知晓,羌渠单于得知此事,即刻便派人将于扶罗从五原追回。 又因石桑的部族隶属于大且渠,而休屠王美名在外,喜好英雄,便又将这两人带上,以表敬重之意,羯人以单于一行威势惊人,却不知单于真正出行的场面宏大罢了。如此说来,确也体现了单于对此行的重视与诚意,陈冲也不好厉声作态。 回首间,陈冲见于扶罗走向前来,他连夜赶回,身上的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手中抱有一方漆盒,于扶罗颇为尴尬,但也不失热情,见面便向陈冲行礼讪笑道:“不知太守远临美稷,在下却是招待不周,让手下冲突了太守,特以此礼向太守致歉。” 陈冲接过漆盒,摇首叹道:“大王何来冲突于我?我只是叹息大王不珍惜子民,人命如何,不可以钱物衡量”话未说完,陈冲将漆盒打开,血腥气随盒盖骤然腾起,夹杂些许尘土,但仍然盖不住血肉腐烂的味道,这是一股陈冲熟悉的味道,让他险些喘不过气,陈冲的内心顿时升腾出巨大的不安,看向漆盒中的“礼物”。 不出陈冲所料,确是那颗“当户”的头颅。昨日还颇带些趾高气昂的面孔,如今已闭上双眼,但咬破的嘴角还是可以看出他生前最后的懊恼和痛苦。昨日石桑曾与他说,匈奴人都愿死在马背上,没有无力与哀伤,只有一腔热血。此人也会有类似的不甘吗? 陈冲将漆盒闭上,不顾身旁匈奴贵种们的诧异神色,将它置于地上,跪在布满草根的泥土上,端正地跪拜再三。随后又将它抱起,叹道:“我不杀君,君却因我而死,是我之过也。” 这一通礼拜让于扶罗颇为不安,还未等他说话,又见陈冲正色道:“大王,以我汉人习俗,当全尸下葬,其灵方能安息,不知大王可知此人躯在何处?”于扶罗不意陈冲竟是这等反应,只好讪讪回复道:“太守莫忧,其躯已交予其妻。” 陈冲便将漆盒递还给于扶罗,嘱托道:“那还请大王将首级交还家属,死者为大。当户固有一时之失,但罪不至死,我所为者,无非公道二字,羯人非是牲畜,当户非是家财,如果你我将百姓如此蔑视,大汉与匈奴甥舅之邦,又焉能国祚长远呢?” 在场众人神色各不相同。羌渠单于见陈冲并无敌意,神色放松下来,而休屠王呼利拔则眉头紧锁,左贤王于扶罗显然是大不以为然,但碍于陈冲身份,由自己有曲在先,不敢直言反对,只是收下漆盒,尴尬应是。 大且渠看向陈冲的神色倒是立刻柔和许多,对陈冲说道:“大人此言,乃是正理,我听闻大人原是大汉博士,学富五车,如大人有闲,且渠部欢迎大人常来讲学。” 羌渠单于却没有更多反应,松了口气,叹道:“陈太守只身前来美稷,却不入王庭一叙,可是嫌我年老,匈奴粗陋?小王对太守大人倒是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啊。”陈冲摆手回道:“单于客气,在下只是事先与刺史有约,刺史专管征调之事,在下绝不插手,虽有一晤之心,但也得公事为上。” 休屠王挛鞮呼利拔闻言,背靠毡帐,颇有兴致地笑道:“大人如此说来,小王倒颇有兴致,大人与刺史有何龃龉?竟不能插手征调之事?” 陈冲倒也不隐瞒,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一向是唯一的,如今征调已接近尾声,再出现什么情况也不会因他个人而改观,便将自己在雒阳的言语与诸王一一道来。其实核心观点就只有两条:一,不需要匈奴,只需要起复皇甫嵩,就可以战胜乱军,稳定西凉;二,征调匈奴,耗费巨大,且废立单于之事两国已生间隙,远征西凉非是匈奴所愿,恐使横生祸端。 当然,幽州最新乱况陈冲还是隐下不言,如若让匈奴人知道这个消息,必当以为征调难行,引起新的祸乱。 一番娓娓道来后,几人都对陈冲好感大增。不管真假,能做出替匈奴考虑模样的西河太守,除去陈冲以外,他们也找不出前人了。羌渠单于随即笑道:“既如此,那大人为何还要孤身前往美稷集,难道美稷集中还有大人这样的名流也没有的奇珍吗?” 陈冲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欣然谈到:“山河秀色,各有不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雒阳自也不是什么都有的,就像贤王会猎仍要去五原,而不是美稷一样。但陈冲此行,所求非是奇珍,在下是为西河百姓冬日衣食而来。” “哦?”挛鞮呼利拔奇道:“我听闻刺史广调诸君钱粮于离石,而今太守竟无粮可用?”陈冲神色如常,淡然道:“如今征调在先,在下却也不能坏刺史大事,只能先另想他法,如能求购于诸位,在下自然是感激不尽。” 羌渠单于挥手示意一直在旁沉默的于扶罗前来,指着他对陈冲笑道:“如今我部交易,都由他主管,太守不妨多与我儿言,我知郡南人口寥寥,区区冬粮,却并非难事。” 于扶罗整理了下情绪,顺着单于的话对陈冲道:“小王却不知太守欲买粮草几何?”陈冲数起一根手指,轻笑道:“我欲从君处,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不知可否?” 于扶罗听闻这个数目,顿时抖擞精神,春光满面,连语气都忍不住殷切了几分:“还望太守周知,这可并非一个小数目,却不知太守能拿出多少钱来。”说到钱字,他的语气都快飞扬起来,眼中的金光都险些让陈冲不能与之对视。 陈冲让魏延去马车中取出金饼。魏延解开包袱,将一百金饼堆在地上,黄金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于扶罗的嘴角在忍不住上扬,可他强自按捺下去,继续说道:“太守大人,你如果买一万羊羔,这一百金饼已然足够,但如果还要买一万羊牲,一千耕牛,可还差得远,至少要再出三百金方可。” 三百金,魏延满是忧虑地望向陈冲。他也是随陈冲看过西河账目,如今只有把刺史府打劫了或许才能凑出这些钱来,如今除却这百金,陈冲身上空无一物,如何能再拿出三百金? 却见陈冲解开腰间佩剑,对于扶罗淡然笑道:“贤王也不用担忧,如果是金饼,陈冲是一块也拿不出来了,但我身上价值千金的物品,却还是有的。” 剑刃离鞘,一股寒气凛凛而生。陈冲将青釭剑横置身前,剑柄云纹层层,剑锋薄如蝉翼,众人的神色在剑刃上清晰可见。陈冲将青釭剑向前信手一挥,却连风声也无,正当众人疑惑间,最上面的金饼忽而断为两瓣,再看陈冲手上剑刃,却仍是完好如初。 陈冲笑道:“这是我好友曹操,也是大汉太尉曹嵩之子,赠与我的,他生平素爱收藏宝剑,这把青釭剑乃是他千金求得,与另一把倚天剑并称双绝。我却不敢将它卖与贤王,只求将此剑暂抵三百金,押于贤王,待我明年凑得钱财,再用千金买回,还请贤王成全。” 于扶罗本就性爱奇珍,不然马廊中也不会有那样一匹宝马。他见如此宝剑,当真是心痒难耐,连连答应下来,接过宝剑置于怀中,活像抱着一个婴孩。 陈冲看着他这副欢喜模样,又看向已经老迈的羌渠单于,心中却是忍不住悲叹:单于有此左贤王,恐是难以善终。 wap. /94/94448/20930636.html 第十八章 纷纭皱白波 如若现在提起白波军,那自然还只是并州的一股小患而已。他们以大河为屏障,以山峦为拦阻,虽然人数不少,但也限制了他们的破坏力。让朝廷以为他们不过是与黑山贼、青徐黄巾等黄巾余党一般,空有数万庸众,也不过是寻常匪患而已。 但出身并州,长期与杂胡聚居的汉人们,拥有着中原难以想象的斗志。冰冷的风霜教予他们自强,贫瘠的土地教予他们坚韧,迭起的群山教予他们乐观,滚滚的黄河教予他们豪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灵魂强度远远高于其它乱军,并且在后世将一度震惊天下,只是结局也远比其余乱军惨淡。 后世人说白波谷,多以为白波军经略河东时建造的白波堡为白波谷,这实乃误会。当下的白波军的老巢一直在西河郡内,只因圜水过对龙岭汇入大河向南数里处,大河上游积沙在此处堆积出一块天然的积沙滩,形成两道飞沙堰,大河之水陡然而清,竟能看见清水白波,故称对龙岭下滩涂为白波谷。 当然,如今的白波军已经攻克圜阴圜阳两县,自圜水以南,河东以北,尽数为白波军所攻占,再招揽并州、凉州、河东等地的逃民,此时的白波军已经今非昔比,并州刺史张懿来这里吃了两次亏,便干脆当作没有这帮人。白波军也井水不犯河水,两帮人都过得自在逍遥。 如今张懿得了朝廷的调令,在美稷忙得热火朝天,更是没空理会他们。但白波军如今却也是纷纷纭纭,整日整备工事,操练士卒,如临大敌。 午时,圜阳县城,郭大指挥着士卒们将城东角的望楼加固,加紧制作答渠,又往兵库增添了些箭矢以作备用,并叮嘱手下的小帅道:“你们在这座望楼上设一个常哨,分为四班轮换,夜里的人尽量挑眼神最亮堂的,不要最后官军到门前了才反应。”那小帅慷慨应是,转身去找自己的弟兄,郭大便站在原地眺望着手下们行事。 不料忽而肩上被人拍了一记,转身望去,却见杨奉全副武装,铠甲齐全地站在身后。只是嘴里咬着一块胡饼,手里拿着一块羊肉,胡髯中全是饼屑,显得颇为滑稽。只听杨奉笑道:“郭兄,都午时了,你还不来吃饭,几位弟兄都等急了,你不介意我先吃上吧。” 郭大这才发现已经日上顶空,他手揉两目,淡然说道:“这都是小事,杨兄。同袍都尚在劳作,我等却先行用膳,当年大良贤师还在的时候,是绝不会有如此情形的,我看他们把粥饭端上来就过去了,你再让胡才他们三个等等。” 杨奉听得这些大道理,也懒得和郭大继续下去,几口将胡饼吃完便往城楼走去,神情大是不以为然。他心想大良贤师那一套要是有用,黄天早就实现了,大伙如今都会在河东雒阳过酒肉不断,美女环绕的好日子,兄弟们一人一个将军,哪还至于因为区区一个太守而闹这么大乱子。 城楼里此时正坐着三个汉子,分别是韩暹、李乐、胡才,俱是白波军渠帅。他们倒不像中原习俗那般分席而坐,反倒是与匈奴习俗一般:几人围绕一个大桌,胡坐胡椅,桌上盛着些羊炙与胡饼,上面撒着些西域来的香料,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杨奉入下席来,又拿了一块胡饼,径直掰开,露出流着蛋黄的肉馅,撕下一口,对三人笑道:“郭兄还要看弟兄们吃上了再过来,让我们先吃。我们几人好不容易都聚上一次,下次见面估计就是明年了,我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韩暹听到这里,便就直接动手,一边吃一边笑道:“杨兄你倒是宽心,我最近是被手下们折腾得寝食难安,感觉自己这两年富贵养的二两肉,是全被折腾完了。”杨奉听到这里,挤眉弄眼地玩笑道:“老韩,我看你现在倒是吃得很香嘛。” “听不到那些烦心事,才知晓自己腹中空空!” 两人旁若无人地玩笑起来,李乐胡才两人继续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少许,胡才叹道:“杨帅,如今陈冲向河东王邑借兵两万,要在正月进剿我等,大敌当前,郭帅体恤士卒,乃是正道,你却失之轻佻了。” “方才两万,能做甚事?”杨奉端起一碗酒豪饮,顺下口中饼食,笑道:“当初张懿带着并州三万大军前来,也不过围了两月便撤军退回太原。” “岂能如此轻敌?郭帅自河北归来时,常骂陈贼,天下皆知他知兵,唯独你杨奉以他为刍狗。” 胡才再次劝说,不料却激起杨奉心中不满,他怒骂道:“河北之事,本就荒谬。大良贤师以百万之众,竟束手待毙?如今事过三载,天下教众旋起旋灭,唯我白波与黑山屹立不倒。黑山拥众六十万而我军不过七万,可见我军强为天下之首,陈贼如何能有作为?!胡帅莫慌,我胸中已有定策。只等郭兄前来,我再说与尔等听。” “陈冲如何没有作为?他在西河的为政对你丝毫无损?”郭大刚好走进门来,脱去裘衣,改批了件长袍走入桌席。看见桌上美食,他不禁又皱眉道:“杨兄,我和你说了几回,如今连年严冬,不宜如此铺张。” 杨奉摆手笑道:“没事,郭帅,大不了剩下的都赏给弟兄们。”郭大厉声呵斥道:“你说得什么话,谁也不是吃残羹冷炙的命。”郭大作为白波军的总帅,还是颇有积威,杨奉连连应是。 郭大叹了口气,也知道他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便对李乐胡才两人说道:“你们也赶紧用餐,冷食怎有滋味。”五人都是粗犷汉子,吃饭自然是风卷残云,不过一刻,大家便是酒足饭饱,只是确还剩下些许,杨奉看着郭大笑道:“我让人帮忙热热,给我几个曲长送过去。” 郭大自是无话可说,等他折腾完毕,郭大便肃然道:“我想诸位应该都得到消息了,陈贼被任命为新任西河太守,甫一上任,便视我等为大患,先是赈济两月,引诱西河乡民叛离我军,又向河东借军万余,合西河郡兵约两万,欲在年初征讨我等。我召集诸位前来,一是询问诸位今日损失如何,二是商讨退敌策略。” 李乐已经事先和其余渠帅统计过,此时直接作答道:“郭帅,我等已经合计过了,我们五部估计共逃离八千余人,但陈贼的影响绝不止于此,我看诸部听闻陈贼赈灾的消息已经斗志涣散,如今陈贼又放出带人为灾民垦荒设县的消息,人心动摇啊,我看陈贼哪怕不率兵前来,我军也很难持久啊。” 郭大抚须沉默少许,问道:“陈贼垦荒设县的影响有如此之大?” 说到这里,李乐也是苦笑,他叹道:“陈贼精通攻心之计,将垦荒之地设在蔺县以南的一处河滩前,正与我部隔河相望,我部每日都可见对岸炊烟升起。对岸的郡兵还时常向我等喊话,说是如若反正,来年太守还有牛羊相赠。诸位身在圜水,影响尚小,但我部已是人心背离,我已经强令我部离开大河,否则不用等到年初,我手下部众,将十不存一。” 郭大听得浑身发冷,只能又多给自己披上一件袍衣,叹道:“陈贼向来如此惺惺作态。也罢,如若当时官府也能如此善待我等,我等何至于用性命一搏呢?李乐,那你先把你部军力缩回白波谷,那里是我军根基,即使两县有失,我军还可以卷土从来。” 李乐应是,杨奉却是不识趣,用刀鞘敲击桌案,厉声道:“李兄,何苦如此,要有乱民不识趣,非得再逃回官军,那你一刀杀了便是,明正典刑,正好立威,还有谁再敢说个不字。” 郭大瞥了杨奉一眼,却是不加理会,继续道:“河东那边传来消息,王邑也确实从两月之前便开始日日整军,看来河东出兵之事应是无误。我等确不可小觑,毕竟这是正统的三河骑士,非寻常郡兵可比。” 三河,指的是河南郡、河内郡、河东郡。朝廷禁军,多是从三河抽调,只因三河富庶且武风昌盛,兵精甲足。皇甫嵩当年提三万三河骑士,半载横扫黄巾,覆灭张角张宝一党,天下震怖,三河骑士的威名也得以深入人心。民众私底下也常常议论,说一万三河骑士顶十万大军,与后世的满万不可敌颇为类似。 这无形间给其余四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郭大见众人一时沉默,便问道:“如今还有月余时间备战,诸位可有良策与我?” 胡才先说,他字斟酌句,缓缓说道:“河东军前来,想必必是从上郡绕道而来,如此才能使我军无法以大河为屏障,而西河军还是得从河曲处渡河,他们兵分两路,我们不如率先进入上郡,派一部渡过延水,等河东军渡河后夺起军辎,便可让河东军不战自退。” 郭大思量片刻,觉得不能成行,否决道:“我们与肤施铁弗部匈奴交情一般,如今匈奴正为官军所征调,恐不会为我行此方便之门,想法虽好,却不可行。” 韩暹寻思出一计,颇为自得,随后笑道:“不然,我们还可趁陈贼等人不备,从河曲强渡,如今并州郡兵尽集离石,太原空虚,我部可横穿吕梁,直指晋阳!我闻张燕等余部纵横于黑山之间,有六十余万众,我部与其互为犄角,如何?” 郭大继续否定道:“韩兄,此计如在夏秋之际,尚可如此,如今正值寒冬,我等率部翻山越岭,远去太行,恐怕一路中冻毙之人数不胜数,伤亡过大,得不偿失。” 说完,郭大见李乐神情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犹豫不定,随即问道:“李兄,有何高见,不妨说来一听。”李乐方才缓缓道:“我看陈贼不是嗜杀之人,要不我等虚以委蛇,假意投降,渡过这个严冬,说不定有几分可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沉默,郭大忖度之间站起,在空寂的城楼内来回踏步,随即摇首道:“李兄所言,以常理而言,未必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止已见多了官军,更深知陈贼秉性,此前诸行皆是陈贼诈我之计,我等若降,便是带大伙自投罗网,绝不可行!” 杨奉也随之起立,朗声道:“诸位怎么如此悲观?我有一计,可令陈贼速速退兵,而且我军不止可以转危为安,还能大赚一笔!” “计将安出?”众人齐齐望向他问道。 杨奉刀刻桌面,作为大河,以三碗作为美稷、白波军、河曲。随后刀指美稷笑道:“我在美稷安排的手下报告说,陈贼正在美稷买粮,似有两万余头牛羊,他正要以此收买西河人心。等他买齐牛羊,运回离石,非得七八日不可。” “而且我听闻,他此行只带了三百来个护卫,大部分郡兵正如李兄所说,正与弃民垦荒,等他率牛羊渡河之时,我率一千骑兵,突袭河曲渡,可全获牛羊,最重要的是,我等正可将陈冲一举擒获!如此良机,岂能坐视?” “以陈贼为质,河东军也将投鼠忌器。”郭大喃喃,随即颔首赞叹道:“如果真如此,杨兄此计确是好计!” wap. /94/94448/20930637.html 第十九章 飞骑劫河曲 时近十一月底,大雪虽说纷纷扬扬下了两三日便停下,但西河的温度仍正如空中落石一般骤降。河南下游的黄河据说已经泛起冰凌,然而大河上下,毕竟以西河此段最为湍急,大河流经西河郡内,两岸悬崖绝壁,竟有十余处峡口瀑布。由是黄河封冻,也以此处最晚,约还有一周左右。 一旦大河封冻,白波军引以为屏障的天险也就成为官军围剿的捷径。当然,后世中不乏有人不惜民力,强行征召百姓在冬日去凿冰复河,但这种工程对当下的白波军还是显得太过浩大,即使侥幸功成,光冻伤造成的减员他们也不能承受。所以定下计策后,郭大杨奉抓紧时间,挑选出五千精锐,配上棉衣皮甲,再调出五千匹战马,整顿少许后,便星夜出发。 从美稷那里得来的消息杨奉已经核查过三次。不只是杨奉,郭大以及韩暹的线人只是稍后便也得到消息,与杨奉所说一般无二:西河太守陈冲带重金前去美稷求购牛羊,如今已在美稷驻足五日,又调来三百卫士,将在后天驱赶羊群渡过河曲渡口。 以五千骑兵去进攻三百人,说实话这已经不是狮子搏兔,甚至可以说是巨象踏蚁。杨奉本人提议是只用一千骑兵便可,但郭大以保守起见,认为陈冲素有令名,如此重大的事项,不大可能只有三百卫士,说不得河曲对岸已经有人马埋伏接应,不可大意,于是将此次突袭的人马加到了五千,即使交战出现意外情况,五千骑兵也足以应对。 能够多带领些人马,杨奉自无不可。毕竟此战的目的本意是生擒陈冲,手下越多,生擒的把握也就越大。他带领军队先沿着圜水一路东行,因为圜水两岸环境实与大河类似,两岸也全是高山峭壁,只有圜水两岸滩涂较为平缓,适合骑兵前进。 一路上山峦叠嶂,每当圜水不得不沿着基石划出一道曲线,便可看见一处滩涂上坐落着一座村落,这也是整个西河的常态。所有的收成都来自山水之间冲击而成的一个个滩涂盆地,也得益于此,西河的攻守也非常明了,沿着河流攻取滩涂盆地,一但掌握了一整条河流,便可自成一脉,难受约束了。 杨奉带兵奔驰,到达圜水与大河的交界处,此处是白波军最重要的一处隘口,名作洼石。出口处最多可容纳十人同时出入,郭大在此处布置了七千余人,张懿数次带兵前来攻打,就是在此处损兵折将最多,可谓是圜水的生死隘。但黄河封冻后,洼石的作用便会大大降低,郭大已经计划撤去部分兵力。 而洼石以北,便基本是匈奴的地盘。白波军与匈奴私底下已有过约定,只要不劫掠匈奴军队驻地,他们行动便也与匈奴无关。杨奉便一路听着大河滔滔之声,沿着大河北上,最终在距离河曲渡口数十里的沙峁停下,遁入山林之内,一边派出斥候打探,一边等待陈冲的到来。 之所以选择在河曲渡劫击,也是充分考虑到匈奴人的态度。如今匈奴驻军包围美稷,多达五万余人,一旦在半路攻打陈冲,陈冲可逃往匈奴军中寻求庇护,白波军不可能强攻匈奴人来索要陈冲。而河曲便不同,是官府和匈奴协商之后,双方不得在此驻军的一个中空地带,白波军可堂而皇之地进攻,而且半渡而击也正合兵法,所以说白波军如果想要生擒,也唯有进攻河曲渡这一个选择。 等了一日,斥候便已回来报告。毕竟上万的羊群是一个非常大的目标,远远望一眼便能得见,也不用担心观望被人发现。斥候报告说,陈冲一行人又在最近的美稷匈奴军中驻足半日,两个时辰前方才动身,估计会在夜里开始渡河,可能是顾忌白天目标明显,夜渡大河不易发现。 杨奉赞同斥候的意见,笑道:“这也是好事,夜里确是视野差一些,但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们,你帮忙吩咐下去,夜里出林后不要打火把,这段路我们都走熟了,也没有什么石子,夜中摸黑突袭渡口!” 等到酉时,趁天空还有最后一点光晖。杨奉带军出林,一轮明月渐渐点破天幕,在大河滔滔的掩护下,五千人马屏气宁神,向着渡口开始蓄谋已久的行动。 河曲渡口乃是一片巨大的滩涂,在西河郡,要么只有东岸是滩涂,要么只有西岸是滩涂,如河曲这般两岸都如此平缓的渡口,确是仅此一处。这都有赖于两岸重重遮挡的山峦,逼迫大河不得不放缓流速,来回蜿蜒。但也正得意于这些参差的山岩,在河曲渡口的南部,一处巨大的突出部将渡口北部的视线隔绝,无法得知对岸滩涂的背后,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形,简直是天然的奇袭地点。 杨奉一边前行一边向下发布命令:以一部两千人径直冲击渡口,夺下所有船只,再以一部两千人向西抢占辉口,辉口乃是渡口前往美稷的唯一山路,如此一东一西,陈冲一行就无路可逃,自己再自带一千人围堵,甚至不需冲杀,如此绝境之下便能让陈冲不战而降。 前方,就在前方了,绕过前方此处山崖,便是大胜之时!想到这里,杨奉只觉胸中豪气纵横,一腔热血在沸腾不止,他顿时一声长啸,那啸声如拨云见日,随后他张口朗声道:“兄弟们,随我冲阵!拿下陈贼好过冬!” 绕过山崖,豁然开朗,雪白的月光洒在河曲两岸,白波骑士们正看见满地的羊群在渡口来回拥簇着,他们不是第一次看到上万的羊群,但是能够劫到如此多的羊群,对他们来说,仍属。陈冲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远没有眼前活生生的羊群来得贴切,白波骑士们欢喜不已,也随之附和道:“冲阵!冲阵!” 五千骑士的冲锋就好比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陈冲远远地看见他们冲进渡口,又看见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一路朝着自己奔驰而来,他几乎刚刚只能聚集起此前的三百名卫士,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指挥,前路,后路便已经被堵死。 已经没有逃跑的空间,无论是陈冲还是杨奉都做出相同的评价。所以陈冲干脆就站在羊群中间,默默注视白波军们在眼前任意行动。 杨奉看着手下们完美达成自己的目标,心中忖度哪怕是郭大前来指挥,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不禁又有几分得意。大部分骑士们完成目标后,见到羊群中的陈冲等人没有动作,便下马来哄抢最外层的羊羔,这也是首领之前的许诺。不过这些本来应当回到圜阳再考虑,但杨奉见即便如此,陈冲也无路可逃,便也任手下们作罢。 他脱下头盔,带上数百嫡系,从人群中看出携有银章青绶的便是陈冲,于是叉着腰向陈冲慢步走来,却听陈冲隔着羊群朗声道:“不知将军是白波五帅中的哪一位?我听闻贵军中能指挥精骑的唯有杨奉杨帅、韩暹韩帅与郭大郭帅三人,你我虽是敌军,但陈冲素来向往英雄豪杰,还请将军勿要嫌弃。” 杨奉听闻停下脚步,笑道:“陈府君倒是好打听,不错,我正是杨奉,但陈府君有一句却说错了,像陈府君你这般做事做得大张旗鼓,倒也不需要我等五帅,便是我手下一个屯长也能将使君你生擒。” “喔”陈冲听罢不免叹道:“杨帅怎能说出如此小觑陈冲之言,难道陈冲不能自裁吗?” 杨奉听罢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久才抹着眼泪笑道:“陈府君说笑了,杨某见过的府君不多,但杨某见过的县君倒是不少,却无一个如府君这般言死的。何况陈府君如若想死,何必还在此处与杨某多说废话,难道还要我动手?” 陈冲闻言不免神色黯淡,低首叹道:“贪生怕死,确实难做一个好官。”但他又抖擞精神,迎着月光,抬首对杨奉说道:“但杨帅却是看错了我陈冲,我现在能与杨帅你谈笑自若,自然是因为我已设下埋伏,能够反败为胜。” 杨奉听闻抬首四顾,月光晴朗,使他能够清晰地远眺,渡口对面静寂无人,通往山间的辉口也被自己抢占,自己与陈冲之间唯有这上万羊群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他不由得笑道:“陈使君若有其是,险些使我误以为真,只是如此天罗地网,你就算在百里外有埋伏,又能如何呢?” 他上前两步笑道:“君已在我掌心,我自无忧。” 话未说完,羊腿的间隙间忽而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杨奉的脚踝,向下猛地一拽。 杨奉应声而倒。 在混乱的场面下,羊群中倏忽间立起一个个人影,他们身批羊皮,面孔上涂满湿沙看不清表情,在晴朗的月光下,人影彷佛鬼魅舞动。 陈冲对着偷渡而来的三千将士下令道:“堵住他们来的隘口,给我全部拿下。” wap. /94/94448/20930638.html 第二十章 单骑入圜阳 在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环境下,陈冲并不需要太多花哨的指挥。 因为伏击的地点,不仅是杨奉等人精心考虑定下的,也是陈冲仔细思量后的结果。 河曲渡如今三面是绝地,而陈冲一声令下,在羊群中埋伏的郡兵无论纪律队形,如蜂拥般向杨奉来时的山路涌去。 仓促冲锋,本无队形阵型可言,远远看去,与流民流窜几无差异,如若是两军严阵以待,可以说是遍地破绽,善战者甚至能将郡兵一波击垮。 但如今白波军却分散谷中,神色惊惶,不料自己竟被人伏击,士气为之一沮,又无将领振奋士气,只能各自做鸟兽散,却又无处可逃。 唯一能稍作抵挡的,只有杨奉的亲兵,不过百余人,他们见杨奉被捉,立即反应要夺回杨奉,但短兵相接,人数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几乎瞬间就被淹没了。 魏延便在最前处,趁白波军反应不及,先声夺人,一刀砍下一名骑士的人头,飞身上马。身下坐骑吃了一惊,扬蹄嘶鸣,径直将还飏着鲜血的无头尸体抖落下去,周围的白波将士无不为之胆寒。 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对同伴说道:“快回守路口!回守路口!” 已经晚了。原先白波军从路口中冲出,并没有派人留守,而是尽数冲进河曲渡,待他们放松警惕后,陈冲忽而发力向路口冲锋,取得了时间上的优势,一步慢,步步慢,反应过来的白波军士直接被这孤注一掷的冲锋碾成一滩肉泥! 烟尘降下,散乱的白波军眼睁睁看着陈冲夺下路口,重整队形,而己方仍无法完成整队,一股绝望的情绪无法掩盖地涌上喉间。 “打出我的旗帜!”陈冲对徐庶说道。 徐庶颔首应是,将两杆绛底蓝边的云纹旗在月光下高高扬起,依稀可见左书“于赫有命”,右书“始兹革新”。 白波军士大多并不懂文字,但见两旗招展,西河郡兵军阵严密,士气旺盛,都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战意全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河曲渡的这一战并不能算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至少从形式上而言,它更像是一场闹剧。从白波骑士飞骑入渡,转而到埋伏的郡兵突然一击,进攻的一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反击。 当然,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西河郡兵几乎毫无损失地将白波骑士生擒主要是有三个原因:一是事发突然,几乎所有骑士都以为已经完成了包围以及生擒的目标,心里已经放松警惕,甚至下马扔掉兵器来争抢战利品,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他们唐突之间再鼓起勇气战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整个白波军已经毫无士气可言。 二是兵力分散,杨奉自以为有绝对的优势兵力,所以将兵力分为三股,一左一右一中想将陈冲团团包围。从想法上来说不坏,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就是把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一字长蛇阵。而陈冲将郡兵集中在一处,一鼓作气,将正对他的杨奉嫡系冲跨,抢先占住杨奉前来时的山路,白波军事实上已无路可去。东侧的渡口通向官军掌控的大本营,西侧的山路则是通往单于庭,没有一条是回家的路,白波军完全失去了战意。 三则算是意外之喜,当然也可以算是军队主帅的差距。杨奉在还没完全甄别敌情时,竟然只带着几百人试图穿过羊群与陈冲对话,眼神还不好,一名郡兵刚好埋着头在他右前方,他视而不见,被郡兵突加偷袭生擒得手。导致陈冲指挥郡兵作战时,整个白波军无人指挥,军队乱作一团,完全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更别说此前他纵容士卒下马抢掠,毫无军纪可言,从这点来说,他也难说是一名称职的指挥官。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没有最后的结果来得真实更有说服力。五千白波军,除去少部分向美稷方向逃去,还有些许会水性地试图泅渡河曲渡,约有四千八百人在郡兵“缴械不杀”的高呼声下投降。整个过程下来,郡兵受伤不超过五十人,更没有一人死亡,当然,对白波军而言这个结果也是好的,总计除却三百来人受伤外,只有跟随杨奉站在最前方的五十来人阵亡。 双方就好像进行了一次武装游行,很滑稽地由人数更少的郡兵方获得了全面胜利。归根结底,还是陈冲在运筹方面远远强于白波五帅,这次战斗完全就是一次陈冲的官方钓鱼,饵大钩直,成功钓出了杨奉这条大鱼。 杨奉这条大鱼如今被五花大绑,在三人的看护下不断挣扎,像是在河岸上还在做垂死的挣扎。陈冲看也不看,直接指挥魏延道:“文长,给他一下,打晕就行,我还需要他有大用。” 魏延此刻对陈冲的态度那是如视神明,干脆利落地应道:“好嘞!”随即大步迈到杨奉面前,伸腰劈腿,做舒展筋骨状。杨奉看着他这副浑然不把他当人的模样怒道:“小子,汝欲奈乃公如何?” 魏延大喝道:“正要你小子吃乃公一拳!”杨奉当下看到一个碗大的拳头飞入眼眶,“哐当”一声,那真是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齐齐乱飞,最后一齐化作漫天金星闪闪发亮,而后一口气喘不过来,杨奉应声倒地。 魏延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拳下俘虏气若游丝,回身对陈冲笑道:“陈君,这一拳保证这小子两天醒不过来。你却要用他做什么?” 陈冲笑道:“我还要带他去干一件大事,如果此事成了,接下来我在西河才算能真正施政。”他随即又对几个曲长吩咐道:“你们几个人,各带上一个俘虏,去一旁的密林询问他们的军令,告诉他们,只要是真的,我不禁会对他们既往不咎,而且不吝赏赐。还愿意当兵的我给他升官,不愿意当兵的我会给他分田。” 曲长们应声离去,魏延纳闷道:“如此大胜,陈君,您还要贼军军令做甚,只要过了两日,我等大胜的消息传到圜水二县,想必贼军有了提防,军令肯定也要更改。”说到这里,魏延瞥了眼一旁晕倒的杨奉,忽而思路贯通恍然大悟,低声道:“陈君你要带兵伪作贼军奇袭二县?” 陈冲见他思路敏捷,也忍不住为魏延高兴,笑容满面,但却摇首说道:“奇袭二县是行不通的,在此地多时,你也应该知道,圜水两岸逼仄,布防重重,我等用军令此时奇袭洼石尚可,想要一口气打到二县,却是绝无可能。” 魏延倒是并无不满,他天天观摩地图,如今对西河的地势已是了如指掌,继续说道:“如能掌控洼石,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有何不可呢?我等把握洼石,再召唤张使君从西侧包围,对两县便是关门打狗之势,贼军坐困愁城,必败无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陈冲颔首赞叹,但随即又否定道:“只是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了,必须速速解决白波军,不然幽州方面的消息传到美稷,我军还在城下围困,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此时却是已经智穷了,不知陈冲下一步将如何去做。但一旁沉默不言的徐庶却大惊失色,连连规劝道:“先生不可如此,孤身犯险,而贼军胸无仁义,大败之下穷途末路,势必会泄愤报复,一旦先生遇险,西河之事又能有何作为?” 陈冲心中感叹,徐庶不愧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能够猜到自己的真意,他宽解徐庶道:“元直此言差矣,干大事岂能惜身?如今我能有此大胜,不也正是以己为铒,以身犯险吗?我闻郭大素有仁名,我又有杨奉为质,想必我推心置腹,他必不能将我如何。” 徐庶语气激昂,断然否决道:“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先生此战以有心算无心,看似危险,实则必胜。而前去圜阳,人力有时而尽,只先生一人,生死全操于贼军一念之间,如何能成?如先生定要行此击,元直愿代先生行之!” “元直你且稍息。”陈冲伸手轻拍徐庶肩膀,让他把一番话语咽下。五名曲长已问得军令回来,陈冲让他们先互相印证一遍,除去一人有错外,其余四人均能对应,陈冲非常满意,表彰了他们一番后让他们继续整编俘虏。随后才对徐庶正色道: “元直,你去是绝不可行的,说降此事,最需诚意二字。你如今尚未及冠,在贼军眼中不过是孺口小儿,我派你去,如何取信于乱军?” 徐庶还欲再说,陈冲却又神色黯淡下来,叹道:“而且我多次与你说过,人之善恶,非是天成,荀子说性恶,孟子说性善,皆是偏颇之词。更多是随波逐流,顺势罢了。如果世风向上,则人人皆向善,世风向下,则道德沦丧。我等不可以为贼军乃天生作乱之人,如能苟活于田亩,又有几人愿悬头颅于刀刃?因此我等所为,一要开启民智,二要敢为人先。” “改善世风,就当有人敢为人先,做先锋,为世人榜样。要先损己利人,才能取信于人。元直,你一定要记住,不惧天,不惧鬼,不惧死,不惧流言,不惧错,只惧自命高人一等。我一人之生死,与西河千万百姓之生死,孰重孰轻?如果分辨不出,你就可能铸就大错!” 徐庶低首不言,魏延也终于明白,陈冲是准备带着杨奉,孤身一人前往白波军大本营进行谈判,魏延倒不像徐庶那般激动,反而斗志昂扬道:“陈君怎能一人干这般大事?延当与君同往!” 陈冲望着正被驱赶至河边的白波骑士们,淡笑着否决了魏延的提议。他说道:“如今这里还有五千俘虏,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文长你去通报张刺史,说这份军功我愿分他一半,让他派人过来,将这些俘虏全部移居到垦荒地去,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说罢,他又把青隗的缰绳递予徐庶,揉着他的头笑道:“元直,不要这么丧气。重视敌人当然不是坏事,但是我们也要相信人心,至少,你要相信我。难道在你眼中,老师是一个这么轻松就会死掉的人吗?” 听闻此言,徐庶抬首诚挚道:“不止是学生所想,先生所有弟子,都以为先生乃是三代未有之圣贤,孔孟何足道也。龙首于先生,不过一俗称耳,学生愿以身为烛,但能燃出先生片刻之光华,便心满意足矣。” “好!”陈冲闻言朗声长笑,在俘虏们半是沮丧半是担忧的眼神里,在郡兵们半是崇拜半是敬畏的目光中,他换上一身白波军装,骑上杨奉的坐骑,将杨奉捆在马背上,随后纵马扬鞭,又制住坐骑。 他手指着天上正长放光明的启明星,转身对徐庶笑道:“元直,你且待四日后,太白如今日初生,便是我回到离石的日子了。” 说罢他策马转身离去,消失在山岩之后。 wap. /94/94448/20930639.html 第二十一章 白波真猛士 前去圜阳的路走得并不轻松,遍地都是石砾与软沙,尤其在天时转寒的情况下,黄河沿岸的道路更加难行且逼仄。陈冲一边策马一边瞻仰两岸悬壁裸露的嶙嶙山岩,时而有倔强的枯枝挺立迎风,这引起他无穷的欣赏与豪情。 当然,这种豪情很快就被陈冲抛去,毕竟作为伪装来说,惟妙惟肖并不仅仅指身上的衣装,还有神情与状态。 在到达洼石前的两里地外,陈冲特地停下整顿情绪,对着溪水给自己面孔上涂抹尘沙,用些碎石在自己手腕裸露处划伤些许血痕,再等伤口凝结出血痂,再把还昏沉着的杨奉背到自己身上,将他双手环过自己脖颈,最后用草绳绑住,这才宣告完事大吉。 随后陈冲一脸惨淡地驾马奔向洼石。驻扎在洼石的白波军远远地看见有一马一骑,颇为高兴,还以为是杨奉带军大胜先行派人回来告捷。结果等陈冲满身落魄地靠近洼石,方才让他们顿生不虞之感,几个哨兵拦下陈冲向他询问军令,陈冲早已准备完毕,自然是一一对应,随后几人便问起军情来。 陈冲倒也光棍,操着一口河东腔,直接将当时的情景几乎原样直白地告诉给了洼石的守军。唯一有修饰的点就是杨奉被官军偷袭,杨奉的嫡系拼死抢下了昏迷不醒的杨奉,给他们挡住官军,让他带着杨帅先行回到圜阳,通告郭帅消息,时间紧急,只怕不日陈贼便要兵发大军围攻我等了。 洼石守军尽皆失色,又认出了陈冲背上的伤者确是杨奉,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连忙又给陈冲换了匹好马,目送他过关远去,等到不见踪影了,守军又互相私语道:杨帅前日出军之际,意气风发,连他的坐骑都好似要遁入云天般,却不料一行回来,却形单影只,只剩下这寥寥两人了。 陈冲自是不知道这些,但过得这一关,他颇为振奋。因为这意味他伪装非常顺利,直到圜阳之前,也不会再有关卡盘问。陈冲索性一边飞驰一边打量沿路的村庄,相比离石城郊,此处的人烟反而更加繁密,秋收已经结束,不少茅屋前挂着才备好的腊货,虽然不多,但仍然可见人们依然在精心准备自己的生活,安逸与清闲,彷佛不是身处在乱军之中,反而是生活在世外乐土。 到得傍晚,圜阳城便在圜水旁依依在望了,圜水对岸的圜阴城,也隐约可见。与美稷城这种就不修缮直接送给南匈奴的小城不同,圜阳圜阴二城本就是与离石一样可容纳数千人的城池,加上白波军攻占以后郭大为能长日固守,还将圜阳城向东多修了一层东郭,虽说城墙自是比不得离石高厚,但却也能容纳万人长时间坚守。 陈冲赶到圜阳城城下,只看见城郊房屋空空如也,四处狼藉,显然是已经尽数搬迁到城池之内。城池上四角望楼火炬如林,由下向上望可见人影憧憧,而楼下城门早已紧闭,显然是已经做过坚壁清野,随时作战的准备。 望楼上有个哨兵瞧见陈冲,于是向下对他呼喊告知,现在已经到了宵禁时刻,如果想要入城,需要报告所属何部,由同伴来认领。陈冲于是趁机对他呐喊,说是他乃是前日与杨帅袭击河曲渡的士兵,如今有前线紧急军情报告给郭帅,如今杨帅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尔等先放下一根绳索,把杨帅拉上去,没有问题再让我登城,时间紧急,洼石要是失守你们也要负责。 哨兵听闻杨帅重伤不醒,那自然俱是面无颜色,匆匆从城墙上用绳索系住一个竹筐放。陈冲将杨奉从身上解下,放入竹筐内,再看哨兵将杨奉拉上去。圜阳城里的士卒都是见惯了杨奉的,哪里会不认得?自然是对陈冲信以为真,将城门打开,让陈冲骑马进入。随后又叫了一个曲长来,让他领着陈冲前去面见郭大。 这个曲长一走来便让陈冲眼前一亮。只见他身材威武奇伟,颧骨高高隆起,双眉好似飞刀,刀眉深埋之下,眼光凌厉如寒锋。让人不由得一见面就笃信,此人无论勇武德性,都是上上之选。 但闻他向陈冲自我介绍道:“在下徐晃徐公明,这位兄弟你有军情汇报,跟着我走便是。”陈冲自然是欣然应允,还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徐晃注意到他的目光,威严的面孔却神色柔和,他笑道:“如何,我身上是何处有虱子不成?” “哪里。”陈冲摇首叹道:“徐兄如此体态,令我感慨,如若我能如徐兄一般,此战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残。”徐晃顿时脸色肃然,向陈冲拱手道:“还正要向老兄请教前日战事,这五千人都是我军壮士,怎么唐突之间败得如此之惨。”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行路,徐晃听闻战况,又忍不住说起自己对战事的见解,虽然出身义军,但他却少有的口齿伶俐,心思敏捷,他问得越多,陈冲答得越少,只道有些事只能面见郭大之后再禀告。实际是心知再说下去,自己一定露馅不可。 等过了两刻,走过东郭,进入原本的圜阳城内。徐晃领着陈冲带进内城的城楼里,走到阶梯的一个转角处,徐晃对陈冲笑道:“郭帅就在上面的城楼内,我没有调令不便进去,兄弟你便自己进去禀告吧。” 陈冲含笑应是,走至徐晃身前,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上楼间,陈冲忽而心中警钟大作,随即察觉脖颈处横生一股凉意,几乎是本能之间向后退下三步,随后便察觉一道劲风擦过,眼角处瞥见一个硕大的拳头飞驰而来,正要命中自己的额骨。 仓促之间陈冲躲无可躲,只能赶紧弯腰躬下,堪堪躲过这一拳。但随后便感觉到一股千斤大的巨力把自己冲撞起飞,原是徐晃变拳为踢,膝盖正好撞在陈冲的腰腹之间。 但他还未来得及惨叫出声,徐晃已经变出拳为环抱,将陈冲紧紧锁住。这一锁之下,陈冲又觉自己彷佛被巨蟒缠身,五脏六腑都承受着接近破碎的压力。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即刻被徐晃制住动弹不得,胸腹间的剧痛让陈冲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一根。 他艰难回首,正望见徐晃如寒锋一样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徐兄,何至于此?” 徐晃本以为还要苦斗一番,不料竟拿下得如此轻易,这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但他仍然冷笑道:“对官府刺客,只能如此。”说到这里,他再用上几分劲力,让陈冲不禁面色惨白,连呻吟也不能了。 如此下去,陈冲几乎要痛晕过去。但他深知如果第一次不能见到郭大的面,后面再见几乎就无用了,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话语吐出:“徐兄......我身上一无刀剑,二无弓矢......如何能是官府刺客?” 徐晃见他在如此剧痛下还能如此坚持,不由有些惊异,便松下几分力道让陈冲微微喘气,但还是冷笑道:“你休想诓骗我,你的口音不是西河口音,是假仿的河东口音,寻常弟兄听不出来,你却不可能瞒过我,如非官府的人,何必假仿河东口音?而且我本就是杨帅亲随,只不过前几日有事外出,未能参与突袭,你能抢救杨帅,非是亲随不可,可我却从未见过你!还想面见郭帅,你只有一个理由,必是想行刺于他!” 陈冲喘过气来,大呼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徐兄说对了一点。我确是官府的人。只是我却不是来行刺的,徐兄你看我哪里携有兵器?我是西河主簿杨会,奉如今西河太守陈冲之命,乃于贵军郭帅议和换质的。” 这话倒是大大出乎徐晃意料,但他细细思量下来,反而觉得非常有道理。如果行刺之人不会武艺,也未免太过滑稽,而且他将昏迷的杨奉带回,如是行刺,也显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但如是使者,倒是体现出诚意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了几分信任,放下警惕,松开陈冲,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搜了一统,确实没有什么兵器。只不过拉出几份布帛时,又被陈冲按住手,陈冲笑道:“还望徐兄留情,这都是太守想与郭帅谈判的密约,还是让我先呈上给郭帅看罢。” 徐晃见此,心中终于笃信无疑,冷笑着松手道:“想不到主簿大人别具一格,竟敢一人闯来我们白波军内,官军真当我们心软,不敢杀人吗?” 陈冲重新整顿衣冠,抹除脸上的尘灰,而后叹道:“徐兄,府君非是当义军心软,只是相信义军也是讲信义的人,所以安排在下前来,希望双方能够最终永息兵戈,城墙上不必再有如此多的甲士,城郊外也不必有如此多流离的百姓,如若能永世修好,那是最善!” 徐晃见他抹除尘沙,一脸的文质彬彬,冷哼一声哂笑道:“主簿此言,是欺负小民不会说话了,如若不是官府老爷草菅人命不修善政,如果能有太平生活,谁又愿意把这大好头颅寄予弓矢之上?” 这话大逆不道,却符合陈冲的感想,他不顾胸腹剧痛,向徐晃一拜,随后叹道:“天下如此,朝廷如何能无错,只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随府君堪堪上任,正是不想重蹈前任覆辙,还百姓一个太平生活,才孤身前来此地,还望徐兄为我带路引见郭帅。” 徐晃见他言辞恳切,眼神中尽是期望与痛苦,想到一个文官不远千里前来敌阵之中,也确实罕有,便也心软了几分。说到底,他也和他口中的人一样,如果能有一个太平生活,谁又愿意作乱呢? 但他面色还是毫无改变,语调不带起伏地说道:“那你且跟我来吧,你如有任何恶念,杨主簿,我就让你看看邢纪张懿也闻风丧胆的手段!” wap. /94/94448/20930640.html 第二十二章 往事拦来路 出兵以来,郭大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刚用过晚饭,他又点上油灯,研究此次出兵有何不足,虽然事先已经讨论多次,但多年培养的警觉告诉自己,只要不是身处战阵之中,小心谨慎总是无错的。 这也不由得他不谨慎,陈冲的名声他不止是听说,更是亲眼所见,对中平元年的黄巾军来说,陈冲二字约等于兵败。 当年黄巾起事虽然仓促,但堂堂百万之众,遍布大江以北,虎牢以东,中原几非朝廷所有,天下为之胆寒。 可孰能料到,在朝廷募集大军之前,三月之间,陈冲与刘备几人募得三千铁官徒,从东平起兵,日夜不歇,南征北战数十役,竟将三十万河南黄巾尽数驱往河北。 等到皇甫嵩带大军赶到巨鹿之时,黄巾虽坐拥百万之众,但师老气衰,无处就食,大良贤师又病情加重,一时无人敢战,竟全军向汉军请降。 如果不是皇帝短视,黄巾几乎就此尽灭于一役。 对如此人物,郭大一想到自己似乎能将其擒获,怎叫他不心中激昂,又辗转反侧? 好机会!但机会又太好了,以至于郭大有几分难以置信,虽说已经派去杨奉这样的老将突袭河曲渡,但郭大还是本能地询问自己,这样真能成功? 按惯例来说,此次行动本应该是郭大自己带队奇袭,但他鬼使神差之下,同意让杨奉带队。现在郭大思量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冲有难以言明的恐惧,无法与之真正作战。 而杨奉带来的一切消息都来得刚刚好,但有时候战机就是这样,你错过了就不会再来,甚至会因此万劫不复。但不用这个策略,郭大也拿不出更好的战法破局,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闯下去。 一场会战的时间往往只需要半天,如果是突袭,需要的时间更少。算算时间,这一场奇袭也应该有了结果,不是在今晚就是在明早,就该有使者回来通报了。 郭大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胜了固然最好,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坐守坚城,总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少不得要再多死些弟兄,这本就是战争不可违抗的规律。 在西河一郡内,白波军自然是远远强过官府,但却不能全军压上渡过黄河远征离石。且如今并州官军尽数汇聚于离石,少说也有三万之数。 自己虽有七万余众,将所有男子压上战场也不过是四万余人,人数不能拉开差距,而官府又兵甲精足,战场对峙,胜算实不在自己一方。 如今匈奴在北方听候皇帝差遣,数万骑兵集结于美稷,更让郭大犹如芒刺在背。七万余众,就算是在大良贤师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一支数目不小的渠部,可现实却是他被逼迫在西河一角,全然没有伸展与回旋的空间。 如若匈奴与皇帝反目,义军联合匈奴,一切便都盘活了!郭大忍不住如此联想,只是他几次派人联络生意上的老主顾左贤王,左贤王却顾左右而言他,礼物是全盘照收,但嘴中是毫不松口。这让郭大倍感受挫,只能将心绪暂且收拢,继续盘算能否在城中多修建一座瓮城。 忽而听闻门外传来脚步声,郭大抬首问道:“是杨帅的信使回来了吗?” 站在门外的徐晃犹豫片刻,随后嗡声回道:“禀郭帅,来得是西河主簿杨会,奉陈贼之命来与郭帅和谈,带来的还有我军在河曲渡大败的消息。杨帅已经随他一起被送回来了,我已看过,并无大碍,只是吃了一记重拳,估计明早才能苏醒。” 郭大听完先是沉默不语,但神色反而颇为放松,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最后神色黯淡。 知道自己大败,总好过一无所知,有谈判总好过刀剑相迎。即使遭逢大变,但他之前内心中悬着的那块重石,终于落下。他放下手中油灯,卷起地图收进书阁内,随即一边整顿神情一边对门外说道:“公明,那你让那位主簿进来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至少我从未想过,陈龙首有朝一日会对我开出什么条件。” 房门打开,徐晃带着陈冲走进屋内,郭大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杨主簿年纪轻轻便已为太守左右手,让人艳羡,不知是何处大族子弟?” 陈冲没有回答此问,反而先仔细地观察这现任白波黄巾第一领袖。郭大年龄约莫有四十余岁,鬓角隐约可见星白,裘衣下的面容和身形都稍显干瘦,不似徐晃那般魁梧,但他站得挺直,似乎丝毫不因战事的失利而感到颓废,反而涌起无穷的斗志。 这是一个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打倒的人,陈冲心里下了判断,于是他先行礼,随后说道:“我奉使君之命前来与郭帅协商,非是玩笑,事关西河数万百姓,以及义军之前途,还望郭帅思之慎之。” 此番言语并不足以打动郭大,他见惯了生死,更见多了官吏,心肠不说硬得如铁石一般,也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他坦诚的。 他只是淡然问道:“主簿既然敢孤身前来,想必是手中握有相当的筹码,但非是郭某自夸,白波军久战尤存,自是有一番过人之处。西河是什么光景,郭某是西河人,郭某是明白的,如今我军占据圜水二县,背靠白波谷,军力人力财力都远超太守。不知太守欲以何说服?” “也说不得是相当的筹码。”陈冲向前几步,正视郭大道:“实不相瞒,这一战太守以身为饵引义军出动,布下伏兵,将义军一举击溃,几乎全部擒获,除去有几十人逃去外,几乎尽数被俘。在下相信郭帅对这五千精骑都是悉心培养,还不至于毫无所念。”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郭大的眼角微微一跳,知晓前线失败是一回事,但战事失败到这一步又是另一回事。郭大非常清楚,这五千人全是军队中坚,全被俘获是义军所不能承担的。 他本来以为大败之下至少以骑兵之能还可逃出部分,孰料竟是全军覆没,他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埋怨杨奉的念头,反而先又涌起了熟悉的挫败感,以至于他忽然想起当年与之奋战的战友们。 但究竟只是一念之间,他很快又镇定如常,眉角几乎丝毫不动,对陈冲淡然说道:“如何?陈龙首派主簿前来的意思,是欲向我立威耶?亦或主簿觉得郭某乃是无胆鼠辈,不敢拿主簿的人头作为还礼?” 陈冲却摇首笑道:“郭帅,在下敢孤身前来此地,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来贪图片刻口舌之快,只是确确实实想向郭帅表示使君的诚意。使君看重郭帅,所以先托付在下放还杨帅。而且现下俘虏的这五千义军,只要他们想回来,过些日子我们自然也会放还,并不阻拦。” 这番话倒是石破天惊,郭大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径直问道:“为何?此前并州刺史张懿多次与我军交手,死伤无数,西河官场上下,都当恨我等入骨。陈龙首放还我五千弟兄,无异于大大得罪了张贼,他不惧人言吗?” “刺史不过一庸人耳,有何可怕?”陈冲说到这里,郭大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最终又强忍下去,且听他继续说道:“使君所惧者,无非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使君收揽六千余灾民,已是竭尽所能,再多五千义军,却是力有未逮。使君仁厚,不愿因衣食再出现人间惨剧,所有自会将义军放还。当然,愿意留下的,我们也会尽力为其谋一条生路,还望郭帅见谅才是。” 陈冲言罢再拜,但郭大一时间陷入沉默,徐晃脸色怪异。这些话实在是过于反常,以至于两人都难以置信。能够招抚百姓,保民平安的好官大汉自然不是没有,但大汉的好官,对反贼向来也是心狠手辣。最典型的莫过于虞诩,他施政时几乎爱民如子,但是剿贼时几乎没有叛军能够逃脱他的谋略,死在手下的反贼数以千计。 这便是大汉的忠孝,爱民是忠孝,杀贼也是忠孝。除非是不知忠孝的蛮夷,对治下百姓如有造反从贼,便是定斩不饶。哪怕有对反贼一时妥协,也不过是从长计议,像张燕等黑山贼名义上朝廷上招安,只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兵力捉襟见肘,等能抽出身来,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这点义军们也是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杨主簿说的话,却是完全违背了这一原则。担心俘获的贼军饥寒交迫而死,天大的笑话,但这位主簿言之凿凿,不用他们任何付出,便能放人,以至于让他们不禁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位主簿以及背后的陈太守出了问题。 郭大忽而回忆起当年情景,这让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攥紧拳头,他长舒一口气,对徐晃道:“公明,你且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与这位主簿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陈冲察觉到背后一道如芒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微微发凉,随即又听徐晃回道:“遵命。”片刻后便听他退出屋内,合上房门。 等到徐晃退出,郭大坐回桌案前,对陈冲叹道:“主簿大人,你既然为陈庭坚做事,总当应该知晓,当年千秋亭之事吧。” 陈冲听闻此言,浑身僵如雷震,他几般勉力才没有倒下,他苦涩问道:“郭帅不会是想说,自己当年身在亭中,对于此事日夜不忘吧。” 郭大抽刀笑问:“主簿大人怎知我所念所想?” 陈冲喟叹道:“因为陈某已经听此言不下十遍了。” 郭大遂用刀背敲击桌案,对陈冲冷笑道:“那龙首你也当知晓,当年背誓,你万死难辞!” wap. /94/94448/20930641.html 第二十三章 灵前再立誓 “俯仰之间,已经过去了三年,龙首你风采依旧,胆气依旧。”郭大回忆往昔,忍不住笑道:“当年你也是如今这般,孤身一人前来巨鹿,以天下大义说我等愚民归顺朝廷,言辞如刀,无人能当......” 陈冲怔怔片刻,苦笑着打断道:“郭帅莫要讽刺陈某,陈某当日满腔热忱,绝非虚假。” “当然绝非虚假。”郭大即刻打断,目光炯炯地回道,“龙首的诚意有如天高,不然以大良贤师如此英雄,怎会因此甘愿身死,与龙首允诺,将几百万渠众生死托付龙首,我等渠帅也都心悦诚服,心想有一条活路,哪有半点反念呢?” 说到这里,郭大看向陈冲,说道:“当时小民在帐中看龙首言辞恳切,可能龙首却不记得小民模样,但龙首大人的模样小民却是一天也不敢忘的。”陈冲看着郭大,默然不语。 郭大继续说道:“那天过后,大家只道往后生死无忧,虽无富贵,更复何求?还有人对小民说,朝廷有龙首这般人物,未尝不能再复太平时节,我也深以为然。” “龙首,你身上可还带有那枚黄天符?” 陈冲捂着胸腹,摇首回道:“黄天符乃张天师血书,我常身入险境,岂能带在身上?现在由内子保管,置于颍川家中。” 郭大冷笑一声,伸手拂过手上的白刃刀芒,淡然道:“你身上连黄天符都不带,难道还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吗?” 沉默片刻,陈冲缓缓说道:“千秋亭之事,我万死也难辞其咎,如若郭帅因此要将我凌迟分尸,我也无言以对,何止百万义军恨我入骨,我自己也未尝不恨自己入骨。” 话音未落,刀刃已经贴靠在陈冲的脖颈上,冰冷的锋芒轻易割开表皮,渗出血珠,郭大冷然笑道:“那你如何能活到今日,还想在这里对我故技重施?那天你们屠杀了三十万人,整条济水的水色都红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你听过万鬼悲嚎吗?就是那天!我听着那鬼声!从济水游出了巨鹿!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陈冲任由血珠逐渐聚拢,而后沿着刀锋流入刀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怎会不知?天道好还,岂有不伸之理?我每日想起那副地狱场景,都夜不能寐,那是我一生最大的罪过,我同样恨不得自己去死!但死去并不能赎罪,所以我留下这具有用之身,只望还能为天下人做些事情。” 见陈冲面色丝毫不变,郭大注视良久,忽而收回刀刃,说道:“你既然如此想,我也可以饶你一命,你辞官不作,便在城内做我的幕僚罢。我相信以你我之能,张懿不过土鸡瓦狗一般,七万众横扫并州,也不过弹指间。” 陈冲断然摇首,失笑道:“郭帅如此要求,那还是让我一死吧。” 郭大面无表情,挥手向下一刀,径直插入陈冲的小腿。陈冲吃疼不住,踉跄几步又摔倒在地,勉强靠在一根梁柱上,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冷汗同时涔涔而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郭大继而寒声问道:“龙首就这么舍不得朝廷的荣华富贵?宁死也不愿加入我们这群蛾贼?” 陈冲长舒一口气,方才回答说:“人活一世,本就如梦幻泡影,荣华富贵无一可恋!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我心中,义军百姓本就百倍高于荣华富贵,只是我已与玄德拜为兄弟,生死相依,而以朝廷调令,东平军三月之后便会入并,与郭帅共事,那时恐怕少不得要与挚友刀兵相见,请恕我拒绝。” 听闻东平军即将入并的消息,郭大脸色阴晴不定,他在房中徘徊片刻,一会儿看紧闭的门窗,一会儿看地上汨汨流淌的鲜血,他忽而转首,盯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陈冲,颤抖着声音质问:“当年你在官军中,可也有这般为我们说过话吗?” 陈冲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哀,他闭上眼,尽量让语气不沾染情绪,缓缓答道:“那日天使拒收义军,我据理力争,但却无力阻拦天使,导致官军屠杀千秋亭。我确实辜负张天师以及百万义军对我厚望,兵祸本能消弭一时,却因此再开战端。” “朝廷没给你记功?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你,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你的名声了。”郭大听到这里,不禁对陈冲哂笑。 陈冲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打乱官军部署。所以义军能突破巨鹿,再次南下青徐,但我也因此获罪下狱。天子本欲下令对我除以死刑,但所幸我在太学人脉颇多,其余诸将作战不利,玄德等人也以休战要挟,半载后,我才得免以死罪,重新起用为博士祭酒,便在今日与郭帅重逢。” “我当日如何与大良贤师言语,现在便如何与郭帅言语:大丈夫生天地之间,成不朽之业,此所固然。” “然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以一人之心,同天下之心,方为社稷主。” “人非好战,天下皆不过乞活。” 说完这句,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郭大神色数变,仿佛又回忆起那段时光,他叹道:“龙首,如若你我还是第一次相见,你已经说服我了,但我仍不能相信你。” 陈冲低声嘿笑几声,也不知笑谁,他答道:“感谢你还能如此想,有时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 但他随即抖擞精神,强忍着腿上剧痛说道:“我此行也并不打算说服义军如当年那般束手就擒,我只是希望郭帅能如张燕般,也便不敢多求了。” 这才是真正的条件,张燕被朝廷封为平难中郎将,管理河北群山间的行政治安事务,甚至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荐孝廉,并派遣计吏到洛阳去汇报,可以说自成一国,又与朝廷相安无事。 当然,等朝廷抽出空来能灭了张燕,那又另说了。 郭大面色古怪地看向陈冲,问道:“龙首想以此诳我?”张燕在河北连战连捷,无人能制,方才获得朝廷招安,这实不是白波军这种刚打了败仗的贼寇能开出的条件。 陈冲摇首回答:“像张燕那样获封中郎将,郭帅恐怕不可得。毕竟黑山多达六十万众,白波难以匹敌,陈某最多能为郭帅讨一个校尉之职,再划分四县让郭帅治理,除此之外,恐怕西河的钱粮还要多多仰仗郭帅了。” 斟酌片刻后,郭大坐回案前,回道:“既如此,我可以答应。” 陈冲蓦然抬首,又见郭大继续说道:“但我有几个条件。” “但说无妨。”陈冲欣然应允。 “龙首在河水东岸新设一县,让我派人共管。” “这是应有之意,没有问题。” “西河郡兵不得渡过河水,我等也会商讨后再决定是否听从朝廷调令。” “只要允许商队平民往来,河岸不设关卡,这点也没有问题。” “每年我所辖驻地所贡钱粮不超过三公七民。” 陈冲诚恳答道:“我本意让天子免除西河三年赋税,但不知事成与否,不敢贸然应允,但我会竭力争取。” “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要求。”郭大站起身,抽出一条麻布,俯身包裹住陈冲受伤的左腿,继续缓缓说道:“我希望龙首你能对着义军死去的所有弟兄,再立一次誓言!” 说罢,郭大几乎是毫不留情面的,将陈冲拽到了另一间厢房。 房内一片漆黑,等郭大将灯火移进房时,陈冲才勉力看清房中布置。没有其他装饰,只有一张桌案,其上摆满了灵位,其中不乏陈冲熟识的人名:张角、张宝、波才、赵弘、韩忠.....他们都是黄巾闻名的领袖,不少人都曾在巨鹿与陈冲相识,但如今他们都已经魂归黄天,名字刻在木头上,如同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陈冲面前。 气息变得有些冰冷,这让陈冲闭上眼,试图回忆那日前他们的音容笑貌,想象他们的喜怒哀乐,试图做到自己所说的: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但他随即又打消了这略有温度的想法,他默默对自己说道:你真的了解他们吗?不要自以为是。 他忽而觉得自己一定要留下些什么在这里,于是他对着这满目的灵位一拜,拿过沾着自己血的刀刃,淡然挥下。 只听一声微弱的肉体触地声,他已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又挣扎着用鲜血在墙面上画下几笔,郭大识字不多,却也认得出那是一个“生”字。 只听陈冲低声道:“死者已矣,但诸君还活在我心中,我无法让诸位死而复生,但我还来得及弥补。 我一直记得,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会竭尽全力让他们过上富足、尊严的生活,就如同在诸位所在的黄天一般! 赌上我的剑与心,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会坚持到底,渡过这充满斗争的一生。” “如果有朝一日我违背誓言,当死无完尸,有如此指!” 于是尘埃落定,在三日后的夜晚,太白星依然在天空闪亮,陈冲按时归来了。 只是天气转寒,河水开始封冻,西河太守去时策马如风,归来时却是浑身瘫倒,腰间,腿间,手上,带着外伤内伤,靠四名白波军士抬着才勉强回到离石。 陈冲一路上看着冻结苍白的冰棱,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在河曲渡口以血赋诗道: 嵯峨南山客,登高希声阜。 白云几得飞?苍鹄毋相顾。 (苍山几许完) wap. /94/94448/20930642.html 第一章 杏花春雨 不管过程如何,陈冲名义上算是成功招降了白波军。 而招降白波军,导致西河户籍达到了近二十年来之最。原本西河郡户口不过二万八千人,如今一夜之间膨胀至十万人以上,成为并州仅次于太原上党的大郡,从该角度来说,陈冲不可谓不政绩斐然。 陈冲根据此前和郭大的约定,在白波谷对岸不远处,设置曲峪县(今曲峪),准备与白波军共管。随后又在白波军占领的土地中划出三川县(今绥德)、白波县(今佳县),加之原本为白波军占领的圜阳、圜阴两县,预计能划出五县的官职交予白波军内分配。 除此之外,此前来投诚百姓,被陈冲迁徙到蔺县以南,设置永和县(今吴堡)。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西河新设六县,太守并无此职权,陈冲必须上报朝廷,他斟酌损益细细思量,将上书公文删改三昼夜,最终才交由杨会上报。 在书中,陈冲将行事功劳一是推予河东太守王邑、二是推予并州刺史张懿。强调白波归降乃是畏惧河东精兵,加上此前张懿数次进军,导致叛军穷困日久,西河天寒地冻,以致缺衣少食无以为继,最终在陈冲招抚之政下主动归降。言后陈冲又谈及叛军如今濒临绝境,希望能够减免两年赋税,不然乱民本来“心怀王化,仰慕圣德”,却因朝廷“逼穷迫死”,导致“陈涉举计之事复现”“杀之不绝”。 待到上书传到雒阳,随后便引起轩然大波。 告捷上书,如常例一般被拿至常朝与百官讨论。射声校尉马日磾向天子进言说:“如今四海鼎沸,贼乱丛生,乃是道德毁弃,纲常破乱之故。天子王化威仪,非朝天冠、九章裳,而乃赏罚分明,广推忠孝。陈冲虽消弭贼患,如是天下闻之,八荒贼子,莫不以朝廷暗弱,可欺之以诚,非长久之计。臣以为当令枭首郭大、杨奉诸贼,而抚平民众,置县可矣,却不可以匪祸为官吏。如之,朝廷虽得六镇,亦将失天下清流之望。” 射声校尉马日磾乃是大儒马融祖孙,以才学著称,在文坛名列蔡邕、杨彪之后,据传天子赏识,不日将擢升至太尉,由是附和者众多。但百官之中心如明镜:马日磾曾在太学讲学,与陈冲多有不睦,流言流传甚广,此言虽大义凛然,仍不失偏颇。 于是太常刘焉进言说:“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诚如马校尉所言,如今四海鼎沸,行者毙于阡陌之间,寒者倒卧茅堂之内,尸骨遍野,草木塞田。正可谓汉室危颓,大乱不可骤平,纲常不能骤复。如郡国守相,皆如龙首之效,能换得天下修养生息,不正是利多弊寡?” 刘焉与陈冲不算熟络,但他素来在京师中兜售“牧伯”论:认为如今“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刺史与太守之间不过相互牵制,而州牧之职乃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百官也心知刘焉此时不过为他“牧伯”之论造势罢了。 一方为大儒,一方为宗室,双方势均力敌,一时僵持不下。最后是宗正刘虞站出进言:“如今边乱不息,西有韩遂王国叛乱,北有张纯张举谮位,陈冲身为西河太守,与张懿并有联系匈奴之责。朝廷征召匈奴大军,已刻不容缓,两州乱事,要在并州,如今陈冲招揽白波不合常法,却不可苛责,唯有并州平稳,方能消弭边乱,陈冲此请可允,然则朝廷可下文斥之,下不为例,如今方能两全。” 刘虞乃是光武嫡系,东海恭王刘疆之后。贤明为当世宗室第一,不仅被百官推崇,也被天子信任,君子无人非议,亦可谓唯一一人。刘虞此言一锤定音,大将军何进表态支持此议,天子便也自无不可,如是下令。 等到诏令下到西河之时,已是中平五年正月。 两月时间,陈冲却只觉度日如飞,光阴如水,要忙的事却是多得数不过来。所谓的置县还要等朝廷的回复,但在这隆冬之下,安置灾民和俘虏的事宜却是刻不容缓。 冬风好似柴刀刮骨,但下了一场雪后,西河郡竟是接连干涸两月,没有半丝雨雪。陈冲一边组织人凿冰煮化,一边从匈奴购来的牛羊分发下去,一户人家两头羊牲两头羊羔,并征集里长,令三户人家共用一头耕牛,先行为来年的垦荒做准备。 对于河曲一战得来的五千俘虏,陈冲如约宣布政策,让他们先与灾民一齐垦荒筑城,两周后可以返回白波军中,也可以留下由官府圈定耕地耕种。等半旬过去,竟也有一千余人留下,于是陈冲将这一千余人迁往曲峪县,曲峪地处白波谷与蔺县之间,是仅次于河曲的黄河渡口,陈冲于此处置县,便是希冀曲峪能取代河曲,避开匈奴,沟通西河郡东西。 除却此番事务外,陈冲还抽出时间前去安邑,向王邑登门致谢,并劝谏王邑继续备军,等匈奴军出并州之后再散去不迟。临行时,还借走河东郡十万斗粟米,被许慈戏称为“蛟龙栖渊,鱼虾不生”。陈冲只是一笑了之。 陈冲也曾几次登门拜访张懿府邸,感谢他帮忙派军押送俘虏。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据主簿秦宜禄说法:张刺史现在多次往返美稷,急急催促匈奴出兵幽州,先前本来颇为不顺,不过等陈冲招抚白波之后,单于终于松口。如今羌渠单于又征调铁弗部、乃至于屠各部出兵,屠各部乃是单于亲族,无论兵甲骑射,皆为诸部魁首,可见是断无悔改之意。 说完秦宜禄颇为欣慰,陈冲招抚白波并不能算真正招抚,说服郭大一人并不代表说降白波五帅。但毕竟此事令匈奴慑服,张懿虽知晓实情也不便戳穿,便也由得陈冲上书写上自己名字,平白分一杯羹。 听来形势一片向好,只是归途上陈冲正撞见张懿车驾,车厢中张懿神色匆匆,也不与陈冲问候,径直急匆匆地回府。 两日后陈冲前往曲峪,邀请石桑等羯人来曲峪赶集市畜。石桑自是携牛羊前来,因陈冲的缘故,他的部族这些日子好过不少,可他面孔上毫无欢悦颜色。陈冲问他缘故,他说:“如今诸部听说非往凉州,而往幽州,都议论纷纷,觉得朝廷征召不知何时为止,都不愿从军,奈何单于强令之,大且渠反对加征,被单于痛鞭一顿,小民都为之不值。大人,如今诸部皆是恐慌忧惧,不知前路何方!” 陈冲自是只能劝解一番,表示朝廷断不会征发不止,陪他在曲峪两日后,石桑离去,陈冲心中也是哀叹不已,心知大祸就在眼前,将郡兵尽数调来,以期将曲峪快速筑成。待诏令下达之时,曲峪已经用夯土暂筑成一座一丈有余的小城。 陈冲得到诏令,大喜过望,连忙将任命印绶派人给郭大送去,而后就在曲峪一边布防一边等待。陈冲在针对白波的各项布置中,以曲峪为重中之重,如韩暹能前来就任,则可见白波确有心归顺,如韩暹不来就任,则招抚徒有其表,双方各安其是而已。 二月,正是春风起拂的时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上,也可在风中嗅得一丝湿意。西河的竹林前些年岁多已枯死,但在黄暧暧的高坡上,仍能目睹浅白的杏花压满枝杈,伴随着黄河如怒吼般的凌汛,别有一番滋味在陈冲心头。 待到二月中旬,凌汛接近尾声。曲峪的波涛终于平和,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簇拥着韩暹出现在对岸,他渡过河来,头戴虎皮圆帽,身披狼毫白袄,脚着鹿皮绒靴,腰间挂着陈冲送去的印绶,瞪圆了虎眼打量着陈冲,笑道:“不意陈使君如此年轻,老杨素来与俺不和,不料陈使君替俺出了这口气。” 两人相视大笑,陈冲问起白波军近况。韩暹直接据实告知,朝廷任命在义军中掀起巨浪,杨奉醒来后羞惭不已,又在会上拒不归降,并请令趁大河封冻,尽数出军围攻离石。但胡乐李才两帅久经战事,已见多了尸横遍野,千里赤地,心中已厌倦厮杀,都赞成郭大招抚之事。韩暹无可无不可,见郭大一派人多,便也同意反正。只是这些天凌汛不止难以渡河,以致今日方才就任。 于是宾客尽欢,陈冲领韩暹绕曲峪城一周,并呼来原是俘虏的县民与韩暹相认寒暄,韩暹欣喜非常。随后陈冲便在曲峪城北这山坡之上,挑选杏花最盛处,在此设宴招待韩暹。 食材是渔民在大河解冻后捕捞出的第一筐鲜鱼。陈冲却是毫不顾风雅,将其烤炙焦脆,撒上茱萸蒜末提味,递与韩暹道:“去岁陈冲来西河时,正值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孑然一人。今日与韩君能在此处插发茱萸,便仿佛身回颍川家中。” 谈笑间,杏花间飘飞丝丝春雨,沾染到黄土上,一闪而逝,仿佛不曾来过,可春雨到底来过。 wap. /94/94448/20930643.html 第二章 日亡趋兴 晌午,羌渠单于惺忪睡醒,望见帐外白霭沉沉,日光还未照破天幕,只能依稀望见太阳轮廓。他从榻上翻身坐起,身形摇晃,一手扶额便摸见满额皱纹。 这让他倍感伤悲。匈奴人本是草原上奔驰的狼群,他作为狼王,本应依旧有最残忍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神,以及最桀骜的灵魂。如此他才是苍天的骄子,天所立匈奴单于。 可岁月变迁,世殊事异。匈奴王庭不再流浪于无垠草原,而驻扎在这莽莽群山。许多匈奴人已经不再像祖先一样射猎,更不会记得匈奴河与涿耶山,那里已是鲜卑人牧马的草地,那里的河流已经照不见匈奴人的面孔。而他年岁将老,不知等他回归天父怀抱时,还是否有人能再用母语,给他唱一首祖先的葬歌。 披上日纹白鹿披风,羌渠单于走出屋门,春寒料峭,让他顿时从伤感中清醒。他不禁哑然失笑,默默回想起自己还是右贤王时的岁月,自己本不是单于继承人,能够侥幸在这位置上稳坐数年,也无可抱怨。 今日便是誓师出征的日子,按照惯例,单于要会盟诸部。在大军开拔之前,先行着急诸部,令诸部推荐勇士,比试一番骑艺射艺,随后令优胜的勇士出列,单于将自己的金刀赐予勇士,便提拔勇士做为大军开路的先锋。 惯例虽是惯例,单于却只于清晨出席片刻,便感到有些许不适,向诸王道歉一声后便回房歇息,一歇便是到了晌午。单于倒也并不焦急,作为单于,这本就是他的特权,而且大会时间漫长,估计傍晚才会结束,于今夜再休息一夜后,十万大军将于明日开始征程。 不意转眼便远远地望见一个戎装女子向他奔来,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幼女,蒲真梅录。蒲真梅录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身着一袭窄袖鹿皮衣,背挂绛朱挂脂弓,头顶素白绒帽,英姿飒爽之中,单于见她神情哀怨,更显几分楚楚动人。 单于问女儿缘故,蒲真梅录忿然鞭马踟蹰,方才与父王说道。原来匈奴的明珠也心心念大会比试,想与诸部勇士一较射艺,只是百般请求下,主帅休屠王却不假辞色,蒲真梅录取闹一番,不欢而散。 失笑片刻,单于安抚爱女说:“居次,如何不去找你大哥?左贤王难道能忍视妹妹受人欺凌?” 话及于此,蒲真梅录更显气愤,她气道:“父王一去休憩,左贤王便也去马市爱抚他的宝马,到此刻还未回来呢!” 单于脸色阴沉,他暂时离席本意是让长子主持大局,在诸部之间树立威望,不意却如此不堪。他再劝慰爱女几句,让她赶紧去马市将于扶罗唤来,自己则带上近卫,乘马回到军台之上。 今日军台显贵云集,并州匈奴诸部尽数汇集此地,他们分别是: 左谷蠡王孤胡、右谷蠡王瓯托泉、左日逐王札度、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句龙王昆阔、须卜骨都侯车酉、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 当然,主座之上另有他人,乃是大汉并州刺史张懿。只是他孤坐一旁,身旁又侍立着别驾从事温弘、治中从事王楷、主簿秦宜禄、典军从事魏越等七人,几人相互点评匈奴人物,与匈奴显贵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待到单于返座,张懿方才对单于行礼笑道:“观单于今日军容,对我大汉可谓有解大旱之甘霖也。” 羌渠单于坐回主座,对张懿笑问道:“如今我匈奴人物,尽在此地,不知与中原人物相比,何如?” 张懿遥望如林般的旗帜,见赛马狂欢的匈奴人奔驰如风,由衷赞叹道:“贵部生养数十载,如今豪杰塞川,满目英华,可谓武质实归” 随后语锋一转,又说道:“只是中国豪杰辈出,英杰不穷,非唯武功,亦兼文才,深修德政。单于问我与中原人物如何?张某只能答: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张懿随即笑而不语,但羌渠单于倒也毫不生气,反而笑道: “刺史此言切中要害,也是我常常忧虑的。好在我挛鞮还有个两孩儿,一个名作刘宣,一个名作刘豹,如今在关东游学,颇通诗书,如若他在此处,想必定能与刺史相谈甚欢。” 原来如今单于一脉并非昌盛,除去长子于扶罗、幼女蒲真梅录之外,还有两子。 二子呼厨泉,为右贤王,驻扎在雁门定襄一带,严防鲜卑入寇。 呼厨泉较于扶罗更为持重,深得众心,匈奴也并无立长习俗,按理而言本该呼厨泉担任左贤王。只是于扶罗生养出一个好儿子,论智论勇,在同辈都无人能及,不由得令单于寄予厚望,将其送往河内游学,于扶罗也因此地位水涨船高。 三子刘宣,为先贤骨都侯,不过虚领而已,仅大刘豹数岁,与其一般喜好《诗》《书》,亦游学于关东诸州,拜大儒孙炎为师,颇有文名。 在座诸王听闻刘豹消息,纷纷上前向单于询问近况,单于欣然,从衣袖中掏出子孙寄来的书信,传于众人观看。待张懿拿到手中,亦不免惊奇,竹简上字迹宛如秀竹修修,栉栉分明,俨然大家手笔,让他练练叹服,对单于笑道:“竟胜我三分。” 笑谈间,忽而军阵中忽忽传来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座上诸王远远望去,正见一支狼旗穿梭在行伍之内,那正是休屠王呼利拔的旗帜。单于忙呼来近卫询问情况,近卫征询一番,回来报告。 原是骑射较技已达白热之时,有两名勇士于百步外比拼,两人连开三弓,尽中靶心,一时之间难较高下,休屠王身为主帅在一旁观射,心痒难耐,竟自己参与较射。 在二丈高台上远望,休屠王的身影穿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他一身紫袍如火苗般微弱又耀眼。单于只能依稀看见休屠王安坐骏马上,张弓松弦,如此反复三次,每一松弦,便能引起士卒山呼喝彩,最后一松弦时,现场沉寂片刻,随即士卒如大梦初醒,齐齐高呼“万岁”,欢呼之声直冲云霄之上,台上诸王无不随之色变。 卫士又前来禀告道,休屠王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不偏不倚,沿第一箭箭杆再中靶心,第三箭再中,竟射穿靶心,钉在箭靶后二十步枯树上,真可谓神乎其技。禀告完毕,卫士神色也为之激荡,久久不能自已。 张懿同样震撼不已,侧身低声问别驾从事温弘道:“我军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温弘低声答道:“如此者多矣,唯九原吕奉先射技远胜。” 张懿面色好转,又正身去看台下。 正见休屠王策马回身军台,脱下紫袍,显露出魁梧体态。休屠王呼利拔拿起一块湿巾,边擦汗边上行,向单于与在座诸王行礼笑道:“小王一时技痒,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呼利拔有如此神射,非有天授难至于此,何来献丑一说。”单于笑道,他轻抚腰间金刀,继而问道:“只是呼利拔,身为一军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为一军之先锋。你贵为休屠王,还是坐镇中军,将金刀让予那两位勇士罢。” 休屠王扔下巾布,手握腰间佩刀,单膝下跪,以军礼颔首面对羌渠单于,随后叹道:“单于之命,呼利拔又岂敢违抗?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单于允命。” 单于含笑道:“此有何难,你但说无妨。” 休屠王呼利拔蓦然抬首,目光炯炯,朗声道:“还请单于收回成命,遣散诸军,还我子民清平。” 休屠王语调如平,却声音洪亮,周遭所有王公全部听闻,张懿等人面色大变。 一声平地惊雷,但却又如泥牛入海,一时间全场寂静,无一人敢言。 良久,羌渠单于扫视四周诸王,淡淡问道:“除休屠王,诸王还有谁赞同此事?” 沉默片刻,句龙王昆阔率先出列,对羌渠单于说道:“羌渠,如今大汉天子朝令夕改,让我等先出兵凉州,后又出兵幽州,哪里才是个头呢?我们匈奴人虽然世受皇恩,却也不能因此不顾及民力啊!难道四年前我等为大汉出兵,在鲜卑丢下数千具尸体,死得还不够多吗?” 句龙王如今已七十又三,没有一人拥有如他一样花白的华发、如枯木般的褶皱,以及如宝石般的深邃眼神,羌渠单于本欲打压诸王气焰,混过此刻,却不料是他出来打头阵,不由得叹道:“是吗?是有你的支持,他们才赶如此做!” 左谷蠡王孤胡、左日逐王札度、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须卜骨都侯车酉都出声附和,齐声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为匈奴人生计,还望单于罢兵。” 羌渠单于又望向一边:右谷蠡王瓯托泉、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五人默然不语,他又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态度?” 仍是沉默,那就是态度分明了。 单于掏出金刀,指着休屠王惨笑道:“呼利拔,如若你真为子民着想,何不在起初据理力争?如今迫我遣散兵众,怕是连单于的位置也归你了吧!” 休屠王摇首道:“小王德行浅薄,何敢染指单于大位?须卜骨都侯连年驻扎上郡,数却鲜卑,劳苦功高,又德高望重,呼利拔愿推举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与句龙王等老王一同辅政便可。” 单于恍然大悟,望着身侧诸王喟叹道:“难怪你们愿与呼利拔沆瀣一气,原来如此。”随即摇首叹气,闭目不语。 见得匈奴局面翻转得如此之快,典军从事魏越按捺不住,拔剑挺身,质问在座诸王道:“诸位当众反复,是视我大汉无人,不惧大汉天军吗?” 休屠王扫视一眼,闭口不答,而句龙王出声答道:“单于为汉皇所定,自是视大汉如天神天军。可如今大汉祸乱不息,如何能顾得上并州?我等世居并州百来年,为汉人征战丧命多矣,如今诸位大人却以我等为奴隶乎?纵使大汉天军到来,我等十万大军同心协力,未必不能与大汉一绝生死!” 句龙王已年近七旬,较单于更为年高,满头花发,面孔上是在黄土高原上日夜吹拂才能堆积的褶皱,双目已经不能圆睁,匈奴诸部都对他非常敬仰,称呼他为“老王”。听得他如此言论,周围匈奴人齐声呼道:“一决生死!” “一绝生死!” “一决生死!” 呼声摇动天地,魏越听着呼啸如海浪般波波扩散,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恐惧,胆气为之一空。 休屠王呼利拔终于上前对张懿道:“刺史大人,你可听闻,我子民的呼声?” 张懿只问出一句:“你意欲何为?” 呼利拔咧开嘴,笑道:“借大人之头祭旗。” 张懿回首看到面露恐惧的侍从们,便对呼利拔颔首笑道:“可,但求只死我一人。” 呼利拔慨然应下,抽出刀架在张懿的脖颈上,问道:“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张懿站起身,背对呼利拔,太息说道:“如大王不弃,我死后,便将我头放在此处罢,汉人虽死,汉魂不熄。多想再见军旗插在美稷城的城头啊!” 说罢,寒芒一闪,张懿的头颅在台上沾染灰尘,魏越秦宜禄等人还能看见刺史死不瞑目的双眼闪着不甘的神光。 羌渠单于见张懿身死当场,心中再无侥幸,战争无法避免。而他也不是按照常例继承,而是大汉指认的单于,诸王不可能留他活命,于是他也不做辩驳,这是一名单于的尊严,他闭目问道:“不知诸位对我做何处置?” 句龙王眯着老眼对他缓缓道:“你好歹是一位单于,羌渠,我希望你到死也是一名单于。” “正该如此”羌渠单于喃喃道,他坐回主席,用金刀割开自己的喉管,暗红鲜红的血液夹杂在一起,从高台汨汨流向山岩间。 是日,休屠王以并州刺史张懿与羌渠单于头颅祭旗,上书朝廷三大罪过:虐匈奴之民、废匈奴之君、夺匈奴之食。当即号令全军,拒不响应朝廷征兵平寇的命令,十万将士欢呼雷动,次日以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休屠王为主帅,发兵夺取全并。 温弘魏越带着卫士连夜赶到曲峪,见到陈冲便急声说道:“使君,事急矣!” wap. /94/94448/20930644.html 第三章 曲峪新城 中平五年二月二十三,休屠王栾提呼利拔杀羌渠单于举兵叛乱,并州刺史张懿也被斩首祭旗。随即休屠王句龙王等人在二十四日宣布拥护须卜骨都侯为新任单于,并将张懿尸身枭首,传阅诸部,以示绝不妥协之意。 政变突兀,为防止原羌渠一脉生变,须卜单于又遣人下令赦免左贤王于扶罗、右贤王呼厨泉、先贤骨都侯刘宣。令其拢共七万众戍守原地,保留王爵不变,须卜单于身下无子,仍以于扶罗为单于继承人。 于是十万大军开拔,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东行,转掠太原。因张懿征调并州西河、上党、太原三郡郡兵拢共两万众驻扎离石,加之陈冲年前招抚白波军的消息,休屠王遂以南路作为主攻,召集屠各铁弗等各部精锐,拢共七万余众渡过河曲。 而以大且渠智牙斯为东路主帅,独孤骨都侯为东路副帅,新任须卜单于与呼延赞王于勒都坐镇,并交付说降呼厨泉之任,如若呼厨泉率部族加入,则可转掠雁门太原二郡,扼守太行八关,交好黑山张燕,最后与东路军合兵上党,全取并州。 走到半路,休屠王呼利拔又派出一路使者前往圜阳,通告郭大,匈奴愿与白波义军共襄大事,“此正雪耻报仇之际,大义申张之时”,如若终能驱逐汉军,匈奴可助义军进取河东。郭大虽收取书信,却表示白波军新近战败,并无战意,战事来日再谈。 呼利拔也并不着急,大军沿黄河南下途径白波谷时,七万大军手持火把,如一条火龙于黄河上盘旋,白波谷内亦有一二火光,隔河相望,在此火龙之前如同萤火闪烁。 对岸的白波士卒看去,匈奴大军声势如虹,规模浩大,一眼望去不知何处是尽头,干脆立刻偃旗息鼓,做退让状。这不禁让此岸的匈奴人嬉笑起来,不少善射的勇士朝对岸射出箭矢,还有人高唱起求爱的歌谣,在缄默的对面尽是蔑视和高调。 休屠王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对身旁的当户下令各部不得无事生非,全军加快速度,继续向南。一个时辰后,新筑的曲峪城便首次亮相于匈奴大军眼前。 经过三个月的加紧修缮,曲峪城的城防仍算不上完善。由于人力紧缺,曲峪城的城墙只能说与美稷王庭不分上下,二丈余的夯土墙加上四角望楼,加上正门的三丈门楼,显得寒酸非常。但识兵如休屠王等人,一见曲峪城池周遭形势,无不脸色骤变,不得不严阵以待。 曲峪城虽小,但西河本就多少,大河两岸通道狭窄,曲峪城墙虽然不过百丈宽,却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大河与柏岭之间。城西大河滚滚,岸石峥嵘,墙下河流湍急,直到城墙尽头,才依稀能见平缓可渡的滩涂,但咫尺天涯,涉浅水绕击的策略已绝不可成。 而城东柏岭本是一处较缓的土坡,却已被汉军凿平,显然筑城土料取于此地,只留下嶙峋山壁如斧劈般。更令匈奴人感到棘手的是,在东墙上伸出一座木桥,将柏岭与曲屿城连为一体,木桥尽头竖起两座望楼,居高临下,周遭动静一览无余。 但对匈奴军困扰最甚的,是正对城北的两道栅栏。栅栏一看便知是紧急制作,不甚牢固,不少还留有树浆的清香。但对骑兵而言,简单的两道栅栏,足以消弭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性。而栅栏前还浅浅挖了一道土坑,如处置不当,难免会造成巨量的伤亡。 栅栏后驻扎有三千士卒,军阵间立有数十杆烈烈舞动的飞虎旗,与匈奴数万大军自然是相形见绌,但匈奴见此城防,踟蹰间却也无形助长汉军士气,一时间双方场面竟是五五之间。 休屠王见城防完备,本意是想先退去四里,谋划万全之后再行攻城。但如今见到两军士气此消彼长,深知如若未战先退,不仅会导致军心低糜,也会消弭自己并不稳固的权威,于是他斟酌损益,很快下令道:“传步车休来。” 步车休正是大会上较技到最后的两名勇士之一。呼利拔政变之后,仍按照匈奴旧俗,任命步车休为先锋,另一人为亲卫。步车休策马近身,对休屠王躬身道:“天佑大王。” 步车休人高如梁,体健似山,休屠王见他目光熊熊,满是好战之意,甚是欣慰,于是指着曲峪城问道:“步车休,射比上你与野窟不分胜负,如今上苍赐你良机,你可愿向我匈奴数万将士证明,你乃匈奴第一勇士!” “步车休敢不从命!”步车休手抚斫刀,对休屠王慷慨应是。 呼利拔高喝一声“好”,挥手派出三百铁弗精骑为他部署。 步车休当即在两军之前出列,众目睽睽之下,他整顿军阵完毕,向天赫然高呼三声“万胜!”声嘶力竭,如饥狼哭嚎,匈奴军中也同时响起气势雄浑的胡笳声。 一声鼓响,汉军心弦一震,便见对面三百骑在大地上拖出一道滚滚烟尘,似以迅雷之势直冲栅栏之前。 汉军早已引弦相待,西河兵乱,已并非一二时日,郡兵们早已熟稔战阵,任凭匈奴奔马飞驰而来,也毫不畏惧。走至两百步外,后阵先行抛射一次,收效甚微,大部分箭簇被骑兵抛置身后,唯有寥寥十数人应身倒地。 待到匈奴骑兵前进至栅栏百步前,后阵汉军改用弓弩再次抛射,箭矢如雷霆霹雳,冲阵最先的几名骑士径直被贯穿颅骨,血还未及流出,便接连翻倒,只剩下无主的马匹仍然被裹挟在兵阵之中继续前进。 前阵汉军都手持长槊,在栅栏后严阵以待。等待匈奴人将要发起进攻的第一次射击,步车休身骑黑马之上,不过呼吸之间,在马背上已将牛角弓拉至如月满弦,一声长啸,二百余匈奴骑士齐齐放箭,只见前阵汉军顿时一片悲嚎,栅栏前一段两丈余的防守间隙被清出。 步车休抓住这一间隙,拔出斫刀从马匹上一跃而下,正好踩着栅栏冲进汉军阵中,周遭汉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借着冲力一击斫首,鲜血淋满身上的皮甲,加上凶煞的眼神,当真是宛如修罗再生。 见步车休出击不过片刻,便能破开栅栏冲出一道缺口,休屠王忍不住大笑,对赫连骨都侯等人笑道:“陈使君城防虽善,可惜兵卒不堪一用,我看今日便可攻破这座新城!”说话间正欲下令再调出部分骑士,趁步车休抢占缺口的同时扩大优势,不料战局瞬间发生逆转。 步车休厮杀片刻,身后的匈奴骑士随着他齐齐涌入进来,但汉军不进反退,主动将这一段栅栏让开,步车休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只是他如今本只有两百余人,不宜将战线拉开,即使主动追击,反而容易丧失战果,只能令身旁士卒紧急搬开身后栅栏,固守已经攻下的阵地。 随即他听闻城墙上传来汉军欢呼声,这使他向上望去,抬头便见到三张如车箱般高大的弩机,弩机被十来人推到望楼之前,远望下每张弩机上已经装置上一支特制箭矢,箭簇的锋芒令他这位百战勇士也忍不住心底泛寒,弩机旁只见一支蓝旗挥下,这位匈奴勇士心底涌起巨大的不安。 休屠王望见城墙上一瞬间发下三道闪电般的寒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但他随即就看到了最不可置信的一幕,一支六尺长的弓矢贯穿了步车休,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如石般的巨孔,又把他身后一匹马牢牢扎在了地上,箭羽完全没入马屁的身体,转瞬之间,一人一马都活不成了。 派出的先锋没来得及发生任何反应,最前的七名勇士瞬间身亡。三百余匹本见惯生死的骏马纷纷失控,试图向后奔溃,汉军随后又补上缺口,将先锋本就散乱的阵型进一步撕扯,铁弗骑士们只有数人从马群中逃出,其余士卒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情形,便被汉军一一砍杀,随后尸体也被堆积到栅栏之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倒挂木刺上,眼看原本声势浩大的本阵陷入沉默之中。 冲得太快,也溃得太快。休屠王还在继续调拨部队,派出的先锋竟就这样在面前化为累累尸骨,身旁士卒无不露出惊骇胆怯之色,这让呼利拔忍不住暗暗叹息:自己还是没有驾驭过如此规模的军队,调度有失,今日哪怕人数有绝对优势,却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由是匈奴全军后撤三里,休屠王本部沿大河扎营,赫连骨都侯扎营染山,左谷蠡王孤胡扎营峪口,义卜王叶尔依进驻青蒿山,丘林王孤涂生扼守南岭,匈奴人以人多为优势,将大军如蛛网般在曲峪以北展开。 随即呼利拔召开军议,诸王都知晓如果曲峪打成持久战,那么此后汉军一旦获取援军,己方没有山河形胜,定然是凶多吉少,也都各抒己见,力求一战功成。 真正的恶战还远远没有开始。 wap. /94/94448/20930646.html 第四章 前后皆非 陈冲站立城楼之上,遥望匈奴大军后撤的形势。数万大军齐齐转阵,但行伍之间配合并不默契,各部与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即使相距已远,但仍然可见有不少纷争。韩暹脱下兜鍪,对陈冲笑道:“胡儿到底少经战事,如此大军调度失衡,一旦为乱恐难善终。陈使君,我看胡军不过虚有其表,不足为惧。” “不可轻敌”陈冲手指匈奴人飘扬在后阵的狼旗,韩暹随之望去,知晓那是休屠王的军旗,但见狼旗之下军阵齐整,徐徐如林,前锋转为殿后,转向间自觉与大军拉开距离,而且兵甲齐整,颇为威风。韩暹看时也心中凛然,收笑不谈。 陈冲下得城楼,对身旁斥候下令召开军议。此前美稷军变,温弘秦宜禄等人到曲峪后,如今西河大小事宜全由陈冲一并处置。陈冲一边将匈奴叛乱之事上报朝廷,一边召来部分仍驻扎在离石的并州郡兵,合计八千余人,而除去魏延外,其余学生如徐庶孟建等都陪同杨会坐镇离石。 对于韩暹,陈冲本意是劝其离去。如此一举两得,即可继续示好白波义军,又可防止白波临阵反复。韩暹却无意离去,遣散大部分部曲渡河返回,只留百人亲信于左右,对陈冲笑道:“韩某未曾见龙首用兵,如何甘心离去?” 既如此,陈冲自然欣然允诺,却也问道:“我听闻义军之中本与匈奴多有交往,韩帅可能告知在下,走得是哪位胡王的门路?” 韩暹没有直言回答,是一种晦明莫测的笑容手指天幕。陈冲随即醒悟,此前匈奴诸部只有左贤王与单于嫡系放牧西河,白波军也唯有走羌渠单于这一条路。如今羌渠单于身死,于扶罗不知所踪,很显然这也导致白波军态度不定,对与休屠王等人是否合作也多有疑虑,如此对汉军而言自然是好消息。 前来军议的都是军候以上的军官以及刺史府中的武将,有武猛从事张杨、督军从事刘固、典军从事魏越、弓马从事卫趐、军司马张辽等人。今日虽然匈奴人主动后撤,但实际上匈奴先登的战力也让他们心中为之一凛,人人神色肃然,在心底揣摩破敌之策。 陈冲见众人到齐,在一张大案上摊开西河地图,先给本次大会定下基调:“现下匈奴叛乱已成定局,张刺史殉身国难而并州危急,我虽然于两月间紧急加修曲峪新城,但兵力捉襟见肘,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与敌军对攻,所以此次军议,我认为目前还是要以守为主,只是守并非守城,亦并非死守,如何才能遏制住胡人的攻势,还请各位各抒己见。” 张杨手下军候杨丑先道:“禀使君,如今我军虽占据险要,敌众我寡,并非长久之计,曲峪毕竟小城,我们在此稍挫胡军尚可,坐困此城则决然不成,不如我等在此消耗旬月后,还是放弃曲峪,退守中阳,以河东上党二郡为援助,等待朝廷出兵,再徐徐图之。” 军司马张辽出列大声叱责杨丑道:“杨军候未免太过胆怯了,胡人虽说人多势众,不过终究不过马奴而已!如何能比得上我大汉男儿能征善战,如今我军于曲峪有七千余众,于离石有八千余众,于永和有六千余众,并州精锐,云集于此,虽只两万,可破胡侯曾言:‘一汉当五胡!’,胡军最多不过十万。使君,我军若集合全军,与之决一生死,胜负尚未可知!” 张辽金声玉振,加上其人相貌威严,身材孔武有力,一时间杨丑气势落了下风,竟发不出声来,只能暗叹一口气,低首退回列中一言不发,等待陈冲抉择。 陈冲倒是没有立即就两种论调进行回应,反而转过来询问韩暹与张杨道:“韩县长、张从事,不知你们二位对此有何看法?” 韩暹抚须默然,示意张杨先言。张杨也不推脱,上前将西河郡图合上,叹道:“使君,如今之事非是西河一郡之事,而是并州三郡之事。自并州徙居胡人以来,国家实握仅有三郡,而三郡尤以太原为上,并州文物风貌尽在于此,如今西河聚集三郡官兵,而固守之,其奈太原如何?使君须知,两万郡兵,以太原人为多,眼下太原空虚,胡虏如派一偏师袭掠之,则太原必然全郡陷落,军心不稳,不可久战啊!” 此番言论真正振聋发聩,在列的军官不少便是太原人,听罢便难掩失措之情,将目光投向陈冲,并齐齐上前道:“请使君下令,我等愿与胡虏决一死战!” 陈冲不为所动,继续问韩暹道:“韩县长仍然不发一言吗?” 韩暹失笑,重新打开西河郡图,手指沿着大河来回打转,笑道:“使君此时还要问计于我,怕不是打我们白波军的主意了。依下属看来,如今胡军看似军纪松弛,却非战令不行,而乃令出多门上下异心之故。而胡人常年骑射,弓马娴熟,我军若与之野战,胡人马疾如风,恐难取战果。而论攻城经验,胡人怕是半点也无,使君先前以守为主,在我看来,乃是正论,只是如张从事所言,太原失陷怕是十有八九了。” 陈冲微微颔首,随即他环视众人,总结道:“确如韩县长所言,我等现况便是如此,如今西河能守不能攻,而太原危在旦夕。但还需各位知晓,众位有眷乡之情,难道胡虏便一丝也无吗?如今胡虏叛乱,正是拒绝徭役所致,何来常战之心?是故今日在城前折了数百人马便撤军休整。” “守战不利于我军,更不利于胡虏,呼利拔领大军南下,只要顿足不前,则必然大军纷乱,大乱随之消弭,到那时我等再夺太原,又有何难?小不忍则乱大谋。高祖屈于鸿门,而有垓下之捷,世宗失之马邑,仍建漠北之业!诸君须先全其家,必先舍其家,还望诸军思之慎之!” 军官稀稀落落的回应,让陈冲颇为失望,休屠王在匈奴军中威望不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若自己仍然在东平军中,自然也不会以守为主,作为军事主帅,不仅要根据敌情,更要根据自己的实情来做决策。 决战绝不能行,但袭扰却未尝不行。陈冲决心还是在下令在对方扎营首夜进行一次斫营,张辽此前请战被他否决,但勇气可嘉,夜袭正可以他为主,想到这里,陈冲随即下令道:“张司马,可敢夜斫胡营?” 张辽慨然笑道:“使君但给辽八百勇士,辽便可肆意往来。”,陈冲当即从军中征召八百勇士,配合张辽进行一次斫营。 八百人都配齐良马,沿此前架设的木道行至柏岭,按陈冲要求,张辽沿柏岭山脊前行,除了领路的张辽打着火把,后面的士卒全部摸黑跟着前排行进。柏岭多是黄土,山上枯木森森,八百人在山岭上跟着一团火光徐徐向前,好像游魂们追逐着野火。 不声不响地前进两个时辰,官兵们才远远望见匈奴大军的营寨。毡帐从道旁一直蔓延到山岭间,旌旗如林般在乱风中飞舞,而营寨附近,都已被砍伐得干净,远远望见黑夜里平滑无光的砂土,还有营寨前正一片忙碌的光景。 营寨前四处堆放着刚刚伐断的干木,不少胡人如同蚂蚁般攀附在干木上,用着简陋的锤凿削去干木的表皮,四处弥漫着各类树脂的奇异香气。张辽见状对亲随说道:“胡人将四处都伐空了,又将部分营寨扎在山脊,此次想要冲击大营斩获奇功,我看是不成了。” “那便将此间情形禀告使君,我等原路返回?”亲随深以为然,如此问道。 “不可,大丈夫夜行百里,怎可空手而回?”张辽否决道,于是令部下在四处收集粗枝,八百人策马到林间边缘,背靠林木,将枝叶绑在马尾。八百人分为前后两队,前队拔出斫刀,整装待发,后队略微靠后,没人手持两根粗枝,点燃作为火炬。 后队准备完毕后,张辽摆正兜鍪,大喝下令:“随我冲阵!” 岭下营寨前的匈奴士兵只见一路烟尘滚滚从岭上径直飞来,后面跟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火龙,一时间判断不清形势,只能让营寨前的工匠先行后退,一边于营寨口集结阵势以防冲营。 不料张辽骑兵在即将与他们对阵之际,竟然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只砍杀了几名还未来得及归队的散兵,又绕路而走,堵在刨制的干木之间,对着胡人挥刀作砍杀状,身下红色的骏马也随之嘶鸣。匈奴士卒还未来得及集结完毕,只能射出一阵箭雨作为回应,但反应显然慢了太多,除却伤了几个骑兵外,张辽的前队已经开始后撤。 而后队堪堪赶到,数百支火把直接扔到木堆之中,而刨制的干木里有不少乃是易燃的松木,几乎是须臾之间营寨前便燃起熊熊火焰,木质燃烧的噼啪之声连连不断,随即淹没了汉军骑兵的人影。 未久,山岭的胡军几乎是第一时间也下岭救援岭下,只是这大火断去道路,哪怕并没有多少人员伤亡,匈奴人也拿张辽这八百骑无计可施,任由他在大营前来去自如。 待张辽归来,陈冲迎其下马,见其卸甲休憩,不过微微出汗而已,不禁叹道:“司马真豪杰,如若并州有八百勇士如君,何愁匈奴作乱?” 张辽以清水洗面,听闻陈冲感叹,笑答:“使君惜哉,我有好友吕布高顺,身在上党,勇武不逊分毫,待战事过后,我定为使君引荐之。” wap. /94/94448/20930648.html 第五章 初战杂胡 张辽的奇袭不能说没有成效,至少成功让匈奴大军的攻势再延缓了一日。休屠王呼利拔令杂胡们在营寨前挖了一道深达二尺的陷马坑,又让依附于匈奴的汉人工匠抓紧时间,加急制造攻城器械。 于是两日后匈奴再度进军。休屠王吃了前次贸然冲锋的教训,此次将精兵暂时不动,令各路杂胡推着如山壁般的丈余木楯,作为前锋向前一步一进,各族中善射的勇士压阵在后,与栅栏后的汉军进行对射。 而后两边箭矢乱飞,好似刮起一阵黑亮的铁风,席卷穿过两军士卒。汉军的箭矢更锋利,但木楯敦厚,箭矢钉死在木板间,箭羽犹如上岸挣扎的鱼尾,收效甚微。 而匈奴人的箭矢同样如此,这两日汉军又抓紧时间在栅栏上蒙上一层牛皮,加之前有木楯挡住视线,匈奴人失了准头,只能朝天抛射,在牛皮上划过一道道白痕。 如此三刻,汉军眼见匈奴军一步一步将战线推进到栅栏前,随即杂胡们从木楯间蜂拥而出,汉军则是在栅栏间用长槊进行回击。相比汉军练武娴熟,杂胡不过是匈奴中下等奴隶而已,体型瘦弱,为匈奴人驱使,胆气也有所不足,在这死斗的战场上难免萎缩,不一会便丢下些许尸体,又欲退回木楯之后。 后方的匈奴人随即射死几名试图临阵脱逃的杂胡,对杂胡们趾高气扬,大声叫嚷,杂胡们没了办法,只能又接过武器回头冲至栅栏之前,迎着冰冷的槊刺继续试图砍断栅栏。 与此同时,休屠王带诸位骨都侯与嫡部策马奔上东侧的柏岭,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正望见曲屿城木道上一支骑兵正整装待发。很显然旨在侧击木楯前锋,如能造成前锋溃退,再想组织起攻势便是难上加难。 休屠王令赫连骨都侯率部前去拦截,赫连骨都侯赤后乃铁弗匈奴之领袖,与单于、休屠部俱为近亲,部众世居上郡,为单于西屏。因铁弗部多与羌胡杂居,不止擅长骑射,更擅长羌斗,得誉为匈奴勇武之冠。 赤后待人寻得些许藤曼,缠绕在甲胄、兵器上,用汁液在面孔画出青绿的波浪,随即带领骑兵慢步向前。待汉军的骑兵已经开始提速下坡,赤后怪啸一声,仿佛山魈般鬼魅,而后飞速策马追逐在汉军之后。 汉军骑兵惊慌失措,此时才发现背后忽而冒出一队骑兵,而自己正策马沿岭坡向下,仓促之间绝难转向迎敌,一时间军心大乱。领队的军候正是杨丑,他当机立断下令:“向南!向南!”话还未说完,一支长矛从身后飞过,正中身侧一名亲随的背脊,那人连惨叫还未发出,便从马匹上翻滚倒地,杨丑心中凛然,忙伏低身形贴在马背上,驱使马匹转向。 在山坡上不能转向迎敌,继续保持被尾随的阵型冲入敌军更是自觅死路。杨丑决心向南,便是沿着山坡折返跑回城墙之下,依靠栅栏内和望楼上的弓矢将追兵逼退。他想得好,行动也快,几乎还未与赤后接触,便已完成转向。只是战场之上他转得勉强,后面还有些许骑士未听得军令,驻马试图与胡军进行野战,但对方居高临下,一冲之下,几无人能够挡住,多是一个照面便殒命马下。 占得上风让铁弗人再三高呼,他们在马上挥舞染血的长矛,力大的甚至挑起一具尸体,用斫刀砍去汉军的尸首,作为战利品挂在马鞍上,死者的眼神只有一片眼白,更显得马上装扮怪异的铁弗人十分可怖。 韩暹见状建议陈冲再次抬出床弩,将铁弗人拦截在杨丑之后。陈冲摇首回道:“床弩珍重,且重矢难造,威慑敌人尚可,但还需用在更要紧的时刻。”于是他下令张扬率部继续从木道断后救援,只是为避免休屠王估计重施,双方打成添油战术,他在张扬骑兵斜后方摆出一道步阵,占住高位确保张扬冲锋无忧。 休屠王见状果然又派出一队骑兵试图故技重施。只是沿山脊冲刺之下,铁弗人终究不如平原上来去如风,显得汉军步阵坚实如山。领军的军候名叫卫趐,他手握九尺长槊,站在士卒前列,下令前排高举盾牌,次排专刺马匹,后排引弓射人。 汉军穿戴的甲胄都是铁甲,铁弗人箭矢无法伤人,而能够伤人携带的标枪也有限,一时间只能徘徊左右,面对卫趐莫衷一是。 两相僵持之间,张杨已然成功冲锋至赫连赤后的侧翼,铁弗人见援兵被阻拦,也只能放弃追击的念头,转而与张杨的生力军进行白刃战,只是此时形势逆战,张杨在上,铁弗人在下,而且两军之间已经没有回寰的空间,铁弗人停止了怪啸,汉军也不发一言,双方只能看着对方的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双方之间形成了一道沉默的屏障。 直到赫连赤后与张杨都能看清对方兜鍪下的眼眸,碰撞轰然来临,呐喊来自于交战的每一名战士,虽然是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服饰,不同的语言,但他们眼中的澄澈的杀气却是那般一致。 张杨带领着嫡系策马奔向领头的赫连赤后,赫连赤后被族人簇拥在骑阵之中,不进反退,企图再拉开一小道距离,将所有长矛全刺向身侧的土岩之中,竟在这须臾之间组成一小段由兵戈组成的护栏,张杨见状不由为之一滞,犹豫之间只能选择缓行,与赤后身后的骑兵厮杀在一起。 铁弗人确实善斗,不止是悍不畏死,还尤其擅长临机应变。张杨就近一刀捅穿了一名铁弗骑兵的胸腹,只见那铁弗人还朝他笑了一笑,临死前居然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矢,朝着张杨眉心直直插来,只是毕竟失了力道,被张杨反应过来侧头躲过。张杨随即将那铁弗人的肚子都搅烂了,拖出一节节肠子来,那铁弗骑士便也从马背上瘫倒,他身下的马匹发觉无人牵着缰绳,一时间竟怔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以至于铁弗人一直没有跌落到地上。 争斗了这一刻,便只能放赫连赤后安然离去,但如此以来,张杨与杨丑便有充裕时间重新整队,再次按原计划冲向栅栏前的杂胡。就在这片刻之间,就在陈冲与呼利拔的眼前,可以见到一道带出黄色尘沙的铁浪,与正在栅栏前拼命的胡军们汹涌地撞击在一起。 杂胡们本就极为在意山坡上骑兵之间的相互纠缠,只是远远看见汉军骑士带领着漫天的烟尘俯冲而下,斜阳的日晖洒在铠甲上熠熠生辉,简直如同天兵神佑一般。瞬间士气便陷入了崩溃,哪怕身后仍然有匈奴人不断地射杀着逃兵,那大不了换个方向逃跑便是。 整个厮杀的前阵陷入了无序之中,匈奴人在杀,栅栏间的汉军步卒在杀,随即汉军骑士赶到也展开杀戮,只有杂胡们在惨痛的被杀着。三面被围,仿佛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他们都向西方挪动着,那里只有大河滚滚。 第一个站到河边的胡人面露惊恐,方才如梦初醒,徒劳地劝阻身后的同袍们不要继续前进,但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呢?跳入大河之中总好比被刀弓分尸,不知是不是怀有这样的想法,杂胡们哭嚎着继续向大河拥行。 于是展现出了一幕奇景:刚刚解冻的黄河,水冰冷刺骨,不少衣不蔽体的胡人手拿着斫刀与长弓,面露哀戚之色,却义无反顾地跳进大河之内,有些许胡人在水面挣扎,但有更多的胡人只能在水中不知前途地挥舞着臂膀,将不少本会水性地同胞也一起拉入水底。 张杨本意是将崩溃的杂胡驱赶向匈奴的本阵,进而引起匈奴全军的溃退,却不料匈奴人浑然不把杂胡做人,弓矢如雨般将杂胡溃退的道路划上一条清晰的横线,被钉死在阵前的杂胡不下八百余人,无论杂胡如何反应,匈奴主力岿然不动,令汉军将士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于是在栅栏前空自丢下一片尸体后,双方各自罢兵休整,陈冲令曲峪所有的船只入河打捞大河中沉浮的杂胡尸体,战场上还留有性命的,都尽力抢救,还有少部分投降的,陈冲亲自接见,问他们与匈奴人的关系,细细点下来,今日这一战,匈奴折损的杂胡恐有五千余人。 原来这些多是美稷人市上的奴隶,或是各部王侯弃用的家奴,被休屠王整编为一营作为前锋,并且休屠王许诺说,如若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便能削除奴籍赏赐牛羊。只是没想到在匈奴人眼中,他们却是连牛羊都不如,被当场射杀驱赶。说到这里,不少杂胡啜泣不止,竟流下泪水。 陈冲只能安慰说,他会将死者们都埋葬入土,如果里面有你们的亲人朋友,还望你们指认出来,自己在墓碑上也会铭刻他们的姓名,死者已矣,生者尚忧,身在我治下,我都会削去你们的奴籍。 杂胡更加感激涕零,连连口颂万年,只是他们心中到底觉得有几分可信,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大在对岸目睹了战事全部的进展,但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战事仍在僵持之中。 wap. /94/94448/20930650.html 第六章 离石失陷 接连两次受挫,匈奴大军随后便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即使在新筑的曲峪城前已经止步一周之久,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的叛乱将到此为止,相反,时间和空间都站在匈奴人这一边,只因为匈奴大军的绝对数量优势,他们反而拥有更多的战术与战略选择,这一点陈冲心知肚明。 所以这段时间,陈冲只在做两件事:一是求援,他一边向河东太守王邑请求援兵,一边向朝廷再三上传战报以及告急文书,当时天子允诺的东平军入算时间也相差无几,陈冲干脆将待在永和的魏延也派到上党去打听消息,随时准备迎接刘备入并。 二是观察形势,如今匈奴一变,整个大汉的边疆战事都变得波诡云谲。张纯、王国叛乱完全有可能与匈奴剧变连成一片。但队陈冲而言,最要紧的白波军的动向,一旦白波军倒戈,整个官军将陷入三面包围之中,毫无回寰的余地,好在白波军原本算是左贤王一党,加之郭大本人还算言之有信,所以暂时还没有这种迹象,但陈冲仍然要时时派人与郭大联络,绝不能让其加入休屠王的行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陈冲作为全军主帅,下令给在离石守城的杨会,让他不要因曲峪设防而有所松懈,只因除去曲峪堵住的这一条官道外,事实上还存在一条山道,从白波谷对面出发,需接连越过七道山岭,才能堪堪翻过吕梁山,插入离石与汾阳之间的官道上,如若胡军分出一支大军走这条山道成功袭取离石,曲峪也就被前后包夹,无法坚守了。 陈冲斟酌再三,最后又加一道命令,如遭遇特殊情况,可自行斟酌,退守中阳,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城浪战。 自己仓促之间接手整个并州郡兵,但却与并州诸将并不熟识,《孙子》说道:“知己知彼。”其要义不止是要熟识自己的兵力粮草,更重要的是要熟悉自己的麾下将领的能力,有人擅守,有人善攻,人的天赋不会因统帅的想法而变化,所以优秀的统帅最重要的便是让每个将领待在自己最擅长的位置上。如今时间紧凑,陈冲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每个将领能够各司其职,不功不过,撑过匈奴的前期攻势便罢了。 想法是好的,但他还有一层没有顾虑清楚,眼下的离石城人心摇动,不是杨会一个主簿便能掌控的。 陈冲的手信刚刚送达,在太守府内便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军官在这里请求议事,领头的是太原军司马王奎,他身披军甲,手持铁盔,冷冷地对杨会说道:“杨主簿,我本主掌太原兵事,与西河毫无瓜葛,不过因张公差遣,使君照顾,得以带领万余儿郎驻守离石。 如今刺史横遭不测,陈使君率八千郡兵扼守曲峪,已然足矣,而太原虚弱,听闻胡虏分兵往太原而去,而我等却在离石坐困愁城,不可谓不失职。还望主簿谅解,我等回援太原,实是刻不容缓之要事!” 杨会先晓之以情,但王奎等人不为所动,杨会无奈之下,石韬心生一计,上前对诸将说道:“诸位一片热忱之心昭然可见,在下按理来说本不当阻拦,只是夫战事,非为人谋,亦为天命,顺天命者无往不利,逆天命者虽雄而穷,世祖以区区数千可有昆阳之捷,正乃天日所照。今诸君远去,以寡击众,以弱击强,正似当时。 世祖有‘刘秀发兵捕不道’之赤伏符,方才无往不克,诸君以弱击强,何不卜卦而后行?” 这倒是不无道理,于是王奎应允,徐庶孟建连忙去请来一位望气士,请他为此行做一次卜卦。望气士时年八十有三,须发皆白,手足枯瘦如尸,他以五十根蓍草进行推演,未久,结果出来了,卦象是“水火未济”。 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可以说是一个凶卦,杨会再次趁机劝道:“诸君,如今上天降下警示,诸君为何还不警醒?如果逆势而行,不仅乡梓难保,更误了自己性命,只要我等屈身守份,团结一心,固守离石,等待朝廷援军,再夺回太原又有何难?” 王奎脸色铁青,他再三徘徊,最终忿然道:“我意已决,还望主簿勿劝,死有何可惧?父老乡亲生我养我,久遭苦难,我又岂能袖手坐观?身为郡兵,正是职责所在,如以后天子追责下来,难道主簿来担待?” 杨会哑口无言,于是王奎随即出府召集城中太原郡兵约七千余人,每人携带三日的口粮,当夜便离开离石,沿着北方的汾阳道径直出发。 就在第二日的晌午,王奎已经行过八十里,还有不到二十里,便是作为西河太原之间的转运枢纽——羊肠仓。他打算在此处歇息一日,补充军粮后便直奔晋阳,晋阳乃是并州第一大城,粮草充足,便是被胡虏围困一年也能继续坚持,加之匈奴不善攻城,只要坚守待援,必能坚持到匈奴退军。 正如此打算时,林路间的高空上,忽而飞过一排燕雀,茫茫苍穹下如同蝇虫间毫不起眼。但王奎还是注意到了它们,不止如此,他还察觉到空气众弥漫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是牛羊的膻味! 在这里如何会有牛羊的膻臭?但他随即就知晓了答案。前方的大地开始颤抖,正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般,一股滚滚的烟尘正高高地抛在天幕下,远方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但最先清晰的是他们背负的旗帜:苍鹰振翅,遥逐日辉。 这面旗帜并州军民无不熟悉,这正是左日逐王的旗帜!双方都正策马奔腾,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个位置,而这里山路狭窄,毫无回寰之余地,即使明知道继续前进是一场毫无准备的血战,但双方也只能一步不退,加速奔袭,在这个狭隘的山道一决生死!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王奎令亲兵打出汉军的旗帜,随后夹紧马腹引弓待射,他的弓身乃十年熟的青牛角琢磨,弓弦是血鹿筋熬制,拉满弓弦,能远射百五十步。王奎拉满弓弦,箭羽一纵如飞,在这一箭穿梭之间,两军的面孔都已清晰可见,王奎甚至能看见持旗胡人脖颈里正上下抖动的箭羽。 鲜血涔涔地流过马背,另一人眼疾手快接过旗帜,前后数百人齐齐便朝王奎怒喝。王奎晒然一笑,收下长弓,拔出斫刀,高呼道:“死!死!死!”军卒们也齐声高喝:“死!死!死!” 却见匈奴人中一身披貂衣之人,身骑一匹黑身白额高马,加速奔至最前,只见他也拉满弓弦,王奎只觉一股凉风从内而外吹翻了内脏,忙伏身躲箭,随即一声脆响,他回首看去,正见一根箭羽正在旗杆间抖擞。 王奎还未来得及嘲笑对方箭术不精,汉军只是又听接连三声“叮”,汉军的旗杆竟接连被三支箭矢命中,但旗杆上只有一个空洞,还未等汉军反应过来,旗杆‘咔嚓’当众轰然倒下,赤红如日的大汉旗帜随着旗杆一齐砸在后方汉卒阵中,在烟尘中又惊起一阵烟尘。后方的汉卒只望见大旗倒下,不明所以,步伐纷纷为之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这一场遭遇战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王奎并没有能够回到乡梓,他挺住了匈奴人的两次冲击,斫刀砍崩了刃,但后方的士卒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一个匈奴人在他稍稍力竭时顺着兜鍪的缝隙一刀切下了首级,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如同尘土般被马群践踏着,铁甲与马蹄奏响雨水般的乐曲,随即永远失去了意识。 随后匈奴人将他的首级插在旗杆上,和他的士卒一起,披散着黑发,在离石城前后如乌云般飘荡翻飞,匈奴人发出如夜枭般的欢呼声。随即匈奴人发现,离石城是一座空城。 杨会在王奎出发后,城中不过剩下两千余人,难以固守,在徐庶建议下,干脆着手撤离,在离城时,杨会封死离石城的大门,并一把火烧毁所有城内带不走的辎重粮草,在匈奴人入城后,只能看见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和四处袅袅升起的硝烟。 但无论如何,西河的郡守府已经不在汉军手中了。 wap. /94/94448/20930652.html 第七章 进退失据 离石失陷的消息在三日后传到曲峪,正面的胡军刚刚开始这天的第二波攻势。根据前几日的挫折,匈奴人终于发觉城东另立的望楼才是他们进攻不利的要害,于是一边在城北的栅栏前设置路障,随后转而将进攻重心改在柏岭的望楼。 城东望楼虽是居高临下,地形狭隘,匈奴人的兵力优势不易展开,但与之伴随的是协防不易的难题,城东的望楼实是一座城外孤营,与曲峪仅有一座栈桥相连,栅栏处的步兵无法来援,栈桥上的弩手也只能远射寥寥,望楼内的将士与匈奴苦战半日,汉人和胡人的尸首堆在一起,熏发出肠肺腐烂的恶臭膻味。 汉军先是用弩弓射,待胡人近了,再用长槊刺。胡人的铠甲多是皮甲,一戳便是一眼血窟窿,但后方的匈奴人发了狠,借着族人的尸体将长槊卡住,硬顶着尸体往上冲,汉军只得扔了槊矛与其白刃战,只是杀了三个时辰,即使丢下了百来具尸体,胡人仍是难以向前一步。 但说到底,这毕竟也只是一座木制的望楼,一个部族受命拖来了数石干草,数十壮士迎着栈桥上的箭雨,将干草堆在望楼左右,打算用烈焰直接焚毁这座眼中钉。 汉军其实早已做过相关准备,每夜都在望楼上下泼过一遍冰水,寒春料峭,望楼上下都挂着几寸厚的冰棱,在白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胡人燃起火焰,熊熊的黑烟如黑龙般腾起飞舞,冰层随之融融化雾,雪白的水汽与黑烟纠缠渗透,把整座望楼都包裹在茫茫的烟雾里。 陈冲收回眼神,对着军议众人说道:“这座楼恐怕撑不了三天了。”他稍稍停顿,又似太息地说道:“但我没想到离石竟是一天也撑不住。只要我们再在这里守上十日,恐怕攻下离石的胡军,就会绕袭到曲峪城南,我军腹背受敌,恐怕就只能全灭于此。” 众人都面色肃然,其余州郡特别是太原的军候们都一言不发,王奎本是太原王氏的支脉,在军中影响力不可谓不小,却因为一意孤行造成六千将士丧尽,原先还有些返乡心思的军候们,此刻全都息了气焰,更别说在军议上贸然接话。 韩暹倒是神色自若,笑问道:“如若使君不弃,我与郭帅联络,倒可以让城中军民依次渡江来我白波谷内。那里使君原也是去过的,易守难攻,远胜于此处,加之我们白波兄弟囤积了几年粮草,短时间之内却也无虞。” 一旁的卫趐断然否认道:“使君万不可如此,韩县君固然是一片诚挚,但是我并州郡兵,与白波诸军交战连年,死伤甚众,兵士之间隔阂重重。且大河以西形势晦暗,我等不明情形贸然渡河,如遇窘挫,可能安然渡河而返?使君,如今只能趁敌军尚未合围,我等抢先南撤,退至平阳,等待朝廷援军才是。” 说到这里,陈冲手指沿着西河郡图上河水流向向下,继而将上郡与河东郡一分为二,一路崇山峻阜,险道逶迤,直至壶口山处,湍湍飞泻,流入采津渡中。 采桑津是至春秋以来的名渡,以桑树如云、水草丰美闻名。每年六月之时,桑葚随风吹坠,津水静静流淌中渗出红紫色,好似锦绣交织,采桑津得以成为一时名胜,后世更有诗鬼李贺诗曰:“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 陈冲手指采桑津处,忖思片刻,对诸将笑道:“卫君所言,未必没有道理,我军仓促之间渡河与白波军汇合,容易自生其乱,白白便宜了匈奴。但退至中阳,却大可不必。我问诸军,是守曲峪易,还是守中阳易?” 众将均沉默不语,曲峪虽是小城,中阳是大城,但众将皆知曲峪远比平阳易守。毕竟曲峪依山靠水,如今匈奴大军顿足城下,只能白白硬攻一面,被汉军以栅栏迟滞消耗,不得进展。即使离石处胡军绕路背袭,也不过是围攻曲峪两面罢了。而中阳无险可守,待两路胡军合兵一处,四面合围中阳,谁也不能确保城池无忧。 张杨叹道:“使君之意,我等皆知,只是离石失陷,敌军便能绕过曲峪,尽取西河,我等固然能够长守,却不过是一支孤军,与大局无益,反而会使全州局势败坏,还望使君细细思量才是。” “谁说曲峪是孤军?”陈冲用手指重重敲击采桑津,笑道:“只要此处尚在朝廷掌握,我军在曲峪便绝不是孤军。”众将一时惘然,陈冲却笑而不答,转而对众将问道:“只是既然离石失陷,西河形势为之一变,城北我军还能用栅栏再拖延几日,离石胡军至南方而来,我们也不能让胡虏安然合围。诸君又有何看法?” 言语之间,已经将坚守曲峪的大方针先行定下。众将深知此时情形危急,切不能再起内讧,陈冲虽然在军中威信不足,但毕竟是最高长官,便也不再争论。张辽沿着陈冲的思路答道:“守城必守野,此前在下袭扰胡虏营地,匈奴虽久沐王化,夷狄本性难改,扎营布防虽有思量,却无章法。依属下愚见,可依故计,再率千人南下山林,沿路袭扰南路胡军。” 陈冲面露赞赏之色,他挺直身躯回顾身边每人的面孔。无论他们露出或窘迫或激昂的神情,他都保持一点含蓄的微笑,最后他伸出左手,那左手少了一根小指,新生的肉芽还未变得圆滑,他感叹着说道:“诸君,我等身处战场之上,仗剑生,仗剑死,所为者何?一息安枕,一夜美梦而已,社稷遭此大难,黎庶苍苍,难受践祚之苦,冤魂袅袅,切齿胡尘之辱。诸君,陈庭坚虽无冲锋陷阵之才,仍以领千骑出城野战,不知谁愿与我同袍浴血!” 三月十九日,在茫茫夜幕下,汉军所有的战马在焦躁的氛围下忍不住低声嘶鸣,城北的匈奴大营还在沉默,沉默便是两军间晦暗的心绪,对汉军而言是大局崩溃的压抑,对匈奴而言则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休屠王呼利拔正在拔寨向前,部众们在黑夜中来回忙碌。毡帐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辉尘,满是蓬草的黄土在翻掘间露出一股腥味,渐渐将白日的血锈味掩埋下去。今日白昼总算是除去了曲峪的城外望楼,他得以将本阵扎在柏岭山头,瞭望曲峪城墙上人来人往,心中仍在为军中数日伤亡心痛。 左渐将王魁步残在身侧观察形势,只见城墙上火光通明,但城内行道却一片漆黑,不由奇道:“即使失掉城外据点,我军也需时间整顿才能再次强攻,陈庭坚却为何增多人手夜防?” 他琢磨片刻,却没有头绪,便随即放弃,继而说道:“也罢,不管如何,今夜我军休整,汉人却戍守一夜,明日他乏我逸,就算拿不下城池,部众们也定能攻破那几层栅栏。” 呼利拔听罢笑着摇首,常执弓弦的手指抚摸腰间的刀鞘,他分析道:“陈庭坚熟稔兵事,不会犯这种错误。魁步残,你目力不及我,这城上乍一看人人执火,不少于三千人,却有五队人马约千人来回巡逻,违背常理。” 魁步残听罢皱眉打量那些来回巡逻的兵士,但随即又注意到站岗兵士的人影在灯火下分毫不动,心思稍一转动,便领悟道:“呼利拔,你的意思是这些戍卒中有大半乃是假人。” “大概如此。”休屠王注视脚下这座轮廓尽收眼底的小城,却始终看不清城中的兵力布置,这使他心中有几分焦躁,“这大概是陈庭坚诱使我们明日强攻的手段,如若我等心急攻城,他先示弱后撤,待我军放松警惕时出城反攻,我等如果处置不当,当真只能铩羽而归。” 魁步残想象兵败溃退的场景,不寒而栗。但随即松了一口气,赞赏道:“呼利拔你既能看穿汉军的把戏,那我们继续围困便是了。如今札度已经拿下离石,这座新城的退路也将被封死,汉军大势已去,我军全取并州可谓指日可待。” 但呼利拔不为所动,相反他紧皱眉头面色沉重,他低声自语道:“不对,有什么不对。”如果只是要迷惑自己,不止应该城上布置,城内也应该灯火通明才是,如今却城上声势浩大,城下寂静如冰,过于反常了! “有调动,城中有调动!陈庭坚恐怕要出城!”一道灵光忽而将呼利拔思绪贯通,他恍然大悟,急声对魁步残下令道:“快调兵马,看住此城的南门!” 魁步残问道:“调何部?”呼利拔冷声道:“只能是铁弗部,让他们快点行动,务必在陈庭坚出城前......” 话音未落,一声战马嘶鸣裂帛般响起,划破寂静的夜幕,随即响起千百声马鸣,在整个南方沸腾,呼利拔望向城南处,城中火把如火蛇掠过般升腾,迅速在南门处汇拢成一条长龙。 魁步残急令休养的铁弗部向南门处赶去,居高临下,铁弗部冲刺得极快,几乎几个呼吸间便冲下山岭,但便在接近南门之时,等待已久的床弩忽而发力,将前列追赶的骑兵瞬间射杀十数人,整个铁弗部乱成一团,魁步残不愧军中宿将,很快便又重新整齐队列。 魁步残望向城楼,只见火把下张杨对着他挥刀示意,颇为英武。 骑兵追逐本就争分夺秒,乱了这一时,铁弗部此时再追赶显然是痴人说梦,火龙如解开锁链般游入旷野,柏岭之上,呼利拔只能远远看见队伍身后的烟尘。 他们要去往何处?所有人都带着这样的疑问。 wap. /94/94448/20930654.html 第八章 地火明夷 时代和人心,都变了。 曹操再次拿起酒盏,遥遥地致敬夜幕上的明月,心中却是晦暗无比。他忍不住回想起幼年时段颎凯旋归来时的场景,那时俘虏成群,兵士成山,刀剑生辉,玄铠如岩,京师万民欢颜,人头攒动,拥簇着收复凉州归来的将士们。 那时曹操年值十五,是京城有名的荒唐纨绔。但那天他在人群边仰望段颎,段颎身披赤铠骑在青鬃大马上,这位久负盛名的凉州将军脱下兜鍪。征战十年使他气质沧桑,展露出一双疲倦又哀伤的眼神,他眼中浑然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只观望东都上方列列飞飏的汉旗。 曹操的灵魂在那时仿佛被贯穿,从上到下洗涤了一番,他下定决心要做一名段颎一般的人物,不再是闻名京师的宦家纨绔,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是未来的国家栋梁,司空桥玄一度惊异于他的变化,感叹说:“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这一度让曹操颇感自得,选择性忘记了桥司空的前半句。 只是时代确实已经变了,变就变在人心。 思量着这几日朝堂的议事,曹操顿时神色苦闷,咽下一口酒,良久说不出话,妻子丁氏察觉出来,放下掌中酒杓,关切问丈夫:“阿瞒,怎么,是酒苦了?” 曹操放下手中卮杯,对妻子感叹:“心事烦忧,喝什么酒都不会觉得滋味好。”他拿起筷子,敲杯唱道: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览,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曹操人非高大,语调却豪迈无当。唱起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诗》,一字比一字急,一句比一句快。只是他唱到一半,忽而又像被谁卡住咽喉,就在这句停下,他颇为无奈地又捧起卮杯,对妻子说道:“满上。” 给曹操斟满酒,丁氏笑道:“阿瞒,怎地诗念一半?”她继而用婉转的歌喉续道:“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后院中只有她歌声回寰,如莺鸟嘤鸣,惹人怜爱。丁氏继而轻抚曹操的发鬓,问道:“是觉得自己不能称凤?” 曹操摇首,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回答说:“凤非梧桐不栖,非晨露不饮,非练实不食。我曹孟德确实并非这样人物,但也不值得遗憾,成大事者难拘小节。瞻前顾后,只是徒劳坐失良机。” 话止于此,曹操霍然起身说道:“备马,我要去找本初一趟。”丁氏给他收拾碗筷,问道:“此时去?都已是酉时了......” 曹操雷厉风行,说去就去。他更换常服,取出步履,低首打量着说道:“我和本初多年好友,他的习性我知道,深居简出,只有人找他,没有他找人。宴席除去大将军等人的邀约,一律是不会去的,而且他作为大将军谋主,整日思量朝局,不至子时是不会歇息的。” 于是收拾一番,结果出门时冷风灌曹操满堂。曹操赶紧又回屋加件狐裘,方才又骑了绝影,直接往袁绍住处赶去。 袁绍作为大将军幕僚,便住在大将军府不远处。濯龙园以东,永安宫以北,不过两刻钟路程便能见到太仓与武库,不可谓不是全城的机要所在。曹操已经是轻车熟路,夜里行人稀少,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望见袁府的门楣,门前系着一匹乌骓,正倚在门柱前舔舐鬃毛。 那是许攸的坐骑,曹操已经见得惯了,翻身下马,一名苍头立刻迎上来说:“曹校尉,我家主人正在侧厢内与许君商议,你直接去见便是。”曹操来过太多次,就连袁绍家的苍头都与他相熟,干脆便连禀报的程序也略去。 曹操随即便走向侧厢,沿路看见正收拾食案出门的刘氏,刘氏放下食案,向他行礼道:“曹君今日也有事与内子相商?”曹操忙扶起刘氏,看她风姿绰约,眉目如水,又觉刘氏藕臂温腴,忍不住内心一荡,笑道:“有嫂嫂在此,我曹操难道无事便不能寻本初一叙?” 刘氏抽回皓腕,不失礼仪地笑答:“曹君如若继续玩笑,今夜本初怕是不会让君进门了。”说罢婷婷远去,曹操又驻足回望了片刻身影,方才摇首自笑,径直走到侧厢。 进门间,正听得内里有人谈到:“如今并州战事一起,刘君郎的牧伯论,怕是止不住了,听大将军的意思,陛下已同意此事,而且人选都已定下。” “本初。”曹操进门便唤袁绍,正见袁绍侧卧坐塌,方才言语正是他口中所说,曹操直接皱眉问道:“州牧人选定得哪几人?” 州牧职权远大于刺史,刺史与郡守之间相互制衡,州牧却直接掌握了一州所有的军政大权,成为了郡守的直属上司,可谓真正的封疆大吏。所以刘焉虽然鼓吹牧伯论多时,朝廷却迟迟不能通过,只是如今并州战事再起,加上青徐黄巾又有所动作,即使恋权如天子,也撑不下去了。曹操心中叹息,只是州牧一旦设立,对朝廷而言,并非福分。 袁绍见曹操前来,只招手让他坐下,人依旧侧卧,闭眼回答:“初步定的是三人,幽州刘伯安,交州刘君朗,豫州黄子琰,我估计之后也不会怎么变。最多几人镇守区域有所改动。” 曹操皱眉道:“凉州战事延续长达数年,如今并州战事又起,若说急需牧伯镇守,当是此两州最需牧伯,如今却置两州于不顾,难道不怕引起众人非议?” 袁绍沉吟少许,反是许攸回答说:“如今凉州之乱,已无短期结束可能,即使一时重创乱军,也不过能够安抚三辅京畿而已,设置牧伯不过掩耳盗铃,不若先考虑如今平叛主将人选。” 随后袁绍坐起,缓缓接道:“并州的军报前日朝廷收到后,孟德你也当知晓,朝廷恐怕已无可用之兵,原定于今年二月就出发入并的东平军,如今还在青徐平乱,而一旦调东平军入并,青徐又当如何?” 曹操沉声回答:“青徐黄巾,以青州为重,徐州为轻,可择一良将为徐州刺史,招抚流民,驻扎于泰山之间,虽不能平青徐之乱,但可暂止蛾贼之势。”说到此处,他忍不住提高声调说道:“并州乃京师北屏,凉州乃京师西屏,如今匈奴叛乱,如与凉州乱事勾结一气,大局恐为一夕所坏,本初,切不能小觑!” 袁绍轻抬眼睑,给曹操倒上一杯绿酒,酒面还漂浮几点杏皮,细说道:“并州西为大漠,南为王屋,西有太行,朝廷只需扼守河东,加兵上党,并州战事再大,对京师又有何困窘可言?孟德,你言过了,依我看,不如如此安排后,派人出使安抚匈奴,将陈庭坚等人撤回便可,并州之乱自可消解。” 曹操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将酒一饮而尽,寒声道:“本初,等你这翻安排下来,并州诸郡,恐怕绝难为国家所有,并州千里江山,表里山河,不可让我等如此败坏!何况并州将士,正如庭坚军报所说,并州的将士,望着朝廷的援军,眼睛望出了血!几百年后,后世将如何看待我等!万不能重蹈凉州覆辙!” 袁绍不动声色,又给曹操续满,淡然道:“孟德,我们现在恐怕没有时间这么做了,朝廷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做。” “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大过边疆战事......”话还未说完,许攸在一旁悠然吟诵道:“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 念到这里,许攸一顿,对着曹操微笑说:“孟德,你拒绝得也太利落了,真得不再想想?” 曹操浑身一僵,只觉得被许攸拿住了命脉,满腔愤怒一扫而空,只剩下了涔涔冷汗,以至于甚至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袁绍,问道:“这是我拒绝王刺史废立天子的书信,怎么你们会知晓字句?” 袁绍笑而不语,只是靠在坐塌上自酌自饮。许攸站起身,走至廊门前抬首遥望天上清辉,方才解释说:“孟德,王刺史此事本就是我居中联络,不止是你,我们还找了华歆、陶丘洪,周旌,还有冀州不少豪杰,合肥侯也已允诺。可谓是万事俱备。 你乃智者,当知如今国家乱事频生,衰兆日显,皆是当今天子失德缘故,即使我等尽心竭力,天子却视之如草履,且为之奈何?如果不能正本清源,匡扶神器,即使我等平定叛军十次百次,又有何用?这不世之功,你当真不参与?” 曹操沉默如金,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着袁绍这位儿时好友,但见他坐如山岳,安素类冰,忍不住在心中下定断语:好乱乐祸。 袁绍忽而叹道:“陛下心中还是有陈庭坚的,他已经下令说不论青徐黄巾如何,先调东平军入并,刘备这一走,徐州刺史顾乾估计也待不下去,子远,孟德所说不无道理,下任徐州刺史我们该推举谁才是?” 许攸沉吟道:“那只能从如今的三辅守军中抽调了。依我看来,可能陶恭祖最佳,他素有贤名,在军中运筹谋划,很得人心,也一直与我们靠得很近,大将军还是天子那里应该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袁绍颔首赞同道:“那就是陶谦了。”帝国一州刺史的人选就在这间侧厢中敲定了,曹操看着这一幕觉得很荒谬。但得到陈冲好歹还是有援军的消息,也使他终于有了几分振奋,只是他仍不知道并州的战事如今发展如何,这让他迟迟放不下心。 至少在一月之内,陈冲仍然只能孤军奋战。 wap. /94/94448/20930655.html 第九章 有教无类 太学,郑府。堂门大开间,郑玄端坐桌案前,提笔凝气,双目微合,桌案上一副刚摊铺开的黄白竹纸,不着点墨,春风熏人,似是连大汉经神也沉醉,一时间竟不知该提笔何字。 停顿良久,郑玄轻叹一口气,又将狼毫横搁笔架,对着身旁几位弟子说道:“年纪大了,虽然还会如青年时一般千头万绪,但却失了一股一往无前的精神,临近下笔,竟心生丝毫踌躇,当真是人心易感,韶华难求。” 堂内坐侍着十来名入室弟子,照顾郑玄的起居,无事时便在堂内诵读经书。田琼见状递上一盆温水,供恩师洗脸清神,随后轻声道:“天子半旬后要听老师与诸位博士讲经,老师审慎些是自然之事。” 郑玄摆手推辞,随即一手抚摸自己还未全白的花鬓,一手重新捻起狼毫,对在座的弟子们笑道:“为师已是耳顺的年纪,什么天子王侯,到了太学,也不过是学生而已。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所谓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何也?须知大道之先无论君臣上下,如果天子不能知晓这个道理,他当初也不会被推为皇帝。” 这些话弟子们大多不敢苟同,却也不敢出声辩驳。当今天子为人荒诞无忌已是公论,偏偏却又刻薄寡恩,重用阉宦以来,手下鲜血淋淋,党锢大狱,可谓天下为之心寒,大概也只有郑玄这样名满天下,偏又不掌朝枢不受猜忌的大儒,才能如此姿态。 郑玄见学生面露不虞,洒脱笑道:“有什么便说什么,大学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翻来覆去地说,那着眼无非还是一个诚字,为师教导尔等尊师重道,尊师乃重道之术,术在道后。” 众弟子沉默不语,独生子郑益恩坦然做答说:“阿父既然已经看出诸位兄长的想法,可见兄长们诚意不言自现,何必再取笑言之?” “你呀,你呀。”郑玄摇首失笑,随即又抚额叹息,郑益恩不止是他的独子,更是他的得意门生,因此郑玄对他可称得上溺爱,郑玄便略过方才那些话,又说道:“人生来不过一赤子,无所谓黑白是非,不知雌雄荣辱,诚意自现亦可也。益恩,你是说我这些弟子们,仍不失赤子耶?” 见独子接不出下句,郑玄转而对弟子们展颜笑道:“尔等如若是赤子便也罢,如此为难的便是为师了。”清水上点狼毫,郑玄将毫尖轻捻,重新在砚石上饱蘸墨水,对着纸张叹道:“为师不能于素纸上点墨,正可比施教于赤子,这一笔下去,不论为师事后再觉如何不满,却也无可悔改,只能将错就错,不使后世谓之为误人子弟,为师便满足了。” 话音刚落,弟子赵商正色说道:“老师说笑了,老师为大汉经神,且贵为博士之长,如若老师自觉误人子弟,又有谁能称为天下师?” “我如龙首何?”此言一出,众弟子惊愕,随即又恢复此前状态,沉默不语,唯有崔琰收拢衣袖,字斟句酌地接答:“郑师如雨,龙首如云,雨润万物,云不可及。” 郑玄注视崔琰片刻,随即又看回眼前竹纸,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驱使他手下狼毫挥舞。郑玄不提笔则已,一提笔则不可收拾,众弟子见老师挥墨如雨,笔走龙蛇,不过片刻后便涂满整张竹纸。郑玄写完,整个人一顿,面孔上的褶皱一一笑开,露出股心满意足的神气,他向崔琰招手说:“季珪,你过来看。” 崔琰上前探视,只见竹纸上几字如山岳逶迤,厚重又浩渺,疏旷且沉郁,他忍不住边看边读道:“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他不由得抬首对恩师讶异道:“老师,这是蒙卦?” 郑玄微笑颔首道:“听闻并州胡乱,我心有不安,昨夜为龙首卜上一卦,竟是个蒙卦,不知你们作何解释?” 作为大汉经神,郑玄不止是经学大家,更是图谶大师,好用车前草算卦,事后应验竟十有八九,车前草也得以被称作郑君草。众弟子对卜卦已是见怪不怪,只是心中却诧异老师却为陈冲如此心折,两人年龄相差远矣,平辈相交足见其友谊,但郑玄卜卦向来除却国家大事外,只卜个人生死,如今却为陈冲卜卦,实是首次。 崔琰答道:“蒙卦有言:‘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正应陈君年初说降之事,数万白波贼军,一夕消弭。而《彖》曰:‘山下有险,险而止。’可谓陈君此次胡乱虽有小险,但定能化险为夷。” 郑玄颔首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这个卦所重的,还是‘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此次胡乱虽然声势浩大,但胡人向来仰慕汉威。自鄙浅陋,庭坚身为熹平龙首,虽无江海,却遇山泉,山中魍魉,自不足惧也。我所问的是,如若陈君泽被胡夷,祸哉?福哉?” 幽州公孙平回得最快:“蛮夷如何教化,弟子出生幽燕,幼尝于乌桓、鲜卑为伍,当是时,朝廷只道鲜卑恭敬,可为外藩,却不料檀石槐一统鲜卑,为我大汉巨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奈教化如何?” 郑玄不置可否,转眼再看众弟子,却见孙炎似有言欲吐,这让他倍感诧异。孙炎在屋中向来不发一言,潜心学问。郑玄考校他时,他却几乎从无错处。须知郑学以今文经为内,古文经为表,最重考证二字,而孙炎精通古籍可谓诸生第一,郑玄撰文时都常交由他校正,并常令他在己方外出时代师授业,地位不可谓不高,但想不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孙炎今日也会参与话题。 孙炎顿了片刻,而后向前对公孙平说道:“郑师方才所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可谓道矣。道不以华夷别,道不以老幼分,夷有向道之心,非人力所能当也,童蒙求我,我惧而拒之,则道消夷狄耶?君子以果行育德,我等拒人于道外,德行不育,又以何称为君子?” 随后孙炎又对郑玄说道:“禀郑师,我有一事不可不言。” 郑玄许可后,孙炎继续说道:“今日我门下二弟子,刘宣刘豹,向我辞别归乡。” 众弟子莫名所以,不知如何评价,但接下来的话顿时引起掀然大波。 “此二人皆为匈奴王室,一为单于之子,一为单于之孙。以匈奴王室,多有联姻汉室之故,自以为汉室之甥,故易姓为刘氏,先于河东求学,后入太学于我门下。今日辞别时弟子方才知晓二人身份,自觉汗颜,故告知于郑师。” 刘宣刘豹两人名字,不止不少郑玄弟子听过,更有人也曾亲眼见过,却不想竟是匈奴王室。其余弟子们议论纷纷道,二子六艺娴熟,骨相隆奇,言辞清雅,不意竟生长膻腥之地,而今家乡变故,北归战地,更有非常胆气。 郑玄问清楚后,不由笑呼孙炎字道:“叔然,不知不觉,你门下竟出两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想必百年之后,你也会因此留名青史了。” 孙炎不卑不亢地回道:“郑师所言过矣,子曰:‘有教无类’,弟子不敢以华夷别之,更不敢以王侯贵之,修身齐家,家非亲也,亦师也。以歧路导之,非唯重道,远君子甚矣,弟子所慰,唯有蒙以养正,道之传矣。” 郑玄注视良久,对着其余众弟子叹道:“叔然默然如玉,涔涔而质现,可为我传学矣。”他再次轻抚自己鬓角,叹道:“人心易感,韶华难求,我当真是老了。” wap. /94/94448/20930657.html 第十章 鴥彼飞隼 陈冲离开曲峪已有十日。这十日内,朝堂的发展他全然不知情,两名匈奴王室的奔赴自然也不在计划之内。与预测一致的是,休屠王并没有选择派兵强追,而是在一次执行并不强硬的追击后,追兵便撤回曲峪继续围城。 这本是一个好迹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不好的迹象,进而陈冲的谋划遇到灾难性的打击,几乎完全无法推进,原因不是其他,而是因为上苍不赏面子,就在这晚春之际,干旱数年,西河竟在此时下起了大雨。 初时只是绵绵的细雨,众人都不以为意,陈冲下令众人在山岭间暂憩,缓解夜间行军的疲惫,计划待雨停后再远行。但陈冲随后观察天色,只见天翳暗沉,雨云层叠成海,遮天蔽日不见余晖,他心中暗自叫糟。 果不其然,在当夜雨势如林,缕缕不绝,丝毫不见雨停的趋势。陈冲仰望天幕,一无所有,似是墨海腾涌于上苍,连他的心境也漆黑起来。他让魏延招来韩暹、张辽、杨丑众将,直接说道:“不能等了,我们继续行军。” 韩暹伸手接住从噎缝间落下的雨滴,向陈冲问说:“会不会操之过急?在城中本已苦战多时,又要接连夜间行军,恐怕将士们坚持不住。” 陈冲摇首,坚定回拒道:“没有时间了,西河土质酥软,如若雨势不减,往后道路定然泥沼难行,我们此行俱是骑军,如若不能行军神速,还谈何拯救危局?”说到此处,陈冲加重语气道:“不能等了,你们先去将手下将士组织,我行在最前一个。” 实际当然不可能行在最前一个。夜雨行军实是难事,有些将士干脆斜倚在树干前入眠不醒,陈冲不想一个士卒掉队,于是便人将这些士卒一个个撵起来,花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让这千余骑兵整装出击。 但仍行得太迟。第二日雨如滂沱,漫天瓢泼,一日竟只进军了三十八里,第三日更是只进军二十五里,从曲峪出发四天,总共行不到一百二十里,与陈冲原本的谋划可谓是天壤之别,也给整个队伍的心理上蒙上一层阴影。 魏延便在军中说:“大丈夫既不惧生死,又何惧于区区泥水?诸君毋虑,我为军先!” 这话直接被陈冲否决。 原本陈冲计划在趁日逐王在离石休整之际,火速进至永和县,收拢在永和县的郡兵与辎重,趁离石匈奴不备,里应外合以伏击战速战速决。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冲不是首次因天气而影响战术,但兵力情况让陈冲在这种情况下没得选择。 永和县已经不能去了,虽然还没有传来消息,但是从双方的境遇上来看,汉军走的是山道,匈奴走的是大道,哪怕匈奴人走得慢,此时也应当拦住了道路,而战场因雨水便得泥泞,也绝不是陈冲理想的战场。 接下来何去何从?陈冲在东山稍憩,只沉思片刻便有了打算,因为他本来就没得选。他随后下令道:“向东,前往皋狼,让全军跟上,在到皋狼之前,我们一刻也不能歇!到皋狼后全军休息两日!” 于是这支队伍再次运转起来,改变了一个方向,向皋狼县进发。皋狼县位于离石西北,坐落在吕梁山脉内,东为骨脊山,南为南阳山,西为云顶山,北为官山,唯有湫水淌过,横穿吕梁山脉,方才有这片城池的落脚之地。但也得益于此,皋狼并非西河的必争之地,至少在此时,皋狼定然是没有被拿下的。 结果与陈冲预料的一样,一日后,他们沐风栉雨赶入皋狼城内,全然没有敌军阻拦,相反,皋狼城内还聚集了不少此前王奎战败逃逸的散兵,他们战败后无法返回离石,也无法前往太原,便不约而同地往皋狼汇集,陈冲粗粗清点下来,城中已有一千余人,估计再收拢几日,能让麾下增至三千人。 直至第十一日,永和的守军派出的信使来到了皋狼,永和仍然没有遭遇胡军来袭,甚至在蔺县,只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城野侦探徘徊,极有可能离石的胡军根本一步不行。 陈冲才发现自己出现了误判,他完全没有料到匈奴人会停留如此之长的时间,他赶紧加派斥候打探离石的情景,结果令他大跌眼镜,不止包括他赶路的这六日,就算至今此时,匈奴大军开进离石之后,便一直陷入一个诡异的平静之中,几乎一日未动。 这部分匈奴到底要做什么?陈冲抱着这样的疑问再次开始分析局势。 不只是陈冲,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曲峪城前的休屠王等人脑海中。 “札度在想些什么?!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还不愿出发?难道要拖到汉人的大军全来了,他才肯从离石城走出来投降?”折兰王坡离石几乎是勃然大怒,对着帐中诸王怒笑道:“诸位,札度手上带着两万军队,他要是不动,我们这仗还打得下去?” 丘林王孤涂生回头斜视休屠王呼利拔,又回首正视坡离石,他率先说道:“坡离石,你生气又有什么用?如你所说,札度手下有两万大军,如今于夫罗隐匿白波,呼厨泉远在雁门,他作为匈奴王室挛鞮氏,若要论拥立单于,他其实名分最高,我等拥立了须卜,他恐怕心存不满。” 左渐将王魁步残喝下一口酪浆,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他扔下浆袋,又对地吐上一口浓痰,对着坡离石不满道:“呼延王胡说甚么?当时联合各部,是休屠王居中调度,密谋成功,也是休屠王执行得力。而休屠王之所以拥立须卜单于,无非是因为须卜常有贤名,德高望重,他札度有什么功劳?当时他无所不允,如今却挑起刺?” 孤涂生苦笑道:“因为如今形势变化,已然对他有利。我等带七万大军,却顿足在曲峪城下,而他分领三万别攻离石,一战而克。曲峪乃新城、小城,而离石乃郡治,大城,如此一来,札度的声势大涨,如今他下令按兵不动,麾下各部竟也按兵不动,这绝不只是札度一个人能做到的,想必各部都已为他所说服。” “一群不顾大局的豺狼!”坡离石大骂道:“这时难道是可以观望的吗?等到大汉天军一到,我等不能全取山河险要,如何能取胜?他如此不顾大局,难道不是取死之道?” 呼利拔摆手示意他停下,淡然说道:“那我们不能不顾大局,如今雨势不知何时而终,结果导致我军连城野栅栏也无法冲破,更遑论破城?既然已经知道于夫罗在白波处招揽部族,我等还认他做左贤王也没有裨益,突然扰乱军心。札度又想要我们让步,那我们就给他。” “给他什么?”坡离石不可置信地看向呼利拔,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仍然不愿相信。 “给单于去信,说我等商议后,以札度攻破离石之功,任札度为左贤王!”休屠王已经平静地做完决策,诸王沉默良久,没有异议。 于是曲峪城前派出两路使者,一路使者前去须卜单于处,一路使者绕路前往离石再次向左日逐王请求发兵。 于是便在离石失陷后的第二十天,也就是陈冲出城后的第十六天,在离石整顿休憩良久的匈奴中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沿着官道先向蔺县进军。旌旗如林,马蹄如雷,沿路的汉人杂胡无不胆寒,只能在心中祈求朝廷骑士早日来援。 于此同时,陈冲这几日也已完成了补给与休整,三千兵马枕戈待发,便在匈奴中路军开拔后的两个时辰,陈冲即刻出发。他再次仰望天空,绵延两周的大雨已然结束,但天上仍是阴沉的灰云,不知何时才能目睹阳光破出。 是个好兆头,陈冲忍不住在心中想到,但随即又自我解嘲,是压力太大了吗?竟然会相信预兆?他长抒一口气,让自己的胸膛与脑海放得更空,把不利的情绪都排解出去。 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死神是不会来临的。 陈冲如此默念道。 wap. /94/94448/20930659.html 第十一章 陟彼南山 石桑出得离石城来,走在大军队伍的最前列。所以他得以顺着三川水,看一行又一行鸿雁掠过天幕,沿路的绿意已经点点绽开,粘上红槐颗颗,罕见的大雨让面目所及全沾染上一道朦胧的水汽。白云在天,黄土在地,他能闻到一股播种的清香,这让他心怀焦郁。 往日耕种放牧时,羯人不识年月,只知日夜。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幼年如此,老年亦是如此,懵懂间羯人们就将这一生度过,即使饱受削夺,仍以劳作为乐。只是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在战事面前又似不值一提。 三月,已是晚春,春种时节即将过去,小部族畜牧难以糊口,更依赖耕收,何况羯人小部族,匈奴征发他们时自也不会替他们考虑生计,几乎征发所有男丁,至于战事收尾后,羯人结局如何,那不过是或死或奴而已。 但对石桑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此前在曲峪城下,休屠王以杂胡作为先锋,石氏部族侥幸没被选中,比起其余杂胡在战场上作为弃子在两军刀剑中挣扎,在滚滚河水中上下沉浮哀嚎,他们如今还活着,还能走在这片土地上,对于这些奴隶出身的杂胡而言,已算弥足幸运。 石桑是个聪明人,作为石氏部族的族长,他接触过上上下下的匈奴贵种,因此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他偶尔做梦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他也与匈奴人熟识,数十年的生活没有让他发现任何异处,除了自己似乎天生低人一等。他向来不这么觉得,但那种鄙夷的目光见得久了,也让他不自觉寻找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处。 直到遇到现任太守,这位太守很年轻,比自己年少几岁,但他的眼神哀伤又温柔,微笑里带着肯定与诚挚,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一个汉人,因为他看不到那股由骨而生的自傲与冲动。但他定然是名汉人,大概也只有汉人拥有那种坚定的眼神,即使直至死亡,也不会消失。 他对自己说:“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拥有无限可能。”这让他没来由地被孤高的情绪所占领,石桑因此又不禁再三自省,这是否正确。但一种想法已经深深扎入他脑海内,挥之不去。 如陈冲这样的人,会仅仅因为兵力的差距而被击败?石桑并不相信。但他能因此取胜?石桑也不敢相信,自诩聪明的他此刻也不能对结果妄下判断,但他已经从一月的局势发展感受到,胜负来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节点。 匈奴大军虽有统一号令,但实为联军,分兵时休屠王下令将前锋各部整编为杂胡两部在前、匈奴两部在后,如此为一军的编制,一是防止杂胡逃散,二是减小匈奴伤亡。而石桑此次是开路先锋,全军如雁行般展开,以每日二十里的速度向前缓缓进军。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速度,军中的且渠听闻说,日逐王一边等新单于的敕令,一边令人加紧赶制左贤王的王旗,在这两件事办完之前,离石到曲峪这一百五十里长途,他能走上悠悠数载。 军中各族首领私下议论说:“日逐王虽说功劳显赫,对单于与诸王却也太过倨傲,物极必反,伊稚斜单于当年攻败于单,承匈奴武功之极,却也被武帝远驱漠北。我等起兵作乱,实为求活而已,如何横生事端。” 话虽如此,面见日逐王时,众人却也不愿公然异议,进而向其进献贺品,良弓、骐骥、裘袍等等不一而足。 与休屠王等人猜测有异。除却日逐王之外,麾下部众先是见识曲峪攻防的惨烈,又与王奎仓促野战之后,一夕获胜,全军上下竟反有怯战之意,哪怕心觉不妥,便也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两日后,大军开进至蔺县城下。结果情景令人诧异,日逐王在离石时,虽说贻误战机与呼利拔讨价还价,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事事,也曾派遣斥候刺探沿路各城的军情。 曲峪城仍处在重围之中,而那日陈冲突破重围后,只沿山路潜行,同时天降大雨,导致山路泥泞难行,竟无人知晓如今踪迹。除此外西河郡尚在汉军手中的,仍有皋狼、永和、蔺县、中阳四县。 中阳是西河郡坚城,建城时三次翻修,已经全部改为砖墙,坚固非常。如今为离石残兵所据守,难成大患。 蔺县为西河郡第二大城,城中守兵听闻离石失陷后,已经尽数撤往永和县,只剩下不愿撤走的县民。 永和县为陈冲向朝廷请命,今年新设之县。但实际上陈冲招抚白波平民于此开垦,距今已有半载,县民受陈冲恩惠,又久处白波军中,人人能战,加之聚拢蔺县守兵,城防虽疏,却无人愿战。 皋狼县地处群山之中,易守难攻,但非要害之地,且来时无甚守兵,为集中军力考虑,日逐王便也不分兵占据。何况今日连天大雨,连军情也难以探查,斥候们几次探查后也只说看见有此前战败残兵向其聚集,札度便也不放在心上。 札度虽说贪欲蒙心,但草原苍狼即使饱腹仍有本能。攻取中阳或永和都颇为不智,是故谋划只取蔺县,即使空城一座,但只需再攻克曲峪,西河的大半险要便在胡人手中,即使汉军援兵至此,也无能为力。 却不料到达蔺县前时,蔺县非但不是空城,反而城门大开,蔺县令刘鹄携县中官吏,出城三里远迎札度。石桑见其身后箪食壶浆,百姓陈列道侧,讶异非常。刘鹄向前坦诚愿向大军献城,一名且渠听闻后急忙策马通禀日逐王。 日逐王札度亦是不敢置信,再三确认,一改此前踟蹰姿态,携亲随直奔至蔺县城前,唤刘鹄前来询问城中情况,先问:“城中尚有汉民几何?” 刘鹄答:“蔺县尚有汉民四千七百余人。” 又问:“本王听闻大汉以忠孝治国,刘大人贵为县令,当有忠孝之德,何故投效本王?” 刘鹄自然答道:“以常言论,刘鹄献城大王,有背汉室恩义。然陈使君前日传信于鹄,君子当晓天命,知时势,布福泽于万民,不可恪守旧法。在下已无兵守城,携民远离又无钱粮安置,大王携大胜之威,又贵为单于贵胄,在下实无他法,唯有献城于大王,以民粮资大王,还望大王约束麾下,莫扰百姓安宁。” 日逐王听得“陈使君”三字,心神一动,又问道:“陈使君真乃人杰!只是小王听闻旬月之前,陈使君突围而出,不知所踪,刘县令可有告我?” 刘鹄躬身答:“陈使君带千余骑走小道,已经往京师去了。他与我来信说,要于朝会中提议招抚胡军,派天使与贵国诸王商议单于人选。须卜非为挛鞮氏,与汉室无亲,而羌渠一脉不为贵国百姓所容,以陈使君看来,单于一位,非大王莫属!” 说罢,刘鹄从袖袋中掏出帛书一份,递交与札度,帛书后盖有西河郡守的印章。札度细细看后欢喜笑道:“天神保佑,既然陈使君有此好意,本王却是却之不恭了。” 于是赠刘鹄一匹赤骥,与其并行,身率三千族人入城。新制的王旗高挂城楼,青鹰踏日猎猎招展,其余的将士纷纷在城外驻扎休憩,杂胡忙碌扎营生火,匈奴人则对刘鹄的献城之言议论纷纷。 石桑指挥族人,从营地向大河挖出一条槽沟,导出营地内积水,但他脑中回想刘鹄那些话语,又遥望城楼,心中忽而一动,对身侧两个族人说道:“晚上随我出营一趟。” wap. /94/94448/20930661.html 第十二章 一掷山河 “还不够,不要嫌麻烦,再多堆上一些。” 陈冲低伏身躯,对着左前方一个士卒低声教训道。他身上绑扎的林叶还是少了些,此时虽然不算显眼,但如若太阳显露,甲胄的反光在敌人眨眼间就会暴露,突袭最忌讳藏身不密,陈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示他退后再准备,随即继续向前巡视。 不料军司马张辽忽而前来通报,脸色怪异:“使君,我们抓住了敌军三名斥候。” “有放跑的吗?”陈冲眼皮一跳,肩胛忍不住微微抖动。“文远,你有先问出什么?” “没有放跑的。”张辽扫视了一眼远方正靠在黄松下的韩暹,一边答道:“我们也只遇到了这一行斥候,但他们矢口否认,说是来寻使君你的。” “寻我?”陈冲安定下来,他转了半圈,身形又安然如山,他问道:“斥候可是羯人?” 张辽稍顿,回答说:“确是棕色眼眸的羯人,高鼻宽眼,当真是使君的旧识?但如今两军交战,对方身为羯胡,使君也当小心才是。” 陈冲伸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笑道:“有文远你这么想,我也就无需担心了。把那三个羯人的绳索去了,弓刀也还给他们,文远你站我身侧,如果运气好,今日过后,西河战事就将落下帷幕了。” 石桑带着两名部众,跟随指引越过山顶,一路行至后山斜面山腰。正看见陈冲正蹲坐树下,怀抱着兜鍪,将松枝箍在盔顶,满面的土色,不由笑了出来。 西河太守放下头盔,抬首对他笑道:“石兄觉得非常可笑吗?” 石桑立刻停下笑声,整顿神色道:“陈太守不惜千金之躯,带区区之众,犯十倍之敌,非豪杰英雄不能为,石桑虽是胡人,也会感怀钦佩!” “英勇无畏,人人都将有这种时刻,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冲也收敛笑容,站起身问道:“石兄弟,你看穿了我的谋划,还想到了我设伏的位置,不告知你们日逐王,却来到这里,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人您的位置。”石桑苦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大人如此英雄,当最重民心,断不至于不战而走,于是就私自出营,沿后山山阳一路查看,一无所获。正犹疑间却被大人所生俘了。” 听到这里,陈冲对身侧的张辽说:“文远,看来布置的暗哨能如蝮蛇,不动如木,动则有得,你先记下,回头我要给他们记功。”随后又对石桑说道:“石兄弟接下里要说的才是重点吧!” “大人,我以为自己此刻站起身说话,能直起腰,但最后还是弯了下来。”石桑苦笑道:“在大人眼中,似乎胜利已在手中,我想说的已经并不重要。”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陈冲似是炯炯的目光投射到他心扉,“我一向觉得,人只要做对的事,无论结局与否,那就要理所应当地做下去。就像断翼的雁也要南飞,折尾的鲤仍要上游。石兄弟你做的事不应当在意他人的看法,利益的衡量在不同人眼中永远不会一致。” 这些话像是一块巨石,骤然打断石桑的脊梁,让他低下头。但又像是一根破土的笋竹,顶着他重新看向陈冲,他坚定说道:“我愿为大人前驱。” 登上蔺县的城楼,札度眯眼看向飘扬的王旗,体感晚春的暖风,和熏但仍带着几分寒意,不过这不能掩盖他火热的雄心。 受封左贤王的敕令他已收到,这本让他心满意足,但刘鹄的话语让他稍有熄弱的雄心,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我本就是栾提氏的王族,与须卜车酉相较,我如何不能做单于?) 一旁的副帅綦毋骨都侯随他望着王旗,问道:“左贤王,我们何时开拔前去曲峪?” 札度望了他一眼,往阶梯处走去,说道:“永和还驻留汉军几千人马,不要松懈,此处最少也要留下五千部众布防,明日我们再讨论由谁留驻。”说到这里,札度又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以我的意思,你最合适。” 綦毋骨都侯回望他,叹道:“左贤王,树档不住风,狼驾不住云。狼只有在狼群里才能令老虎畏惧,匈奴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保家园安宁!你不要想的太多,若汉天子能够取消征调的乱命,这场战事也不会持续下去,但没有战事,你又如何能服众望呢?” “那就明日开拔,今日休整一日!我连下两城,如何还成了错事?”札度大声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径直握刀下楼。 城门口的刘鹄正等着他,见面便问道:“禀告左贤王,我们还备下了些许酒水犒军,晚饭时可能给城外大军送去?” 见刘鹄身穿汉朝袍服向他行礼,札度又笑道:“刘县令,我听闻汉军之中不许饮酒,你送酒给我这些男儿,怕是不太合适吧?” 刘鹄做惶恐姿态,连忙答道:“确实不太合适,只是刘鹄也知军中压抑,将士得城而无所获,在下惶恐将士不满,殃及黔庶。如大王不许,在下也只能再多送些粟米罢了。” “别怕!”札度朝空中大笑几声,对刘鹄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们便送去吧!只是他们撒起酒疯来,刘县令可要多担待。对了,既然是犒军,怎能不送我一坛好酒!” 刘鹄直起身,对札度笑道:“在下岂是如此无知之人,已在在下府邸设下了酒席,还望大王不嫌寒舍鄙陋,纡尊降贵才是。” 蔺县县令府内,札度一进堂内,便闻得满屋肉香,不由食指大动,感叹说:“刘县令真是会食!”一眼望去,桌案上珍馐满席,除去些常见酱菜外,还有烩鱼片、炖牛筋、烧鹿肉、焖羊羔、酱狗肉等难得一见的菜肴,在主席上更置有一漆盒,可见是为他专门所涉。 于是带领一干骨都侯入席,等刘鹄为每人都温好酒,先贤骨都侯才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哄让他先饮,綦毋骨都侯扫视一圈,推辞说道:“城野还有将士不满生事,我再去看看。”随即径直离去。 札度弄得好大没趣,只能自己先自饮一杯,又说道:“有酒没乐,便显得寡淡。我一美姬,胡笳若仙,请诸位共听。” 胡人美姬多丰腴善舞,善乐的却是少数。宴席间众人见那美姬身披红狐裘,手捧绛红胡笳,神态美如沉梦,恍如光华,闻乐声婉婉升降,圆润如月,高低似玉。 刘鹄终于手指岸上漆盒,对札度说道:“大王可知此盒为何物?” “你说便是!我如何猜得到?”札度喝得有点微醺了,示意美姬停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侧,而后毫不在意地揽住盈盈一握的蛮腰。 刘鹄靠近身来,打开漆盒,笑道:“这是我等精心为大王所寻的豹胎,此物天子所喜,我等也尚未尝过,特地献为大王。” 一股绵绵肉香腾腾升起,札度向盒中望去,盒中软肉团团,已炖得酥烂,食筷微压,胎肉一触即断。他吃下两口,软糯弹牙,配上温热的酒水,已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而一名部众前来报告说:“禀告左贤王,城外好像出事了。” 话音还未落,在县府内的众人忽而看见一股浓烟从城外如蛟龙般盘旋升起,灰白的身躯中闪烁着少许黄红的火光,在夕阳的红霞中显得格外苍茫。 “什么事?什么事?” “各位!奇怪啊!莫不是城外的将士们发起酒疯,打将起来了?会是谁的部族呢?” “不要慌,不要慌!先贤骨都侯不是已经去城外了?他作为大军副帅,一切都能摆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一片议论中,美姬惧怕地靠在左贤王身上,抖着颤音问:“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但这只被当做女人的无识之论,所以未被大人们确信。因为他们已经派过斥候,坐拥比汉军多得多的军队,又已经进驻固若金汤的城内,从这刻开始,大军怎么可能会败呢?而且,现在又得到县令献供的礼物,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午餐呢!如若不是战局已经决定,左贤王又怎么会带领一众骨都侯在此喝酒呢? “让先贤去忙吧,我们继续喝酒。”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全军的主帅,新任的左贤王,未来的单于。 “继续奏乐。”他低首这么对美姬说。 札度听着笳乐,不禁动情抽刀,指弹刀背和着胡笳的拍子。 但府邸外也传来一阵聒噪,这让他忍不住邹起眉头,问刘鹄道:“府外的将士也饮酒了吗?” “都送了。” “别送了。”札度一挥手,打过刘鹄的小臂,没注意他身躯的颤抖,继续说道:“这些人我早说了,酒一喝多,就会引起骚动,真是令人头疼,叫他们安静一些。” 札度相信这是他们醉酒后引起的骚动,于是命令亲随们前去遏制。 “遵命!” 亲随们起身行礼,慢慢地走了出去。 “唉!”左贤王捂着头,对美姬说道:“把胡笳收起来吧。” 美姬恭谨地接过了酒杯,收好胡笳离去,目前所剩的就只剩下风声、红云、以及一些佳肴美酒。 突然,府后院传来斩杀的声音。 当札度挣扎着正要从席案前站起来时,一名全身裹着松针枝叶又露出赤红甲胄的骑士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辽的长刀滴着暗红的血液,冰冷的刀锋靠上左贤王充满酒红的脖颈,血滴沿着狐裘就流入了衣内,一瞬间让左贤王清醒。 “酒宴已经结束,你们的生死将由陈使君来决定。” 说罢,他扔出一颗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停下后露出双怒睁的眼睛,札度这才认出来,綦毋骨都侯的头颅正愤怒地望向自己。 wap. /94/94448/20930663.html 第十三章 刘备入并 中平五年三月初十晌午,暖阳微醺,济枯亭的百姓都已出来继续劳作,晚春时桃花纷扬,遍地青草,牧人在阡陌间放歌,部分房屋内还有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气息,与西河惨烈阴森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又窄又长的阡陌上,几名亭卒正巡视乡间秩序,但他们也神色放松,腰间既没带斫刀也没带戒棍,除了腰牌外别无他物,闲适地与劳作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问候今年劳作顺利与否,显然双方并无敌意甚至非常友好,这种关系在这个年代本已近乎绝迹。 待亭卒走到亭界处,准备往回走时,忽而一名亭卒叫住同伴,指着远方说道:“似是刘君回来了。”几名亭卒忙眯着眼睛望向来处,依稀可见几点黑影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看清,似是几个人牵着马匹缓缓走来。 刘备关羽张飞简雍几人牵着马匹撞见这几名亭卒,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亭卒们也还以问好,其中一名亭卒忽而抱怨说道:“校尉,上月的麦面还没发下啊!” 身后的张飞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便被刘备挥手安抚下去,他转首问道:“怎么?是孔君把麦面扣下不成?” 那亭卒摇首说道:“在校尉麾下,孔君怎敢克扣麦面?只是亭里胡旷随校尉征战,上月战死,抚恤还没有发下,他家里除了浑家老母,还留有一儿二女,没了胡旷,家里揭不开锅,春耕也忙不过来,孔君便同我们商量,把上月的麦面赠给胡旷家,但我家也有一儿一女,麦面实在吃紧......” 说到这里,亭卒面露愧色,竟说不下去。 “那你又岂能事后返回?”张飞气道:“大丈夫为仁义之举,岂不能忍一时之饥?” “什么鬼话!”刘备立刻斥责张飞,回首又对亭卒说道:“胡旷随我征战两年,我竟不知家中如此困难,他随我战死沙场,本就该由我抚恤其亲,怎能要你等与孔君垫付?这是我失职才是。” 说罢,他示意关羽从马鞍行囊中摸索少许,总算掏出一块金饼,关羽递给那名亭卒,那名亭卒不知所措,紧接着被刘备塞入手中,良久才攥着拳头红着脸说道:“校尉,这实在太多了......” 刘备拍肩鼓励每个亭卒,随后展颜笑道:“想什么呢?这肯定不是给你一人的,你们几人回去给孔君安排,先把送的麦面补齐,多出来的,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用在正道!” 那亭卒低下首不敢抬头,刘备扶起他的面孔,正色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要低首!人要吃饭,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倘若你能让亭内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我刘玄德挚友!” 不止这位亭卒,所有亭卒都感动非常,恨不能为刘备效死。刘备便陪他们行在阡陌之间,沿路百姓见到刘备归来,甚是欢喜,还在农亩中对他们大喊问道:“刘君!可是又捉下哪个贼首?” 刘备收敛笑容,回答说:“天下哪有那么多贼首?这月只不过又将公孙伏逼回泰山,但愿不影响今年泰山郡的春耕才是。” 路过亭驿,亭长孔昱正在亭前操练乡民,训练尚不纯属,堪堪教会乡民辨认左右,还未教旗鼓。见刘备前来,孔昱叫人替过自己,方来向刘备问好。刘备问及有无困难,孔昱摇首拒绝,刘备只好另赠一把好剑,鼓励他继续勤政。 今年的刘备尚且不满二十八岁,但在外人看来,却毫无青年的锐气,反而和蔼可亲,理所应当的仿佛长者。但了解他的人才知晓,他作为幽燕侠客,内心永远火热滚烫,喜爱意气用事,不只是朝廷,就连陈冲也吃过他的苦头。 随后刘备在济枯亭休憩片刻,不久门口又有一群稚童聚集,吵闹着要刘备给泰山产的肥桃,这本就是刘备上月答应的礼物,关羽张飞忙拿着包裹出去散发,刘备则从亭中的井中打上两担水,与简雍闲聊如今天下的局势。 “如今青徐的战事根本看不见好转的那一日!”刘备揉着双目感慨道:“朝廷整日让我等东奔西跑,从平原追着黄巾一路到东莱,没过几天又让你追着从琅琊赶到广陵。两年下来,马都跑死三四匹,天子官僚不修仁政,指望我们这一万人把青徐几百万百姓杀绝吗?” “玄德,别说这种丧气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简雍斜躺在榻上,不成体统地宽慰道:“青徐这群太守我们都见过了,个个尸位素餐,基本都是从西园买官来镀金的,能不逼反百姓便堪称贤能了,我们能保证济北国这一国安宁,便是善莫大焉。” 说到这里,简雍又不禁翻身嗤笑,讥讽国家道:“想当年段征西平定羌乱,花费有四十四亿钱之多,如今朝廷哪里来这么多钱给我们花?难道从陛下的内库里掏吗?但凡陛下肯多花些钱财招抚,我们何至于跟黄巾来回绕圈?” “即便如此,庭坚可不会如此说。”刘备听罢摇首失语,随后又说道:“为人处事,当时时省慎自省才是。当年我和庭坚东平起兵不过几千人,谁能想我等能尽逐黄巾于河北?虽是时局艰难,但也要勉力维持才是。” 说到这里,刘备神情变得稍显低沮:“如今黄巾见我等便望风而逃,诸太守但求逐敌于治外,不求内除乱根,毫无指望可言!若是我等侥幸追上黄巾,敌等逃之不及,便化整为零,散入泰山之中,我等也束手无策。如此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得过且过,玄德。”简雍一个打挺,坐起来为刘备分析如今天子习性:“当今天子,不爱从善如流,亦不想除恶务尽。但凡能姑且讲究,他便绝不多做一分,只讲究一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偏偏陛下聪明才智堪堪足用,我大汉便只能如此下去。想要时局好转,还是看陛下何时御极以后吧!” 此言真可谓大逆不道,即使因此腰斩也可以说是天子有德,但简雍毫不在乎,还未等刘备接话,简雍继续说道:“何况上次我等故意休战,挟持天子赦免庭坚,天子虽不治罪,但赫赫战功,却也只赏你个校尉。我看玄德要更进一步,只怕还不知从何说起啊!” 刘备苦笑应之,只能反复吟咏道:“大道夷且坚,大道夷且坚......” 正无奈间,亭外渐渐传来答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门外马匹一声嘶鸣,便见一人飞速下马闯进亭内,刘备定睛看去,乃是族弟刘德然,他气喘吁吁,对着刘备说道:“玄德,庭坚......庭坚......来信了!” 关羽张飞听闻后也立刻入门,正见刘备拆开信封,将陈冲来信草草看过,脸色愈发严峻,待他再阅过一遍,刘备长吁一口气,对着众人说道:“事急!二旬之前,匈奴果然反乱,原先要平定张纯的十万弓马,如今已杀了并州刺史张懿,正猛攻西河,庭坚困守愁城,孤立无援!” 言及于此,刘备判断说:“庭坚给我送信,定然是别无他法!” 雷厉风行,几无犹豫,刘备紧接着下令道:“云长,翼德,你们前去召集各部,德然,你去米仓调粮,我们最好在明晚之前便出发。” 关羽张飞自然也并无二言,当即领命离去,刘德然却稍显犹疑,他问刘备道:“玄德,如今并州战事已历二旬,朝廷还未给我等下令,显然是还未急着调我等援助庭坚,私自出兵,恐怕朝廷会问罪于我等吧。” 刘备瞪着刘德然,一手收起书信,问道:“乃兄所犯何罪?” 刘德然被瞪得浑身颤栗,吞吐说:“身为朝廷地方要员,私自调兵,按律当斩。” 刘备从怀中掏出东平校尉印绶,往桌案上一扔,问刘德然道:“我刘备辞官不做了,怎么治我私自调兵之罪?” 刘德然瞠目结舌,良久才问道:“玄德你既非校尉,如何能让全军将士同你入并?” 刘备将族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回首又问简雍说:“宪和,我刘玄德申信义于天下,于今已有六载,竟不能有一万拥众?” 简雍笑答:“玄德兄雅量非常,天下膺服,区区万数,何其之少!” 刘德然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又问道:“只是,粮草辎重又当以何搪塞?” “好说!”刘备大手一挥,对简雍笑道:“简长史,我给你留三千兵马,你待我出兵后,便尽数去泰山,我和昌兄说好,让你们在那里做客三月,少的辎重便说在泰山剿匪,多数被贼寇抄没了。” 所谓“昌兄”,说的便是泰山贼昌豨,刘备在青徐来回作战,并非只剿杀叛军,也从中结识不少英雄好汉,其中最臭味相投的便是昌豨。 简雍含笑应是,刘德然目瞪口呆。 于是便在三月十一,朝廷初步敲定东平军入并,尚未发布诏令之时。刘备已经辞去官职,带着九千东平精锐,沿着黄河日夜不停地向并州奔驰,竟无意间与朝廷使者擦肩而过。 蹇硕来到东平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刘德然在此处应对,蹇硕看刘德然冷汗涔涔,想掏钱有无钱可贡的模样,反倒笑道:“无妨,陛下本就与校尉有约,今年二月调东平入并,他先行入并也并非什么坏事。” 终于,在三月十八日早,旭日破晓时分,太行山伟岸的体态在天地间缓缓展露,刘备望山间小道如肠,悬崖夹峙,不由欣喜万分,对身后的士卒们鼓舞道:“诸位都出身黔首,随我征战经年,如今却远跨关山,飞越中原,所为不过是扬武名于塞北。” “如今天井关近在咫尺,出关之后,便是血战之时!高位者常说草莽鄙陋无识,又说太行之险可摧车。英雄起于乱世,剑锋雪于赤火!诸位!今日我等翻越天井关,教胡人与朝廷,都知晓我东平英雄!” wap. /94/94448/20930665.html 第十四章 上党好汉 天井关着实难行,若止险峻则已,关途还狭隘窄挤。破晓攀山,刘备行在最前,午时才行至关顶,回首望去,士卒攀行无力,气喘连连,连休憩的地方也无,他便以麻布垂下,供士卒抓爬,足足一日才让全军过关。 本以为并州战事紧急,如天井关这等险要关隘,朝廷会派重兵把守。刘备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结果近万人浩浩荡荡翻过太行山,一个守卒也没看见,以至于刘备怀疑匈奴人是否已经攻入上党。干脆便在关下扎营,让关羽带几名斥候到高都县打探消息。 原地等待半日,全军开始炊饭后,关羽这才急匆匆归队,汇报当下并州的最新军情:上党郡自然还未被匈奴攻入,但须卜单于带东路大军出雁门郡,原右贤王呼厨泉率七万匈奴守军归降,导致须卜单于扩军至十万,随后南下太原郡,连克数城,连郡治晋阳也于五日前陷落。 如今匈奴大军已经前进至阳邑,与上党郡兵在箕城对峙,上党太守朱期如今正招募乡勇,极力备战,好在上党太原之间地势险要,匈奴暂无攻入上党意向,反而继续攻拔太原境内尚未占领的城池,这几日,逃离太原避难长子的名士百姓难以计数,以至于朱期撤去了在郡南的所有守兵,才堪堪在城中稳定秩序。 这消息对刘备来说真可谓糟糕透顶,他从上党入并,本意就是趁匈奴未占领太原之际,翻越三山与陈冲合兵一处,但如今太原形势一溃到底,去路被十万大军拦住,而要再绕道潼关前往西河,则要白白浪费近两旬光阴,绝不可行。 好在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陈冲率三千士卒,在蔺县奇袭左日逐王札度,竟将郡南的三万匈奴大军尽数击溃。而休屠王呼利拔猛攻曲峪,旬月不克,听闻札度大败后惊疑不定,还未撤军北返,原匈奴左贤王于夫罗于白波县出兵,趁此良机与郭大联兵拿下美稷城,断去休屠王北归之路。 呼利拔遭遇南北夹击,只能仓惶向东撤兵,入太原与须卜单于汇合,随即被须卜单于夺去兵权,十四万大军悉数听命于单于。让人不禁感慨,世间变化不可猜度:一月之前,须卜名为单于,实为傀儡,而一月之后,须卜便名副其实,鞭笞全并。当真是一日千里。 “照此说来,西河境内如今已无叛军,庭坚那边可以暂歇片刻了。”刘备松了口气,又分析如今西河形势:“据此前庭坚信中所言,并州郡兵驻扎西河者约有两万余人,白波军能战者不下四万众,而左贤王既夺取单于庭,最少也能召集一万部众。” 张飞听罢不禁咋舌,随即又振奋感叹道:“既然庭坚能聚七万众,那我等又有何可惧?胡人新败,又军中生变,必然军心不稳,徒有十四万众而已,只要我等并力向前,勇战不退!一旦擒杀伪王,并州便可一战而定!” “虽如此,不可行。”刘备摇首否决“伪胡固然军变,庭坚处也非心齐,因此西河虽有七万战兵,却难以倾巢而出,以我估计,当为四万左右,固守有余,决战不足,还是需要我等见机行事。” 于是用过午饭后,全军再次开拔,畅通无阻地直抵长子城下。行军路上,不少逃难百姓见东平军军纪严明,军容严整,更不抄掠百姓,不由得大为感动,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援兵,竟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而上党太守朱期更是不敢置信,连忙出城十里相迎刘备。 两人见面寒暄一阵,刘备自我介绍说是朝廷从东平调来的援军,随后便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兵马?”朱期答说:“除去在箕城驻守的郡兵,堪堪募得一万乡勇,尚不识战阵。”刘备又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粮草?”朱期答说:“可供万人征战半载。” 说完,朱期连调令都没见着,刘备便接管了上党的乡勇与粮草,耗时不过半日。朱期纵使心怀疑虑,但一来刘备兵甲齐备,件件官制,无人能冒领,二来刘备军纪严明,不见有丝毫扰民乱纪之举,定然不是贼寇,三来刘备虽为人谦和,可身后关羽张飞二人不怒自威,朱期也不敢质疑,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郡中军权交了出去。 拿了人马粮草,刘备当即令全军进驻涅县,匈奴大军便在太岳山西面的祁县围城,不过既然形势败坏至此,着急也并无用处。刘备如今有人有粮,首先便在太岳山中选了几座山头,命乡勇们在这里建设关卡,边迎接太原郡内的百姓名士逃难,边打探匈奴在太原郡内的动作。 办妥之后,刘备也只能等待消息,但他也不愿就此闲着,如今大好时光,岂能不识上党英雄?于是他单骑策马离开涅县,前往郡兵驻守的箕城,想如同当年在雒阳乃至涿县一般结交好友。 箕城是一座纯粹的军城要塞,没有居民居住,城后是峭壁陡然入天,城前是一条崎岖山路从城前蜿蜒而过,刘备策马靠近时,正见城楼上几名郡兵正朝天射着燕雀,射艺称得上娴熟,竟十中七八。 上前报过名号,箕城守军早已听得熟了,见他远道而来,左右匈奴暂时没有攻打上党的意思,便欣然打开城门,放刘备入城。 迎接刘备的乃是一名浑身甲胄身高九尺的汉子,刘备在军中已算得上体量修长,哪怕关羽张飞也只相差仿佛,不料此人竟还比自己高出一尺,两人伸手相握,刘备触摸到他手中筋肉分明,不由感叹道:“不意在此地见得如此嚼铁男子。” 这男子洒然一笑,同样恭维道:“吕某在并州数次听闻校尉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可见天下豪杰尽出我边地男子。” 刘备这才知晓,他便是现下箕城的守将,上党的典军从事吕布。吕布字奉先,本是五原郡九原人,自幼生活在草原之上,与鲜卑人匈奴人生活在一起,朝射猎晚习武,不仅练得弓马双绝,更练就一身神力,能舞百斤铁戟。 后朝廷因鲜卑南侵,放弃云中、五原、朔方、定襄、雁门五郡,吕布便举家迁徙至上党郡定居,吕布家门在五原时还算殷实,便让吕布拜入太原郭氏门下,粗通经学,待及冠后便被如今太守征辟入府,数载下来战功赫赫,已是上党郡首屈一指的名将。 刘备和吕布先谈经学,吕布自然不如刘备远甚,随后两人又比起武艺,马术气力刘备也不如吕布远甚。刘备颇有自知之明,对吕布笑道:“吕兄天生将种,除去我两位结义弟兄外,战场上恐无人能与吕兄一较高低,但有一项武艺,吕兄定然不及我!” 吕布自然不信,于是刘备策身上马,提议两人马上比剑。 但论剑术,刘备确与吕布伯仲之间,但刘备自戎马数载以来,对马上攻杀颇有心得。待吕布提剑上马,刘备先声夺人,左手持剑面刺吕布右肋,吕布看得分明,思量只需架住刘备剑柄,便可再行反击,孰料刘备一刺即分,吕布竟扑了个空。 如此数个来回,刘备剑剑命中,如在战场上,此时吕布早已殒命。但吕布好胜心起,终于明白过来,刘备臂长过膝,持剑比自己长上一尺有余,一寸长一寸强,正常交手确实难以招架。 于是他拉紧马缰,不与刘备在马上缠斗,只催马加快速度,与刘备在校场兜起圈子,吕布坐骑都是自己从五原带回,亲手喂养的良马,无论耐力、脚力,都是上上之选,刘备的坐骑只是寻常,兜上几圈便逐渐落下速度。 见时机已到,吕布一踢马腹,胯下嘶鸣一声,直直向刘备撞去,刘备反应不及,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而过,头上倏忽间就清凉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吕布正嘘马降速,得意地向他炫耀剑上挑起的兜鍪。 刘备心服口服,向吕布认输道:“吕兄勇如飞将,我真是望尘莫及。” 吕布闻言喜笑,招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牵马离去,放言说道:“刘兄可宽心否?只要吕某在箕城一日,胡虏定不能入上党一人!” 随后邀请刘备一起用膳。在宴席上,刘备这才发现吕布饭量也极大,一日能啖一牛,他吃肉喝酒,硬是有一股吞吃天地般的豪气,刘备又不禁笑言:“吕兄豪爽,乃我入并以来所见第一人也。” 吕布听得满面红光,且谦虚说道:“我上党英雄岂止我吕布一人,我麾下高顺、成廉、侯成诸人,也兼有武勇,力能扛鼎,如若天子能早日重用我等,又何愁天下乱贼不灭!” 于是又唤来高顺、成廉等吕布部将,几人一见如故,豪饮舞剑,直至深夜。 wap. /94/94448/20930667.html 第十五章 其上攻心 陈冲在蔺县一战大破左日逐王札度,将西河匈奴歼灭近半数,直接令呼利拔等人胆寒,但真正令呼利拔诸王毫无战心仓促东逃的,却是于夫罗白波军的联合起兵。 三月十六,中立观望近一月之久的白波军向北集结,堂而皇之地在河水东岸的匈奴人眼前打出雄鹰掠云旃,于夫罗被人拥簇在最前列的,头戴鹰翎狼毡尖帽,身披绛红狐绒裘,腰配虎咬斗牛金带,挂上一柄日纹金刀,正是单于祭天时的穿戴。 三万大军从白波溯游而上,显然进军方向正是河曲渡口,休屠王呼利拔大惊失色,急忙派遣赫连骨都侯带铁弗部赶去渡口拦截,而后再与诸王商议如何应对。只是如此行军,非止匈奴人目睹,曲峪城中张杨也是尽收眼底。 此时的曲峪城外三道栅栏已经被尽数攻破,只剩下些许壕沟尚未填完,但城中士卒尚未严重减员,仍有固守之力。 张杨在楼顶见城外围军骚动不止,而柏岭上骑兵纷扬带起不少烟尘。他视力奇佳,依稀看见骑兵中带有苍狼的旗帜,不由对部下笑道:“狼骑退矣!如今形势逆转,胡虏军心大乱,正是我等用兵之时!” 于是点齐三千步卒,从几日前挖出的地道突出柏岭山脚,如鬼魅般横空杀出,匈奴人措不及防,四万人的城围竟被唐突撕开一道口子。呼利拔等溃兵已经退出半里,方才发觉阵脚正被汉军突袭,如果处理不当,毋须于夫罗出兵,当下便会发生溃败。 呼利拔不得不暂停调度,亲自下山督战,接连斩杀了二十来名溃兵,方才重新组织攻势,将汉军重新逼回城内。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休屠王在曲峪城下慢了一步,于夫罗便已顺利抢占河曲渡口,赫连赤后见敌众我寡,也不敢贸然渡河,徒然目送于夫罗入主美稷。 呼利拔等人出发时,几乎全军出动,留守美稷的匈奴守军不足两千,而城中除去句龙王外再无显贵。 而于夫罗身为左贤王,本是单于第一继承人,他深耕美稷十数载,人脉深厚。待他坐拥大军抵达美稷城下时,不过一个时辰,美稷守兵便献城投降,几乎没有任何大战,一月之间,单于庭便两度易主,但对呼利拔来说,形势已经不能更坏了。 便在当日深夜,呼利拔下令全军东撤,他本想让大军暗中行军,但军心已经散乱,无论诸王如何指挥,下面的当户只管打着火把拼命往东,秩序、威望,都宛如浮云一般不复踪影。 但曲峪城中的守军坚守一月,也已疲累不堪,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挺到现在。张杨见状本欲继续率兵追赶,但守卒实在疲累的狠了,见敌兵退去,既无欢呼,亦无慨然,大多是如释重负,一时间竟有八百余人鼾声如雷,持刀披甲,便在土墙上沉沉睡去。 此时陈冲尚在蔺县打扫战场。蔺县之战陈冲大获全胜,生俘左日逐王札度,杀綦毋骨都侯,斩获五千余级,又有四千余溃兵落水黄河而死,剩余两万胡兵尽数投降。战后,陈冲从俘虏中挑选杂胡五千余人释放,命其帮助看管俘虏,又派刘鹄槛送左日逐王札度至河东,让王邑一路护送至雒阳献俘。 收到张杨讯息时,陈冲正与张辽清点缴获,他整顿战袍,手抚刀锋,对张辽淡然笑道:“终有收获,文远,我稍时得闲与你共饮一杯清茶。”语毕,陈冲还刀入鞘,不意竟割伤左手食指。 次日,陈冲令张辽继续在蔺县整顿军队,又命中阳、永和之军前去收复离石。他则带上魏延等数十亲骑,和韩暹一同前往曲峪。好巧不巧。进城时堪堪遇上于夫罗的车队,陈冲主动策马上前招呼,使者下车还礼,结果出乎陈冲意料,为首的竟是一少男少女。 如今时节上已是晚春,但对陈冲而言,自身仍仿佛仍处在中平四年的冬季,如履薄冰。只是见到这名少女,陈冲忽又恍惚感受到冻僵的时光又开始流逝,这少女正仿佛二八少女年纪,容颜娇艳,朱唇绛红,身着白狐裘裙更衬肌肤嫩滑如玉,其上有一层薄薄粉色如熏雾般笼罩,配上婀娜的身姿,让陈冲不禁感慨青春的活力。 少男则是羌渠单于的幼子刘宣刘士则,刘宣刘豹在太学便与陈冲熟识,如今刘宣见到陈冲,主动上前执弟子礼,为陈冲牵马,向他祝贺道:“老师用兵真如鬼神!如今在我部族中都说,汉人里来了名鼓日男子哩!”匈奴人以日为尊,称陈冲为鼓日男子,意指陈冲能鼓动神日相照。 听闻此言,陈冲欣慰摇首,翻身下马,径直鼓励刘宣说道:“士则,你才是匈奴的鼓日男子,你是何时回的西河?” 刘宣恭谨回答说:“学生十日前离京,四日前到的西河,一找到兄长,他连喝水的时间也不给,立刻派学生来联系老师,不意竟刚入城来,便与祭酒相见。” 说到这里,陈冲习惯性伸手进行囊里,摸索了片刻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太学里,竟准备送你一本新校正的《乐府集》,士则,等战事结束,我再给你补上。” 刘宣正要辞谢,不料陈冲又望了一眼少女,迟疑问道:“不知......” 刘宣忙介绍道:“这正是家姊蒲真梅录,族中唐突遭此大变,战乱又一时不平,兄长希望能让家姊暂住曲峪。” 说到此处,刘宣忍不住苦笑起来,低声说道:“老师,我父王横遭意外后,兄长求助于白波,欲尽分河西之地于五帅,又欲将家姊嫁与郭帅,家姊因此与兄长大吵一架,强与我一同前来。一段时间她当是逗留离石,还望老师多多照应。” 此时知晓缘故,韩暹在一侧对着他挤眉弄眼,陈冲此次再看蒲真梅录,不由得苦笑,他心想这真是烫手山芋。 只能装聋作哑,陈冲为单于之女安排好住所。为避免是非,当即又率众前往美稷,待到美稷城遥遥在望,陈冲路过城外集市,原本繁华的市容如今失去买主,在春日杨柳里显得格外萧瑟,只有人市依靠奴隶买卖,尚且还在勉强运转。 于夫罗听说陈冲到来,早与郭大在城门处相迎。与两人上次相见,已过三月时间,西河形势已然翻天覆地,但于夫罗仍是一副无赖模样,刚刚会晤寒暄几句,他便大笑着挥舞手中青釭剑,露齿感慨道:“多亏陈使君赠此神剑,小王才能逃出生天。” 郭大则神色僵硬,领着胡乐、李才、杨奉三人与陈冲握手问礼后,随后一言不发,浑然视陈冲如无物,陈冲却也不恼,对郭大感谢道:“多谢郭帅出兵,郭帅之恩,陈庭坚没齿难忘!” 寒暄之后,几人走进原单于大帐内,正见陈冲率先进入正题,问道:“左贤王恕我直言,如今大王收复美稷,只解西河燃眉之急。但乱军新得右贤王之众,虽遭新败,乱军不减反增,不知左贤王下一步作何打算?” 先回答的却不是于夫罗,郭大斟酌片刻,谈及他与于夫罗商讨多日的策略:“如今除去各地守军之外,我军四万,敌军十四万,敌众我寡,我等军甲寻常,与军决战,非是良策。然敌军远在太原、雁门,而我军坐有西河,中有吕梁、太行之险,虽不可骤胜,只需抢占险要,亦难自败。” 说完大略,于夫罗才亲自说重点:“两军相持日久,待到五月,诸部必退军休养,再战之时,需得待九月秋高马肥之时,在此期间,小王自向天子请命,敕封小王为单于,以大义招抚诸部,再伺机击破须卜。” 陈冲听得连连皱眉,觉得此计放在百年前尚不失为可行之策,但在当下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何为大义?安民为大义!若非朝廷强征诸部远征乌桓,呼利拔诸王如何能煽动反叛?如今诸部之畔,正在朝廷,如何能以朝廷之命归顺之?大王此念,可谓误哉。” 随后他又谈及当今天子:“况且天子对待整事向来散漫,小安即可,一无戡乱正道之心,二无长治久安之念。如今须卜人多势众,天子恐为消弭乱事,先行封赏须卜为单于,我看也未为难事。左贤王寄希望于朝廷天子,不如内求于己。待大胜之后再求敕封,如此方为上策” 一番言语下来,于夫罗如醍醐灌顶,连连向陈冲致谢,又问计道:“既如此,小王当如何行事,才能谋成大业?” “如我能助左贤王重夺单于之位”陈冲手指于夫罗腰间青釭剑,对他笑道“希望左贤王能将此剑归还于我,挚友之情,不敢轻怠。” 话音未落,于夫罗手捧长剑,递予陈冲,正色说道:“如太守能助我重夺单于宝座,虽一宝剑何足可惜,纵千匹宝驹亦可得矣!” 陈冲接过青釭剑,缓缓展露鞘中青锋,锋芒刺眼,陈冲随即手剑入鞘,对于夫罗缓缓说道:“千军万马易得,人心难再得,左贤王,我所献唯有一计!” “其上攻心!” wap. /94/94448/20930670.html 第十六章 祁县之战 再说回刘备,刘备与吕布交好后,便时时派斥候打探匈奴人在太原的消息。 太原大局实难挽回,太守盖笃已在晋阳之战时战没,须卜单于割下其头颅,涂抹石灰将其悬挂于苍鹰握日旃之下,围攻太原郡内诸县之时,便令亲随将单于旃绕行城池数周,守城乡勇无不胆寒,以致无一城池坚守五日以上,旬月之后,太原仅剩界休、兹氏两县尚未被攻克。 如此形势一边倒的情况下,活动在太原东部的黑山群贼也难耐寂寞,亦组织出一支骑兵下山劫掠,打仗我坐守山头,抢劫我重拳出击,一下竟凑出两万人。不少百姓堪堪侥幸逃过匈奴马蹄的践踏,随即又要面对黑山贼寇的钢刀。 整个太原郡完全沦为胡人与贼寇的猎场,四处都是哀嚎与呻吟。刘备一边加紧在羊头山接引逃难百姓,边遣使沟通西河,接连派了十数人,多半都因为不熟地理被难民堵在路上,最终只有三人抵达离石,焦虑地渡过五日之后,刘备终于收到陈冲的回信。 前来传信的乃是孟建孟公威,孟建尚未及冠,言谈却老成稳重,他对刘备说道:“刘校尉来的正是时候!如今先生兵力捉襟见肘,退守有余,进取不足。本来先生取胜只有四成把握,校尉此来,正如久旱甘霖,老师说此次取胜,已是十拿九稳了!” 接下来孟建将陈冲部署和盘托出:如今须卜单于在太原聚起大军,固然兵锋难以相当,却难以长久。匈奴作乱不过是为拒绝徭役,安居并州而已,可如今精壮尽在太原,亲属仍散落全并。 匈奴诸部中,反叛最甚者莫过屠各、铁弗二部,陈冲可率联军直扑上郡,将二部老幼被联军尽数擒获,联军再转向东行,向匈奴军大肆宣传,匈奴必因此军心丧乱,不战自溃。 只是如此行动,耗时非一月不止,须卜单于定不会坐视成败。陈冲原计划让杨会在平周屡屡袭扰,阻挠其进军,可如今既然刘备赶到,牵扯大军的重任自然就当仁不让,舍刘备其谁了。 刘备自然是欣然应诺,随即提出要求:袭扰需得有诱饵,如今太原尚有兹氏、平陶二县未落,杨会当率兵驻守其一,将匈奴主力吸引在昭余泽以西,刘备再率军隐藏在昭余泽东岸,以泽水为掩护,伺机袭扰。 商议完毕,当夜刘备便召集关羽张飞整顿队伍,挑选上党乡勇中的善战之人,将其纳入军中,余下者负责运输粮草辎重,扼守在羊头山间继续接引逃难百姓。安排妥当后,大军饱睡一夜,次日晌午便扬旗出征。 翻过羊头山,刘备并未直扑昭余泽,而是在山麓之间南下绕行,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再进驻至界山,界山以北二十里处,便是昭余泽,而昭余泽东侧,便是堪堪陷落的泽东五县。 如今泽东五县各有数千胡军驻守,相互为援,对匈奴主力形成一道城池铸就的侧翼防线,但对刘备而言,也是他必须冲破的阻碍。 攻城战无论对于何人,都是必须用人命填充的惨烈地狱,如今刘备人寡力孤,仓促攻城并非上策。好在刘备早已思虑周全,当即在界山之上大肆伐木,一日之间连营数里,又制造冲车、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材,又在山下大肆搜救百姓,截杀游离的匈奴骑兵,对俘虏们声称自己拥兵三万,不日便将进攻界休,劝俘虏早日投诚。 夜里,俘虏被安置在外营近山崖处。一人目测山崖仅高两丈,崖下松草堆积,湿软少石,于是以麻裹身从崖上飞跃而下,果然无伤。众俘虏趁汉军反应不及,纷纷跟从,一溜烟下了界山,急忙向界休前去报信。 在界休驻扎的乃是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他收到消息后大惊失色。须知界山与界休城之间不过二十里,却有上万大军行军至此而他毫不所知,半日之内敌军便可前来包围城池,一县之力难以抵挡,而合兵却又无力照顾五县,而须卜单于却在百里之外围攻平陶,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联想到札度在蔺县被人伏击的惨痛教训,速可兰当机立断,决心先下手为强。他火速下令召集五县内所有胡军,合计三万,打算抢先进军合围界山,将汉军困在此地,只是界山之上的汉军坐拥地利,却仿佛安之若素,任由速可兰逐步紧逼。如此情形,让速可兰断定山上设有圈套,便又下令诸部放慢脚步,谨慎上山。 山林之间一片寂静,除去阳光与林荫,便是胡人自己刻意放慢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汉军在山顶的营寨好若随时倾倒的滚石,一瞬之间便会将人碾压殆尽,待速可兰搜索至山腰,残月冉冉,他才发觉不对劲,倘若汉军设有埋伏,此时还不发动便会错失战机。只是俘虏的报信,眼前的营寨又作何解释? 速可兰再往上缓行两刻,实在忍受不住心中焦虑,当即下令,率前军径直向营寨总攻。匈奴将士从下午一直摸索到半夜,此时已是月光熏熏,星光满目,哪里还提得起气力,强自拿了刀枪一股脑地冲进营寨,却见汉军营中空无一人,只有千余草人手持着即将燃尽的火炬,一地的灰烬粉尘。 独孤速可兰如何还不知自己中了调兵之计?此刻他当真是火冒三丈,手持斫刀将营门的汉军旗裂为数块,愤恨道:“汉人以我为彘犬耶?”当即令全军转向下山,急速回守界休。 但匈奴人在山野间折腾了整整一日夜,哪里还有气力,如今现成的营房就在面前,无论速可兰如何鞭笞劝说,士卒们是一步也不想动了。 成功调动了速可兰,刘备志得意满,从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又绕了一个圈子,从界山绕回羊头山,就在速可兰刚摸索到山腰之时,刘备令全军换过马匹,急速直转祁县而去,此时祁县城内只有两百余守卒,纵使城墙坚固,也毫无坚守之力,城中当户为保存实力,径直丢下城池向平陶溃逃,刘备得以兵不血刃,策马入驻祁县。 等到第二日下午,速可兰方才率大军气喘吁吁地奔至祁县城下,刘备正好整以暇地在城楼竖起东平大旗,望着城楼上飘扬的云纹虎旗,速可兰策马到城门下,持刀对刘备高喝道:“汉儿!可敢出城与我匈奴勇士一决高低!” 刘备脱下兜鍪,露出尚显年轻的面孔,他对城下独孤速可兰回道:“你丢城失地,已是我手下败将,如何要与我一决高低?” 独孤速可兰策马徘徊,忿然道:“你不过以诈谋侥幸赚城,我大军尚在,兵戈仍利,弓矢如雨,斫刀如林,如今你坐守愁城,孤立无援,死期已至!你若献城,我可饶你不死;你若出城决战,我可将你厚葬;你若执迷不悟,楼上等死,那我就要将你千刀万剐,作为豚犬之食!” 刘备闻言不由大笑,他重新带上兜鍪,淡然说道:“你退后一里,我自开门与你野战,只是你若战败,我不会杀你,最近我家日月麒食欲不振,非五日青草不食,我若取胜,你为我牧马一月如何?” 如此当众侮辱,独孤速可兰岂能忍受,他当即怒笑道:“如何不能?小儿报上名号!乃翁乃是独孤骨都侯,绝不为逆儿收尸!” 刘备摇首笑言道:“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言尽于此,独孤速可兰当真向东退兵一里,摆开阵势。而刘备也果然依言行事,打开城门,与关羽张飞领全军向前。两军对峙,一方三万,一方一万有余,见刘备当真以寡击众,独孤速可兰也不禁产生几分敬佩之心,他对自己的亲随说道:“汉儿有此胆量,绝非易与之徒,尔等要奋力拼杀,在此处扬我独孤部武名!” 刘备则令张飞为全军擂鼓,张飞只身站在军鼓之上,对刘备关羽说道:“弟弟便在此处,看两位兄长建功!”而后脱掉外衣,裸出精壮上身,手持鼓槌对着战鼓重重一击,对苍天高喝道:“杀贼!” 声若虎啸,音若狂风,直击汉军士卒的每人心底,唤醒了他们心中潜藏的勇武之心,全军也不禁高喝道:“杀贼!” “杀贼!” 三声“杀贼”,汉军声音直通云霄之上,刘备对关羽笑道:“云长,胡虏已入我套矣!” 随即拔出双剑,刘备率军向前冲锋。 万人的阵线在城池前缓慢启动,随着鼓声的抑扬逐渐加速。速可兰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便带领全军向前迎去,就在不断弥漫的烟尘之间,两道人肉铸就的长墙,如同钢铁般狠狠撞在一起!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在此刻失声,哪怕张飞不断奋力击打鼓面,无论老卒还是新卒,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交战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听力,双方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动作! 撕碎敌人的阵线!凿穿敌人的阵线! 刘备冲在最前,独孤速可兰知他位置,当即派十来名狼毡胡骑试图将刘备团团围住,刘备快马飞剑,俯身与身前几名骑士一掠而过,那几名胡骑试图追击,却忽觉大腿一痛,竟夹不住马腹,身下马匹几次颠簸,便纷纷摔倒在地。 关羽试图前来护卫刘备,刘备却摇首笑道:“如此何事?云长,你可能为我活捉一马夫?” 关羽抚须笑道:“易如探囊取物!”但见这名美髯男子向后暂退几步,远望阵线厮杀:独孤速可兰头戴鹰翎毡帽,一卷草蓝披风,正在部众簇拥着向左翼移动,还不时望向刘备处。 终于待到阵线厮杀稍显疲惫,速可兰指挥次线士卒向前换列之际,关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扬鞭策马,如一支利剑径直割裂帛布,尚未换列完成的阵线被关羽单骑击穿,独孤速可兰身在前阵之中,见来人体量如山,奔袭如风,不由得心中大惧,但此时也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举刀迎战。 关羽嘴角带笑,亦是挥起手中斫刀,径直往前递去。关羽轻描淡写的一刀,独孤速可兰顿觉天旋地转,斫刀脱手,浑身麻痹失去知觉,竟不知关羽径直斩下坐骑马首。身旁胡人呆若木鸡,竟眼睁睁看关羽将速可兰提至马背。 就在这时间,吕布终于从箕城赶到,他身后跟着高顺、成廉等三百甲胄骑士。如今正在申时,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刻。甲胄骑士从东方而来,铁片在日辉上闪烁着耀眼的白芒,侧翼的匈奴士卒望去,仿佛神人下凡,凛然不可直视。 目睹到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这一幕,吕布转而对麾下笑道:“不意幽州人中有如此英雄,我等可不要堕了并州人的武名。” wap. /94/94448/20930672.html 第十七章 吕布陷阵 吕布此时到来,乃是刘备再过羊头山时,传信于箕城,特意邀吕布前往祁县会战。 在箕城的守军之数多达六千,但麾下的多数军候都不愿应邀,原因无他,城中守军本受太守朱期统帅,朱期此前下令曰:“死守箕城”“不得出箕城寸步”。吕布若是出城会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一颗脑袋还不够顶罪。 吕布大是不以为然,对诸将笑道:“我吕布堂堂汉家男儿,并州子弟,铸铁勇士。朝执苍鸷,夕舞猛虎,能与蛟龙斗!如何不敌区区胡虏?”说罢牵来坐骑赤兔,对好友们说道:“我欲乘此千里驹,驰骋太行上下,逐敌武泉之北,谁与我同往?” 成廉高顺等人热血喷张,只觉瞳孔生火,耳后生风,慷慨回道:“愿与将军偕死!” 吕布此三百骑号为陷阵营,为吕布上任后所创立。所挑选之人皆能开三石弓,乘九原马,以吕布为总督,高顺为副督,以金银重厚,不得饮酒受贿,勇武广为流传,号为并州诸营第一,但此次作战,正是陷阵营名扬天下之始。 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前线无人指挥,正有队列崩溃之危。副帅独孤力微当即夺过独孤部的流云泛波旗,扛旗朗声说道:“独孤氏尚有我在,诸位勿要胆怯!敌将单骑冲阵,身陷重围,如让此人全身而退,我独孤部如何能在并州立足?!” 说罢,他将大旗捆在背后,高举一杆丈余长槊,脚踢马腹向关羽发起冲锋,身旁胡骑见他长槊拄天,背负祖旗,宛如匈奴上古勇士一般,纷纷振奋,强作精神策马随之冲锋。 关羽挟持独孤速可兰,将其横置马背,正安然策马转向,不意独孤力微转瞬便发起反攻。长槊在前,斫刀在后,情急之间,关羽将刀刃别过槊尖,猛发巨力,将身前槊尖推至胡骑之前,堪堪与胡骑斫刀撞在一起,擦出一串火星。独孤力微同三骑连退数步,方才稳定身形。 如此神力,独孤力微也不由得心生畏惧,向身后骑兵下令道:“如此勇士,汉儿里也万中无一,此人定是汉军柱石,杀掉此人,汉军必然丧胆,近战我等难以匹敌,不如乱箭齐发,将其射死在此地!” 诸骑犹豫道:“骨都侯尚在此人手中,我等放箭,奈骨都侯若何?” 独孤力微急道:“此人不死,我军胆气丧尽,绝难获胜!你们愿与骨都侯一同陪葬吗?”随即再次切声说道:“放箭!” 听闻此言,胡骑心中称是,纷纷引弓射矢。关羽不意独孤力微如此果敢,徒然以独孤速可兰为盾,可怜独孤速可兰作为匈奴一军大将,竟就在昏迷中被族人所射杀,身中数十矢,宛如刺猬一般。 而关羽浑身铁甲,箭矢落在身上,叮叮当当好似响起一阵钟声,随即扫落在泥土中。 独孤力微见状,急道:“可有勇士为我杀此大敌?!” 一勇士上前道:“待我引弓!”他身高九尺,状如熊罴,背五石牛角弓,人在马上拉弦,弓如满月,弓梢几乎搭在一处,一声霹雳弦惊,关羽侧身避之不及,箭头破甲而入,正中肩胛。 关羽受此箭伤,一时吃痛不住,险些丢下手中斫刀。如此厮杀一阵,关羽在匈奴士卒中已宛如鬼神般,此时他受伤流血,匈奴将士无不精神大振,高呼道:“万胜!万胜!” 独孤力微还欲再射,只是刘备又岂是庸人?他见关羽冲阵不利,当下率领轻骑前来救援,见匈奴有人能开五石弓,他对随从怒道:“取我揽月弓来!”揽月弓足有六石力,刘备不能持射,竟在马背上以足踩弓,拉至满弦,当真如怀中抱月。独孤力微心觉不妙,正欲改令之时,刘备箭如风发,在空中划弧而过,竟正中那勇士胸口,箭雨摇曳间,径直将其钉死在地上。 关羽趁此良机,忙策马回到汉军阵中,对刘备致歉说:“不意胡人中有此勇士,未竟全功,却是我夸下海口了。”刘备取出麻布为其包裹伤口,却是自信笑道:“无妨,你既擒杀胡将,如今吕校尉又施以援手,此战已是大局已定。” 独孤力微重整旗鼓围杀关羽,固然止住了前线的溃败,但在侧翼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吕布率陷阵营从山岭间横空出世,浑身甲光恍如神人,左翼匈奴士卒望之生畏惧之心,不觉间手汗涔涔,弯腰战栗。 吕奉先见胡人如此作态,得意不已,当即身先士卒,鞭策赤兔俯冲直下。赤兔身高丈五,奔驰之间,宛如食铁巨兽,他只觉狂风呼号,意气风发,手持长戟仰天长啸,啸声如豺如鹫。 此阵的当户急令前阵的士卒立起长矛,后阵的士卒引弓射箭。吕布只策马提速,迎着弓矢冲至阵前,匈奴士卒何曾见过如此猛将,弓矢自然尽数射空。 而面对眼前长矛如林,吕布轻夹马腹,赤兔马随之一跃而起,仿佛空中横飞出一块巨石,竟在须臾间跃过两丈,踩在阵中几名士卒身上,随即一步不停,沿原先侧翼空档飞奔而去。 而冲阵之处只留下一地狼藉,五名士卒当场身亡,践踏处清晰可见断裂的骨茬,碎烂的肌肉,四周十数名士卒昏迷不醒,扭曲着瘫倒在地,显然也难以成活。其余军士见此场景,心神似为鬼神所摄,徒然嗫齿吞声,两股战战。 吕布在前,陷阵营紧随其后,便在胡人士卒迷惘的时刻,高顺等骑也飞速入阵,似如刀刃劈竹,瞬间将这一瞬的颓势转为溃败之势!刘备与独孤力微同时向左翼看去,却见吕布在前方挥舞长戟,生生冲杀出一条缝隙,而陷阵营列为雁行阵,将这一丝缝隙撕裂成一道可怖的伤口,三百骑纵横于万军之中,竟无人能稍当分毫。 独孤力微见状大为震恐,对亲随惶然说道:“汉人健儿竟如斯之多!”最为胆壮的统帅尚且这般,更何况亲身面对吕布的士卒?后方的胡人士卒尚未组织一次反攻,便被前阵的败兵挤散奔溃,一旦沦为溃兵,战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吕布不过两刻时间,便已荡然无人,此时他竟已凿穿了胡人的侧翼,抬首四顾,遍地都是逃命哀嚎之声,这让他不禁志得意满,对堪堪赶来的高顺说道:“可还能与我再战?” 高顺抽出斫刀对吕布说:“敢不从命!只是冲阵不可无刀。”原来高顺一路砍杀,竟连手上刀刃也崩断,如今斫刀上沾满了碎肉脂血,尽染为赤红。 吕布笑问:“战前磨刀,安能懈怠?”说罢将腰间宝刀赠予高顺说:“当扬名于天下英雄!”说罢,两人再度整顿陷阵营,不加休憩,反身再杀入胡人阵中。刘备见状,不禁执鞭对关羽感叹道:“真乃飞将也!”关羽见吕布身下赤兔马矫健如飞,也不禁颔首羡慕说:“真乃神骏也!” 军心已夺,士气已失,独孤力微心知败局已定,再战徒增伤亡,他于是解下祖旗,将其纳入怀中,对部下凄然说道:“快撤吧,今日一战,诸位便只能各求生路了。天日在上,祝各位都能武运长存!”说罢,他用披风裹住面孔,扔去鞍上弓矢,只拿了斫刀便向西方逃去。 连主将都逃命而去,其余诸将哪里还有战意?纷纷做鸟兽散,各奔前程。此时正是两军厮杀之间,前线胡人士卒见状也丧失战意,却连逃跑投降也来之不及,直接被汉军前阵将士剁成肉泥,而后阵又正被陷阵营来回肆虐,士卒完全溃散,漫山遍野如同待宰的牛羊。 此战,汉军斩首四千余级,俘获七千余人,以及五县中牛马一万八千余头,整个泽南五县胡人为之一空,独孤部损失过半,还斩首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便是陈冲蔺县之战歼灭三万的战果,也不显逊色。 待吕布杀得尽兴,归来与刘备相见时。但见他槊尖挑着三个首级,腰间多了两张长弓,笑道:“胡人也不乏能人,只可惜撞见我吕布,武运不济,只能当作我的酒钱。”刘备亦是高兴,不过又劝诫说:“军中不宜饮酒,上次我与吕兄在箕城饮酒,已破军律,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关羽此时坐在一旁,拔了肩胛箭头审视伤口,好在未伤筋骨,只是箭头三角带有倒刺,扯出后血流不止,张飞取来了针线,用火烫了为他缝合。但关羽仍不忘对吕布笑问:“好马!不知此马乃何种?” 吕布自然得意,为自己坐骑夸耀道:“赤兔乃西域汗血马,乃我三载前为美稷马市所得,当时赤兔为庸商所养,食不饱,力不足,骨瘦包皮,与一般驽马无二。我买马之时,见赤兔马首类虎,时而悲鸣如豹,便认定这是一匹神驹,高价买回军中,待我喂养三月,每日辅以一石精料,方才有如今之能,日行千里,无往不利。” 关羽听闻也感叹道:“常闻良马难求,今闻吕兄之言,方知相马最难!” 一片欢庆之中,高顺背负陷阵旗,前来询问刘备道:“不知刘校尉随后作何打算?” wap. /94/94448/20930674.html 第十八章 顿兵晋阳 高顺所问也正是刘备所想,他收敛笑意,斟酌片刻后回答:“如今我军虽胜,强弱之势却未改变,如若驻守祁县,不过白白受胡人围困。只是如今胡人大军空前,敌后仍然空虚,我军如要奠定胜局,以弱胜强,非得出奇计,用险招不可。” 吕布大以为然,扔下戟上首级,赞同说道:“正该如此,我大汉之所以能在胡军面前连取两捷,也正是用奇计的缘故,敢问玄德兄,计将安出?” 刘备便盘坐在地上,用佩剑画出太原地形,太原郡半是山地半是盆地,整体成藕节状。东与上党郡隔有太行山脉,与西河郡隔有吕梁山脉,大军难以骤然通过。而南北两端山脉收紧,各成就一片狭窄的小平原,使其分别连通河东、雁门二郡。 刘备在这地形南部标出三个圆圈,说道:“如今我军与杨会部、胡虏部成三角之势,中间隔有昭余大泽,而杨会背靠西河,我军背靠上党,胡虏虽人多势众,可经方才大战,胡虏绝不会分兵并攻,定当先歼灭一部,再围杀一部。” 张飞帮关羽包扎好后,便在一旁观看,他皱眉说道:“如今我军经此大战,兵员堪堪万数,伤员也不在少数,不能再与胡人野战。只是分守五县,兵力又捉襟见肘。以兄长之意,我军应回撤羊头山,待胡人重占之际,我等故技重施再袭杀其侧翼?” “兵力之事好说。”刘备原先也为兵力之事发愁,但他方才灵机一动,胸中已有谋略,他否定了张飞的意见,倒持剑柄收剑入鞘,先笑道:“我已知援兵在何处了。” 但他先不谈援兵,而是和盘托出自己心中设想:“我料定胡人定会先攻杨会部,我部如今虽重克五县,但前不能进取,退不能自守,我军若撤离五县,胡人更不能进取上党,徒然无功而已。 而如今庭坚率四万之众进取上郡,匈奴定然焦虑如焚,直欲攻入西河,与庭坚一决生死,因此兹氏不可不拔,而杨会兵不过五千,兹氏不过小城,实力远逊我等,胡人诸王非蠹,何苦舍近求远,先难后易? 因此我军必须攻敌所必救!逼迫胡虏舍弃兹氏,纵使我等作战不利,只需坚持到庭坚克上郡而还,则大事定矣!” 此番话有条不紊,却又蕴藏大智大勇,吕布直听得热血喷张,问道:“必救者为何处?” 刘备将剑鞘一掷而出,正中藕节地图正上方,所有人都不言自明,心中激荡不已。 晋阳城。 “晋阳城遇袭?”大且渠听闻报信,丝毫不敢迟疑,当即上报须卜单于,并通知诸王前来议事。 此时匈奴大军刚刚在平陶城完成整军,正要重新起兵进攻兹氏,为众人公推的新单于须卜车酉本在前军慰劳勇士,不意竟得到如此消息,当即下令全军原地听命,第一时间回到中军议事。 二月离开西河之时,除却他这位傀儡单于外,帐中不过有独孤速可兰、且渠智牙斯两名骨都侯而已,不意时至今日,除却于夫罗这位“原左贤王”外,原本的匈奴六角王尽数臣服于帐下,自己这位单于也终于名副其实。 但须卜单于却如履薄冰。身为单于,若是战败,其他人或许还能成活,但他作为此次叛乱的首罪之身,绝难有好下场,为此他殚精竭虑,广纳谏言,表现得浑然不像一名能言定草原身死的豪壮单于,反而如同一名小当户一般事无巨细,小到前营岗哨的设置,他都要一一过问。 须卜单于仔细询问晋阳派来的使者,晋阳城何时遇袭,敌军有多少人,守军可能坚持多久。 使者一一回答:晋阳城前日巳时忽而发现十里外出现汉军,汉军打着云纹飞虎旗与“陷阵营”绛色旗,敌军高达四万之众,而城中匈奴守军不过六千,城中百姓皆被驱走,粮草弓矢皆为充足。只是晋阳乃并州第一巨城,六千守军难以长期坚守,而汉军又作战骁勇,即使守军拼尽全力,也不过能坚持七日。 独孤力微此时正在议事帐中。他四日前逃至平陶,受须卜单于认可,已当任为新任独孤骨都侯。他闻言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当是刘备与吕布部,五日前与我部交战时,人数不过堪堪过万,这几日如何能有四万之众?莫不是你们中了疑兵之计。” 那使者回道:“事关我等性命,怎能不反复查验?我等观察城外诸部,确是四万无疑。只是汉人里有人穿皮甲,有人穿粗麻,穿狗皮的当是汉军郡兵,约有万人。粗麻草鞋的则约有三万余人,兵戈倒是别无二致,依呼衍王的意思,这些都应当是黑山汉人。” 黑山汉人,在场诸王听罢恍然大悟,心中不免填上几分阴云。黑山汉人正是指张燕麾下的黑山贼,如今张燕受天子招安,独立于冀、并二州之间,拥众六十余万,能战者二十余万。如若张燕倒向朝廷,则并州大局已定,匈奴叛军哪怕拼至最后一人,也无获胜希望。 赫连赤后焦虑道:“若黑山汉人俯攻我军在东,而陈庭坚又抄掠上郡在西,我军哪里还有生理?单于,如今之事,当舍弃兹氏,自汾阳绕击河曲,夺回美稷,沿河水扼守,而后向朝廷请降,大汉已无大军可派,必然应允,如此便能从长计议。” 须卜单于与休屠王都不发一言,面色阴晴不定,如今大汉能不发大军便逼迫叛军请降,一旦抽出军力,无太原西河的重山险阻,单凭大河如何成事?恐怕最好的结局都是逃亡塞外为鲜卑马奴罢。 此时呼厨泉挺身而出。他乃羌渠单于二子,本是匈奴右贤王。美稷大变时,他正驻守雁门提防鲜卑,按理他本该替父报仇,但他自幼与须卜车酉友善,又与长兄于夫罗不睦。须卜单于加封他为左贤王后,他便率领雁门七万大军加入叛军,可谓如今须卜单于的第一柱石。 他对诸王分析道:“我镇守雁门数载,与黑山张燕时有联系。依我看来,张燕绝非忠于朝廷之辈,更是贪利好权之徒,而且他本是黄巾余党,大汉朝廷无非是因他尾大不掉,故而敕封为中郎将,私下仍视张燕如仇雠。 张燕对此也心知肚明,如若他下定决心效忠朝廷,我等安能攻至兹氏?我等覆灭,朝廷下一个剿灭的,怕就是他了,他绝不会做这种自断手脚的短智之行,我料定,这定是他麾下渠帅收了汉军贿赂,故而与汉军共攻晋阳。 只是如今汉军穷困,如何能比我匈奴数十载生养?我闻休屠王整顿美稷,获有数万金,如能赠之与黑山汉人,与张燕同进同退,则晋阳之围可解,单于之困可脱,上郡陈冲,不足为虑!” 须卜单于闻言大悦,诸王也心悦诚服,转而问休屠王呼利拔道:“呼利拔,美稷万金可尚在?” 呼利拔勉力笑答道:“我愿为单于献此万金。” 当日会后,呼厨泉率几十人连日赶往阳曲,而匈奴大军也为救援晋阳城,调转方向,舍弃尽在咫尺的兹氏城,向来时的晋阳城火速进军。 即使祁县战败后,匈奴军损失过万,但他们对太原郡内百姓而言,仍然无可阻挡的庞然巨物。先前匈奴所过之处,将城内百姓尽数驱除,城野百姓大肆劫杀,凌辱妇女,强夺财物,几乎已是十室九空。 如今大军原路返回,再将此前所行重复一次,上至太原门阀大族,下至寒门百姓,家中积粮麦种真可谓清净如许,颗粒不存。 不少汉民们本寄希望于匈奴人掠之即去,藏下的麦种或许还能补上春耕。不料匈奴当下彻底绝了生路,沿路开始可见饿死的饥莩,五年前黄巾之乱,太原汉人躲过一劫,不料在五年之后,他们到底补上了这一课。 但对于刘备来说,他还没能顾得上为这些痛心疾首,无论如何他也未曾想到,晋阳之战会如此艰难,甚至不须匈奴主力压境,支撑攻势便已达到了极限。 时年中平五年四月初九,匈奴十三万大军解围兹氏,刘备顿兵晋阳。 wap. /94/94448/20930676.html 第十九章 天下坚城 晋阳,太原第一城,更是并州第一城。 追忆往昔,晋阳本是汉太宗刘恒潜龙之地,国家北疆巨防。大汉开国以来,自高祖破韩王信以后,太原郡内三百余年未经大战,晋阳城虽说战国争霸时地位显赫,承平日久,地位也自然日渐衰落,以至于如今匈奴作乱,晋阳空有高墙,却一无良将,二无强军,竟被须卜十日而下。 只是当今天下,除却陈冲之外无人知晓,这座晋阳城,将主宰诸夏未来八百年的命运:它将会是北方汉人坚守的柱石之城,鲜卑铁骑鞭笞天下的用武之地,关陇集团的起源之处,五代军阀的狂欢之都。 但在现在,在大汉边防体系中,它仍只是一座逐渐走向衰落的州治而已,这样的城池朝廷已见得太多,既不会无动于衷,但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了不起除去几名贪官污吏,刷新一下吏治。 但对刘备来说,攻克晋阳,是他目前人生的最大挑战。 刘备没有见过晋阳城,好在高顺吕布这些并州人见过,吕布的意见激进,他认定晋阳为巨城,非大军不能守。如今匈奴城中守军不过六千,只要能两面齐攻,必能破城。高顺的意见则稍显保守,他分析晋阳城高四丈有余,厚丈许,虽说年久失修,却也足以自守,非五倍于敌不能取胜。 料敌从宽,刘备决心按高顺的建议准备。 五倍于敌,便须征集三万大军。即使算上乡勇以及箕城郡兵,汉军也不过能凑齐两万有余,但刘备别出心裁,想起在匈奴大军南下后,三万黑山贼径直占了阳邑,领军的乃是于毒、白绕两人。 如今祁县之战缴获的金银牛羊虽多,可刘备一不贪金银、二不缺粮草,便索性将其全部送到阳邑,问两人可否与自己同攻晋阳,事成之后,晋阳城内财货分取于毒三成,白绕三成。于毒白绕两帅见此飞来横财,如何能不答应,三日内便与刘备合营北上。 如此一来,刘备麾下膨胀至四万有余,刘备生平首次坐拥如此大军,回望麾盖如云,干戈熠熠,不觉心中得意,暗忖此次攻城定将手到擒来。 待绕过梗阳城,兵临晋阳城下,刘备才明白自己的想法何其荒谬。 行军至晋阳城南二十里处,先映入大军眼帘的,不是晋阳城的城墙,而是群峰嶙峋的褐黑山脊,犹如盘古碎裂的掌纹,从云海延伸到天与地的分野,葱郁的松林为齐抹上一层稚嫩的绿纱,却也掩盖不住树表历经岁月的伤痕。 愈往前,群山愈近,东西两脉夹逼,直教人难以喘息,却又觉天地广阔。待行到十里处,从北方潺潺流来一条湛绿的河水,河水高过马背,大军难以渡河。成廉说道:“此乃晋水,亦为晋阳护城之河,往北五里,我军可步桥过河。” 孟建一路随军到此处,见晋水两岸河床干裂,沟壑纵横,碧水湍湍而过,将大军与晋阳搁为两岸,不禁对刘备感慨说:“干旱连年,晋水依然清冽如许,生养两岸数十万百姓。天地宽阔,人渺如砂,庄周所言‘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我今日知矣。” 刘备尚未回应,于毒便已不捺心中烦闷,策马至刘备身侧又问道:“山河如此形势,晋阳城当真易与?” 刘备安然答说:“于帅,我等恃强凌弱,以众欺寡,也需军心稳定。须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胡人所仰,唯有地利而已。只要我军共成一志,虽六千之众有何惧哉?” 等组织大军过桥之后,刘备当即依水修营,一边令全军休憩,一边安排斥候夜中打探晋阳城城防布置。斥候戌时离去,卯时方才归来,对刘备报告说道:如今晋阳城城墙上满是火光,从吕梁山向下望去,城中残垣遍地,依稀可见鸦雀绕飞。原是匈奴人拆了城中房屋,将梁柱门匾尽数作了柴薪,正在墙上熬制滚油。 好在先前匈奴人攻克晋阳时,已将城脚的壕坑河沟尽数填平,省去这道最费时费力的功夫,刘备只需造好云梯,便可蚁附攻城。 根据斥候所言,刘备做出如下应对:除去制作云梯冲车之外,以不易燃的杉木赶制一批木楯,又以牛皮包裹绑扎,在晋水中浸泡一夜,发放给前阵士卒。又命士卒制作火矢,如遇顺风,便可万箭齐发,引发墙上大火。 出乎意料的是,刘备还效仿须卜单于,将独孤速可兰的头颅挂在汉军旗上,交予于毒部,让他派一支骑兵在城下来回呼啸劝降,他往日本不会如此行事,关羽夜里对张飞说道:“晋阳真乃天下坚城,兄长心中也无把握,你明日上阵,切不可露焦躁之态,影响军中士气。” 次日至巳时,刘备总算准备完毕,通令全军,向晋阳城发起第一次攻城。 守卫晋阳的乃是呼衍王呼衍于勒都。他原是东路军副帅,在匈奴诸部中颇有贤名,又通晓汉学,围攻晋阳时多有功劳,又率先表态忠于须卜单于,为须卜单于所重用。 须卜单于命其与呼衍部六千四百余人驻守此地。昨日乍闻有汉军渡河晋水,人数高达四万,部众都惊恐不已,纷纷前来问计,只有他强作精神,斥责麾下说道:“我等反叛朝廷,南下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实为不少,屠戮名士,毁坏衣冠,又为无算。如今敌我形势,势同水火,并是仇雠,你等前来问计,是欲献城而降乎?” “若我军归降,单于困于两山,前亦不得,退亦求死,为汉军所围杀,匈奴精锐为之一空,我等亦将如断爪狼犬矣。须知汉众七倍于我,我等才有七千,尔等以为汉军皆圣人耶?今我占坚城,居重地,只需诸位同心戮力,坚守待援,击败汉军,获取全胜指日可待也!” 呼衍部诸胡无不心中怆然,再无侥幸,各自领兵备战。再接连派六名使者出城求援后,呼衍于勒都与部众劳动一夜,寅时便与部众一般,倚在门楼上沉沉睡去,岗哨将他唤醒时,刘备的前营与他相差不过三百丈,他睁眼便望见那云纹飞虎旗,正被从北方草原驰来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北风!刘备心中一凛,随即下令今日不用火矢。而让于毒按计划震慑守军。 于毒欣然应允,命自己胞弟于凤出列。于凤乘六驾马车,起绛色麾盖,五十精骑拱卫其间,齐持丈许钩戟,三叉仇矛,穿五片双层合甲,威风非常。于凤立于麾盖之下,手中挥舞汉旗,速可兰头颅如蜂窝般在杆头翻滚。墙上匈奴部众无不伤感自哀,反而激起战意,纷纷向于凤引弓射矢。 于凤此时离城三十丈,多数箭矢纷纷落空,只有少数射在麾盖上,于凤毫发无伤,但却有七八护骑死在身前,惊了驾车的马匹,竟有三马挣脱马缰,冲入黑山军阵中,引起士卒一阵骚动。 刘备见黑山贼间推攘不停,相互叱骂的景象,心中也是大为叹气:到底是乌合之众。如此情形,只有己方身先士卒,取得优势,这些人才能有所作为。 一念及此,刘备当即令张飞领一千将士结成圆阵,掩护云梯行至城墙前。张飞毫不犹豫,点齐兵马,将昨夜赶制的木楯高举在上,五十士卒结成一阵,快步向晋阳城脚行进,头上虽箭矢如雨,但匈奴士卒却无可奈何,只能看城下汉军如浮萍般将云梯运至城下。 呼衍于勒都此时收敛心绪,在部众间来回巡逻,见不少当户难耐焦虑,欲将热油滚下,忙一一劝道:“如今汉军衣物尽显水光,又处木楯之后,如此倒油绝非适时,如今旭日当头,不如再等两个时辰,待衣干人燥之时,定能收取奇效!” 刘备又派善射者压于后阵,与城上胡人互射,令黑山贼在城前三十丈处堆砌土山。只是逆风而射,汉军中胡人者十之三四,胡人中汉人者十之七八,不过一个时辰,就损伤两百来名将士。 好在此时张飞架起云梯,呼衍部不得不分出精力与攀城者作战,这让汉军射手稍得喘息。孰料云梯架起未久,八九人攀在梯上,一架云梯竟吃力不住,当场崩裂,梯上的士卒全都摔下,又压到几名等待的小兵,眼看四五人顷刻间便是不活了。 有见识的汉军士卒纷纷议论道:我军诸将未曾攻克过四丈城池,哪里会造攀爬晋阳的云梯呢?至此军中士气逐渐低弭。刘备吕布等人都无言以对,只能紧握马缰,徒然召士卒回阵重整旗鼓。 只是正发令间,呼衍于勒都急忙下令,往城墙下人群密集处倾倒四坛热油,油过之处,无不滋滋作响,汉军惨叫不止,风中竟飘起煎炸熟肉的香味,趁热打铁,呼衍于勒都又将熬制热油的薪柴掷下,热油遇薪即燃,在北风呼啸之下,木楯,云梯,皮甲都随之燃起熊熊烈焰,汉军的惨叫逐渐因此演变成悲嚎,声嘶力竭,动摇人心。 等刘备终于收拢散兵,再遥望晋阳城下一地的硝烟尸骨。他一时间喉头更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wap. /94/94448/20930679.html 第二十章 屡战屡挫 第二日刘备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夜他在伤兵里忙碌至半夜,子时三刻方才入睡,这一夜他睡得很浅,似乎床下亦有薪柴熊熊,让他的床褥满是汗水。待他醒来时,他感觉头上又胀又疼,似是帐内太过密闭,让人感觉气闷。 他将帐门支起,晨风吹拂进来,刘备看到阳光透过晋阳城巍巍的墙洞,直照在昨日的战场上,头痛得愈发厉害。 关羽此时刚从晋水沐浴而归,他扛着长槊赤着上身,露出铸铁般的身躯,肌肤上尚未蒸发的水珠在阳光里析出迷幻的色彩,使他宛如上古里捕龙擒蛟的神人。他见刘备面色不佳,忙上前搀起兄长,说道:“兄长可再歇息片刻。” 刘备摇首拒绝,抽出手来挺直腰背,试图驱除体内不适,他又对关羽问道:“军中士气如何?”关羽神色黯淡,他叹气道:“昨夜兄长忙了半日,安抚士卒,救治伤兵,军中都很是感动,只是又有四十来人伤势恶化,已经伤重不治了。” “黑山军呢?他们反应如何?”刘备说了这一句后,随即又自叹道:“昨日是我失策,本应先由他们上城才是,如今我军初战失利,于毒白绕恐生畏战之心,黑山军卒未与胡人结仇,反易怯战,今日之战更难驱使他等了。” 说到这里,刘备忽而想起陈冲,又想起了当年巨鹿之战的阵势,千秋亭汉军屠城的哀嚎。他不禁有些感伤,勉力道:“云长,如今并州存亡皆系此战结果,如不能攻下此城,逼迫胡虏主力回援,庭坚逼降匈奴的谋划恐怕也就前功尽弃,你我决不能让此事发生!” 关羽颔首应是,他沉思片刻,对刘备说道:“既如此,兄长让我与翼德前往黑山军中,今日可两面攻城,兄长从东墙先攻,我随后从南墙攻,先鼓起黑山军斗志,然后才能谈如何破城。” “好!”刘备展露出笑容来,轻抚关羽尚未愈合的箭伤,关怀他说:“云长,你伤势未愈,不要勉强,如今日未取战果,便徐徐图之,庭坚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你我誓要匡扶天下,怎能顿兵于此?” 关羽回忆起结义之时,也不由心中感动,他收拾好斫刀弓矢,批好甲胄兜鍪,对刘备告了声别,便叫上张飞和十来个士卒一同往黑山营中走去。刘备自然也不敢有所懈怠,他今日又特意检视所有的攻城器械,并对士卒们一一讲解攻城要点。 刘备本就是一个胸怀壮志的奇男子,昨日的失败让他一时气馁,但此时他越准备越踌躇满志,心中的忧虑和迟疑稍作停留便化为烟云,对此,他对士卒笑言道:“数年来我等在青徐剿贼灭寇,少有败绩,竟从未遇到如此城池,此战过后,我定要在城头用斫刀刻下我刘玄德的名字。” 全军将士见他谈笑自如,一扫昨日阴霾,纷纷振作精神,各自备战。直至辰时,汉军卷土重来,城上城下各自严阵以待。 与昨日不同,刘备在阵前先竖起十张巨鼓,一鼓高达两丈,鼓皮都是用上好的青牛皮烧制而成,鼓手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的九尺力士,一槌之下,方圆三里皆可听见鼓声,城上城下听闻,无不觉头痛欲裂,难以专注。 随后汉军在城前继续填充土山,呼衍于勒都见状,继续命令墙上部众放矢远射,只是今日却没有昨天那般的北风,死伤者大为减少,汉军见状军心大安,继续填土筑台。因陈冲缘故,刘备与其余汉军不同,手下除去弓弩刀剑等兵器外,格外设置有携有大量车械,野战时可结为车阵固守,攻城时也可帮助建造工事,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两座两丈高的土台便堆填完成。 刘备一边安排人在土台上布置木帘渠答,一边召集军中善射者登上土台,终于拿出前日准备的火矢,火矢的箭头包满了麻絮,又裹上火油,在土台上燃起篝火,箭士们登上土台,对准城上油坛纷纷射击。 仰头抛射虽说困难,但匈奴人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仍由城下汉军与自己对射,等对射三轮,汉军射中一坛,城墙上即刻升起硝烟,东墙一处油坛连中五矢,油坛打碎,热油直接洒在柴薪之间,短时间便燃起熊熊大火,呼延卜安连连唤人用砂土灭火,只是墙上无此准备,一时间灭火不去。 见打开一个缺口,汉军将士无不欢呼沸腾,配上震耳欲聋的鼓声,一时间士气大振,刘备终于下令说:“我军便从此处登城!”登城将士在一旁养精蓄锐,此时便倾巢而出,吕布以为此时正是大好时机,自告奋勇道:“我为先登!” 经过昨日的失利,今日的云梯俱进行了二次加固,梯背又加了几道斜撑。等汉军故技重施,在城下安装好云梯,城上的呼延部众仍尚未扑灭火势。吕布整备好甲胄,往头上包上两道浸透的麻巾,把长槊捆在背上,又往腰间配了三把斫刀,对身后的士卒说道:“我身甚重,尔等待我上城之后,再上云梯。” 说罢,吕布双手紧握梯身,猛然发力,如同一匹猛虎般沿云梯飞驰而上,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已攀上三丈,整座云梯都为之摇曳。 呼衍于勒都见一时不能扑灭火势,早就安排射手在两侧引弓等待,熟料射手还未从油烟中望见人影,却骤起一道风声,众人恍惚之间,便见一把长戟洞穿了射手的脖颈,扎破动脉,鲜红的血液沿着戟刃淅淅沥沥,如同拍碎了一筐红李。 就在胡人心神震慑之时,吕布一跃而上,空中抽出一柄斫刀,穿过烟雾霍然扑倒一名射手,随即抓住猎物,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其挡住射手的第一轮齐射。未等呼延卜安再次引弓,他将手中已扎城刺猬的胡人扔至城下,拔出长戟,高喝道:“杀!” 杀声如震,城下汉军得到消息,纷纷登梯上城,呼延卜安见状,连忙派部中最为高大的三名力士前往阻拦,十来人手持木盾结阵在后,射手退至盾阵之后伺机再射,吕布好整以暇,脱下头部的麻巾,拔出方前掷出的长戟,将尸首踢至一旁,笑言道:“孰与我一决生死?” 话虽如此,吕布之勇武也到底只是一人之勇,三名力士身穿从城中武库搜刮来的铁甲,齐挥斧钺,犹如巨石一般将吕布堵截在一角,吕布纵有扛鼎之能,也只能你迎我往,互不相让。 好在此时汉军逐渐爬上城楼,东墙吸引了墙上胡人的大量兵力,黑山军在南墙的阻力自然也削弱不少,张飞对黑山军做了半日的动员:“我等皆为汉人,前汉破胡侯有言:一汉当五胡!大家虽出身贫苦,可岂能堕前人武名?杀进城中,晋阳财货可尽分于诸位!” 黑山军方才勉强振奋斗志,拉出万人分为五部,于毒白绕率四部,交予张飞关羽一部,在南墙五处蚁附登城。 张飞顶着箭矢攀上城墙,胡卒举刀便要斩去张飞的手指,只是张飞借着最后一攀的冲力,将阻拦的胡卒也冲撞在地,几名胡卒紧跟着前来阻拦,但张飞一声低喝,俯身一扫腿将胡卒打翻,顺手从腰间拔出斫刀劈开一人的额头,白花花的脑浆伴随着血水挤出来,其余胡卒也随之胆怯。 此时晋阳城防已经出现两次缺口,虽然可以说仍有所僵持,但较昨日而言,毫无疑问是形势一片大好,就在这胡卒气沮的时刻,呼衍于勒都急中生智,对身后士卒呼喊说:“将薪柴扔过去!扔过去!” 说话间吕布忽而发现一力士扭身露出甲胄间的空隙,当即将斫刀沿着铁片径直插入进去,待他搅上一手再抽刀拔出,那力士咕噜一声,扑倒在地,伤口中随着膏油鲜血又流出碎裂的肠子,眼看就是不活了。 正兴奋间,于勒都将薪柴运到,几名胡卒往吕布头上齐齐一掷,撞在甲胄上,逼得吕布往后连退三步,他才发现是一根燃烧的梁柱。 城上的薪柴多时用梁柱门板所致,材质不仅牢固耐烧,而且尺寸庞大。吃了这一击,只觉得甲胄发烫,犹豫间,胡卒将薪柴在他面前堆成一堵火墙,吕布本想乘机扩大战果,但薪柴燃烧到处弥漫黄白色的灰烟,不止呛人口鼻,还迷得汉军将士流泪不止。别说前进半步,就连在原地驻守也难以进行。 张飞在南墙也仅能维持两刻攻势,黑山军虽然勉力出兵,但除去少数将领外,大部分士卒连最劣质的狗皮甲也无,只能短褐粗衣,硬顶着箭雨作战,能上城作战者不过十之二三,伤亡巨大且后援难济,即使南墙守军并不多见,张飞也无能为力,无人跟上,他也只能原路后撤。 第二日攻势又陷入了挫折,刘备下令鸣金收兵,但鼓声仍然不停,他换了一批鼓手,对他们说道:“如今虽屡战无功,可只要你等日夜擂鼓,待敌心神俱疲,便是我等克胜之时。” wap. /94/94448/20930681.html 第二十一章 迫于龙山 刘备想法虽好,次日也颇有成效,但随后五日,攻城进度都止步于此,黑山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攻城时的伤亡实在太大,不过几日下来,便折损了数千人,军帐中不时拾掇出带血的箭头与腐烂的残肢,嘶声的悲嚎与孱弱的呻吟充斥着众人的耳廓,纵使刘备军营与黑山军营相隔二里,也都难以心安。 晋阳城前的鼓声依旧隆咚不歇,鼓皮已经换过三道,擂鼓的力士已换做四班轮值,即便如此,擂鼓力士仍心力交瘁,几日下来个个脸色苍白,食不甘味,走几步路就觉天旋地转,倒地不起。 只是汉军支撑不住,晋阳城上的胡人更是支撑不住,汉军能在城下进行轮换,但远少于汉军的胡军却并不能休憩。前两日,呼延卜安先前还能强撑御敌,两日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唯觉双目肿胀,颅中昏沉,随时都会栽倒不醒,只有在汉军换班之时能浅寐片刻。 好在有一名当户立起大釜,在釜中一股脑倒入牛奶羊奶,又加入鹿角、黄芪、枸杞等药材,昼夜不断地熬制酪浆,供胡人饮用。饮入酪浆后,匈奴守军热血上涌,浑身燥热,竟又恢复精力,汉军攻势不停,却又被守军守下三日。 当然这只能暂缓胡人现状,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要时日日久,汉军迟早能破城克胜,只是如今匈奴大军回援,汉军最缺的便是时间。如不能速攻破城,匈奴内外包夹,汉军便有全军覆没之忧。 于是更加奋力攻城。昼攻不利,汉军便尝试夜攻,高顺成廉趁夜色攀城,一度夺下门楼,呼衍于勒都便将冷油淋下云梯,将架好的云梯烧毁,随即包围门楼,刘备忙让十来辆粮车堆满荒草淋过凉水,停至城楼之下,夜袭汉军跃下门楼,侥幸得活十之六七。 云梯屡次不成,汉军又多制冲车,试图撞坏城门。奈何晋阳城门以铁铸成,门闩重达八百斤,无论冲车如何冲撞城门,偌大的三丈铁门依然岿然不动,徒劳耗费汉军人力财力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水攻土攻等破城之术,只是无不耗时费力,破城时间数以月计,对刘备而言皆不可取。刘备甚至不惜让关羽在城上抓了一名匈奴俘虏,逼问他须卜单于是如何破城,答案却是十万大军四面围攻一拥而上,原太原太守盖笃招募乡勇,勉强守城十日后,便在夜中缒城而逃,被须卜单于抓获斩首,晋阳城当即开城投降。 刘备关羽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很快攻城时间就来到了第七日,刘备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在匈奴主力到来前,自己是不能攻下晋阳城了。他虽是令城前擂鼓照常,私下里却是不得不与吕布于毒白绕等人商议如何撤军。 “再战三日,必能攻破城池,如今撤军,如何能让人甘心?”吕布抽刀砍地,忿然说道。 “如今撤军,刘校尉战前所言之晋阳财货,我等如何得之?”于毒沉默不言,白绕在一旁皱眉坦言问道。此战黑山军本无意参与,只是二帅为财货所动,方才合兵同围,如今黑山军死伤甚众,除却刘备所赠的牛羊外却一无所得,这让两人极不甘心。 刘备先回答白绕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刘备虽不算大丈夫,亦知人无信不立的道理,二位与刘备素昧平生,却愿与我同袍血战,刘备心中感念万分。酬谢二位乃分内之事,只是如今备率军在外,粮草辎重事关同袍生死,此时不能妄动,待此战了结,二月之后,我当以千金酬谢。” 说罢,刘备切出指血,从甲胄上解下一块铁片,以血手书道:“中平五年,涿县刘玄德负千金于黑山同袍。”随后递予白绕,白绕还欲有言。但身侧于凤不做言语,张飞又在刘备身后对他瞋目怒视,他心中凛然,便收手对刘备说道:“刘校尉的信义,我也是素素有知,既然刘校尉如此言语,那我等愿等刘校尉两月。” 说罢便同于毒起身离去,等离开汉军帐中,汉军旗愈行愈远,白绕终于问于毒道:“方才你为何在军中不发一言?” 于毒面色阴沉,对白绕说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大帅信使潜入我帐中。” 白绕大吃一惊,他们此行入太原劫掠,虽是私自行动,但黑山贼各部向来各行其是。若非朝廷大军压境,黑山贼有灭顶之灾,张燕纵然作为领袖,亦轻易不会对麾下渠帅下令。此时张燕来信,背后的含义实在是耐人寻味。 未等白绕继续追问,于毒将张燕来信内容和盘托出:“大帅说,匈奴单于须卜愿赠万金于我军,望我军与城中胡人联络,阵前倒戈,将汉军尽数围杀,事成之后,匈奴将遗我军以凿台城。” “......”白绕默然片刻,反问于毒道:“你打算如何做?” “如今官军已准备撤围,与城中胡人联络恐怕难以成行,要想反戈一击,必须调好好时机地点,依我看来,不如等汉军进军在前,我等尾随在后待汉军在晋水过桥渡河之际,我军暴起......” 话未说完,白绕一拳狠狠打在于毒脸上,于毒毫无防备,硬生生吃下这一拳,白绕能成为黑山渠帅,力气自然也非凡,一拳下去,于毒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良久才反应过来,鼻前也流出一股凉意,鼻血顺着胡须滴在泥尘里,他一捂鼻子,才发现连门牙都松了一颗。 白绕此时已经收敛怒气,对于毒正色说道:“刘校尉凡事亲力亲为,又体贴兵卒,是难得一见的好官贤官,与我等商议也从无厉色傲色鄙色,关兄张兄与士卒同甘共苦,战时又甘冒矢雨,冲锋在前,我等虽叛乱自立,亦不能不知是非黑白,不攻晋阳便罢,多讨要些钱财便是,如何能做背后偷袭的小人行径!” 于毒当真是全然没想到白绕会如此想法,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恼恨,捂着嘴反问道:“背袭官军本非我意,乃大帅之意!你这般言辞,可能于大帅面前复言?” 言及张燕,白绕的胆气稍逊几分,只是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意气,支撑他说道:“何惧之有?大丈夫死则死矣,亦要堂堂正正!大帅既要我等与官军相搏,我白绕自可应之。我等如今可射书于刘备军中,允他准备一日,我等明日与其会战于晋阳之野!” 于毒当真是大开眼界,但他心知无法说服白绕,彷徨片刻,只能哀叹道:“既如此,便如此罢!” 刘备收到射书,亦是大开眼界。他阅信再三,不由得对两位义弟感叹说:“白兄真乃义士!我竟有眼无珠,以为于毒胸有城府,才能更胜一筹,如今才知白兄胸襟磊落,令人胆寒!” 他当即写下回信:“我尝闻古之圣贤,贤莫过于舜,舜之为人,仁义人也。仁义为何?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兄以仁义待我,弟虽德薄行浅,又岂能以刀戈相见?今诸军皆困,又何宜强战自误?然非兄之高义,九千兵众坑于赵谷,慕德思报,弟当避于龙山。” 将回信射入黑山营中,刘备当即召集全军,肃然道:“事态危机,如今黑山决裂,我军东逃无望,唯有西上龙山,筑营困守。好在匈奴主力北上,须分出兵力与我对峙,方能再围兹氏,兹氏虽小城,杨会却非弱将,只需坚守半月,庭坚必能亲率联军,大破胡虏!此诚危急困窘之际,还望诸位与我共济!” 草草为战死在此处的汉军士卒立下一碑,全军即刻开拔。不易携带的辎重车械尽数扔下,每人携带足够一旬吃用的干粮,便将剩下粮草就扔在一营中以供黑山军取用。 待行到龙山前,吕梁山脉似乎是拔地而起,而从不知所终的云间,一条山脊如彩练般飞来,有四条溪水相互穿梭着在岩石间跳跃,蹦出耀眼的银珠,而在银珠环绕间,山顶犹如宽阔的冠冕,依稀可见登顶之路,那便是龙山。 东平军纵横青徐间,人人配有马匹,但龙山如此险峻,马匹却难以同行,坐骑是男儿的伙伴与梦想,可如今他们舍不得杀做口粮,就不得不将他们暂时放生。跟随刘备的这一匹是张世平赠予他的紫云飞,伴随他已经七载了,刘备脱下马鞍,抚摸爱马如绸缎般的鬃毛,不由感叹说:“马儿,今日无我,可否扬名骐骥?” 紫云飞一时得到自由,天***,不由兴奋嘶鸣,来回抖动毛发,正要转身驰骋间,却又驻步返回,用马首摩挲刘备铁甲,轻声呜咽。 夕阳西下,其余汉军士卒见状,也无不感伤,各自蹲坐山岩之间,与自己的爱马进行告别。忽然间不知是何人唱起幽燕民谣,但众人情感相通,一起和歌唱道: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龙山之下草青青,驰马如烧日上云。 wap. /94/94448/20930683.html 第二十二章 箫鼓之声 龙山上的前两日忙碌又轻松。刘备带领全军上移营至龙山上,城上的匈奴守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许连眼睛也没睁,毕竟他们好久没睡一个好觉了,于毒白绕自然也没有立刻追击,他们内部意见不和,将士们也不愿立刻同汉军开战厮杀,得益于此,龙山扎营并没有任何阻挠。 之所以选择龙山为营,是因为晋阳西面诸山中,唯有此山水源堪供万人饮用,而山巅又恰似诸峰汇聚,纵使山路陡峭,但在山顶却是一块稍有起伏的百丈平地,同时又散落着个块天然形成的怪石奇岩,足以用作遮挡以及反攻的工事。 只是上山的路着实险峻,不止凹凸不平,甚至偶走几步,眼前便忽有一堵山壁挡住去路,好在高顺等人生长并州,自幼常入山中游猎练武,因此总能找到办法开辟新路。 全军唯有吕布没有放生马匹,他捋着赤兔的鬃毛笑道:“我这匹赤兔乃是马中之王,人世真蛟,上山登岩自然也是如履平地,与尔等岂能相提并论?”张飞关羽虽然敬佩吕布武勇,但也看不惯他身上那股自负之气,等前军偶遇一丈许陡坡,他二人便在一旁等着看吕布的笑话。 孰料吕布淡然自若,一拍赤兔马腹,赤兔嘶鸣一声,正对陡坡高扬后腿,如猫般跃至身侧山壁之上,又对着山壁横空一蹦,如同空中平移般跃至陡坡之上,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唯有吕布故作淡然,抓了一把草料喂给赤兔后,方才环视众人,一笑了之。 不久便入了深夜,今年春季几乎没有多少雨水,但山上的杂草仍然自顾自的生长,已显得有几分旺盛,山林间竟偶尔能看见几只飘飞的萤火虫,绿光在黑幕与火炬的光影中来回穿梭,很难让人想起不久前仍身处战场之中。 前军的汉军将士忽觉头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踏叶声,抬首望去,上方几尺处有一处凸岩,正钻出两只幼狼,撞见人类也吃了一惊,前腹趴在地上不知所措,只能发出几声不似狼嚎的呜呜声。母狼在一旁窥伺片刻,见无人对幼崽动武,抓准时机从草丛间一掠而逝,叼起幼狼便又消失在众人的眼界里。 此时汉军士卒都有些累了,刘备驻身对身后士卒们劝慰道:“那就走快些,谁也不知明日能休憩几时,只有走到山顶才能歇息。” 士兵们只能强振精神,待终于走上山顶时,夜空中已经划过一道暗沉的红痕,那是破晓的标志。大部分士兵也不建立营帐,就地歇息,刘备则带着几百人审视四周的地形,决定布防的要点,放出明哨与暗哨,等到其余人大多悠悠醒转,重新布置任务之后,刘备方才决定休憩片刻。 他找到一块二丈见长的山岩。这块山岩好似一根伸开的食指,除去岩石风化的纹理外,还在两侧各裂开两道斧凿般的长痕。而在山岩的根部,又有一小块凸起将山岩与山壁连为一体,刘备躺上去休憩,刚好可作为枕头。 他整夜都在给各营理清防务,此时已是疲倦之极,不料刚刚靠上石枕,一股凉意从后沁入昏热的识海,轻拂散他的焦虑与烦恼,倏忽瞬间,他似忘却一切尘世因果,沉沉睡去。 他开始做梦了。 梦中他身处一处大泽之中,四周群山围壑,唯见明月当空,俯照湖水。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刘备行在山林之间,心中却不存一念,只是孩童般赤诚的求知之心仍驱动着他沿泽而行。 月光明亮如烛,星光如同萤火虫聚成的光团,水边芳草仿佛浸透的麦芒,湖水仿佛玉丝织就的纱衣,褶皱里透出游弋于针脚间的红鲤来,鱼尾摇曳,竞相出水,便在这跃出水面的一瞬之间,红鲤的鱼鳍化作双翼,鱼鳞化作鸟羽,鱼群纷纷化作红莺,环绕着他,一触便又冲上夜空。 在这振翅声中,渐渐露出箫鼓之声,刘备狐疑地望向四周,却一无所有,唯有这箫鼓之声时大时小,时隐时现,似在山水之间来回游荡,让他寻不出源头。但这箫鼓却动听如天籁,让刘备想起一株桑树,他回过身,赫然便见身后是一株桑树,那古桑高达五丈,遥望童童如车盖,而跃出的红莺纷纷驻足在树冠,用一种精灵般的眼神注视着他。 刹那间,又一阵冷风从湖面吹起,清爽忽转阴湿,让刘备倍感不适,湿冷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桑叶凝结出清白的水露,湖水中的涟漪轻轻泛滥,从水纹中显现一条修长的白影,其长不见其尾,唯见白影探出水来,露出带角的蛇首。 月光与星光熄灭,山谷一齐陷入黑暗,箫鼓之声也不知所踪。刘备摸着背后的桑树,本能般地直视白蛇。白蛇的眼眸有一层金色的角膜,散发着薄如羽绒般的光雾,点亮白蛇的瞳孔,让刘备清晰地从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自己的孩童模样,面孔上有茫然的神情,也有自信与坚定,他从中似乎唤醒了自己的血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认识“她”。 白蛇盯着他“嘶嘶”不已,良久,竟开口说出人言:“赤帝子孙,自你祖斩我子以来,已近四百春秋。今天命毁祸,天数坏尽,五德轮回,火德堪去,土德源始。昔日我子死于乃祖剑下,天道有常,我特来此取赤帝剑,还天地之造化。” 赤帝剑?刘备心中正疑惑间,白蛇已抛下刘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攀附在桑树之上,刘备但见两盏灯火直至树冠,红莺纷纷啼叫哀鸣,绒羽在树丛间纷纭落下,一股暖流淌过刘备倚在树干的手背。刘备下意识置于鼻端轻嗅,一股铁腥味让他精神一震:是血! 刘备终于明白赤帝剑便是树上那无数红莺。只是红莺如何是剑?剑如何是红莺?但听到那些红莺的哀鸣,他心中滴血,悲悸无比,这一股悸动使他仰天长喝,用尽自己的全力,向黑幕中的白蛇身躯,徒然地还以一刺。 传闻蛇千年生四足,是为蛟,蛟五百年生角,是为虬,虬三百年生翼,是为龙。刘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刺,竟斩去了白蛇下腹的一足,白蛇摇动身躯,在古桑上剧烈的挣扎着,伤口处流出明亮的血液,落在泥尘中燃起熊熊火焰。 刘备这才发现自己手中仍握有一剑,剑锋本是玄黑,白蛇血液沿着剑锋滴落,刘备方才看清剑的轮廓,那是一柄薄如无形、通体剔透的无色之剑。白蛇在古桑上望见烈焰中的刘备,悲叹道:“天命玄鸟,天数更易,五帝今偕亡耶?” 白蛇舍弃古桑,滴着炎血重返大泽之中,黑暗顿时消弭,头顶重新布满月光星空,箫鼓之声重新奏起,刘备手握无形之剑,不知前因后果,心下更加惘然,他下意识往前走去一步,却一脚踏空,直坠山崖。 刘备此时终于惊醒,他从山岩间坐起,才发觉原来是一场梦,他环顾四周,午日照在当空,已隐隐有几分夏季的毒辣。不远处关羽正带领亲兵砍伐山木,吕布正用山溪给赤兔清洗马背,身后能听见张飞训斥岗哨,但梦中的一切又好像历历在目。 这梦意味着什么?刘备不禁抽出自己的佩剑,回想梦中佩剑的手感。心中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自信,忽而他又听到九天之上箫鼓之声,若隐若现,又分明响奏着。 他神色怪异地叫住一名从他眼前路过的士卒,问道:“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那士卒早与他混熟了,侧耳听了片刻,笑答说:“张司马让我等再设三岗,以校尉的意思,总不会让我也去站岗吧?” 刘备踹了他一脚:“守夜岂能商量!”等那士卒离去,刘备不再言语,默默地聆听着这不知所源的箫鼓之声,遥想着不知多少年后的时光。 但须卜单于不会知道这些,他不关心谁的梦,现在只相信手中的刀。 对于他而言,成功拉拢张燕后,西河的陈冲便不足为虑,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退路安稳,除去这根钉死在晋阳一侧的钉子。 最艰难的时间终于来了。 wap. /94/94448/20930685.html 第二十三章 悠悠此山 在刘备撤上龙山三日之后,须卜单于的旗帜终于抵达晋阳城下。 在他抵达时,白绕于毒带领黑山贼仍然驻扎在城前,只因呼衍于勒都误以为是赚城计策,坚决拒绝开门引起入城。 何况晋阳城内万千屋厦都化作了城头柴薪,入城也无屋安睡,这二万余黑山贼军虽感无奈,也只能停留在城外。私底下黑山贼们相互议论:胡人无信,岂能久安。 须卜单于得知这股议论,便先请两位渠帅进入王帐,邀请匈奴众王一同饮宴。 宴席上单于赠予于毒一柄两寸犬纹金刀,赠予白绕一张青牛角弓,弓身贴满银箔,刻出两只食萍麋鹿,对二人亲近说:“天神在上,如今我匈奴不乏力士,却少见二位这般能御力士的勇士。” 待宴席结束,单于又入城慰问呼衍于勒都及其部众,于勒都复述这几日的战况,又为战死的部众收拢尸体,重新安葬独孤速可兰的头颅,刘备把这个也扔在营中了。 匈奴人相信勇士只有埋葬在厚土才能得到安息。单于亲率诸王,在此将众将士安葬,并一并埋下羌渠自戕的日纹金刀。他在此地沉默良久,随后又嘉奖呼延卜安说:“如若得胜回乡,你当身居首功” 在晋阳驻留两日后,又等来了黑山援助。张燕得受万金,为呼厨泉说言动,又命麾下渠帅陶升率四万之众远来共击,两军汇合之时。将领在人海中分不出自己的部曲,只能望见天地之间无数人头攒动,在日辉下好似浪花无际。 呼厨泉对单于笑言:“如此大军,纵使天子亲至,也只能望而兴叹了。”单于却摇首感叹说道:“当今声势,举矢成山,尚不及黄巾之半。黄巾覆灭堪堪三载,我军但求自保而已,如何能自以为必胜?” 大军终于开拔,进围龙山之下。 刘备已等候多时,他于山间接连修缮十三处营垒,由高自低依次建筑在道路最为崎岖之处,又派兵士砍伐山间林木,防止匈奴放火烧山,砍伐下的林木堆积在营寨中作为滚木。远望龙山,除去顶峰尚有些许葱葱,山底至山腰的山石一览无余,徒留剩下些许树墩及难以挖除的木根,倾述着荒凉的伤痛。 如此布局,刘备自度若是自己强攻,即使坐拥百万大军千万大军,也只能蹉跎时日。须卜单于也与他所见略同,他对诸王感慨说:“此山之险,恍如斫刀劈面,如何能以面相迎?如今此人身处要害,不可不除,可有持刀勇士为我斫去此山。” 匈奴诸王皆不愿在此损耗兵力,纷纷沉默以对,只有休屠王呼利拔分析,试图重振威名:“如今我军有如狼群,汉军有如困虎,与虎斗不可斗力。我军可一面派人正面佯攻,一面选取擅长攀岩的勇士,与夜间另开蹊径,内外夹击,逐个击破。” 大且渠智牙斯却摇首反对,他先是说出理由:“龙山险峻非凡,不能以常理猜度,我仔细观察入山的小径,最宽处不过能容纳三四人,如此地形,一人便足以当之,如何有佯攻之效?而选取奇兵偷袭,汉军营寨上下呼应,如非能一夜登顶,奇兵亦恐难收成效。白白浪费兵力而已。” 否决完后,且渠智牙斯献出自己的计策道:“我观察过汉军在晋阳城前的营地,他们上山仓促,不能携带辎重,也不能携带马匹,如此也要上此山坚守,可见强攻绝不可取。 但如此行军,山上无法囤积粮草,汉军东面又被我隔断,后继无援,粮草匮乏是迟早的事,我军只需围困龙山,建造营垒防止汉军突围,便能将山上汉军尽数饿杀!” 且渠智牙斯向来是匈奴部中的智者,羌渠单于能治理匈奴近十年,且渠智牙斯功不可没,只是他出身卢水胡,常年被诸王所轻视,单于虽然赞同他所想,也不好当众驳回休屠王的面子,便折中说道: “如今大军集结,猛士如云,杀气冲天。勇士们眼望大战,眼睛都望出血。我身为单于,却命令全军一矢不放,恐难以服众。不如便在今夜月影之时,先试行呼利拔计策,如若没有成效,再困守敌军不迟。” 当夜,呼厨泉领兵仰攻汉军营寨,道路曲折,汉军居高临下矢发如雨,胡人艰难攀行,竟耗时三刻。行至道隘处,汉军等待多时,手持斫刀挺身相迎,匈奴的最前列尚未拔出斫刀,便被汉军斫下头颅,后列的匈奴射手夜不能视,只能胡乱射矢而已。 一夜下来,折损了三百来人,待天明呼厨泉带回佯攻残部,几乎人人带伤,大多却不是刀伤箭患,而是夜中被石棱所擦伤的。而前方与汉军正面厮杀的将士,前不能进,道路逼仄,后亦不能退,几乎尽数横死,少数人被挤下山崖,不知是死是活。 而休屠王整编的所谓奇兵,在山岩上攀附两个时辰,只有三四人能勉强上下四丈,数百人徒劳停在山脚,毫无成效可言。如此一来,再无人谈及如何强攻龙山。 匈奴大军便扔下了斫刀弓矢,拾起了泥铲锹镐,围龙山一周深挖壕沟,广筑壁垒。刘备本想见机下山冲杀一番,但险峻道路不止阻拦了匈奴人上山强攻,也阻拦了汉军下山冲阵,汉军只能徒然眼看山下壁垒日渐森严。 正如且渠智牙斯所言,刘备全军只携带足食十日左右的粮草,被匈奴大军围困时,刘备已上山渡过三日,全军在山林间摘旬野果,射猎野物,所获也不过堪堪能让汉军自给,遑论囤积。 刘备当即下令,让全军从日食三餐改为两日三餐,干食改为稀食,又发三千人在龙山上遍挖野莼野蕈,以图从长计议。吕布觉得此事大为荒谬毫不可行,问道:“如此又能坚持几多时日?何不全军一掷,尚有一线生机。” 孰料刘备竟摇首拒绝,对他坚决说道:“决不能如此!如今我军能牵制胡虏十数万大军,是正中我军下怀。西河陈太守正驰骋上郡,攻取人心,只需再拖延时日,胡虏便败局已定! 战场之上,时久利我,时速利敌。我率军虽攻晋阳不克,但本意却是调叛军北返,现下他全军围困我部,正是他取败之道!不过是忍困数日,只需等陈太守率军东来,此等草木之众,当做鸟兽散耳。” 吕布只觉得荒谬,收拾兵甲对刘备说道:“那你等取死,我自求生去了。”当即身骑赤兔,沿着山路策马而下。 匈奴兵这几日与汉军对峙,防务都已然松懈,浑然不料竟有人单骑下山,吕布一人一马,众目睽睽之中,他一跃而过六尺壕沟,二跃再过一丈木栅,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跨入匈奴阵中。 只是越过之后,吕布正撞见近千人换阵,双方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匈奴士卒眼中吕布宛如从天而降,一人一马高有丈许,仰之遮天蔽日。吕布望见刀剑生辉,相映成湖,心中也是一寒,但转念想到生死在此一举,他随即燃起熊熊战意,手中高举长戟,高喝道:“谁敢与我一战!” 说罢,他策马杀入敌阵,胡人战意低沉,慌乱不成阵型,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以至于他竟一口气冲出百余丈,坐镇此地的胡王乃是左渐将王魁步残,他终于反应过来,愤怒说:“我军当真没有勇士了吗?”当即领亲随乘马拦截吕布。 魁步残没携带显示尊位的王旗,吕布只道是寻常胡将,一手加鞭,一手斜戟,两骑一触而过,旁人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便见一块头骨在泥地上来回摇摆,脑白还在半块颅骨中轻轻晃动,然后才从不远处听到尸体坠落的声响。 吕布不看身后,继续只身往前,但得闻魁步残死亡,麾下士卒唯恐受到单于责罚株连,纷纷拼命追击,舍命相阻,其余诸王也不知吕布意图,唯恐自己为其所杀,也遣来部众共同作战,吕布又厮杀了两刻,渐渐力不能支,望着不知何处的生路,他悻悻然叹气道:“生死竟为卖屡舍尔所累!” 当即又单骑转向,从匈奴军中原路撤回龙山,胡人见他离去,也不敢追赶,唯有远望兴叹,各自私下议论说:传闻当年卫大司马飞夺龙城,英姿勃发无人能比,但与这位勇士相比恐也相形见绌,于是都像称呼卫青那般称呼吕布为“飞将”。 刘备见吕布还想恭贺一般他的勇武,不料吕布沉着脸不发一言,径直到角落里,自己生闷气去了。刘备苦笑以对,只能继续安抚麾下部众,又与关羽议论如何度日。 平时作战赶路之时常觉光阴短暂,如今枯坐等待又觉度日如年。汉军每日轮换后便念着何时炊饭,何时休憩,援军如今应在何处。只是通信断绝,又哪里能得知这些消息,倒是腹中空空非常实在。好在龙山上有数条溪水,将士们无事便去饮水,每人都喝得满腹水响。 有些汉军饿得气愤,便又对着山下的胡人公然便溺,以示胸中愤慨,有的汉军则整日举着弓矢,仰天坐待燕雀飞过,更多的汉军则是挑着野草和水咀嚼,辨别着哪些野草能够下肚,以至于不少士卒误食毒草毒菌,当即昏迷重病。刘备对此完全没有办法,毕竟人总是很难评说:饥饿与中毒哪个更折磨人。 汉人在山上望着匈奴人,匈奴人在山下望着汉人,昼夜仍旧如斯更替。再苦再难的日子,人们常常以为自己就要在此刻崩溃,但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其实奇迹般的,再忍一忍,这时光照旧过去了。 就在刘备被围困龙山的第十八日,山上的粮食已经接近见底,汉军的士气已经由接近崩溃转为连崩溃都无力进行的淡然。大多数人已经不期望援军什么时候到来,只在梦里想着饱餐珍馐,在刘备的竭力维持下,终究还未出现人相食的局面。 可山下的匈奴人的骚动却逼迫他们不得不引起注意。遥望山下,平日大量的散置的部众正在重新集结成小方阵,而一片旌旗飘扬的海洋中,从中分明地划出一条分界线,将军阵分成内外大小两个圆阵,外圆阵大踏步的转向,重新集结成一块锥形向东的雁行阵。 那是迎战的阵型。 刘备强作精神,一溜小跑至龙山最东的山峭向东远望,只能依稀望见如狼毫般的晋水在茫茫天际线中。他眺望良久,终于从这细微狼毫上瞅见一丝黑纤,这让他如同孩童般开怀大笑,转而又不顾仪态地一溜小跑跑回两位义弟旁,对他们笑说: “快随我沐浴,我未见庭坚已足有三载矣!” wap. /94/94448/20930687.html 第二十四章 石桥左右 抵达晋水的正是陈冲率领的汉匈白波联军。 得到刘备的承诺后,再无后顾之忧的联军便离开美稷,南入上郡,一路经白土、龟兹,至肤施之时兵分两路,一路经略奢延,一路招降高奴、定阳乃至雕阴。与盘踞在漆垣的凉州羌胡进行最后的交涉之后,整座上郡不战而降。 并非上郡胡人不敢战,相反,上郡放牧的匈奴恰是作战最为勇猛的屠各胡以及铁弗胡,但匈奴响应朝廷征兵之后,上郡青壮为之一空,剩下的不是妇孺便是老幼,掀不起任何波澜。加之陈冲刻意劝谏,于夫罗一展新单于胸襟,全程除去征粮外,不妄杀不劫掠,匈奴平民自然也不会横生事端。 达成目标的联军再合兵东渡河水,知晓王邑后再借道河东渡过汾水,随即沿着吕梁山北上,再度收复泽东五县,待到联军在晋水西岸发现叛军主力,此时距陈冲与刘备约定之时,已过去三十二日。 联军的队伍绵延数里之长,远望竟与叛军的规模毫不逊色,等到联军走得近了,参与叛乱的匈奴人匆匆整队前往晋水河畔,与联军隔河相望,正可望见联军中军中高挂的匈奴王旗,白鹰展翅,赤爪蓝翼,右垂有弓弦缚日的左日逐王旗,左垂有苍鹰踏日的左贤王旗。 在王旗的前方又竖有两面白旗,不识字的胡人只知各有四个汉字,识字如呼延卜安则认出其上分别书写有“于赫有命”“始兹革新”八字。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明白,关乎并州与匈奴命运的真正决战,此时终于要开始了。 单于得知消息,留下万人继续围困龙山,其余所有士卒一同随联军北上,两军之间唯有一水之隔,可谁也不敢渡河进军,这般大规模的决战任何因素都会产生连锁反应,单于不敢冒险。 但陈冲却是毋须冒险,他身骑青隗安然自若,信手召来张辽,又从郭大处借来徐晃,让韩暹带领五百精骑加速北行,要他们飞速占领晋水石桥:“只要占住此桥,并州胡乱便由此平歇。” 韩暹这些时日早已对陈冲膺服,对此信以为真,当下便策马加速,五百骑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当他们占领石桥之时,西岸的叛军还尾随着联军亦步亦趋。 收到韩暹占据石桥的消息后,陈冲长吁一口,对随他远行的学生们说道:“人心易乱,乱则难安。此战我迫不得已,以诡道取此火中栗,实非正途,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我此计。” 单于随即也得知石桥失守的消息,经过上次会议后,他已习惯问大且渠的意见,此次也是如此。且渠智牙斯斟酌后分析道:“如今于扶罗从美稷远道而来,隔岸望去,将士面容困乏,神气不足,想必是星夜救援的缘故。士卒既然精神萎靡,作战必然无力,于夫罗因此抢占石桥,防止我渡河死战。” “我军已在龙山之下休整半月有余,养精蓄锐二十日,所为的便是一鼓作气,与于夫罗分辨,谁才是草原的太阳!如今于夫罗大起麾盖,正是唯恐他人不知谁是匈奴正统,而单于为民心所推举,只需夺取他的王旗,摧毁他的威风,无论是陈冲还是郭大,都只能徒劳兴叹,任由我等斫刀宰割。” 单于欣然允诺,当下征调人选:呼厨泉常年抵御鲜卑,作战勇猛,又为于夫罗所不容,正适合作先锋厮杀,而呼延卜安熟知战阵,精通汉学,又有晋阳守城的经历,正可率部掠阵在后。 韩暹先派张辽徐晃等手持大刀,掩藏在桥下,待铁弗骑兵踏马而来,他远远望见身影,便在桥前十丈来回布撒铁蒺藜。骑兵之强贵在神速,但如此情形,呼厨泉也不能强自冲锋,只能在桥前一边与韩暹相互对射,一边派人扫除桥前铁蒺藜。 待到匈奴前军清扫殆尽,匈奴其实牵缰乘马正欲再战,不料张辽徐晃忽而又率兵从桥下两侧杀出,低伏身躯又手持巨刀,不与胡人交战,专砍人腿马腿。匈奴人对此毫无准备,骤然遭此突袭,前阵一片人仰马翻,断肢横飞,后阵的骑兵也因不知情形而惊惶失措。 如此良机,韩暹自不会放过,他果断上马喝道:“随我杀敌!”身后骑士高呼回应,当即冲入敌阵,驱赶着后阵的匈奴骑士,逼得他们转头后退,呼延卜安刚刚率兵赶至,便见前方的铁弗勇士转为溃兵拥入阵中,士气随即陷入低谷,还未有任何作为便被韩暹往后逐出一里之远。连呼厨泉和呼延卜安的王旗都散失在途中。 除去汾阳之战外,匈奴与汉军野战无不当场脆败,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情形反复几次,对军心士气已大为挫伤。须卜单于纵使胸襟如海,也不禁对诸王怒斥道:“从未听过狼王不能率狼群猎食,苍鹰不能喂养雏鸟,日光不能融化冰棱。各位如不能拼死作战,还能被黄土所埋葬吗?” 发泄完火气,他随即又劝慰道:“到底是我军远远多于汉军,只要我们尽发弓矢,勠力向前,如何能不胜?只是战前仍需多思量俯察。” 当下又拉拢陶升于毒白绕三帅,说道:“并州常说:只有英豪才能与英豪为友,而我与三位一见便好似相遇故人,正可谓应了这句话。黑山军与我匈奴相互依存,此战若败,不禁我身死传首,黑山困守也难以得生,还望三位尽力而为!如我得胜,则亦可赠三位以万金!” 黑山三帅无不凛然应是,只是心中如何想,那就另说了。 但须卜单于的一切总归是有效果的,诸王的斗志再次迸发,而军中再度唤醒不战则死的意志,他相信有这股意志,无论什么样的敌人也终将化作斫刀下的残肢。 两军的进军不因石桥的战斗而停止,东岸的联军与西岸的叛军以相同的速度北上,但最终仍要止步于石桥之前。但须卜单于想象中的决战并没有到来,甚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使西岸将士的所有热血都凝固。 联军在抵达石桥后没有增兵,也没有布防,只是派出一名使者前来说降。 使者的身份出乎了叛军所有人的预料,正是当日串联诸部,拥立须卜单于的句龙王。须卜单于与他相见,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往日的老王对应。不止因他风尘仆仆,还因句龙王的脊梁佝偻,神态疲敝,眼神里寻觅不出往日的自信与慈爱,徒然有深深的迷惘。 句龙王依然身着绢制的虎豹围鹿袍,只是袍服多是尘埃土渍,不知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渡过的。但句龙王也不抱怨,开门见山说道:“车酉,你降了罢!此战你已经输了,如若现在投降,还不至于输尽。” 须卜单于环顾四周诸王,见他等神色莫不悚然,不由心中焦虑,对句龙王怒斥道:“老王!你如何能如此坏我军心!你是要让我等埋骨于此地吗?” 句龙王缓缓摇首,怆然说道:“你我军心已经坏尽,绝难再与官军作战。大单于让我说,我一旦入得你帐中两刻,你若不立刻投降,便让你等知晓,何为生不如死。车酉,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须卜单于怒极,拔出斫刀抵在句龙王满是褶皱的脖颈,喝道:“我头颅在此,身系二十万男儿,如何能不战而降?!于夫罗倘若是武士,便让他自己拿斫刀来取!你再败坏军心,纵使你身为老王,我也要拿你的头颅祭旗!” 句龙王摇首笑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汉人有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骗你的,你到桥前去看便是。” 话尽于此,他便瞑目不发一言,犹如囚犯沉默等待屠夫的刀斧,病人回光返照时等待最后的昏沉,枯叶在摇摇欲坠时等待萧瑟的秋风。如此姿态让不安在所有人中蔓延,单于沉默片刻,终于负手走出了大帐。 桥前没有臆想中的埋伏,除去驻守的数十来个汉兵外,桥东侧站着八个匈奴武士,左手执斫刀,刀刃在日光下透出细腻的水纹,右手各以绳索执有一人,或为美妇,或为幼童,俱皆俯首系颈跪倒在地,低首颤抖不敢仰面。 须卜车酉只身僵如冻尸,浑身战栗不能言语。被绳索系缚跪地的,他不止熟识,更是他的至亲之人,因为这都是他的三名妻妾与五名幼子,其中便有他的结发妻子,伴随他已有十六年。孩子年长的刚满十二,还不能骑马,年幼的不过二岁,口齿尚且不清。 就在须卜车酉惘然之间,一名使者策马而来,下马掏出金刀,对桥边匈奴武士说道:“两刻已过,左贤王有令,斩首!” 西岸诸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桥前武士挥刀一一斫去人质头颅。没有惨叫,尸首分离,武士用褐布抹去刀刃的鲜血,将尸身扔进晋水,头颅在桥前堆积成一角,随后又从后方携来十数名人质,令其如此前般跪倒在地。 那使者转身登上石桥,正对着呆滞的西岸诸王朗声说道:“须卜车酉僭越王位,谋杀单于,反叛天子,实乃罪不可赦,今左贤王得大汉天子允许,代行单于事宜,本意诸王幡然悔悟,仍可赦免罪行。大王仁慈,须卜车酉却无意悔改,大王只能诛灭三族,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身后武士再次挥刀,又是晋水中开出几朵浪花,飘出几缕血色,人头再度堆积在人头上,发丝与血液沾染,头颅的面色苍白如月,须卜部中不少当户俱也心如刀绞。而东岸王帐中,于夫罗看西岸叛军骚乱失措,不觉间精神焕发,面色红润,他不断低声喃喃道:“善!善!” 不只是在石桥边,便在这两军对峙的漫漫河岸,整座联军军阵间忽而放开间隙,西岸射手本欲引弓射矢,孰料间隙间纷纭涌出毫无战力的平民妇孺,对着西岸的叛军呼唤着熟悉的乡音。 不少西岸将士本已心存死志,但此刻竟亲眼见母亲妻子在人群中招手,又被人群拥挤着推向前方,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瞬间过往放牧耕种的和平记忆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浓浓得求生之情,他们忘却了自己身在战场,回应着家人的呼唤。 这股厌战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席卷了晋水两岸,不少人不知自己不知水性,激动之下试图下水与家人团聚,随即又溺水被战友拉上岸,没有找到家人的叛军士卒也左右张望着,心念自己的家属身处对岸何处。 白绕在后阵远望前军骚乱的情形,松了口气,对于毒陶升说道:“恐怕此战已经了解了。”于毒神色阴晴不定,而陶升则说道:“我军在此也无济于事,当南下远离。”黑山军便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 于夫罗见西岸情形,当真是意气风发,他踢着脚对新任左日逐王刘宣说道:“小弟,把呼利拔的三族拉上去,我要在此处筑成贼子的京观!明正典刑!” 此前行动本就是于夫罗一意孤行,刘宣刘豹都对此颇有微词,此时安排更让他难以忍受,刘宣不禁转首以眼神向陈冲求救。 “够了!”陈冲也忍受不下,回身伸手扶住于夫罗,对左贤王低声说道:“左贤王,诛杀须卜车酉三族,已足够威慑人心,再杀则会引起我军中俘虏骚乱。立威之后,该是立德了!” 于夫罗将陈冲一把推开,握住腰间斫刀对他怒道:“叛军有何可惜?杀便杀了!”郭大在一旁扫视陈冲一眼,不声不响站在两人中间,再劝于夫罗道:“左贤王,如今我军毕竟兵不过四万,却拥携五万人质至此处,敌军近二十万众,不可冒险,陈太守每计必中,你当重视才是。” 于夫罗本是郭大支持,方才有如今地位。郭大发声,他不得不重视意见,静心养气片刻,于夫罗又恢复散漫神态,手摸头顶赤鹰金冠,对陈冲笑道:“一切都依太守之意。只是......”他迟疑片刻,终究又厉声道:“只是呼利拔、车酉、孤胡、叶尔依四人我必杀之!” 陈冲松下一口气,对郭大拱手致谢,又对于夫罗说道:“这本是应有之义,广赦其众,也要诛杀首恶,不然何以正人心?” 他当即身骑青隗,踏马行至石桥前。西岸胡人的军心俱已崩溃,见他单骑行来,腰配银印三采青绶,也识得这便是大汉的两千石高官,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露出阵中正呆若木鸡的须卜车酉以及诸王面前。 在场的诸王陈冲只认识两人,但他此行本也不是为诸王而来,他只是环顾西岸这漫无边际的人海,对着这万千胡人士卒,肃然说道:“陈冲此来,只为消弭兵灾而来。” wap. /94/94448/20930689.html 第二十五章 天子臧否 “这便是当日的全部情形了?”天子合上奏折,微微后仰,一手轻轻按压太阳穴,纾解额角的胀痛。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嗜睡,识海却好似无底洞般,无论昏睡多少时光,也填不满疲惫的空虚。 刘备在殿下跪拜在地,此刻得到允许,方才又起身答复:“刘备当日受困龙山,疲饿交困,浑身乏力。只知左贤王援军追至,叛军军心大乱,不战而降。 但刘备困战之时,胡虏讥笑于山野,而将士口不能斥敌,力不能离山,全不知如何得保臣节。如今竟全军而还。全赖朝廷谋划周密,陈太守临机应变,方才有如此大捷。” 刘备一身武绯朝服,头顶虎贲鶡尾冠,高领宽袍。长期的武人生涯使他对此很不适应,时不时轻拢袖袍,露出勒有甲痕的腕口,显得颇有几分滑稽。可崇德殿内的王公大臣,无人敢对他有所轻视。 此时他正第二次入殿面圣,向天子献礼报捷,三月平贼近二十万众,可谓是平灭黄巾以来的第一大捷。天子大为欣慰,常朝上的第一事,便是为众卿通报大捷,并商议此战封赏。 不管刘备出身如何,此前围剿黄巾时又有何污点,但东平军镇守青徐,三年来功绩赫赫,人尽皆知。而此次作战,刘备更是领军与数倍之敌周旋月余,南匈奴之乱能三月平定,刘备不可谓不居功至伟,当得起百官称一声后起之秀。 天子听闻刘备所言,不禁失笑,他好不容易正襟危坐,取开案上漆盒,木盒中须卜车酉头颅已经面目全非,他想象不出这名伪王活着时的神态,便又阖上漆盒,转身问何进道:“遂高,北疆事务一直是你负责,刘卿说朝廷谋划周密,怪哉!朕一无所知。可是你别有奇策?” 独坐首席的大将军被当众诘问,何进难掩神色里的尴尬与惶恐,只能行至殿中,对天子跪拜请罪道:“此次匈奴作乱,本就是微臣谋划不周,以致祸乱三郡,百姓待哺,饿殍嗷嗷于一州,何敢自夸以奇策? 并州平乱,全赖以东平校尉、西河太守、上党太守三人恪尽职守,左贤王于夫罗心念皇恩。运筹帷幄,也唯陛下调东平军入并一事而已。陛下此言,教微臣惭愧不能自已。” 何进在前方请罪,但谋划并州诸事的本是袁绍,此事群臣皆知,有人回首打量袁绍神色,但见他面色如常,安坐如山。 天子对此毫不在意,挥手示意何进起身回座,又对刘备自嘲道:“朕哪里有什么运筹帷幄,慎侯说朕调东平军入并,是有此事。只是蹇硕至东平之时,刘卿已舍官去印,问其去处,其弟刘德然曰:在泰山剿贼。不料一日之后,刘卿便横跃中原,提兵入并,用兵何其速也!” 此言一出,满朝公卿无不哗然,私自调兵乃是朝廷大忌,若在前汉,此事可以死罪谋反论。可此前此事朝中无人提及,只因战时朝廷恰好追加了调令,刘德然连夜给刘备送达上党,也马虎糊弄了过去。 但蹇硕在东平的见闻却是实实在在的,刘德然没钱行贿,简雍只当不知,事情暴露也就是早晚之事,孰料此时被天子公然提及。 刘备倒是面不改色,三拜之后答道:“陛下谬赞,去年西河太守出任西河时,便与陛下约定,今年二月调臣入并,只因青徐匪患不停,刘备迟迟不能成行,三月我得闻并州军情紧急,便知陛下不日必将调臣出兵,而战场形势须臾变幻,刘备片刻不敢耽误,以国事为上,所以私自率众先行。” 刘备回复得理直气壮,让天子也为之木然。他敲击膝节,目光扫视殿下公卿,忽而又记起这两年堆积桌案的牒报:凉州僵持、豫州叛乱、青徐黄巾复起、长沙叛乱、匈奴叛乱、张举称帝、连京畿内的荥阳去岁也有暴民作乱。低眉再看到眼前这份捷报,天子不禁为之太息,俯首扶额叹道:“下不为例。” 调兵一事便被轻轻揭过。 而后天子不再多言,由司徒许相与大将军何进与群臣议论战后封赏之事,商议如下: 西河太守陈冲功劳第一,封棠溪亭侯,邑六百户,赏五十万钱。东平校尉刘备功劳第二,封舞阳亭侯,邑四百户,赏五十万钱。上党太守朱期功劳第三,封桂櫂亭侯,邑百户,赏三十万钱。东平校尉郭大、上党典军从事吕布、并州武猛从事张杨三人封关内侯,赏十万钱,麾下将士又有若干赏赐不等。 封赏名录交由天子审阅时,天子先将郭大名字抹去,随后将刘备功劳提至第一,陈冲移至第三,中间加入蹇硕之名,为其加封五百户,余者不动。能如此堂而皇之更改名录,不谈缘由不问群情的,也只有当今天子了。 天子放下名录,又笑问刘备道:“刘卿,你如何看待西凉战事?” 刘备立刻回答:“西凉胡汉混杂,武风昌盛,难以骤平,非数载之功不能克之。陛下如要拒之,斄乡侯足堪大用,陛下如要安之,非前左车骑不可。”斄乡侯指董卓,左车骑指皇甫嵩。 天子却再次打开陈冲的奏疏,对刘备摇首笑应:“陈卿的意思,是保举你做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但他坐镇西河便已足够,匈奴经此一役,难生大乱。朕的意思是,朕想调刘卿负责凉州事宜。” 刘备沉思片刻,诚恳答道:“斄乡侯坐镇三辅经年,威望已深。如今陛下调臣负责,臣虽受沐浴天恩,然年不过三十,位不过校尉,骤然领方面之任,不仅使上下失望,内外猜疑,一旦失利,更伤陛下圣德,备惶恐不敢领命。” 接连拒绝天子,殿中气氛也稍显冰冷。曹操跪坐殿后,遥见天子眼神凌厉,也不禁为刘备忧心。如今天子绝非容人之君,心性焦虑多疑,一怒拿人下狱可谓常事,孰料天子与刘备对视良久,他竟又平和下来,感叹问道:“刘卿,天下反贼犹如虫蚁般杀之不绝,朕莫非真是什么桀纣之君吗?” 刘备也不料天子忽有此问,继而劝导说:“臣子乃是陛下的臣子,却也是天子的威仪,天下万民见地方臣僚,便如见陛下,臣在地方,不敢做出有损陛下仁德的举止,所以才勉有薄名。 而如今朝廷外任众吏,不怀陛下之仁德,不念百姓之疾苦,横征暴敛,以黔首为鱼肉,以陛下为刀俎。陛下虽非桀纣之君,但是与不是,又与百姓有何干?所以陛下选用官吏,不可不体察备至,如若能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仁德,贼患又岂会杀之不尽?” 天子环顾四周,对身侧的张让笑说:“刘卿说得是忠正之言。”随即又对刘备说道:“善,我与刘卿真是相见恨晚。”当即又赏赐刘备十万钱,赐刘备中兴剑一把。 何进本欲让刘备任骑都尉领护匈奴中郎将,但天子又说,太原太守无人上任,便拔擢刘备为太原太守兼领护匈奴中郎将。 大功告成,刘备长吁一口气,退回群臣之中,随即开始下个议题。 新任的并州刺史由谁担任。司徒许相上前奏对说:“如今匈奴乱平后,西河耕种误时,太原积蓄又为之一空,能得保全者,唯有上党一郡而已,如此形势,非寻常刺史所能为,不如依幽州、豫州、益州故事,设并州州牧。” 众官深以为然,右车骑将军何苗又问:“何人可以当之?” 太傅袁隗提议道:“州牧身处祸乱之地,握一州之筹算,正须大忠大勇、大智大德之人,朝廷先前选取黄琬刘虞,莫不如是。以我所见,不如复用皇甫义真。皇甫义真先平黄巾,威震四海,陈冲刘备皆入其幕府,又熟知民生,舍之其谁?” 天子却直接否决,答曰:“不可,皇甫嵩当挑西面之任,听闻他最近身体小恙,待他病好,朕便命其出镇西凉。可还有其余人选?” 众官又讨论了片刻,议论纷纷,却议论不出一个合适人选,最终天子决定宁缺毋滥,如今并州残破,不可轻怠,待找到合适人选,再行任免也未尝不可。 随后谈及幽州战事。匈奴叛乱后,朝廷又当即派遣孟益与公孙瓒前往幽冀两州募兵,如今足有三月,募得四万士卒,其中有九千虎贲,备之以邺城铁甲,下月便将率军进攻张举张纯。 只是张举张纯攻之易,乌桓鲜卑却克之难,如不能切断乌桓鲜卑与二张之往来,二张即使一夕战败,也能卷土重来。天子又点名刘备说道:“刘卿往太原时,兼有安抚鲜卑之任。”刘备唯谨诺而已。 今日的常朝格外漫长,待朝会结束后,已是酉时两刻。刘备走出南宫,见街道之间百官车水马龙,才想起整日没有用膳,腹中空空难受不已,按常例他可申请在外宫休憩,但刘备受不了宫中的阴鸷氛围,还是准备在城南饮食,随后便投奔到雒阳卢植府邸过上几夜,准备旬日后的献捷大典。 孰料出门便听闻身后有人唤他名字,回身望去,原来是曹操。两人在十年前便在雒阳熟识了,只是当时曹操闻名京师,刘备不过一幽燕游侠儿罢了。如今岁月蹉跎,两人重逢雒阳,身份相较当日却已截然不同。 曹操负手而立,对刘备洒然笑道:“君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刘备脱下虎贲冠,换上赤帻,对曹操回答:“这个问题你要问庭坚,我一个老革,哪里知道这些。” 曹操却摇首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问你,玄德你在殿中待了许久,饿是不饿?上月在粟市新开一家羊肉馆子,味鲜且肉嫩,你去是不去?” 得闻有吃食,刘备拍腹感叹道:“京畿的馆子我一向不敢多吃,此次回京我也未带浮财,如何享受得起啊!” 不料曹操一拳打过来,和他勾肩搭背:“陛下赏你五十万钱,你还没钱?钱我出便是,你再跟我说说并州的战事!” 刘备自无不允,两人嘻笑着谈论起最近的豪杰人物、名马宝剑,还有美女华服,一齐乘上马车挤进人群之中。 中平五年六月,京畿还沉浸在大汉最后的平和之中。 (第二卷天野苍茫完。) wap. /94/94448/20930691.html 第一章 新单于 朝廷本想把献捷大典办得更盛大一些。 司徒许相把举办地点定在鸿德苑,除去参战的东平军外,准备再征集三河郡兵与正组建西园八校一同参阅,计划从南门太学绕城逆行,过士像聚、石桥、樊濯聚,过白马寺时由寺中八百比丘尼为将士唱经作法祈福,最后至鸿德苑前受天子检阅。 路线环绕雒阳整整一周,正可向京师百姓夸耀朝廷的赫赫武功。可惜想法很好,但计划报上去后,天子与尚书台合计前后钱财耗费,便当即将其余参检部队悉数砍去,只留下三千西园八校与两百东平骁勇按原计划游行。 本准备热闹一番的雒阳百姓不免有所失望,不禁私下嘲讽说:天子封赏便已是破费,哪里还有军费?说不得是最近西园官价卖贱了。天子当然不止于此,曹操跟刘备透露内幕:下半年天子还欲再办一次阅兵大礼,不想被这次夺了威风。 即使如此,刘备参加典礼时还是欢喜非常,策马绕行雒阳,已是他年少游学雒阳时遥不可及的梦。当他被街道两旁的百姓笑容所感染,看见人群中随行雀跃的稚童少年,忍不住会想起:曾经我也在他们中间。但心中又不免有所遗憾:自己所乘的却不是陪伴自己征战沙场的爱马。 待到鸿德苑后,天子先设坛拜祭大汉诸帝,随后举行献俘大礼,而后刘备登坛,天子为之赐下印绶,当众宣布他提职任命。 这天刘备身穿玄边红领筒袖铠,头顶红漆扎甲铁冠,脚穿浅帮圆口叶纹靴,他身形瘦削,面容英武,手持天子御赐佩剑,端严不敢逼视。他接过印绶,三军为之欢呼再三,声音直上云霄,刘备随之神思天外,不知所言,唯有对天子三拜而已。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庆礼只有一天。一天过后,刘备就要回到惨淡的现实。晋升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听起来很是威风,看上去是大汉的北疆柱国。但朝廷上下对此心知肚明,留给刘备的绝不是什么美差。 太原郡遭遇近二十万叛军来回劫掠两遍后,除去得知消息早早便逃离的几大世家外,可以说在太原百姓的贮藏中找不到一只硕鼠。春耕已经过去,夏收颗粒无收,即使试图补种,却连种子也无,刘备来朝时,饿莩盈街,乞丐满地,当真是一片末世景象。 朝廷对此还是关怀的,免去太原郡两年赋税。至于调粮赈灾,那却是爱莫能助了。恩师卢植对他说道:“九州激荡,八荒用武,民生如蒸,民死如麻,君子当为天下先,不可爱惜金物。我以前不知晓你的才能,是我之过失,如今我以你为傲,你切莫令我失望。”于是利用尚书的人脉募得三十金赠与弟子,刘备唯诺诺应之。 刘备又在雒阳驻留了两日,等到朝廷承诺的赏钱发下来。他将自己和陈冲的那份都拿了,而后带上恩师的馈赠,领着麾下部署去粟市买粮。 如今在太原便是有钱都买不到粮,而雒阳身为帝都,米粮出入巨大,较全国而言价格也更为廉价,百万五铢钱一夕间换作万石粮草,由东平军护送入并,连运费都一并省了。但至于有多大作用,刘备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陈冲也对此非常焦虑,但他身为西河太守,却也有不得不先完成的事。 西河美稷,陈冲再次进入单于王帐,这是他第一次来此议事,但对于新单于于夫罗而言,这本是他过去人生习惯的一部分,只是他如今却深感物是人非,帐中议事的诸王已经更换近半,而其中有三分之二是他下令处决,而死去的父亲却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感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部分,也永远得到了一部分,他与过去的左贤王于夫罗截然不同了。 现如今参与议事的诸王分别有:新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新左日逐王刘宣、右日逐王安何、新左谷蠡王莫悦、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右谷蠡王瓯托泉、右日逐王安何以及大且渠智牙斯。 除此之外还有呼延骨都侯卜安、独孤骨都侯力微、当于骨都侯悦、宇文骨都侯器韦、栗籍骨都侯蒲奴、赫连骨都侯落侯、呼毒骨都侯休利、先贤骨都侯车林、须卜骨都侯师子等十三大部骨都侯。 除去刘宣刘豹外,在场的一众诸王骨都侯在新单于与陈冲面前静若寒蝉,一言不发。叛乱给并州汉民的生计而言是灾难性的,但对于匈奴的王权而言,却是空前的扩张。 休屠王、句龙王、左右渐将王等王位被直接废除,其下部众直接划分至于夫罗麾下直属。羌渠单于在世时,能直辖者不过西河及上郡西部约为十万众,如今于夫罗单于不仅尽数收回,还扩张至奢延之西、定襄之北,麾下尽三十万众,足占匈奴半数。 而在昨日,朝廷派遣使者前来册封单于,与雒阳略显寒酸的庆典不同。于夫罗意气风发,在美稷马市之南设坛,召集匈奴五万部众前来观礼,又邀请陈冲及白波五帅一同登台。 典礼极尽铺张,坛上铺满白鹿皮绒制作的长毯,中央设有长案,燃有东海鲸油熬制的香烛,两侧的案席一并设有金盏。而于夫罗披虎抱狼绛色斗篷,头戴赤鹰金顶冠,手持日纹鹰喙金刀,当众宰杀一匹苍狼,将狼肉切条喂予王庭捕获的雪鹞子。 雪鹞子振翅远去,接下来才是正式的典礼,上万骑士骑着马匹在坛前呼啸而过,万马奔腾,如此景象,犹如身穿劲风,不禁让人心志,以致让人自疑到底是大军奔腾而过,还是自己在被群马践揉。 但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骑士略过,坛前又远远奔来一匹骏马,肩高六尺,通体漆黑,唯有眉间白如午云,陈冲识得那马,名叫“余勒都思”,于夫罗曾向他解释过,在匈奴语里他的意思是“不可阻挡的星辰化身”。 如今这匹“星辰化身”在草原上兴奋的奔驰,没有系辔头,更没有系鞍鞯,只在马腰处系有一块牛筋制作的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名男子的双手,陈冲远远望去,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从他的服饰与体型依稀可认出,那正是原休屠王呼利拔。 呼利拔的性命被于夫罗留至此日,正是要在此时明正典刑,他想出如此别出心裁的手段,将他塞住口舌,黑布蒙脸,牢牢绑在余勒都思身后,余勒都思身为马王,匈奴中也无人能制,如今骤得自由,欢喜不已,随即奔驰于马场之上。 呼利拔虽然身是南匈奴有名的武士,又怎能能比马王的气力,当即被拖拽在地,一倒之下,就再无机会站起。 以陈冲所见马匹而言,能与余勒都思相提并论的,只有赤兔而已。如今余勒都思撒起欢,当真是奔驰如电,浑不在意地形高低,时而越过沟壑,时而奔上石丘,时而穿梭绿林,骏马驰骋,本是令人心旷的场景,只是如今却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 余勒都思足足驰骋了一个时辰,待它回到台前时得意地低声嘶鸣,身后的呼利拔已经不成人形。一名当户检查过后上台禀告说:浑身布满血痕,膝节出甚至露出琛琛白骨,面孔上刮瞎一只眼睛,下巴也因为剧痛而脱臼了。 如此剧痛,呼利拔竟连惨叫也不能发出一声。 于夫罗对此大为满意,命巫医上前救治,夜中便将其扔至马厩,待明日再如此一番。 典礼的最后一步,便是反正诸王膝行一里至台前,向新单于悔过祈求赦免。此前能杀的王侯于夫罗早已杀了,剩下的都是承诺赦免之人,只是呼利拔的现状令其大受震感,膝行一里,不少王侯的膝盖磨得血肉淋漓,但王侯唯有噤声而已,至于夫罗身前,无人敢仰视。 当夜,呼利拔便痛死在马厩之中。 陈冲曾听闻过鲜卑人说:“狼群的命运,只有狼王才能决定,能够给骑士带来荣耀与美梦的,定然是英雄的鲜血。” 大帐内寂静无声,他看着匈奴王侯,不禁想起这句话,这使他不禁再侧首看向身旁的新单于。 新单于的面容酷似兵马俑烧制般的棱角,但他的眼神满是肃杀与暴虐,这让陈冲再次忧心并州的未来。 wap. /94/94448/20930693.html 第二章 诸般事 王帐内的一日会议无甚可说,陈冲在一侧听了一日,无非是于夫罗一吐心中恶气,百般刁难诸王,而后大行摊派。 羌渠单于在位时,他自知自己得位备受争议,便与匈奴王侯休养生息,每年仅收每部少许贡赋而已,若遇朝廷征调,羌渠单于便也只征调本部参与战事,如此一来确实使匈奴安稳多年,但也使诸王各自积蓄力量、不受制约,最终萌生叛心,在今年爆发全面叛乱。 于夫罗如今实力大增,又有大汉与白波作为依仗,如今自然是行事无忌,当下便将今年的贡赋大幅提升,参与叛乱诸部中,大部上贡麦面万石、羔羊千头、角弓五百张、良马百匹,小部上贡麦面五千石、羔羊五百头、角弓两百张、良马五十匹。 如此贡赋,若在往年和平时日,诸部尚能勉力支撑。只是今载已然过半,叛乱致使匈奴半岁仍未耕牧,既无耕牧,又何来收成上贡?但匈奴王侯即为叛臣,如今能侥幸免死即为大幸,哪还有敢出言反对? 此前陈冲劝于夫罗说道:“物极必反,如今大乱方定,百废待兴。单于如要长治久安,当布恩德于小民,施仁政与诸部,上下一体,内外一心,方可共克时艰,安度灾秽。王不可以怒兴兵,更不可以怒治国。” 于夫罗对此不屑一顾,断然拒绝,嗤笑道:“陈太守此言谬矣,此皆我杀父之仇雠,乱民之贼寇!我留此等性命何谓不仁?不过少许贡赋,不如此,何以显我单于之名?诸部可以此而知顺逆。” 陈冲颇为无奈,只能继续为他分析利害:“谋害篡逆,皆诸王之过,而非小民之过。晋阳之胜,正是我等赦免乱军士卒的缘故,如今单于若要追究罪责,只需广罗王侯罪证,囚其于美稷,择亲善之人取其王位,统御其众。如此,一可扬单于之名,二可实单于之众,三可报先王之仇,一举三得,又与小民何干?” 于夫罗听罢,一时间颇为意动,但思量再三。最终仍拒绝陈冲道:“此乃小王匈奴家事耳,自与陈太守无关。” 陈冲又尝试通过刘宣刘豹劝谏,但也徒劳无功。当一个人一旦走上没有同伴的路,他便会一直如此下去。再三受挫后,陈冲感受到他话语之后的执拗,心中终于知晓结局,这迫使他不得不采用别的方法。 摊派结束后,新单于接下来与王侯商议雁门郡的防务,会议才算是稍微走向正轨。 在河套三郡丢失以后,雁门郡便是整个并州的北大门,如今却泰半被鲜卑魁头部所占领。魁头乃是檀石槐长孙,檀石槐死后正统的鲜卑首领,麾下多为随檀石槐征战的旧部,如今他迁徙王庭至雁门平城(今大同),边与鲜卑诸侯斗争,边逐步向南扩张势力。 黄巾之乱后,朝廷无力扼制鲜卑,而匈奴在雁门独自对抗鲜卑,连战连败,如今堪堪将战线维持在马邑(今朔州)、广武一线。也正是因为羌渠单于为抵御鲜卑,命右贤王呼厨泉率领麾下七万部众在此驻守,诸王才得以在美稷顺利政变得手。 如今于夫罗继任单于大位,将这七万部众尽数带回美稷,而雁门防务却不可空置,如今王帐商讨的便是接管防务的新人选。 呼厨泉当即识趣地站出来道:“在诸位中,唯有我在马邑已驻守一年有余,熟谙雁门地形敌情,如蒙大兄不弃,我愿为大兄继续戍守雁门。” 呼厨泉本就与于夫罗关系生疏,战时他投奔须卜单于使两人的裂痕越发明显。但他到底是为局势所裹挟,也未参加密谋,晋阳之战时倒戈也非常识趣,作为亲兄弟,连那么多王侯都赦免了,也没有什么理由揪着他不放,所以呼厨泉总算逃过一劫。 如今他部众尽数为于夫罗所夺,但他毫无怨言,又自愿前往马邑继续抵抗鲜卑,即使严苛如于夫罗也无话可说。只是仍需调遣其余部族充实边境,于夫罗思量再三,命须卜部、当于部与呼延部三部随呼厨泉同往。 须卜部自不必说,当于部与须卜部世代联姻,而呼延部又与须卜部同出一支,能被提名的原因很明显只有一个:皆是须卜单于的亲族旧部。 三位骨都侯也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当即在会上各自划分辖区:须卜部守武州,当于部守埒县,呼延部守广武,三部各出三千部众,随右贤王呼厨泉入驻马邑。守兵合计有三万五千人,不过是原有守军的半数。 此前七万匈奴守军对鲜卑尚连连败退,于夫罗如此布防,陈冲不知当如何评价。毕竟雁门不止是匈奴之北疆,也是并州之北疆,于夫罗主意已定难以更改,他便只好又对其劝谏,如前线事急难以支撑,可修书于自己,他会上表朝廷派兵增援。 言尽于此,成效仍然甚微,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陈冲只能等帐议结束后,转头跟于夫罗谈点对他来说更实际的。 虽说匈奴大军已经被悉数平灭,但是很多烂账还没有理清。匈奴叛军军纪极差,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此次叛乱,西河郡包括郡治离石在内,半郡被掠夺一空,而太原郡本是天下富郡,如今竟到了人相食的边缘,郡中数十年积蓄毁于一旦。 只是这些积蓄不是去了他处,而是尽数入了匈奴王侯的腰包。平乱之后,匈奴王侯又将其献给于夫罗,大军回到美稷之时,就陈冲亲眼所见,光金银珠宝便足足拖了二十车,兵戈甲胄不计其数,粟米粮面恐怕有近百万石之多。如若运用得当,太原郡今年的粮灾也未尝不能安然渡过。 但一谈起这个,于夫罗嗜财如命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对此装傻充楞,借口说不知此事,日后将为此严查诸王,一有消息,便立刻转知陈冲,陈冲气急反笑,索性直接离去。心中不禁为此悲叹:若说羌渠单于只是不体恤民心过于倚仗朝廷,那于夫罗则是自以为是,两者皆无。 离开美稷,陈冲回望两岸,忽而有些感怀。张懿便是死在此处,在上月乱平后,陈冲才得以将其尸首重新整理,将其归还给家属,张刺史的族人都说族长为国殉难,死得其所。但他死前对并州的治理不利便也再无人提及了。 或许人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人一生定论的时刻,陈冲如此想。 转念又想起今年赈灾之事,陈冲还得去借粮,他不由得为此感到头疼,正望见美稷城南的匈奴部落正纷纷拔帐西行,其中还有认识他的几名羯人,主动上前来向他问候。 如今美稷以南的土地已被于夫罗全数赠予白波军,这本就是当初他应允白波军的条件,听此消息,陈冲临时起意,便更改行程先去拜见郭大。 经此一役,白波军也算都识得陈冲了,都知晓他是如今白波军的上司,也是善于攻心喜施仁政的“贤太守”,对他还是颇有好感,也不用什么通报礼品,他轻衣简从,便被一路放行,直至寰阳。 他来时,郭大正赤着胳膊端坐在府井边,就着井水在砂岩上磨砺刀锋。这位白波校尉抬首看了陈冲一眼,便依旧低首磨刀,锋刃薄如蝉翼,在磋磨间“铮铮”颤鸣。一刻后他再次浇洒井水,以干布擦拭斫刀,终于将其置于刀鞘,转身对陈冲不冷不淡地说道:“陈府君驾临县中国,不知有何贵干?” 陈冲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先赞叹他说:“《司马法》有言:‘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郭帅战后磨刀,真有古贤人之风。” 郭大系上袍服,又在外披上甲胄,反对陈冲笑道:“我还记得陈府君曾对我等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虽目不识丁,但陈府君所言,莫不久念在心。毕竟陈府君神人在侧,我哪敢折刀相迎?” 陈冲只得苦笑以对,他犹豫片刻,想到如今并州的形势,最终还是决定对郭大一吐心中忧虑,他不由叹道:“郭帅,如今并州事急,我忧心如焚,而刘校尉尚未回并,我唯有前来与你商议相关事宜。” 随后陈冲便将今日匈奴王帐内的议事与郭大和盘托出,并分析说:“如今于夫罗自以为势大,行事便无所顾忌,横征暴敛。上辱诸王,下欺黔首,如此焉能长久,偏偏并州又北有强敌,内遭饥馑,如此下去,并州粗安的局面必然又生大变,不可不早做提防。” 郭大一时听得入神,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冲如此全盘的分析,不觉眼界大开,寥寥几语便将时局要点尽数点出,这使他不禁问道:“做何提防?” “如此苛赋,不出一载,匈奴必将再生内乱。而今岁大旱依旧,那时秋高马肥,鲜卑定会南下侵掠,而我并州诸郡饿殍遍地,军不足食。到那时,并州百姓,恐存十一亦不可得!” 郭大闻其景象不免觉得陈冲夸大其词,但他很欣慰陈冲对自己说这些言语,当即坐直身躯,对陈冲问道:“那以龙首之见,我该当何为?” 陈冲坦言对郭大说道:“当下虽困难万千,亦有主次之分。如今两郡急需的便是粮种与粮食。晋阳一战,我闻郭帅在此战中亦是收获颇丰,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向郭帅开口,还请郭帅念在与乡祉百万待哺生民,借粮于我。” 郭大闻言叹道:“龙首当有借有还才是。” wap. /94/94448/20930696.html 第三章 纳贤才 等刘备与东平军运粮入并时,天气已然转冷,连秋老虎都快要过去。高原上的风吹过山道,携有丝缕秋凉,行至山顶,偶尔还能看见南飞的候鸟。候鸟可以南飞,人却不能轻易离家。刘备如此想着,忽而又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近四年未回过家了。 家中本没多少值得眷恋的,他早年丧父,青年丧母,唯靠叔父刘元起抚养支助,他才得有今日。只是那无论如何也是他的家乡,这是一个漂泊的浪子想起,心中便会感到有些许安宁的词语。 他不敢和关羽说这个话题,于是私下问张飞:“翼德,你家中可有来信?”张张飞思虑片刻后回答:“自从我随兄长入并以来,居无定所,我再未收到阿父手信。兄长何以有此问?” 刘备眼望东北,神游天外,良久才回答说:“如今幽州又遭兵乱,张纯张举二贼勾结鲜卑乌桓,割占半州,祸乱不止,幽州屡遭兵戈,也不知如今乡祉父老如何?” 张飞却反而笑言劝慰说:“兄长多虑,当年檀石槐数攻幽州,虽有斩获,却也难成大患,如今二张不过乌桓鲜卑走狗,又能如何?不如先想想如何渡过今岁。” 今岁又是一年大旱,刘备在太原郡来回作战近两月,当真是滴雨未见。若在往常郡国,太守便该烦忧今年郡内如何歉收,但刘备就毫无此类烦恼,因为他知晓今年的太原郡收成定然是一粒米也无,现在全郡的生计都暂时着落在他运送的四万石米粮上。 入并的道路并不轻松。先前他带兵入兵,轻骑快马,所以赶抄近路,从天井关翻入上党,但此次他车队庞大,只能绕道冀州,经朝歌、荡阴至邺城,转而向西,由涉、潞二县一路跨过壶关,来回绕路迂行,将士们都深感疲乏。 但最要命的还是贼寇,刘备不担心今年的旱灾,不代表河北百姓不在乎。进入魏郡后,刘备行在官道上,就如同烛火般,吸引了大量的饥馑流民,他们尾随在后,眼孔里有乞活的神采,只是东平军的玄鸟流火旗在河北太过出名,流民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动手。 对刘备来说,流民不足为虑,真正让他忧心的,却是此地的黑山贼。从涉县入太行山,道路虽宽缓易行,两侧却也是千山万壑,林木深深,每过数里,便能看见道侧山麓里忽而惊起一片飞鸟,刘备便知晓那里有黑山贼的岗哨。 也不知此地的黑山渠帅作何感想,也尾随了刘备整整一路,刘备便将士卒分为两批,一日休息两次,轮班值岗守卫,黑山渠帅见无机可趁,最终只好目送刘备离开壶关。但如此一来,刘备的行军速度也被大大拖累,足足走了一月有余。 等他再次赶到晋阳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晋阳城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接连经历过三次大战,它显得有些许残破,城中的房屋被匈奴人拆毁一空,城中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最重要的是,城中连一个百姓也没有,甚至说不止是城中,晋阳城方圆五十里都空无人烟,可以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这可与刘备想的大相径庭,他想过晋阳城内遍地都是路倒尸,哀嚎遍地,瘟疫横行,他的车队在城外百里便被饥民围得插翅难飞,唯独没想过这里会成为一座空城,这让他难以理解,最少这里也该有朝廷新派的晋阳令才对。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手中不停,一边安排士卒在城外扎营修城,一边派使者通知太原诸县,晋阳城准备放粮赈灾。使者在路上撞见简雍与刘德然,他两人得知消息,这才在当日下午赶回了晋阳。 “人呢?”刘备直接问,两人见到他时,他正带人在城中清理地皮,努力地在废墟里拾掇出还能用的物品。简雍压根没明白他说什么,刘备只好就地坐上一根横柱,翘腿问道:“晋阳的百姓呢?俗话说故土难离,无论再苦再难,晋阳又怎至于沦为白地?” 简雍这才明白过来,对他笑道:“玄德,这有何难?庭坚已找白波军借得十万石粮草,如今正在兹氏赈灾,太原百姓如今多为流民,衣食无着,不去兹氏难道在此处等死?” 听闻这个消息,刘备倍感欣慰,但还是有些许不解:“那新任晋阳令呢?他不至于也要饿死,跟着流民去兹氏吧?” 说到这里简雍又笑了,他身上背着包裹,如今将它脱下解开,露出一串铜印墨绶,崭新的铜印晃得刘备眼花,只听简雍阐述道:“你不在这些日子,朝廷派来的新任县令有十一位,和我打完招呼交还印绶辞官的有四位,不打招呼直接印绶挂树辞官的有五位,只有两位留任,你要想看见新任晋阳令,只怕现在就可以去牛饮山隐居了。” 刘备听得目瞪口呆,随后只能拍胸自我安慰:“还好,总算还没有跑光,太原郡十六县,就算走了九位,好歹现在也还有七名县令,想当年田单能以一城大破乐毅,重振田齐基业......” 话还未说完,又被简雍打断说道:“前日里朝廷来人了,说是剩下那五位直接不来了。”这话直接将刘备噎了个半死,他愤愤然说道:“真是乱弹琴!朝廷哪来这么多米蠹?”他只能转而对关羽说道:“云长,我们空了这么多位置,都可以给效仿秦孝公广布《求贤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问题却是刻不容缓的,没有钱粮可以借可以偷甚至可以抢,但唯独不能凭空变个人出来。没有执行政策的官吏,那即使是皇帝天子,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还不如自称天王老子,可能更有显得更接地气一些。 关羽不善玩笑,他对此只是说:“兄长,如今我兄弟四人已然重聚一处,又有上万将士,生死相托,坎坷一心,乃成金石之志。纵有天倾之危,倒悬之厄,无非部娄小流,踏履可过!又何惧之有?” 关羽平日少言寡语,此时言辞却慷慨激昂,身旁众人听闻不觉精神一振。刘备也豪气顿生,对面前众人说道:“云长说得正是!大事岂有易者?非如此不足以显我刘玄德英雄,正要与诸位共勉!” 随后他将诸般事宜扔给简雍刘德然,快马加鞭往西河而去。 陈冲自然早已在离石等着他,在刘备上雒期间,他早就料到太原民生难以进行,先是向朝廷说明他将迁徙太原百姓至西河就食,随后又是借粮,又是赈灾,诸般布置无一不是为刘备考虑,真可谓打一份工操两份心,等刘备来时,他正在给太原郡画水利图。 两人见面,自然是唏嘘不已。但两人早已不需要寒暄和问候,刘备来时还没吃饭,陈冲便给他下了碗葱油面,他边吃便和陈冲谈此次自己在雒阳的见闻,以及在太原施政的困难,时不时还骂两句朝廷封赏:“当年段颎平定西羌,封为县侯,食邑万户,可如今我等平复匈奴,赏罚无有十一,何其谬哉?” 陈冲给他烧了杯茶,递给他而后劝慰道:“军功以斩首计,段太尉合计斩首三万八千六百余级。而我等以攻心计克敌,虽说多有战获,也不过斩首六千余级,如何能与新丰侯比?” 随后陈冲又从书房中取出一册竹简,交予刘备,见刘备疑惑,陈冲笑道:“这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县令。”刘备大喜过望,翻开竹简,只见上面写着的无不是太原的大族子弟: 前豫州刺史王允之子王盖、原大将军窦武之孙窦辅、原大司农郭全之子郭缊、现涿郡太守温恕族弟温睿、原乌桓校尉令狐逖族弟令狐渊、现京兆尹裴茂族弟裴成、现日南郡太守虞歆之子虞翻、八顾宗慈之子宗邑等不下二十余人。 这些人有的是并州本地的大族子弟,如王盖、郭缊、温睿、令狐渊等,有的是陈冲在太学的弟子,如裴成、虞翻、宗邑等,甚至还有窦辅这样的隐居人士。 刘备不由为之叹道:“庭坚,我在青徐征战三年,自以为也算见识了不少豪杰名士,但你这一册名单,却让我又自疑不已,这些岁月是否空度?这些名士当真能为我所用?我在青徐,见惯了他们嘘枯吹生,做事时反倒是百无一用。” 陈冲闻言,不由笑道:“哪有无用的人,只不过看怎么用而已!这里面有些人我已经写信过去,大约还有十来日便能陆续到达,他们的人品我是知晓的,你放心任用。但还有些人,是本地的名族子弟,只能你亲自去谈。” 刘备不明所以,问道:“你作为文坛魁首尚且不能请动,我如何谈?” 陈冲显然成竹在胸,他淡然道:“你就与他们说,我愿效冯谖之行,为诸君市义于天下!他们定然为之心动。” wap. /94/94448/20930698.html 第四章 陇亩中 自从两次党锢以来,东汉发展出极为昌盛的品评文化。为抵制宦官乃至皇权对士族的压制,士族门阀团结一致结为朋党,借点评时局名士相互吹捧,从而形成文化上的政治攻势,以至于皇权名望衰败,成为后世士族共治的政治先声。 陈冲对这种文化深恶痛绝,并极少参与士人之间的品评清谈。这不是因为他心向皇权,而是如刘备一般,觉得这种相互吹捧是对时局百无一用,什么八及、八顾、八俊之流他见之太多,名副其实的不过一半。 但不怎么参与清谈不代表陈冲不重要,相反,陈冲在清谈界的地位已然超过月旦评的发起人许氏兄弟。 陈冲原为太学博士祭酒,生为太丘公陈寔之孙,又是熹平论经中为文坛公认的经中龙首,与佛道门人又多有往来,人脉关系上抵朝堂,下达乡野,平时除却谈经论道外,对人物品评偏偏还守口如瓶,几年下来,陈冲可说是真正的“金口玉言”。 在光和五年时,陈冲去拜访前太尉刘宽时,与其弟子傅燮谈古今往来战事,傅燮对答如流,令陈冲欣赏万分,对刘宽说:“南容德如高阳,智比昆玉,洛水汨之不及!”事后刘宽以此为弟子扬名,竟使傅燮与曹操、袁术并称为光和三秀。 除去弟子好友外,陈冲为刘备挑选的名士多是本地的高门大阀。太原王氏、郭氏都是天下闻名的郡望,温氏、令狐氏等也是太原诸县中首屈一指的名族,如今都在并州各地避难,只要陈冲以许诺为其扬名于天下,刘备定然能马到功成。 王盖此时便与族人居在离石城中,刘备当即轻骑上前拜谒求见。王盖听闻是如今乡祉新任太守求见,自然欣然相迎,与族弟设宴欢饮,几人纵论天下事,等朝阳破晓,刘备笑颜满面,又打马离去。 王盖回身对王凌叹道:“刘府君真良人也,言括六合,英气凛然,纵然为我所拒,依旧豪情冲宵,言辞如刀,我当真为之心动。只是如今太原糜烂,我若入其府中,必然靡费家资,千金尽散,何苦为此?” 王凌倒是不以为然,反而肃然劝说他道:“兄长何其谬也!如今大乱蜂起,贼寇横行,饥民汹涌,正乱世之兆也。而家资不过身外物,可能挡刀剑加身?如今大人隐居于外,我等逃难于野,如何独善祸事?如兄长不能决,可由大人决之!” 两人各不相让,但如王凌所言,传信于族长王允。王允数年来为常侍张让侵逼,又恐祸及家人,便改名换姓,隐居于河内怀县,数日后,王盖收到回信,只见王允回信简洁:“汝等少才,可附龙首之尾。” 其余诸族子弟的反应也大同小异,犹豫少许,终究还是选择为刘备所征召。陈冲选取这些人,自然也知晓他们大多才能平平,只是如今为官,再有贤才,也比不过家有钱财,很多事办不好不是你能力不够好,是你还不够有钱。有了这些大族子弟舍财相助,过难关才有底气。 刘备进展顺利,也让陈冲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闲不下来,如今两郡近五十万百姓的生路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 今岁西河虽说被影响春耕,但毕竟没有祸及全郡,所以还是有些许收成,只是连年大旱,这些收成也只能勉强果腹,好在天子已经应允西河赋税三年不征,总不至于再逼出民反,今年将就着还能过过去。 但对于太原百姓而言,今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就着过下去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借来的十万石粮草也只能支撑两个月陈冲先在两郡边界开仓赈济两日,大量太原灾民闻风而来,随即便改易方式,给太原百姓编辑名册,划分为丁营、妇营、老营。 丁营俱为十六至五十之间的青壮男子,约有十万四千余人,由陈冲亲自管理,与西河郡兵一到前往黄河支流及两岸滩涂兴修水利。他打算先在永和与蔺县之间开挖一道水渠,将黄河再掘出一条长约四十里的支流,如此一来,足可在西河境内新增近万亩良田。 妇营多为妇女孩童,约有十二万人,陈冲则让杨会负责,教授妇女造纸之术,在兹氏就地开设纸坊。陈冲在雒阳时设有竹纸坊,只是如今北方大寒,竹林凋敝,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派徐庶采购桑麻,改做普通的麻纸。 只是即使如此,陈冲的造纸工艺也远超其余同仁,无论是煮制的硝料还是晒制的时间把控,在此时都算独具一格,等九月份第一批纸张运到河东三辅,商队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函谷关,不过三日纸张便被抢购一空。 老营中为五十以上的老者,约有四万人,陈冲便让孙乾等人带领他们在太原郡内清理废墟,垦种桑苗,畜养五畜,为冬日提前做准备。 八月底,杨奉奉郭大之命,率队到离石处卖马,沿路所见,人人忙碌而面无疲色,泥香四溢如蒸仿佛春忙,对麾下感叹说:“陈府君治民如饮酌,真让我眼界大开。” 等行至离石,秦宜禄出城相迎,自从战事结束,朝廷一直没选出新的并州刺史,部分张懿属吏便干脆更换门庭,替陈冲做事,秦宜禄便是其中一员。 如今他是太守门下椽,负责西河的仪卫近侍。他见到杨奉便说,陈冲此时不在府中,仍身处蔺县东郊,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蔺县令刘鹄审查水渠事宜,买马相关事宜俱交予他处理便可。 杨奉自无不可,说白了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批马约有千匹,乃是陈冲向郭大借粮时便说好的,刘备龙山之围马匹尽失,如今只能从头组建。秦宜禄取出五十金交予杨奉,杨奉收下后又问:“郡中米粮可还足用?” 秦宜禄对此只能摇首以对,答说:“不过还能再用一月而已。”而后在一侧唉声叹气,显然他也对此忧心忡忡。 杨奉倒对此没有什么感想,因为这种神情他只有在秦宜禄脸上才能看到,太守府的其他人在府中来回穿梭,都是神色匆匆,但却不焦头烂额,仿佛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连秦宜禄也很快投入到马匹的清点中去。 等到秦宜禄清点完毕,杨奉也没有停留的兴致,当即与部下策马离开,出得城门,正见一名娇艳少女在城外驯马,他在寰阳时相识过,乃是新单于的胞妹蒲真梅录,于夫罗本意是想与白波联姻,将其嫁与郭大,郭大婉言谢绝。不料此事被蒲真梅录得知后与于夫罗大吵一架,随即不知踪影,不料却在此处。 杨奉主动上前,与之调笑道:“你是羌渠的居次,怎在汉人的郡治?” 蒲真梅录见是他,本欲掉头便走,但她忽又折返回来,红着俏脸对杨奉问道:“你可见过一人?他二十多年纪,却一副勇士打扮,他的手臂有长梢弓一般长,笑起来像翠雀的孤涂。” 这说得还能是谁?杨奉虽说对刘备只有一面之缘,但刘备天生英武,长相奇特,又有独特的魅力,实在叫人难以相忘。却不料在离石城内,却会有一名匈奴公主追问他的踪迹。 这使他升起一股奇怪的愉悦情绪,不禁对蒲真梅录笑道:“怎么,匈奴的明珠也找到天命的勇士了?”蒲真梅录美目微张,嗔怒道:“你不认识就算了!”说罢便转身欲离去。 杨奉这才又拉住她,连连致歉,然后照实说:“那是新任的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刘玄德。你找他有何事?”蒲真梅录一愣,随即羞红着脸默不作声。 蒲真梅录私自离开美稷时,她情绪低落,不知何去何从,但一想到可以再也不见兄长,她又渐渐高兴起来。刘宣每周都会给她送来用度,陈冲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总不至于少了这位匈奴少女吃穿,也没什么其余影响,也便由着她去了。 没人对她进行管束,蒲真梅录便养成了每日乘马外出的习惯。她喜欢一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她时而策马奔腾,又时而引缰止步,阡陌旁的农民对投出异样的眼神,但也没人会去说教一名胡人女子。 她偶尔会因此觉得孤独,但更多时觉得满足。好似自己完全属于自己,不用再担忧也不用再焦虑,是这天地世界的自在精灵,她已见过生死,所以没有更多的要求。 但在前日蒲真梅录乘马过高明山,倏忽间从林间蹿出狼群,头狼高三尺,长约七尺,攀上一块巨岩,对着她与坐骑龇牙嘶吼。她本是单于的女儿,随身携有弓矢,此时她不觉不安,反而颇感兴奋,上矢引弓便要瞄准头狼。 孰料还未行动,身侧伏草中横空扑出一匹苍狼,如刺的长爪划过马腹,马匹吃痛不住,当即扬蹄嘶鸣,险些将蒲真梅录颠下马背。 可还未待她再坐稳,身下的红马已不受控制,忽忽发狂间,当即转向狂奔而走,正是下山的道路。匈奴少女只能死死抱住马颈,任凭风声树声虫鸣之声如刀般从耳侧飞过,仿佛时间只有身下红马答答的马蹄。 既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停止,恐慌终于占据了蒲真梅录的心。她还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种情形,若是一瞬之间她放开双手,她毫无疑问便会被摔成肉糜,这是单于女儿绝难认可的想法。 但她的气力终究大不过骏马的气力,蒲真梅录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气力渐渐耗尽,而红马跑上官道丝毫不见疲态。就当她自以为自己要放手的一刻,耳旁响起新的马蹄声,一双温暖又修长的臂膀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瞬间将她揽至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蒲真梅录仿佛回到儿时,羌渠单于抱她上马,尽是有力的男子气息。 等她睁开眼,她从臂膀间望见一张青年汉人男子的面孔,未蓄起汉人惯有的长髯,面孔上的短髭使他柔和英俊的面孔又显出几分刚毅,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 刘备注意到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对她展颜一笑,缓缓策马停步,助单于之女从马背轻轻跃下,对她说一声:“姑娘多加小心。”便策马继续离去,浑然没注意自己无意间掠走了一名少女的芳心。 杨奉刚从太守府内出来,自然知晓刘备现在身在何处,他便领着蒲真梅录往蔺县去。 而在蔺县南十里处,陈冲与刘备头戴斗笠,正站在开挖的水道里。他们边测算工程完期的时日,边畅想明年新增陇亩麦浪滚滚的景象。县令刘鹄跟随在一侧,看着百姓来往如山海,心中慨然,邀请陈冲在此赋诗,陈冲没有诗兴,只能借古诗吟诵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太乙善水德,苍舒与天尤。蒿里行孔子,子路讥南子。庄周鼓而歌,楚狂子盗跖。武卒阴晋捷,德险在菽赤。” wap. /94/94448/20930700.html 第五章 并州牧 刘备与陈冲直在河道待到半夜,他们回到蔺县时县中正实施宵禁,他们索性便没有入城,如往常般径直在城南外的郡兵驻地休憩。不料杨奉已在此地等待多时,邀请陈冲刘备宴饮,两人忙了一日,确也饿了,便也欣然同意。 只是陈冲说道:“杨帅,军中不可饮酒,我们当以身作则才是。”杨奉为之一愣,随即笑说:“不怪乎府君每战必胜,我算是知晓缘由了。” 几人一齐前往杨奉帐内,杨奉命手下端来炙烤完毕的牛羊胡饼,将酒水改为酪浆,酪浆虽然腥味浓重,为一般士人所不能惯饮,但别有鲜味,颇能提神饱腹,饮食一番后,杨奉转首与刘备笑道:“刘府君,我此来其实是受人所托,帮人转交赠礼。” 回礼是一张细弓,弓力不过半石,但弓形修长涂有朱漆,弓身绘有三采日纹,煞是好看。刘备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陈冲却是见多了,一眼便认出是蒲真梅录的腰弓,杨奉这才将原委到来。 蒲真梅录傍晚便已离去,虽说是匈奴女子,她不需遵守些许礼节,但也不宜在军营呆滞至夜里。刘备收到少女赠礼只觉哭笑不得,他双臂颀长,能开三石弓,这张腰弓只能作为礼品收藏,少不得还得受好友们的取笑。 陈冲笑问他道:“有什么回礼需要我转赠吗?”刘备瞅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倒是想送她一座珊瑚,只是我身无一钱,庭坚可愿襄助耶?” 话虽如此,他还是找到了一块玉石,这是他在龙山上的溪水中拾到的,通体黄绿,置于烛火一侧少时,便能自透微光,有如流萤,此时他身上无甚宝物,唯有此石尚算稀奇,便交由陈冲转赠作为回礼。 杨奉次日便重回白波,陈冲临行前托他转告郭大:十一月他将前往白波诸县行县,望白波军早做准备,如有不法之事,他依旧将严惩不贷。杨奉听完心中一凛,白波军中早已自在惯了,哪里知晓什么治民,只求不出乱子便罢。而五帅中他与韩暹军纪最差,他只能低首连连应是,好似这都理所应当。 又与刘备待了几日,待开挖水渠完全走向正轨。他便开始着手征兵,先前平乱张懿横死,导致他得以临时指挥其在并州调集的郡兵,战后其余诸郡的郡兵都已回到原郡,只留下原先的三千西河郡兵,陈冲想要有所作为,只能从头再来建军。 丁营健儿本是太原人士,按惯例陈冲便不得征召,便是迁徙百姓至他郡就食也得上报朝廷批准,陈冲已是先斩后奏,天子也懒得追究,只是明下诏令说“切勿取卒于灾时。”,所以纵然眼前皆是精壮男丁,陈冲也只能另寻他法。 身处乱世,最容易的便是拉壮丁,但陈冲没有这种想法。他先让魏延前去联系石桑,让他持金钱前去匈奴诸部中赎买奴隶,随后又让许慈在各县张贴公告,凡参军者,明年可封新建水渠两岸农田三亩。 进展当真顺利。不过两日,他便募得胡人两百,汉民五百,如此情形,预计一月之内便能达成扩军一万的目标。只是朝廷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为陈冲接下来的施政添了几分变数。 新任的并州牧人选定下了,经过接近两月的考量,朝廷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他便是前雁门郡广武令、西域戊己校尉、并州刺史、河东太守、东中郎将、现任破虏将军、斄乡侯、征凉统帅、陈冲和刘备的老上级、董卓董仲颖将军。 朝廷的想法很容易理解。董卓在并州数任守官,还曾是凉州三明中张奂的下属。张奂在并州屡平叛乱,又深得人心,董卓巡视并州时也政绩斐然。如若说当今两千石中定要挑一位能出任并州牧的官员,非董卓莫属。 但从实际上来说,这个任命并不算成功。东平军在冀州与董卓麾下屡生抵牾,并不和睦,而董卓又眦睚必报,如今担任牧伯重任,形同文帝时前汉诸王,可不经朝廷自行决断州中诸事。 最重要的是,当年血屠千秋亭的主使便是董卓,董卓一旦上任,白波军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揣测。 这让刘备对此忧心忡忡,自度自己军中没有几个能受鸟气得,何况白波军,少不得横生一堆事端。想到这里,他连夜赶回太原整顿军队,打算董卓一上任自己便进剿黑山贼,双方眼不见为净。 陈冲对此倒不觉忧虑,他知晓董卓的为人。如今并州并非热腾腾的香饽饽,事纷重杂,并州牧固然权柄滔天,但如若施政有碍,也有损仕途声望。董卓野心勃勃,试图一步登天,绝不会接受此任命。他便仍施政如常,继续募兵扩军。 但随即便出现了意外。 董卓确实没来,但没来有没来的程序。他借口说西凉战事正紧,虽然皇甫嵩已经上任,但众将还没有相互熟悉,需度过一段时日再行上任,于是先派自己的家属族人及亲兵千人,先行前往并州安家以示诚意。 如今太原疲敝,不宜居住,一行人便直接从河东就近进入西河境内,在调令传达四日后,他们九月初十便赶至离石。陈冲收到消息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事务,出城五里前往迎接。 队伍的首领陈冲认得,乃是武威姑臧人段煨段忠明。段煨为人温和自爱,恪守臣节不与人结交,但求尽职尽责而已,是董卓麾下为数不多与陈冲没有龃龉的将领。 两人相拥而笑。段煨也毫不客套,当即便给陈冲交了底:“再过两月,西凉诸将便会联名上奏挽留董公,此前董公家人便交给庭坚你照拂了。” 陈冲只能无奈应诺,随段煨与董卓家眷一一相见。董卓老母尚在,又生有两子两女,子女又育有五男七女,如今皆一并派来。 董卓的老母如今八十有七,眼耳都有些昏花了。陈冲入得前车中,被老太太误认做段煨的后辈子弟,陈冲也不解释,只问老太太喜欢吃些什么,陪她说了几段听闻的趣事,老太太一路颠簸早就乏困了,不少许便又沉沉睡去。 随后又见了董卓两子董齐董岑。如今董卓已五十有三,两个儿子年过三十衣食无忧,但却皆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皆不如族侄董璜,董卓索性便不让他们踏入仕途,做两个逍遥散人。 两人很显然因此常常被董卓教训,陈冲只觉他们有些许自卑。见面便对陈冲连连行礼,不敢与他对视,但陈冲一切安排也是客随主便。陈冲和他们待在一起,能分明感觉到两人对自己非常畏惧,他不喜欢这种氛围,也就早早离开了。 后面的女眷陈冲不便相见,便转头问段煨一共有多少人。段煨答曰女眷八人,孩童十四人。随后他又取出百金于陈冲,再次诚恳拜托道:“这两月便多多拜托庭坚了。” 陈冲几次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太息说:“我会尽数用于董公家眷。”正头痛间,一少女从车辕间跳下,拉着陈冲的衣袍问道:“你便是颍川陈冲?” 音色婉转如莺,语气却颇为无礼。陈冲不禁转首看去,正见这少女也手叉蛮腰仰面打量着他。 这少女看似十五六岁年纪,身过六尺,堪及陈冲胸膛。仰面抬首,正显出她如云的高髻下一双眼波生烟,一口樱唇脂胜火,肌肤如玉胜雪,姿态娇憨恍然不似人间绝色。可她衣着满是红尘贵气,身穿紧袖紫锦罗衣,下围曲裾绛色夹裙,皓腕佩金镯,玉颈绕青珠,青珠间还系有一小块木牌,陈冲看得分明,那是梵文,读音通衲,意为“一切法名不可得故”。 段煨见她也不由太息,显然对少女非常头疼,对陈冲介绍道:“这是董齐长女,名作董白,年十四,向来最得董公喜爱。” 最后这句倒不用解释,陈冲看见那块木牌便已知晓。梵文木牌只能出自白马寺,寺中胡人比丘轻易不为此,唯有重金才能使几位证果沙门祈福作之。陈冲便对董白含笑答说:“我便是颍川陈庭坚,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董白却不答,伸出玉手抓住陈冲左手,一把从宽袖中拿捏出来,揉捏他断指处,奇道:“我在河东听闻人说,你为官痴愚不知变通,断指取信于人,变成一个九指太守。我听阿翁说你智绝古今,断指定是谣传,孰料竟是真事哩!” 陈冲闻言神色淡然,将残指从董白手中抽出,他也不生气,只是微笑对董白认真说道:“姑娘,有些事不是以智愚可以衡量,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你还小,以后便会懂的。” 董白最厌恶别人说她年幼,不由得涨红着脸色,对陈冲大声说道:“你说的不才是孩童之言吗?哪里有自残还自以为聪明的道理!” 陈冲不免为之失笑,他伸手揉了揉董白丝滑的发髻,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晓,稚童才是世间最快活的时日。” wap. /94/94448/20930702.html 第六章 旧友迎 郭大也收到西河公文,告知说前将军董卓将就任并州牧。他听闻后即不发火,也不低沉,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只是当日他食不下咽,夜里亲兵从房中听闻一阵阵的磨刀声。 次日陈冲传来私信给郭大,陈冲在信里特别说,如今董卓并不会上任,只有家属前来停留离石些许时日,请他勿要忧虑。 郭大怅然若失,每月的十四日,他都会行游诸县,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将手中的斫刀来回翻弄,对着刀面审视自己的面孔。刀刃冰凉,在秋风中冷彻透骨。 于是他骑马出洼石,与去年相较,洼石戍卒已少了许多,约有寥寥七八人。但人气却不减往日,按照陈冲与郭大的约定,此处已经不设关卡,不少曲峪与圜阳之间的百姓在此往来交易,竟形成一座小集,这些戍卒便改在当地维护治安。 这些戍卒的伍长名作王卯,但他较其余戍卒远为老迈,满头华发,身才高大却体态佝偻,所有裸露的肌肤都布满褶皱,唯有一双眼睛还拥有穿透的神光。他见到郭大时,正坐在一块卵石上,单手拄戈休憩,郭大还未开头,他先笑说:“郭帅,你此时应在三川县,怎么有空在此?” 郭大将马儿系在一旁的柳树枝,也就地找了一块卵石胡坐,对王卯太息说:“王师,我心中烦闷,人活一世,快活莫过于亲朋满座。但身逢此世,命不由己,环顾四周,我还认识的老人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王卯本是常山元氏人,出身也算是乡中名族。只是他四十二岁时身感风寒,为张角所感化,疾病尽去,从此便加入太平道。后张角派遣他前往西河布道,他便在离石散尽家财,修建太平道观,于其中治病布道,成为首名西河符祝。白波军能有今日,多赖王卯布道之功。 只是张角病亡后,王卯辞去渠帅,以年老无能为由小隐军中,白波诸事悉数归权于郭大。但军中众人还是对他颇为敬重,不时携酒肉来与他请教时事。 王卯知晓郭大极为自律,来寻自己定是心中忧虑。郭大果向其太息说:“董卓身负血债,深结仇念,我常怀之,为我无能所切齿。如今其亲族聚于离石,我不为所动,恐负同袍之托,又惧有反复之议,王师可有教我?” 王卯张嘴,对郭大先手指牙齿,再指其舌,笑道:“中黄太乙曾说,上善若水。我的牙齿坚硬,我的舌头柔软。郭帅,如今我年近七十,你看我牙齿十不存一,舌头却还灵活如初。我希望你能为舌之柔而不为齿之刚,如你我不能身存,所为也不过徒然。” 说到这里,王卯又宽慰他说:“如今我军中,除你我外,转战河北者所剩不足百人,所图不过苟活,能有何念?而董卓数任并州高官,抚境安民,驱逐鲜卑,可谓战功赫赫,并州上下,多有其旧属,百姓多念其恩德。你若杀之,不止与陈龙首不利,你我军中恐怕也会多有不和。” 郭大这才放下心结,洼石如今新开张一铺酒家,两人便在铺中点了两盘胡饼,一盘羊头肉,一壶薄酒,一起追忆往事直至夕阳落幕。等晓月探出云纱,郭大方才向王卯告辞,打马沿着圜水的波浪缓步回家。 归附朝廷的益处肉眼可见,今年除去三月四月的战事外,白波军民年内一直躬耕陇亩。郭大一路走,看阡陌间的荒田只剩下收割后的麦茬,路过的村庄还有灯火摇曳,在茅屋前的平地,家家都晒有麦穗,一阵风带来炊烟,郭大还能从中依稀分辨麦面的香气。 等他回到寰阳城时,已是亥时。南门的八名卫兵正值岗,可模样不正经,一人拿着一根羊腿骨逗弄两只黄犬,几人在一旁嘻笑围着,黄犬在人缝隙间来回绕圈,尾巴不停地打转。 郭大入城时特意下马,对他们批驳说:“如今取消宵禁,年关且近,城里容易走水骚乱,你们当更用功才是。”话音未落,一黄犬抱住他的腿脚,蹲坐在足靴上舔舐郭大手背,郭大也不禁露出笑意,轻揉犬首后转身离去。待他一人回到厢房,看见桌案上如雪的斫刀,他才恍然自己并未携刀出门。 郭大重新拿起斫刀,从刀面上审视自己的面孔,恰逢秋风从堂门灌入,他不禁收拢袖口,回首房内,空旷的厅堂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他忽而有些后悔拒绝单于的提亲,不是因为他喜欢蒲真梅录,只因他觉得房中有些冷清了。 接下来的时日里,郭大也放松下来,日前他仍勤勉地修缮城池,这些时日却请了几名儒生来,向他们请教识字读书,谈得兴起时,郭大便邀请他们共用晚宴,留宿府中。寰阳百姓偶尔能见他沿着圜水踱步慢行,神态平和,于是私下议论说:原来连郭帅这样心如铁石般的战士,也会心怡山水哩。 九月初九,郭大如往常般策马登上黄蒿山。秋日将尽,满山都是枯黄的蓬蒿与灌木,但也不缺乏昏黄的盛菊。四周的城民军民都来山上野宴,秋风刮过的也尽是肉香。 郭大也收到韩暹杨奉邀请,但他婉拒说身体不适,不宜酒宴。此时他身处山上,想从菊丛中寻一串茱萸,如今岁岁大寒,屈指算来,西河已经五年不结茱萸了。他终究一无所获,便坐在山头,观山下圜水两岸往来。 他随即看到山腰有一人牵马对他招手,随后向他坐处缓步走来,那人隔得远,他看不清面目,但身形却让他熟悉,他试图回想,却一无所得,等那人走了一刻上来,郭大看见他的眼睛,他才悚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 那人身穿戎服,背负弓矢,腰佩斫刀,一手提餐盒,一手提酒壶。他的模样与上次分别时已是大变,但郭大依然识得他,他主动上前握手,问他说:“彭兄,你怎么在此处?” 那人放下食盒与酒壶,盯了郭大片刻,随即对郭大感慨说:“四年未见了,我快认不出你了。”他将马缰系在灌木里,再对他笑说:“四年前你的眼睛充满杀气,却清澈如水,如今你的眼神已然平和,却又多了些许浊气。” 郭大看着他,也感慨说道:“我何尝不是认不出彭兄?”那人胡坐在地,打开食盒,拿出卮杯与食筷,反问说:“我变在何处?” 郭大也随他胡坐在地,追忆说:“当年彭兄你乃大良贤师的得意弟子,又立下赫赫功勋。但你不因名自矜,杀敌时你身先士卒,败退时你殿后扫尾,教中诸帅莫不以你为先。那时你目光熊熊如炬,大家常笑谈你定能燃水为炎。” 那人为他满上酒,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笑道:“现在呢?能灭焰成烟?” 郭大只能喝下这一杯酒,酒味腥苦,并非刚煮好的清酒,几次艰难,郭大终于将这一口苦酒咽下。那人则眺望云彩,言语恍如飘在空中,他问郭大说:“我有大事要在离石做,你我身为同袍,郭大,你能否襄助一次?” 听闻“离石”二字,郭大眼皮微跳,他镇静后问道:“彭兄欲行何事?” 那人抽出斫刀,插刃入土,对他说道:“我此生遗憾颇多,但想来辗转反侧者唯有一事而已。”他以拳怒击刀柄,压抑语气说道:“我身为太平道徒,竟不能为大良贤师报仇,斫杀董卓此贼!” 郭大本有千言万语,听闻此言竟一时噎住,他良久才挤出一句说:“董贼此时并不在并州,如若他在,何须彭兄动手?” 那人冷笑说:“那又如何?如今董氏满门泰半于此,我正要效仿苏不韦,杀尽亲家,剁骨碎尸,令董贼惶惶不可终日,正好使其惊怖而死!” 郭大只能回说:“如今陈冲执掌西河,已特地来信于我莫要为此介怀,想必他对此已有备案,彭兄此行,恐不易为啊。” 却不料那人冷笑一声,起身对他冷笑道:“暗杀一事岂能不再三思量?我事先已于离石远观,董贼家眷住处,正是我教亲手所建,按照教中常理,屋中必有暗道,我来此处,便是问你暗道何处!我入寰阳以来,见你整日悠闲,怕不是为功名所累,忘记千秋亭的累累尸骨罢!” 此言一出,郭大如坐针毡,他立即起立含怒说道:“功名于郭某不过粪土!只是我白波近十万众,生死安危皆仰赖于陈冲。当下并州形势繁复,彭兄如此作为,如若不成,便将我麾下尽置死地!我如何能为!” 那人闻言为之一滞,随后太息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串茱萸,怔怔说道:“郭大,你所言有理。那我便等陈龙首远行后,再伺机行事。”他语气一顿,再坚定说道:“事成以后,我一死了之,自与你等无关。” 郭大见他眼神晦暗如雨,言语又是如此激切,更是说不出话,再次陪他胡坐在地,举起卮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酒水索然无味。 wap. /94/94448/20930705.html 第七章 伊霍事 正陷入波谲的不止是西河,朝堂之上同样暗流涌动。 中平五年初,已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拜访冀州刺史王芬。 按理说陈逸身为“三君”之子,历经两次党锢,本应受其父株连至死。但得幸为铚县令朱震所匿,朱震成君子之义,为宦官严刑拷打仍守信而死,方才令陈逸隐匿近二十载。直至中平元年天子解除党锢,他才重新改回姓名,被朝廷起用为议郎,又于今岁外任为鲁国相。 外任之前,他因王芬对他有大恩,特地绕路前来邺城拜见。王芬身为党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也。所以陈逸隐居多年,吃穿用度多赖王芬接济,因此复用后他常对同僚言说:“王公德堪太公,志比百里,斟酌损益,仿佛管子。” 两人相见时,恰逢方士襄楷同来。襄楷乃平原隰阴人,桓帝之时他便以好学博古、通晓天文阴阳闻名,后又屡次上疏规劝桓帝,因而被陈藩所赏识。世殊时异,三人重逢一处,距上次聚会相隔堪堪二十载,不由得不唏嘘万分。 于是宴饮直至凌晨子时。王芬素好望气之术,又想起当今天子治下弊病丛生,此时喝得酒酣一时兴起,脱下木屐高举酒盏醉步至襄楷面前,细问他宦官尚有多少气数。 襄楷也喝得醉了,他满口应下,打开房门,径直躺倒在行廊中,仰望浩瀚的夜幕星文,他辨析着真义,悠悠开口吟诵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襄楷念完此句,当即脸色大变,起身坐视天文,反复揣摩,方才缓缓念出下句: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陈逸王芬在一旁侧耳聆听,铲除宦官的豪情也激荡而出,此言乃是《大雅·大明》之句,意为“上苍昭昭,天命已属文王。”当今之世,文王之意为何? 只是此刻,襄楷神色愈发纠然,他斟酌良久,还是解读说道:“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此言乃是更进一步,肯定天命更替,已属周室,将有贤人辅佐,保佑天子成就大业。陈逸与王芬不由心念一处,同时想到前汉中宗当年言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年六七之厄被前汉哀帝误以为应在他身,方士甘忠可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入宫言说哀帝: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来传经于他,命汉家改元变号,重受天命。哀帝信以为真,便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 此行当然无济于事,可王莽篡逆后,光武横空出世,中兴大汉,反而使“再受命”之言广为流传,民间愈发笃信“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 此时念起此事,陈藩心中一动,对二人说道:“前汉共历十六帝,而中祖中兴以来至今上,又历十二帝,而六七四十二之数,当合为二十九,汉祚岂非将终耶?” 王芬却摇首不赞同,进一步说道:“非也,汉祚绵延,岂无更始之功?依我之见,汉祚已历二十九帝,天子昏聩,民生凋敝,若是涂高代汉,谁能否之?” 襄楷也是摇首,但他喟叹的却与两人不同:“怪哉?怪哉!天象叵测,此景乃我生平仅见,东帷呈天监有周之象,西帷却乃保兹天子之象,东西并立,互不相让。何以释之?何以释之?” 这与两人所想不同,神气为之一丧,不过听闻襄楷接着说道:“两位毋忧,我观紫薇回寰,角宿扫尾,正可答王兄之问:宦官气数已尽!黄门、常侍将不日族灭于天下!” 陈逸听闻喜形于色,竟无意间被席案所绊倒。王芬也顿时为之抖擞,在房内徘徊片刻,当即慷慨说道:“如若真是如此,我王芬当当仁不让,为天下苍生除此大害!” 于是王芬当即联系许攸,希冀其于雒阳转告袁绍,自己将为天下苍生而行伊霍之举,不久袁绍传信回复说道:“公自为之,若有所求,绍敢不尽心竭力!” 王芬由是心定,便请陈逸联络徐州刺史陶谦、广陵太守张超,襄楷联系平原名士华歆、陶丘洪,又遣许攸与沛国名士周旌联系冀州豪杰,自己则广书谋划于曹操、陈温、盖勋等清流中坚。 只是除去冀州豪杰外,其余党人对此都持作壁上观状。既不前来与其谋划,也不持书上报天子,曹操甚至还写来一副信,情深意切劝王芬就此收手。王芬对此颇感无奈,废立之事不是请客吃饭,岂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至九月时,天子忽于梦中与桓帝相见,桓帝对天子怒斥说:“宋皇后有何罪过,而听用邪孽,使绝其命?勃海王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悝自诉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难救。” 宋皇后为天子前废后,亦是因常侍王甫谗言之故,并无罪过,便被天子打入冷宫忧郁而死。勃海王刘悝乃是桓帝亲弟,也因结恶王甫而被段颎所诬杀。 天子醒来,梦中桓帝场景话语历历在目,便又召见羽林左监许永,问道:“这梦是凶是吉?” 许永回答说:“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而陛下虚听谗妒之说,以致无辜之罪,身婴极诛,祸及家族,天下臣妾,咸为怨痛。勃海王悝,桓帝母弟也。处国奉藩,未尝有过。陛下曾不证审,遂伏其辜。 当年晋侯误断冤狱,也如陛下般梦见厉鬼被发属地而来。可见天道明察,鬼神难诬。陛下宜并即刻改葬,以安冤魂。反宋后之徙家,复勃海之先封,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子不能所用,但又惘然有所失。王芬重金买通宫女,在天子寝宫附近唱民谣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天子听闻有所感,便召见歌女问道:“汝因何而歌?”歌女惶恐答说:“入宫以来,三岁离家,不见父母,心有所感,故而歌之。”说罢以袖捂面,泪流不止。 天子也心怀忧伤,他对常侍张让说:“我离河间家中二十余载,往年牵黄于野,逐雁于林,颇为之喜乐,不知如今林野安在?”于是赏赐歌女三金,又禀告董太后,召来独女万年公主,于内朝知会三公,不日将北巡河间国旧宅。 袁绍连夜将消息告知王芬,王芬便上奏道:“黑山贼军屡掠百姓,滥杀积山,贼首张燕更以不臣之心,行叛逆之举。朝廷以其势大不可骤制,遂委其以中郎将之任,然皇恩天德,当正天下之顺逆,白四海之忠孝,不宜因窘缺勤,纵恶自生。臣不度德量力,偶有薄名于海内,身负昭天子明德之责,故愿整众备材,逐亡扫北,清河北九千里之地!” 天子应允。九月十二,天子出雒阳,夜宿首阳山,次日当于孟津过河水。 不料是夜时,天子登山望天。遥望河北,但见一道赤光从北方天迹升起,划分天地东西,隔断星汉,经三刻而消。天子以为这是上苍的征兆,便又召来韩说,问以天象何解。 韩说解说道:“赤气冲霄,当是离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之卦。由是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即当遏恶扬善,可知气从北生,恶从北来。陛下当大中而上下应之,则善恶自明。” 天子便顺应天命,取消行程,次日起驾回宫。未久,天子又下命王芬冀州罢兵休憩,提拔其为司空加侍郎,入朝与天子议事。 王芬收到诏令后惶恐不安,只能按令解散部众,正不知如何回朝间。袁绍又派长沙人吴臣前来与他私下会面。 吴臣劝说他道:“天子性情乖僻,喜怒无常,视臣子如仇雠,视常侍如恩养,不可以君待之。而今公之谋划,事关天下,一朝暴现,则党锢之事复现矣!若公知廉耻,念黎庶,当知决不可返京。如今天子多疾,何不挂印隐于东平家中,待新皇登基,大赦之后乃可无碍!” 王芬仔细思量片刻,唯有无奈应允,当即解下印绶挂于园中,听从吴臣建议,轻骑简从趁夜逃离邺城。 待到九月二十三,吴臣风尘仆仆地赶回雒阳,直奔袁绍府内。袁绍正手持经书,口中吟诵不停,见他到来便放书问道:“王使君之事如何?” 吴臣安然回答:“王使君听闻天子诏令,忧心如焚,便挂印辞官而去,两日后,便在东阿自缢而死,跟随他的三名侍从也是忠义之人,见主君自尽,当即自溺于河水,令人感怀不已。” 袁绍满意颔首,只是想起此事前后,不由又拿起经书叹道:“夏禹以来二千岁,臣子能行伊霍事者,至今亦不过伊霍二人耳,心忧天下而猝不能成者,时也?命也?” wap. /94/94448/20930707.html 第八章 新旧恨 到了十月,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 灾民在太原的房屋都已然清理出来,老营的百姓先行入驻回家。纸坊运转两月后,杨会徐庶经验已经足用,毋须陈冲再过问。扩军也非常顺利,一月下来,陈冲募得三千胡奴,五千汉丁,西河郡兵的人数总算是突破万人。 太原郡的新任县令们也一一到任,上任前无一例外皆绕道前来西河,执弟子礼问候陈冲,陈冲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对他们连连说:“诸位勉之,国家用武当在并!”。也不由得他不高兴,这些个个都是财神爷,只看他们前来时车队之长就知晓,到明年春耕的钱粮都有着落了。 虞翻来得最晚,但礼物却送得最重。他特地赠送陈冲一盆红珊瑚,是他父亲在日南郡求得的奇珍。陈冲用不上,便转赠给了刘备。刘备倒是很喜欢,便又赠给了蒲真梅录。珊瑚通体如血,尖梢发白莹莹如玉,沐浴日光时若贴金箔,匈奴公主很是欢喜。 唯一还需要注意的,便是蔺县水渠仍需陈冲不时前去把控品质与安全。但总得来说,郡中已经不再需要陈冲事事插手了,陈冲难得有了一段清闲时光。 但他仍是闲不下来,于夫罗使他始终放心不下,匈奴诸部今年上交贡赋的时日将至,但于情于理,大部分部族是绝无能力补足贡赋的。魏延随石桑赎买奴隶时便常有听闻,回来与陈冲说道:“陈君,我听说新单于又下令说,若今年各部不能交齐贡赋,便要收押其王,卖部民为奴隶。” 这种荒唐之举陈冲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一时间被噎住,不知道是该说于夫罗有商业头脑还是该说他坏出新意,只能随后问魏延说:“那文长你可有听说,新单于将奴隶卖往何处?” “鲜卑诸部,西凉诸部,黑山贼军,冀州大族。”每听一句陈冲便忍不住在心中太息,捂面思考片刻,他便让魏延再去晋阳唤上刘备,几人一同前往美稷。 如今的美稷已经大为变样,城外的集市已然荒废,一路上见不到多少商人,但能看见匈奴骑士们不断从眼前出入。 陈冲还记得初次前往美稷集市的场景,那生机勃勃的景象,生机是由言语带来的。但眼前的美稷却一片沉默,往来人员虽然依旧络绎不绝,但只有脚步匆匆,好似他们都是军卒般,如同入营似的进入美稷。 但美稷当然不是一座军营,或者说于扶罗远不满足于一座军营。等陈冲能望见城池时,发现美稷城池的城墙上正忙得热火朝天,原本不过一丈的城墙如今已垒到了两丈有余,周围还有车马奴仆络绎不绝地搬运石料土料,显然于扶罗是打算把这座城池加筑成一座不逊色于晋阳的城池。 美稷的城卫都与陈冲熟识,知晓他是西河太守便径直放行。陈冲一行人入城后,没有先去拜见新单于,反而是去了刘宣府上。 刘宣如今身为左日逐王,麾下虚挂着三四万部众,但被兄长以年龄幼冲为由,将其部众尽数交由自己的心腹当户管理。因此刘宣多是赋闲在家,偶尔被兄长唤至王帐问计。 既然无事,刘宣便遣人去买纸张,自己一边抄写经文,一边背诵经义,偶尔还聚集美稷中匈奴贵族子弟,和刘豹一起为他们讲解汉学。听闻陈冲在太原郡招纳了诸多贤士前往太原郡,他还准备下月出郡游学交好一番。 陈冲到时,他正在抄写从白马寺求得的《佛说四谛经》。在雒阳的游学经历使刘宣不止心怡汉学,更喜欢佛学。佛学在此时仍以小乘为主,不以渡人为上,但以渡己第一。如今刘宣生父横遭不测,族中又纷扰不断,他唯有在闭门念佛之时,才能感觉到远离世间苦难,夺得自我解脱。 见到陈冲时,刘宣惊喜非常,先问佛经说:“先生,我读先生所译《国王不梨先泥十梦经》,知末法之恶怖,只是世尊即传佛法以渡世人,如何正法千年而成像法,像法千年而成末法?” 陈冲并不喜谈论佛学,但他还是答说:“释学之意,当是众生众生贪嗔痴三毒心炽盛,故而正法难传。只是以我看来,不过是世殊日异,明日之佛非今日之佛,今日之佛非昨日之佛,我翻译佛法,唯是想让世人得知度己之意。” 刘宣大为拜服,方才问说:“不知先生此来,寻士则所为何事?”陈冲看他一眼,随即收神坦诚告说:“我来看你兄长最近如何施政。最近听闻诸部开始缴纳贡赋,情况如何?” 刘宣闻言为之涩然,一时吞吞吐吐也不知从何说起,整理语言才将如今情形缓缓道来: 如今能够交上的部族的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是寥寥无几,能交上贡赋的基本都是世代贵姓,也就是呼延氏,兰氏、丘林氏,须卜氏本来是与此三姓齐名的贵姓,但因为车酉之故,财富被掠夺殆尽,完全不知道从何交起。 “我听说须卜氏、当于氏、呼延氏都在雁门为单于戍边,也要缴纳如此贡赋?”魏延听闻后全然不能理解,问道:“单于难道不怕三部背叛投靠鲜卑人吗?” 刘宣只能为他详细解说道:“此三部在族中且算大部,但于鲜卑则不值一提,况且鲜卑一向轻贱我族,一旦投靠鲜卑,三部贵人只能终生为奴为婢,欲做常人而不可得,但凡三部大人尚有智识,无论兄长如何逼迫,也绝不会投身鲜卑。” 陈冲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他坐到刘宣的胡床上,正色问他道:“士则,我听闻单于出政令说,诸部可变卖诸部为奴以缴齐贡赋,可有此事?” 刘宣顿时满面羞愧之色,他一时谔谔不敢直视陈冲,良久才低首说道:“是有此事,只是兄长一意孤行,我劝之不及......” 未等他说完,陈冲打断他,径直说道:“士则,我在太学讲学时谈历代弊政,你都忘了吗?!我多次谈过君王自古不足重,小民从来不可轻。三代之时,诸夏无上下尊卑之分,无君臣王民之别,人生而同,长而异,何也?唯人道有缺,众德有损之故。我等当补缺弥损,如何能以人为货?卖为奴婢!” 刘宣哪里还敢回话,只能重复说道:“学生谨记。” 对此时的匈奴算是有了粗略了解,陈冲也不想对刘宣苛责太甚。他太过了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道理。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免感到棘手,很显然对于夫罗已经不能用常理劝说。 除此之外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武力强换单于,但若提军相见,于夫罗麾下反而比须卜车酉时更为强盛,而以此时的西河军力,陈冲却也无能为力。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方法。”陈冲下定决心,与刘宣告别后,便也不再劝诫新单于,直接与刘备魏延等人一齐离开美稷。 “庭坚,不与单于再理论一番?”刘备对此非常不解。他太了解陈冲,他是一个过于讲究原则的人,对于很多人来说陈冲显得婆婆妈妈,甚至非常讨嫌,只要有一丝能讲道理的可能,陈冲便不会动武,就如同鹓鶵绝不食腐鼠般。 陈冲却摇首分析说:“无此必要,于夫罗施政如此,绝不会因朝廷劝说而停止,否则他将威信尽失。更何况在他眼中,我们便是老单于身死的直因,如今又百般插足他施政,可谓是新仇旧恨,我等再进一步,必定逼反于夫罗。” 说到此处,陈冲语气逐渐变冷,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在逼反他之前,我们不如先私下联系匈奴一王侯,晓之以大义,与其合作。 而于夫罗素好奇珍财货,我等可觅得宝物,令其假借献宝之名,派一死士将其刺杀,事成之后,我等便可借朝廷诏令安抚乱局,于美稷召集匈奴王侯,公推贤王为单于,如此一来,大祸定能顿时消弭!” 刘备与魏延面面相觑,但仔细思索后觉得毫无漏洞,仍不禁为之赞叹道:“好计!确是好计!” 既然定下谋略,刘备当即便开始准备实行。一路上,他与陈冲斟酌扶持的匈奴王侯人选,最终决定还是先联系呼厨泉,毕竟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联系呼厨泉询问雁门防务是份内之事,可大张旗鼓的进行,而他麾下三族此次饱受于夫罗压迫,也定然不会反对此事。 只是计划得非常完美,但第一步便出现了问题。 也不能说计划出了纰漏,准确来说,是陈冲自己遭遇了意外。 还未等他走回离石,远远便望见秦宜禄满面焦急地等在城门之外,四处张望着,很显然便是在等他,他向秦宜禄招呼,秦宜禄忙三步并作两步,前来向他汇报道:“陈府君,事急矣!” “有刺客前行进城,刺杀董公家眷!如今正以老夫人为质,与段将军护卫对峙府内!” wap. /94/94448/20930708.html 第九章 春秋义 陈冲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时间已经不足以让他抱怨,人命关天,他听秦宜禄说完,当即鞭挞坐骑,沿着车道飞速冲入城内。 董卓家眷的住处是陈冲亲手安排的,乃是一座处在城南角的太平道道观,也是黄巾教徒在西河传教的大本营,泰半白波贼军都到过这里,只是黄巾起事后,这座道馆也就理所应当的废弃了,只是起事的黄巾教徒未想过,他们再也未能回到这里。 而前任太守邢纪也疏于改善市务,对道观既不毁坏也不重建,仍由其在城角遍生蛛网。不过这也不是他刻意如此,等到陈冲上任后,离石城内十室五空,百姓连年出逃,直到今年才有所好转,离石城勉强算得恢复了当年建城时的景象。 这座道观陈冲没有拆除,反而是遣人打扫一新。当年道观建造时,主观可容纳六百人,太平道士便在此地对广大教众布道,陈冲非常喜欢这座主观,便将此处改为郡学治所,郡中官吏子弟可在此处抄书,而刘琰作为文学椽,也在此处为郡中求学子弟讲学。 只是西河郡毕竟是小郡,来郡学中求学的学子寥寥无几。反倒是太原郡的大族子孙听闻陈冲就任后,不少人前来离石一睹“熹平龙首”的风采与学说,但到底连观中一半的房间也没有住满。 陈冲便将董卓的家眷安置在观中一处副观内,毕竟地处清幽,又不乏人气,且陈冲素以学问闻名如此安排,也显得陈冲足够重视,不料竟在此地发生了刺杀劫持朝廷高官亲属的大案。 陈冲赶到道观时,道观的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出来,段煨的千人兵马将道观围得水泄不通。与西河郡兵不同,段煨麾下尽披铁甲,甲士们面无表情地朝向观中,道观在日辉下仿佛为金黄波浪所环绕。 秦宜禄随后赶来为陈冲开道,甲士们回望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自主为陈冲让出一条直通观门的小路,从小路的尽头正可看见段煨站在观门口与人对峙。陈冲默默穿过冷漠压抑的人群,他走到观前,道门内立着两块太平道的巨石,左写“应感则变化随方”,右写“功成则隐沦常住”,段煨伫立在巨石中间。 正对着他大约十丈远,也就是他们所居住的副观前,董老夫人俯面在地瑟瑟发抖,刺客一脚踏在老太太的脊骨,一手持刀抵在她的脖颈,正露出他残缺的手掌上已经缺去三根手指,但他还是牢牢地握着斫刀,对段煨露出孤狼般的哂笑。 段煨此时显然对刺客已无话可说,见到陈冲到来,便低声对他介绍形势道:“是蛾贼余孽,拢共有四人,一人在此处,三人在屋内。庭坚,我先后以性命、金银、官禄等相劝,皆不得行,你可另有他法?” 陈冲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着这名闯入郡治内公然劫杀朝廷高官家眷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戴面罩,在面颊上露出两道狰狞的疤痕,有一道甚至贯穿嘴角,很难想象这样重的伤势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仅仅四人便干下如此惊天大事,既不要金银也不要官禄,那便是心存死志。但违背常理的是,他本应当场杀尽董卓家眷,随即与段煨一决死战,而他却仍在观前拖延时间。联想到段煨所说的“蛾贼”两字,陈冲心中一凛,大概已经知晓房内是什么景象了。他低声说道:“都交给我,我来和他们谈,忠明,你们先退出去吧,等我消息。” 段煨闻言神色一凛,低声问道:“不要紧吗?这皆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如无我护卫,庭坚你恐怕也自身难保。” 陈冲顶着如泥塑般的刺客,深吸一口气,朗声回答段煨说:“情况也不可能再坏了,忠明!如若董公家眷尽数死没于此地,你我生死如何,还重要吗?你且退去,我与这几位义士好好商谈一番。” 段煨沉默片刻,对他说道:“你珍重。”随即便转身大步出观。 大门“嘎吱”一声亢然合拢,观内瞬时就寂静下来,偌大的前院,只剩下刺客与陈冲两人无声对视,陈冲看着刺客,苦笑着招呼道:“彭帅,数载未见,你更添了几分威风。” 那刺客倒是收起了刀刃,摸着脸上的刀疤,也对陈冲笑道:“龙首是在说这几道疤痕么?贼寇本就求生于刀刃之间,能苟活于世便是幸事,这点疤痕倒是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松开踩老夫人的脊背,往前进了两步,仔细打量陈冲说道:“龙首你倒是丝毫未变,仍如当年一般光彩照人。只是我彭脱实在想不到,千秋亭时你私放我离开河北,等我两人再见,会是今天这幅模样。” 陈冲见状便绕过彭脱,直接上前探视老夫人。老太太已然吓得昏倒,连发抖都不会了,好在并无大恙,陈冲松下一口气,回头看向正冷眼旁观的彭脱,心中太息一声方才说道:“彭帅原来至此,陈某竟一无所知,是我糊涂了。” 彭脱毫不在乎,对此笑道:“如今天下,盗贼何止千万?我能至此最容易不过。但我一个小贼还能被龙首惦念在心,是我的荣幸才是。”随即神色一变,对陈冲正色说道:“如若龙首是想让我就此停手,那是绝无可能。” “我自然知晓。”陈冲背起老太太,对彭脱言说:“进去吧,我们进去谈。” 彭脱自无不可,两人便一齐进入副观内。虽然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一踏入观中,一股强烈的血腥与恶臭味令陈冲几乎当场呕吐。但随即他就看见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场景。 在殿中高筑的三丈中黄太乙神像下,一人双手被一刀贯穿手骨,钉死在台座上,身上被扒得赤条条,口里塞着块白布,但陈冲却完全辨别不出他是谁。只见另一人手持一柄小刀坐在身旁,刀旁置一木盆,只若寻常地将小刀在盆中沾洗清水,对着他的肋骨一刀一刀,娴熟地将皮肉切离成片。 在他的脚下,有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从外形依稀能看出他也曾是一名常人。殿后有一块木桶,恶臭便从此处传来,陈冲不用看也知晓其中是何模样。而殿角又有两人持刀侍立,将十余妇孺用绳索绑作一团,她们见了董齐董岑二人被活剐,本已心无生念,但见陈冲走进殿中,都纷纷喧嚷求救,持刀者当即用刀背击昏两人,殿中才又重回寂静。 陈冲深吸一口气,将老夫人安置在地,站起身对彭脱问道:“彭帅何至于此?” 彭脱耸耸肩,倚靠在门前,反笑问陈冲道:“当年千秋亭,董贼屠我三十万教众,无分老幼孤寡。我身为大良贤师弟子,如何不能为此?” 陈冲强忍住怒气,对彭脱说道:“千秋亭之事其罪在我!其罪在董卓!其罪在常侍!其罪在天子!与他们又有何相关?彭帅,你如此做与董卓又有何相干?你即身为张天师弟子,当知晓黄天之世何来此景!” 彭脱不为所动,冷声对陈冲说道:“父债子偿!春秋大义,可九世而报之。这是我昔年在郡学便听过的道理,龙首如何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走向殿中,弯腰抓起那团血肉,随即又扔下,他便转身向陈冲炫耀手中的血污道:“龙首你看,此刻我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一想到董贼的表情,我便是此时死去也值了!” 陈冲终于忍受不住,他直冲上去一把抓住彭脱的衣领,又一拳打在彭脱鼻梁,怒斥道:“你现在是什么德性?你这样如何能算作个人?你是个汉家男儿!生死千金皆不如一诺!你在这中黄太乙面前立誓时,便是要如此做吗?” 彭脱头晕眼花片刻,才对陈冲哂笑道:“谁要做这汉家儿郎!我只恨杀不尽天下公卿!龙首你休要假装好人,口中再如何讽喻朝政,也不过是愤不得志而已,如何想与我等蛾贼同生共死?我不杀你,无非是大良贤师嘱托我等,且留你一条性命而已。” 陈冲不再言语,转身直接走向墙角那两名持刀人,那两名持刀人见到陈冲不知所措,陈冲对他们未置一语,蹲下身解开捆绑几名孩童的绳索。 董卓家眷大多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般景象,此时多已吓得神志不清,解绑后也不敢动作。轮到董白时,婀娜的少女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仿佛是这冰冷的殿内唯一有温度的事物。她不由自主地贴进陈冲宽阔的怀抱里,等她认清眼前的人是陈冲时,一股心酸泛到眼角,泪水直接汹涌而出,使她在陈冲怀中毫不顾忌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陈冲一时犹豫,终究还是伸出双臂揽住董白,用四指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少女的后背,低声喃喃说道:“都会过去的。” 此时一股凉意从脊背处传来,随之他听闻彭脱笑道:“龙首,你当真以为我会手软?” wap. /94/94448/20930710.html 第十章 尘与土 彭脱的刀尖已经割开陈冲的袍服,但陈冲没有转身,他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彭帅,当年我与你在巨鹿告别,你也是这么说的。” 身后的彭脱怔住了,陈冲也为之太息,他只能重复道:“你说,他日战场再见,你绝不会再手软。” 说到这里,陈冲回首看向彭脱,看见他阴沉的神情,方才继续说道:“我也以为我们再相见时会是在战场,用刀和弓,情与血,在日与月里化作尘与土,将过去都画上句号。”陈冲微微一顿,斩钉截铁道:“而不是在此处,更不是此种情形!” 彭脱仍旧一言不发,陈冲闭目回忆片刻,继续问道:“彭帅,当年你麾下仍有四万教众,诸多渠帅中你的势力稳居前五。如何今天前来此地,却只有四人?我未曾听过你大败的消息,玄德与我见面时说你已转战冀州多日,也已不在青徐了。” 彭脱嘿嘿冷笑,收回刀尖,似乎终于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一脚踢开两团血肉,坐回中黄太乙的台座,片刻后他嘿然说道:“那我便和龙首书说说两三年间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也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当年教众能为龙首困于巨鹿,皆因内奸泄密,不得不仓促起事,准备不周。而龙首却坚壁清野,抢先割麦囤粮,大良贤师一步落后处处落后,纵有百万之众,却日夜为龙首所袭扰,河南教众虽多,无粮也寸步难行,尽被龙首驱往河北。只是河北又哪里养得起这些人呢?” “那时我与龙首你分别南下,剩余教众也多数前往青徐。朝廷大军进剿,但缺了龙首你,我们到底也赢下数阵,接连转战数郡收获颇丰,不少人也都重拾信心,而朝廷胜败参半,最终选择撤兵和议。” 彭脱叹道:“那时我还以为事情大有可为,如今想来,不过是笑话而已。”陈冲侧耳倾听,心中也为之黯然。他知晓事后的结局,也知晓朝廷为何退兵,这是皇甫嵩的献策。 彭脱继续说下去:“割据青徐后,我与张饶、管亥、管承、徐和还有司马俱几人商议说,青徐虽大,但是无险可守,而且粮食难以持久,应当主动出击,继续争霸中原,携河南饥民直扑雒阳。但是他们无人愿战。” “无人愿战,我便先战!当时我想,只要我身先在前,诸帅同为一军,生死相依,如若眼前看见胜机,难道还会坐视旁观吗?” “于是我领麾下四万众直扑济北,与朱儁部鏖战两日。朱儁部不过五千人,一度为我军所制,只是军备悬殊,难以骤灭。终于在第三日,皇甫嵩带兵赶来,我被攻击侧翼无力反击,而张饶那些人,真的便在青州坐视我全军覆没!” 言及于此,彭脱摇首对陈冲笑道:“龙首,此战让我清醒了很多,对我彭脱而言,千秋亭只是一次挫折,济北一战却是把我的脊骨打折了。” 陈冲太息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彭帅,我知道,事后你便重新收拢残部,出走冀州。只是在那之后,我偶尔再听过一两次你的名字,到去年,我便再也没听过了。我还以为你大约已经死了。” “确实已经死了。”彭脱笑着摸了摸自己面孔上的疤痕,他的神情逐渐陷入阴沉,显然回忆往事并不让人愉快。“在冀州更加困难,河北无处可藏,我们只能一路转战,又势单力孤,很快便陷入绝境。” “当时冀州刺史王芬,重金求购我的首级。”彭脱睁开眼,又陡然对陈冲说:“那夜我突然听到一阵声响,门外进来两个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脚步声。我只听见吱呀的开门声。” “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风吹开的,但是我一翻身便看见两个人手中都提着刀。那两个人看着我,也吓了一跳,但立马就要挥刀杀我。” “我当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身体比我想的先做出反应,我拔刀用刀背挡住他们的刀刃,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抱着刀睡觉的。” 听到这里,怀中的董白忍不住抓紧了陈冲的衣襟,陈冲没有出声,他已经明白彭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彭脱却没有停滞,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发现那两个人我都认识。不止是认识,更可以说是我的心腹,我的挚友。当时他们拿着刀,我看着他们的脸都愣了一下,但他们没有愣,其中一人拿刀划破了我的脸,从我的耳根划到上唇。” “我当时只觉得脸上一凉,牙齿和舌头都能感受到出来的冷风,黏稠的液体一直在往下滴,那让我清醒了,我一脚踢开其中一人,又一刀把另一人的脑袋劈成两瓣。” “我的脚力很大,踢开的那个也被我踢断了肋骨,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当时拿着刀,走到他面前,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但我脸上的血太多,我说的话我自己听起来就像是泥潭里鼓了几个泡。” “但他却主动回答我了。”彭脱放下了抚摸伤疤的手,对陈冲笑道:“他说我该死,竟把他们带上绝路。然后他开始骂,骂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于是我一刀结果了他。杀了他,我才发觉脸上的伤口这么痛,痛得我站都站不稳,痛得我几乎记不住自己是谁。”彭脱说的话没有任何声调,陈冲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醒来的彭脱发现自己的部众在此期间几乎完全奔溃,只剩下几个老弟兄还陪伴在身旁,他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张燕。在黑山军中他几乎不发一言,只在阵中尽力厮杀,为此拼掉了三根指头。 他在这些年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太平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一直想不明白,难道真的是陈冲一个人导致了太平道的失败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平道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呢?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确实是一个人的问题,但不是龙首你,而是大良贤师。太平道是大良贤师一个人的太平道,他死了,太平道就完了,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中黄太乙,无非是笑话而已。龙首,我离开青徐三年了,当年我也踌躇满志,只是踌躇满志毫无用处,太平道因大良贤师而兴盛,也因大良贤师而衰落。大良贤师身死之后,地公将军人公将军也死在千秋亭,从此太平道就不再是再立黄天的太平道,也不过是侥幸割据的贼寇而已。”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陈冲问道。 “是的,太平道已经亡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彭脱颔首感叹,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当年燃烧的冲动与激情,但他的眼神却非常平和与清澈,不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我身为大良贤师的弟子,我必须为他报仇。当年董卓带兵在千秋亭屠杀,我亲眼所见,我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在战场上杀掉他,但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他报仇。我听说过苏不韦的事迹,即使我不能吓杀董贼,也要让他对此付出代价。” 苏不韦是二十年前的名人,他欲报父仇却走投无路,便杀光仇人大司空李暠的妻儿,又掘开李暠父亲的坟墓斩去尸体的头颅置于街市中,李暠为此忧惧失常,数年内便迅速病死,苏不韦因此被称为义士表率。但他之后也被太尉段颎折磨而死,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同归于尽的表率。 “为此你可以去死?”陈冲问他。 彭脱用手拂过斫刀的刀刃,笑道:“我早就死了,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他指着陪他来的三人说道:“这三人也不过是孤魂野鬼,同我一般,才愿意做这种勾当。” “不要这样做,彭脱。”陈冲下了一个决定,虽然仓促,但他觉得没有问题,于是陈冲直呼彭脱的名字,“太平道还没有亡。” “就像这座道观一般。”彭脱张开臂膀,对着这座空旷的殿堂回应说:“实际上空无一人?” 陈冲松开董白,站起身,双手拍在彭脱的肩膀上,诚然道:“这里仍有这座中黄太乙,仍有你,有我。哪怕太平道失败了,但他就在这里,在每名曾在此地的教众心中。哪怕张天师死了,只要记得他的人还在,张天师便还没有死,黄天便仍能重建!” 彭脱低声苦笑道:“哪怕我就在此处,但我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只感受到物是人非,断壁残桓。他真的还在吗?” “在!”陈冲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彭脱还未来得及否定,陈冲继续说道:“张天师将你们托付给我,但我并没有尽到责任。你既然在这里,我便不能在这里坐视不管。重头再来吧,我们重建一个黄天之世。” “龙首信太平道?” “如果太平道说的黄天之世,是想让人皆富足,生无所忧,死亦无憾,人人富足康乐的世界,我当然信。” “去寰阳找郭帅吧。”陈冲松开手,他劝道:“我可以扔掉这身袍服,与你们一同重新开始。” “谢谢龙首对我说这些。”彭脱看着陈冲,忽而发出豪爽的笑声,他说:“那我便卖龙首一个面子。” 话音刚落,陈冲便见他挥刀抹过自己的脖颈,鲜血泉涌不止,彭脱那双眼睛闪过一丝神采,随即便如同解脱般黯淡下去。 另外三人见状也不言语,当即挥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陈冲在一人挥刀前问道:“何至于此?” 那人答说:“为彭公死,不怨!” 陈冲茫然地看着满是尸身的殿内,他忽然想痛哭,但他到底忍了下去。 wap. /94/94448/20930713.html 第十一章 荒唐案 等段煨再次打开观门时,活下来的孩子、女人纷纷从观门中涌出,他们神色仓皇,但又如释重负,在穿越兵士组成的铁壁后,他们知晓自己终于是活了下来,但又想起自己的生父、兄弟惨死的模样,心中压抑已久的痛哭才涌出了眼角,他们哭成一团。 但董白没有,她站在门口,站在段煨的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观内的景象:她的父亲与伯父都成了难以辨识的肉团,而地上又躺着四具脖颈开口的尸首,一地的鲜血腥味与内脏恶臭,陈冲从观中找了些黄色的麻布,把每个人的尸身都盖起来。 见段煨进来,陈冲向他说明实情:“如今只剩下这些人,忠明,董齐董岑已然身故,我只能保下剩下这些人,剩下的这几人,都是黄巾余党,他们来此刺杀皆是我的失职,他们的尸身便交由我来处理吧,之后我会向董公与朝廷请罪,你毋须担忧。”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煨无话可说,他身为二人之死而担忧,也知晓这已然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若是他愿担下所有的职责,自己了不起也就被董公骂一顿罢了,陈冲这点拿捏得很好。至于尸身,哪怕是久经战阵的段煨也觉得难以忍受,他也无意接手。 董白还站在原处,看着他们全程交流完,段煨拉着她离开,她仍然依依回望,正撞见陈冲的眼神,陈冲便对她展颜微笑。她也想回以一笑,但她笑不出,只能忧心忡忡地坐上马车,随着车队入驻军营内。 次日,她又拉着段煨一起前往太守府,段煨从其余幸存者得知观中情况后,也在考虑自己如何善后,自然欣然应允。 陈冲将彭脱几人烧成骨灰装入盒内,又将董齐董岑两人的尸身以纸为肤,勉强将骨架填画成生前模样,再将其装入棺椁,等他回到府内时,已是将近卯时时分。回来时所有的幕僚都已经齐聚一堂,正等着陈冲下一步打算。 一郡太守为黄巾余党挟持,还虐杀了并州牧的两名公子,彭脱说他志在效仿苏不韦,如今他确实成功了。当年苏不韦杀尽李暠全家,但他本就是金城太守之子,大司农李暠又自知有过不敢报官,才导致有如此影响。 可董卓河北平贼,本就是天子下令,允许杀降,朝廷上下皆不以之为过。而彭脱本身乃是被通缉的蛾贼,却能堂而皇之进入郡治内杀人,较苏不韦不会为党人所赏识。而董卓目前刚被朝廷提升为前将军,就遭遇如此灾祸,于情于理,朝廷都当为董卓讨回公道。 陈冲回来后,第一件事便说:“此事我负有全责,我自向朝廷禀告,请罪求罚,诸位勿虑。”第二件事是劝慰刘琰说:“威硕不必介怀,你本只负责治学而已,往后你也不要懈怠,如往常一般便好。” 随后他便闭门拒客,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陈冲不喜欢董卓,可并不准备与董卓交恶。何况哪怕他再厌恶董卓,他也并不厌恶那两个被活剐了的人,终究是死者为大,而董卓目前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任的并州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给董卓一个交代。 所以陈冲先写信给董卓,将情况如实陈述一遍,表明此事的缘由皆是“冲备事不虞,察人有缺”随即劝慰他“人死已矣,生者尤重”,又强调说“如今海内鼎沸,祸乱群起”,这件事在现在或许算做大事,但在以后不值一提,“治世本就如治心”,望董卓“重恩义,识大体”,不要牵连他人,都是我陈冲一人的过错。 之后便是给朝廷写报告,陈冲斟酌片刻,最终决定此事可略写,而着重强调,如今匈奴新单于凌虐牧民,雁门鲜卑蠢蠢欲动,白波军新附不久,又有黑山贼此前插手太原战事的例子。陈冲指出如今并州表面安定,实则“处处隐疾”,无论朝廷与天子对陈冲做出何等处罚,陈冲无话可说,但不宜妄改西河旧政,更易西河人事,易就地提拔杨会为太守。 写完后陈冲在往族中写信,坦言说近日他与董卓交恶,他将辞官避祸,董卓喜怒无常,希望族中对此多为注意。如族中遭遇大事,需联系于他,可寄信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自己定然能收到。 随带夹杂了两封信,一封给妻子蔡琰,一封给好友郑玄。 对妻子蔡琰,他说自己最近一切都好,不要担忧,但随后附了一句散诗:“梦醒自笑又一朝,人前踌躇人后恼。” 对郑玄这位忘年交,他就请他帮忙给事前说好的极为大族子弟扬名,名号他都想好了,叫太原纾难十一俊。顺便再把自己最新整理的《中平诸乱纪》手稿交予郑玄,记载中平以来的数次平寇,并附有分析。 如此一来,诸事都安排完毕。陈冲便将与董卓的书信交予段煨,把剩下的书信尽数交予杨会,又让徐庶去约刘备。 等刘备还在回晋阳的半路上,便又被徐庶叫了回来,得知前因后果,刘备吃了一惊,他见到陈冲先说道:“庭坚,我们一同弃官归乡如何?” 陈冲听完便摇首笑道:“玄德,你怎么开口便是弃官,你我在官场混迹数载,能有此官身可大为不易。” 刘备对此不值一哂,说笑道:“庭坚你常与我说,官身不如名望,威风何如仁德。你都不惜这身袍服,我若是眷恋这官身,又岂能与你为伍呢?便是云长与翼德也会埋怨我的。” 陈冲摇首,对他正色道:“我愿承下此事,便是因为有你在此,并州大局不至于偏废。此案中白波郭大必有参与,如若招致朝廷大军进剿,我必需保下他们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张天师结下因果,便应当尽心竭力,为他们谋一条生路才是。” 刘备皱眉问:“值得吗?我在青徐认识了不少黄巾豪杰,但也不乏卑劣小人。郭大本就是黄巾大贼,杀之当传首于京师,如今又参与此案,说明对你怨怼非小。杀人宅眷,如此暴虐之人,你何苦如此?我等正要谋划更替单于之事,没有你,我没有把握。” 陈冲边听边在书房中收拾书卷,他听到这里,笑言道:“玄德,不要妄自菲薄,你刚刚才说不过是弃官再来,现在便又在臧否他人了。”随即又沉吟片刻,回答说:“玄德,虽然我常说,君子当自强不息。但是如今并非平世,人心纷纭,岂能用常理横度?”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正是在如此荒唐之世,才能有如此荒唐之案。如若世人皆是贼盗,我等便要杀尽世人吗?只能移风易俗,重拾正道。我此次辞官隐居,会在白波之内,引人向善。过能改之便是善人,这才是真正的从头开始。” “都想好了?”刘备见陈冲颔首,便感叹说:“你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我与你谈世事人情,你也总是远胜于我,也罢。你一人在白波我不放心,让云长陪你去罢!” “我倒觉得文长便足够。”陈冲还未说完,便被刘备打断,刘备抱剑说道:“你若是相信我,便让云长来吧,这些天他一直整兵军屯,此前的肩伤一直好不利索,你带他多疗养一番,也算省我的心。” “那就好,你要珍重。”陈冲放下手中的事务,与挚友紧紧相拥。 两日后,陈冲便将印绶挂在郡府中的桑树上,以示辞官而去。那是朝廷刚赏赐的金印紫绶,是他棠溪亭侯的身份之证,但如今也无须留恋。 董白早起看到这一幕,才明白他已经离去了,她匆匆忙忙地在城中寻找他的身影,试图询问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但却一无所获,这让她怅然若失。 但对陈冲而言,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很快她也随着段煨又离开并州,返回三辅。 董卓接到两子的死讯后根本无法置信,但他却也不能有所反应。他本就不愿前往并州任职,如今王国率西凉叛军再出凉州,他正与皇甫嵩率三辅军队与之对峙。 即使自身明明是并州牧,他也不能不实地查案便干涉并州人事,只能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还以公道,言辞中对并州的白波军多有微词,希望朝廷严惩。 朝廷的反应则很有趣,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很小。此案从舆论上波及太学,苏不韦后多少年未听闻这样的谈资,更何况涉及到四方将军与文坛领袖。 袁绍此前在南匈奴之事上颇有错咎,声名受损,此次便鼓动好友何颙暗中中伤陈冲,言其与黄巾余孽相勾结,建议天子收监陈冲,细究此事。言下之意也是此事定然还有白波贼参与,朝廷当为政严明,说不得还要再派兵征讨一番。等到陈冲挂印离职的消息传到雒阳,此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但等到决定的时候,天子并不会讲究这些,如果他讲究这些,大汉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模样。等常侍张让将案情上报时,他看着董卓的上疏,再看着陈冲的上报,天子便回头问张让:“张常侍,依你看来,陈庭坚与董仲颖孰忠?” 张让神情异样,他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既不喜陈冲,也不喜董卓,因为两人都没有对他行贿过。 没有回应,天子便自笑道:“朕便是再不喜陈庭坚,但也知晓,自然还是陈庭坚忠的。” 一句话便尘埃落定,于是朝廷下令西河郡,陈冲罢官免职辞,升任杨会为西河郡太守,余者任命不改,并着西河全郡除却白波军外,着重搜捕黄巾余党。对董卓赐五十万钱,同意其留任前将军的任命。 wap. /94/94448/20930715.html 第十二章 深山中 陈冲卸下官身后,先行前往曲峪。 这座小城中在半年前曾力挫匈奴叛军,当时陈冲为备战处处设卡,在城墙上广设答渠以备弓矢,还造下数台床弩,床弩通体如墨。匈奴人远望城墙难上一人,因此曲峪也被称为“棘城”。 但世殊日异,随着战乱结束,这座小城也改头换面,去除关卡与答渠,撤掉栅栏与望楼,城内外变得简单而清爽。 而匈奴内部气氛日渐剑拔弩张,往来商队对此最为敏感,都能看出美稷不日将再有祸事诞生,美稷集市也因而逐渐萧索。如此一来,曲峪便成为美稷集的替代品,商队日益增多,城外逐渐从无到有兴建起了市集。陈冲来时,曲峪的城西滩涂上漂泊着不下八十艘小船,已经接近河曲渡的三分之二了。 陈冲来到曲峪后,先私人拜访了韩暹。前几日彭脱等人便是经过曲峪渡河至离石刺杀,他已经知会过韩暹郭大等人。韩暹得知郭大也参与其中,心中惴惴不安,但见陈冲一身白衣前来,也不禁感叹说:“陈府君何至于此?如今西河郡内百废俱兴,皆乃府君功劳,此时辞官,只恐前功尽弃。如若朝廷怪罪下来,我们担着便是。” 陈冲对此笑道:“我还以为韩帅你会开口叫好,为我饮酒壮行呢!”玩笑过后,他又叮嘱韩暹说:“韩县君既然知晓肩上重担,便更要时刻铭记在心,勿要松懈才是。” 他便在曲峪留驻两日,等关羽快马赶来与他相会,两人才重新起行,告别韩暹乘船过河。黄河滔滔,唯在此处汨汨,陈冲坐上船舶,船夫摇动船橹,木浆在水中击打出白浪,两人也在船上感受水流的摇曳沉浮。 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的儿子约有十来岁,与其一齐划船,而妻子坐在船头,便与大儿说笑,边洗涤熟制的羊皮。羊皮在河水中析出各色的汁液,显出七彩的光泽。陈冲触景生情,不由得吟咏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关羽听到歌声,忍不住拍刀和奏,等陈冲歌完,他笑道:“庭坚,心有何感,念此古《越人歌》?” 指着正远离的曲峪城,陈冲说:“当年子皙泛舟新波,舟上越人因识得新主而为此歌,子皙闻而不知其意,仍与其民融融一体,传为美谈。云长,我看到曲峪兴盛,我颇感欣慰,但一想到并州上下,遍地隐疾,便又感到自己还是相差甚远。” 关羽闻言为之正色,他抚摸刀鞘,对陈冲感叹说:“事在人为,庭坚,我当年亡命幽州,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都赖有庭坚谋划之劳,我、翼德、还有兄长都心知肚明。你我要令天下大治,并州诸患不过区区。” 陈冲非常高兴,他此时忽而发思古之情,问船夫说:“老兄,不知河水西岸有何古迹?” 船夫一时不明,反问道:“古迹?敢问贵人何为古迹?” 陈冲闻言一笑,便耐心说道:“便是古贵人之战场、墓冢。” 船夫思量了一阵,便说:“战场我并不知晓,但在走马水与延水间有一古冢,我并不识字,不知晓是何人之墓,但我看那墓冢样制非凡,定然是贵人要寻的古迹了。” 陈冲颔首笑道:“那我定然要去看看是何等之古迹。”言及于此,他伸展双臂,又对船夫笑说:“老兄,我哪里是什么贵人!我与你一般,俱是白丁。” 船夫微笑摇首,却又沉默不语。 陈冲关羽过河后,再乘马上寰阳,路途不长,但两人并不赶时间,陈冲上次赶路前去不过一日,但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这几年分别时的见闻,竟走了三日。 关羽其实不喜言语,但遇到陈冲时便格外健谈。他谈及去年他带军路过沛国时,太丘县听闻陈寔去世的消息,几乎人人戴孝,为陈寔祈福,关羽祭拜时。县民听说他是陈冲的结义兄弟,便纷纷为大军提供箪食壶浆,竟省下他三日的军粮。 “那时我便想到庭坚你曾言说:人非善忘,善其善者,恶其恶者,虽千载而犹存。我当时才感同身受,现在想来,也感慨万千。” 陈冲听闻此事,也颇为感动,回忆说道:“如此想来,四载前我等路过太丘而不入,真是一大憾事。”说到此处,陈冲想起一事,问关羽说:“那云长你来到西河,离乡祉比邻而居,可有准备回乡拜祭令堂?” 关羽露出追忆神色,他说道:“上月我已去过解县,我虽离家近十载,但当地旧友对我家多有照拂,只是我却快认不出他们了。”但谈及当时的仇家,他又气愤拍打马脊:“只是苍天有亟,当年鱼肉乡里的胡氏、轮氏两族仍是如旧,十载间反而愈加鼎盛了。” 两人就这么踏马至圜阳,郭大已在此地等候多时,陪伴的自然还有其余几帅。郭大与陈冲见面时,陈冲将彭脱几人的骨灰递给郭大,郭大说不出话,这位黄巾老人连追忆也觉得奢侈了。 郭大问陈冲道:“不知龙首对我有何安排?” 郭大说完,又觉得诚意不够,继续说:“龙首有何需要,但凡开口,我等义不容辞。” 陈冲倒是没料到如此一举倒能有如此效果,他只说道:“郭帅不必如此,陈冲原本不过是颍川一夫子,如今前来,只是惧怕朝廷深责,给白波袍泽平添祸事,如今祸事消解,陈冲只想结庐于深山,讲学于诸众,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郭大面露失望之色,陈冲见状,只能正色道:“欲成大事,必先知晓六合之变化,宇宙之菁机,上知九天之变,下得九地之动,俯察人心幽微,方能克敌制胜。黄巾事不能成,正是知人心者众,而察天地者希。郭帅切不能以此事为小才是。” 言及于此,郭大方才改变态度,诚恳说道:“如能如此,还望龙首尽力才是。” 至于结庐的地点,陈冲还没想好,他想起船夫与他说起的那处古冢,便约起关羽一同前往看看,郭大也派了些亲兵用作卫士。 又是一路南下,沿着黄河行至永和县对岸,沿着延水一路西行,山麓渐渐走低,山林渐渐幽密,人迹也渐渐罕见,偶尔能听见远处狼群的嚎叫,道路被茂密的枯草所掩盖,以至于几人踏过及马腹的草丛走了一个时辰,一度以至于自己是否走对了路。 但终于看见一条支流从延水分出,向西南处流淌而去。两岸的山峦陡然开朗,随河流而去一路走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形成一处山谷盆地,陈冲还看见正有一群麋鹿在不远处低首舐水,看见陈冲几人也毫不害怕,只抬首对他们高声清鸣几声,便又自顾自饮水去了。 一小卒笑问陈冲可想食鹿肉,被陈冲婉拒,他只说拜祭古人,见血不祥。说罢便环绕山谷四周寻找古冢,古冢的位置非常显眼,在两水相交的不远处有一突兀的土包,陈冲一眼便寻见,只是其上荒草如云,也不见石碑,不知晓是何人的墓碑。 但等陈冲走近了,才发现其实不是,只是太久无人扫墓,墓碑不知为何坍塌在地,被草叶所掩盖了。陈冲上前将草叶拨开,但断碑有几百斤重,他却无法翻动,关羽上前笑道:“让我来。”随即将断碑抱离泥地,翻转扔下。 断碑露出小篆,陈冲抹去其上的灰壤,这才看清其上写着“秦将蒙恬墓”。 陈冲不由对关羽感叹说:“不料竟是蒙恬之墓。他本是大秦北疆柱国,拒匈奴十数载,为胡亥一令赐死,如今竟埋没此地,无人祭拜。人生之梦幻泡影,可见一般。” 于是几人为蒙恬的墓冢扯去荒草,准备整理一番,不料方才整理片刻,又发现丘冢泥壤间尽是甲胄铁片,在丘底又尽是刀剑的残柄,时不时可翻出刀剑的锈片,还有少许的干戈。 原来这古冢竟是用甲胄与刀剑堆成的,这片景象令陈冲一时间怅然无言,但他显然也对此地非常满意,他便对关羽说:“我们便在此处结庐授业。” 此夜他便在冢边点燃篝火,又为陈寔立下灵位,他看着星空下的两条河水各自留去,心有所感,才恍然想起蒙恬是中国的“笔祖”,他作为文人,一时牢骚难止,忍不住寻词摘句,勉强写成一首诗,填在蒙恬墓前: “秋草数离离,浊流墓道侵。笔毫填有尽,难写一片心。” wap. /94/94448/20930717.html 第十三章 在人境 说来也是玩笑,彭脱案这种往年的大案在雒阳没有流行几日,天子便兴致勃勃地去折腾他的阅兵大礼了。整座京师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又是调动各州精锐,又是修葺阅兵场地,连张燕和郭大都被要求挑送两百人进京。 此次阅兵规模之大,用费之奢,堪称八十年之最,连当年段颎收复凉州归来献俘时的场景也远为不及。 阅兵地点选在平乐观,天子下令新任司空刘弘在观前修筑一座大坛,大坛上立起十二层的华盖,高达十丈,供天子阅礼。而在大坛东北处又修建一处小坛,立起九层的华盖,高达九丈,供大将军何进阅礼。 天子亲自为自己挑选战甲马匹,还准备了两杆书有“无上将军”的黄旃。宫人都私传说:此次阅兵,不止是要显示大汉天威,还因有方士曾预言说,两宫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天子也准备以军中杀气来压制。 但这些与陈冲刘备都没关系。 陈冲不止结庐于蒙恬冢,见此地水草丰美,地形平缓,便于郭大相商在此地开拓土地,畜牧养马。郭大欣然派出数百百姓前往,旬日间在此地建立起一座小村,陈冲虽然隐居于深山中,却也身处人境,这让他颇觉怡然自乐。 他与关羽在村中总共立起三间草堂,一间用作休憩,一间用作蒙学,一间用作制药。村中人数亦有两百余人,可为一里,陈冲便将此地命名为三堂里。陈冲想的其实很多,他想如先前在东平军中一般,以新的学识教化人心,再以人改变人。他一直相信新的思想一直确立,旧的统治就失去了根基。 所以陈冲便委托彭脱等人在此地召集白波军中的识字之人,又索取白波治下的五县案牍来理清近况。结果令人失望,白波军麾下识字之人不多,案牍更是完全没有。 如今白波军内的财政情况说来非常简单:便是收获尽数上交归公,需要时便自行取用,全然是没有案牍记录。莫说各个渠帅对于自己库中有多少钱财不知所以,便是麾下有多少人都只能知晓大概。 库中有钱粮就用,没钱粮就去抢。白波军凭借着这种无组织状态也能坚持至今,陈冲真是难以踹度前任太守邢纪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这下只能完全从头再来了,什么计划都往后放,现在陈冲只有一个目的,先帮白波这群人重建制度。 军中但凡识字的都先被拉至村里,陈冲教他们如何登记造册,分门别类,以及学习简单的统计算术,被陈冲考察合格后,便组成一个小队,进入五县一一清点人口物资,而陈冲则在村中从零开始,继续教白波军中的一些青年人识字。 而刘备要面对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受彭脱案影响最大的乃是太原诸县的新任县令们,大部分人远道而来,本来想的是破财得名,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但如今在并州为官还有性命之危,这就令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众所周知,刘备本也是平灭黄巾的大将,这此等情形不得不防。 好在此时陈冲已经请郑玄开始为他等扬名市义,将他们全部架上了贼船,一旦辞官,此前做的义士姿态可谓是适得其反,不仅不能扬名,恐怕还会为天下清流所笑,加之刘备确实不是一名严苛的上官,他们便硬着头皮当了下去。 如今大半的太原居民都在西河就食,所以刘备也得空。他便隔三差五带着几名亲随便巡游诸县,既与属下们谈当今时局,也谈政务处理,只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刘备对小事都是以提点改过为主。如今能听意见的领导都不多了,何况是与你谈笑风生的?所以陈冲辞官引起的乱子勉勉强强被刘备渡过。 但辞官引起的反应不止是在太原郡内,于夫罗听闻陈冲辞官的消息后,也是喜上眉梢,当即催逼王侯即刻补齐贡赋,他派出一支千人骑兵,由新任大当户伊金霍率领一支千人骑兵至朔方大城处。 大城是贺赖部居城,名为大城,但那已是往事,大城年久失修,如今已不过是一片废墟,贺赖部沿废墟重建小寨,在名叫大城寨的小城里繁衍耕牧。 而此处地处大漠之南,水浅草稀,不利耕种,从而导致贺赖部人少部穷为匈奴诸部所共知,上缴贡赋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完成。贺赖骨都侯乌海便对索赋使者实话实说:当真无余财可贡。 乌海如实说,使者便也如实禀告给伊金霍。伊金霍也没有含糊,当即率领麾下骑兵径直冲入寨中。 贺赖部多年未见过阵仗,便是呼利拔叛乱,他们也因人少未曾参与,所以乌海也自认为不会为于夫罗所针对。不料当下伊金霍如此果断,部民尚未反应,骑军已经冲至寨内,把守住寨中的各个关口,直接闯入乌海的王帐,将其一举擒获。 擒获完乌海,部民们这才反应过来,以为这便是新单于的目的。贺赖骨都侯乌海在部民中威望颇高,于是不少部民试图包围骑军将士,并向单于的骑军抗议辱骂。 孰料伊金霍将乌海敲晕后拖出帐外,对士卒下令道:“贺赖部拒缴贡赋,意图反叛,如此行径,只是罪有应得罢了。单于有令,押送贺赖骨都侯至美稷正法,贺赖部民也一并押解至美稷贩卖为奴。” 此令下达下去,寨中一片鸦雀无声,随即便响起士卒掳掠的叫骂声,妇孺的哭喊声。胆敢反抗的部民不分男女被单于亲兵就地格杀,寨中不过乱了两个时辰,所有的部民便被尽数擒获。 等外出放牧的部民驱赶羊马归来时,愣然发现自己的家乡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皮货瓦罐翻到在地,沿路不时能看见残缺的尸体与涔涔的红血,大城本就是一座废墟,现如今,在旧有的废墟上又新添了一座废墟。 单于的骑军一来一往,所花时间不过五日。而贺赖部下场也正如大当户所言,贺赖乌海被干脆利索地斩首于城中,首级高挂在城门口。贺赖部部民则尽数被草绳系缚手颈,在美稷的人市中公然贩卖,男女老幼,孤寡婴孩,尽被草草地插上草标,如牲畜般在集市中排出二里的长队,无论是奴隶还是买家,全都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时值十月底,气温逐步降低,很多贺赖部部民还未来得及换上冬衣,经此乱事又褴褛衣衫,白日里瑟瑟发抖,夜中在墙角报团取暖,管理的当户甚至不愿为其点燃一团篝火,几日下来,饿死的人还未出现,人市里倒是多了不少僵尸。 如此灭族暴行,便是在匈奴数百年历史中也是极为罕见的。匈奴诸部无不赶到震恐惊怖。可新单于毫不收手,除去贺赖部之外,他还先后以同样理由,将三部以同样方式灭部,逼得诸部王侯莫不积极响应单于,没有钱财便贩卖部民,一定要缴齐贡赋。 一时间美稷的人市大为旺盛,冀州大族遭遇黄巾之乱,手下人力颇为空缺,听闻匈奴人价大为便宜,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壶关道上不是前往美稷的奴商,便是刚从美稷买奴归来的车队,狭隘的山道中奴隶们好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从并州流向冀州,如此景象当真是教人叹为观止。 但刘备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虽是护匈奴中郎将,可就职责来说,护匈奴中郎将只需考虑匈奴相关战事,无需也无法插足匈奴内部政局。他此时仍然只能按照原先陈冲的谋划进行,前往雁门与呼厨泉尝试交好,以呼厨泉为撬点,伺机撬动于夫罗的统治根基。 他们原定联络呼厨泉的理由便是协商如何对抗鲜卑。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刘备正思考如何与其联系,但自己的信还未写成,呼厨泉的求救信便已经送到了晋阳。 求救信的内容非常简单,也足以让刘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美稷的事宜往后推辞。 十一月初,东部鲜卑大人魁头率军包围马邑,三部皆不能当。 wap. /94/94448/20930719.html 第十四章 穷无计 如说当下大汉境内层出不穷的叛军里,谁对朝廷的威胁最大,那争论一定没有结果。但要说大汉境内哪支叛军的战斗力最强,那么结果毫无疑问,定然是鲜卑。 檀石槐崛起以来,尽据匈奴故地,又建立鲜卑法制,宾服境内所有部落首领,第一次真正统一鲜卑。随后起兵攻汉,檀石槐亲自领军的作战,无一败绩,尤其是在熹平六年的汉鲜决战,朝廷动用近四万的精锐骑兵,三路包抄鲜卑,而鲜卑也以三路正面对敌,竟然全军覆没,三路全败,引起朝廷上下一片恐慌。 以至于光和三年檀石槐东征高句丽,而陈冲刘备趁其不备偷袭弹汗山得手,不过俘虏千人而已,便被誉为汉对鲜卑的最大战果。 如今檀石槐虽然病死,鲜卑中无人服众,导致鲜卑国内各自为战争斗不休。但即使如此,鲜卑的势力也在一片混乱中不断向外扩张,将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融入华夏的血脉中为止。 檀石槐生前将鲜卑一分为三:右北平郡以东为东部鲜卑,右北平郡以西,上谷郡以东为中部鲜卑,上谷郡以西直至敦煌、乌孙为西部鲜卑。但七载过去,如今的鲜卑则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了。 继承檀石槐伟业的本当是其子和连。但和连为刘备陈冲所俘虏,只得由其侄魁头代为摄政,辅佐其孙骞曼。只是蹇曼年满十四之后便与魁头争权,两人相持不下,麾下各部趁机纷纷独立,魁头便也离开弹汗山,迁徙居城至平城,一边拉拢各部一边扩大势力。 今年大旱,鲜卑也多受影响,六月时鲜卑便已出现夏收不济、马瘦稞轻的景象。但并州年初的战事规模之大,令魁头也暗自心惊。如今他麾下势力不如檀石槐三分之一,反复衡量下,最终转而协助张纯劫掠幽燕,颇有收获。 只是最近从西河传来的消息却是令他疑惑,大战过后,羌渠之子于夫罗大获全胜继任为新任单于,但雁门防务却较之以往远为松懈,守军竟堪堪去年半数。 可考虑到陈冲刘备都驻守并州,也是熟知鲜卑战法的良将,魁头还是按下骚动,盘踞在平城迟迟不动。 时间来到十月,西河先是有商队听闻陈冲因涉案辞官的消息,随后又有买来的奴隶爆出匈奴诸部内部矛盾重重,等到派去的密探真正看见美稷城头的那些王侯头颅,魁头终于下定决心,当下率领三万大军南下,兵锋直指马邑。 马邑传闻是座天佑之城,始皇帝在时,派军队筑城于武周塞内抵御匈奴,只是每当城池将成之时,城池便多处崩塌。当地军士深为之气馁,这时有一匹青鬃野马在塞中反复周旋奔跑,自成一圈。当地父老颇为怪异,便按照马跑的蹄印规划城池,城池筑城后,果然不再崩塌,因此这座城池就被命名为马邑。 马邑身处大同盆地里,三面环山,西北是洪涛山,西南是管涔山,东南是恒山,南方一条浴水潺潺流向东北,经平城而后飞流直下,直至蓟县而汇入渤海。对已经控制了平城的魁头而言,只需要攻下马邑,其余的雁门诸城便被山峦所阻,可一一攻破。 如在往常,呼厨泉不敢说战胜魁头,但坚守城池等他抢掠一番后,魁头也只能悻悻然离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雁门三部为了凑齐贡赋,已刮空库皮,再无余粮,呼厨泉勉强度过今冬便已是不易,更如何与匈奴坚守大战? 在魁头尚未合围马邑之前,呼厨泉连忙派出两路使者,一路向于夫罗求援,一路向刘备求援,同时劝慰城中士卒道:“我已派使者求援,战前单于与我有诺,必派援军前来解围。” 实际上他心中也没底,于夫罗最近种种掠民为奴的暴行,令他也大为惶恐。而刘备名为护匈奴中郎将,实际上与他从无联系,纵使在龙山下围其近一月,但自己连对方是何模样都毫无所知,此刻呼厨泉看着城下骑兵茫茫,也徒然怅惘无语。 天下骑兵,鲜卑大马。檀石槐统一鲜卑后,大肆招揽幽并的汉人工匠,掳掠的汉人奴隶中为工匠者也赦为平民,集中于一处进行劳作,制造刀剑铠甲,耕具房屋。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尤其重视马铠,不仅是造出更加轻便牢固的马鞍,更造出了武装马匹全身的甲骑具装。 鲜卑人造出具装后,需挑出最上等的战马装备,而即使如此,具装沉重的重量也使战马难以长时间冲锋,每名具装骑便要配上两匹从马,平时马铠驮于从马上,作战时再装备于战马。只需寥寥数百骑,便能达到前军辟易的奇效。 自从鲜卑攻下乌孙,而凉州叛乱以来,并州马种便不如引入西域马种的鲜卑马。如今鲜卑又为此装备一种全新的骑兵,匈奴人也毫无办法,野战每每失利,只能龟缩城池之中,一退再退。 但呼厨泉已不能再退了,他完全能想象退出马邑后兄长的处置,他只能在这里坚守到死。 当然,城下的鲜卑大军并不会思考那么多。魁头将大营设置在洪涛山上,正可对城内的情况一览无余,而其弟步度根则堂而皇之地分兵万余南下,渡过浴水,驻扎在城池的西南角,即防止匈奴守军逃窜,也可防备不知身处何方的援军。 守城必守野,即使是匈奴人,这么多年下来呼厨泉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此次魁头来得太快太急,而城中不过有九千士卒,一旦出战不力便会即刻失守,他为安全起见,仍是按兵不动,只在城中升起烽烟,向武州、埒县、广武上县示意马邑危机。 浑白的烽烟滚滚如浪,看见的当然不止是三县的援军,城下的鲜卑人看得更清楚,魁头对部下笑道:“呼厨泉如此示弱,看来此次南征必有斩获。” 次日,三部首领领军汇合于累头山,合计有二万五千余人。呼衍王于勒都当仁不让被推举为统帅,他斟酌此时情形,分析说:“此时敌众我寡,不可浪战。唯有借助地利,节节抵抗,逼迫鲜卑撤军才能度过难关。” 所谓地利,便是太原盆地西侧的句注山、夏屋山两山。两山将广武与马邑相隔绝,于勒都欲依山袭扰鲜卑侧翼,又不与其决战,如若敌军欲决一死战,大军便退回山中,如若敌军穷追不舍,而山中马力又施展不开,正可在山中设伏歼灭。 但问题在于,想法很好,可魁头也不是庸众。小队袭扰营阵的消息传到魁头处,魁头正在山中与亲兵围猎射鹿。 他于山湖中发现四五匹小鹿,正在湖边汲水。见猎心喜,他正要招呼亲随从远处迂回堵住麋鹿的退路。合围尚未完成,信使恰好赶来传信。山林中叶草茂密,不利马匹施展,信使赶路心切,令马蹄频频发出沙沙的踏叶声,麋鹿闻声便四散而去,只能徒然令魁头叹气惋惜。 但他听闻消息后,惋惜之色顿消,发生兴奋之色,魁头即刻下山召集部下议事,将此消息通过全军。小帅侯莫陈苦陵问说:“既然匈奴人在山中袭扰我军,我军是否应当入山搜杀。” 魁头摇首否定,脸生哂笑之色说道:“为何要去搜杀?匈奴人已然胆怯了!如此作为,分明是不敢于我军会战。你告诉步度根,浴水南岸再多增哨兵,防止匈奴人袭营便可。如我所料不差,他等定然不敢出山作战。” 说到这里,他闭嘴不言,但余下的话所有将领都明白:雁门匈奴的主帅乃是右贤王呼厨泉,如今呼厨泉被困孤城,能眼看于勒都率领主力游离在外,不战而退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步度根虽然被于勒都接连袭扰,但依然是安坐如山,士卒们依旧昼挖壁垒,夜作营墙,匈奴骑兵的袭扰的效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呼厨泉在城上看了四日,在第五日终于是按捺不住。马邑城中再次升起熊熊烽烟,不过此时烽烟不再是滚滚白浪,而是掺杂着灰黄的色彩,这是召集军队会战的信号。 魁头看到狼烟,不禁大笑道:“匈奴小儿技穷矣!” wap. /94/94448/20930720.html 第十五章 铁甲马 于勒都自然不愿硬攻步度根,只是战场之上,他并非真正主帅,而如今主帅的狼烟一直上升到天野,全军将士都收于眼底,如此明显的军令于勒都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而他其实也清楚,呼厨泉不会不顾大局,城中的情形大概也确实不容乐观,但如今援军未至,如何让于勒都以弱胜强? 呼厨泉并不会告诉他。 是夜,呼衍于勒都在山林中燃起火焰,大火如浪潮般在荒山里卷起层层火海,燃烧的树炬在黑夜中犹如赤色的炭石,在熠熠闪烁着光芒,无论马邑城上还是城下,皆被这熊熊火光所吸引。 于勒都则命令军中全部熄灭火把,调转方向,从西北方靠近浴水,绕了一个大圈,从步度根南侧绕到了他的西侧,随即沿着浴水一路西行,月光下粼粼的波光指引着他们奔向敌营。 等到距离步度根营寨三里处,远远能看见营中摇曳的火光,于勒都传令全军骤然点亮火把,随后他振奋士气,在战前进行演说道:“如今敌军身处浴水两岸,南岸不过万余,而此前我军数扰敌于南,今夜袭于西,敌军必然不备!胜机好似鹰鹞,不中则无影耳,诸君当随我速战速决!此战若胜,鲜卑师老无功,必然北还!” 他高呼道:“万胜!”诸将士也齐呼道:“万胜!” 当下全军提速,于勒都作为主帅鞭马奔驰一马当先,大军如同一条铁流涌入步度根营中,众人高举着斫刀,拉满了弓弦,只等着鲜卑人出现在眼前,将这满腔杀意化作一地鲜血与冷嚎。 但匈奴人扑了个空,营寨固然灯火通明,但大军杀入后却发现空无一人,刀与剑都无处砍杀,只有茫然地面面相觑。 呼衍于勒都驾马停下,他下马进入一座营帐,焦躁地打量着帐内的布置。帐内几张胡床收拾地井井有条,兵戈架上也空无一物,看到这里,于勒都如何还不明白敌人已经看穿自己布置。 鲜卑人的布置会止于避战吗?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出帐重新上马,命亲族传令下去:“撤军,撤回广武!”呼衍于勒都显然顾不上呼厨泉安危,此刻他不再撤军,恐怕城外这两万余将士都有性命之危。 但战场上一旦踏错一步,很多时候便来不及改正。入营打乱了匈奴人的阵型,将二万人拉成了一条毗邻浴水的长蛇,而于勒都此时要做的,便是将这条蛇盘起身躯,向东南方快速撤军。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在匈奴人的一片喧哗中,浴水北岸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摄人心魄的马蹄声,那正是鲜卑人的大军。 鲜卑人的出现令形势更加紊乱,军中不少当户喝道:“敌军在北岸,我军在南岸!”,这才勉强令士卒们收敛情绪,但这仅仅维持了一小段时间。在南岸匈奴人讶异的眼神中,前阵的鲜卑骑士与马匹浑身铁甲,竟然踏入浴水之中。 如今正是枯水期,水深不及马腹。鲜卑大马们嘶鸣着冲上南岸的河床,在月光下铁甲发生噌噌的摩擦声,在匈奴人听来,好似刀刃与刀石之间的磋磨之声。 领头的乃是鲜卑新起的勇士树洛于齐光,他第一个杀入匈奴军阵中,手持长戟接连捅杀三名匈奴士卒,戟刃上卷着淋淋的血肠,他再发出如山魈般的怪啸,在匈奴人眼中当真如恶鬼一般可怖。 随他一并过河的甲骑也随之赶上,并驾齐驱结成方阵,甲骑的速度并不快,逊色于无甲骑,但仍比步卒要强。如今匈奴人阵线长而薄,指挥极为不利,甲骑只以这种速度,就如一把坚硬的钝刀,一刀插入匈奴大军的腰腹,并不锐利却无可阻挡,一往无前地打断长蛇的脊骨。 匈奴军队被分为两截,当于悦情知此刻已到了最危机的时刻,他呼唤亲随,大声道:“死战者生,怯战者死,匈奴勇士,怎能背身觅死?”数百人为他的勇气所激,便又调转马头,一齐踏马冲入浴水中。 冬天的浴水寒冷彻骨,几乎令他打了一个寒颤。但他握紧长矛,领着亲兵迎着鲜卑人的弓矢冲击鲜卑人的侧翼。他们接连刺穿几匹马的脖颈,那些鲜卑骑士跌落水中,后队的马蹄便径直踩在身上,死者的痛呼被淹没在河水中,只有黑红的血液在水面汇聚。 这一度阻挠了鲜卑人涉水的速度,魁头见状不由笑道:“不意匈奴人中仍有勇士,族中可有人愿与其斗勇?”宿六斤黑跶上前说道:“我愿为之!”说罢,也不等魁头下令,他便戴好兜鍪上马前去。 宿六斤黑跶乘的是黑背马,名作勒夜骐,通体黑毛,在黑夜里如同乘空而行。他手持的是七尺长刀,在月光下仿佛一身瑞雪,他乘马入水,水花四溅,水珠滴在锋刃,光芒在其中萦绕,长刀又不似雪,而似一团燃烧的白炎。 当于悦看他远来,当即大喝用劲,甩开几名正与他缠斗的鲜卑骑士。又扔下手中长矛,从随从手里提出一把铁制钩镶与一柄长戟。钩镶形似盾牌,可上下各镶有铁钩,即可用作防御,也可横持杀敌。 他两手并持,打算用钩镶挡住长刀,再用长戟刺死敌手。宿六斤黑跶却面色坦然,只加快马速,在浴水中,两人相撞一处。 宿六斤黑跶出刀,当于悦出钩镶,两者在碰撞间闪烁出迷人的光华。当于悦确实挡住了这一刀,但他吃力之下,几乎无法夹稳马腹。宿六斤黑跶用刀刃顺着钩镶的长钩,将当于悦压在马背上,不能动弹分毫。 随后他刀挑钩间,一股巨力将当于悦从马上挑到空中,还未掉落水中,宿六斤黑跶劈刀入水,这名匈奴骨都侯便被分为两截,血液从偌大的创口中喷发在半空,又淅淅沥沥地落入浴水中,宿六斤黑跶的甲胄上斑斑点点,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当于悦的死宣告匈奴人的垂死挣扎完全失败。南岸的大军几乎完全丧胆,于勒都见状自知败局已定,勉强收拢了三四千人,便不再留念战场,飞速向东南方撤去。 新任骨都侯须卜师子远不如须卜车酉,既不敢继续迎战,也不知收拢队伍,只自顾自调转方向,带领几名亲随下意识逃向恒山,剩下的匈奴主力也便随着他一起南逃。 等到他须卜师子意识到南方是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脉时,魁头已经率领鲜卑骑兵追逐在后,封死了匈奴人其余的退路,接下来的选择便是,要么逃入正燃烧的恒山中,要么掉头迎战。 但这种情况下迎战实际已无可能,好在须卜师子知道一条山溪,他便用麻布沾了溪水包住面孔,沿着山溪一路穿越恒山,而大部分的匈奴部众便在恒留山西面被杀尽了。 从于勒都发起进攻,到魁头追逐匈奴军队直至恒山,一直从天黑战到日落,遍地的鲜血也无法扑灭燃烧的林火,魁头驻马恒山山脚,抬首看见密密麻麻的焦尸,不由得对麾下诸将说道:“今日之胜实无足道,全赖佛狸自入刃前。” 随即掩鼻离去,下令将山中匈奴尸首尽数焚毁。此时恰有一亲族从林中拖出几头烤炙成熟的麋鹿,魁头欣喜说:“洪涛失鹿,恒山得之,岂非天意?” 呼厨泉于城中眼见得于勒都败北,却也无能为力,魁头城外仅留有五千士卒,尽数堵截于南门,呼厨泉出城两战而退,皆不能有所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于勒都前来又远去。他几乎绝望了,如此情形,几乎便是十死无生了。 余晖下,他又看见西南方远远醒来一支绛色的漫长行伍,他远望还以为是得胜归来的鲜卑军队,但再等少许,方才看清昏暗天幕下,最前方的旗帜飘扬着云纹,云纹前绣有一只御风的飞虎。 那旗帜他在龙山下多次见过,正是刘备的云纹伏虎旗。 刘备在路上已经走得烦了。如今东平军仍没恢复人人配马的局面,只有车营勉强完成了重建。而太原至雁门的路途上,尽是蜿蜒狭窄的陡峻山路,他几乎是日夜兼程,却还是比预想中晚到了一日。 终于见到马邑城,但城前出乎意料,没有什么鲜卑大军,只有五千敌军扼守在马邑城南,堵住了他入城的道路。 张飞策马上前至刘备身侧,豪言说道:“这些年尽杀些蟊贼小寇,还得杀这些鲜卑狗,才显得出我老张威风。” wap. /94/94448/20930722.html 第十六章 退不战 张飞的请战言语虽慷慨,但鲜卑人虽然勇猛,却也不是硬碰硬的白痴,看见汉军援兵赶来,这五千人当即向北撤离。而刘备麾下骑兵稀缺,步卒又追赶不上,只能放弃追击,带着汉军进入马邑。 进入马邑,刘备见到呼厨泉的第一句话便是:“点齐兵马早日休息,明日一早便与我出城决战。” 呼厨泉仍为于勒都惨败的情形所震慑,为此不愿出战,婉拒说道:“将军何其谬也。鲜卑势众,我部众少,虽有将军相助,倘若出城决战,魁头携胜而归,我军新败,士气低沮,决战如何能胜?” 呼厨泉此念实属正常,此次前来,刘备除去东平七千旧部外,又带有六千原太原郡兵,在难民中招募部众约有八千人,合计约有两万有余,尚不若于勒都军数。 而魁头麾下约有五万余众,人均配马,来去如风,自从汉匈百年战争以来,骑兵从来便是战场的主角,如今鲜卑骑兵为天下之最,方才每战必胜。 如今刘备麾下配马不过五千余匹,尚有不少驽马,远不能与鲜卑马相提并论。在呼厨泉看来,如此情况下,如何能与鲜卑骑兵决战? 刘备倒也不多劝说呼厨泉,只是径直问道:“敢问右贤王,城中存粮可守几日?” 呼厨泉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刘备远道而来,诚意昭昭,最终还是据实相告说:“可足城中九千士卒食用两月有余。” 刘备又问说:“单于可有派遣援兵?”呼厨泉一时谔谔,刘备便趁热打铁,劝诫其说:“右贤王粮食不足久战,除某之外亦无援军,如若今日不战,岁后也不得不战。刘某亦非好战之人,然需知置于死地而得生,存求活者不得侥幸。男儿岂能惧危行?当为戎马付此生。右贤王且不可犹疑!” 呼厨泉眼睑低垂,沉默片刻又来回徘徊,待两刻后他站定,呼厨泉最终向刘备拜服,取出专属右贤王的鹿纹金带,献给刘备说:“那小王生死,便系于将军一身了。” 刘备将金带递还给呼厨泉,正色道:“大汉与匈奴,本就是舅甥之国,刘某身为护匈奴中郎将,带军相助本就是职责所在,右贤王以为刘某为何人?无论大王赠不赠这条腰带,备都带兵亲至!大王如要相谢,不如今夜犒赏三军,主帅以恩,将士用命,明日纵无大胜,亦不至败!” 呼厨泉闻言大为感动,将刘备奉为上宾,取出珍馐如葡萄石榴,佳肴如熊掌野彘设宴款待,又令属下打开米仓,广做麦饭肉食为汉军接风,他本欲再请刘备品尝美酒,只是刘备拒绝道:“明日大战,饱食即可,饮酒恐怕误事。” 次日卯时一刻,城中将士俱已食饱喝足,休憩完毕。冬日的天幕尚未明朗,刘备与呼厨泉带军出城,五千鲜卑骑兵在城外虎视眈眈,但考虑再三,也只能坐视其行至浴水间。 等魁头率大军回返,行至原先营寨处时,正见刘备令张飞领三千车兵涉过浴水,占领住南岸的一处小丘,而汉军大部分仍然位于浴水北岸,北岸的拓跋邻派出信使过来说,马邑中的军队已经倾城而出。 “那是刘备的云纹飞虎旗。”魁头眯眼打量完,对麾下各小帅说道:“我本以为陈冲辞官后,刘备亦会偃旗息鼓知难而退,不料今日还能再于此地相会。大军陈北岸,先锋上南丘,如此作态,乃是向我军邀战啊。” 魁头便问道:“他欲于此地于我一决雌雄,不知你等作何想法?” 鲜卑诸帅众说纷纭:此前树洛于齐光与宿六斤黑跶战中立功,志得意满,当下挥刀高喝主动请战,侯莫陈苦陵与乙弗单虏未及立功,心中不忿,亦是蘸血涂面求为先锋。魁头沉默不语,又转而问其弟步度根道:“你觉得如何?” 步度根不过二十余岁,与刘备陈冲仿佛年龄,他与其余诸将相比,身形较为淡薄,可他处事公正,善团结众人,智名广闻于三部。魁头膝下无子,便把步度根当做继承人,对他寄予厚望。 步度根不理会其余几名小帅的积极请战,自顾自说道:“我方才估量汉军,数量不过三万,堪堪及我军二一,如今却列阵于浴水,主动与我军请战,可见刘备必有后手,我等不如先派散骑一试,而后再定是战是退。” 侯莫陈苦陵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尊重步度根,便问道:“如今我等大胜而回,敌军此时士气定然跌至底谷,试战是否会伤及士气?” 步度根摇首否决,乘马至众人前方说道:“如今我军固然大胜,但匈奴也无退路可言,如今于夫罗内虐在后,而我等逼杀在前,马邑匈奴心怀悲愤,与我等背水而战,纵然我军得胜,定然也多有损失。汉人常说穷寇勿追,便是此理。” “且此阵怪异非常,我军贸然相击,不知深浅,倘若决战失败,战时还能后悔吗?刘备并非于勒都,不得不再三小心。” 魁头颔首称赞说:“度根不愧我家千里驹。”显然他决心已定,转而对树洛于齐光道:“齐光,你带两百甲骑,环视汉军南岸之阵。”又对侯莫陈苦陵说道:“苦陵,你带两千轻骑,在齐光之后为其掩护,如汉军有变,你便上前接应齐光。” 两将领命,树洛于齐光率两百甲骑自军中出,自正南方踏马奔向汉军的南阵。汉军南阵列在一处小丘,身后便是浴水,浴水之后便是一条长阵。 齐光先望向长阵,长阵布置一如往常。步卒手持长戟位于浴水河岸,防止骑兵冲阵,而在射手则位于中阵,唯独不见骑兵何处。 想到这里,齐光再率队缓视南阵。南阵位于小丘上,居高临下,丘上面积约有六十来丈方圆,可容纳两千余人,但齐光却不知丘上布阵如何。 张飞在依据地形,背水绕丘,用营车列出一道半圆,这些车营与别处不同,车厢皆是用两尺厚的枣木制成,坚硬且耐用,且车厢高有丈余,将丘内兵阵布置尽数隐藏。 齐光此时本欲撤回,但他转念想到,未知南阵如何布置,岂能回去复命?便又带队驻足阵前,对阵中叫嚣道:“汉儿敢做死战状,如何在我面前做枝头雀?” 张飞听闻后骑马披甲,从车阵中走出,但对树洛于齐光笑道:“鲜卑狗也敢在我面前狂吠,你可敢只身与我一战?” 眼见张飞雄壮如山,一身横肉,比齐光还有高上半头,但齐光却欣然应战。虽说魁头下令齐光率队试战,但鲜卑骑士闻名天下,自有一番胜负之心。 齐光心想,若是能杀退此人,汉军南阵必有动作,于是他提起随从携带的长柯巨斧,策马前去与张飞相杀。 张飞平常步战用斫刀对敌,此时马战,便换成精铁打造的蛇矛。两人马力相当,兵器正好撞在一处,一击之间没有高低。但两人分离之时,张飞横置矛柄,蛇矛有丈八之长,这一刻他借力击矛,用矛身打在齐光背部。 齐光反应不及,硬吃了这一击,虽有铁甲护身,但仍觉背脊剧痛,犹如火烧一般,而胸中又涌起一阵甜意,令他险些呕吐,差点握不住兵器。 一击之下,齐光便知不能久战,他便俯低身躯,趴在马上,不与张飞再战,便绕圈回到甲骑队中。身后传来张飞如浪涛般的嘲笑声,令他的武士之心备感屈辱。 勉力再三,树洛于齐光率队回到大军中。魁头知他吃了苦头,便赶忙招来巫医为他观看伤情。解甲后巫师但见齐光背上一条红痕,搬着点点红斑,巫师便沿着红斑切出一条浅浅的切口,紫色的淤血自切口中纷纷冒出。 齐光长舒一口气,随即便昏昏沉沉睡去,显然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战了。 听闻随行的甲骑讲述汉军的布阵后,魁头思虑再三,对其余小帅说道:“我等撤军。” 未等众人反对,他解释说道:“如今汉军布阵事有蹊跷,不可浪战。而昨日以来,我军已杀获万余匈奴,于夫罗鼠目寸光,定然挑起内斗,而置马邑于不顾。我等只需身处平城而等佳报,雁门一郡,必早晚为我所得。”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刘备的云纹飞虎旗,他抽刀指旗,而后笑道:“至于刘备,我已有良策,如今张纯劫掠幽冀,围困公孙,大汉朝廷当如何作为?无非是抽调援军罢了,我等正可从中谋划,则刘备大败之日不远!” 此日,在汉军众目睽睽下,鲜卑五万大军只是与南阵稍一接触,便转头离开,踏上返回平城的道路。 刘备本欲追击,但缺少马匹,终究只能放弃,眼望鲜卑旗帜在天迹里渐渐模糊。张飞转头对刘备遗憾道:“可惜!可惜!大哥,竟没让鲜卑狗见识见识却月阵。” 刘备心中却升起警觉,鲜卑这次不战而退,威胁远胜过与其决战,但他心中还有另一件事急着去做。 他转首问呼厨泉道:“大王视单于如何?” wap. /94/94448/20930724.html 第十七章 夜探客 乍闻刘备言语,呼厨泉面色如常,却不禁夹紧马腹,令座下马匹连连嘶鸣,待到鲜卑人尽数离去后,他不答刘备话语,只是回顾说道:“今日鲜卑来而又去,看似无功,实则我麾下三部损失殆尽,将军,形势艰难啊!正当禀告单于,商议后续才是。” 及此,他便闭口不言,自驾马随大军一齐返回城中,麾下当户且渠亦是一言不发,令刘备颇感奇怪,但他言语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便决心再稍作等待,看呼厨泉如何反应。 是夜,刘备在屋中读《东观汉记》,与简雍辩史到子时。忽有亲卫上前,言说门前有生人拜访。此人身着黑袍,头戴广笠,笠下还蒙有黑纱遮挡,行迹殊为可疑。此人也不阐明身份,只说有要事要与刘备相商。 刘备心中了然,便放下经书亲自出迎。那人入得门来,方才摘下纱笠,却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对刘备行礼,而后自我介绍说:“在下载啬,乃右贤王二子,父王深夜派我叨扰将军,实在惶恐。” 刘备不料呼厨泉竟会派出亲子来与自己接洽,一时间与简雍面面相觑,他便从屋中抽出一匹绢锦,对载啬笑说:“我出来时走得仓促,不意在军中能遇见贤侄。一时间也竟无物好相送,这匹绢帛全当做心意。” 载啬正色推辞,将绢锦礽置于地下,仰视刘备,正色说:“将军与父王战场相识,向无交往,小侄说得不客气些,父王能够苟活今日,不止是今日将军远来相救,更是此前将军宽宏大量,不计龙山之厄。 大义相交,何须区区帛布?将军今日相商之事,又事关属国安宁。小侄既然深夜前来,定然是父王相托,将军勿要多虑,小侄言而必行!何况平白一匹绢锦,小侄收下则引人注意,还是说将军今夜之事,可入于众耳?” 这番话载啬说得不徐不急,井井有条,令刘备对他刮目相看。刘备收回绢锦,整顿衣冠,对载啬还礼说:“贤侄此言甚是,是我倨傲了。只是刘备实是不知,为何今日右贤王谨言如此,到底有何顾虑?” 载啬闻言不由苦笑,他摩挲手中广笠,叹道:“父王年初入须卜单于军中,实是犯下大错。而如今伯父继位,心胸非比将军,对父王百般提防,父王自蹈险地,他依旧放心不下,于军中安插耳目,便是我部且渠也是伯父任命,事关生死,安能不再三小心呢?” 听到此处,刘备也只能太息,他感慨道:“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他者?”。 刘备由是邀请载啬入席,对他坦露计划说:“我寻右贤王仅有一事,当今单于继位以来,我与陈太守本以为边患平息,能还并州诸郡属国安宁。不料于夫罗施政轻佻,上恶王侯,下虐部民。而昨日之败,也实是单于召回边军,又克扣粮草索逼贡赋的缘故。” “匈奴乃是大汉藩属,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亦当为匈奴百姓谋存福祉。西河太守陈冲,本我结义兄弟,多次劝谏单于却收效甚微。他辞官前,曾与我言,右贤王多年为国戍边,又是羌渠单于嫡子,深得匈奴众心,如若与其共谋平乱,则大事可成。” 刘备对载啬灼灼问道:“不知右贤王可有意乎?” 载啬来前已与呼厨泉反复相商,对此谈话准备已久,但仍是难掩兴奋之情,他抓紧袍服险些用指甲拉出一截划痕,语气倒是平稳如常:“伯父克平叛乱,因大统继承单于之位,如今虽施政有缺,但麾下之众多达三十余,南有白波引为支援,将军虽有大义,只是杀敌还需斫刀。是为生死之事,当慎之又慎。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刘备摇首拒道:“何须斫刀?”他抽出腰间佩剑,起身说道:“如今于夫罗抄族为奴,灭门取赋,施政恶于桀纣,苛民远胜暴秦,即使我等坐视,他又能做几年单于?如今其所依赖的,不过是财货钱粮,又如何能够服众?我等只需派一死士,刺其于王庭,随后右贤王入主美稷,则大事可成!” 说到此处,他又不禁愤愤然挥剑道:“若非于夫罗深忌我等,我当手持此剑身杀此贼!” 载啬不知还能如此作为,细细思来,却又不无道理,他低首沉思少许,便回答说:“此计确是好计,只是刺杀之事,需得有理由接近伯父才是。王庭之内除去伯父外,无人能携刀,而伯父外出,必定有数十精骑护卫,实是难以得手。” 刘备想起陈冲所言,于夫罗喜好宝物财货,可以以献宝之名令刺客怀利刃刺杀于夫罗。只是如今他哪有什么宝物?最值钱的便是天子于年前御赐的中兴剑,只是此乃御剑,刘备如何也不敢献出。 载啬听说后也颇感无奈,呼厨泉此前倒并非没有收藏刀剑。战士常年厮杀疆场,谁不想多几把利器防身?只是先前为讨好兄长,呼厨泉倾尽所有,如今也无能无力了。 刘备想起自己麾下的各县县令,无不是名族子弟,想必不缺收藏。便准备先回太原,从长计议。 但此时载啬却另生一计,对刘备详说:每年的十月月底十一月月初,于夫罗都要率众前去五原郡围猎,西河与五原之间有大漠相隔,想要北上五原,唯有两条路。 一条是经曼柏城北上至咸阳。但今年来连年大旱,此道水草干涸,已便得难以通行,且鹿兔彘虎等猎物也因此而罕见,是故于夫罗绝不会从此北上。 而另一条路则是再西行三十余里,经虎泽而至临沃。虎泽地如其名,因大漠南北唯有此泽,所以此地多有伏虎啸风,黄斑往来,近年来被匈奴鲜卑在此游猎少了一些,其余野物如狐貂之类反而多了起来,实是围猎的好去处。 所以于夫罗北上定然经过此地,而泽边多有芦苇丛,只需派一刺客,手持弓弩隐于芦苇之中,待其经过泽边,便可一箭将其毙命,大事亦是可成。 刘备犹疑说:“此计有可行之处,只是埋伏水泽之中,定力需如老龟;一箭杀王,眼力当如苍鹰;如若不成,必然要引起大祸,所以为人还要有如铁般的意志。如此奇人,当何处去寻?燕太子以美人遇手求得荆轲奇士,仍使秦王逃出生天。难!难!” 心念于此,他在室中嗟叹。但载啬却笃定说道:“将军不必担忧,我部自有奇士,待父王准备好后,我再告知将军,事成之际,将军勿要忘今夜承诺才是。” 见载啬言之凿凿,刘备又钦佩载啬深夜独探的胆气,便许诺说:“如果你等定下人选,便遣使到晋阳告知于我,刘某参详后事先做相应准备,即使事不成,也不至于有杀身大祸。” 载啬闻言欣然应是,当下又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从夜幕中摸墙匆匆离去。 次日,刘备带部下再次拜见呼厨泉,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便如往常般讨论战后事宜。 惨败过后,匈奴兵力已经不足于戍守四城,但马邑广武又决不能放弃,刘备便将一万军队置于埒县,而武州则暂且放松。说来也荒谬,于勒都南岸一战死伤过万,倒因此少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口,也不用担心什么粮食问题了,更值得担忧的是,下次鲜卑南侵,雁门防线真的还能守住吗? 所有人心中都有明确的答案。 于夫罗得知雁门的消息后,既不责罚也不鼓励,只是传信问道:右贤王是否愿返回美稷? 呼厨泉自然是不敢,他只能让载啬赶紧寻觅执行计划的人士。载啬早有腹案,他说服呼厨泉拿出部中仅剩的百金,西行前往中陵。 中陵与马邑不过四五十里路程,位处定襄郡中。定襄郡原本大半是须卜部牧地,只是车酉授首以后,须卜部举族迁往武州,中陵也为新单于所直辖,成为定襄郡最大的奴市。 只是载啬来此不是买卖奴隶的。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城郊一处荒废的村墟,打量四周见无人跟踪,方才入得一小宅,跳入宅院中的枯井之中。 在井底侧壁有一块木板,载啬搬开木板,显出一条仅容人弯腰进入的小道来。他钻进小道,再把木板阖上,再沿着小道往尽头走去。 小道内充斥着泥土与尘埃的腥味,这让他不禁以手捂鼻,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的回声瞬时填满了地道,直往最深处传去。 “咯吱”一声,在尽头处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尽头透出一点油火的光亮与一名男子的身影,他的影子从尽头一直延伸到载啬面前。 “是谁?”那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金铁之声。 “是我。”载啬松开捂口的手,自信满满地对门前的男子说道:“斡竿尺,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wap. /94/94448/20930726.html 第十八章 有遗孤 居住在这井中地穴里的男子名叫须卜斡竿尺,乃是须卜车酉的族弟。 四月陈冲与于夫罗兵分两路,陈冲攻打上郡,于夫罗攻打定襄郡。而当时须卜斡竿尺正在中陵,组织剩下的族人日夜打制弓矢兵器,不料休屠王呼利拔败逃得如此之快,刚有族人得知消息,傍晚于夫罗的大军便紧随而至。 左贤王大军入城,不抢夺财物,亦不掠杀部民。只派士兵在城中来回公告,说族中谁家若有人参加叛乱,当随军前往太原劝说叛军归降,除去须卜车酉等首恶外且渠以下既往不咎,战后朝廷也将免除军役,不予惩戒。 如此表态,于夫罗又有左贤王大义之名,定襄诸部再无抵抗之心,于夫罗得以顺利接收定襄,并将须卜车酉一家一网打尽。 当时斡竿尺在城外试图率众抵抗,但寡不敌众,可谓一触即溃,他在部众间装死逃出生天,匈奴此时也无意斩首请功,便让他逃过一劫。但他此后无路可去,想到族兄与右贤王交好,便只身逃往马邑。 载啬对他到来大惊失色,分析事态说:“伯父性格偏激且贪财好色,智术平平而已,实非人君之选。如今能出此奇计,定然是西河陈冲的谋略。此计一出,单于人心尽失,太原之事怕是必败了。” 事后果如载啬之言,匈奴叛军不战而溃,须卜车酉三族被夷灭,只有斡竿尺因为载啬藏匿的缘故才得以幸免。只是新单于又在马邑城增设耳目,载啬不得已将斡竿尺送回到此处地穴中,另雇有一哑奴每日为斡竿尺服侍饮食。 如今两人一别数月,载啬再见斡竿尺,已经几乎认不住他来了。 原先的斡竿尺本是须卜部出名的勇士,常年在漠北射狼猎虎,一身肌腱在日光下,彷如黑铁一般,被族人称为铁铸武士。 几月过去,斡竿尺待在这枯井洞穴里,整日不见日光,唯有洞中东隅一角从山壁上透出些许余晖。待载啬再见他时,他的肤色已苍白如黄玉,往日如山般的身材如今削瘦如孤松,唯有一双眼睛越发锐利,瞳孔在黑暗中释放出燃烧般的光芒。 载啬与他说完近况与刺杀于夫罗的计划,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思量一翻才缓缓说道:“你的计划并不周全。” 此言一出,便已是应下刺杀的意思,载啬大喜过望,笑道:“正要与你商议。” 载啬选择斡竿尺做刺杀之人,便是因为他不仅眼力与气力皆是上乘,更因他做事周密,每次行事前都要进行细致入微的筹划。 每年于夫罗率人游猎,他都跟随须卜车酉参与其中,虎泽的地形他已印入脑内,他便与载啬询问今岁于夫罗游猎的时间,计算潜伏的射杀距离与逃跑路线。 在虎泽的东角有一处木桥,木桥极窄,仅容匹马通过,桥上行动迟缓,转马困难,乃是最佳的射杀位置。而且木桥南侧数十丈皆是芦苇,不仅能够藏人,便是马儿也能藏下,这就为逃跑也提供了极大便利。 斡竿尺与载啬讨论后,便决定提前一夜至虎泽,潜伏到清晨,等到于夫罗一行人上桥,他在南侧芦苇丛中放箭,这样射杀的成功几率最高。 至于箭,他也精心准备。今日来天气渐冷,于夫罗定然穿上冬装,头戴皮帽,身披皮裘,里面不大会批重铠,但必然会有一层厚牛皮护住胸腹部,以防止猎虎时为其爪牙所伤。 如果距离足够近,用铲子箭头或者重箭头最佳。一箭射中,势必造成碎骨且重创内部脏器,一旦中箭,极难救治。只是如此刺杀射手的距离不可能太近,且箭头过重极易箭心失准。 于是改用尖头雁羽的穿甲箭,箭头带有极小的倒刺。斡竿尺在箭头再淋上蛇毒,一旦射入,想要再拔出来可就难了,于夫罗即使不会当场毙命,也不会撑过三日。 只是斡竿尺在洞穴中休养过久,已不能如以前般再开三石弓。好在载啬已为他考虑过,从河北黑市里花重金买来两张百步弩机,与幼童一般大小,斡竿尺出门试射几次,确实是百步之内,每发必中。 除此之外,斡竿尺还需一名帮手,装备行囊太多,需得有人照应,才能将刺杀干得又快又稳。对于人选,载啬自然也早有准备,他此前学习汉学,效仿战国四公子阴养死士,有数十名来自冀州的侠客,其中一人名叫赵卢,武艺最佳。载啬答应只要事成,便赠他五十金,即使不成,也会一直赡养他的妻儿。 准备至此,载啬已觉计划无可挑剔,便让斡竿尺与赵卢继续在中陵密室中等待消息,而他则准备如约通知刘备,以商议接应之事。 他一路跋涉再至晋阳,进入太守府前求见刘备,结果却撞了个空。 主簿简雍告诉他:中郎将公孙瓒五月在孤竹城大破叛贼张纯,张纯一时不敌,东路断绝只能反向西遁,结果公孙瓒追得太快,反在白檀山被张纯围困,距今已有百余日。 朝廷得到消息后,便立即下令刘备,让他领兵前去解围。刘备与公孙瓒同在卢植门下读书,既是好友,也是同窗,援救本就义不容辞。当即便准备战事,已于前日带兵出征,要等他归来,最早也要十二月了。 十二月,于夫罗都已游猎归来,要想再遇到此等良机,便要等到明年。简雍看出他心中忧虑,便劝诫说:“大事不可强求,既然不能得手,便不如虎伏浅草,静待风息。” 载啬无奈,只能再回马邑,向呼厨泉通晓此事。 呼厨泉听闻后也颇为懊恼,载啬问道:“若无刘将军为援,此事父王可还愿为?” 呼厨泉沉思片刻,他转向扫视自己的居房,又想起被卖为奴隶的几大部族,闭上眼,想起的便是呼利拔一身淋漓的鲜血,皮肉好似被刮除鱼鳞的死鱼,偏偏他被割除了舌头堵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脖颈横生一股寒意,呼厨泉转身对幼子说道:“事已至此,即使没有外援,也当尽力为之,横竖不过生死,男儿死则死耳!” 载啬当即返回中陵,对须卜斡竿尺与赵卢二人说:“诸事便拜托诸位了。” 呼衍于勒都此前告知载啬,于夫罗今年已遣使邀请诸王北上游猎,时间定在十一月初六。而刺客出发的日子也就随之定下。 确定好日期后,须卜斡竿尺定下心,每日在密室中冥想揣摩行刺细节。而赵卢则整日珍馐美酒,狎妓狂欢,满足于世俗的享乐之中。 临行前正指深夜。须卜斡竿尺用黑布裹住头,有用青帛裹住面孔,只露出双眼。他身穿束身戎服,外衬羊皮,又戴了一条带有玛瑙的项链,将玛瑙藏在私服内。那项链载啬识得,那是他妻子的饰品。 赵卢也用布巾裹面,他将两张百步弩机搬上马匹,用帛布包裹完后,又拿了一把斫刀插入帛布里,还身上背着张牛角弓,与十来根弓矢,而用于刺杀的倒刺弓矢则藏在斡竿尺背负的包裹里。 埋伏自然不可能生活,两人便只带了水囊和干粮,火石火绒都被扔下。 将走之前,载啬又递给他两人一人一柄短刀,他说:“此去凶险,万一不成被捉了活口,将遗患无穷,如不想伤及无辜,还请各位自己定夺,这两把刀便送予两位贴身自用吧!” 斡竿尺接过刀,缓缓说道:“放心,我这一去,不是于夫罗死,便是我死,不会给右贤王添麻烦的。” 他又说道:“自从年初大变后,我在枯井中枯坐数月,朝夕坐于篝火之间,早已感悟,此生我已没有牵挂,只有族名有辱,大仇未报,还不敢死去而已。现在我与你一夕别去,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见了,多谢右贤王这些时日为我操劳。” 出井时,待斡竿尺先出,赵卢走在后面,偷偷问载啬说:“此人口气好大,只是我不知他手段到底如何?” 载啬安慰他说:“绝对没有问题,我自幼以斡竿尺为长,他的手段,我可以说都曾亲眼见证。” 上得荒村,他又拱手对两人说:“我与我父身家性命,都拜托二位了。” 两人都披着漆黑的披风,与夜色浑然一体,须卜斡竿尺牵着马首说道:“尽力而为吧。”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wap. /94/94448/20930728.html 第十九章 晓冰雾 初六子时,两人摸到虎泽边,在距离木桥两里许的地方下到水中,天气冰冷,泽水表面开始结冰,但泽冰不厚,不堪马儿的重负。为了防止马蹄被薄冰割伤,他们给马蹄蒙上牛皮,下来牵着马步行。 踩着碎裂的薄冰走了几刻,前方隐隐约约有灯火,他们知晓那是新单于的亲卫临时搭设的休憩之地,木桥就当在不远处了。他们便牵着马钻进厚厚的芦苇丛中,芦苇密如浪水,高过丈许,人马钻进其中,颇有种鼠行雪底的错觉。 他们将马儿拴在柳树根上,依靠在芦苇丛中稍微休息片刻,随后又吃了些东西,扯了些芦苇拢在身上头上,从包裹中卸出两张弩机,蹑步向前行了数十步。即使在黑夜里,他们也看得分明,在百步左右远的地方,就是木桥的轮廓。 斡竿尺看好位置角度,用几块卵石布置好弩机,又用芦苇覆盖在上,倒刺雁羽箭他怀揣在胸还未取出,如此便只剩等待了。 一旁的芦苇丛中竟还有几座荒废的坟墓,墓碑早已铲倒,只留下几个土包凸在外头。两人就在坟包上坐下,开始等待天明。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虽然没有风,但虎泽的潮气袭来,冷得人瑟瑟发抖。斡竿尺与赵卢两人裹着袍子靠在芦苇上,通身冰冷无法入睡,只在心底祈求天亮快些到来。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天渐破晓,一阵轻雾从水面飘上来,袅袅升上木桥。但木桥上毫无动静。 渐渐地,一团朦胧的阳光自下游射过来,河上河边顿时亮了起来,照在两侧深深的芦苇丛上。一夜功夫,原本青黄色的芦苇覆盖了一层白霜,白茫茫一片,好似下过雪一般。天亮后,雾气更大,完全盖住了河冰,升腾起来,朝两岸弥漫开来。 赵卢突然从半梦状态冷醒过来,抬首看对面的斡竿尺一身白霜,那双眼睛炯炯地瞪着雾气笼罩下的木桥。赵卢哆哆嗦嗦清了一下喉咙,沙哑着低声问说:“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不来了?” 斡竿尺赶紧出手制止,示意他噤声。就在这个当口,远远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过来,伴随着隐约的人物交谈声,从模糊到清晰,从宁静到喧哗。赵卢自然知晓是马队到了,游猎的匈奴诸王马上要到了。 他伸手拔出携带的斫刀,浑身又是一阵冷战。他再看斡竿尺,如同一条僵硬的蛇蜷坐在地,两眼虽是依旧放光,但身上微微战抖,明显和自己一样被冻僵了! 赵卢轻轻扭头看了一眼木桥,雾气缭绕中,木桥若在云中。他心里一阵绝望。桥上水雾弥漫,哪知哪个是于夫罗,即使侥幸刺杀了于夫罗,冻僵的手脚骑得了马,能逃出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桥边依稀能看见人影,马蹄落在木板的桥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见马队已经开始过桥。两人对视了一眼,斡竿尺做了一个向下按手,然后摆手,而后反向一指,最后划手的动作。意思是机会不好,先放他过去,等他回来还有一次刺杀的机会。 这个时候的桥上,前面的扈从骑马刚过去。于夫罗正无精打采地骑坐在余勒都思上,由奴仆牵着缰绳,从队中缓步走至桥边。身旁跟着的是大且渠与两位大当户,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伊金霍行在前面,再往前则是他新任命的大当户答谷。答谷骑在马上,右臂上蒙着厚牛皮,上面站着一只来自西域的隼。答谷正待上桥时,那隼却左顾右盼,发出吱吱作响之声。答谷勒住马,回头对于夫罗说:“他做出觅食的姿态,想必是发现猎物了。” 听到“猎物”二字,于夫罗精神不少,他打量四周,举手问:“哪里有猎物?” 几个人都扭头朝桥下的虎泽望去,一阵白雾掠过白茫茫的芦苇丛,只听见微微传来的唰唰之声。有人说,恐怕是一阵风过去吧。 于夫罗却摆手否定,自信说:“想必是什么兔子或水獭,从草丛中过去,哪里逃得出我红喙雕的眼睛?”他立刻命答谷放隼去猎食。 那隼一旦摆脱桎梏,立刻腾起,猛扑翅膀,朝芦苇中飞掠而去。不过顷刻之间,两支箭矢从芦苇丛中霍然射出,一支射中桥上的护卫,另一支正中于夫罗坐骑的脖颈,余勒都思吃痛之下,扬蹄起踏,将于夫罗从背上摔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马嘶之声从远处传来。 桥上的人都惊了,忙喊起来:“有刺客!”此时高大的伊金霍慌忙下马扶起于夫罗,顿时又涌来几个人,围住于夫罗就朝回跑。 粟籍骨都侯蒲奴握住七尺大刀,催马从桥边一跃,踏倒一片枯萎的芦苇杆,奔入雾气弥漫的水面。他的身后,数十骑都接二连三地策马跃入水面,顺着芦苇丛向马嘶之处奔去。泽冰哪堪这般重负,发出一连串嘎嘣的脆响。 其实那隼发现的是斡竿尺他们身后的马。两人虽然都被冻得半死,听见隼振翅擦过芦苇梢的声音,都不由得魂飞魄散。赵卢立即抓起武器,从芦苇中一跃而出,朝马儿飞奔而去。而斡竿尺知晓不再有此良机,索性先弩机上矢,飞射两箭,方才离去。 赵卢须臾到了拴马处,那只隼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即停在拴马的柳树枝头,歪着头打量着下面慌不择路的两个陌生人。 赵卢先骑马奔逃,而斡竿尺刚刚上马从芦苇丛中钻出,便赶上粟籍蒲奴飞马而来。凑巧的是,粟籍蒲奴冲得匆忙,只拿了大刀却没有带弓,马鞍上虽有箭囊,却毫无作用。他挥舞大刀直冲须卜斡竿尺,但斡竿尺回首掷出携带的短刀,正中粟籍蒲奴坐骑的左前腿,马儿前蹄吃痛,一头栽倒在冰面上,顿时把犹如镜面的河冰砸的碎冰四飞。 粟籍蒲奴一身剧痛,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断作数十截。他趴在寒冷的冰水间,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闻嗖嗖乱箭在头顶乱飞。随即马蹄踏起的冷水与碎冰打在他的头脸上,冰冷生疼之极。后面的追骑毫不客气地绕过倒地的人与马,继续向前飞快追击。 斡竿尺虽然仍在策马,但赶到坐骑明显跑不动了,心知马股定然已经中箭,心中只能暗叫糟糕。再看前面的赵卢,早已是影子都看不见了,哪还顾得上他? 又是一箭命中马身,马儿伏在冰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浑身颤抖着悲鸣。匈奴人本都是爱马之人,斡竿尺心中也颇感悲怆,便轻拍马颈,而后翻身下马离去。 此处的芦苇稀疏,只有一片伏地的枯草,他只能沿着泽旁的斜坡攀爬向上。赵卢的的斫刀与牛角弓俱在他手中,他此时便爬上几步,便回头射上一箭。每射一箭,他便忍不住要抚摸胸前项链的玛瑙,接连射倒了好几个人。 但更多的追骑已然逼来,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眼见要被射死了,他干脆扔下弓,一手攀住斜坡上的灌木,往坡顶奋力爬去,奈何腿上剧痛难行,动作也迟缓无力,走不过几十步,便在岸边的柳林里为追兵蜂拥包围。 眼见是跑不掉了,斡竿尺再拔出斫刀,燃烧的眼神在寒锋上犹如星辰,他高喝一声,回身便向追兵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追来的人围住他。 用大刀弓矢取他性命本不是难事,不过为了捉住活口,付出代价便在所难免。一片混乱之中,斡竿尺将斫刀砍入一名追者的肋骨,此时他才认得,这人是右日逐王安何。刀伤从肋骨直至大腿根,露出肠子与脏器,右日逐王捂不住如泉涌般的鲜血,未久便死去了。 须卜斡竿尺浑身是血,被摁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追兵解开他的裹头巾布,都惊讶地认出他的身份,须卜车酉的族弟。而后人们折断他身上的箭杆,为了防止这位闻名逐步的铁铸武士继续发力伤人,将他双手反转,绑在长柄上,四人各提一方,把他提回美稷王庭审问。他所带的弩机、斫刀、弓矢也作为证物,被一并带回。 到了王帐,于夫罗还未从落马的惊吓中完全清醒。但见到斡竿尺与车酉酷似的面孔,又想起自己伤重不治的爱马,于夫罗怒上心头,顿时提刀上前,一刀斩去了须卜斡竿尺的三根手指,蹲下身向斡竿尺怒吼道:“你背后究竟有谁指使?!” 斡竿尺满是蔑视地看着眼前狂怒的仇雠,被松下口中白布后。他张嘴,向于夫罗呸出鲜血,正喷在于夫罗脸上,于夫罗只觉满面的铁腥之气,还未来得及继续发怒,便又听闻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王帐中一片寂静。 于夫罗用锦布抹干脸上的鲜血,才怔怔发现,斡竿尺以头抢地,眉心碎裂,鲜血如同溪水般汨汨涓流。而在血溪一旁,有一块软嫩的肉块,那是他随着鲜血喷出的舌头。 气氛压抑到极致。于夫罗收敛了怒气,对王帐中的王侯们冷声说道:“区区一个斡竿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是何人所为?当是何人所为!” wap. /94/94448/20930730.html 第二十章 萁煮豆 于夫罗说的话自然有缘由。此次寻猎时日,他只告知匈奴诸王,结果在游猎当日便遭遇刺杀,须卜斡竿尺已然消失半载有余,绝无可能自己得知消息,所以答案很明显,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大当户答谷与伊金霍是他一手提拔,他便命答谷调查此案。但几日下来,答谷查询证物来源,最终一无所获。 载啬做事确实考虑周全,休参所用的斫刀弓矢俱是汉军制式,在黑市里流传甚多,压根无从查起,而两张稀有的弩机则是在河北重金购得,答谷如何去河北查证?只能不了了之。 于夫罗几乎怒不可遏,他当即召来刘宣问说:“如今所查,斡竿尺行刺凶器,无不是汉人制式,莫非背后有南面指使?”南面意指朝廷。 刘宣其实也有此怀疑,但他不愿见两方刀兵相争,便回说:“如今陈师辞官隐居,刘将军又提兵出并,如此大事,定须幕后亲自谋划指使,南面便是有心也无力施为,兄长多虑了。” 于夫罗稍稍放松,他显然是赞同此言,于是他又来回思量,断言道:“如此说来,能为此事者,皆在雁门。定襄其余小族皆不足论,而上郡屠各铁弗诸部为白波所阻,亦无力施为,美稷诸王一举一动,我日夜得之,不足为虑。唯有雁门山高路远,或有疏漏之处。” 他眼前浮现呼厨泉与于勒都的身影,形势顿时了然,他转而对刘宣冷笑道:“于勒都月前损兵折将,此时安抚部民尤为不及,唯枯坐广武而已,看来能为此事的,只有呼厨泉一人。” 听闻此言,刘宣坐立不安,他唯唯劝诫说:“兄长,生杀大事不可以臆断,当有真凭实据才是,以此推断二兄刺杀未免武断,如要以此杀人明正典刑,恐怕难以服众。” 于夫罗却摆手笑说:“小弟,你莫要拘泥于汉学。我等匈奴男儿,生同刀剑,身似弓矢,一日亲临沙场,唯有血战方定对错,如今呼厨泉既然动手,我岂能坐以待毙?” 新单于言出必行,但他并没有当即行动。只是每日做被刺杀惊吓状,深居王帐,出则百余戎装骑士环环围绕,大当户答谷在各部大张旗鼓,手下兵士边在各城集市里追索弩机,边勒索钱财,席卷而过后,不少部民都未能剩下御寒的冬衣。 直到年底,诸部王侯先后从部中启程。他们带上苍狼绒帽,身着紫貂制的戎服,腰佩祭祀用的银刀,骑着八尺高的棕马,马鞍边刻有狼鹿互逐的花纹,显得威武非常。诸王的随从则携上一头一百五十斤的牛犊,牛犊们第一次离母牛如此遥远,在路上低鸣着流出黄豆大的泪珠。 二十九日的早晨,刘宣在房内辗转反侧,未等到三更的鸡鸣,他便翻身掀被起床,坐入案席怔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竹简间的编绳,良久才觉得身上衣被单薄,脚趾手指被十二月的冷风冻得发红。 站起身,刘宣不住搓手跺脚,将家奴叫起给房中点燃炉火取暖。老奴抱来薪柴与茅草,打火石打了数次,火焰终于腾烟冲起,呛出一股灰烬与水汽纠缠的糊味。刘宣急坐一旁,忽瞧见他脚边放着一副六博棋盘,他心思一动,将六枚博箸取出,握在手中,闭目心中默默祈祷道:“如若掷得六点,今日当无事发生。” 刘宣将手中博箸一齐掷出,看有几箸露出圆面,一看,不禁怅然。他不甘心,又收起博箸,继而连掷数十把,屋外雄鸡唱白,屋内身影渐淡,刘宣没能掷出六根圆面。原木渐渐红得通透,炭气升起来,暖意终将他熏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刘宣失望地渐渐睡去。 等他再醒时,天已经大亮,家奴报信说,左贤王正骑马等在门口,问他何时出门参与祭天典礼。他回说:等我穿上祭服。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常服,右衽丝制深衣,一副儒生打扮,但今日是匈奴一年一度的祭天典礼,他须换上三层绢制云纹内袍,穿上鞣制齐脚狐裘和一双狼皮长靴。 等他牵了马走出门,见刘豹蹲在门前,看几名随从给坐骑喂食草料,转头见刘宣摩挲戎装袖角的模样,忍不住笑说:“三叔也不习惯戎装吗?”刘宣见这位只比他小两岁的族侄,想起于夫罗的话语,太息道:“巍巍苍山,离离青草,这本就是生养你我之地,如何敢不习惯呢?” 于是两人与侍卫一同驾马走向城东祭坛。路上,刘豹对刘宣说:“三叔,昨夜我梦见一个奇怪的东西,要向三叔请教。”“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天色血红,我行在一水畔,见两只青色的鹞鹰在水畔争一白鱼,一鹰争鱼不得反被抓破长颈,眼看是不活了。” “另一鹰得白鱼远去?”刘宣听到这里,不禁驻马侧目,对刘豹问道。 刘豹却摇首否决,继续说道:“那白鱼以尾拍鹰喙,青鹰一时咬不住,竟让那鱼跃入水中。青鹰追鱼不及,被水草缠住竹爪,恰逢大雨涨水,那青鹰竟淹死在水畔里了!” 刘宣想想说:“双鹰争鱼,不解,但是血色主凶,双鹰偕亡,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你我最近要注意些才是。” 两人说着,一路来到天坛前。 天坛以白石筑成,方圆十丈,上刻有日轮,白鹿,伏虎,浮云,凡此总总,不一而足。匈奴诸王一一登上天坛,远望四处平原无垠,大地与苍天无际,此时冬日仿佛黄玉遮挡于层层云纱中,天风苍凉,灌得诸王山岚满怀,凛意自生。 随后跳出三名年过七十的巫师,他们都披头散发,头戴能通灵的枭羽冠,鼻上用牛血画一横。一人手持猩红杏木节杖,在祭坛中央点燃祭火,随后跳起旋舞;一人手捧冰水,弹洒在诸王面孔,意在感念天地先令;一人走下天坛,绕坛一圈倾倒鹰鹞骨粉。 随后诸王都走下天坛,从坛前用银刀宰杀自己带来的牛犊,割取一块最嫩的肩颈肉,献到祭火中。单于行在最前,献过祭品后便在祭火一侧,等待诸王献祭。 紧跟单于献祭的是四角王,也就是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左谷蠡王莫悦、右谷蠡王瓯托泉。而六角王跟随在四角王之后,静待四角王祭祀礼毕。 刘宣手捧着割下的肉块,心中颇为发憷,他能分明感受肉块在手中蠕动,还流着新鲜的血水。他只能抬起首,往祭坛中央望去,尽量不再思虑手中的触感。 他正见刘豹刚刚献祭完毕,轮到二兄呼厨泉。呼厨泉还未行祭礼,在一侧的单于徒然发难,他右手将呼厨泉推入祭火之中,呼出一口白气的时间,左手从腰间掏出宰割牛犊的银刀,捅入兄弟的锁骨之间。 右贤王勉力做抽刀状,被单于一脚踢开。单于拔出涔红的祭刀,用力踩住兄弟的头颅,皮肉与发丝被踩实在烈焰中,现场冒出一阵难闻的焦糊气息。刘宣只在坛下见二兄如岸鱼般剧烈挣扎片刻,随即便彻底死了。 单于将胞弟的尸体从火堆里提了出来,当众公布右贤王刺杀单于的阴谋,并且摆出证物证据,也就是一堆不知从何处流通的汉式斫刀弓矢,并下令责问诸王说:今载诸王多未能缴齐贡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若违背单于诏命,都当如呼厨泉下场。 现场诸王无不骇然,纷纷跪倒在地,脱去袍服肉袒向单于请罪,允诺说来年定将补足贡额。于夫罗摆手恕罪,又令大当户答谷将右贤王于夫罗的尸体当众斩为数截,将残尸再扔入火堆中。 祭火中的红炎变为骨白色的冷焰,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味,此情此景深刻众人心底。私底下不少人谈论说:兄弟相残,是两百年前的陋俗,如今单于杀右贤王,便是上苍也难以忍视,才降下白焰以作警示。 陈冲尚不知晓这些。一岁更替在即,他却隐居异乡,便是再如何以为自己不念故乡,也不禁涌出思乡之情。 年幼时,伯父陈纪带族中子弟游于颍川诸族,相互送米问候,而祖父陈寔则携他沿巽水北上至陉山子产庙,恰逢年初乡民在庙前祭祀子产,庙门木槛磋磨如柱,庙中人来人往仿佛盛集。 陈冲见此情景,不禁好奇问陈寔说:“子产是何时人也?能令百姓如此感怀?”陈冲当时只有四岁,陈寔笑说:“子产是春秋时郑国相,他是顶了不起的人物,孔子视其为‘古之遗爱’。” 陈冲听后则说:“闻之不若管子远甚。”意思是肯定比不过管仲。陈寔闻言大笑,随后轻拍陈冲发顶,面孔上浮现出一层神圣的光辉,他说:“自然不若管子,但人各有命,天各有时。庭坚,你只须记得子产有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 回忆及此,陈冲忽来了兴致,对关羽邀约说:“云长,岁末得闲,与我远游何如?” wap. /94/94448/20930732.html 上架感言以及对所有读者朋友的感谢 我常常思考,我是为了什么而写作,又是为了什么而阅读。 起初是没有答案的,最初的阅读是在学业繁忙中的偷闲,最初的写作当然是学校里枯燥到你恨不得扔掉水笔的命题作文。最初的感想就是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让自己的思维从一团乱麻变成一条稳定的不想再有所挣扎的咸鱼。 但在大学里终于有机会躺平时,却又为这种境遇觉得羞耻。一旦躺平,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以前读过书籍的各种情节:《双城记》中沉默的断头台、《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心灵法院、《树上的男爵》中柯西莫最后攀住的热气球、《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猪尾巴。 我是谁?我到底在干些什么?我输掉了lol里晋级黄金的第六次bo5后,我陷入了沉思。 那时我已经开始读历史,读十字军东征,读奥斯曼崛起,读三十年战争,读红衣主教黎塞留传,我看着欧洲各式各样帝国的崛起与衰落,很有感触,但我始终无法找到阅读过程中到底缺失了什么,可我分明知道它一定缺少了什么,就像鱼虽然看不见自己缺了鳍,但在水中它却分明知晓。 同样有这种体验的是阅读历史小说,我以前也喜欢看阿越的《新宋》、酒徒的《家园》、骑骁校的《国士无双》、赵子曰的《蚁贼》,很好看,但我总有一种遗憾,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就像桓温感觉自己错过了王猛一般。 感觉错过了我就开始尝试写作,也就是上一本书《汉末风雨一九零》,当时只是想写就写了,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找自己在阅读中缺失的部分,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找不到重心,自然写着写着也就没有了写作冲动,然后就准备重写,结果很干脆利落的太监了。 于是我开始回归生活参加工作,继续阅读。 生活当时就像是我的母亲,对你絮絮叨叨包容你,也会对你发点小脾气,所以我也像对我母亲一般时不时对她发脾气,但却又离不开她。最后追寻的东西就这么隐藏在日常的沉渣里了。 但我的价值观老是告诉我,人要超脱生活。 当我阅读的故事越来越庸俗,我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覆汉》刚刚连载,我的编辑和我说,你看看人家,多学学!但我从《覆汉》里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反而充斥着作者的对人物命运的随意操弄,以至于我非常愤怒,虽然我写的不行,但是人追求的应当是这样一种东西吗?然后我异常决绝的准备重写。 但你作为一个没有内核的作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我的重写也就理所当然地卡住了。 终于有这么一天,我无意间阅读到一本完全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名叫《天野苍茫》,他的开篇序言便是一句话: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已浸透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我整个人的灵魂都在颤抖,我将这个txt一天看完,发现故事是残缺的。于是我去找原文,原文在天涯论坛上连载,刚好完本了,但没什么名气,于是我就自己制作了一个txt,将这个故事整理进去,所有网上流出的完整版《天野苍茫》txt应当都是我制作的版本。 在这个故事里,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我的笔下,还是我阅读的故事里,我还是未能与我的祖先站在一处,经历他们真正的苦难。而正是这些苦难,塑造了我们民族的气质与风骨,而在这个忘却的年代里,却变得稀有和短暂了。 所以我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重复和强调简单的品质,将一个个例子与榜样展现在大家面前,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 我还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说一些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之类的废话。 我相信真理就是这样一种事物,你一眼看见就会为它所折服,就像十二月党人去了一趟法兰西,他们就理所应当的明白,他们将背叛自己的出身,要为推翻沙皇而付出一切。而布鲁诺之所以被教廷如此残酷的架上火刑架,也正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是错误的,所以要不折手段地扼杀。 我希望自己写一场光明与黑暗不死不休的斗争,所以这一定是一个苦难的故事,无论我写得好与不好,我只希望读者们能在历经沧桑后坚守光明,这也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我曾经不理解主席写的诗,什么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后来有一刻,不知名的情绪击穿了我的世界,我便明白了,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充满挫折与悲伤,失败与无奈,只有无情的人才能避免受伤与老态,但即便如此,英雄也会饱含热泪与深情迎难而上,这是一个热爱众生的人对世界最深切的告白。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和所有看我故事的人,交一个朋友。 我现在觉得,写作是一件和读者交朋友的事,阅读是一件与作者交朋友的事。我愿向大家展露我的真心,无论它是丑陋卑微还是美丽高贵,我只希望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能为人所感知的。我在故事中不断重复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也是我笃信的人生准则。 如果有朋友觉得上面那些东西和文字太矫情,不想看,大家可以去听一首歌,和我的意思也差不多。唱得也好听,屠洪刚为数不多的婉转作品,名叫《独占潇洒》: “愿生命化做那朵莲花 功名利禄全抛下 让百世传颂神的逍遥 我辈只需独占世间潇洒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用血泪换一个千古神话 千古神话。” 再特地感谢所有读者。 谢谢40米大砍刀,我没想过我那本屑书还真的有读者记得三年,你说等我三年的时候我非常感动。 谢谢 第二十一章 云游僧 过上了无官一身轻的日子,陈冲仍鸡鸣而起,抱卷而憩。他每日与白波军吏讲学,也为里中孩童启蒙,闲暇便整理从各县上交来的卷册,过了近两月,也才堪堪整理完三川、圜阳、圜阴三县。 但已是十二月,百姓家中多要团聚喜宴,便是军中也不例外,陈冲的三座草堂得以清闲下来。虽说身旁只有关羽彭脱陪伴,但里中百姓也将他视作亲友,常赠他腌肉咸鱼与些许鸡子,陈冲便回赠些自制的豆腐。乡亲们私下讨论说:听闻君子远庖厨,陈龙首却能解牛如剖竹,真是不可思议的奇人。 这月,陈冲也陆续收到回信。伯父陈纪劝他做事不要意气为先,应先思量保全之道,勿使家中担忧。父亲陈纪则是在信中训斥他自以为是,目无王法,让他循规蹈矩,不要与贼寇为伍。 妻子蔡琰的信则非常简单,是一首雁赋: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随信的还有一副香囊,香囊里有她剪下的几缕青丝,叮嘱陈冲随身携带。 最后是郑玄与钟繇的回信,郑玄没有谈及扬名之事,只附了一新作,名叫《雠变》,与陈冲谈论复仇与忠孝之间的关系。 而钟繇则来信说最近雒阳政局波谲,临近年末,天子染上病,已十日不参与常朝,朝廷百官正在议论册立太子之事。三公九卿皆支持立皇长子“史侯”,但天子却属意皇次子“董侯”,双方僵持不下,一时还不能定论。 陈冲还未想好如何回信,他便将其放在一边,邀请乡里乡亲聚在堂里齐吃年夜饭,百人的流水席,食材并不丰盛,他便用羊肉茱萸荠菜豆干做了一日的臊子。夜里他与关羽给乡人换上新的桃符,稚童们跟着他,点燃一路爆竹。 中平六年元月初一,他叫醒关羽与侍从们,几人换上新服,乘马离了乡间。他人都不知将要去往何处,只跟着陈冲沿延水一路西行。 延水的表面已结成厚厚的冰棱,在日芒下闪如金石,两岸寂寥无人,唯有野兔在枯草中攒动。陈冲等人沿延水走得三个时辰,从茫茫黄土中望见三座高山,高山环绕中有一座城池,年前陈冲曾率军来过此地,此地名叫肤施(今延安)。 肤施此时为铁弗匈奴所占,陈冲入城拜访时,赫连部民都颇为惶恐。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已为单于相召,正在美稷祭天,在城中连裨小王也无,只有几名都护与国相,几人陪陈冲绕城游行一周,陈冲与他们谈笑,他们也只诺诺而已。 陈冲一行人当夜里在城中歇息。关羽夜里正要躺下,忽听隔壁开门的声音,他心中警觉,提了斫刀披上袍服,出门相看,正见陈冲衣着整齐,手提着一壶酒,在院中解着马绳。 陈冲见他模样不禁失笑,转身叉腰说道:“云长你先歇息,我想一个人独处少许。”关羽却是严厉拒绝说:“此时身处他乡,安危不定,当多加小心才是。”陈冲只能无奈又问说:“你可要与我同行?” 关羽自然是欣然应允,让陈冲在院门稍等片刻。等他穿好一身青色戎装,头戴玄色披巾,两人便在打马从夜色中奔出肤施城。 陈冲骑青隗在前,越过延水冰面,策马奔上嘉陵山的斜坡,山坡上尽是碎石与砂土,中间夹杂着少许灌木,越往上山势越险峻,山风也越喧嚣,直至青隗也不知从何处踏脚,陈冲这才走回小路,听呼啸的山岚转为簌簌的摇木声。 两人走到山顶时,正是残月当头,月痕清淡,但群星闪耀灿烂。丰林山山顶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只有寥寥几棵松木。陈冲翻身下马,将青隗拴在松木上,随后搬来块山石置于山崖边,大方胡坐在石上俯瞰山间。 关羽效仿他也胡坐在一旁,他也向下俯瞰,正见一片昏暗中,延水仿佛湛蓝的晶石贯彻东西,与星光反衬出清凉山、凤凰山、丰林山巍巍的山影,三山间的缝隙里肤施城的轮廓若隐若现。此时山岚也静寂下来,寂静的山巅两人寂静地俯瞰三山两河。 关羽正沉浸在这奇妙的氛围中,忽闻陈冲从石上站起,对他笑问说:“云长,你可欲长啸?”关羽闻言,抬首正见陈冲兴奋的神情,那眼神的情绪他熟悉,那是武人沸腾的热血,他抚髯笑回道:“正有此意!” 两人仰对这天地之间的人世狂啸。陈冲气短,关羽气长,陈冲将胸中激昂吐尽为声嘶力竭,但关羽还颇有余力,陈冲便听关羽啸声如东水流去,这旷野里竟没有半点回声。关羽啸声吐尽,还颇有余韵地坐下,对他笑说道:“庭坚,我从未见你如今神色。” 陈冲轻揉自己面孔,摸到自己蓄起的短髭,他不禁笑说:“我如今神色如何?” 关羽思索着,随即摇首失笑说:“我也不知如何说,但我以为庭坚你一旦心中笃定,便会一意到底,谁也拦不住你。”他仰首回忆,语气轻快:“我与庭坚你初见时,便知晓你已经心如铁石了。” 说到这,他转首问陈冲“庭坚为何今日突发奇想,来到此地?我从未听闻此处有什么奇景。” 陈冲坐直了身子,用一种浮夸语气对关羽说:“云长,那是因为我知晓天意,天意引我至此,此地煞是不凡,可触得圣人之气!我只与你说,你莫要与他人言语。”“庭坚且说便是。” 陈冲正欲继续玩笑,但他联想后事又神色黯然,他太息道:“败者不足道,败者不足道。” 关羽见他感伤,摇首正色说:“庭坚怎可出此言?我虽解县一武夫,也知生死成败不足论,孟子常言舍生取义,屈子又歌曰:余心之所向,虽九死而未悔。你我欲为大事,我还以为你已视生死如常哩!” 陈冲看着关羽,忽而展颜笑说:“云长,你说得对。我心中确有块垒,平乱以来,我不快至极,便是百炼坚钢,也有折断的一日,如若我不在此发泄一番,我怕我承担不住。”,陈冲便站起身,从腰间取下酒壶,将酒水从酒壶中尽数洒下。他看着酒水潺潺而去,郑重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完这句,陈冲如释重负,他又对关羽坦然笑言道:“我现在又是那个我了,云长,现在的我可谓能战天斗地!”。 他转身走向青隗,正欲解开马绳,忽闻一阵喃喃声,他仔细分辨,正有一人念经道:“舍利弗谓须菩提。云何有心无心。须菩提言。心亦不有。亦不无。亦不能得。亦不能知处。” 此人言语生硬,陈冲定睛看去,见他从林间走出,肤黑眼碧,身披一副破旧袈裟,头发已被剔尽,正是一副天竺沙门模样。 他见到陈冲关羽两人,面孔上露出笑意,他上前躬身说道:“小僧支室那拏,方才小僧歇于山腰,忽闻山顶有胜道天人之音,便上山来一探究竟,不料竟见得两位。” 三人相互问候,才知原来支室那拏自西域而来,欲往中原传道。但行至乌孙时,不料凉州大乱,道路阻绝,他等待岁余,仍不见好转,便绕道大漠,从大漠中步行七日而入上郡。 路过肤施时,支室那拏见此丰林山,如一道巨掌横亘于肤施之前,不禁攀于山中,于山腰洞窟里休憩。不意他在梦中竟聆得佛音,又梦见在山顶建有一九层浮屠,而浮屠下则遍地佛像。他醒来后便下定决心,在山窟中浮雕诸像,坚持至今已有月余。 陈冲问道:“听大师方才所言,念的是《道行经》,大师修的可是大乘佛法?”支室那拏摇首说:“小僧念的确是《道行经》,但小僧隶属上座部。大乘多是妄语,可取之处寥寥,施主要知,上座部修行的才是正法。” 说到此处,支室那拏太息说:“僧团分裂距今数百载,每百年则立新法,小僧所学,悉从迦湿弥罗四次结集而成。世尊有言:彼人不了悟,‘我等将毁灭!’若彼等知此,则争论自息。但小僧尚不能戒弃己身嗔念,跋涉万里乃至于此,欲想证得果位,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陈冲对此不甚了解,但听闻支室那拏介绍天竺情形,他才知晓,如今前来大汉传教的僧人多来自北传佛教,而世尊(释迦摩尼)的正统在南传佛教,北传佛教自知并非世尊真言,便贬斥南传佛教为小乘,而尊称自己为大乘。南传佛教便自称为上座部,称北传佛教为大众部。 十年前,支室那拏从天竺南部出发,经西北入贵霜,再从贵霜入西域,最后从西域进入大汉。他聊起一路的经历,对陈冲关羽感叹说:“小僧一路行来,所闻所见,皆是三毒猖獗,众生苦难,偏执虚妄,不见真性。天竺如此,贵霜如此,大汉亦如此,世尊所说末法之世,何其近也?有非有,空非空,世人何时醒悟?” 陈冲却摇首说:“大师,我尊佛,却不崇佛。世尊言说:众生皆苦,有情皆孽。而后求自照五蕴,证见佛性,便可脱离六道苦难。但我只觉人此一生,不求因果,只问此世,有是有空是空,我来此世间便是求个结果。” 支室那拏睁大双眼,对他叹说:“施主可谓嗔矣,能弃相却偏执于相。但施主佛性本有,已于菩萨戒同。善哉,善哉。” 说罢支室那拏两掌合十,与陈冲关羽相互告别。陈冲与关羽下得山来,与城中护卫汇合,待天亮后再原路返回三堂里。摊开纸张,陈冲试图给家中写回信,但一时忽而心乱如麻,都大多只写了开头,便无法继续下笔。 到傍晚,他在堂外听到一声急促的马鸣,又见孟建匆忙进来说道:“老师,雁门传来消息,战事不利,刘使君惨败于桑干!” wap. /94/94448/20930736.html 第二十二章 乱纷纭 陈冲闻言翻手,几将笔架打倒,还未言语,关羽径直起身问说:“兄长所出何事?身体可有恙乎?” 孟建一口气还未喘匀,陈冲见他满身烟尘,头顶的纶巾凌乱散开,手上还有些许擦痕。他便挥手示意关羽稍等片刻,自己去后院井中打一盆水,拿上巾布,让孟建清洗片刻后,再拉回堂里问说:“可是玄德赶至白檀山后作战不利?” 孟建摇首,将战事近况细细说。年前刘备受命前去幽州白檀山解围,考虑到公孙瓒已被围困接近半载,刘备不敢耽误,选择就近借道广武经卤城进入代郡,阴山至此而低,刘备从灵丘北下,在两面峨峰间过祁夷水至桑干,渡过治水,翻越县北的恒山,竟迎面撞上鲜卑大军。 东平军接连翻山越岭,无论是人与马匹都已疲累,当时前锋正处于两山衔接处,鲜卑人自山林之中骤然杀出,前锋抵御不及。后阵只见前阵一阵慌乱,又听闻杀声震天,士气大为低沮。刘备数次试图带精锐反冲,皆被鲜卑甲骑击退。 前进不得,只得后退。张飞率后阵转为前阵,向桑干进发,孰料已有一支鲜卑骑兵绕至治水之北,组绝刘备的南退之路。南北皆断,东西两边俱是高山悬崖,全军拼死作战,勉力从包围中破出丁点间隙,只有数百人掩护刘备从中杀出。 鲜卑人见刘备身着两铛铠,头戴红鹰札胄,腰佩一柄扎眼的金鞘长剑,知晓他是汉军主帅,便也派出追兵追捕,刘备无奈,便令部众各自散去,他脱去甲胄,用枯黄的水草盖在身上,与张飞俯身趴在治水水畔。 他两人趴在冰面上,冷气透过绢衣,冻得两人瑟瑟发抖,但鲜卑骑士的马蹄声一直在不远处游荡,最近时一度离隐藏处不到三丈。直到天色昏暗,张飞才听得人声彻底隐去,但他触碰身旁兄长时,才发现刘备已经冷得昏死过去。 张飞急忙将刘备带回桑干。桑干令夜里寻来医师,用酒反复涂抹刘备身体,将他搓揉得浑身发红,又派人日夜照料饮食,直至两日后刘备才睁开双眼,现如今他感染上风寒,仍病倒在床榻上,不知何时才能好转。但时间不等人,张飞在桑干重新招揽散兵,勉力凑足数百人,想必现在正南下绕道冀州归还太原。 听闻刘备生还,关羽松下一口气,但念及伤寒难治,心中又担忧起来,他强忍杂念,问陈冲说:“庭坚,此时遭此大变,我等恐怕不能再在此地长留了。”陈冲扶额皱眉,他对孟建缓缓道:“公威,你且归去晋阳,几日之后,我自会前去做出安排。” 等孟建离去,陈冲收拾行囊,一行人阖上堂门,北上与郭大请辞。郭大此时芥蒂尽去,听闻如此大事,不由为他此行担忧,询问陈冲说:“刘使君此败,太原战兵几为之一空,龙首复出太原,有何良策?” 陈冲想起诸事,也不禁对郭大太息:“无非是收拢败兵,安抚人心而已,只是不知我能如何厚颜面对同袍亲族。”但随即又正色道:“郭帅,我此去诸事皆不足虑,唯有美稷之事还望郭帅多多费心,美稷一旦有变,我在太原再如何也是无用。” 说到此处,郭大斟酌损益,随后问说:“龙首不知消息么?单于于夫罗因右贤王刺杀之故,便在年底于美稷诱杀右贤王,其余王侯俯首系颈,默不敢言。如今虽说于夫罗施政非善,但单于权柄胜于历代,操诸王生杀于一手,如何能生大变?” 陈冲眼皮一跳,随即神色如常说:“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以力横度,郭帅,于夫罗苛政不断,必将败亡,我劝郭帅尽早与其割席。”郭大有所迟疑,但还是谨言允诺。 告别白波,陈冲与关羽改换戎装,带上遮挡面孔的斗笠,一路乘马踏过冻结的黄河,经离石而入兹氏,再一路北上直至晋阳。等陈冲行至晋阳时,已是正月初七,简雍等在府门,见他到来当即拥叹道:“庭坚,你终于来了。” 陈冲摘下斗笠,问简雍道:“翼德他们可有消息?预计多久能回到此地?” 简雍抱怨说:“玄德现在重病未愈,哪里敢走快?翼德昨日来信说人在上艾,估计还有四日才能入并,要等他到晋阳,估计要等到下月。” 三人边走边行,陈冲又问说:“现在太原形势如何?我沿路看来,西河水渠大体已经修完,多数太原百姓业已回乡,刚过年关,这正是最需信心的时候。如今玄德遭此大败,千万不要弄得人心惶惶。别到时鲜卑人还没来,我们先乱了。”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简雍拢起袖子御寒,他分析已知的形势:“我如今严守口信,只告知郡守府中诸君,并下令严禁他们外传。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太原郡已经无兵可用了!” “先前鲜卑入寇马邑,玄德将大半郡兵驻守埒县,而又几将所有兵力解围白檀山,如今郡中不过寥寥三千余兵卒而已,如此兵力,如若鲜卑入寇,我等便是戍守晋阳也难以堪用啊!”简雍叹到此处,接连焦急地跺脚。 随后三人走至太守府正堂,堂中的太守府幕僚正在初步清算此次战后的抚恤,人人面带苦涩,眉头紧锁,听闻几人踏门之声,纷纷抬首看来,正见陈冲沉稳的神情,愁意竟一瞬隐去,向陈冲行礼问候。 陈冲见过众人,这里的人他大多熟识,毕竟除去诸县县令外,他还特地为刘备招揽了几名幕僚,不是好友便是学生。这其中为首的是窦辅,他现在身为太原郡丞,放下手中卷册,对陈冲调笑说:“怎么,庭坚你被朝廷复用了?” “或许半年后会。”陈冲笑答,他转而对堂中众人行礼说:“我陈冲如今虽是白身,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还望诸君不要嫌弃陈冲位卑身贱,让陈冲尽一份力。” 众人也都哄笑,将堂中主座让开,由陈冲主持此次郡朝。 陈冲先问主簿简雍:“宪和,你方才说玄德在埒县有驻军,到底诸军有多少数目?”“尚有六千。”“全召回来!”陈冲手叩桌案,断然道:“先前呼衍王兵败,戍守兵力本已不足,不过指望拖延时日,等待援军而已,如今没有援军可派,还驻守埒县不过是浪费兵卒而已。” 陈冲对兵曹椽令狐渊说道:“成德,你组织郡中剩下兵卒前去狼孟修缮城池,等武州兵力回郡后,也交由你一并统帅。”再对尉曹椽顾益言说道:“元胡,你去与仓曹合计一番,看还剩多少粮食。而后巡游诸县,留下诸县的春种,将余下的粮食都运来晋阳。” 说到此处,陈冲转头又与郡丞窦辅问说:“子逊,修缮水渠的郡民应当已陆续从西河返回,是否全数迁回各县?”窦辅摇首说道:“如今郡南诸县多已返乡,但郡北荒芜过甚,又时有黑山贼寇抄掠,返乡者不过十一。” “那就先缓缓。”陈冲犹豫片刻,随即说道:“如今郡北形势晦暗,迟早有战事发生。鲜卑人屡战屡胜,无非是依赖马种多骑众,但马多就势必沿水草而行,我准备在郡北沿河烧草,鲜卑人见水草分离,攻势定然难以持久。只是如此一来,郡北今岁便是不能耕种了。” 说到这里,陈冲大体完成对鲜卑的布置,但他尤嫌不足,对关羽说道:“云长,你可去广武去寻呼衍于勒都。我军若在雁门撤防,他们以大败之余,不能当鲜卑于一日,不如邀请他们撤入郡内,一旦鲜卑入寇,即可保他们部众无忧,也可让我等留有余裕。” 这才算是了结了所有事务。陈冲等诸人从堂中散去,起身思量当下的局势,冥想片刻,他松懈精神,抽出青釭剑细看剑身的纹理。剑身反衬出他的面孔,反衬出瞳孔中的光辉,这让陈冲熟悉又陌生。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沮丧,但他的嘴角却在上扬。他将青釭剑送回剑鞘,他自抚着脸庞,喃喃说: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94/94448/20930739.html 第二十三章 无颜见 陈冲的布置并不复杂,但也并不轻松,但完成的进度差异很大。 有些事完成得很快,比如暂缓迁居百姓。迁居返乡一事颇为费力,不仅耗时耗财,途中更易引起骚乱,诸县官吏听闻此事暂缓,几乎是弹冠相庆,区区四日内郡民的迁居便尽数停下。 有些事几乎毫无进展,粮草的征调出奇地困难。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毕竟去年太原颗粒无收,现在还没出现大规模饥荒,部分是陈冲厚颜四处借粮,部分是刘备拿赏钱从雒阳运粮,还有部分是各县县令自掏腰包,真可谓是举郡举债。 现下从各县调粮,无异于从各县县令腰包里继续掏钱,仓曹椽几次言说,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仓曹椽只好禀告陈冲,陈冲无奈,便到诸县一一游说一番,不管诸县令乐意与否,总还无人驳他的颜面,最终勉强调了三万石粮食进入晋阳。 最可惜的是雁门匈奴,关羽去广武之时,呼衍于勒都颇为意动,但他思量再三后还是婉拒了关羽,说道:“多谢龙首好意,只是四百载以来,论及匈奴显贵,除去单于栾提氏之外,也不过呼衍、须卜、兰氏、丘林四姓而已。” “想我祖先英雄频出,克难平险,方有如今族中盛名。于勒都才不过庸人,但前承呼衍之荣,身为一部之长,若随将军而去,则祖先之名尽弃。小王新逢惨败,侥幸为单于免罪,不为单于守关,必为族中诸姓耻笑,还望将军谅解,如若鲜卑入寇,小王少不得还要依赖龙首援军才是。” 关羽闻言肃然,对于勒都大为敬佩,归来时对陈冲感叹说:“不意胡人中也有舍生取义之人。” 呼衍于勒都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汉军撤防,广武与马邑身处两山之间,便是无援的孤城,因此皆不能守,唯有武州与定襄郡毗邻,至少就近可以与定襄诸部匈奴接济些兵员与物资,如今威胁呼厨泉已死,想必新单于也不至于坐视鲜卑入寇,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将剩余万余人尽数带入武州。 待到二月,魁头果率大军二次南下,一日之间,马邑广武二城不战而得。魁头登上马邑城,从城上看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鲜卑骑士在城中清点匈奴人未带走的财物,城外则一片青草蒙蒙,接连获胜,一向不露声色的魁头也不禁面带笑意。 拓跋部大人拓跋邻向他祝贺说:“单于前后大败匈奴汉军,终于今日攻克马邑,如此武功,便是先王也未曾完成,想必此战过后,诸部的大人都会对单于膺服了。” 魁头对此只是一笑了之,反而泼冷水说:“这是什么话?人岂能不自知,越做在这个位置上,我才越能体会先王之能,先王起于微寒,而能成漠北霸业,诸部莫不伏威。我不过得先王信任,继承先王基业,尚不能令三部一统。” 说到此处,魁头又问说:“听闻蹇曼近日又收服破多罗部,真是怪哉!我素知蹇曼其人,所称道者唯有悍不畏死身先士卒而已,最近却奇招迭出,连我有时也为之惊叹,他可是招揽到了什么奇士?” 宿六斤黑跶等人一无所知,还是拓跋邻答说:“我听闻说,是有一名叫轲比能的小帅受蹇曼重用,那人熟晓汉学,军阵,善于执法,因此蹇曼重用于他。” 魁头斜视拓跋邻一眼,不由感叹道:“我鲜卑当真是人杰辈出,若非蹇曼与我争国,我尽收诸部英才,便是大汉与我举国相争,又有何惧?”他不由得又对夸赞其弟步度根说:“若非二弟建议,以公孙瓒为饵引诱刘备,我岂能获得如此大胜?” 于是魁头当众封赏步度根,将马邑城赏赐为步度根的居城,众帅对此无不艳羡。随即魁头与诸帅商议说:“今我攻战马邑,雁门形胜全为我所据。如此一来,我部可西攻匈奴定襄,亦可南下进攻太原,依诸位之见,接下来用兵,我等是向南还是向西?” 侯莫陈苦陵先说:“还是先向西进取武州为上。我等前后两战,与匈奴两万部众一战我军大胜,不过损失近千人而已,而与汉军万余人一战,我军占据地利,又有五倍之众,竟也损失三千余众,可见匈奴易对付,汉军难对付,我们打仗哪有舍易求难的道理?” 魁头闭目不语,转问步度根的建议说:“二弟如何看?” 步度根果然否定侯莫陈苦陵的建议,他分析说:“苦陵大人所说看似有理,却没想过,如若我等攻打定襄,汉军难道会坐视定襄陷落,无动于衷吗?定然不会,所以攻打匈奴看似容易却会被前后夹击,一旦战败,马邑诸城又将丢还汉军了。” 树洛于齐光狐疑问说:“难道我等攻打太原,于夫罗便会坐视不理吗?毕竟于夫罗的单于之位便是大汉朝廷册封,诸部内乱也是由汉军抚平,若是汉军命他出军,他岂会一卒不发?” 步度根显然智珠在握,反问说:“我等年前进攻马邑,匈奴单于可曾派有一兵一卒?自己的部族尚且吝啬如此,何况于汉人?” 一时无人能再回答,唯有拓跋邻面带迟疑,但他终究一言不发。见众帅统一意见,魁头便下令,除去步度根带领部众在此修缮外,其余大军继续开拔南下,翻越燕京山,兵分两路,一路经北山沿汾水而下,另一路过沱河下阳曲而攻狼孟。 等两军按计划越过关山,正要沿解冻的春水南下时,眼前景象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这些时日,陈冲派人在狼孟以北的沱水、汾水等各处河谷纵火焚原,魁头等人带兵前来,乘马攀至燕京山上,众帅眺望南面舔几下的汾水各支流,以及沱水所经之地。所见俱是腾天的黑烟,河谷中倒塌的焦木黑森森一片,水面白汽袅袅,似曾灼热沸腾。 原野中还能依稀望见些许旧有的村庄废墟,只是如今荒无人烟,只剩下已沦为炭木的房梁。鲜卑骑士各自面面相觑,谈论说:传闻太原本是并州膏腴之地,怎么到此处仿佛在大漠中一般。 魁头步度根等人则面色铁青,他们派斥候沿水寻找适合筑营的地点,但跑了半日也未找到,座下的马匹反而有些支撑不住。鲜卑大军又在太原郡北驻足旬日,等军中马匹开始有疫死的情况,魁头终于打消南下进军的念头,撤兵北返。 简雍在晋阳再三确定鲜卑人撤军之后,长抒一口气,玩笑似地对陈冲感叹说:“这一关就算度过去了。”陈冲低首翻看着此次伤亡的名单,对简雍回道:“朝廷那关还不好说呢!” 一次折损万余人,如此重大失利,放在何时都是重罪。皇甫嵩在凉州不过未建功勋,便被天子免职,前次三路远征鲜卑的主帅臧旻、夏育、田晏三人,也因作战失利,被天子罢官削爵免为庶人,刘备此次战败,如若处理不当,说不得数年积累,也将毁于一旦。 但这些都是后话,二月十一,在路上走走停停接近四十日,张飞终于带着刘备回到晋阳。陈冲和关羽为此提前出城二十余里见他,陈冲一打开门帘进入车内,便见刘备躺在车厢内,用块白巾遮了脸,歪头不与陈冲对视。 陈冲坐到他身旁,摘下那块白巾,笑道:“缟素可不是你这幅模样。” 刘备伸手夺下白巾,看了他一眼,陈冲正好见他苍白的面孔,看见刘备的眼中满是懊恼。刘备重新遮了脸,说道:“非是缟素,实是无颜再见!生平受此大败,实不如一死了之!” 说罢他便面壁不言,陈冲便也不言,他摇头看见车厢角落里有把金色佩剑,正是天子御赐的中兴剑,天子一共造了四把中兴剑,不知为何遗失了一把,如今仅剩三把,陈冲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这柄剑少许时间,便问刘备说:“你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车中又留有此剑,是准备效仿霸王自刎乌江吗?” 刘备一个起身,瞪了陈冲一眼,挥手把中兴剑从他手中夺了回去,随后又抱剑翻身躺回,陈冲见状一笑,也端坐一侧不言语。车队就这么走到晋阳,等车停在太守府门前,刘备还是沉默如金,等到了打更人在街上敲着夜更的时候,刘备方才从车中坐起。 他一抬首便见陈冲正看着他,似是等着他说什么,刘备握了握怀中这柄已被他揣热的中兴剑,又想起过去种种,终于正色说道:“必不再为此小儿态!” 陈冲太息一声,对刘备说道:“玄德,战败不可避免。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战没的同袍,你我都当时时谨记,若是你我最终一事无成,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辜负,莫要九泉之下相见,你对他们无言以对。” /94/94448/20930744.html 第二十四章 蹇常侍 兜兜转转三个月,刘备总算是回到了晋阳。但正如此前陈冲所言,桑干战败的影响还远未结束,朝廷不下定论,太原上下官吏仍旧心怀忧惧,唯恐天子盛怒之下,派出槛车将相关人等押送京师。 陈冲倒是安之若素,他让刘备放心安养,又为他挑选好煎服的草药。吩咐好药饮的相关事宜后,他便约上郡丞窦辅、功曹椽虞翻与南部督邮张沽,以幕僚身份随他们南下行县,审查去年诸县行政的得失。 其实诸县县令到任未久,上任最长者也不过四月,而麾下县民又多在西河,临近年底才陆续返乡,无论县令是庸是贤,在此时也难见分晓。 但陈冲仍是严阵以待,一行人先行南下至祁县。祁县令王盖迎接时,见陈冲在队中,主动与其行礼言谈,陈冲便与其讨论祁县此年的施政统筹:问到劝学劝农,王盖对答如流;问及吏治御盗,王盖面露难色,仍勉力答之;问及讼事断狱,王盖则诺诺不能语。 陈冲倒也不因此恼怒,反而为王盖查漏补缺,讲解施政要点,最后叮嘱说:“韩非禀性恶之论,我所不喜,但其中不乏灼见,君可酌情取法。” 随后他背诵韩非《二柄》篇:“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说到此处,陈冲不由感叹道:“百姓非愚,只要君能明悟邢德,赏应赏,罚应罚,则百姓自知法度,而治下自然大治矣。” 陈冲在祁县共待了两日,之后启程前往阳邑,郡南十一县,陈冲一律如在祁县般考校诸令。 等陈冲月末返回晋阳,中都令郭缊写信于其父郭全说:“龙首有枯竹生花之雅致,偏能行云龙风虎之英略,文武一道,可谓全哉。儿与龙首相谈,只恨所学浅薄,焦躁之念有如风散,至于功名利禄,已觉浮云耳。” 陈冲此行,正是为了消除太原上下因战败而恐惧责罚的不安氛围。现下正是春种时节,一年收获全决于此,而去年太原颗米未收,如若现在不能及时耕作,只会再次造成大规模灾荒,那时才算是酿成大祸。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陈冲一行人在梗阳撞见朝廷派来的调查队伍。两行人相聚,便停在一起相互问候。 为首的乃是新任并州刺史丁原。董卓如他所愿成功留在凉州后,大将军何进便提议,既然没有合适的牧伯人选,则还是重置并州刺史。由是从南军中推举丁原为并州刺史,并兼领骑都尉一职。 丁原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就刘备战败一事做调查。虽说是调查,但如何调查,如何上报,丁原却并无发言权,只因真正主查的另有其人。陈冲隐于马队中,看窦辅等人上前与他问礼,他既不厉色贬斥,也不折节相交,只是略微寒暄而已。 反倒是有一苍头从车队中出列,对人群中问说:“不知龙首可在此处?”声音洪亮,陈冲在人群中便听见,他也不扭捏躲藏,只身策马出列说:“陈某确在此处,不知是哪位有教于陈某?” 听闻眼前这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熹平龙首,丁原深深看了陈冲一眼,终于开口说:“你且随他去便是,到时你自会知晓。” 陈冲便跟着那苍头进入车队,苍头将他引至一辆并不起眼的两驾軺车,陈冲掀开车帘进去,却不料见到一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 竟是现任西园上军校尉,也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中常侍——蹇硕蹇常侍。 蹇硕已是六十岁年纪,身为宦官,常年在宫廷中,他老得比一般人快。如今头发已经半白如雪,脸上的皱纹没有活力的挤搭在一起,像浸满了水又晒干的纸张,唯有突出的眼眶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对陈冲笑道:“龙首,上次一别,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 陈冲见到车中是他,神色复杂,最终太息说:“蹇公深受皇恩,即来此处,定然是权柄操于一手,何不当众问话,而要与我驻足于阡陌之间,密语于车幕之内?” 蹇硕身着一身常服,拢袖坐于车中,他打量到陈冲的残指,目光一点而过,随即感慨说:“想必龙首还是怨怼于我,当时我与董卓执意杀降,想必在龙首眼中,我大概已是民贼了。” 陈冲面无异色,坐在一侧问道:“想必蹇公前来,不是与在下谈论此事的吧?” 蹇硕摇头失笑:“龙首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随即叹说:“我确是有事有求于龙首,但我素知自己名声败坏,若是有人知晓龙首与我相谈,定然有污龙首清誉,所以我才轻车简从,在此等待龙首。” 陈冲斜视蹇硕,蹇硕见他沉默,也便继续往下说:“我来此地,是想与龙首有所交易,各得其所。” 陈冲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干脆点穿道:“想必蹇公的意思是,玄德此败,可以大事化小,轻轻揭过。”见蹇硕欣然颔首,陈冲又问说:“那不知蹇公欲以何事相求呢?若是连蹇公都觉犯难,在下恐怕也无能为罢!” 此言没有回应,蹇硕一时无言,陈冲等了很久,这位常侍才说道:“我昔日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求到龙首门下,但若有办法,我又怎会如此呢?”打了半天哑谜,他终于说到正题:“龙首,陛下病情日笃,恐怕撑不过六月了。” 陈冲对此早有准备,钟繇此前早已与他来信说过,他问说:“是太子之位还未定夺吗?” 蹇硕点头,随即叹道:“陛下的意思简赅,他还是属意‘董侯’。但是诸臣执意反对,更重要的是,何大将军也执意反对。”陈冲微微后仰,笑说:“大将军难道肯让出自己摄政之位吗?便是肯,天下名士今多归心于大将军,他们便肯让位吗?” “正是!”蹇硕对此讥讽说:“谈什么清流党人?说什么忠臣孝子?说白了与我们这些阉宦都是冲着钱财。他们不仅要财,还要名利!”说到这,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有如针刺,他继而说:“如若让大将军与皇后摄政,恐怕朝廷将永无宁日!” 说到此处,蹇硕停下来看向陈冲,陈冲反问道:“但陈某目前一介白身,对朝局恐也无力施为,蹇公找我,何异于问道于盲?” 蹇硕断然摇首,说道:“我来找龙首,是卖龙首一个人情。”“人情?”“因为陛下一旦御极而去,老朽恐怕也就时日无多了。” 陈冲闻言讶异,他第一次正经打量蹇硕,但见这位臭名远扬的老人眼中却饱含一种情感,他没有望向自己,却分明地望向某个人,但他很熟悉那种情感,自己的祖父与父亲也经常这么看向自己。 他听蹇硕继续说道:“陛下把‘董侯’托付给我,让我一定想办法令其继位。”“这恐怕太难了吧,其余常侍怎么说?”“张让、赵忠、夏恽等人俱不表态,我太了解他们,不表态便是反对,他们定然不会反对何进与皇后摄政。” 陈冲沉声问道:“蹇公准备如何做?”“我准备在陛下御极后刺杀何进,事后依靠太后和骠骑将军统揽大局,扶持协皇子登基。” “太险,太险!”陈冲思虑片刻,最终只能如此下结论:“大将军党羽遍布朝堂内外,便是蹇公手下也难说没有内间,便是蹇公侥幸得手,大将军府下诸多臣僚,恐将借机起事,蹇公便是有太公望之能,也难以成事!” 但蹇硕面色如常,他淡然说道:“总得试上一试,如果老朽连这一试都没有,如何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重托呢?” 陈冲默然无语,蹇硕继续说道:“若是老朽侥幸得手,今日之事便作罢,北疆之事还望龙首多多费心。”他顿了一顿,语速放缓请求说:“如若老朽失败,也还望龙首多多费心,能够照拂协皇子一二,何进与皇后都不是手软之人,但仍顾忌名声,如若龙首肯倾力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有亡命之危。” “陈冲答应蹇公。”陈冲沉默良久,终于回答,随即又不禁问说:“只是蹇公何苦为此?帝王家事本与蹇公无关,蹇公如今权势已极,事成事败,不能使蹇公更进一步,陈冲实是想不明白。” 蹇硕闻言哈哈大笑,他喘过气,回说道:“龙首眼中蹇硕仍然是个庸人啊!当年龙首在太学讲学,说天道至公,人无分贵贱,皆有情义感念,当时陛下勃然大怒,却被龙首巧言搪塞过去。但老朽记得分明。” “老朽是个宦官,没有子孙,族中还多有亲属受我连累,被党人所迫。但陛下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当年陛下进宫的时候,刚满十岁,身量还未及我胸,没想到转眼间,皇子都如他当年一般大了。” 说到此处,蹇硕先是莞尔一笑,随即眼神又缓缓黯淡,他不禁悲叹道:“老朽也未想过,陛下病得这样急,这样快!早知如此,我平日应领他随我一起射猎才是!” 两人就这么在軺车中相谈了一个时辰之久,等陈冲出来后,车队重新启程。出乎所有人意料,丁原一行人只走了个过程,入城不过一日便离去,连刘备也不过见了一面,送些慰问补品而已。刺史说他受天子委任,还急着在上党、河内之间新练一支部队,原刺史幕府的张杨、张辽、吕布等人都因此为他征召而去。 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此事定是就此掀过。只有陈冲知晓其中缘由,他却不知该是悲是喜。 但就在此时,匈奴的新一轮内乱,终于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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