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耽美]遗书》 楔子 #标题:遗书 #2033/12/31星期六(晴) 「今年的冬天很冷,有时候,甚至感受不到冻僵的手脚,彷彿它们早已不存在了一般。 或许,是时间差不多了。 本想陪着他度过馀生,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三十六岁的冬天,我知道死亡已经不远。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尤其,对不起他。 在最后,我写下这封遗书,也是我写给他的、最后的情书。 即使不会有任何人看见,也必须写下。 也算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了。 我们沉默着度过此生,只为了一起赎罪。 我曾问自己,究竟,怎么才能离开这不见黎明的深渊? 可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不。 或许,我早就明白,结束才是答案。 只是我不愿面对。 结束看似容易,但其实很难,我始终没有忍心让他一人徒留深渊。 他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漫漫长夜中独自前行。 而那人就像夜色中唯一的光,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追逐着那道光,而我追寻着他。 他不知道,他也是我眷恋的光。 此生,我像个见证者。 见证了他们相爱一时,也见证了他们相隔一世。 见证了那人残忍地离去,也见证了他对那人永不背弃的心。 是我的自私夺走他唯一的归处,而我也再不见归途。 熄了的灯火,早已照不出长亭短亭。 我没有资格奢求救赎。 十多年了。 最初他是不愿见我的。 可后来,他愿意让我守着他。 我,知足了。 那些缠绵的瞬间,于他而言或许微不足道。 可对我来说— 剎那,即是永恆。 最近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恍惚间彷彿见到了他的身影。 真好,若是能就这样梦着,又何妨? 但是我又捨不得。 捨不得有他的这个世界。 明明,我知道,他从未爱过我。 可我也知道,我仍旧爱着他。 最后,我还是想问问他。 ”嘿,我们拉拉扯扯了这么些年,你有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想就这么和我过下去呢?” —洛长亭绝笔」 第一章 #标题:新老师 #2013/02/20星期三(雨) 「近日来了位新老师,教语文的,叫做林熙。 看起来颇年轻,五官柔和,长得倒是好看,他的笑容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暖,想必很多女孩子会喜欢。 但是晨生...似乎不太喜欢林熙。 那我是不是也该对林熙冷淡一点? —洛长亭笔」 日记下方是张插画,淡雅的笔触却刻下了深刻的痕跡。 顾晨生看着画,食指轻轻拂过。 他还记得。 ****** 那年,雨下的廊上熙熙攘攘,斑斕的水色将视线一同晕染,一切都彷若梦境,什么也看不清。 唯独那抹身影,太过耀眼,倒映在所有人眼中,久久挥之不去。 顾晨生望着廊道上的林熙,神色幽暗。 他本能地排斥对方,就像影子畏惧光。 而这一切都被洛长亭尽收眼底。 片刻,林熙随着人群鱼贯而入,消失在顾晨生的视野,不多时便来到他们的班级。 顾晨生微微蹙眉,本就冷清的气质平添几分寒意。 林熙似乎也注意到了,对他扬起一抹笑靨。 剎那间,冬雪消融。 空气都暖了几分。 顾晨生凝视着林熙,林熙也笑看着他,两人之间好似隔了一道深渊,可他们的目光却又只留下彼此的身影。 许久,顾晨生嘖了一声,而后视线便一直向着窗外。 第二章 #标题: #2013/04/09星期二(雨) 「今天晨生实在是过分了,在语文课上突然起身离去。 我知道,他是想起他哥了。 林熙和晨曦真的很多相似之处。 除了长相以外的地方都好像。 尤其,他唸到那句“何处是归程?” 这是晨曦离去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唯一的一句。 放学的时候晨生被林熙找去谈话。 是我陪他去的。 晨生的态度如常恶劣。 结果,林熙哭了。 —洛长亭笔」 ****** 暮色斜洒而入,好似薄纱一般轻倚在木桌上。 林熙低垂目光,表情仍旧温柔,却带着委屈,看在旁人眼里很是心疼。 洛长亭知道,林熙拿顾晨生没办法,从初见时的笑容以待,到现在的不知所措,甚至是惶恐。 「顾晨生,我不求你认真听课,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最基本的尊重。」 林熙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如常的暖人。 顾晨生睨了眼林熙,眉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而后便不再看向林熙,神色淡漠,好似事不关己。 林熙望向顾晨生,见对方眸中冷然,心下燃起一丝怒火。 他突然觉得荒唐,真的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顾晨生对他如此。 他想生气,可他知道不能。 林熙起身,告诫自己要压抑怒火,他深吸了口气,待怒气稍缓,便悄然伸出手,像是怕吓着对方一般,轻轻地拉住顾晨生,想让对方坐下,与之好好谈谈。 没曾想,顾晨生被林熙的举动吓到了,错愕地推了林熙一把,而后林熙跌坐于地面,一时痛得无法起身。 巨大声响惊动了他人,办公室中还剩另一位老师,他抬头查看,见林熙痛苦的样子,便快步朝林熙走去,还不忘呵斥顾晨生及洛长亭。 见此景,顾晨生呆怔在原地,脸上竟是不知所措。 洛长亭知道,顾晨生并不想伤害林熙,他只是害怕。 怕面对林熙时,无法遏止的、对晨曦的思念。 顾晨生上前,想扶起林熙,可待他俯身后,便不动了。 林熙哭了。 泪珠染湿了衣襟,沉默却非无声。 顾晨生懂了,他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恶劣。 等到另一位老师走过来,拉开了顾晨生,将地上的林熙扶起。 他想训斥顾晨生,被林熙制止了。 而林熙也不多说什么,将东西收拾整齐之后,便离开办公室,留下其馀三人茫然无措。 不多时,顾晨生便追了出去。 第三章 #标题: #2013/05/31星期五(晴) 「最近晨生已经不会像先前那般排斥林熙了。 反而时常和林熙小聊两句,上课也不再无视他。 他们其实很合得来,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样很好,晨生总归是要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的。 放学时,本以为能和晨生一起回去。 可我,却只能看着他与别人的背影。 为什么我不是女孩子? 如此的话,我便不用再退让了。 —洛长亭笔」 ****** 站在校门前的树下,半点风都没有,无论何处皆如常平静、毫无波澜,可是眼中的倒映却是一片汹涌汪洋。 夏日的馀暉当真是很暖,暖的人都融化了。 第四章 #标题:校庆 #2013/11/16星期六(晴) 「每年的校庆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参与感。 硬要说点关係的话,只能说是赛场忠实的观眾。 看着操场上洒脱肆意的晨生,那耀眼的身姿想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的步伐是那样的坚毅、那样的不留馀地,就像他的人一样,永远跑在前方,留下一道背影。 从来,也不曾等我。 最近,晨生和林熙变得更加亲近了。 他们真是什么也能聊。 而我,半句话都插不上。 本以为至少能与他做一辈子的至交。 现在,他有林熙了。 看来我唯一的光也要被夺走了。 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处。 哪里,都没有。 —洛长亭笔」 顾晨生先是愣了愣,又仔细端详了会插画。 青涩的墨韵,宣告着丝丝情意,也传出了深深哀鸣。 插画中不起眼的一隅画了一个人,那人躲在门外,看着门内言笑晏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 吵杂、怒骂,一切都被杜绝于门后。 洛长亭锁上房门,疲惫地坐在床沿,床板发出粗嘎的声响,就像即将气绝的老嫗一般,难听极了。 洛长亭蜷缩着腿,轻轻地抱住自己,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秋末,太冷了。 第五章 #标题: #2013/12/25星期三(晴) 「接近午夜的时候,我接到了晨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颤抖的声音、哀求的语句。 他在求我。 那样的姿态让我无法拒绝,那是他第一次求人。 第一次卑微地求我。 听到他的声音,我是真的心疼,所以二话不说便赶去那个地方。 但当我走进那间房,我后悔了。 房内一蹋糊涂,眼前的林熙让人不忍直视。 我无法用更多的言语形容那副景色,亦无法用言语说清楚自己的心情。 忌妒、愤怒、厌恶。 究竟哪样更多,我说不明白。 晨生在一旁跪着求我帮帮林熙,像个无措的孩子。 可是我只想离开。 离开这间房间。 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 —洛长亭笔」 ****** 糜烂的气息充斥鼻腔,脏乱破败暗示着不久前的狂风骤雨,而林熙颓然在地,赤裸、脆弱。 这是洛长亭当时看见的景色。 仅一眼,他便受不住。 他想逃离这里,在这里他像是异物,彷彿脏乱、噁心的是他,这间房间才是纯粹的。 片刻,顾晨生的求助打断了他的思维。 洛长亭并没有将视线移向顾晨生,神情涣散却不飘忽,目光锁上林熙任谁也无法撼动,微张的嘴压抑着咆啸。 可是他始终说不出半句话。 他知道,在这里,他没有说出那些话的资格。 第六章 #标题:元旦 #2014/01/01星期三(晴) 「一年又过去了。 本想,和往年一样许下新年新希望。 可突然想不到能许什么愿了。 一年比一年无趣。 2013年,希望能跟晨生两个人离开这里。 2012年,希望洛文雄、林玉梅、洛长安、洛长寧都去死。 2011年,希望我能变正常。 2010年,希望爷爷醒过来。 好像哪一次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今年还能许什么愿呢? 要不 希望今年我能消失。 哈,开玩笑的,反正今年的愿望也不会实现了。 毕竟,我会怕啊。 怕黑、怕痛、怕孤独。 我连消失的勇气都没有。 我真的很怕啊。 晨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洛长亭笔」 ****** 洛长亭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叩在窗边上,低垂的眼眸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相互依偎,喜悦在此漫延。 看了会色彩斑斕的景色,洛长亭哼着小调,下了楼。 他为自己倒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 牛奶热了,他便上楼。 热气升腾间,冬天的寒冷彷彿不存在一般。 洛长亭又看向街道,妖冶的、迷乱的,与爷爷家窗外的那片菜园子不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牛奶没了,香甜的味道渐渐淡去,只馀下一股酸味,久久不曾消散。 洛长亭想着,或许该下楼倒杯热水。 思及此,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震动的声响。 手机响了。 是晨生传了信息,祝贺大家新年快乐。 洛长亭没有点开,那不过是群发罢了。 删除了信息,洛长亭不想下楼了,他又走回那扇窗边。 路上只剩下阑珊的灯火,而那些灯火照着愉悦之后的景色,三三两两的行人脸上掛着迷醉的笑容。 依稀间,洛长亭看到了顾晨生和林熙。 寒风中他们彼此相拥,明明未着大衣,却笑得张扬。 也是,他们不怕冷,毕竟多了他人的温度,这个冬天便不冷了。 第七章 #标题: #2014/05/05星期一 「洛文雄、林玉梅。 你们凭什么那样对我。 凭什么? 我受够了。 真他妈的够了。 算了,随便吧。」 这一页写得杂乱,深刻的笔跡、残破的字句,以及泛黄的水痕,拉扯出一段浓烈的记忆,与过去浅淡的插画形成对比。 ****** 洛长亭站在楼梯上,身后不远是张丑恶的嘴,一开一闔间倾泻扭曲、憎恶的话语,在他耳边拉出一道刺耳的轰鸣。 他想摀住耳朵,离开这里,可他做不到,那些话语像是害怕被拦截一般,四处逃窜,留下怵目惊心的血痕,耳中尽是一片廝杀,他动也动不了。 洛长寧见洛长亭没反应,心下觉得无趣,可他还没发洩完,若是出气桶就这么走了,他上哪洩气?而且洛长亭懦弱的样子让他越看越烦躁,越来越噁心,这股恶气必须出了。 洛长寧想了想,过去洛文雄、林玉梅是怎么羞辱洛长亭的?骂他不孝、噁心、变态,让他去死,还对他拳脚相向。 那他也学他们好了,如果弄哭洛长亭...洛文雄他们会不会夸奖他呢? 洛长寧走到洛长亭身后,一脚踹上膝窝。 虽然力气不大,但突如的恶意使洛长亭失去平衡,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台阶,痛得无法起身。 「噁心,死变态。」 语毕,洛长寧啐了口唾沫。 许久。 一声尖锐地嚎叫撕裂长夜。 洛长亭坐在洛长寧身上,一拳接着一拳如落雨直下,不管那孩子如何挣扎、讨饶,都没有用。 这也不能怪他,并非是他对求饶视而不见,只是耳中一片汹涌血海,早已无法传入任何声音。 「我操烂...你的狗嘴...」 眼眶中打转的泪珠无声滴落,而后化作一片滚烫的止水,伤人于静默。 待洛文雄及林玉梅赶来后,洛长寧像是找着了救命浮木一般,奋力挣脱,逃出生天。 洛长亭倒是乾脆,也不再阻拦,放开洛长寧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洛文雄把洛长寧护在身后,本想说点什么,但洛长亭的眼神让他不知所措。 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切早已化为尘烟。 第八章 #标题: #2015/03/13星期五(雨) 「时光荏苒,再过一段时日就要毕业了。 考完试,志愿也填了。 我会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只愿馀生不再与他们相见,任何一人都不见。 祝,各自安好。 —洛长亭笔」 ****** 教室里,学生三五成群,或是聊天,或是嬉闹,只有洛长亭四周彷彿杳无人烟的祕境。 不远处,顾晨生手执毕业纪念册,神情窘迫,在原地躑躅不前。 邻近毕业,那本册子早已签满回忆,唯独尾夜留了一处空白,想让洛长亭为他画上一张插画。 可当顾晨生走近洛长亭,他犹豫了。 这一年来他们鲜有交集。 自从前年圣诞,洛长亭便开始疏远他,而他...或许是那时只在乎林熙,也或许是自尊作祟,让他一见洛长亭,就想到那年圣诞的难堪,于是渐渐地,他也不再理会洛长亭。 顾晨生踌躇许久,就在他鼓起勇气迈步上前的时候,一声声沉鬱的鐘响击碎了勇气。 其实洛长亭知道顾晨生在看他,但他不会回应的。 没办法,因为他明白,仅要一眼回望,便会再次掀起千层巨浪。 他怕了。 第九章 #标题:新开始 #2015/09/14星期一(晴) 「其实很多时候,捨弃过去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难。 只要做了抉择,另一条路自然就会出现。 看,才三个月,我竟然已经记不太清那些人的样子。 人生还很长,我不能总为他们停留,若我在原地佇足太久,后面等着的人,我可能就遇不到了。 —洛长亭笔」 这一页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插画。 那些乾净整齐的文字埋不住空白的纸面,太违和了。 顾晨生看着,觉得有些空。 他又往后翻了翻,可翻了一阵,便停了。 他知道,那些淡雅的插画不会再出现了。 ****** 九月,大学开学。 宿舍楼里住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这让洛长亭感到有些不自在。 大一的宿舍楼是a栋,墙面半旧不新,脚踩的是丑陋的磨石子地,房间是四人一间,上舖是床,下铺书桌。 卫浴设备是公用的,隔间。 厕所也是公用的。 洛长亭盯着电脑萤幕,眼眸染上森蓝色的光,好似一座夜空下的森林。 萤幕上是课表,满满登登,全是他换来的课程。 桌上摆着社团申请书,栏位仍是空的。 但他早有打算。 室友都不在宿舍。 刚进宿舍的前几日,他们还很热情,可渐渐的,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吃饭、夜游再没有洛长亭的位置。 洛长亭也不在乎,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懂。 洛长亭将脚盘于椅背,脚踝勾着脚踝,手臂延伸蝴蝶骨,摊上桌面,姿态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他神情恍惚,缓慢地在天花板游走,像是牛郎遥望织女一般,知道那端有人,但是却连面容都看不真切。 门开了,洛长亭看向左侧。 瞬间,吵杂的话语声涌入,洛长亭皱了皱眉。 他不习惯私人空间这么闹腾。 门外进来三个人,是他的室友。 他们见洛长亭怪异地摊着,也没多说什么,只朝他点了下头,同时那些碎语戛然而止。 世界安静了,洛长亭瞧了瞧三人,神情缓和,朝他们晃了下脑袋,也算示意了。 他们进房,不再继续聊天,各做各的事情,而洛长亭仍看着顶上,一晚上不曾移动。 这,就是大学生活了。 第十章 #标题: #2015/12/10星期四(晴) 「以前高中的时候,总好奇酒吧、夜店长什么样。 现在进来了,感觉很不真实。 虽然吵,却没有想像中让人不快。 反而,很踏实。 后半夜的时候,我忍不住了。 于是放下以往难看的假面,加入舞池中央的人群,与他们一同扭腰、享乐,相互依偎,缠绵取暖。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洛长亭笔」 ****** 迷乱的舞池中央,一双双在腰上肆意低回的手,一会向上一会向下,缓慢而悠长,随着音乐的律动,缠绵、渴望。 醉色渲染下,妖异而美丽。 洛长亭笑着,扭动纤腰,狂乱的衣衫与旁人无异。 他向后靠了靠,轻轻椅上一处温暖,那人强而有力的臂膀给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环抱住他的时候,他也没挣扎,就这样静静的,任由对方挑逗。 东方吐露鱼肚白,一切回归。 这夜,他们站着,耳鬓廝磨,融为一体,直到结束他都不曾向后看。 不过这又何妨?身后那人是谁并不重要,能温暖他,便够了。 第十一章 #标题:邵思程 #2017/12/25星期一(晴)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如此强烈。 不过一眼,我的目光便移不开了。 深邃的眼眸,高挑的身形,还有那点忧鬱却又桀驁的气质。 我知道,完了。 过去的任何人,也不曾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他看我的眼神,温柔、绅士,同时暗藏渴望。 我知道他也在意我。 这次我不会放手了。 我和他在舞池中央相拥。 灵魂相缠。 不论多少人、多少抵死缠绵的夜晚,都不如他的一个拥抱。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诗词。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洛长亭笔」 ****** 第二次见面,是在他的租屋处。 104级a大经济系-邵思程。 邵思程和洛长亭同年。 也同校。 洛长亭拿着一张学生证,手指在照片上摩娑。 这张脸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似,却也陌生。 或许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邵思程见他醒了,可脸上仍印着些许迷糊,于是嘴角勾起浅浅的笑靨,翻了个身,左臂轻搂洛长亭。 洛长亭微微向后,与他蹭了蹭。 细腻肌肤炽热纠缠,染上一层緋红,又扯出一阵涟漪。 快感如潮,沿着赤裸躯体漫延,邵思程紧拥洛长亭,感受到洛长亭的轻颤,他将嘴唇腻上洛长亭的脖颈,落下一串绵密的吻,洛长亭动情地看着他,眼神似是蒙上一层雾靄,异常勾人。 邵思程很温柔,与以往那些人不同。 他在意洛长亭的感受。 他和他交谈的时候声音很轻,就像怕吓着脆弱美丽的鸟儿一般。 他会绅士的为他褪下衣衫,若是不小心用了点力,便会担心地看着他,怕他有任何不适。 完事后,他还会轻柔地为他洗去黏腻。 就连父母,也不曾对洛长亭这般细緻。 洛长亭想,就这样一直下去,或许... 他也能拥有归处。 第十二章 #标题: #2018/04/18星期三(雨) 「半年不到,我们分手了。 他以为我会歇斯底里、纠缠不清,所以在我进门时,把那漂亮的男孩护在身后。 但他错了。 进入大学之后,我的歇斯底里从来只在纸上,就连次数也很少。 他们赤裸相拥,緋红连成一片,就像过去的我和他。 不过一眼便知,这里也没有我的容身处了。 我从衣柜上拿下行李箱,整齐的叠好衣服,放入属于我的物品。 不是我的,一样也没带走。 简简单单,结束了。 没有留恋,没有愤怒、悲伤。 或许,我早已猜到我和他的结局。 我从来只是过客。 —洛长亭笔」 顾晨生揉了揉眼睛,有些酸涩。 缺少插画后的日记本不耐看,白地扎人。 浅浅的笔跡、淡淡的字句,寂寥散落字里行间。 「我从来只是过客。」 ****** 洛长亭站在房门前,面色平静。 隔着门,他听见了娇软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有如绵延不绝的古调吟诵,其中还与另一人磁性的低嗔纠缠环绕,相容于无形,谱成一曲优美的绝唱。 洛长亭伸出右手,原想直接进门,可是门内的动静太过甜美,他迟疑了一会,碰上门把的手晃了晃,一瞬失神。 十分鐘后,另一头动静不减,反倒更加猖狂,洛长亭仍旧平静,但他累了,想快些结束,于是又晃了晃手打算将门开啟。 可里头地爱语呢喃在暮色中回响,彷彿亙古长歌,荡气回肠。 他又犹豫了。 晃着手,等了一会,才坚定地将手放上门把。 门开了,门内春色依旧綺丽飘扬,动静却是戛然而止。 洛长亭看了眼床上赤裸的胴体,将那两人的慌乱尽收眼底,而后不再给予任何眼神,冷静自若地走向衣柜,将上方的行李箱取下。 这只行李箱是他离家时带着的,容量不小,重量也重,洛长亭拿下时不太稳,手晃了晃,发出颇大的动静。 邵思程听到声响,以为洛长亭要动手,于是把漂亮的男孩护在身后。 可他错了,洛长亭不在乎。 他没再看那两人一眼,低着头收拾行李,他将属于自己的东西规整放入,房间、客厅、浴室,所有痕跡一一收起。 洛长亭走向床头,脚步轻缓。 不多时,他停了下来,捡起地上的相框。 那是他和邵思程的合照。 洛长亭取出照片,手指在上面摩娑,就像当初看着邵思程学生证上的照片那般,温柔繾綣。 他将照片从中间撕开,放下邵思程的那半边。 接着,将自己的部分揉成一团,模仿投篮动作,掷入不远的垃圾桶。 相框放入行李箱,重重的闔上。 这是他近半年的生活。 洛长亭拖着行李,走向门口。 突然,他停下了。 有样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还未归还。 洛长亭将手移开行李拉桿,而后取下无名指上那枚朴实的戒指,里面原本有最美的誓言。 现在,消散于尘烟。 洛长亭想找个乾净的地方将它放下,最后一次,应该来点仪式感。 可是这里一片狼藉,连落脚处都是腾出来的。 他转悠了一会,没有合适的地方,于是将戒指放在刚刚腾出的地面。 只有这处,相对乾净。 洛长亭起身,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静、俐落。 出了公寓,天色昏黄。 暝色早已没入高楼,而他衣袖翩飞,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不过是一个瀟洒的过客。 第十三章 #标题:除夕 #2019/02/04星期一(雨) 「昨天接到了林玉梅的电话。 她说,洛文雄病了。 这是三年多来她第一次打给我。 我是不会 我知道我不该回去。 但是一想到她的话,我止不住地开始收拾行李。 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回去了。 我恨无法坚持的自己。 洛长亭,你真没用。 —洛长亭笔」 ****** 除夕清早,车站人潮壅塞,来来去去,比往常多了一倍流量。 本该清冽的空气被来自四方的气息覆盖,浓郁的香水混杂着腥臊的体味,当真是说不出的噁心。 那些人身上搭着新衣,脸上铺着浓妆,即使在这样不舒服的环境,也散发出甜腻的幸福。 洛长亭踏着细雨而来,转悠一阵,准备进入月台。 黏糊刺鼻的气味让他烦躁。 他将衣领拉高,而后打开背包拿出票卡,那是一张往南的单程票,目的地并不是他的家乡。对这张票而言,他的家乡不过是途经的站台罢了。 突然,有双手从后方将他拥入怀中,是个有些湿润的拥抱,在寒冷的冬天,却像是三月春雨,温暖潮湿。 洛长亭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反倒是那人与他耳鬓廝磨,说了会体己话。 那些话太过肉麻,洛长亭听着有些不适,不耐地挥了挥手,却没有更进一步的驱赶。 毕竟这张票是对方让给他的。 临时返乡是订不到票的。 铃响了,洛长亭迫不及待踏上归程。 身后那人望眼欲穿。 也不知是捨不得洛长亭,还是后悔了那张票。 落座,洛长亭靠着窗边,透过单薄的玻璃看向检票口。 那人还站在那,有点傻气。 洛长亭想,对方久久不肯离去,怕不是已经后悔将这张票送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思及此,没来由地又是一阵烦躁。 他其实连对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知道那人有一双桀驁深邃的眼睛。 列车发动,洛长亭疲惫地闔上眼。 接下来,是一条遥远的返乡路。 第十四章 #标题: #2019/02/04星期二 「果然,我就不该回来。 横竖洛文雄也死不了。 死了也 关我屁事。 那一家子看了就噁心。 人渣。 既然不想见到我,通知我做什么? 大过年的,是想让谁不好过? 滚就滚,是我犯贱了,脏了你们的眼。 我现在就滚。」 一阵刺痛在指尖蔓延。 纸缘锋利,不过轻柔划过,便留下血跡。 顾晨生放下日记本,看着指尖的伤口,那里原是一处旧伤,不久前弄的。 本以为止血了、离完全癒合不远了,没曾想,不过轻轻从结痂边缘划开,竟然又是一轮皮开肉绽,底下早已化脓,腥臭不堪。 ****** 初二晚间,约莫七点,洛长亭在街上游荡,也不知目的地是何处,只顾着向前。 走累了,便找地方坐下。 月色散漫洒落,与阑珊灯火相互照应,景色有些模糊,但他感觉得到,这里一直没变。 洛长亭坐在公园长椅上,对面不远是以前就读的高中。 许久,他打算离去,却听见前方暗处传来动静。 依稀之间,从那方向走来一对人影,伴随争吵越来越近,似乎有些熟悉,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洛长亭望向那处。 夜幕下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是他们。 思及此,洛长亭有些胆怯。 他不知所措地起身,将外套帽子戴上,而后拉高衣领,遮住了半张脸。 慌乱间,那两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一瞬失神。 洛长亭赶忙偏过头,转身迈步。 他知道只要他马上离开,便可以避免和他们接触。 因为,他只是过客。 可谁知,后面那人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洛长亭?」探究般地询问。 是顾晨生和林熙。 洛长亭不动了,没有继续往前,也没有转身面对。 他想走,可他动不了。 那人的手冰冷,声音却是炽热,冻结了他,又试图将他融化。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 第十五章 #标题: #2019/03/03星期日(晴) 「不知道顾晨生是怎么想的。 自从上回偶遇,他便时常打来,我一通未接,他却鍥而不捨。 电话、信息,每天不间断。 是,上次是我犯贱,我不该答应他们的饭局。 我明明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明明不想的。 饭局上的客套疏离,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洛长亭笔」 顾晨生其实知道,洛长亭那会是真不想与他们往来了。 他原本也想着,要散,便散了吧,形同陌路的旧识还不如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他真的没办法了。 那场饭局很安静,三人各怀心思,连尷尬也不足以形容,本来他也不是话多的人,以前相处全是洛长亭主动。 可饭局上洛长亭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也是那时候,顾晨生才想起,洛长亭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 ****** 顾晨生又拨了一通电话。 不久,甜美的电子音传入耳中。 那头仍是没接。 他切断通讯,将手机摔在地上,萤幕应声而裂。 烦躁,无以復加。 那些人...一个两个都联系不上,就像从尘世升腾了一般。 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另一边,洛长亭将顾晨生拉入了黑名单。 顾晨生的来电,就像一道道索命咒,先是紧紧束缚,而后鑽入骨髓。 每晚都在梦中撕扯出怵目惊心的血口。 「怎么不接?是谁打来的?」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试图读懂洛长亭的慌乱。 可洛长亭早已恢復淡漠的神情,将手机置于桌面,而后看似漫不经心的转身,凝视那双桀驁深邃的眼睛。 恍惚间,那人与顾晨生重合。 一瞬失神,短地像是错觉。 洛长亭走向那人,毫不犹豫地拥吻。 薄唇相贴,水色瀰漫之间,银丝旋绕纠缠,同时双臂缚住对方的脖颈,骨骼相织,血色相连。 他们轻扯衣衫,而后褪尽,像极了两头优美的白狼,孤傲且性感。 交融的瞬间,洛长亭仰着头,饜足叹息。 神色尽是难得的朦胧温柔。 只有这样,每晚梦中的空虚才能被填满。 第十六章 #标题: #2019/04/01星期一(雨) 「清明将至,连雨,都下得有些清冷。 想必待到连假时,师生返乡,又会是一番清间的景色。 我打算照着往年的习惯,提早扫墓。 明早八点出发。 有点想念爷爷了。 不知道爷爷那的花开了没? 这次带点茉莉去吧。 爷爷说,奶奶喜欢。 —洛长亭笔」 ****** 雨天的市集漫着水色,朦胧了花鸟,也清淡了茶点,空气有些冷,下着雨的清明可不比早春暖上多少。 漫步在街上,冷冽藏入衣襟,洛长亭拉上拉鍊,而后对着手呵气,暖意从手心渐渐渗入。 手上的茉莉泛着淡淡清甜,飘盪在空气中,与水的气味宿命交错。 纵横之间,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冷香。 到了车站,洛长亭提着刚买的花进入月台。 等待的人寥寥无几。 也是,不久便是清明连假,眼下正是提前赶上工作进程的时候。 突然,兜里传来震动。 洛长亭拿出手机看了眼,是没见过的号码。 对方传了封短信给他。 他散漫地点开信息,拿眼扫了扫,不过几句,他便知道是谁。 信上说道,想约他吃个饭,和他聊会。 洛长亭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纤长的手指按向黑名单键,接着弹出了确认与否的视窗。 只要按下确认,一切便会回归平静。 车来了,他带着茉莉花上了车。 而后来到一处静僻的角落,靠墙坐着,坐定后,闭目养神。 车厢内浸染了浓郁冷香。 这是通往世外桃源的信号。 第十七章 #标题: #2019/04/07星期日(雨)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约在星期六中午,老家旧城区,秋水楼。 他本来想北上找我,可我没同意。 起初我是不打算去的,那座城市、那些人,我一个也不想见。 可后来他说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日子这么无趣,看看他人的悲剧也无妨。 总不能一直,只有我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吧? —洛长亭笔」 ****** 「不用客套了,很虚偽。」 洛长亭直视林熙,眼中的鄙视与戏謔一览无疑,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彷彿看破红尘的样子。 林熙的手抖了一下,不经意间,酒水自杯盏溢出,随着尷尬的氛围逐渐漫延。 林熙赶紧将酒壶放下,拿起一旁的纸巾胡乱擦拭,可仍是来不及,无色的酒液已经流向桌沿,而后滴落在洛长亭的裤子上,绽放出一朵朵清涩的水花。 洛长亭瞥了眼裤子,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出包间。 包间外是一条幽长的走廊,廊道上空无一人。 唯有雨后的湿意飘散四周。 穿过走廊,洛长亭走向紫藤摇曳的前院,点了根菸,浊烟裊裊升起,吞云吐雾间,袭来的晚风拂乾了长裤上的水渍。 抽菸,是他最近学的。 起初这股苦涩呛辣,洛长亭很不喜欢,可后来他却在其中嚐出了甘美,无法自拔。 毕竟这是他的人生。 洛长亭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肺部充斥着浊菸。 不多时,他捻熄火苗,毫无道德地将残菸掷于地面,而后踏着湿气回到包间。 打开包间的门,映入眼帘地是颓然在地的林熙,神色迷茫,些许涣散。 他不过出去一会,林熙已经有些醉了,眼睛蒙上一层雾靄,水色瀰漫,被暖黄的灯一照,便是一片波光瀲灩,要是顾晨生看到了准得心疼。 可洛长亭不会。 他走到林熙面前,冷着脸蹲下。 「林熙,你要是再不说,我可是要走了。」 洛长亭没什么耐心,挑了挑眉,而后又道「搞清楚,你和我不是杯酒言欢的交情。」 林熙愣愣地看着洛长亭,突然觉得眼前站了个陌生人,清冷的神情、涩然的菸味,和他记忆中那个乖巧的孩子差太多了。 洛长亭见林熙不说话,于是拿起钱包抽了些钱压在桌上,而后走向门口。 见状,林熙慌忙扯住洛长亭的裤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浮木。 「别走...求你帮帮我。」 许是刚刚喝了酒,林熙的嗓子有些沙哑,粗糙的声音不似以往的清亮。 洛长亭向下斜了一眼,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去。 林熙知道洛长亭是在等他。 「...长...长亭...帮帮我,拜託...拜託让晨生别再来找我了,为了他...我失去太多...我受不了了,你也不会想看到他...看到他这辈子都被我拖累的,对不对?」林熙哀求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一片无奈和绝望。 洛长亭眉头紧锁,瞇着眼看着林熙,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鄙视、愤怒,最后皆化作深深的厌恶。 洛长亭提起林熙的衣领。 「林熙,我告诉你。」 他顿了顿,泛红的眼眶透着狠戾,面目有些狰狞。 林熙往后退缩,却被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这本来就是你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你现在凭什么退缩?有资格吗!?」 洛长亭怒不可遏,遗忘好几年的记忆如同潮水,再次翻涌而来,他曾经的羡慕、忌妒、不甘,突然间像是笑话,被林熙的一字一句践踏在泥里。 那些林熙不要的...他付出了代价,却得不到。 一瞬间,洛长亭觉得没意思,什么笑话、悲剧也没心情欣赏了。 他后悔了,不该来的。 本以为看到林熙的痛苦,心理能平衡一些。 他错了。 洛长亭缓缓闔上眼,再缓缓张开,眼中什么也没有,神情也恢復淡漠,他低声对着林熙说。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够不要脸的。」 语毕,洛长亭狠狠推了林熙一把,头也不回地走出包间。 廊道上,晚风捲着凉意,洛长亭向着紫藤而去。 漫步之间,他身后不远的包间再次开啟。 林熙似是豁出去了,对着他吼道。 「洛长亭,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我知道你也一直喜欢晨生,一直见不得我们好!」他以为这样的话,能留住洛长亭。 可话音未落,洛长亭早已步入紫藤苑,而后踏着间庭信步,缓缓离去。 第十八章 #标题: #2019/05/04星期六(晴) 「今天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林熙的母亲。 她说,她联系不上林熙,问我知不知道他在哪? 还说,林熙手机上最后的联络人是我。 她的话有些冲,感觉得到她很着急,让我有些不是滋味。 而且听那语气,我已经被她当作是诱拐她儿子的变态了。 她以为她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可是,她错了。 他们,总盲目地将我认作好人。 我说了句"我不知道,报警吧",便掛断了。 确实,那晚之后,林熙连着几天传了信息给我。 十多条。 可我一条没看。 后来他又寄了封信到洛家,林玉梅让我回去拿,我叫她丢了。 没必要了已经。 跟谁都没必要了。 到底做什么一直打扰我? 何必呢? —洛长亭笔」 ****** 洛长亭躺在床上,左手挟着一支菸。 菸,是好东西。 烟雾混沌裊绕之馀,却让思绪清晰聚拢。 虽然他总是抽没几口。 洛长亭将菸凑近唇边,懒散地叼着,吞云吐雾间,烦躁逐渐捻熄。 他思忖着要不要将菸也熄了,可最后到底是没动。 林熙的母亲很爱林熙。 洛长亭明白,即使现在闹得难看,林熙始终不会走向和他一样的结局。 最后那些人会妥协,会成全,然后... 林熙和顾晨生会相知相惜,走到永远。 哈,多美的一段佳话,是吧? 够不公平的。 思及此,洛长亭起身,将菸按在桌上,浅色的木桌顿时黑了一块。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信息。 页面上是单方面的留言,没有任何回覆。 「长亭...在吗?」 「看到了请回復我」 「求你了」 「长亭,拜託看一下信息」 ?未接来电 「长亭,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的朋友」 「同事」 「都知道了」 「我的父母...也知道了」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可是晨生不想放手」 「你帮帮我好吗?」 「求求你」 「长亭...帮我好不好」 ?未接来电 「长亭...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求你了」 「最后一次」 「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xx市xx路634巷39号4楼」 「我在这里等你」 信息停在这里。 两星期前。 洛长亭将信息页面关掉,重新倒回床上。 他是不会回覆的。 第十九章 #标题: #2019/07/23星期二 「林熙死了。 是我的错。 我不该无视他的脆弱。 是我该死。 对不起。」 日记再次翻页,已经写到了林熙的离去。 从5/4之后,到这天,中间的日子,没有半点被记录下来。 这一页有些皱,颤抖的字跡乘载了太多、太多说不出的话语。 害怕、愧疚、悔恨,揉杂进短短几行字。 顾晨生看着这些字句,那一日的绝望再次翻涌而来。 时过境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仍是如此鲜明,彷若昨日才发生。 那是他永远的痛、最深的伤。 一辈子无法癒合。 ****** 林熙的告别式很清冷。 厅堂上,来者寥寥无几。 自杀,太晦气了。 生前,站在讲台上受人尊重,可临终,却没多少人愿意来送行,朋友、同事、学生,不见半人,只零星出现几个亲戚,倒像是来凑场子的。 顾晨生站在棺材前,下巴覆了一层薄薄的鬍茬子,身上飘散浅淡的酒味,他凝视着照片里的林熙,有些颓然地站在那,面色毫无波澜,眼睫轻轻地颤了颤,眼底再不见往日的桀驁不驯。 照片上,林熙笑得灿烂,那是一道曾经温暖他的光。 是他的信仰。 顾晨生看着林熙,看得仔细,一吋一吋,融入骨血,就像那些缠绵的夜晚、那些耳鬓廝磨的爱语呢喃,每一处...每一处都烙印在他体内。 光太暖了,即使捉不住,他也捨不得放手。 顾晨生贪婪地汲取那抹光的残晕,可是心中的暖洋却渐渐被冰雪覆盖,空虚如同秋末的风呼啸而过,吹起一片萧瑟,弄散了一切温暖的痕跡,任他如何寻找,都不见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人站到他的身侧。 那人没有说半句话,只是沉默地跪下了。 他没有看向那人,但他知道那是洛长亭。 顾晨生转过身,一拳狠狠打在洛长亭脸上。 那一拳,用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力道之大,洛长亭狼狈地跌于地面。 可顾晨生并没有就此停手,他坐上去,接着,一拳、一拳如雨点般招呼在洛长亭身上,而洛长亭蜷缩在地,却没有半点挣扎,任顾晨生肆意凌虐。 不多时,有人上前将他们拉开。 有人压制他,有人劝架,有人查看洛长亭的伤口。 原本清冷的葬礼顿时吵杂不堪,竟是带回了些许夏天该有的暖意,这样的氛围,顾晨生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看着委顿在地的洛长亭,恨意铺天盖地,可他有些累了,只希望对方能够永远消失。 再不出现在他的视野。 一片慌乱中,林熙的母亲晕了过去,而后在那些亲戚的簇拥下送去医院。 瞬间,厅堂又变回原先的清冷。 太冷了。 而林熙就躺在那,不再温暖。 顾晨生受不了这里的寒冷,神情慌乱,飞也似地逃离。 跑得急了,出了一身汗。 可他仍是不停的向前,一旁儼然的屋舍遮蔽了光,让他不愿停下,他一直奔驰,越来越快,好似要穿越时空甬道,直到夕阳洒落在他身上。 如此温暖。 就好像林熙还在他身旁。 拥抱着他。 第二十章 其实七月初的时候,顾晨生是找过洛长亭的。 那时谁也连系不上林熙。 顾晨生站在走廊上,那里被夕阳细緻地铺垫,将地面染上金色馀暉。 七月的日子里,空气有些灼热,艷色汗珠沿着滚烫的皮肤滑落。 他在那,从门口往里边瞧。 看见洛长亭坐在教室一隅,收拾画具。 毕业了,是该收拾收拾,找新的落脚处了。 洛长亭将属于自己的画具、作品放入一旁的行李箱,带不走的早已随回收车而去。 收拾完,他拿起手机,也没有将萤幕解锁,只是静静地看着,一时出神。 发了会呆后,准备离去。 一抬头,见顾晨生站在那。 暮色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描摹出淡淡的轮廓,虚幻的不真实。 剎那间,洛长亭有些失神。 待回过神,便朝顾晨生走去。 站定,洛长亭淡淡地看着他。 顾晨生瘦了,那双桀驁不驯的眼睛更加深邃不羈,好似要将洛长亭那点心思都琢磨透了。 洛长亭不敢再看。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而后离去。 顾晨生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一路跟到家里。 洛长亭开了门,也没理他,进去后先是洗了手。 洗完出来,没瞧顾晨生一眼,而是从衣柜拿出一套简单的衣服。 见状,顾晨生也不在意,走向沙发,便坐下了。 洛长亭准备将衣衫褪去,换上舒适的休间服。 而顾晨生也不避讳,就坐在那看着。 洛长亭感觉顾晨生的视线在身上游走,像暖光似的,甚至有些烫,但他并不以为意,仍是将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面色淡漠依旧。 顾晨生有些乏了,可他没有移开焦点,而是细细地观察洛长亭,从脚跟向上,最后停留在染上艷色的耳垂,一切尽收眼底。 换完衣服,洛长亭从冰箱拿出一打啤酒,而后开了一瓶,自顾自地喝了。 脖颈仰起,喉结轻轻地攒动。 顾晨生看了一会,也喝了。 喝没几口,洛长亭放下瓶子,点了根菸,吞云吐雾间,他彷彿被垄罩在虚空幻境。 顾晨生看着那团白雾,眉头紧锁,他将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而后便开了口。 「林熙不愿意见我。」 语毕,顾晨生又开了一瓶酒,往嘴里灌下大半,有些金色液体自嘴角滑落,弄湿了衣襟。 「其实年初的时候,我跟林熙就挺常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总拿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说事。」 接着,顾晨生又闷了几口,苦涩流过唇齿之间,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瓶子空了,他便开下一瓶,边喝边说,一瓶接着一瓶,把近半年的事都给说完了。 洛长亭就坐那,抽着菸,一根接着一根,也不回话。 夜幕和着那些琐事,悄然降临。 「你还记得高中那会吗?我哥刚死那阵,你总跟在我后头,一开始我还有些烦,让你一旁待着去,你倒是听话,就真闪一边了,可那眼神,瞧得我不好意思了都。」 顾晨生也是能扯,近来的琐事讲完了,竟拉着洛长亭回忆往事,像在说书似的,一套接着一套,可劲地说,非要把当年那些事都给亮出来。 那些,洛长亭早就遗忘的、厌恶的事。 「后来,我是真受不了,寧愿你跟我屁股后边跑,也不想被你阴魂似地盯着,都给吓减寿了。」顾晨生神色有些涣散,沉浸在回忆里,像是进入了时空的错口,往昔与今朝的界线模糊而美好。 「不过后来倒是挺意外的,我两成了哥们,你被人堵体育室、被欺负了,我马上找人给你撑场子,而我出了事,你给我兜着。」 「就说我和林熙那事,你是真够义气,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那事就只有你知道。」 顾晨生又咽了口酒。 「我是真把你当最铁的兄弟。」 话说到这,洛长亭的手顿了顿,少许菸灰落在地上。 他看向顾晨生,顾晨生也正看着他,面上带着醉色,眼中却有些桀驁狡诈。 也不知醉没醉。 「长亭,帮帮我,我爸妈...知道了,这事我真没法求别人。」 洛长亭垂下眼帘。 这是第二次。 顾晨生第二次哀求他。 也是为了林熙。 洛长亭一口气提到嗓眼,他突然很想对顾晨生吼上一通。 凭什么? 洛长亭坐了一会,没动。 半句话未说。 他淡漠地看着手中快要燃尽的菸,将菸在菸灰缸上捻媳。 缸里,是满满登登的残骸。 空气充满了未散去的菸草味,冷冽且孤傲。 而后,他便起身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冷水浇于发旋,不多时便浸湿发梢、描摹了容顏,流水疾驰向下,汹涌地抚过他身上每一处,勾起一阵阵颤慄,带走所有艷丽的血红。 即使是夏季,冷水仍是寒的刺骨。 水渐渐暖了,试图驱走寒意,却是无果。 洛长亭赶紧洗完澡,牙齿一边打颤,他一边穿上衣服。 走出浴室,淡淡地瞥了眼顾晨生。 他还在喝,喝得忘我。 洛长亭也不打算理他,于是径直走到门边,将灯关了。 而后躺上床,说了句「睡了。」 便没了声音。 忙了一天,他感觉异常疲惫,晚饭也顾不上吃了。 只想着能快些陷入沉睡。 顾晨生晃了晃酒瓶,里面没有半点重量。 酒没了。 他看向床上的洛长亭。 背影清瘦,白皙的脖颈向下延伸,连接裸露出的蝴蝶骨,而后埋入单薄衣衫。 顾晨生起身,放下酒瓶子,朝洛长亭走去。 黑暗中,他由上而下,凝视着洛长亭。 他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他。 就这样站了一会。 而后,压了上去。 顾晨生的双手撑在洛长亭两侧,肢体碰撞的瞬间,洛长亭转过身,向后退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吓到了他。 顾晨生和洛长亭在一片漆黑中对视。 不多时,洛长亭伸出手,环住顾晨生的脖颈,拉近他们的距离,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渴求,即使黑暗中什么也不能确定。 两人越来越近,热气喷薄在唇齿之间,喘息一深一浅,可当菸草的味道即将与酒气交融时,洛长亭突然有些害怕,于是松开手,停止动作。 顾晨生感觉到了洛长亭的退缩。 眼神暗了些,而后假装没有注意到,抵住他的后脑,猖狂地吻了上去。 唇瓣炽热纠缠,舌头有些粗暴地滑过颊边那片緋红,似是要将对方拆吃入腹,拚命索取口中甘泉。 他们相互滋润,渴求彼此。 顾晨生撕扯着洛长亭单薄的衣衫,自上方狼狈褪去,双手迫不及待地抚上面前赤裸纤腰,温热的唇衔住胸口上的艷色红樱,一阵难以言喻的快感爬上神经,瘫痪了思绪。 适应了黑暗,顾晨生欣赏着洛长亭艷丽的面庞,一瞬间情难自禁。 他再次封住那张薄而湿润的嘴唇,吮吸着温热的泉水,而手也不马虎,向下探寻那处。 不多时,指头便缓缓抽弄起来。 洛长亭不停颤抖,灭顶的快感将他淹没,一丝理性也不留。 他看着顾晨生桀驁深邃的眼睛,深深被吸引进去。 那里面是醉色、是迷离。 是慾望。 那是第一次,顾晨生的眼中只有他。 洛长亭细细地将这一切收藏起来,眼睛有些湿润。 情到正浓时,他止不住地轻呢了一声,低低唤起顾晨生的名字。 「晨生...」 声音回盪在这静謐之处,是压抑已久的慾望,和着深深的爱意倾泻而出。 洛长亭向前,想要主动邀请顾晨生前往那处乐园。 于是伸出手,欲探向顾晨生賁张的凶刃。 突然,顾晨生推开了洛长亭。 洛长亭毫无防备,这么一推,便自床上跌落。 剎那间,空气凝结,一切戛然而止。 那一声动情地呢喃让顾晨生瞬间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荒诞。 而后,他拉上衣裤,跌跌撞撞地向着门口而去。 洛长亭气息还未平稳,坐在地上有些茫然,他从敞开的门借着廊上昏暗的光,看见顾晨生仓皇逃跑的背影。 顾晨生将他留下了。 徒留他一人,与深渊相伴。 突然,身后手机震了震。 洛长亭看向那处。 发散着浅淡光源的那处。 可他并没有将手机拿起,只是静静地看着。 许久,他拢了拢身上的薄被。 底下是还未消散的慾望。 可他也早已没了兴致。 这夜,太冷、太冷了。 第二十一章 南方沿海,有一座烟雨绵延的镇子,长年下着雨,哪一处都是朦胧的,街上也飘散着海水咸涩的气味。 潮湿而曖昧,就是这里的一切。 雨声淅淅沥沥,视线染上一片幽蓝色的湿意。 洛长亭站在老旧的楼道里,而后拿出手机。 这里确实是林熙信息中的那处了。 随着雨水落下的节奏,洛长亭缓步于霉味四溢的楼道,一步一步走向四楼。 可他到了四楼、按了门铃,却无人回应。 看来林熙并不在。 他想了想,传了信息给林熙。 这是第四条了。 林熙没有回覆。 又晃悠了一阵,洛长亭决定等一会。 他站在潮湿发霉的角落里,墙面佈满了壁癌,那处就像块丑陋的疙瘩,猖狂生长,即使将它清除了,却也难以根治。 昏暗的楼道只有一盏老旧的吊灯,上面蒙了层灰,光晕照在墙面上,是一种颓靡脏乱的破败。 外面雨色绵软,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待到晚上,洛长亭仍是没有等到林熙。 没办法,只能先找间旅店将就了。 洛长亭想。 如此,他便离开了。 就这样过了两天,洛长亭仍是不见林熙。 他也不急。 林熙没回来他就在镇上转悠,从镇头到镇尾,沿着灰蓝色的海,在雨中间庭信步,倒也轻松愜意。 洛长亭站在港湾边上,乘风而来的雨水打湿了裤管、衣袖,为盛夏带来一抹清新的气息。 他放下雨伞,脱下上衣,就这样迎着雨水,融于天地。 思绪也随风消散而去。 原来被接纳,不过如此简单。 旁人看他像疯子。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刻,他得到了救赎。 他懂林熙为什么选择这里。 这天邻近夜晚的时候,雨停了。 暮色寻着雨水的足跡,一点一点染进深海,又一点一点浸染这座南方的镇子。 洛长亭坐在礁石上,看着黄昏色的海面,波光粼粼。 太美好了。 他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吊梢着唇角,笑意漫延入眼底,笑得很漂亮,连夕阳也纵容了他几分。 直到落日西下,洛长亭才缓缓离去。 踏着轻快且洒脱的步伐。 第四天,林熙依旧去向不明。 傍晚时分,洛长亭接到了洛家的来电。 他看了一眼,没什么接起地兴致。 这半年多,他的手机形同虚设,没多少人能联系上他。 他躺倒在床上,右手习惯性地去摸菸盒,却没摸着。 才发现菸早就抽完了。 手机震了很久,好似真有什么急事一般。 就在那头要等不下去的时候,洛长亭烦躁地接起电话。 「操,有病吗?我说过了别再联系我,你们是...」 他朝着话筒低声怒斥,声音颇压抑,可话音未落,另一端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语。 「是我,你在哪?」 是顾晨生。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 洛长亭手抖了一下,手机应声落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拾起。 几天前,在顾晨生仓皇逃离之后,待他冷静下来,便思酌着联系洛长亭。 他打了不下十通电话。 洛长亭一通未接。 不得已,顾晨生只能到处找人,从租屋处、学校,再找回洛家。 起初,林玉梅见着他,只冷着脸回了「不在。」 而后便关了门。 可没多久却拿着一封信追了出来,她让顾晨生找到洛长亭后,把信交给他。 顾晨生本也不在意,他只想快些找着人,便敷衍地应下了,顺便同林玉梅借了电话。 林玉梅原是不肯,可后来被他闹得烦了,才松口让他到洛家使用座机。 他跟着林玉梅进到洛家。 一进门,里面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像是注视着什么噁心的生物似的。 看得他毛骨悚然。 为了掩盖不适,他沿路低着头,假装摆弄手里的信件。 左翻右翻,认真地好似要将信封洞穿。 明明这封信看着再普通不过。 翻着翻着,突然,顾晨生不动了,他站在原地,手有些抖。 他看见了寄信人的名字。 是林熙。 他激动地将信封撕扯开,不顾他人惊愕的神情。 里面真的是林熙的字跡。 顾晨生靠着墙,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而后用左手抓住右手,想强制压下颤抖。 信里写道,林熙知道洛长亭不愿见他,他便也不强求了,只求洛长亭帮他退了那房子,领养那隻狗,然后联系他父母处理后事,他还让洛长亭别跟顾晨生说,要他悄悄地把事给办了。 最后,他在信中写了那套房的钥匙只有一把,怕给寄丢了,所以没同信件一起寄出,而是藏在了门口的脚踏垫底下。 字是林熙的字,语句亦是如常的温柔。 只有内文。 是不同往昔的自私。 顾晨生看到这,眼睛失了焦距,好似魂魄离体一般。 他抓住林玉梅,逼问座机在何处,而后衝向座机,强压下心中的慌乱。 可眼泪终究是出卖了他,眼眶泛红,泪水急涌,他骗不了自己。 他害怕。 他怕林熙已经不在了。 顾晨生颤抖着拨出电话,好几次按错数字,途中他打了自己几个巴掌。 许久,终于成功拨通。 洛长亭听到了信里的内容,冷汗淋漓。 他咽了口唾沫,可咽了几下都没下去。 顾晨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越来越慌乱,其中还交织着极度的害怕与急躁。 那些情绪感染了洛长亭,他失神地掐断电话,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便朝林熙住处狂奔而去。 脚踏垫下,一把锈蚀的钥匙隐匿于此。 洛长亭弯下腰,拿了几次,都没有拿住。 而后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累了,他蹲在门边,靠着爬满壁癌的墙面,身体不住痉挛,刺鼻的霉味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口袋里,手机不停震动。 一下一下,像是在催促他把门开起。 洛长亭拾起钥匙,而后扶着墙壁起身。 他将钥匙插入孔洞。 铁锈摩擦之间,门打开了。 一股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南方潮湿的霉味,简直难闻。 洛长亭趴在门框上一阵乾呕。 他开了灯,一步步向着屋内,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气味越来越刺鼻,顺着肺部而下,翻涌着胃。 直至看到床上的隆起物,以及艷色的被单,他「哗」地一声,靠着潮湿的墙壁,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动静之大,惊扰了一室寧静。 床上,一双鋥亮的眼睛看了过来,防备地凝视洛长亭,其中,还伴随着绞碎骨头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慄。 洛长亭知道,那团隆起是林熙。 散发着恶臭。 而且...并不完整。 不多时,洛长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上涌的胃液再次带着秽物与黄水自口中溢出。 他害怕地向后退去,手脚并用,朝着门口落荒而逃。 他奋力将门关上。 撑着门板,吐得分不着方向。 而后难受地跪下,也不管裤腿沾上了秽物。 脑中一片紊乱。 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 一瞬间,狂风呼啸,带着雨水袭捲而来。 压抑地鸣咽回盪在楼道里,无色的泪水与南方潮湿的气息相容。 朦胧了这个夏夜。 也模糊了爱恨情仇。 弟二十二章 #标题: #2019/07/24星期三(雨) 「昨日是林熙的葬礼。 人生总是如此,有人到来,就有人离去。 不会有人永远停留在他人的生命里。 我很想这样跟晨生说。 可我,做不到。 我没有劝他的权力。 葬礼后半,林熙的母亲晕过去了。 场面一团乱。 晨生的精神状态很糟。 他跑了出去。 我没法放他一人那样,于是追着他。 他回到了他和林熙住了多年的家。 无论何处,都是林熙的影子。 太残忍了。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是我。 是我对不起他们。 或许我该把那封信 那天,我们做了。 —洛长亭笔」 ******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薰风捲着细雨,与月色,流浪四方。 洛长亭迷茫地看着窗外。 雨水顺着窗沿滑落,在阳台上匯聚成一汪清潭。 清澈,却倒映不出月色。 今晚,月亮是不会露脸了。 细碎地低吟回盪于屋内,音色曖昧却又错落分明,刻意地如同作戏一般。 他们在顾晨生和林熙的床上无耻纠缠,像是要报復谁一样,淫糜与混乱搅弄思绪。 洛长亭身后,是顾晨生疯狂地抽弄,没有爱怜,没有慾望,只是宣洩一般,埋没在洛长亭体内。 賁张的肉刃似与那处暗流涌道有着血海深仇,行刺之间不见伤痕,可滴落被褥的嫣红太过刺眼,像是一朵朵盛开的曼珠沙华,牵引深渊。 顾晨生脖颈低垂,唇间贝齿撕咬着洛长亭单薄的肩膀,掠夺那微弱暖意。 他的气息含着酒气越来越不稳,深浅交错间,纤长炽热的手箝制在洛长亭腰上,像烙铁似地印下一道道艷色的指痕,而后利刃顶弄,前往禁地深处。 没入之时,股间银丝缚绕。 顾晨生从后方环抱住洛长亭,就这样静静地,许久都不曾移动。 雨水穿透屋顶,落在洛长亭背上,太重、太重了,使他最后一点意识也崩毁坍方。 可他没有怨言。 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第二十三章 #标题:元旦 #2024/01/01星期一(雨) 「今年,是林熙离开的第五个年头。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回想起五年前,我刚搬到晨生对门那会。 起初,他反应还挺大的。 可我不敢放任他一人。 打也好、骂也罢,即使无视我也无所谓。 我只想让他知道,深渊里,他不是一个人。 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了。 我们偶尔也能小聊两句。 冷的时候,也会相互依偎。 虽然没有温存,但也算是平和。 只有林熙,仍是不能触碰的禁地。 前天,暖阳死了,他不让我为牠下葬。 我知道,他也恨暖阳。 恨暖阳为了生存,对林熙做的那些。 可我也知道,他事后一定会后悔。 毕竟,这是林熙到死也掛念着的小傢伙。 昨日午后,我偷偷为暖阳找了一处静僻,下葬了。 火化时,我将林熙那年留给他的遗书也烧了。 林熙原本不想写的。 甚至本来也不想让晨生知道,他要离开了。 可他临终前后悔了。 他不想晨生将他遗忘。 我留着,本是想拿给晨生。 让他看看林熙不值得。 让他一辈子记着林熙的残忍。 也算遂了林熙的遗愿。 如今想来,我对林熙不只是愧疚。 也是有恨的。 可我现在明白了。 我并不想破坏晨生心中的一方净土。 那封遗书早就不该存在了。 现在烧了。 我会将信里的秘密永远封存。 —洛长亭笔」 手一松,日记本掉到了地上,有些页面散了,而锈蚀的锁头也有不少年头,不堪这么一摔,便坏了。 顾晨生回过神,看着地上的狼藉,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他或许...不该窥视这些尘封的秘密。 ****** 洛长亭弯着腰,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白瓷在暖灯照应下,锋利的边缘都柔和了几分,就像五年前,那个一直沐浴在暖阳中的青年,吸收了暖意,成了别人的光。 其实有时候光太暖,并不是好事。 看,这不就把人给照化了? 洛长亭又拾起一块瓷片,模糊了边缘,划散了指尖,直到地上被收拾整齐才起身。 走到垃圾桶前,神色淡淡的,伸出手,让掌心的碎瓷坠落。 他有些乏了,于是打算回去。 也没同顾晨生打个招呼。 洛长亭走后,顾晨生从房里出来。 他倚着门框,就着地面仔细端详了一会。 瓷片被收拾得妥当,一点残痕也没留。 顾晨生又走到垃圾桶前。 里边一片狼藉,瓷片染上点点红晕。 看着看着,他突然有些站不稳。 太像了。 太像林熙临终前的模样。 顾晨生跌在地上,扶着墙,气息紊乱,他伸出手,翻了垃圾桶,碎了的瓷杯残片全数落地。 瓷片上,是林熙暖色的画像,鹅黄的色调晕染出一片片鲜明的记忆。 美极了。 可上面的血痕却让他清楚意识到,再美好的人,也是逃不过命运的猎枪,看中谁了,带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觉得洛长亭是故意的,送他这么个瓷杯,再洒上这些骯脏的顏色。 太可憎了。 但顾晨生没有意识到,这杯子可是他弄碎的,无关旁人。 第二十四章 #标题:元旦 #2029/01/01星期一(晴) 「这几年对菸的癮头是越来越大了。 晨生总嫌我身上味道太重,闻了烦。 我琢磨着给自己订个新目标。 今年,把菸给借了。 也不知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今早,我路过洛家附近的时候,看到了救护车。 似乎是往洛家去的。 算了,其实也与我无关。 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 晨生的父母下星期要过来,得先给晨生提个醒。 让他做个心理建设。 自他父母反对他和林熙那会,他就顶不待见他们。 林熙去世后,更是连过年过节都不回去了。 最初那几年更是闭门不见。 他是不知道,能有这样的父母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至少,他们没想过放弃他。 唉,越写越多。 看来是这几年操心事多了,给活成老妈子了。 —洛长亭笔」 ****** 一个不稳,洛长亭被顾晨生给推下了床。 「够臭的。」顾晨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年月更迭之间,地面对他来说未免有些太冷。 洛长亭跌在地上,捂着嘴轻咳,也没闹,就那样独自瑟缩着,像个不足月便被遗弃的婴孩,渴求温暖,却无法言语。 横竖他是习惯了。 这几个月,顾晨生有时会这样。 许是菸癮变大了的缘故,把他给熏着了。 洛长亭将背靠着床,遮住了背脊上的点点红痕。 灼伤时炽热,过后却不留馀温。 不过也没事。 横竖他是习惯了。 久了,也挺好。 思及此,忽然有些平衡了。 于是他就这样,维持姿势,未着半缕席地而坐,双眼朦胧向着窗外。 也不知时间是如何过去的,坐着坐着,竟是迎来了旭日东昇。 光,自窗外溢入。 洛长亭转头看了眼床上那人。 睡得可香了。 背对着他,鼾声连天,许是已经与周公下完了一盘棋。 见状,洛长亭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他揉了会痠软的腰际,便起身离去。 衣衫也忘了拾起,就这样回了对门。 进门后,本是想睡会的,可他又思忖着,顾晨生那的油似乎没了,得去扛两瓶回来。 想着想着,外头早已日上三竿,索性也就不碰床了,收拾一阵,不多时便出了门。 没曾想,这一出去,就费了一整天。 刚出门那会也就七八点多,早了些,且还是元旦,商店都没开,所以就先去吃了个早点,再学那些老大爷遛了个湾,然后一路晃悠到了十点。 去买了油,想着回去做午饭。 结果在路过洛家隔壁街的时候,他看到了疾驰而过的救护车。 向着洛家而去。 洛长亭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眼睫轻颤。 嘴中一股怪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片刻,他疯了似地拔足狂奔,追着那车子而去。 可到了地方,他又只是躲在暗处,先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后静静地看着,彷彿一头见不得光的丑陋怪物。 结果直到车子离去,他仍是什么都没看明白。 晚上,约莫八点,顾晨生在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鸡蛋麵。 下得有些多了。 多了一碗的份量。 他将麵捞起,放在一旁,多拿了个碗盛着。 而后端着一碗,在餐桌上吃了起来。 吃完了,发了会呆。 四周寂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他起身来到厨房,将刚才留下的狼藉收拾了一阵。 洗了碗。 擦了桌子。 最后将多盛的那碗麵给倒了。 难吃。 往后不会再煮了。 第二十五章 #标题: #2033/01/24星期一(晴) 「前些日子做了个检查。 今天去拿报告。 肺癌四期。 小细胞癌。 其实也没觉得太惊讶。 二九年时说要戒菸,到现在也没能戒成。 菸,是好东西。 烟雾嬝绕之馀,却让思绪清晰聚拢。 有时候,还得靠着那两口才能不失了方向。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迅速,让我尽快安排入院。 挺残忍的。 明知没救了。 却还要劝我放弃最后陪他的时间。 老实说,我不知道是否要告诉晨生。 我怕。 他会说,他不在乎。 也怕。 若是我走了,他会迫不及待地追着林熙而去。 —洛长亭笔」 ****** 无论何时,医院,内与外皆是两个世界。 里边人群熙熙攘攘,分外热闹,外边却是安安静静,没什么人。 真挺安静的。 许是那些没病的人觉得,靠太近,晦气。 洛长亭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手里的纸页被吹得沙沙作响。 他向着对面的公园,在指间点了根菸,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真挺平静的。 对于即将面临生死的人来说。 洛长亭将菸送往唇齿之间,而后吸入。 那味道有些呛,他弓起背,捂着嘴,无法遏止地咳了起来。 身体不住颤抖,咳得肺都在灼烧。 他皱着眉,仍不满足。 于是,又狠狠吸了口菸。 嘴里充斥着菸草灼烧的冷冽气息。 片刻。 又重重吐了口气。 浊烟自那单薄而色浅的唇瓣溢出。 洛长亭看了眼那几张比菸捲还轻的纸,而后嘲弄地笑了笑。 笑得有些可爱。 这纸,太轻、太薄了。 还没有隔壁小医院痔疮手术通知书厚呢。 简直荒唐。 就说刚刚在诊断室,他和医生对视那眼,他懂。 心照不宣罢了。 得给医生留点面子不是? 住院? 没必要。 爱谁谁去,他才不住。 思及此,他打趣地将那几页报告折得整齐,塞进口袋里。 而后,淡淡地啜了口菸,穿梭于雾靄之间。 嘴里还哼了个小调,嗓音低哑,半句没在调上。 比号丧还难听。 哼着、哼着,有些乏了。 不知何时,竟是到了对街的公园。 公园里面有座湖,不大,却美的动人。 洛长亭找了一处长椅,坐下。 他看着手上燃了大半的菸,随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捻了。 接着,又掏了一根点上。 狠狠吸了口,将那苦涩嚼入心肺。 是甘的。 一旁的小情侣瞪了他一眼,眉头紧蹙,似是嫌他身上菸味太衝。 洛长亭见了,也没打算捻熄,将菸衔着,而后眼神在他们那流连了一会,由上而下游移,又在两人紧贴的地方肆意低回。 他拿起菸,淡淡地吸一口。 这是活着的特权。 谁知老天不给面子,在他的肺部掀起一阵汹涌浪潮。 他憋不住,只得猖狂地咳了起来。 血色的浪潮急速翻涌,以风驰电掣之势,将洛长亭浅色的唇染得红艷动人。 咳累了,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不动了。 倒是那两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像个霓虹灯,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着。 不多时,他们便离开了。 见此景,洛长亭又笑了起来。 笑得没心没肺,笑得温柔爽朗。 暖了一时的面上血色,却是寒了往后的四季变换。 他又狠狠地吸了几口。 嚼碎了,再吐出。 面上的笑容缓缓收拢,上扬的嘴角渐渐平淡。 最后,归于平静。 突然,大衣口袋传来震动。 是手机。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了掏,将手机取出。 被折得妥帖的纸页也顺着动作,自口袋滑落。 洛长亭一边查看手机,一边拾起报告书。 瞄了眼通知,是顾晨生传得信息。 可待他点开信息软件,又什么都没了。 他们的聊天介面一直是空的。 洛长亭将手机和检查报告放在一旁。 叠着。 仰着头,看着午后晴空,闭上眼,沐浴天上暖阳。 菸,又抽了大半。 于是又点上一根。 愜意地叼在唇角,吞吐自如。 上方有鸟飞过,青天描绘羽翼从远处延伸而来。 洛长亭的视线追逐着牠的身影,一路跟随,直到牠寻着归途,回巢。 鸟巢有些高,看不到里边的情况。 只能在树下听着那亲呢耳语。 有另一隻鸟在等牠。 许是牠的伴侣,也或许是牠的孩子。 即使飞得再远,牠都会回来。 突然,眼睛有些酸涩难耐。 应该是进沙了。 洛长亭轻轻地眨了几眼,长睫在树荫下上下挥动,一下、一下,乱了光影。 他摸了摸左脸,有些湿润。 其实就那么一点,没多久便乾了。 可他非要用袖子去擦,没曾想越擦越慌乱,眼泪和着鼻涕,一股脑地糊在脸上,又脏又难看。 风一吹,全乾在上边,弄得更加僵硬难受。 洛长亭有些无力,靠着大树,身体渐渐下滑,蹲在那。 而后就那样撑着腿,鼻樑埋入膝间,不动了。 天色转向昏黄,阑珊灯火取代市井喧嚣,鸟儿也陷入了沉默。 洛长亭仍是维持那姿势,像座雕像。 融入天地之间,与浮生一同成为过往残像。 时间,静止了。 直到月光散落,颤抖的肩膀才将一切带回尘世,徘徊此刻。 过往,死了。 将来,也死了。 洛长亭留在当下,痛哭失声。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第二十六章 #标题: #2033/04/03星期日(雨) 「四月,清明将至。 走之前,去给爷爷奶奶磕个头。 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们扫墓,想着,顺道去看看还有没有空的地方。 也许我也能葬在这。 如果没有。 那便不葬了吧。 撒在一旁的树下。 也挺好。 最近,晨生总嫌我变瘦。 还说我,更丑了。 哈,看来,外貌上,已经要瞒不住了。 也是。 三月时接受治疗,这几日开始掉发了。 后天,会住进安养院。 趁还不明显。 该走了。 几天前,跟晨生说了。 说我要去欧洲出差。 要小半年。 也和他父母说了。 让他们多来看看他,需要的话,可以住我那套房子。 至于更久以后,我暂时没想到怎么和他说。 也罢,顺其自然吧。 应该也说不着了。 好了,就写到这。 有些乏了。 明天,还要早起。 晨生,保重。 祝,各自安好。 永别了。 —洛长亭笔」 顾晨生看着,哭了。 洒脱的文字,轻快的语句,都无法遮盖纸张上那些早已乾涸的泪痕。 那是洛长亭在寂静的夜晚,一滴一滴刻上去的。 顾晨生知道,这时的洛长亭已经骗不了自己。 病痛让他不再坚强。 他再也无法告诉自己,无论世界如何薄待他,他都不在乎。 他累了。 ****** 「外海有一座岛屿,岛屿顶面有一间庙。 无求长生,无求不老,只求死去以后安乐。 有所在会当转去。」 这是隔壁程奶奶常常唸叨的。 不久前,洛长亭住进了临海的安养院。 住的单人间。 虽说,算不上怎么高档漂亮,但也是舒适宽敞了。 有沙发、有床、有淋浴间,还有个漂亮的小阳台,能看见海。 除此,他也请了一位年轻看护,叫莫伶寒。 是个很暖、很细心的人。 他将毕生积蓄都花在这了。 偶尔无聊,会去隔壁程奶奶那串门。 程奶奶八十多岁,也得的癌症,不过看起来倒是硬朗。 眼中的光,漂亮又清明。 那是洛长亭见过最和蔼聪慧的人。 她的谈吐让洛长亭很舒服,专注的眼神让洛长亭受到重视。 他们什么都能聊上,从饮食日常,到艺品鑑赏,程奶奶都懂。 有时候,还会聊聊这辈子的故事,即使大多时间是洛长亭在说,程奶奶听着。 洛长亭没想到,自己愿意将日记里那些不堪的秘密分享给她。 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听眾。 从不斥责他,从不笑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故事,摸摸他的头,温暖地笑着说... 说他那些插画画得真好。 「奶奶,我来了。」洛长亭进入房间,手中拿着一幅画。 画面很暖,上边画着一位慈祥的奶奶。 是程奶奶。 看着有些孤独。 「长亭来了?快,来奶奶旁边坐着,别累着了。」 洛长亭向着床的方向走去,走得有些轻,像是要飘起来似的。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相较程奶奶,他看着更脆弱一些。 一旁的莫伶寒小心地扶着他,可他却伸手示意,让对方去休息。 在程奶奶这,他总觉得... 生命,还在延续。 在床边坐下,洛长亭将画送给程奶奶。 「奶奶,这是我给您画的肖像。」他笑了,有些靦腆。 程奶奶看着画,也笑了,笑得温和。 在这里的时光,是他这一生最平和的日子。 他没有想到,穷其一生都探寻不到的归处,竟让他在这里找到了。 第二十七章 #标题: #2033/08/04星期四(雨) 「这几个月以来,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说不慌,那是假的。 等待死亡的感觉挺奇妙。 以前在意的事物,也淡了。 今早,晨生联系了我,若是放在过去,我能高兴小半天,定会不停找话题,缠着他。 但如今,却是只想静静的,再多听他说会话。 最近,奶奶越睡越久了。 有时候,下午去,她还睡着。 也不大能下床了。 看着她。 仍是笑得温暖祥和。 可我每天、每天都处在不安里头。 我害怕死亡的到来。 但我更怕,若是奶奶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洛长亭笔」 ****** 厕所里,洛长亭看着镜子。 里面,是一张形容枯槁的脸,眼神都有几分混沌,向下是凹陷颓靡的脸颊,向上是光裸苍白的脑袋。 头发,都掉没了。 很早之前。 早在几个月前。 就没了。 洛长亭将视线移开,蹲在地上。 咳得猖狂。 他抱住自己的肩膀、抱住自己的膝盖。 试着温暖自己,可是日渐冰冷的体温却是做不到。 无论何处,冰凉刺骨。 血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剥离。 下坠,落地。 最后成为一滩烂泥。 水光随着泥土之下的荒野漫延,四周泛起朦胧白雾。 有水,漫进嘴里。 苦涩翻搅世间。 撼天动地。 可就算如此,也没有人能够救他。 没有人,救得了他。 第二十八章 #标题: #2033/09/20星期二(晴) 「奶奶去世了。 葬礼很简单。 观礼者不过四人。 我、伶寒、奶奶的看护,还有一位爷爷。 葬礼结束,奶奶并没有下葬。 那位爷爷捧着奶奶的骨灰,不让人碰。 他跪在骨灰罈前面,说了些话。 是奶奶常唸叨的那几句。 “外海有一座岛屿,岛屿顶面有一间庙。 无求长生,无求不老,只求死去以后安乐。 有所在会当转去。” 最后,爷爷轻声对奶奶说了句“阿鸞哪,今仔日,我带你转去咱矣故乡。” —洛长亭笔」 ****** 程奶奶离世了。 直到最后,洛长亭也只听过一次程奶奶的故事。 程奶奶说的,是她的父亲。 故事里的人物,一个个都是时代的英雄。 那样的故事,让洛长亭有些亢奋,同时也无地自容。 其实,葬礼上那位爷爷是程奶奶让洛长亭联系的。 她说,有些人到了离去的时候,才是真的安定了。 她要回家了。 洛长亭有些捨不得她,也有些为她感到高兴。 他也想有个家的。 洛长亭掀开被单,纤瘦的身体包裹在衣服下,扎着针的手显得脆弱。 风一吹,或许,就散了。 他挣扎着下床,不顾莫伶寒的阻拦,走到窗边。 他想开窗,踏上阳台。 他伸手,轻轻地覆上窗框。 使劲去拉。 却发现,去不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扇窗一直是无法开啟的。 第二十九章 安养院一隅,有个人站在那,隐匿于转角阴影。 他观察着不远处,一动一静,尽收眼底。 午后,约莫四点。 木製窗櫺贴合着窗面,细緻地染上光晕,而后在地上绘製方格,上方是大片毫无遮掩的窗,暮色透过玻璃,拂上象牙色绒毯。 洛长亭就坐在那,看着与天空连成一片的暖洋,浮动的波纹很温柔,像是母亲安抚睡不平稳的婴儿一般,一下、一下轻轻地晃动海面。 这幅景色,洛长亭很喜欢。 他牵动唇角,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得憔悴,却打动人心。 一旁的看护见了,先是撇开视线,不忍直视,而后目光低垂,为洛长亭拉好有些下滑的毯子。 「伶寒,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洛长亭看着远方的海,柔柔地道。 那声音很轻,气也浅,但周围很静,话语显得清晰柔软。 「死后,遗產估计也剩不了多少了,如果不嫌弃,就给你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语毕,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莫伶寒连忙蹲下,轻轻地为洛长亭拍着背。 待咳嗽缓解,两人视线齐平,莫伶寒慌乱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接受洛长亭的赠与。 这样的动作,让转角那人看清了莫伶寒的模样。 那是一位温暖的青年,对洛长亭的担忧沁入人心,很真实。 「伶寒,别急着拒绝,我还想着请你帮我处理后事,如果你不答应,我可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洛哥,怎么会...就算不把遗產赠予我,我也会帮你,你不需...」 话音未落,洛长亭伸出一隻指头,俏皮地放在唇上,却是笑得有些骇人。 那张脸太过消瘦了。 「嘘,这是我的心愿,不要拒绝好吗?」 许久,莫伶寒才应了下来。 他不忍心拒绝洛长亭。 莫伶寒没有父亲,也没有手足,从小与母亲两人相依。 家里没有钱供他继续读书,五专毕业就出来工作了。 这半年多,洛长亭就像他的哥哥,有时也像父亲,教会他许多,也待他极好。 「伶寒,我死后,帮我将骨灰带到我爷爷那,他的墓旁有棵树,就撒那了,别下葬,我想多陪陪爷爷。」 「...好,洛哥。」莫伶寒红着眼,嗓子也有些哑了。 「然后,把我平时写的那本日记跟遗体一起烧了,我想把那些过去...一併带走。」洛长亭想到那些过去的人,与事,不经笑了起来。 感觉...好像过了很久,记忆已经糢糊不清了。 曾经的爱恨,如今想来竟是有些微不足道。 不多时,洛长亭便那样坐着睡着了。 莫伶寒又为他掖了掖被角,才推着他离去。 两人离去后,转角一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黑色风衣,将身形衬得挺拔,过去那双桀驁深邃的眼睛,如今只馀下悲愴与沧桑。 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他朝着洛长亭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去。 不久,便到了洛长亭的房门口。 他犹豫了一会,手有些颤抖,等平復了,才缓缓伸出手,叩响了门。 走道里很静。 不过是小小的叩门声,此刻竟是有些大了。 门开了,门前是莫伶寒。 莫伶寒见到他,有些诧异。 这是洛长亭画册里经常出现的人,外貌与画像上没什么差异,高挑、帅气、深邃。 只是眼神不再如过去那样桀驁不驯。 是顾晨生。 顾晨生看着青年,有些侷促。 「您好,我是他的朋友,可以...可以让我见见他吗?」 这话说得有点结巴,虽然顾晨生眼神诚恳,里边是不同往昔的坚定,但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于事无补的话语。 这些话让莫伶寒听着只觉得刺耳。 「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你是谁,我们出去说吧,洛哥睡了。」语毕,又回头看了眼洛长亭。 温暖的、轻柔的。 而后便也不等顾晨生,逕自走了出去。 顾晨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两人来到那片面海的休息区。 找了一处清静,也没坐下,就那样站着。 莫伶寒看着不发一语的顾晨生,一瞬间有挥拳的衝动。 「顾先生,我也不想客套,就直说了吧,洛哥不想见你,你回去吧。」莫伶寒的声音有些冷,话语中的不悦一览无疑。 顾晨生没想到莫伶寒会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楞在原地,有些失神。 见状,莫伶寒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走了。 后来,顾晨生又来了几次。 次次都被莫伶寒拒之门外,一面也见不着,更荒论交谈了,每回都只能隔着门听着里边地动静。 他是真的想陪洛长亭说会话。 可直到洛长亭昏迷了,他们也没说上半句。 昏迷之后,有一次,顾晨生求莫伶寒让他看洛长亭一眼。 莫伶寒虽然是被他烦的不行,却仍不退让半步。 「顾先生。」莫伶寒将他拦在门外。 「算我拜託你,就当这是成全洛哥最后的心愿,他想背着你离开,你难道不明白吗?」 「那我不进去,就远远地看一眼,求你了。」 语毕,莫伶寒没应。 最后,洛长亭离世了。 顾晨生依旧没有见到洛长亭。 只是,没曾想,莫伶寒违背了洛长亭的遗愿,他并没有将日记本烧掉,而是交给了顾晨生。 那本老旧的、生锈的日记本。 他将尘封的秘密交给了顾晨生。 ****** 顾晨生闔上日记封面。 而后拾起坏了的锁头,轻轻地扣上。 那些曾经的爱恨,尘封了。 第三十章(终) #标题:遗书 #2033/12/31星期六(晴) 「今年的冬天很冷,有时候,甚至感受不到冻僵的手脚,彷彿它们早已不存在了一般。 或许,是时间差不多了。 本想陪着他度过馀生,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三十六岁的冬天,我知道死亡已经不远。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尤其,对不起他。 在最后,我写下这封遗书,也是我写给他的、最后的情书。 即使不会有任何人看见,也必须写下。 也算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了。 我们沉默着度过此生,只为了一起赎罪。 我曾问自己,究竟,怎么才能离开这不见黎明的深渊? 可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不。 或许,我早就明白,结束才是答案。 只是我不愿面对。 结束看似容易,但其实很难,我始终没有忍心让他一人徒留深渊。 他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漫漫长夜中独自前行。 而那人就像夜色中唯一的光,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追逐着那道光,而我追寻着他。 他不知道,他也是我眷恋的光。 此生,我像个见证者。 见证了他们相爱一时,也见证了他们相隔一世。 见证了那人残忍地离去,也见证了他对那人永不背弃的心。 是我的自私夺走他唯一的归处,而我也再不见归途。 熄了的灯火,早已照不出长亭短亭。 我没有资格奢求救赎。 十多年了。 最初他是不愿见我的。 可后来,他愿意让我守着他。 我,知足了。 那些缠绵的瞬间,于他而言或许微不足道。 可对我来说— 剎那,即是永恆。 最近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恍惚间彷彿见到了他的身影。 真好,若是能就这样梦着,又何妨? 但是我又捨不得。 捨不得有他的这个世界。 明明,我知道,他从未爱过我。 可我也知道,我仍旧爱着他。 最后,我还是想问问他。 ”嘿,我们拉拉扯扯了这么些年,你有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想就这么和我过下去呢?” —洛长亭绝笔」 ****** 恍惚间,洛长亭似乎又听到了那两句诗句。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两行诗,总结了他这一生。 算了不重要了。 写下最后一句话,洛长亭缓缓闔上日记本。 藏匿了爱恨情仇,也尘封了一世遗憾。 他将锈蚀的锁头落锁。 而后笑着,入睡了。 (完) 后记 终于,写完了... 大家好,我是產文困难户阿尘。 这是我第一部「好好写到结局」的故事,意义非凡啊... 先来聊聊这个故事的起源。 说到这个故事怎么来的,其实是半年多前,有一天突然翻到以前很喜欢的一首诗—菩萨蛮,尤其最后那两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让我非常有感触,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处,于是就凭着当下的情动(??)写下了这个故事。 但是写完之后,再回去看,这个故事真的...满狗血的,就当练习了。 再来,我想聊一聊角色。 大部分章节的上半部,是以洛长亭视角写出的日记,在写的时候有点不好掌握,因为这部分,是要由日记感受洛长亭心境的转变。从一开始孤独自卑却对自己诚实的洛长亭,到中间欺骗自己,骗得得心应手的洛长亭,再到最后,想继续骗自己,却再也骗不下去的洛长亭。随着时间推移,和自身境遇,洛长亭一直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他一直以来,想要一个归处的心愿。或许有些读者会有疑问,顾晨生对洛长亭的态度这么差,洛长亭真的还爱着顾晨生吗?其实洛长亭对顾晨生的情感很复杂,他对他的爱是一种习惯,更多的是依存。洛长亭爱了顾晨生半辈子,他最初的时候将顾晨生视为理想的归处,是无法触及的乌托邦,如果洛长亭放手了,他自己会迷失方向,因为那是他半生所求。 接着谈到顾晨生,他的内心跟洛长亭一样孤独、纤细,只是洛长亭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地坚强起来,将自己包覆在坚硬的外壳里,顾晨生则是依赖着他人,被他人的温暖包裹,心里一直都还有点孩子气的任性,就算林熙去世,他的孩子气也没什么变,因为他知道,洛长亭也会包容他的任性,甚至更甚。他爱洛长亭吗?我想,是爱的,那份情谊和对林熙的并不一样,对顾晨生来说,林熙是光,是他的渴望,洛长亭则是树,静静的在那,不靠近便可以当作他不存在,但累了又可以靠着他休息。 再来谈到林熙,在人前他就像一道温暖的光,包容一切,让人眷恋,但人后他其实是故事中最脆弱的角色。从最初被顾晨生无视的时候,他虽然耐心地想要改善情况,但一受到挫折,他就选择逃避,后来他和顾晨生的事被周围的人知道了,顾晨生仍想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可林熙却只想着逃开顾晨生,逃避世人眼光。他跟顾晨生的感情,一直都是顾晨生主动,他被动,而且顾晨生对未来总有一份乐观和天真,林熙更现实一点,这也注定了两人之间走不到最后的命运。林熙的死,顾晨生是要背负一定责任的。 还有两个戏分少却重要的角色,最温柔坚强的程奶奶和最诚实正向的莫伶寒,他们可以算是洛长亭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救赎,如果没有他们的陪伴,洛长亭就无法走的那么安详。其实满想谈谈洛长亭跟他们之间的关係、情感,可能会比他跟顾晨生之间有趣(??),如果将来有机会,或许会写他们两位各自的故事。(更大机率是没有,作者產文困难户+懒癌末期) 好了,后记废话结束,遗书的故事在这告一段落了,虽然文笔跟故事都还有待加强,但仍希望各位读者看了能有一些感触,谢谢各位。 下一部作品,会补之前的坑(坑太多了,近期都会先把坑都补完),终于不是狗血类型的了(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