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选题》 住我家? (1)雪夜 北国十月骤冷,挟风带雨,吹得人脊骨发寒。 狭窄的十字路口,行人都急匆匆回家去,只剩下路口一盏昏黄的灯,灯下一个破败麻将馆,里面倒是灯火通明。数不清有多少人拥挤在斗室,烟味,汗臭味,酒味,与脏话和洗牌声混在一起,把玻璃窗熏出一层层蒸汽。 穿大衣的女孩站在麻将馆门口,发色深黑,用夹子随便扎起。围巾下,一张明暗有致的脸。 因为漂亮,行人路过时都会看她几眼。女孩低头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起抽了几口,明目张胆地与每个看过来的人对视。风吹起鬓角发丝,她收紧衣领。这时麻将馆门开了,她也没动,眼睛是冷的。 门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夹克遮不住的啤酒肚,浑身散发着酒气。他没看她,只从兜里抽出三张纸钞,打发乞丐一样塞在她手里: “滚。” “三万块。”她掐了烟,站直了看他,比男人高半个头。 男人觉得好笑,连头都没回,就往屋里走。 ”你不给,我就去你宝贝儿子的小学,告诉他,他的准继父是个老赖,欠了一屁股债还有家暴案底,和他的富婆妈妈结婚纯是看上人家的钱,连麻将馆都是借高利贷开的——用我的身份证。” 她声音响亮,在十字路口回响。路人侧目,男人也停下脚步,转过脸,看她。 风又刮了起来。她嘴角上钩,甚至是个微笑的表情。 “我妈的病,说到底也是你害的,三万块你现在拿得出来,别装。” 男人插兜看她,路灯照着他脸上的纵横沟壑,和领口的刺青。他突然笑了一声: “跟你的荡妇妈一样,碰瓷有一套。最近你不是拍网剧了,没认识几个老板,老板就没几个有钱的,你去卖啊。” 他啐一声唾在地上,眼睛像刀子一样从她身上剜过去:“一分钱没有,别来讨饭。敢去找我儿子,我让你跟你的下贱妈一个下场。” 她眼睫低垂,没说话,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亮给男人看,神色平静:“你逼我的,我现在就说。” 男人突然慌了,继而暴怒。这情绪切换极快,接着瞬间他就冲过来,抢过手机摔在地上,粉碎。她向后只躲了一步,再躲就是车流不息的马路。接着他拽着她的领口,咬牙切齿,脏话喷涌而出。 “你tm我今天非打死你……” 那话没说完,举起的拳头落在空中,紧接着是男人杀猪般的哀嚎。女孩抬头,看见一双凛冽的眼睛。 黑瞳仁,眉峰汇聚处有颗痣。小城第一场雪在那一刻落下,宇宙寂静无声。 “凌然?” 她有点恍惚,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但对方尚未顾及到她的情绪波动,只是向后抓着男人臂膊的手更加用力,她清楚听见骨头脱臼的声音。啤酒肚男人的双手被牵制在背后,单膝压上脊背,典型的擒拿姿势,凌然熟练得像个片警。待制服对方之后,他又眼神示意她: “裤兜手机,自己拿,密码0324。报警,马上。” 她没犹豫,从他兜里掏出手机拨了电话。此时雪下得密起来,她眼睫上也沾了雪,窸窸窣窣地掉,手也有点抖,指尖泛红。 凌然看了她的手一眼,没说话。等她报完了警,上车,做笔录,验伤,取证,忙完一切后,两人站在路边,才后知后觉地陷入尴尬。 “你叫——姜,宛。我没记错吧。” 她点了头,算是回答。毕竟两人算是第二次见面,而第一次见面是在昨天的试戏现场。他是当红新晋演技派,她是十八线网剧演员,相见不相识很正常,记得她名字,反倒稀奇。 “抽烟么?”他掏出一根烟。 “不会。”她撒谎撒得面不改色。他刚才在路口多半看见了她抽烟,但那又怎样,昨天她还说不能喝酒来着。 再加上刚才的闹剧,形象分早扣完了。 他嗯了一声,收起烟没在她面前抽,转头去看路上的车流。灯火暗淡,路上结了霜,雪还在下。她手指微冷,揣在兜里还是冷。 “哪个宛?”他脱了外套递给她,没话找话:“穿上。” “宛在水中央的宛——不,不用了。”她有点慌,站在风口的确是冷,但惊讶多过本能的避寒反应,她下意识向后退,却撞到电线杆。 他没忍住,嘴角带笑。北风寒冷,夜里眼睛闪亮。这可是平常在地铁站广告和影院里才能看到的脸。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秒,皮相难得。 凌然站直了比她高一个头,现在略弯腰不显得那么有压迫感,只是黑大衣黑毛衣黑围巾,瞳仁也是黑的,在雪里就显得分外扎眼。她瞟见大衣标牌,觉得弄脏了还不起,就还是摇摇头。他没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塞进她手里: “品牌方送的。还有一件,在车里,车马上来。名字不错,经纪公司取的?” 她也不好拒绝,接过披上。残留体温还暖着,她不再发抖: “我妈妈取的,她是小学语文老师,从前。” 三句话隔了无数欲语还休的残酷人生戏码,两人又陷入尴尬。 “既然需要钱,昨天为什么不接那部戏?”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昨天的试戏现场。导演是业界知名的青年导演,片酬不低,也很看好姜宛。主演是凌然,民国背景电视剧,三十集片酬,足够给妈妈看病。几乎说定了,就差合同签字。 但还就坏在了昨晚的酒局。凌然有事没去,导演和制作人就顺势拉上了她,酒席上还有投资方。她看了那鸿门宴的阵势,摆明了要她去演貂蝉,做陪客,心照不宣。她心里凉得彻底,丢出一句我不会喝酒,提着包就跑。 她当初摸不清他底细,也怕他和导演是一伙人。但今天这次,倒让她宁愿认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误会了他。 国外长大,二十七岁回国,街拍模特出道,毫无科班背景,公司抢着给他塞资源,自己也争气,接的都是有口碑的剧和电影,八卦花边基本为零。 其他的事她不知道,但这位公子哥总归和自己天壤之隔。他不理解她这样的人能怎么活下去,也实属正常。 “我不缺钱。”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起了雾,眼睛湿漉漉。 “医药费我能自己挣。但今天是我妈做手术的日子,我不能眼看着我妈在受苦,他却逍遥法外,还活得有滋有味。”她靠在电线杆上,转过头去看他,得意一笑,姿势很慵懒。 “在警局里,我把他以前的事都说了一遍,证据我攒了几年。高利贷,聚众赌博,涉黑,诈骗,蓄意伤害——我知道那个路灯下面有监控,电话号码也是假的。” 雪越下越大,封住视线。他难得与她对视,第一次看清她眼里的神色。 骄傲,炽烈,熊熊火光。他蓦然想起六年前路过某高中校门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姜宛从来没有变过,天塌了也有她的硬骨头顶着。 可也是她,昨天对戏时演一个娇滴滴的刻板女配角,两人搭戏演兄妹,他难得被一句哥哥喊得走了神。 “我这么恶毒,吓着你了?”她满不在乎,甚至有种撕破经纪公司给她定的乖巧人设的快感。 “姜宛。”他今天第二次笑,向她多走了一步,指了指不远处:“车来了。” 车灯晃眼,雪很密。她其实是后知后觉地吓得腿软才靠着柱子,现在已经走不动路。但这么怂的事怎么能说?于是直到他一步跨到她身边,围巾上的雪花碰在了一起,她才转过脸: “你先走。” “我的车就在后面,你先走。” “我不走,我歇会。”她转过脸。 “你不会是……吓到腿软,走不动路了吧。”他插兜,看好戏的表情。 “是啊,怎样,你背我啊。” 她见司机停了车,有恃无恐,开他的玩笑。凌然这么洁身自好爱惜羽毛的青年艺术家,一定觉得她有病,认识到自己见义勇为过了头,及时离开她止损。 她死都没想到,对面的人甚至没有犹豫,就背对着她半跪下身,裤子上沾了雪,转头看她,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 “好啊,上来,我背你。” 02 姜宛当然没敢让凌然背着,而是努力挪了挪,扶着他肩膀,说了声多谢,一步跨上了车。凌然若无其事地起身,坐在她旁边的位置。 车内温暖,姜宛从冻僵中缓过神,才发现凌然的经纪人在副驾驶。 昨天试戏时候见过,是个戴金丝框眼镜的儒雅年轻人。做事利索行为低调,专业度很高的样子。 此刻经纪人回头,好像并不惊讶于她的存在,对她一笑,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凌然,叫了声六哥,将手里一直在震动的手机递给他。 凌然接过电话,眉毛一挑,接过开口:“喂,妈。” 竟然是凌然母亲打来的。他就这么在她面前接了电话,姜宛有些尴尬,想掏出耳机听音乐,却才想起手机刚被砸了。恰此时凌然的经纪人轻声问了她的住址吩咐给司机,车就安静驶向姜宛住处的方向。 于是姜宛在寂静中,把凌然和他妈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竟然是催婚。女人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说他都二十七了都没往家里带过女朋友,哪怕带个男朋友回家,也好让她欢欢喜喜过个年。 过年和回家那两个词让姜宛听得恍神。凌然倒是好脾气,默不作声听那头抱怨完,还笑着解释,工作忙,没时间,懒得找,看缘分。 电话挂了,他叹息一声,向后靠在后座上。她斜睨他一眼,看见车窗边上倒映的那张侧脸,眉骨是山岭起伏,眼窝是丘壑深沉,比她的未来都轮廓清晰。只是眉心那颗痣点得天真无邪,多了些不沾染世俗尘念的仙气。 但他看起来又那么疲累和狼狈,甚至有点像她了。 “原来当红演员也要被催婚。” 她打趣他。虽然一天前只是普通同事关系,但今天开始,突然交换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姜宛觉得凌然也变得没那么不可接近。 “没办法,喜欢的类型太单一,又不是总能碰上。”他笑了笑,没看她。 姜宛觉得凌然这话题起得刁钻,再顺着聊下去,可能会知道太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就没接话。然而车就在此时停下,她到家了。 凌然下车,帮她扶着车门。姜宛把身上披着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凌然皱了皱眉,没有接过,低头问她: “你的包?” 她此时才反应过来,装钥匙的手包在警局查看证物之后被她落在那里,此时已是半夜,她住的是老式居民楼的合租房,没手机,也不方便吵醒室友。更何况这里房源流动率高,她连隔壁如今住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凌然看她发怔,咳嗽了一声,偏过头问她:“要不……住我那?”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凌然立刻举起手补充:“我的意思是,我住酒店。家里没人,密码和手机一样,你知道。” 这对话听着又莫名其妙地暧昧,连副驾驶的经纪人都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好,那多谢。”她接受得干脆,又回头坐进车里。凌然笑她:“现在不怀疑我了?” “赌你是个好人。”她挽起头发,用发夹重新整理在脑后,回头对他一笑。自己没发现,笑容其实有点凄然,有点穷途末路的意思,玲珑的脸上却有珍珠色泽,油画质感。 凌然没再说话,气氛却比之前轻松了一些。后座空间虽大,男人长腿无处安放,却始终没碰到她。两人刻意保持距离,却听得见彼此呼吸。她惊叹于他的人品,截止目前,始终在刷新上限:就算是演的,也算是演技高超。 车停在一环内某处寂静宅院车库内,她在他目送下用密码打开门,回了凌然的家。 房间比她想象的还要简朴许多,除了地段寸土寸金之外,堪称家徒四壁。更让她惊异的是,浴室里放着的全套沐浴用品是她熟悉的某个品牌,橙花香气,她用过很久。此时姜宛才觉得困倦至极,匆忙进浴室洗了澡就窝在沙发上睡了。 或许是太困倦,她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才匆忙起身。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照着书桌上一张照片。她洗漱后凑近了去看,看见那照片上是一队脸晒得黝黑的青年,都穿着迷彩服,肩背和腰上背着枪套,背景是大漠荒原。角落里用英文写着每个人的名字,有些名字上被打了框。 她在名字里找到了他,Joshua Ling。泛黄照片上,他站在那群笑出白牙的士兵中间,身姿笔挺,帽檐上的徽章她认得,是维和部队的徽章。 原来他二十七岁归国之前,是在国外当兵。照片上那个人和现在的凌然判若两人,那时他眼神锋利,笑容灿烂。她又想起他在车里时疲惫的眼神,都市绚烂霓虹都消融在一片沉黑里。 幸运儿与倒霉蛋都有有不能说的过去,神佛又眷顾过谁? 介绍一下,我前女友 03 出了门,经纪人依旧在门口等她,姜宛上车后,对方给她递过一部新手机: “六哥给你的,说等你下次赚了钱还他。” 她逐渐接受了凌然这种照顾一切的江湖作风,结果手机点了头:“替我谢谢六哥。” “他还说,前天的事很抱歉,他不知道那位导演私下里专利用年轻女演员仙人跳。戏约已经推掉了。为表示歉意,让我推荐你看看这个新本子。如果有意思,我可以与你的经纪人谈一谈。” 姜宛狐疑,接过剧本翻开看了几页,眼神却突然凝固在某行字上。 乌隆他尼。 一个规模不大的商贸枢纽,位于泰国东北部,就算她某天化成了灰,也会记得这个地名。 她往后翻,剧本叫《纸船渡江》,是个谍战片。女主角是卧底东南亚的缉毒警遗孤,有很多打戏场景。她从小有练舞的底子,打戏一直是长项。主线剧情紧张复杂,感情戏也不突兀。两个男主,一个是做卧底的养子,一个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她一路上将剧本看了一大半,等车停时,觉得恍如隔世。 “这个戏,我想接。”她抱着剧本,看向副驾驶。车停在经纪公司门口,副驾驶上的年轻人金丝边镜框一闪,他笑了笑,替她将车门打开: “六哥说,知道你看完了剧本,就一定会接。” 公司门前台阶陡而高,她一步步走上去,看见了凌然。与昨天一样,通身黑色站姿笔挺,脸也吸睛,眉心一痣点得浑然天成。公司附近安保多,也拦不住几米开外闪闪烁烁的代拍身影。最近拍他的人不少,就算是高糊的片场路透也能在黑市炒到好价钱。 阳光正盛,凌然也凑巧看见了她。姜宛与他擦肩而过,不期然地闻到了他身上的同款橙花味道。 “昨天睡得好么?”他问了个高深的问题。想必他也闻到了那香味,笑眼微弯,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现在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怕凌然。他越是看起来坦坦荡荡,她就越害怕。 上一个对她如此坦诚以待的是谁?姜宛努力回想,然后麻木的心里微震了一下。 是许煦。她的初恋,也是如今的新晋偶像男演员, 04 “这个片子刚敲定制作班底,主演待定,今天是试戏第一天,听说来了不少人。” 她走进大楼,身后走来执行经纪。姜宛在自家公司人微言轻,经纪人手下有七八个像她一样的网剧小艺人,根本忙不到她头上。但今天她是与凌然一起进来的,他能吸引身边所有人的注意,而注意力,在这里是最金贵的东西。 “姜姐,你本子看过了么?” 经纪人看她淡定坐下,心中诧异。姜宛扬了扬手里的本子:“看完了。” “你哪里拿到……”经纪人问了一半,看见了她身边的凌然,就意味深长地截住了下半句。 姜宛知道经纪人心里在想什么,却懒得辩解。圈子里类似的事见多了,难不成要告诉她,自己昨天在路上差点被酒鬼继父打死,凌然见义勇为救了她一命?听起来比她上了他还要离谱。而且她有个直觉——凌然不是她能招惹的。 胡思乱想中,她顺手推开了试戏大厅的门。这里有大小两个会客室,小会客室供演员们等待和默戏,大会客室排练。导演早就坐在大会客室里,门缝内时不时传来讲台词的声音。 各在其位。姜宛心里又稳了一点,一回头,看见窗边上站着个人。 许煦。 他十月深秋穿着件纪梵希的橙红卫衣,颜色斑斓,站在床边看梧桐叶,黑发柔软,侧脸自带弧光。听见响动,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还是那双深情脉脉的眼睛。 许煦,高中时就有外号叫许狐狸,天生知道怎么蛊惑人。姜宛就是着了他的道,想起时依旧不后悔。 喜欢过这个人,是唯一一件让她觉得青春尚堪回忆的事情。 “嗨。”她抬手打了个招呼。幸好今天补了妆换了衣服,不算太狼狈。 “没带手机么?”他开口,没距离的语气,将她一把拉回六年前。许煦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刚上娱乐版绯闻热搜头条,还敢并肩出门试戏。” 她顾不得许多,一把拿过他手机,赫然看见热搜前几条都是凌然。 “凌然玩太过,深夜携神秘美女就医。” “神秘女子乃新晋网剧演员,疑似靠凌然上位,获得新剧邀约” 、“凌然塌房,广告商务被撤,综艺行程取消”。 她快速划完所有相关条目,又点进几条看了看,果然看见了前天那位陷害她的导演在镜头前泪目潸然,控诉凌然的绯闻女友仗势欺人,在剧组霸凌导演,给导演泼脏水。 姜宛抿着唇,表情严肃。将手机还给许煦,拿起外套就要出门,被他一把拽住手臂:“去哪?” “去发通告啊。” “现在谁还信经纪公司发的通告?” 他抱臂站在窗前看她,叹了口气:“宛宛,你过来。” 鬼使神差地,她果真走到他身边,就像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少年时代,她从暗巷里,从地狱里,把彼此打捞起来。 但六年前的那个冬天还是太冷了。 “我很想你。”他拍她的头,手势生涩,把她所有解释的话都堵了回去。 不能告诉他,自己做尽了所有靠近他的努力,可命运把她推得离他越来越远。 “看这儿。”他掰着她的肩膀站好,姜宛不明所以地抬头,照片里就留下她和许煦的合照。姜宛只来得及看见他按下发送键。 “你干什么?” 提示音响之后,他拿给她看。许煦的个人账号更新了一张照片,是两人的合照,还有一行字:“演员姜宛,未来可期。” “帮你澄清。”他笑得肆意,手还放在她肩上:“你要传绯闻,也得是和我。毕竟宛宛,我们才是真正在一起过,是不是?” “而且,你想和别的明星传绯闻我都无所谓,但跟凌然,不行。” “为什么?” “许煦。”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却是刚才应当已经离开的凌然。他插兜看着他,脸色冰冷,和昨天的如沐春风判若两人。 “唷,六哥。”许煦挑眉,两人站直了也差不多高,只是凌然更不可接近,要是去演二郎神,下一幕一定就是放啸天犬把许煦咬个对穿。而许煦的俊美则是热腾腾的红尘气,更有真实感。 ”你们认识?”她诧异。 凌然眼神威压之下,他放开了姜宛,语气依旧挑衅:“不仅认识。算辈分,这人是我小舅舅。”接着又一步跨到她前面,半侧着身挡住她,歪了歪头: “介绍一下,这是我前女友,姜宛。” “我知道。” 凌然没理他,只是看向姜宛。见她冷着脸,料想刚才聊了些她不愿聊的事,眉头立刻皱起来。 “你知道?”姜宛抓住重点,眼神聚焦。 “六年前,附中校门附近的胡同,我见过你。”凌然言简意赅,姜宛却心里一沉。 六年前。那时她和许煦在校门外的小巷里分手,之后独自在暗巷里哭。哭完抬头,发现手里多了一包纸巾。 她一直以为那是许煦留给她的,没想到,竟然是他。 “怎么昨天不告诉我?”她抿着唇,又习惯性摆出防御姿态。 “没什么好说的,路过而已。更何况每次偶遇的时候,你都比较倒霉。” 此时恰好会议室大门打开,凌然插着兜看她,没再说下去。 姜宛走进会议室。导演,制作人和片方其他导师都已经就位,惊讶的是其中一位是她从前戏剧学院的老师。那位老前辈认真,执拗,当年她执意退学,所有老师中,只有这位前辈打电话给她,说她是个好苗子,劝她珍惜前途。 然而她当时正站在医院走廊里,大出血的母亲在手术室。而自己手上,脸上都是伤,手机里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条催债短信。 那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时候。 姜宛吸了口气,先自我介绍,再准备试戏片段,熟极而流的过程。她挑了一段比较有难度的独白,演一个孩子被拐卖的单亲妈妈。台词长,情绪转换多。演完了久久没出戏,就坐在那儿发呆。然后,久违地,她听到了导演的鼓掌声。 那位鬓发花白的导演摘下眼镜,认真看了她一眼,才开口叹气。 “姜宛,你终于回来演戏了。” 她立即垂下眼睛,不想让老师看见她仓皇失措的眼神。只能站起,深鞠一躬。 “老师,我回来演戏了。” 之后众声嘈杂,制片组关上门,还没等她走出去就开始向那位老师打听她的来历。姜宛却一点不在意,只觉得脚步轻飘。接下来的双人对戏环节,导演一招手,叫门外等候试戏的男演员来与她搭戏。 门吱呀一声打开,许煦吊儿郎当地走进来。有人天生吃纨绔子弟这碗饭,休闲西装花衬衫,眉眼里透着对世事的不在乎,领口只开一颗,也莫名色气。 这场戏是毒枭养子与她的对手戏,有打戏,有亲密戏份。导演提前清场,给他们预留了准备时间。姜宛换衣服的功夫,许煦已经靠在柱子上,将台词默记在心。 “三岔口,五道坡,七星灯,九连环。”她穿着旗袍走出来,摇曳生姿,与他对暗号。 他们跳探戈,步伐整齐一致,流畅华丽。这是经年累月的默契功夫,他记得她的肢体软肋,一一规避。 “白小姐,听说你这次来乌隆他尼,特意为找我。”他拉近距离,姜宛嗅到他领口凛冽香水气味。 苦橙,与橙花同出一株,却香气迥异。 “是,不为做生意,只为见先生一面。” 她按照剧本要求,把手放在他脖颈后,往下一抹,到胸口。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站着凌然。心里一抖,脚步不稳,被许煦按住了腰。 “乌隆他尼的夜市不错,还有红莲海。白小姐想不想去看看?”他巧妙遮挡她看向凌然的视线,两人舞步挪移,越贴越近。苦橙清凉甘甜,沁入肌骨。她想起从前在冀北的旧事,十八岁的许煦靠在窗前,手指纤长,点在她桌前的习题册上,问她这题怎么解,也是这种语调。 “只要我有命活,就去看。”她踮起脚吻他,当然是借位。但许煦紧张了,喉头滚动,扣着她的后背,把她拢在怀里。舞池里灯光闪烁,他眼神竟然有点破碎,倒真像是游戏人生的纨绔。 “白小姐太干净了,这么干净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拉她,一个趔趄,两人靠在柱子上。 “下地狱的人,也有干净的。”她眼里炽焰燃烧,穷追不舍。从喉头到锁骨,他听见许煦呼吸声逐渐剧烈,姜宛嘴角上扬。这么多年,有些人的弱点还是没变。 “行了。”她握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推离身边,声音沙哑,有点气急败坏:“出去吧。” 导演喊了卡,对这一段大夸特夸。许煦的呼吸声还在她耳畔,鬼使神差地,她不敢去看凌然。 别蹭了,下去(室外h) 05 试戏之后,许煦被拉去对行程,导演特意向经纪人问了她的联系方式。姜宛拿到丢在警局的包,刚换了电话卡,就接到了医院电话,是她妈妈的主治医师。 姜宛打了个电话过去,就立刻飞奔下楼。赶到医院,却发现凌然也在,且比她早一步到了诊室,正在和医生攀谈。 “总院调来了新的主治医师,排位提前了,下周进行开颅手术,亲属准备一下。”她签了字,又去看妈妈。忙完一切,看见凌然还在走廊尽头站着,打电话。 她走过去,等凌然打完了电话,两人都口干舌燥。 “饿了吗?” 她没说话,空了一天的胃却刚巧咕噜一声,作为响应。尴尬气息被打破,凌然抚着太阳穴,笑着看她一眼: “那就劳驾,和我一起吃个夜宵。” 吃饭的地方选在医院附近的居酒屋,两人相对而坐,交换酱料,碰杯干掉一瓶清酒。姜宛喝了一点,单手托着脸问他: “医院的事,你也帮忙了?”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 “你要不,从我这里拿点什么吧。我给你钱也行。”她心不在焉地搅拌碗里的生鸡蛋: “我不想欠你人情。” 凌然停了筷子,拿过她手里的碗,帮她拌好又递过去。 “我早上说,我以前见过你,但不只一次。”他抬眼,看见她浓黑鬓发与一双明澈的眼,左手就不可控地轻微颤抖起来。于是他将左臂迅速放下去,咬牙,看定她。 “五年前,三月二十四号,城西酒吧,我们也见过一面。” 哐啷。姜宛手里的银筷子没握住,掉在了桌上。 五年前的那天她的确在城西的酒吧,记忆虽然模糊,但细节还记得。还有昨天大雪里,他附在她耳边说的话:“密码0324,和手机一样。” 她不仅是见过凌然。 06 “六年前,我工作出了差错。表面放假,实则赋闲。回了趟冀州,想起有个表侄,好像在这里上高中。” 凌然慢悠悠讲着,看姜宛好似五雷轰顶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失落。倒了杯清酒喝下,没再说下去。 他惯常戴墨镜,那天也不例外。家里气氛窒息,只能出来闲逛。开了一辆迈巴赫停在路边抽烟,惹来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们纷纷侧目。黄昏天气渐凉,他打开音响思考人生,直到看见了许煦和一个女生从校门内走出来。 音响放到一个爱尔兰诗人背诵叶芝的诗,凌然摘下墨镜,眼睛抬起来。 “我们的脚步/总愿意在美曾经悲哀生活过的土地上 好让我们意识到/它并不属于尘世。” 尘封往事一阵阵地漫上心头,将他淹没。曼哈顿的落日,教堂余晖。跳舞的女孩在灰尘里旋转,高贵如天鹅,是他这辈子都要仰望的人。 Rosa,罗伊莎。 凌然旁观了姜宛和许煦怎么斩钉截铁地分手,两人如何不回头地走开,她抬着下巴高傲地走进小巷,然后蹲下身,哭得肩膀耸动。 看到最后,凌然从车里拿了一包纸巾走过去,然后走开。他靠在车边,远远地看她哭够了,收拾好了自己,又抬着头走回学校里。 黄昏结束,夜幕降临。凌然在车里放大了音响,听完那首诗,那时姜宛已经消失许久。 第二次见姜宛,是在一年后。自从那次见过她,凌然总往附中附近跑,迈巴赫早不开了,换了辆兰博基尼Huracán Spyder。他从没这么浮夸过,但想着如果浮夸能引起她的注意,也算个凑效的战略。 他没算到姜宛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去上学,和许煦分手之后,她去准备艺考。凌然白等了几个月一无所获,而队长也发来了要他重回队里的通知。 假期结束了。凌然最后一天去了校内的酒吧,然后在昏暗灯光里,人群中,一眼看见他找了几个月的姜宛。 她看起来瘦了不少,但凌然当时完全懵掉,站在离她咫尺的地方盯着她看。当然有很多男人也在盯着她看。姜宛的发色好像比寻常颜色更深一些,和她的眼眸一样,属于某种会吞噬一切的黑色。 她站在舞池中央唱歌,威士忌没喝完,搁在高脚酒桌上。红底高跟鞋,黑裙及膝。 “The Queen of New York City. 纽约城的王后 But if you send for me you know I'll e。纵别多年,一封信至,我就会出现。” 他看她,她也看见了他。但那没用,凌然知道她现在是醉的。他从没像那一刻一样,嫉妒那个和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许煦。 然而她把话筒放回去,走下吧台,走向他。牵着他的领口,眼色从上到下瞟了一眼,他就跟着她走了。 两人体型差得离谱,凌然肩背宽阔,挡住了身后其他虎视眈眈。姜宛把她一路拉出去,两人跌跌撞撞走到暗巷,那个他记忆深刻的暗巷。 姜宛上下摸了他一把,就要解他的腰带。他脑子轰地一声,握住她的手:“不行。” “什么不行?”她打了他一巴掌,把凌然扇得再次懵掉。 “你都欠我那么多了,和我睡一觉又怎么样?嗯,许煦?” 他方才冲上脑子的火都被熄灭了,心凉得彻底。但又不想放手。醉醺醺的女孩靠着他胸膛,声音近在耳边,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腰带。 或许是凌然太过没防备,姜宛的手伸进他衬衣里,继续摸着:“嗯……胸肌变大了?” 他被摸得冰火两重天,还没回过神,她的唇就贴上他喉结,咬了一下,又舔了舔。 “咸的。”她评价完,从包里翻出一个他从没想过的东西:避孕套。 她叼着套撕开,眼里流光飞舞:“我十八了。你说过,十八之后就可以…” “我不是许煦。” 他打断她的话,眸色深沉,捏起她下巴强迫她看清,自己却先看清了她眼里的泪,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不是,可你长得也蛮像我前男友,配合我一下,不可以吗。” 凌然被噎住,眼看着她啪嗒啪嗒掉眼泪。姜宛落泪时手也没闲着,伸手咔啦一声,解开了他的腰带。 凌然的东西弹了出来。早已涨大许久,她纤细的手摸上去,凌然的喘息声陡然加重。 “别碰我。” 他拍开她的手。然而姜宛好像那夜铁了心要和他作对,叼着套撕开,对比了一下,就准确地套了进去。她原本只到他肩膀,此时她高跟鞋直接甩掉,抬起腿跨坐在他身上,黑裙褪到腰际。凌然别开脸不去看,喘息声却就在她耳畔。 “帮帮忙。” 她带着他的手往下,停在腰间。他僵硬得无所适从,姜宛每动一下,一个眼神,一个喘息,于他来说都不啻于在天堂地狱之间坐摆渡车。 “你不动,我自己来。” 她见他不配合,就主动蹭了蹭。原本就湿润的地方逐渐淌出水来,凌然瞬间掐住了她的腰。 “别蹭了,下去。” 话音刚落,她就握住了他的,对准身下,径直坐了下去。 两人都打了个哆嗦。姜宛的指甲把他肩头扣出几道红痕。 “知道疼了?” 他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想把这个不听话的玩意从身上弄下去,可她无论怎么动,他都爽得想死。 “你别,唔,我害怕。” 她肩膀颤抖。凌然恻隐之心再次发作,抚摸着她头发低声安慰:“别怕,我慢一点。” 她点了头,凌然就慢慢动起来。暧昧至极的声音在暗巷里回荡,青年怀抱着少女,在无光处缓慢向上顶着。感官在黑暗里被放大到极致,她身下的水汩汩流出来,打湿了他的裤子。 “好些了么?” 他问她,依然是极其温柔的语气。 姜宛点头,他就按着她后腰,更深地入了一点。摩擦的爽感被酸痛覆盖,她呜咽了一声,凌然却在她耳后叹气。 “别哭。” 他很会让她舒服,两人在暗巷里做到后半夜。他没多要,最后射在外面,抱她单独开了一间房,放下她就走了出去。姜宛包里有身份证,凌然反复确认过几遍,才离开了酒店。 他划开手机,打开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日期,0324。 从那天之后,他将所有沐浴用品全换成了橙花香气。他买来所有橙花类香气的东西,一个个地试,找到了她身上那款,用了五年,直到今天。 而姜宛,神清气爽地睡过一觉之后,什么都忘记了。 我接你回家 07 现在,她全都想起来了。 五年前那段时间她在生死线上挣扎。某天她在驻唱的酒吧喝多了,和一个长得有点像许煦的男人上了床,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凌然。 别的她忘了,但对凌然的胸肌手感和……尺寸印象很深。 大脑宕机三秒之后,姜宛双手合十,朝对面的人虔诚道歉: “我我我当年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凌然低头吃饭,夹了一块鳗鱼吃完,放下筷子,看她:“那是我第一次。” 姜宛嘴角抽了抽:“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他给她倒玉露茶,语气云淡风轻:“那年我恰巧回国,二十二岁……没女朋友,后来也没有。” 姜宛沉默了。他语气如同交代案底,倒让她点滴回忆起当年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暗巷里的黑衬衣,金属腰带碰撞,腹肌涌动。显然,他并不反感这段回忆。 都是聪明人,现在姜宛确认,凌然至少不讨厌她。这就麻烦了。 居酒屋昏暗灯光下,凌然把倒满茶的杯子推到她手边。今天他也是黑衬衫,袖口解开挽起,露出手腕处暗蓝色的血管,浓密眼睫中间点痣,昏黄灯光下更像神佛,有点怜悯的意思。她想起今天凌然陪她进公司大楼时,别人看她的眼神。 “凌……” 他喝了一口茶,打断了她的话。“提起这件事,无非是想让你知道……虽然最初是你找上了我,但如果你想,我随时对那件事负责。” 她接过玉露茶喝了一口,暖意流进五脏六腑,缓过了一口气。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微叹,笑着又揉了揉额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门外说不定有狗仔。”她突然想起来,连连摇头:“你先走。” “怕和我一起上热搜?”他嘲讽她。 “我怕连累你,和我一起上热搜。”她斟酌回复,但这人像是早就看透了她。 “我无所谓。”他拿起空杯子晃了晃,发现清酒已经见了底:“倒是你,刚出道没两年,今天连爆两条大新闻,压力大么” 她倒了她杯子里倒残酒给他,不在乎地一笑:“黑红也是红。只要能让我再红一点,和谁上热搜,上什么热搜,我都无所谓。” 灯光照着姜宛标志性的敷衍笑容,眼尾上挑眉目含情,经得起最苛刻的镜头打量。她还没来得及卸妆就赶来了医院,还是谍战剧里的端庄发髻,耳边掉下几丝碎发,小颗珍珠耳坠。 明明纤细脆弱,昨夜风雪中却看起来像根钢钉似的,钉在路灯底下。 “姜宛,今天开始,住我那吧。”他喝光了她倒的酒,眼神定定看着她。 ”什么意思?”她安静听着。 “你不是说,要我从你这里拿点什么东西,你才能安心?昨天的事发酵很快,你现在的住处已经不安全了。”他眼神似乎有点醉,比刚才直白很多。 “你同情我?”她继续笑,脸上却快要挂不住。 “我喜欢你。”他向后一靠,双手交迭。 “而且,你也可以利用我躲开许煦。不是不想见他么?” 或许是闷热,他顺手解开了一颗衣领扣子。她看见他领口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银链,挂着几块方牌,铭刻一串字符,表面斑驳。她想起在他家里看到的泛黄合影上那几个笑容灿烂的青年,角落几个签名被圈了黑框。 Joshua Ling,在恒安街一环有隐秘宅院的凌然,连向来高傲的许煦都叫他声六哥。他说喜欢她,她能信多少,又能信多久? 但凌然是她能借以摆脱许煦的最优选项,何况,她确实欠他的人情。 “你说得对,我是不想再见他。”姜宛点头,耳边珍珠耳坠闪了一下。凌然没动,手摩挲桌面。 “走么?”他再次问她,十拿九稳的语气,像在拍卖会上,最后一次出价。 “走。”她站起身,踩着高跟鞋的脚步虚浮,像站在悬崖边上。 08 姜宛和凌然回了家。两人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算喝了酒,也有点不自在。 进了玄关,姜宛有气无力靠在他身上,凌然顺手帮她脱了大衣。温柔,周到,不越雷池一步。她承认他有吸引力。 “先去洗澡?”她歪头问他,假装小鸟依人。 “演得太假。”他顿住脚步,无奈低笑,弹了她脑门一下:“我又不是……” 他又向前一步,用膝盖将她顶在玄关两侧的玻璃墙边,玩味地打量她。: “不是么?”她问他,语气嘲讽。 “要做,也要等到你真心想和我做的那天,我等得起。” 他扣住她后脑,手指摩挲她右耳垂,珍珠耳坠应声掉落在他手掌心,然后是另一颗。做完了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凌然拍了拍她的脸,眼里是戏谑的笑意:“不早了,睡吧。” 他收拾出一间客房,姜宛那一夜意外睡得踏实,像回到六年前。那时世界尚未崩塌,她曾以为自己的前途还有光,所爱的人永远在身边,只有死亡能将他们拆散。 许煦和她相识于十七岁的冬天,分手于十八岁的冬天。 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许煦被附中一群校霸堵在巷子里,她知道,那帮混混大多与校董事会和其他政商要人沾亲带故,且喜欢凌虐男孩子,特别是刚转学来,无依无靠,家境一般,成绩不突出的男孩。假如那人长得再清秀一些,那就完了。 逆光,她只看见许煦侧脸。刀锋般笔直的鼻梁,校服在他身上晃荡,整个人高且瘦,戳在墙边,抽烟。那群人走过来,将巷道一侧堵得严实。他没理会那个老大的眼神,把眼圈吐在对方脸上,声音冷淡。 “滚。” 她停住了脚。去年有个低年级的被那帮人盯上,也是被堵在这条巷子里。后来失血过多,送到医院的路上重伤身亡。死者是孤儿,七十岁的外婆天天在学校门口举牌子要求彻查,半年后人也没了。这个刚转校来的多半不知道。 姜宛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被刀划到时有多疼,挨拳头时有多疼,尊严被别人随意践踏时有多疼,她太知道了。 “哎,你怎么在这?” 她没过大脑,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大声冲他说这句话,努力笑,用力挥手,假装没看见他身边围着的人。 “快走,全班就差你一个。”她挥了挥手机,屏幕亮着,通话界面。 她开了录音。赌那几个混混不敢当着她的面犯案,留证据的可能性太大了。其实她腿在抖,但隔着厚重校服,看不出来。 黑暗深处,那个少年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姜宛只心空了一瞬,还是努力保持微笑。 艹,这男的也太好看了。 终于,他嘴角翘起,对她笑了一笑。,也朝他挥手,眉毛皱了皱,好像两人真的很熟,不胜其烦的样子。 “来了。” 她捏着手机,手机被汗水浸泡得透湿。一步,两步,三步。她数着步子,等他走进阳光里。 黑暗深处,那群人抽着烟,看他,也看她。 “那妞叫什么名字,高几的,去查查。”她听见那群人的絮语,笑容快要挂不住。但就在此时,许煦走出巷子,跑过来,拉住她手腕。 “跑。” 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牵着他就跑。他没想到她还跑得挺快,风声在她耳后呼呼响,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她带着他从闹市穿过,绚烂光影从左右飞掠,她看见他被风吹起鬓发的侧脸,发茬青黑细碎,眼睛里有星光。 终于他停下来,放开她手腕。两人气喘吁吁,他插兜,朝她点点头:“我是许煦。” “姜宛。”她上气不接下气,却听见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以后看见我,就当不认识。” 她把散下来的头发拢在脑后,重新扎起马尾,不在乎地笑:“已经被盯上了,怎么办?”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她又笑: “无所谓,我也不太想活。” 他站在黑夜里,她站在灯光下。许煦第一次认真打量她,沉黑发色,漂亮得显眼。跑得太快,鼻尖发红,眉梢眼角沾着雾气。 “你在几班?” “问这个干什么?”她有点意外。 “明天起,一起走。”他摸了摸鼻子,插兜,语气正经:“我送你。” 从那之后,高二3班的艺术生姜宛和隔壁理科火箭班的转校生许煦在一起的消息就悄悄传遍了整个附中。但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毕竟许煦第一天来学校办入学手续,第二天就等在了姜宛的班门口。 她也没想到许煦是来真的,有点吃惊。楼道里人来人往,他靠在窗边,手里一本物理竞赛集训试题,转笔的手骨节清晰。校服拉链略开着,风吹过,像一面张扬旗帜,谁见了都要看一眼。 “才出来?”他看她走出来,伸手,非常自然地接过她书包自己背着:“走啊。” “在复习。我想考戏剧学院,文化课够高才行。”她叹气,耳朵藏在头发里,红了一点。路过的人都在偷看他们两个,恋爱?姜宛想都没想过。 “哦,复习。”他点点头,朝她的班级教室里张望了一眼,几个男生立刻低下头去。很少有人能抵挡他的锋利眼光。 走得远了点,他装作无意问她:“帮你补习?” 姜宛摇头:“不不不需要。” “别客气,救命恩人。”他陪她过马路,走在右边,红灯时无意识伸手挡着她。许煦肩背宽阔,模特身材。她虽然个子也高,走在他旁边,第一次有种被保护的错觉。 两人若即若离地走着,路过那条暗巷,她步伐僵硬,许煦想了想,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腕,走过了又放开。 家门近了,她在转弯处站住脚:“就在这,谢了。” 风吹起他衬衫拉链,哗啦哗啦响。许煦忽然摸了摸她的头:“别怕。” 琥珀色瞳仁,温暖明亮。 “怕什么?” 她听见自己问。 他笑:“周末有空么?月考结束,去海边兜风。” “不去。”她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书包,指尖碰触,他状似无意勾了她一下,又很快收回,姜宛笑了一下,很浅。 回家的路不长,但路上没灯。她打开被泼了红漆的家门,家里空无一人。电视里放着冀州新闻,市区特大火灾,老旧小区居民楼消防设施差,交通路线堵塞,死亡人数尚在统计。 她关了电视,把桌上东倒西歪的酒瓶与残羹剩菜收拾干净。收拾完,她回到卧室,拖出个老旧铁箱,翻出一张黑白照,放在桌上,点了炷香。照片下边有很小一行字:罗星沉,1997年6月设于冀州开云照相馆。照片里男人军装笔挺,眉眼七分像她。 “爸。”她拿了瓶桌上没喝完的老白干,倒了点在杯里,五脏六腑都暖过来。 “今天我有新朋友了,他很照顾我,你别担心。”她摸了摸照片: “妈还在医院,叔叔还是那样,酗酒,赌钱,不过最近他不敢打我。明年毕业,我就可以工作,赚医药费。” 窗外车光闪烁,不远处商铺放着震耳欲聋的蹦迪音乐。姜宛喃喃自语的声音低下去,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爸,你等我。你殉职的地方我查到了,在乌隆他尼。这次赚够了路费,我就去接你回家。” 我不喜欢你了 09 月考结束了,她连续几天接受许煦的护送,什么都没有发生,风平浪静得诡异。她忙着备考和专业课,几天连轴转,眼圈乌青。直到某天,从邻桌那里才听说,许煦今天被警察带走了。 她等到下课,跑去隔壁打听他的消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以及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没有去上专业课培训,一直在教室里等,等到楼里人渐稀少,才觉得自己傻。 这么久了,连他的手机号都没问过。 “这么晚了不走,等我接你?” 楼道尽头,穿来许煦的声音。校服脱了挂在臂弯,白T恤。明明是暗夜,他自带追光。 她跑过去,差点撞上他:“他们……你,你没事吧?” 许煦扶了她一把:“你是女朋友?这么担心我。” 看她认真生气,他收了笑: “我最近一直在搜那帮垃圾的资料,在他们路过的地方都装了摄像头。今天恰巧拍到作案,刚报了警。过去的检举资料寄到了上一级检察机关,马上就有人来查。” 他连着说完一大段,缓了缓,才重新开口:“再问你一次,周末看海,去么?” 他熟练接过她书包,姜宛一颗心轰隆落下去,才知道自己的心原来那么沉。 “去。” 许煦借了辆改装机车,带她去海边。暮色四合,海边燃起烟花,大朵大朵在天边盛开。他带她沿着海岸线疾驰,烟花在后面追赶,照得天色亮如白昼。 “好看吗?”烟花声音太响,他扯着嗓子问她。 “好看。”姜宛也扯着嗓子回。 他停了车,两人靠在车边看烟花,开两瓶汽水,碰杯。她有点微醺似地开口: “手机号,告诉我。” 他拿过她手机,输入手机号,备注“A许煦”。 “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通讯录,我是第一个。”他耳朵有点红,但依然理直气壮:“也是紧急联系人。” “哦。”她脚尖踮起,没说话。 “姜宛。”他继续看她,手臂从身后撑过去,半包围姿势,一点没碰着。 “嗯?”她回头,桃子汽水的味道。 “补习么,一起。” 烟花短暂,冬日漫长。那晚她那个从没回家的酒鬼叔叔,如今是她继父的人回家了。许煦送她回去不久,折返拿东西。撞见那男人向她伸手要钱,她没有,男人就去揪她的头发。他冲进门一脚将男人踹了出去,男人哭嚎着报警,两人都进了派出所。 最终以互殴结案,他脸上淤青。姜宛带他回去涂药,许煦全程沉默。她涂药时手不停抖,眼泪就掉下来。 ”别哭了。” 她抹泪,有点狼狈:“对不起。” “好了,别哭了。”他语气异常温柔。 她还是哭。许煦伸手帮她擦泪,但怎么都擦不完。最后索性吻了她。姜宛怔住,他没离开,反而拽了她一把,两人贴得更近,她完全被拢在怀里。 昏昏沉沉吻了半个小时,他才离开她的唇,声音沙哑:“渴。” 她迅速起身:“我,我去倒水。” 10 他们确定关系很快,走过冀州许多大街小巷,在没人的地方接吻。姜宛的手四季冰凉,许煦的手很暖。 图书馆,自习室,舞蹈排练厅,电影院,海边滩涂,盛夏夜市。他抱着她时总是很用力,下一秒就抱不到了似的。 “宛宛。”他吻她时会把她头发弄乱,肢体节奏一致,胸腔共振,骨骼清晰。她也回应他。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只是姜宛自己还在犯糊涂——许煦为什么喜欢她,她喜欢许煦什么。 冬到盛夏结束之后,又是冬天。年三十到十五,许煦突然失联半个月。回来后,已经签了经纪公司。她能在大街小巷的广告上看见那双狐狸眼睛,碰面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他回复她消息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于是姜宛打工攒钱,去他的见面会,像粉丝一样在场外等两个小时,或者在后台等待他参加活动结束,和他匆匆打个照面。 她看他所有的采访,综艺节目,新剧,广告。直到某天在某个小频道采访里刷到,主持人问他的感情史,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没有。但将来有的话,会和大家分享好消息。 姜宛关了采访窗口,发了一会呆,然后想起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关掉屏幕,她环顾房间。冰箱上贴着下个月的账单,冷冻柜上有个凹陷,是她继父醉酒扔东西砸出来的。就像做了一场美梦。无论梦里她跑得多远,那些黑暗往事还会回来找她。 乌隆他尼。只要去那里拿回父亲的骨灰,报了仇,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点开和许煦的对话框,半年里只有零星几句。从上到下翻了一遍,打了字又删,最后写了一行字,发出去。 “许煦,我们到此为止吧。” 11 还没出道时,姜宛就记得许煦提起过,说他想去做演员,被人看到,被人记住,被人怀念。 “从前有人教育我,要谨言慎行。可他们谨言慎行了半辈子,活得像狗一样。” 许煦出道后,她曾搜过许煦的八卦:校园论坛,狗仔小号。没人能搜到关于他身世的任何信息。 他有太多没告诉她的事。而姜宛珍惜自己那点不多的自尊,也从没主动问起。 和许煦分手之后,她就不再关注他。但他正处于上升期,或多或少,谈论他的声音总会飘到耳朵里。听说他和新剧女主传绯闻,听说他被富婆包养,听说他被投资方大佬看上要收作干儿子。听久了姜宛也麻了,后来就当八卦听,内心毫无波澜。但她始终记得许煦在收到短信之后当天,许煦去找过她一次。四目相对时,姜宛想,如果她捡到一条流浪狗,养了几年之后又无情抛弃,小狗就会有许煦那样的眼神。 “我们分手吧,许煦。” 他皱眉:”宛宛,我知道这半年……再等我一段时间,我给你解释。” “是我自己不喜欢了。” “你说什么?” 他低头,眼神破碎,不敢置信的神情。 “我-不-喜-欢-你-了。“ 她一字一句,告诉他。 为什么不能在这? 12 姜宛在凌然家醒来之后,枕头是湿的,头有点沉。睡梦里哭过也不是丢人的事,丢人的是红着眼圈去洗漱时撞见了凌然。 “你这眼袋……今天要试镜。”他自然得仿佛和她同居许久,顺手递给她一条毛巾:“先热敷一下。现在预约化妆师,就在我这里,化完再去。” 她麻木地应了一声,凌然停了手里的动作,把她拉过去:“昨天,我听见你在哭。做噩梦了?” 她打开他的手:“豪宅隔音这么差。” “失眠,在客厅加班。” 她穿着睡衣,两人挨太近,姜宛拉紧领口,敷衍回答:“前男友。” 凌然僵了一下,放开她。擦肩而过时,他领口扣子勾在她袖口,清脆一声,丝绸领口被扯开,她看见他胸前伤疤,离心口不到一厘米,很深。 凌然迅速遮上领口,空出一只手扳开她的脑袋:“别瞎看。” “迟早要睡,看看怎么了。”她撇嘴:“又不是以前没看过,小气。” 他立即把她困在洗手台边,身后是冰凉镜子。这距离,她该碰的不该碰的都能碰到,脸立刻红了。凌然和她体型相差太大,简直头皮发麻。 眉心一颗痣抵在她脸侧,睫毛扇动。姜宛推了推他,小声认输:“我错了。” “出去。”他沉默一会,终于放开她,指给她一条生路。 “还没洗漱。”姜宛靠着门,欣赏凌然难得的窘态。 “楼上也有。” “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撑着洗手台,眉角滴答滴水,笑着问她:“你想听么,还是想看?” 她瞬间明白了他要在楼下做什么,骂了一句流氓,就迅速跑上了楼。 13 试镜顺利,她果真拿到了那个角色。谍战剧女一号,知名流媒体平台全网宣发,造势很强。她算是剧圈新人,主演又是搭档许煦,还没开播就有热度,虽然还是骂的多。 昨天许煦在风口浪尖po合照之后,网上把她的背景资料翻了个底朝天,倒真被翻出几张高中同框照,那是在夜市,许煦牵着她的手,她侧过脸看他,眼里曾那么有光彩。 舆论逐渐转向,有磕上头的甚至给两人的剧中cp建了超话。姜宛也刷到了那个帖子,手指停在那里,没再划下去。 《纸船渡江》官宣阵容,姜宛没想到的是,凌然作为男二号入选。他签了同一家经纪公司,主演再怎么带新人,也还是要同公司有经验的演员控场。 男二号是女主角的战友,两人不仅有吻戏,还有大尺度亲密戏。接到卡司通知时,姜宛绝望地捂上了眼,叹了口气。 都是什么孽缘。 但钱还是要挣,剧本围读会也还是要去。 她咬着牙,在建剧组群之后注册了演员个人账号。说来也惭愧,从前糊到用小号搜自己都搜不到个位数条目都程度,于是连个人账号都懒得注册。 刚注册成功,立即收到两条提示音: “演员@许煦刚关注了你。” “演员@凌然刚关注了你。” 姜宛再次扶额叹气,恰巧这时凌然的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经纪人路过,手捧保温杯看了她一眼:“姜小姐,怎么最近总听你叹气?” “打扰一下,你们六哥他,不是没有个人账号吗?” 经纪人笑了,点开自己手机,给她看凌然的主页。 “六哥今早刚注册账号,只关注了你一个人。” (2) 教父 01 剧本围读会进行得顺利,只有一点奇怪,就是凌然在读到有枪战场面的台词时,总会先停顿几秒,此时左手也一直插在衣兜里。 这细微的反常被许煦看进眼中,围读会结束,凌然起身离开。在吸烟室,迎面撞上许煦。他迈出一条腿,挡住了门。 “六哥。听老爷子说,你当年回国,是因为在东南亚执勤时,出过人命。” 两人沉默对峙,剑拔弩张。凌然忽地笑了,把许煦怼到墙角,一字一句告诉他: “不该你问到事,一个字都不要问。否则,我就把你当年离开冀州的真正原因告诉她。” 许煦眼神震动,但迅速恢复了浅笑: “告诉她又怎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倒是你,最好离她远点。” 凌然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鞋,踩在许煦腿上,灰西装立即多了个印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如果我不呢。” 许煦眼里神色变幻,最后还是开口,声音低沉: “皮下植入过定位芯片的人,有什么资格跟她在一起。” 凌然忽地放了手,许煦也沉默,关了门离开。响声过后,凌然一拳锤在墙上,左手剧烈痉挛起来。 夜风惊扰我 02 夜,凌晨三点。凌然停了淋浴器,站在浴室里,和镜子前的自己对视。 近年来他沉迷训练与出外勤,把自己累到极致,就不会再做梦。噩梦不会做,春梦 也不会做。 但那天晚上他做梦了,梦里第一次出现了某个女人,穿旗袍,细腰若隐若现。修长小腿勾着他,眼神湿漉漉的。 姜宛,Rosa。 他甩了甩头,甩掉那些灼烧心智的想法。始作俑者就睡在隔壁,这夜总算没有哭。他从衣柜里拿出衬衫,突然停手,捻起衣领仔细看了看。是姜宛的唇印。 或许是昨天两人靠得太近,烟熏玫瑰色的唇膏痕迹落在他衣领内侧。鬼使神差地,他用食指沾了一点唇膏凑近鼻尖闻了闻。和想象中的气味一样,腥甜干燥的玫瑰灰。 很好闻,甚至……想尝尝味道。 在泥潭里沉沦太久,他也快疯了。 凌然换了件衬衫穿上,窗外霓虹大厦冷冽光艳,吞吐醉酒夜归的都市人。现在已毫无睡意,他索性开了一瓶酒,靠在窗口浅酌。 很多年前,曼哈顿下城,唐人街。 那是美东最大华埠,早于华人去旧金山淘金之前,就有广东商人开店卖雪茄、茶叶与瓷器。2001年,9·11事件之后,这座曾经喧嚣无比的城中之城被世贸大厦倒塌后砸下的建筑废弃物与尸体碎块覆盖,清理工作进行了十余年。 幼年的凌然就在那场灾祸之后不久被扔在街口,没有护照,没有名字,不会说英语。 教堂牧师领养了他,年届七十的张牧师没有子女,他说凌然不是弃儿,是上帝的礼物,Joshua是他的教名。 然而他从小叛逆,从不参与礼拜日活动,也不称呼张牧师为父亲。他四处游荡,什么杂活都干,倔强蛮勇,沉默寡言。十四岁起就在华人赌档做帮佣,天生知道怎么在肉食动物里讨生活。 牧师时隔很久知道他在做的地下生意,二十年来第一次发火,将他关在书房,让他闭门思过。然而被饿了两天之后,他也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 傍晚,牧师送走来听免费英文课程的几个年轻移民,走上楼打开他的房门。 “Joshua,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没回头,只是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巷口深处,醉酒的中年华裔在家暴,哭喊声回荡在左邻右舍。 “从小您就告诉我,无论是恶人还是善人,只要愿意悔改,都能得到宽恕。” “您认识Pell Street那个单身汉,是不是?他带他养女每周日都来做礼拜,但你知道么?他强奸她,就在教堂的告解室。” “上次给教堂捐了三十美元的那个女人,就住在楼下。他丈夫是越战退伍军人,每次醉酒,都会打她。” “您不知道,或者,你们只是假装不知道。”砰地一声,他打开窗户,女人凄厉的哭喊声更加清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中。 “我要找我的亲生父母。我要找到他们,让他们一辈子后悔当初抛弃了我。您是个好人,总教我要宽恕。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一个都不想宽恕。” 他说完,就与他擦肩而过,走下了楼。出乎意料地,老人没像从前一样追上来,他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唐人街。 那天晚上他无处可去,在公园长椅上睡了一夜,醒来后打算乘早班火车离开曼哈顿,去哪里,他没想过。然而在路过报刊亭时,他在一份当地报纸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牧师,他死了。 报纸上写着,死者于昨夜离开教堂,敲响附近一户人家的门劝架,却被醉酒的男子误伤,推搡中,被撞下楼梯,后脑受伤,当场去世。 他去警局,做笔录,然后看到老人的尸体。还是那身破旧大衣,灰白头发,慈眉善目,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他说,Joshua,我们回家吃饭。 警察将老人随身的遗物交给他,是一颗糖,早已软化,在染血的大衣兜里粘成一团。刚被收养时,他体弱多病,常打针吃药。老人常在兜里藏一颗糖,为哄他开心。 教堂入不敷出,他们一直很穷。 那天下午,老人上楼,不是为了训斥他,而是去与他和解。他跪在停尸房里,呜咽着,像条无家可归的狗。 03 月色沉沉,照亮曼哈顿的钻石,也照亮铁锈。中城最大的地标建筑也是座教堂,十七岁的凌然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那里,站在大理石所筑成的高塔下,看聚光灯照亮那些璀璨的马赛克窗花。那是盛夏,凌晨三点,空气潮湿寂静。 牧师死的那晚,凌然走进教堂深处,坐在第一排长椅的角落,合上眼睡着了。 他是被乐声吵醒的。睁眼时,他看见面前小礼拜堂的舞台上,有个女孩在旁若无人地跳舞。 她站在灯光里。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她。那支乐曲他很熟悉,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教堂里有架老钢琴,牧师曾经用心教过他。可惜他不学无术,让别人总是真心错奉。 他坐在暗处,她看不见他。月光从玫瑰花窗外照进来,照亮她额头。是个绝对的美人,东方脸孔,挺拔秀丽,每一个动作都像紧绷的弓弦。 凌然再没见过那样饱含感情的舞姿,像是下一秒钟就要死掉那样地跳舞。灰尘在空气中飞扬,他安静地听着,连呼吸都停止。 乐曲结束,她额角挂着晶莹汗珠,关掉音响,穿上大衣,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黑暗中,她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开口,也没有追出去。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关照着他,挂念他,给他听这首歌,怜悯他的痛苦,原谅他的卑微。 他觉得自己又能活下去了。 那天之后,凌然没有想过,他还能再次遇见她。 那一晚是在中城的卡内基音乐厅。牧师去世后,教堂临时关闭。他按照老人的遗愿,将所有钱财房产都捐给了慈善机构。那晚也是他在纽约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报名入伍,第二天就启程。 晚风凛冽,他散步路过,恰逢舞剧散场。一众年轻人簇拥着两个人从高大阶梯上走下,喧哗热闹。被簇拥的女孩还未卸妆,灰色大衣里裹着一张比玫瑰还漂亮的脸。 他脚步冻住了,是她。原来她是舞蹈演员,难怪。 她和他擦肩而过,手里捧着的花束里掉出一朵,人行道上车流汹涌。他低头拾起,交给她,心跳得比信号灯还响亮。 “送给你了,先生。祝你今晚愉快。” 她看他一眼,凌然慌张低下头,用帽沿挡住眼睛。 她走了,他拿着花,在马路边发了几分钟的呆,突然发疯般地朝灯火通明的音乐厅跑去,冲进前厅,四处寻找今晚的演出节目单。终于他找到一张被人扔在地上、皱巴巴的演出名单,翻开第一页就是她。 Rosa,十五岁,《天鹅之死》主舞之一。他把那张节目单贴在心口,好像它能抵挡寒风。 后来很多个日夜,他靠那晚的回忆活着。两年后归国,凭那张传单找到了她,原来她的真名是罗伊莎,出生于中国最东北的某个小城,死于两年前的一场大火。 住宅楼失火,起因是冬季取暖设备问题,小区交通堵塞,死了十多个人。他开车几千公里从冀州去了那座小城,找档案馆,找当年查办这起事件的刑警。在一张当年的旧报纸上,他看见了那个刻在灵魂里的名字:罗伊莎。 紧挨着那个名字的,是她父亲的名字——罗星沉。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 晚上六点,冀州城中心新开张的丽思卡尔顿顶层,被某剧组包场。今晚是开机宴,制作方请了资方代表,特意嘱咐几位主演到场,全程直播。 姜宛到得最早,因为经纪人说以她现在的商务价借不到大牌礼服,她就咬牙动了存款,买了件折价的YSL纯黑一字肩,万能百搭,只要不要脸,就能穿着这件跑完今年所有的通告。 大门打开,灯光璀璨。她摆出商业微笑走了进去,迎面被砸了一块蛋糕。 纯白奶油顺着她的脸掉下去,挂在她刚摘了牌的黑裙上,留下一串显眼污渍,妆也花了。姜宛脑袋嗡地一声,继而听见耳边传来哄笑,是几个她常在大银幕上见的男演员,依稀还有制作组的一位资方的老板。 冀州背靠京城,深不可测。这几位往上数都是大院出身,早年混圈拍戏,之后混圈当制作人上岸,替老板们做白手套,说起来都是兄弟情深,实则在综艺上聚众骚扰女演员,被报复了就拉帮结派,雪藏女方。 她脑袋只宕机了三秒,就恢复了正常运转。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奶油沫子,笑眼盈盈:“您几个这是,给我过生日呢?” 男人们见她没生气,作恶的心理又得到鼓舞,又是一片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拿着支香槟走过来,上下打量她: “小姜虽然年纪小,就是玩得起,给我们面子!今儿开机宴,趁着制作组还没到齐,设备还没架上,咱们先喝点,怎么样?” 她这下看得清楚,几天前她翘掉的那场酒局里也有他。果然,是导演找他们来报复她的。接着她四顾场地,左侧是露天泳池,右侧是宴会厅,人还没来几个,只有服务人员在匆忙布置场地,不敢管他们的闲事。那肇事的蛋糕就摆在不远处的冷餐桌上,还有香槟。 她朝那人点头,却没接过香槟,径直走到了冷餐柜边上,拿了一块蛋糕,又笑盈盈地走到那人面前: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我刚吃了,奶油不错。前辈不再来一块?” 她站在灯下,眼睛是冷的,笑得却很甜。这话听在下流人耳朵里就有了下流的意思,对方立即眯起眼睛看她,作势要接过蛋糕。 然而下一秒,姜宛就抬手把蛋糕扣在他脸上,又压着纸盘子向下,摁在他价格不菲的西装上,糊了一层白泥。她还担心毁得不够难看,左右抹匀了才停手。 那人没被这么嚣张对待过,慌神站在那看他,脸色由红转白,继而伸手就要去拽她,姜宛即刻后退一步,站在三层蛋糕旁边,拍了拍手上的奶油,拿起餐刀又切了一块,端在手里好似拿了只手榴弹,单手叉腰,玩上了头似地笑: “抹奶油多没意思啊,现在流行这个,蛋糕炸弹。咱人多,要不一对三,三局两胜?快点,等会儿直播机器开了,就来不及玩了。” 那几个人瞧着她有点疯,就怂了。其中一个年纪大些地站出来和稀泥:“小姜,这样,咱不玩了,好不好?哥几个刚才有点冲动了,给你道个歉。” “别啊哥,我看过你们那个综艺,上次还把一个女演员的脸全按蛋糕里了,是吧?她玩得起,我也玩得起。您今天不跟我玩,就是看不起我。” 她走之前精心做了发型,高盘发,发丝里还编了碎珍珠。此时散了几绺在额间,她也没管,偏着头瞧那几个灯影里衣冠楚楚的人:“还有这位前辈,刚才给我扔蛋糕的就是你吧?” 她笑得好看,出手也快。这次擦着他的脸甩过去,掉在他肩上,一片狼籍。对方气急了,伸手就要扇她: “别给脸不要脸!” 其他人起初只是看着,此时见男人朝她动了手,也司空见惯,谁也没拦。然而姜宛却后撤一步,男人用力过度却没打到她,一个趔趄,径直掉进了泳池里。 这时围观的人才急了,才开始劝架,站出来谴责她:“小姜,赵哥只是玩玩而已,你怎么这么没有分寸?”“快快快叫人救赵哥,这水池两米深呢?”“玩不起别玩,装什么狗屁清高。怪不得硬捧不火,缺心眼吧,傻X。” 众人手忙脚乱搭救跌进泳池里呛了两口水的前辈,姜宛转身就走,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腕。回头看时,正是刚才被她糊了一脸的过气男演员。 “跑什么?这就完了?黄导吩咐我了,这笔账一定要跟你算清楚。敢跑,我今天叫几个兄弟去酒店,什么也不干,给你拍几张照就走,怎么样?” 她用力挣扎,抬起高跟踹了他一脚。对方吃痛却没放手,骂骂咧咧喷着脏话。姜宛忍着恶心又给了他一脚,终于把他踹开,然后甩下高跟鞋,拔腿就跑。 此时,大堂的门再次打开,一个穿西装的黑影走进来,先是扶住了她,继而抬腿踹飞了追着她的人。这声响动后,闹哄哄的场面顿时静下来,就看见那人站在吊灯下,先脱了西装,送了领带,又把手腕上的扣子各解开两颗,捋上去。 水晶灯照着他弧线分明的脸,一双阴郁桃花眼。许煦。 他没说话,走到水池边,拨开人群,把刚被从水里捞起来的男人提起来,上下打量他:“赵老师,受伤了?” 被亲切叫了声赵老师的人亲眼看见他把另一个男人踹到墙上的暴戾劲,此时也不敢告状,只是装傻:“没,没事儿,剧组的人,开玩笑而已。小许,你别冲动。” 然而许煦还拎着他衣领没放手,把他提溜到自己耳跟前,手搭在他背上,语重心长:“赵老师,您是我前辈。但我妈以前还在的时候,经常告诉我——” 他声音放低,挨着他,犬齿在灯下反光,像蠢蠢欲动的兽: “无论是对是错,男人都不能打女人。只要动了手,那就是畜牲,不能算是人了。” 穿好 02 姜宛站在那儿,看着许煦对那姓赵的耳语又了几句,那人神情突然大变,满眼惊惶地看着他,接着手脚并用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对着姜宛鞠了一躬。 “今儿的事,是我错了,姜小姐,对不住。” 全场静寂。 那年近五十的男人哆嗦着,不知道是在水里冻的,还是被许煦的话恐吓到,脸色也发青。也就在这时候,内场的灯全部点亮,照得通廊一片雪白。 “工作人员就位,试麦试麦。”话筒声音响起,十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涌入,手里提着工作箱,在泳池边围成一圈,彻底遮挡了外界的视线。接着,一个熟悉声音从门廊边响起: “姜宛,过来。” 姜宛回头,看见穿着黑大衣的凌然站在入口边,额发梳起,彻底露出眉心那颗痣,朱砂暗红,像个枪眼。 她没理凌然,却拾起地上的西装,径直掠过还在弯腰假笑的男人,走向仍在独自整理衣服的许煦。刚才他那用力一踹,冷餐桌也随之倒地,堆成香槟塔的酒杯哗啦啦倒下来,湿透了他的半边西装衬衫。 见姜宛过来,他只深深瞧了她被攥红的手腕一眼,就接过她手里的西装,点了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泳池边点了香薰灯,灯火摇曳。场子里渐渐地热闹起来,寒暄声,笑声,觥筹交错。伤者已经被服务人员带走,也带走了伤人的许煦。她看着他走出去,皮鞋落在地上清晰有声,背影的黑发像一丛静默燃烧的火。 他对那男人说的话,其实她都听见了。 “我知道姓黄的在京城有什么生意,拿那批货供着哪几个腕儿。现在风声紧渠道少,你就跟了他。他要是明天去死,你也跟着去?” 姜宛手心里浸透了冷汗。这些年,她见不到许煦的时候,他都经历过什么? 03 “姜宛。” 凌然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想起现在还在和凌然假扮绯闻对象,于是定了定神,转过身去。恰好和凌然眼睛对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他身上有股威压气息,深不见底。但在她面前的时候,那气息又消失不见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姜宛觉得,虽然两人萍水相逢,但有时凌然简直像条她亲手养大的狼狗。 他上下打量她,随手脱了大衣罩在她身上:“穿好。” 她也没客气,但身上的礼服已经废了,马上要直播,人气演员许煦不在,开机任务就落在了他们俩身上。凌然不是常驻综艺的人,宣传期上直播也就是近两年的事。而她作为一个十八线,连上镜蹭直播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幸好此时凌然的经纪人打着电话赶到,甚至带来了给姜宛换的新礼服,又给了她一份文件:“直播台本,半小时前临时更换的,去掉了许煦的部分。” 她谢过他,提着礼服裙进了换衣间,把台本放在道具箱上翻看,见都是些寻常的问题,就松了口气。礼服很合身,完全是她的尺码。深黛色旗袍样式,和要开拍的剧主题也很搭。 姜宛收拾好又补了妆,开门就瞧见等在门边的凌然,吓了一跳。近处看他眼窝略微发青,竟然有点憔悴。 “凌然?” 他抬起眼睫,看着她。 “那帮人渣,刚才怎么你了?” “没怎么,那几个人跟姓黄的有牵扯,但许煦刚好来了。”她尽量轻描淡写,略过许煦威胁人的部分。 “我看了监控。”他又开口,眼睛瞟着她依旧翻红的胳膊。“后续的事,你别再问。” 这话让她背后一凉。路远天黑,她根本不知道陷阱在哪,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许煦”,她终于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他会有事吗?” 凌然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靠在墙边的身子转过来,嘴角上扬想要笑一笑,眼神却暗淡: “他没事。” 最终像是千言万语,汇成了这么一句话。姜宛觉得他话里还有许多没说出口的事,但终究还是没问,换了个话题:“那既然你花半小时去查了监控……今天直播的台本,你看了吗?” “没看。” 姜宛:…… 跟我谈吧 04 十分钟后,直播开始。姜宛硬着头皮和凌然商业互吹,凌然全程惜字如金,她只好摆起商业假笑疯狂夸赞他的演技和颜值,好似一个舔狗。幸好主持人有经验,过了几个环节都没出什么岔子,直到最后半小时,导播要求互动游戏,要两人抽签,玩真心话大冒险。 “两张签,一张白签一张红签,抽到白签的真心话,红签的大冒险,跳过的话,要喝掉这杯品牌赞助的红酒。” 主持人拿出两张签,有颜色的一面对着观众。姜宛的假笑已经快撑不住,凌然却缓缓坐直了身子。 “红签!”主持人看到了姜宛先抽的签,眼睛笑成月牙:“听说姜宛做演员之前是舞蹈生,能给观众们跳一小段吗?” 她知道这是平台为给她展示机会,特意安排的环节,就想了想,点了头:“今天这身跳别的不方便,就《四季歌》吧。” 演播间场地不大,但准备充分。她拿到一把黑漆描金的扇子,背对着舞台,摆了个开场姿势,配音在此时响起来。 高中转学到冀州之前,姜宛跳了三年现代舞。现在想起,恍如隔世。姜宛握着扇子的手轻颤,听见第一个音响起,打通了所有筋脉似地,回忆如潮水涌来,她记起所有舞步细节。 这是她当年报考戏剧学院时的面试片段。民族舞和现代舞融合,行云流水,低回婉转。她拿了当年专业课的最高分,然后第二年,她继父就因为故意伤害入狱,顺带毁了她妈妈和她的人生。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她舞步轻捷,在扇子后露出半张脸,腰肢如细柳,跳跃时,轻盈如燕。 她想起自己还叫罗伊莎的时候,某年练舞过度,得了肌腱炎,她爸请了事假,坐一晚上的火车去学校看她。风雪中,他站在校门口,把藏在怀里的热红薯递给她,还有一串糖葫芦。 “学校里买不到这个吧?快吃,一会冷了。” 脚步回转,三次点地。向后退,下腰,挥鞭转三周。 “坚持不了,就回家。我女儿干什么都是好样的,别和我一样,硬逞强。” 六周,七周,八周。满城风雪,大火,灰烬。 “罗伊莎,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出任务,可能回来,也可能回不来。要是回不来,你就和妈妈好好过。” 九周,十周,嘶吼,血迹,雷声,焰火一般的少年,黑色烟花。夏天到了,秋天到了,冬天却再没到来。 没人再宠爱她,叫她罗伊莎,等她回家。 “姜宛!” 朦胧中,她听见有人低声叫她,睁开了眼,背对演播厅镜头,没转身。音乐恰在此时停了,汗水沿着额角流下。 演播室里响起掌声,她很平静。当年进了舞队打比赛的时候,老师就说过,她跳舞不要命。 她知道凌然看着她,等气息平复后坐回位置,就听见导播的声音:“凌老师,抽中了白签,真心话!” 姜宛得空,抓紧时间喝了一口水,却听见主持人问凌然: “凌老师,直播间的粉丝们问您,您和演员姜宛老师前段时间被拍到——是真的吗?” 凌然沉默片刻,主持人疯狂提示他:“想略过的话,可以喝一杯红酒代替哦。” “是真的。准确地说——是我对姜宛一见钟情,我在追她。” 凌然沉吟不过半秒钟,手指交叉,说出这句话。姜宛一个不防备,水没咽下去呛在喉咙口,直接喷在了凌然身上。 05 回家路上。后座里姜宛满身酒气,头靠着他。凌然在一边,如坐针毡。 “你酒量确实一般,以后别喝酒了。” “凌然,你刚直播间说的那话,是开玩笑的吧。”她开口,声音闷闷的。 “我没开玩笑。”他手没动,放在她手边,就差一点,始终没碰着。 “那我们……谈谈试试?”她突然扭头,看着凌然额头一点红痣。 “你酒醒了再说。”他没好气,理都没理她。 “我没醉!”她朝他耳朵哈气,压低了嗓子:“你今天在演播间喊我,我听见了。” 凌然被她一吹,猛然压低身子看她,把她挤在车厢靠椅边:“听见我喊你什么?” 她摇摇头,眉毛挤成一团,泪珠子挂在眼睫毛上,醉意跟哭腔混在一块:“你知道我今天被弄脏的那条裙子有多贵吗,那是我半年工资!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我,你凭什么这么欺负我?” 凌然叹了口气,摸她头发给她顺毛:“我没欺负你。” “就是你欺负我!” 她气了,翻身跨腿,坐在凌然膝盖上,旗袍拉到腿根,白得晃眼。司机什么都没说,将前后车厢的挡板缓缓升起。凌然没动,眼睛却变得深暗,握着她脖子拉近,声音压得低不可闻: “姜宛,你看清楚,我是凌然。” 她眼睫扇动,终于掉下一滴泪。“我知道。” “知道还气我。”他咬牙切齿:“刚才在演播间,抽到白签为什么不敢答?喝了三杯酒,你有多心虚,这么怕他们问你和许煦的事?” 她第一次在凌然面前哭,埋在他胸前,哭得肩膀起起伏伏。 “但我好想忘了他。求求你,凌然,和我谈吧。我想忘了他。” 总会腻的(微h) 01 凌然把说胡话的姜宛从车上搬回家之后,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将人放在沙发上,哄着灌了醒酒药,等她睡着之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一半是被她撩起来的火,一半是为了摁住被她撩起来的火。 浴室里,他闭着眼冲凉,想起今天发疯的姜宛,竟然有点想笑。 靠在冷餐桌边巧笑倩兮,下个瞬间就用蛋糕砸别人脑袋。医院的验伤报告发过来,她那两脚踹在那人膝盖上,再加上许煦,够对方在医院躺半个月。转眼就在镜头前积极营业,醉了酒还有精力在车上瞎折腾。 生命力旺盛得惊人。 他闭上眼,眼前立刻浮现出演播室里的场景。她跳舞的样子,低回婉转,那身旗袍,和他前夜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Rosa,他的玫瑰。 浴室淋浴水声遮掩了其他,凌然靠在墙上,闭着眼,呼吸剧烈。 自从与她重逢,每一夜,他都失眠。 02 第二天是试拍定妆照。凌然起得迟,发现厨房里有响动,竟然是姜宛在做早饭。 阳光照在她身上,黑发温柔,脸颊边的一缕弯着,像个小钩子。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他的旧睡衣穿着,竟然也合身。 好像从一开始,就该是她的。 凌然用手撑着门框,揉了揉眼睛。姜宛回头,绽放出一个可以去拍广告片的标准微笑: “醒了?” 随即,她接连端上桌几样冒着热气的早餐:小馄饨,煎蛋,鸡汤面。葱花浮在汤上飘飘荡荡。她捏着筷子忐忑:“忘记问,这些你吃得惯吗?” 他把掉在额前的头发捋上去,笑了笑:“什么?” “昨天不是答应了,做我男朋友?今天正式上任。但我不习惯给人做这个,得练习一下。”她顿了一下,有点心虚,抬眼看他: “还是说,你其实不愿意?” 凌然站在那继续瞧她,瞧得姜宛心里发毛。但笑容又很和煦,让人捉摸不透。最后,他走到餐桌前,坐下,夹起煎蛋尝了一口,放了筷子。 “做得一般,以后还是我来吧。” 她雀跃:“你答应了?” “姜宛。”他冷不防又叫她大名,语气比方才正经许多。 “如果你是真心想和我谈恋爱”,他看着她:“今天,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03 开车驶往拍定妆照地点时,后座的两位都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姜宛的脸依然在发烫。凌然一句告白把她直接讲懵。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愧疚心莫名浮起来。她喜欢凌然吗?他人帅,靠谱,对她有意思,这就够了。至于她的真心……她给过真心,被人踩在泥里,后来学会了演戏。演久了,假的也能成真。 至于凌然,无论他看上了她什么,总不过是浮光掠影。大约是凌公子没见过像她这样穷得清新脱俗的女演员,起了恻隐之心,就像收养被丢在路边等小猫小狗。 总会腻的。 想通了这点,她把手放在凌然的手上。窗外车流湍急,是工作日的清晨。他没回头,喉结滚动,继而回握住她的手。暖流涌来,驱散她指尖的寒冷。那一瞬间的支撑感,仿佛她也能拥有某种触手可及的,平淡安稳的人生。 她给不起,也得不到的那种人生。 “别喜欢他” 04 定妆照拍摄的大楼是家合作的广告公司,通高三十层,工作室在中间的十五层。刚下车,忽地听到火警笛声响彻整幢楼,所有人都向外跑,被告知是消防演习。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姜宛思忖几秒,拉着凌然就走。 “去哪?” “大楼后面,有条送货用的安全通道。” 这条秘密通道她之前兼职做平面模特时走过,那时为了赶时间,也为了躲她戏校功成名就的演员同学。楼梯间黑暗逼仄,灯坏了一两个,晚上和鬼屋没什么两样。 她带着凌然走进去,两人前后走着,上到第七层,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凌然迅速冲到她前面,将她护在胸前。黑暗中有件重物顺着楼梯滚落下来,发出令人齿寒的声音。在东西砸落在他们身上之前一瞬,他回头单腿撑着地面,抬脚卡住了那东西,是个极沉的道具箱。 箱子恰好是走廊的宽度,卡在墙缝之间,纹丝不动。如果他撑不住再挪一寸,说不定他们就会被砸死。 “快,上衣兜里紧急联系人,第一个。”他咬牙,指点她从兜里掏手机。 姜宛拿出他手机,同时按下开机和音量键,弹出的第一个人,姓林。 她拨通电话,对面的声音是那个金丝眼镜的经纪人。她迅速报了两人的位置,安静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几分钟后,走廊铁门被打开,几个安保人员迅速冲进来,救下了他们。 “多谢林先生。”姜宛搀扶着凌然,在光线里辨认出了那位青年。他皱眉颔首,查看着走廊的情况,拍照取证打电话间隙,还有空朝她点头。 “不用客气,姜小姐。”他看了一眼凌然,又补充了一句: “我从前是六哥的战友,我叫林燃。” 05 援救人员来得及时,也报了案。姜宛扶着凌然去了化妆间休息,他关了玻璃门,拉上遮光帘,脱了外衣,给林燃和姜宛看伤势。后背被道具箱划出一条血印子,所幸只有皮外伤。 林燃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军用医药箱,正要撸袖子,凌然忽地咳嗽了一声。对方立即会意,迅速起身,还给他们带上了门。 化妆间里就剩她和凌然两个人,气氛又变得暧昧且尴尬起来。姜宛打开了医药箱,找碘酒和消毒酒精。昏暗中,凌然背部肌肉光影斑驳。 她低头没说话,给他消毒,上药。他单手撑在墙上,站得笔直。寂静中只能听见玻璃瓶碰撞的声音。 “有人故意干的?”她开口,声音干涩。“冲你来的,还是冲我。” “我让林燃去查了。查到结果之前,别乱想。” 他声音很低,肩胛骨处旧伤显眼,是处枪伤。 她酒精棉擦到了腰部,隐约看见他腰腹交接处有个刺青。很小的一朵玫瑰,依稀还有一串英文名。 心空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跳动,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谁也不是谁的心上人,他们扯平了。 “这是什么?”她缺心眼,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摸了一下刺青的位置。接着就被凌然怼到了墙上,扶着后脑,声音低哑,带钩子。 “别瞎碰。” “好,我不瞎碰。”她紧张,举手投降:“拍摄快开始了,你别乱来。”咬了咬唇,她眼睛弯成月牙,透着狡猾,轻声叫他:“六哥。” 他长呼一口气,放开她手腕,但撑着她身后的墙,额头抵在墙上,把她罩在黑暗里,彼此身上的热气一阵阵地涌上来。 “亲我一下。”半晌后,他低笑:“就当是我今天救你一命的报酬。” 姜宛疑惑,抬头看他,以为他在开玩笑。然而凌然态度认真且混蛋,把她卡在自己和墙之间,低下头,审视看她。 “不敢?”他眼神挑衅。 姜宛瞧着他滚动喉结,也没多想,就踮起脚,单手搭在他肩上,亲在他耳根与脖颈连接处,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凌然明显呆了一下:“我不是……” “你不是让我亲你吗?”她心虚,掩饰突如其来的心跳。 “我是让你亲脸,你……算了。出去。” 姜宛惊讶,继而大脑迅速宕机。微弱光线里,她瞧见他耳根通红——竟然害羞了。 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姜宛游鱼似地从他肩膀下钻出去,打开玻璃门,落荒而逃。黑暗中,凌然捂着脸轻笑,没看见遮光帘外走廊内,一闪而过的人影。 姜宛急着逃跑,没走几步,就一头撞上了某个熟悉的人。许煦低头看她,眼睛里火星迸溅。 “你真喜欢他?” 她极力平定心跳,抽出手,站定看他:“昨天你没事吧?” “姜宛,我在问你。你真喜欢凌然?”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与他沉默对视。是他先偏过头去,像是受不了她的眼神。 “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笑着说完了这句话,觉得自己大有长进。迈开步子要走,却听见许煦的声音就在耳边,平静且痛苦。 ”别喜欢他。算我求你。” “你欠我的”(姜许吻戏) 然而就在此时工作人员跑过来,说拍摄时间到了,马上进场地。 《纸船渡江》是年代戏,演员相继换了戏服出来,第一组和许煦拍。姜宛还在低头整理她过于短的套裙下摆和金腰带时,耳边传来一声口哨,抬头就是西装大背头戴墨镜的许煦。 摘了墨镜,一双含情目看向镜头,摄影师立即试拍几张,在打光板后举起拇指: “靓仔!” 他在哪儿,哪儿的场子会瞬间热起来,没人会舍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天生演员的料。 姜宛在此时也调整好了裙摆,走过去,站在许煦身边。烟粉色及膝半裙,肩带容易滑,她索性就让它滑落着搭在肩头。她的角色在毒枭养子身边时,多数时间就是这个风尘打扮。 两人配合默契,他很知道怎么拍双人合照,带着她走位,调整姿势。但无论怎么拍,都略显拘谨,连肢体都透着僵硬。姜宛每次靠近时,许煦就会下意识地退一点。 他在拒绝她。 “哎,怎么,你俩不是老同学吗?自然点自然点。老冯,再给点面光,化妆师呢,补一下妆!” 摄影师有些疲了,离开相机,朝他们走过来。许煦先上去道歉:“抱歉,今天我不在状态。” 姜宛看着许煦,思绪飞转。片场的门再次被打开,凌然换好衣服走进来。和许煦的设定恰相反,他演的是个始终站在阳光下的缉毒警。但今天他没穿警服,只是一身纯黑,腰间挂了枪套。作战服凸显了他的好身材,但没人敢看。 二郎神似的站在那,不怒自威。让看的人但凡是有点非分之想,都会觉得是亵渎了正经人。 “不好意思摄影老师,我们调整一下。”姜宛开口,走到许煦面前,拉了他袖角。许煦也看见了凌然,瞬间反手罩在姜宛背后。然而她先发制人,攥了他手腕就走。 “去哪?”许煦被她拉着,两三步走出摄影棚,关了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姜宛左右四顾,看清楚了没人,也没摄像头,作案似地迅速握住许煦的衬衫领子,把他拉得一个趔趄,单手撑在她背后的墙上。 “干什么?” 他慌了,不再像第一次见面那么装熟,也不像昨天那么冷漠。 “这是你欠我的。” 姜宛不说话,烟粉色高跟鞋撑着,她终于能够得着他。苦橙的冷冽气息一阵阵飘在她鼻尖,让她不断回想起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冬天。 她吻了他,在广告纸墙面与摄影器材废料之间,在时间不可逾越的洪流里。 许煦被她吻懵了。姜宛这个吻很实在,两人唇膏型号一样,他能尝到她的味道。塑料胸花硌着他,这裙子太短了。许煦脑子像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发出的全是不能播的信号。 饮鸩止渴。 还没来得及推开,姜宛已经推开了他。许煦踉跄一下,深黑的桃花眼从上到下瞟她:“什么意思?” “我和凌然在一起,有我的目的。” 黑暗中她还有心思整了整他额发,又拍了拍他的脸:“还好,妆没花。” “总之,别再管我。还有,我们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 大门重开,姜宛精神抖擞地走进去,许煦则插着兜跟在后面。然而两人之间的气场与之前大不相同。没人看出发生过什么,除了凌然。他自始至终没抬眼,却在她进门之后,甩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姜宛没敢看凌然。莫名其妙地,她有种和野男人偷情被抓个现行的感觉。 算了,解释的事之后再说。之后的戏里她和许煦不光有吻戏还有床戏,总不能都要避嫌。今天的事就是个开始,谁也不能再用过去的事绊着她。 聚光灯和打光板就位,拍摄再次开始。许煦这次气场全开,完全没了之前闪避的眼神,相反简直炽烈如火。这次不敢直视的是她,但这躲闪的眼神却符合她在剧中的卧底设定。 她本不应当沉迷于黑暗,但又始终被黑暗吸引。许煦就是那团燃烧的黑暗。 最后一组照片,重要道具是绛红色沙发椅,许煦潇洒坐下,姜宛背对镜头,站在他身前,手腕被皮带绑着,皮带另一端攥在他手里,他摸她的唇。 暗红色灯光,浓绿墙纸。他动作很慢,姜宛咽了咽口水。在无人看到的镜头死角,他的手指陡然加重,眸色深暗。 哗啦。一个清脆响声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拍摄暂停。 凌然抬起手,嘴角上翘,却不是笑容。脚边是一个摆在窗台前的玻璃花瓶,已经在地上碎成几片 “不好意思,碰掉了。” 反缚(咬手指) 07 电光石火间,许煦和凌然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 对峙的那一秒钟里,姜宛觉得摄影棚的空气都冻结了。两人的目光像刀子,而她就是那块被搁在砧板上的鱼肉。 她甚至觉得,不管走向哪一个,另一个都会被对方当场毁尸灭迹。 还是摄影师见过大场面,此时此刻立即关了镜头盖,朝凌然招招手:“下一组!” 许煦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手里握着的皮带塞到她手里,插兜低头,看了她一会,盯得姜宛心里发毛。接着他偏过头,自嘲似地一笑,重新戴上墨镜,与她擦肩而过,身后只剩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但他低头那个瞬间,对她耳语了一句话。 “他满足不了你?下次还想要,随时来找我。” 他潇洒离去,工作人员开始重新布置拍摄场地,喧嚣杂乱。姜宛把掉下的额发捋上去,呆呆看了眼浓绿的墙纸与暗黄壁灯。 这群男的脑子里能想点正事吗? 还没吐槽完,她忽地背后一凉,才发现凌然已经来了。绛红沙发椅被撤下,换上一张简陋高脚椅。他全身黑制服坐在那,抬眼看向镜头,眉心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 姜宛走过去,他也没说什么,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皮带,绕在手上,另一端握在她手里。高脚椅转了个圈,这次换他背朝镜头。姜宛的细白长腿被他宽肩窄腰挡了一半,只能看见凳腿之间烟粉色的高跟鞋。 氛围竟然更色情了。 姜宛迟疑着,将食指按在他唇上。没想到,凌然闭上了眼。 这是一组角色反置的定妆照,意味着戏里相互牵制的人物关系:她爱的是毒枭养子,而警校队友爱的是她。谁先动心,谁受牵制。 单色冷光照下来,洒在他那张精雕细刻的脸上。姜宛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端详凌然,发现那双眼睛线条慈悲,而唇线锋利。 本来是浓颜偏近混血的长相,那双慈悲的眼睛与浓睫加重了他的东方感。姜宛看得入神,手指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 他蓦然睁眼,看她。 姜宛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固定动作却不能收回来,只能保持原来姿势僵在原位。但突然地,凌然毫无预兆地张嘴,咬住了她滑进他唇中的食指第一个端节。继而略微向后,带着她向前趔趄,撞进她怀里。 他的手还被拴着,因此姜宛被拉着,单手撑在他腿上。手感坚实,是常年锻炼会有的肌群力量。 她紧张得要死,凌然却嘴角上扬。他暗中笑场了,还咬着她手指眨了眨眼,像在嘲弄她的认真。 “好,别动!” 摄影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着他们的侧影狂拍。姜宛额角的汗落下来,一半是吓的,一半是五感全开的拍摄状态之中,她敏锐地发现了凌然尚未展露给她的一面。 这人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要你真心喜欢我” 02 他的左手在抖。 七年前,姜宛的妈妈第一次被醉酒的继父打伤进医院之后,就开始手抖。情绪激动时,拿东西时。也是从那之后,她因为震颤间歇性发作,被教了十多年书的学校开除了。因此,姜宛知道引起震颤的原因有几种,有的是基因遗传,有的是神经性中毒,还有的人,是因为创伤应激障碍。 车窗外下起小雪。冀州十一月常有大雪,但今年似乎是个暖冬。 凌然躺在她腿上,原先急促的呼吸逐渐放缓,手还是凉的,姜宛握了许久。 他还是闭着眼睛,回握她手指,嘴角略微上扬,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 “吓着你了?” “没有。我从前有家人……也这样。”她看向窗外,雪花打在车窗上,一片片黏连在一起,化成水流下来。凌然眼睫翕动,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不问我为什么要去乌隆他尼?”她替他问了。 “等你想说的时候。”他的手回暖,语气也变得悠闲。略侧过身,脸贴在她围巾上嗅了嗅。 “身上好香。” 这句话有点越界了。姜宛耳朵发红,想把凌然推开,但他那幅虚弱的样子,推开又显得她冷血,现在明明是自己有求于他。 “凌然,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不会拒绝你。” 他又是一笑,狭小的车厢空间里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凌然放开她的手,顺着她手腕,从袖口内侧摸上去,温度顿时升高。她没动,偏过脸去,额头抵着车窗。 “你这样,就像我包养了你似的。” 他声音很清淡,难得慵懒,大概是恢复了精力,有心情调戏她。 她调整呼吸,努力显得平静。凌然的手又滑落回去,玩她的手指。指尖触碰,指节交错,然后回覆在掌中。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坐立不安。 “难道不是吗。”她开口,凌然停了手。 “我有求于你,也可以努力让你满意。谈恋爱也好,炮友也好。但你如果哪天不需要我了,随时,我都可以离开。” 她吸了吸鼻子:“你如果想理解为包养,也没错。” 凌然没动,接着忽地坐起身,握着她的腰提到身边,抱住。 抱得很紧,她挣脱不了。黑大衣裹着她全身暖烘烘的,凌然的鼻息就在耳边。两人的心咚咚跳,她不知道自己心跳个什么劲。因为坐在凌然身上,戏服换了长外套,卷边的绒毛扎着她痒痒的,就动了动。没想到他竟然拍了她一下,拍在腿根上,响亮的一声。 “别乱动。” 她的脸刷地红了,握着凌然的肩。“你休息够了?” 他顺着她脖子吻上去,姜宛立即打了个哆嗦。但那吻瞬间改成咬,在她颈侧留了个牙印。 “你有时候话很多。” 这时车停了,司机下车,为他们打开车门。姜宛还被他抱在怀里,两人耳鬓厮磨,确实像个在后座和金主胡搞的金丝雀。 车外飘着雪。姜宛跳下车,脸颊通红。凌然跟着后面,转脚将她堵在车门外,一手扶着她的后颈,鼻尖深深埋在她颈项间,声音极轻。 “要是真想按包养的规矩来,你觉得,你还有下床的机会吗。” 白色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昏黄壁灯照着一对情侣般紧拥的人。 “我要你真心喜欢我。” 雪沾在她头发上,莫名地,姜宛想起小时候在漠河,穿得暖融融,和妈妈拉着手,站在刑警大院外边等着给值班的爸爸送夜宵,也是这样昏黄的灯。心里就像塌了一块,软了下去。哗啦啦,静寂声响。 “那还挺难的。”她抬头,眼睛澄亮。 他又笑,路上的阴郁情绪仿佛一扫而空,吻她沾雪的头发。 “真诚实。” “那,我如果骗你,你会把我赶出去吗?”她不怕死,又补问一句。 “不会赶你出去。”他继续笑,还笑得春风和煦:“我会包养你。” “那那那还是算了。” 03 《纸船渡江》泰国开拍时间接近当地一年中最盛大的水灯节,因此时间安排得异常紧凑。飞机刚降落曼谷,立即开赴拍摄地,准备第一个场景。 地点在曼谷老城区附近的一片中央广场,摄制组的车刚开近,中央突兀出现一座高耸的朱红色牌坊,与四周老旧建筑相映衬,不远处则是金碧辉煌的曼谷金山寺,在夕阳下熠熠发光。 “当地人叫它‘大秋千’,传说是为迎接湿婆神踏入人间的阶梯,我觉得,倒像是迎接谁下地狱的地方。” 四周已经清场,姜宛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是许煦。只他有那种漫不经心勾着人听下去的腔调。 “你男友呢,这场不来探班?”他已经换好了第一场的戏服,叼着墨镜腿走过来,递给她一支西瓜霜喷雾。“喷一下,劫车的镜头有吻戏,别忘了。” “他在下半场。” 姜宛知道他还在怀疑自己和凌然,但态度释怀许多,好像两人的过去就真的从此翻篇了一样。姜宛提起的心又掉下去,接过喷雾,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姜小姐。”他戴上墨镜,客气一笑。“一会还请多指教。” 开拍了,她才知道许煦那话是什么意思。这场是劫车戏,也是剧中两人相遇的第一场戏。毒枭养子和做风尘行业的女主角在旅游巴士上偶遇,而那天的巴士上恰好有一位由于犯了渎职罪被开除的警察,为了向警局申诉冤屈,用两把装满十六发子弹的枪绑架了全车的人,开到了曼谷老城区最热闹的大秋千广场。 谈判进行了十小时,最终以警局失误开枪,绑匪激动杀人,死了十四个人质告终。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天。 拿到剧本时她也质疑过这一段是否需要写得如此血腥残酷,后来才知道,这一段是改编自真实事件,2010年的菲律宾巴士劫持案,而且真相比剧本更血腥。 道具组准备了足够的血袋,大量本地路演,每一秒都在烧钱。设备架好后,所有人严阵以待。导演特意叫两人过去,对着许煦嘱咐: “小姜是新人演员,你多带带她,这场争取今晚拍过。” 姜宛也点头,而就在此时,摄像机后有个人影倏忽出现,走向道具巴士。一身警服,侧脸有道极深的疤痕。 姜宛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她不知道怎么张开口,指着那个人,问导演:“那是谁?” 导演转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头,漫不经心: “啊,那是这一场演司机的,本地群演。”说完又笑笑:“听说是个退伍军人呢,那位大哥是北边来的,难得会说中文。” 南颂国家公园,那张她父亲罗星沉最后的遗物,是一张不署名的明信片。背面是合影,2000年初的柯达胶片彩洗,二十张年轻的脸,她每个都仔细描摹过许多遍,坐在正中央的那个泰国人脸上有刀疤,与眼前的人一模一样。 地狱之门 04 姜宛以前想过很多死法,其中有一种,就是如果有幸,可以去泰国找到埋罗星辰的地方,让她挖一捧土。坐船开到公海,她就带着土一起跳下去。 这垃圾世界她实在是待腻了。 这是她看到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之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第一个念头。好,太好了,她终于可以去死了。 天色昏黄,摄制组耐心等着。导演拍外景很挑剔,一定要等到最合适的那个镜头出现,残阳恰好卡在金山寺半腰上的时刻,黄金熔融后的色泽铺满广场,有一束光恰好穿透阴暗云层,穿过那个被称作“大秋千”的巨大牌坊,照在人间。 姜宛就要在那个瞬间出现,不能早一秒,也不能晚一秒,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云山雾罩的一件翡翠色真丝吊带裙,开司米披肩。她踩着命定的鼓点,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的尽头是一个长相带妖气的男人。大巴车站附近各个角度都埋伏着摄像机,现场收声加后期配音,滑轨载着镜头寂静掠过。突发情况不存在,在这里,一切相遇都是精密计算的结果。 大巴车招手即停,停下时灰尘在她脚底升腾。姜宛长了一张昂贵的脸,车上拥挤,喧闹,肮脏,但她不在乎。她就像是从这泥泞里突兀长出来的一朵白莲花。 许煦给戏很快,在车里打电话,战术靴抵在前座上,听见车里瞬间安静,瞥过来一眼。 就一眼。万象更新,宇宙生灭。 姜宛接戏也快,眼神给足,知道镜头在哪,走路时候应该往哪个方向扭腰。她在堆着海货与生鲜蔬菜的狭窄过道里羚羊似地穿梭,很快挤到他面前,蹭着他膝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 车开动了。斜阳最后一丝带血余晖照在她侧脸,富丽堂皇。 男人挂了电话。 “来旅游,还是做生意,小姐?” 他用英语问的,她看了他一眼,用泰语回答。 “大皇宫,导游,带国际团。” 没走几步,车就又停了。乘客都知道走走停停是常态,玩手机,闲聊,斜眼里瞟着这边一对漂亮男女。 许煦放下腿,转身用正眼瞧她。一米八六的身高,挡住身后大多视线。卡其色衬衫,军装裤,腰上有枪套,还有一把博莱塔PX4,盘得枪身发亮。 男人精致锁骨从衬衫里漏出来,桃花眼潋滟,乱世风流人物,男女通吃。 “从哪里找来你的?这么干净,做卧底,可惜了。” 这句话说得很低,恰好不远处有人点了一支劣质烟,呛人。她装作咳嗽,没听见。他挑眉一笑,伸手掐了对面人的烟,碾灭在地上。那人要发作,眼睛从下到上,先瞟到野战靴,再瞟到枪,就闭了嘴。 “车还没开,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我不下车。”她巧笑嫣然。 “我是终点站。” 05 “都别动!” 恰在此时,车门前响起一个声音。群演们反应给得不自然,稀稀拉拉地超车前看,瞧见一个穿军装的刀疤脸,用枪抵着司机的头。是劫车情节,进度快了,本来中间还有一段别的戏。 只有姜宛的指甲一下子扣进了椅背。许煦没回头,瞧见她的反应,瞳孔立即收缩。 “不对。快,联系导演。”她唇微动,下意识伸出右臂,护着他。 “那人——不是演劫犯的演员,司机才是。他们换角色了。” 许煦立即回头,擦着肩一颗子弹飞过,穿透了他身后的铁挡板。 是真枪实弹。 所有人都尖叫起来,车厢里即刻变成修罗地狱。砰。又是一枪,这次打中的是被劫持司机的肩膀,连着驾驶座一起打穿,哀嚎声刺破耳膜。 “都别动,听我说!” 是泰语。姜宛认真听着,她懂泰语。从拿到那张明信片那年起,她就开始学了。 刀疤脸的男人站在驾驶座前,司机已经鲜血淋漓,伏在方向盘上,抽搐不止。没人再敢动,车上有母亲带着小孩来做群演,此时小孩吓得要哭,被大人一把捂住了嘴。 “这里有摄像头,有对讲机。我命令你们,把我的诉求转播给京畿警察署,让乍格拉提警上将和我通话!” 姜宛和许煦的位置靠近车厢后门,能看见窗外不远处,导演正在满头大汗打着电话。所有人严阵以待,却异常安静。 许煦握住腰间的枪,握住她肩膀。温热气息传过来,姜宛回头,他盯牢她泛红眼角,眼神慌了一瞬。 他知道她的安全阀在哪,但现在那个安全阀断开了。 姜宛很少发疯,但在这里,这个情况下,有某个触发条件,触到了她那个绝不能碰的死线。 刀疤脸男人端着枪,双手平举,保障包围车内所有射击角度,然后走到车窗前,与导演对视。 “人呢!我只等你们十分钟,拖延五分钟,我就杀一个人!” 就在这时,几十辆军用吉普从不远处开进来,带起滚滚沙尘。至少五辆重弹实装,插着大使馆和维和部队的旗帜。 为首的车开了,下来两个人。泰国军官胸前戴着警徽,身边那个东亚面孔的男人高他半个头,身形板正,夕阳下挺拔如松。 是凌然。 “上将来了,你有什么诉求,现在请讲。” “先把警车都撤了。”刀疤脸看着窗外,笑得疯狂。“不然,我现在就杀人。” 始料未及,他就在此时冲进车厢里,拽着最小的那个孩子,用枪指着孩子母亲的头。 “放手,给我人质。不然先杀你,再杀你孩子。” 车外,军用吉普里游鱼般下来几批人,埋伏在车厢四周。车里小孩子一声啼哭,夕阳就在这一刻滑落。 天黑了。 母亲嚎哭着,被用枪指着太阳穴,孩子被从怀里扯出来。小姑娘哭得凄惨,周围无人敢动。 “我换她。” 一个清冽女声,泰语,从车厢深处响起。姜宛起身,直视绑匪,看进他眼睛深处。 看着我,这张脸和他有几分相似?你该认识他,也该认识我。 男人极度紧张的表情在看清她的脸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接着,刀疤蠕动了几下,笑,比哭更难看。 姜宛在车厢中间,许煦站起,跟在她身后。凌然在窗外,四野灰黑,血色牌坊在日夜之间矗立,地狱之门。 怕他没听见,姜宛又说了一遍,字句清晰。 “放开那个孩子,我,换她。” 错吻 06 姜宛从小野蛮生长,读书读得杂。有句野史里的诗她很喜欢,一度写在笔记本扉页上: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不是没有过希望别人搭救一把的时刻。但每次直见性命的时候,能回应她呼唤的只有自己。习惯了,就不会再有妄念。 此刻也是,她动作快,比谁都快,把额头抵在死神的枪口下。 “看见车外面那个中国人了吗?他是我未婚夫。我来当人质,他什么都会答应你。” 姜宛指着车窗外,站在乍格拉提警上将身边黑衣凛凛的男人。仗着说的是泰语,她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绑匪的脸上,那一抹怪异的笑仍未散去,看她像看恶鬼。姜宛内心升腾起久违的痛快。 那张二十人的旧合影里,果然还有人活在阳间。而这个苟活至今的人,果然从她的脸上,辨认出了罗星沉。 天资卓越,骄傲如太阳。漠北缉毒大队最年轻的支队长。能为任务身蹈火海,也能低眉俯首为妻儿做羹汤。七年前死得悄无声息,不被允许纪念,不被允许提起。他像个错误一样,被从世界上抹掉了。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墓碑的地方,哀悼不会停止。 姜宛趁他震惊时,从他枪口下翻转手腕,把孩子一把推给她母亲,自己挡在前面。绑匪愣怔不过三秒,就握住她脖子,提到车前,将她额头重重磕在车窗上。 ”都看见了?不满足我的要求,就杀了这个女人!” 窒息和剧痛同时涌上来,姜宛撑着手臂,视线被额前滴落的血糊住。凌然端着枪站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天地寂静。 他眼神静如沉潭,不躁怒,不疯狂。这眼神在刹那撑住了她,没让她倒下去。 “卡姆拉布先生,请你冷静。你的诉求我们都会满足,但我们要求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 凌然开口,对讲机里传来泰语。时机紧迫,竟还来得及随车捎上同声传译。 车窗外传来猎猎风声,刀疤脸的笑容在抽搐。车上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但没人敢动。 “第一个要求,恢复我的曼谷警察署职位。” “好。”凌然在上将身边,对视一眼后,上将也点了头。 “第二个要求,释放诺坎。” 众人噤声。 泰国十月的各大纸媒新闻头条,是做跨洲毒品贸易生意的毒贩诺坎落网,在家中搜出92万粒各类证物,以及制作工具。为诱他落网,前后布局三年,牺牲的基层警察与线人不知几何。当时上新闻做采访,出尽风头的,就是眼前的乍格拉提警上将。 上将沉默了。姜宛的后脖颈一阵剧痛,是对方用枪口抵着她,刚上膛。 就在同时,凌然的枪口平转,对准了上将。四周警察顿时戒备,分了一部分预备火力,但维和部队的重甲车就在他身后。 “这是外交事件。” 这句话,是凌然用英语对他说的。地上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上将在与凌然对视的一刻,点了头。 “第三个要求……” 绑匪的声音逐渐高亢,但戛然而止。在他面向车前窗未曾注意身后的几秒,许煦用外套包着手枪消音,打穿了他握着姜宛的左臂,鲜血喷溅。 车前窗被穿透,玻璃绽裂。姜宛用尽全力后踹,挣脱开绑匪的手,接着高抬腿打下他另一只手的枪,踹给许煦。他接住,连放两枪,射中他右上臂与膝盖。 车窗玻璃飞溅,所有人惊叫撤离。有人开始砸车窗,车外工程兵用消防锤把司机车门砸开,搬出尸体,打开出口。人群像沙丁鱼罐头般拥挤出去,撞得车摇晃不止。 姜宛抹了一把流到眼前的血,踉跄到许煦面前。他正用枪抵着被双手反剪的绑匪,衬衫绷开两颗扣子,双眼猩红,倒真像个亡命徒。 “我还有话问他。” 她低下头,和刀疤脸对视。一字一句,用中文说起三个字。罗,星,沉。 “他还活着吗。如果死了,埋在哪里。” 说起时她甚至是微笑的,但许煦从她眼里看见虚空粉碎,大地平沉。 刀疤脸原先疯狂的眼神突然碎裂了。他深深低下头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像失途老犬。 姜宛努力辨认,还是从他逻辑不清的话语里听出几个字。啊啊啊,是我害了他,罗队。 许煦亲眼看着她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原先吊着她的那一口气,没了。 他的手陡然收紧,绑匪痛呼一声,用所有力气疯狂挣脱他的束缚,如猛虎扑食,扑倒姜宛,双手紧紧掐住她脖子。 “你会被害死,会生不如死,不如一起死……” 姜宛出不上气,却一点没挣扎。她眼睛里是灰的。许煦怒吼着扑过去,试图掰开那个死结。三人扭打在一团,直到砰的一声,绑匪颓然倒地。 凌然站在车门前,现场只剩下满车血迹,和四个人。他收起麻醉枪,抬手,医务人员立即入场,确认姜宛和犯人的伤势。谁都没说话,凌然转身即走,却被半跪在地凝视姜宛的许煦抓住了大衣下摆。 “救她。” 他声音像是溺水的人。凌然站成一座黑色山峰。 “你不说我也会救。” “她放手了。刚才绑匪想掐死她。姜宛,她没有求生欲。” 凌然左手放进衣兜,眉头拧成一个结。 “你说什么?” “我说,我碰不了她,但你能。”许煦脸上血迹模糊,不知道是谁的。笑容在脸上绽开,浑如阿修罗。 “我他妈真羡慕你,凌然。” 凌然紧攥的手慢慢放开,他垂首观察昏迷的姜宛,极轻地拨开她黏连在脸上的头发。医务人员检查完毕,与他确认。窗外车灯闪烁,喧哗吵闹,人山人海。警戒线已经拉起,他抱起姜宛走了出去,救护车等在车前。 凌然与许煦擦肩而过,只轻撂下一句话: “我也是。” 07 姜宛受伤不重,只额角动了个小手术,麻醉药还没过,就在病房里哼哼唧唧地哭。 门外闭眼站着休息的男人立即推门进去,小心扶她起来。姜宛额头绷带还没拆,就伸出手臂,小孩子一样要他抱。 凌然接住她,想了想,还是伸手,轻扶着她后腰,保持她重心稳定。 姜宛明显还没清醒,食指戳他额头上的痣,眼睛清亮得像小鹿。凌然没见过她这样,愣怔了一下。 “小时候,我爸教我读佛经。说看破生死爱恨,越早学会,越好。” 她声音很低,尾调拖长,软软的,像在撒娇。但手上还打着吊瓶。凌然叹口气,把她放下去,她反其道而行之,又往上拱了拱。 凌然:…… “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求了,也不爱了。但告诉你个秘密,我还喜欢你。” 烟花盛放的夏日,肆意奔跑的浅滩,她唯一拥有过的那个夏天。 姜宛认真亲吻眼前人,动作稚拙但用力,把他嘴唇咬破皮。记忆中她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越珍惜,丢得越快。像小孩子得了最好的糖,想留在最后吃,没想到再打开时,已经融化得面目全非。 凌然眉头紧皱,想挣脱开,但她力气大得离奇。或许是麻醉药的缘故,或许是那个他不愿去想的原因,她比平时热情太多。 Rosa,Rosa。凌然的手几乎失控,差一点,他就要扣着她后脑,继续这个吻,把她脑子里的许煦都变成沸腾岩浆,变成他。 无数野蛮想法灼烧心智,他站在地狱边缘。 但终是停了手。 “姜宛!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她脸色虚白而唇色鲜艳,茫然望着他,鹿一般的眼睛里了无生机。凌然亲耳听见自己底线崩塌的声音。 假如还有下一次,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跨过那条线,心甘情愿,做她心里别人的替代品。 敲门声响,护士进来。凌然喘着气回头,俊朗双眸染了情欲色泽,看得小护士心慌意乱,低头。 “文件签字确认。您是家属?” 他敛眉,拿过笔,笔记银钩铁画。 “嗯,未婚夫。” 我的姑娘(h) 01 姜宛昏睡期间,想起很多往事,就像人生的走马灯。醒来后病房里寂静无人,这里是特护区域,不按铃的话,没人会来打扰她。不像她从前去过的那些医院,排号排到天涯海角,六个重症挤一间房,换个衣服只能拉帘子。主治医生和护士都认得她,不同科室轮着去了五年,别人能施与的同情心也有限。 她十几岁之前也算是蜜罐子里泡大,花团锦簇的时候,不知道罗星沉总给她讲的是个什么道理,但后来红尘万丈里滚一遭,渐渐明白了,其实很简单,就是那八个字。 悬崖撒手,自肯承当。 她睁着眼看天花板,夜灯光线柔和,床前放着新鲜栀子花。墙上没有霉斑,也没有被打之后溅到墙上血迹。心情倒比想象的轻松,没疯,也没崩溃,甚至有心思反刍白天的种种细节。 那绑匪出现的时机太恰巧,又和新近落网的跨国毒枭有关。谁放他进来的,他那第三个要求是什么,以及……许煦怎么会随身带一把真枪? 至于凌然,当他站在那个上将身边,和重装军车一起赶到的时候,她就知道,又赌对了一回。 这两个男人,她一个都不能放过。 翻身下床,她在床头柜里找到一包烟。大约是凌然留下的,床边衣架上还挂着他的大衣。Prada冬款,纯黑。姜宛觉得,某天他要是死了,也是纯黑的骨灰盒最配他。 病房里温度开得低,她披上凌然的大衣出去找打火机。病房是禁烟区,她做贼一样潜行一段路,终于瞧见玻璃连廊外有人声。想上去借个火,却突然停了脚步。 玻璃幕墙外是中心花园,暗黄灯光下站着两个人,凌然,和许煦。两人挨得近,都是一身黑,像黑帮地下接头,只有嘴角烟火星光闪烁。 她站在视线死角,恰好听得真切。 “南部的事情,老爷子吩咐过,你既然退了,就不要再插手。” 是许煦的声音。他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那批货现在是我在盯。收网的时候没到,不能打草惊蛇。” 她没见过这样的许煦。五年前他也阴暗锋利,但不像现在这样,和黑夜融为一体,行事平淡如水,只在刀刃上头见血色。 “她的事怎么办?” 凌然问得淡,星火掐在指尖,烧到了手也没觉得。 许煦没说话,烟雾遮住他那双多情眼。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确定,她和当年失踪的二十人有关?” 热带夜风习习。凌然伸出手,把烟贴着许煦的脸,碾灭在身后的墙上。火星一闪而灭,留下一个黑斑。 “既然上头派你来查我,想知道,自己去查。”停顿一下,他又补充一句:“不过劝你别挖太深,尤其别去刺激她。虽然我退了,但要让你死,还有不少办法。” 凌然转身离开,许煦依旧靠着墙。最后一口烟徐徐散开,一双纯良无害的眼睛。 “我当年喜欢她,是因为愧疚。你呢,萍水相逢,陷这么深,没道理啊。” 凌然站定,左手揣进兜里。“有的事,就是没道理可讲。你拿她换凌家的信任,我拿凌家的信任换她,我们各取所需。” 玻璃门轻响,凌然离开花园。走廊感应灯没关,他眉毛抬了一下。四周没人,但这灯不应该亮着。 病房。他脚步急了点,开了门,见她好端端坐在窗前,才松了口气。 姜宛回头,脸色发白。见他来了,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怎么自己下床了?还在观察期,地上凉。” 她没穿鞋,赤足踩在椅子上,双膝蜷起,眼睫低垂,像个流浪猫。和白天那个穿着吊带裙踹翻绑匪手枪的好似不是同一个人。他心一动,快走几步上前,握住她手。 冰凉。 他试着抱起她,被反握住了手。姜宛没抬眼,只是无声无息地靠在他怀里,如同游船终于靠岸。 “借我靠一会好不好。” “好。” “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 02 姜宛回家就发了烧。凌然什么也没问,飙车回去抱人上楼,烧水,拿药。守在床前等她退了烧,已经是深夜。 夜色照进高层公寓,窗外灯火辉煌。这里是曼谷寸土寸金的通罗-伊卡迈区,近两年北边不景气,大量华裔融入曼谷全款购房,房价年年涨,望不到头,犹如通天塔。 “巴比伦。” 凌然换了睡衣,站在窗前看夜景。焦灼心洗了澡也压不下去。因为昨天那个误会的接吻,还是因为今晚的对话? 曼哈顿的凌乱黑夜,东南亚的动荡五年。起初以为,那段他不在的时间里她是有人爱护的,现在看来,全是扯淡。 他的手捶在雕花木桌上,沉闷一声。身后忽地传来啪啦一声清脆响动,却是烟灰缸被撞到地面,碎裂满地。 “对,对不起。” 姜宛赤脚,光滑大理石地板上倒映出她纤细身影。沉黑长发微卷,眼神惊惶。 “以后别说对不起。站在那,别动。” 他大跨步走过去,踩着满地动烟灰缸尸体,抱起她。姜宛顺势环上他肩膀,头靠在他肩上。 “我好累,没有力气。”她头发蹭在脸侧,一阵凉意。 “那就去睡觉。” “想和你一起睡。” 凌然站定了,低头看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累了,想和你一起睡。” “那就睡。”他抱她进卧室,关上门。卧室灯调暗,空调设好,就要关门出去,听见床上的流浪猫极细小的一声。 “你有套吗。” 03 姜宛很久没做过这件事,起初很生涩,吻得也不专业,远没有在病房里走心。凌然没在乎,一手扶着她腰,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先从唇开始吻起,慢条斯理。 好像真打算教会她。 这姿势很虔诚,从眉端,到唇,到指尖,再到…… 等凌然揭开她衣领扣子,手往上移动时,她已经喘得不行。握住他手腕,眼睫扇动。 “紧张了?” 他停下,嘴角扬起,夜灯照着他浓郁眉眼。姜宛暗自给自己打气,以后赚了钱去会所,叫最贵的混血模特也就这个水平了,不能放弃啊宛宛。 “五年前你都没这么紧张。放轻松,不会太痛。” 他在她肩头咬了一口。姜宛叫了一声,出口却变了调,倒像是娇嗔。凌然不说话,手上却更用力,掀起她上衣,将脸埋进去,用力吸吮。 她抑制不住地再次叫出声。这次情潮来得更猝不及防,更让人挪不开眼的是身上那个清心寡欲的人此时眼角微红,手里握着她两团,轻缓揉捏的样子。 还不如一刀给她个痛快的。 “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啊,凌然。” 她被舔得神志全无。色字头上一把刀,今天不能死在这,得速战速决。 “什么?” 他被问得一愣,终于抬起头来。唇间一抹艳色,不用想是什么,她转过脸去,耳根也红透了。 ”我说,你怎么能忍这么久,是不是不想上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吞进肚子里,字面意义的吞。连唇舌一起吞咽下去,手护着她额头,身下硬硬地,戳着她。 “你说呢。” 空调温度恰好,她被剥了个干净卷进被子里,手被握着放在身下那根硬物上。 “我倒是想,但你今天不行。” 他还没反应过来,姜宛就将手伸进去,拿出来,握住上下摸了一把,摸得他呼吸一滞,按住她手腕。”慢点,想要我的命?” 她动作放慢了一点,他俯身下来,就在她耳边喘,热气蒸腾。胸腹肌肉分明,她能看见他身上的流畅曲线,原本是凶悍劲健,鬼神莫侵的人,在外头偏偏装成退伍军人,转业演员,一副清闲姿态。 他说他退了,不再管南边的事,那么从前他管的事情,与她有关吗? ”想什么呢。“ 他摸她脸,捏着下巴抬起来。”这时候都能分心。” 姜宛装可怜,眨了眨眼:“头晕。” 他果然上当,叹口气,强忍着愈来愈涨大的东西,把她放下。“那我们快一点。” 他只摸了一把,就知道她身下早就成了一滩水。进去得不难,只是他忍得艰难,进一寸都惊心动魄。她哭也好,骂他也好,都能让事情变容易。但都没有,就那么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疼吗?“ 他额头上掉下汗珠,砸在她胸上。 姜宛摇头,眼睛迷离,扶着她肩的手也滑得厉害。太多汗了。 ”你呢,疼不疼。“ 她居然问他疼不疼。凌然笑了,一下滑到了底。她长长叫了一声,腰肢弓起来,被他握在手里。 芦苇似的,那么脆。你是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姜宛? 他又埋首进她胸口深吻。姜宛通身泛红,像蒸熟的虾子,在他怀里跟随节奏上下挺动。她原本就虚弱,现在更是无力,软软趴在他身上,每次都进得极深。他满足地叹息,轻缓地继续,身下水却越来越多,在寂静深夜里响亮得很。 起码,她身体还是喜欢他的。凌然吻她后背,唇角的微笑从没落下过。 他全程都没让她费力。温度宜人,怀抱温暖。她不时呢喃,偶尔颤抖着高潮。做了不知道多久,他还没有疲惫的意思。房间里四处是旖旎气息,套也不知道用掉了几个。 “不,不要了。” 天色已快泛白,她推他,两人最后一次又回了床上。但他言语温柔,近乎哄诱,说着快好了,身下却律动没停。 姜宛最后昏睡过去时,唯一的想法是,凌然这狗东西,纯纯是吃人不吐骨头。 04 这一晚过得不平静。凌然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哪里都很硬。顾忌她身上的大小病症,没有下力气做太久,只是前摇太长,换的地方太多。 她糊里糊涂的,身上却总是热。久违的人间气息包围着她,万丈红尘里上下翻滚。心里酸涩,觉得这次说不定,是骗到了好人。 “为什么喜欢我?” 她咬着嘴唇不哭出声。窗外的灯一盏盏地熄灭,这次是在吧台上。 “因为你是我的姑娘。” 事后 01 那天姜宛睡得很沉,难得没做一个噩梦。 她从前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开车越过荒芜城市,四周都是钢铁废墟。她漫无目的地向前开,只是飞驰。停下来会怎样?没人在后面追杀她,但就是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被过去淹没。 醒来时凌然不在,餐桌上摆好早餐与药,旁边另压了张字条,说曼谷高峰时段交通拥堵,赶时间的话,他还有辆哈雷,钥匙就压在字条上。 姜宛陷入沉思。原以为睡一觉可以加深理解,却发现睡了之后谜团更多。凌然沦陷快抽身也快,昨天哄着她做到凌晨的是他,早上连招呼都不打就玩消失的也是他。屋里整洁干净,完全没有昨夜的荒唐痕迹,连被单都换了,军人都是体力怪物吗?还是她记忆和梦境混乱了? 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下俯瞰。看见窗上几个凌乱的手印,她的手印和他的手印,落在不一样的高度,还分布在好几个地方,脸才腾地烧起来。 不是幻觉,她昨天确实把凌然给睡了,还睡得很彻底。 手机一响,铃声是她特意设置,经年累月,还是A许煦。 她接起,是熟悉的慵懒声线。 “早上好,姜宛。” 昨夜叫得太剧烈,她有点哑,姜宛清了清嗓子。对面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就冷漠了许多。 “想知道七年前的事?今晚十一点,来CRU,刷我的卡上去,卡在剧组酒店大堂,报你的名字拿。以及,切记,别被人跟上。”许煦今天惜字如金,说完就挂了电话。 CRU Champagne Bar,曼谷最贵的高空酒吧之一,夜景绝美。手机黑屏,倒映姜宛的脸。多情似无情,天生的戏子。 怎么说呢?如果所有故事都得有个结局,这次起码谢幕舞台搭得漂亮。 十五分钟后,姜宛开着凌然的黑色哈雷上了车道。此时朝阳初升,能目睹曼谷中心区渐次醒来,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所谓人上人的虚幻感就是从这些看似真实的细节中累积而成:我成功,是因为我努力,而不是足够幸运。如此自我麻痹几年,迟早深信不疑。 飙车很爽,但她只开到一半,就停在路边,看湄南河穿城而过,点了支烟。 等了几分钟,一辆迈巴赫路过,停车,下来一个黑衣黑发的年轻人,金丝眼镜。 “林先生。”她招手问好,笑得乖巧又礼貌:“这么巧。抽烟吗?” 他倒也淡定,走过来与她站在一边,看河景,假装闲聊的样子。 “姜小姐,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跟踪你的。” “凌然知道,我昨晚听见了他和许煦说的事。”姜宛的烟没过肺,笑吟吟的,抽了几口就把烟掐了。 “请转告他,我的事我自己会去查,从小命硬,死不了。” 对方笑了笑,没接话。金丝边眼镜下现出两个梨涡,好似刚毕业就来黑心老板手底下干活的斯文男大学生。姜宛素来思维发散,叼着烟蒂灵光乍现: “林先生,你叫林燃,六哥叫凌然,同音不同字,是巧合,还是后来改的啊。” 林燃的笑里歉意更明显了,低头摘了蓝牙耳机,从兜里按下通话键,把手机给了她。姜宛接过,证实了真是凌然本尊在监听,难得有点慌张。 那边倒是没事人似的,平淡悠闲。隐约能听见周遭声音嘈杂,像是在开车。 “喂,姜宛。休息得还好吗。” 就是这嗓音昨夜在她耳边涌动,一瞬间无数凌乱片段涌入脑海,姜宛努力把那些旖旎片段压下去,才能继续谈话,声音却不自觉地放轻: “凌然,我不需要你派人跟着我。” “叫我约书亚。” “什么?”她被他这一打岔,愣了一下。 “像昨天晚上一样,叫我约书亚。”他说完笑了笑,好像讲了个多么好笑的事情。但语调柔和亲切,发自内心地愉悦。 简直像是真的在谈。 姜宛拿着电话,在湄南河边的风里恍惚。她记起昨夜是有个片段,在夜深极深处,她被碾磨得语言系统紊乱,凌然还是节奏感很强。吧台酒杯震得摇晃,他托着她全身的重量。 “姜宛,你看清楚,我是谁?” 她头发遮住视线大半,但谁是谁一向分得清楚:“凌然。” 但这次他却摇头,额角抵着她下颌,声音哑成一把大提琴。 “约书亚,叫我约书亚。” 十一月热带的风里,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与再次被确认,她冥冥中听见某个魔盒被打开了。 啪,一声。然后许多未曾预料的,属于过往的咒诅与承诺,都一一浮现。 02 “约书亚。”她笑眯眯的,从善如流。不就是个在称呼上有怪癖的合作方,在圈里混这么多年,什么变态没见过。 对面没回应,只听见背景里嘈杂风声。许久,他才低声笑了一下,回了句嗯。某种大型肉食动物饱餐之后,内心十分满足的情况下,会给予人类的回应。 姜宛突然有种目击金毛狮子枕着她膝盖摇尾巴撒娇的感觉,震惊之余,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她迅速甩掉脑子里进的水,换了个进攻方式,用平生最嗲的语气开口: “宝贝~我今天很累的,想自己出来散散心。林先生跟着我也怪累的,你放人家自己逛街好不好?” 姜宛眼角瞄见林燃也听得嘴角一抖,明显是被恶心到了,还是咬牙把戏演下去,还没继续表演,听筒里凌然就笑了。 “别演了,姜宛,我不吃这套。”说完,他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我还是喜欢你不太配合我时候的样子。” 滴,姜宛闭上眼睛,按下结束通话键。啊呸,臭流氓。 她满脸黑线戴上头盔,和林助理十分默契地各走各路,同时上车,发动油门,离开主路。这波需要耗到十一点,还得躲过凌然的眼线。姜宛大脑CPU快要过载,索性打算走混乱路线。 多亏了他的哈雷,她灵活穿梭在早高峰车流中,很快甩掉了身后的迈巴赫。车开进闹市区,也是曼谷最繁华的商业区——暹罗广场,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当务之急:化妆易容,最好谁都认不出来她。 一整个白天,她都耗费在四处游荡上。剧组因为大巴车劫匪案件暂时停摆,制作组都在全力处理遇害司机的善后赔偿问题,以及和公关商量舆论对策。好在这位导演素来佛系,索性给演员们放了几天假,集体留在曼谷体验生活。演员群里刚发了消息,下午就跑得不剩一个。 毕竟这里是曼谷,来都来了,享乐第一。 下午五点,Central World 商圈。中央喷泉边错落木质阶梯,有个面貌姣好的亚裔女孩,晃荡着长腿,坐在阶梯上——吹泡泡。 彩虹色泡泡明明灭灭,姜宛玩得挺开心。 她化了浓妆,全身行头都换了,合约在身不能染发,就买了个假发,白色发顶从中间挑染赤橙黄绿青蓝紫。紧身Vintage Gucci上衣束胸又露腰,电蓝色漆皮短裙,铆钉长靴,背包上还挂个哆啦A梦。 她现在就是个大隐隐于潮人堆里的朋克妹妹,路人都不敢多瞧她一眼,怕辣眼睛。 姜宛撑着下巴,看泡泡在太阳下碎裂。广场音乐浮夸,有少年人在玩轮滑,轻快自由。她想起方才自己去酒店,服务生果真听到她名字就将许煦的卡给了她。 还有六小时。以凌然的搜查能力,在曼谷中心城区再次找到她并不难。但她只需要一个时间差,能在去CRU之前短暂甩掉身后的人。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居然是许久未联系的经纪人打来的。她心里有一丝丝感动,刚接起,却是被公司的人事通知,原来的经纪人不愿意带她了。 原因呢?她低声下气,继续问。 原因?你看看新闻吧小姑奶奶。最近你们剧组在曼谷负面新闻那么多,公司替你公关费用都掏不起。这把高端局我们带不了你爱找谁带谁带吧。 电话挂了。她吹了最后一个泡泡,看它破掉,然后打开联系人列表,又打回去。 “您好,我决定跟贵公司解约,走流程吧。” 通话比刚才简短,彼此都松了一口气。随后的流程就简单了:协商赔违约金,打官司。 三年前她债台高筑,得了什么都当救命稻草,冒险签了这家公司,合同里全是霸王条款。这几年她挣的钱几乎没到自己手上,资源还是她自己一家一家剧组跑来的。 放下手机,她躺在宽阔台阶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这部戏她一定要演好,拿到片酬,支付违约金。否则只能去跳湄南河。 想到这儿,她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纯赌徒啊,姜宛。 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清脆声音,竟然是普通话。正在和手机里的某人激烈争吵。姜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女孩玲珑清秀,比林燃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手里拿着厚厚一沓材料,翻得比数钱还快。 “您别这样说,我们家Kevin很优秀的,您给他一次机会吧!” 姜宛5.2的视力立马瞄到了她手里的相册,是个选秀上来的十八线新人,之前恰和她在一个公司。帅是帅,但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出道之后就四处勾搭圈内富婆捞钱,日渐肾亏,唯一好用的脸也是瞧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家Kevin知道你为他这么拼吗。姜宛在内心吐槽,顺带感慨了一下别家粉丝的忠诚度。谁知身后的话题180度转弯,变成了职场车轮战,围绕要不要让Kevin接下那个品牌的分区分季度小代言进行了若干次battle。女孩口齿清晰思维缜密,关键还对那十八线小明星的履历如数家珍,姜宛觉得Kevin自己都未必比她更清楚。 原来是个职业经纪人,姜宛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听了一圈前因后果,末了却听到一句:“这个项目谈不下来,Kevin我也不带了,我要辞职。” 好家伙,同病相怜。 下一秒,身后的女孩关闭通话界面,夜间喷泉亮起。上千个光束射向天空,带起琉璃般飞溅的水花。人们同时欢呼,一起欣赏这片日常神迹。 女孩还在发呆,手边忽然多了一瓶水。她抬头,瞧见一个白发七彩挑染,假睫毛上能挂灯笼的长腿美女,心情有点复杂。 姜宛没在意,把水递给她,用普通话问好,字正腔圆: “刚才听到你打电话了,你是经纪人?好巧,我是艺人。” 姜宛自认为笑得挺善意,但忘了自己现在的造型整个就是阳光彩虹小白马。笑一笑,对方就退一退。她再接再厉,伸出手勇敢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姜宛。” 她没想到,女孩两眼忽地放出光来,一拍大腿。“你是姜宛?我看过你演的戏!” 姜宛心里扑通一声,简直感动得要哭。女孩立即伸出手握住她的:“你演过那个什么小网剧,和Kevin一起拍的,是不是?天呐那剧里唯一能看的也就是姜老师你那段打戏了。哦对了,我叫宋燕,您叫我燕子就行!” 她感动得泫然欲泣,然而就在此时,眼角余光瞧见了不远处路边停着的迈巴赫,林燃还是找到她了。 “燕子,你刚辞职了,是吗?想不想接着做艺人?我刚成立工作室,刚好缺个经纪人。可以的话,明天就上岗。” 姜宛握着她的手,十二万分恳切。她什么时候成立的工作室?三秒之前。 “好啊!”女孩迅速回握:“您的联系方式我都有!只是,我是军医转业,只有半年工作经验,您觉得我能……” 姜宛重重拍下她肩,表情严肃:“我相信你。”又话锋一转:“但在此之前,需要你帮我个忙。瞧见那边车里那个黑衣帅哥没有?他是最近一直在跟踪我的一个,嗯,私生。我想请你帮我暂时把他引开一下。否则我晚上的活动参加不了。” “姜姐,你都有私生粉了?!!” 姜宛:…… 十分钟后,姜宛目送着她的新经纪人买了支冰淇淋,堂而皇之走到刚下车的林燃面前,装作无意地把冰淇淋掉在他黑西装上,又手忙脚乱地越抹越乱,她则骑着哈雷消失在夜幕深处。 终点,CRU Champagne Bar。 吞武里 06 夜幕降临前,湄南河以西,吞武里。 Santa Cruz Church是此处小有规模的天主教堂,近年来依靠信徒捐款,翻新得金碧辉煌,尤其是礼拜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大理石雕像,面容酷似东方女人,慈悲美丽,世间绝品。 捐款人匿名,但据见过他的村民称,是个年纪不到叁十岁的中国男人,相貌极其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妖异。像古代神话里雌雄莫辨,倾国倾城的——祸水。 当日下午六点,网红络绎不绝来打卡的教堂突然被清场,一众穿正装的保镖包围了整片区域,空中有直升机巡视。 六点半,一辆纯黑布加迪威龙停在教堂门前,车门打开,走下一个年轻男人,迅速有人打了黑伞遮过去,一直遮到他进教堂。 烟紫色丝绸衬衫,飞行员墨镜,笑意风流。那人走上台阶后,摘下眼镜凭栏远眺,只一眼,周遭都像是被镀了一层金。 众人如临大敌,只他闲庭信步。 礼拜堂内,有个中年男人比他早到,站在圣母像前祷告。热带十一月穿着亚麻西装,连褶皱都细心熨平。 年轻人在中年男人身边站定,仰望一会圣母像,低头闭眼,也像在祷告。细密眼睫下,侧脸如画。 “许煦。”中年男人开口,是不标准的汉语,带点粤语腔调。 “黄先生。或者,应该叫您诺坎。” 许煦与他距离近,能看见对方手里的黄金龙头拐杖,与左腿空荡荡裤管里的铬镀金假肢。他换用英文,对方笑了,露出几颗镶钻金牙。 “新车开得还习惯吗?La Voiture Noire,全球只这一辆。”男人抬手,随从立即上前端来一盒雪茄。当着圣母像的面,他点了火,徐徐抽了一口。 “黄先生这次想请我做什么?” 年轻男人也点了一支,手指修长优雅,侧脸隐没在云雾中。 “不过是感谢您,替我解决广场那次的危机。”男人仰头,在烟雾中看圣母像,岔开话题:“听说这圣母像,是您照认识的女人刻的?这么美,是中国女人?” 年轻男人叼着雪茄,也仰头看圣像,站姿挺拔如白杨,额头黑发凌乱,遮住眼神。 “是我妈。” “许先生真会开玩笑。”中年男人伸手,随从立即上前,雪茄没灭在烟灰缸里,却灭在随从手腕上。对方吃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知道,你们见过她。叁年前,她被软禁在西山碧云寺,你们找到她,扮成国安的人,给电子脚铐里装了遥控炸弹。” 许煦把雪茄碾灭在身旁的洗礼坛上,袖手插兜,转身,正视男人,笑得肆意张扬。 “现在看不出来,但她年轻时候,真就长这样。” 如同幼虎与猛虎对视,两人仅是目光交汇的刹那,周遭即陷入寂静,杀意沸腾。 是中年男人的表情先破裂。他嘴角动了动,接着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笑声穿破寰宇。 “好。看来许先生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筹码,你也知道我的。” 许煦嘴角微动,眼里带着笑意,却是冷的:“黄先生不信我。” 对方上前,抬起手,原本想慈父般拍怕他的头,发现身高差距确实有点大,就换成了拍肩。 “这几年,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我都记得。”男人凑近他,金属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嗓音如同蜥蜴。 “要我信,还得再走一步。” 许煦脸色变了。 男人嘻嘻一笑:“不是让你沾毒。是请你……到下面去看看。” 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柏木地板发出空空的响声。男人表情神秘,像极了一只微笑的蟾蜍,开口说了一句泰语。 “四面佛保佑。我最好的生意,都在阿鼻地狱里呐。” 07 姜宛飙车到了CRU,通过私人电梯刷卡上顶层时,刚好十一点。 上去后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和社交网络里展示的那间露天酒吧,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这里装修风格更浮夸,私密性更高,影子般同时存在于这座摩天楼的最高层,只有直升机能看到它的存在。 长廊灯光昏暗,音乐嘈杂。华服男女隐藏在阴影里热舞。她稍一晃眼,就看到几个常在泰国热门趋势榜单上挂着的演员和超模。 幸好,她今天化了个鬼都认不出来的大浓妆。姜宛脱了机车皮衣,露出一字肩的Gucci,彩虹长发挽上去打了个结,在吧台边凹了个前凸后翘的姿势靠着,身材比脸吸睛。 尽头是露天酒吧,蔚蓝天幕,城市星光。她眼睛四处找许煦,冷不丁却被人搭了肩。 “美女,有空玩骰子吗。” 搭讪的是个混血泰国美男,上衣衬衫领子开到最后一颗,肌肉练得颇有成效,胸口刺青是湿婆神。 她正准备婉拒,身后忽地又围上来四五个健壮男人,都是一样的身材,也都有刺青。 灯光昏暗。她鞋跟抵着吧台,眼神迅速计算着从哪里逃出去最有胜算,幸好来之前还顺了一把凌然的户外折迭刀,贴大腿绑着,就怕这样的万一。再说了,身后还有一溜酒瓶。 她曾经有机会学战术格斗,那是罗星沉最后一次出任务之前答应她的生日礼物。后来他死了,她也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路。但舞蹈底子在,核心力量强,死也能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她已经想好若干种死法的时候,音乐停了。 舞厅里,所有的声音一时消弭,有人从暗夜里走出来,在露天酒吧的星幕下,款款走上主唱所在的圆台,敲了敲话筒。 “诸位好,今夜的酒都算在我的账上,祝那位女士——今晚玩儿得开心。” 万人之中,他准确地指到她,包围着姜宛的几个人瞬间散去。 许煦坐在高脚椅上展颜一笑,接着关掉话筒走下台,单手把散落的额发捋上去,锁骨处暗光涌动,挂着枚银色吊坠,南十字星。 像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 姜宛在众目睽睽之中看着许煦走过来,一把牵过她的手。众人在欢呼中让开路,他们通畅无阻,走到露天酒吧尽头。那感觉总似曾相识,像什么呢? 想起来了,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暗巷里她拉着他逃亡。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拉着她逃亡。 而她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那只伸出来的手。 啪。姜宛挣开他,就在面朝天幕站定的一瞬。 08 许煦没在意她的冷漠,自顾自坐下,还给她叫了一杯马天尼。 “怎么化成这样,彩虹鹦鹉似的。”他瞧一眼姜宛的浮夸妆容,挑挑眉:“有人跟踪你?” “许煦。”她抬起眼,今晚第一次与他对视:“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会试试。” 哗啦。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许煦倒了一杯威士忌,向后靠在沙发上。 “我以前很喜欢一部1998年上映的电影,叫《不夜城》。里面有句台词,说世上只有两种人,骗人的,和被骗的。” 他低头,透过杯子里的液体,凝视她。 “电影里,男主角是个混迹东京新宿的黑道马仔,喜欢一个来东京避祸的女人,那人是兄弟的女友。他们相处了叁天,四处逃命,也一起做了很多事,该做的,不该做的。” “女人说她喜欢他,他一直不信。最后一天女人要杀他,他就把女人杀了。那天东京初雪,他们抱在一起看雪,站了一夜。” 咣当。许煦把杯子放在桌上,低头笑了。姜宛却觉得那笑容有点凄凉。 “姜宛,如果我说,我五年前没喜欢过你,那些你以为的喜欢,都是我演的,你信吗?” “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信。”她仰头,把杯里的马天尼喝掉一半。 “五年前,我刚转学到冀州,因为我父亲那时刚调任冀州省长。在那之前,他在漠北做商务局局长。就在你说所有事情崩盘的那一年,他负责过漠北国营二厂下岗职工安置工作。” 她握着酒杯的手僵住了。 在她噩梦的尽头,驱车永远都到逃不出去的地方,那座钢铁废墟之城,漠北。 罗星沉死讯被大火掩盖的那年,她被改名换姓,母亲改嫁给继父,一家人从漠北搬家到冀州。那人原本是斯文体面的钢厂工程师。但一年后就被买断工龄,下岗后应拿到的补偿款却一直没能到账,听说负责的官员逃到海外,背后靠山早已高升,在漠北只手遮天。他从此一蹶不振,酗酒,赌博,创业失败,打女人,打孩子,蹲局子再出来,无间地狱轮回。 “五年再之前,我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国外。所有生活开支,都来源于国内。我爸在漠北那几年升得很快,多亏了他,我童年,堪称无忧无虑。” 他把桌上的酒瓶盖弹起,又落下。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当年会选择和你谈恋爱了吗。” 他握住桌上散落的瓶盖,任由其表面的尖刺划破手心。 “因为我遇见你之后做过背调,然后发现。哦,原来你被毁掉的人生和我有些关系。就决定做点善事。还好,你好像真的喜欢上了我。” 他又笑,展开手,给她看血迹斑斑的手心,眼神天真,像小孩恶作剧得逞。 “本来,那天我在暗巷里被那些杂碎堵着,就是在钓鱼。那时候明道暗道的人,都在抢着哄我那新上任的爹开心。巴结不到他,就会巴结我。他们敢碰我一下,就会被献出去,名字都不会再有。” “如果那天你不出现,他们死得更快。” “我有个毛病,喜欢看别人向我乞求的样子,要钱,要东西,要爱。”,许煦盯牢她,还是那个标志性无所谓的笑: “ 你是我遇见的人里面,最可怜的一个。但你从不求我,让我起了好胜心。” 姜宛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听完,举起杯,把剩下的马天尼也喝掉。 “我无所谓。”她笑,彩虹发尾掉下一缕,在额前摇晃。 “什么?”他眼底泛起波澜。 “对于你开始喜欢我的动机,可怜我也好,好奇心也罢,我无所谓。”她看着许煦,目光坦然:“享受过程就可以,不是吗?还是说,你根本没享受过。那我敬你是个男菩萨,下凡普渡众生。” “至于你爸在漠北造的那些孽,我活着已经够累了,没工夫追溯人生究竟毁在哪一年,希望他能在牢里长命百岁。你想说的就这些,说完了?” “他恐怕是不能长命百岁。五年前就跳楼死了。我妈同年回了国,在京郊碧云寺剃度出家。” 姜宛顿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 “那,节哀。” 他们也是五年前分的手。短短一个夏天的恋爱,她四处找不到许煦的的时候,他正在处理家里的丧事。其实搜新闻就能见到,她只是没往那里想。 或许只是害怕知道更多不属于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 “没什么。” 他喝尽自己杯里最后一滴酒,眉头微皱,像是忍受不了苦味,歉意一笑。 那笑像极了她珍藏在回忆里的剪影。她家居民楼前那条破败胡同,写字桌前的暗台灯,沙滩海浪,图书馆,夜市钟声。她多珍惜那些剪影,痛苦至极的时候也不舍得放手。 报时音乐响起,刚好十二点。 姜宛突然就撑不住了,那段垮塌的记忆已经被侵蚀得摇摇欲坠。突然她站起身要走,许煦一把拉住了她。 “我还没说完。” 姜宛濒临失控的情绪又被拉回来,眼里没什么温度。 “对,还要说七年前的事。你都知道多少?要求你才能告诉我吗?也可以。” 她说着,索性坐到许煦身边,俯下身,像个穷途末路的疯子,纤白的手按上他西装裤,眼尾带媚,毫无感情:“还是说,你想要我跟你做?做到什么程度你能满意?深喉,还是后入?你们圈里那些更刺激的我也可以玩,只要留条命就行,你开个价。” “姜宛!”他难得没能控制表情,一把拉住她向下压的腰,眉头皱起来。 “玩不起了?那你倒是说啊。” “我约你到CRU,是因为这是他们唯一不会监听我的地方。”许煦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两人保持着那个女上的暧昧姿势,缩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们?” “听着,七年前的事,你不要再打听。我只告诉你,我唯一知道的关于那件事的内情,是当年死在南颂的二十个人里,所有外国人质都被当着其他人都面活活肢解,烧成灰,骨灰撒在湄南河,什么都没留下。” 许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姜宛却毫无知觉。 她以为自己在那一瞬间失去听力了。 “所以,不管你在找谁,就此停手。”他声音压得更低,见她恍惚,又晃了她一下:“姜宛?” “不对。” “什么不对。” “你说什么都没留下,不是的。” 那张明信片,在她父亲死后不久被寄到漠北支队,指名道姓要作为遗物送到她手上。但自始至终,寄送者的信息都是绝密。 有人寄,就有人记得。有人记得,就会有死亡地。她要在虚空宇宙中找到那个锚点,凭借它,校正一切。 “许煦,你也是‘他们’的人吗?” 她突然抬头,与他对视。舞池里乐音节奏加快,这里显然是法外之地,没人管你杯子里放了什么,或是喝完会做什么。四周已经开始出现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逼得人肾上腺素飙升。 但许煦纹丝不动,眼神里浸了寒冰。 许久,他才开口。 “我人在这,你说呢。” 姜宛忽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肩上。 这一下咬得实在,血立即从白衬衫里渗出来。他嘶了一声,手还掐着她腰。直到她咬够了,才松口,唇角沾着他的血。 她什么都没说,但所有情绪都写在眼神里。 他忽地笑了,笑得止不住,带着肩膀一起抖。姜宛被他抓着动弹不得,等他笑完了,扣着她腰坐起身,在黑暗里找到她脖子,吻下去。 隔壁卡座的一对正在激烈,撞得沙发都抖。许煦带着酒气在她脖颈间啃啮许久,直到留下一个泛着血色的红印。姜宛攥着他衣领,牙咬得咯咯响,却没推开他。 “喜欢过我这种烂人,后悔吗?” 他长吻过后,气息不匀,压着她问。 “我们以后,就当从没认识过。”她唇红齿白,眼神悲悯,如同圣母玛利亚。 许煦的眼神一点点灰暗,最终放开了她,她整理好凌乱的衣服,站起身,走了出去。 09 林燃开的那辆迈巴赫果然停在路边。姜宛豪迈地径直走过去,开门,上车,一气呵成。 然后发现自己坐在了凌然腿上。 “对对对不起我这就下去!” 她话都没说完,凌然就拦住了她,还把她往怀里又带了一下。她现在变成了面对面坐在他腿上,以一个十分危险的姿势。 果真是睡完的人,距离感和矜持都没有了。 林助理淡定开车,凌然则专心致志查看她脖子上的红印。姜宛心虚,偏头躲过,用手一遮: “没什么的,擦伤,擦伤。” “哦,擦伤。那我今晚多给你弄几个这样的擦伤。”他点头。 ”别,唉。你们一个两个的,能有个正常人吗。”她扭着要下去,臀部立刻挨了一巴掌,很响亮。 “别动。” 她马上安静了,像只鸟似的,爪子小心翼翼搭在他肩上,眼里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的。 凌然没看他,单手从暗格里抽出个医药箱,扒拉出酒精棉签,还特意选了个丑得鲜艳的史努比创可贴。 棉签在她脖颈间划拉,凉意顺着他视线停留在锁骨上。姜宛怕被盯出心事,眼睛眨了眨,小声拒绝:“不用。” “被狗咬了,要消毒。” 姜宛:…… 他这事做得认真,眼眉低垂,态度虔诚,额心那颗朱砂痣在黑暗里更明显,一尊泥金菩萨。 姜宛的酒意此时刚上头,多愁善感激素分泌过剩,有种祷告的冲动。 “没人说过你很像牧师吗?在教堂告解小黑屋,隔门听别人讲童年悲惨经历,然后按着对方头说上帝会原谅你的那种。” 她配合他动作,伸长脖子。凌然一只手向上,扶着她后背。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昨夜某个相同姿势。她第六感警觉危险,抬腿就要逃,又被逮回来,按住。她衣服本来就紧,现在又掀起,露出一段藕似的腰身。 “你需要吗?”他压着她,箭在弦上,语气却有种推销产品的真诚。 月光洒进来,窗外是波光粼粼湄南河。她泪水不期然流下,一点不受控制。 “凌然。”她单手捂上眼睛。 “我当初接这部戏,剧本里有句台词,我特别喜欢,是女主角说的。”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些不堪往事都埋在地底下,从头来过,给自己一条新的,干干净净的命,那纸船也能渡江。” 她抬手,摸凌然的脸,深沉俊美的轮廓也如月光,只是眉心紧锁。 “可是江好宽,风太大。纸船怎么可能渡江。” “渡不过去,我陪你一起沉。” 京城(h) 姜宛的人生座右铭是,命运给她的所有馈赠,都是暗中放的高利贷。只要有所期待,就是满盘皆输的开始。 但凌然这人,自从他出现,就有种让所有事情按照他的意愿运转的能力。冀州也好,曼谷也好,只要是和她要做的事有关,就绕不开他。 “对我这么好,都有点感动了。”姜宛只消沉了一瞬间,营业微笑又挂上脸。 “能演,能开机车,看来体力恢复了。今晚继续?” 他把她扶起来,摆正。掀起的上衣整理好,手指掠过漆皮裙时,摸到了触感坚硬的一块,眼角跳了一下。 “刀?” “防身。” “哦,防身。”他没再问,手伸进漆皮裙,顺着大腿,摸上去。皮带扣解开,取回折迭刀,收在衣兜里。 整个过程很短暂,甚至没怎么碰到她。但姜宛手按着车厢皮质座椅,咬住唇,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艹。什么欲擒故纵。 “我等下有事,送你回剧组酒店。”他收了刀,在她身边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要不是硬得那么明显,姜宛差点就被他清心寡欲的表情迷惑了。 “下次,什么时候?” 车停了,但谁也没动。凌然像是没听清,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姜宛想,这是个好时机。 “我说,我们要不要继续。”她喉咙有点干涩。“还是你不想。” 车门没开。他把姜宛按在角落,声音很低,但嘴角是笑的,黑色瞳仁在暗夜里闪闪发亮。 “车上没套。”他慢条斯理,眼神从她锁骨往下溜:“下次应该多备几盒。” 姜宛用三秒钟就跳下了车,点头哈腰:“您客气了,您慢走。” 她蹦哒回酒店,知道他在后面看着她。快进门时,手机响了。接起,是凌然的声音,心情愉悦。 “忘了说,有个忙,想请你帮我。下周三在京城,老爷子过寿宴,要我带未婚妻。”他停顿了一下:“你可以么?假扮。” “好啊。”她继续谄媚:“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凌然又低声笑:“你别走,让我再看看。” 隔着玻璃窗她转过身,看不见车里的人影,于是她使劲晃了晃手臂。这样是有点傻,但在他面前没必要装聪明,傻子才能活得久。 “姜宛。”他声音还在,隔着听筒在她耳边震。 “下次想用刀,我教你。” 姜宛在那瞬间有种错觉。好像冀州十一月的那场初雪,落在了回归线以南的地方。 车开走了,凌然靠在后座长呼一口气,抽掉所有筋骨般,整个人阴沉下来,被黑暗笼罩。 挡板降下,开车的林助理回头看了看他,摘下蓝牙耳机。 “还要去警署?” 他沉默点头,盯着后视镜。“诺坎的事,不能只有北边盯着。” “六哥,你真打算插手?”林燃方向盘打得稳,车速陡然比方才快了许多。摘了金丝眼镜,目光锐利,瞬间变了个人。 “嗯。” 凌然双手交叉,看起来疲惫至极,眼角却带着笑意。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林燃一眼,转移话题:“话说,你怎么换了件外套?” 林燃嘴角抖了抖,像是在回忆什么精神创伤:“下午遇见个奇怪小姑娘,我查了她的履历,三年前在西藏做军医,转业做经纪人半年,带过一个不红的艺人。” 他空出一只手,把兜里名片递给凌然:“名字是宋燕。微博简介已经更新成了姜宛工作室经纪人。话说,姜小姐她什么时候注册新工作室的¨?” 凌然接过名片,陷入沉思。 “看样子是……今天。” 02 剧组复工比想象要快。拍摄场地一天算一天的钱,浪费不起。姜宛刚回酒店,就接到了导演电话,要她凌晨三点起来化妆,赶早拍外景。 这场是和许煦搭戏。外景地在乌隆他尼的红莲海。每年十二月初盛开,近来正是花期。 她是后来才知道,红莲海的最佳观赏时间,就是在日出时分,所有赤红莲花在湖水上绽放的那一刻。 如果知道,她可能就会早点,或者晚点到,总之不会刚刚好,在红莲开得最艳,旭日恰好升起的时候,在岸边看见许煦撑着支独木舟从湖心荡过来。 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张脸。 她带着纯粹对美的欣赏,站在摄像大哥身后偷窥他的单人镜头,盯到心如止水。导演带着他的新剧本上场了,十分激动地把新剧本划线内容指给她: “小姜老师,辛苦你。这段新剧本昨天刚加的,多了几句台词。” 她早就背了剧本,瞄一眼新台词,发现都是吵架段落。这场戏恰在剧情的中后段,姜宛演的卧底女主在船上,为了彻底获取毒枭养子的信任,替他挡了一枪。 许煦的船到了,撑一支长蒿稳稳停在岸边,把手递给她。姜宛跳上船,等待场务说开始。 “昨夜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里面都是谁你知道吗?要不是带了枪,我差点死在夜总会。” 场务刚喊开始,姜宛就上了戏。但毕竟身份是大佬身边排不上号的莺莺燕燕之一,连质问都底气不足,倒像是娇嗔。 “但你最后逃出来了,不是吗?”许煦搂过她的腰,小船缓缓朝湖中央驶去。衬衫领口解开几颗,她瞥了一眼,好巧不巧,看见他右肩上昨天的咬痕。 还挺深。 “我倒想问你,昨天接你回去的男人是谁。”他把她搂得紧,几乎是按在怀里。“别告诉我是警察。” “不是警察,一个朋友。”姜宛拿捏着时间,找摄像头角度。湖里比外面凉快,但太阳已升起来了,许煦握着她腰的手热意腾腾。 “朋友?”他咬她耳朵,语气凶恶。“朋友会半夜拖手,车里接吻,酒店告别?” 姜宛愣了一下。许煦NG了,这里原本的台词是“街角告别”。 但导演没示意暂停,他们就继续演下去。 “三天后,我要去趟缅北。”他把她额角头发挽上去,恢复了狐狸微笑。 “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交给你选。但选了他,你必定后悔,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什么人?” “用全身骨血锻一把刀,全靠意志力支撑到今天。”风吹动他衣领,那双邪气的眼睛显得单纯天真又自由疯狂。 “重生那日,要见到不义之人的血光。” 红莲开满湖面,蜻蜓在水上飞。姜宛从不知道朝阳的颜色能是这种血红。 道具和群演已经准备好,几十只独木舟从湖面无声出现,包围了他们。帮派二把手反水,在他与她独处时把安保都换成了自己的射击手,决意要在湖中狩猎他。 几乎在道具枪音效响起的一瞬,她就下意识扑上去,挡在许煦前面。原先绑好的血袋被扎穿,血汩汩流出来。 “姜宛!” 他这一声吼叫划过寂静寰宇,导演喊了卡。 “许煦,你NG两次了。这条重拍。” 姜宛捂着血袋,用力挣了挣许煦攥着她小臂的手,没有挣脱。红莲海那么静,静得他眼底恐惧一览无余。 刚刚那一瞬,他当真了。 03 “宛姐,许煦今天怎么回事啊,NG那么多次。” 早戏拍完,回酒店的车上,宋燕在用卸妆棉给姜宛处理脖子上的道具血。这位剧场熟练打工人适应能力一流,还没待她安排,就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工作证,还能在第一时间把拍到虚脱的她扛离工作现场,借到车,从包里流畅掏出小电扇,柠檬水,卸妆棉。 姜宛朝她竖起大拇指,拿过水一口喝到见底,缓过气,向后靠倒在椅背,生无可恋开口: “燕子,开工切记第一条。以后没事,别招惹他。” “怎么,他很难搞吗?有什么怪癖,还是你俩有过节。”对方眼睛亮晶晶,笔记本都掏了出来。 姜宛有气无力笑笑:“我前男友。” 宋燕:…… “那,我可以再冒昧问一句,姜姐,你和凌然……” “现男友。” 宋燕缓缓竖起大拇指:牛啊,姜姐。 姜宛:…… 此时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凌然。姜宛顺了顺气,接起时已经恢复了甜美商务声线。 “六哥?” “姜宛,晚上六点素万那普机场,林燃去接你。” “好。”她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许煦也会去。”凌然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但除了我,没人知道你们在一起过。” 04 夜,京城。海淀区三零一医院。 这是京城最具神秘感的地方之一,虽然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总有人比别人更平等。连炫耀权力的浮夸语言都被浓缩成一些不那么显眼的东西:车牌,通行证,或是一个姓名。 姜宛不知道凌然刚下飞机就会把她带去这里。特护病院区到处有守卫,凌然依旧是黑大衣,从头到脚凸显庄严肃穆四个字。 “老爷子近来脾气不好,如果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我先向你道歉。” “客气了。我这人最习惯的就是被冒犯。” 她下飞机也被赏了件黑大衣,Max Mara吊牌没摘,秀场新款。她把长发挽起来,盘了个端庄发髻,妩媚眼角藏在发鬓里。和一身正气的凌然走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长子和小妈,或者是年轻有为继承人和他养在外面的小网红。 “我说我是你未婚妻,他们会信吗?”姜宛忐忑。 “我的未婚妻,我承认就可以。”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冰?” 大楼里简单,干净,静得连脚步声都不可闻。她和凌然牵着手,在病房外站定。穿黑大衣的人不少,达官显贵,不乏新闻上的人,都在外面等着。那道门像是个无声的禁令,把一切不够格的人都隔断在外头。 她是第一次清楚看见,有些东西就算争得头破血流,不该得到的时候,就是得不到。 少顷,病房里出来个勤务员,低声让他们进去。所有先前看都懒得看一眼她的人,现在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隐约她听见有个人声,京腔明显,按捺着忿忿不平。 “这女的,tm有点东西。” 她回头,瞧见了一张圈内熟脸。知名二代,她刚演网剧的时候被发过邀请,二十多个刚满十八岁的演员和模特,和他一起私人飞机去塞班岛度假。后来艳照流出不少,别人毁了前途,他自己毫发无伤。 圈内多的是拿女人当高级消费品的男人。可以糟践,可以羞辱,可以转卖。我给钱了,就可以随意使用你。你上当了,就是你蠢,你目光短浅,你没有社会经验。 多么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他们从小被灌输的天经地义。 姜宛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转身走了进去。 “凌然,坐。” 病房里,老人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搪瓷杯,笑容慈祥。 姜宛看见他第一眼就震惊了。知道凌然的凌是京城的凌,但不知道竟比她想象的还要高,那么之前的所有排场都有了解释。 “这就是你女朋友?”老人说话带乡音,亲切自然:“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哪里工作?” “姜宛,二十三,是演员。”她不由自主站直了,说话字正腔圆。 “父母呢?”老人的手放在杯子盖上。 姜宛有些晕眩,但还是笑吟吟的。 “我爸几年前火灾去世了,我妈从前是老师,现在生病了,在住院。” “嗯。凌然,过来,我有话和你说。”他招了招手,凌然就走过去,低了头,两人耳语起来。凌然表情没动,但姜宛看见他坐手缓缓放进了衣兜里。 先前她见过他发病的样子,知道是左手。 老人没再多说什么,慈眉善目地抬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两人就被送了出去,其他人则被告知探视时间到了,病人要休息。 姜宛换了个方向,走在凌然左侧,默不作声地伸出手,从衣兜里握住他的手。 手指只是微颤,但还是用力回握住她。 05 晚宴开在后海某个王府花园内,衣香鬓影,回廊曲折。 老爷子只是名义上的寿宴主角,不会出席。因此方才在医院内的那一众黑大衣都现出了原型。八仙过海,魑魅魍魉。光是千万以上跑车就停满地下车库,不乏限量款。 凌然换了身深蓝色大衣,顺带给姜宛换了身碧蓝掐腰低开衩的旗袍,深红丝绒的鸢尾花盘踞在腰间,下车时先迈出一条溜直的长腿,戏剧效果拉满。 “今天晚上有谁,难得见你换衣裳。”姜宛将手放在凌然手里,好奇打量他。这人今晚甚至戴了副平光眼镜,斯文气息不多,禽兽感倒是增强不少。 “每次回凌家,作妖的主题都不一样。”凌然调整袖扣位置,挑了挑眉:“别太见外,就当来玩。” 两人走进去,迎面碰见了方才在医院里的二代。端着香槟杯从后花园藏书阁上走下来,看都没看姜宛,只朝凌然点了点头。 “六哥。” 点完了头,才朝她瞟了一眼,也没避着她,不屑都写在脸上。 “今儿的场合,这位不该来吧。”他指着姜宛,朝凌然那一边站了站,压低了声音,但谁都能听见: “外头的人脏,凌哥喜欢这样的,哥儿改天介绍你几个姑娘,保证来路清白,一水儿top5毕业,家都在咱附近。” 凌然也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姜宛的手原本挽着他,这时他放下左臂,改挽为握,无名指上素圈戒指,和她的一对。 场合安静了一瞬。二代脸色由红变白,就算是喝上头,现在也该明白——马屁拍错了方向。 戒指是一小时前路过SKP买的,全程十五分钟,连款式都没挑。姜宛像个妲己似的,靠在凌然肩上,柔若无骨地吹了口气。二代腿一软,怎么走都不会了。 “别,六哥别生气。我上周卖飞机那事,你……” “找你爸去。” 他牵着姜宛走远,不再听他胡搅蛮缠。只低头看了眼她:“还好吗?” 她仰头自信一笑:“没事儿,撑得住!我还听过更难听的!” 他皱了皱眉,并没有因为这句话释怀。姜宛觉得她多半让他觉得丢了面子,就想撒开手,却被更紧握住,压着气: “去哪?” “我去找个清净地方待着,有我在你发挥不……” “别走。”他蹙眉,低头给她把鬓发拨到耳后去。“听话。有你在,我才撑得住。” 06 宴会开到一半,姜宛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心眼都在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用完了。凌然托词休息,把她带到露台上去吹风。 隔着厚重纱帘与镶嵌满洲窗的玻璃门,她终于得以喘口气。凌然点了支烟,她也要了一根,躲在他竖起的风衣领子下借火。 “你家里人可真多。”她吐出一个烟圈,心情好了一点。 “凌家祖父辈兄弟四个,做的都是乱世风投生意,墙头草。”他像在说别人的事,笑得讽刺:“现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是名门望族,都是抬举了这帮蠹虫。” 她笑,带着醉意看他。方才从门廊过去,人人都望着他,雪白顶灯照着那冰冷眉眼,让她想起一句民国小说里的话。 就像大雪里亮着灯的门廊,人人都想看一眼,因为是自己没有的东西。能和那样的人发生的任何关系,她都愿意发生。 冰凉的雪在那一刻又飘扬起来,阁楼下笑语喧嚷。这院子里谈的都是大生意,明的暗的。像是随便捡到谁,唾沫星子就够付她给她妈的医药费。 “你累吗。” 她碰碰他的左手,微温的。酒席里的对话让她弄明白了凌然在家里的地位,排行不靠前,却事事都要找他。所谓的北边生意指的不是国内,是东欧。军衔高在这里不是稀罕事,但能话事又年轻的人,却是枚明退实进的暗棋。 他就是凌家的暗棋。没人敢动他,因为最高那个人要保他。 “红楼梦里有句话,我很喜欢。这么大的家业,从外面杀起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要从里面杀,才杀得干净。” 冷不丁地,他抛下这句,烟也烧到了尾。姜宛心惊了一瞬,他眼里的杀意即刻消失,笑笑,给她掐灭了烟。 “玩笑话,别放心上。” 也就在这时,楼下花影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仰头看着她与他。通身白西装,自带聚光灯,像是拍电影中途来串场。 院子里的人见了他,都喧闹起来,大呼小叫地找他喝酒。但那人只是鹤一样,笑意盈盈地停在那,睥睨神情挂在脸上,谁都看不起,但没人不宠爱他。 漂亮,锋利,有毒。许煦的华丽,不断激起凡人戒不掉的贪欲。 “唷,六哥,您来得早。” 他缓步走上楼,到露台前,和他俩打招呼。戏外二人经常装不熟,更何况场合尴尬。他狐狸眼转到了姜宛那,上下打量她,没叫人。 “这位是?” 姜宛想起前不久吃的开门礼,知道宴会上叫人分三六九等,内外有别,许煦也知道凌然和自己是逢场作戏,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胆子大到出现在这。 但下一秒姜宛大脑宕机了,因为凌然揽过她的腰,神情堂而皇之。 “你嫂子。” (八)血中 01 回京时间在明早,夜还长。寒暄过后就是意兴阑珊的谈话,真假永远掺半。玩咖们social后都四散离去,车等在王府花园门口,姜宛却停了脚步。 “你先回去。我心情不好,想去找个酒吧喝一杯。” 凌然没多问,点了头:“注意安全。” 她微笑目送他离开,拐到胡同深处,打了个车,目的地在国贸附近的一家会员制酒吧。 车上她闭目复盘今夜得到的消息:医院里,老爷子对凌然的耳语,她听见了几个词,南边,诺坎,尽早收拾。而宴席上,她拿着香槟酒假笑应酬,多少也听进了一耳朵。 凌家十几年前野蛮生长,有条暗路生意做黑积累,但七年前突然断了,元气大伤,凌然回国后才缓过来,开辟西边和北边的线,大刀阔斧斩断旧关系,把凌家从旧勋贵变成新势力。从那之后,南边的事就归了许煦,做明路生意。 这次两条线碰在了一起,凌然的反应是冰山一角,许煦一定是动了谁的蛋糕。 她能听到这么多陈年旧事,还多亏了那个嘴欠二代,逢人就夸耀他的资源和人脉,嗓门大表情多,连哥几个结束了去哪个夜总会都交待得干干净净。 她留着那张许煦给她的黑卡。进了前台晃两晃,没想到在京城依然管用。会员包厢依然是熟悉的黑灯瞎火风格,视力可见的范围里,女人都穿得少,坐得近。方才那几个在宴席上对长辈唯唯诺诺安静如鸡的二世祖,此刻正开了伏特加往身边的女孩头上浇。 音乐太吵,她特意站到炫目灯光底下,为尽快找到某个人。 “他妈巴巴地跟爷到这儿来,是六哥没艹够你?” 姜宛被拧着脖子按在墙上,二代身上的酒味一阵阵地喷上来。但灯光下她眼睛冷得像条鱼。 没有感情的,搁浅的鱼。 二代的手摸上她大腿,身上没一块肉老实,但忽地就静止了。因为姜宛的折迭刀弹开,冰冷刀刃抵着他心口。 “你从南边拿货,是通过许煦。” 二代听清楚后,脸都白了。所有脏话都堵在嘴边上,腿抖成筛糠。 “别别别瞎说,你有证据吗?” 姜宛的心沉到了底。竟然被她猜对了。 “就问你一件事。诺坎在乌隆他尼有个园区,在南颂。你们的货都是从那拿的,但下周开始,货不供了。”她的手微微颤抖:“周三到不了。” “周三?一直都是周五……不对,你tm是不是诓我!!” 他突然就疯了,从身后随便拿了一瓶酒,劈头盖脸向她砸过去。姜宛躲得快,玻璃碎屑还是伤到了手臂。对方嘶吼着就要来扑她,疯狂喊着抓住她,什么脏话都往外骂,歇斯底里。 包厢里其他人也都被惊得看向门口,几个认识二代的都撸着袖子走过来。姜宛奋力扭黄铜门把手,却发现它被人从外反锁了。 “放开她。” 深处,一个声音传来,金声玉振的好嗓子。姜宛没抬头,但知道是许煦。 “许哥,她……” “我认识她。”许煦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对方立即从狂怒中清醒过来,闭了嘴,梦游似的坐回去,瘫倒在沙发里。 姜宛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幸好黑暗中瞧不见她手里的刀。她贴墙站着,摸索撬开门的机会。胆战心惊中,她眼睛直盯着灯光深处的许煦。他身边坐着不少美人,哪个都比她腰细腿长会来事,穿得还比她少。 “许哥,那妞是谁?”最漂亮那个吃醋了,手在他锁骨上乱摸。许煦没躲开,手搭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那枚南十字星在暗影里反光。 “南边来做生意的。”他把酒咽了,喉头滚动。美女眼睛眯起来,想去亲,又不敢。 “还以为多清高。”美女眼角飞起,瞄她一眼:“不就是条给别人干脏活儿的狗。” 姜宛浅笑了笑,找了个角落检查伤口。许煦自始至终没再瞧他一眼。 ”许哥,你上周末综艺里读的那个电台我都听了,真好听!那情诗特给我读的吧?就许哥知道那天是我生日!” “少tm瞎扯淡,怎么就是给你读的了?聂鲁达,你知道聂鲁达吗,你初中都tm没毕业就签公司了,发微博能先改错别字吗。” 美女们蛇似地攀附在他身上,眼里都是色欲。许煦一双桃花眼瞟到那,哪就有回应。 “什么电台,我忘了。” 他终于出声,清淡得像完全没醉。 “这首这首!别抵赖,我都记着呢。” 许煦接过对方手机,哦了一声,笑容融在阴影里。“哦,这个。” 就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从外面强力破开,凌然站在光底下,一把将她从黑暗扯进光明。 他没走远,抱着她走进隔壁包间,转身将门踹上,落锁,扫掉吧台桌上的所有东西,把她扔上去。 姜宛第一次见他动怒,放时仍然没碰到她伤口,但眉头蹙得深,眼睛上下扫了一遍,伸手进她旗袍下摆,把刀褪下去,扔在地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她今天为行动方便,刀绑在大腿根。凌然摸到一半就硬了,喘气停手,额发掉下来,遮住一半冷硬的眉。 “你知道,刚才你惹的那个二世祖,都在几个国家有过多少案底吗。” 他是真生气。姜宛讨好地用小腿蹭他西装裤,肩上伤痕尤自流着血。凌然只瞧了一眼,就把她抱起来,顶着墙。隔着消音版,那一端就是许煦所在的包间。 他没怎么湿润就进去了,她在妖艳墙纸上晃动,手挂在他肩上。他动作激烈,她咬着唇,一声不吭。 他沉默地弄着她,像是誓要把她弄出声响。但房间里只有衣衫擦过彼此和肉体相撞的声音,她像是魂游天外。 几分钟前,被凌然带走之前,她听到了几句许煦念的诗。是电台录音,节奏清晰缓慢录制时间,是他们在CRU见面的那天晚上。 “爱很短,遗忘却如此之长。 因为在许多仿佛此刻的夜里我拥她入怀。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这是她带给我最后的痛苦, 而这些 是我为她写的最后的诗篇。” 血中(微h) 01 姜宛这个人,平时半死不活,绝望的时候反倒生命力很顽强。 比如现在,她脑子只短暂下线了一会,就开始在凌然的底线上疯狂作死。 “你怕了?唔,别,别怕。”她上下颠簸,刘海掉下来遮了半了眼睛,笑得媚艳空洞。“我死不了。而且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她喃喃着,凌然节奏太快,有点晕。“你,你慢点。”她手指点着他肩膀:“我要是死了,得烦你给我经纪人先开一个月工资。还有谢谢林助理,他人很好的,还送我回……” 凌然用力顶了一下,她的絮叨也停止了。两人贴在墙上,严丝合缝。姜宛觉得她今天被搞死在这也不奇怪,就是万一上新闻不太好看。 “那我呢。” “嗯?”她懵了,略微抬头,恰好能看见他深黑的眸。 “你死了,我呢。” 他眉头紧蹙,好像这真是个无法解开也无法释怀的问题。对上他的眼神,姜宛地脑子又短暂下线了。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如果哪天她死了,或许真的对凌然是个伤害。 这可真要命。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慢跳了几拍,低下头逃避与他对视。但就在哪一瞬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她从未,从未想过伤害他。 02 飞机第二天一早飞曼谷,她的戏份最多,排满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但在离开京城之前,她还得去个地方。 京城到冀州开车只要半个多小时,深夜的市立医院寂静无人,高跟鞋落地有清脆响声。 值班护士认识她,见了就面露喜色。从前她白天拍戏,晚上才能过来陪护,常给值班室带夜宵,关东煮麻辣烫,眼瞧着当年的实习医生熬到正式执业,在人生路上走得稳扎稳打,不像她,还在钢丝绳上玩轮滑。 “宛姐,好久不见!还没来得及和你分享喜事儿,我下周结婚了,房子买在北五环,下回记得来拿喜糖啊!” 她真心为她高兴,紧绷的眉眼都有所舒展。“恭喜恭喜,真是好消息。” “宛姐,阿姨最近清醒的时间变多了,昨天还和我们说话儿呢!多亏你先生给我们院捐的进口仪器。他今天没跟你一块来?” 护士的脸微红,眼神朝门口张望。 “他不大有空。”姜宛眼神也飘着,想起不久前凌然把她抱上车弄干净后就离开的场景。 “而且,他也不是我先生。” “哦哦,这样,不好意思,我误会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些失望,以及同情。 她没把那些细微情感变化抓进眼睛里,只是笑了笑,推开病房的门。环境和设施确实今非昔比,凌然给了她个还不起的恩情。她妈妈姜凝坐在窗前,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妈。” 她靠着床前坐下,不知道说什么,喉头哽住。 “宛宛。” 姜凝挪到她身边,张开细瘦的胳膊,抱住她,羽毛一般的轻。女人真是坚忍不拔的生物,被摧毁成什么样,都能好端端地活过来,甚至还有爱人的能力。 “妈,我明天就得去曼谷了,戏没拍完,可能来不及回来过年。”她喃喃说着,近乎自言自语。“你自己当心,听医生的话。如果不舒服立刻找我,他们都有我联系方式。最近天冷,多穿点衣服。等能下床了,就出去走走。” “宛宛,你别太辛苦了。” 一句话,把姜宛其他话都堵在喉咙里。“是妈没用。” 她沉默了很久,手指攥着被单,直到指节泛白,终于抬起头,笑得见眉不见眼。 “别这么说,妈。你能醒,我真心高兴。” 女人捂着脸,肩膀耸动,又在流泪。她从前就爱哭,遇到什么事都哭。姜宛轻轻拍着她,等声音止住,窗外又起了风雪。 “听说那人又去找你了。”姜凝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迭得整齐,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冀州监狱有人电话打来,说他最近申请了保外就医,之后失踪了,支队正在找他,你千万小心。” 姜宛接过纸条,收起来,依然是笑着的。 “没事,妈。他现在不能把我怎么样。” 风雪拍在窗户上,呜呜响。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最后姜宛终于起身,摸了摸她妈妈的发顶。 “宛宛,你恨我也好,妈妈想看到你活得轻松点。” 她套上大衣,走出去,手搭在门把手上,最后一次回了头。 “妈,其实我性格随你。脾气好,能吃苦,也没什么野心。可惜,我爱记仇还一根筋,这点随我爸。记得在漠北小学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架,你和我爸去班主任那捞过我多少次,还记得吗?” 这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和姜凝提起罗星沉。 “记得。” 姜凝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目送她离开,如同目送她上战场。锣鼓一响,有去无回。 ”戏拍完了就回来,妈等你一起过年。” “好。” 她这样说着,关上了门。 病院楼下,小雪忽地变成暴风雪。姜宛大衣套旗袍,没走到门前就冻得半死,索性蹲下身,坐在门口蜷成一团。 一只狸花猫从角落里跑出来,团成一团,窝在她脚边打哆嗦。她把小猫抱在怀里,看雪,发呆。 “小狸花,你无家可归吗?真巧我也是。你没爹没妈了?真巧,我也是。男人都靠不住,睡完就跑,大冷天让我穿旗袍套大衣,狗东西。” “我不是狗东西。” 她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看见凌然撑着把黑伞,从风雪里走上台阶,蹲下身,把她和猫一起拢进怀里。 “对不起,刚才有点事,来迟了。”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 “我刚骂猫呢。” 凌然:…… 03 凌然说一不二,第二天就在曼谷郊外找了个训练场。大概率是他从前集训过的地方,往来的人都装备齐全体格强悍,大部分都是退伍后入职安保公司做了国际雇佣兵。他们叫他Joshua。 “约书亚。”她戴好护目镜和耳罩,在射击场站好。凌然在她身后指点姿势,被她这一叫,竟然红了耳朵。 “干什么?” “你从前在泰国待过几年。” “一年吧。”他抬手校准,上膛,指给她三点一线。 ”去过南颂吗?我需要那边一个旧工厂的地图。”她凝神看着靶心,扣动扳机:“去找个东西。” “那不是军方地界,现在被私人承包,地图恐怕拿不到。”他继续上膛,把枪交给她。 “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个人。”他站远了,看她流利上膛,射击,上膛,射击。“上肢力量不够,重心位置不对。这周加训练,让你经纪人盯着点时间表。” 她抿紧了嘴唇,看他转身要走时才开口。 ”不问我去做什么?” 他背向她,食指和中指并拢,挥了挥手,消失在铁门外光亮炫目的出口处。 ”问了,你就不会去么?” 04 凌然带她去见的,是那天公交车绑架案的凶犯。 探视时间不多,她原本准备好了问题,在见到那人之后,迟疑了片刻。 短短几天,他瘦到不成人形,眼神涣散,果然重度成瘾。见到姜宛,他起初没有认出,接着眼神渐变,眼角流下浑浊的泪。 “罗,罗……” 她用泰语问他,一字一句。 “我要罗星沉在南颂的遇难地址。” “不行,那个不行。他会杀了我,诺坎,诺坎会杀了我。” 他又嚎叫起来,抱着头,神情痛苦。 “你想让罗队白死吗!”她声量提高了几度,像只愤怒的母狮子,强压着怒意:“卡姆拉布,现在谁还记得你是拿过边界服役四等奖章的警察。” 绑架案发生后曼谷涌进许多记者,走访各地,将他的资料刨了个底朝天。她每一篇都看过,也知道了他是怎样从一个善良勤勉的人跌落谷底。 七年前他在乌隆他尼追踪诺坎,失踪十余天,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南颂。再回来时,已经不再是人,成了被奴役灵魂的恶鬼。 他抱着头痛哭,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她把手表伸到他眼前,隔着玻璃。“还有十分钟。” 他终于抬起了头。 “你是谁?” “罗星沉的女儿。” 探视室里只开了一扇通气扇,同时也漏下一丝光。她说出这句话时是那么痛快,像从天堂俯视人间。 “来接他回家。” 05 她拿到速记之后画下的地图,近来发了疯似地工作,拍摄档期排满,空余时间全用来训练。整个人容光焕发,全然没有熬夜痕迹。 许煦和她后期对手戏不多,全是你死我活的感情戏。但他近期越来越忙,除了片场,其他时间都看不到他,瘦了几斤,却更上相。姜宛常看见他在休息区抽烟,眉梢眼角都是厌倦。旁人瞧见矜贵,但知情的人看见的是困局。 贵逼人来不自由 ,龙骧凤翥势难收。 她不知道许煦这出戏怎么收梢,像看一场烟花燃尽,知道所有奇迹都有结束的时候。 水灯节到得比想象快。她提前下班,从车库里把租来的军用吉普开出来,把野路子搞到的装备扔进去,换上轻便衣服,开上通往泰北的公路。 在路上她把手机数据卡拔出来掰断,打开GPS定位系统,输入那个地址。 星垂四野,宇宙寂静。她飙车到最快,像要追回所有失去的时间。 公园大门并不难找,难的是如何绕过层层警卫。但她从卡姆拉布那里套到一条可靠情报,那就是公园北端靠近山体的地方,有条废弃矿道。幸运的话,矿道尽头的暗门可以直接通到工厂里。当年死的所有外国人质都被草草埋在一个灰坑里,工厂背后的树下,有个简单木桩做记号。 尽头是公园的废弃矿坑入口,果然无人看守。这里离安保覆盖范围很远,而且今天过节,能找乐子的人都去了城里。 把车开进树丛里,从后备箱拿出所有装备,绑在腰间。三周魔鬼特训里她被短暂强化的不仅是体能,还有野外生存技巧。 矿道口的铁门已经生锈,她摸索着进去,开了冷光手电,一路无声。不知走了多久,尽头吹来凉风,就知道是到了。 尽头是通风盖板,外面有人声。她凝神听了一会,直到听到众多泰语里一个清冽的讲英语男声,浑身的血都变凉。 是许煦。 待到房间里声音消失,关门声后许久,她卸下通风盖板,跳进去,被一柄枪抵在背后。 “宛宛,我给过你机会。” 他在她身后上膛,子弹入枪膛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后背被抵着,随许煦的方向,被带出房间。 房间外灯火通明。几个值班守卫在打牌,瞧见她被枪顶着走出来,瞬间噤声。其中一个胆小的直接尿了裤子。 “通知诺坎,抓到了。” 许煦把手里的对讲机甩出去,稳稳落在对方手里。枪纹丝不动,抵在她后心,用英文下命令。 “在此之前,把禁闭室给我空出来。” 铁门开闭,她被缴械扔进去,视线恢复后,看到的也不过是全然的黑暗。 诺坎来得很快,她判断来的方向,摸了摸腰后贴身藏的薄刀。这是她最后一把防身武器,难得没被搜到。 来的人拿着龙头权杖,走路时有金属声。站在许煦身后,金牙在黑暗里忽隐忽现。 “是个中国女孩。你们认识?”诺坎认真打量许煦:“舍得杀她?交给你。” “去天台吧,血看得清楚。”他把手里的枪抛上去又接住:“诺坎先生,要看么?” “要看,要看。”金牙笑得更明显。“祭坛没用好几年,落灰了,可惜。” 姜宛被带到天台,甩在水泥地上。四面风声呼啸,远处隐约看见节日烟花。 这是万众祈福的时刻,她抬头瞧见天台上密密麻麻,全是碗口大的石盆,外缘刻满佛经,里面有的装着骨灰,有的装着残缺不全的人骨。中央纯金四面佛,俯瞰苍生。血迹写成字符,贴在各个方位。阴暗处还有数不清的邪异雕像。 诺坎用手帕捂着鼻子遮挡臭气,把刀扔给许煦:“放血别脏了佛像。” 黑暗中,姜宛第一次瞧见诺坎的正脸。只对视了一刹那,寒意就从脊骨背后升起来。 许煦拿了刀,平放在她眼前,手指掐着她后颈,提过来,两人脸贴脸。 “我问问她,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许煦用英语请示,诺坎默许了。 姜宛凝视他,想起的却全是好事。看了一会,竟然笑了。 ”我不恨你,许煦。我可怜你。”她摸他的脸,额头贴着额头。冀州回忆恍如隔世,她曾经也有过普通女孩子的感情生活,爱恨鲜明生动,都是他给的。开机车是他教的,想演戏也是因为他,用苦橙味道的香水很多年,因为在他身上闻到过。 她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喜欢到头也没认输。 她释然地闭上了眼。反正,不久就能见到罗星沉了。但走马灯闪过之前,心里隐约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如果渡不过去,我陪你一起沉。” 凌然。想到这个人,心里暖和了点。难得有人沉浸式地爱了她一段,就算是各有图谋,她也很感激,流浪猫被人收养的那种感激。 她想,如果死后真变了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她飘也会下意识飘去找他。因为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 刀尖划过皮肤是很疼。许煦在她小臂上划了一道,放血。 血盛在金碗里,她感受到身体迅速失温。就在那个低头的刹那,许煦低头对她迅速耳语了一句:“五点钟方向,跑。” 06 炸弹声在几秒钟后响起,她从没跑得那么快过。翻身下楼,手指攀着楼板边缘,最后最后望了一眼。 许煦也回头看她,笑容张扬恣肆。白衬衫被风带起,冲天火光,比所有烟花灿烂。 红莲海,不夜城。他早告诉了她结局,是她执迷不悟。 “我重生之日,要见到不义之人的血光。” 不仅是一个炸弹,天台被炸得摇晃了一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她后背热气蒸腾。没命地跑。 根据之前的地图,废弃工厂所靠的后山就在不远处。她在黑暗中抹掉自己不停掉落的眼泪,如果这是场戏,她得演完。 她在树丛里翻了许久,终于在月光下找到一个高高凸起的坟堆。周围土堆众多,每一个上面都插着木桩。 这是个坟场。她一个接一个地查看,想徒劳地找出记号,或是文字。直到在一个不显眼的树坑里,发现一块木板,立在灰坑之上,三个球遒劲有力的大字,罗星沉。 她将木牌刨到底,看到还有一行立碑人的英文落款。 Joshua Ling。 07 警笛在废弃工厂外响起的时候,她刚费力穿过仓库,到出口所在的地下室时,四肢已冰凉到走不动路。 就在她想要合上眼的一瞬,有人风急火燎地踹开门,瞬间,外界光亮充满整个地下室。 见她毫发无伤,暴怒的神情略微减缓,但神态依旧紧绷。他半跪下去擦她脸上别人的血迹,姜宛眼神依旧麻木。 “我爱的人,都离开了。” 她抬起眼睛,看他。 “凌然,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再活了。” 男人在她面前俯首,抓紧她冰冷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放进怀里,捂热。他捧着她的手虔诚亲吻,低声默念一句西语祷文。她听不懂,但莫名地闭上眼睛,心缓缓落进原位。 “我从前说过,我当孤儿的时候,养父是唐人街的牧师。这是他教我的第一句祷词,现在我背给你听。” 夜色中,月光下,仓库里玻璃碎裂一地。他抱着她,声音低沉温柔,覆盖一切。 “我从你旁边经过,见你滚在血中,就对你说:你虽在血中,仍可存活。” “你虽在血中,仍可存活。” 男小三(高h) 01 姜宛昏沉了三天,不晓得外面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醒来时凌然在窗前站着,窗帘拉了一半,可看见不远处绿瓦红墙,离王府井不远。竟已经回了京城。 “你醒了?”他走过来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递水给她。 “骨灰呢。”她喉咙干涩,张口第一句就三个字。 凌然面色不动,看着她喝了水,收回杯子,指了指床头。 ”你从泰国一路抱回来,谁都拿不走。许煦的下落……警方还在调查。” 他查看她神色,又补充一句:“或许还活着。” 她发呆许久,然后勉强笑了一下:“多谢,我知道了。”接着要挣扎着下地,被凌然一把扶住:“你去哪?” “凌然,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她很真诚地提议:“我不想继续连累你。” “你看看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放心让你走吗?”他难得生气,但一见姜宛,就被接二连三地勾起心头火。 “Joshua Ling。”她笑着抬眼,凌然忽地松开了手。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凌家和罗星沉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姜宛很平静,但这平静如同活火山,下面是随时会崩溃的岩浆。 “想知道?那就答应我,先活着。” 姜宛沉默一会,点了头。 “七年前,我在联合国服役,去泰国配合人道主义援助,在乌隆他尼待驻扎三个月,认识了罗星沉。” 见她逐渐冷静,他就继续说下去:“当时有起特大跨国犯罪案件,漠北也派了人去边境配合调查。他知道我会中文,就把一张明信片交给我,要我寄回漠北,收件人是罗伊莎。” 凌然顿了顿:“不久之后,我收到线报说南颂有二十多个人质被残忍杀害,调了车队去查看,可惜已经迟了。”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然,可以不信我。”他苦笑一下:“毕竟我瞒了你这么久。” “许煦也知道吗?”她问得直白。 “不知道。”他站起身,插兜看她:“我知道这件事,也完全是个意外。我可以向你保证,再没第三人知道你之前的身份。”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后倒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再叫我一声,那个名字。” “罗伊莎。” 她泪水流下来,打湿了床单。凌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如同神怜悯世人。 “凌然,你接近我,因为你可怜我是缉毒警的女儿,是不是。” 他没说话,而是弯腰单手撑在床上,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压迫感太强,让她想起许多之前的限制级画面,姜宛下意识闭上眼睛。 但他没做什么,只是看了她一会,就站起身。 “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 他黑衬衫因为活动而松开两颗珐琅纽扣,心脏位置的伤疤隐约可见。屋里光线晦暗,他在她面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双腿交迭,半个人在阴影里。 “不管你现在有没有求生欲望,我不会让你去寻死。况且你还欠着我人情,别忘了。” 她麻木点头,嘴角泛起一丝笑:“对。我欠了你不少人情。你想我怎么还?” 他从阴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甩在床上。 “乌隆他尼的事没结束,他们还会来找麻烦。保险起见,我建议我们……协议结婚。” 姜宛:? 他双手交叉,一点没觉得这个建议有什么离谱之处,语气郑重其事: “在他们的概念里,婚姻是强绑定关系。如果有谁想动你,会先除掉我。” 她拿过协议,没多看就签了字,递给他。 “不看条款吗?”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而且,就算你想害我,也无所谓。”她裹紧了外套,苍白的脸在光线中依然美丽,如同象牙雕塑。他被这幅美景吸引,看了几秒,低头翻开协议,随便念了几段。 “协议婚姻期限自今日起,至双方协商一致同意解除时止。如女方因感情破裂提出解除,男方需无条件同意。”他手指顺着条款向下:“协议婚姻存续期间,双方应积极履行相关义务。” 他合上文件夹,在阴影里看她,像雄狮看猎物。 “我的要求只有一条。我想要的时候,你能给我。” 她像刚认识他似的,眼神陌生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 “我以为是什么,不就是想继续做炮友么,没问题啊。”她掀了被子走过去,细白的腿在阴影里亮得晃眼,湖蓝色睡裙贴在身上,像海妖塞壬。 “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所谓。”她在他面前蹲下,摸上他的腿,解开皮带。凌然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头向后仰去,搭在扶手上的指节用力忍耐到发白。 “但如果,某天乌隆他尼的事结束了,也请你放了我。”她低下头,浓密眼睫像蝴蝶停在脸上。 “这世上我在乎的事,真不多了。” 02 姜宛知道凌然在和她过家家方面,多少有点上瘾,但没想到他这么上瘾。 签协议之后,他给她备了部新手机,只存了他一个人的号,说是考虑到姜宛还在演艺事业上升期,暂时不公开关系。但证是第二天早上领的,婚戒是晚上戴的。圈内只有林燃和宋燕知道他俩的事,于是四个人一起吃了顿晚饭,算是结婚喜酒。 这个婚结得猝不及防,她还在晕乎间,凌然已经把她的所有家当都搬到恒安街,又置办了许多新物件。深夜姜宛坐在沙发上,看看眼前堆成山没拆封的大小家具,又看看拿着她新手机坐在一边,认真把自己的卡全绑定在她账号上的凌然,陷入沉思。 “你是不是要跑路了,拉我假结婚转移财产?” 他难得笑出声,抬眼看她:“那你可以做福布斯中国排名前三的离异女富豪。” 她越想越美,遂摇头表示不可能:“是啊,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刚好绑完最后一张卡,跨一步到她面前,伸手一搂,她就被扛到肩上。昨夜活动得腰酸背痛,她饶是从小练舞,最近的训练内容也略微朝纲了。 “别,你你你今晚能休息会儿吗。” 他把她扛上楼才放下,抵在墙角。壁灯光线温暖,旁边摆了一张拉斐尔前派风格的油画,内容大略是女子依偎在穿军装的男子怀中,或许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或许是偷情。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结婚。”他额头抵着她额头,手交握在她手中,无名指的指环相碰,触感微凉,有种永恒的错觉。“今晚是我们新婚第一天。” 他体型占着优势,语气却很可怜。姜宛觉得如果他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她难得同情谁,此刻却心软了,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喉结。 “和我结婚,委屈你了。”她说得很诚恳,凌然却愣怔了一下,接着按着她后颈,在油画边、壁灯下找到她嘴唇,吻住。 他这个吻技术含量很高。不煽情,也不浅尝辄止。他勾引着她,要她主动,一点点深入探索他。姜宛被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激起了胜负欲,等被扣着深吻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被套路了。 他抱着她从楼梯口吻到卧室,踹上门,把她扔在床上压着,一颗一颗地解扣子。她早就软成一滩水,用小鹿斑比似的任人宰割的眼神看着他。凌然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解了领带拴着她的手,抬起来放到头顶,把她裙子掀起来,盖在她脸上。 视线忽地陷入黑暗,她猝然尖叫一声,手指扣进床单。这是他第一次用手弄她,效果卓着。 常用枪的手上有茧,他虽是新手,学习能力却惊人。试探数下就找到了她的敏感点,送她到了几次。寂静卧室里只能听见啪嗒啪嗒的水声,她呜咽着用裙子遮着脸,身下的床单已经湿答答。 他始终没说话,只是一手抓着她手腕按在头顶,一手在她身下捣弄,进到四根手指时她已经撑到酥麻,浑身过电似地颤抖。 ”约书亚,约书亚。”她终于想起密码,开口时声音娇软得她自己都脸红:“我受不住了。” 他在她耳边低声笑,手指终于抽出来,拍了一下她腿根。 “还不够。你太紧,等下会痛。” 这是剧里被删掉的旧剧本台词。卧底和警察前男友在任务结束之前偷偷见过一次面,两人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做爱,她被按在火药桶上进入,爱和死离得那么近。 她思绪胡乱飘着,身下却多了个温软的东西。他高挺鼻尖蹭着已经湿得一塌糊涂的地方,找到方才已经被抚摸到挺立的花蒂,粗糙舌苔猛地划过。 她再次高潮了。 这次高潮持续的时间不短,她脑子里过电似的,整个人虚浮在空中。等清醒过来时已经被他抱着进了浴室。凌然衣服解了一半,浴室的立式全身镜照着吊带裙挂在腰上的她和身后男人壮硕的胸腹肌肉,体型差太过分明。 少有基于动物本能的压迫感如此之强的时刻。姜宛红了脸,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凌然觉得她有点好笑,把人抱到洗手台上,从冰桶里倒了点冰块在手中。 “现在害羞,是不是有点迟了?” 她没来得及想明白冰块是干什么的,他就已经放了一枚在里面。冰火两重天夹击之下,她扶着他肩膀颤抖着叫出了声。融化的水渍掉落下,他解开拉链,释放出发烫的东西,就着洗手台的高度挺入进去。 冰水缓慢消融,她被顶得失去知觉,只剩酥爽。凌然一手按着洗手池的玻璃,一手扶着她的腰防止她滑落,轻重相间地开凿她。 浴室里只剩下紊乱呼吸和肉体相撞的声音。他节奏拿捏得稳,不疾不徐,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煎锅上的鱼,煎完正面煎反面。 不知到了多少次,她已经放弃计数。凌然的体力不是第一次领教,反正夜还长。 只是在浴室那最后一次,她有点崩溃,好像还不争气地哭了。他吻掉她的泪,趁乱问她。 “现在还喜欢他?” 姜宛知道他在问许煦,真是心眼没有针尖大。她故意点头:“喜欢的。” 他像是听见了早有预料的答案,身下动得更快。她咬着唇没出声,又听见一句: “你心里还有他,又和我这样,我算什么,男小三吗。” 她又点头:“嗯,男小三。” 凌然被她气笑,抽出来射在她身上,画面十分淫靡。他拍了她臀部一下,留下一个红掌印,把人抱去淋浴间。 “你有种,姜宛。今晚别睡了。” 浴室的灯明明灭灭几次,那一晚才勉强过完。 03 姜宛发现,不知为什么,只要和凌然待在一起,她就会变得非常荒淫无度。 或许归因于他长了一张禁欲的脸,行为却和禁欲两字搭不上边,尤其在那夜之后,他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在床上折磨她方面很有一套。 那之后每天他都会给她发行程,事无巨细,早上八点送达手机。姜宛一般不看,但自从某次惨痛教训之后就开始认真阅读。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周末。姜宛自从体力略微恢复之后,就忙着建工作室的事,埋头整理了几天几夜的材料,停下休息时才发现有五个凌然的未接来电,三个在中午,两个在几小时前。 她心虚且狗腿地打过去,问陛下有没有吃晚饭,是否需要一起用膳。 “八点半了,你还没吃晚饭,你是明天要参加金棕榈吗,姜宛。” 几天没见,他语气依旧慵懒,但比从前多了点亲切,甚至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 像结了婚好几年的夫妻。姜宛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 “暂停你的工作,出来吃饭。” “你在哪?”她思绪飘回来,终于接上话。 “在机场。”他在那边笑:“三小时后飞曼哈顿。” 她打车飞去机场,助理带着她进了贵宾休息室。姜宛没想到有些人在机场也有自己的套房,但最近也开始理解了。 如果说世界是个全息游戏,有的人自出生就有顶级装备,而有的人则始终徘徊在新手村。说嫉妒也谈不上,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认知体系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也是她曾经最惧怕的部分——只要见过最好的,就再也做不了平凡人。贪嗔痴恨,一辈子追逐梦幻泡影。 还好她如今打定主意,要游戏人生。 凌然坐在茶几前看文件,听见她来了,打电话叫来两份和牛定食,整齐摆开,琳琅满目。她也确实饿了,没顾上笑语寒暄,埋头吃得开心。他就托腮看她吃完,把自己那份也推过去。 “吃饱了?” 她这才想起形象这回事,亡羊补牢地擦掉嘴角米饭粒:“饱了饱了。” 他意味深长,点头:“饱了,就可以做别的了。” 文件一推,他就把她抱到沙发上,放倒。几天没见她有点紧张,手肘推着他:“没洗澡。” 他手指已经在她后颈握着,呼吸她的气味,语调倒是不很急切。 “那就洗。这有淋浴间。” 姜宛:…… 一个半小时很快霍霍过去,她最后的体位是浑身发软地坐他身上,两人身下粘在一块,衣服已经全然不能看,听凌然按下座机通话按钮,声音低哑。 “林助理,帮我改签下一班飞机。另外,送两套正装过来。” 那天的结果是他给她也买了机票,把人一起带到了曼哈顿。还好他没在飞机上兽性大发在商务舱继续搞她,姜宛睡了一路,醒来时恰好看到曼岛日出。 “来过么?” 凌然看她趴在窗前看得认真,语气温柔。 “来过一次。十六岁的时候,参加舞蹈比赛。”这个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眼睫翕动。她今天扎了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像个学舞蹈的在校大学生。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她现在就是个学舞蹈的学生,周一到周五背着包去练功房,周末和朋友出去剧本杀海底捞,谈几段或长或短的恋爱。 而他还是个游荡在常人世界之外的雇佣兵,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只能在休假时开车停在校门口,远远看着她,嫉妒每一个能和她说话的男人。 凌然的心忽地被揪住了,侧身过去,在她额角轻吻了一下。 没有任何情欲意味,这个吻堪称虔诚。姜宛回头看他,两人鼻尖轻蹭,他声音低到只有她能听见。 “你丢掉的那几年,都补给你”,他发毒誓似的,眼睛很亮,手指划过她脸颊。 “罗伊莎。” 中城 01 飞机降落在JFK,车开过布鲁克林大桥,在圣诞前一日的中城塞车,看着第五大道上往来熙攘趁着圣诞折扣在Macy’s 采购的人群,姜宛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就好像她在废墟里蒙尘的七年被一笔勾销,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按着汗水与时间算进阶速率的舞蹈生。平衡,洁净,天地开阔。在那个世界里,她完全自由,完全快乐。 凌然不知道她这些复杂的内心活动,但车却开到了某个熟悉地标。他先下了车,示意她下来。 Lincoln Center,七年前演出的地方。 “带女孩来纽约看演出,你的惯例?”她努力假装毫不在意。 “我没那么空。”他从车里拿出一条羊绒围巾帮她围成个粽子,摸摸她发顶:“晚上有场演出,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春之祭》。买了票,晚上一起去看?” 她鼻尖通红,有点傻似的站在路对面,看喷泉后的三组建筑。喧哗张扬的往日在耳边倏忽飞走,恍如隔世。 她和她自己擦肩而过。 “好啊。” 她吸了吸鼻子,把掉在额前的头发吹到一边去。 “不骗你哦,我曾经跳舞很厉害的,本来要去英国进修,后来出了点事情,没去成,还退学了。” 她手放在大衣兜里,表情平静。 “小时候,我住在漠北。毗邻俄罗斯,女孩子学跳舞的很多,跳得好,就有离开的机会。其实漠北很漂亮,可惜冬天太冷。” 她絮叨结束,摸了摸鼻子:“我话太多,你别觉得烦。能再来这儿,我真的好开心。” 凌然看了她一会,用力握紧她的手。温暖气流传递到她手心,在那一刻,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雪。 “下雪了?” 她鼻尖落了雪花,挣开凌然,在广场跑跑跳跳转圈,兴奋得像个傻狍子。凌然站在喷泉边,趁她不注意,拿起手机拍了张照。 雪中的快乐傻狍子,连影儿都抓不到,拍到的都是高糊图像。他看着手机发呆,忽地被一声打招呼惊醒。 “Hey,帅哥。” 喷泉边走来两个漂亮妹妹,亚裔,从穿衣风格到长相都很kpop,光腿套件加拿大鹅,从哪个角度看都吸睛。 “有ins吗,想认识一下。”铂金色头发的一个先用英文问他:“晚上来玩?我们今晚有圣诞party,在Rockefeller Center。” 姜宛听见了对话,刻意躲得远远的,假装和凌然不熟,但对话还是飘进耳朵里。 “抱歉。” 他笑得歉意十足,难得表现出得体和优雅两个词,姜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原来他能装的时候,还是,嗯,怎么说呢,挺有迷惑性的。 虽然在她面前经常都不做人,有时也不爱穿衣服。 “我陪夫人一起来的,度蜜月。”他翻过手机放进兜里,正好露出无名指上的婚戒。还朝姜宛的方向含情脉脉看了一眼,又深情款款地收回眼波,吓得姜宛打了个哆嗦。 “圣诞夜我们想过二人世界,就不去了,多谢邀约。” 他朝两人点点头,就向姜宛走过去。雪中大衣下摆翻飞,有点像某部言情剧里的场景。姜宛脚一滑,即刻被扶住。 “跑什么跑。”他眉心微蹙。“乌隆他尼的腿伤还没养好,想习惯性骨折?” “我这不是,不想打扰你的桃花运。”她心虚地撩了撩不存在的刘海。 “可惜,我结婚了。”他搂过她腰,姜宛被迫依偎着他走在一起,但还是从大衣里挣扎出一张脸,真诚建议: “凌然,我们是协议结婚,你要是看上了谁就去追,我马上退出,千万不要考虑我的感受。” 他停了脚步,把她的脸从围巾里捞出来重重揉了一把。 她被捏得疼了,还没来得及抗议,看见凌然的眼神,忽地安静。那眼神像只被抛弃的流浪狗,明明特别落寞,还要强颜欢笑。 “你很会惹我生气,姜宛。” 姜宛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雪地里,收了插科打诨的表情。 “凌然,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她记得那个被刺在他身上的名字,Rosa。她自己没有过英文名,只在八年前演出时临时取过一个,早就忘记。但她不讨厌这个陌生的女孩名字。 能被刻入肌骨地纪念,经年累月地留着,一定承载很多爱,很多寂寞,很多不甘心。 “有过啊。” 他看她,隔着千山万水,穿过她,看向某个不是她的存在。姜宛深呼吸一下,笑了。 “她是不是,和我有点像。” “很像。” 这时不远处圣诞音乐响起,玛丽亚·凯莉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音箱来自墨西哥大哥的移动taco餐车,一大帮玩轮滑的少年跑过去,她被突如其来的人群挤到一边,笑容隐没在风雪里。 凌然急了,在人群里找她,四处寻不见。人越聚越多,瞬间变成吵闹集市。他喊她名字,短短几秒,心脏急剧跳动,濒死一般。 忽地有人拽了他袖口,凌然回头,看见姜宛毛茸茸的脑袋,一把抱过去,这次抱得很紧。 “别再走丢了。” “好。” 02 他们一起看了《春之祭》,晚餐订在中城一家预约制私厨,年轻主厨与凌然是旧相识,进门两人就熟络聊起来。姜宛在玄关抖落身上的雪,进门抬头,与主厨对视一眼,对方立即了然地看向他,大力拍他的背,挤眉弄眼时右耳耳钉闪亮。 “就是她吧,Joshua。你的玫瑰,果然是个美人。” 是西班牙语,姜宛听不懂。但从表情和发音猜出了几分,两人所共同认识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女孩。 “是她。” 他用英语回答,表情温柔。姜宛觉得自己应该迟些再进,好让他们多聊聊过去。但凌然的手搭在她肩上,把人带进晦暗暧昧的灯光里。 “你们从前认识?” “他是波多黎各移民,从前在唐人街地下赌档做马仔,和我是老相识。”他帮她拉开椅子,坐下。 “地下赌档?”她抬眼,瞧见凌然点头,神色自若。 “嗯。十八岁之前,我是个小混混。”他笑笑,松了松正装领口。灯下眉线依旧凌厉,但少了很多锋芒,和主厨自在唠家常的模样甚至像个小痞子。 “和你现在见到的我,不大一样。” 姜宛托腮看他,摇摇头。 “我觉得,你没变过。” 她想说他现在也很混蛋,但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挪向前,桌子太小,又摆着玫瑰花,吊灯落在头顶,西装裤贴着她小腿。氛围是有了,她没处躲,眼睛只能落在他敞开领口的痕迹上。 红的是她牙印,还有指甲划痕。上飞机前最剑拔弩张的时刻,她被搞得心态崩溃哭出声,他才咬着她后颈草草结束。 “什么?”他笑,舔了舔后槽牙。 “讨厌啦,你都知道了,还要问人家~” 她使出杀手锏,分贝提高几度,又嗲又娇,震得邻座客人都好奇张望过来。凌然眉毛抖了抖,果真和她挪开距离。 “别经常这样。”他双手交叉,玩味看她。 “这种程度的土,六哥就受不了了么?”她飞了几个媚眼,恨不得把假睫毛扑闪下来。 “我会上瘾。” 当啷。她刚拿起的刀叉又掉下去,凌然拿出手机,刷到她最近的主页更新,翻开最近评论,拣了几条,念得声情并茂。 “姐姐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姐姐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 “别念了。”她捂脸。 “想在姐姐的鼻子上滑滑梯,想在姐姐的锁骨停飞机。” “差不多得了。” “你小号点赞了这个叫主人的……你喜欢这种?” “这叫良性粉丝互动。”她生硬转移话题:“刚注册了工作室,开始营业。是不是效果不错?” “怪不得昨天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他微笑:“原来是在回复微博评论,是我格局小了。” “是啊,你格局小了。” 她疯狂点头附和。 “姜宛。”他微笑:“今晚酒店套房,浴缸正对落地窗,很有利于打开视野,提升格局。” “你还是人吗。” 他托腮,学她眨眼:“我不做人很久了。” 03 波士顿龙虾配莫斯卡托起泡酒,出了餐厅两人都微醺。圣诞夜中城人潮拥挤,大多数人都涌向两个地标:St. Patrick’s Cathedral,与它对面的洛克菲勒中心。 前者是中城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每年圣诞都有弥撒,唱诗班歌咏直到子夜时分;后者广场上的圣诞树则是美东最奢华的节日装饰之一,年年上头条。 走过去,姜宛左右四顾,快乐得分不清方向,凌然走在她身后,永远是两步的距离。 偶尔瞧见了大束粉红氢气球飞上天去,她跳着指给他看,回头时恰看见凌然的眼睛。 深情,脆弱,不堪一击。最钝的武器现在都能置他于死地,因为完全不设防。 此生唯一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那样的眼神。 她停住脚步,被他牵起手,吻了一下。圣诞歌就在身后响起,又是那首主题曲,这次是广场的中央音响。 流行乐弥撒,摇滚天使降临人间,救赎那些不愿上天堂的罪人。 I don't want a lot for Christmas There is just one thing I need …… I just want you for my own More than you could ever know Make my wish e true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十二点钟声敲响,所有人都在说圣诞快乐。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雪花纷飞的太空之中。凌然闭上眼,短暂在她怀里停歇,像只乌鸦停在他喜欢的电线杆上。 “圣诞快乐,Joshua。” “新年快乐,我的爱人。” 潮喷(h) 01 午夜之后,喧哗人群逐渐散去,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唱诗班歌声响彻天际,纯净空灵。 大教堂与十字路口交叉的拐角处,大理石基座旁路过一对年轻男女。男人黑衣黑发,浓颜混血脸,眉心一颗痣,俊得突出;女人灰色大衣厚围巾,眼睛灵动像小鹿,挽着他臂弯的手上戴着婚戒,与他的成对。 似是很恩爱的新婚夫妻。假如不是两人走到街拐角后,一辆库里南无声开过,男人打开车门,女人沉默上车,两人瞬间分道扬镳的话。 事情发生在十分钟前,她抱他的时候,凌然低头说了声别动。 “楼顶二十八层第三扇窗,有狙击手。下个路口,林燃带你先走。” 她点头,看起来很乖巧。凌然握住她的手,两人走到路口,果然林燃的车同时到达。车门开启,她镇定且丝滑地上车,最后一瞬两人对视,她用口型说了一句: “小心。” 姜宛隔着车窗,看见凌然不回头地走进街巷深处,从腰间掏出一把伯莱塔M9。大雪纷飞,圣诞歌曲继续,进行至深夜,变为安魂弥撒。 02 姜宛回到酒店,前台电话打进来,接起,却是一个熟悉男声,从地狱深处传来,清冷和煦。 “姜宛,新婚快乐。” 中城十二点钟声响起的一刻,她在人群里看见那个身影。深黑羽绒服,棒球帽压低遮住眉眼,在墙角抽烟。周遭的喧哗热闹仿佛和他无关,黑洞般吸收所有色彩。 她下意识地,在凌然也险些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抱住了他,下一秒那人就消失了。 但她没有猜错,也没有看走眼。许煦没死,看样子,也没受伤。她握着话筒的手微颤,张了张嘴,开不了口。 “又骗你一次,该更恨我了吧。”他笑,在电话那边吃薯片。“但诺坎该死,这次多亏你,才能引出他。” “你没死,真好。”她声音干涩。“凌然呢?” “他没事,命硬得很。”话筒那边沉默了会,才继续:“我们原本是一条战线,但这次他越级,管了南边的事,可能要受点儿苦。” “你们想要什么条件。”姜宛握紧话筒。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他变了吊儿郎当的语气,声音骤然低沉。 “我警告过你,别喜欢他。我们两个之中,只能有一个在明处,这次是他,下次是我。” 他语速很快,背景里有易拉罐扔进垃圾桶的杂音,以及钢管碰撞地面的响动。他声音消沉,略有醉意。 “我喜欢过你。五年前是骗你,现在是真的。” “我为什么相信。”她继续问,辨认背景音里的脚步,百叶窗开合,车流鸣笛,教堂钟声。 “我们是一类人,姜宛。”他低笑:“纯赌徒。” “我赌你会最终选择我,因为你只要最好的。” “你错了。”她靠在窗边,开始往浴缸里放水,嘴角带笑,点了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曼哈顿夜景,一半钻石,一半铁锈。 “我不是赌徒,我是疯子。疯子手上没筹码,爽完了就死。我在乌隆他尼已经完成夙愿,现在,我要爽完就死。” 03 挂了电话,姜宛在书桌办公电脑上打开地图,切换3D模式,搜索圣帕特里克教堂三公里范围内的建筑,接着换了那部私人手机,打给林燃。 “ 麦迪逊道东52街1214号,三楼带百叶窗的那间。” 她计算过车速与时间,酒店就在附近,要绑人,拖到远处太费力,何况还有武器。目的不过是给他个教训。 林燃未及挂电话,她又加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浴缸里水刚放满,她顺手撒了一把玫瑰花进去,将烟碾灭在烟灰缸。凌然没骗她,浴缸正对落地窗,确实显格局。 她随手抓了件轻便外套,刚要跨出门,门自己开了。 04 凌然卷携着风雪走进来,摔上门,把她按在墙上吻。 姜宛手腕被攥得发红,声音被吻变了调,外套被揪下来扔在地上,然后是腰带,裙子,最后只剩两件,而他身上还整整齐齐,腰带上的铜扣冰得她发抖,而他只是死死压着她,要把她镶在墙上似的。 姜宛剧烈喘息,向上挪了挪,伸手到他背后,摸到一手血,静住。 他立即解释:“皮外伤。”并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埋头又去啃她的肩,眼角发红,受了委屈似的。姜宛按着胸膛推开他。 “许煦还活着。”她眼睫扇动,唇将启未启。唇角有点血珠,是刚才撕咬的痕迹。 “先清理伤口,再发情。”她白了他一眼,又踹他一脚:“放我下来。” 他沉默了,顺从地将她放下,姜宛轻车熟路找出林燃留下的医药箱,凌然脱了上衣,乖巧坐在洗手台边,任由她清洗创口再包扎。 创口不深,确实是皮外伤。只是形状可怖,是后背与硬物撞击后剧烈摩擦的痕迹。姜宛处理伤口的间隙,他揽过她继续吻,边吻边剥下她最后两件。 “姜宛。”他额头靠在她肩胛骨,喘息深重。 “嗯?” “你想走,随时可以。”他揽住她腰,轻撞了一下。 “不用顾虑我。” 她找到他藏在身后的左臂,按住。略微痉挛的触感传递到指尖,在几分钟之前,她从刚进门的凌然眼里读到了从未见过的慌乱。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管了南边的事”,她第一次摸他眉心的痣:“他们要怎么处罚你?” 他抓过她的手,从指尖吻到手心,姜宛按住他额头: “告诉我。法律上我是你妻子,万一你哪天死了,我好提前准备携款潜逃。” 他笑出了声,单手抱起她放在肩上,扛着走到落地窗边,俯瞰曼岛夜色。姜宛身躯离地,只能双臂抱着他。位置太高,脚下就是百米高空。 “他们给我看了八年前,战友在泰北被毒贩绑架后肢解的视频。”他按住她大腿,缓缓将人放下来,放进浴池里。 “他们死,是因为我。” 他左手颤抖几乎不能支撑她的重量,索性半跪在浴缸边,她揽住他肩膀向下,额头相抵,像在忏悔,语气却是戏谑的。 “如果我哪天下地狱了,你千万别回头,也别找,就当我不存在过。” 她摇头: ”我每年带我的新欢去给你扫墓,忌日扫一回,清明扫一回,国庆扫一回。” 凌然又被她逗得低头无言,末了径直跨进浴池里,压在她身上,手指先进去。温热水流漫过,她身子瞬间软了一半,对方却声音平淡: “想想觉得,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她揽上他肩膀,被弄得力气全无,除了嘴硬: “凭什么不啊,我对你也没太多感……嗯……” 浴池里水被搅哗哗响,手臂线条流畅,她随之上下浮沉,终于忍不住求饶,尾音都在发颤。 “凌然,Joshua,你停,停一下。” 他抬起她一条腿,瞧见她的表情时,蓦地停住了。姜宛拿起浴缸边餐桌上的红酒,倒在他身上,然后舔了上去。 他不由自主,低吟出声。大提琴尾音苍凉性感,她挑起他脖子上挂着的银质铭牌,轻轻解下,放在桌上。 “我从前也觉得,身边的好人都死掉,是因为我不配。没有天长地久的爱,也不配有安稳的人生。” 她坐下去,凌然闭了眼,痛感和快感一同从脊骨窜上去,麻痹神经。 “但其实不是的。”她摸他的脸,极端克制的人,在情欲里沉沦的一张脸。 “我只是喜欢那种身上有罪的感觉而已。这样,我就可以拒绝别人伸过来,拉我离开地狱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戒环相贴,放在浴池边上,指节随着动作颤动不止。 “但你已经在地狱里,我就放心啦。” 她笑,笑得很艳俗,很空洞,但就是好看。 “我们一起沉下去,好不好。” 05 姜宛当夜专心勾引凌然,被按着猛操了几个小时,用掉一盒套。 最后一次他把人从浴缸里捞出来,吹干,穿睡衣,抱到落地窗旁的沙发椅上休息。包豪斯的Barcelona Chair,轻得像棉花。她刚沾到就睡过去,蜷成一团。 半梦半醒间,身下颠簸摇晃,酸胀又舒爽,她睁开沉重眼皮,发现凌然抱着她,还在上下顶弄。见她醒了,撞得更狠。 “你睡过么?”她有点糊涂了。 “不是正在睡?”他手臂张开放在扶手上,仅靠腰腹力量把她顶起来。 姜宛嗓子沙哑,扇了他一巴掌表示抗议,绒毯从身上掉下,滑落在地上。 凌然笑,换了个姿势,要她站着,双手按着窗玻璃,从后面进入。寂静空间里只剩下啪啪响声,她腰上被掐出深浅印痕。每一下都插到最深处,她嘤咛出声,忽地猛烈颤抖,水从腿间流下。 竟然被凌然操到潮喷了。 腿间全是水,其间混着他的东西。他等她颤抖到力气用尽,才抱到浴室冲洗。最后一回是要她含着他手指,在洗手台上用手帮他。 东西都射到镜子上,他双臂撑在大理石台面,整个身体压下来,笼罩她。两人都未发一言,都被布满情欲的蒸汽笼罩。 姜宛在床上醒来时,已经是白天。 她是被饿醒的。赤脚走到客厅,瞧见长桌上已摆好早餐,美式还是热的。她狼吞虎咽解决掉一盘煎蛋培根和沙拉,才缓过神志,想起房里本该还有个人。 “醒了?” 凌然从露台边走过来,已经换好一套深灰色正装,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拍拍她的脸。 ”恢复得不错,还有力气吃早餐。” 她发自内心地翻白眼,踹了他一脚,却被抓住脚踝,带到身前。长桌吧台椅旋转到另一侧,他自然而然地解开腰带,手伸到她裙下摸了一把,眉毛上挑。 “湿了。” “还不是你……”她话说了半句吞下去,惊觉凌然颇有心机。 能给她,也能不给她。给的时候又能到极致,得到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想要?” 她指尖玩着他衣领第三颗扣,没待回答,他就解开腰带与拉链,直接顶了进去。 两人都轻叹一声。再次被充满的感觉让她舒服得立即升天,攀着他肩膀的手也变得绵软。凌然全身正装一丝不乱,只有一处淫靡不堪。她挂在他身上,一手撑着吧台椅,脖子向后仰过去,露出暗蓝色的脆弱血管。 狼扣着鹿,一点点吞噬,品尝她血液的甜蜜滋味。姜宛的世界颠倒晃荡,被彻底掌控的感觉让她战栗,也莫名安稳。 此时手机铃响,凌然一边操她,一边按下通话键,连着蓝牙耳机。动作放缓,但每一下都研磨着她最敏感的几处,抵死纠缠。 ”凌然。” 是许煦的声音。姜宛猛地一震,头脑清醒了一大半,挣扎着要跑,被他按住,重重顶了一下,顶到子宫口。苏爽酸麻直冲天灵盖,她险些叫出声。 “嗯。”凌然睡意未褪,嗓音慵懒。 “昨夜那几个威胁你的,已经处理掉了。老爷子说,请你不要怪他。” “在其位,谋其事,道理我懂。” 他声音放低:“但是谁录的视频,我会查到底。” 凌然按着她的腰,缓缓抽出一点,慢条斯理,但忽地震了一下,低头看她,发现姜宛用手,自己揉搓着翘起的花蒂,眼尾上翘,媚得像妖精。 她想要他尽快结束。 凌然咬紧后槽牙,动作陡然加快,狼狈地切断通话,咬着她肩颈交汇的一小块皮,全射在最深处。 沉溺 01 1月1日,京城西郊某公墓停车场。一辆大G停下,男人先开门,黑大衣黑手套,搀下来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 女人不过二十五,手里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门前等待的卫兵让开一条路,原本是繁忙的上午,陵园内空无一人。瞧见她骨灰盒上的照片,都略低了头,以示敬意。 今天是罗星沉的入土仪式。 上午过去,仪式结束,姜宛站在平整光洁的墓碑前,开了瓶酒倒在杯子里,另外点了一炷香。 ”你什么时候买的墓地。”凌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插兜看她。 “八年前,我在舞蹈学校集训。我爸某天开车带我来郊区到这个地方,指着这片草地给我看,说他以后就埋在这儿。还说别告诉我妈,她会伤心。” “他那一届警校刚招缉毒专业,同班七个人,我爸成绩最好,死得最早。” 她伸手,把掉在墓碑上的叶子拂下去,站起身走了几步,看着并排不远处的几个墓碑。“后来他那几个战友也陆续牺牲了,都埋在这儿。” “以前我一直认为天地不仁,但现在觉得,我所理解的公平,跟它理解的公平,可能不是一回事。” 北风乍起,枯叶遍地。凌然瞧了她一会,握起她的手,姜宛从回忆中惊醒,对他笑得用力。 “晚上吃羊肉涮锅?好久没吃了。” 02 晚上六点,北京东城,东四二条。某胡同内四合院,坐着四个人。一身黑的是凌然,一身红的是姜宛。对面分别如坐针毡地坐着林燃和宋燕。 两人白天各自有事,出了陵园就分道扬镳,但她知道,林燃作为他的影分身,不管在哪都会跟着她。有时姜宛甚至怀疑他在自己身上装了GPS。 呵,细想,还真是有可能。 但她该做的事一件没落下:先是去昌平新开的工作室接了宋燕,又去朝阳的律所和负责解约案的律师聊,然后顺道找了个相熟的Tony,把原本天生微卷的头发全部拉直,又借了身火红吊带裙和Valentino羽毛外套,赶去面了一个新剧组的戏。 由于和旧公司的合同纠纷,违约金付清之前,公司把她之前辛苦拉来的戏约全部搞黄,前经纪人还威胁,要让她从此之后接不到戏。她将通话记录保存,找律师,给前司递了律师函。 这是几天前在纽约发生的事,姜宛和凌然吃晚餐的间隙,她跑去洗手间接电话,接起就被前司leader骂得狗血喷头。 她淡定一句句骂回去,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切了电话,又迅速联系宋燕,请她找给京城所有话剧圈的导演发简历。 所有这些,她都没有告诉凌然。 《纸船渡江》因为许煦失踪的事,后期制作暂停,宣发给的借口是他因个人原因要去国外深造,档期后延,请粉丝耐心等待。她职业生涯第一部能上台面的剧就这样被雪藏,姜宛依旧是那个查无此人的十八线小演员。 几十个简历石沉大海,但有一个回复她,说自己是刚毕业的戏剧学院学生,筹排小剧场话剧,对她的简历很感兴趣,想面试聊聊。 所以晚上六点,试戏结束的姜宛吃饭迟到半小时,网约车停在胡同口,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健步如飞,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四合院里,因为跑得急,脸上飞红,夸张耳环在耳边晃荡,还气喘吁吁,好似偷情偷到一半被call回家。 “不好意思,迟到了。” 凌然坐在院里不动如山,黄铜火锅的蒸汽恰好挡住脸,只抬眼一下,点了点身旁的座位。 姜宛十分狗腿地挪过去,着实有点心虚。只因半小时前试戏剧场里,那个和她搭戏的主演是个刚毕业戏校学生,长相有几分像许煦。连导演都忍不住打趣,说他俩还挺有cp感。 世界可真tm小啊。她握着筷子假装给锅里夹菜,忙得凌然在旁边悠悠一句。 “水还没开。” 她讪讪把筷子放下,但命运在今天要她社死就绝对不会等到明天,羽毛外套的毛恰在此时掉下一根,悠闲且缓慢地飘进锅里。 姜宛:…… 林秘书反应迅速,立即撤下换了新锅底。宋燕为缓解尴尬,主动提出为大家倒茶,且显露出不凡的倒茶水平。然而到了林燃那儿,手一颤,又洒了他一身。 姜宛:…… 一向人淡如菊的林秘书脸上难得出现波澜,他推了推眼镜,谢绝了宋燕泫然欲泣表示要帮他干洗外套的请求,说了自认识以来的第一句气话。 “宋小姐,请你以后离我远点。” 林燃离席换衣服,宋燕愁眉苦脸,和姜宛嘀咕:“宛姐,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说是不是我俩八字犯冲啊。” “我还没见过林秘书发火,你别说,还挺有反差感的。”姜宛咬筷子,咂摸方才的情景,刚进院还仅存的一丝丝愧疚被八卦热情搅得荡然无存。 “姜宛。”凌然终于开口,侧过身,正眼看她。 这一声叫得姜宛差点当场站个军姿,但忍住了,挤出一个商业微笑,娇滴滴回头看他。 “怎么了呢,六哥。” “听说你今天去试戏了。”他转了转杯子,目光却落在她的杯子上。方才喝过的唇釉还站在口沿,浅淡的一层。 那一支是她最近钟爱,圣诞夜他也尝过。玫瑰味,红酒色泽。 ”啊,是啊。”她拿起杯子,又喝一口。吞咽时喉头滚动,他想起那夜浴室内她被哄着艰难吞咽他的若干情景,眼神又晦暗一点。 “结果怎么样?” 眼神竭力不去看她,但姜宛今天穿得真是少,羽毛外套里只套一件红醋栗色丝质吊带裙,背脊处漏着一段脊骨,珍珠连缀,下摆高开叉,走路时摇曳如火。 和他在一起时却穿得那么保守,恨不得高领毛衣把脸都遮了。 “还没消息呢。”她有点泄气:“这几年话剧行业不景气,排了的上不了,上了的演不完。好多一二线的演员都在导演那排着队,等上台机会。” 他哦了一声,喉结微动,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姜宛瞧了眼却怔住了。 “那,那是我的杯子。” 他瞳孔微震,低头看,发现真是她杯子,口红印迹淡了点。凌然想了一会,忽地握住她手腕,低声说了句: “过来。” 03 四合院今夜被包场,只接待他们四人。上房内原本是客舍,一水儿的明式家具复古陈设,只是隔音效果不大好。 凌然把她拽进上房,锁了门,按在朱漆贴金的五斗柜上。隔壁神龛里放着菩萨像,慈眉善目。 进了屋暖气足,她哆嗦了一下,羽毛外套被掀下扔在地上,姜宛立即皱了眉。 “好贵的。” 凌然叹口气,捡起外套扔在太师椅背,回头捏她的脸。 “挺忙啊,姜宛。以后想艹你,是不是还要和经纪人提前约时间?” 终于抱到她,凌然低头埋在纤细脖颈里,深呼吸。姜宛迟疑片刻,伸手拢住他肩。 “不是才半天没见吗。” 空气静谧。凌然握住她手,冰凉手指逐渐回暖,指节相碰,他更紧地贴住她,声音压低。 “不知道。就是特别想。” 鬼使神差地,她抬头吻他,被急切地吻住。最后一丝夕阳从窗外漏进来,照在神龛的菩萨像上,照在两人身上。女孩蛇般的腰,男人握着腰的手恰遮住半圈。 不知亲了多久,凌然的手压在她右手上,忽地停了, “婚戒呢?” 婚戒太贵,她试戏时怕弄丢,摘下放进包里。但现在瞧着凌然的眼神,明显是误会了。两人明面上是隐婚,但不公开说是一回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另一回事。 而如果是后者,即出现了某个想让她隐瞒婚姻状态的人,那就是传说中的,婚姻危机。 04 这顿火锅可谓吃得图穷匕见。 姜宛和凌然在屋里折腾了十多分钟才出来,而彼时宋燕和林秘书已经眼巴巴地望着已经沸腾的火锅等得杀心顿起,瞧见面色不自在的那一对狗男女一前一后走出,齐刷刷投来哀怨眼光。 姜宛用羽毛大衣将自己裹成一只火烈鸟,但隐约还是能瞧见脖颈处的咬痕。凌然则不遮掩,大方敞着衣襟,锁骨上抓痕赫然可见,心情却是一扫之前的阴沉,眉梢眼角都洋溢着飨足。 “宛姐,凌哥这么快的吗。”宋燕不怕死,咬筷子低声问姜宛。 姜宛怕死,偷瞄了一眼凌然。这人就是不管在哪里都要赢,方才使了卑鄙手段,让她答应以后排戏时也带着婚戒。这卑鄙手段让人想起就很难不脸红,并暗骂一句,啊呸,下流。 “嗯,年纪大了嘛。”她轻描淡写,夹了几片涮好的肉到凌然碗里,饱含关怀:“来,补补。” 凌然:…… 林秘书和宋燕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只有姜宛若无其事,又夹了几片给他们两个。凌然没动,眼角斜睨着她,她立刻夸张哎呦一声,拍掉他桌下的手:“掐我干什么?” 啪,林秘书的筷子被肉麻到掉在桌上,又不动声色拾起。宋燕自告奋勇:“林秘书你别动,我去换一双!” 两人同时站起,额头撞在一块,听着都痛。宋燕立即闪后一步险些摔倒,被林秘书一把拽住。姜宛边吃边欣赏这幕剧,直到宋燕失重拽着对方衣领,却扯开了三颗扣,玳瑁纽扣哗啦啦掉了一地后,才停下筷子,感叹了一句Jesus。 凌然挑了挑眉,没说话,给姜宛夹了一块肉。 “你也多吃点,晚上要熬夜。” “我为什么……”她话说到一半,想起在纽约酒店的惨痛败绩和方才屋里的威胁,闭了嘴。 那边的宋燕脸由红变白,连连道歉,眼睛却瞄着林秘书迅速用手遮住的衣襟内侧,有些惊讶。 除了她没人看见,这个斯文儒雅的林秘书身上有刺青。宋燕在藏地待过很多年,认得那是密宗唐卡,大威德金刚。至肩至髋,几乎覆盖半个胸膛。 林秘书难得不知所措,向凌然示意后,就先行离开。宋燕脸上歉意藏不住,拿起包也追了出去。 姜宛目送两人离去,继续淡定低头吃肉,蘸酱之后还评价:“醋放多了,酸。” “难得见林燃翻脸”,凌然不动声色:“你招的经纪人也随你吗。” “嗯。”她点头,专注夹菜:“别小看燕子,我也是昨天刚知道,她是空手道黑带七段。” 05 深夜,恒安街。 地下车库内灯光亮起,林燃摘掉耳机,对坐到车后的凌然点了下头。 明明已近十一点,后座的人却精神抖擞。换了身轻便衣服,显然是刚沐浴过,眼里带笑,手指转着无名指的婚戒,沉浸在回忆中。 林秘书咳嗽一声,车启动后才开口。 ”六哥。” “嗯?”凌然抬眼,表情温柔得让他不寒而栗。 “我查过姜小姐的行程,最近她和前司解约了,确实在试戏,而且有困难。需要我去沟通一下么?” “不需要。”他一直看着窗外,车驶离密林,直到那一点昏黄但温暖的灯光逐渐消失,咫尺之遥就是京城心脏。 方才姜宛穿睡衣站在阳台上抽烟,特意给他看的。为让他知道,她被变着花样折腾了许久,还能蹦能跳,体力不比他差。 ”姜宛现在自由了,想做什么我不拦着,帮忙,反倒招她骂。” 回想起方才的活色生香,他喉结滚动,向后仰靠在座椅上,神情慵懒,胸口抓痕鲜艳,新旧迭加。 “而且,这人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林秘书笑出声,镜片反光闪烁。 “你们俩,还真像。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排期满,又熬夜,吃得消么?” 他笑,伸手拍了一下司机椅背。 “怎么?” 林燃挠了挠头:“不是说你,我问姜小姐。不需要给她配个医生?乌隆他尼的事,说不定有心理创伤。” “你说得对。”沉思片刻,凌然点头。 “她不是我,想要的人不在身边。时间撑得满,心也是空的。” 林燃不说话了,车灯在眼前流过,如溪水汇入江河。 “六哥,其实姜小姐对你……” “我知道。”他侧过脸,看向窗外。 “她可怜我和她一样,都是亡命徒。但只要她心里还有许煦,我就不会是第一选择。” 车开进大院,此处夜间禁灯,一片漆黑。守门卫兵手电筒照了一下他车牌,放了行。 “我想要她没有退路,从身到心,闭眼睁眼,想的都是我。” 06 周末的三里屯热闹非凡,目力所及都是美女。但坐在路边咖啡馆穿低腰及膝套裙戴着TF墨镜低头翻杂志的姜宛还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目光。 运动少女踩着陆冲板过来,瞧见她站定脚步,一个漂亮姿势收板,坐在她身边敲了敲桌子。 “宛姐,方圆五公里你最美,但咱还是穿件外套吧,京城一月穿短裙,小心老寒腿。” 她摘下墨镜,仿佛流泪猫猫头表情包的黑眼圈吓坏了宋燕。 “你以为我想带吗,阿嚏。都怪凌,凌然,阿嚏。等他回京了我一定……” 宋燕看不下去,给她递了张纸巾,一脸幸灾乐祸。 “宛姐,你俩感情真好,昨儿大冷天的还有闲情逸致在室外那个?” “我不是”,她压低了声音左右四顾,招呼宋燕到眼前:“实话告诉你,我和他是协议结婚。人家有白月光呢,我就是个替身来着。” 宋燕睁大了眼睛:“真的?” 姜宛连连点头,又打三个喷嚏,又揪了张纸撸鼻涕,辛苦维持的美女形象被扫得一干二净。宋燕后退一步,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颇具豪侠气概地拍了拍她肩。 “没想到。凌然看起来道貌岸然,居然拿我们宛姐当备胎,别让我抓着把柄,我有几个同事转行当狗仔,手里等着料呢。这儿太冷,咱进里边去呗?” 姜宛头摇得很坚定:“不行。我打听过了,这附近做影视的人多,我常来刷个脸,说不定能撞到认识的。”说完又爽朗一笑,拍拍后腰:“我贴着自热贴呢,冻不死!” 宋燕沉默一会,连拖带拽把她弄进咖啡馆,端了杯热可可放在她手里,又叹一口气。 “你真是我见过最能来事的女艺人,怎么还没红呢?” 姜宛被戳到痛处,又变成流泪猫猫头。宋燕做了个封口表情:“我错了宛姐。不过……你刚才说凌然他最近不在京城?正好,昨天你试戏的剧组导演给我发了消息,说主演群建起来了,明天聚餐。去不去?” 姜宛蹦起来,眼里放光:“他们要我了?” “对啊。”宋燕叉腰,自信点头:“我带的艺人是最好的,怎么可能不进?” 姜宛眼泪汪汪,抱住她:“燕子我不能没有你啊燕子。” “行了行了别把鼻涕抹我身上。喏,这是剧本。” 剧本不厚,封面五个字,《浅水湾饭店》。改编自民国小说《倾城之恋》,原着是张爱玲,讲乱世小人物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是企望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破落户女儿,男主角是游戏人间的不婚主义浪子。 姜宛拿过剧本翻了翻,藏宝似地放进包里。 ”哦对了,昨天试戏的那个男主角也定了,就是你搭档,说像许煦的那个。他还说是你粉丝来着,看过你的戏。” 宋燕刷了几下手机屏,找到那人微信界面递到她眼前。 “说想加你微信。明天聚餐,他也在。” 姜宛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想起昨夜弄到最后两人都筋疲力竭时,凌然在她耳边说的话。 ”好好排戏。我有空就去看。” 夜归 01 聚餐之前,姜宛清早独自去了一个地方。 京城西郊,香山碧云寺。 寺庙藏在深山之中,显眼的是清代增建的汉白玉金刚宝座塔。寺南大部分院落对外开放,但寺北不对外,据传是个明代花园。 姜宛下了车,自南向北登上台阶,走到前后院连接的小门,有人看守。她说了个名字,对方通报后,竟放她进去了。 姜宛今天穿着黑大衣,头发盘上去,没化妆。素着脸,在花园里的庭院内,和年届五十的女人相对而坐,姿态表情,都有几分神似。 “姑娘,你学过跳舞?” 女人开口,纯京腔,字正腔圆,眉目间的漂亮还在,年轻时不知多美。她没出家,但穿着庙里的灰布常服。脚腕上扣着的黑色物件就更显眼——是电子脚铐。察觉姜宛的目光,女人倒了茶,递给她。 “能见着我,说明上边有人保你。” 姜宛摇头。女人又上下打量她。 “你说你是许煦的朋友,许煦根本没朋友。谁叫你来的?” “我是他前女友。” 空气凝固了几秒,女人哈哈大笑。 “奇了,高中谈的?腌臢地方待了十几年,没变态,还懂得谈恋爱。” 女人神态气质高傲,根本不信她说的话。姜宛等她止住笑,茶也没喝,起身告辞。 “我们已经分手了,来看您,是我自己的意思。” 又一块石头落地,她脚步轻盈多了。刚要走下凉亭,又被叫住。女人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 “还没死呢,我儿子?” 姜宛回头,转过身,朝她点头,眼里带笑。“据我所知,他活得还不错。” 湖面死水微澜。姜宛转身走下台阶,把大衣领口收紧,觉得这院子冷得要命。 “姑娘,劝你一句,离他远点,那孩子没心。害他爸跳楼不算,还算计我。打心眼儿里我后悔生过他。” 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唱戏似的,拖长腔,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 “他说的那些好话儿,可千万不能信。这人跟他爸一样,从小只顾自己。” 姜宛没回应,径直走了,湖面照着她影子。原本想说的那句话,她没同亭子里的女人讲。 我听许煦提起过你,每一次,都是好话。 02 姜宛出了寺,站在山门前,远远地瞧见了凌然那辆黑色大G。 他今天没带林秘书,自己站在车门外抽烟等人。眉心蹙起,烟夹在手里,军靴,黑大衣。瞧着像是下一秒要去杀人放火。 她快步走下去,跑到他眼前,被人一把抱住,压进胸膛里。 贴得紧,能听见剧烈心跳。姜宛把脸从大衣里挣扎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不是说明天回,怎么自己来了,林助理呢?” 他大衣带着冷风和铁锈味,把烟掐了,单手抬起姜宛下颌,端详她表情。 “凌家的事,你别再插手。人多眼杂,被盯上不好。” 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鬼鬼祟祟给他戴在手腕上。冻得手僵,哆嗦着调整好丝绳的尺寸,挺满意,眼睛笑得弯起来。 “本想着等回来再给你。碧云寺祈福手绳很灵的,你要是嫌它丑,不戴也行。”她摸摸鼻子,又补一句: “听说,能保命消灾。” “贿赂我?”他低头看手腕上的东西,黑金两色丝绳,串着一颗黑曜石。 “嗯,贿赂你。”她拍拍他的手,声音很轻。“是我欠他的,就这一趟,以后不来了。” 凌然没理她,把人带上车,系好安全带。手碰着腰,姜宛下意识一躲。他笑出声,收手,坐回去。 “今天不弄你。我有事,十点的飞机。陪你吃个早饭就走。” 车开得熟门熟路,钻到山下小胡同。旧式民居,平房商铺晚上用门板遮起来,早上门板一下,摆长条桌卖豆腐脑,油条,卤煮爆肚。 姜宛把脸贴在车窗上,兴奋得好似秋游小学生。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知道的可别太多。” 两人下车,凌然大马金刀地坐下,报菜名似地将店里东西都点了一遍。姜宛坐在满桌热腾腾早点前拍照,骄傲得像个公主。 “我爸当时带我逛西山,我俩就在这吃早点。八年没来了怎么一点没变啊,真厉害……” 兴高采烈到一半,她忽地住声,眼圈变红。凌然摸摸她脑袋,说了句吃吧。 她低头假装专注吃饭,凌然没动筷子,只看着她。姜宛把每样东西都尝了一遍,还给宋燕发照片。忙活完了,见他发愣,挖了一勺子到他面前:“尝尝?” 他伸手握住她勺柄,认真品尝。“确实,味道不错。” 她努力笑得天真灿烂:“是吧!” 他低头,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豆花,葱和酱油拌在一起,香气扑鼻。黑曜石手串在阳光下,折射七彩光晕。 “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和我商量。开心不开心的,都讲给我听。我是你丈夫,协议在那,要懂得利用。” 他伸手,碰到她指尖,在风里冻久了,突然触到暖意,她小心翼翼回握了一下,又收回去。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这人很轴,别人说的玩笑话,我都当真。”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冻得发红。 “万一赖上你,就不好了。”她笑:“甩都甩不掉,会很麻烦。” 说得鼻尖带着眼角都红,她举起食指严肃举例:“比如我前男友,就甩不掉我,后来分手,分得很难看。” 他把她缩回去的手拉住,十指交叉握紧。戒圈闪亮,后面都刻着希伯来文,两行小字,合成一句。 我依仗所爱,终将走出旷野。 “我不一样。” “嗯?”她没听清似的,眼睛清亮,看他。 “我说,我和他不一样。”凌然低头,喝完了豆花,放在桌上。“我在纽约立过遗嘱。死之后财产都留给你,全是干净的钱。不多,但够在南太平洋买个岛。” 他坐姿四平八稳,却漏出痞气,挑眉看她。 “所以有什么想做的,都去做。出了事,我兜着。”说完,侧过脸,咳嗽了一声。 “想喜欢我,也可以试试。” 03 晚上剧组聚餐,姜宛被紧急拉到群里,通过了同剧组男主演的微信。 名字那一栏写的是范柳原,剧里角色的名字。试戏时导演说人在国外读的表演系,芝加哥第三代华裔,没中文名。 通过好友邀请之后没聊天,朋友圈空白,头像空白。她没发消息,划到宋燕的聊天界面,十几条未读信息,十条都是催她路上快点别迟到。 “凌然他又拿钱砸我,怎么办,我快把持不住了。” 叮一声,宋燕发来一条50秒语音。 “别啊姐,你星途广阔,这点小钱算什么?给霸总当金丝雀有什么前途,多少成了精的大美女都被拍在沙滩上?更何况凌然是一般的霸总吗,哪个平台搜得到他从艺前的履历?别到时候人家反悔了顺手雪藏你,我去哪给你收尸?等等,他给了你多少?” 姜宛仰天长叹,大致估了个数,报给宋燕。对方沉默片刻,发了一条6秒的语音。 “要不咱转业吧,你当阔太,我给你做私人保镖,价钱好说。” 她按下语音键,吸气蓄力,刚要语重心长开口,迎面撞上一个壮实胸肌。揉着鼻子抬头正要瞧瞧是哪个哥们练得钢板一样,发现是昨天试戏时刚见过的。 那个范柳原。 长得真像许煦啊。她鼻子发酸,继续感叹。而且是像高中时期的他,眉清目秀,眼角带着点妖气,说话时漫不经心,虽然嘴毒,但很温暖。不像后来的许煦,外表光华四射,但不能靠近,靠近,就会被黑暗吞噬。 她站在街角发愣,对方抬起手,对她说hi。白卫衣戴耳机,眼睛像狐狸。干净漂亮的绒毛狐狸。 她鼻子发酸,许久才回了个hi。身后传来哒哒哒一阵脚步,宋燕提溜着她就往前面的商铺走。“怎么才来?大家都到齐了就剩你了快快快。” 人都进了餐馆,路灯照着百米外一辆公务车。车牌底色白色,B开头,没有京字。 车窗都遮光处理过,路人看不到里面。凌然坐在车后,身边是一位穿大衣的老人。 “凌然。听说在纽约,你处理了几个留在那边的人。” “嗯。”眉眼浓郁的青年男人点头,手放在衣兜里。 “我年纪大了,一直考虑找人接班。你知道,小辈里边,我最看重你。” 他没动,只听着。 “你爸是人中龙凤,可惜过世早。凌云也有能力,可惜是个女人,又犯了原则错误。当年为保她,我自断前程。你那个外甥……凌云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许煦。” 他口中回答,眼睛却瞧着餐馆二楼。灯火通明的窗边,姜宛刚把大衣脱了,坐在那个男演员身旁。两人好似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对,许煦。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可惜早年跟了他爸,走错路。我把他放在南边,这次将功折罪放回来,是你能拉拢的人。” 凌然点头。老人咳嗽了一声,看他。 “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说得重,别怨我。” “不会。”他礼貌低头,听着。 “你身边,只有两人的来路,我查不到。一个是林助理,一个是你带去医院看我的,那姑娘。” 凌然喉头微动,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你要走得高,身边不能有来历不清楚的人。林秘书我帮你带走了,那姑娘,我今天让你自己处理。接电话。” 餐馆里人声笑语,姜宛坐在他能看得到的角度,远得像天上的月亮。 手机声音响,他的电话。凌然眉头微动,接起。 “喂,凌然?你打给我了?” 窗边,姜宛捂着听筒一侧,离开餐桌,下楼。 凌然眉头深锁,终于开口。 “别出来。” 但已经晚了。她急匆匆下楼,穿着大衣站在街角左顾右盼,鼻尖发红,像个傻狍子。 “喂,凌然你说什么?里面信号不好。喂?” 蹙眉喊他名字的表情,戴着戒指的手。他看见有个红点,从她的身上缓缓移动,对准额头。 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凌然转身下车,跑过马路。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抱住她。红点消失了。 姜宛发现他的手在抖,于是没再说其他话,把他用力抱进怀里。风雪在那一刻吹起。 朔方的雪,如粉,如沙。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她没来由地想起这句姜凝从前教她背的课文,觉得凌然的目光很像一场雪,并将这个比喻暗中评为她这辈子的最高文学成就。凌然额角红痣抵在她额头,要她溺死在眼神里。 “回去吧。” 他没头没尾地抱完了,拍拍她脑袋。姜宛也不多问,听说当大佬的女人就是要潇洒一点,多问会死。但她刚开始做大佬的女人,修炼不到家,临走多说一句。 “你有事,没和我讲。” 凌然在马路边回头,低头温柔一笑,电影胶片质感。 “可能这次出差久一点。你好好玩,别想我。” 04 姜宛恍恍惚惚回餐馆,坐在桌前发呆。马路上空空荡荡,如果曾经有车,也已经开走。 “姜宛,该你了。换角色说台词,错的罚酒。” 演范柳原的白卫衣帅哥看她,目光深邃。 她神游天外,一大段台词脱口而出。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她拿着酒杯,想起的全是凌然的脸。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对面桌宋燕没拦住,只来得及哀嚎一声。 “宛姐,那杯是白酒。” 05 她那天喝得昏天黑地,晚上回家又吐得昏天黑地。醒来去翻手机,没有翻到凌然的来电,消息也不回。林秘书也杳无音讯,两人好像一起人间蒸发了。 她有种要失去凌然的预感,但又什么都做不了。原来联系不到他的时候,比想象中难过。 剧组筹备期间给演员放假练台词,她闭关背词三天,只接宋燕的消息。最后一天,她麻木按下通话键,听见宋燕的声音从人声喧闹处传来。 “宛姐,出来吃饭了!我,还有林秘书。” “林秘书?凌……凌然呢?”她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话筒里传来林燃的声音,熟悉的文雅,带着歉意:“对不起姜小姐,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在宋小姐家暂住了几天。六哥他也知道,没告诉你么?” “怎么回事??”姜宛要素察觉,迅速下床穿衣服洗头化妆。“燕子你约个地方我马上过去。我要听前因后果。” 宋燕难得吞吞吐吐:“你到了再说。” 她整个人活过来了似的,神采奕奕化好妆,在镜子前站定,左瞧右瞧,长裙短靴换了短裙长靴,才蹦跳出门。 凌然没事,马上就能见到。这想法充满她脑海,快乐得想不了其他事。 电话铃声又响,她怔住,站定。手机多年没换过,特殊铃声只有两个,一个是许煦的,一个是姜凝的主治医生。 “宛宛。” 她接起电话,居然是姜凝本人。健康的,快活的语气,姜宛恍如隔世,瞬刹间,回到八年前。 “医生说,我能出院了。这周末回家,妈给你做菜。想吃什么?” 06 周末,她约了宋燕和林燃去她家蹭饭,宋燕叫了导演,导演叫了制作人,制作人叫了全剧组,于是蹭饭改成包饺子。 继父人还在逃,为安全考虑,她把冀州的房子卖了,给姜凝在京郊租了新房子。虽然空荡荡,但东西搬回来略微一布置,比从前那个肮脏破落的家更有人气。 她拢着胳膊站在窗前,阳光照进来,瞧着大家在客厅嬉笑打闹擀饺子皮的场景,竟然有种过年的温馨。 但好像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她还没琢磨清楚,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是男主演,范柳原。 “宛姐,聚餐那天就想问。你结婚了?” “啊,是啊。”她礼貌点头,向后退一步。离得太近,那双狐狸眼睛闪得她脑壳疼。 “他今天不来?”他指指她戒指。 “嗯,有事。”姜宛偏过脸去,走了几步到客厅。和他独处时她总有种不自在,像在透过他看过去的自己。 “可惜了。”他笑:“还想见识下,是什么样的人,能和宛姐在一起。” 她挑了个不太圆的饺子皮,不走心地捏了几下。她最近不知怎么了,经常走神。这时门铃响,她跑去开门,见是宋燕和林燃,又使劲向后看了看。 “别看了宛姐,帮你问过了,六哥他今天有事。” “哦。”她语气里明显失望,接着拽宋燕到一边。 “你怎么今天也和林助理一起来?你俩怎么回事?” 破天荒地,宋燕第一次脸红了。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来话长。” “说重点。”她拧她胳膊。“林秘书挺好一年轻人,你没意思别糟蹋人家。” 宋燕被激将法成功套住,横眉竖眼质问:“我怎么了,我也很好啊,怎么就糟蹋了?” 宋燕嗓门大,林燃红着耳朵走开,两人擦肩而过时,姜宛看见他唇角破皮,瞪大了眼睛看宋燕:“这么激烈?” “我我我什么也没干啊,在家我都睡沙发他睡床的。” 所有人眼光齐齐看过来,宋燕立即补救:“我是说我的狗,狗。” 林燃正在喝水,立即呛住,咳得肝肠寸断。宋燕立即跑过去,怜惜地拍了两下:“你伤还没好呢,慢点喝。” 姜宛用看遍世态炎凉的眼神最后瞟了一眼那两人,老僧入定般倒了一杯热水,挑了个安静角落思考人生。 此时姜凝走来,也端了一杯热水。冷不防瞧见了久别重逢的亲妈,姜宛一时无话。两人对视一会,忽地同时笑起来。 “真是。” “跟做梦似的。” 她也赞同,两人靠在墙上,相似的眉梢眼角。不远处范柳原看过来,目光停了一会又移开,若有所思。 ”听说你结婚了,宛宛。都不告诉妈妈。” “哦,这个啊。”她被吓了一跳,缓过神,举起手看戒指。 “想着也没必要告诉你。我们其实……不能算结婚。” “怎么回事儿?你俩没领证,还是他不喜欢女的,找你形婚?” “妈你怎么连这词儿都知道。”姜宛失笑。 “院里小护士每天聊天话题可多了,我也听了不少。什么时候带他来吃饭?我想看看。” “他很忙的。”姜宛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低了头。“说不定下次见就是分手了。” “如果这么不靠谱”,姜凝端详她表情:“就算了。” 说完,又补一句:“但妈妈感觉,你舍不得他。” “妈你说什么呢。”姜宛诧异。 “你从小就这样,舍不得要什么东西,又不说,都显在脸上,眉毛都皱了,瞅瞅。” 她抱着姜凝,脸埋在她毛衣里,好伤心。 “妈,你能回来,真好。” 07 深夜十点,包饺子的人吃完散尽,范柳原留下来洗碗,最后一个走。姜宛和他肩并肩,洗了碗扫地,忙活到深夜。 他话不多,但处处在意细节。帮她递东西,收拾杂物,配合熟练。姜凝端着水杯在一边看,看了一会,开口问他。 “小伙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 姜凝满意点头:“和我家宛宛差不多大。” “宛姐出道早。”他把她赶到沙发上休息,自己清扫了剩下的,拿起包,对姜宛眨眼:“不送我一下?” 姜宛反应迟钝,连哦两声才拿包出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路灯下,范柳原站住了。 “宛姐,我知道你觉得我长得像许煦,对我一直有距离。我看过你们的八卦,抱歉。” 她瞧着那张脸,心里想的是别说像,除了声音气质,那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我不是他,我比他好。我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等。” “等什么?”她愣住。 “等你心里腾个地方给我。” 他笑得纯良温和又带着诱惑性,天然的韩剧男主角。 她低头,吹了声口哨。再抬头,变了眼神。 “没地方。” “什么?” “我心里”,她点了点心口位置:“装的都是脏东西。你这种干净的,根本忍不了。” 她眨眼,试图增加神秘感:“可脏了。” 范柳原哈哈大笑,摸她发顶:“我就喜欢脏东西。” 姜宛送走了奇怪男大学生,回头唏嘘:“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变态呢?” 回头三步,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凌然。破天荒地没穿黑大衣,换了套羽绒服,也是黑的。站在便利店门前,刚点上烟,瞧见她就掐了,抬了抬手里的袋子。 她看了看里边装的,啤酒,口香糖,三盒套。 啧,狗东西。 ”想上楼坐坐,可以吗?” 风雪里,他靠着栏杆笑,像个地痞流氓。手腕上的黑曜石念珠在风里晃荡,帅得路人频频回头。 回家(h) 01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她第一次有不知如何应对眼前情况的慌张。 天上应景,及时飘起雪花。凌然跨两步把人抱起来,掂了掂。姜宛双脚悬空,手撑着他肩膀,真心实意地笑。 “几天不见,长肉了。” 他总结完,又凑近闻了闻,狼狗似的。“吃的饺子?有醋味。” “嗯。”她点完头又皱眉:“你吃晚饭了吗?饺子没剩,只剩面粉。” “吃过。”他鼻子埋在她脖颈里深呼吸。 “可惜,没吃到你亲手包的。” “这还不简单,下次我单独给你包。”说完觉得这句话太亲切,姜宛红了脸,拍他:“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路边人来人往,时不时朝他们瞧上一眼。凌然把她缓慢放下来,包在羽绒服里,手放在腰上,下颌搁在肩上。如果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 “看着呗。”他恢复慵懒声线,单手插兜,手从下往上摸她头发。“冷。我们上楼去。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此时才想起刚刚范柳原在楼下调戏她的话,紧张看了他一眼:“你刚刚……” “嗯,瞧见了。”他羽绒服里摩挲的手用了点力气,把她头发卷在指尖又松开。 “就是那小子。” 他好像在筹谋点什么。姜宛偷瞄他一眼,恰好目光对上,又开始心虚。 你心虚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宛宛振作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正颜厉色:“你不能因为他长得像许煦就不准我演啊,这可是我辛苦试……” “不会。”他没让她说完,就嫌弃她走太慢,把人打横抱起上了楼。 “就算真是许煦,也无所谓。” 楼梯间狭窄,两人呼吸声更明显。电梯里寂静,凌然偷吻她一下,她没吱声,怕走漏心跳。两人做贼似地停在门前。 “等等,你小声点,我妈睡了。” 凌然眯起眼思考片刻:“那,我们出去住。” “不行,我说好了今天留下的。”她语气坚决。 他无奈,笑了一声,把她按在门上,呼吸咫尺可闻。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声音压低:“睡你屋?” “那,那就睡我屋。” 她脸红得反常,掏钥匙半晌才开了门。凌然跟在她身后悄无声息进去,两人轻手轻脚关了门,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立即被扔在床上。 “你小声点。”她急色。 “我知道。”羽绒服与袋子扔了一地,他径直吻过来,从上到下。床是二手的,卧室空间小,给他发挥余地不多。凌然今天分外情急,几乎是撕下她身上的衣服,吻得既深又重。 她今天也水多得过分,捂着嘴才没叫出声。凌然没看她,东西早就兀自挺立,几乎戳进穴口,却停在那,没动。 “要么。” 他摸她,顺着腿根摸进去,在大腿外侧抚弄。眼眸深沉。 雪花飘打在窗外,安静燃烧。她躺在床上被压着,手顺他胸肌滑下去。 “有种,你今天别给我。” 他眼神变换若干情绪,手却还是先行深入进去。姜宛手指抓着床单,先到了一次。 等她身下水打湿一片床单,他才戳刺进去。抱着她在卧室逼仄空间里操弄,她沾湿的头发贴着他,还有眼泪。 “如果我早些遇见你,我可能会忍不住,在你的卧室里做。” 他沉眸,把人拉起来压在书桌上,从后面进去。水杯震得直晃。她桌上还放着当年考戏剧学院的教辅书,也沾了暧昧不清的水液。 “但如果那时遇见你,我怕我…” “做出格的事。” 他顶着她贴在书桌上,射了一回。姜宛浑身颤抖,险些叫出声,被扭过去含住舌头搅弄。 她今天比往常更敏感,不光是浑身的神经,还有思绪。她甚至不由自主想象十八岁的凌然是什么样,做的时候是什么风格。 和Rosa也睡过吗,睡她的时候也会想起那个人吗。 她觉得自己有点贱。但他把她抱到窗台边操,力气大得离谱,撞碎她脑子里的其他想法。 “唔…Joshua。” 他英语骂了一句脏话,按着她腰沉力,全射进子宫。 嘎吱作响了两小时,姜宛穿着睡衣摸到书桌喝水,又被拽回去吻。两人贴在一起继续运动,窗外雪花飞扬。 “下雪了!”她眼角瞄到雪,立即蹦到窗前看。睡衣卡通图案,皱得不成样子。 凌然无语,笑着看她。单只手臂撑在床上,衣襟半敞,额角掉下碎发一把撩上去,眼睛黑得发亮。 姜宛回头,看见这幅传世名画,托腮欣赏了一会,认真评价。 ”有时候,我有种错觉,是我包了你。” “那,姜小姐怎么评价今天的服务。”他手搭在绒毯上,像个ktv皇帝。衬得她绒毯都变贵了。 “还,还行。”她慌张说完,立即改口,竖起大拇指。 “不对,是特别棒!” 凌然:…… 见他翻身下床作势要走,姜宛急了,一个箭步冲出去抱住他:“去哪?” “饿了,弄点东西吃。” “有面粉,我下…” ”你说什么?”他眯起眼。 姜宛浅扇他一巴掌:“怎么净占小姑娘便宜呢?” “行啊。”他顺势握住她手:“我轻点。” 又折腾了一会,两人穿着睡衣,先后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剩的原材料还没收拾,凌然比她熟练,姜宛几分钟后发现,只能给他打下手。 “你怎么连这个都做得比我好。”她抱着他腰,踮起脚张望。被拉到胸前站好。肩宽腰细的身材压在身后,姜宛又把持不住了。 “别乱动,我叫你怎么和面。” 他按着她手,加面粉,加水。揉捏了一会,她小声评价:“有点色情。” “我十几岁时候在Chinatown偷盗版DVD看,第一张就是《教父》第三部。”他胸腔在她后背,声音共振。 “小混混喜欢上了教父的女儿,教她做意大利面,就是这样。”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可以和……我喜欢的人,这样在一起,能有多幸福。” 雪花碰在窗户上,轻微碎裂声。姜宛没问他停顿的间隙想起了谁,万一不是自己呢? 冷不丁另一扇门开了。姜凝啪地一下按亮客厅的灯,声音警惕:“谁?” 姜宛的腰上还搭着凌然的手,没来得及挣脱,两人保持那个姿势僵住。凌然难得脸红,沉默三秒,抬起眼,端端正正自我介绍: “伯母,你好。我是凌然。” 02 客厅里,三人在餐桌前对视。姜宛和凌然像早恋被班主任抓包的高中生,回屋换了衣服,正襟危坐。 姜凝清了清嗓子,姜宛立刻拿起水壶倒了杯茶:“妈,消消气。” 拿着杯子的手被姜凝瞪回去,让姜宛梦回初中收到第一封告白信就被数学老师没收后交给语文老师——也就是姜凝手里的惨痛经历。 “说说,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姜凝不动声色,给他俩面前各倒了一杯茶。 ”哇,一模一样。”姜宛小声感叹,姜凝投来问询眼神。 “我说,妈你初中时候抓我早恋,台词和现在一模一样。” 原本凌然坐得四平八稳,此时转身看她:“你初中早恋?” “别转移话题。”姜凝开口,两人瞬间坐直。 “伯母,我和姜宛上个月刚结婚领证。”凌然姿态严肃,就差敬礼。 “什么时候,在哪认识的。”姜凝语气和煦,但和煦中带着审视。 凌然沉默,像在思索标准答案。姜宛想起两人五年前小巷里的十八禁初见,立即举手抢答: “我俩是排戏时候认识的。因戏生情,我追的他。” 凌然瞧她一眼,握住她举起的手,又加一句:“伯母,是我追的姜宛。” 姜凝瞧了瞧两人,笑出声:“能不能先统一口径。” “我对姜宛一见钟情,我追的她。结婚也是我提的。” 凌然按住她蠢蠢欲动的胳膊,笑容真诚,像个来求婚的正直青年。 “今天是我……急着见姜宛,让您见笑了,改天我来正式拜访您。” 姜宛在旁边听他的胡说八道听红了脸。急着见是真的,结婚也是真的,但他怎么能说得这么真诚? “嗯。这些都是小事。你们两个愿意,我也不多问。但我是她妈妈,有些事还是得知道。” 姜凝又清了清嗓子:“你今年多大了,结过婚吗?有没有小孩?” 姜宛脸红到能烫熟虾,凌然却镇定自若: “二十八,没结过婚,没有小孩。” 姜凝点头:“工作忙?” 他难得被问住,思考了几秒,点头。 “我从前在国外当兵,几年前退伍回国,开安保公司,还有其他生意。转业演戏是因为……五年前受了伤,不能再拿枪。” 姜宛看他,凌然注意到她的视线,把左手收进衣兜。 “我从前,是左利手。”他用右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姜宛出声,打破寂静。 “妈,反正和他结婚,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叫……凌然,是吧。” 姜凝语气和蔼了不少。 “是我知道的那个‘凌’?住院期间,听护士讲起过,你给医院捐了不少钱,还有仪器。” 他看着杯子里的茶叶碎末上下浮起,点头说,是。 “我们宛宛,从前因为家里的事,吃了很多苦。”姜凝看他:“她从小要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不像我遇到事儿只会忍,连累她遭罪。” “妈。”姜宛红了眼圈。 “我知道你们家。也知道,宛宛和你在一块的原因没那么简单。但要是你对她不好”,姜凝把水杯放在桌上,砰的一声。 “过去女儿护着我,现在,我护着她。欠你的医药费,我还。她前途远大,嫁谁都配得上。” 她像只母狼,高傲地坐着,姜宛从没见过这样的姜凝。 凌然笑了,举杯喝尽剩下的茶。 “伯母,我今天实在冒犯。但我喜欢您女儿,是真的。如果哪天,姜宛不喜欢我了,我自愿退出,绝不再打扰。” “这么说,宛宛,你真喜欢他?” 姜凝敏锐捕捉关键词,转过眼审视姜宛。 姜宛不答,注视水杯里上下浮动的茶渣,透过玻璃杯,可以看到凌然的手腕。黑金色手绳微微晃荡,沾了点血,想必也擦不干净。凌然看着她时,每次都很寂寞,像在深夜独行多年,终于遇到同伴。 有些人就算只是命中过客,留下的痕迹也足够深刻。深刻到,想起他其实不属于她时,心脏会隐隐作痛。 “喜欢。” 她微笑,看着姜凝。 “我喜欢他。” 03 凌然被姜凝礼貌送出门,姜宛披着大衣跟他到楼下,刚走到路灯边,就被抵着压在墙上深吻。 他亲得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愣头青,直到手肘撞到灯杆,疼得嘶一声,才放开她。 姜宛喘气,眼睛湿漉漉的,盯他。被一把捂上眼睛,声音沙哑。 “别看我。” “为什么。”她唇角上翘,笑得狡猾。 “想得太脏,你最好别知道。”他捏她腰一下,把人肩膀扳着转过去,推走。 ”快回去,等你上楼我再走。” 她蹦跳上楼,回头和他说再见。看到风雪里他站成一棵白杨,笔直得和枪杆似的,和记忆里的某个影像重合。 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人这样守护过她。 回屋开了门,瞧见姜凝还坐在客厅,姜宛立即站直,拍了拍通红的脸。 “妈,还没睡呢?”她眨眼,企图靠可爱蒙混过关。 “宛宛,妈刚忘记问了”,姜凝喝口水,淡定开口:“你们俩,平时有做安全措施吧。” 姜宛在门口一个趔趄,点头如捣蒜。 ”有,有有有。” “嗯,那就好。这个凌然有能力有城府,年纪也比你略大,妈妈怕你吃亏。” 姜宛上去一个熊抱,猛吸鼻子,把外套上的雪蹭姜凝一身。 “妈,我现在好开心。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04 临近年节,剧场放假,大剧院只剩一场新年京剧演出的排期,《浅水湾饭店》的演出排到了年后。 姜宛早起精神抖擞,八点给宋燕发消息:“出来吃早饭,我在你家楼下。” 宋燕直接打来电话:“姑奶奶,什么大事儿让你这么闻鸡起舞,前司那几个人渣又找你麻烦了?” “不是,和你打听个事儿。” 半小时后,宋燕打着哈欠,和姜宛排队等新出笼的包子,上下打量她一身纯白羽绒服,里边麂皮短裙套长靴。 “你你你八点起床还化妆了?今天不过是剧本围读会而已。” “刚学的心机淡妆。这都被看出来了,不行,还得改进。”姜宛抿唇沉思:“其实,我有一个朋友……” 宋燕喝豆浆,被呛得猛咳嗽几声,咳完难得脸红,心虚问:“你朋友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她,嗯,喜欢一个有过白月光的男的。我先声明不是我。” 宋燕心情稍微平复些许,意味深长瞟着她: “然后呢?” “然后那男的现在,可能也有点喜欢她。”姜宛叼着豆浆袋子,四处找吸管。宋燕帮她揪了一根,用眼神嘲笑她六神无主的表情。 “然后呢?” “她现在就是担心,如果对方的白月光某天回来了,自己是不是得,安静退出,显得比较体面。”姜宛想了想,又补充:“我那个朋友,上段感情被甩之后还死缠烂打了一阵子,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凭什么退出啊。”宋燕喝完豆浆,叼着吸管一手结账一手拿包子,还准确把袋子投进几米远的垃圾桶里。 “感情这东西,给了谁就是谁的,哪有先预定后结算的。比如我喜欢过你,中间我不想喜欢了走了,还不允许你后来再喜欢别人?人生那么长,谁等得了谁啊。”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宋燕敏锐回头,脸白了一半。 林燃西装革履,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刚买的三明治和咖啡,表情复杂,像被始乱终弃的良家妇女。宋燕扶额,再抬头时,林秘书人已经不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 宋燕把包子塞她手里,撒腿就去追,转眼不见人影。 姜宛:…… 肌肤接触饥渴症 01 剧本围读会选在戏剧学院后门的胡同茶馆,常有刚毕业的学生和老教授们来排戏聊天,墙上挂满海报,都是当年在读学生们演过的戏。 姜宛一个个看过去,那些泛黄海报上,只有极少数拿到名利场的入场券,多数人毕业后就汇入人海,从此默默无名。 但人只要站上过一次戏剧舞台,这辈子都是演员。 范柳原来得早,今天换了件黑卫衣。站在门前银杏树下,阳光照着他精致轮廓。就在她从胡同口走进来的几分钟内,姜宛就目睹了三拨路人过去找他要微信。 谁说脸不能当取款机?那是因为还不够美。 她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范柳原摘了卫衣帽子,和她说hi。今天他看起来有点忧郁,还戴着耳机。 “在听什么歌?”她今天心情好,多问了一句。 “托福听力。”他笑得和狐狸精似的,男狐狸精。 姜宛:?? “我睡眠质量不好,听这个,平缓心情。” “那推荐听大悲咒。”她长靴跨过门槛,高马尾晃荡着。许煦在身后进去,一黑一白。 “我从前也失眠,金刚经和大悲咒换着听,都能背了。”院里,导演还没到,剧本放在桌上,厚厚一迭。 “从前,是多久以前?”他站定,姜宛坐下。一高一低,他手肘压着剧本,翻了几页。 “半年前。” “现在不失眠了?” 他问住了她。姜宛回想了一下,然后惊讶发现,她真的没再失眠了。自从和凌然在一起之后。 嗯,也没时间睡觉。每次都被折腾到筋疲力尽,倒头就睡。 她不自然地摸摸耳朵,嗯了一声。范柳原瞧了她一眼,把手里的剧本折了折,转身出门。 “围读会十分钟后开始,你去哪?” “去散心。” 02 围读会结束接近晚饭时间,对戏之后大家都疲累,纷纷表示早点收工吃饭。姜宛却精神抖擞,又是换衣服,又是跑去洗手间补妆。 洗手间出来,姜宛被等再门前的范柳原吓了一跳。他睁开微阖的眼,见她出来,就转身进去。擦肩而过时,她看见他后颈隐约有一道疤痕。 烧伤的疤痕。 她突然站住脚,问他。 “吃晚饭了吗?” 他站住,靠在碧绿的马赛克墙砖上,眼睛看向别处。 “我自己住,没人和我吃饭。” 姜宛思索片刻,对他笑了笑。“那,晚饭一起?” “好啊。”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态度闲散,没别的意思。姜宛放了心,发消息给凌然,告诉他今晚和剧组人员约了晚饭。 消息发出去,她先是松了口气,没过三秒就暗自后悔。姜宛,人家要你报备行程了吗?叮一声,她迅速拿出手机,凌然只回了一个字:好。 呵。 姜宛没再瞧手机,恰等到范柳原出来。 “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馆子,做家常菜。你之前在这上学,也去过那家吧?” 她笑:“知道啊,我当时……” 她没再说下去。当时她努力考上戏剧学院,只上了一年。那年她拼命攒钱,上课之余的时间都去四处兼职。平时很少去餐馆,清水煮白菜的减肥餐能吃一星期。 见她欲言又止,他也没再多言,问询眼神递过来,她点头,两人就在冬日夕阳里踱步过去。 京城冬天干爽,北风凛冽。餐馆菜单简洁,两人要了一盘饺子,一个素三鲜,一盘鱼香肉丝。开了两瓶啤酒,碰杯。 “既然同岁,以后我能叫你宛宛吗?”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姜宛托腮瞧着窗外渐黑的天色,神游天外。 “行啊,你爱叫哪个,我都行。” 她马尾扎起盘了个发髻,露出天鹅颈。一字肩上衣,勾勒窗边明艳风景线,周边桌子时不时瞟过来几眼。但她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眼尾上挑,但眼神冰冷。 范柳原不动声色,餐椅微挪,挡住身后觊觎视线。 此时门帘掀动,穿黑大衣的男人走进来,带进一阵冰冷风雪。抬眼时目光如刀,周围几个醉醺醺的食客立刻低了头。 姜宛想起小时候在警局大院里瞎混,看门老大爷会算命,说眉心有痣的人命主凶煞,星宿上有伤官、七杀、贪狼,注定孤独终老。 她纹丝不动,瞧着凌然走到她对面,拣了范柳原身边的座位坐下,长腿将桌边撑满,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瞧着她,心里暗叹,看门老大爷说得对。 “怎么找到的?”她抬眉,对瓶喝了一口啤酒。 凌然敲了敲手机:“你经纪人。” 自从乌隆他尼九死一生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和宋燕共享定位。姜宛扶额,失策,队伍里出了叛徒。 “燕子什么时候投靠你了?” “我用林秘书威胁她。” 姜宛:…… “回去再说他俩的事。”凌然要了个空杯,拿过姜宛手里的酒瓶倒满。 姜宛怒:“这是我的酒!” “有的人喝二十度以下就能在直播间跳芭蕾,少喝点,有利于社会安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密得插不进话。范柳原抱臂在一边看着,眼里带笑。 “这位就是……凌然?” 他指了指凌然。姜宛去抢酒的手一顿,凌然面色不变,举杯看向范柳原。 ”幸会,我是姜宛的丈夫,凌然。” 狐狸和狼眼神对上,小餐桌上空火光四溅。姜宛在桌下踹了凌然一脚,范柳原挑眉: “宛宛,你踹我做什么?” 凌然冷笑:“范先生年纪小,直接叫我夫人名字,不合适吧。” “我和宛宛同岁,凌先生才是长辈。”狐狸眼斜倚在窗边,把酒喝了。卫衣袖子撸上去,手腕血管暗蓝,比姜宛还白。 “凌先生这么不放心夫人和陌生男人独处?我们日后要一起排戏,独处的时间还很多。阻碍她事业发展,不好吧。” 这句话说到了姜宛心坎上,不由得点头附和。“对啊,小范老师他是我搭档,以后还要一起排戏的。” 小范老师。范柳原喝酒呛到,凌然笑出声。 “既然这样,是我多余了。”男人另开了瓶酒,递给她。姜宛接过,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今晚也没人陪我吃饭。路过瞧你一眼。慢吃,我还有事先走。” 他站起身,走得和来得一样迅疾如风,姜宛回头,瞧见他眉飞入鬓,军靴抖落泥土。 月落星稀,她和范柳原且吃且聊。如果他真是许煦,那么确实掩藏得够好。天色由浅蓝转为深蓝,她起身道别。 “有事,先走一步,明儿见。” 她提包走人,范柳原点头致意算是道别,跨出门前瞧见他又要了一瓶酒,没忍住,开口问他。 “抱歉,刚才看到了。你脖子后有伤疤……是烫伤?” 黑卫衣的青年放下酒杯,碎发在额前晃荡。过了几秒,他才唇角上扬,似笑非笑。 “嗯。上个月洗澡,不小心烫的。”他抬头,眼里有星光。 “多谢关心,宛宛。” 她夺路而逃,靴子声音在胡同里清晰。走出去很远,心绪平复,站在路口打车,瞧见街角那辆熟悉的黑色大G。 凌然坐在车里抽烟,一只手搭在车窗外,手绳在风里晃。放低了车椅,姜宛瞧不见他表情。 她打开副驾的门,坐上去,伸手拿过他的烟掐了,轻车熟路。 凌然没说话,把车窗升起。遮光玻璃挡着前后左右,他俯下身吻她。 这次吻得狠,近乎撕咬。两人谁都不相让,嘴角破了皮,沁出血味。烟草的味道还没散,留在唇齿间。她攥着他衣领继续啃噬,勾着他深入,把她压在椅背上。 凌然呼吸粗重,没再继续吻,起身发动车子,不发一言开出去。 “硬着也能开车?”热气窜上来,她脱了羽绒服,松开头发,姿态随意,靠在一旁挑衅他。 车上了高速,一路驰骋。晚风深暗,开到京郊寒鸦啼叫。八达岭下有温泉,灯光如银河渐近。 路边急刹车,他没动,姜宛自己凑过去,坐在他腿上。 ”生气了?” 她掀起麂皮短裙,找了个合适角度,靴子蹭着他腿。长发垂下,倾泻在肩颈两侧。她那么媚,车里空间宽敞,车外星光璀璨。 凌然托着她后腰给她借力,姜宛哼哼了几声表示不满,他就又腾出一只手,把裤带解了。东西瞬间弹出来,抽在她大腿上。她浓睫低垂,用手弄了几下,他就闭了眼,轻叹一声。 两人都迫不及待,但带着怒意,话不多。她刚进去就被按住狠凿了几下,差点到了。凌然腰腹力量强劲,她腿力柔韧。两人绞在一起,在主驾驶位上下晃动。 ”嗯……你车,车上有套吗。” 凌然沉浸式地弄她,还有余力开了暖风,又取出盒套,塞了一个在她沟里:“帮我戴。” 她笑:“现在就戴?” 凌然顿住,托着她后脑调转方向,放下座椅,再次顶进去。她没忍住叫出声,又娇又颤。他拿着她的手,放在车厢顶的扶手上。 ”握好。” 这是他那夜说的最后一句人话。之后姜宛就被做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在温泉边,眼前是长城,身边是罪魁祸首,前胸后背多了几道血印子,她抓的。 “指甲太长,该剪了。”见她醒了,凌然放下手里的工作,侧过脸。 “不行,花钱做的。”她动了动,腿间的异物感还是很强。 要命。 他瞧见她辗转反侧的样子,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在看不见的背后,撩起一丝头发绕在手指上,吻了一下。 “你今晚真没人一起吃饭?”她又问。 “现在,算吃过了。” 07 周末,姜宛瞒着凌然,预约了心理医生。 P大附属医院的心理科很难约,她提早排了号,忐忑不安等着。新开的心理咨询区宽敞明亮,独占一个楼层。 她做贼似地走进去,美女医生年纪轻但履历吓人,和蔼可亲地先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包括她来做咨询的原因。 “那个,医生您……知道肌肤接触饥渴症吗。” 她紧张,喝了口水冷静一下,继续看似有理有据地分析。 “我和我,嗯,算是新婚丈夫吧,最近在……性需求方面,好像有点过度索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对他,应该还没有,嗯,喜欢到那种程度。但如果我对他只是有那方面的需求,而且需求特别……强烈的话,是不是不大健康呢?”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我听说,如果小时候在亲密关系方面受挫的人,长大后容易对肌肤接触产生过度依赖,我这种情况,算不算呢?” 医生顿住了,摘下眼镜瞧她。 “是有这类案例。但至于您是不是此类情况,我们还需要继续分析。” 与此同时,隔壁诊室也走进一个男人。堪称丰神俊朗,关了门进预约诊室,说了和姜宛一模一样的话。 “我的新婚妻子,其实她没那么喜欢我,但我抑制不住地想和她……进行性行为。我对她……可能是肌肤接触饥渴症?” 半小时后,两人同时开门,在走廊打了个照面。 姜宛先尴尬,被凌然一把拉住。 “里面是休息室。”只这样耳语了一句,她就被拉走了。 休息室隔音效果好,锁了门,拉了帘子,门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朝南的一侧窗帘震荡,暗纹墙纸上,影子起起落落,迭在一起,混杂出含义丰富的响声。 依稀可以听见几句。 “狗东西,别给我我不要了。” “真不要了?” “唔…嗯…烦死了。出去出去。” 一段时间后,医务人员都去吃午饭,方才的心理医生插着兜走出,休息室门开合,走出一对漂亮男女,神色鬼祟。 男人挽着女人的手,指尖缠绕。她脸色绯红,走在后面,男人衣领敞着,低眉浅笑,目光澄澈多情,还有点干了坏事的羞涩。 和进门时相比,两人就像被擦亮的瓷器似的,从头到脚发着愉快光晕。 待二人离开,医务室才由寂静恢复了热闹。主任医师摘了眼镜擦擦,意味深长感叹: “年轻真好啊,谈恋爱果然包治百病。” 晚祷(桌上h) 01 周末,荔湾沙滩,GQ杂志年终晚宴。 今年受形势影响,行业遭遇寒冬,艺人大多没戏约,接到邀请几乎没有不来的。但红的和不红的,在座次和出场顺序上还是泾渭分明。 比如,出场走红毯这个环节。凌然到得晚,但压轴。宣传方安排和他一起走的是上季度网剧大爆的女主。对方是刚出道不久的元气少女,凌然虽俊,但煞气重,明明是养眼couple,挽着胳膊却走出了视死如归的效果。 姜宛坐在晚宴长桌一角,穿了件绛紫色丝绸抹胸礼服,像个反派女主似的,一边喝鸡尾酒,一边翘着腿,看凌然的热闹。 她的咖位连红毯的边都蹭不着,今天下血本租了件Dior过季款,但尺寸不合身,剧烈活动容易走光,她只能坐得端庄优雅喝得小心翼翼,听到邻座艺人向朋友亲切询问,啊那边那个特能装的十八线是谁? 姜宛神秘微笑了一下,甩了甩落到肩上的发尾,朝对方抛了个媚眼。男艺人立即红了脸,看都不敢再看她。 那边凌然签完了字,礼貌送对方落座,按照宣传的安排,在嘉宾席挑了个离她最近的坐下,但两人还隔着几排位置。 她毫不介意,喝光鸡尾酒又去拿了一杯,比度假还悠闲。晚宴本来就是social场合,眼瞧着四周的艺人互相寒暄的寒暄,拉商务的拉商务,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只瞄着制作人和导演那桌。 可惜,她喜欢的那几位业界良心没来,来的都是干垃圾湿垃圾有害垃圾。礼服白租,她起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姜宛吗。” 她后背一凉,是前经纪人。 “最近怎么样?听说《纸船渡江》后期停摆了,因为许煦的事?真可惜。” 对方在业界略有名气,嗓门大,声音尖。前后左右都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 “不过,姜小姐和凌少关系这么好,应该能帮你介绍新戏吧,总不至于离了我们公司,就活不下去。哎,你俩怎么今天没坐一起呢?” 前经纪人故意看了眼第一排的凌然。但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后面的动静,正在和邻座的女主演谈笑风生。 姜宛继续微笑。现在两人有多装不熟,昨夜就有多离谱。早上为了遮后腰的牙印,她忍痛淘汰了一件露背深V的款式,今天回去路上,这件恐怕也难逃厄运。 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前经纪人更开心了,继续深度观察,理性思考: “哟,姜小姐怎么带着婚戒?上岸了?怪不得最近搜不到你和凌少的八卦,你俩……原来是玩玩而已啊。” 姜宛拿起鸡尾酒,喝掉半杯,优雅点头。 “对,玩玩而已。” 前排凌然的背影略微僵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姜宛继续火上浇油,翘起手指朝他打了个招呼。 “嗨,凌少。” 凌然没搭理她,笑了笑,转回去。这回眸一笑倒是让四周的艺人们看直了眼。姜宛喝酒,暗叹,什么祸水。 经纪人发现这一波奚落效果拔群,满意离去。姜宛正要起身去加个餐,抬头和一个白西装撞个正着。 “姜小姐,你好,我是Kevin。” 她抬头,艹,原来刚刚被抛媚眼的那个眼圈乌青的小艺人,正是传说中宋燕带过的Kevin。 “不介意的话,可以加个微信吗?想认识一下。姐姐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呢。” 对方上下瞟着她,动作比语气还做作。姜宛自动伸手遮住胸口,挪远了点,露出商业微笑,说话比Kevin还像个神经病: “抱歉,我刚从冰岛回来,手机掉海里了。现在用诺基亚,没微信哦。” Kevin明显情商低,又往前一步,快要贴在她身上。姜宛刚要下意识用扫腿踹倒他,冷不丁被人拽着胳膊,拖到身后去。 ”脏手拿开。” 竟然是范柳原。 他今天也穿白西装,Kevin和他一比就惨不忍睹。难得此人今天还把头发梳上去,露出额头。造型年长几岁,恍惚间有种介于许煦和凌然之间将熟未熟的气质。 姜宛花痴了几秒才回神,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 ”多谢啊。” 范柳原却没看她,不屑地看向第一排的凌然,男人依旧是纹丝不动的姿势,三件套黑西装穿得如同参加葬礼。 “你和他……没公开么?”他低头问姜宛。 “没啊。”她心疼地整理被压皱的裙摆:“不公开对我好。” “那天没问。你真的更喜欢他?”范柳原随她坐下,声线好听,贴着她耳朵。远远看,就像接吻。 姜宛愣神了一会,想起他知道自己和许煦的事,笑容顿时浅淡,眼神变冷。 “我喜欢谁,不关你的事吧。” 说完又惊觉自己扫射了无辜,抱着的胳膊放下来,歉意道。 “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范柳原低垂眼睫,很善解人意的样子。“你不想提起他。” 说完又自嘲笑了笑:“但说明,还经常想起。刚才,你把我认成他了?” 她向后靠在椅背,瞧着台上主持人和顶流们尬聊,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凌然在光里,还是一片浓重黑色。 凌然的有意思之处,在于和浓雾一般,让人有探究欲望。性格也好,气质也好,经历也好,深不见底,但偏又引人探究。 最怕的是,继续挖下去,说不定被她挖到一颗真心。 ”没有。”她神情淡漠,手臂放在靠椅后,指尖敲着椅背。 ”他和你有点不一样。” “嗯?” 台上流光溢彩,范柳原目光停在她翘起的小腿,内侧有一段淤青。他眸色顿时深暗。 “起码,许煦他很坦诚。” 姜宛转过头,黑暗里两人凑得很近。苦橙香水的味道漫上来,他喉结滚动,不自觉向后挪。 “但你,你戴面具。” 她手指戳他胸口,瞬间收回。灯光停驻,大屏幕上投射嘉宾席,扫过后排模模糊糊的人影,也扫过凌然的脸。 和往常一样,八风不动,面若平湖。 02 凌然和姜宛仿佛离婚夫妻似的离开会场,穿过嘉宾通道,先后上车。 刚上车,她就被人捏着腰捞过去,按在皮座椅上。凌然一手扯领带,一手找礼服后背拉链。情急中,她手压在不该压的地方,男人闷哼一声。 新来的司机脸皮薄,隔着壁板,将车开得飞快。 姜宛咬唇,试图把他从身上踹下去。但腰一碰就软,踹那两脚无异于调情。他握住她小腿,没再动作,反而揉了揉淤青,帮她把高跟鞋脱了。 “玩玩而已?” 她惊讶:“你听见了?” “嗯,还记得打招呼。挺有礼貌。” 他脱了大衣披在她身上,手腕表盘冰凉,顺她丝绸礼服下摆进去。脸倒是很优雅,广告质感。不合衬的是手上粗野动作。这几天他对她需求过盛,简直是对视一眼就要起火的程度。 姜宛按捺着脸色潮红,试图反抗:“为老不尊。” 凌然停手,用新的眼光打量:“姜宛,你最近词汇量有所增加。” “凌少和我装不熟在先。要不是小范老师见义勇为……” 他挑眉。姜宛第六感雷达滴滴作响,作势要逃,没来得及。车里空间毕竟发挥有限,但她软了全程,礼服湿答答,裹在大衣里,皱得不成样子。 只是用手而已,她下限又变低了。 “是不是人。”她小声骂。 “玩玩而已么,花样就多得很。” 他三步走进独立电梯,卧室里灯光亮起。半夜,最后一次是她穿了睡衣从浴室里出来路过他,又被按在书桌上。自从上次两人在她的狭窄卧室里那回之后,他就对书桌情有独钟。 “嗯……凌,凌然。林秘书最近去哪了?” 他动作放缓,抬眼看她。胸腹肌肉紧实,汗水砸落在她身上,唇线锋利。 “我在里面,你和我提别人。” 她脸一红,没吱声。凌然低头嵌得更深了点,才开口: “他要休息一段时间。” “是因为,嗯,上次的事么?”她被撞得声音断断续续,黑发缠绕在身上,如同藤蔓。 他眸色变幻,把她汗湿的额发拨到一边,浅吻了下侧脸。但她没就此打住。 “凌然。上次你在路口抱我,是不是,给我挡了一回灾。“ 他停了,喘气粗重,手臂撑在她身侧,眼神清亮。 “不是。怎么?” “手绳,沾血了。”她也喘气,桌上套拆了一盒半,他拔出来,叼着袋子拆了个新的,又进去。 她长长吸气,颤抖不停。不管多少次,都是难以适应的尺寸。 “约书亚,约书亚。”她手臂勾着他,声音也勾着他。凌然不敢抬头,心脏撞击的声音强烈到像是情窦初开。 “怎么?” 他又问。唇角紧抿,好似生死关头。 “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 她声音很低,恰巧给他听到。 “所以……要是你的Rosa回来了,你要提前告诉我。” 她声音有点颤,眼睫垂下,斟酌词句。 “不喜欢了,也要提前告诉我。” 凌然低头,用力抱紧她。抱到骨骼生疼,滚烫的东西涌进深处,两人都浑身一颤。 “我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他摸她眼睛,鼻端,唇角。 “她呢。”姜宛眼睛雾蒙蒙,有泪水挂在眼眶。 “她……不记得我是谁。” 03 清晨,西什库教堂。 阳光洒在玫瑰花窗上,照着圣坛前笔直站着的青年。深灰色大衣,金丝框眼镜。 男人从阴影里走出,眉间朱砂痣显眼。手腕上缠着一条玫瑰念珠,十字架吊坠晃荡。他拿着封好的信,递到青年手里。 “辛苦。” 林燃接过信,收好,抬眼看他。 “还是寄到纽约那个地址?” 凌然点头,花窗玻璃折射七彩光晕,落在他面前空地,凭空多一块阴影。 “这次是什么?”林燃看他。 “遗书。” “六哥。什么话,死后才能说。”林燃眉头微动,换了个语气。两人站在明暗两端,姿势相对。 “现在不说,真不后悔?” 凌然把念珠放下,挂在木质栏杆上。圣坛中人物表情怜悯,俯瞰他。 “因为‘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他按了按眉心,笑得勉强。 “我死了,她还要活。我不必是她的包袱,她也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 良久,凌然插兜,仰望天顶。 “林燃,你知道吧。” “十字架上那人,是个孤儿。” 失约 (十五)失约 01 恒安街上车水马龙,南池子大街右边是中山公园,有人练剑,跳广场舞。除了高高红色墙壁内隔着的,其余都是烟火人间。 姜宛骑着共享单车从人群里穿过,嘴里叼着豆浆袋子,车把上挂着油条煎饼,哼着小曲等红绿灯,心情轻快愉悦。 她是从凌然家里出来的。 那人虽能折腾她到半夜,却永远能六点起床,想来是从前的职业习惯。在她搬来之前,他家里几乎空无一物,突出清心寡欲四个大字。 但她搬来之后,发现以上四个字纯属扯淡。 桌上,地毯上,浴室里,写字桌,厨房流理台。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地方,都试过,而且试了不止一遍。等她耐受力有所增强之后,也试过露台。 全城不能飞无人机,四周有最高级别的反监控设备。但那次给她印象实在太刺激,所以只试过一回。 他是穿衣后庄严圣洁得能去做牧师的人。脱了衣服也是,话也少,反倒喜欢把她弄出各种声音,尤其喜欢看她哭,一哭就会骂他变态,狗东西,手指捏成拳头打他,把背后抓挠得不忍直视。但后来发现他对这个特别热衷之后,她就闭嘴了,变成哑巴新娘。这时他就会走温柔路线,伺候得她欲仙欲死,直到不自觉地叫出声,然后重复以上过程。 然而她觉得,现在和他这样很好。 姜宛自认是不擅长情感表达的人,碰巧他也是行动多于语言。在一起时多是动物般的肢体交流,偶尔交心,也是类似于发泄得狠了之后的意气话,当不得真。 但扪心自问,她是愿意为凌然去死的。很奇怪,肝胆相照这个词,她愿意用在和他的关系里。 就像两人认识了很久,不只一辈子。 绿灯亮起,她穿过恒安街。初升的太阳照在八车道上,无数后视镜反射日光。 到达街对面,北风吹乱发丝,贴在脸上,遮住视线。她抬手去拂,停车时,视线余光随意落在路对面不远处。 等绿灯的安静车流中,一辆卡宴就在她正前方。白底车牌,数字前缀。车窗有隔光涂层,她看不见车里的人。 但车里的人看得见她。 年轻的与稍年长一些的并肩而坐,各有锋芒。两人都瞧着车外的姜宛,她浑然不觉,对着车窗理了理刘海,就哼着小曲离去。 “六哥,我一直好奇。你究竟喜欢姜宛什么?” 年轻一些的先开口,桃花眼,声线迷人。脱下了范柳原的壳子,重新变回许煦,如同璞玉初成,光芒四射。 “比她好的,你应该不难找,甚至不用找。和她一样的,更多。但你为什么偏要和我抢她?” 凌然笑了,目光送她到看不见的远方,才倦倦收回。 “不是和你抢。” 他手指微动,摸了摸黑耀石手绳。那是他腕上唯一装饰品,因为廉价,所以显眼。 “我是在和天抢。” “所以,你刚和老爷子谈崩了。”许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神情微动。“因为姜宛?” 凌然眼眉低垂,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青色阴影,嘴角却是笑着的。 “嗯。凌老提的条件,我不能答应。” “什么条件。”年轻男人脸转过来,看着他,紧绷的唇线泄漏一丝紧张。 “他要我,和姜宛离婚。”凌然手绳转到另一侧,遮住血痕,缓缓开口:“我不同意。” 啪。手绳接合处毫无预兆地断了,掉在座椅上。两人都沉默,许煦长叹一声,扶额摇头,笑得自嘲。 “你这样,显得我胜之不武。” “就算我……暂时不能去看她,你也没有机会。” 凌然坐直向后,躺在座椅上。司机位置是陌生的脸,车逐渐驶离那片金碧辉煌的区域,驶向黑暗。 “老爷子派我送你去那儿,就是要敲打我,不能步你的后辙。”许煦眼里笑意变淡,眼睛瞟着司机。“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傻么。” 黑暗深处,是笔直且整齐的白桦树。开门关门,两个世界。许煦下车,看了凌然最后一眼。他什么都没说,交出了手机。 “有什么要传的话。”许煦站在风里,眼神有点复杂。 “无论她发什么”,凌然闭上了眼,声音喑哑,嗓音低到不能再提。 “你都帮我回一个字——好。” 02 姜宛站在排练室门口,冷得跺脚。 整个剧组就她来得最早,属实离谱。宋燕近日起得越来越迟,偶尔还不接电话。姜宛很想关心她的感情动向,但这妞最近神神秘秘的,除了工作的事,其他都守口如瓶。 难道她真和林燃谈恋爱了?姜宛沉思。这俩人究竟有什么共同点?她琢磨不透。简直像是海鸥爱上了猫头鹰。后者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哲思,前者说今天要去码头整点薯条。 但转念一想,她都开始喜欢凌然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想起他早上亲吻她额头时的眼神,姜宛又有点脸红,绝不是北风冻的。她掏出手机,打下两个字,六哥,又删掉。又打下三个字,亲爱的,又删掉。 最后鼓起勇气,发了一串冷冰冰的话。 周六晚上空给我,请你吃饭。 周六晚上是她生日。摩羯座据说土星照命,在这颗星下的人都命途多舛。但近来她觉得或许星座不准。 她现在有人爱了,而且确认很爱。 叮一声,短信回复,就一个字,好。 03 剧组排练顺利,第一幕和第二幕都已经到了连排,进度飞快。她和范柳原搭戏默契,穿上戏服,就是落魄沪上捞女白流苏和多金风流又薄情的范柳原。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她对着那张脸,常会有点小脾气,像他欠了她似的。导演常排到一半打住,站在台下用对讲机朝她讲:姜老师,语气收一点,收一点。 但周六那一场她带着情绪,因为凌然已经三天没联系她,问什么都说好。 男人被告白后都这么敷衍的吗?还说什么不会不喜欢她,呵。 那场戏排到下午,许煦的状态不对,重调了好几次。眼看着要接近约定时间,她逐渐心急。但是场重要的戏,不能不排完。戏里两人走到了要谈感情的边缘,浪子要见她的真心,但白流苏只想着结婚上岸,于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诗经上有一首诗——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中文并不精通,演归国的马来华侨倒是很像。他隔着道具墙,打电话给她。 最后一遍,姜宛心里算时间,却被道具墙那边的声音吓了一跳。 范柳原的声音变了。墙那一端的人,是许煦。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舞台煞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像月光。姜宛却恍惚觉得像雪花。 “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他声音也冷,浸透了冰水。 “好!”导演喊了停,道具墙挪走,她瞧见范柳原。他又变回了范柳原,侧身站在台上,下颌一滴汗,恰落在地上。他这场戏竟这样动心力。 姜宛抄起大衣就往外面跑。被他一把拽住,声音低沉。 “坐我的车。” 来不及了。她摇头,又点头:“地址发你。” 04 晚高峰拥堵,她失约了半小时,预约座位上空无一人。 范柳原送她过去,开门下车时说了句抱歉。抱歉什么?他并不知道她今天生日,更不知道她今天约了人,但人没到。而这位鸽了她的男的,已经三天没有与她聊天了。 她自己在两人座位上吃了一餐饭,喝了葡萄酒,等到八点,眼瞧着服务生唱着歌端来生日蛋糕,自己吹蜡烛,许愿,切了一块蛋糕,用叉子戳了戳,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凌然,狗东西。 窗外飘起小雪,她没瞧见范柳原站在不远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望着她。嘴唇微动,说了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姜宛。 我尚且没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但他求我,这一刻要有人陪你度过。 无间 01 那天月色很好,姜宛自己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回家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早上,她打电话给范柳原。接起时对面声音没来得及变调,半梦半醒的慵懒声线。 “许煦。你连装都懒得装了,是吗。” 那边沉默了,接着笑了一声,说,嗯,不装了。 她看着窗外绿树成荫,再外面是绿瓦红墙。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厅,这个她曾经待过一个冬天的地方,干净得就像她从未来过。 “既然这样,事情就简单很多。麻烦你,我想见凌老。和他谈一谈,我和凌然的事。” “那位,不是谁都能见的。”话筒那边窸窣,他在翻身下床。 “我知道。” 姜宛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 “麻烦你,可能的话,请转告他”,她喉咙吞咽,眼睛看着边柜上放着的照片。凌然穿迷彩服,和队友站在阳光下,笑得像命里从未见过阴霾。 “我有他不会拒绝的条件。” 02 下午三点,苏州,留园。 这里每年一月春节前总有三天,京城会来个人,包场连演全本昆曲《牡丹亭》。看戏的只有一个七十余岁的老先生,但安保是最高等级。 他早就退了,但凌家百年基业树大根深,他是时代锚点,退,是为进。 园子里花木葳蕤,江南冬季也绿叶葱茏,种着各色梅花。凉亭镶嵌玻璃,挂毛毡帘子保护隐私,摆放暖炉保温。 黑色中山装的老人坐在中央,茶炉在桌边沸腾,年轻人不动声色站在一边,沏茶动作行云流水,既有观赏性,也掌握火候。 暖色普洱沏好一盏,给老人敬过去。他拿起茶喝了一口,点头。 “你说,和凌然在一块的那个姑娘,今天来这儿了?” 年轻人抬头,一双桃花眼。外边叱咤风云的纨绔子弟,偏偏长了副上等皮囊。 “是,您见不见。” “见吧。” 紫砂壶放在桌上,没有一点水渍。亭台对面戏台上演《游园》一折,旦角刚唱到“似这般生生死死随人愿,花花草草由人恋,便凄凄楚楚无人怨。” 姜宛今天穿全黑,吊丧似的。只白净的脸从圆门里走进来,步伐坚定,也像唱戏。 ”凌老。” 她问好,抬眼,两相对视。年轻时云龙风虎的人物,老了也握着权柄不愿放手,于是双目蒙尘。她只瞧了一眼,就移开眼神。 “听说,你和我提条件。”他指了指茶桌对面空着的座位。 “谢谢凌老,我说了就走。” 姜宛笑,耳畔一对珍珠耳坠反光。湖心亭里,杜丽娘变成了鬼,和梦里的情郎相会。 “我自愿解除和凌然的婚姻关系。我们婚前签过协议,只要女方一人同意,婚姻就作废。” 折子戏暂停,男女演员下场换衣裳。管弦丝竹无声,只有茶壶里水沸声。 老人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她。 “要多少。” 姜宛再次抬眼,这次眼光截然不同。像是怜悯,也像是自嘲。 “我只要,在解除婚约之前,安排一次我和凌然的单独见面。室内,没监控的地方。” 水沸无声。良久,老人点了头。 身后立即有人拿上来文件,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婚前协议与离婚同意书。她接过钢笔,签了字。 手很凉,她写得慢。看见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又看一眼。 写完她简单鞠了个躬,转身就走。老人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比方才客气许多。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站住,转身,笑容可掬。 “姜宛。宛在水中央的宛。” 03 联排第三天,姜宛接了个电话,排到一半请了假,开车赶往市中心。 这座城的中心是一条连绵不断的直线,横跨千年。登上钟鼓楼,能瞧见层层迭迭的尘灰。有人管这景色叫——锦灰堆。 见面的地方在地安门外。这里寻常不对外开放,她下了车,被守卫送进去,全程肃静。 进了院子里,门砰地关上,她先看见一棵银杏树,然后看见坐在树下锯木头的凌然。 第一次瞧见他穿非制服或正装的衣裳,白衬衫,陈旧牛仔裤,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腕上的青筋。他刨木头刨得专心,刨花落了一地,像一场纷纷落雪。 姜宛站定,叫他的名字。 凌然抬头,不认识她似的,看了很久。 然后站起身,先擦手上的木屑,再整理衣服,之后转身就要进屋。姜宛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他僵直身子,手都不敢动。 “全是汗,还有灰。不能碰你。” “你烦死了,烦死了凌然。”她把眼泪咽下去,是酸的。 他站立不动,等枯死的银杏叶掉在肩上,才把她的手摘下去。 “怎么找到这儿了。” 摘下去的手被姜宛反握住,不放。 “迷路,有人带我到这,说我老公在等我。” 凌然笑了,笑声很苦涩。姜宛等着他解释,等他说甜言蜜语,没有等到。过了一会悻悻放手,却忽地被抱住。 浑身都被圈住,压在树上,从额角开始吻,不要命地吻。树枝窸窣作响,她握住他肩膀,扣出几道血印。 “再叫声老公。”他笑得像个流氓,手指抹掉她嘴角的晶莹。姜宛心疼,眉毛皱成一团。 “瘦了好多。”接着又摸他,上下胡乱摸。“他们有没有打你,是不是欺负你了。” 凌然抵着她,不让她动。气息逐渐从平稳变得凌乱,手按着树干,空出的摸她头发,把碍事的头发都摸到后头去。 ”我媳妇真关心我。” 他像个亡命徒似的,压低声音,看她像看什么刚抢来的宝贝。但那欣喜之下有恐惧,像站在悬崖边上,被人拿枪指着,等待死亡的那一声响。 她主动亲他,把自己放在他腿上,吻得很有耐心,很细致。凌然快溺毙在她的吻里,千百倍力气地回吻过去。 ”再亲我,我得在这和你做了。” 他摸她,没留底线。姜宛软了一半,卡住他的手。 “许煦在外面等我。” 他停住,没抬头,额角发丝吹动,看得她心疼,说出的话语速就更快。 “凌然,我来是要和你说,我签了和你的离婚协议书。” 她把手上的戒指拔下来,拔了几次,戒指很紧,正正好是她的尺寸,嵌进了指节里。 下狠劲,终于摘下来,放在他手里。指节上留一个红痕。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从他身上跳下去,把头发理了理,没事儿人似的。她又笑了笑,往后退一步,对他深鞠一躬。 “过去,多谢你照顾。现在我爱人回来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她走得很决绝,红漆铁门在身后关闭,哐当一声。不像她想的那样,没崩溃,也没流眼泪。走了几步,她蹲下去,脸埋在手里,像枯萎落叶。 做得好,宛宛,做得好。她对自己说。 我是离婚不是死了 (十七)醋意 01 茶壶水沸声响彻房间,园林里老人端坐,面前是雪白山墙,翠竹掩映,几只鹤在悠闲漫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丹顶鹤。 水沸声停止,老人拿起盖碗,喝了一口茶,缓声开口。 “出来了?” 闻声,一个挺拔身影院外走进,脚步铿锵,掷地有声。是常年行伍的人才有的节奏。 “凌老。” 男人站得笔直,穿制服。肩上与胸前徽章耀眼,眉间红痣更添神秀,见过的人一眼难忘。 但他眼里没有光彩,像被拔了魂的塑像。 “这事已了,我不再追究。那女孩自己放了手,是个好孩子。” 凌然眉头微动,手攥紧了,一言不发。 “一个月时间,整理情绪。北边的事,今后都你来接手。” 老人和他说话,比对别人说话更有发号施令的感觉。他们在同一套语言系统中,只有命令,没有对错。 他站了一会,等杯里茶水凉了,才应了一声,好。随即转身,侧脸被夕阳挡掉一半。 在他走出院门之前,老人再次开口,叫住他。 “凌然。你是什么样的位置,就得和什么样的人结婚。那女孩,你想要,可以。我安排人,把她送到国外,你们也可以有孩子。生下来,交给凌家。” 顿了顿,又加一句。 “老安的孙女,今年二十叁,也刚回国。改天,你们见一见。” 男人站住,按了按制服帽檐,阴影遮住眼神。嘴角上扬,竟是一个笑的表情。 “凌老。刚回国那几年,您让我看二十四史。还说,让我学霍去病,匈奴不灭,无以家为。我现在想明白了,您说得对。” 他眼睛瞟着那几只振翅欲飞的丹顶鹤,脚上都拴着细银链,磕碰出斑驳血痕,那都是企图获得自由的痕迹。 “等我安顿好北边,再谈婚事吧。” 02 西什库教堂内院,小礼拜堂。 夕阳照着一丛玫瑰,穿衬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站在花坛前,拿着Hans Przyrembel amp; Marianne Brandt绝版古董水壶,浇花。 黑大衣男人横眉竖目站靠花坛边,拿出支烟刚要抽,被瞪了一眼,又收起来。 “在教堂抽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凌然把掉下的额发撩上去,眉角青筋凸起。混混原形毕露,拦不住的杀意。没好气,瞪他:“我老婆和我离婚了,你还有心情在这浇花?” “你俩的戏,我这辈子都看不完,不管,管不了。”林燃淡定,浇了这一排再浇下一排,把暴怒狼狗怼到一边去。 “让让。” 凌然换了一边站着,依旧横眉竖目。 “我不在的时候,许煦和她说什么了?他们最近……怎么样?” 林燃笑出声,把水壶放下,抄兜,看他。镜片反光,瞧不见眼神。 “凌总,我避风头,连这儿都出不去。你说呢?” 凌然呆了一下,自己也笑,但是苦笑。笑完了又单手摁着太阳穴,眉头死紧。 林燃瞧了他几秒,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扔给他。 “活该。我都知道姜小姐是什么脾气,你一个干送命买卖的,喜欢就算了,非要又是结婚,又是度蜜月。见面第一天结婚戒指就订好,还要我装不知道,你丫是不是有病。” 凌然点了烟,捂着额忍了一会,手不抖了,才笑了笑。 “对,我有病。多亏你提醒,差点忘了。” 林燃自知失言,背过身去不再说话。夕阳里玫瑰花瓣颜色浓淡有致,露珠凝结在叶片上,颤动。下意识地,他伸手摸了摸,又被烫到似地,迅速收回去。 凌然看见他神色变化,眉头微动,吐了一口烟圈。 “话说,前段时间那事,你还没和我细说。谁把你从雍和宫仓库捞出来的?” 林燃摘了眼镜,用镜布仔细地擦,又戴上。 “宋燕。” 凌然又吐一个烟圈。“原来,那叁天谁都找不到你的时候,你是在她那儿。” 说完,两人都沉默。接着凌然把烟头掐了,混凝土花坛上留下一个圆点。 “能从凌老那儿捞人,她到底是谁。” 林燃松了松肩膀,衬衣纽扣开了两颗,依稀能瞧见胸口刺青,金刚怒目。他低头浅笑,是在回味什么。 “不是谁。不过是反侦察能力不错,路子野,没怕的人。” “难得你夸人。”凌然揶揄他,对方迅速收了笑容,拍拍他肩。 “时间快到了,赶紧滚。” 凌然瞧了瞧天色,夕阳恰在那一秒沉入地下,鸽哨响彻云霄。 “你没手机,有什么要交待的?”黑大衣男人把一摞现金放在花坛上,转身要走。 “别意气用事,和许煦起冲突;别死。没了。”林燃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还有呢?要告诉宋燕什么?” “不用。我和她……还在联系。” 凌然脚步一顿,惊讶看他。林燃点了点上衣口袋的钢笔,泰然自若。 “写信。” 男人难得被噎住,额角青筋平复,无奈摇头,笑得像个兵痞。 “艹。真tm古典。” 03 姜宛离了婚还要打车回去排练,排练结束,提着行李箱站在街角,给宋燕打了个电话。 她怀疑电话铃声还没响就被接起了,这妞反应快得就像未卜先知。 “宛宛!嘤嘤嘤你一定好伤心吧,快来我家让我抱抱。” 她被那段高分贝嗓门震得皱眉,把手机拿远了点,才回了个好。回复完又觉得生气,怎么连说话方式都像那个狗东西。 哼。 她提着大包小包去了宋燕家,开门就被熊抱住。接着单拎两个箱子把她送进客厅,煮了蜂蜜柠檬茶。哄孩子似的,往她怀里塞了个毛绒小熊,摸摸她脑袋。 “瞧你这样,六哥又欺负你了?有这么好看又可爱的老婆还不珍惜,我跟你说这种好高骛远的垃圾男的就不能要。” 她喝了一大口柠檬茶,全身才回暖。轻声开口,眼睫扇动。 “燕子,我离婚了。” 宋燕安静下来,凝神看她,用手背试她额头温度。 “你别是傻了吧。你不是可喜欢那男的了吗,怎么,他提的离婚?” “我提的。”她眼睫又眨一下,这次挂了泪珠。 “哎哟,我们宛宛宝贝,抱抱,抱抱。”宋燕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住。姜宛倒在她肩膀上,整个人还是木的。 “你说我要怎么办。我和他在一起,他迟早被整死。凌家不想要我和他结婚,我猜对了。” “也许他被整是因为别的事呢。”宋燕思索。 “不是的。”姜宛笑,指着自己额头。 “那天,我们去聚餐,记得吗。”她起身,看着宋燕。“我站在街角,等他走过来。有个红点,从身上,挪到这儿,后来没了。” “我从小见过,所以知道。” 04 周六,姜宛接了个通告,在洲际酒店的新剧媒体见面会,导演辛苦拉来的机会,她不能拒绝。 搭档是范柳原,他在人前还是用假身份。姜宛周五刚和他通了电话,也是在那时知道了凌然也会去的消息。 电话里,许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 ”洲际酒店的通告别忘,哦对了,你前夫也来。” 她停了炒菜的手,关了抽油烟机,按下免提。 “你说什么?” “我说,宛宛。你前夫凌然,他带新女友,一起出席媒体见面会,作为投资方。” 姜宛挂了电话,沉默片刻,从厨房走到宋燕房间,敲开门。 “燕子,凌然最近又什么新闻。” 房间里刚摘了面膜的宋燕迅速把书桌上的信纸收起来,心虚道:“好好的,你查你前夫干什么。” “我俩刚离婚没几天,他就有新女友了,真有意思这个人。” 她走到书桌前,自己输入关键词,咬牙切齿。宋燕围观她表情,趁乱喝了一口酸奶,把垃圾桶里的废纸又往里踹了踹。 “别查了我告诉你。凌然一天前刚官宣了新女友,但其实我问了我前同行,是女方放的消息。说是家里也有点东西,和凌家上上辈是老战友。” 宋燕略微分析后,拍了拍她脑袋: “我觉着呢,是他家使的烟雾弹。你要是不信,我告诉你个办法,试一下。” 姜宛按着鼠标的手停了,目光闪烁,咬着嘴唇。 “要是他真喜欢别人了呢。” “喜欢就喜欢了,对你也是解脱。” 05 周六,姜宛从品牌方搞了一身火红吊带裙,红底鞋,黑长直头发做成复杂发髻,编进珍珠。 她审美其实挺单一,因为从小跳芭蕾,习惯了上台下台都挺胸抬头,整齐干净。挑舞伴也爱挑没有心思的,所以当年看上了许煦这种一百个心眼的纯属意外。 至于凌然呢,好像从来都是他先从人群里,找到的她。 “hi,宛宛。”许煦穿得和她同色系,暗红色丝绸衬衫,开两颗扣。这样一张脸露在镜头前,势必引起今晚广泛讨论。 人们会说什么,许煦回来了? 又或许人们已经忘了许煦,并迅速接受范柳原。娱乐圈就是这样喜新厌旧,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 “hi,小范老师。”姜宛故意气他,没理他伸过来的手。 剧组人员路过,许煦立即提高了声音,靠着她聊天。 ”宛宛,听说你离婚了?” 她皮笑肉不笑,理了理头发。五指光洁,没带婚戒。 “嗯嗯嗯,离婚了。” 剧组人员早就支棱起来耳朵听八卦,此时听到了真八卦,第一个反应却是假装没听见,跑得挺快。 姜宛暗叹十八线的八卦连听都没人听,许煦就在她身边笑得前仰后合。她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许煦笑完了,看她。 “我以为你会哭几天。看来他和我一样,对你都没那么重要。” 她没回应,拿出个丝绒袋子。 “伸手。” 他有点紧张,把手腕伸出来,嘴角抿起。看见她把丝绒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亲手帮他戴上时,才慌了神。 黑曜石手绳。和凌然戴过的那个款式类似,但完全不一样。要精致很多,背后有品牌logo。 “这什么?”他单手插兜,靠在墙上,端详了一下,问她。 “AWNL的。我暂时买不起太贵的,只能送你这个。谢谢你前段时间帮我忙。” 许煦又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是想借我试探凌然吧。真心狠啊,宛宛。我好歹也是你前男友。” 她手刚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站姿很倔强。壁灯恰好打在她胸口,漂亮的倔强天鹅。眼底乌青,要不是上镜化妆,根本遮不住。 她最近一定睡眠失常。 看到这儿,他就转过了眼神。恰巧此时有两人从走廊深处进来,前面走的男人身材挺拔,长风衣,黑西装,黑手套。在门廊摘了手套脱了大衣,回头递给服务生,把所有人都看得失神。 tmd,什么超模。 姜宛在心里骂,因为瞧见凌然后面果然跟着一个美女。美女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小,一身Chanel套装,山茶花胸针,山茶花项链,山茶花手环。 就很白富美。搞得她很像上位没有成功的反派女二。 她正准备昂首阔步地走开,但走得有点匆忙,左脚踩右脚,差点摔倒,被许煦扶了一把,站直了。许狐狸没放开,顺着她手腕滑下去,握住她手。 “一起走呗。” 她没有回头路,只能朝前走。长廊太长,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就被凌然超车,两人擦肩而过。 他连头都没有回。 姜宛看见他侧脸,眉峰凌厉,确实瘦,也说不上过得好。但步伐坚定,不为她停留。可能真的放下了。 她松了一口气,转角处挣脱开许煦的手。他低头看她,眼神闪烁。 “你为他这样,我真的难受。” 空气里情感混乱,五年前的,八年前的,几小时前的,混在一起。姜宛甩开他,进了洗手间,在大理石地板上蹲下。 妆不能花,所以不能哭。她抬头向天,把眼泪收回去。 见面会开了五小时,记者们问题奇多,都是八卦。开到曲终人散,别说是凌然,连许煦都提前离场了。姜宛撑到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本着有上镜机会就绝不放弃的原则,笑到双颊僵硬。 出门,等着宋燕开车来接她,外面竟然飞着细雨。 真奇怪,京城一月下雨,看来真的是暖冬。 她没带大衣,站在门廊冻成狗。往后退两步,撞到一个人。 眼角余光看到黑大衣的衣角,她掉头就跑。被握住手腕,带到转角处。那里是衣帽间,没人。关上门,他把人压在灯下,气息不均匀,声音也沙哑。 “为什么也给他。” “给谁,什么?”她都不敢抬头看,怕一委屈,给他看出破绽。 “手绳。” 他气息在她耳边,温热,但就是不能再靠近。姜宛眼睫颤抖,想挣脱,但他压她压得紧。 情感能否认,欲望不能。 “给我的,你怎么能给她?” 凌然揉搓她耳垂,把珍珠耳坠搓下来,攥手里。 “还牵手了。” 他问得太多,姜宛昏头涨脑。胸膛就在眼前,抱还是不抱?她手撑在身后,脸背过去,耳朵烧得通红。 他没喝酒,眼角也有血丝。 “我是离婚了,不是死了。” 她眼睫上挂着泪珠,眨了眨。凌然迅速放开她,手指捂着额头,唇角锋利,让出一个豁口,放她走。 她没走。靠在衣柜门板上,看见他手微颤,伸出手指,握住。他迅速回握,救命稻草似的捧在胸口,要吻,没吻下去。 “什么意思呢,凌总。” 她抬眼看他,拿小腿勾他,眼神又麻木的,琉璃般没什么感情。 “想娶门当户对的女孩,让我当你的叁儿?” 浅酌 (十八)浅酌 01 “别这么说。” 凌然声音喑哑,凑近了她才看到他脸色有多不好,气宇轩昂不过是强撑的表象。眼角血丝明显,估计是几天睡眠不足。 ”凌总能做,我就不能说?”她想起Chanel美女,气上了头。“我送前男友手链怎么了,你离婚几天就带女伴来参加见面会,我也没说什么啊。” “你把我微信拉黑了。”他苦笑。 “我把你……都离婚了我留前夫微信号干什么,约炮吗?” 姜宛说得激动,头发掉下一缕在额角。他伸手给她挽到脑后去,最自然不过的下意识的举动,她忽然就哽住了。 “你能不能别……” 能不能别这么爱我。 他抱住她,起初小心翼翼,然后越来越收紧,最后变成了一个要把她勒断气的拥抱。好像只要疼痛足够深刻,就能确实证明对方的存在。 “我没有绯闻女友,没有婚约对象,除了你,我谁都不需要。这句话到我死,永远有效。” 她心里酸意奔涌,又很甜蜜。奇怪的是,他的爱总要和死连在一起说。 她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也抬起手,回抱住他的腰。 ”能不能别死。” 他埋头在她肩弯里,闭上眼,睡着了似的。 “是人,总得死。” “那能不能别死在我面前。” 她手冰凉,被握着放在他手心,逐渐回暖。 “好。” “别只说好。”她握他手:“说点别的。” ”我爱你。”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在狭窄衣帽间里,昏暗灯光下,笑得肩膀直抖。凌然轻吻她露在外边的肩,脱下大衣披给她。 她在大衣里缩成一团,眼睫上挂着泪珠。 “你爱我有什么用啊,你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吗。像你这样的在剧里就是深情男二,最后要被忘记的。我要是哪天忘了你……” 真暖和,五脏六腑都苏醒过来,活着的感觉。 “你敢。” 他急了,手腕上青筋凸起,连带着表情也比刚才生动。按着衣柜门不让她出去。两人僵持不下,几乎要接吻,但是没有。 “要是真有那一天,不忘了你,我活不下去。” 她嘴唇干裂。被闪光灯炙烤一整天,再强的妆造也要垮。 凌然的神色几乎是瞬间溃败。她似乎看见一座挺拔山峰在眼前摧枯拉朽地倒塌,徒留一个空洞的外壳。 “那你去爱别人吧。” 他眉峰蹙起,声音像不是自己的。 “但求你,别在我面前。” 02 姜宛回家,在宋燕面前絮絮叨叨,表演发疯文学一整夜,第二天发了烧。 范柳原按门铃来送药,宋燕开门,两人大眼瞪小眼瞧了半晌,她让开一条路。 宋燕把客厅垃圾踹成一堆,又从脏衣服和沙发垫里清理出一块较为整洁的地方,拍了拍,大方道:“坐。” “不用,我送了药就走。”许煦把药放在餐桌上,左右四顾,看见了姜宛摆在客厅的相框,眼睛眯起来。 那是一张旧合照,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勾肩搭背,笑得灿烂。中间最显眼的那个亚裔男人长得最帅,是凌然。 手机彩洗,像素不高。是拍下原照片之后打印的。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手腕,袖口扣子解开,挽上去。 “不好意思,我能去看看她吗?” 他指了指姜宛的卧室。宋燕端着麦片粥沉思一会,耸了耸肩。 “但她昨天回来又心情很差,你小心被暗杀。” 他点头,开门进去,迎面就被扔了个枕头。好在手急眼快,接住了摆回原位,顺手反锁了卧室门。 姜宛坐在床头,原本满脸怨气,烧刚退的脸上还有红晕,眉毛皱成一团,吊带睡衣肩带滑下去半个,头发卷得像炸毛猫。 但就是很可爱。他愣在原地,思考上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姜宛是什么时候。 哦,想起来了,是五年前。 他弄丢了她整整五年。 “凌然你这个狗东西!你怎么好意思过来的!不是昨天说要我去爱别人吗,你有种别吃醋啊,别tm小心眼啊,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骂完又咣咣扔过去两个枕头,他一个接住了一个没接住,刚巧砸在脸上。许煦呵呵一声,她顿时安静了。 等他整理好仪容抬眼看,她已经把自己在被子里裹成鸵鸟。 原来是认错人了。 他走过去,企图把她从被子里刨出来。但姜宛倔得像头牛,力气又大得出奇。没办法,他在床边耐心坐下,苦笑一声。 “你打算这辈子都在里边了?” 等了会,等到鸵鸟沉闷回答。 “我今天请假了。你来干什么。” 他有点好笑,又有点生气。隔着被子敲她脑壳。 “他能来,我就不能来?” 半晌,又自言自语:“而且,明明我先来的。” “你幼稚不幼稚啊,许煦。” 嗯,会认人了。 他满意地笑,用力揪被子,僵持中姜宛松了手,他手撑着床边没倒下去,看见她通红的侧脸。 “没你幼稚。我拿了药,把药吃了赶紧滚来排练。导演说了春节前带妆排最后一次,只准你一天假。” 姜宛嘴角下撇,他立刻服输,叹口气,拿出手机发了行消息,之后拍了拍她脑袋。 ”我刚和制作人说,你病得单脚进棺材,她准你多放一天。” 姜宛破涕为笑,翻身下床,取了床头杯子喝了口水。“谢谢你啊。” 许煦环臂看着她。吊带睡衣宽松,但越是宽松,越隐隐约约勾勒她曲线。晨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吞咽茶水的流畅下颌,到锁骨的那一条线。 口干舌燥。他把视线挪走。 “能不能避嫌。” 姜宛白了他一眼:“我们排练不也穿这样?” 《浅水湾饭店》有好几场卧室对谈的戏,她道具丝绸睡衣好几套,比这个还风姿绰约。 “那是台上。” 许煦磨了磨后槽牙。 “前准小舅妈。好歹我也是个男人,你注意点。” 她用烧坏的脑子思考几秒钟,然后迅速跑去衣柜套了件宽松长卫衣,红着脸把头发挽起来,对他指了指门。 “没事的话,好走不送。” 他刚按捺下去火烧火燎的心绪,又被激得焦灼起来。姜宛的所有动作在他看来都是定时炸弹,分分钟炸掉他所有理智。 但现在还不行。会吓跑她。 ”行。我走了。” “对了,有件事要问你。”她又开口。 “什么?”他立即站住。 “凌然他……究竟在做什么生意?” “你自己去问他啊。”许煦眼里亮起的光又熄灭。 “我是喜欢你,才管你的事。他的事,我不管。” 落雪 01 《浅水湾饭店》是大剧院年终戏,各方重视,宣传造势比她想象的夸张。姜宛是周三背着帆布包双眼乌青地下地铁时,瞧见了一号线地下通道里的大幅海报,才知道她这次有可能真的会小红一下。 海报上她和许煦的脸各占一半,分剪影版和意象版。其中有一张,拍定妆照时她就很喜欢,是白流苏站在开满了凤凰花的断壁残垣边上,背景是碧蓝的海,不远处断墙的尽头是范柳原。 那一截断墙和白蛇传里的断桥很像,都是男人和女人相遇的地方。所有相遇在刚开始都是美好的,但只有在台上,才会有接近完美的收梢。 前几天导演组接受了一个综艺采访。那天她刚退烧,瞧着闷闷的,没想到口出狂言,把直播观看率刷了一个小波峰,还浅上了个娱乐榜热搜。 姜宛记得那是个有关爱情观的问题。台本里原打算让她讲一些女人当自强不能太依附男人之类符合主流预期的话,但她拿过话筒,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其实我很喜欢原着里的爱情观。两人最后各取所需,男人得到了爱,女人得到了钱。其实白流苏不是个市侩的人,她只是缺少不市侩的机会。我们不能道德绑架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问她为什么不要爱情要面包。” 许煦当时就在她身边,不顾导播眼神劝阻,也拿起话筒。 “那你呢,你是白流苏还是范柳原,姜宛老师。” 她眼神没看向许煦,而是看向了镜头深处,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我有面包就够了,爱情这种奢侈品,没有也可以。但后来我发现……”她低头笑了笑:“真正被人爱一次,才算真的活过。我可以靠那一秒钟的被爱,撑过很多没有面包的晚上。” 所有人都略微动容,各自想起心事。除了许煦,他只是盯着姜宛,眼神一瞬不瞬。 像是总做对题目的天才少年,某天被告知,人生最重要的一道题目,用了错误的解法,得到一个南辕北辙的答案。 02 周末第一次带妆联排结束,已经接近农历新年。京城处处挂起颜色喜庆的灯饰,路上行人也变多,像全世界都忘了过去半年的荒谬,按下重启,删除档案,刷新界面,授予你遗忘一切的机会。 她已经两周没见过凌然了。 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如果可以不见,就可以这辈子都形同陌路。虽然时不时地,宋燕会透露一点关于她前夫行踪的消息,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在某个东欧小国参与能源谈判,比如回国现身某个系统内部酒会,了解各方行情;又比如抽空拍个杂志内页的腕表广告,和韩国某中生代男星同占一版,导致那期杂志销量惊人…… 总之,她很忙,他也没闲着。 绯闻也有,上次那个穿Chanel的美女也偶尔和他行程重合,但网上查不到她的资料。 “也不奇怪嘛,人家又不打算进演艺圈捞钱。更何况家里做的生意敏感,不好接受采访。” 宋燕看她愁眉苦脸,端了杯苦瓜汁递给她晃了晃。 “别看了宛宝,对手实力强劲,一时半会儿的解决不掉,先喝杯果汁降降火。兵法里最忌讳自乱阵脚,敌不动,我不动。” 姜宛沉思:“你管这玩意叫果汁?” “你看它绿得这么可爱!你怎么忍心不喝?乖,喝了你就变强了,每天一杯苦瓜汁,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女演员。” 她仰头一口干,宋燕拿着勺子惊讶:“还没放糖呢。” 姜宛去厕所吐了,宋燕迅速抽出笔记本下垫着的信纸,折好,放进兜里。两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朝姜宛甩了甩钥匙。 “我去遛弯儿了哈。” 姜宛白她一眼。 “求你别再在楼下公园练剑了,隔壁几个搞直播的网红都来咱公园蹲点拍你了,能不能给太极拳老大爷们留点养老空间。” “谁说我……我是去跑步,跑步。” 宋燕强词夺理,耳根不期然地红了一点。当然姜宛没注意到。 “今晚聚餐别忘,车钥匙我放桌上了!” 姜宛应了声,垂头丧气在桌前坐下,开始化妆。手机铃声响,陌生座机号码。她接起,是许煦的声音。 “宛宛,今晚聚餐,我有事,不去了。” 她放下眉笔,心跳了一下。 “有事?” “嗯。”声音难得低沉,不假装阳光开朗的时候,最像那个她所熟知的人。 他言简意赅:“老爷子出事了。” 啪。她眉笔掉地上,没顾得上捡。 “最近找麻烦的人多,你自己小心。”他说完又笑了笑:“别担心我,虽然我知道你不会。” 她看着窗外积压的雪掉下几片,扑棱棱一声响。好像白鸽坠落。 那个她最想问的问题,没问出口。 “凌然最近在国外,为避风头,暂时不会回国。” 许煦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她。 “你别想了,老爷子选中的人,都要位列仙班,这辈子不能再下凡,懂么?” 扑棱棱,又是一片雪。约好了似的,一个掉下去,带走其他的。 她没回话,许煦先挂了。她再打过去,是空号。 03 她自诩骨头很硬,为减脂喝了一杯苦瓜汁后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聚餐还是去了。 剧组没了许煦缺少话题,大家都意兴阑珊,发红包说祝福语之后就早早散了。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了一段,才想起车钥匙忘在了店里,反身去取。 宋燕下午跑步之后说临时有事,也请了假。她自己在风雪里走,走到脚冻得发僵。 这是座冬天有时冷到离谱的城市,尤其是下雪后的第二天。她裹紧大衣领子,加快脚步。过了下一个路口就是店门,但她在路边站定,没往前走。 路口拐角的烧烤店门口,有个中年男人在打女人。 看热闹的聚了几个,有人掏出手机打电话,不知是不是报警。中年男人穿着皮夹克,手里拿了个碎了一半的酒瓶。女人被拖在地上,头发散乱,很可能是被从店里拽出来的。 醉酒的男人声音很大,全是脏话,不堪入耳。 “让你出轨,让你带孩子跑,给爷跑。爷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tm是个男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突然出现的人影飞起一脚踹掉了酒瓶。手腕剧痛之后是嘶哑喊叫,原本打算就地打滚撒泼,睁开醉眼惺忪,发现眼前是个年轻小姑娘,气焰顿时嚣张。 “让你管闲事,今天tm谁管闲事谁就tm找死。我先打死你再解决那个X货。你们女的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左右看了看,抡起一个凳子,就朝她身上摔。姜宛侧过身一步,他扑空,险些摔倒,更加生气,转身劈头盖脸地砸。 “打死你我……” 她反手抄起桌上没喝完的酒瓶,劈头朝男人砸过去。 砰一声,四周寂静。 她把凳子也扔过去,把人砸倒。那凳子是铁芯实木盖板折迭凳,有点分量。她用靴子踩住,单膝压实。回头问不远处在举着手机拍照的小孩: “都拍到了?” 小孩点头,目光严肃。姜宛勉强笑了笑:“谢谢,待会发给姐姐。” 她低头,捡到从包里掉出来,在地上散落的破杂志,对准脸,实实在在扇了一下。 “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 男人睁大了眼,瞧清楚之后,突然安静了。酒也不醉了,也不发疯了。换了另一幅阴狠的表情。 “你和你妈还没死呢?我刚出来还没找你,你tm找上门了。” 她继父抹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上下瞅她。 “看你背个LV,混好了?这个,怎么赔?开个价。钱到位,让你多活几天。” 姜宛又给他一巴掌。这次是戴了皮手套打的,响亮一声。打完把凳子踩实了,往后退几步,抱臂看了他一眼,把旁边躺着的女人拉起来,朝围观群众吼了一声。 “这个男的我认识,这阿姨和他没关系,假装家暴搞讹诈。赶紧报警,出事我负责。” 女人哇地一下哭出来,紧紧抱住她腿不放手,混身抖个不停。 她低头,哄小朋友似地,把人搀扶起来,带到一边,另放了点注意力在死猪般躺着的人身上。 男的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她不在乎,找到拍照的小孩要了视频就走,身后忽地响起声音,来自地上那个人。 “你跟凌家的攀上了,挺好。” 她站住了脚步,插兜看他,像看一堆垃圾。 “他我惹不起,但是有人给我钱,让我告诉你个事儿。”他嗫嚅了一下,语气得意又疯狂。 “七年前,我刚跟你妈结婚那会儿,收到过三根金条,结婚礼物。猜猜谁给寄的。” 他舔了舔牙,看姜宛。她居高临下,神色冷漠,但手放在兜里。 “寄的人我后来查了,就是你新搞上那男的名字,凌……然?” “我本来那会儿刚当技术主任,又有钱。那个金条,你妈说,给你出国用。我tm偷出去买彩票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在地上打挺。 “你们女的见识短浅,你妈还骂我,还tm说我不如……不如那个男的。我就打她。那是我第一回打你妈。” 天上飘起雪。一片,两片。 “后来我就没工作了,彩票全赔,我tm又去赌,被人骗。说到底,你现在过成那样,就是那三根金条害的。我成这样,也是你们害的。” 她听完了,眼睛没眨一下。 “说完了?” 男人闭上眼,没再动,死了一样。雪花落在他身上,皮夹克上全是脏污。 “现在你们都看不起我,我当年也风光。你们就是tmd运气好。” 姜宛蹲下,把碎酒瓶拾起来,在他脸上划拉,没用力。 “你说的那个男的,他也告诉我一个事儿。你这辈子都理解不了。” 男人瞪大了眼睛,被凳子压麻的胳膊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玻璃片在他眼鼻上划动,发出尖叫。没人搭理他,人们都在看热闹。 “他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忍耐对自己,慈悲对别人。” 她划拉完了,把玻璃片扔他脸上,嚎叫停止。 “下辈子投胎当猪吧,吃饱就去死,符合你的人生哲学。” 她走得利索,在听到警笛在街角响起之前。 04 街头风雪越来越大,她越走,前尘往事累积越多,压弯她的腰。 她蹲在街角哭,哭得像个疯子。路人频频回头看她,没人敢上来问。 哭到力竭的时候,雪停了。 她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眉心一颗痣,朱砂痣。 他把她搀起来,把她头发上的雪擦掉,动作非常小心,像是怕擦碎她。 姜宛抽噎,拿他的Burberry风衣袖子擦鼻涕。凌然站住,把另一只袖子也递给她。 擦完了,她扇他一巴掌。他接下一巴掌,没动。伞也撑得稳,手也没抖。脸上有个红印,依然俊得离谱。 他像个石碑似的,戳在她所有往事中央。 “你为什么给我寄金条。” 她问得哆哆嗦嗦,凌然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没说话。 “说啊!为什么tmd给我寄金条!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我的,不是在学校,是不是?你说你在泰国见过我爸,从我爸牺牲之后你就开始当我爹了?你以为你是谁,天使吗,菩萨吗,你觉得我感激你吗?” 她哭得双腿不稳,几乎脱力。他扶住她手臂,注意没碰到她,只是撑着。 眉心蹙起,眼里升腾起大雾。两人就这样对视,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后来呢,你知道我过得不好,后来呢?我在冀州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把我接走当干女儿?你不是喜欢献爱心吗,你怎么不资助我呢?我这么喜欢报恩,说不定会给你随便睡,起码比现在主动。” 他左手放进衣兜,姜宛假装没看见。 “还是说,你也知道你做的事挺残忍的?” 她咬嘴唇,眼里水光闪烁,硬是撑着没掉下眼泪。 大雪纷飞。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凌然开口。声音是她从没听过的沙哑,像从宇宙尽头赶来,路上没喝一滴水。 “对不起。” 她转头就走。 风大雪大,她在前面走,凌然就跟在她身后。风衣裹挟雪花,她走得又急又快,没有方向。 他跟着她走了三条街。姜宛像是不知疲倦,埋头赶路,偶尔看红绿灯。直到雪快停的时候,她在路口停下,进了一家24小时超市,买了杯热茶,一口气喝光。 凌然就等在门外,看她。风雪里站成某种永恒的东西。 多漂亮,多珍贵。她再也得不到了。 姜宛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出门。凌然又跟上来。两人继续走,走到路灯照不到,也没有监控的街巷深处。 她把他按在墙上,凌然闷哼一声,像被撞疼了某个地方。 她声音很轻,眼睫上沾了雪花。 “你抱抱我吧。” 他低头,把她抱住。 雪花漫天飞舞,一场大梦。 烟灰(h) 01 姜宛浑浑噩噩回家,是凌然帮她叫的车,在路口目送她离开。 她从后窗看着那个黑色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回家打开门,睡到半夜。半梦半醒时接到陌生电话,是陆军总医院打来的,说宋燕出了车祸。 她清醒起身,打车去医院。走廊里弥漫消毒水味,值班医生见她来,把人带到一边。 “脚踝软组织挫伤,然后还有一些皮外伤。其他身体机能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她浑身脱力地站在那,病床帘子掀开,宋燕没事儿人似的躺着,胳膊上腿上都打着绷带。 “吓坏了吧我们宛,瞧你小脸白的。我跟你说,当年我在后藏的时候什么塌方泥石流桥路断裂暴雨运输的没见过,这算啥。” 说了一半,她瞧见姜宛的眼泪,就住了口。 “你你你别哭啊,我又没死。” 姜宛跑过去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宋燕愣怔,叹口气,拍她的头。 “都怪凌家那几个变态,搞得我们宛每天紧张兮兮。” 她眼角泪珠晶莹,抱着宋燕不撒手。 “说你出车祸。”姜宛抽噎:“报案了吗。” “当然,已经立案了。你说他们也太猖狂了,有没有王法?”宋燕说完自己笑:“呸,说完我都想笑。”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干的?” “撞我的人,我看清楚了。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在夜店骚扰你的二世祖。” “他?” 姜宛略一晃神,想起来了。仿佛她上辈子的事情,许煦在包厢里给美女们念情诗,她在隔壁包厢里,被凌然按在墙上艹。在那之前,是她拿刀抵着二世祖,从他嘴里套诺坎的信息。 往事都是血肉模糊的,连些许不确定的情愫也有血腥味。 “他没这个害人的胆子,大概率被人抓到了把柄。” 她略微一想,想到一个人,脊骨发寒,不敢再想下去。 知道她在冀州的黑暗往事,也深知二世祖软肋的人,除了凌然,还有一个。 许煦。 02 深夜,姜宛安顿好宋燕要离开,病房门再次开启,两人同时惊讶叫出声。 “林燃?” 来的人歪站在门口,瞧着挂彩的宋燕。依旧是灰大衣,金丝框眼镜,但不知怎么的有点颓丧,衣服也不如平时齐整。 “你怎么搞的?” 他怒气冲冲,走过来查看她,扭腕骨,按伤处,一点不避讳。到手指自然而然地掀起她衣服要看伤势时,被宋燕按住了。 “你干嘛?” 他意识到场合,听了手。摘眼镜擦拭,气氛在寂静中酝酿,姜宛迅速起身告辞,宋燕脸又红又白,对她挥了挥手。 姜宛临走替他们带上门,听见病房帘子被大力拉上的声音。 啧。 “这俩人是怎么勾搭到这一步的?” 她自言自语。 “我也想知道。” 这声音在空荡走廊里分外清晰,声线醇厚优雅,够格去当声优。姜宛停了脚步。 “你来干什么。” “送个东西。”许煦把手机递过去,按下屏幕播放键。姜宛凑近了,听见一段录音。 醉醺醺的声音是二世祖,另一个声音听不真切,是个处理过的电子声。两人聊天的内容让人毛骨悚然。 对方指导他,牌照和车的问题已经解决,哪个路口没有监控,撞了之后停到哪里,会有人负责销毁。 她猝然抬眼,和许煦的视线相撞。 “我知道你怀疑我,所以先告诉你,不是我干的。起码这次不是。” “你从哪拿到的,这个?”她迅速把文件传到自己手机上,下载备份,又发给宋燕,留了信息。 “这畜生我盯很久了,干的人事不要太少。” 她没回他的话,许煦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乌青的眼圈,大衣下摆还有泥土脏污,指尖冻得发红,皱紧了眉。 “你今天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摇摇头说了句没事,绕过他,走两步,头晕目眩,蹲在地上。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一个男声急切喊他,就抱紧了对方的肩膀,叫了声凌然。 03 姜宛从许煦家床上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 她先上下检查,嗯,许狐狸没趁她昏迷怎么样,还算人性尚存。挣扎起来时脑子清醒了许多,打开手机看见宋燕的消息,说她已经出院了。 “醒了?” 许煦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杯咖啡。 “醒了就滚,我不收留不喜欢我的女人。”他晃荡咖啡,喝了一口。白毛衣白休闲裤,站在光里跟米色墙纸融为一体,像和颜悦色的大天使米迦勒。 “你一个反派,怎么总爱穿白的。” 她打哈欠,转身下床。四处找风衣,没找到。 “你风衣我扔了,拿一件我的走。片酬发了再还件新的。” 她觉得提议合理,和他在卧室门口擦肩而过。许煦拦住她,上下打量。 “情伤什么时候能好。” 她打掉他手。 “我现在的人设是个寡妇,刚死了老公就问我什么时候再婚,不礼貌。” 许煦笑,放开她。姜宛站在卧室门向外张望,叹了口气。 哪个正常人tm把家修得和博物馆一样呢。 “许公子,您的更衣室在哪。” “下楼左拐第一间,有个隐藏门。左侧密码锁,开锁按ILJW。” 她走两步,站住。 “密码,什么意思。” 许煦仰头把剩余咖啡喝光,看她背影。 “有时候我嫌你太笨,有时候你又太聪明。”他转身把杯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手扶着桃花心木的栏杆,向一楼俯瞰。 “意思是,I Love Jiang Wan。我爱姜宛。听清楚了?” 04 她下楼,绕过一楼中庭的大型空山基机械姬雕塑,浅欣赏了一下玻璃柜里至少五米的高达模型陈列柜,走到更衣室按下密码,找了一圈,没找到她能还得起的大衣。 她走出来,叉腰,理直气壮。 “能分期吗。” 许煦笑出声,从楼上走下,到餐台拿了芝士培根,煎蛋,松饼和咖啡递给她。 “最好分天付款,这样我就可以每天收到你消息。” “太闲了可以刷刷约炮软件。也能刷到一些质量不错的。”她真诚建议。 “你刷过?”他站在餐台后,拿着银餐刀在盘子上划拉。 ”最近打算刷一刷。”她沉思。“不能总在一棵family tree上吊死。” 许煦喝水呛到,她表情自然,用餐刀蘸了果酱,抹在松饼上。 “怎么,你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姜宛。”他擦了擦嘴角,难得没绷住标准笑容,露出灿烂阳光下的阴影。明暗之间,他眼神沉下去。 “你觉得,我很喜欢和别人分享你?” 声线变了,变得更像在纽约,或是曼谷时候的那个许煦。她抬眼看他,被捏着下巴抬起来。他手指按在她唇角,擦掉一点果酱。 “其实我每天都恨不得他消失。他消失,你迟早是我的。” “你忘了?你有好多事都是我教的。你敢说,凌然现在爱的你和以前的你是同一个人?” 他单手把她腰按住,控制她下颌,低头,咬住她嘴唇。碾磨之间,唇齿渡来咖啡香气,还有苦橙凛冽味道。 她把他猛地推开,嘴唇被咬破,留下一个鲜艳伤口。 “你别提他。” 心里念着Rosa的凌然,不知道她过去五年过着什么日子的凌然。 “你害怕了。”许煦摸了摸唇上痕迹,眼尾上挑,靠在餐台旁边。一个祸国妖妃。 “我继父出狱了,你知道吗。”她按着餐台边,不再与他对视。 “我知道。”他笑。“知道你迟早会问我。是老爷子派人找到的,就在你去京城那天。凌家要找一个人很容易,除非那人的神通在他之上。” “他和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许煦有点慌乱,看她。“他去找过你了?” “嗯。他和我说了些当年的事。我在想,是谁把这个主意告诉他,让他觉得过去的事对我可以造成伤害,或者说,我的事对别人来说,是个污点。” 许煦没动,冷笑。 “你怀疑我?” 她点头。 “抱歉,我怀疑过你。” 他不再说话,从餐台里侧走出来,牵住她手腕,把她往屋里带。姜宛抵抗,他站住,手没松开:“给你看个东西。” 他们走过幽深长廊,在里间尽头挂着康定斯基画作的地方停下,他打开门,一片漆黑。 这房间无光,百叶窗合住,仅漏出几丝微弱光线,照着满墙的照片,或者说是照片碎片。 许煦从小到大的照片,很详细,详细到变态的程度。有的被放大到几倍,有的拍到他几乎不穿什么衣服的样子。有的是商业广告,有的是私人拍摄。 很多都被剪掉,或焚烧残毁。年份越早的,数量越多。 姜宛看着那些他被残忍对待的痕迹,层层迭迭堆到天花板,垒成一座巴别塔。 “你说我干净”,他站在唯一有光的百叶窗前,把灯按下。照亮所有残酷画面。 “我就给你看看——”他笑,明亮纯净,站在漆黑的屋子中央。 ”我的污点。” 05 傍晚,三里屯咖啡厅。姜宛神游天外,把起泡酒里的薄荷叶拿出来嚼。 宋燕拄拐坐在一侧,看得皱眉。 “你怎么回事,许煦那厮昨天怎么你了?他敢非礼你我……” “不是。”姜宛轻笑,把杯子举起来,看里面的冰块漂浮。 “我是在想,众生皆苦。我以前太天真了,觉得只有我自己最苦大仇深。” “你别可怜他啊,我看许煦精着呢,指不定又使苦肉计,骗你上钩之后又甩了你,吃一堑长一智啊,姐姐。” “我没可怜他。”姜宛搅动冰块,看着它化开。“我只是觉得,当时我要是能再爱他一点就好了。可惜那时候,我也水深火热,看不见他的求助信号。” 冰块化了,她想起许煦在暗室里闪烁的眼睛。他说,他从小父母离婚,被判给父亲。他爸是个变态,从小训练他结识达官贵人,拿他当晋升砝码。后来他妈回来了,接走他,送出国,过正常人的日子,但从小被毒液浇灌的树,就算扶正了,根也是有毒的。 “我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谈不了正常恋爱”,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看谁都是恶的。” “但你不一样,宛宛。” 他握着她手腕不放,蹲下身,小心翼翼,把脸贴在她手背上。 “那时候,你主动伸手,把我叫醒了。”他妖异眼睛闪着温顺的光,小动物一般蛊惑人心。 “我差点就杀人了,你把我拦住,带我走了。” “他们都盼我走那条路,把我培养成那个邪样。我没走,回头做了个烂好人,是因为你,宛宛。”他笑,笑得很嘲讽。 “现在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了吧。” 06 “醒醒醒醒,宛宝。咱晚上还有通告,收拾一下开工了。” 宋燕把她从回忆里唤醒,两人兵荒马乱上车。拄拐人员坐副驾,姜宛开车。路上宋燕收到一条短信,说了声艹。 “怎么?”姜宛看她一眼。 “林……林秘书告诉我,那个二世祖被处理了。” “什么意思?”姜宛打转向,开车风格很野。当年在曼谷集训时候某人教的。姜宛甩了甩头,把脑海里的狗东西甩出去。 “那人在国内犯事从来有人罩,这次流程不大一样,背后的人怕闹大,把他当弃子了。”宋燕看着信息咬牙。“林燃只发了我新闻链接。” 她看了一眼宋燕手机:“陌生号码?你俩都没存联系方式吗?” 宋燕尴尬思索一会,解释道: “他最近情况复杂,我俩……一般写信交流。” 姜宛沉默,空出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纯情。” 07 拍摄工作室在郊区,工作室不大,但是近期拍过许多出圈照片。姜宛停车功夫,宋燕又刷到一条消息,按住她下车的肩膀。 “我说宛宝。要不,今天的拍摄,咱改期吧。” “为什么?这个工作室好难约的。”她转身拿包,宋燕刷了刷,把信息怼她脸上。 “你前夫。他今天也在这拍摄,和你一个时间段。” 姜宛手僵住了,拿包的手停在半空,思索一会带上墨镜口罩帽子,严肃道: “都在一个圈里今天不见明天见,我怕什么……你看看这样还能看出我是素颜吗。” 宋燕认真思索后给出答案:“看得出来。” 姜宛:…… 十分钟后,她上楼。工作室内整洁有序,叫经纪人名字。宋燕过去签字,她左右四顾没有凌然,安心摘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然后自动门开合,进来一个黑西装男的,迎面就瞧见她未施脂粉到憔悴面容,然后眼神停在她唇角。 姜宛脑袋嗡的一声,想起早上被许煦按着叼了一口。 完了。 凌然不动声色,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礼貌交接拍摄事宜。最近林秘书不在身边,他都是独来独往。姜宛垂头丧气,重新带上口罩,像霜打了的茄子,坐在等待区,想着早点拍完走人。 直到宋燕神情悲痛地走过来,告诉她,今天的拍摄他俩是一个合作广告方,妆造是同一套。到时候会在同一时段播放。 她嘴角抽了抽,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不介意就好。哦对了,拍摄主题是仙侠,你是女徒弟,他是师尊。” 姜宛:…… 08 拍摄过程没出什么幺蛾子,幺蛾子出现在拍摄结束之后。 她的妆造很可爱,色调简洁大气,身上挂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装饰,一动就叮叮当当地响。被化妆师小姐姐夸了好几次仙女,她有点飘飘然。 化好之后她飘去拍摄,恰好和拍完的凌然撞个正着。两人都愣住了。 姜宛知道他很适合这种造型,但没想到这么适合。除了眉心一点痣,其他都是浅色。身姿笔挺,芝兰玉树,仙风道骨,突出一个凛然不可侵犯。 但看起来就很……让人想侵犯侵犯。 姜宛把口水咽回去,打了个招呼。“嗨。” 凌然没理她,瞟了她一眼,很不屑似的。 姜宛心里呵了一声。是谁昨夜小狗似的跟了她三条街来着? 两人擦肩而过,她腰上的璎珞和他玉佩勾在一块,她哎呀一声低头,和凌然撞在一块。刚要弯腰去解,他单膝蹲下,把她控住。 “别动,我来。” 她站在走廊上,等他解开腰上的结。鬼使神差地,她摸了摸他发顶的玉冠饰,喊了声师尊。 他手停了,啪的一声,玉佩掉在地上。她后悔得想把舌头吞了,拔腿就跑。 拍摄完毕,卸妆后已经近黄昏。她下楼开车,瞧见熟悉的黑色大G停在路口。车牌不一样,不知道换了第几台。 凌然不在车里。她确认后,站在那看了一会。毕竟是上段感情的遗留物,瞧着还是有些唏嘘。 “看什么呢。” 冷不丁一声,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凌然站在她身后,把人带到角落里没风的地方。他妆没卸,眉眼比平常还浓。姜宛看得心跳加速,两人对视一眼,他就把她扛起来,朝车走去。 “你干什么,光天化日……燕子还没下来呢。” “林秘书送她。” “什么?”她疑惑。 “他们交流感情,你在,不方便吧。”他把她扔进后座,自己也坐进来,脱外套,关门,一气呵成。 “哦,哦。那是不方便。哎哎哎等等,你干什么?” 她看他开始脱,立刻慌了,朝后靠着车门:“我们都离婚了你这样算骚扰,我报警了啊。” 凌然瞧她一眼,从座下拖出药箱,把她脸掰过来,消毒棉签蘸了碘酒,给她嘴角上药。 “你报警吧,说我见义勇为。” 姜宛声音小了:“你不要脸。” 涂完了药,他还不放手。握着她脸,摩挲了一下。车里空气陡然升高,她想挣脱,被索性按在车后座上,放倒。 “怎么弄的。” “不管你事。” “他弄的?” 姜宛点头。 凌然怒了,低头吻她。姜宛起初很沉溺,后来扇了他一巴掌。凌然不管,握住她的手揉了揉,继续吻。 缠绵悱恻。她有点撑不住了,嘤咛一声,被他的东西隔着衣服戳了一下,就用手捂了嘴。 “姜宛。”他环抱她,下颌蹭她的脸。 “我们商量一下”, “你爱别人,我接受。但需要的时候,来找我。”他气息紊乱,但依然克制。 “你在我这,来或者走,都可以。”他抵着她额头,灼热身躯炙烤着她,眼神也炙烤着她。“求你。” 姜宛犹豫,车外刮起大风,是个冷夜。但春天也快来了。 她揪着他衣领,带到自己够得到的地方,亲了一下,声音低,只有他能听见。 ”师尊。徒弟想要。” 09 夜风凛冽,北方冷冬时节,行人都神色匆匆。 快到年节了,有钱没钱的都盼着回家,家里有爱,有恨。不管是哪一种,总归是热气腾腾的生活。 所以无人注意到,角落里停着的那辆显眼座驾里,后座正在轻微晃动。 姜宛单手撑着他肩,另一只手压着车窗玻璃,身子被撞得上下晃动。车里开了暖风,窗上结了雾,窗上的手印就分外清晰。 他被她那一句“师尊”刺激得失去矜持,把她上衣掀上去,先安抚两个跳动的白团。她咬着嘴唇不叫出声,把他衬衫肩部揪得乱七八糟,指甲在他紧绷的胸腹上划拉。 他今天格外耐心,细致,咄咄逼人。可能是面前人唇角的伤口火上浇油,也可能是紧绷的欲望使然。 她也有点急切,但他各处吻了许久,竟然还没进入正题,于是抬脚踹了一下他。 “能不能行。” 他握住她脚踝,把羊绒连衣裙从下到上掀到腰部,吻在腿根。手也没闲着,探进去,探到一片湿滑。 他愣了,低笑一声,伸手到前座找到盒新套,慢条斯理撕开,坐起身,把她控制在两腿之间,叼着套袋子,单手戴上,眼尾在她身上上下扫过。 她看得急死,又磨他。凌然嘶一声,掌心拍在她下面,力道不轻。她没忍住,叫出声。 ”乖。” 她躺好,东西进得迅疾,撞到深处。姜宛没留神,叫得急促,被他捂了嘴,第二下撞得更深,接着是一阵疾风骤雨。她含着他手指,被迫看着车后视镜里的自己,张开腿坐在他腿上,下面和上面都含着他,都流着水。 “我夫人真漂亮。”他扶着她腰,说下流话哄她。姜宛一句都不想听,但身子它却高兴得很,还配合他的大开大合。酥麻酸爽混合在一起,最深的几次已经捅到了子宫口。 “谁,谁是你……嗯……”她没反驳完就被吻住。换了个面对他的姿势。上次握着扶手被艹晕那回印象太深,她下意识捞了一下车顶的扶手想找个支撑点,却扑空。 “拆了。”凌然看她眼神,一边颠她,一边慢条斯理解释。 “?”她醉眼迷蒙,等他解释。凌然摸她脊椎骨,从上到下。 ”睹物思人。” 她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车里气温太高的关系,心跳也跟着加速。她搂着他亲了一口,很实在的一个吻。凌然吸气停下,按她小腹。 “别夹。” 她努力张开腿,调整角度配合他:“这样呢?” 适配度调高,他进得陡然又深了些许,凌然头埋在她肩窝里深呼吸,声音很低。 “别太惯着我。会出事儿。” 她动了动,装听不懂。“我惯着你了?” 他没理她。有些人情绪到了顶点反而平静。最终那天晚上的结束是她筋疲力尽,凌然对着她自己解决。 极致的情色不过如此:他明明想要她,又没有继续要她,还要让她旁观他如何被欲望吞噬,那张冰冷的脸和情欲勃发的身材对比鲜明,射在她身上,又帮她擦掉,清理案发现场。完事了,还要问。 “喜欢师尊和徒弟这种?” 她摇头。“没有的事。” “不喜欢?那下次我找今年最火的仙侠剧导演,帮你递个简历。” “有这种路子不早说?”她疲惫双眼顿时焕发神采。 凌然:…… 他低头继续帮她清理,手触碰到敏感点时加重了点力度,她立即嘤嘤嘤装疼。 “递简历辛苦,为什么不和我讲。我虽然……这点事还可以帮你做。”他手指搅弄进去,深红到浅红的穴口翻出来,而且还有水。 又硬了。他不能再看,把东西泄愤似地收拾掉。 “不是不想欠你人情。我是练舞蹈的,喜欢硬碰硬。白给的奖项和剧,都不是什么荣耀,明码标价的商品罢了,大家心里都知道。”她把头发挽上去,眼角还有潮红,媚得摄人心魄。凌然托着她腰把人放到舒服角度,脱了大衣给她盖,转身上了驾驶座。 “回家么?”他手臂搭在车靠背,扭头问。语气亲昵又自然。 姜宛没回过神,回过神来时看见自己光洁十指,戒圈红痕没消,而他——还戴着婚戒。 ”前夫送我回家,不好吧。”她强颜欢笑。 ”怎么,你还有约?跟他么?”凌然找烟,想起她在车里,住了手。 “他白天来。”她披着大衣,故意调戏他,从包里找到半盒女式烟,点燃,吸了一口,把烟给他。 凌然蹙眉,笑得勉强。没接她烟,把人下颌扳过去,从嘴里渡了一口烟。薄荷味。 他啃噬她嘴唇,小心避开她伤口,又吻得动情。烟烧尽了,灰掉在手指上,烫了他一下,两人都笑。 ”好像偷情。” 她笑得抹眼泪。 凌然伸手,把她眼泪擦掉,眼神黯然,嘴角也带笑。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你。” ”没有Rosa可爱。”她移走眼神,心咚咚跳。 凌然手停了一下,转身回去,发动车子。 呵,果然,比不上白月光。提都不能提。姜宛抱膝盖,在后座陷入炮后emo,把自己裹成鼹鼠。 凌然从后视镜看她,看了几眼,终于开口。 ”她没有你可爱。” 停了一下,又补一句。 “你最可爱。” 回头(h) 02 姜宛有时候会想,她要做到哪一步,凌然才会放弃她。 或者说,凌然要做到哪一步,她才能彻底放下他。 冬夜风雪凛冽,她蜷缩在他温暖大衣里睡着了,像个冬眠的小动物。也做了很长的梦,梦见她晚训回来,在家属院里喊姜凝名字,把奖牌举给她看。姜凝从厨房窗户招手,她就一路跑上去,打开门。炒菜香气充溢楼道,罗星沉在客厅里拆枪,瞧见她,一把举起来,俊脸笑得掀起褶皱。 “我们宛宛辛苦了。” 她梦醒,眼泪没干。 游魂似地飘到客厅,瞧见一瘸一拐鬼鬼祟祟同时出现的宋燕。两人都眼尖,看到了对方身上那些不明不白的痕迹,心照不宣地假笑一下。 “出来喝水?” “出来喝水。” 姜宛和宋燕并肩在餐桌边站着,倒水,喝水同步。尴尬中,姜宛先咳嗽了一声。 “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燕望天:“其实,也不算。还没有确定关系。” 姜宛震惊:“你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我睡他干什么。”宋燕正色。 “那他不喜欢你?”姜宛略微思索,立即摇头否定:“不可能。” 宋燕脸红,想了一会,又捂上脸。姜宛看呆,托腮惊讶。 “这么喜欢啊。” “哎你别问了。我俩的事儿很复杂,一时半会理不清楚。”宋燕快刀斩乱麻,把杯子往桌上一放。 “总之就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睡,免得后悔。” 说完她就快步回房睡觉去了,留姜宛一个人发愣。纱帘外,天边泛起白色,是凌晨了。昨夜的余烬还在她心里烧,很烫,把某个位置烫出一个不可修复的窟窿。 “爸。我这次喜欢上一个男的,他迟早会丢下我先死,你说,我还要不要继续喜欢他?” 想到这儿,她呆住了。抓起车钥匙穿衣出门,要去找一个人。 03 姜凝清早开门,瞧见姜宛笑嘻嘻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三个包子,两杯豆浆,一碗馄饨。 “失恋了?” 姜凝问得犀利,姜宛噎住,不好意思地挪进来,腆着脸把早餐放下。 “妈,我昨晚梦到我爸了。” 姜凝动作停住,过了几秒才回应。“哦?” “我们都在漠北那时候。” 姜凝转身,去厨房倒茶。姜宛站在门口,少见地有点局促。其实罗星沉不只是自己的伤疤,也是姜凝的伤疤。这么多年,谁都没提过,但那一片巨大黑洞就横陈在那,经年累月,隔绝了她们提前和解的可能。 倒了茶出来,女人神色恢复如常。姜茶入胃暖和,还是当年的习惯。 “听说,那人去找你了。” 姜宛假装没听懂,勉强笑一下:“没有,你别瞎想。” “宋燕告诉我的。那天你们来包饺子,我加了她微信。”姜凝笑:“你脸上藏不住事儿,又不愿意和我说。” “怎么回事这个浓眉大眼的,净泄露情报。” “听说他这次进去,很难再出来。”姜凝捏着水杯柄,神色很平静:“病情恶化了,而且有瘾。这种人,现在死,死得太晚了。” “妈你现在好冷酷我好爱。”姜宛小口喝姜茶。 “不冷酷,当年能答应你爸求婚么。”姜凝微笑,瞧着窗外朝阳。 “我知道,他特别好,很多条件好的喜欢他。但也倔,和每个相亲对象都说,自己总有一天会早死,想好了再结婚。” 姜凝转茶杯,脸倒映在水中。 “他也这么问我。我说,我不怕。” “那时候我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你爸。不爱说话,不爱交际,跳舞也跳得不好。你不知道吧,你爸跳舞可难看了。” “我那会儿大学刚毕业,就爱带他四处逛,他喜欢看书,但又怕我老上舞厅去,其他男的会和我聊天,就揣着本书上舞厅,看我跳。一米八七的个子,警校都有名。别人见了他,都不敢和我搭讪。” “我知道他喜欢我多点,所以就想,哪天他死了,难过的是他自己,不是我。” 姜宛没再听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 “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想开了,想不开的,是我。” 姜凝像在说别人家的事,空出手,摸姜宛头发。 “人这辈子没想的那么长,选你最想选的那条路走。妈妈当时没想清楚,以为想要的是天长地久,得不到,所以怨恨,昏了头,后来选错人。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年,明白了。” “其实所谓的天长地久,是你俩就算不在一块,甚至再也见不着了,他也是你唯一的爱人。” 04 姜宛离开后,把凌然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备注改成狗东西。 刚通过好友申请,狗东西就发来一条新消息: “晚上有空吗。” 姜宛脸烧起来,思索。这人每天忙到没觉睡,娱乐营销号商业财报都有他,怎么还有精力约人。 ”没空,剧组排练。” 她打下一行冰冷文字,犹豫一会,刚要撤回,他就回复。 “那我去剧场看你。” “不行!!!” 姜宛紧急打字,三个感叹号。最近几天大戏连排,都是吃情绪的戏份。她和许煦在台上又吵架又谈恋爱又接吻的,还有两场十分意象派的床戏,凌然现场观看,能吃得消? 嘴上说不在意是一回事,心里是另一回事。姜宛愁眉苦脸,盘算要怎么安排这两尊惹不起的菩萨, “我不看排练。结束时间发我,车在门口,见一面就走。好不好。” 他发语音,还问她好不好,太犯规了。她把手机放在耳边,又听一遍。这狗男人有点东西,语气和昨晚上问射她身上好不好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她很想发个不好给他,但没有。上头时男女都一样,时时刻刻都想见,哪怕只见一秒钟。 “那只见一面。” 她打完字咬牙。真没原则啊姜宛。但他回复比她反悔更快,又是一个几秒的语音。 她按下播放,搁在耳边,听他什么都没说,就是笑了一下。声音很低,无奈,但心甘情愿。 风声雪声,车流呼啸。江湖险恶,如履薄冰。他靠着车窗给心上人发语音,笑得像个十八岁刚追到校花的傻小子。 05 姜宛当夜排练上全妆,精心搭配了唇色和内搭。赶巧今天排全剧尺度最大的一场戏,男女主角冷战之后,范柳原晚上去了白流苏的房间,两人弄假成真,变了真情侣。 这场戏台词不复杂,复杂的是场面调度。道具梳妆台朝着观众席,原剧本里,他们先是在梳妆台上做了一回,后来才在床上。 开场她穿薄睡衣,樱桃粉吊带,绣花丝绒拖鞋。在妆台上拆发网,范柳原藏在阴影里,靠在窗边看月亮。 假戏真做是从接吻开始,她知道范柳原不想结婚却想要她,心里不愿意,但毕竟眼前是个有魅力的,活生生的男人。而她在十面埋伏的老宅里为了把自己售卖出去做太太,斗得身心俱疲,需要有这样一个温存的晚上。 哪怕只是虚幻的温存,哪怕他爱她,但他对他的爱不过如此。 白流苏在台上抱住他,双腿抬起来,卡在他腰上。剧本里这么写。排到这儿,许煦又NG了,说还没准备好,下台下得很狼狈。姜宛是唯一面朝他的人,能瞧见他匆忙下台的原因——他对她起反应了。 百无聊赖,她在台上等。场务人员想必是见过大场面的,根本不当回事。该收光收光该补妆补妆。过了一会,许煦回来,额发掉下几绺,神情很复杂。 她进入状态很迅速,先揽住他脖颈再吻喉结,关了麦问他。 “这么快?” 许煦笑得勉强,露出几颗犬齿,捏她脸。 “别太得意,白小姐。待会有你哭的时候。” 她不以为然,嘁了一声。论专业度,他俩都不差。许煦只是镜头经验丰富,但她可是在剧场磨练出的基本功。 之后的吻戏和床戏两人都较劲似地发挥,在互相折磨方面棋逢对手。她诱骗着他走进内室,变被动为主动。因为在这个场子里,内心空空而渴求被爱的,却是多金又多情的范柳原。 排完了这场戏,导演忘记喊卡。许煦先起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当然不是真的,但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纱面道具屏风,有无数遐想空间。 他额角汗水晶莹,衣领敞开大半,胸腹肌肉显眼。姜宛着实累到,当真是被他扶了一把才能下床。 无限贴近时,荷尔蒙气息笼罩她,姜宛后知后觉,意识到许煦也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高中生。他已经成熟太多了。 06 这幕戏排完,导演很满意,散场后难得没有留下所有人从头复盘。姜宛突然多了半个小时自由时间,立即冲去洗手间补妆。 尤其肩颈上许煦留下的痕迹,要用遮瑕处理干净。 她在洗手台扑粉,隔间里出来一个人,走到化妆区,拿出化妆包,也开始补妆。 剧场主厅可以容纳五千观众的大型表演,后台化妆区也无比宽敞。但此刻只有她们两个,所以姜宛从一排排打了聚光灯的化妆镜里,可以轻易看到对方的脸。 竟然是那个CHANEL美女。 她放下粉扑,先打招呼。嗓音有点干,还有点抖。 “你好。” 对方也放下唇膏,看了她一眼,合上化妆包,转身面向她,伸出手,表情友好,大方,善良。 “你好。有听说过你,是六哥的前女友吧。初次见面,我叫Rosa。” 07 姜宛没和Rosa聊多久,但出了剧场大门,冷风一吹,头脑清醒后,觉得很想抽根烟,思考一下人生。 然后她就瞧见了路边的黑色大G。 她裹紧了风衣,想了一会,还是朝那辆车走去。心里想了很多质问的话,走到车前,门开了,却是林秘书。 “姜小姐。” 还是斯文又抱歉的笑容,因为看见了她眼里的失望。 “凌……凌然呢,他没来?” “姜小姐,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姜宛看见了他手里握的东西,眼神一变,就上了车。 是那根她送他的手绳。 08 林秘书开车风格和凌然有点像,都是野路子,开惯了重型车才会有的手感。 她在副驾驶,为不被看穿心情,戴上墨镜,听他不疾不徐地说话。 “今天他实在难抽身过来,怕你失望,叫我带个话。” 他打转向上了高速,提速期间开了音响。声音混杂,可以对监听设备造成干扰,这还是凌然在曼谷时候告诉她的。 “他今天人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出了事。年前都赶不回来,说失约了,下次赔给你。” 姜宛握着手包,里面装着他那条手绳,说知道了。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把手绳还给你?”林秘书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神情格外僵硬,勉强点了点头。 “这我也不知道。他只说这东西留在他那儿会分心,让我交给你保管……姜小姐?” 姜宛把墨镜摘了,仰头不让妆花掉,过了会才转过头朝林秘书礼貌地笑:“我没事儿。你继续说吧。” 他顿了顿,动手把音量调低。 “姜小姐。其实我今天见您,也有我自己的意思。凌然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意义重大。一点不慎,危及全局。其实用港口这事绊住他,是我的意思。” 她看了一眼林秘书。这人从来都是灰黑两色,中间地带行走的人。可以隐没在人群如一滴水汇入大海,也能出挑到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 “如果他失败了,比死更危险。”他说完这句话,把音量调回去。 姜宛坐直,表情没变。 “需要我做什么?你们。” “我们需要您配合,让凌然彻底放下。我是指,放下所有世俗牵挂,包括他最爱的人。” 姜宛想了一会,才小声回复。 “但我不是他最爱的人。” 林秘书难得笑了一声,看她一眼。 “你是。” “那假设我是吧。但真放下不容易。你能放下宋燕吗,林先生。” 他没回复,喉结滚动。她惯常看不见他眼神,但这次她明显感觉到,此人的情绪就在方才的一霎那,坠落到谷底。 “你看,你也放不下。” 她笑。 “如果凌然不成功,下一个顶上的,就是我。”林秘书终于接话,车从出口下高速,他们兜了个大圈。 “能随时抛下一切,是干我们这行的前提。” 她闭上眼,听窗外呼啸风声。想起清晨凌然给她发的那一通语音,风大,是因为他在靠近北极圈的终年不冻港。那些车流噪声,其实是装甲车和军械。 到死都记得的爱人,她也有一个。 “我试试。但你们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得还。” 车停了,在剧场门口。林秘书没下车,朝她郑重点头,是个正式的敬礼。 09 姜宛回家,失眠了一晚上。 Rosa是故意在剧场里等她的。那些话虽然不想信,但细节都对得上。她说她和凌然相识于八年前,在纽约的一家酒吧。主理人从前和凌然是老相识,两人在华人街赌档是过命的兄弟。 她提起凌然时语气微妙,带着惋惜和留恋,像提起一只养了很久之后,又丢掉的狗。 姜宛听她说完,然后问,所以呢。 “所以你和我说这些,为什么?” “我想请姜小姐你,成全我和六哥。他心里还有我,我知道。如果能办成,我转你一千万,现金,即时到账。” 姜宛上下打量她,没回应,收拾了东西就走。CHANEL美女在后面追,问她,是嫌少了吗,那价你开。 她停住,问。 “你觉得凌然只值一千万。” 却不是问句。眼神很泠冽,能杀人。 “不是啦,这事其实没那么难,但既然你觉得可以更贵,那就五千万吧。我先转你一半。”她很爽快,动作也潇洒。短信提示音响起,姜宛没动。 “我确实缺钱,但你缺爱。”姜宛下巴扬起。她个子高脖颈也长,一般不做这个姿势,容易显得对方很矮。“你用钱收买我让出位置,说明你对自己没信心。” ”我只是懒得花那个力气而已,能用钱解决的事。而且,你有想过他为什么对你上头吗?因为你像我。他说过这话吧?” 姜宛别过头去没看她。这句话实在有点伤了,她不想再纠缠。不是愤怒也不是羞惭,只是在心疼那个在腰间刻着某个名字的人。 被那样的人捧在心尖上,却对他弃若敝屣。她承认自己嫉妒,但嫉妒不能改变现实。 “我不答应。” “你再想想,晚点联系我。” 她语气挺轻快,像谈生意。姜宛走了,化妆室门一关,纱帘晃了晃。在背光的阴影深处,许煦在台侧抽烟,还穿着范柳原的戏服。 回忆到了这戛然而止,姜宛在阳台站到双腿发僵。回屋摸到手机,找到给她打了两千五百万的那个联系方式,按下通话键。 “这事我做。价钱按你开的来。” 10 周六,香格里拉晚宴,是久违的《纸船渡江》剧组聚会。这部片子虽然后期暂停了,但制作方没死心,想借着投资人也来的机会,再谈谈后期发行的事。 姜宛也受邀出席,作为在列的唯一一个出镜演员。许煦不知所踪,凌然淡出影视圈半年。但尴尬的是没人想见她,因为她不红。 不红等于没有价值,这是铁律。 于是姜宛理所当然地完成宣传任务后,找了个靠边位置坐着,环顾整个大厅。她今天穿黑色抹胸礼服,胸前有缎带装饰烘托身材,头发挽起,大烟熏妆,很不好惹的样子。最突兀的是手腕上戴着的黑曜石手绳,堪称全场最廉价且不搭的装饰,被路过的工作人员和小明星们用眼神嘲笑了好几轮。 她捏着高脚杯,心里在计算大戏开场的时间。 等了快半个小时,人来了。她很久没见他,还是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阿玛尼三件套,暗色花纹。头发梳上去,有点骚气。 天上下刀子他也能来去如风,这样的人。 姜宛把杯子搁在冰桶旁边,走到他跟前,步伐轻快。凌然早就看见了她,眼睛粘在她身上。姜宛一牵,他就走了。步调凌乱,到没光的走廊,把她按在墙上。 “穿这么少。” 他咬她耳垂。 “嗯。怎么了呢。” 她醉了,声音很勾人。凌然喘息粗重起来,因为她在摸他。 “别在这儿”,他拿开她的手:“要讲文明。” “在车上弄我的时候,怎么不讲文明。” 她收手,把一张卡塞进他上衣内侧口袋。 凌然眼神瞥见了,是张房卡。 宴会上人多眼杂,他依依不舍,放开她。姜宛走出那片黑暗。最后看了他几眼。 她的爱人,要被她亲手丢掉了。 10 夜,十点。姜宛在酒店清吧要了杯威士忌,在光线最暗处喝。 她今天要喝到清心寡欲。 那张房卡属于Rosa,她会在那里待足整夜。凌然开门后,会看到刚出浴的旧情人,再多她也不愿去想。 这个举动的含义在于,当凌然开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她将他拱手让人。 我不要你了。 姜宛仰头喝掉杯底残酒,球状冰块在杯里左右碰撞。十点半了,手机寂静无声。没人来找她。一切都结束了。 她浑身无力,摇摇晃晃站起来。清吧灯箱是暗线设计,声感照明。她一步步朝外走,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快走到门口时,她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 他出现在眼前,猝然得像一道惊雷。 凌然扛起她就往外走,在走廊深处进了套房独立电梯。开门,把她甩到床上,压上去。 没有别的废话,今天他进得很艰难,因为姜宛在抗拒他。两人僵持许久,在大床上滚成一团。最终他进去了,她打他,抓挠他,咬他,但他执意且沉默,一下一下贯穿她,把她钉牢,焊进身体里。 “你怎么想的,姜宛。” “你想看我这样艹她吗。” “你就这么把我丢给她,像丢条狗似的,把我放在别人家门口。” “你想听她在我面前这么叫吗,她也会像这样流水吗。” “你别说了。” 她终于开口,带着哭腔。 “你可以不要我,但别这样”,他终于停了,看她身下的一片狼籍,眼神是她从来没有的陌生。 “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像个傻子。” 他抽出来,起身走了。她身上都是青紫痕迹,但最疼的在看不见的地方。她抱紧自己,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又笑。 她成功了,成功让他不爱她了。 屋外起了风雪,套房俯瞰京城,景色绝佳。她躺在床上,像失去所有生机。 这时门又开了。 他拿着毛巾走进来,在她面前半跪下去,像从前一样,给她清理。 姜宛哭得抽噎。用最后一丝力气打他,但没打下去,改成抱住。 凌然抱住她,声音很轻很轻。 “吓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姜宛。就算你不爱我,我也爱你。” 旧约(h) (二十二)旧约 01 窗外雪落无声。 姜宛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这是她最初和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雪夜。 “我不想……” 她的语言无力,因为凌然看见了她的泪。它解释了一切。 “我知道。” 他双臂环抱她,半跪下,头埋在她胸口。衣襟敞开的时候,可以瞧见胸口的伤疤。 “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来或者走都可以。那现在,你想让我走,还是留下?” 卧室里没有灯,她借着雪光捧起他的脸。这男人气质中有天赐一种冰冷的风流,离群索居,但眉目温柔,尤其对她。千种灾难都曾降临在他命运里,但不起波澜。 她很想爱他。从前不过想想而已,现在则渴望,能躬身承担他的命运,哪怕命运是狂风暴雨。 “我不想你走,不想把你让给别人。你只爱我,好不好。” 她这样说了,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把人弄到床上,细密地吻。 碰过的地方都被吻了一遍,他好像是嫌弃自己脏,很注意覆盖所有痕迹。她眼泪止不住,也不想止住。那一瞬间她理解了自己,也理解了当年的姜凝。 弄到凌晨,她睡了又醒,身边没有凌然。从卧室赤足走到办公厅,看到他坐在灯下看文件,眉头微蹙。都是用硬盘拷贝过来随身带着的信息,她故意站得远,等他收拾了,才走过去,坐他腿上,蜷起来。 “不睡了?”他声音低沉,抚摸她上下,带着尚未飨足的倦意。昨夜他们后来什么都没干,就是接吻和拥抱,纯情得离谱。姜宛抬头舔他喉结,被按住。 “我们得有计划,不能一见面只有做。” “你不想做?”她蹭他。那位置的变化不要太明显。 “不想。起码现在不想。”他强忍着,把她挪了个地方。 “路过的蚂蚁听了都想笑。”她主动摸他,把人摸得耳根通红,仰头靠在椅背上,呼吸低沉。 “宛宛,别,先听我说。”他用沉溺在欲望里的眼神看她,手握住她腰。姜宛不动了,低头看他,眼神勾引。 “今天是农历年二十九,我们去约会吧。” 他说得诚恳,握住她手,吻了一下。黑手绳在她腕子上晃荡,他看见了,眼神沉下去,把手绳解下来。 “这个怎么在你这?” “不是你给我的……什么约会?”姜宛专心勾引他,被这么一问分了神。 约会,一个多遥远的词。 “出去逛街,看电影,吃东西,在水族馆或者摩天轮上拍合照。每个情侣都有的那种约会。” “你打算这辈子就和我做完这些事吗”,她绕他手指:“不留点给下辈子。” 他还是没忍住,把她抱到怀里亲吻。好在办公椅够大,可以试很多姿势。 “下辈子变条狗来找你,记得给我开门。” 02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办公桌和座椅上都是水渍,不堪入目。凌然把她抱到床上又睡了一会,醒来他在身边,把餐车推到她一侧,喂她吃早饭。 “我又不是……” 她刚想说她四肢健全不用这么夸张,凌然勺子上的奶油就掉在她睡衣胸口位置。 他眉尖一挑:“一般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我来舔掉。” 姜宛:…… 等处理完之后她面红耳赤起身,而凌然早就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站在床边,把她抱起去沐浴梳洗。 “别太惯着我了。”她很小声。 ”这是我的台词。”他提醒她:“而且,我不惯着你还能惯着谁,昨天你塞给我的人吗。” 她还在醋:“不许提。” “好,不提。”他笑,踹开浴室门,把人放下:“我老婆会吃醋了。” ”是你前妻。”姜宛纠正。 “是啊,感情问题离婚了。我不是正在追吗。”他把人抵在梳洗台,让她看向镜面,看两人紧贴在一块的样子,看她迷乱的表情。 “快点整理好出来,我等不及,前妻姜小姐。” 03 他们约会第一天上午,姜宛带着凌然开车上红螺寺求签。 “你第一天约会就想干这个?” 凌然叼根姜草糖戒烟,戴墨镜,开车时袖子挽上去,新长出的胡茬微青,她刚感受过硬度。姜宛瞧他一眼,眼角上扬。 “求姻缘嘛,很灵的。” “你什么时候信这了。”他看不透她小心思,但无所谓。心情好,车载音响放着Lana Del Ray的Old Money。 “If you call for me, I will run, run, run to you.” 如若你呼唤我,我会朝你飞奔而来。 她听着忽地笑了。“你知道吗,我高中毕业后,在学校附近酒吧打工,也唱过这首歌。” 他看她一眼,也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知道。” 她琢磨不透,等想起来了,脸腾地烧红。 和凌然相遇的那天晚上,她唱的也是那首歌,唱完就把人给睡了。 两人莫名陷入尴尬寂静,姜宛试图打破寂静: “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你喜欢对方主动?” 凌然把甘草糖叼到嘴里:“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的?” 红灯,他把人揽过去深吻,甘草糖的味道在嘴里融化。她被吻得忘记了原初问题,只记得多巴胺分泌后的快乐。 “想想待会求什么签,宝贝儿。” 她被一声宝贝儿叫得有点迷糊,也觉得他反常。 “你嚼甘草糖做什么,戒烟吗?” “嗯,戒烟。” “为什么这时候戒烟?” “如果你想要小孩”,他摸鼻子:“得有准备。” 姜宛噎住,几秒后才反击:“我什么时候说要,要和你有那什么了。而且……” 而且万一你死了。她没说出口,侧过脸看窗外。 “我会活着回来。” 她转过脸,没听清似的。 “我说,我会活着回来。因为你保佑我,你每次都能保佑我。” 他重新把手绳系好,亲她一下。 “到了。” 04 红螺寺出来,两人都神神秘秘。姜宛下台阶险些绊倒,被他扶了一把。 “这么心虚?求的是和哪个野男人的姻缘?” 姜宛呸他:“你一个都累死我,两个我早死床上了。” “觉悟很高。”他点头赞许。 手牵得很紧,她瞧见他兜里电话调了静音,但震动好几次。 “如果实在有急事”,她抬头笑,眼睛弯成月牙:“去吧,我没有关系的。” “今天我只有一件事儿,就是约会。”他帮她开门,进了车,他把车门关上,走到不远处,和一个黑衣男人交涉。几分钟后,对方掏出一张相机存储卡,交给他。 “什么情况?”她紧张,等凌然回来,立即开口。 他摸她头发,笑了笑。 “狗仔代拍。”他把存储卡递给她:“今天的存货被我买下了,回去挑几张好看的,发我一份。” “进门之前就发现了,这哥们技术不错,器材也好。我还要了张名片,让他开年换个公司上班。” ”你连代拍都坑啊。”姜宛感叹。 他又戴上墨镜,帮她系好安全带:“晚上去个地方吃饭,有个人,想带你见一见。” 姜宛紧张:“谁?”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组织语言,最后放弃道:“我妈。” 姜宛咦了一声,哦了一声,又啊了一声。 “不用紧张,她其实是……我战友的妈妈。” “他牺牲之后,我每年过年,都去她家里吃饭。偶尔她也……催催婚。”他咳嗽一声:“你别介意。” 05 姜宛和凌然后到的,开门之后,发现林燃和宋燕也到了。 地方在东城胡同里的家属院,林秘书去开的门。他今天没穿正装,换了套休闲服,瞧着更像个大学生,还是年年被评十佳的那种。 他视线很快掠过站在门口的两人,凌然紧握着姜宛的手,十指紧扣。只扫了一眼,林秘书镜片后似乎是微笑了一下。 “决定了?” 是姜宛先开的口。 “决定了。” 林秘书把路让开,她就牵着凌然走进去。被牵着手的人低头不语,笑得很荡漾。 “啊啊啊宛宛,你也来了!” 宋燕扑上去一把抱住她,两人抱成一团。厨房里传来响动,一位略年长的女人走出来,摘了围裙,戴上老花镜,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们。 姜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规规矩矩按着凌然教她的称呼问好:“陈姨,过年好。” 女人很高兴,牵了她的手坐下。林和宋迅速去厨房帮忙,凌然在一边添茶添水。 “姑娘真漂亮,怪不得我们家凌然喜欢你。”陈姨瞟他一眼:“这人啊瞅着年纪大了,就是不肯找,愁死我。你俩领证儿了吗?” 姜宛哽住,思考了一会,才摇头:“还没。” “凌然!你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能耽误人家小姑娘呢,是不是又拿工作忙那一套理由应付人家了?”陈姨按了按眼镜,神色威严。 凌然像个挨训的学生,坐在对面唯唯诺诺,嘴角却挂着笑。姜宛在桌下踹他一脚,被反勾住,鞋顺着她腿摩挲。她红了耳朵,把杯子放下去。 “对对对,陈姨。我可想结婚了,他就拿借口应付我。您说他是不是不想结啊。” 她撒娇。今天穿了高领兔绒毛衣,活像个成了精的兔子。手挽着陈姨胳膊,委委屈屈,眼角泛红。 “他怎么能不想结呢!”陈姨拍桌起身,走进内室。凌然抓住机会握她的手,被一把打开。片刻后女人回来,手里拿着个暗红的本子,放在桌上。 “这是陈姨的房产证,姑娘。你俩结婚后,这房就过户给你。凌然那兔崽子不识好歹,不知道女人结婚有多辛苦多受委屈。我这套是学区房,小孩儿以后幼儿园,小学,都在咱这儿上,我来带。” 凌然被这一拍震了一下,姜宛也愣住。 “哎哟,姑娘,你别哭呀。陈姨我年轻时候一穷二白,房子也是公家的。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家里没人。你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 “妈你先收着吧。我和姜宛……还没商量过这些。” 看姜宛眼角当真泛红,凌然也急了。两人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直到她破涕为笑。 “我不是……我是高兴。”她又哭又笑,把陈姨也给逗笑了,摘了老花镜,感叹。 “你俩呀,我看能成。” “从前这孩子老是独来独往,瞧着吊心。今天他来,脸上那真是没一点愁苦相。都是因为你呀,姑娘。” 女人握住她的手:“凌家的人,冤孽深。你是个有福的孩子,能保佑他。” “保佑他什么?”姜宛不由自主,这句话脱口而出。 “让他活得像个普通人。” 凌然没再听下去,站起身叼了根甘草糖。 陈姨抬头瞧他:“这么大人了还吃糖。” 凌然笑:“备孕。” 姜宛:…… 恰在此时宋燕和林燃前后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燕子耳朵尖,先听见了:“备孕?什么备孕?谁备孕?” 姜宛捂住她的嘴:“别说了你。” 宋燕笑得见眉不见眼:“那我能当你小孩干妈吗,宛宛。” 林燃把燕子手里的盘子自然接过来,低头问她:“姜小姐的事她自己决定,倒是你呢?” 宋燕跑了,林秘书摇头坐下,布置杯盘碗碟。姜宛八卦之心又熊熊燃起,悄声问金丝眼镜男大学生: “你俩怎么回事儿啊。” 林秘书淡定的表情中出现一丝裂缝,像个深闺怨女:“她说我是她的一月男友。” “牛啊。“姜宛吃惊。“早知道我也……” “你也什么?”凌然走过来,给她嘴里塞了瓣橘子,手搭在她后腰上按了按。 “我也不敢。” 06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电视里播着新年祝福,眼前坐着亲友挚爱。她几次试图喝点白的,都被凌然按下,只准她浅喝点红酒。 临走时,陈姨给她塞了大红包,千叮咛万嘱咐,说凌然欺负她的话尽管来找,给她做主。‘ 上了车,凌然瞧她还在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想什么呢。” “今天真像一场好梦。”她靠着椅背,抻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挂在他身上。“有你,有个吃团圆饭的地方。”她脸埋在他胸膛:“今天要是不会结束就好了。” 他没说话,手抚摸她头发。 “回家吧,我们。” 两人久违地回了家。自从她走之后,似乎这里就没变化过。触景生情,两人都心情复杂。凌然帮她脱了鞋,把人抱去浴室。姜宛撑住门问他:“一起?” “你今天太累了。先休息。” 他按住她饿虎扑食的动作,把人扭送进去:“你对我需求很旺盛啊。” 她委屈:“我年纪小嘛。” 凌然给她关上门,力道不浅,带点个人情绪在。姜宛暗叹他惊人自制力,迅速洗了澡,穿了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睡衣,蹑手蹑脚走出去,看见他正坐在客厅一角瞧着手里的什么,表情很严肃。 “你在看什……” 她凑过去好奇看了一眼,立即脸红到脖子根。抢过平板,合上。 “你你你怎么还有室内的监控!” 平板合上了,视频还在播,声音溢出来,回响在空旷客厅里。是她的呻|吟。 那是凌然在她生日放鸽子,她意识到他被威胁,预备离开这座房子的那晚。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之后,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失落的感觉。而他的大衣,他的气味,还弥漫在空间里。 未及细想,她从床头找到一盒他常抽的烟,点燃。披上他的大衣,半躺在沙发中央。 凌然的味道,凌然的诀别神情。姜宛无师自通,第一次学着自wei。 屏幕里回荡着她弄到最后的叫声,是他的名字。辗转反侧。 发髻散乱,一缕头发遮着她半个眼神,高跟鞋蹬在玻璃桌上,大衣随之震荡,烟灰掸落在地,一颗一颗。 凌然把视频关了,把人按在沙发上,兔绒毛衣掀上去,握住。 “原本想今天放过你。” 他低头,姜宛仰头。声音很棒,指甲扣进后背。 “现在我反悔了。” “早知道你这么爱我,一秒我都不会等。” 双腿被握住,抬起。两人都对彼此熟悉,前xi都没怎么费力,更何况他今夜服务意识极强。目光浇灌她,太过炽烈。姜宛咬着牙,决定不先投降。但还是会逸出一些声音,激起他进一步的独占欲。 “据说人死之前会看到白光。凌然,我tm是不是快死了。”她呢喃。 ”你不是快死了”,他坚实胸腹就在眼前,只是晃得看不清。“你是快爽死了。” 中途他去倒了一回盐水,递给她。姜宛没喝,看他站在床前把一瓶喝下去,喉头吞咽,身上胡乱搭着件睡衣,发梢滴落没吹干的水。 墨浸过的一双眼。 “凌然?” “嗯。” “记住,我爱你。” 他停顿,把水搁在一边,俯下身吻她。 “记住了。” 07 《浅水湾饭店》的初演时间是大年初一。 撞档几部贺岁大戏,但好在剧场和导演的票房号召力强,几场都售罄。姜宛闭关排练,连着几天,没见着凌然。 但他会每晚给她打电话,闲聊,或是不说话,听彼此的呼吸。 他行程保密,每次打给她的号码也不同。迟钝如她也嗅到了危险气息,更何况每天都能见到许煦。连他的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自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每天会查凌家的相关新闻,都是些离寻常生活遥远的信息。但能看出那个版图越开越大,到了可怖的程度。所谓窃国器为私用,他们做到了极致。年轻一辈早就换了国籍投身影视或做爱豆,转战娱乐板块,但那些都是障眼法,根本是为协助洗钱和财产转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凌然的结局几乎注定。然而就算走到这一步,她还相信他在下一盘大棋,且所执的是白子。 最后一天。 前一晚,凌然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大年三十,她在姜凝家里。握着手机的姿势有点颤抖,听见那端泠冽风声。 “明天,我去看你的戏。” “好啊。”她笑:“我有家属票。” “宛宛。”他声音压低。 ”如果我到不了”,他强调:“我是说如果。” “我就派人过去,在你谢幕时,送一束黄玫瑰。”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她几乎将听筒那侧贴在耳朵上。“你认识的人。”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两人站着听风声。 “你最好能滚回来。” 他声音轻浅,但在她心里震耳欲聋。 ”我爱你。” 08 演出开幕时,恒安街旁的大剧院人潮汹涌。化妆间里,姜宛在妆台前坐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中也有激动与紧张。 《浅水湾饭店》首演,很多大人物也来看,因为原着有名。姜宛知道有许多人会来,但不知道他也会来。 凌老爷子是坐轮椅来的。繁忙化妆间全部清空,留出十分钟。 半个月不见,他老了许多。姜宛坐在一边,与他平视。许久,老人先开口。 “你原来是罗星沉的女儿。” 她只是瞳孔颤动了一下,就恢复如常。老人见她拒绝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 “凌家和你父亲有仇,你知道么?” “我有个孙女,叫凌云。当年嫁到漠北军区,后来那人一直升上去,迷失方向,犯了错误,和南边勾结,做du品生意。” “凌家为和他撇清关系,费不少力气。当年漠北那事被追到南边,死在那的警察,有一个叫罗星沉。”老人清了清嗓子:“你说,这事和凌然,有多少关系?” 她握住旗袍一角,没说话。 ”我老了。” 他靠在轮椅上,眼睛缓缓闭上。 “凌家的债,还到他这辈儿,算是还尽了。放手吧,姑娘。” 凌老走了,化妆间又恢复忙乱。但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轻微变化。她知道多数人以为她攀上了巨型靠山,从此羽化登仙。但姜宛惨白的脸色又分明告诉他们: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大幕开了,响起剧场预先录制的观剧须知。舞台监督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提醒她去侧台准备上场。 姜宛迈开麻木双腿,像个木偶人。 暗无光亮的侧台贴着许多荧光贴纸,指引方向。她只觉得自己在过奈何桥。许煦站在冥府之路的尽头,白西装挺括,潇洒。一张游戏人间的脸。 她关了麦,走到许煦身边。 “你妈妈,是不是叫凌云。” 许煦瞧她一眼,眼神悲悯。 “凌老爷子来过了。”不是问句。 她点头。 “是啊。”他插兜,看台上的物件。八仙桌,高脚凳,对联金漆剥落。泼天富贵到最后,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 “严格来讲,你和我,和凌然,都有仇。我杀了诺坎,也不能弥补当年我爸犯下的罪。你恨我最好,但也别放过凌然。不过,他想必已经盘算好了。” “你们这么折磨我,有意思么?”她甚至是微笑着的。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现在看台上,全是锦灰堆。 “就当从前都是演戏吧,宛宛。你在台上爱我,就够了。” 剧场须知播报完毕,观众都已入席,翘首以盼这场大戏。没人能逃得脱。 “好啊。我最后再爱你一次,许煦。” 舞台监督倒计时,灯光亮起。 “但爱也能让人去死,你知不知道。” 09 那场戏她练了成百上千次,闭着眼也能演完。只是到上半场结束的时候她有点恍惚,像大梦初醒。 戏卡在许煦和她的那场床戏。舞台灯太亮,她根本看不到台下的观众。直到所有灯光熄灭,换场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在第一排看到了凌然。 他今天穿制服,整饬,挺拔,一株白杨。 她回后台换妆,听到工作人员小声的议论。 ”听说凌老爷子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不会吧,就刚才那个?”,“对啊,听说刚出剧院就心脏病突发,人当场走了。”,“唔哟,这么晦气。”,“别瞎说,老爷子九十多了,也是喜寿。” 她闭了闭眼睛,整理发网。仰头笑着问化妆师:“眉毛这么画,行么?” 下半场演得顺利,她用尽全力。 唯一差点崩溃的一场戏,是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重逢在轰炸后的香港,在空房子里相依为命,决定做乱世寻常夫妻。 她躺在空房子里,身边躺着范柳原。她忽然地抱住他,两人沉默对望。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两句台词事先录好,在舞台上作为背景音播放。她忽然就撑不住了,那些过去支持她的基石接连垮塌,一片灰尘也能让她不堪重负。 戏演完了。 所有人站起身鼓掌,姜宛游魂般站着,却还是笑得出来。 这就是戏子。人生一败涂地的时候,还要在台上扮演成功。 黄玫瑰也好,人也好,她都不要了。 “姜宛。” 她被一声呼唤叫回魂,转头看,是许煦,拿着一束黄玫瑰。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他到不了,而且大概……之后也不能了。” 姜宛没接。皱眉,想起某件事,问许煦:“黄玫瑰有花语么?” “失去的爱情,为爱道歉,还有幸运。” 她在台上掩面而泣。当夜新闻通稿里被解释为首演成功如释重负。与之相连的还有若干不起眼新闻,在时事新闻最底层。 某国字头重工企业被查,涉及若干重大违法行为,相关人员已被控制,打量流失海外钱财被追查并冻结相关账户,涉及多个影视圈名人。 她披大衣跑出去,果然在剧场门外不远处见到了林秘书。 他依然是那个样子,只是见到她时摘了眼镜,远远鞠一躬。 “姜小姐。” “他人呢。” 姜宛紧紧攥住他袖口。 “姜小姐,你别急,听我说。” “他人呢!” “姜小姐,我是原本的凌然。他是约书亚。”林秘书看着她眼睛,姜宛深呼吸,镇定下来。风雪弥漫。 “八年前,我在东南亚遇见他。我们都是孤儿,他有他的仇,我有我的仇。我要把凌家彻底毁掉,他的目标,和我一样。”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母亲,是那天你见到的,陈姨。他唯一的条件是毁了凌家之后,给他自由,上边答应了。” “他说凌家杀了她最爱女人的父亲。除了替她复仇之外,别无生存目标。所以受了国安条件极其苛刻的训练,七年。” “一个小时之前,他在上次卸货的地方,被包围了。人是凌老预先埋下的。他最近发现端倪,但我们已经收网。盛怒之中,出此下策。” 林燃说完,姜宛还是木的。 ”你说,他在哪。” “符拉迪沃斯托克。尸体我们还在搜寻,爆炸物太多。但,别抱希望。” 林燃把一封信交给她,里边只有一个小金属物件。 “是钥匙。他在纽约留了东西,原本要我连手绳一起全烧掉,但我觉得应该留给你。去看看吧。” 10 三天后,纽约下城,唐人街Doyers Street。 她第一次来这里,却觉得熟悉,因为是他从小住过的地方。终点是一座小教堂,门前挂着黄铜牌,写英文名字,王牧师。 她推门,门就开了。沉重木头吱呀作响,灰尘飘落。她走进去,看见圣母怜子雕像,一排排座椅。阳光飘进的地方是讲台,老管风琴。 她走上二楼,木质楼梯狭窄,顶楼是一间阁楼,钥匙孔生锈。她掏出钥匙,转了几下,打开。 房间简朴,干净。墙面正中央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是个她认识,却又不认识的人。 八年前的她自己,意气风发,锐利如玫瑰。演出名录上,她那一栏,写着Rosa。 她都想起来了。 Rosa从来都是她,只有她。凌然知道她的一切,灰暗的,光亮的,痛苦的,幸福的。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刻,曾和那个在纽约浪荡的少年擦肩而过,却刻下过于深刻的印痕。 床上放着一封信,封口的火漆崭新,比房间里的其他一切都光洁鲜亮。冬季阳光晒在上面,美得残忍。 写着是给她的。 阳光璀璨,她打开信,在窗前开始读。 “我亲爱的Rosa。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但千万,别为我伤心。此生能爱上你,是我的幸运。 我遇见你,是很早之前,后来也去漠北找过。一度,我以为你死了。后来,在泰北遇见你的父亲,得知你还活着的事,我极高兴。但罗星沉牺牲,我没能救他。从那之后,我决意在你生活中消失,但违约了。 我不能不见你。 我所受的所有幸福和痛苦,都是对我违背誓言的惩罚。你不要为此而自责,更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你应当活下去,活得比我在的时候更好。 我爱你,穷尽所有世上的语言,都不能倾诉我的爱之万一。 我从前不希望你知道全部,因为沉重的爱也是重担。宁愿,你以为我是短暂地爱了你一个冬天。 但我是幸运的,现在,我把所有的幸运都留给你。 Joshua” 终章·漠河舞厅 漠河舞厅 01 111国道,又称京漠线。起点为北京东城区东直门桥,终点是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全程2129千米。 这条路途径平原,高山草甸,冻土,高原湖泊,最终到达极北点——漠河北极村。路况艰险,尤其冬天,但总不乏挑战者。 大年初三,一支六车的拍摄队伍从京城出发,要沿着G111一路向北,路程共计八天。这是一档主打公路见闻的真人秀,主演是因《浅水湾饭店》而收获人气的新人演员姜宛和许煦。 《浅水湾饭店》公演结束之后,范柳原所在的新经纪公司发表公开信,表示演员许煦即范柳原。由于与前公司的合约纠纷,短期内换名字从事演艺工作,如今官司胜诉,恢复许煦身份。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艺人,媒体一番猜测讨论之后,就是顺应呼声,欢迎许煦回归。超话广场又热闹起来,话剧演出现场视频被扒出来逐帧分析,讨论度高,顺势也带火了姜宛,《纸船渡江》的后期制作也被提上日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假如不是姜宛失去了Joshua。 02 从纽约回来之后,宋燕一度担心姜宛想不开。但她好像没有。 按时工作,按时下班。下班之后生活规律又简单:去锻炼,或者去楼下吃大排档,或者锻炼之后去楼下吃大排档。 一开始宋燕觉得她这样挺正常,挺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会有的日常。但后来一想,觉得蹊跷。 姜宛她根本就不是个规律的人。 拍《纸船渡江》的时候她黑白颠倒,瘦得像个伶仃影子,只眼里有光。后来排《浅水湾饭店》的时候添了几斤肉,一半是因为舞台对身材没有镜头那么苛刻,一半是因为谈恋爱了。 现在,谁都不敢去问姜宛,你是不是失恋了。 没人提,她自己不说。每天埋头锻炼,把胸腹肌肉和腰背肌肉该练的都练出来,有氧拳击做完了又去上瑜伽。宋燕没注意的时候,又报了个击剑班。 大排档也只爱吃姜凝楼下那家。宋燕不理解,因为那家料一般烤得也一般,甚至食材也不大新鲜。但架不住她天天去那儿,开一瓶青啤,要几个下酒菜,自己吃。 她看起来活得很自洽,平衡,岁月静好。 直到某天,宋燕实在忍不住了,把人从烧烤摊儿上弄回家,放到沙发上,坐好。 “宛宛,跟你说个事儿。” 姜宛歪着头,笑得乖乖的:“你说。” “你别这么温柔我害怕。”宋燕摸自己身上起的鸡皮疙瘩,然后打腹稿。姜宛替她说了: “你和林……林秘书要结婚了?” “嗯,我们打算先把证儿领了,反正我俩都没什么家人,计划年终排出十天,找个地儿玩一圈,当蜜月旅行。” 宋燕看她: “我想请你当证婚人。就我们仨,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怕姜宛想起伤心事,毕竟上次结婚也是这样,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就算礼成。 但她没有,眼睫缓慢眨了眨,声音依然平淡: “好啊,挺好的,我到时候去。在哪?” 宋燕有点为难,搓手道: “地方有点远……在漠河北极村。” 姜宛眼睛又亮了一下,很短暂,又熄灭了。 “我们选这儿,是因为林……小林他从前在那儿当过兵,我也喜欢有雪的地方。而且,你老家,不也在那附近么。” 姜宛笑。 “是啊,我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很久没回去过了。而且,离海参崴也近。” 宋燕打了个冷颤。 符拉迪沃斯托克,中文俗称海参崴,凌然最后失踪的地方。搜救队在现场没找着人体组织,乐观地想,是他提前上天遁地,消失了;正常地想,是从碳变成碳,回归大化。 她想去那儿看看,可以理解。但看完了能不能承受,也很难讲。 “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姜宛看起来安安静静,头发柔顺垂下在膝边,笑容温和可爱,小白兔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从前就走这个路线,但宋燕看了却头皮发麻。 “但你你你不许想不开啊。” “不会。”姜宛低头,看自己手指。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婚戒,也是凌然的遗物。她别的没要,只要了这个,戴手上,居然也阻挡了一些圈内的烂桃花。 “我答应过他了,要活着。” 门铃响了,林燃进来,轻车熟路把带回的食材放到厨房,瞧见姜宛,脚步停了一停。 “姜小姐,刚巧你也在。这个是我今天查到的,想着得尽快发给你。” 林燃打开公文包取出文件夹,指纹解码后取出一张打印出的照片,是监控设备拍到的,很模糊,但她一眼认出。 异国海港,男人站在灯下,叼着甘草糖。黑风衣,侧脸冷厉,衣袍下摆被风吹起。隔着胶纸的塑料味,也能闻到带铁腥味的海风。 “照片拍摄时间是两天前。如果监控设备没其他问题,那或许……Joshua他没死。” 03 天色昏黑。车从东直门出发,第一天的终点是怀柔,之后北上,去塞罕坝森林公园,然后是乌兰布统草原。 五辆车,三辆路虎,两辆房车。赞助方有好几家,也提供紧急情况直升机援助。 姜宛和许煦一起,在第一辆车上。随车有摄像机,也有无人机跟拍。 “两位,我们今天住酒店,之后几天都在蒙古包。有心理准备的吧。” 跟车向导是个三十多岁的牧民,皮肤黝黑,身材剽悍,说是退伍军人。寸头下,一张五官分明的脸,说管他叫巴图就好。 姜宛对他笑的次数比对许煦还多。许煦故作平静,又忍不住插话。 ”没想到你对草原生活这么感兴趣啊,姜老师。” “我不是对草原生活感兴趣”,她托腮,看着驾驶位:“我是对巴图感兴趣。” 司机一时语塞,笑了笑,继续专注开车,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的伤疤,像是利器抓伤。姜宛继续不依不饶:“巴图,您多大年纪了?结婚了吗?” 对方沉默,许煦幸灾乐祸:“你看人家理你吗。” “巴图,你那伤口怎么弄的。”姜宛继续尬聊,没理许煦。 这综艺不只他们这一对cp,还有其他几条公路线。编导给他俩的定位是男狐狸精和冰山美人,借着他俩从前的恩怨情仇,希望能蹭出点新火花。 但显然这节目被姜宛拗成了《再见爱人》,分手情侣最好别复合的典型样板。 “这个吗,开拖拉机没注意,机器划的。” 巴图胡诌,姜宛依然笑眯眯的:“哦。” 许煦忍不住了:“姜老师,你怎么不和我聊天,是避嫌吗。” 她终于眼睛转过来,上下瞟了瞟他。许煦今天全套黑色户外服,头发漆黑,瞳仁漂亮,生机勃发的一个男的,她从前的审美模版。 “不避嫌啊,也和你聊。听说许老师今年换女友了,新女友是圈外人?” 许煦咬牙。什么圈外人,什么换女友。姜宛这张嘴,什么时候学会造谣诽谤了。 “我没有啊,你可别瞎说,摄像机拍着呢。” 巴图笑场,姜宛看了一眼他,又去调戏许煦: “许老师,别激动啊。我说的是白流苏。” 新戏宣传期,年后还有机场。姜宛成功把话题拉回来,许煦却神色变幻不定。 “姜老师不说,我都快忘了,我和你演情侣来着,哦不对,是夫妻。” 车里氛围轻松,适合侃大山。编导坐在副驾驶,立即融入对话: “听说两位排戏期间很有化学反应,可以详细说说吗?” 许煦咳嗽,转脸看风景。最近他又回归一线,不知谁在剧场排练期间录下了他在排床戏时候NG,狼狈下场的片段,放大暂停来回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许煦排练期间起反应了。弹幕在那刷一片:许煦好大。 姜宛扑哧一笑,主动接话:“我知道。最近不是很火吗那个动图。说许老师很大。” 吱嘎。司机紧急变换车道,其余人被晃了一下。许煦不可思议看她: “姜宛你?” “没事,不能播就剪掉嘛。而且我们是网络综艺,大家放开聊,更有意思。是不是,许老师?” 许煦敞开双臂,若有所思瞧她。 “姜老师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他拍了拍副驾驶提示编导:“您知道吗,宛……姜宛她最喜欢的是跳舞那场戏,我们练过很多次,有次排到半夜,她……” 吱嘎。车又停下了。许煦诧异,看前排,巴图拍了拍方向盘,回头一笑,一排白牙。 “到休息区了,大家要不要上个卫生间。” 04 休息区。巴图站在远处,点了支中华。刚抽了一口,一只白净纤细的手伸过来: “借抽一下。” 巴图犹豫,姜宛又笑,但和镜头前完全不一样。对着他,她又甜又媚,小狐狸似的。 “别怕,这儿没摄像机,我问过了。” 巴图愣神,被她抢过自己的烟,吸了一口,雾气散在冷风中,变成白烟。 “女孩儿少抽点烟,牙会变黄。” 他忍不住瞧她。姜宛忽地回头,把烟塞回去。 “我好看吗。” “什么?”他手一抖,烟差点掉下去。 “你不是说你要戒烟吗?”她继续问。 “说什么,我听不懂。”巴图笑,牙齿整齐,身材魁梧。他和凌然可太不像了,但是,但是。姜宛心里打鼓。 “听不懂算了。” 她转身离去,丢下他继续闷头抽烟。雾气飘到更远处,男人眉头皱了皱,把烟掐了。 05 第二天晚上在草原夜宿。 车从南到北,海拔略有升高。几个人换着开车也累,但姜宛对巴图死缠烂打。制作组也发现了这条突兀出现的感情线,一番讨论后决定:顺其自然。 毕竟,两男争一女的戏码说不定更有讨论度。 晚上,巴图开夜车,姜宛自告奋勇,坐副驾驶。许煦警惕,也没换车,坐在后排,戴耳机,眼睛亮着。 夜路疲惫,姜宛提出尬歌接龙。许煦冷笑不参与,巴图默许。最后变成姜宛一人哼唱,开车的人表情不变,手指却也在方向盘上打拍子。 姜宛眼睛眨了眨,切歌。歌单开始播放Lana Del Ray的Old Money,男人打拍子的手停了。 她心跳得很快,按了暂停键,问他。 “巴图,你觉得我今天穿得,像不像小兔子。” 兔绒毛衣很好看,她穿着去和他约会过。这都否认,就不是人了。 他没否认,也没肯定。眉心蹙起,像在思考什么难解之谜。眼神瞟到她身上,惊觉姜宛都快哭了,慌忙回应,语气意外地局促。 “好看。” 她顺杆儿爬。 ”那你喜欢我这样的吗。“ 许煦摘了耳机,把音乐外放。气氛被打断,姜宛不忿回头: “许老师,白天说那么多话你不累吗,晚上多休息。” 许煦微笑:“我不累啊,我年轻。” 又转脸,向巴图。 “巴图,你要是累了,可以换我开。” “多谢许先生关心,我开惯了,不累。而且,这个路况,也需要点驾驶技术的。你没经验,不安全。” 两人话里有话,姜宛笑眯眯的,听着。 06 露营点在草原上,蒙古包里很暖和,帐篷顶上是透明材料,能看见星空。 深夜,工作人员都睡下了,姜宛披了皮袍子,拎着一瓶啤酒,出去散步。她赌有人也没睡着。 果然,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有一排木栏杆,栏杆尽头靠着一个男人。叼着支烟,没抽,火光在黑暗里明灭。 她走过去,人把烟掐了,朝她走过来。 “晚上冷,不安全,你出来干什么?” 他眉头又蹙起,挺凶。姜宛没被吓到,还得寸进尺。 “不叫我姜小姐了?” 他转过身,企图离她远点。她假装被草堆绊倒,哎呀一声,向后摔过去。对方下意识去扶她,姜宛立即抓住他胳膊,把人怼在栏杆上。 “做什么?”他无语,挣脱她。姜宛抱得更紧,扒开他领口,从黑绳子拴着的地方掏,掏出一颗黑曜石。 “凌然,这tm是你炼出来的舍利子吗。” 他一把抢过去,揣进怀里,宝贝似的。 “姜小姐你不要乱来。这是我老婆留给我的。” “知道了,你老婆你老婆。酸不酸。” 姜宛撇嘴,神神秘秘凑过去:“告诉你个秘密,你老婆就是我。不信?黑曜石上,有我做过的记号。” 他怔住了,把黑曜石掏出来。之后才恍然大悟,被她骗了。 “姜宛你……” 姜宛站在那儿,眉毛一会儿蹙起一会儿舒展,像个疯子。最后跺脚,跑到远处,蹲下来哭。 他走过去,没说话,把人抱起来。夜幕四合,星星亮得像坠在地上。姜宛靠在他怀里,把鼻涕都抹男人大衣上。 “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 “凌然是个大傻瓜。” “我是大傻瓜。” “我没发现,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 他亲她额头,没敢碰唇,怕被打。 “你说他大,他有我大吗。” “别转移话题。”她躲开他的吻,严肃:“你就给我漏了下黑曜石,我不信。万一你是个骗子呢。我要验明正身。” 凌然气笑:“我是骗子?你和我孤男寡女,在这聊天。” ”我也挺喜欢这种类型的,聊一聊怎么了。”她踹他一脚:“放我下来我生气了。” 他不放,抱得死紧。 “放你下来我就死了。” 她亲他:“那你抱我回去。路边有摄像头,帐篷里也有摄像头。” 他拐到另一条小路:“去我那儿。我屋里,没有摄像头。” 姜宛很不愿意地摇头:“我要回我的蒙古包。” 他很无奈,宠溺地笑:“忍出毛病了,你负责?” “我不负责,我换老公。” 他迈开长腿走到那条小路上,边和她商量:“我帐篷里更暖和,还有马奶酒,有奶酪,床也舒服。” 她眼睛笑眯眯:“床也舒服?” 他点头:“你试试。” 07 第二天摄制组上路,所有人都发现,姜宛变了。 容光焕发,且脸上一直带着笑。许煦阴阳怪气她也笑,还有问必答,特别配合。对巴图却分外地客气,也不和他说话。两人间的气氛弥漫着一股莫名尴尬。 中途歇息,许煦把姜宛叫过去搬物资,把人控在车后盖上,声音很轻。 “你和巴图睡了?” “什么啊”,她把他手一甩,要走。许煦又按住他:“你别……你不能为了忘了他,就随便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想找人,你找我啊。”他说完,觉得这句话不够清楚,又补充一句:“我随时。” 这时巴图走过,瞧见他们,立即握住许煦的手腕。 ”放开她。” ”你别管,这是我俩的事。” 姜宛挣脱开许煦,把散开的额发向后撩,然后把巴图拽过去,翘起脚,在他眉心吻了一下,看向许煦。被吻到的地方化妆粉没敷够,漏出一个朱砂痣。 “看清楚了。” 许煦按着车盖,脸色乍青乍白。 “但这……”他看向巴图。“你这么快就?” 他沉吟不语。还没适应这么主动的姜宛,毕竟上一秒两人还在镜头前装不熟。但在许煦面前,这沉吟又显得很有胜利者姿态。 许煦上去,一把揪住他衣领。姜宛想拦,没拦住,两人已经互相甩了几拳,扭打在一块。 “你配么?”许狐狸面红耳赤。 “我再不配,也轮不到你。”巴图把人按到地上,身高优势显现出来。 这动静终于把摄制组惊动,扛着设备就跑过来。姜宛顾不上劝架,只能先拦摄像机。 ”别拍别拍,这段别拍啊,抢,抢矿泉水而已。” 08 七天后,漠河,北极村。 景点里有个小教堂,白墙蓝瓦,在澄净明澈天空下如同梦境。 宋燕和林燃站在天空下,背后是皑皑白雪。 “冻死了冻死了,拍好了吗?” 摄影师说拍好了的一瞬间,她就跳进林燃怀里,被稳稳接住。 “一月在漠河拍婚纱照,你说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宋燕冷到眼泪都流出来,林燃刮她脸。“你想做什么都行,去北极拍也可以。” 姜宛在嘉宾席吐舌头,和身边的男人闲聊。 拍摄已经完毕,他换回了凌然的身份,通身的黑大衣,只为照顾林燃的心情,带了条浅色领带。 证婚过后甩捧花环节,宋燕也没搞形式,直接把花塞进姜宛手里。 ”祝你二婚顺利。我想快点当干妈。” 姜宛白她:“我还没玩够呢。” 凌然站不远处,看表。迟到了三十分钟,不像他的作风。 这时,教堂门开合,年轻男人站在光里,走进来。许煦总是这么光芒四射,就算在朴素小教堂。 姜宛走过去和他简单拥抱,许煦眨眼,拍她后背。 ”再多抱三秒,你老公能把我就地人道毁灭。” 她叹息:“刚才,你没瞧见我证婚的光辉瞬间。” “你不是做什么都很好么,宛宛。” 他笑,是心里放下很多东西之后,轻松的笑。在白雪皑皑背景中有神性光辉。姜宛眯眼:“我发现,你也挺顺眼的,有时候。” 凌然已经跨步走过来,客气问候。 “你小舅妈挺喜欢你的。” “毕竟,我是她前男友。” 在两人动手之前,宋燕和林燃迅速过来,一手一个,拉走。 “晚上喝酒,不醉不归!” 09 天色晚了,窗外是厚重积雪。姜宛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凌然躺在她身边。 “约书亚。” “嗯。” “你在海参崴的时候,我是说,最后那段时间,在想什么呢。” 凌然迟疑了一会,然后笑。胸腔震动,被子掉下去,她换了个舒服位置,吻他腰间的刺青。 “我在想,这辈子我最好的时候,就是在死之前。” “你是不是,当时真的去看我演戏了。”她伏在他身上,指腹摩挲他鼻梁,然后是锁骨,胸口,两个尖点。他把她手攥住,声音沉稳了一些。 “嗯。你看见我了?” 她点头。 “吓坏了吧。” “我起初真以为你死了。但既然我在剧院观众席见过你,那海参崴那个就不是你。你说过,你会来看我演戏。” “我媳妇真聪明。” “别装蒜。我演得好不好?要听实话。” 凌然沉思,然后认真评价。 “床戏太露骨了,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又没有插……” 她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凌然很用力地吻她,女人深陷在羽绒枕头的海洋里,窗外雪落无声,覆盖天地,充塞宇宙。 “那你后来回海参崴,特意给监控拍到,是为了让我知道么?” “嗯。那个角度比较好看,我研究过。” “你要不要脸了。” “你喜欢就行,脸不脸的无所谓。”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我喜欢……会念诗的。”她就今天一定要赢一次。 凌然果然噎住,然后正经回答。 “我也会。我写给过你的,在海报背面。你看见了吗?” 姜宛眼睫垂下,点头。 看见了,八年前的诗。华裔少年用不熟练的中文,在海报背面,抄安德鲁·马维尔的诗,只有其中两句,长篇累牍,铺满纸面。 “我可以在灭绝世界的洪水来临之前 爱上你,你可以拒绝,或者接受, 就在末日审判的当天。 我那植物的爱情缓慢滋长, 超出了所有伟大帝国的辉煌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