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万安》 太后万安 第1节 ?  《太后万安》 作者: 九月轻歌 简介: 裴行昭六岁那年,胞兄病故,被重男轻女的祖母与母亲迁怒,发卖出去,对外只称她无故逃离家门,下落不明。 七年后,裴行昭在军中出头,越三年,成为扬名天下的女军侯。执掌一方兵权,加之天人之姿,引得王侯权臣竞相提亲,求皇帝赐婚。 最终,病重的皇帝把她收了,册立为后。 而这事情是有条件的:第一,为裴行昭两名含冤而死的袍泽昭雪;第二,废除殉葬制。 从皇后升级为奉召摄政的太后,裴行昭只用了一个来月。这一年,她十八岁。 站在荣华之巅,裴行昭唇畔笑若春风,眼底杀机四起。 曾参与构陷忠良却安然无恙的奸佞之辈,曾对她放弃打压又攀附算计的家族,终将得到清算。 当然,在这期间,她少不得管一管后宫的事,值得帮的不吝出手,挑衅的就打趴下。 而她曾倾洒热血豪情的朗朗天地万里江山,自会继续付诸全部心血,以图四海咸宁,盛世清平。 拦路者,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 接档无cp《咸鱼的梦想屋》文案↓ 获得两百亿人民币的同时,住进一所不被危险因素侵扰的别墅,再不可以走出半步,生活物资一概通过网络购置,你愿意吗? 想得到这份馈赠,要先通过考核:储备物资、按要求消费、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你接受吗? 林猫儿的回答是:我愿意,我接受。 入住别墅,接受以买买买为任务的考核,林猫儿的生活逐步开启魔幻模式: 肥肥的加菲猫自己送上门来,而她有时候居然听得懂肥猫在说什么! 她被赋予特权,可以扭转想帮助的人的命运,也可以把看不顺眼的人放到眼皮子底下收拾。 这特权是可以拒绝的。 林猫儿表示:绝不! . 白日梦成真系列 买买买吃吃吃养猫猫劫富济贫吃瓜看热闹日常 内容标签: 宫斗 女强 爽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行昭 ┃ 配角: ┃ 其它:接档文《咸鱼的梦想屋》 一句话简介:摄政皇太后,翻云覆雨手 立意:打造四海咸宁,盛世清平   ? 第01章 二月的皇城。 随着先帝梓宫安入皇陵,国丧结束,缟素撤去,如画景致重现。 寿康宫,裴行昭亲手开了寝殿的长窗,早间微寒的风扑面而来,入目的是殿后植着的花树,摇曳着桃杏交织的芳菲雨。 李江海进门来禀:“太后娘娘,皇上来请安了。” 裴行昭举步去了偏殿,落座后吩咐:“请。” 其实,没事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皇帝。 她今年十八,皇帝今年二十四,他见了她,一口一个母后,那感觉实在别扭。 片刻后,皇帝进门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母后万福金安。” 裴行昭压下蹙眉的冲动,“坐。” “谢母后。”皇帝微笑着落座。 “没上朝?”裴行昭问道。 “没有。”皇帝从宫女手里接过茶盏,小心翼翼打量着裴行昭的神色,“朕有事与母后商量。” “说来听听。” 皇帝娓娓道:“父皇用人行事自来不拘一格,如此,才有了以母后、晋阳长公主为首的女将帅、女官员,留下的两道遗诏,其中一道便是交代母后摄政扶持朕。如今孝期已过,朕想从速落实父皇的遗愿。” “不妥。”裴行昭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珠串,淡然道,“先帝的遗诏也说了,晋阳亦要辅国摄政。” 晋阳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姐,今年二十八岁,善谋略、识人用人,唯一不及裴行昭的是用兵。 “母后的意思是——” “先帝托孤的重臣有四位,他们没提此事,便是认为哀家与晋阳摄政是两可甚至不可行之事。”裴行昭缓声道,“晋阳还在交接军务,不妨等她回京后再说。” 皇帝面露焦虑,“母后一度久不在京城,大抵不知道,那些老滑头遇到事情能拖就拖,拖着拖着就装糊涂。这事情,朕必须得张罗,好歹先理出个眉目。晋阳么,她是否摄政,朕倒是觉着不打紧。” 裴行昭嘴角一牵,“先帝要的就是哀家与晋阳相互制衡,以免误国误民。等晋阳回来,她会张罗辅国之事,不需皇上与哀家费心。” 除了修道,皇帝一向最喜欢坐享其成,吃了定心丸,立时喜形于色,之后却是期期艾艾。 “还有事?” 皇帝沉了沉,鼓足勇气道:“朕想去朝天观一趟,赶早去,傍晚回来。” 裴行昭凝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捻着白玉珠。他从四年前开始修道,她有耳闻,只不知有没有走火入魔。毕竟是先帝反对的事儿,他身边的宫人对外自来三缄其口。 皇帝补充道:“朕想和一位道长一起安排法事,为父皇超度祈福,开销从朕的私库出。” 之前护国寺为先帝超度整整八十一日,眼下他又要让道士做法,也不怕佛道相克反而祸害了他爹。但不管真假,裴行昭都不能反对,“一番孝心,哀家赞同。只是,可曾去给你皇祖母问安?” 皇帝面露喜色,回道:“昨日去过慈宁宫,皇祖母没见朕,说每月初一十五点个卯就成。” 裴行昭颔首,“皇上早去早回。” “是。”皇帝行礼告退,到了宫门外,长长地透了口气。 他怕裴行昭,怕得如老鼠见到猫。 说来挺好笑的:裴行昭救过皇帝,他在被救的过程中看到她的身手,惊艳的同时也惊着了,事过之后一直后怕,时间没能帮他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 裴行昭及笄那年开始,因着赫赫战功和天人之姿,引得诸多门第竞相求娶,去年闹得格外厉害,各大世家权臣纷纷上折子请求赐婚。 那时先帝已然病重,为自己的储君儿子惦记上了裴行昭。 皇帝闻讯,当即跑去给父亲跪了,说裴行昭绝对看不上自己。 先帝说只是要她辅佐你,与别的不相干。 皇帝就说,裴行昭那身手,真是抽个空就把我宰了,我也不是招她待见的做派,那么这是娶妻还是玩儿命?打死我也玩儿不起。 先帝瞅着他运了半天气,用茶盏砸破了他的头。 之后,才有了先帝册立继后、裴行昭进宫月余成为太后的事。 是太后,不是妻室,皇帝感觉很安全。 再怎么着,裴行昭也不会干杀儿子的事儿,更找不到比他更听话的皇帝儿子。 有她在,既能镇国,又能震慑各路野心勃勃的货。他安心投入修道大业的光景,指日可待。 裴行昭那边,刚进到书房,贵太妃求见。 贵太妃育有一子一女,十年前被册立为贵妃,主持六宫事宜。进殿来,她行礼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裴行昭赐座,“有事?”她早跟先帝的嫔妃说了,没事不要过来。年纪差着一大截,经历又是南辕北辙,坐一起实在没话说。 “确实有为难的事。”贵太妃的笑容透着恭顺,“太后娘娘是知道的,皇后身子骨弱,孝期里便是强撑着,近来情形愈发不好,今早传了好几个太医诊脉。因此,皇后要嫔妾继续料理后宫事宜,嫔妾不敢拿主意,来请太后娘娘示下。” “要你继续料理六宫事宜?”裴行昭笑微微睨着贵太妃,语速很慢,“你来请哀家示下?” 贵太妃渐渐觉出莫大的压迫感,不自主地站起身来。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去坤宁宫传哀家的口谕:皇后总不见好的话,不妨迁去行宫静养。若是这两日能好起来,问问自己该担什么担子,担不起便自请一道废后诏书。” “奴才记下了。”李江海领命而去。 贵太妃琢磨着那一番话,神色复杂。 “皇室最讲规矩,为的是给官员百姓做表率。”裴行昭说道,“寻常门第,父辈的妾室越俎代庖打理内宅,哀家闻所未闻,遑论皇家。退下。” “……是。”贵太妃脸色青红不定的走了。 接下来,裴行昭打坐运功、习字、处理信函、看书。 临近傍晚,皇后求见。裴行昭到偏殿相见。 皇后满脸病容,径自跪倒在地,垂泪道:“儿臣前来请罪。” 裴行昭问:“何罪?” “儿臣请贵太妃打理后宫事宜,实在是枉顾皇室体面,请太后娘娘降罪。” “作何打算?” 皇后怯怯地望着裴行昭,“不论如何,儿臣会担负起分内事,若实在有心无力,指派两名嫔妃协理。” 这还像人干的事儿。裴行昭抬了抬手,“起来说话。” 皇后落座,踌躇道:“太后娘娘可知,贵太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女?” 废话,宫里有谁不知道?裴行昭道:“别绕弯子。” “是。”皇后敛目思忖片刻,如实道,“前几日,儿臣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老人家吩咐,不妨让贵太妃继续协理后宫事宜。儿臣哪里会不知道不合规矩,当即命宫人通禀皇上,问能不能当面请示太后娘娘,皇上说不准用后宫琐事烦扰您,加上您以前也知会过儿臣,如非必要,不会管后宫的事,儿臣就没敢来请示。后来……”说到这儿,想起一些事,红了眼眶。 太后万安 第2节 裴行昭意态闲散,绕着手里的珠串,“说下去。” 皇后吸了吸鼻子,“后来,儿臣搁置了太皇太后的吩咐,开始理事,却是微末小事都出岔子,嫔妃的衣食起居,大多被奴才们敷衍,一个个怨声载道。 “儿臣也晓得惯常立威的法子,要惩戒那些大太监、女官,他们却有恃无恐,搬出太皇太后来压儿臣,生生把儿臣气得犯了咳血的旧疾。 “太后娘娘,眼下儿臣绝不是装病,是真的爬不起来,早间又想到太皇太后的话,索性破罐儿破摔了,想着她老人家都不在乎规矩,儿臣又拧不过……” 这倒真有些可怜了,裴行昭唇角弯了弯,和声道:“皇后慎言。自先帝在位期间,太皇太后便不问世事,更不过问六宫事宜。那起子奴才跟你虚张声势,你也信?” “可是……”皇后刚要辩驳,对上太后凝着笑意的星眸,心头一动,会过意来。 “该做的,只管放手去做,遇到棘手的事情、刁钻的奴才,来找哀家。”裴行昭是明白,这闲事不能不管了,否则迟早出乱子,“你也不容易,地位稳固之前,哀家理应帮衬一二。” “谢太后娘娘隆恩!”皇后再度跪倒,诚心实意地谢恩。 “稍后哀家传道口谕,帮你立威。”裴行昭说道,“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打起精神来。” “是!”皇后终于绽出欢颜,站起身来,刚要往外走,一名小太监神色古怪地进门来禀: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呃……皇上掉沟里去了。” “……” 裴行昭和皇后很确定他说的是人话,却真没听懂。 她们理解的掉沟里,是比喻处事中了圈套、有什么事情办砸了,眼下用到皇帝身上,该怎么听? 小太监生怕被责难,忙不迭补充:“是真的,这是报信的锦衣卫指挥使许大人的原话,他真是这么说的。” 裴行昭又无语了一会儿,“唤许彻来回话。” 第02章 裴行昭以前常跟锦衣卫打交道,晓得一些人说话的习惯,不是神神秘秘,就是神神叨叨,只在必须尊敬和打心底信服的人面前知无不言。许彻这毛病尤其严重。 要他言行间敬着太监,除非有利可图,否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次小太监就只听到了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再多的,人家不告诉他。 皇后想着,自己这时候甩手走人不大好,便站到一旁。 过了一阵子,许彻进门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行昭问他:“皇上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许彻恭声道:“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朝天观建在山中,山中前几日下过大雪,道路非常难行。皇上下山途中,有一段路需得亲自策马。微臣与同僚有罪,没能照顾好皇上,以至于皇上摔下马,掉入路旁的深沟,磕破了额角。皇上折回朝天观疗伤,要迟一些回宫,派微臣先行回来禀报。” 皇帝,是真的,掉到沟里去了。 裴行昭一甩手里的珠串,清越的语声透着凉意:“知道了。” 皇后神色木然,一脸的事不关己。皇帝从修道起,一众妻妾便成了摆设,她也懒得见到他,有事派宫人传话,无事各过各的。 许彻偷瞄了小太后一眼,躬身告退。 皇后沉了片刻,也告退离开。 骑个马都能掉沟里,整个儿一废物点心。裴行昭腹诽着。先帝说的真没错,那就是帝王行当里的一头瘸驴,可笑又可悲的是,他的手足还不如他。 . 慈宁宫,贵太妃陪太皇太后用晚膳。 太皇太后今年五十八岁,因着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头发乌黑,面容白皙圆润,不见一丝皱纹。 她是贵太妃的亲姑姑,两人出自宋家,姑侄两个坐在一起,更像是有三分相似的姐妹。 “听说太后传了道懿旨,给皇后撑腰?”太皇太后胃口不佳,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是啊。”贵太妃随之放下银筷,叹了口气,“着意敲打了宫人,意思是要他们对皇后唯命是从,否则,拎着脑袋去寿康宫见她。” 太皇太后哂笑,“有气魄,果然是名动天下的女军侯。” “不但如此,那样貌也当真是倾国倾城。”贵太妃心里开始冒酸水。 太皇太后道:“裴行昭真正的出色之处在于,在男人横行的沙场、官场成了翘楚,而相应的,便是她不知宅门内的争斗,深宫里的弯弯绕更是两眼一抹黑。你想想,近几年她母族从未消停过,她可有过立竿见影的法子?想来是束手无策。” 贵太妃深以为然。 太皇太后啜了口茶,表情悠然,“多少名臣良将,建功立业之后,便闹出治家无方、养了一群败家子败家妻妾的事儿,这一点,裴行昭也不会是例外。” “您真的也这么想?”贵太妃双眼放光。 想她做了十年贵妃,摄六宫事的年月是何等风光?她差的只是一个皇后的头衔,还拿捏不住一个只会跟男人拼杀争斗的女孩子?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你这几个月都憋着一口气,眼下要是再不给裴行昭添堵,保不齐要发疯。” 贵太妃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那你便试试。若能把裴行昭收拾服帖,对你兄长的仕途也有好处。” 贵太妃神色一黯,“兄长上头有首辅次辅压着,那二人又跟他年岁相仿,若不另辟蹊径,这一生都没扬眉吐气之日。” “不错。”太皇太后若有所思,“你娘两日后过寿辰?” “是。” “正好,明日以赏赐的名头给些实惠,家里拿到手换成银钱,做一笔稳赚的生意。”说到这儿,太皇太后又想起了裴行昭,“裴行昭就是个活土匪,进宫前有两次揪着我们宋家不放,还敲竹杠,现在家里穷得叮当响。” 贵太妃顾不上帮腔数落,只问重点:“打算给多少实惠?赏什么?” “正为赏什么犯愁呢,怎么也得有个十万二十万两。海运,入干股,稳赚。你想想合适的名目。” 贵太妃称是,脑筋飞快地转起来。 . 当晚,皇帝赶在下钥前回到宫里,派大太监冯琛去寿康宫报平安。 裴行昭说好生将养,心里却想摔轻了,要是折胳膊断腿的,他兴许就会怀疑道教的神仙不待见他,歇了修道的心。 歇下时,跟阿妩、阿蛮说了,两人听了失笑。 她们是裴行昭的心腹,明里是贴身服侍的下人,实际是能力不输锦衣卫暗卫的亲卫,阿妩温柔似水,阿蛮性烈如火。 裴行昭笑盈盈一挥手,“早些歇息,明日一定有人出幺蛾子。” 她幼年被赶出家门,另有奇遇,毫无宅斗的经历,在宫里,也不清楚争斗的路数,但这不妨碍她做出准确的推测。 不管在哪儿斗,都离不了兵法那些路数,女子之间最常用的,说好听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说难听些就是玩儿偷袭。无数人赞她是长途奔袭、短兵相接的天才,就不信不能活学活用。 翌日上午,掉沟里的皇帝总算是没来请安,倒霉的皇后又哭着来了,抽噎着说起遇到的难题:“周才人天没亮去了坤宁宫,向儿臣揭发王婕妤小产。” “……”裴行昭不懂,小产有什么好揭发的? 小太后的气势,真是能吓死几个那种,这会儿却像个傻兔子似的。皇后的眼泪顾自掉着,心里却想笑,同时意识到对方为何困惑,忙解释:“皇上修道之后,便不近女色,这几年都如此。而听周才人的话音儿,王婕妤有孕两个来月了。” 以往只听说皇帝这几年清心寡欲,闹半天已经到了让人守活寡的地步了。既然如此,那他爹的还添新人干嘛? 皇后哪里想得到,太后娘娘正特没品的在心里骂骂咧咧,顾自说下去:“皇上不舒坦,儿臣不敢请他做主,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不知怎的,贵太妃也听到了风声,去坤宁宫坐了坐,说直接处置了王婕妤便是,要是狠不下心,便先拷问一番,听听她怎么说。” 裴行昭终于思考正事了,“刚有苗头,贵太妃便给人定了罪?” 皇后只是殷切地望着她。 换个人也就罢了,偏偏出事的是王婕妤,偏偏又已经答应帮衬皇后。裴行昭迅速做出决定,“带周才人、王婕妤过来。” “太后娘娘,这——”李江海迟疑着。 裴行昭瞥他一眼,“要哀家说第二遍?你敢听?” 李江海连连告罪,随即慌慌张张地赶去办差。 皇后又一次心生笑意,垂了眼睑。 裴行昭指了指屏风,“皇后到屏风后用些茶点,看看戏。” “是。” 过了约莫一刻钟,周才人、王婕妤来到寿康宫,一同前来的还有贵太妃。 裴行昭略一思忖,道:“安置王婕妤到偏殿,其余二人请进来。” “是!” 片刻后,贵太妃、周才人一前一后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免礼赐座后,裴行昭问道:“贵太妃怎么这么清闲?来看热闹的?” 贵太妃欠了欠身,流利地说起场面话:“嫔妾过来学学如何理事,不都说活到老学到老么,还请太后娘娘不吝赐教。” 裴行昭听过就算,转向周才人,“你揭发王婕妤有喜?说来听听。” “回太后娘娘,”周才人站起来回话,“王婕妤做出了与人私通的丑事,嫔妾两个月前便觉异样,可是生性迟钝,到今日,发现她居然小产了……嫔妾不敢隐瞒,这才……请太后娘娘定夺。” “委实不成体统!”贵太妃重重一拍茶几,用的是因惊怒而拔高的腔调,“定要严惩不贷!” 裴行昭斜睇着她,“贵太妃要不要锣鼓,敲打着四处嚷嚷一番?” 贵太妃赔着笑站起来,“嫔妾一时激愤,还望太后勿怪。”心里却想,这是递台阶给你,你顺势发作不是更顺理成章?怎的连这些门道都不懂?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传王婕妤。” 李江海心里想着王婕妤小产了,进太后的宫室犯忌讳啊,面上却是即刻应声而去。 周才人悬起了心。太后处理的方式,怎么一开始就不在正道儿上?这是要当案子一样审理么?可就算审理也不该是这个章程,好歹要先听她这个告状的细说原委吧? 裴行昭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上的浮沫。 “太后娘娘,”贵太妃尽量扯出谦卑的笑,“王婕妤那等晦气的情形,切不可进来回话,酌情处置了便可。” 裴行昭懒得理她。 “其实……此事本该皇上亲自定夺。”贵太妃的笑越来越勉强,“敢问太后一句,可曾派人告知皇上?” “此事尚无定论,为何要给皇上添一份烦扰?皇上不舒坦,贵太妃要雪上加霜么?” 贵太妃忙行礼道:“太后娘娘委实误会了。嫔妾愚钝,只会添乱,如此,便先告辞了。” 裴行昭睨着她,缓声问:“说来就来,想走便走?” 太后万安 第3节 第03章 贵太妃讪讪地坐下,心里窝火不已,时不时用挑剔的眼神瞄太后一眼。 裴行昭闲适地坐着,身着玄色广袖深衣,如云的墨发如男子一般用白玉冠束在头顶,插一根白玉簪; 肤色非常白皙,眉宇昳丽至极,最引人的是双眼,眼尾稍稍上扬,眸子亮如寒星,灵动极了,如最聪□□黠的猫儿。 一身清贵,似如何也染不上烟火气,而所经的杀戮仕途,人前的言行笑靥,又分明入世已久。 绝美,矛盾,鲜活,怎样的人比得过? 越是看得清楚,贵太妃越觉丧气。往后可好了,艳绝后宫的不是皇帝哪个嫔妃,是太后娘娘。简直笑死人。 她胡思乱想着,全没注意到,裴行昭身边一名宫女离开又回来,王婕妤被带来时,都是随侍的宫女着意提醒她的。 王婕妤面色苍白如纸,目光呆滞无神,径自跪倒在地,一语不发。 裴行昭凝了她片刻,“王婕妤的眉眼,与哀家一位故人酷似。那人是义商。” 王婕妤身形微震。 裴行昭搁下这话题,问阿蛮:“太医可到了?” “回太后娘娘,服侍皇上的两位郑太医、近期为王婕妤诊脉的赵太医相继到了,分别在偏殿、门外候着。” 贵太妃脸色陡然生变。 周才人险些跳起来。 裴行昭道:“传赵太医。” 赵太医是在廊间候着的,少顷被传进来。 裴行昭看住他,“周才人说王婕妤小产了,你怎么说?” 赵太医不知老小二郑也来了,当即回道:“禀太后娘娘,确有此事。今日王婕妤出现不妥之后,微臣去长春宫诊脉,深以为憾,碍于身份,不敢声张。” “属实?”裴行昭问。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 “传二位郑太医。” 赵太医惊愕,继而如丧考妣。 老郑太医今年六十多,小郑太医是他的旁系侄孙,祖孙两个在医术上相辅相成。 裴行昭和声吩咐:“有劳二位给王婕妤把脉,看她有哪些不妥。” 祖孙两个领命,相继给王婕妤把脉。 王婕妤垂了眼睑,过了会儿才肯伸出手。 把脉之后,老郑太医道:“王婕妤忧思过重,想来已有数日茶饭不思,有所亏损,倒是无妨,调理数日便无恙。” 小郑太医附和。 周才人跌坐到地上。 贵太妃闭了闭眼。 裴行昭一笑,“周才人、赵太医,可有异议?” 周才人的回答是哆嗦得牙齿叩击的轻微声响。 赵太医冷汗涔涔,心里直骂收买自己的人是猪——这才哪儿到哪儿,他就完了,哪里有容他逃命的时间? 裴行昭对二郑微笑,“没别的事了,二位请回。” 二郑行礼退下。 裴行昭道:“周才人诬告,赵太医为从犯,认不认?” 二人知晓逃不过重罪,却不知哪条路好一些,陷入犹豫。 贵太妃起身呵斥二人:“这种过错是要牵连家族的,你们都没想过?好在太后娘娘慈和大度,不会牵连无辜,否则,你们就等着灭族吧!” 二人闻言,神情透出怆然和坚决。 裴行昭眼眸微眯,“贵太妃再三混淆视听,存的什么心?莫不是笃定哀家不会责罚你?” 她可是为先帝育有一儿一女的人,不论是谁,到了宫里,也得遵守那些不成文的规矩。沉了沉,贵太妃委婉地挑衅:“请太后娘娘降罪。” 裴行昭嘴角一牵,缓声下令:“贵太妃言行失当,小惩大诫,掌掴二十。”先帝的一个妾,不当着人弄死就不叫事儿。 “啊?”贵太妃不可置信。 李江海抢步到贵太妃跟前,把人拖了出去。 裴行昭看住王婕妤,“令堂是心怀天下的女子,哀家有幸结识,甚为钦佩。却不想,她的女儿,是个任人构陷的窝囊废。” 王婕妤面上终于有了情绪。 “太后娘娘,”她哽咽着磕头,“嫔妾有下情回禀,求您拨冗一听。” “尚无人定你的罪,便不需跪。”裴行昭轻一拂袖,“起来说。” 王婕妤起身时,已经整理好思路,道:“嫔妾与周才人同住在长春宫,彼此的父亲都是知府。最早位分相同,相处和睦。嫔妾的位分升为婕妤之后,不快之事便多了起来,周才人也明说过不服气的话。” 裴行昭颔首,示意她往下说。 王美人继续道:“两年半之前,嫔妾生母与家父和离,没了诰命,只有商贾身份。 “上个月的下旬,周才人用这事情找茬,说的话实在刺心,嫔妾气不过,罚了她两名宫女,她扬言要嫔妾身败名裂。 “嫔妾后怕不已,谨小慎微。 “这个月初,周才人拿着一封家书跟嫔妾说,嫔妾生母的一些生意,恰好在她父亲的辖区,若是以窝藏流寇、宫中宝物甚至禁书的由头找茬,足够嫔妾的生母掉脑袋。” 裴行昭望着周才人。 周才人身形摇摇欲坠。 “不瞒太后娘娘,嫔妾平时与宫外常互通消息,家母两个大掌柜就在京城。嫔妾求证后,不得不信。”王婕妤吸着气,“家母的三个大掌柜和数十名伙计,已经身陷囹圄,家母也已赶去事发地。为此,嫔妾由着周才人摆布,却没考虑没的。” 裴行昭问道:“周才人可有从犯?” “赵太医。周才人说,嫔妾会被关进暴室严刑拷打,撑个三两日,便可招认出赵太医。” “关进暴室严刑拷打,撑个三两日。”裴行昭微笑,“这建议可真好。” 周才人瑟瑟发抖,“太后娘娘,不、不是那样的。嫔妾与王婕妤的确有嫌隙,为此她才做戏,害得嫔妾误以为她小产……” “这种戏,你怎么不做?” “嫔妾不敢……” “你误以为别人小产,你父亲又误以为了什么?” “家父抓人,是因为商贾的确窝藏了违禁的人和东西。” “如果这种冤案是宫里宫外串谋,哀家把你扔油锅里炸了也未可知。” 周才人险些瘫在地上,“太后娘娘饶命!” “你是否要挟、诬陷王婕妤?” “……” “不想说便算了。”裴行昭搁下她,问赵太医,“宫里这碗行医的饭,是不是特别难吃?” “不是,太后娘娘饶命!”赵太医用力磕起头来。 “构陷嫔妃,且准备做那奸夫。有胆色。” “微臣,不,罪臣死罪,求太后娘娘开恩,错只在罪臣一人!”赵太医真转过弯儿来了,若再嘴硬,不亚于逼着太后光火灭他九族。 “真知罪?” 赵太医略一思忖,“周才人先给了罪臣三千两银子,说事成之后,待罪臣回到江南祖籍,可凭字据到一间绸缎庄取五千匹绸缎,亦可按市价的七成兑换银两。 “银票与字据,罪臣存到了一间当铺,银票没什么出奇的,字据是周才人亲笔写就,盖着她的私章。” 周才人见这情势,终于认头了,“太后娘娘,嫔妾有罪,的确是嫔妾陷害王婕妤,只求太后娘娘赏个全尸!” 贵太妃被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差点儿晕过去。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安排妥当的人询问记录口供,若哪个又翻供,立刻赏碗七日后肠穿肚烂而死的汤药。” 李江海转身安排下去。 裴行昭看向王婕妤,“到底是出自一片孝心,这才甘愿被人冤枉,罚一年例银,端午时交给哀家一部手抄的《楞严经》。” 王婕妤行礼谢恩。这哪儿算惩罚?她何曾需要指望例银度日? 裴行昭示意她平身,“先帝在位末期,内忧外患不断,朝廷不断用兵。原东家屡次将存在各地的粮食低价卖给官府,更屡次无偿捐赠军需。哀家甚是钦佩,曾寻机造访,相谈甚欢。” 王婕妤掩面哭泣,太后说的正是她的生母。 “今日之事,那等罪名,只要从严从速惩戒,你至亲都没好下场,别人承诺你的,皆是空谈。日后清醒些,没有下次。” 王婕妤泣不成声。 裴行昭和声道:“回宫吧。” “是。” 裴行昭这才看向贵太妃。 贵太妃惊惶不已。 裴行昭问道:“后宫独大十年,育有一子一女,终与后位无缘,可知原由?” 贵太妃经常想,没有定论。 裴行昭又道:“是你唆使周才人诬告王婕妤,猜猜看,他们会不会把你招出来?” 贵太妃色厉内荏地道:“太后娘娘无凭无据,怎能给嫔妾定罪?” “这是跟你学的。”裴行昭笑得意味深长,“你像是认定了哀家不会在宫里杀人?” 贵太妃的腿肚子直转筋。 “宫里要死人,宫外出了冤案。”裴行昭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眼中迸射出寒芒,“你做的好事。” “救……饶命啊!”贵太妃低声尖叫起来,她真以为裴行昭要杀她,陷入死到临头的巨大恐惧之中。 太后万安 第4节 裴行昭语气酷寒:“把事情说清楚,我继续跟你文斗,不说,就提防着无故暴毙。” 贵太妃身形打着摆子,忽然没了筋骨似的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李江海坚信,贵太妃是被吓哭的。 第04章 贵太妃一边哭一边想,太皇太后说的没错,裴行昭就是个土匪! 另外,她不明白,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太后给皇后撑腰在先,她们便是一体的,不论哪一个经手此事,功过都要同担。 而这明明是她们出丑收尾的事情:先盘问周才人、赵太医,再问长春宫里的宫人和王婕妤。以王婕妤那个讨嫌的样子,任谁都会压不住火气动刑,或是直接处死,最不济也会关进暴室。 最多三两日,人就没了。 届时再做些文章请太皇太后发话,命太医验尸,到那时,太后与皇后便会成为阖宫的笑柄,再也无法服众。 太皇太后会酌情降罪,或是谈条件拿好处,而皇帝,因着那顶被坐实又消失的绿帽子闹出的笑话,怎么能再尊敬他名义上的母后和皇后。 整件事的关键在于王婕妤根本没怀孕,这正是会被忽略的盲点,谁都不会想到王婕妤被栽赃这种事也不申明,谁又会想到再传太医诊脉? 裴行昭怎么打一开始就揪住了这一点?她那是什么脑子?她是人么? 贵太妃到底怕死,开始痛定思痛。 她说了也没大事,谁都要顾及她的姑姑是太皇太后,可要是不说……她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赌裴行昭的胆色,尤其那本就是个杀人如麻的绝顶高手。 拿定主意,不等裴行昭再次逼问,贵太妃道:“周才人送给嫔妾一对儿价值不菲的镯子,要嫔妾帮她除掉王婕妤。嫔妾真的以为王婕妤与人私通,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 “还有呢?” “时机要由嫔妾决定。” 裴行昭提醒道:“镯子。” 贵太妃愣了愣才会意,“周才人说……价值五万两。” “属实?” “属实,嫔妾不敢撒谎。” 裴行昭示意宫人扶她起来,“镯子充公,留一份口供。” “嫔妾遵命。”贵太妃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吩咐知情的宫人,管好自己的嘴,酌情处置长春宫助纣为虐之辈。再去一趟内阁值房,将周知府做的好事告诉首辅,请他酌情处置。” “奴才明白。” 裴行昭这才想起皇后,命人唤她出来。 皇后观望这大半晌,看得一愣一愣的,好几次紧张得不行,可终究是置身事外,太后又是再度给自己撑腰,心情大体非常愉悦,周身都松快了几分。 转过屏风,到了太后跟前,她主动道:“坤宁宫那边,知情的都是儿臣的心腹,必不会乱嚼舌根。” 裴行昭笑了笑,“那再好不过。回去缓一缓,处理正事。” 皇后脆生生称是而去。 清净下来之后,阿蛮问裴行昭:“贵太妃说的是真的么?” “应该是。”裴行昭道,“贵太妃不论唆使谁生事,都不会留下切实的证据。刚刚她是真被惊吓得乱了心智,其实镯子又能说明什么?再昂贵,也不过是一件礼物。” “这样啊。”阿蛮笑道,“太皇太后的侄女,被吓唬成这样就该知足。” “她又何尝不是别人手里的刀枪。”裴行昭颔首,目光微闪,“先前老郑太医隐约跟我提过一件事,关于安平公主,你派人盯着她,瞧瞧她有没有异常。” 安平公主,贵太妃所生,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大,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任性、放荡、偶尔让人怀疑缺心眼儿。被惯坏了的典型。这两年宫里公主府两头住,府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尚未婚配的主要原因是没人肯娶。 阿蛮的眼睛更加明亮有神,“大致是哪方面?” 裴行昭拍拍她腹部提示,又让她附耳过来,低语几句。 阿蛮笑起来,“奴婢去安排。” 裴行昭叮嘱道:“在外走动当心,尽量不要让人察觉你身怀绝技。” “奴婢晓得。” 稍后阿妩进门来,神色不快。 裴行昭猜测:“又出事了?” 阿妩娓娓道:“宋老夫人递牌子进宫,太皇太后召见,赏了宋家三万匹绸缎,说什么宋老夫人寿辰在即,宋阁老的儿子又赈灾有功,不日回京复命,是她母族双喜临门,她要厚赏,添添喜气。” 裴行昭目光一寒,“这才是真的幺蛾子。” 阿妩犯愁,“怎么办?宫里宫外的人都一样,没法儿管吧?” 宫里最不缺烧钱的方式,很多是知情人越少越好,地位最高的几个人经常会挂羊头卖狗肉,比如要建香汤池,明里便说修缮宫室;要收集紫河车那类匪夷所思的养颜之物,明里说采购寻觅千年灵芝。 不论如何,都不能闹到台面上,因为可供捏造又看似合理的由头太多,说出个令宫里人都尴尬的理由,后患无穷。 裴行昭眯了眯眸子,“换个人的确棘手,但宋阁老可是老熟人。” . 太皇太后常年礼佛,也是打心底相信自己是得了神佛的庇佑,才有荣耀的一生,是以分外虔诚。 她每日上午下午均诵经一个时辰,抄经各半个时辰,白日的时间便用去了一半,再除去梳妆、保养、用饭、用茶点果馔耗费的工夫,她能腾出时间来见见谁,真的不容易。 今日见过娘家嫂嫂宋老夫人,她想着晚膳时和贵太妃说说话就行了,却不想,午膳时分听大太监李福说,贵太妃是肿着一张脸离开寿康宫回宫的。 太皇太后变了脸色,“你是说——” “瞧着是挨了巴掌的样子。” 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那是她的侄女。太皇太后重重摔下筷子,“去问问怎么回事!”她总不能让侄女顶着那张脸转着圈儿丢人。 李福匆匆而去,小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把贵太妃原原本本讲述的一切复述一遍。 太皇太后听到末尾,简直要气得没脉了。裴行昭那个活土匪也罢了,侄女居然那么不禁吓,三两下就交待了收受嫔妃贿赂的事,更要命的是,还留了口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她站起身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这是很多年未有的情形,真气着了。 “李江海打的她?传那奴才过来!” 李福眼珠子一转,打起了别的主意,谄媚地笑着走到太皇太后跟前,轻声道,“李江海不过是听命行事,跟随太后的时间也不长,您便是把他扒皮抽筋,太后也不会在意。” 太皇太后愈发烦躁:“那该如何?要哀家吃了这个哑巴亏?”直接责难裴行昭是不行的,说到底,太后发落贵太妃,便是正室发落贵妾,放到何处也说得通——宫中身为后妃的女子,不能讲亲情,只能讲尊卑,她明里做什么都会落人话柄,只能用奴才开刀泄愤。 “您消消气。”李福眼底闪过一丝邪恶,“随太后进宫的两个丫头,深得太后宠信,若是有一个消失不见,您说太后会不会气恨交加?她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儿。” 太皇太后看他一眼,便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想了想,“居心上不得台面,可若能成事,倒能有所斩获。得手之后,要问出裴行昭的把柄。” 李福领命,眉飞色舞地出了门,在外面遇见了吴尚仪,不顾一旁侍立的宫人,掐了她的腰一把,“告假两日罢了,人便愈发苗条可人,足见这两日多快活。” 吴尚仪啐了他一口,转而悄声道,“宅子里有些闹腾,你得空回去一趟,实在不肯的,便发落了吧。” “要的就是心里不肯又被我攥在手心儿里。”李福一笑置之,“你去服侍主子,我得去谋划一桩大事。” 吴尚仪撇撇嘴,扭着腰走开去。 . 下午,着意通过皇帝安排一番,遮人耳目的前提下,裴行昭在书房召见宋阁老。 裴行昭进宫前有一年多任职江浙总督,威慑海面上的倭寇,协助巡抚治理两省。宋家及姻亲有几个在那边为官,犯在她手里两次。 宋阁老对她,以往是又气又恨又笑又欣赏,在如今,唯有畏惧,行礼时近乎战战兢兢。 裴行昭吩咐他落座,淡然道:“令堂寿辰在即,令郎赈灾有功,阁老双喜临门啊。” 宋阁老打官腔:“托皇上皇后、太皇太后、太后的福。” “双喜临门之际,今日上午,太皇太后赏了三万匹绸缎,可有此事?” 宋阁老被不祥的预感笼罩,又不敢窥视她的神色,“是有此事,太后娘娘为何有此一问?” “给你个露脸的机会,以感念先帝恩德为由,向江浙贫苦百姓捐赠四万匹绸缎。” “什、什么?”宋阁老就没摸清过她行事说话的路数,“为皇室做什么,宋家都无二话,只是,太后娘娘刚刚说过,太皇太后赏赐宋家的是三万匹丝绸。” “这次哀家凑巧听说了,不知道的呢?”裴行昭语气平缓,“三万匹丝绸,桑农、织工、商贾、层层官员差役要忙多久才能送进宫,阁老可清楚?” “臣不清楚,没管过那方面的差事啊。”宋阁老额头冒出冷汗,确定这小混蛋又要敲竹杠,还要来一把狠的。 第05章 裴行昭语气清寒:“送进宫的绸缎,都是上品。按这几年的行情,宫里绸缎成色最寻常的一匹,放到外头也是十两银子起价。三万匹,那是多少银子?宋家收下了,胃口也真大。哀家曾任职的江浙,几个县的百姓至今还不能每日吃上饱饭呢!” “是臣糊涂,请太后娘娘息怒。”宋阁老慌忙起身,拱手作揖。 “不止一次了,贵太妃殃及着太皇太后打赏娘家,你满口仁义道德却坐视家族收这种实惠。有胆子打算盘发横财,就得受得起加倍吐出来的罪。不然,”裴行昭放下茶盏,用了些力气,“你儿子贪墨的旧事,也好摆到台面上说一说了。” 宋阁老吓得一激灵。裴行昭末了说的,是他次子曾介入漕运惹下的祸,那小子说服了漕帮一个分舵主,联手干两头捞油水的勾当。 这事情说难听些,是官匪勾结。漕帮帮主不想家丑外扬,裴行昭自然也不想声张,于是三方坐一起私了。 结果,宋家留下供人拿捏的凭据,双倍吐出混帐子弟捞的银钱,之后百般打点地位微妙的漕帮,以免被他们盯上,家宅再无宁日。只那一次,宋家半数家底就打了水漂。 宋阁老脑筋飞快地转着,发现没辙可想。 他不止一次听说,漕帮帮主与裴行昭交情匪浅,不论真假,那个最大的流氓头子一定会帮当今太后。 已然如此,他明智地迅速表态:“一切过错,是臣失察之过。太后的意思臣明白了,砸锅卖铁四处举债也会办到。” “成色差一分都不成。” “是是是,臣这就去筹备,明日便上奏折!臣告退。”宋阁老落荒而逃。 他有什么法子呢,得先帝器重的裴行昭就够要命的了,如今她可是今上恨不得供起来的太后,别说趁机给贫苦百姓向宋家要钱,现在就是到宋家放火拆房,也得受着不是。这次要是不认栽,来日宋家兴许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他到底在内阁打滚数年,对裴行昭的看法,与太皇太后、贵太妃大有不同,深知这是整个宋家绝对不能招惹的人。 太后万安 第5节 翌日早间,额角带伤的皇帝在乾清宫召见内阁六名阁员,议定两件事,传旨晓瑜百官。 其一是宋阁老请旨,七日后捐赠四万匹绸缎到织造局,绸缎转为现银后拨给江浙最贫苦的一个县,皇帝准奏,号召官员学习宋阁老的爱民之心; 其二是地方官周知府涉嫌蓄意迫害商贾,皇帝派遣钦差前去查证,锦衣卫协助,若罪行属实,将周知府家产尽数抄没,在当地斩立决,以平民愤。 此外,皇帝亲笔写就斗大的义商二字,命钦差带上,留备赠予原东家——周才人的事情他已知晓,也已看过相关口供,知晓周知府的罪行是板上钉钉。 前朝有什么风声,后宫总是最先听闻。 太皇太后听完首尾,铁青了一张脸,“唤太后过来,哀家有话问她!” 过了小半个时辰,裴行昭乘步舆来到慈宁宫,进到正殿,给早已就座的太皇太后行礼请安。 太皇太后强压着满腔怒火,免礼赐座。 裴行昭仪态万方地落座。 太皇太后觉得,殿堂的光彩全被裴行昭夺走了,可她只是绾了高髻,身着玄色深衣,通身饰物不过头上的一支白玉簪,手上的一串白玉珠。 怎么看都不顺眼,太皇太后强行扣帽子:“贵为太后,衣饰该合乎身份,这般打扮,是要一众嫔妃效法,一派寒酸地度日?” 裴行昭失笑,“如今六宫之主、嫔妃表率是皇后,轮不到臣妾被人盯着这些小节。” 太皇太后以身份压人,“不妥,哀家要你换些像样的穿戴。” 裴行昭笑微微地祸水东引,“这是先帝特地命针工局为臣妾做的。” “……”太皇太后再尊贵,也比不得一代帝王的分量。 裴行昭又道:“共有二十四套这样的深衣,另有长袍、道袍、衫裙、袄裙各二十四套,均是玄色、玉色各半。等臣妾穿得不能穿了,再听从太皇太后的吩咐吧。总不能辜负了先帝之恩,您说是不是?” 事实上,先帝是出于整治裴行昭的心思:她进宫后总这样穿,病得连翻身都难的先帝只觉沉闷,说你就不能穿鲜亮些? 裴行昭就举了一些史书中帝王穿打补丁的布衣、皇后荆钗布裙甚至亲自织布的例子。 先帝不信她一个女孩子会不喜欢赏心悦目的绫罗绸缎、金玉首饰,认定她故意在小事上膈应他,便也反过来膈应她,着意赏赐那些衣物,说再不济,也得给她备下三二年的家常穿戴。 殊不知,这算是裴行昭最满意的赏赐之一:针工局不明就里,在当时只晓得这是皇帝特意交代为皇后做的,不免费尽了心思,把针线、镶掐、绣艺近乎做到了极致,衣料亦是选的相对来讲穿着最舒适最轻盈的。 太后太后感觉乌云罩顶,再也不掩饰情绪,目光森然地逼视着裴行昭。 荣极二十多年,威慑人的气势早已练就,只是,她与美貌带着兵气、做派经历也带着兵气的裴行昭相比,差了一大截。 裴行昭只是安然坐在那里,淡然回视她一眼,她便觉出了莫大的压力。 这种无形的压力对于太皇太后来说,不亚于羞辱。这个孽障,这两日可不就是卯足了劲儿羞辱她么? “好伶俐的口舌,怪不得跟文官打笔墨官司都不曾输过。”她沉声道,“可古来便有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偏偏反其道行之,当真不怕惹出天大的祸端?” 裴行昭目光流转,“那句话的意思,许多人认定为女子没有才华,便是好品德,而另一层意思是女子若无才华,便要看她的品德。先帝生前诸多抉择,可见一斑,亦足见他如何理解那句话。您这是在考臣妾,所幸臣妾读过几年书,晓得那句话要两说,若真回答您的问话,少不得贻笑大方。” 太皇太后的脸涨得通红。这个女土匪,拐着弯儿嘲讽她没读过几年书,贻笑大方!偏生她没法儿找补。 裴行昭起身告退。 “不急,有事要问你。”太皇太后喝茶顺了顺气,“哀家前脚赏宋家三万匹绸缎,你后脚让宋家捐出四万匹,安的什么心?敢做就要敢当,不要说跟你没关系。” “曾有帝王赏赐诞下皇子的嫔妃母族绸缎五万匹、十万匹,为皇室开枝散叶,确实是功劳。而在我朝,皇后生下大皇子,先帝也不过赏了皇后母族千亩良田。”裴行昭站在原地,一脸的淡漠,“太皇太后,皇后母族得到的那一千亩良田,要悉心打理多少年才能滚到三十余万两?您可知晓?宋家到底有着怎样的功劳,以至于得到的赏赐胜过当今皇后?” 太皇太后目露凶光,“你嫌哀家赏赐的手面大?!” 裴行昭不接这话茬,顾自算起账来:“宋老夫人要过寿辰了有功,那比她年长的、品级相同的内外命妇是不是也要赏?宋家子弟赈灾有功,他既非钦差又不在要职,他上头的那些赈灾的官员,是不是也要照这规格赏?若这样赏下去,不知几百万两够不够,户部每年给宫里的银钱,丰年也就三四百万两吧?” 太皇太后怒目而视:“哀家在问你,是不是嫌哀家赏赐的手面大!” “臣妾不清楚。”裴行昭微笑,“宋阁老捐赠的事与臣妾无关,您大可以去查,去问宋阁老。”这可不是敢作敢当的事儿,疯了才会承认。 太皇太后切齿道:“你敢不敢赌咒发誓?” 裴行昭眸色轻蔑,“臣妾已是皇室中人,拿什么赌咒发誓?拿自己?就算臣妾死得起,皇室连续办丧事,也有碍国运。” 太皇太后要气迷糊了,“满口胡言,明目张胆地忤逆哀家!你自己说,当受什么责罚?” 裴行昭目光转冷,“臣妾错在何处?不肯赌咒发誓?臣妾是先帝亲口册封,行过封后大典的皇后。您便是不将臣妾放在眼里,也该给先帝几分体面。身为太后而动辄发誓,臣妾闻所未闻。”扣帽子而已,难道她就不会么? 这一回,太皇太后彻底哑了声,因为被戳到了痛处。 先帝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没做过一日皇后,在先帝登基之后,才循例成了太后。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不曾着意提携宋家,甚至存着不屑。 他但凡拿她和宋家当回事,也不会把贵太妃当猴子似的耍了十年,生生叫人做了十年皇后梦。 想到这些憋屈伤心的过往,太皇太后懒得再搭理裴行昭,颓然摆一摆手,“退下。” 裴行昭称是。 望着那道窈窕的背影,太皇太后终究按捺不住,冷声道:“来日方长。你如今的荣耀,未必不是来日的祸。” “谁又不是?”裴行昭回眸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这一两日,臣妾要送您一份礼,还望笑纳。” 第06章 裴行昭出了正殿,李福、吴尚仪迎面而来。二人笑着给太后行礼请安,上赶着与随侍的阿妩、阿蛮寒暄。 阿妩笑脸迎人,阿蛮却觉出李福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心里反感,面上便是不冷不热。 殿内传来摔碎茶盏的声音,李福、吴尚仪慌忙赶去服侍。 路上,阿妩道:“慈宁宫有三个红人,刚才那两个是,最得器重的是倪尚宫。去年秋末,太皇太后立了名目,派倪尚宫离宫办差去了,是何差事还在查证。” 裴行昭嗯了一声,转头问阿蛮:“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怎么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阿蛮笑答:“找个通医术的,趁她睡着了把脉有多难?她那些侍卫全是摆设。” 主仆两个说的是安平公主,没想到那是个不禁念叨的,今日从公主府回到了宫中。裴行昭听说后,不由一笑。这倒好,原本还要找个由头请那活宝回来呢。 皇后过来请安,气色好了不少,眉宇间盈着笑意,“太后娘娘的懿旨,真是救了儿臣的命,凡事顺遂,那些刺儿头也消停了,相继到儿臣跟前请罪。” 裴行昭一笑置之。贵太妃被太后掌掴的消息,少不得飞快地传遍皇城,有这例子摆着,宫人再不把她的懿旨当回事,便是真的活够了。 皇后心念一转,眼含关切,“太皇太后没为难您吧?” “要为难也不是易事。”裴行昭道,“不知会不会迁怒你,日后若是传你去慈宁宫,派人来知会一声。”只要皇后上道,她就帮人帮到底。 “儿臣记下了。”皇后感激地一笑,下一刻却又蹙了眉,“儿臣怎么都好说,左不过立规矩那些。怕只怕,太皇太后用裴家的命妇闺秀撒气。” 裴行昭笑了,却透着冷淡、玩味,“无妨。日后你见到裴家的人,当寻常人应付即可。” 皇后听出弦外之音,不敢探究,只郑重点头。 裴行昭问起皇帝的嫔妃:“不少嫔妃是皇上修道之后添的,是不是先帝、太皇太后做的主?” “太皇太后做的主,定的位分。”说起这些,皇后似是局外人,“全是先帝御驾亲征期间赏的。” 裴行昭颔首,“全出自有名有姓的官宦门庭?” “是。”皇后叹了口气,“皇上的后院儿,是个小官场。” 裴行昭一乐,“不为这个,人家干嘛张罗?” 皇后想了想,笑容璀璨,“张罗也没用。儿臣不信别的,信您。”这是心里话。 裴行昭笑了笑。 这时,隐隐传来喧哗声,裴行昭吩咐内侍:“把人请进来。”又对皇后道,“安平公主。” “您耳力真好。”皇后由衷赞叹,“习武就是好啊。” “有没有让大皇子学?”裴行昭记得,那孩子今年六岁,资质很好。 “满五岁便开始学了。”皇后道,“只是儿臣一窍不通,也不知他学的怎样,您得空的时候看看?”先帝可是当着她的面儿叮嘱过太后,有时间就教导皇嗣。先前自顾不暇,更没胆子提,眼下总算逮住机会了。 “哪日赶他上课的时候,一起去瞧瞧。” “嗯!” 安平公主快步走进来,面色不善,行礼时透着敷衍。 “平身。”裴行昭问,“有事?” 安平公主自顾自落座,“有事情不明白,来请教太后娘娘。” 皇后蹙了蹙眉,她对这个小姑子,早就到了厌恶的地步。 裴行昭不以为意,“说。” 安平公主冷声道:“太后娘娘好大的气派,昨日掌掴贵太妃,今日又将太皇太后气得传太医。是以,要问个清楚,她们因何开罪了您?” “你问哀家?”裴行昭睨着她,“长辈之间的事,也是你能过问的?” “长辈?”安平哈一声冷笑,上上下下打量着裴行昭,“全天下的人都晓得,太后进宫后与先帝有名无实,顶着个头衔的空壳子,也好意思摆长辈的谱?” “安平,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实在气不过,抬手指着安平,声音不高,却很凌厉,“有本事你就随本宫去乾清宫,将这些话跟皇上说!看他会不会把你赶去封地!” 安平哽了哽,很快便镇定下来,“我固然失言了,可太后顶撞太皇太后又怎么算?这什么事情,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顿了顿,转向裴行昭,“您倒是给我个解释啊。” “给你解释?”裴行昭牵了牵唇,目光充斥着轻蔑不屑,“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那目光似是一条鞭子,抽得安平恼羞成怒,“父皇要你进宫,不过是……” “掌嘴。”裴行昭一拂袖。 立刻有三名内侍闪身上前,两个挟制住安平,一个打耳光。 皇后吁出一口气,当下只觉快意,随后醒过神来,轻声对裴行昭道:“您罚的太轻了。”安平这架势,眼瞧着就是满口污言秽语,赏一通板子打发去封地都是轻的。 裴行昭笑得像只狐狸,“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往下瞧。” “好!” 瞧着安平的脸跟贵太妃情形差不多了,裴行昭唤内侍住手,“再顶撞哀家,一个字换十耳光。好了,想说什么,你继续说。” 安平下意识地想捂着脸,却是碰一下就疼得厉害,只得垂下手。想她这十八年来,在太皇太后跟前长大,受尽宠溺,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她气得要发疯,可是对上裴行昭的视线,便知对方是认真的,她总不能吃这种眼前亏,弄得自己被打成猪头一般。 “不说话,便走回宫去。”裴行昭道,“去慈宁宫也行。退下。” 安平转身便走。 皇后及时给身边的宫女打个手势。 宫女很是伶俐,当下赶到安平跟前,“殿下怎的忘了应有的礼数?” 安平咬了咬牙,转身行礼,仍是敷衍了事。 太后万安 第6节 裴行昭心念一转,笑着全了皇后的心思,“你在太皇太后跟前长大,她断不会这样教你礼仪。顶撞哀家,又蓄意给太皇太后脸上抹黑么?” 安平生生气得掉了泪,可是别无选择,规规矩矩地向太后、皇后行礼告退。 裴行昭一拂袖,“走吧。”语气分明是说的“滚吧”。 安平走了。 阿蛮早得了裴行昭示意,快步跟出去。 裴行昭唤宫人换了盏新茶,上了几色点心,对皇后道:“还有好戏,横竖你是赶上了,不妨看完。”不光赶上了,还掺和了,却是为着她,她自然领情。 皇后笑靥如花,“儿臣巴不得呢。” 不过三两日,皇后在裴行昭面前,神奇地演绎了濒临凋零、逢春生姿、如常盛放的过程。到底是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 裴行昭笑道:“瞧瞧你,破罐儿破摔的时候,浑似个二百五,处事分明像模像样的。” 皇后赧然,又叹气,“自进宫到如今,一直被太皇太后、贵太妃拿捏,她们让儿臣觉着,这深宫真就是死不起活不得的鬼地方。这一段,又觉着您是绝没有闲心过问后宫事宜,全没了盼头……按常理,不该在意那些奴才的嘴脸,可就是他们,把儿臣气得万念俱灰。” 裴行昭设身处地想了想,颔首一笑,“幸好,敲打你几句,就清醒了。” “是呢,”皇后也笑,“日后再不会犯浑了。”她有太后撑腰,还怕谁? “日后相互帮衬着过。”裴行昭道,“你是后宫之主,何时也要有底气,就如刚才。” 皇后欣然道:“儿臣谨记。” 内侍进门来禀:“安平公主在宫外晕倒了。” 裴行昭吩咐:“送到偏殿,传韩太医过来诊治。”韩太医是太皇太后用了多年的人。 . 偏殿内,安平公主躺在软榻上,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裴行昭站在近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 皇后困惑:这是看什么呢? 待得韩太医赶来,裴行昭落座,“瞧瞧安平公主有何不妥。” 韩太医称是,赶紧把脉。这可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孙女,他担心患了急病。 他把脉的时间有些长,表情越来越古怪。 “诊不出?”裴行昭适时地道,“再请几位太医过来便是。” “不用不用。”韩太医的头摇得似拨浪鼓,“安平公主是有些不妥,只是……”他看看周围。 裴行昭打个手势。 宫人退下,只有太后、皇后的亲信留下来。 韩太医又瞄着皇后。 真是可笑。裴行昭道:“诊不出便换人。” 韩太医暗暗叫苦不迭,“安平公主……有了喜脉。” “……?!”皇后只能用眼神表露心情。安平明明还没成婚,她绝不会记错的。 裴行昭却是淡然以对,“刚刚瞧着安平胖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韩太医:“……” 还没到显怀的地步,怎么就看出发胖了?再说了,重点是胖不胖么! “多久了?”裴行昭问。 “……两个月。” 裴行昭颔首,认真地道:“听说女子有喜,头三个月要特别小心,早知此事,哀家断不会责罚安平。” 韩太医要急疯了。 第07章 皇后听着太后不着调的话,很想笑,又不敢。 韩太医竭力冷静下来,道:“太后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安平公主……还没完婚。” “哀家命人去请太皇太后了。”裴行昭闲闲地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就成,先让安平醒过来。” 韩太医慌忙称是,手忙脚乱地打开医箱,取出银针包。 片刻后,被刺了人中的安平醒转过来,茫然地坐起身,“我怎么在这儿?”她努力地回想着,只记得自己走路时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将要摔个仰八叉的时候,有人及时搀扶住她,好像用帕子蒙了一下她的口鼻,之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她缓过来,看到裴行昭,立刻跳下地,瞪着眼质问:“你……太后娘娘,这边是怎么回事?!我好端端走着路,却莫名其妙地险些摔倒又晕倒了,寿康宫是怎么管束宫人的?万一我摔出个好歹,谁担罪?!” 皇后低眉敛目,强忍着笑意。 好歹是摔不出来的,只是摔出了个孩子。 裴行昭好脾气地笑了笑,“别生气,坐下说话。你如今的身子金贵,哀家可不敢惹你。” “出事了晓得什么叫害怕了?”安平指着门,“走!这就去太皇太后宫里说话!” 裴行昭笑意更浓,“稍安勿躁,太皇太后很快就到。” 安平冷哼一声,扑通一下坐到近前的椅子上。 过了些时候,太皇太后进门来。她见安平没事人一般地坐着,脸却肿着,脸色便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在场的人齐齐行礼。 太皇太后落座,责问裴行昭:“怎么回事?” “韩太医,你说。” “祖母!”安平站起来,要告状。 裴行昭淡声道:“安平,你的事情不小,不妨听完再说那些没用的,如果你还有心情的话。你的‘病’,大有来历。” “你!……”安平冷哼一声,扭着身子走到太皇太后身侧。 皇后低下头,实在没眼看那二百五了。 太皇太后满脸狐疑,吩咐韩太医:“说!” 韩太医顶着天大的压力,说了安平有喜的事情。 “什么?!”太皇太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寒,只用了几息的工夫就道,“不可能!你诊错了!” 安平下意识抚了抚腹部,人似石化了。 “那就换一位太医。”裴行昭说。 “不用!”太皇太后起身,“这是哀家的事,无需你费心。” “如此,臣妾知会皇上。” “你想做什么?!”太皇太后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太医无中生有,太后却要跟着胡闹?你裴行昭遇事便是这般做派?” 裴行昭一笑,隐晦地提及王婕妤之事:“的确曾有太医无中生有,清清白白的女子,非说人小产,也不知幕后之人是怎么样脏心烂肺的东西。” “哀家劝你谨言慎行!” “话赶话而已,太皇太后何必大动肝火?” “哀家这就带安平离开,倒要看谁敢拦着!” 裴行昭笑意浅淡,“安平不能走,皇室的脸都被她丢尽了,臣妾既然知情,便不可轻纵。太皇太后能代表整个皇室?” “裴行昭!”太皇太后额角青筋直跳,“你要违逆哀家?!” “一码归一码。别来回扣帽子了,臣妾也很擅长那一套。”裴行昭不以为然地睨着太皇太后,“安平在寿康宫外晕倒,没个说法不能走。日后有个什么动静,病了要嫁了什么的,臣妾总要有个应承外人的说法,不然,罪过不还是臣妾的?” “那就告诉皇上!请他来!”太皇太后铁青着脸回身落座。 “那么,安平重则一尸两命,轻则服一碗药,到庵堂落发。”裴行昭奇怪地瞧着太皇太后,“这种事,作为帝王、男子、一家之主,能容忍的不多。怎么您像是认为这种事不算什么似的?” “你、你……”太皇太后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你成心要气死哀家!” “臣妾在说的,无不关乎皇室体面。”裴行昭望向已经回神惊惶不已的安平,“你怎么说?要不要请皇上亲自发落你?” “不要,不要!”安平的手又落到腹部。她肚子里的东西,可是国丧期间怀的…… 太皇太后一阵头晕眼花。百上加斤的,竟是她的孙女。她怎么会教养出了这么个孽障!? 裴行昭正色对安平道:“自己看着办。” 安平想了好一阵子,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哭了起来,“祖母,我错了,您开恩,帮帮我……” 太皇太后用力按着眉心。她跟裴行昭吵了半天,安平三言两语就害得她白费了力气。 她的手落到座椅扶手上,又狠狠地挥出去。 阿妩早就防着这种情形,一直站在安平近前,很从容地带了安平一把。 安平躲过了那不知道多狠的一巴掌。 太皇太后扑了个空,一时间收不回力道,人朝着地面栽去。 幸好吴尚仪反应快,及时将人拽住。 裴行昭一笑,“太皇太后息怒。臣妾怎么敢违背您的意思,早已派人去请皇上了。” 既然已经去请皇上了,刚才说那么多干嘛?这不是成心气她么?不,是戏耍她。太皇太后双眼喷火地望了会儿裴行昭,又望住安平,忽地双眼往上一翻,人往后仰去。 吴尚仪低呼出声。 “韩太医,”裴行昭气定神闲,“你的针呢?” 韩太医给太后施针的时候,吴尚仪对裴行昭道:“太皇太后身子不妥,不论什么事情,都该押后再议。奴婢要送太皇太后回宫,请太后恩准。” 裴行昭不理她,连个眼神都不给。 吴尚仪求助地望向皇后。 皇后权当没看见。 安平跪坐在地上,心里清楚,这次的祸惹大了。 太后万安 第7节 有喜是必然的。韩太医不可能撒这种谎,况且有喜总归有些征兆,如何迟钝,现下也想通了。 那么,她是大祸临头了。 怎么办? 太皇太后醒来的时候,殿外恰好传来太监的长喧声:“皇上驾到——” 额角涂着药膏的皇帝大步流星走进来,先向裴行昭行礼,“母后万安。” 裴行昭神色温和,“有事请皇上定夺,否则也不会打扰你将养。” 皇帝挺不好意思的,掉沟里的事情传出去,能笑死一片,“谢母后体恤,朕已无碍。”随后才向太皇太后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虽然醒了,却没力气说话。 皇帝落座。 皇后与他说了详情。 皇帝听着,颈子梗了梗,再梗了梗,望向安平的时候,目光已如利刃,“孝期之内行秽乱之事,怀了孽种?你到底知不知道脸面是什么东西!?” 他想亲手宰了她!她犯的过错,是枉顾皇室尊严,更是同时挑衅先帝与他的权威。 安平吓得一哆嗦,哭了起来。 “谁的?”皇帝问。 安平抽泣着摇头。 “说!谁的?!不说实话,朕将你五马分尸!” “啊?”安平低低地失声惊叫,随后也不管后果如何,照实回道,“不、不知道,臣妹不知道……” 皇帝随手摸到茶盏,摔到她近前,“说人话!” “臣妹是真的不知道……”安平连哭都不敢了,“算算日子,是随亲信去了一个偷偷款待贵客的馆子,亲信给召唤了几个不知来历的少年人,后来臣妹喝醉了,醉的很厉害……真的不记得那人是谁了,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 “……”皇帝瞠目结舌。 皇后要无语死了。 裴行昭做官的时候,屡屡听闻安平令人发指的荒唐事蠢事,此刻也就无甚感触,招手唤皇后坐到自己近前。 “皇上,”终于缓过气来的太皇太后道,“关乎皇室体面,切勿闹到明面上,将安平交给哀家处置便是了。” 皇帝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笑意冷淡,“安平何时顾及过皇室体面?何时晓得她是皇室中人?当初为誓死杀敌的将士捐赠军需时,出了纹银三百两,而她的公主府,却是您再三与先帝讲情,先后斥资二百余万两,随便拆根柱子划拉张桌子椅子,价值怕都是大几千两。这才是真正折损皇室颜面的事!” “皇上这是何意?连哀家都怪上了?”太皇太后落下泪来。 皇帝不语。 裴行昭想,太皇太后倒也是能屈能伸,而且眼泪说来就来,也是本事,换她就不行。 太皇太后拭着泪,哽咽道:“不论如何,此事都该大事化小,若闹得满城风雨,哀家来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皇上的祖父、父亲?”说着作势起身,“送哀家去奉先殿,说说原委。” 胡搅蛮缠!皇帝几乎跳脚,却也真不知道怎么办,挂着一脸想挠墙的表情,望向裴行昭。 裴行昭淡然道:“既然如此,皇上便送太皇太后去奉先殿,着百官也前去听听。如此丑事,都闹到奉先殿了,百官若不知情,来日到了地下,如何回列祖列宗的话?” “对对对!”皇帝频频点头,“母后说的是!”左右是丢人现眼,那就把排场做大,倒要看祖母有没有脸唱这样一出大戏。 第08章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裴行昭,你存心要气死哀家!” 皇帝震惊,“皇祖母,您怎么能直呼太后的名讳?” 太皇太后盯着皇帝,目光凌厉,“怎么?不行?” “您做什么,有谁敢说不行?但下头的人会不会笑话,朕便不得而知了。”皇帝不擅长也不耐烦跟女子争执,说回眼前事,决定快刀斩乱麻,“安平即日起禁足宫中,终身不得出,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探望。侍候她的,亲近者处死,其余发落到皇庄。至于她肚子里的孽种,韩太医,开碗汤药。” 但凡那胎儿的父亲是个有名有姓的,事情兴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偏生是最令人不齿的情形,那男子是最下等的男风馆里的小倌也未可知,要是留下,先帝怕是要气得诈尸。 韩太医领命。 安平哭着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求她帮自己想法子。 皇帝交待皇后:“对外就说,安平忤逆太皇太后,竟然出言辱骂,实在是不能轻纵。” 这理由,与已被处置的周才人大同小异。皇后称是。 处置得这么重也罢了,居然拿她说事!太皇太后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再看看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安平,打心底失望了。况且皇帝旨意已下,她还能让他收回成命不成? 她挣扎着站起来,深深凝了裴行昭一眼,搭了吴尚仪的手,向外走去。 “祖母!”安平拽住太皇太后的衣袖,却被狠狠挥开。 皇帝吩咐随行的宫人:“带下去!”之后有心跟裴行昭说说政务,但因为皇后在,歇了这心思,闲话几句,告辞回了乾清宫。 裴行昭想了想帝后相处的情形,不免对皇后道:“瞧着你跟皇上的情形,跟君臣似的。” “本就如此。”皇后笑道,“先帝赐婚时,儿臣并不想嫁入皇室,皇上也不想早早成婚,兴许压根儿就无意姻缘,但又不能抗旨。有了大皇子之后,彼此对谁都有个交代了,便各过各的。” 搭伙过日子的典型。裴行昭一笑。 皇后见她心情不错,又道:“修道之后,他的讲究多了,本就很少与儿臣碰面,三年前有一日说,踩了一卦,儿臣要克他两年,想了化解的法子,但私下里也要尽量不相见。儿臣少有顺心之事,还不知道被谁克的呢,就说日后有事全让宫人传话,他定下每日见大皇子的时辰,省得撞见。” 裴行昭忍俊不禁。 皇后也笑。 那边的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待得失去的力气回来了,大发雷霆,把正殿能摔的东西全摔了。 正盯着一地狼藉呼哧呼哧喘气的时候,贵太妃哭着奔进门来,“太皇太后,安平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囚禁起来了?您得救救她啊。” “救她?怎么救?”太皇太后神色阴鸷,“她与人厮混怀了孽种,到末了被发落,却连累了哀家,说什么顶撞辱骂太皇太后。她是哀家带大的,日后让哀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贵太妃悲伤的神色中融入了困惑:连累你?你也知道安平是你带大的?安平出事,全怪你只知宠溺却不悉心教导,不拿你说事,又要拿谁说事? 想归想,是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她只能往别处找辙,“听说事情是在寿康宫闹出来的?是不是太后挑出这事情又挑唆着皇上处置安平的?她分明是居心叵测,明打明地打您的脸啊。” 是啊,离开慈宁宫的时候说要送她一份意外之喜,转头就送到了。在外面刁难宋家赔上十万余两银钱,在宫里又处处拆她的台,所图谋的,不外乎是要这后宫姓裴。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厉声唤道:“李福!” “奴才在!”李福脸色骤变,生怕自己成为出气筒。 “你说的那档子事儿,何时能成?要是需要个三五年便早说,哀家也不需指望你了。” “在办着了,”李福松了一口气,保证道,“这一两日定然成事。可是这样一来,这一两日,奴才就不能在您跟前儿服侍了。” “正事要紧,你去吧。” “谢太皇太后隆恩!”李福行礼退下,转身后便已满脸喜色。 太皇太后对贵太妃道:“你且安心,不论为了谁,哀家都要整治裴行昭,等到拿到她的把柄,就得她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放安平出来。” 贵太妃却没这么大的信心,心说但愿如此,面上则道:“如此,嫔妾便先替安平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太皇太后举步去往内殿。 贵太妃亦步亦趋,建议道:“您的安排,嫔妾不晓得,也不敢问,只是觉着,您大可以召裴家的命妇进宫,给下马威,敲打几句,怎么都行,她们吃了苦头,少不得规劝太后,太后也会晓得,她也有软肋在您手里拿捏着,您说呢?” 太皇太后目光微闪,“说的是,哀家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于是,当日午后,裴老夫人、裴夫人奉太皇太后懿旨进宫,先在宫门前苦等了一个时辰,到了慈宁宫,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得以觐见。 太皇太后见了她们,待她们行礼请安时也不叫平身,自顾自品茶享用糕点,耗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出声免礼,隐晦地提了提裴行昭下她面子的事,再说了些事,便打发她们去寿康宫。 这时候,已近傍晚。要说裴家婆媳两个没脾气,那是骗鬼。她们实在不明白,裴行昭干嘛跟太皇太后作对,这不是太傻了? 在她们看来,先帝的遗诏是一回事,新帝和内阁的心思是另一回事,裴行昭摄政的事,若无裴家鼎力支持斡旋,绝对成不了,如此,她怎么能不跟家里打招呼就惹事?只要太皇太后将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她裴行昭便会失去所有被先帝允诺的权利。 出于这些考虑,婆媳两个来到寿康宫的时候,脸色委实难看,仿佛谁欠了她们八百两银子。 内侍态度淡然地请她们稍候,去里面通禀。 她们开始打腹稿,想了好几种劝说裴行昭不要锋芒毕露的章程,然而—— “太后娘娘正在习字,没空见二位。”内侍如是说。 裴老夫人、裴夫人愕然,前者更是道:“怎么会?公公可曾告知太后娘娘,我们是裴家命妇?” 内侍的笑容不冷不热,“瞧您这话说的,没名没姓的,怎能来到寿康宫门前?奴才禀明太后娘娘的时候,又怎么能不说来历?”顿了顿,欠一欠身,“二位请回,不送。” 婆媳两个在原地僵立了半晌,灰头土脸地离开。 此时的裴行昭在书房,却没习字,而是边看书边与阿蛮说话。 阿蛮道:“今日奴婢到寿康宫外办差的时候,有人在暗处跟踪,手法较拙劣,很容易识破。” “有没有反过头来跟踪?”裴行昭问。 “有。”阿蛮一笑,“先帝留给您的那些暗卫,倒是堪用的,很快就告诉奴婢,那些人是李福的爪牙。” 裴行昭若有所思,“他为什么要派人跟着你?” “……那个人,下作得紧,暗卫告知了奴婢一些事,不止他,还有吴尚仪,奴婢真被惊住了,只怕脏了您的耳朵。” “只管说。”裴行昭睨她一眼,“鬼丫头,何时也学会了那些没用的场面话?” 阿蛮笑出来,“不是场面话,他们的事儿,真的很脏。”顿了顿,凑到裴行昭跟前,耳语一阵。 裴行昭挑了挑眉,“这样说来,现在那畜生盯上了你?”说话间,明眸闪烁着寒芒。 “您别急着生气。”阿蛮连忙安抚,“奴婢先跟阿妩说了,商量了一下,都觉着要是那畜生真存了那份儿心,不妨将计就计,去探个究竟。奴婢的身手,您还信不过么?也只是比不了您。” 裴行昭敛目沉思了一阵子,“不行,那是什么东西?不值得你以身涉险。” “诶呀,不是还有暗卫么?”阿蛮携了她手臂央求,“您给他们传道命令,派些人手策应奴婢,还有不能成的事儿?太后娘娘,护短儿行,护短儿到让心腹束手束脚,怎么也有些不可取。” 裴行昭又思忖了一阵,仍是否决,“不准你做诱饵,只准你反过来收拾李福,找出人指证他和吴尚仪令人发指的那些行径。我会吩咐暗卫,详细调查李福和慈宁宫,侧面帮衬你。滚吧。” 阿蛮听了,有的只是满心的暖意,笑着行礼称是,脚步轻快地出门去。 裴行昭唤来暗卫统领,传令之后,又派李江海去传话给皇后,要她留意与李福、吴尚仪相关的账目,如果调阅受阻,只管用太后的名头压人,不管用便将人带到寿康宫。 翌日上午,皇后挂着黑眼圈来请安,礼毕后开门见山:“儿臣昨日得了吩咐,连夜与得力人手一同调阅一些账目,发现了诸多问题。巧的是,有太监到坤宁宫状告李福贪婪无度,诉诸李福诸多令人发指的行径。” 太后万安 第8节 第09章 裴行昭捻着手里的白玉珠,“仔细说说。” “之前几年,内务府由李福掌管,账目上,支出的宫人例银与以往一样,寻常宫人实际到手的银钱,都减少了一到两成。” 皇城中当差的宫人,历朝历代多的时候达几万,先帝在位期间到如今,有两万左右。 裴行昭有些恼火,“说下去。” “这就还要提到李福了。”皇后道,“状告他的宫人禀明,在京城,他有十余所私宅,十七个生意兴隆的铺子,并介入海运吃干股。但那宫人又说,兴许那些产业是李福与吴尚仪共有。” 吃海运的干股,胆儿可真肥,手也真长。裴行昭拧了眉,“李福、吴尚仪何许人?因何胆敢如此?背后之人是谁?” 皇后见她眼神暴躁,忙站起身来,如实回话:“是崔家。” “次辅崔阁老?”裴行昭目光森寒。 “是。” “太皇太后呢?” 皇后道:“太皇太后倒是不知道这些事,最近才起了介入海运的心思,赏的那些绸缎,本打算让宋家用来入干股。” “宫里有位敬妃,是崔阁老的女儿?” “是。” 裴行昭捎带着记起另外一事:“贤妃是宋阁老三弟的女儿?” “是。不过她一向不肯为宋家办什么事,太皇太后、贵太妃很是不喜。” 裴行昭这才意识到皇后诚惶诚恐的,缓和了语气,“你坐。有火气也不是冲你,不要怕。” “不怕才怪。”皇后神色赧然,小声嘀咕。 裴行昭递给她一盏茶,“我想想法子,你也别闲着。后宫是你的地盘儿,收拾人、用人,都要学会。” 皇后欣然点头,又道:“事情牵扯到次辅,该禀明皇上吧?” “自然。”裴行昭心念一转,笑了笑,“保不齐,宋阁老能捞个次辅做做。” 皇后一脸抗拒,“那样的话,那二位还不得见天儿跟您找茬?” “脸都要没了,有什么底气找茬?”裴行昭唤阿妩,“把李福那些腌臜事儿跟皇后说说。” 阿妩悄声告知皇后。 皇后睁大眼睛,气愤不已,“那个死奴才,该用最严酷的手段惩戒!” 裴行昭道:“不急。” 皇后起身,“儿臣这就去告知皇上,他也好提早想想怎么发落。” 裴行昭颔首,“捎带着告诉他,我要做些文章,把这些事闹到台面上。皇室的脸早丢到民间、海上了,再想遮丑的话,委实可笑。” 皇后称是,行礼告退,很快又折回来,汗颜道:“还有一事,竟忘了说。嫔妃一直都想给您请安,今早又一起跟儿臣提了,您看——” “明日带她们来。” 皇后这才离开,去了乾清宫,把所知一切告知皇帝。 皇帝听完直转磨,对李福恨得牙根儿直痒痒,“死奴才,就该把他点天灯,不,剐了!” 皇后又把裴行昭末了的话复述给他。 皇帝叹了口气,感慨良多:“遮掩的确是滑天下之大稽。若是悄悄处理了,万一来日有人告状,闹出大的动静,说已经把人处置了谁会信?只会说朕包庇宫人,保不齐得追着朕骂个三五年。安平那个丢人现眼的都是到现在才消停,还怕什么?越是口口声声要脸的人,往往在世人眼里越是没皮没脸——母后说的果然不假啊。” 皇后关注的点跑到了别处:“母后什么时候说过?” “早了,说的时候还带兵打仗呢。燕王那厮提过好几次。”皇帝说。 皇后点了点头,“确实有道理。” 这时候,冯琛来禀:“贤妃派领事太监过来通禀,宋三夫人患了急病,贤妃想回家看望,下午就能回……” 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准了!跟贤妃说,回去就别回来了。” “……”冯琛默了默,称是去了。 皇后好生无语,心说那姑娘本来就够倒霉了,你还雪上加霜。 皇帝瞧见皇后的脸色,奇怪道:“贤妃本就是被硬塞进宫的,让她趁这机会回家去常住不是挺好的?朕是一番好意。” “……”皇后心说这都是什么缺心眼儿的话?你可快找个地儿死去吧,面上则是不动声色,行礼道,“臣妾告退。” 皇帝一脸莫名,但也没问。妻室不在跟前儿晃再好不过,不论佛家道家,都说女色害人,女子除了长辈,他平日都得离得远远儿的。 皇后赶回宫里,选了柄玉如意,派女官素馨送去贤妃那里,以示安抚。 素馨照办,好言宽慰了宋贤妃一番,出门的时候遇见了阿妩,笑问:“太后娘娘也听说了?” “是啊。”阿妩晃了晃手里的钱袋子,“太后娘娘赏的金瓜子儿。” 素馨莞尔,“回头我跟皇后娘娘提一嘴,下回也送银钱。” 又寒暄两句,二人作别,阿妩见到贤妃,奉上赏赐,又道:“娘娘要是信得过寿康宫,不妨写封家书,奴婢差遣人帮您送回去。” 宋贤妃感激得红了眼眶,当即写下书信交给阿妩。 阿妩又道:“太后娘娘说了,这次也罢了,日后定有机会见到亲人。您安心等等。” 宋贤妃千恩万谢,送走阿妩,瞧着玉如意和金瓜子,心情松快了不少。别的嫔妃要笑话,全随她们去,太后和皇后不嫌弃自己,便有盼头。 转过天来,皇后携嫔妃到寿康宫请安。 嫔妃随皇后鱼贯着进到正殿,大概有二三十个。 宋贤妃、王婕妤一如无事发生,只是行礼时分外恭敬。 裴行昭待她们行过礼,吩咐落座,命人上茶,“不用拘束,随意说说话。” 众人称是。 有皇后打圆场,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崔敬妃对宋贤妃道:“贤妃昨日晚间没去请安,委实少见啊。” 宋贤妃望向皇后。 皇后微笑,“又没什么打紧的,你只管说。”意思是你自己编。 宋贤妃感激地一笑,这才应承崔敬妃:“昨儿受了风,脸又痒又肿的,皇后娘娘给了恩典,免了晚间的请安。” “原来如此。”崔敬妃笑吟吟地望向裴行昭,“皇后娘娘这般宽和,真是我们姐妹的福气。” 真无聊,皇后每日都听这种废话,会不会折寿?裴行昭寻思着,抿了口茶。 “太后娘娘像是不爱奢华,通身也不见几样首饰。”崔敬妃转向裴行昭,抚了抚发髻间的珠翠,“相较起来,臣妾心里真是不安,日后是不是要效法太后娘娘,从简度日?”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容颜明艳,唇红齿白,端的是个美人。打量之后,避重就轻:“也没见过几次,敬妃便看出哀家的习性了?哀家是否也要揣度一下敬妃的习性?” “臣妾不敢。”崔敬妃连忙起身行礼,“臣妾失言。” “罢了。”裴行昭想着,这就端茶撵人似乎不大合适,也就示意她平身落座。 崔敬妃却再次行礼,恭声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崔敬妃说道:“臣妾听闻,今日家母进宫,看望太皇太后。不知太后、皇后能否隆恩,待得家母见过太后娘娘,到臣妾宫里小坐。” 裴行昭微笑,“哀家都不知晓的事,敬妃倒先知情了?” “凑巧了。”崔敬妃道,“早间有宫人去过慈宁宫,听那边的宫人提了一句。” “慈宁宫的事,是你能打听的?知晓也无妨,宣之于口是何意?” 皇后一听,太后说话又不在正常的调儿上了,便知崔敬妃要倒霉,忍着笑凝神观望。 崔敬妃不卑不亢,“太后娘娘,真的只是凑巧,起因是太皇太后抱恙,臣妾差遣宫人去送了道养身的羹汤,宫人这才听说的。”停一停,又凄然道,“臣妾在闺中时,家母身子骨便不大好……” “舍不得亲人,进宫做什么?”裴行昭淡然发问,“敬妃是在慈宁宫侍疾有功,还是为皇上皇后分忧了?这份恩典,哀家用什么由头给你?因为你是次辅的女儿?” “太后娘娘……”崔敬妃涨红了脸。 “敬妃,”裴行昭扬眉浅笑,把敬字咬得有些重,“这封号可真有意思。” 其余嫔妃见太后虽然笑靥绝美,周身却散发出慑人的寒意,不由悄然起身,垂手而立。 再往下说,兴许对太后不敬的罪名都要下来了。崔敬妃纵然再不甘不服,还是当即跪倒请罪。 “敬妃禁足七日。”裴行昭语声清冷,广袖一拂,“散了吧。” 嫔妃一起行礼告退,纷纷瞪向崔敬妃。请安是为着跟太后混个脸熟,试探其喜好,结果倒好,这人瞎蹦跶了一会儿,便害得别人也来去匆匆。 宋贤妃转向往外走的时候,斜睇了崔敬妃一眼,满带幸灾乐祸。 崔敬妃当众如此,存心试探太后能霸道到什么地步是真,可又何尝不是要打她的脸?她想回家探病没被允许的事情,可是昨日的事。 现在好了,敬妃在同样的话题里取代了前人,且表现卓著,当众被罚。 在小太后面前嘚瑟,不亚于捋虎须。 活该啊。 第10章 慈宁宫里,崔夫人正在跟卧床的太皇太后诉苦:“自从内务府总管换人后,宫里给崔家的赏赐便是敷衍了事。” 太皇太后望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什么叫敷衍了事?那是按惯例行事。”这人认定崔家得好处是理所应当的? 崔夫人的心突地一跳,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行礼告罪,“臣妇失言,因着久享太皇太后娘娘的福泽,忘乎所以了,委实该死!” “罢了。”太皇太后示意她平身落座,“哀家与你婆婆是手帕交,心里自然想顾着你们,只是,皇上凡事都依照太后的意思,能怎么样?” 崔夫人回道:“臣妇先前也有这猜测,听得太皇太后这一番点拨,才能笃定。” “哀家这两日遇到的种种是非,皆因太后而起。传话回去,日后凡事当心些,切勿落了把柄到她手里。” “是。”这一声,崔夫人应得不慢,心里则很是勉强。 得实惠、赚大钱的时间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落人把柄?但凡有哪个边边角角的人起了反心,便会成为大患。可具体涉及的那些事,又实在不能告诉太皇太后。至于裴行昭,与其防范,不如打击。 太后万安 第9节 “再者,不妨找找太后的短处。”太皇太后淡声道,“你们在宫外,可做的文章更多。从速。” 因着正中下怀,崔夫人面露喜色,“是!” 太皇太后摆一摆手,“退下吧。” 崔夫人立即行礼告退,离开的步子有些急。 太皇太后望着她的背影,不屑地笑了笑。那么心急,该是以为能像以前一样,被邀请到敬妃宫里,母女小聚一场。只可惜,今日是不能够了。 崔夫人哪里晓得太皇太后得到消息却只字不提,照常走出慈宁宫,却不见敬妃跟前的宫人,不由得面露疑惑。 她问送自己出来的吴尚仪:“怎么回事?敬妃是不是身子不适?”说着,便因这猜测心焦起来。 “夫人放心,敬妃娘娘无恙,”吴尚仪笑笑的,“只是,请安时触怒了太后娘娘,被禁足七日。” 崔夫人一愣,“敬妃娘娘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冒失?不应该啊。 吴尚仪笑而不语。 崔夫人无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她手里。 吴尚仪不着痕迹地掂了掂,飞快地收进袖中,转而虚扶着崔夫人走开去一段,微声道:“夫人倒也不必担心,敬妃娘娘今日如何都要寻个由头受些责罚,如此才好避嫌,往后出了什么事,不需担任何干系。” 崔夫人听不懂。 “奴婢只能说这么多,反正夫人放心就是了。”吴尚仪做出送客的姿势。 崔夫人别无他法,只得先行回府。 吴尚仪折回寝殿。 太皇太后问:“李福出宫去了?” “是。”吴尚仪道,“今日那奴婢要出宫办差,他已备好人手,说晚间便能回来给您报喜。” “那就好。”这几日,太皇太后感觉把一辈子的气都受了,再不还击,真会被活活气死。 “今日皇后举办宫宴,除了嫔妃、宗亲,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来。” 太皇太后笑了,打起精神来,起身梳妆,“她便是不张罗,哀家也有此意。人不少,正好,也让裴行昭尝尝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的滋味。” . 宴请之地设在畅春阁,此间殿堂宽阔,装饰得金碧辉煌,可容二三百人饮宴,周遭景致甚美。 酉时左右,受邀人员全部到齐。 太皇太后最先出现在畅春阁,之后是皇帝、皇后。 裴行昭到的最晚,倒不是有意的,阿蛮出去整日,她有些担心,想着再不回来的话,便要加派人手去看看是何情形。 幸好阿蛮回来了,笑盈盈地禀明战果。 裴行昭又唤来阿妩,商量着做出安排,这才留下阿蛮歇息,带着阿妩和李江海过来。 前来赴宴的人,尤其女眷,最想见到的就是太后。活生生的传奇,恨不得每日瞧着。 在众人默默地盼望之中,传来太监的唱报: “太后娘娘驾到——” 以帝后为首的众人起身,循声望去。 款步进殿来的女子,头戴凤冠,着明黄四合如意云纹曳地大衫。容颜绝世,气度雍容高贵,气势睥睨天下。 这般风仪,世间唯有一个裴行昭。 众人不自主地矮三分,以仰视的心态相待,行礼时格外虔诚。 裴行昭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挂上了在人前的面具,笑容和蔼,“快坐吧。” 裴行昭就座,吩咐众人平身落座。 太皇太后、太后、帝后同时端杯,与众人同饮一杯,筵席正式开始,宫人鱼贯着奉上一道道珍馐美味。 距离四个主位最近的,是各位嫔妃,其次是皇室宗亲、官员与家眷,按品级、男女之别分座于殿堂两侧。 四位亲王相继向皇帝敬酒,随后便是公主驸马、重臣。内外命妇也跟着凑趣,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后敬酒。 融洽的氛围中,命妇坐席那边忽然传来吴尚仪的呼声:“裴老夫人、裴夫人这是怎么了?”声音不高不低,不至于惊扰谁,又能让地位最高的四个人听到。 裴行昭、皇帝、皇后恍若未闻。 太皇太后却绝不会坐视,心怀笑意,问道:“裴老夫人、裴夫人有何不妥?” 被问及的婆媳两个连忙离座上前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殿中安静下来。 裴老夫人仓促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臣妇御前失仪,请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关切地道:“哀家瞧着你哭过了,因何而起?这般场合,怎的倒勾起了伤心事?” 裴老夫人抽噎一下,道:“臣妇今日见到太后娘娘,想起了以前一些事,深感自责。许是为了那些事,前日进宫来,都没能见到太后娘娘。”说完垂下头,频频用帕子拭泪。 太皇太后望了裴行昭一眼,抿出慈和的笑,“想起了什么事?不妨说说。你们与太后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有心结,当从速化解。哀家今日很愿意做一次和事佬,不知太后给不给这个面子。” 裴行昭牵了牵唇,对她道:“臣妾不明所以。”又对裴老夫人道,“有几年了,裴老夫人看到哀家一次便哭一次,以前说哀家是丧门星,今儿又想说什么?” 众人听了,啼笑皆非的。 太皇太后快没脾气了。裴行昭倒是豁得出去,竟然在众人面前自爆家丑。 裴老夫人、裴夫人齐声道:“臣妇失仪,请太后娘娘恕罪。” “知道失仪还哭?”裴行昭语气清冷,一本正经地抠字眼儿,“年岁都不小了,忍不住几滴眼泪,不请降罪却求着恕罪,谁给你们的底气?太皇太后宽仁,哀家却不能徇私,各罚三年俸禄,小惩大诫。” 婆媳两个谢恩,因为垂着头,没人能看到她们眼里的怨愤。要不是裴行昭已经贵为太后,要不是为着她的胞弟行浩,她们才不会想尽法子往她跟前凑。 如今裴家的当家人裴显上前来行礼,“臣治家无方,请皇上降罪。” 皇帝温声道:“罢了,说来终归是你家女眷的事,日后加以提点便是。回去吧。” 开什么玩笑?母后再怎么责罚娘家人,都是一句太后娘娘公私分明了事,他要是跟着凑这种热闹,成什么了? 裴显谢恩,灰溜溜回了原座,心里则在数落嫡母和寡嫂:什么时候丢人不成,偏要在这种时候,那裴行昭就是个小狼崽子,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不用问便知道,婆媳两个是被慈宁宫那边教唆怂恿了一番,蠢啊。 裴行昭望着自己的祖母、母亲,“二位不是想起了一些事?那便说出来,省得闷成心病。” “正是如此,”太皇太后附和,“哀家也好奇得很。” 裴老夫人、裴夫人再不敢抹眼泪,前者道:“太后娘娘六岁那年,不知何故走失,长达七年遍寻不着,后来在军中扬名,裴家前去相认,却总是若即若离,亲近不起来。” 太皇太后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裴老夫人硬着头皮道,“因为太后娘娘和胞兄行简一起出去游玩,回来后,行简染了风寒,后来撒手人寰。臣妇和长媳糊涂,误以为行简是架不住太后娘娘的央求才出门的,有一段日子,动辄迁怒于人,太后走失的事,与此有关。” “哦?”太皇太后道,“裴夫人也迁怒过亲生女儿?” “……是。”裴夫人回道,“丧子前一年,臣妇的夫君马革裹尸而还,一直哀恸不已,心神紊乱,行事全无道理。” 太皇太后追问:“实情是怎样的?” 裴老夫人道:“起先有下人说兄妹出门是太后娘娘的主意,我们糊涂,竟轻信了。后来彻查,才知冤枉了太后娘娘,那是行简的主张,当日他有个同窗快过生辰了,出去是为着筹备贺礼。” “彻查?”一直冷眼旁观的裴行昭语带轻嘲,“何时?要认回哀家的时候?” 第11章 裴家婆媳两个答不出。回答便要扯谎,扯谎便要圆谎,在如今的裴行昭面前,她们自认没那个本事。 皇后出声道:“那件事不论是谁的主张,都不该迁怒太后娘娘,几岁而已,便要担负起保护兄长护他无虞的责任么?”听来是气恼之下的指责,其实是为着打圆场。宅门里的是是非非,大庭广众之下掰扯,终究没什么益处。 很多人默默颔首,以示赞同。 太皇太后才不想看到局势对裴行昭有利,“既然查清楚了,你们想法子打开太后的心结便是,眼下的话里话外,却怎么透着仍有心结的意思?” 裴老夫人继续道:“太后娘娘在军中扬名之后,不论我们如何邀请恳求,她都鲜少回京城,与亲人非聚少离多可言。臣妇与长媳便是有心,也无从弥补。前日进宫来,本想与太后娘娘说说这些事情,当面赔不是,却不想,连太后娘娘的面儿都没见到……” “这是为何啊?”太皇太后问裴行昭。 裴行昭看她一眼,回道:“当日她们是您召进宫的。命妇要见臣妾,当事先递牌子,而不是从慈宁宫直接晃悠到寿康宫。” 说到这儿,顿了顿,牵了牵嘴角,“况且,那日二位先在宫门外站了一个时辰,在慈宁宫又立等了一个时辰,见您约莫大半个时辰。寻常女子体弱,臣妾就算是担心她们不妥当,也理当避而不见,让她们早些回府歇息。” 一番话,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语,很多人在嘀咕:太皇太后让裴家婆媳干站了两个时辰,分明是刻意刁难,今日一副慈爱大度的做派,可话里话外是揪着太后的过往、家事不放,怕是没安好心,只是没得逞罢了。这婆媳两个也是犯贱,太皇太后都那样对待她们了,今日还跟她一唱一和的,打量着能讨到什么便宜不成? 太皇太后到此刻才发现,在裴行昭这儿,时时刻刻都有受气的可能,她裴行昭真的是百无禁忌,什么事儿都敢往外抖落。她既不能发怒又没法儿解释,当真尴尬得可以。 燕王摇头长叹一声,“唉——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日又有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的至亲竟是这样的……”他止住了话,看了裴行昭一眼,全然是看倒霉孩子的眼神儿。 裴行昭当没听见。 皇帝本心认同燕王的话,但一向与燕王不对盘,便不会在面上附和。 当初各个门第争相求娶太后的时候,燕王那混蛋跳得最高,张罗得最欢。只这一件事,就够他膈应一辈子——堂弟曾一心一意要娶他的母后,叫个什么事儿啊?真想把那厮撵到山旮旯去。 裴行昭问裴家婆媳:“你们翻了旧账,哀家也解释了为何不见,满意没有?” 婆媳两个忙道“臣妇不敢、臣妇惶恐”。 “没事便回去,继续饮宴。” 二人称是,顶着一张臊得通红的脸回了座位,察觉到周围投来的鄙夷不屑的视线,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李福悄悄溜进来。 太皇太后起初心头一喜,看清楚他脸色,心又是往下一沉。完了,这奴才没能成事。 那她还在这里坐着干嘛?她才不要继续看裴行昭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正想找借口回慈宁宫,命妇那边又出动静了—— 首辅张阁老的夫人站起身来,瞧着近前上菜的一名宫女,含着诧异呵斥:“怎的这样没规矩?竟敢带着伤来御前,谁给你的胆子?” 宫女跪地,瑟瑟发抖,喃喃地说着什么。 侍立在太后身侧的李福、吴尚仪看清那宫女的样貌,同时变了脸色。 迅速交换过眼色,吴尚仪快步走过去,向张夫人行礼赔罪:“这是前些日子打发出宫的人,不知怎的又混进来当差了,都怪奴婢大意,还请夫人恕罪。” 太后万安 第10节 在以往,张夫人对吴尚仪礼遇有加,此刻却板起了脸,“这等规格的宫宴,吴尚仪怎能这般大意?这得亏是个手上有伤的小宫女,换成太监侍卫混进来,再有什么歹心,出了岔子是你能担待的?” 与此同时,宋贤妃迅速的转动着脑筋。张阁老是太后的良师益友,张夫人更不是当众为难任何人的做派,眼前这一幕,恐怕是张阁老或太后授意,定然有非常值得一看的后文。那么,她要不要凑凑热闹? 暗暗咬了咬牙,宋贤妃起身到皇后跟前,低声请示,得了允许后,婷婷袅袅走到张夫人面前,“夫人最是稳重,今日竟似被惊着了,何故?” 张夫人行礼后,满带嫌弃地道:“贤妃娘娘有所不知,她那双手简直没法儿看了,竟也敢侍奉佳肴美酒,忒没规矩了。” “竟有这等事?”宋贤妃满脸好奇,俯身托起宫女的脸,端详一下,吩咐道,“给本宫瞧瞧你的手。” 吴尚仪对宫女目露凶光,转脸却对宋贤妃扯出谦卑的笑,低声道,“真闹出什么事来,不知多少人性命不保,贤妃娘娘开恩,交给奴婢处理吧。” “这……”宋贤妃犹豫着。 这期间,宫女一瞬不瞬地盯着吴尚仪,眼中有着彻骨的恐惧,随后,她艰难地向后挪动身形,好似在躲避瘟疫一般。 有两名内侍到了吴尚仪身侧,得到示意后,走向宫女。 宫女忽地惊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碰我!我不要出宫,不要去那个鬼地方!”她骤然发了狂似的,夺路跑到帝后近前,扑跪在地,高声道,“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有冤情,要告吴尚仪和大太监李福!” 语声落地,众人瞩目,殿内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蹙眉,预感糟透了,忙递眼神给李福和吴尚仪。 李福疾步行至那宫女身侧,先行礼告罪:“这名宫女不时疯疯癫癫,为此才被打发出宫。奴才治下不严,竟不知她如何又混进宫来,等会儿奴才就去领一通板子。”说着,转身吩咐近前内侍,“还不将这疯子带下去?” 宫女看到他,活似见了鬼,面无人色,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慌乱无措地摇着头。 宋贤妃与张夫人相形过来,前者惑道:“那伤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谁也不敢招惹疯癫之人吧?” 张夫人深以为然,“她手上的伤……有些蹊跷呢。” 两人道出疑点,方恭敬行礼。 太皇太后恨不得活活掐死宋贤妃,面上则正色道:“王公大臣都在,何必为个奴婢扰了兴致。管束宫人的事,交由专人去办便是。” 宫女此时已被两名内侍拖拽出一段,听得太皇太后的语声,倒是冷静下来,急声道:“关乎宫里有人纵容太监宫女结为对食并且大肆敛财的事,还请太后、皇上、皇后容奴婢禀明!” 众人面面相觑。 皇帝发话:“带回来。” 两名内侍望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刚要说话,裴行昭已然不悦,吩咐李江海:“将那两个奴才拖出去,杖责四十。” 李江海一挥手,即刻有侍立在角落的侍卫冲过去,把拖着宫女的两人拿下。 太皇太后望着裴行昭,毫不掩饰眼中的恼怒。 裴行昭一笑,“连皇上的吩咐都敢拖延,委实要不得,您用着也不能心安。” 宫女没了钳制,膝行向前,端端正正跪好。 皇后温声道:“抬起头来。” 宫女称是,缓缓抬头,眼睑微抬而不与皇后对视,没有半分逾矩之处。 宋贤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宫女的侧脸,“瞧着怎么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巾帽局当过差?”跨前小半步,凝神端详片刻,缓缓颔首,“确实是。想起来了,她该是叫韵儿。现下过于憔悴了,不细看真不敢认。” 皇后问宫女:“你是不是叫韵儿?” “回皇后娘娘,是。” “皇上给你申冤的机会,照实说便是。” “是。” 太皇太后瞧着李福、吴尚仪大难临头的样子,心知不妙,冷声对皇帝道:“宫闱中的事,何必当众处置徒留笑柄?哀家与皇后都可私下料理。” 皇帝淡淡的,“不该听的,诸位爱卿已经听到,欲盖弥彰反倒会引发更多猜疑。”稍稍一顿便吩咐韵儿,“说。” “皇上!”李福上前一步,“奴才有下情回……” 皇帝打断他:“要么听,要么滚。” 李福哑声。 韵儿磕了个头,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本在巾帽局当差,去年腊月,被李福看中。他安排了一番,使得奴婢当差出了过失,当即打发出宫。奴婢一出宫门,便被他私宅里的仆人掳走。 “当日,他要奴婢服侍,奴婢不从,遭了一番毒打,气息奄奄的,仍是被他作践了…… “次日奴婢见到吴尚仪,她说太监宫女结为对食,一向是太皇太后允许的,别说奴婢一个卑微的宫女,便是她,早在十来年前,就被太皇太后赏了李福。” 因着提及的太皇太后的行径,皇帝皇后同时变了脸色。 第12章 “一派胡言!”太皇太后震怒,拍案而起,戴着护甲的手指着韵儿,“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在皇上面前颠倒黑白诬陷哀家!来人,拉出去杖毙!” 李福和吴尚仪心知使唤不动谁了,想亲自动手拉人,却是无法忽略裴行昭清寒的目光,伸出去的手终究是迟疑着收了回去。 其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猜不出这事情要如何收场。 “事关吴尚仪诬陷太皇太后,必需详查。”裴行昭点出太皇太后言语中的破绽,看也不看她,凝了韵儿一眼,“说下去。”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生气之余,陷入了生平未遇的窘迫。 吴尚仪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韵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奴婢在李福的私宅过了两个月,他根本是个畜生,最肮脏卑劣的畜生……他回私宅的那些日子,奴婢都情愿在暴室受酷刑,起码不用那么恶心!要证据,奴婢的身子便是证据。”她抬起双手,缓缓翻转,“这双手上的伤,在奴婢如今看来,倒是微不足道。” 她手背、手心有很多明显的烫伤,十指红肿,细看指甲、指尖,竟是受过针刑。 李福双腿也软了,不自主地跪倒在地。 韵儿的重点并不是控诉李福:“奴婢自觉生不如死,可李福不在私宅的日子,倒是能在宅院中走动,亲耳听到亲眼目睹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不是为着讲出这些,早已一头碰死,不会冒死进宫告状。事关吴尚仪、太皇太后,奴婢不求活命,只求皇上开恩,不要牵连奴婢的亲人。” 皇帝道:“所言属实便无罪,更没道理牵连旁人。” 韵儿磕头谢恩,目光如毒箭一般射向吴尚仪,“奴婢所受的苦,吴尚仪曾切身体会过几年,只是她运道好,追随的主子是贵不可言的地位,又得主子器重,她可以不断物色新人,替她服侍李福。最早,奴婢是先被她留意到,李福看过满意,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而这并不算什么。 “李福城东那所私宅,是他们二人共有。宅子占据了足足半条街,共有四十个小院儿,约莫一半,供李福安置他所谓的娇妻美妾,余下的,供吴尚仪安置她的男宠。” 语声一落,如同巨石落入湖心,引发轩然大波。 对食上不得台面,可一般人都听说过,先前也就没太大的感触,可是,太皇太后赏识的女官,先与人对食,再豢养男宠,便是闻所未闻。 韵儿仰起头,牢牢看住太皇太后,言语从唇间清晰冷冽地逸出:“李福身边的女子,年岁大到四五十,小到十四五,一概出自宫里。有两个年岁大的跟奴婢说,她们先于吴尚仪服侍李福,也是太皇太后赏给李福的。 “奴婢愚钝,委实不懂,对食这种事,也能没完没了地添人? “吴尚仪那些男宠,有一些是宫里的侍卫,另外一些是被强掳的文弱少年。去年腊月底,奴婢亲眼见到一名少年不堪受辱,碰壁而亡。 “此外,李福、吴尚仪说到底,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却有占据半条街的宅院,布置得华贵异常,奇珍异宝随处可见。最要紧的是,那宅院只是他们产业的一处而已。要说是太皇太后赏的,那您的库房怕已空无一物。” “胡说!竟敢口口声声针对哀家!”太皇太后忽地冷笑一声,“要哀家没脸,便是给皇室抹黑,说!是谁指使你的!?” 韵儿不为所动,镇定地转向皇帝,“皇上,奴婢所说一切,一查便知真假。奴婢若有半句谎言,甘愿凌迟而死,亲人必遭天打雷劈!” 皇帝问道:“宅院在何处?” 韵儿如实说了。 “许彻,”皇帝沉缓地吩咐,“带足人手,即刻去查。从速。” “是!” 裴行昭命阿妩递话给皇帝,皇帝当即颔首。 裴行昭唤宋贤妃、张夫人,“烦你们带韵儿去寿康宫,传女医为她医治。这气色,多说还有半条命。” 两人称是,一左一右扶起韵儿。 韵儿落下泪来。 太皇太后暴躁到了极点,深知不能当众指责皇帝,便跟裴行昭找茬:“那贱婢话里话外都在诬陷哀家,尚未水落石出,你便施恩于她,存的什么心?” 裴行昭缓声道:“那是一条人命。已征得皇上允许。” 太皇太后又一次无言以对,又明白事态严重,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派宫人去李福的铺子宅子报信,把能遮掩的先遮掩起来,然而—— 裴行昭说道:“是何结果,谁也不敢说,哀家请皇上传道口谕:许大人回来之前,如非特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以免有人出去散播谣言。” “母后所虑极是。”皇帝传口谕下去。 太皇太后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得发紫,哼笑一声,“哀家是皇上的祖母,已然被一名宫人泼了满身的脏水。既然如此,皇上与太后又何必做那些掩耳盗铃的工夫?” 裴行昭语气极淡:“不论两个奴才的行径有多骇人听闻,皇上都会斟酌出个像样的说法,全了您的颜面。您稍安勿躁。” 太皇太后的脸色愈发精彩,终是沉默下去。 一名暗卫进殿来,单膝跪地,恭声禀道:“属下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宫女,搜查了她携带的包裹,需得皇上亲自过目。” 皇帝打个手势。 暗卫起身,唤手下将宫女带进来,又把包裹放在地上打开。 包裹里有一本厚厚的账册,和诸多熠熠生辉的珠宝首饰。 暗卫将账册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迅速翻阅着。 这也是裴行昭安排的,简单直接,但照样儿能整死李福,而且—— “崔阁老,等候回话。” 崔阁老称是,神色不见惊惶,只是敛了惯有的微笑。 皇帝合上账册,抛到李福面前,“瞧瞧是不是你的笔迹,是否需要核实。” 李福一看封皮,险些瘫倒下去,他又转头望向那名宫女,面生得很,不知她在何处当差,又怎么能拿到手里。 他哪里想得到,所谓的宫女,是一名女暗卫。 女暗卫得了太后的吩咐,从李福在宫里的住处盗出了账册和珠宝。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李福大意。 不论怎样体面的太监,停留最久的都是宫里。他之所以把账册藏在宫里,是怕后院儿起火,被私宅里的人盗走,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垮台。 太后万安 第11节 李福痛定思痛,决定寻机自尽。 只是,片刻后,侍卫头领走到李福、吴尚仪跟前,封住他们几处穴位。这是循例行事。 李福、吴尚仪眼中只剩下恐惧绝望。现在,他们只有嘴巴能动,可以咬舌,但是能用的力气有限,根本不够弄死自己。 李福主动招供了。 “奴才死罪。账册上,记载的是与崔家一起经营的生意,涉及一些铺子、田庄、漕运、海运。奴才入股的银钱,有半数是吴尚仪的。”接下来,招认了所有产业的地址、字号,“崔家的人手在打理,奴才和吴尚仪只留一两个人看帐。” 皇帝传令五城兵马司,协助锦衣卫看守崔府,查抄李福所招认的产业。 崔阁老跪倒在地,举动不急不缓,清瘦英俊的面容仍旧镇定。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眸中闪过惋惜和沮丧。 裴行昭瞥见她这一刻的神色,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对安平公主,从护短儿到失望再到置之不理,最多用了半个时辰,眼下在老脸没地儿搁的时候,居然有闲情顾及手帕交的儿子? 就算有闲情,那份沮丧所为何来? 再者,李福与崔家勾结,她并不知情,他们到手的好处并没分给她,她也不生气,那么,便是很看重崔阁老。 问题就又来了,她怎么不出言斡旋?这可比先前的脏事儿好找辙。 皇帝走过来,躬身行礼,低声问裴行昭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毕竟事关朝廷大员勾结宦官,他自监国到如今,没遇见过这类情形,若有不妥,保不齐引发朝野震动。 他顾虑的没错,也真不是看着办就能办妥当的料。裴行昭说了自己的看法,皇帝用心记下,回座位时,明显松快许多。 燕王瞧着,对皇帝满腹牢骚:瞧你那德行吧,生怕谁不知道小太后替你做主似的,你他爹的让她省心点儿会死? 这时候,楚王妃站起身来,道:“眼前事,臣妾颇觉蹊跷,像是有人蓄意针对崔阁老。这种事以前也出过,如首辅张阁老,前些年两次被人栽赃诬陷,幸好有惊无险。” 太皇太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裴行昭释然。难怪太皇太后不吭声,原来有帮手。 接话的是燕王,“真是张嘴就来,莫不是醉了?” 楚王妃也不恼,笑道:“这样说来,燕王笃定崔阁老涉及罪案?可有真凭实据?” 皇帝凝视着燕王,心说你说出个一二三来也罢了,要是平白添乱,引得那个泼妇揪出你闹着娶我母后的破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3章 燕王闲散地道:“那宦官招出的那些铺子,实打实地在各条繁华的大街上戳着,掌柜伙计也不是纸糊的,有来历可查。若非属实,崔阁老难道活腻了,到此刻也不出言辩驳?身居要职,无罪却默认罪行,亦是欺君之罪。” 楚王妃哽了哽,“如若有人蓄谋已久,一心要置崔阁老于死地,把事情做得看似滴水不漏也不稀奇。要不然,成为千古之谜的冤案是怎么来的?” 燕王语气阴恻恻的:“关乎重臣的冤案,皆是昏君无能之故。楚王妃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诋毁皇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王妃素日嚣张骄矜,今日强装了许久的端庄沉稳,此刻完全破功,眼光如小刀子似的刮着燕王的脸。 燕王惬意地喝酒。 楚王瞪了发妻一眼。 楚王妃这才权衡轻重,慌忙向皇帝行礼,“臣妾言辞不谨慎,绝无犯上之意,还请皇上海涵。” 皇帝对燕王的表现还算满意,懒得搭理楚王妃,“不谨慎便少说话。” 在他眼里,她稍微比安平强点儿罢了,多看一眼都吃亏。 楚王妃臊眉耷眼地坐下。 皇帝询问重臣的看法。 首辅张阁老率先表态,而且言辞间不留余地:“或许此事是有蹊跷,便更需严查、彻查,朝廷不能冤枉任何一名官员,同样的,也不能纵容枉顾律例大肆敛财之辈。” 话已说尽了,别人只能附议。 崔阁老当即摘下乌纱帽,随宫中侍卫出殿,去往刑部大牢,同来的崔家人,即刻回府等候发落。 皇帝着三法司从速从严审理此案,又道:“朕要与几位阁员到御书房商议一些枝节,诸位不必为此扫了兴致,照常饮宴。” 一行人离开后,太皇太后起身,对裴行昭道:“哀家要去偏殿稍事歇息,你可有空陪同?” “自然。” 到了偏殿,太皇太后坐下之后,陷入沉思。 裴行昭坐在她下手,闲闲地喝茶。 良久,太皇太后出声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哀家知道,今日的事,全是你的手笔。” 裴行昭不置可否。 “哀家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也认了。崔阁老的事,想与你打个商量。” 裴行昭敛目,静待下文。 “案子大事化小,你让崔阁老抽身,留在官场,哀家便完全放权,日后,这宫里便姓裴了。” 裴行昭视线慢悠悠地转到她面上,“后宫是皇后的,臣妾不似您,并无执掌后宫的心思。” “难得你也有目光短浅的时候。”太皇太后哼笑一声,“你这样的婆婆,别说皇家,便是寻常门第,哪个做儿媳妇的容得下?只说年纪,你比皇后还小几岁,又身怀绝学,对她来说,怕是早认定了熬不过你,这辈子都要被你压着。再者,皇上对你唯命是从,瞎子都看得出,做儿媳的心里要是不膈应,才是见了鬼。” 裴行昭笑了,“别人心里不舒坦,关臣妾何事?” “……”这个土匪考虑事情的角度,怎么那么奇怪呢?太皇太后压下不悦,继续摆道理,“后宫争斗,本就因常年的郁愤而起。嫉妒、忌惮、膈应,本就是一个人扳倒另一个人的理由,且司空见惯。” “无妨,横竖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 “你不怕一朝落魄,缺衣少穿,形同囚禁的光景?” 这是把她设想成软柿子、活死人了么?裴行昭失笑,却是顺着对方的话回道:“那是命该如此,别人技高一筹,臣妾愿赌服输。” 说来说去,这条路行不通,裴行昭是真对后宫的事没兴趣,她的兴趣在前朝,在男人最热衷的征伐治国。太皇太后早看出这一点,也最是抵触,抵触到有意无意地忽略先帝那道该死的遗诏,然而到了今时今日…… 她又斟酌了好一阵,才道:“你与晋阳摄政的事,朝臣打心底认同的屈指可数,其余的人都不会甘于听命于一介女流。的确,你进宫前已位极人臣,可臣子就是臣子,与摄政的太后是两回事。是以,你想如愿权倾天下,定会遇到诸多阻碍,可想过这些?” 裴行昭的态度云淡风轻,“想过又如何?” 太皇太后下了狠心,压下心里强烈的不甘,道:“哀家多少年来不问前朝政务,也承认,不是那块料。但是这么多年了,与一些门第有来有往是必然,京城官场关键时刻听命于哀家的,也有一些。你把眼前事办得让哀家满意,哀家便助你如愿以偿,做最风光、任谁也动不得的摄政皇太后。” “为了崔家,您竟然能做到这地步。”裴行昭讶然。 “你只说,答不答应?” 对方毕竟是有心投入血本儿了,裴行昭当真不好意思直来直去地甩巴掌,便婉言道:“臣妾一向认为,得失是在人为,也在于运道。是以,凡事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太皇太后警告道:“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不怕别人不择手段地算计谋害,是不是也真的不怕本可以帮你的人,来日却出尽法宝帮别人。” “那是臣妾的事,不劳太皇太后费心。” “……”太皇太后面色变了又变,做出最后一次尝试加引诱,“你若答应,我还可以告诉你,宫里宫外哪些人恨你入骨,近期便要下狠手。” “臣妾的确不讨喜,招人恨,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裴行昭起身,优雅行礼,“不打扰您歇息了,臣妾告退。” 太皇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已经没力气发怒了,弥漫心头的,只有忧心和无力感。 是的,看到那个女土匪,那个倾国倾城、年纪轻轻的女土匪,她便会不自主地意识到自己的苍老,深怕手中一切被对方夺走。 如今,对方不正在飞扬恣意地攻城略地么?致使她眼看着就要晚节不保,沦为笑柄。 裴行昭遣人去知会皇后一声,径自回了寿康宫。目的达到了,宴请便只剩下累人的场面功夫,能省则省吧。 刚换上日常轻便的穿戴,宫人来禀,裴老夫人、裴夫人来了。 这两人,跟她耗上了。裴行昭一笑,去往书房,“请。” 裴家婆媳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行礼。 裴行昭目光深远地审视着她们。 二人等了多时,也没听到免礼的话,不由展目望去。不在人前,礼数她们尽量守着,却也不用完全奉行。 裴行昭全然是看着陌路人的眼神,冷淡、漠然,“直说吧,为何要见我?” 裴老夫人答道:“想求太后,照拂行浩一二。” 裴行昭问:“怎么照拂?” 这次,答话的是裴夫人,“行浩今年十七,该张罗婚事了。” 裴行昭嘴角一牵,“免礼,坐下说话。” “多谢太后娘娘。”婆媳两个起身,半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沉了沉,裴夫人说道:“行浩平日里常提起太后娘娘,他打心底挂念着您,只因正是需要用功读书的时候,鲜少在各类宴请露面。” “说起来,行浩是您与祖母带大的,辛苦。”裴行昭说。 “太后娘娘言重了,苦心拉扯他是真的,所幸他争气,族学里的先生常夸奖他聪明。”说起嫡孙,裴老夫人面上有了神采。 裴夫人亦是,不知不觉地放松许多,“说起来,太后娘娘有许久没见过胞弟了。行浩如今的样貌,有三分像太后娘娘,甚是俊俏,曾有几位闺秀见到过他,竟纷纷求着长辈主动上门提亲呢。” “是啊。”裴老夫人笑眯眯的接道,“臣妇与长媳想着,最好是早些定下婚事,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他心性会更加沉稳,更有担当,过个三二年,定能把掌家的权利从二房手里拿回来。……” 两个人打开了话匣子,一唱一和、絮絮叨叨的说着裴行浩的大事小情。 裴行昭安静地听着,过了好一阵,视线笔直地看住裴夫人。 裴夫人被看得心里发毛,局促地站起身来,“臣妇是不是说错了话?” “想显摆儿子,外头那么多命妇,还愁找不到听您说这些的?” “臣妇是这种絮叨的性子,失礼了,日后一定改。” 裴老夫人也站起来。 裴行昭弯了弯唇,“我讨厌行浩,早就想抽空打死他了,不是一次两次。” 裴老夫人、裴夫人闻言一惊,继而再不能维持强做出的恭敬,目光不善地盯牢裴行昭,片刻后,前者沉声道:“太后娘娘,在宫里的任何女子,无不是前有狼后有虎,没有家族扶持,谅你惊才绝艳,也难保有虎落平阳之时。” “懂的还挺多。”裴行昭话锋一转,“我见你们,是想请教一件事:十岁的少年人,染了风寒,只喝劳什子的圣水,看老尼姑做法事,有几成活下来的可能?” 婆媳两个刚冒头的气势一扫而空,目露惶然。 裴行昭又道:“他的祖母、母亲如何都听不进人话,不肯请大夫,可说是信佛信魔怔了,但要说蓄意杀人,似乎也不为过。” 太后万安 第12节 第14章 “太后娘娘,”裴老夫人鼓起勇气,出言试探,“这种事,的确是做长辈的不应该。只是,为何要与臣妇二人提及?” “为何?”裴行昭捻着白玉珠,示意一旁的李江海、阿妩退下,“你们不清楚?” 裴老夫人和裴夫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你们不是喜欢说以前的事情么?”裴行昭给自己斟了杯酒,慢言慢语的,“不是喜欢说我哥哥病死前后的事情么?” 随着恐惧的加重,裴老夫人的声音有了几分沙哑:“行简的事,全怪我们,我们真的知错了。在人前提及陈年旧事,也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吩咐,不敢抗命,这才……” 裴行昭懒得计较话中的真伪,只是问:“若是违抗太皇太后,她会把你们怎么样?” “少不得给我们一些苦头,之前进宫那次,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她会给你们苦头。”裴行昭缓缓颔首,“我心里不痛快,又会把你们怎么样?” “太后娘娘,行简已经不在了,您还有行浩这个胞弟。”裴老夫人抓住机会恳求加规劝,“您信臣妇一句,等行浩考取功名,步入仕途,一定会尽心竭力效忠您。退一万步讲,您是太后,裴家是您的娘家,不论哪一个人,即便是为这泼天的富贵荣耀,也会为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裴行昭只道:“我说过,我讨厌行浩,早就想过打死他得了。” “……”裴老夫人心里腾出一小块地方,用来憋屈:这个死丫头,怎么就不能说人话? 裴夫人眼中浮现出泪光,“太后娘娘,行浩可是您一母同胞的弟弟,说这样的话,我们听着刺心,您心里也不会好过,又是何苦……” 裴行昭冷冷地端详着自己的母亲,“又要哭?在我跟前儿哭一个试试?” “……”裴夫人竭力把眼泪逼回去。 裴行昭端起酒杯,慢慢地一饮而尽,“对着我,卑躬屈膝战战兢兢,连哭都不行,是何滋味?你们不知道吧,我早就在等这一天。” “太后娘娘心里委屈,便是我们的罪过,您只管发落。”裴老夫人说完,携裴夫人跪倒在地。 “嘴上这么说,心里在骂我是白眼儿狼、丧门星。”裴行昭侧转身,意态慵懒闲散,“宴席间,左一眼又一眼地剜我。你们总是把人当瞎子聋子。” 婆媳两个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裴行昭一面斟酒一面道:“祖母,您有没有仔细看过行浩的样貌?” 裴老夫人一头雾水。 裴夫人的面色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她有预感,行昭要整治自己,偏偏不能接话,接话就是心虚,就是欲盖弥彰。 “没事儿细看看,所谓的与我那三分像,是像您的长媳,另外七分——” 裴老夫人抬起头,等待下文。她什么都没想,或许,是不敢想。 裴夫人不可置信地望向裴行昭。 裴行昭给了二人一个怜悯轻蔑并存的笑容,“今日之前,你们以为太皇太后便是仅凭辈分也能压制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摔这样一跤,很难再爬起来。” 裴老夫人听她转了话题,不免失望,而对于她所说的,只能默认。 “是你们的愚昧,害死了我哥哥,却要把罪名推到我头上,当时若非三叔仗义执言,我这条命恐怕都要折在你们手里。”裴行昭目光平和,没有丝毫怨怼,话却如刀子一般,“祖母本就是糊涂东西,明明自己是女子,却把女儿孙女当换取家族利益的物件儿,您出嫁前,是不是没被当过人?小贱人、死丫头、赔钱货是不是您在闺中的名字?这样的人,却生出了爹爹那般人才,我真是替他引以为憾。” 裴老夫人抿紧了唇,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祖母如此,我认倒霉,也勉强能理解,可我理解不了自己的娘亲。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何狠下心置之于死地?” 裴老夫人听着,意识到了当年那件事里的怪异之处。 没错,她不待见女儿孙女,可行昭是长子在世时的心头肉,长媳便是只为着夫君,也会予以照拂。可她要处置行昭的时候,长媳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甚至积极地帮她做足圆谎的功夫。 为什么? 她转头看了长媳一眼,又眼含探究和恳求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才没给她当场解惑的好心,视线落到裴夫人面上,“四年前,三叔为国捐躯,我护送他的灵柩回京,算是重回了家门。他出殡后,我病倒了,巧的是娘也病了,还是会过病气给人的情形,去了别院将养。我有没有记错?” “没有,没记错。”答话的是裴老夫人。 “我见好之后,因着军情紧急,先帝传旨夺情,需得从速赶回军中。娘仍不见好转,我不能去探望,她也不能相送。 “那天,我出了城门,想起三婶痛不欲生的样子,就想见见娘亲。”裴行昭自嘲地笑了笑,“我想着,她丧夫、丧子时,年岁没多大,她心里的殇痛,我从未分担过。 “我哪怕在她房门外磕个头辞别,也是应当的。 “于是,留下随从原地等候,独自策马去了那所别院。” 裴老夫人目光灼灼。 裴夫人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 “把门的人告诉我,夫人身子不妥,也不想见大小姐,有什么话写信告知。”裴行昭又自嘲地笑了,“我瞧着下人的神色怪异,怀疑娘被我的仇人威胁甚至禁锢在了别院。 “于是面上说好,策马离开,走出去一段却弃马返回去,潜入别院,一探究竟。 “可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娘还记得么?估算着时间,仔细想想。” 裴夫人眼神复杂,全然是有苦难言的样子。 裴老夫人想出言询问,转念就打消这心思。行昭想说,她拦也拦不住,反之她如何也问不出。又何须问?回到家里盘问长媳不就得了? “从那之后,除了你们上蹿下跳干涉我的婚事、公务,我与家中不通音讯。先帝要我进宫,初时透露消息探我的口风。起先我抗拒,因为志在仕途,后来想想,若是把皇太后做得风生水起,益处可比做官多得多,其中一个益处就是,我不需再被你们烦扰,想见就见,想发落就发落。” 裴夫人恐惧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冷静镇定下来,她抬眸,凝住裴行昭,一字一顿:“太后娘娘到底何意?” 裴行昭又缓缓地喝尽一杯酒,“哥哥的账,我要清算,给你们一个月斡旋。不是诚心向佛么?这次不妨也求求神佛,看你们能否如愿。” 裴夫人唇角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倘若追究,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行昭漫不经心的,“那些不打紧,我就图个心里舒坦。” “若是没有母族的支撑……” “混账东西太多的母族,不要也罢。”裴行昭视线锋利地看牢裴夫人,“居然还敢要挟我?你以为你是谁?你的行径放到任何人身上,我少不得将之挑断手筋脚筋,留着一口气,瞧着我怎么整治你疼到骨子里的次子。你讨厌我,我厌恶你,这早已不需明言。” “要我们没脸,你就脸上有光么?!” 裴行昭挑眉,周身弥漫起森然的寒意,“要你们没脸而已,为何要牵扯到我?做这种局有多难?到此刻还有底气跟我横,你到底是不怕死,还是生来就不知廉耻?” 已到裴行昭随时翻脸降罪的地步,裴夫人要是再敢有二话,那就真的是想横着出宫了。 她们,早已是挂着母女名义的陌路人。 裴行昭又斟满一杯酒,唤李江海:“明日传懿旨到裴府,裴老夫人、裴夫人抱恙,一个月之内安心将养,宫中请安、宴请一概免去,着裴二夫人代替。” “是。” “送她们回畅春阁。” 李江海领命而去。 阿妩进门来,担心地望着裴行昭。她耳力绝佳,适才虽然在门外,可里面说的话,却是听得分明。 裴行昭端起酒杯,“来一杯?” 阿妩哭笑不得,“不要。您已经喝了不少,要不要备醒酒汤?” “没话找话,”裴行昭失笑,“我可有千杯不醉的名声在外。” “的确是没话找话。”阿妩走到她身侧,“听着您之前那些话,奴婢担心,裴家两位夫人会彻底与您决裂。”尤其裴夫人。 “于我有害的事情,她们没能力做到。而且,婆媳两个回府后,不掐出人命来就算好的,哪儿还顾得上别的。” 阿妩一笑,问道:“您说的那些,是不是为了挑拨离间?”直觉是这样的。 要知道,她家小太后,不论用兵和为人处事,奇招损招都是信手拈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干不出的。 况且,如果裴夫人有背叛夫君的行径,又有着狠心将女儿发卖出去的前因,裴行昭怎么可能留着裴家到如今?那不合她心性,甚至不合情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裴行昭笑笑地看了阿妩一眼,“自然是挑拨离间。我娘要是红杏出墙,当初我少不得跟先帝加个条件,请他把我从裴家除名。” 阿妩释怀,但仍有疑虑,“可是,裴夫人始终没出言辩解,即便您用胞弟说事。” “我说的话似是而非,她要是辩解,就会牵扯出别的事。她做贼心虚,怕激起我的火气。”裴行昭星眸微眯,“横竖不是好人,给她安排什么罪名都一样。” “既然一样,您可以说实情啊。” “那样,裴老夫人不会当回事,不会在心里留下疑影儿。” 阿妩终于明白了,“您要让裴夫人尝尝被冤枉的滋味。” “没错。李江海有没有说什么?” “他悄悄儿嘀咕,说您的祖母、母亲说了半天,就没问您一句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挺替您心寒的。” 裴行昭笑了笑,“他很是难得,每日只闷头办宫里这些事儿,什么歪心思都没有。” “那您还总吓唬他。” “他那脑子不吓唬就不转。” 阿妩笑出声来,“他还没习惯您的脾气。” 同一时间,御书房那边,许彻回来复命:“微臣共带回六十余人,四十一名是李福、吴尚仪强掳的男女,其余是那所宅院里当差的下人,皆是等级不同的管事。另有七口装有金银珠宝的箱子,余下的财物,留了人搜寻整理。” 皇帝赞许地一笑,着人请太皇太后过来旁听。 接下来,太皇太后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个时辰。那些被李福、吴尚仪强行霸占的女子、少年郎,轮番做出的供述比之韵儿所说一切,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其中几个宫女侍卫,的确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赏给李福或吴尚仪的。 半数重臣用充斥着惊诧、猜忌、费解的眼神瞧她,甚至包括她的侄子宋阁老。 太皇太后艰难地站起身来,语声虚弱:“哀家治下不严,又有失察之过,回宫等候发落。皇上不需容情,照规矩行事即可。” 皇帝用场面话宽慰了一番。他倒是恨不得替皇祖父把她打入冷宫,可那怎么成? 这边的事告一段落,皇帝率阁员回到畅春阁,简略地提了提锦衣卫的进展,随后用太皇太后说事,敲打在场众人切勿以讹传讹,以免闹得他的皇祖母上火生病。 众人自是满口保证不会乱说话。 随后,曲终人散。 . 太后万安 第13节 裴老夫人回到府中,唤裴夫人到房里,遣了下人,劈头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裴夫人早有预料,恭敬地道:“我没做任何有违妇德之事,太后意在挑拨,您可千万别上当。” 裴老夫人冷笑,“只是为着挑拨,将生身母亲说成那样?你是有多了不起,值得太后用这种手段算计?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裴夫人当然没听说过,这种事,也只有裴行昭那个疯子才做得出。 “你倒是说啊!” 裴夫人不知从何说起。 “来人!”裴老夫人早就暴躁到了极点,一丝耐心也无,扬声唤人,“把大夫人关到祠堂去!”顿了顿,又加一句,“还有浩哥儿,一并给我关进去!” 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母子两个都别想好过。 “娘!”裴夫人有些慌了,“您息怒。这样吧,将行浩唤来,我们与您从头说起。” 这种猜测她红杏出墙的疑影儿,必须尽快打消,要不然,行浩保不齐就要断送了前途。 裴老夫人冷声道:“但愿你们能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一定会,一定会的。”裴夫人连声保证。 . 清晨,寿康宫寝殿。 裴行昭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望着承尘出神。 阿蛮轻手轻脚走进来,用银钩束起床帐,见裴行昭已醒了,取出两张笺纸,“敬妃被禁足之后,连宫人都不出宫门半步,却用信鸽与外界互通消息。阿妩一直留心着,这是昨日半夜、今日天刚亮誊录下来的两张字条上写的话。” 裴行昭问:“写的什么?” “往外送的写的是:危在旦夕,从速行事。回信写的是:一两日见分晓。” 崔敬妃要做什么,是不是针对寿康宫,全不见端倪。“知道了,等着吧。”裴行昭说,“太皇太后有心帮扶崔家,在我这儿行不通,少不得打晋阳长公主的主意,留心慈宁宫里的宫人。” “是,阿妩和李江海都安排下去了。”阿蛮担心地瞧着裴行昭,“奴婢怎么瞧着您有点儿打蔫儿呢?” 裴行昭的确是有些提不起劲,“是啊,怎么打蔫儿了呢?” 阿蛮追问:“是伤病犯得厉害,还是心里不舒坦?” 成了名的将领,即便是只能运筹帷幄的文弱帅才,都会在烽火狼烟烈日风沙雨雪之中落下病痛,何况排兵布阵身先士卒兼具且视将士为手足的裴行昭。 她要护的人太多,发了狂的想将她碎尸万段的敌人也太多,挂彩是家常便饭,重伤几次也不能真正歇息将养哪怕一两日。那张绝世的小脸儿,要不是有亲卫碎嘴子似的督促着求着用祛疤的药,早已留下好几处瑕疵。 没有任何一种绝学,能让人的血肉之躯受伤后不伤元气,只是有伤病在身的人通常默默忍受,不屑或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与娇气的书生贵女形成两种极端。 裴行昭懒懒地坐起来,伸个懒腰,晃了晃颈子,“都没有,有也好了。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开心果在跟前儿,我想打蔫儿都不成。” 阿蛮心安许多,笑着取出一个白瓷瓶,备了温水,要裴行昭服一粒丸药,“老爷子特地求圣手给您研制的,伤病复发的时候服了见效,平时用着可以养身补元气,您别总说用过了蒙我们。” “碎嘴糟糠的。”裴行昭抱怨一句,倒也爽快地服下了,洗漱的时候忽地想起来,“我做皇后、太后,老爷子都没给贺礼?” “他老人家本来就不同意您进宫。”阿蛮笑着,“没写信数落您已经不易,您怎么还惦记贺礼?” “这一闹脾气,不知道又得几年才肯搭理我。” 说到那位老爷子的时候,裴行昭眉宇间盈着笑意,活泼泼的,星眸中有着外人绝想不到的单纯明澈。 阿蛮瞧着她的笑靥,情绪不自觉地被感染,想法也就很乐观,“说不定哪日就来京城看您呢。” 洗漱以毕,穿戴齐整,阿妩来禀:“慈宁宫的女官芳菲求见。” “传。”裴行昭去了偏殿,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阿妩将人领进来。 芳菲二十多岁,生了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样貌就显得很喜气,举止则很是端庄沉稳,行礼后开门见山:“奴婢以前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先帝殡天后到了慈宁宫。眼下李总管、吴尚仪进了监牢,太皇太后跟前没了堪用的人,指派奴婢找门路送一封密信出宫,务必加急送到晋阳长公主手里。”语毕取出信件,请阿妩转交给太后。 晋阳以交接军务耽搁不得为幌子,过了先帝的三七就离开京城,近来在地方上四处晃。 裴行昭接了信件,并不急着看,问芳菲:“可知信上写了什么?” “奴婢隐约听了几句,也留心打听过。”芳菲恭声回道,“晋阳长公主眼下在沧州盘桓,因着听说当地百姓为陆麒将军建了忠烈祠,颇感兴趣。” 陆麒是裴行昭的袍泽,她请先帝昭雪的将领之一。 芳菲又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请长公主查出忠烈祠的不妥之处。虽说法不责众,可领头的是陆家族人、商贾,他们罪责难逃,也必然与太后娘娘有些牵扯,以此为条件,能换得太后劝说皇上对崔家网开一面。只要长公主办妥此事,太皇太后手里那些官宦门庭,日后都为长公主所用。” 忠烈祠不管有无不妥,都要大做文章——太皇太后是这个意思。 裴行昭看了看信,果然与芳菲所言相符,且是太皇太后亲笔,“为何来告密?”这种时候办这种差事的人,在慈宁宫的地位必然不低。 芳菲深施一礼,“殉葬制得以废除,全赖太后娘娘,但凡有些良心的嫔妃、宫人,及至官宦门庭的妾室奴仆,都该感念太后娘娘的恩德。 “眼前事,关乎陆将军的身后事,奴婢没脸说敬重忠臣良将那样的虚话,只是觉着这是太后娘娘的逆鳞。受您恩德在先,眼下既然知情,即便明知是背主的行径,也该及时告知。” “你有心了。”裴行昭和声道,“下去跟阿妩商量商量,想要个怎样的前程。” “奴婢晓得,宫里是留不得了。谢太后娘娘隆恩。”芳菲跪地磕了个头,随阿妩退出去。 裴行昭把信纸照原样放回信封,递给阿蛮,“着许彻安排人手,从速送到晋阳手里。” 阿蛮讶然,等待下文。 裴行昭星眸中跳跃着酷寒的火焰,“传话给晋阳,她若是打忠良亲族、同乡的主意,回京之路,便是黄泉路。”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 第16章 辰正时分,皇后过来请安,说起善后的事:“那些被李福、吴尚仪磋磨的宫女、少年人实在可怜,共有二十七名,皇上有意给些像样的抚恤,以免寒了在宫里当差的人的心。” 也不是所有人都抵死不从,有一些逆来顺受的,甚至有讨得李福、吴尚仪欢心的,这些,就是不提也罢了,要另行安排。 裴行昭嗯了一声。 “皇上的意思是,每人六千两的规格,从查获的赃银里扣,让儿臣请示您够不够,不够的话,他私下里再拨出一笔银子。”皇后停了停,很公允地评价,“修道也不是全无益处,皇上时时记着施恩修功德。” 六千两放在寻常人手里,的确不是小数目。可是,即便是事先许给这二十多人六万两,又有谁愿意?裴行昭道:“银钱不在多少,终究要看怎么用,你怎么打算的?” “儿臣是这么想的,”皇后娓娓道,“不论有无亲人,都派专人帮他们购置一所小宅院、百亩良田,所剩银钱由他们自己拿着,雇仆人、柴米油盐、诊金都是开销,尤其诊金。 “病痛严重的,酌情多贴补一些。如果有人要长期用价高的药材,儿臣按时赏下去。 “说来说去,是因为宫里治下不严,他们才经了那样一段磨折。 “当然,他们的事,能瞒就瞒着外面的人,过一阵子再陆续放出去,只说是遇到了难服侍的主子,免得被人议论。”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想的很周到。” 皇后心里踏实了,回宫去筹备。 皇帝今日上朝,下朝后来寿康宫请安,落座后道:“朝会上,提了崔阁老的案子,百官有一些义愤填膺,其余的缄默不语。朕最担心的是,言官用那些腌臜事做文章,往父皇和朕身上扯,扯来扯去扯成尴尬的局面,保不齐弄得雷声大雨点小。有些言官那张嘴……” “前头有个坑,把它填上或是绕开不就得了?”裴行昭不以为然,“何必只想着怎么跟它较劲?” 议事大多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她没必要说出细致的章程。皇帝的确是帝王这行当里的二把刀,但脑子并不迟钝。 皇帝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又敛容沉思一阵,“案子告一段落,朕就晓瑜全部官员,再上折子,可以尝试为崔阁老辩驳甚至翻案,却不可有旁的说辞,譬如对宫里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若谁不同意,当下就说,替朕料理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事过后如若违背这一条告诫,直接关进诏狱。母后看这样妥当么?” 裴行昭微一颔首,“皇上和内阁商议着拟旨即可。委屈皇上了。” 他爹确然是文治武功、不拘一格用人的帝王,但也做过些糊涂事,宫里这烂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母后折煞朕了。没您时时提点,朕要想烧这把火,真烧不起来。” 裴行昭微笑。 皇帝又气闷地道:“吴尚仪招认,数度监守自盗慈宁宫的宝物,常收受嫔妃宫人官员命妇的贿赂。” 裴行昭想了想,“监守自盗要追究,旁的就罢了,皇后自会一步步肃清宫里的风气。” 皇帝望着裴行昭,目露不甘、困惑。 这方面的问题,他应该从没注意过,裴行昭只好细细地跟他说:“数以万计的宫人,和官员一样,仅凭例银活的舒坦的少,一般指望着额外的赏钱,有不少会用银钱贿赂能提携自己的人。官员命妇打点宫人也是常态,只说进宫来,最怕的就是宫人刁难。 “若是发力查,宫里宫外就会相互攀咬拉人下水,兴许连谁赏谁个银锞子都会说成行贿,要皇上治罪。到那种地步,起码半数宫人半个朝堂都得卷进去,没法儿收拾。 “而那种情形,正是有些人喜闻乐见的。” 皇帝沉了会儿,理清楚利害,缓缓点了点头,仍是恼火不已,“症结是慈宁宫,慈宁宫纵着贵太妃,才把宫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您说吧,怎么才能把这祸根清理干净?朕来,这回也豁出去了!” 裴行昭莞尔,“皇上怎么能管自己祖母宫里的事?” “朕都不行,那皇后不是更不能管?”皇帝要跳脚了,“就摆在那儿让人咬牙上火?”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慈宁宫出了这么不堪的人与事,哀家理应秉承孝道,为太皇太后分忧,帮她调换堪用的人手。”这倒也有个好处,芳菲不论去往何处,都不突兀。 皇后默了会儿,很是内疚,“又害得母后劳心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想让小母后管这种烂糟事儿,养足精神等着摄政才是正经的。 “言重了,这是哀家的分内事。” 阿蛮走进来,交给裴行昭一封信,“有人送到宫门外,求一名侍卫交给太后娘娘。”这种反常的情形,倒更不宜有片刻的耽搁。 信封上写着“太后亲启”,裴行昭检查了一下,没有被拆开的痕迹,拆开来,发现里面还有个信封,这个信封上写的是“映惜亲启”。 她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扬。映惜是她的小字,而那字迹,竟是出自漕帮帮主沈居墨之手。 作为信纸的是一张薛涛笺,上面写着:望江楼,小江南,今夜戌时,备薄酒一盏,与君共话映惜与漕帮渊源。 落款是沈居墨。 细看之下,字迹也是他的。 裴行昭神色自若地看完信,心里已经有了主张,对皇帝道:“白云观姜道长邀哀家过去品茗下棋。” “是么?”皇帝面露喜色,“姜道长是修为最高的女道长,尤其精通占星观天象,朕原以为您二位是泛泛之交,眼下看来,竟是交情匪浅?” 裴行昭很有保留地道:“道长手里有些不外传的外伤方子,哀家讨过几次,先在书信中有了些交情。” 皇帝释然,“那您快去吧。能不能向道长帮朕美言几句?若能请她老人家得闲进宫盘桓一半日,点拨一二,可就是朕的福气了。”乾道坤道堪比两条并行的路,但也有很多相同相通之处。 “……好。”他时刻不忘修道,裴行昭真服气了,“路程不近,下棋又耗时间,哀家明日回来。” “行!啊不对,”皇帝从意外之喜中回过神来,“朕得帮您安排堪用的侍卫,多多益善。” 太后万安 第14节 想要他母后出岔子的人,可是一划拉一大把。 “皇上应该知道,先帝留给哀家一些人手,足够了。” 先帝留给母后一些人手,一些钱财产业,皇帝都知情,而且是帮忙斟酌安排的。别的也罢了,人手么,他感觉那些人不播不转,锦衣卫则晓得随机应变,因而问道:“他们能确保您无虞?” “能。” 兹事体大,人手还是越多越好,皇帝起身仓促地行礼,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朕找许彻商量着安排,这件事真不能全听您的。锦衣卫里的新人都是照着您的章程训练出来的,比别的可靠。” . 一个时辰之后,裴行昭坐在样式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里,去往入宫前的郡主府。 阿蛮随行。 阿妩乘坐另一辆做幌子的马车,在六十名锦衣卫的护送下去往白云观。 许彻则与下属分开来,跟随在裴行昭近前。 原本皇帝要他调用两百名身手最好的锦衣卫,他说万一有个什么,太后布阵应敌足可万无一失,人太多了反而不好。 皇帝不懂阵法和人数的关联,也就被他一本正经地糊弄过去了。 阿蛮坐在裴行昭身侧,反复研究着那封信,“字迹没错,可来路不对,沈帮主传信给您,一向是通过我和阿妩,偶尔是管家。” “书法高手临摹别人的字,足可以假乱真。”裴行昭道,“沈居墨要见我,从不用指明地点。” 阿蛮睁大眼睛,“所以,您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 裴行昭活动一下指关节,“这不是手痒了么?” 阿蛮想到陆家忠烈祠那一节,心知太后憋了满腹邪火,也是该找地方疏散疏散,“是不是宫里宫外的人合谋?奴婢感觉与敬妃相关,但这封信是谁的手笔?沈居安么?” 裴行昭也是这直觉,“要说沈居墨身边不安分的人,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 沈居安,就是曾经与宋阁老次子联手吃里扒外的漕帮分舵主,而另一重身份,则是沈居墨的义兄,幼年被沈家老爷收留,在沈家颇得倚重。 上次与宋家的事情败露之前,沈居安好死不死地看中了阿妩,要用强带回家做妾,二人起了冲突过招,彼此都挂了彩。 后来裴行昭两笔账一起算,看在沈老爷的情面上,只废了沈居安一只手。 从那之后,沈居安老实得过了分,对沈居墨唯命是从,可心里对裴行昭的记恨有多深,如今会否因记恨布下陷阱,裴行昭也拿不准,毕竟不能经常相见观其言行。 但不可否认,他用对了诱饵。 裴行昭与漕帮的渊源,不止一个暗中相互帮扶的沈居墨。 第17章 望江楼与运河遥遥相望,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上桌的全是佳肴美馔,献艺助兴的全是声名在外的名伶清倌。其间雅间布置得格调迥异,有的富丽堂皇,有的清新雅致,陈设皆非凡品。 小江南是望江楼顶层唯一待客的雅间,宴客的厅堂、小憩的卧房、消遣的棋室牌室琴室画室等等一应俱全。 戌正时分,棋室。 临窗的棋桌前,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心不在焉地下棋。 男子是沈居安,他的右手断了筋脉,手指不自然地蜷缩变形,却似毫不在意,静静放在案上,以左手执棋子、落子。 女子时不时地瞥一眼他的右手,“真的连拿筷子都有些勉强?” “这还有假?”沈居安哂笑,“我只恨不是左撇子,如今写封信都要请人代笔,旁的更不消说了。” “请人代笔又如何?一出手便骗到了裴太后。”女子巧笑嫣然,“我派人打听过了,她收到信就出宫了,说什么去白云观。” “我提及她与漕帮的渊源,她就算明知信不是沈居墨所写,也只能赴约。” 女子难掩好奇,“那她到底与漕帮有什么渊源?” “不清楚。” 女子的嘴角往下一撇,“我到底不是敬妃那般的美人,连你一句实话都讨不到。” 沈居安笑了,“那是许给我十万两雪花银的人,就算长得像个母夜叉,我也得高看一眼不是?” “好大的手笔,我的确是比不了。” 沈居安笑意更浓,“堂堂楚王妃,说出这样的话,谁会信?” 没错,女子正是楚王妃。 沈居安又道:“我没骗你。只是听沈居墨的心腹提过,裴太后与漕帮颇有渊源,再一想太后与沈居墨一向都是不惜血本儿地帮扶对方,便断定此言非虚。如果清楚首尾,我报仇的法子,就不是这种路数了。” 楚王妃思忖片刻,“也是。恨裴行昭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以前真没想过,她贵为太后之后,宫外第一个出手的竟是你。有一说一,以她那种狠辣的性子,当初对你已是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沈居安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废了我的右手,等于废了我多年苦学的大半绝技,遇到强敌只能如丧家犬一般落荒而逃,这叫手下留情?这分明是杀人不见血!” 楚王妃只能了解却不能理解他的仇恨,但是,她喜闻乐见,“没关系,反正你已布下死局,只要裴行昭赴约,便能一雪前耻,淋漓尽致地报复回去。” 沈居安眉宇恢复了平静,“报复的事儿,还要看你的手段。裴行昭是比男人还可怕,却终归是女子,女子的软肋,只有女子了解。” “我的手段,说起来也没什么,”楚王妃的柔媚笑容中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恶毒,“不过是备好的那几个小倌侍卫,要他们由着性子服侍太后娘娘,待她说出我们想知晓的事情,便将她和一个小倌扒了衣服捆一起扔到御街上,到那时……可有乐子好瞧了。” 沈居安予以赞许的一笑,“的确不算什么,但一定很有效。而且,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合力整治她,不愁她生不如死。” “就是这个话。”楚王妃顿了顿,正色道,“我可把王府最好的二十名暗卫都交给你调度了,你也请了江湖绝顶高手相助,布阵埋伏,一定能将裴行昭生擒吧?” 没有这些前提,她也不敢来这里。江湖是什么,她不清楚,只是屡屡听闻,江湖中顶级的高手、杀手,绝对能胜过朝廷倚重的武官将帅。 “一定。”沈居安道,“这一局棋,你输不起,我更输不起。” “那我就心安了。” 语声未落,她听到外面传来的闷哼声,面色陡变。 沈居安神色一凛,“来人!” 回应他的是灯烛被暗器熄灭,室内陷入盲一般的漆黑。再看外面,亦是没了灯光。 他没随身带火折子的习惯,只能强迫自己用最短的时间冷静下来,以听觉分辨目前是何情形。 门窗开启又关拢的声音、机关触动射出毒箭毒镖的声音、人负伤濒死时发出的惨叫声倒地声…… 声音相继传入耳中,他无法判断,伤亡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室内弥漫起血腥气,越来越浓。 “怎、怎么回事?怎么办……”楚王妃的语声充斥着惊惶,又倏然止住。 沈居安感觉不妙,刚要问她怎么了,喉间却是一凉,是被人用利器抵住咽喉带来的寒意。 他的心沉了下去。 短暂激烈的交战之后,整个雅间陷入静寂,片刻后,灯烛一盏盏被点亮。棋室中亦有人取出火折子,点亮一盏盏明灯。 沈居安听到有人叩门,说:“沈帮主求见太后。” 有女子回道:“请。”语声清越。 沈居安双眉骤然蹙起,女子分明是裴行昭,沈帮主,自然是沈居墨。 他犹如浸到了三九天的冰水之中。怎么可能?几十名高手,重重机关,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一败涂地? 他敛目看向抵着自己的匕首,闭了闭眼,要前倾身形,一死了之。 可就在同时,挟持他的人封住他几处穴位,令他动弹不得。 裴行昭走进棋室,一袭玄色广袖深衣,一身尚未散去的杀气,明眸光芒迫人,美得惊心动魄。 随她进门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俊美无俦,昳丽至极的眉眼清冷沉郁。正是漕帮帮主沈居墨。 裴行昭站定,端详着楚王妃与沈居安。 沈居墨走到她身侧,很没辙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好意思亲自涉险杀人的?而且人家定的是戌时,你却提前动手,害得我白忙活了一场。” 裴行昭一笑,“依着人家定的时辰动手,不是太傻了?”说着走到楚王妃面前,“而且,她说的话把我惹毛了。” 沈居墨莞尔。 “太、太后娘娘,”楚王妃有了死到临头的恐惧,而她怕死,怕得不行,抖着声音道,“臣妾只是与沈居安虚与委蛇,是来套他的话的,怎么可能有害您的心呢?” “那么,那些小倌、侍卫——”裴行昭拍了拍对方的脸,“是你自个儿要用的?” “……” 阿蛮适时地进门来禀:“奴婢已将楚王请过来了。” 楚王就在望江楼一个雅间饮宴,本是楚王妃安排的。 “请。” 很快,楚王快步走进门来,看着室内的情形,惊骇不已,“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看住裴行昭,语气不善,“烦请太后给我个解释!” “这话说的。”裴行昭睇他一眼,吩咐楚王妃,“你想怎么整治我,跟你家王爷说一遍。” “……”楚王妃哪儿有脸说。 裴行昭和声道:“要是不说,就让那些小倌、侍卫扒了你的衣服,陪你到宾客最多最热闹的雅间。” “太后慎言!”楚王即便是看出自己的妻子理亏,面上却不得不维护楚王府的颜面,“这种腌臜话成什么体统?也是太后能说的……” 话未说完,他双膝忽地一痛,不自主地跪倒在地。 “再给我摆衣冠禽兽那副德性,我把你四肢一刀刀剁了,还让你清清醒醒地瞧着、受着,”裴行昭睨着他,“你信不信?” 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楚王不敢吱声了。 裴行昭取过抵着楚王妃咽喉的匕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听说这里有条恶犬,最喜吃生肉,你觉着你哪儿长得多余?” 楚王妃再不敢拖延,把先前的打算告诉楚王。 楚王怒极,喝骂她:“贱人!畜生!”他最想骂的是她蠢,跟裴行昭玩儿武的、阴的,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裴行昭看着他,“我此刻应该身在白云观,就不找人弹劾你治家不严了,没意思。你可知该如何清理门户?” 楚王转动脑筋,明白了她的意图,虽然万般不愿,还是低头称“知道”。 楚王妃不敢做声,生生急得怕得掉下泪来。 “自己掌握分寸。要是我不满意,那些登徒子,就用来伺候楚王殿下。”裴行昭说。 楚王的脸都要绿了。若是到那地步,他真就不用活了,皇室也绝没人愿意留着他现世。她怎么能缺德到这份儿上的? 太后万安 第15节 裴行昭转到沈居安面前。 沈居安抿紧了唇,阖了眼睑,摆出绝不开口唯求一死的样子。 裴行昭忽地一拂广袖,手法如电。 沈居安身形骤然弹起,又重重摔在地上,连连惨呼着。 楚王、楚王妃费了些时间才弄清楚,沈居安被废了双腿,膝盖骨不知是被生生捏碎,还是被内力震碎。 楚王的腿肚子开始转筋,有豆大的汗珠滑到面颊。 楚王妃双眼睁得老大,死死盯着沈居安双腿,双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见过挨板子、自尽的人的样子,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这样毁掉,却是首次。这等残酷的事,耳闻与眼见的感触天差地别。 裴行昭唤来许彻:“王爷、王妃得留份证供,你带手下询问。”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 第18章 牌室。 裴行昭坐在一张赌桌前摸骨牌。 沈居墨安排手下善后,把沈居安、楚王妃那些伤亡的爪牙清理出去,忙完才走进来,坐到她对面。 “找人玩儿两把?推牌九还是打天九?”他问。 “给你算卦呢。” 沈居墨没正形,“算我哪天横死在你手里?” 裴行昭嗯了一声。 他就轻轻地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该早些处置了那厮。可也真没法子,他每日在我跟前儿装孙子,我爹真以为他洗心革面了。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要是宰了他,不好交代。就算是个畜生,养了十几年,也有些情分。” 裴行昭问:“你故意让人漏口风给沈居安的?” “嗯。想玩儿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让你给搅和的。”沈居墨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到她面前,“瞧瞧。” 裴行昭拿起来,取出里面厚厚一沓东西。 全是银票,面额小到十两二十两,大到一千两五千两一万两。 她清点了一遍,总额正好五万两,“哪儿来的?你平日最吝啬了,喝高了都不会给我这么多钱。” 沈居墨笑容愈发舒朗,“老爷子给你的。去年冬日,我来京城的路上,他找了我一趟,说怕你财迷,继续吃军中的孝敬,要我找个机会拿给你。” “我什么时候吃军中的孝敬了?还有,什么叫孝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裴行昭不满,“是不是你跟他胡说的?” “裴映惜,说话得有良心。”沈居墨一脸无辜,“咱哥儿俩在老爷子眼里,早就是一丘之貉了,我敢说你的不是?到末了他还不得说是我把你带坏的?” 裴行昭逸出了欢快的笑容,“老爷子可好?” “好得很,要清净一阵,找个地方闭关。” 老爷子是道教中人,地位超凡。 裴行昭把银票放回信封,送回到他手边,“先帝也怕我变着法子敛财,给我留了一笔可观的银钱,还有一些产业。平时嚼用都是宫里的,皇上皇后新得了什么贡品,都会先送到我宫里。我好着呢,用不到这些。” “拿着吧。老爷子说穷家富路,你就是再不受约束,日后也不能经常跟我们碰面。”沈居墨把信封扔回去,“我不给你零花钱,只替你把边边角角看好,这一阵忙着在京城各个圈子打码头,没顾上给你去信。” “那我就收着。”裴行昭嘀咕,“你也真是的,偏要做流氓头子,走仕途多好?”那样,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跟他们一家人走动。 沈居墨气结,“什么叫流氓头子?” 裴行昭哈哈地笑,“罢了,不说这些。” 沈居墨见她笑容明快愉悦,也随着高兴起来,不再计较,“说正经的,晋阳长公主是不是惹你不痛快了?要不要我做点儿什么?” “不值得你出手。”裴行昭对他开诚布公,“我出来这一趟,一来是觉着应该能见到你,二来是在府里做些安排,针对晋阳的。” “那我就只等着看热闹了?” 裴行昭颔首一笑。 “宫里敬妃那边——” “不是有楚王么?” 的确,楚王要留下一份证供,这样一来,不少事需得听命于行昭。沈居墨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又与她说了一些要紧的事,便起身道辞,“你也早点儿走,别在这种地方久留。” 裴行昭说好,送他到雅间门口。 “常写信。”沈居墨洒脱地摆一摆手,阔步出门,随从带着已陷入昏迷的沈居安。 . 天亮时分,崔敬妃要死要活地闹起来,要见太皇太后。 皇后闻讯,派人来传口谕,意思是你想死就赶紧,想违背太后懿旨走出宫门,坤宁宫要你立马断气。 崔敬妃泄了气。她没想到,皇后的态度会这般强硬。 正沮丧着,却听得太皇太后前来的长喧声,她不由得喜形于色,快步到正殿相迎。 莫名的,崔敬妃感觉太皇太后气色大不如前,竟似苍老了几岁,刚落地的心就又悬了起来。 太皇太后落座,遣了随行的宫人,问道:“你要见哀家,是不是为着太后出宫的事?你有几成把握成事?” 崔敬妃没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恳切地凝着太皇太后,“您可曾想过,太后到底为什么进宫?寻常女子最终图的,都是天家富贵,可她裴行昭也是如此么?只说这几日的行径,她只是为了无上的尊荣么?” 太皇太后语塞。裴行昭在她眼里始终是个美得不像话的女土匪,她又怎么会了解土匪的心思?沉默间,听到熟悉的亦厌恶惧怕的清越语声: “你不妨说来听听,哀家进宫,到底图什么?” 崔敬妃一惊,循声望去,看到裴行昭进门来,身着一袭玄色箭袖锦袍,步调优雅而闲散。 太皇太后抿紧了唇。 崔敬妃行礼请安。 裴行昭悠然落座,“起来吧。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崔敬妃的脸色已非常难看,好似突然患了重病似的。 有宫女进来奉茶。裴行昭端起茶盏,闻了闻味道就放下,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崔敬妃小心翼翼地试探:“太后娘娘昨日去见姜道长了?” “没,去杀人放火了。” 太皇太后险些被刚入口的茶呛到。 裴行昭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沈居安双腿被哀家废了,他踅摸的几十个人活了三个,其余的当场毙命;楚王妃将要名节不保,被楚王处死;晋阳长公主的府邸起了大火,她两个得力的幕僚不走运,被烧死了。” 太皇太后手里的茶盏滑落,摔到了地上。 崔敬妃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好歹也是太后,还干这种事,的确是不长脸。”裴行昭似在反省,“可要是留在宫里,保不齐就得找慈宁宫的茬,哀家怎么能违背孝道呢?” 太皇太后越看裴行昭越瘆的慌。她要回宫,她要离这个土匪远远儿的,可身子却完全不听脑子的使唤,试了两次也起不得身。 “原本不需有那些伤亡,不需害得官兵大半夜的去救火。作孽啊。”裴行昭笑笑地望着太皇太后,“您说是不是?”说完,又喝了一口酒,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费力地吞咽一下,“你想要干什么?” 裴行昭晃了晃手里精致的银质酒壶,“里面是陈年竹叶青,陆麒生前最爱喝的酒。他跟杨楚成一样,是我过命的弟兄,为了护我无虞,两次险些去见阎王。我对他们也一样。我本以为,会看着他们娶妻生子,孝敬高堂,过寻常人凡俗喜乐的日子。说好了的,他们的儿女,要做我的徒弟。” 语气很温和,语调很平缓,太皇太后却感觉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袍泽之情,您不懂,也不配懂。”裴行昭旋上酒壶的盖子,收起来,分外认真地打量着太皇太后,“您懂的,是在这张老脸上糊几斤脂粉却不着痕迹,是纵着奴才做尽令人发指的糊涂行径。就这样还信佛,怎么想的?怎么有脸求神拜佛的?” 太皇太后恼羞成怒了,“你想羞辱我,大可以当着皇上和满朝文武的面儿,私底下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到底不敢说重话,语声也显得没底气。 “您还用得着别人羞辱?得力的两个奴才长年累月做那种事,谁不会怀疑李福是不是服侍过您?谁不会联想吴尚仪有没有为您物色过人?怎么,连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老话都没听说过?”裴行昭慢言慢语地说着,抬手拔下太皇太后头上的一根金簪,手势随意地把玩着。 金簪变得面条一般,在她白皙修长的十指间弯折扭曲,簪子上的颗颗珍珠在她两指的指腹间碎裂,化作粉末。 太皇太后大骇,恐惧得睁大眼睛,哪里还顾得上裴行昭的嘲讽。 “我最喜欢把人整治得半死不活,比如废了手脚,弄成哑巴。”说着残酷的话,眼中闪着寒芒,裴行昭的语声却特别温柔,“这种活儿我做过几回,多说几息的工夫就能办妥。要不要把贵太妃拎过来,我练练手,您瞧瞧?”她一瞬不瞬地凝着对方,“您说,我要是被您气魔怔了,哪日抽空潜入慈宁宫祸害您,有谁能察觉?有谁能证明是我干的?” “你你你……”太皇太后身形向后仰,背部紧贴着座椅靠背,用尽全力控制,才没失声尖叫呼救,“你要哀家怎样,直说便是。我本就曾向你求和不是么?”彻底怂了,也终于明白,先前贵太妃为何被吓破了胆。 “您总得给官员命妇一个交代,不如写一份悔过书。自己骂自己一通,言官就不好意思跟皇上找辙了。” “我答应,我答应你。” “我有个能说体己话的人,大抵就顾不上跟您犯浑了。您知会堪用的朝臣,让他们求皇上,把陆麒、杨楚成的胞妹调进京城,好不好?” “好,好。” 作者有话说: 我会继续努力哒!(づ ̄ 3 ̄)づ 第19章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您为何这样照拂崔家?” “因为……”太皇太后显得很难堪,低声道,“先帝出生那年,我离及笄还有两个月。这件事,你听说过吧?” “嗯。” 十三四嫁人生子,大多是闭塞之地的百姓间才有的事。尚未及笄,身子骨都没长好,倘若怀胎,大多会出岔子,一尸两命都未可知。所以,寻常人家就算娶了未及笄的女孩子进门,也要等她年满十五再圆房。 而做为帝王,最不缺的就是莺莺燕燕,即便看中了小小年纪参加选秀的闺秀,也会让敬事房等她到十五六再挂牌子。 而这种俗例,被太皇太后打破了。 太皇太后道:“我进宫的时候,未满十四,当时的皇后母族与宋家是政敌,我在她眼里,自是百般不是,常被责难。那一代的崔家,有闺秀在宫里做女官,在御前很得脸。她看我可怜,听说皇后要对我下重手,便报信给我,要我早做打算。” 打算?以她那点儿眼界,能打算什么?裴行昭腹诽着。 太后万安 第16节 果然,太皇太后道:“我能力有限,能想到的只有圣宠。我求崔女官帮我,在小佛堂里对着神明发誓,她若助我成事,我在宫里一日,只要力所能及,就会照拂崔家一日。 “就这样,我有了这一生富贵的开端。先帝出生后,崔女官又帮他得了圣眷,自幼由名臣大学士教导,在手足间脱颖而出。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神佛庇佑,绝不敢违背誓言。崔阁老是崔女官在世时最欣赏的,说有他在,崔家起码还有百年荣华可享,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今时今日。” 话到末尾,现出了裴行昭曾见过的惋惜和沮丧。 根源是怕食言遭报应,而在一定程度上,太皇太后对崔家真有些情分,于她算是很难得了,正因此,才只有盲目的信任,长年累月被蒙蔽。 裴行昭唤来殿外的宫人,“送太皇太后回宫。” 太皇太后走不动,等于是被架出去的。 裴行昭落座,望着崔敬妃,仪态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高高在上。她望着崔敬妃,“哀家进宫的意图,你还没说。” 崔敬妃沉默以对。 裴行昭道:“哀家进宫,是来杀人的。曾构陷迫害忠良的人,哀家一个都不会放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你猜对没有?” 崔敬妃垂了眼睑,不与她对视。 “哀家先前拿不准,陆、杨冤案与崔家有无关系。你来这么一出,值得思量的事情便不少了。” 只有过重的忌惮,过于担心自己迟早死于敌手,人才会铤而走险。而一个嫔妃有这般行径,绝对需要家族的授意和支持。 崔敬妃掩在袖中的手轻颤了一下。 “原本崔家只是抄没家财,最重不过流放,现在就不好说了。”裴行昭唇角逸出清浅的笑,“真是孝顺的孩子,孝顺不了令尊,就转头提醒哀家。” 说的是反话,语气却温和又真诚。像是有利刃刺入心头,疼得崔敬妃呼吸一滞。她吸进一口气,冷声道:“太后娘娘手段非凡,想如何整治臣妾,随心便是,臣妾一概受着,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她又不是太皇太后,摆明了必死无疑,再无转圜的余地,怎么可能示弱。 “整治你?”裴行昭眯了眯眸子,“凭你这点儿斤两?” 崔敬妃冷然一笑,再无半点恭敬,“早就听人说过,裴映惜其人狡诈狠辣,狂傲至极。” “那你听没听说过,裴映惜有狂傲的本钱?”裴行昭凝着她,“又可曾听说过,裴映惜轻易不杀女子?” “不用急,你手上迟早会沾满女子的血。” “或许。只是,值得哀家动手的,必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譬如自食恶果的楚王妃。”裴行昭一副跟她闲聊天的样子,“至于你,等候宫规发落即可。哀家相信,自诩高贵的崔家嫡女、敬妃,想不出那么下作的法子。” 崔敬妃险些脱口询问,是怎样下作的法子。 “你许的十万两银子很值。在什么朝代,用十万两银子换得一个亲王妃身败名裂、一个宫妃身死,都不易。” 崔敬妃只觉得凄凉,与可笑。 太可笑了。 她妒恨眼前人长达几年,可在自己穷途末路之时,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对手,态度犹如对待蝼蚁。 她的妒恨,全因为姻缘不如意。 最早想着,进宫守活寡,哪里比得上做亲王嫡妃风光,可尚未娶妻的亲王郡王全看中了裴行昭的兵权;于是退而求其次,想选个勋贵之家,结果呢?那些人早在那时就为了与裴行昭结亲争得头破血流,她想选人,也得有人问津才行。 最终只好回到原点,进了东宫,再成为帝王嫔妃。 长久的妒火愤然,令她认定裴行昭是凶悍粗鄙到了骨子里的人,做派与军中的大老粗一样,来到宫里,很快就会现出原形,亦被打回原形。 她怎么就忘了,名将与名将不同,有的名将只是骁悍无匹,有的名将则是有勇有谋的帅才,在军中官场机关算尽的人,到了宫里,仍旧能揣摩人心,防患未然。 错了,她错了。而自生到死,有时也只需要一次过错。 皇后急匆匆前来。她本在应付请安的嫔妃,不得不将人打发走再过来。 “没什么事。”裴行昭安抚皇后,“敬妃听闻家里的事,不免心浮气躁。让她继续清净一阵,再行安置。” 皇后称是,“儿臣有些事跟您说,陪您回寿康宫吧?” “好。” 两人说着话走出去。 没过多久,皇后下令,将敬妃宫里的人全部拘了起来,指派了几个人看守。 李江海奉太后之命挑选出一批宫人,分别安排到太皇太后和贵太妃宫里,以前服侍二人的宫人,全部另行安置。 散朝后,皇帝到寿康宫请安。 裴行昭拿起手边的乌木匣子,“姜道长赠予皇上的净心符。”她没见姜道长,却不妨碍姜道长帮自己圆谎。 “是么?”皇帝惊喜,上前来双手接过,像是得到了无价之宝。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裴行昭在心里嘀咕着,以前也看老爷子鼓捣过,绘制之前还要焚香沐浴敬天的折腾一番,她只觉得是闲的没事儿干。 “道长有没有说,何时能拨冗来宫里一趟?”皇帝殷切地问。 裴行昭道:“道长近期要闭关,日子早就定下了,说出关后一定来宫里拜见皇上,探讨星象。”这关头,与她相熟的道士进宫,不定被朝臣想到什么地方去,她不傻,姜道长更不傻。闭关么,个把月是常事,两三个月也是可以的。 得到这答复,皇帝已经心满意足,“探讨是不能够的,到时候朕要诚心请教她老人家。” 裴行昭喝了口茶。 皇帝晓得她对这种话题没兴趣,敛去喜色,落座后道:“母后听说没有?楚王府出事了。昨夜楚王出门散心,早间回到王府,楚王妃居然招揽小倌、侍卫,大行秽乱之事,被他撞了个正着。他气愤难当,把楚王妃打了个半死,适才闯到大殿,嚷着要把王妃点天灯。” 楚王妃害得楚王受了惊吓,留了把柄,他可不就得把她打个半死。裴行昭道:“皇上怎么说的?” “朕说,再怎么着,也得照规矩来,赐白绫鸩酒匕首,随楚王妃选一样。” 裴行昭点了点头。 “不过,楚王也真是气疯了吧?这种事,竟也忘了遮掩,闹得朝臣都知情了。”皇帝困惑之后,又舒展了眉宇,“也好,有他这事闹出来,能压一压宫里的传闻。” “是这个理。” 皇帝又说起长公主府起火的事:“等于化为平地了,也罢了,清理出来,给百姓种地吧。有朝臣主张严查,朕就吩咐顺天府慢慢儿查。依朕看,她是在外做了什么触怒苍天的事,遭了天罚。” 裴行昭莞尔,“不管怎样,是该好好儿查查,毕竟出人命了。”她有胆子杀人放火,就有不留痕迹的自信。 “行吧。”皇帝不起劲,“估摸着晋阳就要回来了……”他心想,她要是死在半路该多好?不能怪他心狠,晋阳一度忙着废了他拥立别人,所以,现在面对先帝布下的制衡格局,打他一顿也不能认同。 裴行昭笑而不语。比起皇帝,她倒是很愿意尽快见到晋阳,对方的脸色应该比较精彩。 又说了几句话,皇帝道辞,拿起樟木匣子的时候,脸上就又焕发出光彩,出门时神采奕奕的。 裴行昭自昨夜到此刻,还没正经吃饭,正琢磨吃什么时候,裴夫人递牌子进宫,请求太后拨冗见见她和裴行浩。 “裴行浩也要进宫?”裴行昭有了几分兴趣,“让他们来。” 在她眼里,年幼时,裴行浩是个小妖怪,长大后,便晓得那是个有离奇经历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孽障。 从她进宫到如今,裴行浩都回避了与她碰面的机会。眼下,终于是晓得避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忘了放存稿了qaq下章还是早六点更新~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乾清宫大太监冯琛过来了,送来六色鲜嫩的蔬菜、八色果脯、苹果桔子各二十斤、三十斤小牛肉、三十斤羔羊肉,恭声道:“皇庄里的奴才刚送进宫的,皇上请太后娘娘尝尝鲜。” 裴行昭赏了他两个金锞子。 冯琛谢恩,笑着告退。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分出一些,送到贤妃、王婕妤宫里。” 李江海笑呵呵地安排下去,建议道:“太后娘娘,要不要吃涮锅子?” “行啊。”裴行昭笑了,想着东西送来的倒是很及时。 李江海又差遣内侍传话到小厨房。 裴行昭与他说起芳菲:“哀家打好招呼了,把芳菲送到哀家的府邸去,管家会给她慢慢物色个像样的营生,她有长久的落脚地之前,就在府里客居。” “芳菲终归是有福气的。”李江海笑道,“奴才这就去办!” 裴行昭给了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你的零花钱。总被哀家吓唬,也该买些安神的药材。” 李江海跪地谢恩,乐颠颠地去办差了。 裴行昭又交代阿妩:“传话给管家,对人提起芳菲,着重说她在先帝御书房当差的事,不要叫人看低了她。” 阿妩称是,道:“芳菲没亲人了,有两个家在京城已经放出宫的友人,她本想着,出宫后去友人家中落脚。” “要欠友人的人情,理由就得像模像样的,叨扰别人易生嫌隙,不如借用先帝和我的名头。等会儿你取三千两银子给她,让她心安,在我府里住多久都没事,出宫后大可先安心休息一阵。” 阿蛮剥好一个桔子,递给裴行昭,“芳菲终归是有福的,您很欣赏她吧?” “只那份儿聪明、胆色,就值得这样的善待。”裴行昭把桔子掰成两份,给了两个丫头,“是否真的知晓大义,不需细究。反正宫里也容不下大义。” 阿蛮、阿妩听出了几分感伤,忙忙地岔开话题,一个说桔子好吃,一个问要不要小憩片刻。 裴行昭弯了弯唇,“你们该吃吃,该睡睡,我去打坐。” 阿蛮跟着她折腾到此刻,阿妩则替她陪姜道长下了整夜的棋,兴许比她还疲惫。 . 宋贤妃听闻王婕妤和自己一样,得了寿康宫的赏赐,想了想,去了长春宫。 王婕妤这几日除了给皇后晨昏定省,一直留在宫里抄写《楞严经》,得了赏赐正高兴着,听得贤妃过来,有些困惑,连忙迎出门去。在以前,贤妃比她还低调,几乎不与人走动。 见礼后,宋贤妃携了王婕妤的手,“我左右无事,便来妹妹这里串串门。” “该嫔妾去给娘娘请安才是。”王婕妤引着她到了偏殿,命人上茶点。 “言重了,我们不必那么生分。”宋贤妃问道,“听说妹妹要抄写经书,可有难处?” “眼下倒是没有。” 一部《楞严经》,听起来没什么,却远不如抄百八十遍的《女戒》、《女训》,“不要急着抄写,先把经文熟读,把那些生僻字练熟,便不容易出错。《楞严经》共有六万余字,算算时间,距端午有八十天左右,妹妹平均每日抄好近八百字就成。” 只听着,压力就小了很多,王婕妤笑着道谢:“谢姐姐提点,嫔妾记下了。” “我在闺中时,常被罚抄经。”宋贤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你得了闲,一起品茗下棋,在一起做做针线也好,到时可不要不理我。” “岂敢,先谢过姐姐了。”王婕妤斟酌片刻,道,“太皇太后、贵太妃宫里的事,嫔妾听说了,往后姐姐的日子能轻松些,太后娘娘是对事不对人的。” 太后万安 第17节 “是呢。”宋贤妃先绽出了一个庆幸的笑容,再想到宋家宫里宫外的人,又不由现出怨怼之色,“我只望爹娘和我一样,不论怎样都熬着、活着,倒要看看,她们能张狂多久。” 王婕妤叹了口气,“嫔妾倒是也这么想,盼着能熬到家父落魄那一日,能问他一句,休妻再娶,有了儿子,到底给了他什么益处。” 宋贤妃一笑,“我倒是觉着,离那一日不远了。” 王婕妤听说皇帝给母亲赐字“义商”之后,便安守本分,不再与宫外通消息。而贤妃得太后、皇后照拂是在明面上的,又在妃位,消息自然要灵通许多。她站起身来,将贤妃请到宴息室说话。 . 将近午时,裴夫人与裴行浩来到寿康宫,直接被带到书房。 三两日不见而已,裴夫人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裴行浩的气色也不大好,面色苍白,腿脚不大利落,该是受过责打。 待得二人礼毕,赐座后,裴行昭问道:“祖母责罚你们了?” “是。”裴夫人垂了眼睑,回道,“臣妇被关到了祠堂,等回去后,还要继续跪裴家列祖列宗。行浩被藤条抽了一通。” 裴行昭笑得有点儿坏,“也不知是祖母心慈,还是你们攥着她很多把柄,她不敢重罚。” 母子两个不说话。 “既然来了,是不是要说说以前的事儿?”裴行昭问。 “是。臣弟是来向太后娘娘请罪的。”裴行浩站起身来,跪倒在地。 裴行昭遣了室内服侍的宫人,“先说说,我六岁那年,你才五岁,怎么就早慧到那地步,怂恿着娘把罪过推到我头上?” 她身边的丫鬟虽然伶俐,却也没到懂得探听消息的地步。还是管家在内宅有沾亲的丫鬟,丫鬟听到母子两个的对话,告诉了管家。而管家效忠的是她已经辞世的父亲,找机会跟她说了,叮嘱她行事千万当心,别再惹老夫人和夫人不悦,免得被迁怒,别的他慢慢想法子斡旋。 她听了,就派丫鬟想法子听窗跟,得到的答案是,胞弟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赶出裴家,最好是送到庵堂、道观,遁入空门。 毕竟年岁小,她惊骇莫名,怀疑裴行浩是个小妖怪,思量再三,告诉了管家。 管家在下人中间有头有脸,却终归是个仆人,能想的法子有限,尤其是对着两个明显已经疯魔的主人。后来他筹了三百两银子给人牙子,求人牙子网开一面,别把自家大小姐送到庵堂道观妓院那种没出路的地方。人牙子大多心黑,那一个那一次倒是起了几分善心,答应了管家,也没食言。 裴行浩回道:“臣弟当初那样做,全是因为祖母、娘亲信佛,臣弟也深信不疑。看到大哥病重,又相信了下人的话,笃信是太后娘娘求着大哥出门游玩所至,心里很是气愤……” “这是祖母、娘亲的车轱辘话,你省省吧。”裴行昭话锋一转,“要不就说说四年前,在别院,你跟娘说,要想我与家中亲近起来,就要从我身边人下手,你看中了陆麒的胞妹陆雁临,还说什么陆家要是不答应,只管用些手段,弄得陆雁临与你不清不楚的,陆家只能同意。” 在别院的见闻,她与裴老夫人提起时,言辞暧昧不清,而实际情形引发的愤怒,大抵跟目睹母亲红杏出墙差不多。 十三岁的胞弟,满脑子男盗女娼,母亲却同意了,当下就开始展望起利用她护短儿这一点能得到的益处。 她既然已经得知,怎么可能让他们的算盘成真。 “太后娘娘,臣弟真的对陆雁临一见钟情。您还记不记得,那时陆将军尚未被奸佞构陷,是陆雁临陪着您护送三叔灵柩回京的……” “三叔尸骨未寒,你就盘算起了婚事,真是他的好侄子。” “太后娘娘,臣弟糊涂,到何时也不能否认。”裴行浩并不慌乱,“臣弟只求您不计前嫌,只看眼前。晋阳长公主就要回京了,若是臣弟猜的不错,她是先帝留下制衡甚至掣肘您的人,臣弟能帮您除掉这个政敌,将功补过。” 裴行昭瞧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闷,你们陪我到后方的花园转转。” 母子两个看到了希望,眼中闪过喜色,出门时步调很轻快。 路上,裴行昭吩咐李江海:“把花园里的人都清出去。” 李江海应声而去,很快,花园里当差的宫人鱼贯着撤离。 裴行昭径自走到湖边,示意李江海、阿妩、阿蛮退后,招手唤裴行浩,“你过来。” “是!”裴行浩走到她近前,眉宇间有了飞扬之意,躬身道,“臣弟有意无意的,知晓晋阳长公主一些秘辛,您要是利用起来……” 他说着话,裴行昭闲散地踱着步子,绕到他身后,随后,给了他一脚。 裴行浩全无防备,一下子被踹进了湖里。 “啊!来人,救命啊!……”裴夫人大惊失色,呼喊着抢步上前时才意识到,宫人都走了,留下的全是太后心腹,没人会救她儿子。 裴行昭冷冷地凝着裴夫人,“在宫里出意外是常事。不跟我说人话,那就下去跟阎王爷胡说八道。” “太后娘娘!”裴夫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您饶了行浩吧,我们说,什么都说!” 第21章 裴行昭任由裴夫人把额头磕得通红一片。 裴行浩会水,呛了几口水便反应过来,游向岸边,“太后娘娘饶命!” 裴行昭走到他要上岸的位置,“上来试试?” 裴行浩心知爬上岸也会再被踹下来,只能待在水里,为防沉下去,不断地游来游去。 裴行昭折回到裴夫人面前。 裴夫人苦求无用,失声痛哭。 “号丧!”裴行昭语气寒凉,“来找死的?” 裴夫人强行止住了哭,憋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嘴里哽咽道:“是静一师太蛊惑了臣妇与行浩,归根结底,都是臣妇的错。是真的,臣妇再不敢蒙蔽您了。” “但愿。” 直到裴行浩力气消散,眼瞧着要沉入水里,裴行昭才让他上岸。 他拼命地爬上岸,不消片刻,剧烈地哆嗦起来。 裴夫人什么都顾不得了,奔过去,脱下外罩的斗篷盖在他身上,用帕子给他擦拭着面颊、头发。 裴行昭移步到就近的水榭。 过了大半个时辰,裴行浩缓过来,由裴夫人搀进水榭,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谢太后娘娘不、不杀之恩。” “这话说的早了些。” “臣弟……” “你是你,我是我。” 裴行浩垂下头,“学生五岁那年,曾经不慎在假山上跌了一跤,磕破了头,有约莫一个来月的时间,静一师太是裴府常客,三五日便登门一次。您还记不记得?” 裴行昭有印象。裴家是将门,哥哥与她都是五岁开始学武,裴行浩却是身子孱弱,性子比女孩子还娇气,一句重话都听不得,哥哥与她惹哭了弟弟就要挨训挨罚,哥哥挨训,她又挨训又挨罚。便是再喜欢幼弟,也只能敬而远之。 裴行浩磕破头那次,距哥哥病倒大概三个来月。 “静一师太早就给府里的人算过卦,说过太后娘娘克亲族,还曾断言爹爹会命丧沙场。”裴行昭语声低了下去,“到学生跌跤这次,师太旧话重提。祖母想到长子英年早逝,深信不疑,母亲也信了几分。 “学生听得一知半解,问服侍自己的丫鬟,丫鬟就说,学生体弱易生病、出意外都是被胞姐克的。长辈不在跟前,静一师太也是这样说,劝我离胞姐远着些,不然还会遇到意外,躺在床上受罪。 “学生那时年岁小,人说什么便信什么,慢慢觉得哥哥只喜欢带姐姐学文习武,出门玩耍,不喜欢我,就是因为被克的缘故。” 裴行昭讽刺地一笑。原来并不是婆媳两个忽然疯魔了,而是静一早做了铺垫。 “静一师太做过几次法事,给学生用她调制的膏药敷伤口,自然不如大夫医治好得快。学生觉得太熬人了,问师太怎么才能避免意外,她给了一道符,叮嘱学生,以后遇到什么事,千万要顺着老夫人的意思,不要帮哥哥姐姐。 “之后,丫鬟也信服静一师太,常在学生耳边絮叨这些,又说些有的没的,时日久了,学生但凡有些不舒服、不顺心,就会怪到哥哥姐姐身上。” 裴行昭吁出一口气。 裴行浩继续道:“哥哥病倒那次,祖母对静一师太已是言听计从。师太说哥哥不是患病,是身边本就有八字不祥的人之故,被克得撞上了妖邪,做法驱邪,或可挽回一命。 “娘大概已信了九分,一再求师太设法化解,师太说她已尽力了,最有效的法子,只能是远离那人,越远越好。 “学生记得,太后娘娘那时屡次请求祖母、娘亲请太医大夫,惹得她们愈发不喜。 “学生记着师太的提点,看到太后娘娘,总是没个好脸色,也总反驳您的说法。太后娘娘一次气急了,说学生要是再助纣为虐,就把学生扔井里去。 “学生当时年岁太小,当真了,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丫鬟就出主意,让学生装病,劝娘亲依着祖母的意思行事。 “那之后……学生装过两次病,一次喊肚子疼,一次喊头疼,静一师太给化解时,就顺势好起来。 “私下里,学生开始求娘亲把胞姐送出家门,因为曾梦到胞姐说到做到,真被扔到井里溺死了。” 裴行昭嘲弄地笑了笑。她是说过把他扔井里的话,可那不是他先说要把她烧死驱邪么?但计较这些有什么用? “太后娘娘那时一心记挂着哥哥,不知道学生装病的事,落在长辈眼里,便是凉薄无情。一来二去的,祖母和娘亲决心按师太的意思行事。祖母起先的主张是,永除后患,禁锢到家庙,不给吃喝…… “恰好,那时候二婶听到风声,为太后娘娘抱不平。祖母和娘亲的火气更大,静一师太则说这也是亲族被克、家族不宁的征兆。 “二婶说不通,去求三叔出面。三叔和二叔一样是庶出,祖母素来不喜,但三叔也一向不怕她,她到底怕事态闹大,便说是误会。 “学生和丫鬟在房里说这件事,丫鬟随口说,让陪着大少爷大小姐出门的随从指证大小姐不就行了?就说大少爷是架不住大小姐央求才出门的,却不想被害成了这样。 “学生就去跟祖母、娘亲说了。 “祖母和娘亲吩咐了下人,又对三叔危言耸听了一番,恰逢哥哥撒手人寰……” 裴行昭想起的是,当年小丫鬟惊惧交加地告诉她,二少爷坐在太师椅上,跟贴身服侍的丫鬟说,把我那个好姐姐弄死,或是赶出家门,哥哥再死掉,我就能有一辈子的好日子过了。 一个小孩子,对手足存着这样的祸心,让她比活见了鬼还要恐惧。要不然,怎么会怀疑他是个小妖怪? 她又想到了哥哥。病倒之后,他一直发热昏迷不醒,到死都没能再跟她说一句话。 最亲最亲的哥哥,死生相隔之前,不曾与她道别。 她磨了磨牙,“说四年前。” 裴行浩称是,这次倒是言简意赅:“四年前想娶陆雁临,的确不是出于男女之情。我想和胞姐尽释前嫌,也承认,想借胞姐之势,让境遇更好。” 算盘打得真好,她就算只是为着给陆雁临撑腰,也会正式回到裴家,陆麒为着妹妹,当然也会鼎力扶持妹夫。 在那件事中,裴夫人又做了些什么? 当日在别院,裴夫人提及女儿回到府中也不为长房出头,不肯帮她夺回主持中馈的权利,满脸愤懑,“她就是个白眼儿狼,早知道这样,生下来就该掐死! “不过不认她真不行,别人的唾沫星子会淹死我们,好在只要筹谋得当,就能让她手里的兵权变成我们裴家长房的。 “你选个身手最好的侍卫,混到陆雁临身边,陆家若是不答应婚事,就寻机取一件她的小衣,名贵的首饰也行。对了,还要拿到她的书信,这样,就能找人伪造一封她向你表露情思的信。” 一个身为母亲的人,说起算计辱没为家国卖命的女孩子,态度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裴行昭自知已到暴怒的边缘,再继续对着他们,她会亲手杀了他们。而那是不明智的。 杀人不如诛心。 裴行昭唤李江海:“去瞧瞧静一师太接来了没有。” “是!” 裴行浩还要说话,被裴行昭阻止: “我累了,闭嘴。” 太后万安 第18节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江海带着一名年老的尼姑回来。老尼姑就是静一师太。 静一师太双手合十,“贫尼见过太后娘娘。” 裴行昭语气沉缓:“师太算得出家父命丧沙场,算得出哀家克手足,可曾算过自己的死期、死法?” 静一师太早就料到了这一日。经历的事再多,也不可能忘记,当今太后曾因自己的三言两语流落在外。若非两年前就被人监视起来,早已逃离京城。 她举动迟缓地跪下。 裴行昭问道:“当年是谁指使你?” 静一师太垂着眼睑,似已入定。 “你不说,哀家便不问了。”裴行昭道,“裴公子定会染上风寒,哀家把他送到你的庵堂,你照着当年给哀家兄长医治的法子,好生照料。” “贫尼谨遵懿旨。” “少做一场法事,少给他喝一碗符水,喂给他一口汤药,你的徒子徒孙都要给你陪葬。” “贫尼谨记。” 裴行昭转向裴行浩:“四年前是谁指使你?” 裴行浩的反应与静一师太迥异,迅速答道:“没有人指使,学生只是想有更好的前程。学生可以发誓……” “记着你说的话,来日可不要改口。”裴行昭唤阿蛮,“哀家昨日亲手处置了一个人,他怎样了?” “右手断了筋脉,双腿的膝盖骨碎了。” “这等滋味,让裴公子也尝尝,送到庵堂前办妥。” “是。” 裴夫人惊痛已极,呕出一口鲜血。 裴行昭看也不看,指一指静一师太,“等她办妥哀家交代的事,找个地方,寻个好手,凌迟。对外就说,师太云游他乡。” “是!” 静一师太惊愕地抬起头来,“太后娘娘,贫尼是方外之人,怎、怎可如此?”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 第22章 裴行昭一笑,笑容极美,亦极冷,“哀家只恨你已迟暮,不经折腾,用不了真正解气的法子。” 阿蛮恨不得亲手活剥了这老尼姑的皮,冷笑道:“让你整治人的时候,你只会遵旨、谨记,到你自己被整治了,记起是方外之人了?给人治病只给符水,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去找大夫,这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干的事儿?你倒是说说,哪位神佛肯收你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 阿妩慢条斯理地接道:“先帮你还俗也容易。这些年,不知你已害了多少人,各个国寺的方丈师太若是知晓,定会联手清理门户。那样倒更好,能拉到菜市口行刑。这种机会很少,刽子手一高兴,兴许就把活儿做得特别细致漂亮,十天八天完事都正常。” 静一师太浑浊的双眼沁出了泪,随即向上一翻,晕倒在地。 李江海瞄着眼前这三位小姑奶奶,真服气了。说话这份儿解气的工夫,怎么练出来的?他一面腹诽着,一面把静一师太拖到一边掐人中。 裴行昭这才理会裴夫人,“如何处置你和裴老夫人,哀家倒有些犯难。你有没有新奇有趣的法子?”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裴夫人疼到怒到恨到了极致,却不敢出言指责她的手段惨无人道。 裴行昭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让自己厌恶的脸。 “太后娘娘,”惊惧过度呆若木鸡的裴行浩醒过神来,膝行到裴行昭近前,“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真的,我可以的!我真的能帮您扳倒晋阳长公主!” “本为鱼目,偏要认定自己是珍珠。让你这种下三滥出谋划策,哀家就是白活了这些年。” 阿蛮走过来,把裴行浩踹到一边。 裴行昭对阿蛮道:“传懿旨给裴二夫人:即日起,将裴老夫人、裴夫人请进佛堂清修,供给足够的布衣素斋,务必秉承她们的向佛之心。此后,裴二夫人打理内宅与外院庶务。另外,赏她一柄玉如意。” “奴婢记下了。” 裴行昭摆了摆手,“把他们清出去。” . 午后,裴显赶到寿康宫门外的时候,冷汗还没干透。他已回府仔细询问过今日事情首尾,听得裴行昭对静一师太、裴行浩的处置,当真遍体生寒。 宫人通禀之后,请裴显到书房。 裴行昭正在看信函,只有阿妩、阿蛮侍立在侧,见他进门,淡淡地道:“二叔来了?” 裴显可不敢跟她不见外,循例行礼请安,忐忑地道:“臣前来请罪、谢恩。” “谢恩就不必了,横竖你跟二婶没事儿就闹和离,我只是给她体面。” 裴显讪讪地笑。 “请的什么罪?” 裴显早有准备,道:“在人前,臣只能说治家无方,实际上,过错深重。长兄辞世之后,臣没能庇护他的长子、爱女,嫡母与长嫂教导长房次子多有过错,臣也无力更正。” 裴行昭徐徐道:“父亲、三叔留下的绝笔中一再阐明,若有过失,无关家族;若有些微军功,唯求朝廷恩及手足。他们的上峰知晓不是闹虚文,为此全力斡旋。 “父亲身故之后,追封三品将军虚职,那次,你提早走出翰林院外放历练,三叔在卫所升任指挥佥事。三叔身故后,亦是追封三品将军虚职,你官至工部侍郎。 “我可有说错?” 裴显面露愧色,“没有,句句都是实情。臣愧对手足。” “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裴行昭把玩着拆信刀,“难不成看准自己的孩子不成器,甘愿把用命换来的恩赏惠及手足?” 裴显忙道:“那怎么可能?兄长三弟都是为着家族大局,指望手足支撑门楣,照顾妇孺。可臣这些年只顾着在官场汲汲营营,家里出了什么事,总是后知后觉,如今悔之晚矣。” 裴行昭拆开一封信,“说说长房的事儿。我离家之后的好几年,都以为哥哥病故、我被赶走,全是祖母、母亲愚昧,引狼入室之过。” “不论佛家道家,都怕被人带上歧途,她们偏偏就中招了,偶尔相劝,她们都是当场翻脸。” 裴行昭边看信边道,“我说了,这是小时候的看法。长大之后,尤其领兵做官之后,发现家里的事很值得琢磨。” “请太后娘娘赐教。” “当初哥哥病故,母亲没发疯已经难得。祖母最忌惮的是庶子,嫡枝的长房只剩下那一点骨血,她为人处世只能更偏激,错处更多。再说近几年,三婶性子不讨嫌也不讨喜,三叔身故之后,在府里凑合着能过而已。那么,我不得不想想了:那些变故之后,谁得益?” “太后娘娘!”裴显要撩袍跪倒。 “免了。”裴行昭拦下他,“跟我以君臣身份相对,我担心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裴显后脖颈开始嗖嗖地冒凉气。 裴行昭语速慢悠悠的:“再说行浩那个孽障。我之所以重罚他,是他早就往死路上奔了。想玷污军中女将的名节,想帮外人设局令我嫁入他看中的门第,更曾想过尚公主,是哪位公主我就不说了,只是人家写信告诉我,早点儿把裴家那畜生处置了,要不就脱离裴家,否则迟早会有满门覆灭那一日。” “竟有这种事?”裴显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那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孽障,是我的胞弟,也是你的侄子。” “是是是。有的事,臣有耳闻;有的事,真是到此时才听说。” 裴行昭不置可否,瞧着他的神色,“那孽障进宫来,口口声声要帮我扳倒晋阳。” “这、这不是疯了么?他哪儿有那个手段?读书都读得乱七八糟,十好几了也不敢下场试试深浅。”裴显频频摇头,“简直荒唐!” “可他说了两次,第一次说,是怕我追究当年的事,第二次说,是为了求我不要把他弄成残废。这种情形,一般没人敢再骗我,毕竟,是真是假,一时半刻就见分晓。” 裴显陷入了沉思。 裴行昭顾自道:“十二年前的风波,姑且可以说,裴家门里得益的是二房三房,门外有没有人得益? “用我八字克亲族的由头行事,在祖母和我娘看来,我哥哥病故是合理的,他被胞妹克死了,天不留他,她们也为他处置了胞妹,给了他交代。 “可我不是她们,要追究的是,静一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谁这么了解我祖母的愚昧? “四年前开始,行浩明明能力不济却有底气图谋不轨,为了走捷径上蹿下跳,那这份儿底气是谁给他的?” 裴显脸色变幻不定。她点出的一些问题,他这些年都没意识到。如果有人用这种手段针对他,那么…… “太后娘娘,臣虽能力不济,但会尽心去查那些蹊跷之事。寻常人做事,即便隔的年月再久,也会留下些痕迹。” 晓得火可能烧到自己身上,着急了。裴行昭一笑置之,“三叔在的时候,与你在裴家算是花开两支,他身故后,支撑裴家门楣的只有你。当家人该尽的责任,你尽到了几分,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追究的事情,查清楚之后,裴家可以清除隐患,得益的是你们,也可以说是你裴显。可是凭什么?裴家给过我什么?” “裴家……对不起太后娘娘。”除了这句,裴显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裴行昭笑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军后为什么不更名改姓,为什么从没动过与裴家撇清关系的心思?” 裴显答不出,干脆趁机表忠心:“往后,裴家不论如何,都会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裴行昭笑得意味深长,“你为什么不站在我的位置思量? “如果当初蒙冤入狱的将领是我,我能不能拉裴家满门下水? “如果我倚重的人不慎惹下大祸,能不能让你们像我当初一样背黑锅? “家族是什么?荣辱与共、同甘共苦,是最终的退路,或绝路。” “……”裴显张口结舌半晌,双腿支撑不住身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家从来不曾给予她庇护,从来不是她的退路。那么,她便不介意把他们推上绝路,只看何时把她激怒到那地步。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裴显眼前黑了黑。有时候看热闹也是有罪的,当初整个裴氏家族,漠视行简病重不得医治,漠视她被发卖安危莫测,如今,她将这份漠视偿还给他们。 他闭了闭眼,哑声说:“臣无可辩驳,请太后娘娘从重降罪。” 这会儿,他真觉得死了算了,被这小狼崽子架把刀在头上,不如来个痛快的。 裴行昭笑了,“要做罪人,容易。凌迟还是四肢俱废?横竖哀家仇人多,定有丧心病狂的,拿你撒气很正常。” 她要是想杀他,何必磨烦这么久。 裴显想,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活着吧。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会儿真有心哭一鼻子了。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太后万安 第19节 第23章 “早说了,今日不要和我用君臣身份相对。”裴行昭微笑道,“起来说话。” “谢太后娘娘。”裴显早已周身僵硬,起身时颇费了些力气。 “只说你在家中的做为,留着真的多余。可你做官的能力还可以,营造方面确有真才实学,譬如督建的两道堤坝甚是坚固,造福了两地百姓。” 万幸,她是裴行昭,善于公私兼顾地考虑问题,他也就不是彻头彻尾的没法儿要。裴显稍稍透了口气,“太后娘娘谬赞了。”顿了顿,主动说回先前的话题,“刀俎之下的滋味,臣消受不起,求太后娘娘把臣和裴家当手里的一把刀、一个物件儿用着。” “我只担心不堪用。” “臣会竭尽全力整顿门风。” “有这心思很好,姑且当真话听着。”裴行昭转头吩咐阿妩,“听说裴大人喜喝明前龙井,把新得的送他一些。代我送客。” 裴显告退,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接下来的半日,他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一时斟酌日后如何行事,一时陷入透骨的惶惑。 . 黄昏,裴府。 裴二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笑吟吟地看一双儿女的来信。 她出自金陵商贾之家,娘家最缺的是地位,最不缺的是银钱。四年前,她把一双儿女送到了娘家,托付兄嫂给女儿请位女先生,把儿子送到有名士执教的书院。 两个孩子适应得很好,常有信来。 有丫鬟进门来,行礼后道:“老夫人和大夫人不再闹腾了,却不是认头了,而是吐血致使体虚无力所至。佛堂那边的管事妈妈来请您示下,真的不请大夫么?” “老夫人和大夫人诚心向佛,她们若有不适,不是撞了妖邪,就是菩萨要她们渡劫,喝圣水即可化解。”二夫人收起信件,神色悠然,“太后娘娘说了,要秉承她们的向佛之心。谁要是有多余的手脚又被我发现,立刻打死。” “奴婢明白了。”丫鬟匆匆出门去。 二夫人端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行昭是真狠啊。 毁掉你珍爱的瑰宝、毕生的希望,让你受制于最看不起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解恨的惩戒方式? 行浩么,不会死,行昭一定会留着他,放在溺爱骄纵他的祖母、母亲跟前,形同日复一日地往她们心头捅刀子。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这才是老夫人、大夫人真正的报应。 二夫人心里畅快至极。 这也不能怪她。 最早,老夫人嫌弃裴显是庶子,连带着嫌弃她这个媳妇,处处看低她,总拿她的出身说事,屡屡刁难。 她是出身商贾不假,可老夫人和大夫人当初看中的,不就是她过于丰厚的嫁妆、她娘家能带来的财路么? 还没吃饱就骂厨子,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十二年前,行昭被赶出家门的事,二夫人被激出了勇气:她不得不担心,自己和孩子有朝一日也会下场凄惨。 于是,二夫人利用娘家和自己钱多的优势,争取到族里几位老人家的支持,由他们出面说项,帮她拿到主持中馈的权利。 本来么,大夫人孀居,膝下仅剩的行浩离成婚还远,三夫人常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二房管理内外事宜是情理之中。 老夫人与大夫人气得半死,二夫人则真正站稳了脚跟,足以庇护自己的儿女。 听得门外的仆妇给二老爷请安,二夫人眉梢一扬。裴显可有年月没回过内宅了,午间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只是在外书房传下人过去询问。 裴显进门来,神色凝重地落座,遣了跟进来服侍茶点的下人。 二夫人继续喝茶。 裴显沉吟多时,与她开门见山:“我去见过太后娘娘了。你要是不想让两个孩子失去亲爹,就帮衬我一些事。” 二夫人看他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没来由地想笑,“太后娘娘跟你说什么了?” “事关重大,我与你说了,你不可说给任何人听。” 二夫人立刻不耐烦了,“废话,事关太后娘娘,谁敢外传?” 裴显瞪着她,“你怎么总跟吞了炸药在嘴里似的?” 二夫人瞪回去,“死了再活过来都瞧不上你这急死人不偿命的性子,别又说做官的人都是这做派,太后娘娘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怎的人家说话就那么干脆利落?四年前她回来病倒之后,我没少过去陪她说话。” 她倒是会挑人压他。裴显摆了摆手,“说要紧事。”随后也不挑拣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了,把行昭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 二夫人静静聆听,神情越来越郑重端肃,用了好一阵时间消化。 老夫人说她眼皮子浅,她是不服气的,也不用服气。但眼界这回事,分跟谁比。到此刻,她得承认,很多事情,以前都看得太简单了。 裴显见她凝神思索,便不打扰。 良久,二夫人道:“如果要查那些事,不能去静一师太那里讯问她和行浩,那是太后娘娘揪出来的人,裴家不可坐享其成。” “没错。” “那样的话,就得从府里下手了,当年老夫人、大夫人来往的人里有没有不对劲的,如何与静一结识的,都要盘问她们,还有府里的老人儿。行浩这边,通房、下人都拘起来了,跟了他四年往上的有一些,尤其他一个通房,是打小服侍他的。” 裴显没想到,她反应这么迅捷,在盘算的正是他要交代她的事。 “这些都是我该经手的,但你要找两个信得过的管事妈妈,和我一起办这些事。”二夫人看着裴显,“如果我是太后娘娘,这府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嫌疑的,当然,你除外,你最多是冷眼旁观,捡着对自己有利的事推波助澜,要不然,今儿就得给你准备棺材了。” “……”仔细琢磨,话是没错,但也忒刺耳了些。裴显忽略过去,找她话里的关键,“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你的意思是——” “佛堂里的两个要彻查,我这些年的行径你要寻专人彻查,相应的,三弟妹那边,我也要不着痕迹地查。不论太后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疑心谁认可谁,你都得给她个清楚明白的交代不是么?最好是做成官府的公文那样呈给她,不待见的人,她不爱说话。” “没错,没错。”裴显连连颔首。到此刻,明白行昭为什么要抬举眼前这个悍妇了——胆儿肥,遇到大事,倒更镇定更有章法。 “门里的事如此,门外也如此,谁在十二年前得益,谁又在四年前甚至更早接近行浩,你就算累得暴毙,也要查出来再咽气。” “……嗯。”裴显很不明白,这悍妇怎么跟那个小狼崽子一样?说着说着就把他说死了。 “你等等。”二夫人起身去了里间,片刻后折回来,交给他一块对牌,“等会儿去账房支一万两银子,先用着。时隔多年,查起来太难,你少不得请人吃吃喝喝探听一些消息,更要找查案能力最强的人。 “明儿就去找锦衣卫指挥使许大人,备份厚礼,求他帮忙物色几个好手,借给你一段时间,只说是老夫人、大夫人总惹太后娘娘不痛快,你疑心是有人怂恿。” 裴显略一思忖,便会意、领情,接过对牌,道:“眼下确实是用钱的时候,回头我给你打个欠条。” “嗯,也不是生人,一分利好了。” “……行。” 这悍妇!不敢放印子钱,拿他练手过瘾呢吧? 裴显拂袖起身,“事情不少,这就着手吧。”说话间,已大步出门。 二夫人全不当回事,端起茶盏,更加慎重细致地思量起来。 十二年前,谁要害裴家?害死了行简,发卖了行昭,只剩下一个骄里娇气惯会狐假虎威的行浩。 四年前起,谁要算计行昭?行昭得先帝器重之初,先帝赞誉她的话,早已流传至街头巷尾:几百年不遇的沙场奇才,长途奔袭短兵相接的天才,擅攻亦擅守的全才。 绝世之人,忌惮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是,谁又能在皇权庇佑行昭的前提下敢于出阴招算计行昭?——在行昭的地盘儿算计她,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从她的亲朋下手。 敢下手的人,可能有恃无恐,可能铤而走险,涉及的范围还是很大。 可不论是哪种可能,都要彻查到底。个中轻重,她明白,裴显也明白。 如果裴家注定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烂泥,行昭又为什么要留着?——家族灭亡于他人之手,不如自己亲手埋葬。 换了她也会这么做。 存心祸害家族的人,绝不会像老夫人、大夫人那般上蹿下跳许多年,那么…… 二夫人猛地想起了一些事,当即摇了摇头,不想接受。 随后,记忆却被唤醒一般,那些曾经不在意的小事,格外清晰地重现于脑海,成了今时的疑点。 最终,她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亲信,“宫里下钥前,务必送到太后娘娘手里。”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打发走亲信,二夫人走出院落,望着三夫人和女儿居住的院落,出了神。 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她真的认清过那个人么? 十三年前的秋日,行昭的父亲裴铮身故,裴家陷入凄风苦雨之中,这过于哀凉的一笔,冲淡了人对别的事情的关注和记忆。 那一年,噩耗传来之前,还出过一件事:三夫人曾卧病。 三夫人性情有些沉闷,很少与人说笑,平日只要不立规矩,就闷在房里做绣活。 二夫人便是有心,也跟她亲近不起来。她生病那次,二夫人一听说就出于礼数去探望,问是什么病痛。 三夫人态度有些冷淡,说是头风发作,身子骨虚,大夫叫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二夫人看她那脸色,不像头风,倒像亏了元气似的,可关系疏离,她也就犯不着多问。 那次,老夫人和大夫人做样子去三房看了看,随后倒是没冷嘲热讽,容着三夫人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 三爷裴洛那时在卫所当差,每隔十来天回家一次,见妻子病了,亲自置办药材补品给她。 二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曾嘀咕,说头风病那么邪乎?连风都不能吹?跟坐小月子似的。二夫人只是笑了一阵子,没当回事,毕竟不了解具体的病症。 三夫人痊愈没多久,出了裴铮的事。 裴显、裴洛丁忧一年,但在上报的同时,便各自因为长兄的战功得到了吏部的妥善安排,丁忧期满便走马上任。兄弟两个不知痛哭过多少次,决定一年孝期住到祭田那边守墓。 老夫人、大夫人又伤心又气恼,都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爬起来之后也很难有个好脸色。 入冬之后,家里来过一个化缘的尼姑,一个被下人带进来的道婆,离开前都要求拜见老夫人,老夫人就见了见。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老夫人开始频频去庵堂寺庙,心情也慢慢地好了起来。 临近腊月,静一师太被请到了家里讲经。转过年来,成了常客,等到行浩摔破头那次,恨不得住在裴家。 ——这是很多人都有些印象的,二夫人想起的是无意中撞见的事。 一次她抱着儿子在府里散步,经过一个夹巷口,看到静一师太和三夫人站在夹巷中低声说话,不是寻常遇见寒暄的样子,神色都很凝重。 二夫人只以为,三夫人也被婆婆带沟里去了。她当没看见,立刻走了过去。 太后万安 第20节 再有一次,是看到三夫人的陪嫁丫鬟跟静一师太在后花园的树荫下嘀嘀咕咕。二夫人避无可避,过去跟静一见了礼,想当然地问丫鬟,是不是替三夫人求平安符什么的。 丫鬟却正色说,只是恰好遇见师太,给自家爹娘问问家宅风水的事情。 静一师太点头附和。 二夫人甩手走人。 行简、行昭相继出事,在那之前她劝过两次,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觉得裴显不是能指望的,派陪房去知会了裴洛。她扪心自问,不是多善良的人,可裴铮不同,他对二房三房有恩。 可又怎么想得到,为时已晚。 行简撒手人寰,行昭最终也只是从被饿死在祠堂改为发卖出去。 行昭离开的那天,二夫人甚至不知道人牙子是什么时候来带人的。 之后她开始争掌家的权利,主持中馈后,又免不得与老夫人、大夫人斗得昏天暗地,站稳脚跟、心里舒泰的时候,已是一年后。 三夫人在那阶段,与裴洛聚少离多,更加喜欢闷在房里,渐渐的,成了个摆设一样的存在。 这个摆设重新引起二夫人注意,是有一天请大夫到家里,宣布了有喜三个月的好消息。 二夫人前去道贺,发现对方虽然仍旧不爱说话,却有了鲜活气,眉宇间充盈着的,不止怀胎的喜悦,还有些春风得意。 或许是因为裴洛仕途顺遂,夫贵妻荣吧,二夫人只能这么理解。但是,三夫人这一得意,就一直持续到生产、女儿落地、一点点长大。 那份得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裴洛与长兄殊途同归么? 不是。 是行昭在军中扬名,是听说裴洛在军中与侄女相认之后。 老夫人、大夫人震惊过后,看到了行浩的捷径与助力,筹划相认的章程,三夫人的样子却逐日变回了初嫁过来时的沉闷,再到阴沉。 ——这些不是真凭实据,却是二夫人笃定的事实,她相信这些意味着一些真相。要是错了……她认倒霉。 . 戌时初刻,静一师太庵堂中近十几年的主要账册、私账送进寿康宫,静一的四名弟子,为免引人注意,暗卫等到入夜才开始讯问。 经手的暗卫查看账目期间,挑着值得注意的誊录成一本账册,也就是常年送香火钱到庵堂的那些人的名录。 裴行昭放下二夫人差人送来的信件,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翻阅那本账册。 静一的私账里,记载的是香客私下里给她的好处,只用姓氏名字甚至街巷做为来处的标注。 裴行昭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没找到罗字。 三夫人出自罗家,其父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六品官。 她又开始找清怡二字,这是三夫人的名字。 也没找到。 难道三夫人根本不用银钱,就能让静一尽心竭力?还是说,二夫人的记忆出了错,甚至存心误导她? 二夫人才没那么傻。 裴行昭又耐着性子找女子小名、小字之类,还是没有。 一转念,她把账册扔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用关心、分析这些,等暗卫的消息即可。 她独自留在书房,出神、喝酒,了无睡意。 夜半,暗卫终于传回信来。 “说了什么?”裴行昭按着眉心问阿妩。 阿妩展开密信,看完后回道:“盘问静一的四名弟子,除了裴老夫人、大夫人,裴府还有谁与静一来往,四名弟子有两个说见过三夫人遮人耳目地到庵堂,平时传话的,是三夫人的陪房。” 裴行昭阖了眼睑,把双腿架到桌案上,“等到天亮,派人去问问三夫人,有没有让她女儿做宫女的打算,让她来寿康宫回话。” 阿妩低声称是,却有些缓不过神来,“怎么可能是她?她的夫君是您的三叔啊。” 裴行昭居然笑了笑,“去歇了吧。” 阿妩望了她一眼,心里很不好受,却无从宽慰。 这一晚,裴行昭是否整夜未眠,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早间洗漱更衣之后,她一切如常。 后宫没什么事。 太后的悔过书,已经送到御书案上,皇帝准备加一道罪己诏,一并晓瑜百官。其次,有朝臣上折子提出调陆雁临、杨攸回京,皇帝深觉可行。 裴行昭当然也都表示赞同。 巳时初刻,裴三夫人来到寿康宫的书房,请安之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裴行昭望着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三婶这面相,似乎颇多愁苦。” 三夫人语调刻板:“孀居之人,又没有太后娘娘的胸襟眼界,自然喜乐少,愁苦多。” “这话不对,有愁苦就要排解,总闷在心里,变成疯子兴许都不自知。” “谢太后娘娘教诲。”三夫人言辞没错,语气却有些爱搭不理的。 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笃定裴行昭不会委屈自己三叔的女儿,不能把她怎么样。 四年前,她裴行昭不顾身负重伤,赶到三叔所在之地,不远千里护送灵柩回来。伤三叔的妻女,比对过命的袍泽的家眷翻脸无情更严重,更让人齿冷。 她是不能那么做,也不用那么做。 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酒,两个白瓷杯子,倒满两杯酒,示意三夫人到近前,“许久没见三婶了,想叙叙旧,请您喝杯酒,赏脸么?” 三夫人抬了眼睑,愣了愣,“臣妇从不饮酒。” 裴行昭笑若春风,“这酒是六种烈酒掺在一起,真正的酒鬼想出来的法子,我想跟三婶一起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为免失仪惊扰太后,臣妇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的话就在嘴边,三夫人却不敢说。 “一醉解千愁。”裴行昭眸子亮得吓人,戏谑地瞧着三夫人,“你这张好像我欠了你八万两银子的脸,一杯酒就能撕掉。我不敢让你的女儿为奴为婢,不敢惩戒你。但是,你敢喝醉撒酒疯羞辱太后,你敢让阖宫的人都亲眼见证如同患了失心疯,我只好忍痛拘起来。三叔总夸我聪明,您觉得呢?”说完,手忽地钳住三夫人的下颚,捏了捏她的牙关,“要不要我伺候你把这一壶喝完?” 三夫人目光迅速变幻着,慌乱、恐惧、痛苦,末了则是雪亮的恨意,“我知道,你惩治了你祖母、你娘,说不定还有静一师太,一定是从她们嘴里问出了什么。的确,你哥哥的死,你被发卖,是我促成的。可我为什么那样做?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好祖母、你的好娘亲,她们又做过什么好事!?” 裴行昭收回手,坐下去,抬手打个请的手势,“说。”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三夫人努力将呼吸调整到平顺,将情绪调整到平静,转眼看着雪白的窗纱,“我的娘家你知道的,家父在六品官的位子上待了半辈子,我在姐妹中不起眼,没受过苛待,也不得重视。 “到了议婚的年纪,裴家上门求亲,家里很痛快地应下。 “裴家是将门,那时裴家三兄弟在京城非常引人瞩目。下人们都说,不知我走了什么运,居然能嫁给裴三爷。其实我也这么想。 “可是,成婚之后,老夫人和大夫人告诉我,婚事由她们做主,哪怕是个母夜叉,裴洛也只能收在房里。 “婆婆长嫂无法和睦相处,二嫂出身商贾,根本不是一路人。内宅这样的情形,举步维艰。 “再冷眼看裴洛,他的确是挣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娶了谁就跟谁过而已。” “包括你父亲在内,三兄弟都不肯收通房、纳妾,全是老夫人苛待庶子的功劳。这一点,对于寻常女子来说,已该知足。 “我知足。我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所求的真的不多,她们却容不得。” 裴行昭回想着二夫人的信,“害得你小产过?” 三夫人眉心一动,视线锁住那一片纯洁亦寂冷的白,“那年,大伯在外征战,军情紧迫,老夫人和大夫人日夜忧心。 “老夫人只要遇到事情,就会去上香许愿。 “一次,在国寺里,老夫人偶遇了一位前去做客的师太。师太对她说,家中恐怕将有大变故,保不齐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夫人之前求的签明明很吉利,听了非常不悦,拂袖而去。 “有趣的是,那位师太就是静一。她信口胡诌的,后来却应验了,成了静一获得老夫人信任的铁证。 “老夫人可是懊悔了多少次,经常絮叨,应该在偶遇师太那日,请她做法化解,避免变故。” 裴行昭眉梢扬了扬。会有那么巧的事?静一会那么没眼色的讨人嫌?要是本就相识,静一故意乌鸦嘴膈应老夫人,倒还能说得通。 “那一段,我怀疑有喜了,又怕是焦虑所至的症状,不想闹出笑话,就想找个机会出去,自己找大夫把脉。 “我没找到机会,先被麻烦找上了。 “几天后的午后,你祖母和你娘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要做什么事,把我唤到大夫人房里,要我回娘家借三千两银子,说二夫人那个钱串子,在营生上做了手脚,以至于账面上周转不过来,而她们有急事,急用一笔打点的银钱,差三千两。 “我当下就说办不到。真的办不到,我娘家不富裕,这是明摆着的。而且,罗家求过裴家一些事,裴家都没理过,眼下罗家怎么可能筹措银钱帮衬呢? “她们就问我,要我这样的媳妇到底有什么用? “我让她们去找二夫人,对二夫人来说,三千两只是小数目。 “她们听了,竟像是被捅了肺管子,说这就让裴洛休了我,由头是我不守妇道,还让丫鬟去找瘸了腿一直娶不上媳妇儿的管事过来。 “我吓坏了,要跑,可哪里跑得了。 “好几个婆子,把我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还拿着把剪刀在我跟前晃,一会儿说要剪我的头发,一会儿说要剪碎我的衣服…… “瘸腿管事也到了房里,瞅着我傻笑…… “我沦落成了一个小丑。 “我怕得要死,腹部也疼得厉害,求饶说我张罗那笔银钱,就算变卖嫁妆,也会尽快凑齐。 “大夫人取走我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才给我松绑。 “我腹部疼得要命,却顾不上,只想逃离那里。 “没走几步,不省人事。 “醒来时,我还在大夫人房里,她请了大夫。 “大夫说我小产了。 “大夫人说既然之前我没察觉有喜,又已经闹成这样,索性就别让老三知道,免得他伤心。要我办的事,也免了。 太后万安 第21节 “我答应了。” 裴行昭语凝。她没想到,大夫人那时就已歹毒到了那种地步。 “有老夫人、大夫人帮着圆谎,堵住下人的嘴,我就只是病了一个多月,好利落了,才拿回了玉佩。 “可那笔账,要是不清算,我还能活么?”三夫人眼中闪烁着仇恨、愤懑。 裴行昭替她说了下去:“后来,你收买了居无定所的尼姑、道婆到府里,她们求见老夫人时,在言语中委婉地提到静一。 “老夫人寻求慰藉,去了静一的庵堂,亲自把刽子手请回家中。 “只要老夫人和大夫人信佛走上歧途,满脑子都是那些邪门歪道,长房就再无宁日。孩子生病只是撞了邪祟,不请大夫这一条,就足够毁了长房。” “没错,”三夫人迎上裴行昭的视线,绽出了愉悦的笑容,面容焕发出光彩,似是变了一个人,“那都是她们该得的的报应!” 裴行昭牵了牵唇,“看着十岁的男孩子,死在你寻来的老尼姑手里,很高兴?” “那是他的命。” “真会说话。”裴行昭问道,“你女儿多大了?” 三夫人的笑容僵住。 “有了孩子,装也得装出个人样儿,刚刚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哥哥和三叔亲厚,连带的敬重你,只我记事后的一两年里,他送过你鹦鹉、君子兰,还有亲手做的鸟笼、风筝、河灯。 “除了三叔,他或许是裴家对你最好的人。 “他该死?” 三夫人抿紧唇。 “罢了,且不说这些。”裴行昭道,“说说静一与你的渊源。” “没有渊源。我知道有她这么个人,知道她擅长歪门邪道,也不用多少银钱收买,反正她能从老夫人手里发一笔横财。” 裴行昭目光一点点变得冷冽。 森然的寒意迎面而来,无形而不可回避,令人几乎窒息。这种威势,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想象不出。 三夫人后退了一小步,“我小时候偶然见过静一师太两次。说来也怪,与别人无话可说,与她却能说上很久。 “但是罗家不信这些,不许烧香拜佛的,我却一直记得她,偶尔实在苦闷,便遮人耳目去见她,她也肯迁就我。” “你还挺有孝心的。”裴行昭盯着三夫人。 “这话怎么说?臣妇句句属实。” “自开口到此刻,罗里吧嗦一堆,不过是为着潜移默化,要我相信罗家不拿你当回事,不知晓你在婆家受过的苦、做过的孽,也没掺和过乱七八糟的事儿。” “他们真的……” 裴行昭双眸如鹰隼般锋锐,“你可想好了再说。” 三夫人垂下头。 裴行昭唤来阿蛮:“传令韩杨,彻查罗家,凡有异状,都要寻根究底。”韩杨是暗卫头领。 阿蛮领命而去。 三夫人欲言又止。 裴行昭道:“过犹不及。掩饰回避过了度,便等于说了最不想说的。罗家如果只介入了哥哥的事,你不至如此,罗家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我理论——有人设套,也得那婆媳两个肯往里钻。 “那么,罗家还做了什么? “行浩那个该死的干的那些事儿,你们参与了多少? “六品官做得憋屈了,要一朝飞黄腾达?” 三夫人抿紧唇,又咬紧唇。 “不是要你回答,我只是在猜测。”裴行昭端起一杯酒,望着杯中透明的酒液,“我不会问你,不会问令尊令堂,我等自己查到的真相。 “先干为敬。” 语毕,徐徐喝尽杯中酒。 三夫人全无拒绝的余地,服毒般喝了那杯酒,喉间烧灼得厉害,酒液刚入喉就往上翻涌,她竭力忍住,不敢呛咳出一滴。 “这酒得一个时辰左右上头,没掺东西。”裴行昭又斟满两杯酒,“早喝完,你早走。回去想想,来日罗家葬于我手,你有没有脸指责我连累无辜,我又是不是能觉得解恨。” 三夫人心里千般滋味,却想不出一句妥当的话。 裴行昭端杯,“喝酒。” 两人同时喝尽杯中酒。 裴行昭没再斟酒,“欺凌羞辱你的婆媳两个,我把她们仅剩的独苗弄残了,不是为你,但你可以释怀了。 “闲来无事,是不是也能自行检点一番? “四年前我回到裴府,府里的下人说,没怎么见过我那个妹妹。 “你害过别人的孩子,还要毁了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是用来关在房里陪你绣花的? “怕她被人轻贱怠慢,你就只会带她一起躲着? “别人是为母则刚,你是为母则怂。了不起。” 三夫人面颊烧得厉害,讷讷地回不了话。 “知道为什么非要你喝这种酒么?” 三夫人诚实地摇头。 “这是我三叔的主意,我记下了调制的法子。这两年想他了,就喝一两杯。” 三夫人惊讶,下意识地拿起酒杯。 “他殒命后,我送他回家。 “他发妻害死了我哥哥,我不杀她。 “他说裴家对不起爹爹、哥哥和我。 “我想说,今日为止,我对得起他。 “日后如何,且看个人的造化。” 三夫人眉心锁起,毫无预兆地落了泪。 裴行昭指一指门口,“言尽于此。不送。”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阿蛮送三夫人回府,策马跟在马车一侧,半路,听到里面传出压抑的哭泣声。她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进到裴府,来到垂花门前,二夫人迎上来。 阿蛮指了指马车,“三夫人喝了点儿酒,想起了一些事,心里不舒坦。” 二夫人会意,唤两名婆子把三夫人搀下马车。 三夫人眼睛红红的,表情哀伤,看到二夫人,却现出困惑茫然。 喝醉了。二夫人道:“快送回房里,好生照看。” 下人们称是,把三夫人安置到青帷小油车上,匆匆往里而去。 二夫人又吩咐一名丫鬟:“带三小姐到二小姐的小书房去。跟她说,等会儿我要跟三夫人商量些事情,她只管看书消磨一半日。” 丫鬟应声,疾步而去。 阿蛮暗暗点头,笑道:“我跟夫人说说话。”说着,步上垂花门的石阶。 二夫人跟上去,笑道:“荣幸之至。”示意随行的仆妇远远跟着。 阿蛮边走边道:“夫人在信里提及,三夫人曾卧病月余。而在那之前,老夫人和大夫人急用一笔银钱,您可知道是何缘故?如果您记得,我便不需绕弯子查了。” 这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信任,二夫人已经知足,“容我想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与老夫人、大夫人为银钱生龃龉的次数太多了,从来不分时候,红白喜事过节过年的正日子都能争执一番。” 她要是把这种情形都与蹊跷之事关联起来,那真能累死。 阿蛮微笑,“您慢慢儿想。” 二夫人给自己找着线索,那时裴铮在外征战,军需供应不力,敌兵凶悍狡诈,交战各有胜负,伤亡严重,所以…… “想起来了。当时老夫人、二夫人想打点兵部的人,想着只要他们找由头下个调令,就能把大伯调到别处。 “二爷、三爷和我,都说这是胡闹,一来就算调令下了,大伯也会抗命,那时的主帅与他,说情同父子也不为过,他统领的两万精兵,也是亲自带了好几年的,他怎么抛得下。 “二来这等于给大伯埋下被人指责怯战的隐患,兵部的人不管同意与否,都难保有朝一日走漏消息。大伯一身傲骨,怎么能沾上那种脏水?” 阿蛮点了点头。将士最可贵之处,就是哪怕身负重伤,也不肯下战场,哪怕明知前面是死路,也无惧无畏。 二夫人往下回忆道:“老夫人、大夫人听不进去,自顾自找门路,银钱流水般花出去,跟兵部那些品级低的堂官家眷打交道,求她们帮忙往上疏通。 “二爷三爷气狠了,让我帮他们想法子,镇压账房和各个掌柜——她们没钱可拿了,总不可能拉下脸四处借钱去。 “我陪房里有一个做过多年大掌柜的,不消几日就帮着办妥了,横竖她们对账目一知半解,糊弄起来也容易。 “她们要动外院库房里祖传的宝物,外院管事不见得每次都拦得住,我就……就让二爷、三爷跟她们提分家,她们是绝不肯的,那样就白张罗着让我进门了。” 阿蛮微笑。 二夫人见她没有不悦,轻轻透了一口气,“之后,她们开始打我的主意。 “我早就防着这情形,把嫁妆安置到了陪嫁的宅子,房里没留值钱的东西。她们看过我已经空了的小库房,要我跟娘家借一万两银子。 “我就让她们先把欠我的钱还清——初成婚,三五百两的,她们没少从我手里拿。 “她们一通奚落辱骂,下九流的戏子都比我强的话都说了出来。 “真把我气急了。我毕竟是当娘的人了,惯着她们,往后孩子怎么看我?索性也跟她们犯浑,说我的嫁妆都不见了,总不能是我自己弄没的,要拉着她们去族里评理。 “她们不敢硬碰硬,气得直哆嗦,说要让二爷休了我,我就说要到顺天府告状,倒要问问青天大老爷,我犯了七出哪一条,顺带着请官爷帮忙找找嫁妆。” 太后万安 第22节 阿蛮莞尔,“之后,她们偃旗息鼓了?” 二夫人讪讪的,“当日把我撵回了房里,随后又变着法子提过不少次,我都用那一套应付,末了老夫人连我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说看到我就折寿。” 这种自己都觉得泼辣的行径,也就是行昭差人问起,否则断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我明白了。”阿蛮停下步子,“往后三夫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记下了。只是,”二夫人眼中有了些许不确定,“当年我们那样做,对么?”如果二人的昏招成事,那么,裴铮便不会殒命沙场。 “做得对。”阿蛮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都是真正的将士的肺腑之言。”这是她可以替裴行昭回答的。 二夫人释怀,情绪到底有些低落了,“太后娘娘可还好?糟心事这么多,我只盼着她能看淡些。” “不用担心。”阿蛮道,“太后娘娘要着手的事情多得很,顾不上一直跟谁置气。” 二夫人想想也是,心安几分。 阿蛮道辞出了裴府,又处理了些事情,回了宫里,把二夫人所说的一切转述给裴行昭。 二夫人当初与老夫人、大夫人掐架的情形,裴行昭听着也忍不住笑。对付混账东西,可不就得耍横用昏招。 随后再综合起来梳理一遍,便猜出三夫人被那样欺凌,那对婆媳已经快被二夫人气疯了,当日便用容易拿捏的三夫人撒气。 至于三夫人,言语中有刻意回避不提的。那对婆媳不可能不说急着用钱的原因,而三夫人在事前一定知情:自己的夫君和二房夫妻有那么多举动,她或者下人会不知道?性子闷,又不是瞎子聋子,况且,三叔会跟她只字不提? 因为事关裴行昭的父亲,三夫人不敢说。 不论是怎样的原因,都不能成为那对婆媳那样羞辱欺凌三夫人的理由,一如不论怎样的原因,都不能成为三夫人促使哥哥病故的理由。 裴行昭只是需要梳理清楚枝节罢了。 傍晚,燕王来给太后请安。 裴行昭失笑,命人带他到书房。 燕王身着蟒袍,手里拿着一个公文袋,进门就交给阿蛮,一本正经地行礼请安。 裴行昭示意他落座,命宫人给他上了一盏大红袍,从阿蛮手里接过公文袋,“是什么?” 燕王笑眉笑眼的,“上午听说裴三夫人进宫来,想起以前查过太后所有亲友,花费的功夫不可谓不细,本以为是无用功,如今想着也不尽然。” 裴家的亲戚,裴行昭从不敢说心里有数。没法子,以前委实顾不上这些,总是哪个跳出来,就记住哪个。“有心了。”她说,“要用这些换什么?” 燕王蹙了蹙眉,心说这是看不起谁呢,心念一转,道:“晋阳最迟明日午后进皇城。宫里少不得为她接风洗尘。她早就说过,回京后要与太后当众切磋棋艺书法,臣只希望明日太后赏脸,让臣开开眼界。” 裴行昭略等了片刻,“说完了?”他说的,是她没道理更不可能回避的。 “……说完了。”燕王悻悻的。送人情给她,她都闹得人满心不痛快。 但再一想,也不能怪她。 人们只知道他曾跳着脚地要娶她,却不知道,是因很深的过节而起。 他初衷是把她娶回王府,面对面地有理有据地把事情掰扯清楚,要是她缺理,就随他处置,要是他缺理,就凭她发落。结果,也不消说了。 裴行昭颔首道:“好。不妨帮晋阳想想为难哀家的法子。” 燕王不搭理她,喝了一口茶。 裴行昭看着他犯难,心说你怎么还不滚?我总不能前脚收了好处后脚就端茶撵人。 茶是真不错,燕王眉宇舒展开来,道:“上一次太后与晋阳对弈,是在江南,相传有上千人围观,两位下盲棋,各有一胜一负,最后一局则是和棋,那可是一段佳话。” 裴行昭说场面话:“是晋阳让着哀家。” “臣看法相反,所以很期待明日的比试。” 裴行昭笑了笑,“怎么看都无妨,只是,晋阳明日恐怕没心情与人对弈。” 燕王对她此刻这种笑很熟悉,憋坏的小老虎似的,脱口道:“还要给她添堵?差不多得了。她二十八了,架不住总吃闷亏。”笃定杀人放火的事儿是她的手笔。 裴行昭睨着他,“又要给哀家乱扣帽子?” “没那意思。”燕王笑出来,刚要接着说话,却有宫人在外禀道: “回太后娘娘、燕王殿下,皇上要与燕王一起用膳,差遣宫人来请。” 裴行昭道:“正好,燕王正要去给皇上请安。” 燕王脸黑黑的起身道辞,心里在想:皇上怎么跟个二愣子似的? 不就是怕他没分寸,要帮小太后避嫌么?但怎么能这么行事?幸好连他自己都知道裴行昭有多看不上他,宫里的人心里更是门儿清,不然成什么了? 也好,就过去议议这事儿。 第27章 燕王见到皇帝,行礼落座后,宫人鱼贯而入,在君臣二人面前各摆好一桌酒菜。 燕王向皇帝敬酒。 皇帝礼尚往来,让了燕王两杯酒,随后遣了宫人,道:“朕与你虽是堂兄弟,可认真论情分,与你算得亲厚。” 不是先帝的儿子,加之先帝很彪悍,燕王从没惦记过那把龙椅,也没傻呵呵地站过队,便不曾与皇帝争斗什么,这样的情形,在皇室已算不易。 燕王笑道:“皇上能这么想,是臣弟的福分。” “朕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就直说了。”皇帝道,“朕这一阵瞧着,你对太后,倒是没歹心。” “太后那等人物,臣弟怎么敢有歹心?” 皇帝暗暗撇了撇嘴,“倒是说说,当初为何跳着脚地求娶太后?” 他怎么着也得问清楚,免得心里总膈应着,拿不准怎么行事,比如要是有人用那件事嚼舌根,他就不知道是杜绝流言还是训斥燕王一番。 燕王望着皇帝,“镇宅啊。” 除了说用裴行昭镇宅,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说最早的打算是把她杀了或者被她宰了? 皇帝拧眉,“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燕王赔笑,趁势打消对方的疑虑:“臣弟失言。当初胡闹,是受了有心人和不识数的幕僚怂恿,一时头脑发热。请先帝赐婚的时候,脑子就清醒了,可已经把自己架到了不尴不尬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把戏唱下去。” 顿了顿,郑重又委婉地道,“臣弟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任何给太后与皇室平添烦扰、留有隐患的心思,若有半句谎言,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心里舒坦了,“有这准话就好,往后朕也能翻篇儿了,日后我们只管大大方方地行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臣弟明白,皇上放心。” . 寿康宫。 裴行昭用过晚膳,韩杨来见。 寻常的暗卫,总显得沉默内敛,气质或是肃冷或是阴寒,韩杨却相反,看起来锐气十足又朝气蓬勃。 裴行昭把燕王交给自己的公文袋抛给他,“拿去瞧瞧,看有没有用。” 韩杨称是,又道:“据以往和这两日探听到的消息,属下怀疑,静一出自罗家。罗家祖辈跻身官场之前,曾有一名闺秀辗转离家,下落不明,当年那名闺秀,应该就是静一。只是她的弟子不知她身世,还要从罗家下手查证。” “既无定论,何必跟我说?” 韩杨咳了一声,说出真正的意图:“属下今夜能不能出京一趟?韩琳寅时左右动手,属下想去给她打打下手。” 韩琳是他义妹。 裴行昭斜了他一眼,“韩琳最在行的就是刺杀,你去了是添乱。” 韩杨小声嘀咕:“只是想学两招。” 裴行昭一拂袖,“滚,该干嘛干嘛去。” 韩杨杵在那儿不动。 裴行昭想了想,缓和了态度,“好好儿当差,忙过这一阵,多给你些零花钱。” “谁要那些,您给的钱够多了,根本花不完。” 裴行昭哄孩子似的道:“我珍藏的匕首、好酒随你选。” “真的?”韩杨双眼亮了起来。 “废话,滚吧。” “是!属下告退!” 裴行昭和阿妩、阿蛮都笑了。她们与韩氏兄妹过于熟稔,情同手足。 韩杨刚满十六岁,本是裴行昭的亲卫头领,原本她要把他安排到五军都督府或禁军,以他的资质,熬几年资历定能混得风生水起,可他打死不从,说要么给她看顾府邸,要么投奔沈帮主当流氓去。 他一闹,韩琳和与他最铁的九个小子也跟着闹,宗旨就是不吃皇粮,他们除了随军征战,只喜欢给她办私活儿,盯梢突袭暗杀那些。 裴行昭没想到,自己带出了一群这么不着调的货,却真拿他们没辙,赌气说那你们就看家。 他们真就老老实实地给她看家护院,打探各路消息。 后来先帝拨给裴行昭一批暗卫,她信不过,怕所谓的助力实则是双刃剑,等先帝驾崩之后,问家里那十一个没溜儿的愿不愿意做暗卫。不是她自夸,自己带出来的亲卫,放哪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十一个小兔崽子差点儿乐疯掉,说再愿意不过了,倒贴银子都行。编入暗卫之后,帮裴行昭除掉异己,替她立威,令暗卫这股势力完全属于她。 . 京城外五十里,驿馆。 子时,一列轻骑飒沓而来,因已有人提前打过招呼做了安排,一行人格外顺利地入住,驿馆很快恢复夜里惯有的静谧。 晋阳长公主匆匆沐浴更衣,草草地用过饭,坐到书案前,查阅今日收到的各路信函。看完之后,眼中闪过失望,随后是狐疑。 晋阳布下了一个迷局,只要裴行昭听到一些风声,就会按捺不住好奇,一步一步往下探寻,以为找到了长公主的软肋,殊不知,那正是晋阳备好的重重一击。 可是裴行昭什么都没做,连在边缘试探的行径也无。晋阳拿不准,是自己的推测出了错,安排的人根本没提及,还是裴行昭连疑心好奇心都没了? 不可能。 局是不能白做的,要换更适合的引路石,又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毕竟,她眼前就有烂摊子要收拾,只府邸被烧、幕僚陪葬的事,就得花费不少力气。 凶手一定是裴行昭,也一定找不到任何证据,她要做的是安抚亲信党羽的心。 死的那两个,以前是杨楚成的幕僚。 杨楚成、陆麒昭雪之后,裴行昭一直在寻找背叛袍泽栽赃构陷之人,明里张贴通缉告示下发海捕文书,暗里广撒人手追踪。 太后万安 第23节 而那两人包括陆麒的家臣陆成,都是叛主之辈,早在冤案结案时便已投靠晋阳,也确实有真才实学,晋阳很是赏识,予以重用。所以,后来任凭裴行昭的架势要翻天,她也一直将人留在身边,妥善地保护。 这对于追随晋阳的人,是一种姿态:用人不拘一格更不计前尘旧事,只要投靠她,她就能给人富贵安稳。 此事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公开的秘密,更多的人因着她这份魄力与能力,拿出诚意投靠。 现在,三个死了两个,还是那种死法,要怎么样的解释才算合理,才能免去亲信党羽的兔死狐悲? 心思糊涂的,怀疑她牺牲爪牙向裴行昭示好低头也未可知,全不知,裴行昭这是逆鳞被触跟她示威呢。 晋阳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在外边跟太皇太后互通消息、寻机挑衅裴行昭了。 她以前莫名地认为,以裴行昭的傲气,只会跟她玩儿阴谋诡计,而不会用最直接血腥的武力——动武是她的弱项。 胜之不武、明摆着欺负人的事儿,裴行昭对别人好意思,对长公主怎么好意思呢? 可事实证明,人家好意思得很。 罢了,多思无用。 晋阳合衣歇下,吩咐心腹:“加派人手保护陆成,进了皇城,他才算是躲过此劫。” 她到沧州是早就盘算好的,陆成自幼跟随陆麒,对那里再熟悉不过,当然要带上他。这两日,陆成都是一副死期将至的丧气样子,她看着恼火,却没有放话保他无虞的底气。 宫里那个疯子,谁知道这一次会疯多久? 在皇城之外折损人手,只能说是晋阳无能,手下更无能。 进了皇城,谁要是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杀人,那就是挑衅皇室威严,不但要大动干戈地查,晋阳还可以向皇帝示弱,顺势讨要禁军中资质最好的一批人手。 明摆着的,裴行昭绝不会做这种亏本儿的买卖。 晋阳辗转反侧许久,才堕入梦境,不知过了多久,被亲信唤醒: “长公主,陆成……出事了。” 晋阳神色一凛,“带我去看。” 陆成的房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看着里面的情形,晋阳耸然一惊。 穿着白色中衣的陆成在墙上,脚离地二尺有余。 晋阳最初以为他是被人吊在了那里,可他被鲜血染红大片的衣衫、衣衫上碍眼的东西让她明白: 他竟是被人用十来支利箭射穿四肢,生生钉在了墙上! 陆成是在什么情形下给了人这种机会?那杀手又有着怎样高绝的箭法? 而比这些更令人心惊的是,陆成还活着。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此刻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晋阳,微声道:“杀了我,杀了我……” 失血过多,他如何都活不成了,而死前经历的这般酷刑,痛苦的程度难以想象。 而这是不是他背主的代价? 晋阳叹了口气,举步上前,想说几句让他心安的话。 就在这时候,一支小巧的雕翎箭擦着她耳边飞过,笔直刺入陆成的咽喉。 晋阳脚步顿住,心头大骇。 陆成当即断气。 而雕翎箭上还缀着一块玄色绸缎,缎面上绣着四个银色的龙飞凤舞的字:天理昭昭。 窗不知何时被什么人打开了,清寒的风灌入,绸缎在风中徐徐摇曳。 晋阳僵立着,看着那浮动的四个字,脑海中现出裴行昭绝美而冷酷的笑靥。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这日天亮前,受刑不过彻底绝望的楚王妃投缳自尽。楚王命下人用草席裹了她的尸身,到荒郊野外埋了。 至于楚王妃的娘家,远在边陲,赶过来兴许要大半年之后了,即便在京城,楚王也没什么好忌惮的。 这事情大体照着裴行昭的意思了了,楚王却不敢有一丝懈怠,一早进宫求见皇帝。 皇帝今日不上早朝,正准备去寿康宫请安,听得内侍通禀,即刻见了楚王。 楚王呈给皇帝三封书信,跪地道:“臣有罪,到今日方知,娶过的那女子竟与敬妃交情匪浅,二人更与匪盗勾结,对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存有歹心。除了这三封书信,还有两个侍卫为人证。臣已将人带来,在宫门口等候发落。” 所谓书信,两个信封里装的是敬妃与楚王妃用飞鸽传书的一些字条,内容综合起来,敬妃言语间要谋害裴行昭的心思昭然若揭。 余下的一封信则是他命高手伪造,言辞对皇后不利——皇帝指派的人查验的时候,必然觉得真假难辨,但因着别的证据属实,也就不会多事提出质疑。 这种东西就是绝对乱真的赝品,累死几个也难证明是伪造的。要不然,怎么好多人都会用特殊材质的纸张、难以察觉的暗号通信以防作假呢,都是怕人做这种手脚栽赃诬陷。 皇帝听完,怒从心起。对太后、皇后存歹心,不就是要祸害他么?太后是他的靠山,皇后是他儿子的娘,她们要是出了闪失,他再没安生日子好过。 楚王是打死也要否了楚王妃的名分,要将她从皇室除名,折子已经递到礼部,但毕竟还没批准——楚王妃罪加一等,他也要担干系,那么,定是实情了。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在外人,尤其亲王面前,面上断不能失了分寸。小太后那种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动声色的本事,皇帝只学了点儿皮毛,但平时也够用了。 他沉了沉,道:“你主动揭发这等是非,也算是为朕肃清隐患,有心了。朕核实一番,倘若属实,就当你功过相抵,保全你的颜面。”其实是晓得,声张出去他也没脸,宫里属实丢不起人了。 也不知道裴行昭是怎么潜移默化的,竟把皇帝带的长了点儿出息。这要搁以前,早跳脚了。楚王难得有闲情地腹诽着,面上则现出愧色,向下俯身,“臣自知过错深重,万般愧悔。皇上核实之后,不论是否属实,都请皇上降罪于臣,以儆效尤。” “罢了,到时候再说。”皇帝道。 “臣有个不情之请:想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赔罪。” 这心思还算上道儿,皇帝神色和缓了几分,“是该如此,你去吧。” 楚王谢恩,告退去了寿康宫。 裴行昭刚送走皇后,当即传他到偏殿。 楚王见礼后,开门见山,把进宫的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太后娘娘若是不满意,还请提点一二,臣一定依言行事。” “做的不错。”裴行昭示意阿蛮。 阿蛮把楚王当夜留下的签字画押的口供找出来,交给他。 楚王却没接,怅然笑道:“这份东西,太后娘娘不妨留着。日后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 裴行昭笑若春风,“这倒让哀家意外了。” 楚王神色真诚郑重,“太后娘娘留在手里吧,权当是臣的投名状,分量大抵不够,容臣瞧着情势再加一些。” “当真?” “劳您静观其变。” “好。”裴行昭从不畏惧任何敌人,也从不拒绝示好的人,转头吩咐阿妩,“楚王这几日被家事所累,哀家只盼着他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听闻他画艺不凡,山水尤为出色,将前朝那幅《春山烟雨图》赏了他,赏析佳作,或可缓解几分愁苦。” “谢太后娘娘隆恩。”楚王是诚心道谢的。 小太后有这姿态,帝后也会对他宽和些,那么,那些亲王亲王妃便不会见缝插针地打压他,他能少生很多闲气。 其实,他服软投诚的理由挺丢人的:真被她吓懵了,没见过那么彪悍的女子,男子中的绝顶高手,除了专司刑狱的,也没她的果决残酷。 他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自己正躺床上睡觉的时候,被她轻而易举地弄残甚至弄死。 他是完全可以安享一生富贵的亲王,干嘛找死? 好吧,事实证明,人被吓一吓也有好处,以前那些转不过弯儿来的事情,在过度的恐惧面前,都能变得条理分明——出宫的路上,楚王苦中作乐地想着。 皇帝那边,着人核实过证物,亲自审问人证。 那两个人证本是楚王妃的亲信,下场是寻常处死或被楚王折磨死的区别,今日自然要照着楚王的吩咐回话,针对的重点是崔敬妃。 皇帝把皇后唤到面前,说明首尾,吩咐道:“你去讯问敬妃,她招不招不重要,走走过场罢了,问完之后传朕旨意:敬妃诅咒于朕,杖杀!崔家的怂恿之罪,朕先给他们记着,结案时一并清算!” 皇后肃然领命。 皇帝又道:“后宫以前被人把持着,又有刁奴作怪,你有心无力,朕不怪你。日后可要打起精神来,好生管理嫔妃,整顿风气。再出这种事,朕少不得连你一并怪罪。” 皇后正色称是,遂回宫料理崔敬妃。 崔敬妃在裴行昭面前都铁了心不开口,面对皇后的讯问,自然三缄其口,完全明白被指证的罪行时,亲口认罪。 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这罪名没冤枉她,那她不妨早日解脱。 正午,皇帝的旨意晓瑜六宫,敬妃成为第一个被他亲口处死的嫔妃,宫里的气氛无形中紧张起来。 晋阳长公主就在这种氛围中归来,进宫面圣。 皇帝听她说了交接军务的事,神色冷淡地道:“父皇入土为安之前你便离京,在外这么久,着实辛苦了。你对父皇如何,那是你们父女的情分使然,朕不干涉,只是,日后对母后定要秉承孝道,倘若有不敬不孝之事发生,朕可不管你是谁,按规矩处置。” “是。”晋阳忍着气应声。他唤裴行昭母后有多顺口多自然,她听着就有多不自在多不痛快。 “照规矩,该为你设宴接风洗尘,你自己看着办,想热闹一下就告诉皇后,想清净些就过段日子再说。”皇帝端了茶,“去给母后请安吧。” “是。”晋阳行了半礼,转身去往寿康宫。 陆成死了,保护他的十名侍卫也悄无声息地死了。一场变故带来的惊骇,晋阳不知多久才能全然消化,将之淡忘。而这样的闷亏,她只能哑忍,命随从妥当地善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晋阳面上挂着淡淡的和煦的笑容,随宫人走进寿康宫的书房,循着规矩行礼,“晋阳归来,问太后安。” “免礼。”裴行昭望着她,“赐座,上茶。” 晋阳道谢,落座后望着裴行昭,“太后娘娘气色真好,想来近日很是舒心。” 裴行昭嘴角一牵,“比起你,应该算得舒心。” 晋阳见她只留了两名宫女在室内,直言道:“我把陆成的尸身烧了。” 裴行昭微笑,“早知道你这样安置他,就也放把火了。” “死我府里那两个,是活活烧死的?”晋阳问道。 “不然呢?”裴行昭望着她,“那是我要处置的逃犯,容着你留了他们这么久,已经给足了你脸面。”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会让他们去投案自首,起码死得痛快些。” “未必,那要看我高不高兴。” “对。”晋阳缓缓颔首,“折磨人杀人这种事,太后娘娘或许比酷吏更在行。” 太后万安 第24节 “没法子,靠杀敌人发的家。” 晋阳轻轻地笑,“可曾想过,将我杀之而后快?” “怎么会。身份对换的话,你也不会杀我,我更不会杀你。”裴行昭如实道,“杀个人事小,你或我死后的烂摊子,目前谁也收拾不了。等到强弱分明时,再考虑也不迟。” “知道你明白这些,但听你亲口说了,更心安些。”晋阳半真半假地笑道,“不然,我往后都要夜不能寐。” “你哪儿是我能吓得住的。”裴行昭也笑,说起别的,“早间皇后说起你住处的事儿,依我之见,你就住宫里吧。先帝驾崩之后,已花费太多,六部再有心,也拨不出给你重建府邸的银两。” 住宫里?在她眼皮子底下度日?晋阳当即拒绝:“不用,我还有别院可以暂居,至于府邸,我自己慢慢重建就是了。” “自己重建?你的长公主府,比安平的府邸斥资更多。”裴行昭双眼亮闪闪的,“既然这么富裕,那么,拿出些体己,捐赠到贫苦之地,必定不在话下。” 晋阳气笑了,“太后娘娘,敲竹杠是坏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要我改,你就住宫里。”裴行昭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时时陪伴哀家,是长公主该尽的孝心吧?”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晋阳叹了口气,“你是故意的。不过是气儿还没消,跟我找辙呢。” 裴行昭的笑容活泼泼的,“你怎么想都无妨,出银子就行。” “可你得讲道理吧?”晋阳与任何人不同,她时常觉得,裴行昭有股子匪气,耍无赖流氓,那是小菜一碟,“我收留他们三个的时候,你是裴郡主,陆麒和杨楚成也没昭雪。退一万步讲,长公主给裴郡主哑巴亏吃,不是违背常理的事儿,我欺负的人多了去了。” “是啊,这不是一回事么?”裴行昭道,“我是裴郡主的时候,明知道人在你手里,也没动他们。 “我要是暗杀了他们,就算没人找得到证据,所有人也会认定是我做的,你也一定会大闹一场,害得我忙于公务之余,还要和你的党羽打笔墨官司。划不来。 “眼下我是太后了,别说只是了结旧账,就算无伤大雅地欺负你一下,也不算什么吧?我又何时不是跋扈的做派?以前少欺负人了?” 晋阳盯了裴行昭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流氓?” 裴行昭一乐,“太皇太后总说我是土匪,你跟她应该聊得来。” 晋阳轻一摆手,“罢了,我出三十万两,请朝廷拨给你关心的江浙贫苦之地,明日就上表,而且会说明,是‘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 “行吧。”裴行昭应得有些勉强,“住那么好做什么?死后又不能葬那儿,平白便宜别人。” “你够了啊。”晋阳又被气笑了,“说着说着就把人说死也是坏毛病,有几个受得了?” 裴行昭莞尔,“受不了也得受着,皇太后就是被人迁就忍让的差事。” 有现成的权益却不用,那是傻子——这是两女子的共识。 晋阳笑出声来,“你啊。”她站起身,“我还得去给你婆婆请安,一道去?” “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我。”裴行昭这么说着,却也起身向外,“我送你一段。” “多谢。” 两人出了寿康宫,并肩走向慈宁宫,宫人晓得两人定还有话要说,远远地跟着。 天气很不错,风轻云淡,阳光灿烂。走在路上,眼看着早开的春花争艳,鼻端萦绕着恬淡清远的香气,颇觉惬意。 经过一片花树林,裴行昭驻足,“我瞧瞧,你先慢慢儿走着。” 晋阳嗯了一声,缓步向前。 物是人非、此一时彼一时带来的落差,晋阳到今日还没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小了自己整整十岁的裴行昭成了父皇的继后,更不能接受的,是父皇一力促成了这局面。 他甚至不曾在事前知会她一声,提点她哪怕一句。 裴行昭正式离开官场那一日的情形,是晋阳如何都不能忘记的: 伤病在身起不得身的先帝,若无其事地现诸朝臣面前,只是为着册立继后之事。 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先帝视线在百官之间逡巡,语声铿锵有力:“诸位皆知,裴郡主为锦绣江山立下不世之功,在江浙期间,功绩斐然。 “此等奇才,倘若留在官场,定然名留青史。 “只是,用人才是大事,中宫有主亦是大事,朕只能勉强郡主屈就。【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今日,是郡主以官员身份最后一次现身朝堂。 “念及官场缺失,朕憾之;念及六宫有主,朕悦之。” 郡主以官员身份最后一次现身朝堂——这话说的可真妙。 先帝给了裴行昭无上的恩宠荣耀,这本无可厚非,可他有没有为她晋阳考虑过分毫?他有没有想过,她已经把他的继后得罪得不轻? 她去质问过。 可他怎么说的? “你与行昭,皆是识大体顾大局,政见不同,遇大事的主张谋略不同,可以相互制衡,大多可以各退一步,最终受益的是军民。 “这就够了,这就是朕大张旗鼓迎娶行昭的因由。 “你能理解,便罢了,不能理解,只管与行昭斗法。她斗不过你,便是朕高看了她,认了;她若是斗得过你,便是天命所向、人心所向,更是朕之所向,你最好及时向她低头,与她同心协力。” 这绝对是人话,每一字每一句,晋阳都听得懂,可这是一个父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没错,她没送先帝的梓宫到皇陵,而且是故意的。她没在他灵前数落抱怨就不错了,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晋阳闭了闭眼,止步转身回望。 花雨缤纷的树林边,一袭玄衣的女子静立,遗世独立之姿,神色淡然悠远。 裴行昭望着宫中的景致,心里想的却是北地的天高地阔,江浙的山柔水美。 那些地方,她曾立志长久停留。 最终却来了宫里,不出意外的话,再也不能离开。倘若能够实现抱负,也值得,反之,这深宫便是禁锢她的藩篱。 裴行昭再凝望花树林片刻,转身走到晋阳身边,一面走,一面和声道:“晚间为你接风洗尘,热闹热闹,你也见见皇室的熟人。” “行啊。”晋阳道,“原本打算回来跟你下几盘儿棋,今日是不能够了,没那个心气儿。” 下棋需得心静,晋阳被昨夜的事一搅和,怎么也要缓几天。裴行昭笑道:“我随你,随时恭候。” “裴郡主都不肯输给我,裴太后恐怕会让我输得很难看,何时比试,手下留情。” “你可以不比。” “……换个人,怎么也要谦辞一番,你也忒狂了些。” “狂得起。”裴行昭笑。 “我总算知道,太皇太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了。”晋阳又气又笑。 裴行昭道:“她本可以与我相安无事,偏生被人惯出了唯我独尊的毛病,又过于看低我,要不是办丧事太费钱,气死也就罢了。” 晋阳斜睇着她,无语了一阵,岔开话题,“你这一阵,日子也不安生吧?娘家那本儿烂帐,理出头绪没有?” “随他们去,横竖他们就是犯了诛九族的罪,也连累不到我头上。” 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话,都别想气到裴行昭。晋阳服气了,摆摆手,“跟你待着就是活受罪,你回宫吧。” 裴行昭笑得现出整洁的小白牙,“那成,我回了。” 当晚,宫中设了家宴,为晋阳接风洗尘。 太皇太后没露面,病了,两位太医侍候着。 出席的是裴行昭、帝后、嫔妃和诸位亲王、亲王妃。 上一次的宴席间,楚王还有妻子在侧,今日却和燕王一样耍单儿了。 燕王笑微微地端着酒杯,坐到楚王身侧。大家都以为他去幸灾乐祸了,却不想,两人相谈甚欢,时不时低语几句。 皇帝听说了太后赏赐楚王名画的事,便猜出了她的心思,喝酒说话时便会带上楚王和一边的燕王,表露维护之意。他是孤家寡人,在宗室中,人缘儿能好一些就好一些。 楚王非常领情,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 别人瞧着,先前的轻慢不屑渐渐收敛起来。 燕王瞧这排场不够大,便知太后与长公主比试棋艺的事情要延期,还是跟晋阳提了一嘴。 晋阳笑道:“赶路回来,甚是乏累,过些日子再说吧。到时候,一定先知会你。” “那成,我就等着大饱眼福了。” 别人不免凑趣地说起太后和长公主以前比试的盛况,皇帝趁这工夫,跟裴行昭说了说崔敬妃的事,“傍晚已经处置了,朕是想着,她是如何都留不得的,便没请示,请示也是为难您。” 裴行昭颔首,“皇上有心了,这种事,和皇后商量着办就行,不用知会哀家。” 皇帝见她丝毫不在乎敬妃居心叵测,更没有半分迁怒他和皇后治下不严的意思,心里很是感激,转而说起比试棋艺的事:“过段日子,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宫宴,到时候,朕也开开眼界。” 裴行昭微笑,“行啊。”见皇后独坐着,便招了招手。 皇后立刻笑盈盈地端着酒杯走过来,“儿臣也正想跟您说说话呢。” 裴行昭在身边加了把椅子,让皇后坐下说话。 皇后先敬了杯酒,随后说起后宫一些事,请裴行昭帮自己拿主意。 皇帝对这些一知半解,却也愿意听听,他总得知道,皇后平时都是用什么事耽搁自己母后的工夫的。 起先听着事情很是琐碎,有些不悦,想训斥皇后几句,但见裴行昭对皇后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心,便不敢吱声了。 如果他有这份耐心,现在也不用害得母后费神,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儿可不能干。 晋阳与人说笑间,不时瞥一眼太后与帝后那边。 那情形,可谓其乐融融,名义上的儿子媳妇,对那位过于年轻的继母的尊敬顺从是在骨子里。 以裴行昭的年岁,气势但凡稍稍弱一些,这情形便是荒诞可笑,但她就是有那份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气势,仿若仙子,注定是被人膜拜的,看起来便很是自然。 晋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冷芒。今日且纵着你裴行昭飞扬得意,过几日,便轮到你焦头烂额了。 作者有话说: 比心心,我会继续努力的! 太后万安 第25节 第30章 宫宴曲终人散后,裴行昭回了寿康宫。晋阳向帝后道辞之前,说了自己暂居别院的事。 皇帝问道:“你以前的府邸,作何打算?” 晋阳照实道:“打算慢慢地重建起来。” 皇帝想了想,“烧死过人的地方,不吉利,顺天府结案之后,便将那块地分给百姓种田,你真要建府邸,就再找块儿地,不要侵占别人家的,不要太铺张。” 晋阳心里不悦,面上则不显分毫,微笑道:“皇上放心,先前的府邸是太皇太后和父皇赏的,我自己建府邸,只求住的舒心。” 皇帝嗯了一声,“那就这么着。” 他应该说说场面话,邀晋阳住在宫里,但他犯不着浪费力气闹虚文,也绝对不接受随时可能见到晋阳的情形。 晋阳告辞,出宫回了自己的别院。 翌日,她如约上表,捐赠三十万两银子给江浙贫苦之地。当日晚间在别院设宴,座上宾是姚太傅、镇国公、英国公。 先帝托孤的重臣有四位,是张阁老与他们三人。 这三人,与晋阳数年来过从甚密,全力支持裴行昭的只有张阁老。 这局面看起来,吃亏的是裴行昭,但皇帝在她那边,摄政的事没什么悬念,她需要顾虑的是以后政见上出现分歧,张阁老承受的压力会很大。 裴行昭目前最关注的事,是对崔阁老逐步施压,等他自己识相,说清楚当初有无参与构陷忠良。这是张阁老能够代劳的。 首辅次辅大多不对盘,张阁老以前没有能够扳倒崔阁老本人的铁证,却握着不少崔家亲友的把柄,到这关头,乐得慢悠悠添砖加瓦,盖起一栋压垮崔阁老的大厦。 其次,裴行昭等着进展的,便是裴家那边的烂帐。有些枝节,韩杨要等手下从罗家祖籍传消息回来,才能有定论,着急也没用。 裴行昭一碰裴家的事,肝火就特别旺盛,眼下倒也愿意清净几日,缓和一下情绪。 崔敬妃被处置之后,皇后因着皇帝的口风,发力整顿后宫,太皇太后与贵太妃的亲信、鸡肋一般用着不得手的宫人,全部贬了品级,过失大的移到皇庄,再换上新人。此外,核对各处的账目,清点各个库房,忙得不可开交。饶是如此,每日还是到寿康宫请安,顺道请示各项事宜。 裴行昭见她累得不轻,嫔妃想帮忙却有心无力,担心她又累倒下,便让她把账目带过来,亲自帮她。 皇后减轻负担之余,用心揣摩裴行昭理事的章程。裴行昭也不藏私,教她看帐用人的窍门。 而在这期间,太皇太后病情加重,晋阳每日早晚都会去请安探病,有时会带上命妇,有时有朝臣随行。 裴行昭去过慈宁宫两次,太皇太后没见她,只派宫人客客气气地传话,说只是睡得不安生,太后不用挂心,还赏了裴行昭一套文房四宝中的珍品,反复叮嘱不用再来。 皇后得到的对待大同小异。 两个人都觉得好笑,也就不再去讨嫌。 这日午后,皇后手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对裴行昭道:“好歹是弄出了个新局面,对皇上有个交代了,再有您撑腰,短时间里应该没人滋事。” “往后慢慢儿瞧着,哪个得力,哪个忠心,到时着意提携着。不踏实的,你就安排个挟制的刺儿头,不用亲自理会。”裴行昭叮嘱之后,见她已面露深深的疲惫,笑道,“回去好好儿睡一觉,不妨免了嫔妃晚间的请安。” 皇后就算想逞强也没那份儿心力,从善如流,反复道谢之后,回了坤宁宫。 裴行昭到小书房,阅读回复完信函,铺开画纸,要做一幅工笔画消磨时间。 阿蛮帮忙备好画笔,调制颜料。 过了一阵子,阿妩进门来,肃然道:“奴婢刚刚得知一事,朝臣、命妇间竟然流传起一个说法,说太皇太后近来抱恙,先帝屡屡托梦给她,提及恢复殉葬制。而现在,那些朝臣命妇一起进宫,求见皇上。” 恢复殉葬制?裴行昭挑了挑眉,嘴角一牵,“晋阳探病原来是为这个。” “怎么办才好?”阿妩很是犯难,“话既然传出去了,不管是不是太皇太后说的,那就是她说的,毕竟事关先帝。” “是啊,”裴行昭接道,“如果她矢口否认,那些人少不得说,是我胁迫太皇太后改口,把她老人家弄得神志不清了。毕竟,上次宫宴上,谁都看得出我们不合。” 阿蛮急起来,“这是当初您答应进宫的条件之一,这事情要是被否了,那么下一次,那起子小人岂不是要打冤案昭雪的主意?” “这事情先要看皇上是什么意思。”对于帝王,不论他是怎样的性情做派,裴行昭都没办法予以全然的信任,“他毕竟是君王,心里要是认可殉葬制,希望死后有那样的排场,便有些麻烦。相反,就简单得很。” 两个丫头见她不急不恼的,心也就踏实下来。 裴行昭拿起画笔,落笔作画。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太皇太后闯了进来。 裴行昭展目望了一眼,见太皇太后满脸病容,目光焦虑慌张,大概是因为没好生打理妆容,看起来苍老了不止五岁。她放下笔,绕过书案行礼,“您怎么来了?既然不舒坦,有什么事唤我过去就是了。” 太皇太后走到她面前,抓住她手臂,“我没说过劳什子的先帝托梦的话,刚刚宫人说晋阳和朝臣、命妇去见皇上,我觉得不大对劲,让他们去打听了一番,这才晓得他们请安探病是为了这个。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怎么可能还跟你过不去呢?他们去慈宁宫,我也没见过他们,是他们一味赖在院中、正殿。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情。” 裴行昭道:“这事情我也是刚听说……” 太皇太后急切地打断她:“我哪里知道,他们居然敢说这样的弥天大谎。但是真的与我无关啊,你之前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妥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没道理再跟你做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何必给你添堵?” 裴行昭打量着她的神色,看出她没说谎,莞尔而笑,“我相信您。反正这事情如何都要闹一闹的,当初我提出来,便有很多人反对,眼下他们不利用您,也会利用别人。横竖我不跟您找辙,您别着急上火的。” 太皇太后放松了不少,“那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利用我为难你,你怎么也要整治一番!” 说话间,气势回来了几分。她稀里糊涂被人当枪使了,憋闷得紧。说到底,栽跟头也得分栽谁手里。 裴行昭只是道:“见招拆招。” 此时,有内侍在门外通禀,皇帝和长公主、朝臣命妇正在赶来。 裴行昭扶着太皇太后向外走,“您到宴息室喝杯茶,用些点心。” 太皇太后束手无策,只能听她的,“你看着情形应对,需要我出面的话,知会一声便是。” “好,多谢。” 裴行昭回到案前,又画了几笔,皇帝、晋阳和数名朝臣命妇进到书房。 皇帝脸色铁青,行礼后道:“母后,那起子混帐要反天了!他们说事情关乎您,有必要听听您怎么说,朕便带他们过来,好生说道说道。不论如何,朕是绝不会由着他们胡闹的!” 他先表态了,裴行昭心里就有数了,颔首一笑,唤人给他和晋阳搬来座椅,上了茶点。 朝臣、命妇分左右而立,向裴行昭行礼问安。 裴行昭将他们一个个望了过去,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和各自的夫人,另有张阁老、宋阁老。 “起来说话。”裴行昭吩咐道。 众人起身后,张阁老、宋阁老下意识地站到皇帝近前,与姚太傅等人形成对峙之态。 裴行昭单刀直入:“听说是为了恢复殉葬制的事?” “正是。”皇帝气哼哼的,“他们简直疯了!” 姚太傅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此事因太皇太后而起……” “因谁而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提出来了。”裴行昭轻抚着案上的画纸,“你们有心恢复,可是实情?” 姚太傅默认。 裴行昭问:“可想清楚了?” 姚太傅道:“太后娘娘,殉葬制起源于开国老祖宗……” “不用跟哀家长篇大论。”裴行昭在书案后踱了两步,手撑在案上,“早先跟你们啰嗦的还少么?哀家只是要问你们一句准话,想清楚没有?” “自然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进宫上折子面圣。”姚太傅抬起头来,有恃无恐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轻叹一声,“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琢磨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这种东西,活着的确多余,寻个由头处置了,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早被气得五迷三道了,脑筋竟出奇的灵光,此刻听出太后的言语别有深意,心中不由一喜,“母后作何打算?您说来听听,朕一定照办!”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明天入v,有九千字肥章掉落,之后会逐步增加更新量的~希望小可爱们继续支持,爱你们!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姚太傅鼻子都要气歪了。皇帝自进门来, 对太后就是“这些人要给我气受,您得帮我收拾他们”的样子。 不论如何, 他都不能直接挑衅帝王, 便只是望着裴行昭冷笑,“太后娘娘这话可是大有听头。恢复殉葬制怎么就成了琢磨惨无人道之事?又说什么活着多余,难道我朝有杀先帝托孤的重臣的刀么!?您进宫的日子不长, 言辞却是明显不如以往缜密了。” 裴行昭睨着他,神色已是冷如霜雪, “杀托孤重臣的刀,有或没有, 全在这重臣做不做人。说到这儿,哀家少不得问太傅一句, 我朝有没有对官员用的刑罚?” 若无特旨,不但本朝没有, 诸多朝代都不允许对官员动刑, 哪怕他是戴罪之身。 姚太傅反问:“太后似乎有所指,说的是哪一桩事?” “你心知肚明。”裴行昭直言不讳,清越的语声透着冷寂, “陆麒、杨楚成入狱时,先帝在外征战, 皇上与张阁老南下安民,姚太傅监国。 “你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着三法司缉拿关押陆、杨二人,动大刑审讯。二人入狱第二天开始,便受尽刑罚。 “我朝文人考中举人, 进公堂便不需跪, 便是七品小官获罪, 在堂上亦不需跪,三品以上大员更可落座答话。 “两个铁骨铮铮的儿郎,入狱十余天便奄奄一息。 “这般做派,好意思说哀家言辞不缜密?也好意思提及我朝律法?” 晋阳不悦地斜了姚太傅一眼:说点儿什么不好?把话往规矩纲常上引,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么? 姚太傅却是不以为然,哼笑一声,“那桩案子已过去三年之久,臣的确有过失,先帝也已降罪。太后娘娘旧事重提,是不是不满先帝当初的决断?” “哪里轮得到哀家不满?先帝当初明发圣旨,废除殉葬制,到今日不也要被你推翻么?” “老臣效忠先帝数十年,如今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臣自然不能装聋作哑,要继续为先帝尽忠分忧!” “为先帝尽忠,这话说的可真好。”裴行昭面上的笑意冷然,如一朵晶莹的冰花,“先帝也要太傅及子嗣为皇上尽忠,太傅是否也无异议?” 姚太傅语声铿锵:“自然没有!”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裴行昭神色稍稍缓和,转向皇帝,“殉葬这回事,翻阅史书,纵观前例,为帝王殉葬者,多为嫔妃、宫人、侍卫,臣子殉葬的先例,似乎也有不少?” “正是!”皇帝大力颔首。 “姚太傅等人请皇上恢复殉葬制,姑且认为是出于一腔忠孝之心,那么,哀家斟酌着,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历代帝王的吉壤、殉葬的人与物什,都该早做打算,毕竟,便是得以长生,迟早也有羽化登天之日,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啊,母后说的极是。”皇帝笑起来,晓得她这次也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当即愉快地开动脑筋,完善起细节来,“迟一些朕去问问皇祖母,听听父皇给她老人家托梦到底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说觉着无趣,要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去做伴,闲来也能畅谈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展望一番日后天下是何光景。” 姚太傅额角的青筋非常明显地跳起来。他没把裴行昭激怒到发疯发狂的地步,她却把他拉进了言语编织的杀机四伏的陷阱。他上前一步,张口欲表示反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资格。 镇国公神色一凛,悄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姚太傅一眼。他就说,这事情没戏,让裴行昭否定自己以前的主张,除非先死一片。瞧瞧,这不就来了。 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差点儿就跪了。他们是无辜的,是被强绑着上了这贼船:他们受过姚太傅的提携,恩情总是要还的。 四位诰命夫人额头沁出了汗。皇室殉葬,怎么就殉到自己夫君头上了?记得皇上以前也没这么歹毒啊…… 太后万安 第26节 只有晋阳若无其事,神色悠然地品一口茶,又展目打量这间书房。上次过来,也没顾上细瞧。 书房格外宽敞,陈设却不多。 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占据整面墙壁的檀木书架,书架上错落着史书、兵书和各色闲书,譬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琴棋书画相关。 正面是一张宽大的出奇的檀木书案,书案后方是一排长窗,南面是与外间相连的槅扇,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雕工精湛的木质、竹质、玉质摆件儿,并没有多名贵,可贵之处在于样式新奇有趣。 此刻,立于书案后方的人,身着常穿的玄色深衣,绾了高髻,倾国的容颜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猫儿般灵动的双眼眸色深沉。 该暴躁发怒的时候保持冷静,绝不是她裴行昭转了性子,这只意味着她强压着滔天的怒火,而又通常是越压制火气越盛,到末了,不让人褪层皮绝不算完——裴行昭恐怕都不了解自己这毛病,晋阳了解。 晋阳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她牵的头,是姚太傅极力主张的。 姚太傅与裴行昭之间,已不是政敌、有过节那么简单,他们有着深仇。 裴行昭的两位袍泽殒命,有五成的功劳要算在姚太傅头上。 而姚太傅之所以那样行事,是因为他钟爱的幼子、两个外甥死在了裴行昭手里——触犯军法,裴行昭没容情。 单看姚太傅这一节,先帝对裴行昭也有些不厚道:恨到了骨子里的人,不知要在眼前晃到何时,而且那老头子丝毫都不怕她,搁谁心里能舒坦? 反正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德行,在谁那儿都不是十足的好人,他在世时,目的之一好像就是坑人气人。 晋阳这么想着,那边心情大好的皇帝还在侃侃而谈: “母后和皇后这几日在料理后宫诸事,委实辛苦。 “众所周知,宫里要处置一批大太监、女官,一些侍卫也不消停,得调换。 “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宫令,我朝自开国到如今,只出了两位。那差事,约莫可以类比官场上的全才,年岁轻见识浅的熬到七老八十也担不起,有资质出众的,又免不了被排挤打压的可能,再不然便是命薄,熬不到脱颖而出之时。 “父皇用人才,不拘男女,朕自然要秉承下去。女子如母后、晋阳,可领兵为官治世,自然也可进宫做女官,为皇祖母、母后、皇后分忧,想来这亦是先帝喜闻乐见的。 “听闻诸多命妇、闺秀都是表里通达之辈,进到宫里,自然能够得心应手。 “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你们四位的夫人、儿媳、女儿,择日进宫来为女官。 “至于你们的子嗣,进宫来做侍卫,到内务府、朕的吉壤领个差事也行,总要全了你们的忠心。 “朕百年之后,你们几家的人,不在的也罢了,还在的便随朕入土为安,继续为朕尽忠。 “有你们这些人死生追随,朕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不只是夫君搭进去了,根本是举家都搭进去了。四位命妇面白如纸,相继跪倒在地,却是不知道该向太后还是皇帝求情,更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镇国公急得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躬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恢复殉葬制,其实是姚太傅的一家之言,至于他为何提出,臣也不清楚,或许是误听误信了什么。臣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疑有他,便跟着进宫谏言,却不曾深思其他,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国公爷说的是。”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异口同声地附议,前者又进一步道,“这、这不干臣的事儿啊,臣怎么敢质疑先帝早已明发旨意的大事?” 你姚太傅活腻了,就接茬跟小太后抬杠,然后去殉葬好了,我们可不起这种哄——三个人拆台的心思昭然若揭。 三个人的妻子连声附和着,向裴行昭和皇帝赔罪。 姚夫人用眼角余光瞥着姚太傅,只恨不能出言哀求他赶紧服软。 姚太傅只一味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裴行昭。 “太傅大人若能押上姚家全族的性命,那么,即便是主张取消殉葬制的哀家,也会请皇上考虑同意你的谏言。太傅怎么说?”裴行昭道。 姚太傅厉声质问:“何时有过这种先例?!” “何时又有过臣子代替先帝出尔反尔的先例?”裴行昭明眸危险地眯了眯,言语从牙缝里磨出来,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一事的真假,你敢不敢用你这把老骨头跟哀家赌?若证实是你无中生有,你是否甘愿祸及九族、满门被诛?” 姚太傅刚要说话,姚夫人跪倒在他身边,已是泪水涟涟,她哀声恳求道:“老爷……” 姚太傅恨恨地盯着她,“没用的东西!” 他就不信了,她裴行昭还敢杀他不成? 他长子可是手握三十万雄兵,盘踞北地。 就在此时,皇后扶着太皇太后走进来。 皇后回宫后刚歇下,素馨就六神无主地说了这边的事。 她哪里还躺得住,一刻不耽搁地赶了过来,想着自己就算再不济,也能帮忙压制命妇。进到寿康宫,听说太皇太后在宴息室,便先过去问原委。 太皇太后一改以前的冷淡倨傲,把事情娓娓道来,遂携了她的手,“既然来了,就陪哀家去听听,看看是何情形。” 于是,祖孙两个就听到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闹剧,所闻一言一语,无不关乎人命。 公允地说,太皇太后为人处世有心大、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到没边儿的大毛病,信佛却是真的很虔诚,对殉葬那种最残酷的杀生害命之事,打心底不能认可。 谁进宫是为了殉葬的?谁不知道活着好?生生成为殉葬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到了地底下,怎么可能给主子安宁? ——这笔账,她是这么算的。要不是打心底认可裴行昭当初做为条件的提议,她自己就想法子用这事儿给裴行昭添堵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到此刻,太皇太后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进门来。 她径自走到姚夫人面前。 姚太傅退开两步,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只盯着姚夫人,“这几日,你是不是去过慈宁宫几次?” 这是撒不得谎的,姚夫人端正地跪好,“回太皇太后,臣妇曾进宫四次,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用左手摘下右手戴的护甲,随即右手重重挥出,室内便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 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混帐东西!”太皇太后怒道,“这几日,哀家连见都没见你们,纵着你们死皮赖脸地逗留多时,不过是顾着你们各家的体面。你们却反过头来造谣,说什么先帝曾给哀家托梦,真有那种事,哀家怎么可能不知会皇上?怎么会借你们之口宣之于众?哀家确实曾有行差踏错之处,却绝不会连这等行事的章程都浑忘了!” 姚夫人生受了那一巴掌,吭都不敢吭一声。 姚太傅的脸色当真难看起来。尊贵如太皇太后,到何时,也不必亲自动手惩戒于谁。她这哪里是在打他的夫人,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太皇太后的手点了点姚夫人,又转身,视线如刀子一般在其余三位命妇的脸上逡巡片刻,末了,深凝着晋阳,“这几日了,晋阳今日带命妇去请安,明日带朝臣去请安,哀家着实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唱哪一出?此时又来到你母后面前,是来请安的,还是来跟这起子闲人一起过来生事的?” “祖母,”晋阳笑吟吟地站起来,深施一礼,“孙女可是什么都没做。他们记挂着您,要请安,儿臣便顺势带他们到慈宁宫,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来见太后娘娘,是听着姚太傅说的事情重大,儿臣跟过来,也是怕太后动怒,气坏了身子骨。真的,不信您问问他们。” 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也没任何人出声否定她的说法。 太皇太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抛下她,看住姚太傅,“姚太傅一把年纪了,按理说应该更为持重有度,怎的如今倒做起这种无谓的事?你要是不相信哀家头脑清醒,大可以让你的儿媳妇、女儿进宫来,每日守着哀家,瞧瞧哀家是否真的老糊涂了,连做过什么梦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 姚太傅不语。他不屑跟任何女子争论长短。晋阳与裴行昭不同,在他眼里,她们比男人还狠,根本算不得女人。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太皇太后这才对皇帝道:“今日皇上和太后受委屈了,不论如何,不能轻纵了他们,你与太后商量着处置,有哪个仗着年岁大跟你们撒泼打滚儿,便让他去慈宁宫,哀家乐得开开眼界!” 皇帝忍着笑意,行礼道:“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对裴行昭点了点头,拍拍皇后的手,“送哀家回去吧。”发作了一通,她心里舒坦了,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说错话,帮忙变成帮倒忙,那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皇后飞快地望了裴行昭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恭顺地称是,扶太皇太后离开。 晋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清楚,这皇宫已经是裴行昭的天下,连太皇太后这个最大的变数,如今亦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如此,日后想在宫里做什么文章,必须得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才能动手。 姚太傅却已气得脸色涨红:太皇太后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撒泼打滚儿?当他是泼妇么?有这么拐着弯儿地骂人的么? 皇帝上前两步,目光恳切地望着裴行昭,“母后,怎么处置他们?朕听您的。” 裴行昭对他打个手势,“处置之前,哀家得先把一些话说透。” “您说。”皇帝袖手站到一旁。 裴行昭语气沉冷:“殉葬一事,哀家如何都理解不了。 “只要皇室沿袭这规制,宗亲、勋贵、高官便会效法,一度更是一些门第用来攀比的事由,譬如这家活埋、绞杀了多少家仆侍卫,那家带到地底下多少妾室通房歌姬舞姬。 “哀家不明白,那些人凭什么那么倒霉? “身在皇室,宫里尚且能给予相应的名分,风光的年月。那些寻常朱门里的仆人侍卫、弱女子,生前得到过什么?甚至可以说,生前做过几天真正的人?活着被使唤欺凌,死了还要被服侍的人带到地底下,这是什么道理? “倘若要哀家相信有冤魂厉鬼,那么,哀家很愿意相信他们是,凭着枉死的那股子怨气,亲手把生前侍候的衣冠禽兽打入十八层地狱!” 皇帝深以为然。 道家也不兴开杀戒,需以仁心渡己渡人。 殉葬那玩意儿,根本就是作孽,别说先帝已经废除,便是没有,他也会极力促成。 姚太傅梗着脖子,出言狡辩:“殉葬是开国老祖宗定下的……” 裴行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算搬出天皇老子,也别想如愿,除非你把你全族的人一个个儿地活剐了!” “太后这是摆明了不讲道理!”姚太傅欲举步上前理论,却迎面碰上皇帝阴郁暴躁的眼神。 “姚太傅,你再敢对太后有丝毫不敬,朕就亲手炼一把杀你这托孤重臣的刀!”皇帝被这老头子彻底惹炸毛了,“这是皇宫,不是你姚家的一亩三分地!枉顾礼仪纲常的臣子,要你何用!” 裴行昭看着老脸又一次涨得通红的姚太傅,“既然这样认可殉葬,先帝传旨废除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先帝殡天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死谏,殉葬明志,谁会拦着你?就算到今日,亦为时不晚。只要你姚家敢于灭族,便不会有人把你这谏言当儿戏。” 姚太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喉间似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又或者,太傅只是为了自家,才有今时今日?”裴行昭语带讽刺,“相传二十多年前,令尊下葬时,只年轻貌美的妾室便有二十人,特地辟出地方活埋了的,不从者绞杀。如今太傅大人或许比不得令尊,妾室、通房相加不过十四名,但是加上你青眼有加的几名舞姬、伶人,也能凑二十来个。你是在想身死之后的这等齐人之福吧?” “没、有!”姚太傅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皇帝接话道:“这有或没有,又是存的什么居心,太后与朕已经指出明路,姚太傅选一条便是了。”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太傅可千万别指责朕有失仁心,这是你逼着朕连累无辜的。” 语毕尤不解气,在心里恨恨地嘀咕:个糟老头子,纯粹吃饱了撑的来找茬,气死你得了! 姚太傅缓过一口气,却是缓缓地垂下头。便是活神仙,也受不了太后和皇帝一唱一和地挖苦嘲讽,最明智的方式便是不再搭腔。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长喧声:“先帝有旨,请皇上、太后娘娘和诸位接旨!” 随着语声落地,李江海手捧着一道明黄卷轴,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来。 什么先帝的旨意,裴行昭从不知晓。心说我没怎么着,倒把李江海气疯了不成?这样想着,见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也就绕过书案,行礼与众人一起接旨。 李江海居中而立,展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御极二十余年,伐漠北,征东南,屡兴兵戈,睹伤亡无数。 “战非错,以杀止杀,救生灵足矣。 “沧海阅尽,死生看淡,唯求身后无罪孽,即为功德。 “皇后裴氏行昭,尘清漠北,荡平西南,心怀天下。行昭进谏除殉葬事宜,正合朕意。 “朕百年之后,子嗣臣子当怀仁心,怜无辜,勿以生灵全死后风光。 “倘有子嗣臣子违命,朕必将于九泉之下谴之、罚之。 “倘有子嗣臣子问责于行昭,朕不容之,天必杀之!” 旨意宣读完毕,室内有片刻陷入寂静。 太后万安 第27节 姚太傅的头垂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是先帝用来挟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这一手后招,这情形下,他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被谴责训斥的人。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对先帝惯用的措辞、撰文方式记忆犹新,此刻听了,亲切感伤并存,最多的是无地自容。心绪激烈地起伏之下,一个个竟抹起了眼泪。 张阁老长叹一声。 宋阁老对抹眼泪的三个报以一声冷哼。 裴行昭与晋阳无甚感触。在她们看来,这旨意有没有的区别不大。 皇帝则是满心的庆幸与伤怀。 李江海将圣旨收起,交给皇帝,随即跪倒在地,“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请皇上惩处。” 皇帝平复了心绪,“何罪之有?快起来。”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请罪。 裴行昭一摆手,“无罪,外头歇着去。” 李江海这才放下心来,颠儿颠儿地出门去。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分别携妻子请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罚三年俸禄,三个命妇分别亲笔抄一部《楞严经》,端午时交给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罚一年俸禄吧,终究没跟着胡闹到底。”裴行昭说。 “是。”皇帝转身,对那三对夫妻道,“引以为戒,没有下次。” 三对夫妻连忙谢恩。 皇帝又道:“张阁老、宋阁老,维护先帝与太后有功,各赏一年俸禄。赏赐虽轻,却是朕一番心意。”说着,将手中遗诏交给张阁老,“明发下去,晓瑜全部官员,以此杜绝居心叵测之辈无事生非。” “臣遵旨。”张阁老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裴行昭要针对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时,文韬武略,曾在嘉峪关御敌十数年,如今其长子常年镇守北地。这般人物,倘若为一次进谏问罪,不答应的臣子不知几何。不妨小惩大诫,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几名锦衣卫,时时保护、督促太傅,护他安危,杜绝其不妥言行。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想说罚的太轻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让锦衣卫日夜监视太傅,且没说期限,那么,这死老头着实要煎熬一阵了,“母后一片慈心,朕无异议。” 到这会儿,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杀之的话,玄乎而没用,直接说把人咔嚓了多好。而关键就是,那句话摆着,他就得顺天意,不能严惩。 裴行昭对皇帝颔首,“哀家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傅说。”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带着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来吧。”裴行昭落座,斜倚着靠背,漠然道,“有的人呢,年岁大了,便将自己惯得无知可笑,成为弃子也不自知。” 慢吞吞站起身的姚太傅眉心一动。弃子,谁的弃子?先帝的么? “晋阳不至于做这么无谓的事,最多是顺着你的意思做表面功夫。她由着你,也没坏处,可以看清楚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思,真正在盘算的事,便能更缜密地部署下去。” 姚太傅皱眉,“你凭什么这么说?”对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明里都不能掩饰,私下相对更不需说了。 “老迈昏聩,仗着曾经的军功、儿子的兵权,张牙舞爪,对军中的后起之秀加以迫害,此等重臣,焉得善终?此等祸根,谁会留在手里?” 姚太傅挺直了脊背,针锋相对,“真敢说啊。你裴映惜要杀我,得先炼出那把王命刀,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你能从何处着手。我便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也能功过相抵。” “你姚承祖才是最敢说话的。”裴行昭投以轻蔑的一瞥,“先帝在世时曾问我,为何不曾尝试扳倒姚家。我说,自己的仇人,自己手刃。辱我袍泽,害我弟兄,律法惩戒实难泄恨。先帝听了大笑,说随你。” 姚太傅冷笑连连,刚要说话,裴行昭又轻飘飘地加一句: “说这些的时候,晋阳在场。” 姚太傅的脸色变了,额角的青筋又跳起来。 “四个托孤重臣,只有张阁老是我良师益友。有镇国公、英国公在官场制衡首辅,首辅的阻力已然不轻。局势如此悬殊,先帝一清二楚。你不过是凑数的,安分守己的话,能多活一两年,至于你那儿子,御敌无能,倒是守城之才,不是造反的材料,你安心吧。” “一派胡言,我姚家……” “你死的那个儿子、两个外甥,作恶的行径,只比没有人性的倭寇逊色一筹。早知你对我的袍泽落井下石,我势必将那三个人渣做成人彘!” “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姚太傅怒目圆瞪,“是你蓄意迫害,用他们立威!我就是落井下石了,我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试炼酷吏研制出的酷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儿你说的法子,我记下了。”裴行昭怒极反笑,星眸中迸射着灼人亦骇人的杀气,“要是不把你这老匹夫弄得不成人形、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我裴映惜就随你的姓。” 盛怒之下的裴行昭,融合了虎的威仪、狼的凶悍、蛇的阴寒,没几个人招架得了,姚太傅不在其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历经征战峥嵘的人,只有苍老才会带来恐惧。 裴行昭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优雅轻缓,却使得正在与恐惧交战的姚太傅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没点破他的狼狈,容颜如冰雪消融,逸出勾魂摄魄的笑,“今日起,锦衣卫跟着你,暗卫十二个时辰监视你。太傅年岁不小了,就别糟蹋小姑娘了,你若执意如此,又存心恶心暗卫的话,也无妨。只是,我的暗卫很淘气,他们会把你房里的事编成话本子、戏折子,供你的同类一笑。” 姚太傅切齿道:“卑劣!” 裴行昭握住白玉镇纸,轻轻一磕,信手挥出。 小巧的玉石已变成三截,不急不缓地袭向姚太傅面部。 他看得清清楚楚,笃定可以避开。 事实却是他失算了,面颊三处受伤,传来锐痛。抬手一模,已然见血,嘴角的一处尤为严重,血滴滴答答地淌落衣襟。 “下我的面子之前,先好好儿照照镜子,算算你那张老脸何时被人剥下来。”裴行昭一拂袖,“告退吧,别脏了哀家的地儿。” 阿妩、阿蛮紧俏着一张脸,眼含杀气地移步到姚太傅跟前,同时道: “不送。” “快滚!” 姚太傅带着破了相的脸,也带着一身狼狈到了殿外,匆匆向皇帝行礼告辞,便一溜烟地走了。 皇帝与众人面面相觑。 阿蛮走出来,行礼道:“太傅执意向太后娘娘赔罪,花了自己的脸,太后娘娘与奴婢也不好阻拦。” 皇帝明知小丫头在扯谎,却是一笑置之,招呼张阁老、宋阁老,“随朕去养心殿。”又对其余的人一摆手,“散了吧。” 众人散去,寿康宫恢复了平静。 晋阳与镇国公落在最后,边走边谈。 “日后,太傅怕是再不能为殿下效力。”镇国公叹息道。 晋阳无动于衷,“他的效力,实则是添乱,谁消受得起?” “殿下的意思是——” “这把刀早就生锈了。”晋阳道,“真是奇怪,同是年事已高,您就更加睿智,他却是忘乎所以。瞧着他,我就明白了,为何诸多一生戎马的人,老来不得善终。” “可太傅的长子雄踞北方,若因父亲不得志,心生怨怼,也麻烦啊。” 晋阳轻笑,“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北边的安宁太平,姚家无功无过,做实事的是您的门生旧部,我清楚,太后更清楚,身在局中的姚家却不清楚。” “如此说来,真要有一个高门倾塌了。” 晋阳不置可否。 她记得父皇与裴行昭的谈话,父皇本想借裴行昭之手,顺理成章地将姚家逐出官场,可裴行昭已历练成用刀的人,只为自己杀人,父皇的算盘落空,只好另做筹谋:迟早将要除掉的门第,与其打压,不如捧杀。 但是这种事,她不能与任何臣子提及。 沉了沉,晋阳和声道,“太后心绪不宁,我们正好抓紧办正事。”顿了顿,唇角愉悦地上扬,“事情只要摆到台面上,便休想这样小打小闹地收场,我们的小太后,要着实地忙起来了。” 镇国公微笑着看她一眼,“殿下也要当心。太后从来是不管自己怎么样,都能腾出手拉别人下水。” 晋阳仍是笑吟吟的,“我们这种人,不是比谁过得更舒心,而是比谁过得更糟心。有人作伴就够了。” 镇国公进一步道:“太后的性情难以揣测,气头上很可能先发制人。” “我明白。”晋阳无奈道,“我们是千年做贼的,断然做不了千年防贼的。亲信党羽那么多,哪儿顾得过来?只能尽人事,看运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推荐此文的小可爱(づ ̄ 3 ̄)づ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 招呼皇后进殿说说话。 皇后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对方之前已经出言维护太后, 对自己也放低了姿态, 便从善如流。 落座后,太皇太后问起皇后这一阵都在忙什么,处理六宫事宜可吃力。 皇后照实答了:“太后这几日一直亲自帮衬, 手把手教孙媳,倒也摸出了些门道。” 不知何故,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皇后讶然相看。 太皇太后苦笑,“哀家只是在想, 有些人真是天生的人精。” 皇后释然,笑若春花, “奇才么,必然是聪明绝顶, 而且最善活学活用。” “是啊, 毕竟带过几十万军兵,执掌过两省政务,她肯提点你, 便是你的福气。” “孙媳也是这么想。”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贵太妃那边, 哀家敲打过她了,让她不要再管东管西,没事就在宫里礼佛抄经。” 皇后避重就轻,“可惜孙媳不礼佛,不然也能经常过来陪您。” 太皇太后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客气话, “宫里的事刚上手, 不要懈怠。哀家就不消说了, 什么都帮不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寿康宫请教。” 皇后诚恳地应是。 . 李江海蹑手蹑脚地走进寿康宫的书房,收拾起地上的镇纸碎片,找出一块新的放到案上。 案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他瞥一眼字纸篓,果然,里面多了一些碎纸沫。 裴行昭正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望着外面,转头瞧他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李江海还在为遗诏的事情心虚,闻言跪倒在地,如实说了,“奴才又怕先帝又怕您,而且以往也没这种事的苗头,想漏口风都找不着机会。” “你的可取之处就是傻实在。”裴行昭和声道,“过去了,忘了吧。” 太后万安 第28节 “谢太后娘娘!” “把阿蛮唤进来。” “嗳!” 片刻后,阿蛮进门来,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一个酒杯。她斟满一杯酒,放到裴行昭手边,道:“喝吧,这回奴婢纵着您喝。” 裴行昭笑了,从一格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白瓷瓶,“交给监视那老匹夫的暗卫,每天取一点儿用到他伤口上,七日即可。” “这是什么药?”阿蛮要打开药瓶。 “你这爪子怎么那么欠揍?”裴行昭拍她的手一下,“不是好东西,不许碰。” 阿蛮眼波流转,“不是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裴行昭顿了顿,执了酒杯在手,把座椅往后挪了一段,双腿斜伸到案上,“陆麒、杨楚成受刑时,伤口染了这种毒。他们就算活着走出监牢,也会成为废人,会很难熬,活不了几个月。” “……我不是手欠,是嘴欠。”阿蛮鼓了鼓小腮帮,“那老匹夫指使人干的?” “嗯,查实了。” “我这就去拿给暗卫。”阿蛮快步而去。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在心里算着日子,拿不准陆雁临、杨攸何时进京。 收拾姚太傅那一路的人,其实应该交给她们亲手去做,但两个女孩子不似她,没那么多歪的邪的歹毒的主意,所以,她就先添油加醋地拾掇着,只当解闷儿了。 韩杨来见裴行昭,进门后,先留心打量裴行昭的神色。 裴行昭斜睨他一眼,喝完杯里的酒,“倒酒。” “是!”韩杨笑开来,给她斟满一杯酒,放到座椅扶手上,“刚刚真担心您在闹脾气,进来就挨通骂。” “多余。”裴行昭弯了弯唇,“韩琳那小混帐怎么还不回来?又猫哪儿去了?” “您派人送到府里的芳菲姑姑,绣艺特别好,韩琳想跟她学两手。再有,长公主、镇国公和英国公以前没挖出来的底细,她也要进一步查一查。” 笑意到了裴行昭眼中,“如此就好,我只是担心她又跑出去惹祸。” 韩杨感激地一笑,“属下说正事儿?” “嗯。” 韩杨道:“静一的确出自罗家。” “竟是真的?”裴行昭执起酒杯,把玩着,“我看过庵堂历年来的账目,没见罗家给静一送过香火钱。” 韩杨解释道:“因为罗家存心隐瞒,他们从不曾扮做香客照应静一,而是每年私下里给静一一笔银钱,算起来,有好几十年了。” 裴行昭颔首,“说来听听。” 韩杨娓娓道来: 静一年幼时病痛不断,好几个出家人都说,她不容于俗世,遁入空门方可得清泰平安。 罗家又观望了三二年,见她情形愈发不好,只好忍痛把她送到了寺庙。那时罗家还在祖籍,在官场没声望可言,怕她因为出身反遭歹人觊觎,对外只说她染了时疫,移到庄子上去将养。 过了几年,静一在师父的潜移默化之下,落发皈依佛门,彻底断了尘缘。 罗家的顾忌和以前一样,谎称她偶然间遇到了得道的女道长的青睐,被带走了,留下口信说不会再回俗世。其后,再不曾主动提及此事,不消几年,外人便淡忘了,再往后,便是无人记得。 等到静一在佛门熬出头,来到京城自立门户,做了一个庵堂的住持,罗家祖辈的人也已官居四品,迁居到京城,暗中照旧时时贴补静一,寻机见一见,明里则是毫无干系。这情形,一直维持到如今。 裴行昭听完,释然一笑。虽然是暗中来往,罗家与静一的情分并没断,而且算得很深厚。 她思忖片刻,吩咐韩杨:“你去找阿妩,让他给你选块儿玉佩,你拿去裴府,赏给裴三小姐,再把查到的这些告知裴三夫人。” “就这样?”韩杨问,“不想个法子磋磨那个蔫坏儿的东西?” “我不整治她,不意味着她活得起。”裴行昭淡然道,“在她眼里,我又不是善类,认定我悬了把刀在她头上。” 韩杨一想也是,应声而去。 . 这几日,裴显和二夫人分头行事,颇有进展。 裴显去找许彻借人手,许彻听他给出的理由关乎太后,很爽快地应了,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中好手里选了十名借给裴府,也没收裴显带去的厚礼,说你偶尔赏他们些买酒钱就得了,横竖我经常不能着家,他们跟着我也是闲待着,你要是真缺人手,把他们长期留下也成。 裴显大喜过望,顺势领了这份厚重的人情,说府里实在是没堪用的人,这样的话,我就委屈他们到裴家屈就了。 因许彻如何都不收礼品,便从别处着手,打听到他的母亲钟爱太后的墨宝、珍珠饰物。前者家里是一样都没有,手里倒是存着一小匣子成色上佳的珍珠和一套南珠头面,便一并取出来,差遣能言善道的管事送了过去。 随后倒是没被退回,也就是说,许彻领了裴家这份心意,让母亲收下了。 人手有了,裴显又已反复思量,便十分缜密地安排下去,让新得的十个人各自挑选府里的侍卫小厮管事分头行事,一步步走近、触及裴府近十余年来暗中发生的是非。 二夫人那边,差遣亲信查问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过往中不妥、怪异的事,心里真正时时关注的,只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从宫里回来,踉跄着进到卧房,便将仆妇关在门外,贴着门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过去看了两趟,一次只听得到哭声,一次是边哭边喃喃低语,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 当夜,三夫人不哭了,却独自闹腾起来,把卧房里能摔的、砸的物件儿全毁了。 二夫人赶过去,命仆人撞开门,只见三夫人赤脚站在地上,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双脚被残渣碎片刺得鲜血淋漓,竟是毫无知觉的样子。见到一行人闯进去,神色显得很是困惑,又笑,觉得她们莫名其妙的样子。 把人绑了不合适,由着她势必闹成笑话,最终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请来一名女医,请教之后,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药,强行给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医治伤到的双脚。 那天之后,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只是脚伤的缘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头疼的药,明显是醉大发了,后反劲儿太厉害。 二夫人顾及着三房的闺秀宜家,把她唤到自己房里,安排识文断字的丫鬟陪她看书习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虽然记挂着对外称病的母亲,却又时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她在房里的时候,手边的消遣,只有做不完的绣活。 二夫人瞧着她与三爷裴洛酷似的眉眼,有点儿心酸。 三夫人能起来了,二夫人为着宜家,专程过去找她,“如今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让宜家四处走动,学学诗书礼仪。” 三夫人垂着眼睑,说:“二嫂说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错,今年本想清闲一年,我们去说说,应该能来。” “那就有劳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个荷包,木着一张脸,“给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横竖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烦她这个要死不死的样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灿烂的小脸儿,便不介意帮人帮到底,当下也不客气,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当,命管事妈妈把余下的银钱送回到三房。 从那次之后,据三房的下人说,三夫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即便亲生女儿给她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将人遣了。时常独自在院落附近转一转,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这倒好了,闷葫芦变成了哑巴。二夫人暗里啼笑皆非,得了闲便好生宽慰宜家,把那孩子唤到自己房里用饭。 三夫人终日在想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启了多年来从不敢触碰的记忆之门。 十岁的小少年行简,六岁的小女孩行昭,样貌都秉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调总是优雅安闲。 小女孩总是朝气蓬勃,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行简看到她,总会逸出真诚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三婶”。 行昭跟她亲近不起来,但也因为哥哥而尊敬她,会微眯了大眼睛对她笑,有模有样地行礼,用稚嫩动听的语声唤“三婶婶”。 兄妹两个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两道温暖的阳光。 那时常在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个妯娌,怎么配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一道阳光归于泯灭,一道阳光被乌云遮蔽。 她没脸跟任何人说,在护国寺给行简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脸问行昭,离家后的漫漫七年,身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行简不在了,消亡了。 永远的。 行昭走至荣华之巅,路却是由尸山血海铺就。对于一个女孩子,一个明明该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闺秀,那需要多坚韧强大的心性?那样的心性,是否与哥哥枉死、流离他乡有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儿,三夫人便会联想到那对兄妹,想行简在世时所有能记起的事,猜测行昭十来岁的时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会想,如果经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儿……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会摇头否定。不会的,宜室不会经历那样的磨折,因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无辜,也不会殃及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会么?裴行昭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是她先连累无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残忍的事。 事情总是这样,预料的笃定的,在实际面对的时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当初她能很快说服自己,放下负罪感,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是自己没想到的。 如今她以为能够因着夫君有恃无恐,能够照常度日,实际迎来的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行昭的威势、霸道、愤怒、心寒、苍凉历历在目,种种相加,终究形成了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她头上,刺在她心头。 权倾一方的裴郡主,不着痕迹地杀个人怕都是寻常事,何况是当今太后。 她的生涯,已走至无望。活着的作用,恐怕只是给太后平添几分对罗家、宜室的迁怒,害得他们毁灭得彻底。 那么…… 尝试着做出最终的决定,有条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时候,一名风姿俊朗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表明太后亲卫的身份,言简意赅地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随即道辞,阔步离开。 他甚至不曾问她一句,想不想主动招认些什么。 是了,行昭说过,不会再问她,也不会问罗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里,呆立许久,恍惚中听到下人在说,太后娘娘赏了三小姐一块玉佩,和田白玉,雕篆着兰草,三小姐爱不释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来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脚步决然地回到房里,心里有了定夺。 . 裴家那边查到的事,裴显隔一两日就亲自整理出梗概,亲笔誊录下来,通过锦衣卫送到寿康宫。 太后万安 第29节 他和二夫人都通过讯问内宅外院的下人,证实了三夫人曾与静一暗中来往,最近四年,罗家大太太到裴府看女儿、外孙女的次数很频繁,直到先帝驾崩。 再者,裴显围绕着静一查到了一件事:最近几年,裴行浩曾数次前去护国寺,每次都是小住三两日。 有一名小沙弥记得,好几次都有头戴斗笠的人到访,裴行浩为来客紧闭房门一半日,促膝长谈,至于谈的什么,因为要守着规矩不能探听,而且声音低,实在不知情。 此外,裴二夫人特地请裴显告诉裴行昭一件事:昨日,三夫人连续三次派丫鬟、婆子到生药铺买药材,买到的药材列出了个单子。二夫人不明就里,也有些不安。 裴行昭看着那个单子,记得是所知的几个方子里必用的。 她笑了笑,吩咐前来送信的锦衣卫:“告诉二夫人,三夫人只要不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用管,只当不知情。” 锦衣卫称是而去。 一旁的阿妩听出了些苗头,想了想,神色归于漠然。 这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早上朝,姚太傅的两份折子由镇国公代为送到御书案上,一份是告病假将养半个月,一份是请求皇帝秉承先帝遗诏,请皇太后、长公主共同摄政辅国。 朝堂之上,张阁老、镇国公和英国公也相继出列,所求亦是两女子摄政之事。 皇帝当即命冯琛请来先帝遗诏,诵读给文武百官。 百官早先都有耳闻,四名托孤重臣又同时提及,自是没有任何异议。 皇帝又立刻遣人请太后、长公主到朝堂之上,再次宣读先帝遗诏。 裴行昭与晋阳接旨领命。 摄政之事,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出列,询问太后、长公主摄政的礼仪、细节,不外乎就是两女子听政时,座位设在哪里,得了准话,他得带着堂官督促着安排妥当。 皇帝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道:“哀家的意思是,若遇大事,在御座两侧加两把椅子就是了;平时每日午后,皇上和重臣理出要紧的事,哀家与长公主到养心殿亦或御书房参与议事。” 每日天不亮起身跑到金殿枯坐半晌的差事,她才不干。 晋阳一笑,颔首附和。 皇帝晓得裴行昭最烦人说废话,而很多官员的习惯就是长篇累牍半晌才说重点,那么她上朝就等于受罪,那就免了。 于是,他也表示赞同,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接下来,皇帝又说了若是需要太后、长公主代为批阅奏折时的一应细节,命礼部与内务府从速制出二人日后要用的印信——免得地方官看到批阅的折子觉着不对,闹出不必要的风波。 林林总总的事宜一样样安排妥当,已经时近正午。皇帝宣布退朝,请太后、长公主、五名阁员、镇国公和英国公到养心殿用膳,毕竟日后要经常碰面,有必要先聚一聚。 皇帝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天,翌日早朝上,于阁老上奏,提出获帝王亲封的勋贵、武将所得赐田过多,诸多官员的家境比起他们,形同穷苦百姓与大财主,因此心怀不满的人越来越多,若不及时拿出个安抚的章程,众人的怨念迟早爆发,引得朝野震动。 四名言官不待皇帝说话,同时出列附议。 皇帝忍着气,问他们何为安抚的章程。 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收回赐田,造福百姓,还打着“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的旗号。 皇帝暗暗气得肝儿颤—— 勋贵之家,有多一半是因军功得到爵位;如今数得上名号的武官、郡主、县主,都是先帝在位期间因战功获得赏赐。 内忧外患的年月,能及时化为银钱的东西都要充入国库以备军需,帝王能赏赐官员的,不外乎是宅邸、良田。 而他们针对的便是这些人,再进一步,针对的便是最得军心的裴行昭。 皇帝根本想不出,裴行昭能用什么理由否决这提议——她爱兵爱民如子,惠及百姓的事,她从来是不打波澜地赞同,可是这一次,切实损伤的却是那么多拥护她的武官的利益。 而武官的利益,可是舍生忘死一身伤病换来的。 这招也忒损了些。 皇帝说押后再议,又处理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便退了朝,急匆匆赶到寿康宫,义愤填膺地说了原委,末了道:“一准儿是晋阳那个祸胚的主意!她府邸起火的那日,她怎么就偏偏不在呢!?居然让于阁老几个祸水东引,一再强调这是奉行您爱民之心。” 裴行昭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皇帝见状,不敢再说气话,也端茶来喝。 裴行昭放下茶盏,明眸光华流转,“皇上刚刚给哀家提了个醒儿,哀家也祸水东引就是了。” 这会儿,皇帝的脑子实在转不动了,直言请教:“这话怎么说?请母后赐教。” 作者有话说: 弄了抽奖活动,在简介页面上有详情,参加的话,在任何v章留言就好啦~ 对于小可爱们的继续支持,只能尽量多更作为报答~今天份的双更合一奉上!下章我感觉挺有意思的,尽量明天上午更新~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裴行昭认真地看着他, “皇上真的打心底反对于阁老的谏言?” “当然反对了。”皇帝哭笑不得,“朕不是没到过军中, 所以很明白将士的军功是怎么得来的, 的确有人是别无选择从军,可绝大多数将士和您一样,是为着抱负为着家国才枉顾生死。 “退一万步讲, 您就算以为朕说这些是场面话,那朕也还有实打实反对的原由:内忧外患这才结束多久?朕要是刚登基就收回赐田, 便会让众多武官心寒。 “到那地步,您可就别想消停了, 不是整日收到向您抱怨的折子,便是命妇排着队进宫来替她们的夫君鸣不平, 求着您做主。这么多武官心怀怨愤,必然引得军心不稳, 您挨个儿安抚的话, 需要多久?没等安抚完,军中恐怕就要出乱子。” 一番话入情入理,裴行昭颔首, “哀家不是不信皇上,只是, 真要祸水东引的话,也很麻烦,同样会引得一些人递折子或进宫向皇上抱怨诉苦。” “只要不是逼着武官抱团儿与朝廷敌对,怎么都好说。”皇帝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再说了, 不是还有您么?折子多了, 进宫的人多了, 您好歹帮朕分担些就行了。” “行啊。”裴行昭笑出来,第一百零一次好奇,这皇上的脑子到底跟别的帝王有何不同之处——懒得要死,满脑子想的都是多个人帮他处理军国大事,跟他的诸多前辈全拧着。 皇帝身形微微前倾,“那您快说说,到底想出了什么妙招?” 太后对皇帝细说对策的时候,楚王、燕王走进长公主的别院,寒着脸在外书房的正厅落座。 片刻后,晋阳施施然走进来,仪态万方地落座。 两个人起身行礼,回身落座后,楚王蹙眉道:“皇姐今日用的这一招,未免太不厚道了。怎么出去转了一圈儿,连顾大局的长处都不见了?” 晋阳淡然一笑,“消息真够灵通的,没等皇上退朝就来我这儿了?” 楚王双眉锁得更紧,“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情的牵连有多广?武官要是闹起来,军中哗变,又当如何?” “不是有沙场奇才的太后么?”晋阳漫不经心的,“有她坐镇朝廷,哪个敢反?真有嫌命长的,她也能轻而易举收拾掉,那岂非更好,杀一儆百。” 楚王愈发着恼,“太后怎么可能杀自己人?再者,用兵的阵仗再小,那也是内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居无定所。” 晋阳却有自己的道理:“如今天下平定,到了重用文官的阶段。那些武官效忠太后,而太后又摄政,行事不免与文官针锋相对,久而久之,气焰逐渐嚣张,便会左右朝廷,干涉国计民生。 “在他们骄狂造次之前,必须出手打压,让他们晓得,即便有太后在,也会随时遇到憋屈的事儿。 “真对太后忠心耿耿,就陪她隐忍,如果心里只有自身利弊,那就把脖子洗干净了,让太后亲手砍了脑袋。” “瞧瞧,你还有理了,这道理还一套一套的。”燕王是晋阳的堂弟,以前就没对她尊敬到哪儿去,现在更没那份儿闹虚文的闲心,“太后难道不懂得驭人之道?难道她不懂得如何说服武官恪守本分?” 晋阳给了他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太后心慈,对将士素来看重,视为手足。你想的是挺好,却不想想她能否做得到。”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向跟太后不对路么?刚刚这话里话外的,可全是向着她。” 燕王笑容凉凉的,“曾经跟太后不对路,还不是拜姚太傅那个老白菜帮子所赐。 “他的小儿子、两个外甥到军中之前,与我私交很好。他们三个被军法处置之后,姓姚的咬死了太后仗着皇恩无法无天,故意用他的儿子外甥立威,立威也罢了,还给三个人泼了一身脏水。 “也怪我,做梦都不想到,看起来人五人六的老头子,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便信了。既然信了,就总找太后要说法,她又懒得为这种事搭理我,一来二去的,差点儿真跟她结仇。” 楚王讶然,所听闻的这些,他以前一无所知,只知道燕王那一阵跟要疯似的,一时上表弹劾裴行昭,一时又闹着要娶她。“到眼下呢?你知道是误会了太后?”他忍不住问。 燕王嗯了一声,继续骂姚太傅,“那个老不死的,可把我害得不浅。” 楚王没撑住,笑出来。 燕王接茬跟晋阳找补:“那老不死的是你头号爪牙吧?都到今时今日了,您长公主倒是跟我说说,他昧着良心不认儿子外甥的账,有没有你的功劳?” “我犯得着管你的私事?”晋阳当真不悦了,但也犯不着为了弃子跟亲王起争执,婉言道,“你也不想想,近年来我也不在京城,什么时候也不曾与太后同在一个地方,哪里晓得她军营中出过什么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燕王没了耐心,站起身来,对楚王偏一偏头,“得了,她不打正板儿,咱哥儿俩还是去别处溜达吧。” 楚王笑着说好,起身道辞。 晋阳也没留他们。 燕王背着手,边往外走边道:“长公主年岁着实不小了,还不想找个婆家,过过相夫教子的瘾?什么时候想开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保媒,人选多的是。” 惹得晋阳笑骂:“混小子,给我滚快些!” 燕王和楚王分头上了马车,不紧不慢地去了宫里,直奔寿康宫。和之前过来时一样,略等了等,被请进书房。 书案上有不少卷宗,裴行昭正伏案书写,不待二人行礼就道:“坐吧。什么事?” 楚王见燕王没接话的意思,委婉地表态:“听说了朝堂上的事,委实气愤,便来看看太后可有应对之策,想尽一份力。” “楚王有心了。”裴行昭手里的笔不停,唤内侍给二人上两盏顶级云雾,“于阁老进谏之事,燕王也反对?” “自然。”燕王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然他过来做什么? “哀家倒是没想到。” “一码归一码,我是那种拎不清的人么?” 能把她军法处置三个人渣、起误会争执和婚事搅和在一起,可是太拎得清了。裴行昭忙里偷闲,笑笑地瞥他一眼,不掩饰揶揄之意。 燕王下巴抽紧。 楚王瞧着,便知燕王只是单方面解除了误会,却没告知太后,心里暗暗失笑。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燕王道,“太后有什么需要人跑腿递话的事儿,吩咐一声就成。”刻意放低了姿态。 她以前狂傲的德行是很气人,但对百姓的体恤是寻常帝王名臣都未必能及的,晋阳和朝臣却利用她最珍贵的品行算计她,定然心寒得紧。 作为冷眼旁观的人,不免觉着她比倒霉孩子还倒霉,替她窝火,不帮她做点儿什么,那日后也不敢说是心怀大仁大义的男人了。 裴行昭手里的笔顿了顿,望着两位王爷,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两位可有化解的法子?” 燕王的方式是直来直去:“那姓于的肯定干净不到哪儿去,查他,弄死他!” 楚王汗颜,“治标不治本,就算今儿这几个这会儿就死了,可他们煽动文官不满的话已经说了一车,怕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些人反而更激愤。” “那怎么着?”燕王从听到消息就开始头疼,头疼久了就来了火气,“他们那些歪理,在文官听来,都是合情合理,还把太后拉下水了,武官要是有不识数的,兴许还以为太后要卸磨杀驴呢!” “什么卸磨杀驴?”裴行昭不悦,“好好儿说话,别瞎打比方。” 燕王倒是笑了,“我注意。这不是气着了么?刚刚我们去找她说道了几句,她一句人话都没有。” 太后万安 第30节 “你们二位有心了。”裴行昭和声道。 楚王一面沉思一面道:“通常朝堂闹出一件大事,想要压下去,只能出一件更大的事。可现在能从什么地方着手呢?”总不能好端端地制造祸端。 裴行昭微笑道:“顺着他们的心思往下想辙就成,这就是看谁胆儿更肥的事儿。” 楚王和燕王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异口同声:“太后已有对策。”不是询问,是肯定。 “有大致的章程了,细说起来,也关乎你们。”裴行昭书写的速度更快了,“你们等等,哀家要写一些书信,传话出去。” 两人颔首,坐在一旁喝茶,不再打扰她。 写完十来封书信,裴行昭亲自烤漆封印,交给阿妩从速送出,这才对两位亲王道:“哀家说实话,平日也没闲着,查过晋阳和她那边三位托孤重臣的家当。” 查别人的家当,燕王相信,但是,她查晋阳的家当……是真查到的,还是放火时顺来的?他笑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直接忽略,婉言道:“文官以为勋贵武官守着大鱼大肉,却没想过,有些人守着珍馐美味,便是想到了,估摸着他们也没胆子提。这回哀家就胆大妄为一次。” 两人已经不在气头上,本也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太后刚刚提及晋阳,是不是要从皇室宗亲下手?”楚王问道。 燕王则已坏笑起来,“这招好,这招有意思。” 楚王又思忖片刻,也笑,“这下好了,阵仗更大,筹谋好了,闹上三五年也未可知。” 裴行昭见他们已经会意,便不再赘言,转而笑道:“你们倒也不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总好过让他们得逞。”燕王道。 “没错,毕竟关乎整个官场。”楚王的话更实在,“况且,先帝以前的确赏过我们田产金银,但那时不安定,我们都没领赏,领了的也都又转手分给百姓了。真有心积攒产业的宗亲,谁也不会单指望着那些赏赐。” “晋阳就不同,得什么就捞什么在手里。”燕王已经在摩拳擦掌,“我手里有两个言官,对晋阳铺张奢靡的事儿门儿清,等我回去就让他们整理证据,到合适的时候上折子。” 裴行昭不免问:“是她在京城还是地方上的?地方上的我能安排。”同样的事情,人手没必要扎堆办。 “自然是她在京城的破事儿,那俩言官都是给事中,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燕王笑道,“到地方上我得夹着尾巴做人,能查谁啊?要不然——”要不然,也不会为个乌龙事件误会她那么久。不过,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那就好。” 楚王则在琢磨于阁老,“如今崔阁老的案子虽然悬而未决,但谁都知道,他是如何都不能回内阁了。 “次辅的位子,按之前排序的话,是宋阁老接任,宋阁老出了大的差错,才能轮到于阁老。 “于阁老这次挑头生事,想的就是此事若能施行,他的政绩就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瞧着太后对宋阁老有些抬举之意,眼下能不能将此人用起来?他在官场极善钻营,盘根错节的亲戚便很多,常来常往的官员更多。私下里,我与他时不时在一起喝喝酒。” 裴行昭欣然颔首,“哀家也有这打算,正发愁找谁递话给他呢。你若是能出面,再好不过,只管将打算透露给他。” “那么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楚王起身。 燕王也随之站起来,“我再想想善于敲边鼓的人手,怎么也不能让文官沆瀣一气。” “行啊,有劳二位。”裴行昭笑着端了茶,唤来李江海送二人出门,之后,悠悠然地帮晋阳清算起家当来。 午后,未正时分,裴行昭、晋阳和重臣相继到了养心殿。 皇帝先给裴行昭行礼,请她落座,随后才应承其余人等,唤内侍赐座。 龙书案两侧分设了紫檀木桌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裴行昭与晋阳分上下手就座。 于阁老很积极地向太后、长公主说了收回赐田的事,末了问裴行昭:“太后以为如何?” “于阁老打着哀家的幌子行事,哀家能如何?”裴行昭和颜悦色的,“这不是一时半刻能斟酌出章程的事,你未免过于心急了些。” 她已安排好了,但多出一半日的时间更好,令自己的胜算更大,令晋阳那边陷入得意或担忧,都对自己有利。 于阁老顺势套话:“也就是说,太后是赞同的?” 镇国公花白的眉毛动了动,欲言又止。 皇帝看到于阁老就来气,刚要出言训斥,却见裴行昭微不可见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他立刻会意,忙敛容正色,从容地拿起将要议的事情的折子。没见真章,他跟个任人怂恿拿捏的臣子置气,实在跌份儿。 宋阁老斜着他,“太后都说了,不是短时间能拿出章程的事儿,你听不懂么?” 于阁老扬眉,刚要呛声,宋阁老却已继续道: “是你来找我等议事,还是皇上、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找我等议事?谁跟你说要继续磨烦赐田的事儿了?皇上太后都说了要斟酌,你却怎么跳着脚地要立竿见影?那你去办好了,去挨家挨户收赐田去。” 夹枪带棒又扣帽子的一番话,于阁老还真不敢接话了,心想自己也是有些心急了,小太后进退维艰狼狈不堪的日子还长着,何必非要当下目睹呢? 皇帝轻咳一声,道:“今日主要说说崔阁老的案子,此事张阁老时时过问,常与三法司的人碰头,最是清楚。张阁老,你仔细说说。” 张阁老恭声称是,将崔阁老入狱至今的桩桩件件娓娓道来,用意是细致地告诉裴行昭自己这边的进展,让她心安。 裴行昭猜得出他的心思,很认真地聆听,一步步的,笃定崔阁老就快支撑不住了,心境愈发明朗。 皇帝对崔家亲朋的不法行径很重视,加上有意拖延时间,便又进一步仔细询问张阁老。 晋阳默不作声地听着,心情与裴行昭大相径庭。崔阁老本是把好刀,却栽了这样大的跟头,有生之年也不能指望他挟制张阁老了。 也不知道这于阁老到底堪不堪用。 六部、内阁是朝廷枢纽,阁员都在六部身居要职,但内阁又不能完全代表六部——镇国公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调动,正因职权过重,从而不能入阁,且被内阁分权。 说起来,镇国公梁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因此才有梁家自开国到如今的显赫富贵,历代镇国公所享有的待遇,与宗室亲王相同。本是行伍门第,这一代的镇国公弃武从文,亦是位极人臣,已是难能可贵。 而张阁老既是兵部尚书,又兼吏部左侍郎,没事便只是挂个虚职,专心辅助皇帝处理政务,一旦有个什么事,虚职就成了实差,可以过问、干涉吏部各项事宜。不被这样重用,谁又会穷尽一生地谋取那把交椅? 当然了,首辅也会被分权,譬如执掌的兵部,便有身为五军大都督的英国公、各个领兵的封疆大吏制衡——凭你兵部想怎么着,我不同意就能驳回去,有公文再有圣旨的情况下,才会二话不说地照办。 本来是特别好的局面,但如今那些封疆大吏多为裴行昭的拥趸,对张阁老的制衡简直成了助力。 所以,裴行昭就算只有首辅一人相助,便能与晋阳分庭抗礼数年。晋阳就是被这种局面压的,才铤而走险,去动武官已经入口的肥肉。 她也不是要让成名的将帅待遇与文官一样,最终目的是让他们适度地交出一些,出点儿血,明白官场已不是先帝一度重武轻文的情形,不要再将裴行昭视若神明或修罗般的存在。 裴行昭站的越高,兴许越不能为他们谋得长远的安稳太平——自来文武相轻,文官也从不是吃素的,到了他们掌权治理天下的年月,沙场上的功臣不被一个个地忌惮从而铲除,已经难得。 晋阳遐思间,皇帝和裴行昭、张阁老商量着安排好了崔家一案的后续,连传几道圣旨、懿旨下去。 案子就快结了,崔家保不齐要从京城消失了——这是所有重臣的共识。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正时分,皇帝觉得差不多了,叮嘱晋阳明日上早朝,遂遣了众人,邀太后、首辅留下,另有要事相商。 众人各怀心思地告退离去。 晋阳回想着皇帝、裴行昭的神态,也拿不准他们是认头了,还是胜券在握。避而不谈,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在拖延时间? 出了宫门,晋阳唤住镇国公,声音低而郑重:“命那些上朝的官员备好折子,明日早朝一起出面进谏。” “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镇国公道,“这本就是谁都不能直言反对的事情,小火慢攻,胜过燃起大火。火只要烧得旺了,便保不齐殃及自身。” “既然横竖都没人敢否决,更要从速行事。国公爷,她裴映惜越是窝火忍耐,日后弄出的乱子就越大,把她气急了,她会干出什么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倒是。她一上火就是一身匪气,脑子也不是寻常人的转法,唉……”镇国公摇了摇头,“臣知道了,这就传话下去。” 两人作别,各自急匆匆回了居处,反推有无纰漏,再进一步地完善章程,给各个需要用到的人传话。 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翌日早朝之上,事态的进展,全不在预料之中—— 裴行昭与晋阳就座,重臣行礼平身后,皇帝拍了拍案上几道折子,道:“这是几道加急的折子,连夜送到了朕手里,朕反复看过,心惊不已。”说着,命李江海传给太后、长公主过目。 头戴龙凤冠、身着明黄大袖衫的裴行昭一目十行地看过,声色不动。 按品大妆,一身华服的晋阳看了,面色微变。 她已经是冒险行事,裴行昭却比她胆子更大! 这时候,楚王、燕王联袂而来。他们都在五军都督府挂着个闲职,平日里并不参与朝会,但若以亲王身份上朝,也属正常。 皇帝笑容和蔼,给二人赐座,“正好要说关乎皇室宗亲的事,你们听一听也好。”随后朗声道,“这几道折子,是弹劾两位公主,她们本就有封地,赐田颇丰,却还不知足,四处侵占百姓的田地,奢靡成性。几位爱卿要朕想个法子,治标治本。” 被弹劾的两位公主,一个是被拘禁起来的安平,一个是在金殿上的晋阳。 于阁老应声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两位殿下是否行差踏错,皇上派专人查实即可,当务之急,却是朝廷收回赐田之事。此事若能落实,不知要惠及多少百姓,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 宋阁老再一次适时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扬声笑道:“凡事都需得走一步看三步,皇上、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更要走一步看十步。若非金枝玉叶之事关系重大,皇上何必着意提出?”抬完杠,向上行礼,“请皇上明示!” 对于宋阁老几日的表现,皇帝很满意,此刻颔首一笑,“皇亲国戚所得的赏赐、安享的富贵,到底是否合理,朕想与诸位爱卿探讨一番。” 于阁老还没转过弯儿来,焦虑又气闷,可关乎皇室的话,却不能接。 他如此,别人亦如此。抢着搭这种话,等于坐实了皇帝事先给自己递了话,出了金殿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裴行昭却望向镇国公,“梁国公,皇上所说的,寻常官员不清楚,你却是不同。哀家没记错的话,梁家历代国公所享有的,与亲王一般无二?” 镇国公欠了欠身,又闭了闭眼,心里别提多丧气了。晋阳千算万算,还是算计不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匪类,保不齐,他和长公主要一道引火烧身。再怎样,话却是不能不答的,但又不能顺着对方的心思抖落家底,只是道:“老臣已经年迈,且对庶务一窍不通,太后娘娘忽然问起,臣真不知从何说起。” 裴行昭笑道:“梁国公记不清,哀家倒是有所了解。” 皇帝忙道:“请母后说说,让大伙儿都听一听。”算账、报账的事情,谁也别想指望他,看到那些名录就犯晕。 裴行昭颔首,和越的声音如珍珠落入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我朝,亲王一年,供禄米五万石,白银一万五千两,锦缎百匹,纻丝、绢各五百匹,沙罗、夏布、冬布各一千匹,此外,名下的赐田在五六千亩左右,平日所需一切,宫中都会及时赏赐下去。梁国公,哀家可有记错?” 镇国公支吾着,“老臣年迈,委实记不清啊。”继续装糊涂。 其余的朝臣却是面色迥异,有惊讶的,有羡妒的,有不满的。 燕王却道:“太后说的没错。” “而且,太后只是说了大致的情形,实际要比这更多。”楚王接话道,“正因此,本王与燕王常觉惶恐。我们虽也曾下民间,到军中,却并没什么建树,就算比起小小的守城之主,也觉汗颜。” 话题到了皇帝心里有数的这一节,将这话题延伸下去:“即便是当初立下奇功的太后,先帝也不过赏赐两千亩良田,白银一万两,四时供应更不消说了,连亲王三成里的一成都不到。至于别的名将,得一千亩良田的已是凤毛麟角,其余赏赐又远不及彼时的太后。” “是啊,人家在烽火狼烟里拼命数年,才换得天下太平,不给些赏赐才是天理难容。眼下人家镇守各处,让这京城里的人过得更加安稳无忧,没邀过功,反倒被人惦记上了那点儿家当。”燕王盯着于阁老,故意阴阳怪气的,“扯着太后的旗号,满口道德仁义,在本王看来,却只有从头到脚的穷酸气。同样的赏赐,本王给你,你敢不敢拿命换?你就算死得起,又能救几个百姓?” 皇帝和楚王都无声地笑了。燕王就是这毛病,随时随地能激得人跟他吵一架。 于阁老就算再沉得住气,被这么挖苦一番,脸上也挂不住了,当即反驳道:“王爷这话有失公允了吧?臣是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但也是为了安抚文官的不满之情。的确,用兵的年月要依仗万千将士,但太平的年月却需要文官齐心协力地出谋划策、改善民生、开创盛世,到何时,最重要的也是民心,臣为这初衷进谏,到底有何不妥?” “等到多数文官有所建树的时候,你再惦记别人的荷包也不迟。”燕王轻蔑地笑了笑,“你但凡有点儿像样的政绩,也不会张罗这种事。打量着我们这一辈的名将涵养太好,不会对你动手罢了。可作孽的人迟早会遭报应,日后吃饭喝水都当心些,噎死呛死了你无妨,再笑死几个就不好了。” 宋阁老和一些朝臣忍俊不禁,低低地笑起来。 于阁老恼羞成怒,险些气得倒仰。 晋阳咳了一声,不悦地睨着燕王,“好了,话还越说越远了。”随即对皇帝和裴行昭道,“于阁老的意思,应该是皇室归皇室,臣子归臣子,这两桩事并不冲突,以我之见,倒是不妨由简入难,先收回官场的赐田,再着手皇室宗亲所得赏赐的事。” 裴行昭定颜一笑,“哀家倒不是这样想的。正如于阁老反复强调的,事有轻重缓急。白白享有过多赏赐的皇亲国戚,可比官场中得到赐田的人多,更有那人心不足大肆敛财的。既然为着百姓着想,当然要从分量重的一头着手为好。” 晋阳挑眉,隐含凌厉之色,“我不懂,为何不能同时着手?” 裴行昭用下巴点了点她手边的折子,“两位公主奢靡无度侵占田地,要查;是否有一丘之貉,也要查。皇室中人立于危墙之下在先,有赐田的官员却不曾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为何不先从皇室着手? 太后万安 第31节 “朝廷的衙门就那些,摆在那儿,崔阁老一案已令三法司日夜不得闲,皇室的事情查起来千头万绪,人手已经不足,收回赐田的事,晋阳想让谁去做? “你、镇国公还是于阁老?你和镇国公都是坐享皇室丰厚赏赐的,说话能有底气?于阁老既非首辅又非次辅,是礼部尚书,他说话能服众? “何时起,赐田的事儿跟礼法相关了?勋贵武官的涵养再好,也少不得请朝廷派个说话能服众的人去吧?这要求不过分吧?” 语声刚落,楚王、燕王异口同声:“不过分。” 裴行昭对二人一笑,表示领情,继续对晋阳道:“你们口口声声奉行爱民之道,可在这大局初定的年月,百姓最爱戴的是将士。 “将士用军功换得高官厚禄,是古来的惯例,只要将士不曾侵田扰民,百姓便不会有异议。 “倘若朝廷在这时颁布收回赐田的诏令,惹得百姓为将士抱不平也未可知,到那地步,岂非本末倒置。” 她见晋阳还要反驳,索性连场面上的尊重也不给她了,轻一拂袖,“皇上和哀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收回赐田的事不是不办,但要分个主次。干干净净的田地,先让勋贵武官打理着,涉嫌不干不净的,先一步查实。 “晋阳是被弹劾的金枝玉叶之一,本就该避嫌,不表态也罢了,既然和于阁老一样激进,哀家只好开罪你了。” 晋阳咬了咬牙,一股浊气上涌,闷得她难受至极。 原本以为,再不济也是各退一步了事,却不想,输得这样难看,还搭上了镇国公。 然而事情还没完,那边的皇帝忙着雪上加霜: “太后说与不说都一样,安平与晋阳被人弹劾,证据列的清清楚楚,势必要锦衣卫协助刑部详查。如果你们能主动交出产业的明细,便知是心中无鬼,反之,朕只好帮你们核算一番。 “说起来,晋阳贵为长公主,协助皇室参详旧制的纰漏是应当应分,若能做个表率,太后与朕都会记下这份人情。 “还有镇国公,是否觉得理应享有皇室给予的一切,也上个折子,仔细说说,若是削减,该削减到什么地步……” 字字句句连续砸来,晋阳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她不知道是如何退了朝,如何走出的金殿。 裴行昭在前面等她。 晋阳款步走过去,眸中锋芒毕露,“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不觉得。” “我不过是想扭转朝廷重武轻文的格局,为的是官场百花齐放。” “百花齐放?”裴行昭扬眉一笑,睥睨天下的气势更盛,“我只信奉我花开后百花杀。” 晋阳就笑。她只能笑,没有应对之辞。 裴行昭静静地凝着她,“犯我的忌讳,你是上瘾了吧?可你总该知道,我最擅长的是跟人犯浑。我忍你忍够了,也到我追着你找茬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嗷,上午写了六千,感觉不上不下的,就接着写了~没赶早更新,但也是个肥章,算补过了叭~ 按规定标注下:我花开后百花杀,引用自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贵太妃抹着眼泪, 坐在太皇太后床前的椅子上,详尽地说了这两日朝堂上发生的事。 得知吃瘪的是晋阳, 太皇太后毫不意外, 而且颇觉痛快,“活该!先是利用我,又想让裴行昭失去军心, 胃口忒大了些,她也不怕撑死。” 贵太妃小心翼翼地道:“晋阳也不算利用您吧?那件事到末了, 谁也没让她担干系。” “她还想怎么样?”太皇太后怒瞪着她,“趁着我精力不济, 白日里服了药睡得多,她带这个带那个的来请安。她要是不带人进来, 那些人能有戏唱?得亏裴行昭是个明白人,不然我跟谁说理去?” “您别动怒, 消消气。”贵太妃忙解释, “我只是觉得,她们那样的人,有个什么事, 怕都是有着数不清的弯弯绕。那件事,说不定晋阳也是被人算计了。” “你总向着她铱誮说话做什么!?”太皇太后火气更大, “有事就说,没事就快给我滚!” 贵太妃低泣起来,“我……我是担心两个孩子啊……安平都那样了,还被人弹劾奢靡无度。有重臣主张削减宗亲的赏赐用度,这不但关乎安平, 还关乎她的哥哥。” 安平的胞兄康郡王, 去年随钦差一道离京赈灾去了, 正在返京途中。 “安平哪样了?”太皇太后冷冷地望着贵太妃,“你跟我提这些,不外乎是指望着我去求裴行昭,求皇上,对他们雷声大雨点小的发落,那我也跟你交个底,我日后只求太太平平地颐养天年,再不会管宫门外的事情了。裴行昭是我惹不起的人,皇上皇后有她撑腰,我就也惹不起。听清楚,记在心里。” “可是,我的一双儿女,也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啊。”贵太妃泪水涟涟,“我帮不了他们,您再不予理会,那他们往后还有活路么?再说了,安平可是您一手带大的。” 太皇太后不是称病躲闲,是真的头疼,浑身不舒坦,人在病中,心思就分外敏感,侄女的话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一手带大的安平?是啊,她在我宫里住了些年头,我对她的确是过于娇惯了,凡事都依着她,不准任何人给她委屈。 “只是,她在我宫里那些年,我每日礼佛,至多有一半个时辰见见晚辈、命妇,每日和她不过是一起用三餐,最多说小半个时辰的话。你那时来我宫里,哪次不是盘桓一两个时辰才走?有多少次在这里陪着安平一起睡? “我拦着你们母女相见了?我不准你教导自己的女儿了? “我教导无方,这种话我近来听得不少,却独独没听你说过,你是瞎还是聋?看不出自己的女儿长歪了?” “……”安平被养歪了,究竟是谁的责任,这还重要么?重要的不是眼前的困境么?贵太妃哭得更凶了。 “我再怎么教导无方,慈宁宫的宫人再大胆,也不可能有人教她与人苟且吧?她在宫外那所宅子的仆从,是不是你给她挑选的?” 贵太妃无言以对。 太皇太后犹不解气,“一般的年岁,有人做了摄政的太后,凭谁再怎么诋毁,都不能否认人家一身傲骨,一身风骨,想破了头也别想在人家品行上找差错;有人却养男宠,与人鬼混,勾栏院里还有洁身自好打死也不卖身的清倌呢!我看她不是投错了胎,就是你生养时被人调换了亲生女儿却不晓得,不然皇室怎么会有那等肮脏下贱的东西!” 贵太妃这半生也没听过这么诛心的话,差点儿气晕过去。 “总而言之,安平的事,你别想着全推到我头上,她七岁到十七,你都是后宫独大的贵妃,不是没能力照顾管教她。这些细理别人犯不着深思,可你总该心里有数,我与你至多是半斤八两。再者,以后过来,请安、说说话也罢了,要是说门外的事,便不需再来。”太皇太后摆一摆手,“我累了,退下。” 贵太妃勉力起身,行礼告退,黯然地走出慈宁宫,踌躇半晌,转身去了寿康宫。远远地便望见,裴行昭站在宫门前,在听许彻说着什么。 凝眸细看,裴行昭笑笑的,心情应该还不错。贵太妃因此按捺下了拔腿跑开的冲动,放缓了步子。 许彻说的是与裴显之间的来往,“那十个人进锦衣卫差点儿火候,应付门第里的事情不在话下。微臣跟他们说了,既然到了裴府,日后就只听命于裴大人。” “他们就算始终是你的人也无妨。”裴行昭笑道,“裴家那些破事儿,你总该知晓几分。” “老夫人和大夫人一些事,听手下念叨过几回。”许彻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就挺纳闷儿的,裴将军和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至亲?” 裴行昭斜他一眼,“合着你们锦衣卫是只管盯梢看热闹,不管事儿啊。” 许彻笑了,“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您么。” 先帝亲征期间,锦衣卫随侍左右,有很多与裴行昭打交道的机会。许彻观察到裴行昭的亲卫个个出色,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私下里不耻下问,讨教训练人的章程。那时锦衣卫也经常上阵杀敌,许彻表现尤为出色,裴行昭便将心得倾囊相授。 许彻受益匪浅,后来先帝特地吩咐他,遇到训练管教人手的难题,便去请教裴行昭。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交情。 裴行昭笑了笑,叮嘱他:“知会你的弟兄,要是遇见我家那个孩崽子又胡闹,只管说被是我派去找她的,让她立马滚回来。” 许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说的是韩琳吧,成,微臣记下了。” 他以前见过韩琳,罕见的好苗子,却有着不着调的性子,得了闲常跑去赌钱胡吃海喝,更离谱的是,不止一次跑去青楼找酒量好的清倌拼酒。 别人听了笑得打跌,裴行昭却被气得五迷三道。 顿了顿,许彻忍着笑,道:“韩琳遇见您的熟人,都是特别正经地说‘裴映惜是我师父’。” 裴行昭笑出来,“她可快滚吧。”她比那小兔崽子大三岁而已,怎么论都论不成师徒。 许彻眼中笑意更浓,说起过来的正事:“裴家二夫人还是瞧着三夫人不对劲,说这两日连三小姐的请安都免了,终日关在房里。三夫人置办的那些药材,也不知道有没有煎来服用。二夫人主要是疑心那些药不是好东西,担心人要是不声不响地怎么着了,对三小姐不好。” “不管是什么,三夫人想用就用。”裴行昭神色转为冷漠,“要是临死之前还不知道安排自己的女儿,我只能恼她活得太久了。至于我那个妹妹,她是摊上了这么个娘,可她也是裴洛的女儿,性子到底随谁,往后看才知道。” 许彻缓缓颔首,“明白了。微臣告退。”语毕行礼,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贵太妃连忙快步赶过来,行礼问安。 裴行昭早就看到她了,抬手示意免礼,“什么事?” 贵太妃已清楚眼前人的性子,便不敢绕弯子,“嫔妾就是想问问,安平的家当被清查的事,会不会使得她受到更重的责罚?” “不会。她只是陪着晋阳做靶子。” “那就好。”贵太妃再次行礼,“多谢太后娘娘。没别的事了,臣妾告退。”心里的事还有一堆,却是不敢提的。如今这形势,在儿子回来之前,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裴行昭回宫换了家常的穿戴,到书房查阅信函。 在京城的、京城附近的几衤糀名武官的回信到了,他们的表述方式和措辞大有不同,意思却一致:若朝廷收回赐田,他们绝无二话,一定能安抚好自己麾下的将士,只希望她不要动怒,慎重行事,若情势棘手,务必不要为将士强出头,顺势而为。 裴行昭看完,沉默了好半晌。 她的袍泽、挚友,是这样的。 这世间哪里有谁该为谁做到什么地步,而在战场上交付过生死荣辱的兄弟姐妹,为彼此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义无返顾。 试问她怎么可能抛得下他们,怎么受得了他们受委屈。 这种情义,晋阳不懂,很多文官不懂,她亦不会跟任何人解释。他们不配。 随后几日,皇帝亲自送来寿康宫的公文卷宗奏折逐日增加。 李江海看着太后案头渐渐堆积如小山,没好气地问冯琛:“皇上案上还有东西么?” 冯琛与李江海共事多年,算是一路人,老实巴交地回道:“所有的请安折子、琐碎事宜的折子,皇上都留下了,也不少。算总数,太后这儿也就有三四成吧。” 折子能按份数论么?李江海要无语死了,转头跑去太医院,找到老小二郑,请他们斟酌着太后的脉案,开了几道安神名目的药膳。 裴行昭不喜欢用药膳,但李江海一根儿筋,不领情的话,他不定多难过,而且药膳也不是每天都要用,便什么都没说。 也在这几日间,朝堂上的局面逐日发生着变化。 先是有官员弹劾镇国公德不配位,德行有亏:梁家祖上的从龙之功是战功,镇国公享受着老祖宗的战功换来的亲王待遇,却坐视于阁老等人图谋武官的赐田,摆明了是只因自己做文官,便连自家老祖宗都忘了。此等品行,实在不配得到皇室的恩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从别处做文章,包括但不限于细细估算镇国公的产业。世代勋贵之家的产业,别家只能望尘莫及。 落差太大,便让人生怨生妒,便开始算账了,譬如太后娘娘不是说了么,亲王赐田不过五六千亩,梁家名下的田地却有不止百顷,怎么来的?就算是花钱买下的,也不合常理,要那么多地到底是想干什么?如果只是指望着田地的进项也算情有可原,那么梁家难以数清的铺子宅子又怎么说? 再说了,镇国公做吏部尚书到底有过什么显著的功绩?内忧外患的年月,名将都是先帝一力提携出来的,调拨押运粮草的官员不止一次出错,哪一个都是镇国公为朝廷选拔的,到最终都要张阁老以雷霆手段收拾烂摊子。 再说眼前,那几个存心跟全部武官过不去的,也是镇国公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这样的吏部尚书,他凭什么享受亲王待遇? 这些话,都说到皇帝心坎儿上了,却也不动声色,说两句和稀泥的话,就问弹劾镇国公的官员有什么主意。 官员弹劾人,从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即说镇国公怎么也要将赏赐之外的田产交出,每年所得的恩赏减半。 皇帝压着喜悦继续和稀泥,然后说押后再议,退朝。等到第二天,继续高高兴兴地让弹劾镇国公的人各抒己见高谈阔论。 镇国公上朝只是站在那儿听人数落自己,赶在有人在折子里刨梁家祖坟之前,称病告假,并上了一道请罪兼请辞的折子。 他祖上行伍,自己是文官,便站到了文官武官都反感忌惮的最尴尬的地位。 已是惹了一身腥,辩驳是最蠢的招数,他说什么都是招骂,亲朋党羽也一样。那么最明智的应对方式,就是别人说有五分罪,自己揽下十分的罪。 太后万安 第32节 他自然是憋屈到了极点。几日之前,是门前车水马龙无数人曲意逢迎的托孤重臣,现在呢,人嫌狗不待见。 活靶子不上朝了,官员的重点就转移到了落实削减镇国公府恩赏的事情上,同时进行的还有晋阳、安平铺张奢靡的具体事项。 燕王那边的两个给事中有理有据的折子送到龙书案上之后,楚王也找到了合适的官员上奏,细数两位公主以往甚为不妥的行径,之后是宋阁老、裴显上奏。 武官这边,包括英国公在内,都是只看热闹不说话。而文官那边,晋阳的党羽是不少,可始终保持中立的也不少,这情形下,中立一派的人看到已有那么多人引路,便也没了顾忌,凭借耳闻目睹及查实的事情上奏直指两位公主的品行问题。 晋阳、安平被弹劾的情形,发展趋势与镇国公大同小异:治罪与否先搁一边儿,主要先落实削减用度,收回她们手里来路不明的产业。 到了这阶段,削减皇室宗亲用度一事便正式定下来。 然而落定是一回事,落实是另外一回事。要知道,皇室宗亲,只在京城的便人员繁多,还有几位远在封地的老王爷、郡王,和数位远嫁的公主、郡主。此外,究竟削减多少,也要因人而异,还需细细地琢磨章程。 幸好裴行昭和皇帝在这之前就达成了共识:把刺儿头收拾了,就慢悠悠地行事,隔三差五提一提,等官员忽略了收回武官赐田的事,再落力行事。 同样的几天,皇室宗亲真的如皇帝先前所言,又是上折子又是进宫求见皇上或太后。 这种折子,皇帝自己都留下了,扫两眼就扔一边儿去,至于这些人,他也没往寿康宫推——太后见他们的时间,能帮他批阅很多折子,这笔账太容易算了,便只在请安的时候问了问,跟宗亲怎么说才妥当。 裴行昭就说,晋阳不是避嫌留在别院么,横竖也是闲着,不妨继续祸水东引,给她找点儿事情。 皇帝立刻明白了,转过头跟宗亲说,削减你们的用度,真不是太后和朕的意思,这其实是晋阳的主张,她提出时,太后和朕一口否决,可她转头就拿收回武官赐田的事儿逼迫我们,比起武官抱团儿造反,太后和朕只好忍痛委屈你们,晋阳要不生事,谁会想得到这一节? 宗亲里的明白人,一听就知道皇上是在整治晋阳,可不明白的是大多数,转头就拉帮结伙地找晋阳算账去了。 晋阳没被裴行昭和皇帝气着,却被这帮宗亲气着也烦着了:不见都不行,不见他们就在她别院门前坐着小马扎哭天抢地,说晋阳断他们的活路,那他们只能来她这儿讨饭吃,而且马车上备着干粮,一闹就是一半日。 怎一个焦头烂额了得。 而这明明是晋阳想让裴行昭经历的。 自食其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滋味,晋阳还是头一回品尝。 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她素来最有涵养,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天也压不住火气,摔碎了不少茶盏和摆件儿。 最窝火的时候,许彻又来火上浇油,笑笑地交给她一份产业名录,说是有人匿名分别投放到顺天府、刑部和锦衣卫所的。 晋阳看过,手脚都发凉了。 这份明细单子,简直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还详尽。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裴行昭那个杀千刀的干的好事!一定是上回烧她的长公主府之际,顺走了她书房账房里的账目,再结合暗中查到的她另外置办的产业,整合之后公之于众的。 摄政的长公主,奢靡无度,坐拥财产数目惊人,用先帝赏赐的理由是绝对搪塞不过去的,那就只剩下受贿敛财的嫌疑。 挂着这个名头,她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挺直腰板? 正气得眼前冒金星的时候,许彻又递上明黄色卷轴,“皇上亲笔写就的圣旨,除去您应得的产业,其余一概抄没,着户部另行安置,惠及百姓。” 晋阳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接过圣旨。 许彻行礼道辞,走出去几步,又转身笑道:“刚刚复述的不全,忘了一句,这是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 晋阳铁青着脸,恨不得把那道圣旨当做他,撕个粉碎。 要冷静,要冷静……晋阳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回到书房,独自静坐。 一定还有办法,还有转机。 她是想不出办法了,幕僚也已指望不上,但是还有良师益友。 是了,还有那个人。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些年,她都过得顺风顺水,如今裴行昭的确难以应付,但他应该可以。 心境就这样沉静下来。她亲手备好笔墨纸砚,亲自磨墨,格外郑重地斟字酌句,写信求助。 . 被裴行昭花了脸的第七天,姚太傅发现自己生病了。 不,预感告诉他是中毒了。 他的手脚开始钝重或锐痛,知觉是那么明晰,举动却身不由心,只一整个白日的光景,手脚就变得僵硬迟缓。 如果预感没有错,那么他很快会变成一个浑身作痛得几欲发疯、行动不便的人,底子最好的人,能熬一年,而他……多说能熬半年。 这种毒,他曾详细了解过,因为他曾用在两个人身上。那时,他花了一万两银子,从一个江湖客手里获得。 当时怎么就不问一问,这种毒有没有解药? 眼下,是不是裴行昭查到了他曾经做过的手脚,以牙还牙? 念及此,他只想否认,然而却是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当日裴行昭出手,情形就有些不对:她要出手,何必给他明伤?又何必在她自己的寿康宫? 她故意的。故意让他受伤,又名正言顺地派锦衣卫、暗卫日夜监视他,然后,暗卫很容易就能找到下毒的机会。 她到底是人还是修罗转世?怎么能在盛怒之际还不忘给他布下陷阱? 想这些没用,有用的是这毒到底有没有解药,如果有,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她才肯让他拿到。 姚太傅在床上眼睁睁地思忖到天明,对歇在美人榻上的锦衣卫说:“烦请递话到宫里,说姚太傅求见太后。” 无独有偶,裴府那边,三夫人也结结实实地病倒在床,求二夫人递话到宫里,想在死前见太后一面,说只有见了太后,才知道该给裴洛的女儿一个怎样的说法。 阿蛮有些没好气,“一大早的,就有两个该死不死的要见您,真晦气。” 裴行昭却是笑若春风,“碍眼的人一向不少,也该死几个了。” “那您要去见他们么?” “姚太傅么,不用理,我处置他的话兑现之前,没必要见。三夫人倒是可以见一见。”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为止全部订阅的小可爱,记得本文弄了抽奖活动,明天上午开奖,任意v章下留言就可以参加~动动小手叭,比心心!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入夜。 正是中旬, 空中高悬明月,清辉洒落在安静的街巷, 寥落的星辰嵌在湛蓝天幕上, 闪烁生辉。 二十余名玄色衣着的人策马驰骋过长街,到了裴府,从侧门循序而入, 再相继跳下马,俱是无声无息, 如棉絮落地。 裴显和二夫人早已得到口信,等在院中, 见到身着粗布深衣的裴行昭,双双行礼参拜。 裴行昭抬一抬手, “快起来,又不是外人。” 二人站起身来, 二夫人望着裴行昭, 心情很是激动,喃喃唤道:“太后娘娘……”又看一眼随从,不由得担心, “怎么骑马过来的?人手也带的不多。” 裴行昭微笑,“没事儿, 串个门而已。”继而对裴显一颔首,将韩杨指给他,“有什么要当面细说的事,您找他就成,我去内宅转转。” 裴显恭声称是, 笑着转身, 亲自去安排随行的暗卫。 裴行昭和二夫人缓步走在甬路上, “那孽障送回来了?” 上午,她算了算日子,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命人把裴行浩从庵堂接回裴家,静一则如先前说的处置掉。 “傍晚送回来的,”二夫人道,“照着您的意思,安置到了佛堂。” 裴行昭就笑,“自家人,二婶跟我说话不用见外。” 二夫人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却很了解她一些性情,便笑着应了,之后借着路边灯笼的光影,细细打量着她的气色,“进宫的日子不短了,过得可好?家里的饭菜,有没有想吃的?” 裴行昭想了想,“还真没有。我不讲究这些,好的赖的干净就行,能吃饱就行。” 其实是记不起来了吧?二夫人有些难过。 “您怎么样?家里的下人都收拾消停没有?” “我挺好的。”二夫人牵出笑容,“有些年了,家里只有老夫人、长房、三房的下人不关我的事,别的都听我的。” 裴行昭颔首,“要是记挂着行川、宜室,就让您娘家的人把他们送回来,顺道与您团聚一阵。如今世道太平了,家里也不再乌烟瘴气的,您可以心安了。” “好,我听你的。”二夫人满眼的感激,“说心里话,时不时就想他们两个,想的抓心挠肝的。” “想见的到。” “这些日子,我瞧着三弟妹没个正经度日的样子,把宜家安置在了我那边的东厢房,给她请的女先生也过来了。” 裴行昭颔首,“宜家以前可曾正经识字读书?” “字写的不错,她喜欢写写画画的,每日习字半个时辰。比起宜室,书读的少,三弟妹教她的也就三百千、女则女德那些。”二夫人苦笑,“罗家女眷深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孩子多读书。” 裴行昭挠了挠额角。 二夫人说起她听着应该开心些的事,“不过,宜家以前和宜室悄悄地走动着,宜室去金陵之前,常把有注解的书借给宜家,宜家偷偷地学了不少。这还是宜家这两日与我说的,先前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还好一些。”裴行昭微笑。 “女先生说宜家资质很好,又肯用功,很喜欢。先前只想每天上半日的课,没两天两个人就商量着上整日的课,我觉着也好。年岁小,脑瓜灵,学再多应该也累不着,先生也晓得分寸。” 裴行昭想到了求知若渴。 二夫人顿了顿,有些不安,“我以前对宜家,一点儿都没上心。” “那两个要是没进佛堂,三婶要不是现在这个德行,您想张罗什么都是费力不讨好。”裴行昭对她一笑,“谁不是有自己的一份日子要过?别没事儿瞎揽责任。” 二夫人感激地笑了,如实道:“我倒不是跟你说虚话,只是瞧着宜家的时间久了,挺心疼的,不免想东想西的。” “明白。” “对了,”二夫人想到一事,笑容里有了真切的愉悦,“前年,周兴礼家的大儿子中了举人,可有人跟您说过?” “也正常,最早周兴礼是我爹爹的陪读,坐馆教书也够格,想来一直悉心教导自己的孩子。”裴行昭笑道,“这事儿我听人提过一嘴。” “周兴礼逢年节就过来一趟,打听你的近况,他不在官宦门庭了,听到的消息就少,却是着实挂念你。” “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成了。” 周兴礼,便是十二年前提醒帮衬裴行昭的管家。二夫人直到四年前,才知晓两人的这段渊源。 一面向内宅走着,二夫人一面回想着四年前的一些事—— 四年前,阔别数年之后,行昭终于踏入家门,却是为着护送裴洛的灵柩返家。 时年叔侄两个不在同一省份征战,行昭也在战事中受了重伤,加之长途奔波,情形更严重,守灵时不定何时,鲜血便浸透丧服。 太后万安 第33节 出殡第二日,行昭就倒下了。 二夫人每日前去探望,送去补身的珍品,或是新奇有趣的物件儿,陪行昭说一阵子话。 一日,行昭交给她一个樟木匣子,里面是地皮房产田庄店铺的契书,和有零有整的加起来共一万两的银票。 行昭说:“这是我给一位恩人的。我不想麻烦二婶,可这家里实在没有别的可托付的人。” 二夫人忙道:“别跟我见外,你仔细说说,我该如何行事?” 行昭说了周兴礼当年相助之事,又娓娓道:“我爹爹、三叔都亡命沙场,我难保也有那一日。 “周兴礼帮过我,我大张旗鼓地谢他,对他是弊大于利,福祸各半。 “他是家生子,您过段日子费心做做文章,给他除籍,让他做个清清白白家底殷实的百姓。 “给他的银钱,来路正当,那些产业,是庙堂之外的友人经手购置,任谁也想不到我身上,您过了名录到手里,再转给他。 “您在裴家一向过得辛苦,我也晓得,眼下却有心无力,只能给您留下几个堪用的人,您寻机安排进来,有个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二夫人听了,有一刻的愕然:行昭回来之后,对周兴礼的态度与对任何下人一样,疏离、淡漠,她怎么能想到,办事得力的管家,会对行昭有着那样的恩情,而行昭一直铭记于心。 反应过来,她满口应下:“你放心,我一定办妥。” 行昭说多谢。 二夫人想到她透着悲观的言语,心酸难忍,说:“你给我好好儿地活着,我等你耀武扬威的那一日呢。” 行昭笑了,“借您吉言。” 自来是绝美的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那一刻的笑容,有着柔和与温暖,更多的却是苍凉。 苍凉,十四岁的女孩子,便有了这等心境。 她也有对前程命运没有把握的时候,也明知死生难测,仍是义无返顾。 行昭离开三四个月之后,二夫人做了出戏,让周兴礼成为帮了自己胞兄大忙的恩人,哥哥顺理成章地重谢。 周兴礼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解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场误会。 二夫人把行昭交付的樟木匣子拿给他,据实相告。 周兴礼听完首尾,捧着那个样式简朴的匣子,愣怔半晌。 之后,年近四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昔年的相助,扭转了行昭的命运,经年后行昭的报答,是改变他的身份,恩及周家后世。 因着那件事,二夫人知道,行昭总归算是认可自己的,又因为行昭一些言语,进一步为一双儿女筹谋。 做母亲的,看到别人的孩子聪颖却过得辛苦,便会思及自身,要帮自己的孩子避免走上前人的旧路。 于是,她狠下心肠把儿女送到金陵,在相对来讲舒心自在明朗的环境中成长,而不是在动辄被祖母嫌弃谩骂的家中压抑地过活。 也是经了这些,裴行昭愈发笃定二夫人明理且干练,如今才毫不犹豫地让她做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 遐思间,二夫人和裴行昭到了佛堂前。 守门的下人都在府里当差数年了,见过裴行昭,此刻俱是变色,诚惶诚恐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裴行昭步上台阶,推开佛堂厚重的木门。 二夫人随着她走进去。 正对着门的,是半人高的观世音像,案上点着油灯,燃着香,供着果馔清水。 佛龛下面放着木鱼、蒲团。 东面设有两套桌椅,案上设有没点亮的宫灯、笔墨纸砚,还有摊开的经书、写着字的宣纸。 整间佛堂的光线很昏暗,二夫人走到书案前,将宫灯点亮。 裴行昭听到后面的居室传来很细微的声响,负手走过去。 瘦的惊人的裴行浩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昏睡不醒,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扭曲变形。 老夫人、大夫人俱是一身荆钗布衣,坐在床前无助地垂泪。 裴行昭轻咳一声,迈步走进去。 婆媳两个同时望向她,瞬间的惊愕之后,满心的痛恨全然折射到了眼中,异口同声道:“你来做什么!?” 裴行昭盈盈一笑,“我很喜欢幸灾乐祸,你们不知道么?” 婆媳两个跟裴行昭拼命的心都有了,可那等于找死,便只是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裴行昭走到床尾,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行浩,“落水了,真染了风寒,如今情形如何?” 二夫人跟进来,接话道:“送他回来的人说,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三日前开始,一日能醒来三两次,却是咳血不止。” “没死啊,看起来符水还真管用,真能治病。” 二夫人没应声,只要应声,便掩饰不住笑意了。 “我看佛堂里还有两碗符水,不给他来一碗?”裴行昭问老夫人和大夫人。 大夫人的情绪很快从暴怒恢复到濒临崩溃,身形滑下座椅,瘫在地上哭泣,“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裴行昭走过去,托起她憔悴枯槁的脸,“我哥哥也与我一母同胞,他被你们的愚昧害死,我不该为他讨个说法?这孽障陪了你十几年,我哥哥陪了你十年,在你心中的分量,是不是用年头论轻重?” “行简毕竟不在了啊……我怎么会不心疼不后悔,可他不在了,不在了!”大夫人似是想要唤醒一个梦中人那般的急切焦虑。 “不,他在,”裴行昭的表情很单纯,“他一直在我心里。爹爹灵柩回家那日,是他说,阿昭不哭,以后哥哥陪着你,照顾你。他才照顾了我五年,就那么走了。他食言了,跟我食言可不行。” 大夫人哽住,这一番言语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快疯了,而裴行昭已经疯了。 二夫人却想起当年那一幕: 裴铮战死沙场,阖府的人齐聚在老夫人的厅堂,初闻噩耗的震惊无措之后,便是伤心难过。 小小的行昭紧抿着唇,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行简握着妹妹的小手,边擦着自己的泪,边哽咽着说:“不哭,我们不哭,阿昭还有哥哥。以后,哥哥替爹爹陪着阿昭,照顾阿昭。” “嗯!”行昭用力点头,用小手抹了一把泪,重复着说,“阿昭不哭,阿昭还有哥哥。” 可后来,阿昭的哥哥怎样了? 没了爹爹哥哥的阿昭,又怎样了? 二夫人的眼泪簌簌掉落。 裴行昭仍旧表情单纯地凝视着大夫人,“十二年了,我记得的,仍是哥哥十岁、十岁之前的样子,我一直盼他入梦,和我说说话,与我道别。 “可他从没入我的梦。 “三叔说,那是哥哥心疼我,不想打扰,要我放下。 “裴夫人,我三叔说的对么?你有没有梦见过我哥哥?” 大夫人不能说,不敢说。她梦见过行简很多次,有时是行简怨她愚昧,有时是问她,阿昭在哪里。 裴行昭的手轻轻松开,收回,转眼瞧着裴行浩,“筋脉断了,便接不上了;骨头碎了,就拼不回原样;落下咳血的病根儿,往后只能是个痨病鬼。以后我得多瞧瞧他,瞧着他,我心里才舒坦些,才不会动手把害哥哥的所有人粉身碎骨。”她顿了顿,牵了牵唇,“要我担上弑母的罪名,也得是个值当的人。” “可我们也是被静一蒙蔽怂恿才犯了错,行浩做错事,也是我们管教无方之过。”大夫人膝行上前,拽住裴行昭的衣袖,“你救救行浩,不要这样对他,你太年轻,还不懂得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 “静一有罪,凌迟了,不信你可以去观刑。”裴行昭俯视着她,“你们有过失,可以死啊,我拦着你们了?” “……” “我不懂得亲情?”裴行昭轻轻地笑,“对,我不懂,我已经忘了爹爹,忘了哥哥,只是跟你们胡搅蛮缠地发疯,你是这个意思么?” 大夫人仍是无言以对。她没办法言简意赅地剖析自己对两个儿子的情分,而且说了又有什么用,裴行昭又不肯听。 裴行昭望向僵坐着的老夫人,“裴老夫人,到如今看来,您看重男丁嫌弃女孩子的确没错。我这样的女孩子,害得您的嫡枝断子绝孙了,是该嫌弃,当初真该亲自把我送到庵堂落发——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老夫人眉眼动了动,终究是垂了眼睑,只看着裴行浩。 裴行昭看着她,话却是对二夫人说的:“二婶,千万命人看好这间佛堂。老夫人、大夫人为着嫡出子嗣的血脉得以延续,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把女孩子弄进来跟那孽障苟且的主意也不是想不出。真到那地步,我只能派人把这孽障弄成太监,那种事儿怪恶心的,能免则免吧。” 心绪大起大落的二夫人道:“我记下了,绝不会连累无辜的女子。” 老夫人身形一震,随后歪向一边,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大夫人低呼一声,起身去看,人已经是昏迷不醒。 “又病一个。”裴行昭语气平静得如死水,“灌符水吧。” 二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却又想笑了。她就想着,在行昭跟前的人,是怎么适应她这性子的?搁她,怕是不出三天就得疯掉。 裴行昭满意了,转身离开。 大夫人却扑上来,跪在地上祈求,“给行浩找个大夫吧,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话听着耳熟。”裴行昭若有所思,“我被发卖那年,是不是这样求过你和老夫人很多次?” 大夫人的哭声已经不似人声,“我们错了,早就知错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 裴行昭拂开她,“把哥哥还给我,我就原谅。”语毕离开,背影清绝。 二夫人愣了片刻,才慌慌张张地赶上去,陪行昭去了三夫人房里。 院中抄手游廊间的灯笼没有点亮,被月光笼罩的院落凄清一片,正屋只有东面一间透出黯淡的灯光。不见下人的影子,不知都被打发去了何处。 二夫人赶到前面,推开门,引着裴行昭走进寝室。 室内浮着淡淡的药味,床头的小柜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半掩的床帐里,卧着满脸病容的三夫人。 二夫人把床帐用银钩束起,给裴行昭搬来一把椅子,随后道:“我到院门外等你。” “辛苦您了。”裴行昭对她一笑,目送她出门。 三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行礼。 “免了。”裴行昭落座,“你用宜家说事,我就来看看。” “谢太后娘娘迁就臣妇。”三夫人先道谢,之后吃力地在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倚着床头,直白地道,“我这病,与疟疾的症状一样。等到发作的厉害了,就得移到外面养着。” “哪儿来的方子?” “曾经想过给老夫人、大夫人下毒,从娘家问来的。寻常门第处置下人,都会用到。” 常说的给下人灌药,大多会用到三夫人买的那些药材。被灌药的人,死得极其痛苦。 裴行昭嗯了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我还有一个来月的光景,清醒的日子却不多。”三夫人望着裴行昭,“你为着你三叔、宜家,不会亲手处置我,我晓得,但我也没脸活了。做这决定,只希望能消你几分火气。” 太后万安 第34节 裴行昭不置可否。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想把宜家托付给二夫人。反思这么久,晓得她是聪明人、明白人,泼辣只是对那些为难她的,对孩子有仁心。我病死之后,宜家在她跟前,比跟着我强百倍。三房的私产,我的嫁妆,该怎样安排才好?是直接交给二房,还是让二夫人帮忙打理着?” “你给他们,他们也不肯要。把账目理清楚,让二婶费心打理着。等宜家大一些,嫁不嫁人的都能收回手里,有自己的一份日子。” “我照你说的托付二房。娘家那边我也会说清楚的,免得生是非。” “嗯。”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 “见过宜家么?”三夫人双眼有了些神采,“四年前你回来,我只是整日地哭,什么都顾不上。” “见过,长得像三叔。”裴行昭微笑,“那次回来,我将养的时候,宜家派丫鬟悄悄地送过几次窝丝糖,说药太苦,喝完药吃颗糖。那些糖,很甜。” 三夫人笑中含泪。不为着那张酷似裴洛的脸,不为着宜家这点儿好,行昭也就不会提点她,早已悄悄地处置她了吧?她拭了拭眼角,“她是好孩子,被我耽误了。” “应该不错,二婶挺心疼她的。” 三夫人敛目沉默了一阵子,再抬眼,目光有了几分决然,“不用我求什么,你也不会迁怒宜家,到这会儿我才明白。我就是这么蠢笨的人。罗家参与了一些事,关乎行浩,曾与权贵来往,更曾为行浩与长公主的亲信牵线,我知道的不多,但会和盘托出。” 裴行昭问:“不怕娘家怨你?” “有些事,是罗家一门的选择,迟早要承担后果。”三夫人笑容凄凉,“他们若是怪我,来日到地下再跟我算账吧。” 裴行昭颔首,“你想得开就行。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嗷我这个脑子,明天开奖,我给记错成今天了o(╯□╰)o幸好哪章留言都是一样的~上章留言的小可爱们,等会儿送个小红包~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十二年前的事, 罗家是在事发许久之后知情。”三夫人道,“我去找静一师太吐苦水, 她听了很气愤, 当时说真是可惜,老夫人和大夫人虽然信佛,却与她没有交集, 不然,便能把她们往歧途上带。之后她与老夫人偶遇, 断言大爷会命丧沙场,是故意给老夫人添堵。 “后来, 师太一语成谶,起先我还怕老夫人想到歪处, 找她报复,可是老夫人并没有那样, 言语中还流露出悔意, 说听了那位师太的话,应该当即求她做法事化解。 “我也想过下毒的法子,可那时府里还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把持, 我在她们房里做什么,都有下人盯着, 根本找不到机会。 “老夫人的态度,让我看到了机会,打定了主意。 “随后如何,你已知晓。” 裴行昭嗯了一声。 “师太成为裴府常客之后,罗家自然听说了, 一眼就看出师太把婆媳两个往歪路上带, 很是担忧, 却没想到是我与师太合谋,只总埋怨师太,说万一裴家有人追究,查出两相里的渊源,结亲便会变成结仇。 “我得知师太被埋怨,很过意不去,就想着照这章程谋划,换个人也行,请她找由头回避。 “可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就要把事做尽。 “她越是这态度,我越担心事情败露之后,她不得善终。那时在府里都曾找机会劝她抽身,也命陪嫁丫鬟危言耸听了几次,都没用。 “归根到底,是我害了她。” 利用人的信仰把人弄得走火入魔,害人性命,那种僧尼怎么个死法都不过分,有什么害不害可说?裴行昭颇不以为然。 “罗家是在宜家出生后知情,我主动告诉爹娘的。他们听说我被那样羞辱,切实地恨上了裴家,说长房失了一双儿女也是活该。”说起亲人,三夫人添了几分怅惘,“罗家对孩子的教导或许有不足,却是一心盼着孩子好,做长辈的都很疼爱晚辈。我们没有高门的锦衣玉食,可得到的关爱,足以弥补。出嫁前,我以为哪家都一样,到了裴家发现并不是,自己比起裴家的女孩子,成婚前是非常有福气的。” 裴行昭莞尔。不比较不知高低,闺秀要是都见过裴家的女孩子被嫌弃辱骂的情形,恐怕九成九都会庆幸自己没托生在裴家,会对自己的长辈添一份感激。 “我是真不会说话。”三夫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等于在你伤口上撒盐。在闺中的时候,我也不是这样。” “没事。”裴行昭笑道,“那是实情,我也早过了上火的时候。” 三夫人含着歉意,深凝了她一眼,“我爹娘对裴家有了怨怼,便留意观望着,见行浩品行不端,绝对成不了气候,对我说,他迟早会因为私德败坏出岔子,支撑不起长房,即便有什么打算,也等他成婚后再说。” 等到裴行浩成婚后有所打算,便是算计子嗣的事,让长房绝后。裴行昭猜得出,却也没火气。 “我那时还不明白,他们的打算很长远,计较的不只是我的荣辱,想要的不只是我的安稳。你三叔殒命之前,他们想要他成为裴家的宗主,毕竟,武将只要遇到机会,就能平步青云。 “你在军中扬名后,我怕的要命,料定你功成名就之后一定会彻查当年的事,可他们却兴奋起来。 “你三叔出事后,对罗家也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我膝下只有宜家。可是,你和你三叔情分深厚,这一点给了他们痴心妄想的余地。如意算盘成真,家门就能重现风光,就算不能如愿,你会顾念着那是你三叔发妻的娘家,不会深究。” 再进一步说,她裴行昭是那等毒妇蠢妇的孙女、女儿,算计死又何妨?裴行昭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个很闲散的坐姿,慢悠悠地喝着酒。 三夫人见她没有不耐烦的征兆,便仍旧细细地讲述:“宜家出生之后,我娘打心底疼爱外孙女,也需要经常跟我说说话——他们要我命下人时时留意长房和老夫人的动向。 “我都照实说了,也不免问他们在着手什么事,有时候我娘敷衍了事,有时候会与我提一提。 “他们通过我和静一师太,对长房的事了如指掌,想下的棋局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 “因为你得圣宠,有不少权贵都纡尊降贵地到裴家、罗家攀交情,当然,目的是攀交情还是别的,只有人家自己清楚。 “师太与行浩说话,总是投其所好,行浩对她没戒心。罗家利用这一点,让师太做文章,使得行浩相信罗家是他的贵人,这样,他就不会欺压三房,等到得势后再加把火,他就会落力提携罗家。 “其次是让师太安排罗家结交的权贵、权贵的亲信到庵堂或寺庙,与行浩结识。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你手中越来越重的权势。” 然后,那孽障就照着人画好的路线走进了圈套,上蹿下跳地做龌龊事。他还真是他娘的好儿子。 但是,那孽障也曾得到高人的点拨——四年前裴行昭潜入别院,听到的不只是大夫人和裴行浩下作恶毒的盘算,还有他对朝局、圣心鞭辟入里的言谈。 那时她的感触,就像是看到个二傻子说着天才的话,被惊得不轻,又像小时候一样,怀疑他被妖怪附身了。 冷静下来再想,便猜出他是有了不同寻常的际遇,对很多真知灼见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却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道理。哪怕他能领悟三分,也能有个人样儿。 “想借你权势的人,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我所知的,除了娘家,还有你外家和裴家旁支里一些人。”三夫人从床里侧的什锦架上取下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裴行昭,“这是我前两日边回想边记下来的,别人都好一些,旁支里的裴荣父子最积极,二爷不理他们,他们便与罗家私下里来往。” 裴行昭拿在手里看着。早有准备,也是三夫人表明诚意的一种方式。 “至于权贵,”三夫人又递给她一张字条,“我所知的,只有宋阁老、崔阁老,还有长公主那边一名亲信,罗家都曾听他们的意思行事。” 裴行昭也接到手里,扫了一眼,笑了笑,收入袖中,“有心了。” 宋阁老围着裴家、罗家打转,她是知道的,那是因为她总敲竹杠,着实把他祸害得不轻,只要看到可能帮忙示好讲情的人,他就想拉拢。 崔阁老和长公主那边,倒是意外之喜。 “宋阁老只求你在官场上手下留情,后宫里有三个出自宋家的人,他不可能对先帝赏识的人存歹心。崔阁老和长公主亲信的意图,我就琢磨不出来了,只晓得,罗家通过师太把他们引荐给了行浩。” 裴行昭结合之前得到的消息,问:“那孽障曾屡次到护国寺小住,见的人头戴斗笠,这回事你可清楚?” “这我真不知道。”三夫人摇了摇头,又陷入了短暂的挣扎,随后怯怯地望着她,“静一师太知道,能不能……” “不能,她也不可能说。”裴行昭道,“只与我的私仇,她就活不了,随后参与官场的争斗,罪加一等。她比你明白,抖落出谁来到最后也是个死,这从不是能将功补过的事儿。” 三夫人面色一黯,垂眸消化了一阵子,又将心绪转移到眼前,“长公主那名亲信,师太大概是三四年前跟我提过一次,说那人的身份很神秘,四十多岁,样貌特别出众,比朝堂里有美男子之称的崔阁老还出色。他为长公主办事,明里却没挂职衔,连门客幕僚的身份都不是。” “知道了。”裴行昭转头望一眼天色。 三夫人不希望她这就走,“你话里话外,只说你哥哥的枉死,我们这些人的过错,从不曾说过你自己对裴家的恨。我是必死的人,大可以与我说说。” 裴行昭一边的眉毛微挑,“恨?”她喝了一口酒,“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不甘心,不服气,更多的,是为我爹爹、哥哥不值。” 想到裴铮对三房的恩情,想到行简俊朗的容颜,三夫人闭了闭眼,“是该不值,尤其你哥哥,如何都不该亡命于内宅的勾心斗角。不甘心、不服气又怎么说?”她前所未有的真诚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默默地喝酒。很多时候,她真没与人说话的心情,尤其不愿谈及自己。 三夫人眼含祈求,“我到裴家这么多年,从没个长辈的样子,没与你好好儿说过话。你哪怕只是为着让我脑子再清醒点儿,安排后事时更有些章法,也与我说说话吧,别急着走。” 裴行昭看她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开始喝酒的一两年,烈酒入喉,身心就能放松下来,得一场安眠。到如今,酒对她的作用,只是缓和恶劣的心绪。这是反常的。 终究,她遂了三夫人的意,“不甘心、不服气,是被老夫人嫌弃。她也是女子。我憎恶这种人。” 老夫人骂女孩子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三夫人听过很多年,也被骂了很多年,完全能够理解。 “要说恨么,我用不着恨。”裴行昭猫儿般的大眼睛眯了眯,“我救人,也杀人,我曾被嫌弃放弃,也能站在高处让你们卑躬屈膝,生死由我做主。” 三夫人喃喃地道:“是啊……” “只说你,到这地步,说是被我逼死的,完全可以。”裴行昭很明白对方的心思,“你畏惧我的权势,更畏惧我睚眦必报的性情,活着也是熬日子罢了。今日你用宜家说事,是因为我先用宜家做文章,赏了她玉佩,对不对?” 三夫人诚实地点头,眼中却有意外。不是谁都能敢做担当的。 “你不知道,杀人的法子真的太多了。”裴行昭缓声道,“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我是有点儿失望的。我总觉得,杀人最好的法子是诛心,时间越久越好。” 三夫人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着这种话,还能由衷地笑出来,“又让你失望了。但你也就是说说,为了宜家,你希望我早做了断,要说失望,或许只是我的死法不是你安排的,不能让你解恨。” “或许。你不能帮宜家走寻常闺秀的路,甚至不能让她自由自在地长大,却偏偏非常在意她。你要是不在意她,事情就好办了。宜家是裴家的女儿,是我听三叔说过很多趣事的,我的妹妹。” 三夫人潸然泪下,“我明白,也真的放心了。” 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慢慢地旋上酒壶的盖子,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就此别过。” “行昭,”三夫人唤了她名字,终于问出了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样?告诉我好不好?”语毕,拼尽全力下了地,又因失力跌坐到床踏板上。 裴行昭脚步顿了顿,“总而言之,是因祸得福。这一点,我不怨谁。没有昔日的你们,便没有今日的我。”她回首,对三夫人牵出含义复杂偏又堪称温柔的一笑,“三婶,多谢。” 账从不是这个算法,那一声谢,含着多少艰辛,只有行昭自己知道。三夫人跪在地上,俯身磕头,“行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行简……” 没人应声。 她抬起泪眼,只见玄色的衣袂转过屏风,转瞬消失不见。 终于是说出来了,但,为时已晚。 裴行昭走出院落。 始终等在院门外的二夫人迎上来,眼含关切,“你还好吧?” “能有什么事儿?”裴行昭回以一笑,“我得回去了,改天回来蹭饭。” “好,好!”二夫人用力点头,陪行昭回了外院。 路上,裴行昭言简意赅地说了三夫人的打算,末了道:“您跟她商量着来,不妥的就点出来。对她来说,如今算是大彻大悟了,听得进好话。” “成,你放心。” 裴行昭笑了,“在裴家,只有您说这句话,我听了是真放心。” 二夫人笑得更愉悦,“是我的福气。” 到了外院,两人径自走进书房。 裴显和韩杨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六道菜、一海碗胡辣汤、一壶陈年梨花白。 两女子进门,他们连忙起身行礼。 “罢了。”裴行昭看看桌上,走过去,给自己盛了一小碗胡辣汤,“饿了。” 其余三人都开怀而笑。 太后万安 第35节 裴行昭就那么站着,喝完一碗胡辣汤,又拿过一个备用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把二夫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裴行昭放下杯子,“凑合。回头给你们送几坛好的过来。” 裴显连忙道谢。 裴行昭把三夫人给自己的第一张字条交给裴显,“查查这些人,您得清理门户了。” “我尽力从速料理。”裴显不敢把话说满,这真不是他在行的事。 知道自己的斤两是好事,裴行昭一笑,视线在裴显和二夫人之间逡巡着,“裴家的事,全指望你们二位了。得了,我真该走了。” 夫妻二人陪她出门,目送她和暗卫策马绝尘而去。 乾清宫,皇帝得知裴行昭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歇下后,他跟冯琛嘀咕:“母后什么都好,就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只带那些人,万一有个闪失,朕不就抓瞎了?要是没她在宫里镇场子,朕不出三天就得卷包袱走人。” 冯琛啼笑皆非,心说您个做皇帝的,卷包袱又能跑哪儿去? 第二日不用上朝,皇帝掐算着时间到寿康宫请安。 裴行昭在书房见的他。 皇帝看她在批阅折子,不由得喜上眉梢,请安之后,从冯琛手里接过一大摞折子,磨磨蹭蹭地上前去,轻轻地放在书案一角。 “往哪儿放呢?”裴行昭失笑,“那边是批阅好了的。” “哦,对啊。”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举动也就不再跟做贼似的,转而放到另一边,“朕是怕母后不悦,一味让您受累,可这也是父皇的意思,您只能多担待。往后朕就让冯琛送折子吧?毕竟三五日就得上一次朝,有时候赶不及自己过来。” “皇上自己掂量着办吧。”裴行昭不怕繁忙,就怕无所事事,“等诸事理顺了,大抵也就用不着哀家帮衬了。”他再半吊子,也是帝王,她说话何时都要留下余地。 皇帝却道:“军国大事怎么可能有理顺的时候?饶是父皇那么英明神武,也不乏有心无力的光景,母后还是多费心吧,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朕都历练不出来。”他这还是收着说的,修道大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裴行昭笑出来。 皇帝不给她婉拒的余地,转身跟李江海要茶喝,“给朕沏一盏明前龙井。” 李江海心里笑着,应声而去。 皇帝落座,嘴仍是不闲着,“镇国公又上请辞请罪的折子了,请的罪,朕和内阁得追究一下,把他超过赏赐的产业抄没充公,日后赏赐的用度减到以前的三成。 “这事儿发明旨之后,张阁老和宋阁老的意思是,走以前的路子。他们说给镇国公个功过相抵的说法便罢了,到底是有从龙之功的门第,要是收拾他,有的官员背不住胡思乱想,猜测母后和朕要对功高的臣子动手。 “朕深以为然,母后怎么看?” “哀家也赞同。” “还有个事儿,”皇帝蹙了蹙眉,“崔阁老说要见您,问缘由,只说名字与门第:陆麒、裴行浩、罗家。” 小母后一出宫他就提心吊胆,可宫外的人这两天却总请她往外跑,他们又不是姜道长那样的人物,出去冒险实在是不值当。 “皇上反对此事?”裴行昭望着他。 “不是反对,是您不能去刑部探监。”皇帝正色道,“朕的意思是,给崔阁老捯饬干净,押他进宫来见您。他一个贪官,怎么值得您移步?万一他跟人勾结,在路上生事怎么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裴行昭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大儿子有做开心果的潜质,当即领情,捧着他说:“皇上思虑周全,就这样办吧。” 皇帝又眉飞色舞起来,喝了一盏茶,起身道辞,“朕回养心殿去,请安折子也着实不少呢。” 李江海无语望天。 裴行昭则端了茶,“如此就不留皇上了,有事下午再议。” 皇帝行礼,脚步轻快地离开。 下午,在养心殿议事后,崔阁老被带进寿康宫。 裴行昭换下华服,唤宫人把他带进书房。 戴罪的崔阁老一身净蓝长袍,仪容整洁,消瘦了几分的面容英俊如昔,缓步而来,风姿卓然。 人很多时候会不自主地以貌取人,这般人物,相识久了,很难不似太皇太后一样,生出欣赏之情。 裴行昭命人赐座。 崔阁老却婉拒,“罪臣理应站着回话。” “随你。”裴行昭把玩着白玉珠串,“你让哀家等的日子,着实不短。” 崔阁老道:“太后与张阁老不心急,罪臣便不敢心急。” 裴行昭莞尔,“哀家已在查裴行浩和罗家,你要是晚几天求见,便不需走这一趟。” “如此说来,罪臣还有几分运气。” “全看你怎么用。” “罪臣不想成为崔氏灭族的罪人,只望所说的能对太后有所襄助,换得太后只杀崔氏有罪之人,其余按律处置。” “那么,便不能用裴行浩、罗家谈条件了。”裴行昭也对他开诚布公,“哀家已经在着手的事,多等一段也无妨。你虽在狱中,也该晓得晋阳最近做了哪些好事,哀家要整治她,还请阁老出一份力。否则,请回。” 崔阁老敛目斟酌着,“太后是不是猜测到了什么事?” “崔家的人自来傲气,没个像样的理由,做不出勾结宦官敛财的事儿。”裴行昭问道,“你到手的钱财,有多少为晋阳所用?” 作者有话说: 抽奖活动弄得好玄乎,我也不知道谁中奖了~没中奖的宝宝们也别当回事,每个月一次抽奖的机会,过一个月我就又能办这活动啦~ 要进入九月了,明天开始日九千,等我!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崔阁老牵出的笑容透着些苦涩, “全部。” 裴行昭接道:“甚至于,还要往里贴家底。” “是。太后最是敏锐, 应该猜得出她将银钱用到了何处。” “她曾想废太子, 另立储君,这等事情最需要银钱。” “正是。” 裴行昭问:“谁的主意?你家老太爷?” 崔阁老抬眼望着她,眼中无悲无喜, 却似含着千言万语。 这问题,他是不会答了。裴行昭并不着恼, 温声道:“以前打过交道,哀家与你也算熟稔。不想说的便不说, 哀家不会勉强。” “多谢太后。”崔阁老说道,“自案发到入狱当日, 罪臣以为,您并不认为陆、杨冤案与崔氏相关。” “没错, 因为近十几年来, 崔家当家做主的人是你。你的为人,哀家认可,甚至于, 认为你也认可哀家的为人。” “的确如此,不论裴郡主、裴皇后还是裴太后, 罪臣都不曾有过半句微词。”顿了顿,崔阁老问道,“那么,是什么令您起了疑心?是否与崔敬妃获罪相关?” “阁老亦是分外敏锐的人。”裴行昭微笑,“她为着家族, 为着自己的私怨, 铤而走险, 勾结楚王妃、草莽,想置哀家于死地。” 崔阁老眼中闪过痛惜与悔意,“罪臣要她学的东西不少,偏偏忘了磨一磨她的性子,纵得她目下无尘,自恃过高。” “真可惜。 “她过于激进的手段,让哀家不得不想往别处想。 “女子间的私怨,没什么等不起的,家族若是埋下了天大的隐患,她就失了所有寄望,因此才过于急切。 “次辅之女,是她引以为荣的,你若倒台,等于打折了她的脊梁骨。她做嫔妃一塌糊涂,但她是敬你爱你的好女儿。” 为着末尾几句,崔阁老心里百转千回,深施一礼,“多谢太后。”转而便是话锋一转,“崔家经手的银钱,转给长公主的账目,罪臣手里只有十中之一的凭证,在一间名为福来客栈的密室里存放。这间客栈是一名早已离府的仆人打理,官差应该还没查到。” “还没有。”裴行昭已看过他案子的全部公文卷宗口供,查获的产业里没有福来客栈。 到此刻,他敏捷而又守着底限,应对、选择无不干脆利落,是个令人愉悦的谈话对手。 崔阁老语声平缓:“亮出那些可称为长公主受贿的证据,算不算为太后整治她添砖加瓦了?” “当然,足够了。”裴行昭微笑,“还想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裴行浩、罗家虽然不足以再成为条件,罪臣还是说一说吧。” “行啊。”裴行昭指一指座椅,“还是坐吧。难得遇到个说话投契的人,不想怠慢你。” 崔阁老拱手谢过,转身落座,双手自然地放到膝上,透着内敛睿智的眉眼低垂,语调不疾不徐:“太后当初在军中出人头地,是因张阁老故交赏识,随后扬名,是因先帝亲自提携。 “先帝的性子难以捉摸,但惜才这一点从未变过。了解先帝这脾性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诸多门第想尽法子与太后攀交情。崔家也不例外。 “是崔家先找到裴家、罗家交好,也在同时进一步知晓太后年幼时一些事,再看裴行浩的品行,崔家便歇了与裴府来往的心思。 “裴府不等于裴映惜,明里过从甚密,不亚于惹祸上身。 “随后,异想天开的罗家不知受谁点拨,着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找到崔家说项,将崔家人引荐给裴行浩。 “罪臣不赞同,但那时正逢战乱,经常到地方上办差,太后说与罪臣打过交道,便是罪臣曾几次押运粮草到军中。 “在京城时,觉察到家里人的异动,没法子阻拦,便做出同流合污之态,在庵堂寺庙见过裴行浩几次,探听出他上不得台面的一些行径。 “陆麒胞妹陆雁临、已和亲的邵阳公主,都是裴行浩想走捷径的人选,也都未曾得手。 “明知无望,罪臣还是希望他迷途知返,走正路,当真说了几回肺腑之言,却是白费功夫。 “裴行浩其人,太后必定瞧不上,不会让他入仕,但罪臣还想说一句,此人不能留,当斩草除根。” “活不了多久了。”裴行昭一笑,“不过,谢了。” 崔阁老唇角扬了扬,仍是维持着之前的意态和语调:“关乎女子的这两件事,是罗家与裴氏族人怂恿之故,长公主那边也有参与。 “长公主其人,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或许又因生于皇室,从不把人当人,不把人命当回事。 “人心迥异,对阴谋阳谋的理解不同。譬如美人计,有人津津乐道,乐于效法,有人则唯有鄙夷,断不取用。长公主是前者,她最在意的是输赢,为了赢,从来不在乎是何手段。 “陆麒、杨楚成,也包括太后,你们成名之后,长公主都想收为己用,不能如愿,于她便是输,便会恼羞成怒,将之铲除。 “陆、杨冤案,便是因此而起,之所以成为冤案,是因官场从不乏嫉贤妒能之辈,先帝又不在朝堂,能看到的折子供词,都是那些人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人等于都是幕后黑手,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 “替他们效力的爪牙之一,有罗家。 “那两名女子起初诬告成功之后,双双自尽。审案的人没细究二人的来历,太后也是无从查起。 “那次轩然大波之中,崔家也沦为了爪牙,弹劾的官员、狱中的酷吏,有六名是崔家安排。 太后万安 第36节 “冤案昭雪之后,那六人相继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见的到,太后不把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点查出真相,毕生都不会罢手。自那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报已是大罪,参与其中便是罪不可恕。” 书房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裴行昭最不愿触碰却偏偏经常触碰的记忆,便是陆、杨二位袍泽的冤案。 那一年,陆麒调入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师,杨楚成任保定总兵。 案发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结十万精兵,支援战火不断的江浙、青海。杨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赶至京城,别的武官不似他离京这样近,他便需要等候几日。 等待期间,少不得与至交旧识团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怂恿之下,那日晚间,他们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畅饮。 期间陆成等人安排了几名献艺的女子,展示琴书画及舞技。 诬告二人的女子名为黛薇、红柳,有幕僚说她们都因受到过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着,却沦落到了下九流,陆麒与杨楚成因着裴行昭的缘故,少不得唤到席间细问一番。 两女子一面说着编的滴水不漏的谎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衣服上的熏香。 陆麒、杨楚成不知不觉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分别躺在正屋、厢房的床上,只觉头脑昏沉,身体有些乏力。 缓过来之后,察觉到宅邸静得出奇,扬声唤人,无人应声。与此同时,嗅觉恢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他们连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下人尸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齐刷刷对准他们的弓箭。 任谁也是逃无可逃。 他们入狱之后才知道,黛薇、红柳天没亮就跑去刑部击了登闻鼓报案,状告他们强占民女,杀害无辜。 在她们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贾放在别院的管事丫鬟,事发当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归,路上遇见陆、杨二人,他们一眼看中,竟尾随她们到了别院,强行入门,反客为主也罢了,还要行那苟且之事。 她们抵死不从,下人义愤填膺,要合力将二人赶走,却不想二人嗜杀成性,二话不说便将下人全部杀了,随后便对她们霸王硬上弓。 她们趁他们入睡之后跑出别院,直奔官府告状。 也难为她们做戏做得全:脸部被甩过耳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颈部都有被手掐过的明显淤痕。刑部寻来宫里通刑事的老宫女为她们验身,亦是明显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情形。 委实一派凄凄惨惨。 陆麒、杨楚成锒铛入狱,背负的罪名又是那样肮脏。 最要命的是,背后的人栽赃成功了。 陆、杨二人背负着罪名骂名身死。 有多怒,有多恨,有多想将三法司夷为平地,裴行昭已不复记忆。她始终铭记的是,即便穷尽余生,也要将案子的每个细节查清楚,要将所有参与迫害诬陷袍泽的人屠戮殆尽。 崔阁老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翻案昭雪对于裴行昭而言,不过是清算的第一步,她要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以命抵命。 分量越重的人,她越会告知世人,他们赴死的重要原因,是曾参与迫害忠良,要世人明白,忠良即便身死,忠魂仍在,有袍泽延续。 裴行昭回顾袍泽过往的时候,崔阁老在回顾的是她的一些事。 那样一桩冤案,翻案的可能极小,尤其案发时裴行昭与袍泽相隔千里,忙于战事,着手翻案时,已时过境迁。 就算那样,她也做到了。 有三个月,官场的人都说,裴行昭疯魔了—— 她每日一道折子奏请亲手核实陆、杨一案,先帝说她吃饱了撑的,京城在北,她在江浙,谁还能把案发地、刑部给她搬过去不成?便置之不理。 她连上了三十九日奏折,每一份奏折中都无个人情绪,没有抱怨,也无不忿,但每一日对案子的质疑都在增加。 官场的人服气了,先帝也服气了,说那你就查,但你要是为了这事儿离开江浙半步,便军法处置。 裴行昭答应了,之后陆续提出请求,使得骇人听闻的事情接连发生:刑部所有与此案相关的公文卷宗口供,她要调阅; 在那所别院被杀的所有人的尸骨,全运到江浙,她要和仵作一起验尸; 能够找到的所有证人,也都给她全须全尾地送到江浙。 有了之前被她磨烦月余的恐怖经历,先帝哪有不应的,却也深知她为袍泽就没做不出的事儿,命锦衣卫和自己的暗卫实为监督地“协助”她。 她在全部证供中找到了人证之间相互矛盾之处; 有七名人证在她的讯问之下招认,是被背叛陆、杨的幕僚收买,或是人云亦云地做了伪证; 她通过被杀的人尸骨上的痕迹,结合刑部仵作的记录,找出十一处并非陆、杨出手令人毙命的证据。 层层击破之后,人证相继供述自己所知的全部实情,拼凑起来,全然还原了冤案的真相。 裴行昭请求先帝指派最得力的查案高手,推倒她查到的真相。 先帝不搭理她。 裴行昭再上折子,请求委派三法司首脑到江浙,核实或推翻她查到的案情原委。 她从开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她的意图,但她绝口不提翻案昭雪,一直像是遇到谜题一样,要自己解析,再要别人推翻自己得出的答案。 先帝被她闹得要头疼死了。 很多帝王终其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想让他们推翻做出的决定,不亚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显然很了解先帝这毛病,便也不踩线,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车轮战。他不理会,没关系,她又开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继请最初查案结案之人给她释疑。 先帝真没辙了,顺着台阶下,一个个的揪出官员来给她解释,给不出,无力推翻她查到的结果,便治罪,有的从轻发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禄;有的从重发落,关进诏狱或流放三千里;无足轻重的,推到菜市口问斩或处以极刑。 这对于先帝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让步,默认那是一桩冤案。 所有人都认为,裴行昭会顺势请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没那么做。 她请先帝的暗卫和锦衣卫做证,在江浙衙门封存了全部证据,关押起做伪证的人证。随后像是之前长达三个月的忙碌是人们做了一场梦一样,再上奏折,只关乎辖区内的军政。 那时不知有多少人私下里惊叹、费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见好就收的时候。 然而崔阁老等人却知道,她那时在做的,或许是生平所遇的最艰辛的一场隐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动提出,否则,谁提谁就是摸虎须。 她不是没那个胆子,只是当时先帝已经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险,也不可能在折子里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还要照顾陆麒、杨楚成所余的家眷,更要顾及麾下的将士、两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识到亏欠陆家、杨家,主动给予弥补。 而没过多久,陆雁临、杨攸先后获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业。 她的隐忍是等待,等待良机出现。 最终的结果,谁都知道。先帝要她进宫,明发的旨意里便委婉地跟她说,你可以提一些条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废除殉葬制两条。 收到她公私兼顾的那道折子的时候,崔阁老恰好与阁员在养心殿同先帝议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无意识地叹息:“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有,独独没她自己。”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先帝答应了裴行昭,且从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诏,亦有了之后诸多举措:将案情原委公之于众;区区数日,连续问罪处决三法司多达三十多名官员、百余名小吏衙役狱卒酷吏;下发海捕文书缉拿畏罪潜逃的作伪证之人;在朝堂训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闭门思过两个月,再罚三年俸禄;陆家、杨家各赏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而对裴行昭来说,这样就够了么? 当然不。 崔阁老甚至想过,也就是先帝伤病过于严重,时日无多,要不然,死在她手里都未可知。 袍泽应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静心等待自己掌权之日,亲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参与却没伤及筋骨的,越是有着无尽的凶险危机。 有官员对裴行昭闻风丧胆,不外乎是她用兵时对敌人的残酷,小小年纪,却已针对倭寇打过三次绝户仗,敌兵无一生还;其次便是她信手拈来的耍土匪流氓,跟谁找茬,谁就好几年缓不过劲儿。 而崔家纵观裴行昭发迹到进宫,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她为袍泽昭雪的一应事宜。 即便老谋深算如张阁老,遇到同样的事,亦未必像她一样明明怒极却又冷静至极,与先帝斡旋。 看名将,不能只看她杀敌时的骁悍,还要看她排兵布阵彰显的谋略。看为官者亦然,不能只看她为军民谋得的益处,更要看她是否能揣摩圣心、权臣之心,能否始终可以保全自己。 她都做得很好,再好不过。 不是这般人物,先帝焉能亲自主张她摄政之事,驾崩前耳提面命地点拨她。 崔阁老看到家族的没落甚至覆灭,由来已久。他的女儿看出了长辈们对裴行昭的畏惧忌惮,却不能理解个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为此,也不会先一步凋零于深宫。 裴行昭平复了心绪,打破沉默:“阁老方才所说一切,对哀家助益颇多。”停了停,又道,“只是,你在我眼里,真不该是摊上这种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离开官场几年了,等这事情被人们淡忘了,便能寻机起复。 “你与张阁老一样,而立之年入阁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韬光养晦几年,仍能回来大展拳脚。有真才实学的权臣,登高跌重不鲜见,起伏再现盛势亦不鲜见。 “首辅次辅是政敌,但张阁老说过,很喜欢有你这种政敌。” 崔阁老动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动,轻轻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复如常,“罪臣愧对太后、首辅。” 裴行昭目光温和地望着他,“或许,阁老不是裴映惜,挣不脱家门的束缚?” 崔阁老喉间一梗,抬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该说的、能说的,已然说尽。” “你不说,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应你,按律处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认识的崔淳风。要不然,敬妃会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会请对你如何都生不出杀心的首辅对你施压,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发落的日子里,仍旧衣食无忧。” “罪臣……”崔阁老喉间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称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儿,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阁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记得,陆麒、杨楚成出事之前,你帮首辅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押运粮草不力的官员,更是亲自押送粮草到军中。 “逗留的几日间,一次与先帝一起用膳,见我带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的陆雁临、杨攸,打趣说,仨小孩儿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说,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别惹。” 崔阁老笑了,下意识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时的双眼好战,锋芒太盛,如今千帆过尽,返璞归真。”这是实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诚待人时,双眼有着不该有的孩童的单纯无辜。 “是好事么?” “自然。”崔阁老仍在笑着,却闪过一丝对晚辈才会有的痛惜,“只是,寻常人做到这一点,要用去几十年。” “阁老谬赞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帮助过义商原东家、陆家、杨家。 “你是张阁老的政敌,可你在内忧外患的年月,与他是一条心。 “正因此,先帝没有将你列为托孤重臣,说反正你挂不挂那个头衔都是一样,大事上绝不会犯糊涂。” 崔阁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紧。 “我不是跟你玩儿动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与尊重的一位前辈诀别,想说什么便说了。如此,才不负相识一场。”裴行昭清楚,他不会为自己开脱,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担家族之罪,换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开释。这样的人,什么刑罚手段都没用,那便不如暂且放下纠葛,给予尊重,只诉生平。 崔阁老低了低头,再抬头时,逸出和煦的温和的笑容,“昔年相识便笃定,裴映惜绝非池中物,很愿意看着她陪着她权倾朝野,哪怕是做对添乱。而今,那小虎崽子长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风这一生,值得。” 太后万安 第37节 如最初相识时前辈兼长辈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实现。”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还以为,你已习惯。” “已习惯,却做不到不介怀。” “这才好,最难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怀。”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认定你意在捧杀。” 崔阁老轻笑出声,“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夸人的话,但对你,却愿意倾囊相赠。” “荣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阁老瞥过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与故人叙谈,本就是极重要的事。” 崔阁老颔首,“如此,给你讲两个小故事。” “好,听出听不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嗯。”崔阁老转眼望着东面偌大的书架,语气只是讲故事才有的和缓,不带自己的情绪,“要说的第一个人,生于高门,家中有兄弟四个,他是贵妾所生,开蒙读书后,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辈,便文武兼修,年岁越长,抱负越是坚定,想长大之后从军报国。 “十一岁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时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亲离京办差,潜入他生母房里,意图不轨。 “有丫鬟跑去报信给他,他赶过去的时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几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细想想要如何了结此事。 “他听进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却是没想到,嫡子的头磕到了茶几的棱角上,没几息的工夫就断了气。 “那时年少,只晓得意气用事,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别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亲回家之前,没人声张,回来之后,也没脸闹出什么动静,对外只说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亲从此对他百般厌憎,暗中责打数次,关在祠堂三个月,险些去见阎王。败了身子骨,不再适合习武。 “后来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过娘家帮衬铺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头地,是父亲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儿子杀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或许是一生都不能原谅,一生都可以认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资质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不免唏嘘。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数却是不尽相同。 崔阁老看她一眼,说起第二个故事:“第二个人,三岁便被很多人夸赞天赋异禀,也确有真才实学。 “他十多岁中举,未及冠金榜题名,任谁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这种人,往往越会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与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见的才华横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锋时,观者也觉生逢其时,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来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错,满盘皆输,最终狼狈地离了官场,失去踪迹。 “没几年,便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认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搅弄风云,不是只有为官一条路。” “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猫儿,韩琳则是笑起来的样子像猫,特别可爱。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听人细说了你上回办的陆成那差事,不错。想要点儿什么?” 韩琳见她心绪转好,言辞便不再守着礼数,“想跟你喝酒。” “你们哥儿俩怎么像是从酒缸里蹦出来的?整日里就惦记着喝酒,你才及笄几天?”裴行昭对谁都有定力,只有这个孩崽子能轻易地惹得她数落。 “你十二三就开始喝酒,当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觉,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办了什么事儿。” “滚吧你。”裴行昭横了她一眼,“有没有去青楼找人拼酒?” “没有,只是去赌了两回,赢了点儿小钱儿。” “……”裴行昭扶额。 “这可是跟你和沈帮主学的。”韩琳振振有词,“师父教什么,甭管对不对,都得学精……” “我怎么一瞧见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说着,已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韩琳只是笑,笑容愈发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头就是气人吧?” “诶呀,”韩琳放下墨锭,移步去亲昵地搂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气十天八天的,我够乖了,你有我这样的徒弟,偷着乐去吧。” “谁是你师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脸儿,“我已经有二十多的儿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别给我抬辈分了,成么?” 韩琳好一阵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来,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裴行昭问道。 “愿意啊,是去崔家带个人,还是去别处?”韩琳知道崔阁老进宫的事儿。 “去罗家,把罗家大老爷、大太太给我遮人耳目地带进来,安置到花园里宽敞的地儿。” 韩琳一看便知,“手又痒痒了?” “嗯。”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你收拾人。”韩琳难掩兴奋。 裴行昭又是一阵无语。 韩琳笑盈盈地出门去,离开皇城,直奔罗府。 见到罗家大老爷、大太太,已全无在裴行昭面前的欢颜,满脸肃杀之气,“太后有口谕,二位接旨吧。” 第38章 裴行昭这边, 韩琳刚走,张阁老过来了。 “天色不早了, 一起吃饭吧。”裴行昭引着他到宴席间, 吩咐宫人传膳。 膳食不过八菜一汤一壶酒。张阁老又想到了皇帝,只要不设宴,平日食素, 摆上桌的也不过六味八味。他笑了笑,“太后和皇上的膳食, 要比诸多门第还要节省。” “一两个人,能吃多少?”裴行昭遣了宫人, 只留了阿妩、阿蛮和李江海,亲自给张阁老斟酒, “我是酒管够就成。” 张阁老哈哈一乐。 裴行昭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坐下来, 仔细端详着对面亦师亦友的人。面容清癯, 眉眼内敛沉郁,目光温和澄净,鬓边却已染了霜雪。“这几个月, 着实辛苦您了。” “这是哪儿的话,朝臣最怕的就是无事可忙。”张阁老对她端杯, 喝完后起身倒酒,说话也不与她见外,“前一阵你在宫里七事八事的,倒是有些担心,你受不住那等琐碎。” 太后万安 第38节 “怎么会, 也挺有意思的。”裴行昭笑了笑, “再不济, 我还能用身份压人欺负人。” “能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经了那些事,真理解很多朝臣治家无方了。”裴行昭坦诚地道,“有的事真是一听就觉得烦,不想管。我是必须得帮皇后立威,不然也就只是看热闹了。” “往后就好了,皇后也是聪慧明理的人。”张阁老顿了顿,忽地问她,“宫里所有的嫔妃、公主,你都认齐了么?” “当然没有。”裴行昭笑道,“亲信倒是给我备了所有人的生平,可我只要一看,脑子就木住了,索性扔到一边,谁跳出来收拾谁也就是了。” “嫔妃也罢了,先帝留下的那些还在宫里的公主,还是上心些,她们以后要是走上歪路,有些人就会说是你管教无方之过。” 裴行昭回想着那些公主,一个个的倒是见过几次,都是与嫔妃一起给她请安的时候,从来是扫一眼了事,“行吧,听您的,等有空了仔细瞧瞧。这一阵您也瞧见了,鸡飞狗跳的,就没气儿顺的时候,实在懒得理会那些。” “明白。” 裴行昭问起张进之,“他在外头可还好?” 张进之是张阁老独子,两榜进士,先帝末年考取功名,翰林院里待了两年,外放历练,哪儿的差难当他请命去哪儿,也真有两把刷子,政绩斐然。 “好着呢。”张阁老笑道,“只是他祖母、他娘总是心急,说二十多了也不娶妻,愁死个人。” “您是不是也挺上火的?” “没。”张阁老笑意更浓,“他正是有拼劲儿干劲儿的时候,娶妻未必能锦上添花,随他就是了。” “那倒是,万一走了眼,挑中的以为是解语花,实则是个河东狮,也是麻烦。” 张阁老哈哈地笑。 “说是这么说,过一两年就循例让他回来,到六部做堂官,依着他的意思张罗姻缘。”裴行昭婉言道,“在令堂和尊夫人,进之的姻缘是天大的事,总不能如愿,保不齐病急乱投医。万一做出点儿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总归不好。您又不能时时留心家里的事。” “说的是,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这意思,让她们安心等等,她们是怕进之喜欢在外地办实事儿,总不回来。”停了停,张阁老又道,“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对宅门里的人非常忌惮?” 裴行昭笑出来,“您也不想想我近来经手的这些事儿,怎么样的人物,家里要是拆台的,都难保被坑的无法翻身那一日。我怎么能不忌惮。” “被家族所累……你如此,淳风亦如此。”张阁老神色一黯,“你还好,要么不理会,要么就能出手料理停当,淳风却是不能够的。” “他跟我说了一些经历。”裴行昭复述了崔阁老讲的第一个故事,“多年前的事了,他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要探究什么,是不是那样的?” “是。”张阁老颔首,“我与他年岁相仿,崔家又不同于别的门第,年轻时有意无意的听闻过一些事。 “他金榜题名之后,他家老爷子出手阻碍他的仕途,把他拘在了家里。 “他生母为此吞金自尽,为的是用这横死的由头,让娘家为她的儿子出头,迫使崔家不敢再轻易打压淳风。 “他为生母守孝一年后,回了翰林院做修撰。” 这件事,崔阁老只字未提。裴行昭默默地喝酒。 张阁老又道:“有些年,我总感觉崔家行事没个章法,颠三倒四的,只看崔淳风,不论主张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可偶尔崔家又会出一两件事,就觉得像是好好儿一个人平白被驴踢坏了脑袋。 “虽然对我没有坏处,还是忍不住探究一二,才知在崔家,他是一回事,他爹和两个手足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他吧,要是我,估摸着早被气死了。” “崔家老爷子还在府里等结果?”裴行昭问。 “嗯。”张阁老见她眸中有戾气,忙道,“那老匹夫不值得脏了你的手,我来,我去跟他念叨念叨。” “……也行。”裴行昭弯了弯唇,“武夫都是这毛病,一杀人就收不住了。” “不过是因惜才而起。” 裴行昭又说了福来客栈的事,请张阁老着人去办,之后着重说了崔阁老讲的第二个故事,末了道,“他说的这个人,您应该也知情。” 张阁老听她复述的时候,眸色便有了细微的变化,思忖一下,几乎已经确定,“他说的应该是付云桥。” “付云桥?”裴行昭搜索着记忆,确定从没听说过此人。 “他成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别想了。” “也是。”裴行昭笑了笑,“那么,付云桥是不是与您同科,或是年岁相仿?” 本朝的首辅次辅,都是文人中的牛人。 崔阁老连中两元,殿试中了探花。 张阁老则是连中三元,是开国至今唯一的一位。 文人的光辉,外人想起谈起时,也不免心绪澎湃。 “与我同科。”张阁老笑容里的意味颇为复杂,“我涉及的学问,自认比较实用,领会了便学的扎实些,为人为官不会意气用事,懂得变通。包括下场考试、殿试的时候,也会针对主考官与皇帝的心思,调整答话行文的路数,投其所好。这说到底,文人得先出头,得到认可,才能去办自己想办的实事儿,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裴行昭深以为然,“在军中也是一样啊,只有出人头地了,才能给上峰提出作战的建议,不然,一个军士里的愣头青,谁搭理你?” 张阁老颔首,“就是如此。付云桥却是不同,许是被幼年起环绕在身边的赞誉所误,文采斐然,但又没有十足的锐气,便让考官觉得稍微差了点儿火候,也就被我这圆滑的人压了一头。” 裴行昭一乐,“您少妄自菲薄了。论学问,谁敢在您面前张狂?” “你懒得让我下不来台而已。”张阁老笑道,“或许对付云桥那种人来说,不成为翘楚便是怀才不遇,私下里处处攀比。进了翰林院,起初就看谁踏实勤勉,遇事又能灵活一些应对,刚进去就急着钻营往上爬,同僚都难以认可。” “有些急功近利,那他跌跟头是办了什么糊涂事儿?” “打点上峰,过从甚密也罢了,有了些交情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两人竟结伴去过几次青楼。有同僚得知,直接告到了先帝面前。天子门生,却有那等行径,先帝怎么忍得了?直接让两个人回家种地去,有三二年,谁提起那两个人都会发一通脾气。也是上火吧,明明有望成为国之栋梁,偏生犯那种糊涂。” 三二年间,名字成了先帝的忌讳,这也就难怪付云桥被人们遗忘的那么彻底了,尤其在京城的人,每隔三五个月就能看到什么大戏,哪里会总记着以前的人和事。 “那么,崔阁老是要提醒我什么呢?”裴行昭道,“是不是说付云桥为长公主效力,暗中搅弄风云?” “很有可能。”张阁老若有所思,“可是这样说来,那厮也藏的太深了,若非今日被提醒,我平时是惦记什么也不会想起他。” “情理之中。您不用放在心上,我这头慢慢地找就行了。” “也只能你费心了,我手里的人这一阵被支使得满城跑,没得闲的。” 阿妩出去了一趟,折回来后禀道:“姚太傅又让锦衣卫递话,求见太后娘娘。” “不用搭理他。”裴行昭道,“吩咐下去,看好那老匹夫,别给他自尽的机会。” 阿妩称是而去。 张阁老一听便知道她已在整治姚太傅,笑了笑,转而说起朝堂上别的事。 两人边吃边谈,胃口都不错,兴致也很好,分喝了一壶陈年梨花白。 用过膳,喝了一盏茶,张阁老道辞:“我到崔家走一趟。” 裴行昭说好,亲自送他到宫门外。 同一时间的裴府,二夫人正在三夫人床前说话。 两个人已经有商有量地说好了三房所有私产的事,过一两日,便将罗家的人请过来,将此事落定。 二夫人道:“我会请先生教她学学算账理事的门道,闲来也叫她帮着管管内宅的事。想来多说三二年,她便能将产业接到自己手里,至于前程,我会请示太后娘娘帮忙拿主意的。你看这样可行?” “再妥当不过了。”三夫人感激地望着二夫人,“我便将宜家托付给二嫂了。明知多余,我还是要说一句,劳烦二嫂叮嘱下人,不论到何时说起我,都是染了疟疾,病死的。” 以往再怎么不待见,到了此时此刻,二夫人也是唏嘘不已,“你放心,我晓得。”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愚人,眼前明明有个能带着自己站稳脚跟的妯娌,却一直只求相安无事,一味把自己和宜家关在房里,我怎么都无妨,宜家却实在是被我耽搁了。幸好,还不算晚吧?” “不晚,小孩子么,早几年晚几年学些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还有个心结,问过太后娘娘,她却不告诉我。”三夫人恳切地望着二夫人,“我想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过的,想知道自己到底曾把她害到什么地步,真的。二嫂可知道?” “我也不知道。”二夫人如实道,“她不是愿意谈及自己的性子,而且我觉得不是能让人高兴的话题,就从没问过她。” “是这样啊……”三夫人揉着手里的帕子。 “我倒是听一个人说过一些,”二夫人是听以前的管家周兴礼说的,“人牙子把她送到了地方上一个富户家里,做小丫鬟。在那时,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老夫人的本意是,把她送到地方上的庵堂落发,了断尘缘,也就等于与家族再无牵连。” “做小丫鬟?”三夫人一点一点的用力,攥紧了帕子。离家前再如何,也是锦衣玉食的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被卖去做了丫鬟……那种云泥之别的落差,行昭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深深地呼吸着,打定了一个主意,“二嫂,让我去佛堂,见见那三个人。” “这……”二夫人有些为难。 “他们到如今,都以为落到这境地,是太后娘娘报私仇严惩,却不知始作俑者是谁。就他们那样子,根本不配记恨太后娘娘。” 二夫人沉思片刻,“也好,我陪你过去。” 三夫人诚挚地道谢。 二夫人安排了一番,命人用软轿抬着三夫人,陪着去了佛堂。 妯娌两个进了佛堂,随行的只有二夫人三名亲信。在佛堂一侧的椅子上落座,一名丫鬟去里间传话。 片刻后,老夫人和大夫人走出来,都是形容枯槁,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不止十岁。 婆媳两个见到妯娌两个,俱是不屑的冷笑,老夫人更是道:“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前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贱人,也来落井下石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二夫人眸子亮闪闪的,哈一声冷笑,全然变成了在婆媳两个面前惯有的泼辣形象,“您还真是瞧得起自己,只怕那兽中之王只觉得平白被埋汰了。要说勉强对得上的言语,最多是痛打落水狗,只是也要分什么狗,好多狗长得讨喜又忠心护主,你们啊,最多是那性如恶犬的人豢养出的恶犬。” “贱妇!”老夫人冷冷地逼视着她,“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让你这贱妇进门,搅和得家宅不宁!” “您要是这么说,我还就铁了心在这裴府过一辈子了,风风光光底气十足地做当家主母,裴显要是争气,过三二年,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宗妇。信不信的,您往后瞧,慢慢儿瞧。那些脏话,我就当没听见,毕竟,人不与疯狗斗。只是,您可要当心啊,我大可以命下人估摸着时间送饭,一两日给你们俩馊馒头。您说这样可好?” 老夫人抿紧了唇,不敢搭腔了,她总不能给行浩雪上加霜。 三夫人出声道:“你们别把矛头对着二嫂,是我要过来见你们,说一些事。”语声有些气力不足,却透着冷冽。 “你要说什么?”大夫人有些意外。做了多年闷葫芦的人,在这档口,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要对她们说什么? “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三夫人定定地瞧着大夫人,“我被你们欺辱,在那之后小产了,你们还记得么?从那之后,我恨你们入骨,发毒誓要报复。” 婆媳两个愕然。这个在她们眼里一向是面色不阴不阳、行事逆来顺受的人,竟也有胆子起心报复她们?那么,她是如何报复的?她们落到这步田地,有她几分功劳? 三夫人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说了她与静一合谋致使行简枉死行昭被逐,又说了近些年来行浩那些龌龊行径皆是被静一与罗家等人怂恿之故。 老夫人与大夫人一直听着,一直做不得声,过度的震惊恼怒,使得她们不知作何反应。 “我是害得长房衰败的罪魁祸首,你们却是害得裴家多年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三夫人满眼鄙夷地望着她们,“你们这等蠢货,根本不配嫁人,不配生儿育女,到了谁家,便是谁家的祸根。对了,我嫁入裴家,也是你们做主,如今看来,是不是引狼入室?这么蠢的人,怎么还有脸活着?这么该死的人,怎么还有脸怨怪太后娘娘无情?” 语声落地,那对婆媳发出很怪异的嘶吼,冲向三夫人。她们想杀了她! 二夫人带进来的下人早就防着这种情形,当下护住三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推搡。 婆媳两个双双摔了个仰八叉,一时间起不得身,在那里挣扎着,不自主地哼哼唧唧。 二夫人冷眼瞧着祸害了裴家多年的三个人,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幸好一个要死了,两个生不如死,要不然,她一准儿被气得吐血三升。 瞧着三夫人有些支撑不住了,二夫人吩咐两名丫鬟送她回房,自己则慢悠悠地踱步到老夫人跟前,满带轻蔑地俯视着。 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贱人!毒妇!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二夫人转到她面前,勾出一抹笑,“老夫人,挺多年了,我都想做一件事,今儿您就成全我吧。”语毕,狠力挥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掴在对方脸上。 太后万安 第39节 老夫人被打得再次倒在地上。两个她鄙弃多年的儿媳妇,轮番到她面前示威,甚至出手打她,焉能不怒火滔天。可她如今这身板儿,已经不得情绪的大起大落。 喉间涌上一股子腥甜,她想压下去,却不能如愿,下意识地一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 二夫人漠然以对,瞥一眼香案上的符水,“药每日都给你们备着,自己用吧。”说完转身,踩着平稳的步子走出去,命守门的把门关紧,落锁。 不是那个老妖婆不把媳妇、女孩子当人,不是她急功近利,打着信佛的幌子走捷径以图实现心愿,当年事情何至于走到那地步?也就是如今她已走至钝刀子磨心的地步,要不然,二夫人真想每日赏她一通巴掌、一顿竹笋炖肉。 至于三夫人……二夫人想,死就死了吧。 三夫人被欺凌的时候,稍稍脑子转个弯,便可以将事情暂且应承下来,去找裴洛,甚至找二房,在那个时候,谁会不帮她? 那婆媳两个那一段缺钱用,就是二房和裴洛联手促成,你罗氏难道不知道?不外乎是明知如此,当时有了几分底气,才与婆媳两个对着干,结果反倒被人家收拾了。 再往深一步想,当时三夫人不定说了怎样的话,才使得一向自诩高贵的婆媳两个恼羞成怒到了那等地步。 三个拎不清的混帐到了一处,却把两个孩子害到了那等地步,合该有今时今日! . 月光如银。张阁老踏着月色,走进崔家老太爷住的院落。 崔老太爷病了,自从崔阁老及崔家男丁相继入狱,他便知大难临头,又如何能不病。也就是他已经年迈,子嗣又断不会把任何事往他身上扯,不然,也早就吃牢饭去了。 见到张阁老,崔老太爷很意外,想起身,却被张阁老摆手阻止: “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与您说说话。” 崔老太爷也实在没有力气,从善如流,“阁老宽和大度,老朽多谢。” “言之过早。”床前有座椅,张阁老也没坐,只是负手望着对方,“淳风为着崔氏不至于被灭族,今日进宫面见太后。” “有这种事?”府邸有军兵把守,崔老太爷早已与外界断了音讯,“那么,太后那边——” “崔家的事,我知道一些。我知道多少,太后就知道多少。” 崔老太爷不知道这话指的是什么。 “淳风年少时的事,我在想,如果他与您那嫡子调换,您又当如何?” “……” “儿子对妾室起了色心,已经动手用强,哪怕是嫡出,也该逐出家门。被人意外失手致死,也是自找的。”张阁老说道,“怎么您会就此恨上了淳风?要是反过来,您的正室被庶子觊觎,嫡子失手致使庶子身死,您也会这样么?” 崔老太爷道:“手指尚有长短,何况膝下儿女。没有发生的事,便不需想。” 张阁老的目光转为深沉莫测,“在您心里,既然嫡庶的区别这么大,您为何要纳妾添庶子?如果有的选择,谁又会愿意做您的子嗣?” 崔老太爷转眼望着别处,眉宇间现出几分不悦。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既然是家事,哪里有什么道理对错好讲? “您不服气?这可糟了,这本是太后的意思。” 崔老太爷的视线立刻转回到张阁老面上,“他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您以为他说了什么?”张阁老笑微微的,“把一切罪责推到您头上?没有,他想收拾您,早十年就能办了,可是烂摊子已经铺好了,有没有您都一样,他犯不着动手。丁忧二十七个月,也实在耽误他办正经事。” 崔老太爷蹙眉,这才发现,首辅大人也有着一张能诛人心的利嘴。 “淳风只是想留下后辈里的好苗子罢了。至于您,其实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横竖近些年来只是躲在府里生事,也没人提及,照常来说,能得个回祖籍种地的结果。” 崔老太爷眼里有了点光彩。 张阁老却是怒意顿生,是以话锋一转,“不过,太后与我都不想留着您了。长公主势必要被落力打压,陆、杨一案不是昭雪便能了结,这等是非您都掺和了,还想活?真要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现身说法?对不住了,太后与我从不成全这种人。” 崔老太爷的眸子很快变得浑浊黯淡。 张阁老语气冷冽如冬夜里的寒风,“写份招认参与谋害忠良的遗书,自己选个死法。不然,我就亲手把你这把老骨头拆了!” . 翌日一早,裴行昭就听说了裴府佛堂的事,以及崔家老太爷留下遗书、服毒自尽的消息。 对崔老太爷的死,裴行昭稍微有点儿意难平,“这就死了?他倒是会找便宜。” 阿妩抿了嘴笑,想不出寻常人听到这种话,会不会吓得腿肚子转筋。 裴家内宅的事,裴行昭琢磨了一下,“给那三个请个大夫,死了就不好玩儿了,我那个好二叔刚有个样儿,被耽搁三年实在不值当。” “是。”阿妩转身传话下去,之后问起罗家夫妇,“您到底打算把他们晾到什么时候?不会忘了吧?” 两个人进宫来,就被带到了花园,已经站了整夜。 “等皇后皇上请过安再说。” 这天,皇后皇帝相继来请安时,说起了同一件事: 之前诬告王婕妤的周美人的知府父亲已然问斩,王婕妤的生母原东家得了皇帝亲笔写就的义商二字,在同行间洗清了曾经受的质疑排斥,生意又能回归正轨了。 如今她来了京城,送了些生意上得来的一些上乘品相的物件儿,托人送进宫来,以示对皇家的感激。 皇帝皇后想再给她些恩典。皇帝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赏什么,要是给她做内务府生意的机会,保不齐引得同行妒恨,反倒是害了她,赏银钱吧,人家又不缺。 皇后是个务实的,想到的是可以安排原东家与王婕妤见上一面,只是不好找由头,大概需得私下里安排一番——原东家毕竟与王知府和离了,王婕妤已经又有了一位名义上的嫡母,这种情形的母女在宫里相见,至今还没有过前例。 裴行昭觉得皇后的想法好,决定给王婕妤立个替太后、皇后去云居寺上香供奉经书的名目,放她出宫两日,与原东家团聚——裴行昭这不信那不信,却与不少道长、住持有交情,到如今,谁都不会介意帮她圆谎。 皇后笑逐颜开,皇帝也满口赞同。 皇后回到宫里,从小库房里挑选了几样赏赐的物件儿,亲自送到王婕妤宫里,把这喜讯当面告知。 王婕妤喜不自胜,由皇后陪着,来寿康宫磕头谢恩。 裴行昭也已备了赏赐之物,让王婕妤出宫时一并带上,“是哀家对原东家的一点儿心意,记得替哀家带个好。锦衣卫送你过去,不要怕,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王婕妤再次谢恩,离开时脚步欢快,似是将要飞出笼的小鸟。 裴行昭瞧着,也觉欢喜。 书房清净下来,她又批阅了半个时辰折子,方起身去了花园。 罗家大老爷、大太太身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中央有一棵合抱粗、枝条低垂的大树,这里本是用来给年岁小的人放风筝的。 夫妻两个从进宫到此刻,水米未进,始终记着传旨的女暗卫那张紧俏得透着杀气的脸,因而心惊胆战。 看到裴行昭玄色的身影趋近,二人弯了早已僵硬的腿,跪地请安。 裴行昭没让他们起身,站在五步之外,打量一阵,道:“罗大人想升官,为何不与哀家直说呢?你当初大可以写信给哀家,说要是不能如愿,便会出下策,连累裴家。 “你没有,你甚至都没正经与哀家来往过。 “当时是不是想,横竖是个粗鄙的女屠夫,横竖是裴家老夫人、大夫人的孙女、女儿,横竖只是你们手里的棋子,根本不配你们假意应承。” 罗大老爷慌忙道:“微臣万万不敢。” “不敢看不起哀家?”裴行昭背着手,缓缓踱步,“是否也不敢承认你们暗中做过什么事儿?” “请太后娘娘提点一二,微臣愚钝,不知您所指何事。”罗大老爷看着她玄色的衣摆、同色的薄底靴,在眼前来来回回。 裴行昭撇下他,“罗太太怎么说?” 罗大太太磕磕巴巴地道:“臣、臣妇也请太后娘娘提点,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哀家提醒你们。”裴行昭一字一顿道,“裴行浩,裴荣,静一,黛薇,红柳,付云桥。想到了什么?敢不敢认?” 罗大老爷的脊背已被冷汗浸透,手下意识地用力,扣入泥土之中。 罗大太太发起抖来。听这话音儿,太后什么都知道了?那么,是主动招认,还是三缄其口?太后应该不会降罪罗家吧?罗家毕竟是她三叔的岳家。 这样想着,罗大太太转头,看着身边的夫君。 罗大老爷察觉到,匆匆回视,微不可见地摇头,用眼神警告。 一丘之貉,总会有些相同的毛病,例如死鸭子嘴硬。裴行昭语带笑意,“你们为何这么看得起哀家?为何认定哀家会在意颜面,维护亲族,照拂亲戚?” 罗大老爷道:“那些人名,微臣听得云里雾里,是他们之中有人指证罗家什么罪行么?微臣愿意与他们当面对质。” “既然听得云里雾里,刚刚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怎么会与你发妻眉来眼去的?”裴行昭抬手按了按后颈,又晃了晃颈子,走向不远处的大树,信手折了一根枝条。 枝条三尺多长,刚吐绿,很是柔韧。 裴行昭折回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抚着枝条,“授业恩师曾与哀家说,习武的化境是手中无兵器,却如有兵器一样杀敌于瞬息。次一等,便是万事万物都可做伤人的兵器。哀家还没到那种火候,只能以草木树枝这些充作刀、剑、刑具。” 罗大老爷大骇。这还没说几句,怎么就要亲手动刑了?“太后娘娘,您到底要问微臣什么事?微臣……” 裴行昭一拂手,他一旁的罗大太太就落到了阿妩近前,阿妩不等人落地,稳稳接住,将人带离到远处。 裴行昭道:“哀家很是好奇,罗大老爷血管里流的,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血还是污水。” 语声刚落,枝条挥出,抽在罗大老爷身上。 手法轻灵优美,也不见她有杀气,任谁看来,那枝条落下的力道都不会重。 该刹那,罗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想着太后只是要小惩大诫,用这种手段羞辱罗家而已。 可有时候,亲眼所见的,未必是真的。 枝条落下,罗大老爷便是一声惨呼,身形倒地,蜷缩又舒展地挣扎起来。他的感觉,就如被一把钝刀的刃硬生生地在身上割了一记,简直要将他的皮肉刮去一条似的。 裴行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轻盈地移步到他近前,枝条再度落下。 没挨几下,罗大老爷便痛苦地嘶号着在草地上打起滚儿来。 裴行昭亦步亦趋,手里的枝条是刑具,亦是长了眼睛的鞭子似的,控制着他不脱离自己要控制的范围。 罗大太太瞧着那情形,活似见了鬼似的。太后始终是轻灵优美的身法手法,始终令人看不出施力的样子,可自家老爷的衣袍已被割破了一道又一道,不消片刻,已浑身是血。 太后要做什么?要让他血尽而亡么? 第39章 许彻奉命带着几名手下赶到寿康宫, 由李江海引路到花园。 看到草地上的罗大老爷,饶是见惯了诏狱中受过大刑的囚犯的锦衣卫, 也是愣了愣。 罗大老爷外袍已是一条一条的, 浑身是血,而且血还在不断地沁出,乍一见, 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走过去探了探鼻息,才知是昏迷了过去。 他们不知道这情形是怎么造成的。偷眼瞥见小太后手里的枝条, 似乎得到了答案,却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也太玄乎了。 “把这夫妻二人扔到诏狱去。”裴行昭吩咐许彻, “你亲自照顾,等罗大人醒来, 劳烦他和罗太太动笔写证供,至于要写什么, 他们心里有数。要是不写, 就给他的伤加点儿作料,盐巴辣椒水蜂蜜都行。” “是。” “五城兵马司那边,替哀家去打个招呼:罗大人是哀家的亲戚, 哀家跟他生了点儿闲气,惩戒了一番, 他们再找个人补他的缺吧。” 太后万安 第40节 “是。”许彻应下,打手势让手下带走夫妻二人。 罗大太太挣扎着,哭泣着,道:“太后娘娘,臣妇招, 知道什么就招认什么……” 挟制着她的锦衣卫停下来, 望向太后。 当她是吓唬着他们玩儿呢?当她很想对着他们的嘴脸么?裴行昭打个手势。 锦衣卫立刻会意, 拎包袱似的把罗大太太拎走了。 许彻等人走了才道:“您把人收拾成这样,还这样带出宫,会不会招致非议?您家里的人、亲戚只要一进宫就出点儿事情,这……” “就是要让我那些亲戚瞧瞧,我是不是有那些劳什子的顾忌的人。” “成,有您这句准话就成。”许彻行礼,后退几步,转身匆匆而去。 裴行昭唤阿蛮:“把这两日的事告诉李江海,让他去禀明皇上。崔阁老那一节,别说他最后告诉我的那两件事。” 崔阁老不稀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她说,只是避免她耗费时间人力去查而已。付云桥,大抵是分量实在不轻,他要她务必防范,而她尚无眉目,提起无益。 至于知会皇帝,是因为这些事不需瞒他。 阿蛮道:“那我跟阿妩商量一下,再去找李江海。”阿妩心思缜密,能很快梳理出详略得当的章程。 “嗯。” 裴行昭回到寿康宫,洗净双手,换了身衣服,继续看折子。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于平时,偶尔笔会顿住,随后放到笔架上,敛目思索一阵子,才又提笔。 阿妩走进来,奉上一杯清茶,在一旁磨墨,见这情形,终是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虽然跟我说也没用,但是您说一说,兴许就会有所得。” “不是想不通,是在回想崔阁老说过的话。” “您指的是——” “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裴行昭重复了一遍,“他加在前头的一句是案子的幕后凶手太多。你仔细想想,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阿妩很清楚的记得这些言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遍,侧了侧头,“若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为什么会于事无补?” “是啊。”裴行昭再一次放下笔,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若他或我回到三年前,已知案子那么多枝节,那么多参与的人,没办法挽救局势?” “一定可以啊。”阿妩握着墨锭的手也停了下来,凝神思忖片刻,大大的杏眼一亮,“这其实也是他提醒您的一个要点。不,不是提醒您。” “怎么说?” “您对陆将军、杨将军案子的这个劲头,我和阿蛮早就觉着不对劲儿了,您不仅仅是要继续查找参与的人、严惩理当付出代价的重臣,您像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有很大的疑点,要从头到尾查一遍,消除或找到疑点后的真相。比如说,凡是关于两位将军案子的事,您都要人细说——可是,目前您就是最清楚这案子的人,只针对漏网之鱼的话,根本不用平白浪费那些工夫。” 裴行昭颔首,“崔阁老其实是在告诉我,我的怀疑是对的,大可以继续查找那个疑点。” “那么,您的疑虑到底是什么?”阿妩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的疑虑是,这个案子根本不应该发生。” 阿妩走近她一步,苦笑,“我可不是崔阁老那样的人,您说一句,他便想到全局。也没有皇上的脑子,您说三分,他就能想到余下的七分。” 裴行昭对身边人,总是很耐心的,解释道:“陆麒和杨楚成的为人、习惯、喜好,我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不是喜好排场,有闲情看人展现才艺的性子。与至交团聚,他们最享受的,不过是在书房里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再者,去幕僚的别院,他们是不肯的,要与幕僚议事饮宴,都是在各自居处就成,何必浪费时间去一个不曾到过的地方?他们的疑心病,不比我轻。 “他们对幕僚的确是信任,但是有限,你看那些背叛他们之后作伪证的幕僚,可曾提及半句他们的秘辛,或是在官场里比较微妙的事?既然已经背叛了,便是断了所有退路,为什么不帮幕后的人百上加斤?他们不想么?拿不出而已。” 阿妩顿悟,“所以,他们去那个别院,喝酒、看人展现才艺,不是幕僚促成——不,起码是幕僚还用了别人说事,或者是与别人约好了,但他们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一场劫难。” 裴行昭颔首,“我也有这种猜测。偏偏崔阁老不肯告诉我,加以提醒,是不是要我有个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承受不来?” 也就是说,漏网之鱼里面,有陆麒、杨楚成身边很重要的人,甚至于,是对裴行昭很重要的人。 阿妩想说,仍旧以诚相待,去请教崔阁老好了,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裴行昭的猜疑加重,情分便会随着查证的过程对漏网之鱼有所消减,真相大白时,便不能成为打击。 亦或者那个人是查不出的,那么,疑虑始终是疑虑,一生横亘在心也无妨。有的事情,知道真相,真不如不知道——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横竖就那么些人,裴行昭就算用最笨的法子,一个一个排除,多说一半年也就能锁定目标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裴行昭打起精神,拿起笔来。 那边的许彻出宫之后,赶去北镇抚司的路上,韩琳赶上来,与他的骏马齐头并进。 许彻讶然,“姑娘可曾回宫复命?” “自然,不然怎么敢在许大人面前晃?” 许彻一笑,“找在下有事?” “我跟去瞧瞧。” “瞧什么?” “瞧罗大人那些伤啊,琢磨琢磨太后娘娘的手法。” “……”许彻转头瞧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后娘娘亲自出手,当然是为了指点我这个徒弟。”韩琳对他挑了挑眉,“大人连这都看不出?” 许彻忍俊不禁,“看不出。而且,太后娘娘可从不承认自己有徒弟。” “过一阵就承认啦。”韩琳眉飞色舞的,“大人还不知道她么,拧巴得很。” 许彻哈哈大笑,心里真是想不通:残酷无情如一流杀手的小姑娘,平日里怎么是这样一个小活宝?倒也好,小太后在宫里不会无聊。 . 下午在养心殿,并无新事,只是进一步完善削减宗亲用度的章程,定下一些枝节,再就是崔阁老一案大体可以审结了——福来客栈的证据,张阁老还没亮出来,要等整理出来再说,怎么也需要一两日。 因着崔阁老,裴行昭有些提不起劲,估摸着没什么事了,要起身走人。 这时候,于阁老向她拱一拱手,道:“臣今日听闻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说。” 于阁老道:“五城兵马司的罗大人,被锦衣卫关进了诏狱,带出宫、去往北镇抚司的路上,很多人看到罗大人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人又是从寿康宫带出去的。” “怎样?” “敢问太后娘娘,人是不是您下令伤成那样的?” “是。” 她这样爽快地承认,倒让于阁老很不习惯,沉了沉才问:“不知罗大人触犯了哪条刑法?太后娘娘最清楚律例,也最反对官员无故受刑。” “他进宫来,哀家问他,以前为何不与哀家走动。他说虽然是亲戚,但以前看不起哀家,以为哀家不过是个女屠夫,不配他们假意应承。” 于阁老一怔,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心说你这是把谁当傻子呢? 皇帝、张阁老等人费解地望着裴行昭,不知道她哪根儿筋搭错了——有必要这么埋汰自个儿么?换个词儿不行? 于阁老扯出笑容,“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大不敬的罪。” “若非大不敬,哀家何必从重惩戒?” 得,她还有理了。“只是,罗大人毕竟是官员。” “凭他是谁,犯了大不敬的罪,哀家还要先请示你,再做惩戒不成?” “臣万死不敢,太后娘娘说笑了。”于阁老赔着笑,抓着一点不放,“臣只是看不明白了,这官员到底能不能动刑?” 宋阁老瞧着于阁老那个欠揍的德行,很想如以前一样呛声,但是想到太后那气死人噎死人不偿命的口才,便知道根本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也就安心地站在一旁看戏。 “你怎么总说废话?”裴行昭睨着他,“凡禁卫军之外,任何人进宫不得带凶器,一旦查获,不论是不是官员,当即处死,这种先例少么?罗家那厮在哀家宫里造次,就差指着哀家的鼻子骂人了,哀家还要因为他是官员将事情押后处置?哀家是不是皇室中人?挑衅皇室,要担何罪?” 于阁老开始说车轱辘话:“可是罗大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说那种犯上的话?” “人就在诏狱,没死,你大可以去问,问他挨了那一通打,有无怨言。再者,他自己说的,参与构陷陆麒和杨楚成。” “这……”于阁老的笑容很是暧昧。 “是不是想说,那可能是屈打成招?”裴行昭嘴角一牵,“这就有意思了,当初陆、杨二人受尽刑罚不招,以于阁老这样大仁大义大公无私的秉性,该认定他们是被构陷竭力为他们辩驳才是。 “可在当初,你连他们入狱受刑都不曾质疑。我大周的律例,谁违背与否,是不是要看于阁老的心情?你心情好了,忠良枉死都无妨;你心情不好了,忤逆犯上之徒也是另有隐情。 “如此墙头草的行径,到底是你醒过味儿了要伸张正义了,还是纯属瞧着哀家不顺眼呢?!” 说着说着,怎么就碰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是不是早就为此不满,抓住机会训斥的?不,这些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他的性命! 于阁老立刻撩袍跪倒,“臣万死不敢!当初臣……臣……”想说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铁案,还赔上了那么多条人命,嫌犯被严苛对待也是情理之中。话到嘴边,又慌忙咽了下去。这些心里话要是说了,那他真就活到头了。 “日后你对哀家有任何异议,只管与皇上、内阁细说,不要在哀家面前做张做乔废话连篇。”裴行昭语速变得很慢,语气变得很冷,“再有,你最好没参与构陷忠良,否则,今日你说的话,都要刻在你的乌纱帽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于阁老心里一阵发寒。 裴行昭起身,对皇帝道,“哀家回宫了。” 皇帝连忙起身,“恭送母后。” 裴行昭款步而去。 皇帝落座,目光不善地盯牢于阁老:“你这一阵是中邪了,还是总梦游着来宫里?” “臣知罪,请皇上降罪。”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家有家规。此刻你杵在这儿大放厥词,要是谁都不搭理你,回到家里触犯家规,被你长辈打得半死告假,朕是不是要治你长辈的罪?他们怎么能无视官员不得用刑这一条律法呢。” 于阁老额头真冒汗了,“臣真的错了,知罪了。” “官员上公堂不得动刑,这才是律法明文标明的,到了别处触犯规矩,死了也是活该。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却也入阁了,真难为你了!”皇帝越说火气越大,“你到底把皇室、宫规当什么了?也罢,有一些嫔妃宫人去皇陵为先帝守陵,却不了解一应规矩,烦你走一趟,过去指点一番,什么时候无人出差错了,你再回来复命,到那时,估摸着脑子也就清醒了。去吧!” 无人出差错才能回来?这界限要怎么定?谁要是存心使绊子,他岂不是要待在皇陵回不来了?于阁老连忙叩头,“皇上息怒!臣真的知错了,您不妨从重处罚,罚俸、闭门思过皆可。再者,礼部近来公务颇多……” “礼部既然有事可忙,你总忙那些着三不到两的分外事做什么!”皇帝抄起手边的茶盏,对着他砸了过去。 茶盏砸歪了于阁老的乌纱帽,部分茶水也在同时溢出,须臾间,烫热的茶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委实狼狈得可以,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礼部由左侍郎代为执掌,你,”皇帝稍稍一顿,喝道,“滚!” “臣遵旨。”于阁老连滚带爬地走了。 皇帝是真的很生气。上午李江海过来,跟他说了这两日的事,他就开始担心了:罗家涉及袍泽冤案,小母后一准儿特别上火,万一气狠了病倒了可怎么办?——听说她有不少不轻的伤病。他想表表孝心,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当下只能让李江海递话回去,这些事全由母后做主。 正担心她肝火太旺伤身呢,于阁老那个该死的混蛋又没事找茬惹她生气。上回收赐田的事没跟他计较,倒真是给他脸了。要不是内阁本就缺了次辅,就该一撸到底,让那混蛋卷包袱回家种地去。 张阁老等人行礼,齐声请皇上息怒。 生气容易,息怒可难。皇帝接茬找补:“听母后说过,于阁老是姚太傅给朝廷举荐提携的‘人才’,张阁老、宋阁老,你们替朕好好儿拟道旨意,代朕去训斥一番!”语毕起身,往内殿走去,“散了吧!” 张阁老和宋阁老相视一笑,开始着手拟旨。 旨意拟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可以传旨了。 太后万安 第41节 两位阁老结伴去了姚太傅家中,在外院等着人出来接旨,却等了好一阵。 宋阁老就纳闷儿了:那老头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么?接旨这种事也是能拖拉的? 等见到由仆人用软轿抬出来的姚太傅,宋阁老便是一愣。 姚太傅坐在软轿上,面色灰败,嘴唇紧抿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因此想要蜷缩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长着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着软轿扶手。 两名锦衣卫神色漠然地跟随在侧,见到两位阁老,恭敬地行礼,随后一左一右站定,视线不离姚太傅。 张阁老早知道这老家伙被收拾了,自是不动声色,抬了抬握着圣旨的手,“有圣谕。” 姚太傅被搀扶着下了软轿,跪倒在地。 张阁老朗声宣读质问数落并存的圣旨。 也不知姚太傅听没听进去,宋阁老一直留心瞧着,就见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手恨不得要抠进四方青石砖里,却也是哆哆嗦嗦,根本没力气。 圣旨宣读完毕,姚太傅二话不说,语声颤巍巍地领旨谢恩,勉力接过圣旨,便眼含哀求地望着张阁老:“首辅大人,能否帮老朽带句话到寿康宫?姚承祖求见太后娘娘。” 张阁老问:“何故?” 何故?因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要不是顾着脸面,他早已时时刻刻地嘶声嚎叫了。而这般境地,是裴行昭捣的鬼。这是实话,却是不能说的,无证可查,便是污蔑太后,好端端又给自己加一条罪。他沉吟着,找着由头。 张阁老提点道:“有人想见太后,问原由,说了几个人名,太后当日就见了。” “……”姚太傅又沉吟良久,终究是嗫嚅着说了两个名字,“陆麒、杨楚成。” 张阁老目光中闪过刀锋般的寒意。 宋阁老耸然一惊。 张阁老道:“我会将话带到,太后见与不见,何时见,烦太傅等候回话。” “是,多谢首辅,多谢了。” 两位阁老回宫复命,姚太傅的请求,二人没瞒皇帝,照实说了。 皇帝只觉头大,困惑地望着两个臣子,“这意思是不是说,太傅也掺和过构陷忠良的事儿?” 明摆着的事儿,两个人自是默认。 “他什么样子?还是提出恢复殉葬制那日的张狂德行么?” “那倒没有,安分了不少。” 皇帝犯了会儿愁才道:“罢了,朕去告知母后。” 两个人就不明白了:皇上这是唱哪出呢?有什么好发愁的? 一刻钟之后,皇帝和冯琛各捧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匣进了寿康宫书房。 裴行昭奇怪地看着他们,“是什么?” “回母后,”皇帝陪着笑,自顾自一股脑放到一张茶几上,“全是清心去火养肝明目的药材补品,您可千万得用。” 清心去火养肝?裴行昭眼里有了笑意,“李江海一直给哀家打理着膳食,有这些。” “朕带来的更好,是朕库房和药膳局最好的。”皇帝笑道。 “……”裴行昭还是不懂,“莫不是哀家病了却不自知?” “没有没有,防患于未然。” “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圣心难猜,可这种事也要人猜,就没必要了吧?” 皇帝咳了一声,“这不是总出让您动肝火的事儿么?朕无能,不能帮母后分忧,也只有略尽孝心,以求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裴行昭这才明白,敢情他是怕她气得病倒。再想想他不愿自己出宫,一说就是怕路上出岔子,便进一步明白,他比她自己还怕她死。 她把玩着手里还没蘸墨的笔,徐徐笑开来,“皇上一番孝心,哀家承情。只是真不用担心,哀家不至于那么经不起事儿。” “那太好了。”皇帝瞧着她气色如常,确然没有病态,老大欣慰地笑了笑,走到书案前,期期艾艾地道,“还有个事儿,朕得跟您说。” “说。” 皇帝说了姚太傅求见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两个人名说了。 “太傅大人啊,”裴行昭琢磨了一下,“过几日再说吧。”说着指一指案上的折子,“总忙些有的没的,批阅折子便慢了些,皇上要是得空批阅,哀家倒是能尽快见他。” “不着急。”皇帝立刻道,“见一个行差踏错的臣子而已,再过几个月都可以。”他才不要批阅那些关乎军兵固防百姓生计的折子,“您真不用着急,大可歇息一两日再处理朝政。要是放到朕那儿,也是得请示过您再批示,就别绕那个弯儿了,您说是不是?” “那就委屈太傅多等几日了。”实际是熬着姚太傅。 “晾他一半年都是应当,母后千万不要挂怀。那朕就不耽误您了,明日再来请安。”皇帝说着,拱手行礼,离开前还叮嘱,“这些药材补品真的都是珍品,母后好歹用一些,熬汤入菜都成。” 裴行昭说好。 等皇弟走远了,侍候在书房的李江海、阿妩、阿蛮都笑起来。 裴行昭看着那一堆盒子,也没辙地笑了。 李江海走过去,逐一查看后,眼巴巴地请示道:“的确都是最好的,奴才去找老郑太医,让他再给您开些去火养肝的药膳?” “……行啊,随你们折腾就是了。”裴行昭挠了挠额角,“都拿出去,用药膳之前,先让哀家清净点儿。” “是!”李江海只注重结果,不介意她态度里的勉强,喜滋滋地抱着一堆匣子走了。 阿妩和阿蛮又是一通笑。 过了会儿,阿蛮和裴行昭说起宋阁老:“瞧着您和皇上的意思,应该是真要抬举宋阁老为次辅了吧?” “对。你觉着不妥?” 阿蛮道:“不是不妥,是只知道他极善钻营,最懂得察言观色,实打实的功绩实在是少,还不如裴家二老爷呢。” 裴行昭和声解释给她听:“哀家、皇上甚至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要用的就是宋阁老处事极为圆滑这一点,遇到上下矛盾太大的情形,他可以在中间和稀泥,说服不少官员遵从上意。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宋阁老的价值就是圆滑、效忠皇权,交给他什么差事,不论怎样他都能办妥。” 宋家只眼下,便有太皇太后、贵太妃、贤妃三位外人听起来分量很重的帝王后妃,没有不忠于皇权的余地。然而可笑的是——“宫里这三位,都没本事帮宋家,比如赏赐绸缎的事,根本是给宋家添乱。”阿蛮笑道。 裴行昭莞尔,“谁说不是呢。” 阿蛮又道:“瞧着贤妃的做派倒与那二位大相径庭,有时候瞧着根本是赌气较劲,是什么缘故?” 这事情,阿妩很清楚,便将话接了过去,“贤妃不过是为双亲不甘心。贤妃的父亲当初高中榜眼,在翰林院行走,学问上文采斐然,处事也颇有章法。 “后来宋老太爷病故,他守孝,过了孝期,又被太皇太后、宋老夫人找辙拘在了家里,之后多年,只能打理些庶务。 “这也罢了,好不容易抚养成人的掌上明珠,又被送进东宫,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过活,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贤妃又岂能不意难平?” “这是什么缘故?”阿蛮睁大眼睛,“贤妃生父是庶出?” 阿妩点了点头。 裴行昭道:“宋老夫人跟裴老夫人应该很聊得来。”顿了顿,又道,“宋阁老想上位,先把耽误的人才交出来再说。你们记得提醒我,得空了让皇帝敲打他一番。” 二人称是。 . 周身疼得撕心裂肺的罗大老爷醒来时,对上的是哭得双眼通红的罗大太太,费了些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竟已身在诏狱。 诏狱是什么所在? 饶是骨头最硬的英雄汉,出去时都得褪一层皮,没个一半年是恢复不过来的。以他这身板儿,这里的锦衣卫捎带着对他动动手,他都撑不了多久。 罗大太太说了裴行昭的意思。 罗大老爷痛定思痛,再无二话,挣扎着爬到备有笔墨纸砚的桌前,酝酿措辞,准备书写口供。要提笔时,发现妻子站在一边,还有犹豫之色,他不由恼怒,“杵着做什么?不是要你也写么?” “是,是要我也写。”罗大太太微声道,“只是,怎么个写法?写哪些事?” “写哪些事?”罗大老爷恨不得甩她一耳刮子,“还有你挑挑拣拣的余地?你是不是瞧着我死的慢?嫌你自个儿死的慢?” “你别急,”罗大太太仍旧微声道,“我是要问你,那位的事也要写么?要是写了,落得个两头一起惩戒我们可怎么办?那位可不是我们的亲戚,万一听到风声,派人来这儿把我们灭口也未可知。” 罗大老爷满腔火气,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黛薇、红柳、付云桥都说出来了,宫里那位怕是早就把我们查的底儿掉了,再有所保留,便是掩耳盗铃,只让她觉得可笑亦可憎!把我们关到诏狱是什么用意,你还不明白?她不在乎是不是亲戚,不在乎因为亲戚的事儿颜面受损。你是猪脑子不成!?” 罗大太太顾不上被他责骂的恼火,只说重点:“我犯嘀咕的是那位,那位就是好开罪的?介入官场至今,足足十多年了。” “那位在别院被三亲六故磨烦得狼狈不堪,产业的大头都被抄没了,能不能回到朝堂都不好说。”罗大老爷用尽所有的忍耐,克制着不发作,“我们赶紧知道什么说什么,也算是对宫里那位将功补过了,女儿外孙女听到消息,一定会为我们求情,好歹能活。” 他到此刻,并不知道他的儿女已经服下送命的药,也做梦都想不到,正是他的女儿最先把罗家抖落出来的。 罗大太太想想夫君被责打时那个恐怖的情形,再看看他此刻的遍体鳞伤,也就没了那一分疑虑,在他对面坐下,到底是忍不住嘀咕:“你怕了那位多年,局势一下子逆转,我怎么转得过弯儿来?宫里那位这样行事,谁知道皇上朝臣会不会不满,就此难为她?这说到底,女子摄政,到底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前几日是那位受挫,今日保不齐就是她。” 到这会儿还说这些废话,罗大老爷只恨,裴行昭责打的为什么不是她,“你要是再犯蠢,就给我找狱卒,换到别的牢房去,省得我气急了先把你宰了!” 罗大太太彻底消停了,再不敢吭声。 翌日上午,罗氏夫妇的亲笔供词送到了裴行昭面前。 裴行昭扔给阿妩,“你瞧瞧,拣重要的说给我听。” 阿妩称是,凝神看完两份证供,见内容大同小异,只是罗大太太等于是把大白话写到纸上,便多用了些纸张。 总结归纳之后,她禀道:“黛薇、红柳是他们当初从小丫鬟里挑选出来的,放在别院,请了专人教礼仪才艺,本是想寻机送到裴府,断了长房子嗣。 “付云桥筹谋除掉陆、杨二位之际,没有适合的女子,命罗家物色,他们便将黛薇、红柳派上了用场,各许了她们黄金三千两。 “两女子后来不是自尽,是被用了迷药挂到绳索上的,为的是杜绝后患,斩草除根。 “裴行浩想尚公主、娶陆氏女以及设局算计您,是他们通过静一怂恿; “这些事,裴荣与两个儿子都知情,罗家不宽裕,裴荣先后接济过他们几千两银子。 “罗大老爷比付云桥年长,年轻时不曾共事却屡次碰面,印象很深,重遇当即便记起来了。 “裴行浩之所以会被轻易怂恿,也是付云桥与之相见长谈之后,才相信走捷径只要成功一次便能飞黄腾达——付云桥口才了得。 “罗家为长公主效力五年左右,但职权有限,只是帮她摸五城兵马司各首脑的底细、经办的差事。” “付云桥是四年前露面,在京城遮人耳目地盘桓了两年多,便如当年一样失去踪迹,长公主回京这一阵,不曾吩咐罗家什么事,他们留心打探,也没发现付云桥的踪迹。” 裴行昭听完,思忖一阵,问:“长公主那边,没有异象?” 阿妩知道她所指何事,回道:“一直盯着,没发现生面孔进门。长公主传出去很多信函,这方面她做足了工夫,我们要是拦截便会被察觉。” “不用拦,只管由着她招揽旧部、人才到身边。”裴行昭用下巴点了点供词,“拿去养心殿,请皇上过目,告诉他,我的意思是,请皇上落力核实,秉公处理。” 皇帝收下两份供词,斟酌了半晌,命冯琛来回话:“皇上瞧了,大为光火,相信若非属实,谁也不会揽那些事上身。皇上自然是由衷愿意秉承太后心意,秉公办理,只是,律法之外是人情,罗家到底是您母族的姻亲,便想问太后娘娘,是否能开恩,从轻处置?” 律法之外是人情?去他爹的吧。裴行昭腹诽着,淡声道:“哀家说了,请皇上秉公办理。正因罗家是裴家姻亲,触犯刑法才不可宽恕,不罪加一等已是天恩浩荡。” 冯琛本就是替皇帝来讨个准话,闻言便有数了,行礼回了养心殿。 皇帝这才着手核实供词,命刑部抽出人手与锦衣卫一起讯问罗氏夫妇。 太后万安 第42节 当然,太后、皇帝立场一致了,并不代表能殃及长公主:付云桥跟个幽魂似的,没见过、遗忘他的是绝大多数,眼下又找不到他,说他是奉长公主之命构陷忠良是不能成立的。长公主又不傻,根本不会承认。 那么,按章程便要缉拿付云桥。当年熟识此人又擅画的官员,主动描摹了他年轻时的画像,再通过罗大老爷对一些细节的纠正做出调整,完成了随公文张贴的画像,之后自有专人数以百计千计的临摹。 与此同时,是罗家男丁相继入狱,妇孺留在家里由官兵看守。裴荣及两子亦锒铛入狱,而这父子三人的事比较有意思:在入狱前一天,裴家宗族开了祠堂,已正式将他们逐出裴氏一族,理由是贪墨族里财产,意图谋害裴显。 裴行昭听说后不由一笑。裴显是活生生的演绎着赶鸭子上架,应付的不算漂亮,但也过得去了。 罗家和被逐出宗族的父子三个,在京城真没什么斤两,但是因着与裴行昭的渊源,因着之前自尽前承认参与打压迫害忠良的崔老太爷,引发了朝野不显痕迹的震动。 如果以前人们只是猜测裴行昭会找后账,那么目前她的居心已是昭然若揭,最重要的是,皇帝完全赞同,目前以张阁老宋阁老为首的内阁也赞同。 心中无鬼的官员更添三分坦荡,在朝堂上说话的中气都更足;心里有鬼的则是明里若无其事,暗地里惶惶不可终日——要知道,小太后对亲戚都毫不容情,比起她三叔的岳家,别人又算哪根儿葱? 这时候,张阁老问裴行昭,崔氏一案何时结案。意思是说,他已整理好福来客栈密室存放的证据,何时亮出来合适。 念及崔阁老,裴行昭多出了几分耐心,“过三两日再说。让崔阁老好生思量,崔家后辈有哪些真正清白无辜的。狡兔尚有三窟,他不定为晚辈留了多少后手,让那些人见见他,不要听墙角。” 张阁老正中下怀,眼中闪过喜色,“淳风可心安了。” 裴行昭引用先帝说过的话,赞道:“张道成心怀大仁大善。” 张阁老却道:“淳风若可知足瞑目,也是为着生涯之末,得遇一小友、挚友。” 裴行昭的笑容有点儿苦涩。崔家案发时,她恼火,有一种被熟人欺骗而生的失望不屑,从而漠视,却真的没想到,从那时起,崔淳风便已走到了绝路、死路。 次日,晋阳来寿康宫求见,全不在裴行昭意料之中,却也没做耽搁,当即命人请到书房。 晋阳看起来只是清减了些,容色经过巧妙的修饰,比起往昔,竟显得容光焕发。 “你这是回光返照,还是成竹在胸了?”裴行昭调侃道。 晋阳笑着叹息,“你说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有事找我?” 晋阳颔首,“反正我已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索性就搁下一两日,想与你比试棋艺,赌一场输赢。” “不是比,是赌。”裴行昭抓住重点,问,“赌什么?” “料想也没有你不敢赌的,到时候再下注怎样?” “行啊。”裴行昭爽快地应了,“横竖你要是说出有碍观瞻的事由,我正好当即帮皇室清理门户,大家都清净了。” 晋阳笑出来,“总是这样,一面把人气得要死,一面又叫人笑。” “哪天?在哪儿?” “后天是楚王生母宁太妃的寿辰,料想着你也愿意再抬举母子两个一次,便借着这因由,在御花园设宴吧?” “可行。” “迟一些我去请皇后费心安排。” “嗯。” 晋阳啜了一口茶,“再有一事,我不明白,要问问你:因何张贴告示缉拿付云桥?不觉着多余么?” 裴行昭扯一扯嘴角,“本就是不人不鬼的东西,很难找到,我本意也不过是打草惊蛇。” 自己非常尊敬的人,被裴行昭那样说,晋阳一阵气闷,面色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照这样说来,你笃定他曾为我效力?” 裴行昭笑笑地望着他,“有几次我很纳闷儿,先帝召我入宫,以你的做派,一定会唱几出拦路的戏,可你却只会跑到先帝面前张牙舞爪地反对,别无他法。现在看过罗家人的供词,我明白了,敢情是付云桥没在你身边出谋划策啊。” 晋阳面无表情地回视着她。 “怪不得你刚摄政就铤而走险,敢情是早就开始祸害裴氏,谋害忠良了。想来汗颜,我居然那么瞧得起你。”裴行昭看着她的目光,一如看着一个死人。 “将我说的罪无可赦,何不杀了我?” “那要等你亲口承认做过那些事。”裴行昭唇角弯了弯,星眸眯了眯,语声温柔和缓,“我不急,我得好好儿想想,给你安排个最有趣的死法。” 晋阳就笑,“我等着。” “可与付云桥谈起过我?” 晋阳不接话。 “我对他倒是有的说。”裴行昭取过一张笺纸,提笔写下一句话,待墨迹干透,示意阿蛮交给晋阳。 笺纸上,行云流水般写着: 付氏云桥,衣冠楚楚,然下作卑鄙,不足道成、淳风远矣。 晋阳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渐渐发白,忽地起身向外走去,“棋场上见!”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晋阳出了寿康宫, 去坤宁宫见皇后。 皇后正在听几个领事的太监宫女回事,听得长公主过来, 暂且搁下手边的事, 到偏殿相见。 晋阳生母走得早,她自己十六七就在宫外开府,回宫里小住多是为着给长辈侍疾。 皇后自嫁入东宫至今, 遭难的光景也算得长远,晋阳在太皇太后、贵太妃、先帝面前都说得上话, 却从没帮衬过。 由此,姑嫂两个就没情分可言, 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见礼落座后,晋阳开门见山, 说了后天举办宫宴的事,用谁做由头、意在与太后比试棋艺, 一一道来。 皇后只问:“太后娘娘可同意?” “已同意。”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后道, “在何处比试棋艺,要如何布置,还请你拨个人过来, 仔细说说。” “这是自然。” 皇后又淡淡地道:“既然有给宁太妃庆贺寿辰之意,便需要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凑凑趣, 也该问问太皇太后愿不愿意给楚王添一份体面。你先去慈宁宫一趟,问问她老人家的话音儿。本宫还有事,料理完了才能过去。” 晋阳听着那全然是吩咐的语气,心里自然不舒坦。可又有什么法子?时移世易,她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自是被人怠慢。当下笑着说好, 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之前发作了贵太妃一通, 歪打正着,将胸中积压的郁气疏散了出来,这两日已经大好,如常念经抄经。听得晋阳过来,她第一反应就是不见。 晋阳不肯走,让宫人递话,说了来意。 太皇太后想了想,还是不见人,道:“等哀家问过太后、皇后再说。让她快些走。” 晋阳听了答复,无所谓地笑了笑,出宫回了别院。 寿康宫那边,宋阁老来见裴行昭,径自跪倒在地:“臣是前来请罪的。” 裴行昭瞥他一眼,想了想,“你先前捐出来的绸缎,崔阁老帮了你多少?” “有六千匹。”崔家没人提及此事,却不意味着裴行昭想不到查不出,宋阁老主动请罪势在必行,却要选个恰当的时机。最近这一段,他自认表现还过得去,没少为她和皇帝出力。 “哀家猜着,是崔阁老私下里给你张罗的。放心,他没提过,谁也不会追究这事儿。”裴行昭道,“终归是化成银钱,到了百姓手里。” “太后娘娘圣明。” “以前,有的人手伸得太长,有弊无利,阁老可知?” “臣知道,只是……臣不敢多想,想了也没用。” 裴行昭轻轻一笑,“难得,阁老也有说大实话的时候。” “臣自知圆滑得过分了些,若非太后、皇上海纳百川,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处。” 裴行昭淡然道:“阁老以前固然有些过错,但要寻根究底,终归是宫里的错。” 宋阁老心念数转,“臣恳请太后娘娘,容臣继续尽力将功补过!” “阁老如此,却不知令堂、尊夫人是何意。”裴行昭道,“她们苛待过谁,你心里清楚,你要担几分干系,哀家就不深究了。” 宋阁老的脑筋照旧飞快地转着,听出言下之意,“臣的三弟的确被平白耽搁了十数年,无关他人,是臣之过。臣想尽快写道为朝廷举荐人才的折子,虽说是亡羊补牢,却总好过无作为。” “人才要举荐,家事也要理清楚。实在有心无力,就让人家分出去单过。宋老夫人非把人绑在跟前磋磨,到底存的什么心?你又到底存的什么心?” “臣再不敢了,往后再不会由着高堂把持家中。” 宋老夫人是宋阁老的继母,其实他平时也不少受窝囊气,裴行昭既然了解这些,便只是敲打而不责怪,“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往后遇到属实为难的事儿,便来跟哀家念叨念叨。”停了停,有所指地道,“哀家不爱理会别的,就爱理会这种不把继子庶子当人的事儿。” 宋阁老听到提及继子那一句话,犹如暴风雪中喝了姜汤,周身都舒畅起来,忙不迭谢恩。有心想说说自己那个继母还干过什么令人齿冷至极的事儿,但转念一想,太后一定比自己还清楚,否则也不会着意提到继母了,便歇了这心思,适时地告退。 阿蛮笑道:“这倒好了,也不用皇上敲打宋阁老了。” 裴行昭也笑,“只怪这人太识相,根本不用宫里先找他。” 皇亲国戚不好当,只要自家门里的女子在宫里式微,门第就会被有心人盯上,大事小情凡有差错,都能说成是给皇室抹黑。相反,如以前太皇太后、贵太妃得势时,日子便过得很是惬意自在。 . 什刹海。 沈老爷走进一所景致甚是优美的宅邸,顾不上风尘仆仆,径自去书房找自己的儿子。 沈居墨站在棋桌前,一手握着白子,一手握着黑子,自己与自己博弈。 沈老爷大跨步进门来,刚站定,便质问道:“居安都那个样子了,为何还不给他个痛快的了结?” 沈居墨看也不看父亲,从容的落下一枚黑子,“您以前不是不让我杀他么?” “那你们就把他鼓捣的比死了更难受?!” “他自找的。” 沈老爷走到棋桌前,一把拂乱了棋局,“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沈居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说什么?没您纵容无度,他也不见得变得那般下作。” “你不在我身边尽孝,是他从小到大在我跟前彩衣娱亲,我对他娇惯些不是情理之中么?” “这说话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了?是我自个儿跑去找老爷子的?那不是您当年求着老爷子把我带走,让他留在跟前悉心教导的?” “我怎么知道他最终把我儿子教成了漕帮帮主?” 沈居墨斜睨着自己的父亲,“漕帮帮主上不得台面,我知道,那您干嘛让沈居安进漕帮?那时候是谁一再好话歹话的让我把人收下的?” “……”沈老爷没词儿了,扑通一下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太后万安 第43节 “他干的混账事儿,要是抖落到明面上,沈家连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沈居墨目光沉沉,“我么,到底执掌着数万人之众的漕帮,倒是能置身事外。” 沈老爷一惊,端着茶杯的手有点儿抖,“他到底做了什么?难不成,真去找太后娘娘寻仇了?” “知道的不少啊。”沈居墨从他手里拿过茶杯,倏然摔碎在地上,“以前跟我一个字都没提过,您到底安的什么心?那畜生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您要是活腻了,就陪那畜生做伴儿去,我娘我弟弟妹妹还得活呢!” 沈老爷被惊得站起身来,“你你你……你是要造反啊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爹啊,啊?!” “你要不是我爹,我早把你水葬了!”沈居墨一拂袖,满脸清寒,“往后凡事听我娘的,少来我面前犯浑。回家去!” 有两名宅邸中的管事走进来,赔着笑把沈老爷请了出去,总归没让自家帮主的爹面子上太难看。 沈居墨收拾好棋子,重新摆好刚刚被阻断的那局棋。 他自己是经常纳闷儿:娘亲表里通达,聪慧流转,自己也敢说一句天资不错,弟弟妹妹一个个也都是晓得事理明白轻重的,挺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有个那么不识数的爹? 他甚至问过娘亲,说您当初到底看上我爹什么了?娘亲想了想,就叹了口气,说只能是看上那张脸了呗。 除了一张少见的好看的脸,父亲一无是处。 也罢,横竖家里是祖父祖母和母亲当家,没父亲什么事儿,想在他的漕帮搅和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不用上火。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宽慰自己,消减火气。 手下阿七走进来,捧着一副画像,展开来,“这人就是付云桥,打点官差拿到的画像。” 沈居墨认真地端详片刻,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画像中人的样貌跟他爹有得一拼,委实不凡。但即便是用来缉拿的画像,眉宇间也透着清逸淡泊,真人的气度一定胜过他爹数倍。 可样貌再不俗又有什么用?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人不可貌相的例子还真不少。 行昭由着官府满世界张贴画像告示,意味的反而是难以抓获,不然,锦衣卫或她的暗卫就能办了。 那这人便很是棘手了。 如此,他不妨从别处下手。 思忖了一阵子,沈居墨吩咐道:“传阅这画像,不在京城的,便去细瞧附近官府张贴出的。有见过此人的,立刻来我面前回话,务必言之有物。悬赏最高一万两,五千、三千、一千次之,全在于说的事情有多大的用处。” 阿七立即称是,随后,下意识地端详着那副画像。 沈居墨一乐,“想赚钱,大可也想门路,能带人到我跟前儿说点儿有用的,我也照赏不误。” 阿七也笑,“属下试试,也招呼弟兄们都这么办,人多了好办事,胡说八道骗钱的,立马撵走。” 宁太妃在宫里二十多年,属于那种始终安分守己的,育有皇子之后,也不曾有过半分妄念,做派反倒更加谨慎。 到了近些年,愈发明白自己的处境:儿子娶妻,她没有挑选的资格;儿子能否建功立业,她什么都帮不上。由此,索性在深宫里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习字作画,侍弄花草,做做针线,用这些打发漫漫晨光。 之前楚王府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她吓得不轻,担心儿子就此沦为笑柄,再难抬起头来做人。越是贵为王爷的人落魄,那下场便越是凄惨。 好在没过多久便知道,太后和帝后都没借机责难他,而且他还与燕王走动起来,大殿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辅助太后。 宁太妃的心这才落了地。再久了她不敢说,十年八年之内,别说皇室,便是这天下,也要由太后做主,儿子既然有了追随之意,便会踏踏实实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那么长的年景,不愁留下后路,足以保障这一生的安稳。 听得宫里举办宴请,与自己有关,宁太妃起先想谢恩之后婉拒,再一想,这又不是给自己脸面,是给儿子体面,那么不论如何,都该听从皇后的安排才是。因此,也便爽快应下了,尽心筹备宴会上的一应穿戴,力求不张扬也不寒酸,不出任何差错。 再者,她也听说了晋阳要和太后比试棋艺的消息,实在是想亲眼目睹那般盛况。 这期间,皇帝与一些官员也相继听说了,一个个的喜上眉梢,更有官员为这事情进宫面圣,恳请太后与皇帝隆恩,允许五品及以上官员携家眷进宫赴宴,不为别的,只是想开开眼界,哪怕只是站着都可以。 只为今时今日的晋阳,怎么样的官员都不敢说这种话。皇帝想着这也是给小母后锦上添花的事儿,大手一挥,准了。准奏之后,却到晚间才想起派人知会皇后。 把皇后气得不轻,求太后揍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她这边是循例安排的饮宴之处,最多能容纳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齐聚一堂。他同意五品官来没什么,但官员自来是这样,身居高位的凤毛麟角,品级越往下,人数就越多,就跟官场里随手能抓一大把七品八品未入流,找半天也不见得能抓住个二品三品大员似的。 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他还不及时知会她,宴请的时间又近在眼前,这要是她以前没站稳脚跟的时候,便只有让人看笑话的份儿了。 生了会儿闷气,她自我开解道:“罢了,幸好他没更离谱。要是一高兴,让在京七品以上的都来,本宫就只能脱簪请罪去了。” 素馨听得啼笑皆非。 “日后得找个机会,提醒他一声,别太不把坤宁宫当回事。不然,本宫可就要向太后娘娘告他的黑状了。”皇后说着,展开御花园的堪舆图,挑选起适合的宴请之处来。 . 裴府那边,这次进宫赴宴的女眷,二夫人自是当仁不让。 她斟酌之后,决定把宜家也带上,亲自跟她说了听到的原委,“你又有很久没见过太后娘娘了吧?恰好这次有机会,便随我一起去。” 等到三夫人死后,这孩子就要守孝三年,没个像样的理由,是不能出门走动的。 裴宜家听了,道:“上次见太后娘娘,还是她进宫前,一次出门经过郡主府,遥遥地望见她策马出府。” 裴行昭进宫前,待嫁之处是自己的郡主府,不理不见裴家及一众亲戚。封后大典、先帝驾崩哭丧、册立皇太后的大典,如裴宜家这般的寻常闺秀不能进宫。 “这一算,日子又不短了。”二夫人笑道,“衣服来不及现做,我让人去成衣铺子买回了两套颜色相同的,尺寸稍微有些大,已经改好了。专门问了掌柜的,这两套衣服都是独一份儿,不会害得你跟人穿重样的。” 京城的成衣铺子,多数是售卖男子衣物鞋袜,为女子开设的,只针对各家贵女,绞尽脑汁地用新样式新料子,手艺一流,成色甚至胜于一般门第里女眷的穿戴。价格不消说,自然是贵得很。 裴宜家晓得这些,歉然道:“又让二伯母破费了。那我跟您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呢。” 二夫人携了她的手,“你像是打心底敬重太后娘娘?” “嗯。”裴宜家眼睑垂了垂,“爹爹的灵柩,是太后娘娘送回来的。她本就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长途跋涉赶去爹爹阵亡之地,亲自送爹爹回来……” “好孩子。”二夫人心里酸酸的,搂了搂她,“太后娘娘也记挂着你。” 裴宜家努力绽出笑容,“我倒是不求太后娘娘记挂,只求她身子康泰。听说行伍之人,大多会落下很多病根儿,她比起别人怕是更严重。” 二夫人又何尝没想过这些,此刻却只能安慰侄女:“太医院里不乏圣手,有他们尽心调理着,太后娘娘总会养好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也是呢。”裴宜家笑着点头,又道,“那我去跟我娘说一声,她虽不见我,怕过了病气,我也该隔着屏风知会她一声,她会高兴的吧?”说完,有些不安,“其实,她病着,外祖父家里又落难了……我还出去……” “别想那么多,凡事有轻重缓急。”二夫人紧握了握她的手,“二伯母陪你一起去。” 三夫人隔着屏风听了,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欢喜,叮嘱女儿:“我这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二伯母带你进宫,是为了你好,要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要是能得太后娘娘一两句提点,就再好不过了。旁的事不要管,见了太后娘娘也不要提。你只是个小孩子,不要自以为是地乱说话,知道么?” 裴宜家乖顺地道:“知道。” “那就好,去准备吧。”三夫人又向二夫人道谢,“凡事都指望二嫂费心了。” “不用跟我客气,你好生将养着。”二夫人道辞,携裴宜家离开。 路上又想着,进宫是大事,她倒是清楚那些礼仪规矩,却不是教人的料,起码一半日里不能让宜家全然领会又记在心里。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记起行昭很赏识一个叫芳菲的宫女,将人安置在了郡主府,她去求芳菲相助的话,应该能成。 遂一刻也不耽搁,命管家备了车马、十二色礼品,带着宜家出了门。后来果然不出她所料,而且事情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转过天来,依照宫里派发的帖子指定的时间,估算着提早出了门。未正时分,二夫人和裴宜家相形来到宫里,随引路的宫人去往御花园里的集福堂。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水如镜,是花色不多的时节,宫里却是姹紫嫣红之景,又有汉白玉的路、桥玉带般萦绕其中,将各处纵横贯连。 满目皆是引人驻足流连的美景,也不能叫人忽略天家的底蕴与威严。这等感触,只有在宫里才能领略。 裴宜家景致没少看,却不曾驻足片刻,更不曾形于色。 二夫人瞧着,心里老大宽慰。这孩子真就是天生的资质好,要是换个人,被三夫人关了那么多年,别说芳菲只教了半日,便是教导一半年,进宫来怕是都要露怯。 还好,还好,这孩子一准儿是随了裴洛。二夫人在心里感叹着。 集福堂里,很多官员及家眷已经来了。二夫人按照品级带着宜家就座,便有私下里相熟的命妇前来打招呼。二夫人笑吟吟地应承着,将宜家引荐给命妇。 命妇一听这是小太后三叔的女儿,不免高看一眼,别说孩子本就样貌不俗,便是资质平平,也会好生夸赞几句。 裴宜家被素不相识的人一通夸赞,低眉敛目地听着,再略显不好意思地说声“夫人谬赞了”,全然是合乎年纪又合礼数的应对。 欢声笑语织就的喧哗中,皇帝、皇后来了。 众人噤声,齐齐行礼参拜。 刚平身,宗室中人、几位先帝的嫔妃和皇帝的一众嫔妃循序到来。 再之后,是太皇太后与太后相形而至。 裴行昭见太皇太后彻底消停了,也便愿意把她当成先帝的生身母亲敬着,特地去慈宁宫相邀,与她一同前来。 太皇太后哪里有不领情的,彻底明白,裴行昭真是那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往后只要她维持现状,便可安心颐养天年。是以,出现在人前笑眯眯的面容,是由心而生。 裴行昭亲自扶着太皇太后落座,才到自己的位置就座。 一番见礼参拜之后,只剩晋阳长公主还没到,皇帝命人上果馔美酒,着乐师奏乐助兴,也是由着众人随意说说话,一起等着重头戏。 裴行昭视线在女眷席间一扫,留意到了二夫人和裴宜家,微微一笑,招一招手,“二婶、宜家,来哀家这边,叙叙家常。” 二夫人和裴宜家心里都难掩惊讶,没想到,裴行昭会这样直接的行事——以前老夫人、大夫人进宫来,她可是从头到尾懒得搭理,命妇就没有不知道的。 心里千回百转,两人却没有片刻迟疑,当即上前去,给太后行礼问安,自然也少不得一一向太皇太后和帝后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与帝后知晓是太后的娘家婶婶、侄女,都命人给了赏赐。 这一番下来,两人才到了裴行昭跟前说话。 裴行昭一直观望着,二婶也罢了,娘家是富养女儿的做派,一应规矩礼仪全不在话下,小小的宜家竟也是礼数周全,从容而又落落大方,不由人瞧着不欢喜。 她柔声问宜家:“进宫来怕不怕?怕不怕姐姐?” 因着那姐姐二字,裴宜家一下子红了眼眶。她本以为,裴行昭这个姐姐,是她这一生只能遥望而不能论姐妹的。却原来,不是的。 她轻轻抿一抿唇,恭声道:“臣女不怕。” 裴行昭轻轻地笑,抚了抚女孩的面颊,“姐姐找你说话,便不用见外。” 裴宜家这才抬了眼睑,端详她片刻,唇角徐徐上扬,轻轻唤了声:“姐姐。” 裴行昭笑着颔首,也在打量她,见她穿着粉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衬得肤光如雪,眉目如画,“回头带些衣料首饰回去,让二婶好生打扮你,对了,还有糖,不高兴了吃一颗糖,便会好过一点儿。” “真的吗?”裴宜家终于现出了这年岁该有的单纯。 “我也不知道呢,不过很多人都这么说。”裴行昭笑道,“多给你一些,但你不要贪吃,不然牙会坏掉。” “嗯!”裴宜家明眸微眯,用力点头。 裴行昭转向二夫人,“是您指点的宜家,还是另外请了谁?” 二夫人就悄声说了芳菲那一节,末了道:“为这种事去求别家命妇也不好,我索性就沾你的光,去求了芳菲姑姑。她待人很是宽和,也很懂得点拨人的诀窍,只半日光景,你瞧瞧,宜家便知道见了什么人行什么礼,更晓得收敛心绪。” “可不就是。” 二夫人又轻声道:“我瞧这样,就得寸进尺了,求芳菲姑姑到裴府,往后教导宜室、宜家。算是日常起居方面的女先生,每年出六百两束脩,拨一个单独的小院儿,配四名小丫鬟、四名婆子,太后娘娘看可行?” 寻常门第里的大管事甚至管家,一年下来的例银,也不过五六百两。 太后万安 第44节 裴行昭笑意更浓,“这样说来,芳菲已经被您说动了,只看我怎么说?” “是呢。” “也好啊。”裴行昭看一眼宜家,“二妹、三妹,有个人时时提点着,再加上您,往后也便什么都不愁了。” 二夫人喜形于色,“明日就去请芳菲姑姑。” “好。”裴行昭握了握宜家的手,“等我跟人下完棋,和你二伯母一起到我宫里坐坐,到时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裴宜家用力点头,“好。” 二夫人闻音知雅,携宜家行礼,回了座位。 这一幕,裴显从头看到尾,心里洋溢着欣喜和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感伤之情。 行昭终究是顾念着家中的手足,曾几何时,他自问也曾为了手足去做去承担一些事,而他的手足,都已不在了,不在之后还恩及于他。 他也只是没有对不起过他们,却不曾尽心照顾过他们的妻儿。回顾过往,真是一言难尽。 而别的官员瞧着,想法一致:小太后倒还是以前那样子,一码归一码:她就算前脚把你爹咔嚓了,你没惹着她,她便不会拿你撒气。这上下,很明显,罗家是罗家,她三叔的女儿与那些是不相干的,只要不出幺蛾子,她就会着意抬举。 命妇们想的,却是太后不待见祖母和母亲,对她的二婶却是礼遇有加,日后要与裴家二夫人多走动。 晋阳没让人们等多久,进到门来,行礼之后,歉然笑道:“委实没料到,路上遇到些事,被耽搁了一阵,这才来迟了。” 遇到的事情为什么不是把你刺杀了呢?皇帝腹诽着。 太皇太后辈分最高,摆一摆手,“坐下歇歇,等会儿不是还有的忙么?”说着望向裴行昭,“哀家听说,你们两个要比试棋艺,与大家说说吧。” 裴行昭称是,对在场众人道:“哀家要与晋阳长公主比试棋艺,是晋阳提出的,说正好借着宁太妃生辰的机会,较量出个输赢。哀家觉着也好,既然有输赢,便有彩头,宁太妃这寿星,大可以跟哀家、晋阳要两份说得过去的寿礼,不然岂不是平白被人说事?” 在场众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宁太妃忙离座行礼,“太后给嫔妾体面,嫔妾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敢讨要礼物。” “话可不能这么说。”裴行昭目光流转,“下棋间隙,哀家与晋阳也不能闲着,便分别做一幅百福图、百寿图,送给宁太妃。” 宁太妃千恩万谢之后,方噙着笑回座。 楚王见生母难得这样开心,逸出了很是柔和的笑容。 裴行昭望着晋阳,“你做哪一幅?你挑。” 晋阳也不犹豫,“那我做百寿图吧。”这没什么吃亏占便宜的,都是一个大字、九十九个形态写法各异的小字。 “行啊。”裴行昭无所谓,“纸张的尺寸,照着落地屏风的尺寸来。” 晋阳道:“至于我们之间的赌注,不妨写在纸张上,等分出输赢之后,再告知诸位也不迟。” “可以。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老规矩,下盲棋。” 晋阳含笑点头。 皇帝已经暗暗摩拳擦掌了,吩咐皇后:“比试之处安排在哪儿?烦劳皇后引路。” 皇后称是。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一面大湖前。 这里是先帝在位时,特地建造的供他与群臣一起看戏的所在。 湖中心是一个偌大的戏台,戏台后方是水榭,原先供戏班的人装扮候场;戏台左右,各有一栋三层小楼,供看戏的人落座,一面享用茶点一面看戏。 自从内忧外患开始,这地方便闲置至今。 此刻,戏台上正对着两栋小楼的那一面,各设了两个大的出奇的棋盘,近前的陶罐里放着比一般棋子不知大了多少倍的棋子。 居中临水的那一面,靠近边缘设有两张大画案、座椅。这样一来,人们既能在小楼上看到棋局上的进展,也能看到比试的二人做百福百寿图的情形。 已有宫人侍立在场中。 晋阳望了一眼,对裴行昭笑道:“既然两边各设了两个棋盘,那么,最先的两局棋,一起进行如何?” 闻者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下盲棋的话,一局不出错已是难得,怎么能同时兼顾两局? 皇后瞧着晋阳,心中暗暗冷笑。晋阳命亲信让宫里的人这样安排,不外乎是要给太后一个出其不意。 她闻讯后,去寿康宫跟阿妩说了说,阿妩就说随长公主折腾就是了,有本事她就一起弄三个五个的。她也就放下心来。 裴行昭沉吟了片刻,“哀家也不想下棋耗费的时间太久,如此再好不过。”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一次不用前人留下的棋谱。再者,下棋的时间终究是谁也说不准,为免等待时无所事事,不如让宫人备齐作画的颜料,保不齐用得着。” 因为那一刻的沉吟,晋阳料定她是打肿脸充胖子,对于别的自然没有异议。 随后,皇帝与众人按等级分成两拨,到小楼上入座。 裴行昭与晋阳去了水榭之中更衣——大袖衫写字作画,一时半刻倒无妨,时间久了,衣袖便会成为累赘。 裴行昭换了一袭玄色箭袖长袍,晋阳换了一袭月白窄袖锦袍。 两人相继出了水榭,到了戏台前。 天气不错,和风习习,吹皱了湖水。 晋阳问裴行昭:“作何感想?” 裴行昭临风而立,眸光清明,笑意飞扬,“今日我要你明白,何为云泥之别。张道成、崔淳风比之付云桥如此,我与你,亦如是。” 晋阳眉梢一挑,继而嘴角微微一撇,“终于是狂到我跟前儿了。”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你此刻的嘴脸委实难看。不过,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晋阳吁出一口气,回以一记冷眼,先一步上台。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步调如常地走到大画案前。 两女子先写了赌注,交给宫人封存起来。 随后,有太监高声讲明下盲棋的规矩,再宣布比试开始。 规矩说来也简单:双方不可以也无法看到棋局,只能在心里牢记彼此走的每一步,待对方落子之后,告诉身边宫人自己要在何处落子,宫人如实报出,由专人将棋子放到指定的位置。同时进行两局,也是同样的规矩,双方都不可悔棋。 下围棋这回事,最初的几步,便是活神仙也玩儿不了花样,两女子开局,自然都是干脆利落得很。 渐渐地,晋阳便有些吃不住劲了。 裴行昭落子始终保持同样的节奏:晋阳那边落子之后,她便当即做出应对,她身侧的宫人也就当即报出落子的位置。每一次,她都不让晋阳等待,每一次,晋阳都要她等待长短不同的时间。这情形只要维持十来步,便会对人形成莫大的压力。 除非晋阳能赢得特别漂亮,否则,即便如上次在江南对弈时打个平手,不少人私下里也还是会说真正的赢家是裴行昭。 晋阳没来由的觉得,落在身上的阳光令人气闷燥热,委实讨厌。但她连生气烦闷都不敢,心思一旦乱了,记忆便会将两局棋混淆。 她神色凝重,一直双眉紧蹙,在做的百寿图总是出错,已作废了好几张。在她一旁服侍的三名宫人受了影响,不免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个不高兴,让自己变成出气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裴行昭那边,她气定神闲地做着百福图,居中的大字遒劲有力,小字包括楷书、行书、行楷、草书、隶书……书法不同,笔法便也不同,字或是清逸有力,或是龙飞凤舞,不是一般的有看头。 三名宫人一个侍奉笔墨,一个传唱落子的位置,一个侍奉果馔酒水,都不忙,都有大把的时间细细观看。 裴行昭书写的速度很快,完成了三分之一,晋阳那边却还没开始——又重新铺开了一张宣纸。 她牵了牵唇,也不心急,搁下笔,取过金杯,喝了一杯九酿春。这是贡酒,皇室宴席必备的酒品之一,她喝着也就那么回事。 两面的看台上,人们都识趣地尽量保持静默,即便说话,也将声音压到最低。 太皇太后与皇帝因着以前和晋阳的过节,皇后因着与裴行昭的情分,都是打心底希望晋阳输得一塌糊涂,自开局到此刻,笑容都是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到眼角眉梢。 不懂棋的,也没关系,远远地可以望见太后与长公主写的斗大的福、寿字。两女子书法了得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布局运笔都很值得反复推敲。 棋艺书法都不开窍的贵妇闺秀,也没事:小太后是大周第一美人,便是只因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望着她到半夜,也不见得看得够。真正的美人正如流动的画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胜过万千美景。 二夫人和裴宜家挨着坐在一起,宜家从会写字就每日习字,多少有些心得,下棋就真的是一知半解了。难得的是二夫人懂得些下棋的门道,便将宜家拉到身边,对着一局棋给她细细地讲解。 两局棋终于是到了杀得难解难分的地步。两人落子的情形一如初时。晋阳一落子,裴行昭就仿佛早已算到,当即跟上下一步,而之后,晋阳就跟不上她了,要思忖良久。 错一步就输全局的地步,裴行昭怎么还能如此?晋阳额头渐渐沁出了汗,又怕汗落到宣纸上,害得她再一次前功尽弃,只得频频擦拭。 狼狈。她知道,很多观望的人一定在心里笑她。 裴行昭完成了百福图,退后两步瞧着,还有闲心问一旁的宫人,“还成?” 宫人忙道:“再没有更好的了。” 裴行昭笑了笑,这才盖上自己的印章,命宫人放到一旁,随后取过一张备用的纸张,唰唰唰地列出了一张颜料明细单子,吩咐宫人取出来,另备一张四尺对开的画纸。 宫人奉命行事,乐滋滋地忙碌起来。 侍奉酒水的很有眼色,给小太后搬来椅子,又端给她一杯酒。 晋阳想摒除杂念,不将任何动静放在心里,可裴行昭那边那么个忙碌折腾的法子,即便没人高声,也会引得她不自主地侧目,一看之下,便是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上次在江南比试,裴行昭明明是与她的棋艺不相上下。她在那之后,又先后得了几位个中高人的指点,一直潜心研习到现在。而同样的时间里,裴行昭在忙着用兵,忙着做好一方总督,别说下棋了,每日能有时间睡足两三个时辰已是难得。 既然是这样,那她裴行昭的棋艺怎么会突飞猛进到这地步?——这两局棋,懂得的人都看得出,裴行昭简直是步步杀招,要多狠有多狠,要不是晋阳深谙其道,早已被杀得落花流水。 可也只是深谙其道,并不能与之势均力敌,起码到此刻,她已见颓势。 怎么办? 怎么办?! 原本想借着这机会,好歹扫一扫裴行昭的颜面,自己没了贤名,却能保有才名。 结果,竟是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晋阳用尽毕生的定力,让自己稳住心神,冷静应对。输就输吧,别输的太难看。 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总不能到见了输赢的时候,连字画都没做成。 为此,她索性将落子的时间拖延得更长一些。心里已经想好,却不言语,从速书写十个八个小字,这才道出。 裴行昭已经给自己找了作工笔画的事由,自然更加等得起,站在大画案前,认认真真地作画,间或接过伶俐的宫人递来的酒,喝上一杯。 渐渐的,画作成形、完成,竟是太皇太后的肖像。 画中的太皇太后,是几年前的样子,要比如今显得年轻,眉眼浅含笑意。 裴行昭放下画笔,盖上印章,转头凝了晋阳一眼,笑笑的,目光凉凉的。 没过一刻钟,晋阳的字画完成了,待裴行昭对两局棋再次落子时,她身形微微一晃。 两边观棋又懂棋的人,立时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太后娘娘赢了!” “天啊,两局棋同时获胜,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 “故意的呗,其实早就能下杀招了。” 太后万安 第45节 …… 语声纷沓入耳,晋阳闭了闭眼,手撑在画案上,失声道:“我输了……” 裴行昭已到了她面前,微笑道:“以往人们说晋阳德才兼备,到今时今日,倒是很担得起无才无德。好了,看看我们的赌注。”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晋阳盯着裴行昭, 只关心一个问题:“怎么会?你的棋艺怎么会精进到这地步?” 裴行昭淡然道:“裴郡主要下裴郡主的棋,太后要下太后的棋而已。” 内侍取来封存的赌注, 展开来, 高声宣读给众人听。 裴行昭的赌注,是杨楚成家中的传世宝物,翡翠白菜。限时三日, 请长公主找到,送到宫里。 晋阳的赌注是付云桥, 待得人找到后,请太后免去他一切罪责, 将人交给长公主处置。 裴行昭环顾两侧看台,见到的是一张张带着不解、狐疑的面容, 浅笑道:“杨将军含冤身死之后,官府抄没家财时不曾见到杨家的传家宝。哀家以此为赌注, 是请长公主帮忙找出来, 也好物归原主。”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释然,小太后对陆、杨一案的韧劲儿、拗劲儿, 谁不清楚?要寻回一件遗失的宝物,实在是小意思。 “至于晋阳的赌注付云桥, 她已说得很清楚。”裴行昭又道:“这是比试,也是赌局,既然是赌,便不用讲道理。” 这会儿,众人心里琢磨的可就多了。 “小赌而已, 诸位看个热闹便罢了。”裴行昭负手而立, 转向帝后、太皇太后、宁太妃所在的小楼, “百福图、百寿图已然做成。此外,哀家另做了一幅工笔画,画的是太皇太后,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她吩咐宫人将字画和工笔画送过去,又道,“诸位请便,哀家回宫稍事歇息。” 皇帝笑着站起来,扬声道:“母后且去,开席前朕派人去请。”随后,率众回到集福堂。 晋阳灰白着一张脸,脚步虚浮地回到水榭,更换衣物。 裴行昭也换回了华服,遂吩咐阿蛮,打赏在这里服侍的全部宫人。 阿蛮笑问:“赏多少好呢?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宁太妃已相继派人过来,前三位每人赏了十两,宁太妃每人赏了五两。” 裴行昭失笑,“我们也赏十两吧,不能越过太皇太后去,也不能比宁太妃少。” 阿蛮称是,笑盈盈地去了。 裴行昭步出水榭,带着李江海、阿妩向岸上走去。 晋阳赶上来,“三日时间,我怎么可能找到那物件儿?” 李江海抬眼望天。 阿妩瞧他一眼,笑。 裴行昭见水桥一路并无宫人,道:“谁又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什么大头蒜?” 李江海和阿妩同时低下头去,掩去眼中的笑意。 “怎么我手里有什么没什么,你比我还清楚似的?”晋阳已然气急败坏,“莫不是太后娘娘也做起了鸡鸣狗盗的勾当?” “是不是觉着天儿热,想去水里凉快凉快?”裴行昭斜睇着她,“要说鸡鸣狗盗的事儿,你长公主认第一,谁敢认第二?” 晋阳冷笑,“颠倒黑白的本事,太后敢认第一,谁也不敢争第二。我就在这儿,就说你是鸡鸣狗盗之辈,你能奈我何?” 裴行昭竟笑了,“嘴脏,去漱漱口。”语毕广袖轻轻一拂,与此同时,人已飘然向前。 既然有身手好的优势,她干嘛浪费时间跟人耍嘴皮子呢?又不是值当的人。 阿妩手疾眼快地带了李江海一把。李江海就觉得,须臾之间,自己已向前移了几丈之远,站稳迈步同时,恰好听到长公主的落水声和惊呼声。 晋阳的两名侍女一直随侍在侧,可是因着长公主和太后说话总有些大不敬的嫌疑,她们每每听到都是心惊胆战,只低着头屏住呼吸,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以,自家主子落水了,她们硬是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反应过来,什么都顾不上,扯开喉咙呼救:“来人啊!救命啊!长公主落水了!” 已走出去一段的裴行昭、阿妩、李江海一脸无辜,见有宫人闻声向湖面跑来,裴行昭招一招手,“快去救人,哀家的人不识水性。” 那边的宫人忙道:“太后娘娘只管放心,奴才们定会尽力!” 没等裴行昭回到寿康宫,一个消息就传开了:长公主输了棋,心神紊乱,走路时竟然不看脚下,落入了水中。幸好宫人搭救及时,没有大碍。 集福堂那边,太皇太后细看着裴行昭给自己的工笔画,贵太妃、宁太妃、皇后也凑过去看。 起先,众人交口称赞太后绝佳的画艺:太皇太后的样子跃然纸上,连眼角、面颊上的两颗小痣都一般无二,只是看起来更年轻,是几年前的样子。 画作如此细致,衣饰却不同于今日,却是太皇太后以前穿戴过的。众人对着画,绞尽脑汁地回想,想借此知晓裴行昭画的到底是哪一年的太皇太后。 最先想起的,正是太皇太后,“四年前,是四年前开春儿啊。”她笑着对皇后道,“那时先帝还在外征战,有两道给皇上、首辅的密旨,派太后走那一趟。哀家等她在东宫传完旨意,命人请她到了宫里,说了会儿话,期间让她帮忙选了一样首饰给哀家戴上。太后走后没多久,哀家又唤你,询问旨意上说了什么,想起来没有?” “诶呀,是啊!”皇后轻拍一下额头,“孙媳就说,瞧着眼熟,可您要是不说,是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还是您记性好。”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睛,“没想到,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太后便将哀家的样子完全记下了。” 贵太妃那时候,每日必能见到太皇太后,这会儿想了想,恍然大悟,“真是呢。” 随后,太皇太后、皇后和贵太妃就开始逐样研究那些首饰、衣物,就算是衣服上的云纹、绣样,也都与当时一般无二。 命妇们听说了,都请太皇太后让她们一观画作。 太皇太后却担心画经手的人多而被损坏,想一想,遣人寻了尺寸适合的酸枝木画框来,简单装裱之后再展示给众人。她对这份意外所得的礼物有多喜爱,已可见一斑。 皇帝那边,也命人将两幅字画简单地装裱起来,与亲王官员一同鉴赏。 这时候,晋阳落水的消息传了过来。 太皇太后和皇后当没听到,继续笑着看画。 皇帝则问:“人怎么样了?” 有内侍答:“只是呛了几口水,应该没有大碍。” 太可惜了,怎么不淹死她呢?皇帝悻悻的,摆一摆手,“找个太医过去瞧瞧。” 官员们对这消息,一些人悄声嘀咕:以往倒是没看出,长公主竟是个经不起事气量狭小的。输给小太后有什么好介意的?好多人可是以死在她手里为荣呢。再说了,今日人家可是一点儿得意的样子都没有,一句奚落的话都没说,还想怎么着?自己看不开,受些罪也是活该。 另一些人则觉得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晋阳从十五六就涉及政务,帮先帝办一些差事,顺风顺水这么多年,从没像这一段一样,接二连三地摔跟头。换了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也不会比她好到哪儿去。输了棋,大抵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人们都自认为想通了,也便将这事情放下,认真研究起太后所作的百福图,细究每一个字的运笔、力道,除了书法高手,人们大多不能将全部字体认全,便请来高手不耻下问。 至于晋阳的百寿图,的确是受冷落了,倒不是人们故意厚此薄彼,而是因为她书写时心浮气躁,不少小字显得力道虚浮,字迹也稍显潦草。当然,单独拿出来,也算中上品相,但此时珠玉在前,是谁也没法子的事情。 这期间,二夫人和裴宜家已经被请到了寿康宫,在宴息室与裴行昭说话。 没了惯有的遥不可及之感,消除了紧张,裴宜家对着裴行昭,全然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的单纯性情,“姐姐的字写得真好,要怎么样才能练成?那些小字的字体,我恐怕最多认识十来个。” 裴行昭笑问:“喜欢写字?” “嗯!”裴宜家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姐姐,不要赏我别的,赏我些您用过的字帖好不好?” “别的要给你,字帖也送你。”裴行昭笑着起身,“走,到我的书房去挑选字帖。二婶帮忙看着,给宜家选些适合她的纸笔。” 二夫人和裴宜家俱是笑逐颜开。 李江海和阿妩一阵翻箱倒柜,找出裴行昭存着的各种字帖,又取出各类上好的纸张、笺纸、笔墨纸砚,搬来一张大画案,全部放到上面。 裴宜家很认一,只问裴行昭习过哪些字帖,然后选出来,笑盈盈地看过,捧在手里,动作小心翼翼的,竟是视如珍宝的模样。 裴行昭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把字帖放进一个樟木匣子,随后给她选文房四宝,和二夫人一起教她挑选的技巧。 裴宜家凝神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喜欢读书写字?”裴行昭柔声问她。 “很喜欢。”裴宜家答道,“爹爹说过,女孩子也要多读书写字。在外的时候,家书里也叮嘱过我。” 这就难怪了。这孩子固然不得不依着母亲的意思整日闷头做绣活,盘桓于心并且始终铭记的,是父亲点点滴滴的影响。父女两个固然聚少离多,却不代表团聚时日里的每一刻会被淡忘忽视。 裴宜家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道:“爹爹在信中提过姐姐,说希望我能像姐姐一样饱读诗书,写一手好字。还说,何时世道太平了,会亲自教我。” “现在学也不晚,书读的不在多,够用就可以。”裴行昭只能避重就轻,随后凝了一眼宜家与三叔几乎一般无二的眉眼,旧日回忆,再一次被触动。 她到军中,不曾更名改姓。三叔获悉之后,只凭借着心里一份微薄的希冀,便赶在军务稍微闲一些的时候跟上峰请了假,赶到军中与她相认。 那天,刚刚结束一场战事,她一边往营帐走,一边卸盔甲。 忽地听到男子的声音:“行昭?是行昭吧?”说着便已从怀疑变成确信,“阿昭!” 她一手搂着头盔,一手扯着护甲,转头望去。 漫天霞光之中,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步步走近她,明亮的热切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她颈子梗了梗,因为背光的原因,又眯了眼睛,细瞧他的眉宇。她六岁与十三岁的样子,辨认起来比较吃力,但已成年的三叔经过六年,样貌变化并没多大,她立刻就认出来了,嘴角翕翕,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空茫茫一片的时候,三叔的脚步加快了,走到她面前,用力把她搂到怀里,手掌隔着护甲重重一拍,“阿昭!小兔崽子!怎么不先回家?怎么不给三叔写信?不要三叔了?” 裴行昭鼻子有点儿泛酸,下意识地辩解,傻呵呵地给出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没来得及,没顾上。” 三叔这才松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温暖的手落到她面上,试着帮她擦去溅到脸上的尘土、血迹,随后,忽然别转脸。 她看到了有晶莹的水滴掉下,落入尘沙。为之动容,却是哭不出。 相认之后,三叔便开始想方设法地求上峰把自己调到两军阵前。叔侄两个曾在青海同一军营并肩作战过一个多月,数次促膝长谈至天明。随后先帝带着包括裴行昭在内的精锐将士转战江浙。 那几年,朝廷用兵的主要省份便是青海、江浙。 乱世中的将门多变故。 彼时的裴行昭从没想过,自己在幼年丧父之后,还会失去与父亲有着相同风骨抱负的三叔。 变故来临之前,人总是会相信,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甚至会想,自己已经够倒霉了,若有老天爷,他也顾不上再给自己雪上加霜——用这种理由帮自己建立希冀一点点安逸喜乐的信心。 而战争是残酷的,这人世也多有残酷的一面。 二夫人见姐妹两个都是若有所思,忙笑着将话题岔开去,姐妹两个也都不想扫了对方的兴致,绽出欢颜来应承。 阿蛮从水榭那边返回来,惦记着裴行昭先前提过的事,带着小宫女小太监从库房里搬出诸多首饰衣料,放到偏殿的长案上。皇帝皇后每每得了新的花样,总不忘记送来寿康宫,而裴行昭是真不喜用这些,便只是放在库房,留着赏人。 在书房挑选了不少物件儿,裴行昭又携二夫人和宜家转到偏殿,挑选首饰衣料,两人都有份。 裴行昭拿起一支步摇,在二夫人头上比量着,“二叔这几日怎样?” “瞧着焦头烂额的。”二夫人毫不掩饰笑容里的几分幸灾乐祸,“做惯了甩手掌柜的人,哪里知道家里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现下是懒驴上磨,该是少不了麻爪的时候。” 裴行昭莞尔,把步摇放回到锦匣,又把与步摇相称的几匹锦缎一通放到留用的位置。她没耐心打扮自己,但很喜欢打扮别人,“这些适合二婶。阿蛮阿妩,再选出与步摇相称的首饰来。” 太后万安 第46节 二夫人这些年来,见惯了女子在衣着上争奇斗艳,一看便知行昭深谙其道,不免笑着叹息,“原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对这些上心呢。” 裴行昭笑道:“学作画时,晓得了如何配色,闲来又常拿阿妩、阿蛮练手,便摸索出了些门道。” 二夫人由衷道:“你搭配着选出来的,日后我穿戴着可就半分担心也没有了。” 裴行昭看宜家一眼,“宜家是清艳的样貌,小脸儿又白,只要场合没忌讳,便给她穿戴娇嫩亮眼的颜色,素净的穿着也很好看,都选出一些来。” 阿妩、阿蛮笑着应声。 裴宜家歪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绽出了甜甜的笑靥。 一边着手这些,二夫人一边问起太皇太后画像的事:“过来的时候,便听说画的与太皇太后的样子分毫不差,只是更年轻几岁,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裴行昭笑着说了初见太皇太后的因由,又道:“那次相见,她就是慈眉善目的样子,我就想着,真是名不虚传,跟传闻中一样,保养得极好,看起来跟先帝的年岁差不多——先帝在外征战,经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有时候简直没法儿看。” 二夫人和裴宜家忍俊不禁。 “那日她只是问我先帝在外如何,有没有受伤等等,和颜悦色的,恰好在挑选首饰,便让我帮着挑选。我离得她近了,又帮她戴上首饰,便看得愈发清楚。平时的日子枯燥,这也算一桩趣事吧,便记在了心里。”裴行昭笑盈盈的,“如今她摆明了以和为贵的心思,我也该敬着她一些,怎么说今儿也算是给一位太妃庆贺寿辰,只让她看热闹,总有些说不过去。” 二夫人和裴宜家缓缓颔首,品着这里面含着的处事之道。 天色不早了,皇帝派冯琛来请。 裴行昭当即应了,唤阿妩打理清楚那些物件儿,送到裴家的马车上,之后折回集福堂。 下了步舆,与裴宜家一起走向灯火通明的殿堂时,裴行昭问道:“听说罗家的事了?” 裴宜家答:“听说了。”不要说母亲提点过,便是没有,她也自知没有置喙的资格。什么都不清楚,只要说话就是个错。 “他们犯的错,是参与诬陷迫害忠良。”裴行昭很直接地告诉她,“被害的忠良,已经含冤入土,他们是与你大伯父、你爹爹一样的人。” “啊?”裴宜家转头,明澈的大眼睛望住裴行昭。 裴行昭点了点头,“所以,姐姐不可能原谅他们,皇上也不能,律法更不能。明白了?” 裴宜家消化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沉了片刻,靠近裴行昭一些,低声道,“我……我听到过一些话,如今猜得出他们做错了事……可我没告诉过二伯母、二伯父,我什么都没做……” “你才多大,便是做了什么,也是徒劳无功。”裴行昭揽了揽她的肩,“顺其自然,好么?” “好。” 回到宴席间,气氛始终欢快而热烈。皇后告诉裴行昭:“晋阳不舒坦,先一步回去了。” 裴行昭说也好,随即发现,宴会的氛围洋溢着轻松欢快,向她敬酒的人比以前多了不止一倍。 皇帝和皇后秉承孝道,替太后挡了不少酒。 楚王和燕王的心情都格外的好,两个人都先后敬了裴行昭好几杯酒。两个人的口才,不是皇帝皇后能时时招架得住的,又见太后面色如常,也就由着他们了。 燕王上前来敬酒时,悄声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裴行昭当没听到。 楚王也悄声说了一句话:“大恩不言谢。” 裴行昭回以一笑。那也是他自己换来的,这一阵他可是一日都没闲着,始终着手说服或镇压闹得过分的宗亲。 自然,燕王也是一样,但那厮就是做着好事还不让人念好的德行,她心里有数就得了,犯不着正经表示——他一准儿翘尾巴。 众人的话题始终不离书法、工笔画,不乏在这方面小有成就的官员命妇闺秀少年向裴行昭请教。 裴行昭有问必答,也借机给了他们露一手的机会,在歌舞助兴的时间里,展示素来专攻的书法、画作。 之后,皇帝与皇后商量几句,安排了排场算得盛大的烟火。 皇后是瞧着太后与裴二夫人、裴家闺秀相处得很融洽,难得有流露温情柔和的一面,不妨让三个人更开心一些。 皇帝想的却是,就是要把庆贺小母后获胜的排场做大,气死晋阳才好。 这样一番下来,今日的宴请自是宾主尽欢。 今日种种,又成了一段小太后的佳话,渐渐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自然,这是后话。 裴行昭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夜阑人静。 沐浴更衣,歇下之后,阿蛮交给裴行昭一封信,“沈帮主的。” 裴行昭看过,唇角弯了弯,“除非付云桥一直隐居,否则,一些行迹迟早会被查到。” “可是,付云桥如今到底在何处?” “是啊,那个不敢见人的,到底在何处?”随着女孩清甜的声音,穿着一身夜行衣的韩琳走进来。 “小夜猫子。”阿妩拍拍她的脸,“又是大半夜的去办差?” 韩琳笑着捉住她的手,拍开,“不是去办差,得先讨到差事才能去办。” 裴行昭懒散地倚着床头,一腿支起,一手落在膝头,指尖跳跃几下,“晋阳的赌注不是很有意思么?可以从两方面想,一是她自认稳操胜券,获胜之后便可让付云桥光明正大的现身,为她所用;二是付云桥兴许已经在她的别院,或许是即将赶至。以她的习惯,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让付云桥光明正大的现身,不就等于是承认了付云桥曾为她效力么?”阿妩道,“当真不顾脸面了?” 裴行昭笑微微的,“那是两回事,人家大可以说,不过是又一次不拘一格用人。” 韩琳的关注点在于她所说的第二点,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已经或者即将赶至晋阳的别院——这事儿得交给我办,我去把那厮揪出来。” 阿妩敛目思忖着,“我们是盯着长公主那边,看似毫无遗漏,实际上他们可钻的空子太多了:进出的马车、箱笼有没有藏人,还有密道,我们只知晓一些惯常会在地下打通的,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怪只怪那别院是她产业里不大起眼的一所,以前根本没进去探路。” 裴行昭颔首,望着韩琳,“想去就去吧,只是千万当心。见机行事,要是看到付云桥,当下倒也不必急着把人抓回来。” “我晓得!”韩琳转变成严肃的小模样,拱手行礼,反身向外,顷刻便不见了人影。 . 天刚擦黑,晋阳回到别院。别院门前,仍旧坐着一些宗亲里的破落户,这些人才不管她在不在里面,闹事撒气让她也不好过才是关键。 晋阳的怒火空前的旺盛,听得那些人又在拐着弯儿地对她骂骂咧咧,倏然怒极,冷声吩咐:“都给我打出去二里地!往后谁再来我门前闹事,一概棍棒伺候!” 仆从虽觉不妥,可给谁当差就得听谁的,也便听命行事。 伴着人挨打的声音、怒骂的声音,晋阳下了马车,走进书房。 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感觉腻嗒嗒的,被宫人从湖水里救上岸,换了衣服却没沐浴,又感觉身上脏得很。 裴行昭那个悍匪!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对她动手了,还把她传成了输不起、气量狭小的人。 这仇要是不报,她便是白活了这些年。 她遣了侍立一旁的下人,独自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攥着拳坐了好一阵子,情绪勉强归于平静。 还没到绝路,她不能再因急躁急切出错了。 而且…… 她望着贴墙而立的,偌大的花梨木书架。 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今夜,他便可以到来。 只要有他扆崋相助,局势就算再差,也能得以扭转。 她也是先帝钦点的摄政之人,怎么能在摄政之初就被扳倒?颓势尽显无妨,但朝堂上要是裴行昭一家独大,便是大多数官员会竭力反对的。 哪怕她这长公主只剩了个空壳子,她裴行昭也得让她摆在朝堂。 是了,不用急。谁的生涯不是起起伏伏,她裴行昭的仕途走得顺遂,心路不也经历过几番大起大落么?便是只说陆、杨一案带给她的打击,已是常人难以想象。 比起那些,自己如今受的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话说回来,她已经给过裴行昭钝重的打击,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想着这些,晋阳的心完全静下来、定下来。 她回了内宅,由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绞干一头长发之后,简单地梳妆。饭菜摆上桌,她也勉强自己用了一些。 过了子时,她回到书房,仍旧遣退所有下人到门外服侍,如此还不放心,将厚重的雕花木门从里面栓上。 她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房间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横梁之上,韩琳屏住呼吸,利用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观望着下面的晋阳的一举一动。 晋阳在书案后方落座,握住一个抽屉的拉环,用力旋转。 随之发生的是,花梨木书架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地向两侧开启。 里面墙壁上点着数盏长明灯,将不大的空间里的情形映照得一清二楚。 居中设有一张低矮的八仙桌,左右各一个蒲团,桌案上摆着一局棋。 一旁的茶几上,有两坛酒、银壶、两个酒杯。 正对着书架的那一面石墙上,细看可以发现缝隙,从上到下地贯彻。也就是说,外面有人进来,应该就是通过那面墙壁。 这便有所斩获,韩琳小小的高兴了一下。 这时的晋阳,十分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取过一册书卷来看,时不时望一眼密室。 她在等人。 约好了的,还是抱着希望出于惯性地等待?韩琳希望是前者。要不然,她也不会比晋阳好过多少。为了个藏头遮尾的鼠辈等待,实在不是趣事。 心念转过,韩琳便放空心绪,阖了眼睑,只让听觉处于最灵敏的状态。在暗中盯梢,如果目光不善、心绪起伏,便会让人觉得不对劲。做一行爱一行,她可不能在细节上出纰漏,影响正常的事态走向。 晋阳把手里的书不紧不慢地翻到了末页,密室那边还是寂静无声。 隐隐传来的更鼓声提醒她,已至丑时。 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将书合上,重新翻阅起来。 上面的韩琳已将自己化为一件陈设一般,做好了枯等一夜而无所获的准备。这本也是寻常事。 而快到寅时的时候,韩琳的耳根一动。她的听觉太好,也就比晋阳先一步察觉到有人要出现在密室之中:石墙后面,应该是石阶路,有人正不急不缓地拾阶而上。 到了石墙跟前,脚步声止住,几息的工夫之后,石墙开启,发出沉闷钝重的声音。 晋阳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猛地站起身来,又似失力般坐回去,叹息道:“您总算是来了。” 来人没应声,只是步履从容地穿过密室,来到书房里。 韩琳徐徐睁开眼睛,把转头的动作放到全无声息,往下看。 夜半出现的这男子,身形颀长挺拔,着一袭净蓝长袍。 她这会儿只能随着他身形的移动看到他的侧影,却也有道骨仙风之感。 男子在晋阳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歉然道:“我来迟了。”语声低沉悦耳。 韩琳只能看到他漆黑的头发用竹冠竹簪束起,和半边脸的侧面轮廓。 太后万安 第47节 漆黑的眉、浓密的睫毛、延逸的眼尾、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唇角。 还别说,长得真的过得去。 寻常人到这地步,大抵会不自主地犯一犯以貌取人的毛病,可韩琳又不同,看惯了裴行昭、沈居墨那两个人中妖孽的脸,再看任何男子女子,都只有两个字:无感。 晋阳已是潸然泪下,“也只有付先生在身边,我才有安生富贵可享。眼下局势一团糟,这可怎么办才好?”再也没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有着终于见到为自己撑腰的长辈的喜悦和委屈。 已不需有任何疑问,来人正是付云桥。 付云桥反倒宽慰晋阳:“我听说了不少,倒也不能怪你什么。收赐田的事,但凡换一个人,但凡皇上对太后稍稍有一点儿异心,这事情就会让裴行昭进退维艰。” 晋阳苦笑,“可惜,我遇到的是裴行昭,是皇上那个怕她怕得要 死的怂皇帝。这铤而走险的筹谋,便成了自讨苦吃。” “这事情也罢了,横竖已经是那样。”付云桥顿一顿,“我不明白的是,今日比试棋艺,你何以用我做赌注?担心我不会如约前来?还是只是为了我光明正大的现身?” “两者都有。”晋阳很诚实地道,“我怕您不来,也不想让您一来就顶着个通缉要犯的头衔。” 付云桥沉默了一下,“如此,岂不反倒让裴行昭思虑更多?这会儿她说不定就在猜测,我就在你的别院。” 晋阳却道:“所以您得想法子,这一两日内,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扭转您和我的处境。” 付云桥叹息一声,“我倒是也想,可是你想想如今朝堂的格局,想想托孤大臣的格局,还有法子好想?姚太傅、镇国公已经不能指望了,英国公本就是行伍之人,对你收赐田的主张怕已心生不满,否则这一阵也不会什么都不说不做。……” 晋阳打断他:“所以才要另辟蹊径,兵行险招。我说了,不择手段,您能不能办到?” 付云桥沉默下去。 晋阳心急如焚,目光一闪,取出一张笺纸,“您对裴行昭颇多忌惮,可知她如何看您?她前两日写的,您瞧瞧。” 付云桥看过之后,读出令他介怀的言语:“下作卑鄙,不及道成、淳风远矣。” 那语声融入了寒意,叫人听着,觉得阴恻恻的。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晋阳冷声道:“她说您不及首辅也罢了, 那是见仁见智的事儿。可那崔淳风算什么?已然沦为阶下囚,必死无疑的贪官, 竟也拿来与您比较。” 付云桥翻来覆去地看着笺纸, 看着那上面铁画银钩的字。 晋阳起身去取来一壶酒,两个银杯,斟满了酒, 递给他一杯,“先生, 现在我们不论做什么,裴行昭都会联想到最坏的居心, 已然如此,又何须再有任何顾忌?” 付云桥执杯在手, 情绪已平静无澜,轻轻一笑, “好一招激将法。” 晋阳面色一僵, 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我说的不是你,是裴行昭。” “……?”晋阳只能用眼神表达心绪。 “激将法。”付云桥重复道,“先用到你身上, 再通过你用到我身上。” “她就算诡计多端,又如何能想到这些?”晋阳抵触任何人对裴行昭的褒奖之词。 “要你听到或者看到, 便是否定我帮你筹谋的所有事,也便是否定你,你自然会意难平。”付云桥喝了一口酒,“她若不是要对我用激将法,又何须亲笔书写, 要你交给我?” 晋阳哑声。区区小事, 也有着弯弯绕, 是她不曾深想过的。 付云桥却是话锋一转,“不过,你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既然我们不论做什么,都离不了下作卑鄙的居心,那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在乎了。如今,只剩下了两招,破釜沉舟,弃车保帅。” 晋阳的眼睛焕发出灼人的光彩,“这话怎么说?” “原本担心路上耽搁,不能如约前来,而事态又已到最坏的地步,已写了信件给你。”付云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你看看是否可行,若可行,明日便安排下去。” 在横梁上的韩琳急得挠墙的心都有了。她不能确定付云桥是提防之心太重,还是真的凑巧提前写好了书信,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办法看到信件。而更让她上火的是,晋阳看过之后,便取下宫灯的灯罩,把信件烧了。 “弃车保帅那一招就算了,我断不会用的。”晋阳态度坚定,“破釜沉舟倒是完全可行,容我斟酌好一应枝节,便安排下去。” 付云桥与她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又叮嘱道:“你名下的居处,哪里都不安全了,往下吩咐的时候,一概即时书写,即时交给亲信,不要多言多语,以防隔墙有耳。” 晋阳称是。 付云桥岔开话题,问起近来诸事的详情。 . 清晨,韩琳回到寿康宫,把天亮前的见闻翔实地复述给裴行昭,末了道:“那厮戒心太重,紧要的都没说过明白话,难不成他也是身怀绝技的,察觉到有人盯梢?” 裴行昭倒是不意外,“做了多少年的贼,自然要比任何人都谨慎,眼下晋阳已自身难保,他又是刚到那里,少不得千防万防。”又宽慰韩琳,“不用上火,被那种人误打误撞地防住再正常不过。” 韩琳心里好过了不少,“那接下来怎么办?由着他们出幺蛾子?” “你来的时候,晋阳歇下了?” “嗯!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说完近来的事,又多喝了几杯酒,熬不住了,回了内宅歇息。” 裴行昭一笑,“那就好说了。把李江海和阿蛮、阿妩唤来,他们这就去晋阳那里传懿旨,让她从速进宫来,哀家有要事找她商议。” 韩琳目光流转,有点儿啼笑皆非的,“好简单的招数啊。”就算只是比付云桥提过的激将法,眼下的法子都过于简单粗暴。 “管它简单还是复杂,奏效就行。难不成我还真看着他们狗急跳墙殃及无辜?” “也对。付云桥那边,我喊别的兄弟接手盯着了,绝对跑不了他。我这就去传话。” 裴行昭笑着颔首。 没出一个时辰,晋阳被带进宫里。她正睡着,裴行昭的三个亲信跑去传懿旨,她推说生病怕过了病气给太后,拒绝进宫,三个人竟直接吩咐随行的宫女把她架上了备好的马车,仆人刚要动,就被李江海一句“谁敢抗旨”压住了。 进到宫里,她被安置到了闲置的宫室,服侍的宫人只有三名素未谋面的小太监,凭她如何发作,三个人都是木着一张脸。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进宫这一节,被裴行昭和皇后改了说辞:长公主落水染了风寒,太后皇后担心她别院的仆人照顾不周,特地将人接到宫里,由太医院两位郑太医负责照料,每日请一次脉。又因是患的风寒,不宜探病。 而这一日皇后去请安的时候,还带上了大皇子。 裴行昭以前当然也见过大皇子,此刻见了,下意识地望一眼自鸣钟,“这会儿不是上课的时辰么?” “孙儿昱霖问皇祖母安!”大皇子萧昱霖有模有样地行礼请安。 裴行昭嘴角一抽。不管是孙儿还是皇祖母,都着实够她喝一壶的。她对皇室的人便是有情分,也不过是相熟后生出的,类似友情,实在没有对辈分该有的那份理所当然,便也不大能够接受年纪轻轻多了一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 皇后一直留意着裴行昭,料定她会很别扭,一看果然如此,忍着笑,对儿子道:“唤皇祖母太后就可以。”又以眼神询问裴行昭。 裴行昭颔首。 大皇子抿嘴笑了笑,“是,儿臣记下了。” 裴行昭招手示意他到身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今日跟先生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大皇子满眼崇拜地望着裴行昭,“不瞒您说,昨日孙儿……昨日我偷偷溜去了御花园,看您和长公主比试才艺了,仰慕得紧,今日便求着母后带我过来请安。” “原来如此。”裴行昭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臂,歉然道,“前些日子跟你母后提过,得了闲去看看你的文武功课,竟是一直没腾出一半日的时间。” “正事要紧,您不要挂怀。”大皇子口齿很是伶俐,“我会用功的,遇到文武师傅都有心无力的,就先记着,日后一并请教您。” “好啊。”裴行昭道,“这一阵属实忙碌,昱霖再等几日,好么?” “好!”大皇子用力点头,绽出灿烂的笑容,随后也不再耽搁,“我去上课了,改日再来请安。”又转身知会皇后,行礼。 裴行昭唤李江海送他出门。 皇后笑道:“天刚亮就跑去了坤宁宫,儿臣实在被他缠得招架不住了。” “来也是应当的。”裴行昭一本正经地道,“也怪我,没个祖母的样子。” 皇后凝了她一眼,强忍着笑。 裴行昭倒先一步笑出来,皇后也便不再难为自己。 阿妩、阿蛮、素馨几个年轻的女官也笑起来。 . 一早,燕王去找楚王说事,没了闲杂人等,直言道:“晋阳给挪到宫里去了,我估摸着是小太后又憋坏呢。” 楚王瞪了他一眼,“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何时能改?”谁怕谁厉害着呢,他如今是明里暗里都敬着小太后,连善意的调侃都不敢有。 “话是我说的,又不关你什么事儿。”燕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是话糙理不糙,你怎么想的?” “太后该是铁了心废了晋阳,今日此举,该是为着将她拘起来,继续添加她的罪行,而她没有应对的余地。” 燕王深以为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就算太后的目的不止于此,但这是最重要的。咱哥儿俩想想辙,加一把柴。” “既然要废掉晋阳,便要有人出面明言。”楚王一面斟酌一面道,“何必要等那些不逼急了不吭声的官员有所行动?我们不妨从宗亲下手。” “对啊!”燕王一拍大腿,“晋阳昨儿不是才打了几个宗亲么?我们就把那些对她心怀怨愤的糊涂鬼搜罗起来,让他们一起上表,向皇上力谏,废了她摄政的权利,从重追究她的罪责!” “好!”楚王一拍桌案,“就这么办!” “走着!” 堂兄弟两个阔步出门,共乘一辆马车,去找昨日挨打的宗亲。 二人办事的效果立竿见影,傍晚,几位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宗亲结伴进宫,到了养心殿,先上了折子,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晋阳的暴行,连带着又数落起她以往酒池肉林、曲水流觞等等奢靡铺张行径。 皇帝一面听一面看他们的折子,这叫一个心花怒放,心想,离灭了晋阳的日子总算不远了。 也不能怪他总有这种暗戳戳的诅咒,他又不能去求小母后抽个空把晋阳宰了——怪掉价的,那就只能频繁地许愿。 听几个人哭诉完,皇帝留他们几个一起用膳,席间把削减宗亲用度的锅彻底扣到晋阳头上,又吩咐他们明日早朝时进宫,把所知所经历的一切告知朝臣,容百官商讨。 几个人自是没有不应的,靠赏赐衣食无忧的光景没法子再有,也已不能不认头,那么,对那始作俑者落井下石、抒一抒恶气也好。 翌日朝堂之上,正如皇帝、楚王、燕王所愿,罢免长公主摄政大权一事,借由宗亲之口摆到台面上。 兹事体大,没有朝臣对此表态,如张阁老,要等长公主进一步的罪名落实后再着手此事,而宋阁老、裴显之流要观望着他行事。 是以,出声的,声讨长公主奢靡无度、目中无人、纵仆行凶;默不作声的,是反对或有意观望。 但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有了长公主大权可能被夺的意识,私下里少不得权衡利弊。 至于宗亲,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允许,他们便每日必到宫里或朝堂上闹一场,不把长公主闹腾得吐血不算完。 裴行昭那边,忙着批阅为着宴请耽搁下来的奏折,自己看着批阅着,阿妩或阿蛮在一旁诵读一份,大多是批阅完两份,便能直接批阅诵读过的一份,速度快了三成之一。 把个李江海看得一愣一愣的,活了几十岁,真没见过这么一心二用的路数,服侍茶点时便愈发谨慎,将声音放到最轻微。对阿妩、阿蛮两位小姑奶奶,又添了一份敬重:文武双全,全不输最出色的幕僚,确然是太后的左膀右臂。 越两日,张阁老递交了福来客栈里找到的证据,以长公主收受崔家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的罪名,为崔阁老一案画上结案的句点同时,引发了朝堂又一轮的震动。 太后万安 第48节 如何为晋阳定罪,皇帝着内阁与三法司议定,对于崔家一应人等,按律定罪:涉案人等,杀;涉案人血亲,流放千里;未涉案者,返乡务农。 身为此案核心的崔淳风,罪行滔天,然内忧外患时期政绩斐然,功在社稷,是以,不以刑狱手段处置,赐鸩酒上路。 张阁老到狱中陪崔淳风用了最后一餐饭,二人把酒言欢。 是夜,崔淳风服下鸩酒。一代次辅就此消亡,享年四十二岁。 崔氏一案收尾时,在进行着的是罗家、裴荣父子一案。 付云桥何时才能找到,晓得答案的如裴行昭不会说,别人则是说不准,那就不妨先斟酌着别的罪行论处,毕竟,另一个嫌犯要是一直找不到,总不能就让他们一直占着监牢的地儿。 怂恿裴行浩相继算计陆雁临、太后是其罪之一;诬告陆麒与杨楚成的黛薇、红柳,有罗家数名人证可以证明的确是罗氏夫妇着意豢养,是罪之二。 仅凭这些,已是难逃死罪。 皇帝反复征询过太后之后,准了刑部呈上来定罪的折子。罗家与崔家的处置方式大同小异,只是不比崔家枝繁叶茂,被降罪的人没那么多罢了,而不同于崔家的一条是:罗氏一族再不可进京,不可入仕。 裴荣父子三人择日斩首示众,所在房头的家眷流放。 罗家、裴荣父子还牵扯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人:裴行浩。 这也是个最轻都得流放三千里的货,不得不缉拿讯问。 饶是裴行昭、皇帝与首辅相加,也没到权倾朝野、人人顺从的地步,便有人请太后进一步摒除私情、主持公道。 裴行昭当下就同意了,说听说胞弟偶然夜间出门,被仇家寻仇,好像已成了废人,至今昏迷不醒,不为此,也不会一直纵着他留在裴府。为了正视听,阁员、三法司首脑皆可到裴府看个分明。 提到的人浩浩荡荡去了裴府。 裴行浩已被抬回了以前常住的院落,昏迷不醒。 众人细看了他被寻仇造成的伤势,又细细询问了近来为其诊治的大夫,都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死人罢了,处置了倒是提前给了他解脱,那还不如让他留着那口气煎熬着。看太后不顺眼的想着,就这么膈应着她吧;与太后一条心的则想,这混帐再也不能再作妖了,太后可心安了。 随后,他们给了皇帝一致的说法:老天爷已经重罚了裴行浩,不需朝廷论罪,对外的交代,大可强调世事有轮回、善恶终有报。 皇帝挺讨厌这件事的,硬着头皮去向自己的小母后请示该怎么办。 裴行昭说大臣们说的再正确不过,照办。 皇帝想着她这是不得不大义灭亲,又担心她上火,便又送了一堆药材补品,然后才和张阁老商量着拟了旨意,明发下去。 寿康宫主仆几个又暗暗笑了一场。 这些事落定后,裴行昭终于答允了姚太傅的再三请求,这日,命他辰正进宫一见。 比之上次,姚太傅已瘦得不成样子,身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抖,无法控制。他是坐在椅子上,被两名锦衣卫抬进书房的。 明亮的光线下,裴行昭端详着姚太傅,扬眉浅笑。 姚太傅已经彻底老实了,用沙哑无力的语声说道:“罪臣失仪,无法行礼请安,请太后娘娘恕罪。” “无妨。”裴行昭和声道,“哀家今日见你,不是为着听你说什么,而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些事。” 姚太傅吃力地欠一欠身,“罪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道:“你幼子、两个外甥,的确死于哀家之手,可你并不知晓他们全部的罪行。 “他们三个是绑在一块儿的,沙场上下都要凑在一起,哀家体谅,一直迁就。 “三人真正的罪行是枉顾哀家的部署,贪功冒进,以至一千精兵只留下十三人,甚至害得很多弟兄的尸身都无法寻回。已是死罪。 “十三个人护着他们逃到了一个小镇上,他们说什么要在死之前逍遥快活一场,喝了些酒,便去扰民,强占民女。 “十三个人看不下去,撇下他们回到军中报信。 “找到他们时,已有六名民女被他们糟蹋,两名不堪受辱自尽。 “这便是哀家军法处置他们的原委。信与不信在你,但哀家该说的得说清楚。 “当时给了他们不使姚家蒙羞的罪名,是先帝的意思,因为你长子正在苦守城池御敌。 “先帝说要给你与长子一份体面,若是姚家长子不但不相信反而心生怨怼,保不齐便会兵败甚至投靠敌军。对此事,先帝特地写了封信给你长子。 “先帝这种顾忌,哀家认同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照办。 “后来你质问哀家,哀家刚说一两句你便跳脚,大发雷霆,哀家只好等你能听完的时候再说。 “如何都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成了哀家带给陆麒、杨楚成的一个隐患,你竟对他们下了那等毒手。” 姚太傅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听完,良久才道:“来日到了地下,罪臣再以家法处置不孝子吧。” “也是,只管到了地下再去问他们,哀家说的是真是假。” 姚太傅极迟缓地抬起头来,那样子,似是颈项不足以承受头颅的重量,“罪臣只求一死,请太后娘娘隆恩,给罪臣定个死法、选个日子。” 裴行昭慢悠悠地把玩着白玉珠串,“行啊。你如今承受的痛苦,不输于抽筋扒皮。那么,哀家说过的话,便只剩了挫骨扬灰,便用个勉强是那么回事的法子,横竖你也熬不到挫骨的地步。 “很多府邸,一些院落的居室下都有密室,可用来藏美酒、炸药。” “是,罪臣明白。” “三月初四。” “是。” 裴行昭转了话锋:“但前提是,你做过什么,写清楚,上折子禀明皇上,晓瑜天下。如此,你自己做的孽,才能由你自己承担,姚家子嗣守三年孝便罢了,有来日可期。” “罪臣谢太后娘娘。”姚太傅不知是憋屈到了极点,还是念及子嗣伤心不舍所至,眼角沁出了泪,沉了沉,又哽咽道,“太后娘娘自是能够洞察一切,迫害忠良的确是罪臣一人所为,姚家任何人都不曾在当时出一份力,甚至于,罪臣膝下子嗣都竭力反对,为此与罪臣到如今尚有心结。” 裴行昭不置可否,吩咐两名锦衣卫,“送姚太傅回去,仍旧悉心照顾。” 锦衣卫领命,行礼后抬着姚太傅离开。 阿蛮喃喃道:“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陆郡主、杨郡主能否赶至京城。” 两女子交接军务不顺,一个与补缺的人就一些公务发生分歧,需得上峰核实后给结果;一个是补缺的人病倒在了赶去赴任的途中,只得等在原地。 “随缘吧。”裴行昭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横竖她们也不喜欢残忍行事。或许,到了如今,这已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太后娘娘……” 裴行昭转过头来,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说这些了。韩琳还在每日盯着付云桥?” “是,她连韩杨都不放心,每日只让韩杨接替两个时辰。”阿妩微笑,“兄妹两个每日都报信,但是付云桥只闷在密室整日下棋看书,没有任何作为。” “真是沉得住气。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用弃车保帅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晋阳?” “我是再也想不到别的。”裴行昭把珠串绕在指间,又松开,“且由着他,我们去看看晋阳。” 被困数日,晋阳早已成了笼中困兽的模样,若非早知与裴行昭动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径,她早已扑上去将对方的脸撕成一条条。 裴行昭见晋阳坐在正殿的三围罗汉床上,双眼布满血丝,长发都不曾绾髻,凌乱地铺散着,一身华服皱皱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这里而已,又没叫你自苦至此。” 晋阳身形倾斜,一臂撑着罗汉床扶手,冷冷哼笑一声,“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这儿一辈子,让我一辈子看不到外面的天。” “这倒是不难。”裴行昭并不计较她的失礼,随意选了把座椅坐下,“阿妩,跟晋阳说说这一阵外面出了哪些事。” 阿妩称是,遂对晋阳娓娓道来,末了,没忘了谈及付云桥近况。 晋阳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要我赞你冷血如蛇大义灭亲么?宗亲闹归闹,我的罪可曾定下?我摄政的权柄可曾被夺?” 裴行昭很诚实地道:“你的罪不好定,三法司很是犯难,商讨了数日,还没递上复命的折子。不过,无妨。” “你是什么意思?”晋阳已经没办法有什么直觉了,也就做不出判断,“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明明想大展拳脚,破釜沉舟,却被我抢了先机,困到了宫里,你也就无法安排任何事。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我的法子过于简单,堪称拙劣?是不是不甘心得要命?” “难为你这么有自知之明。这只让我觉得,裴映惜也不过如此,连接招的气魄也无。” “激将法是我对你用的,断不会让你用到我身上。”裴行昭道,“虽是免了一场风波,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破釜沉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好奇的便是,裴行浩曾经用性命担保,他知晓足以助我扳倒你的秘辛,那其实是你对我设下的圈套吧?那么,诱我入局的所谓秘辛,到底是用什么做引子?此时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我没给裴行浩说出来的机会。” “……”晋阳嘴角翕翕,到此刻才明白,为何自己那一个计划平白变成了泡影,先前想过太多可能,独独没想到,裴行昭根本不想听。 枉她还曾猜测裴行昭身边多了心思与常人迥异的谋士,却不想是这样。 或许,她从不曾了解裴行昭,就如她不了解她棋艺的深浅。 “对了,我是来做什么的?”裴行昭挠了挠下巴颏儿,“我来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自己写一份悔过书,自请一道废黜的诏书,服毒自尽,如何?” 晋阳生生被气得大笑起来,“你……哈哈……白日做梦!” “也是。”裴行昭笑眯眯的,笑得像只坏坏的猫咪,“有人给过我不少金玉良言,有一些正是对你的评价。他说你视人命为草芥,不把人当人。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琢磨这些,便想着,你住在宫里那些年,必然已经显露恃强凌弱的苗头,遣人查了查,很有收获。” 晋阳侧了脸,斜着眼瞧她。 裴行昭对阿妩打个手势。 阿妩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名行动迟缓的宫人。 这十个人一起出现的情形很是吓人:瘸了腿的,断了手的,独眼的,容颜俱损的…… 他们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后齐齐向裴行昭行礼磕头。 裴行昭和声道:“你们当初都曾受过长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今日起,尽心服侍长公主。哀家只要你们做到两点:长公主上表认罪之前,不给她自尽的机会;不留明伤。其他的一概不管,随你们如何行事。记下了?” 宫人异口同声: “奴才谨记。” “奴婢谨记。” “如此便好。待这差事了了,各赏五百两银子,随你们选荣养之处。哀家不会食言。” 十名宫人齐刷刷谢恩。 晋阳从惊骇震怒中回过神来,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齿道:“何其歹毒,这是违背天理纲常!你会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却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妩面前,阿妩轻轻巧巧地封住她几处穴位。 “歹毒,违背天理纲常,这不正是你做过的么?”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离地逼视着晋阳,“收揽了个下三滥的谋士,招揽了一群跳梁小丑,用了些最简单拙劣的手段,乱我裴家,害我袍泽。 “若有神明,若苍天有眼,你都不会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晋阳,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过我的恨与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台面,我如今也不会一想起就要作呕。我要是用稍微费点儿脑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价。 “你说,你这样的人,我不好好儿照顾你余生,谁能容我?”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晋阳如魔怔了一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等着,你死前也看着。” 太后万安 第49节 . 晋阳被困在宫中、任人折辱的消息传到她的别院第三日,付云桥有所行动了。 他大大方方乘马车离开别院,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堂门前。 可没想到的是,有人明目张胆地连他和马车一起劫了。 他被带进寿康宫,被安置在西配殿。如寻常等候发落的人一样,他只有嘴巴能动,气力却不足以咬舌自尽。便是可以也办不到,那名挟持他的劲装少年就守在一旁。 等了一阵子,有一身玄衣的女子走进门来,身量纤纤,却是如松之姿,容色倾国倾城,美得勾魂摄魄。 “裴太后。”付云桥道。 裴行昭似是没听到,问韩杨:“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能自尽的东西已全部缴获。” 裴行昭嗯了一声,“你且去歇歇。” 韩杨闪身出门。 裴行昭就负手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容颜一半在明亮的光影之中,一半在室内稍暗的光线之中。“见过我?”她问。 “昔日扬名天下的女军侯,想见到也不难。” “‘见到’?大大方方观望是见,暗中窥视也是见。贱人惯用的招数,只能是后者。” “没想到,裴太后竟是出口成脏之人。” “即便是最擅长骂街的人,骂上个把月的脏话加起来,也没你做的事儿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倒是说说,成了什么大事?带出了一个明明只有一瓶底却认为自己是满瓶水的长公主,亦或是昔年涉足青楼被先帝鄙弃逐出官场的壮举?” 付云桥不怒反笑,“太后不做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的言官,委实可惜了,好在日后也会常与言官打交道,不会浪费了这样一张利嘴。” “觉着别人嘴利,不外乎是被戳到了痛处。”裴行昭目光沉沉,“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怎么能往忠良身上泼好色强掳、滥杀无辜的脏水?” 付云桥沉默,目光如镜湖里的水一般平静无澜。 “我对晋阳说过,要给她安排个有趣的死法,我应该是做到了,她气得要发疯,说我违背天理纲常。其实她不知道,比起你,她重用了多年的鼠辈,我实在是过于厚道了。” 鼠辈二字,引得付云桥的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崔家的案子结了,你听说了吧?案发的由头是李福、吴尚仪,你知道吧?”裴行昭语气越来越闲散,“他们是宫里的人,到头来,自然要由宫里处置。在处置他们之前,我让他们带着肆意践踏过别人的爪牙服侍你,借此补过。你说,我对晋阳是不是特别好?” 付云桥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昭处于明光下的眉梢一抬,“鼠辈自有天收,全不需要我动手。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如果目光有形,她早已化作碎片,可惜的是,任付云桥目光再怎么怨毒痛恨凌厉,也只有徒劳发狠的份儿。 裴行昭声音淡淡的,“陆麒杨楚成身故后,陆家伯母、杨家伯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先后病故。两家被官兵困在宅邸期间,生生饿死了不少人。一条条人命,你们拿什么来还? “李福、吴尚仪对付抵死不从的人,用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没传扬到民间,但在刑部稍有门路就能探听到,你也尝尝是何滋味。既然不是人,我就得把你那张皮扒下来。” “古来名将难得善终,你若不是有这荣极之时,也难保身陷囹圄。”付云桥竟很快地镇定下来,唇角甚至噙了笑意,“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棋子、弃子,你大周朝廷容不下我的过失,我便恣意行事,做尽误国之事。你有一生的不甘、一世的悔憾,那我曾经所作一切便值得。” 裴行昭牵了牵唇,“真是讲的一手好歪理。那你也算求仁得仁,我更不需担心你日后会是如何的煎熬,便祝你长命百岁。这世间的事儿都是说不准的,说不定对你这种货色来说,那是无上的享受呢。” 付云桥镇定的神色立时崩裂,目露狰狞之色。 裴行昭看戏似的看着他。 付云桥面色不善,语气倒还是难得的平稳:“我与晋阳往来十个年头左右,在她近前的年月却并不久。她有登高跌重之日,我比谁看得都明白。 “既然存了误国的心,便要培养能够取代她且比她出色之人。你裴太后这般人物,常是与人结了血海深仇也不自知,这几年我利用的,恰好就是这一点。 “所以,太后娘娘,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真正头疼的日子在后头。 “你盼我长命百岁,我只怕你红颜早逝。” 裴行昭笑了笑,“凭你这点儿斤两,带出来的人即便胜过晋阳数倍,也不足为虑,不外乎是另一个披着人皮的鼠辈。你可要争气些,不要我这边问都懒得问,你就主动告诉我,只为着早死早下十八层地狱。” “太后大可安心,我固然生而身在炼狱,亦不会助你分毫。” “记得你说过的,我真的怕你食言。”裴行昭笑得现出小白牙,“虽说后会无期,你还是可以听到、看到哀家过得怎样,你又是否如愿。” “后会无期。” 裴行昭出门,交待韩杨去安排付云桥,自己回了书房。 阿蛮问她有没有问出什么。 “没。”裴行昭跟她简略地提了提。 阿蛮很失望,“这样说来,那畜生又给您埋下了刀子?而且绝对问不出?” “本来就处处是刀子,多一些少一些还不是一样?”裴行昭不是心大,所说的就是事实,“他听完我如何发落他,也一点儿谈条件的意思都没有,那就不可能告诉我了。” “只好往后看了。” . 三月初四,姚太傅府中的书房院发生爆炸,引发火灾,幸而姚太傅将外院的人都遣去了别处,只留了两名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亲信,葬身于这变故之中的便只有主仆三人。 就在这一日,姚太傅的请罪折子到了内阁,转呈皇帝,皇帝再转交给太后。 裴行昭说既然已经以死谢罪,就到此为止,余下事宜循例便是。 她这一段,留中不发的折子越来越多,是以张阁老、宋阁老、裴显为首的朝臣进谏重惩、废黜长公主。 根本不需要走到她落个不仁、皇帝落个不顾手足亲情的地步,那就不需要表态。张阁老带头上这种折子,也是晓得她已有安排,折子的作用只是做个铺垫,这才毫无压力。要不然,这事儿十足十磨烦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裴行昭少见地掰着指头度日。 她可以确定晋阳受不了宫人有仇报仇,却无法确定她崩溃之后是什么样子,要是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韧劲儿,就还得想辙。 诛心的手段不管用了,再进一步真正是难题。 幸好晋阳回京之后从不辜负她的期许,这次亦然。 三月初七,奉命照顾晋阳的一名断了左手的宫人送来一份请罪折子、一份悔过书,说长公主唯求一杯鸩酒。 裴行昭细看了一遍。 晋阳表明,自己得了急症,因大限将至,对诸多是非愧悔不已,不说出来恐难瞑目。 她承认付云桥是她暗中最得力的谋士。陆、杨一案,是他们合力勾结罗家、裴荣等人促成;再就是曾经存过易储之心,为此屡次逼迫崔淳风筹钱行贿,幸好先帝英明,发现她要扶持的亲王存有野心,早已将之幽禁至死。 还不错,卖了付云桥,没埋汰崔淳风。 易储之事也是实话实说:当初最有实力争储的江阳王,先被先帝召到军中参战,没多久莫名其妙地中了毒箭,一病不起,遂被送回封地的府邸,十九个月之后病故,丧葬以郡王规格。要不是这样,皇帝恐怕每日都要嚷着灭了江阳王和晋阳。 裴行昭对宫人道:“鸩酒欠奉,匕首白绫倒是可以随她选,两日后送过去。她有本事,就变成厉鬼来找哀家。” 宫人领命而去。 折子当日晓瑜百官,有官员怀疑请罪折子悔过书是伪造,长公主早已香消玉殒。 皇帝把人一通训,之后却允许他们破例进一趟后宫,隔着一段距离瞧瞧晋阳是否还活着。 结果,那些官员看到的是消瘦许多满脸病容的晋阳,由宫人服侍着缓步走到海棠林前,卧在躺椅上赏花。 人不论经历了什么,独有的气度、仪态变不了,那也是那人之外的任何人都难以模仿的。 官员们没话好说了,返回养心殿,态度大致就一句话:皇上和太后看着办吧。 他们再怎么闹腾又有什么用?正主都要彻底撂挑子了。就算真的有幺蛾子,谁又允许他们到宫里查案子?最重要的是,她那边的托孤重臣都是死的死、装死的装死。 绝对的强权、强者之下,稍逊一筹的人,真就是强者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怎么死就得怎么死。 皇帝早就备好了旨意:细数晋阳贪墨奢靡谋害忠良等滔天罪行,之后却表明天恩浩荡,太皇太后、太后心慈,皇帝亦不忍手足相残,便只褫夺长公主位分,降为晋阳公主。 这是皇室处理这种事的老惯例,而且他还要修道,担上对手足狠毒寡恩的名声,往后官员要是这由头说他没有修道的资格,也怪麻烦的。 晋阳接旨后的第二日,就“病故”了。 三月十六,接到调令一个月的陆雁临、杨攸在进京的官道上相遇,结伴策马抵达京城。 裴行昭通过锦衣卫获悉,到皇城格外宽阔的城墙上极目远眺。 映入心头的,不是旌旗招展,不是踏着烟尘趋近的袍泽的胞妹。 纠缠着她的,是袍泽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是她最在意的另一个导致冤案发生的诱因,更是如何令历经数年忧患的山河焕然一新。 恩仇如流水,挥刀不可断。 江山需要武治,纵金戈铁马;更需要文治,谋盛世繁华。 她仍旧要记着恩、念着仇,在九重宫阙中为军民筹谋。 她这样的路,尚无前人行走。 又有什么关系。 且歌且行,且看最终谁主风流。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完,下章开始进入第二卷~更新字数多了就容易有虫,看到捉虫的留言都会修改,表述引发小问题的建议,我也会琢磨着调整一下表述方式,把意思尽量说的更明白~总之就是谢谢宝宝们,欢迎捉虫提建议意见~ 第01章 这日上午, 杨夫人来到宫门前,递牌子求见太后。 宫人问明她是郡主杨攸的母亲, 很是客气, 传话也不曾有片刻耽搁,半个时辰后,她来到寿康宫, 随宫人进了正殿。 杨夫人微抬了眼睑,看到主座上的人的玉色衣摆, 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对方是她儿子生前的至交,与女儿亦是情分匪浅, 但她只见过两次,如今身份悬殊, 心中唯有畏惧。 “免礼。”裴行昭语声温和,命人赐座。 杨夫人谢恩, 却没起身, 恭声道:“臣妇此次求见,是来求太后娘娘给个恩典。” 裴行昭问道:“何事?” 杨夫人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否知晓,臣妇的女儿杨攸已经进京。” 太后万安 第50节 裴行昭嗯了一声, “哀家还没见到她,怎么?” “臣妇想求太后娘娘, 若是杨攸拜见太后娘娘,请求辞官赋闲,请您恩准。”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为何辞官?” 杨夫人道:“杨攸的幼弟刚七岁,杨家如今只有她支应门庭, 臣妇想她留在家中, 教导幼弟, 打理家中一应事宜。前一阵互通书信,反复商量过此事,她是同意的。最不济,她也不要再在官场打拼,不妨换个继续为太后娘娘效力的差事。” 换个差事效力?换什么?阿蛮与阿妩面面相觑。 裴行昭徐徐道:“杨夫人为女儿打算,定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只是这官做与不做,有时候真不是官员自己说了算的。当然,杨攸若是觉着自己担不起郡主的位分,做官有心无力,也请便,朝廷不稀罕勉强任何人勉为其难。” “不不不,太后娘娘误会了。”杨夫人忙道,“臣妇与杨攸是想着,先在太后身边历练几年、学些处世之道更好,毕竟天下大局已定,往后杨攸需要学的是用人之道,为民谋福之道,而这些正是她所不擅长的。” “你们的意思是——” 杨夫人只得把话说透:“太后娘娘若能隆恩,命她到您身边,哪怕做个寻常的宫女也是好的。” 阿妩、阿蛮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的啼笑皆非。 裴行昭目光玩味,没言语。 杨夫人紧张起来,补充道:“再者,杨攸已经十七岁了,张罗亲事、嫁人生子,怎么也得耽误个三五年,之后才能再踏踏实实地为朝廷办差。是以,臣妇和她以为,不妨用这段时间跟着太后娘娘学些放到哪里都有用的东西。这些也是人之常情,求太后娘娘体谅。” 裴行昭细细地凝视着下方的人。 杨夫人只觉那目光似是有形的,分量越来越重,让她整个人不自主地紧绷,借此抵抗那份压力,才不至于失态。也许只有一刻,也许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到太后清越的语声再次响起: “哀家知道了。你告退吧。” 知道了?那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脑海中盘旋着这念头,杨夫人却不敢有片刻耽搁,称是行礼告退。 阿妩、阿蛮打量着裴行昭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裴行昭却道:“冯琛来了,传。” 阿妩扬声吩咐下去。 冯琛快步走进来,很高兴的样子,行礼后道:“禀太后娘娘,皇上近日重新修缮了清凉殿,又亲自带人重新布置一新,这事儿是为您着手的。” “怎么说?” 冯琛娓娓道:“皇上觉着您的书房不够宽敞,日后应该少不得与朝臣议事,便起心为您修缮个专门用来处理朝政、召见大臣的所在。那边也有专设的书房,您大致能用到的、有兴趣过目的书籍,皇上都已经从藏书阁挑选出来,送到了那边。太后娘娘得空的时候便过去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及时更改。” 裴行昭颔首,“皇上有心了,哀家得空了便去看看。” 冯琛笑呵呵地告退。 裴行昭问两个丫头:“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 阿蛮道:“清凉殿离养心殿很近,这一阵瞧着工匠进进出出的,我们只当是皇上要用,却没想到是为您准备的。” 裴行昭有些费解,“这是唱哪出呢?”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这一阵心情好得不得了,没事就唤户部尚书到跟前,核算从上个月至今,国库共添了多少进项。 抄没崔家、李福、吴尚仪、长公主、安平公主的产业,收没的镇国公梁家的御赐之外的产业,哪一笔数额都很喜人,完全补上了先帝驾崩后一笔笔庞大的开销,还富裕很多。 皇帝高兴,六部与内阁心里应该比他更高兴。先前六部早做好了这一年从头哭穷哭到尾的准备,却不想,小太后连番杀人之余缴获了大笔进项,他们便不用在一年之初就焦头烂额。 裴行昭见皇帝每日高兴得像在过年似的,心里有点儿不踏实,担心他有了进项就想花,要闹着在宫里建修道专用的宫殿,这自然是不可行的,她连腹稿都打好了,没成想,他没为自己花钱,倒是给她忙活了这档子事儿。 对于六部的进项支出,裴行昭也了解的很详细,情形比她想的要乐观些许。 这要归功于先帝。 边界起战事的那些年,居中地带有六个省份的总督巡抚都是先帝倚重的,他们也没辜负那份倚重,绞尽脑汁想法子开源节流,兴民生拓商道,每年上缴的税收都超出朝廷规定的三两成之多。 没有这些人,连年用兵便是天方夜谭。 而情形也只是相对拮据的年月来说很乐观,怎么算,朝廷都还是很穷。 朝廷也是一份日子,如今是想法子赚钱的阶段。只有国库充实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坐在居于高位的椅子上才不心虚。 裴行昭的袍泽大多明白这一点,自去年年底就跟她说,今年开始就根据所在之处的情形想想办法,最不济还有屯田,即便只是将屯田的收益增加,也是个长久经营的事由,但这类事没一两年的试炼是得不出结论的。 细想这些的时候,饶是裴行昭,也忍不住做一夜暴富的白日梦:忽然有个地方发现了一座惊人的宝藏,大周一下子由拮据变成富得流油。到那地步,就不用再担心周边小国寻衅滋事,而是他们要时时刻刻害怕大周闲得发慌去收拾他们,想安心度日,就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散漫地想着这些,陆雁临与杨攸见过皇帝之后,来到了寿康宫。裴行昭略一思忖,“先传陆郡主。” 片刻后,陆雁临进殿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雁临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快起来。” 阿妩不等吩咐,给陆雁临在太后近前搬了把椅子。 “喝杯茶,坐下说话。”裴行昭道。 “是。”陆雁临起身,拱一拱手,优雅地落座。 裴行昭着意打量着她。是生得清丽柔美的女孩子,最早有些书卷气,如今眉眼间透着清冷内敛,目光坚毅。 “太后娘娘这一向可好?”陆雁临实在顾不上规矩,也凝眸打量着裴行昭。 “挺好的。”裴行昭微笑,“风尘仆仆的,瞧着很是疲惫,是不是日夜赶路过来的?” “是。”陆雁临忍不住蹙了蹙眉,“补缺的那厮着实气人,交接军务时,那些正在着手的公务,他都挑毛病,恨不得全给他办妥了再离任,后来就要翻脸了,他才消停。” “可能因为接任的是你的位子,才顾忌颇多。”裴行昭笑道,“再者,那人是五军大都督英国公举荐的,英国公跟晋阳走得近,他少不得想些没用的。” 陆雁临颔首,“也想到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瞧着那厮的嘴脸是另一回事,好几年没受过这种车轮气了。” 裴行昭莞尔,“还车轮气,你倒是会甩词儿。” 陆雁临也笑。 “家里都安排妥当了没有?” 陆雁临答道:“启程前收到了小老爷子的书信,说已经到了京城,问我还能不能进京,要是来不了了,他就进宫跟太后辞别,回祖籍去了。” 沧州离京城不远,加急赶路,不过一半日的时间。 裴行昭笑道:“担心你而已。只是,做父亲的,大抵学都学不会温情脉脉的言辞。” “嗯,我瞧着也是那么回事。”陆雁临目光流转,想到了什么事,神色一黯,“先前那些事,都与哥哥、杨将军有关,很想亲眼看到那些人被处置的,可惜……” “罢了,看了也是上火生气。”裴行昭转而道,“只是要你进京,却没给你定官职,你怎么打算的?” 陆雁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您把我安排进锦衣卫行不行?我喜欢那差事,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就你这容易上火的性子,做锦衣卫不出三天,就得被气得躺尸。” “那不是还有查案的差事么?我总不能一直就盯各个官员的稍看热闹吧?” 裴行昭笑道;“这事儿你得去问许彻,还得问问你家老爷子的心思,他要是不同意,跑去官府告你不孝,可就不是我喝一壶的事儿了。” “也是。”陆雁临笑起来,“不过,您的意思呢?想把我放哪儿?” “想的不外乎是禁军、五军都督府。只是,禁军里这锦衣卫,我倒是真没想过。”裴行昭仍旧笑盈盈的,“京卫指挥使司、御前的金吾卫是我觉着不错的。” 陆雁临点了点头,“那我好好儿琢磨琢磨,许彻那边要是不肯收,我就听您的。” “行啊。”裴行昭道,“瞧瞧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今儿就不留你了。回府歇息两日,我再唤你进宫小聚。” “好。”陆雁临笑着起身道辞。 随后是杨攸觐见。 起先的情形与见陆雁临一般无二,待得杨攸落座,裴行昭问她:“日后作何打算?” 杨攸抬起明艳的面容,恳切地望着她,“太后娘娘,您把我留在身边吧,哪怕做个洒扫的宫女也好。” “有出息。”裴行昭似笑非笑,“先是县主,做了一方总兵,进京前不久晋封为郡主,朝廷专门拨了府邸,今儿却嚷着进宫做宫女。事儿要是真成了,便是哀家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杨攸慌忙离座,跪倒在地,仍是殷切地望着裴行昭,“太后娘娘,我……杨攸如今所求的,只是留在您近前效犬马之劳。” 裴行昭道:“宫里近来的确打发了不少人,可寿康宫里的人手却是一个不缺。” “那么,杨攸自认身手还可以,能否做您的暗卫?” “谁跟你说哀家有暗卫了?” “杨攸失言,请太后娘娘恕罪。”杨攸低下了头,“那么,杨攸请求做您身边一名亲卫。” “做哀家的亲卫,你的身手也不过是可以,遇到事情,是你保护哀家,还是哀家保护你?” 杨攸答不出了。 “哀家说过,朝廷不会要任何人勉为其难。你实在厌倦了官场,便递道折子,请皇上免了你郡主的封号,交回封地——朝廷不养闲人。”裴行昭顿了顿,继续道,“自然,你是哀家故人胞妹,哀家总会予以照拂,你想经商,哀家给你银钱;想务农,哀家给你良田;想嫁人,哀家给你备嫁妆。” “太后娘娘……” 阿蛮瞧着实在起急,又因没有旁的宫人在殿内,跨前一步,问道:“杨郡主,您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戏?先前在任上不是做的很好么?怎的一让您进京,就不想做官了?不想也成,可总得说出个一二三来,给人个明确的说法吧?” 杨攸沉吟片刻,低声道:“杨家经了家兄的变故之后,便成了惊弓之鸟。如今京城里崔家几乎覆灭,姚家也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又有晋阳公主病故、罗家等人问斩,家里人心惶惶。 “杨家以为,这是朝廷要对一些门第下杀手,杨攸若是为官稍有不慎,兴许便会卷入官场是非,令家族再度陷入风雨飘摇。归根结底,他们不相信杨攸有长留官场的本事,又想到比杨攸出色百倍的兄长都遇到了那等事…… “杨攸一日日被这样絮叨着磨烦着,不胜其扰,想着就算是继续做官,他们总是这样,也没法儿尽心当差,便不如只为太后尽忠,不涉及官场是非。是因此,才有了方才的请求。” 裴行昭不置可否,“给你两日时间斟酌。你告退吧。” 杨攸行礼,离开的背影透着萧索。 “杨家都是些什么混帐?”阿蛮恼火不已,问阿妩,“都有谁过来了?是哪些混帐住着御赐的宅子想这想那的?” 阿妩道:“半个月前,主枝四个房头一起进京的。” 阿蛮吁出一口气,脸色更差。知道有谁又有什么用?她还能跑去人家里数落不成? 阿妩则又说起陆家:“陆郡主的父亲进京后,没住进陆郡主府,在一所小四合院儿里住下了,估摸着要与女儿汇合后才着手安顿下来。陆家族人不少,主枝三个房头,另外两房没来。” 裴行昭默默地喝茶。 “太后娘娘,”阿妩瞧着她,“杨郡主那边,您真的要任她斟酌去向么?” “她能哪儿去?”裴行昭笑得有点儿冷,“杨家在打的盘算,不外是既要享受着她郡主的好处,又能置身官场之外。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就是嘛,要滚就滚得彻彻底底。真是膈应人!”阿蛮气鼓鼓的。 裴行昭反而笑了,端着茶盏起身,“罢了,也该干点儿正事了。” 主仆三个去了书房。 皇帝登基至今,不论是不是他自己的主张,阵仗已非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言,这开场已是非常漂亮,循例要做的要事也不能耽搁,例如设恩科。 恩科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与以往科举考试的模式一般无二,只是将时间提前;另一种是从上届落榜的人筛选出一批,设殿试后放榜。 太后万安 第51节 不论哪种形式,对于万千学子都是喜事一桩。这一次,朝廷采用的是第二种形式——在京受处置的人说起来没多少,但地方上牵连其中的很多,或贬职或罢官,都需要人替补,这情形下,官场注入新血层层替补所耗费的时间便是越短越好。 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一起拟出了名单,另附一份内阁与重臣举荐的人才名单,再就是拟出来的殿试中口试时可用的不少题目。 两份名单,裴行昭都没意见,横竖这些人还要经过考试和吏部变相的考核,资质不行的就要再等机会。 看那些题目时,她发现还附有答案,撑不住笑了笑,想着张阁老和翰林院大学士是担心皇帝这出题的都不晓得答案吧?真背不住。 先帝生前说起皇帝,总是说他也不是笨,只是那脑子根本没放到课业上,要是问道教经书里的箴言,他能滔滔不绝地说大半晌,反过来问起该涉猎的课业、史书中一些言辞典故隐含的寓意,他就一头雾水,所以生平最怕臣子跟他掉书袋,搬古人的话跟他说事。 其次就是怕打仗,先帝曾让皇帝到军中待了一阵子——也是那期间,他这太子被敌兵惦记上,屡次设埋伏意图生擒,被裴行昭救的那次,就发生在那一段。 平日里,皇帝在中军帐中,听什么都是一脸懵,问什么都是答不出。对于先帝那等好战的马上皇帝来说,有这么个活宝儿子,心里那份儿恼火任谁都可想而知。 可先帝终究还是不改初衷,护着早已立下的太子到驾崩之日。 皇帝的可取之处是性情仁善,到地方上见过民生疾苦之后,处理任何政务,都会先想一想对百姓的利弊。而他登基后的主要职责便是兴国,始终保有这性情,便是朝廷与苍生之福。 再有,皇帝反对天下即是帝王家的说法,第一次被先帝问起,睁着眼睛问:凭什么?又说国之根本是百姓军兵,先人不都说军心民心是水,朝廷是舟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以来,在舟船上的皇室凭什么说天下是自己的?真是自己的,何以有朝代更迭? 先帝跟裴行昭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少见地眼含欣慰,说也真是挺邪的,好多帝王要用很多年才能认头的事儿,他年岁不大就看透了,虽然只是可能盘算着无为而治才想通的一番道理,但毕竟是打心底认可想通的这些,也真有益处。 裴行昭又何尝不为此欣慰、庆幸。如果摊上的是个何不食肉糜、不把人当人的大儿子,那么先前太皇太后大手大脚打赏的事儿,他就先做了。 所以综合起来看,皇帝不是太没法儿要,如今让人总犯嘀咕的是他修道这一茬,轻则不务正业,把时间都用来修道,这还好些,以后要是走火入魔了,那就少不了出幺蛾子,疑心这疑心那,芝麻大的事都要占卜,且美其名曰顺天意行事。 皇帝至今只与朝天观的人打交道,先帝驾崩前的一段日子,携她一起敲打过那边的人,警告他们不要起乱政的妄念,短期内出不了什么事,之后却得防着接近皇帝的道士是否心怀叵测。 但是,经了这一番是非下来,裴行昭觉得皇帝懒归懒,倒也不是对政务全不上心,所以,对他修道的担忧或许多余,往坏处想,人家可能想做大权独揽的皇帝,已经嫌她碍眼了呢。 这人心哪里真有猜得准看得透的时候。 走一步看一步吧。 . 杨攸到了宫门外,杨夫人正在等她,吩咐她上马车一起回府。 杨攸没应声,自顾自上马离开。 杨夫人沉了脸,却也不敢发作,命车夫快马加鞭,回到府里,径自去外书房找女儿。 杨攸已换了家常的穿戴,倚着美人榻养神。 杨夫人坐到她近前,问道:“怎样?太后娘娘怎么说?” “不做官也行,把郡主的封号也交还给朝廷。” “这样啊……”杨夫人目光黯淡下来,很是失望,“你没照我的意思说么?” “我怎么敢不照办?”杨攸讽刺地笑了笑,“太后说不缺宫女,我也没本事做她的亲卫。” 杨夫人追问:“那暗卫呢?以她这地位,手里不可能没有暗卫,你没提么?” 杨攸给了她一个“这是废话”的眼神。 “也是啊,暗卫不论有没有,也是亲卫。”杨夫人强笑了一下。 “您巴巴儿地进宫去,又是什么情形?” “太后娘娘只说知道了。” “那您就看着办吧,我总得秉承孝道,听您的意思行事。” “那……你就由着太后娘娘安排差事吧,要是没了郡主的封号,又不做官,杨家不就彻底被打回原形了?” 杨攸眼中闪过不屑,“不想叫马儿跑,还想要马儿吃到的草——以前您可真是敢想啊,杨家又凭什么捡这种便宜?” “凭什么?凭你哥哥惨死!”杨夫人眼圈儿立时发红了。 “该给哥哥的追封、抚恤,朝廷一样没落下,怎么着?他人都不在了,您还要他供养您一辈子?” “追封抚恤是应当的,照拂你也是应当的。” 杨攸反诘:“太后为哥哥与陆将军杀人不也是应当的?怎么你们就被吓破了胆?” “她又不只是为那些杀了那么多人。” “您倒是什么都清楚,果真是出自宋家的人,只做个深宅贵妇实在屈才了,不如想想门道,兴许能谋个一官半职的。”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杨夫人很是恼火,“既然太后不肯给你实惠,那明日就进宫,请她做主安排个差事。” “说了两日便是两日,您当太后是谁?以为都跟您似的,拿自打耳光当家常便饭?” “你这个死丫头!”杨夫人伸出手,要戳杨攸的脸,却因她冰冷的表情顿住了手。 杨攸道:“有跟我耍威风的本事,不如回趟娘家,给我那位外祖母请个安,把她吞没的我们家的财产交出来。” “……宋阁老要不了多久就能坐上次辅那把交椅,提产业的事,他总会维护你外祖母的。” 杨攸眼中的不屑已经没法子掩饰,“侵吞女儿女婿产业的又不是他,那些财产也一准儿全在我外祖母的小金库里。您要是不去,我明日就去顺天府告状。我对那些财产没兴趣,只想争这口气。” “告什么状?!”杨夫人被气得不轻,也真被女儿的神情伤到了,“等安顿好,我去讨回来便是了!” “外院乱七八糟的下人,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杨家的事不论内外,我说了算。”杨攸道,“跟您来的那些人,您把我的话带到,都给我安生些,要不然,我可不认识他是谁,一概撵出去!” “你还真是要反天了!什么叫闲杂人等,那都是……” “这是郡主府,是我的府邸。你们要是想过杨家的日子,自个儿另找个宅院扎堆儿一块儿过去,我把我自己从杨家分出来成不成?” 杨夫人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既然这么瞧不上我的做派,那你见太后的时候,做什么照我的意思行事?阳奉阴违不就得了?” 杨攸如实道:“我不照办,不出三天就得露馅儿,您不定埋怨我到什么时候。有您这么个颠三倒四的娘,我做不做官的,真是没什么意思,这一阵没当差倒心累得快死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晦气死了!”杨夫人起身,一甩帕子,出门去了。 . 下午,到养心殿议事之后,裴行昭去清凉殿看了看。 主殿的殿堂分外宽敞,南面临窗与北面槅扇前,垂着颜色素净的帘帐;东面是个六棱形宽台,四面各有六级汉白玉石阶,宽台上设有一张格外宽大的酸枝木八仙桌,桌上有文房四宝,下面有蒲团。 北面槅扇之后,是宴息室、书房、寝殿。 裴行昭转了一圈,说不出什么好,也挑不出什么不好。 正要回宫去,闻讯的皇帝赶了过来,行礼后殷切地问道:“母后瞧着如何?能将就着用么?” “不错。”裴行昭道,“只是,皇上怎么会起心布置这里?多个处理政务的地儿自然是好,但没有也无妨。” “您觉着不错就太好了。”皇帝笑道,“寿康宫毕竟是供您休息、见皇室人等的宫室,朝臣要总是来来往往的,想想就闹腾,您那边的宫人也跟着添了不少差事。是以,公私还是分开来的好,您调几个得力的人过来,余下的由这边的人照常打理,臣子有事求见,直接来这边就成了。” 说的是没错,但是——“‘朝臣要总是来来往往的’,皇上何出此言?”裴行昭问,“没意外的话,哀家见朝臣,不都是在下午议事的时候么?” 皇帝咳了一声,现出了裴行昭一度常看到的期期艾艾的德行。 她也不追问,猜着他究竟在玩儿什么猫腻。 沉了会儿,皇帝底气不足地道:“等恩科的事情落定,朕想离宫两三个月。” “何故?出巡?” “也算是出巡,说朕微服出巡也成。” 裴行昭实在是听不懂,“这又怎么说?” 皇帝又咳了一声,攥了攥拳,“母后,朕修道的事儿,您早就知道,没错吧?” 裴行昭抿了抿唇,就快不耐烦了。 “您别急,别急,朕得慢慢儿说。”皇帝其实有些打怵了,但是为着大好前景,也就豁出去了,“修道这事儿啊,其实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朕算起来却有大半年没潜心修行了。眼下晋阳也死了,拥护她的托孤重臣也都老实了,说正事的折子都是您在处理,那朕在不在宫里都是一样,就是个摆设儿,对吧?” 裴行昭心生笑意,“所以呢?” “所以啊,”见她神色并无不悦,皇帝如同得了鼓励,“朕就想去朝天观住一阵,闭关修炼。但这种事对外不能明说,毕竟还没干成过什么事儿,是您帮着坐稳龙椅的,那就大可以说朕微服出巡。承天门那儿有望君出,就是要帝王时时去民间体察民情,官员绝无异议。” “但这是扯谎,待得回来,岂不是一问三不知?” 皇帝立刻道:“再另外找个人出去转一圈儿即可,人选、去哪儿巡您定,这人算是正经的钦差,他发现了什么不平事,由朕晓瑜百官,当然,功劳是他的。” 裴行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上想的很长远。” “不瞒母后,思量好一段日子了。” 裴行昭可没工夫夸他坦率实诚,“那也不能这么着急,秋日再‘出巡’也不迟,哀家如今只跟内阁、六部的人混了个脸熟,朝臣都没认全呢。” “这不妨事,朕见天儿上朝,也没认全呢。” “……”裴行昭睨着他。他是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不着调么? 皇帝尴尬地笑了笑,“没法儿认全,又不可能每一个都言之有物,好些人也不爱在殿上回事。” “那也到秋日再出宫吧。”裴行昭进一步道,“哀家脾气不好,没耐心,有皇上主持大局,两相里就都有台阶下,皇上不在跟前儿了,哀家岂不是每日都要与臣子争执不休?”变相地提醒他,他这摆设的作用还是不小的。 皇帝却道:“那怎么可能?谁敢啊?”他心说您怎么连我都懵呢?就是因为我在跟前儿,有些臣子料定我会和稀泥,才敢口没遮拦地跟太后找茬,我要是不在,他们唯一担心的只有自己扛不扛得住那颗脑袋。 “那还有不少事由、请安折子不都是归皇上管么?”裴行昭不想看请安折子,不想看官员必须奏请但委实琐碎的那些事。 皇帝也想到了:“这些您可以请张阁老分担,他也不耐烦的话,就让宋阁老处理。宋阁老升任次辅的事儿,这三两日就落定。” “……”裴行昭并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她硬是被这个明明缺理的大儿子说得没词儿了。 皇帝跟她推心置腹:“母后,您替朕想想,修道这事儿啊,跟别的不少事是一样的,要是搁置的时间太长,就会被打回原形,重头开始。这算起来,也是朕好几年的心血了,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对不对?真到那地步,保不齐就瞻前顾后,摸不着门路,定要一蹶不振,别说当摆设儿了,说不定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 这怎么还说着说着就要寻死觅活了?裴行昭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少胡扯。这不摆明了欺负哀家不知道修道是怎么回事么?你再危言耸听,哀家少不得找些道士来问问。” “那也成,好事啊,朕也能见见您识得的高人。对了,姜道长何时出关?等朕回来的时候,她怎么也出关了吧?” “……”这难道就是干一行爱一行?跟修道有关的话题,皇帝就没有接不住话的时候。裴行昭决定祸水东引,“这事儿得张阁老也同意才成。” “成,朕这就请首辅到养心殿商量!”皇帝一拱手,转身向外时又补充道,“阁老要是也同意,您得帮朕挑选些随从,万一谁把朕刺杀在朝天观可就成大笑话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2章 没出一个时辰, 张阁老来到寿康宫,找裴行昭吐苦水:“你可真是我小姑奶奶, 怎么能让皇上找我商量出巡的事儿?我什么时候跟他有过辙?国丧之后的一段日子, 他不肯改蓝批为朱批,我怎么着了?不就累死累活地替他批阅奏折了么?” 裴行昭就笑,“我不是拿他没辙了么?一说修道的事儿, 他就总有的说。” “跟你是有的说,跟我却是一通耍赖。” 太后万安 第52节 “先前以为他处理正事也算卖力, 哪知道是憋着出宫去。”裴行昭若有所思,“这不是好苗头。他不在宫里, 朝廷一切照旧,回来一准儿继续做甩手掌柜, 可也总不能为了不让他撂挑子,就弄出点儿事情来。” “反正在不在也差不多。”张阁老声音转低, “如今什么事不都是先找你拿主意?就这么着吧, 总比闷坏主意算计你要好。” “可要是这样,就得着手安排眼线。”裴行昭道,“万一有不安分的道士哄劝着他炼丹吃丹药, 不走火入魔才怪。宫里好说,什么事他想瞒, 也架不住嘴碎的宫人占多数,道观里就得现找人。您有没有适合的人手?我这儿的小兔崽子们不用想,在道观待不住。” 张阁老笑了,“既然你放心,那我来安排, 找个没在人前露过面的, 放到朝天观做道童。这种事, 三二年之内,只要知道道观的大致情形就行,你说呢?” “成,您费心。” “那我走了,今儿回府就着手。”张阁老起身,向外走了几步,一拍额头,从袖中取出一道加急折子,“被什么修道出巡搅和得要昏头了,北直隶总督马伯远请求从速进京面圣,有关乎北直隶民生的要事当面陈奏。” “是么?”裴行昭逸出璀璨的笑容,“一定是有好消息。” 张阁老笑眯眯的,“那这就批了吧?横竖皇上也不看这种折子。我也好安排人加急给他传话,如此,他过一两日就能到。” 北直隶总督府设在保定府,骑快马半日就到。 “好。”裴行昭边批示边道,“挺久没见他了,怪惦记的。” 张阁老笑意更浓,那慈和的眼神,跟看着亲闺女似的,“猜得出,他也惦记你。” 马伯远今年五十六岁,是张阁老的至交,亦是最早落力提携裴行昭的伯乐。三年前,先帝调他到北直隶任总督,有老将军在京城近处坐镇,先帝更安心。 前些日子,裴行昭就回收赐田的事写信给马伯远,他便是最快复信叮嘱她不要为了将领强出头的人之一。 两天后,马伯远奉召进京,上午来到宫里。有两名抬着一口箱子的亲兵相随。 “出巡”的事定下来,皇帝全部精力都用在安排朝天观那边的一应事宜,大臣求见,不论是谁,都支到寿康宫,对马伯远也不例外。 正合了马伯远的意,当即来到寿康宫。 阿妩亲自到宫门前去请,引路到书房,路上悄声道:“太后娘娘正批折子呢,奴婢没告诉她,给她个惊喜。” 马伯远神光充足的双眼中尽是笑意,“惊喜可别变成惊吓。” “不能够,您老放心。” 到了书房门外,阿妩通禀后,便侧身请马伯远进门,两名亲兵则被示意先在门外候着。 跨进书房,马伯远恰好看到裴行昭绕过书案,心中一喜,但在同时便要行礼参拜。 裴行昭快步到了他近前,手轻轻一托他手臂,笑道:“您可不准跟我见外。” 马伯远却道:“这怎么成?礼数不可废。” “有外人在的时候,随您怎么恪守礼数,私下里不要闹这种虚文。”裴行昭道,“张阁老就从不在乎这些。” “他怎么敢不随着你的话行事,谁不怕你闹小脾气?”马伯远笑开来。 “怕就赶紧坐,辛辛苦苦赶来的。”裴行昭请他落座,端过一盏茶,“阿妩出门前端来的,定是给您备下的。” 马伯远笑着接过,一面用盖碗拂着茶汤,一面打量她,“气色倒是真不错。” “那您以为呢?到宫里倒变成小病秧子么?”裴行昭扬了扬眉,笑意飞扬,“我好着呢。” 马伯远逸出慈爱的笑容,“看出来了,我真踏实了。” “派人给您送去的方子、药材,对不对症?有没有好好儿用?”裴行昭惦记着他的老寒腿。 “方子对症,去年等于没受罪,药材一直都用着呢。齁儿贵齁儿贵的,不能供起来,便也舍不得浪费。” 裴行昭哈哈地笑,“齁儿贵,总能跟您学到新词儿,很贵的意思?” “是啊。”瞧着她笑得像个小孩子,马伯远也打心底开心,“别学这些没用的词儿。” 裴行昭斜睇着他,煞有介事地道:“我都掉沟里好几年了,您这才想起来把我往上拽?像先帝说的似的,我那些没溜儿的话,九成九是跟您学的。” 马伯远哈哈大笑。 爷儿俩说了一阵子家常,马伯远转入正题,“给你看看我带来的宝贝。”起身唤两名亲兵把箱子抬进来,随后摆手将人遣了。 “是什么?” 马伯远摆出卖关子的表情,“自个儿瞧。” 裴行昭亲手打开箱子,看着里面的东西愣了愣,之后才逐样拿到手里细瞧。 先是四块棉布,颜色是纯白、净蓝二色,只是纺织的手艺不同,一种细密均匀,握在手里的触感很是柔软,与松江五两一匹的棉布贡品一般无二;一种则粗糙许多,纹路特别明显,这种手艺的价钱自然与贡品相差甚远。 棉布下面是一条棉被,粉红色棉布被面,白棉布被里,手伸进去片刻,便觉得暖烘烘的。 一旁有个小布袋子,里面是雪白的棉絮;还有个钱袋子,里面的东西,裴行昭拿不准是什么。 “这难道是棉花种子?”她取出几粒,托在掌心,猜测道。她在松江一带见过正值采摘的棉花,只觉得是一棵棵不到一人高的小树上开着一朵朵雪白的花,好看的紧。 “对,这是棉花籽。”马伯远和很多人一样,最享受的就是看到裴行昭现出懵懂的傻兔子似的一面。 “哦,原来长这样儿啊。”裴行昭认真地端详着,“我还以为棉花跟树木似的,种的时候要插幼苗呢。” 马伯远再一次撑不住,哈哈地笑。 裴行昭由着他,待他笑够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意思,是不是北直隶可以推行种棉花?” 马伯远的神色慢慢变得郑重起来,“没错,前年,我让几个亲信用各自掌管的屯田共种了百十来亩,隔得最远的俩地儿,中间有近千里的路程,收成都不错。那时我就想,北直隶的气候适合种棉花。 “到去年,我给了各个县令一百亩棉花地的差事,每一处屯田是种三五十亩,他们再让下面的人分摊下去,就是零零星星的了。各县、各屯田都有懂得务农的军士从头到尾帮衬。 “我想的是,就算前年纯属撞了大运,各处的亏损也不大,我总能想法子找补上,没想到,收成也都过得去,成色不比松江那边的差。” 裴行昭目光殷切,“今年是不是大致可以落实到每一家有田地的百姓了?” 马伯远颔首,“去年不能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有的地儿旱,有的地儿小涝了一阵,棉花却不是太娇气的作物,别刚种上就一直下雨就成,要是缺水,引水浇也一样。” 裴行昭频频颔首,“这事儿好,太好了。” 大周引进棉花,是在先帝在位初期,划定的种植区域是云南和松江一带。物以稀为贵,人们大多视为丝绸一样金贵的东西,又因地域气候差异,不认为别的地方也能种。 北直隶的田地一直是用来种粮食作物,既能缴税,又能留下平日糊口的粮食,百姓抵触种别的作物。 可是北边的冬天冷,棉花这种要从南方过来高价购买的保暖之物,一般的百姓负担不起,御寒的便还是以前的麻,填充被子的是稻草杨絮柳絮芦花。不为此,也不会每年都有冻死的人,一闹雪灾,殒命者的数目总是触目惊心。 而棉花若能在北方推广开来,百姓种植之余,怎么都能给家里留下足够御寒的那一份,冬日便不再是漫长无际的煎熬。 而且,采摘下来的棉花要织布,做成棉絮,先由官府设织造局,随后便能带动大大小小的作坊,人手富裕的百姓之家就多了一个受雇赚钱的门路,在推广到更多地方、棉花价格转低之前,主要种植的地带便能有几年类似江南织造业的好光景。 棉布在大周变得价廉物美花样百出之际,便早已通过商路海运高价远销别国,棉布织造会如以前的绫罗绸缎织造一样长存于世。 经了这一番飞快的思量,裴行昭星眸愈发熠熠生辉,“我的前辈,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咱爷儿俩边喝边谈。”说着起身去取酒,又唤阿妩备几样下酒菜。 二人商议出细致的章程之后,便一同去见皇帝。 皇帝自是不敢让小母后吃闭门羹,听完原委,便知是百姓朝廷皆受益,哪里有不应的理,当即命宫人传旨百官,午后上朝议事,又请二人在养心殿一同用午膳。 用膳期间,裴行昭建议道:“哀家想着,除了北直隶,别的省份不论南北,也可以尝试推植棉花,实在不适合的地方也罢了,只要适合,哪怕产量差一些,只百姓用来御寒也好。” 皇帝欣然笑道:“母后一向心慈,朕同意。别的省份也与北直隶一样,百姓拨出田地的一两成种棉花,棉花地前三年不收税,毫无收益的话,应交的粮税减三成;而收成不错的话,棉花可以上交抵粮税。如此推行,百姓总不会还抵触。” 裴行昭颔首。 皇帝端杯向马伯远敬酒,“别的且不说,老将军这份为国为民的心,太后与朕永不相忘。”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马伯远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特别敞亮,不光是为着皇帝对这事情的支持认可,也是为着皇帝对小太后由衷的尊敬。 皇帝又向裴行昭敬酒,“有母后,有母后这般的袍泽,是苍生之福,亦是朕之福。有母后在,朕足以万事不愁。” “皇上当真言重了。” 用过膳,朝臣陆陆续续赶到宫里。 这一次,皇帝、太后一同临朝。 皇帝说了因由,唤马伯远说详情。 马伯远详略地得当地将在北直隶推植棉花的事讲述一遍。 皇帝全程含着笑容,认定这事情没有人会反对。 裴行昭也差不多,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谁能拿出反对的理由。然而,偏偏就有人当即出列,给她泼冷水。 出言驳斥的是英国公:“臣以为,此事过于草率,又涉及整个北直隶,断不可仓促行事。” 他是真的不认可这件事么?不是。 但他必须要竭力反对,因为提出这件事的是马伯远,他与马伯远做对,不需要理由。 十年前,他平青海之乱,因此平步青云,战捷后获封五军大都督。 四年前,朝廷又对青海用兵,先帝挂帅,他任副帅,御敌之策多半由他做主。 战事不利,先帝光火,马伯远就在那时上了一道自荐折子的同时,历数他应敌的错漏,先帝临阵换将,着马伯远带着还是小毛孩儿的裴行昭将他取而代之。 他并未得到任何苛责,回京后仍然任职五军大都督,甚至依然深得先帝信任,是托孤重臣之一,看起来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对于一个武将,戎马生涯以那样的形式告一段落,如何能够甘心?仍有出头之日也罢了,可如今新一代名将辈出,裴行昭这个女魔头又成了摄政皇太后,敢激得她率兵剿杀的人怕已不存在,便是存在,她也不绝不会委派他到军中,哪怕只是做个参将。 而造成他余生不甘不平的始作俑者,正是马伯远,他情愿被那老匹夫捅一刀,也不想经历那一番铩羽而归的失魂落魄。 被泼冷水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对方有无理取闹的嫌疑。裴行昭将话接过:“草率、仓促怎么讲?烦请英国公言明。” 英国公向她拱一拱手,“世间本就有诸多近乎离奇的巧合,马伯远是不是恰好遇上了,谁又说得准?而且这还在其次,臣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参与兴国利民之事,文臣武将分内职责不同,古来已久,足可说明这一点。北直隶的众文官也全部认同的话,再议此事也不迟。” “英国公可真敢说话。”裴行昭微微扬眉,“依你之见,文武兼备的人是不存在的?你也是武官,都这样排斥同僚,北直隶的文官便是全都昧着良心不认同,也没什么稀奇的。” “太后委实曲解了臣的意思,臣不过是希望太后、马伯远从缓从稳行事,充实国库、造福百姓是首要大事,便更需慎之又慎。如用兵一般雷厉风行,便有如沙场上的贪功冒进,却又因着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可如在军中一般军法处置,最终亏空的还是国库。” 裴行昭也不反对,只问:“那么哀家便要请教英国公了,有无充实国库的妙计?” 英国公略一思忖,道:“官商勾结,在何等年月都是司空见惯,要从速充实国库,大可详查各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清白者如原东家一般予以褒奖,有过者抄没家财。” 裴行昭语声不疾不徐:“商道是货通天下,这天下自然也包括百姓、官员及至皇室,真正不曾受惠于商人的,一万人里找出一个便不错了。 “商人,经商之人。酒楼茶楼戏园子铺子的东家算不算?染指海运漕运算不算?英国公,你家里有多少铺子、几间茶楼、几个马场?你入股过海运漕运多少次? “晋阳公主不在了,却并不意味着她生前没提过你什么事,更不意味着她的亲信没对哀家报过你的家产。 “好了,英国公,如你这般为官经商两不耽搁的人,要怎么算?你敢不敢说经商从没借用过官职的名头?官、商勾结,起码人家还得苦心孤诣地牵线搭桥呢,你倒是好,自己与自己勾结。” 她生平最恨一边吃一边骂厨子的人,不抬杠奚落便是见鬼了。 张阁老、宋阁老、裴显和马伯远都忍不住弯了弯唇,别的官员也都低了低头,借此掩饰笑意。 英国公早就见识过裴行昭说话爱走调儿的德行——正常人遇到什么情形会说怎样的话,几已成俗例,而她就偏拧着来,你最想不到什么,她就跟你扯什么,偏还能扯着扯着就扯出一通道理,今日他便遇上了。 “我朝为了避免官员贪墨,从不曾阻止官员经商,太后娘娘,说话容易,惹得数众官员人人自危,便难办了吧?” “不是你说的要从商贾下手么?既然数众官员都经商,真要按你说的办,如何服众?不怕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贼喊捉贼么?”裴行昭闲闲地望着他,纯然闲聊天儿的语气,“既然经商,便要与商贾打交道,双方赚到钱,到底该怎么算?是官商勾结,还是相辅相成互惠互利?你也不要把高帽子往哀家头上扣,这话头是你引出来的。 太后万安 第53节 “哀家没有阻止官员经商的意思,日后也绝不会有,只要官员赚的钱都是干净的。哀家现在要针对的是你,因为是你放着造福百姓的事不议,一味东拉西扯。 “这事儿你是引火烧身了,想来你也不愿意哀家接茬抖落你的家底。来,扯别的吧,哀家奉陪到底。” 这下子,连皇帝都借着假装喝茶的由头掩饰笑意了,清喉咙掩饰咳嗽声的臣子不在少数——小太后都说了,只要钱是干净的,就不会阻止官员经商,可不就无事一身轻了,对险些连累自身的英国公,当然乐于见到他吃瘪的。 从没有过的前例出现了,朝堂的氛围非常轻松。朝臣们也是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身居九重之巅的上位者也可以这么接地气儿。 看热闹的人有多愉快,英国公就有多气愤,仗着修炼了多年的涵养,才不至于形于色,“臣的言辞不够严谨,被太后抓到纰漏,是臣之过。只是,太后有多不认可臣的主张,臣便有多不认可马伯远的主张。事农之事,绝非马伯远所擅长,他所说的曾经尝试,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需得查实之后,再做筹谋。” 马伯远不急不恼,对裴行昭、皇帝拱手行礼,“臣有些急切,先于随从来到京城陈奏,随从带着各处种植棉花的相关账目,最迟傍晚便能赶至,将账目呈交户部。” 皇帝表态:“这种事,任谁也不会开玩笑。朕相信马老将军。英国公便是心存疑虑,也总等得起半日光景。你要是再说账目是伪造的,那就没意思了。” “那就正事也办着,核实也着手,”裴行昭道,“只要英国公担得起诬告直隶总督的罪名。” 英国公还不至于为了做对就不顾一切,忙道:“既然马老将军有备而来,臣自然也是相信的。但这事情毕竟关乎整个北直隶的百姓,万一事败,岂不是既无粮食糊口又无想得的益处?到那时,还不是要从别处调粮赈灾?一番好心也便成了一场灾难。” 朝堂上半数的人忍不住蹙了眉,另有一些与英国公交好的目露担忧,这回他可不是失言那么轻描淡写的事儿—— “合着马老将军说了这么多,英国公根本就没听,莫不是只忙着打反对到底的腹稿了?”白玉珠串从裴行昭袖中滑出,她握在手里把玩着,“有田地的百姓,一亩地拨出一分来种棉花,十亩地拨出一亩,以此类推,坐拥几百亩几千亩地的事农大户,也只是种几十亩几百亩。这笔账,英国公是否算得清?” 英国公当真有些尴尬了。他的确是没认真听,的确是忙着打腹稿、推测裴行昭会怎么说而自己又要怎么应对了,到这会儿,已非露怯可言。 裴行昭仍旧没着恼,而是娓娓道:“英国公说的也对,万一不成呢?万一不成,百姓是少了十分之一的收成,但朝廷会给予相应的贴补,不会饿到苦到他们。而朝廷为此受的损失,哀家把话放这儿,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弥补回来。 “而反过来说,万一成了呢?万一能推广到北方各个冬日漫长酷寒的省份呢?百姓有了棉衣御寒,不会再如以前那样沿路可见冻死骨,不好么?” 英国公没有说不好的余地。 “英国公和一些朝臣大抵不知道,江南如今五十万亩棉田,每年只能出十万匹棉布,云南次之,种植范围小,每年出五万匹左右。这十五万匹棉布,除去给宫里的两万匹贡品,余下的以五到七两之价售与别国,不是别的国家不想买更多,而是大周如今只有这些,大家还以为棉布只是稍逊于绫罗绸缎兽皮的金贵物什。 “倘若成事,北直隶能给国库增加多少收益? “小账大帐都给你算了,马老将军所求的,你或许不明白不相信,但你要记住一点,没有你以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换个只重私利的,他大可以先富了自己再带一带别人。 “可还有异议?” 英国公焦虑地斟酌着怎么给自己圆场的话。 户部尚书却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道:“皇上与太后一片爱民之心,马老将军高风亮节高瞻远瞩,臣深以为此事可行,会全力协助马老将军!” 开什么玩笑,这是试一把无关痛痒且有太后背黑锅、成了就是翻来覆去都想不到坏处的大好事,他除非疯了才不赞同。 要知道,每到年底盘账预算来年支出,总是户部被别人追着要银子、追问银子都去了哪儿,他无疑是最希望国库充裕的一个,巴不得每个总督都如马伯远一样出力又献策,谁反对这种事他跟谁急。 张阁老、宋阁老和裴显很有默契地同时出声附议。 随后便是满朝文武附议。 事情终于落定。 皇帝满意归满意,对英国公还有点儿气得撒出去:“英国公之前说什么来着?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参与兴国利民之事?照你这么说,朕对用兵全无见解,处理政务亦是摸石头过河,全要母后与内阁苦心扶持,那么朕是不是根本不配做这把龙椅?如今已到兴国利民的阶段,你怀着这种心思,何不回家守着你的铺子马场过日子去?”他被戳到痛处踩到尾巴了,不说出来,今儿肯定睡不着觉。 帽子扣下来,想要压死人似的,英国公不得不跪地请罪了,“臣有罪,口无遮拦,实在该罚。” 皇帝见小母后从头到尾没有降罪于这人的意思,当然也不会予以惩戒,痛快痛快嘴也就得了,便显得很大度地道:“你曾是先帝的伴读,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先帝一生都看重你信任你,朕也愿意如此,只是日后要谨慎行事,切勿意气用事。” 英国公谢恩,又向裴行昭赔罪。 裴行昭抬了抬手,“起来吧。” 这人是守城之才里的翘楚,任五军大都督也很称职,近几年来推荐的人才都是堪用的。而且她也清楚他为何如此,武将么,相互别扭起来就能别扭一辈子,有些坎儿真没法儿迈过去。 再说了,他不说这些找茬的话,后续也会有人说,那便不如是他,当下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之后便没什么事了,皇帝宣布散朝。 户部尚书邀请马伯远到户部详谈,可以从速酌情调拨给北直隶一些事农、纺织业的好手。 皇帝留了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商量恩科殿试的事儿。 裴行昭回到寿康宫,更衣后,李江海来禀:“陆郡主、杨郡主先后到了,在配殿等候您召见。” 裴行昭一笑,“先请陆郡主。” 陆雁临过来,有点儿失落地道:“许大人的锦衣卫不肯收我,我爹也不同意这事儿,我听您的安排。” “在金吾卫怎样?先做个同知,上手之后,指挥使再升迁去别处。” “好啊,”陆雁临笑了,“是在御前,能时时见到您。” “那成,回家等着接旨去。” 陆雁临称是告辞。 杨攸进殿来,并没如在家里说的那样回话,而是双膝跪地,道:“到了今日,有些事情,杨攸不敢再瞒太后娘娘,还请您拨冗一听。” 能说点儿实话就行。裴行昭和声道:“有话站着说,也不用这么生分。” “是。”杨攸顺从地站起身,敛目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我以前跟您说过,十来岁的时候,家母便给我定了亲事。” “嗯,我记得,那人叫徐兴南,是你的表哥——你一个姑姑的儿子。” “正是。”杨攸道,“我对姻缘之事,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着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过不来之前,捞个儿子女儿,下半辈子有事忙,不会闷,也就够了。”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家境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对姻缘的看法也就不同。 像她,姻缘若不是这种助益无穷的情形,她便谁都不嫁。 她若将自己许出去,只在疆场,只为天下。 寻常女子嫁的是男子,她嫁的,是自己的斗志、野心和抱负。 杨攸往下讲述着:“与徐兴南,我对得起他,只因他是我会嫁的人,我与家中都苦心为他铺路,要他仕途得志,我便能嫁的更风光。 “为此,我甚至三番两次求您,私下里常给他出谋划策,这才有了他在军中崭露头角立下军功之日。 “家兄锒铛入狱之后,您放我离开军情紧急的沙场,带着您的名帖上下斡旋,我也曾到他的任上求他帮忙,因为他父亲说起来是姚太傅的门生,可以疏通一下门路。 “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留了我两日,宴请上峰,我以为是为着家兄的事,其实却是他们找个良家女子做青楼女子侍奉酒水的事。 “他上峰看中了我…… “他竟要将我送给上峰,还说,你哥哥必死无疑,杨家就要玩儿完了,你不如听从我的安排,满门抄斩之前找个栖身之处。你助我更上一层楼,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你,哪日上峰腻了你也没事,你回到我身边服侍就行。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讨厌不解风情不谙人事的,最喜欢嫁过人经验丰富的。” 她只做叙述者,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在一旁聆听的阿妩、阿蛮齐齐变色,暗暗磨牙。 “我和他身手不相上下,没办法杀了他,逃离前还负了伤。 “家兄含冤而终之后,杨家为我准备的丰厚嫁妆在京城,他知道,该是记恨我不听他的安排吧,把这消息透露给了我的外祖母宋老夫人。在那之前,已经取消婚约。 “您只知道,宋老夫人侵吞了女儿女婿留给外孙女的嫁妆,却不知道背后这些事儿。我没说过,是没脸说,只跟您说他心术不正,意图用美色行贿上峰。 “您把他收拾了,如今他已是庶人,可我不解气。 “我只想找到适合的机会杀了他。 “可在这些之后,我娘居然看他可怜,好几次背着我托门路帮他,我便也恨上了我娘,完全不知道她那脑子里装的哪种泥浆水。 “杨家,我不能离开,我是杨楚成的妹妹,可我也忍够了。 “我进京的一路都在想,杀了徐兴南,我便是有罪之人,不再是什么郡主,这无妨,只是辜负了您的恩情。 “可我要是不杀他,就算到死也迈不过这一关,连自己都厌恶。我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就不脏您的耳朵了。” 杨攸语声顿了顿,抬起脸,目光中跳跃着奇异的光火,“上次进宫,我故意照着我娘的意思说话,想惹得您发作,当即夺去给我的一切,可您没有,似乎只生杨家的气。 “这两日我又思量了一番,还是不相信自己能安心当差。 “我必须要报私仇。 “您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容我了却心愿,再回来听凭您处置,可不可以?” 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她不肯说,到底还经历了什么?徐兴南那个混帐,是不是惩戒的早了?是不是应该留他犯下更大的错,让杨攸亲手处置他? 但也不能这么想,她不能替每个人做决定,不能一直分担他们每一份悲喜。 这就是杨攸该自己了断的事。 略一斟酌,裴行昭和声道:“终归还是我识得的杨攸,这便好。与我坦诚相待,便不会吃亏。” 杨攸眼中的恨意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晶莹的泪光,哽咽道:“那您愿意成全我么?” 裴行昭换了称谓:“哀家要给杨郡主一个差事:带上韩琳,去找徐兴南,收集到他足够杀头的罪证。”顿了顿,又道,“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3章 当晚, 裴行昭在寿康宫为马伯远设宴,张阁老、禁军统领颜学开和、许彻、陆雁临作陪。 皇帝闻讯后, 想着自己不在场, 几个臣子与太后说话更自在,便没去捧场,差人送去两坛九酿春, 着御膳房加了几道硬菜。 太皇太后和皇后闻讯,一个赐了两道菜, 一个送了葡萄美酒。 因为都是老熟人,裴行昭便不拘礼, 和几个人围着偌大的圆桌坐了,左手边是张阁老, 右手边是马伯远,其余三人按品级就座。 酒至半酣, 颜学开、许彻和陆雁临兴致浓烈地摇色子拼酒的时候, 马伯远与裴行昭提及一事:“宫里王婕妤的知府父亲,在我的辖区。前一阵宋阁老打过招呼,便有王知府的同僚、下属弹劾他, 我正命人办着呢。私德实在不敢恭维,上次考绩评了个差, 要不就打发他回家吧,一门心思要儿子,踏踏实实忙这事儿去。” 裴行昭莞尔,“行啊。宋阁老这人着实有点儿意思。”宋阁老怵谁,要么拼命地往前凑, 要么当面服软, 要么见缝插针地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办些事儿。这件事, 是品出她赏识原东家,便去找与原东家和离的那厮的不是了。 马伯远也笑,“可不就是,万金油似的。” “这事儿倒是办得恰逢其时。”张阁老接话道,“接下来北直隶设织造局,要找商贾帮衬,原东家便是首选吧?” 马伯远颔首,“她有些生意就在我的辖区,最先想到的只能是她,前几日递话了,人家问清楚原由,特别爽快地应了,说何时定下来,便去松江一带聘请技艺精湛的人手过来,按部就班地筹备。” 裴行昭问:“那您这边还有没有难处?种子的事儿有没有着落?”她对种地没经验,却也知道,作物种子都要精心挑选好的,以马伯远目前手里的那些,怕是不够用。 马伯远笑得很舒心,“有了,我跟云南、松江两地求助了,松江那边看着你跟我的渊源,加上你曾在那边任职,立马应了,说以后情形喜人的话,别挤兑他们就成,有好大家分;云南那边一口回绝,说我胡闹。也正常。” 裴行昭点了点头,“办什么事儿都是这样,不可能谁都赞成。既然种子有了着落,就不需要向云南那边的官员施压了。往后情形好了,咱们再跟那边显摆。” 马伯远和张阁老都笑了,前者又很庆幸地道:“原本今年是节气到了,但春日来得迟,解冻得晚,不是好事。可我疏通各方面关节需要时间,老天爷这也算是多给了我半个来月,搁往年,这就得播种了,今年则要再过个半月二十天的,满够了。” 裴行昭和张阁老同时端杯,和马伯远碰杯,“辛苦了。” 家宴一般的宴请到戌时结束,宾主尽欢。 太后万安 第54节 翌日上午,马伯远又和户部、工部商定一些事情之后,便踏上了回程。 裴行昭策马送他到皇城外。 爷儿俩都是经历太多聚散的人,不在乎相隔多远,只在乎对方的安危,因而只期来日,不诉离愁,笑着挥手别过。 这时候,杨攸和韩琳在加急前行的马车上。 她们白日乘坐马车,乏了就眯一觉,夜间骑脚力最佳的骏马赶路。 韩琳很严肃地对杨攸道:“你要明白,对太后娘娘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才会帮你杀了姓徐的。假如你谎话连篇,那最后便可能是我杀了你,我可容不得谁骗太后娘娘。” 杨攸道:“我晓得。” 韩琳面色略有缓和,惑道:“这算起来,你跟那厮结仇的时间很久了,怎么这才决心要杀他?以往就真腾不出时间来?” 杨攸失笑,“你以为锦衣卫是白吃饭的?卫所遍及各地,不能说对每个官员的人情往来都有数,但对人的行踪是一清二楚,一两日不见人,就会上报到京城。我哪里有本事瞒过他们数日?况且,我当差也不是多有能力,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腾出一半日来睡个觉,已是难得。” 韩琳释然,笑得微眯了眼睛,“我是挺瞧不上锦衣卫的,以为只有在京城的那些才办些正经事,地方上的只是混日子。” “地方上的削尖了头想到京城,当差也很尽心。” 闲聊了一阵,韩琳将话题转回到要着手的事,道出一些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厮手里?要不然,早不报仇晚不报仇,偏要赶在调进京城的时候,叫人怎么都想不通。京城到洛阳又不是太远,京官每年最起码过年时能有半个月左右的假,你何至于连一两年都等不了?” 要不是杨攸的表现奇奇怪怪的,她自顾自认下的小师父也不至于没好气。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们。”杨攸苦笑,心知韩琳所说的,亦是裴行昭早就想到的,“你不问,我也定要与你说的,不然你怕是要撇下我回宫里去。徐兴南也不傻,猜得出罢官之事与我有关,我跟太后娘娘告他的状再方便不过。他这一二年,忙着哄骗杨家的人,也忙着上下打点,谋求再度出头之日。对我,他也清楚,说再多都没用,只能用阴招。” “他做了什么?”韩琳问道。 “我有个发小廖云奇,两家是世交,我与他情同亲兄妹。廖云奇是和我一起到军中的,三年前负伤,情形很严重,没个几年恢复不好,他不得不回家将养,朝廷给他挂了个五品的闲职。我在进京途中收到徐兴南传的信,他把廖云奇生擒了,扣在手里,要救廖云奇,就要过去用自己换人。若是我走漏消息,那么,人会毁在他手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韩琳的眉头蹙了起来。 . 在皇帝的坚持下,裴行昭改到在清凉殿批阅折子,下午循例的议事,皇帝也改在清凉殿,跟裴行昭说让重臣熟悉一下地方,跟重臣则说怎么能总让太后来回奔波呢?往后议事都要去清凉殿。 裴行昭和张阁老有数,知道他这是为了跑出去修道做铺垫呢,其他重臣则只是进一步认定皇帝一门心思秉承孝道,无所谓在哪儿议事,自己着急的事能议出结果是最重要的。 裴行昭只待了半日,就让李江海把殿内的帘帐全换成白纱帐:“哀家记得,小库房里堆着不少,先前还发愁没地儿用,现下好了,挂这儿来。” 李江海却道:“可是,那些白纱成色寻常,织工也寻常,不如宽限奴才几日,去内务府选些好的过来。” “什么好不好的?”裴行昭斜他一眼,“哀家只是觉得别的颜色料子都闷得慌,织工越寻常越好,透气。管哀家的膳食不算,连这些都要管,你真那么闲么?” 李江海已算是摸透了她的脾气,听了不但不慌,反倒笑了,“是奴才多事了,这就去办。”随后,趁着太后回宫用午膳的工夫,带着人布置妥当。 午后议事时,楚王和燕王也来了,说的事情很令裴行昭宽慰。 “臣清点了府中粮库,足够用上三二年,便想着拨出名下七成的田地种植棉花,余下的用来种蔬菜瓜果,要是收成尚可,也能孝敬宫里一些棉絮棉布。”楚王说。 燕王道:“臣也是这意思,只是手里务农的人不知道如何种植,连种子都要跟人摘借,不知道太后、皇上能否隆恩,容臣借几个懂行的人指点着。” 皇帝听着便已笑开来,道:“这是好事,你们有心了,只管去调拨人手,可别弄得一塌糊涂,叫人看了笑话。” 两位王爷道:“不会的,一定尽心。” 张阁老递上一份名单,单子上的人,分量都不轻。崔淳风、姚太傅父子等人伏法之后,朝廷大员范围内势必有一连番变动,与其让京官层层替补,便不如起复一些丁忧或被先帝着意挫锐气赶回家的人才,或是在地方上功绩斐然却没挂实职的,譬如两广总督的女儿邵阳郡主,在那边,与其父的名气不相伯仲。 这些人是内阁与英国公、吏部众堂官、翰林院大学士商议着定下来的。 对此事,皇帝都比裴行昭有发言权,监国时期都曾打过交道,裴行昭心里门儿清的是主要京官和各省数得上名号的武官,对这些主要走文路的贤才仅限于知晓生平,听先帝做过客观的评价。 于是,别人都没意见,她便也赞同。 殿试候选人等前些日子便已进京,三月将至下旬,皇帝又急着“出巡”,便于明日正式举行殿试,他与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一同做主考官,这是前两日便定下的,现下是商量一下细枝末节。 本来皇帝有心让小母后一起主持,被裴行昭否了。她在文人学子眼里,好了是善于征伐体恤军民,不好了便认准她是女煞星,才不会认为她有真才实学,要是她也掺和殿试,放榜时,名次不好的一定会怀疑她从中作梗。 私下里,裴行昭跟皇帝说了这层意思,末了道:“是人家生平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不妨为他们着想一二,不必徒增不快。再说了,哀家又不想让他们摸清楚学问深浅,都知道过得去就可以了。这样还有个好处,批折子大可随意些,不用总斟酌着措辞。” 皇帝笑出来,“也是,朕批阅折子就总拿着架子,有时候想由着性子骂几句,自个儿就先拉不下脸了。”遂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的养心殿。 翌日上午,裴行昭正伏案忙碌的时候,李江海来禀:“许大人刚刚派人递话进来,说是杨郡主离家前似乎留下了一些人证,杨夫人这两日往宋府走得勤,好像是为着要回财产的事儿,今儿闹得有些厉害,拉着宋老夫人进宫来,要请太后娘娘评理。” 锦衣卫说似乎好像的时候,事情都是确然发生的,却是他们没必要弄清楚却弄清楚的事儿,便甩这种留下开脱余地的词儿,久而成习。 “找哀家评理?为什么不是找皇后?”裴行昭蹙了蹙眉。 “大抵是杨夫人觉着您会给她撑腰吧。”李江海说。 裴行昭手里的笔不停,“是啊,哀家怎么能不给她撑腰?” 李江海听着,觉得她有些没好气。 “等人来了,先传宋老夫人。” “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宋老夫人进殿来。 待她礼毕,裴行昭问道:“何事?” 宋老夫人都做好准备了,要在太后面前跟女儿争辩一番,却不想,太后没让她们一起觐见。这样一来,她还是直说结果的好:“杨家有一笔产业在臣妇手里,臣妇已经跟女儿说了,三日后才能整理出来,给她送到杨郡主府,她却认定臣妇拖延时间,执意要进宫来,请太后娘娘给她做主。太后娘娘,臣妇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下人已经在着手整理了。” “那笔财产,价值多少?”裴行昭问。 “……算上两个宅子、两个田庄,总值近四万两。” 杨家还是颇有家底的,已故的杨楚成之父颇为疼爱女儿,备嫁妆手面大些再正常不过,“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宋老夫人早有准备,道:“臣妇接到手里的时候,杨家出了事,就是杨楚成的冤案,杨家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在京城守着这些财产的仆人已有监守自盗的行径,臣妇当时也不知道杨家最终是何情形,便出面接管到了手里。” 裴行昭看了她一眼,不应声,忙着批示手边两道加急的折子。 宋老夫人等了会儿,没等到回音儿,心里忐忑起来,不由得稍稍抬起头,飞快地往前方瞄了一眼。 白色帘帐的映衬下,汉白玉石阶上的玄色矮几、身着玄衣的女子分外醒目,亦显得分外肃冷。 裴行昭忙得告一段落了,端茶喝了一口,这才道:“那种话,宋老夫人自己相信么?您老人家在家里忙活的事儿,哀家可是听说了不少。” 宋老夫人躬身,“臣妇不知太后娘娘是何意,但臣妇真没想要留下那笔财产,这两年女儿外孙女都不曾进京,臣妇没机会交还给她们。” “杨将军身故之后,他父亲也病故了,杨家被抄没家产的事儿,老夫人没听说过?你从那之后到如今,帮杨家做过什么?保管那笔财产么?” “……”宋老夫人嗫嚅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妇和那个女儿嫌隙颇深,她什么事都不肯听臣妇的,臣妇是继室,您也是知道的,想帮杨家,便要顾忌长子三子答不答应,也毕竟是宋家的人,要为宋家权衡。” “嗯,为宋家权衡。”裴行昭话锋一转,“宋阁老前些日子上折子往翰林院举荐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他的三弟,也就是贤妃的父亲。这事儿您怎么看?是不是觉着他很是不孝啊?您把人拘在家里十几年,最终人家还是有这入仕之日。” “那、那是官场上的事,臣妇不敢干涉的。” “寻常人是年岁越长脸皮儿越薄,您倒是相反,说瞎话脸不红,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一来,宋老夫人的脸腾一下红了,“臣妇……以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眼下年岁大了,再也不敢了。” “您的亲生儿子是宋阁老的二弟,如今在外做县令吧?过两日让贤妃的父亲顶替他,他回来在您跟前儿尽孝就行了。” “太后娘娘!”宋老夫人跪倒在地,“臣妇有错,您责罚臣妇就是了,不要迁怒宋家子嗣。” 裴行昭翻找出一份公文,抛到她面前,“早就定下的事儿,谁会闲的跟你置气?恰好你来,便提一提罢了。急什么?宋三老爷被你拘在家里那么多年,也没见你为他着急过。” “太后娘娘……”宋老夫人落下泪来。她年岁不小了,膝下长子成为次辅已是板上钉钉,可以让她在人前志得意满,更能提携她的亲生儿子,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到了这个年月,亲生儿子的处境要和庶子掉个儿了? 裴行昭淡淡道:“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万一你亲生儿子行差踏错,赶上大家伙儿肝火都旺盛,砍了脑袋也未可知,留在家里管管庶务彩衣娱亲最安生。不要出幺蛾子,不然,我就得追究一番了,把榜眼拘在家里,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是不是对朝廷有成见?” “太后娘娘恕罪,臣妇断然不敢有异议,真的不敢。” “不敢就好。”裴行昭道,“往后别再管家里的事,虽说你可能已经把长媳带歪了,保不齐又是个祸害九代的货色,但她毕竟比你小一辈,还有希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扳过来。让你的三儿媳跟随夫君到任上去,这么些年了,她也该过一过没有恶婆婆恶妯娌压着的日子了。把杨家的财产还回去,你是几辈子没见过钱?那时候拿女儿女婿的那种财产,跟去乱坟岗偷死人东西有什么区别?”话到末尾,已经无法掩饰鄙夷。 宋老夫人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小太后倒是一句脏话都没说,却已把她骂得没法儿要了。 裴行昭轻一拂袖,“你告退吧。” “是。”宋老夫人往外走的时候,步履蹒跚。 片刻后,杨夫人进殿来。她刚刚窥见了母亲离开时的样子,一看便知是被太后训斥了,那么便是一心向着杨家的,自是神采奕奕。 “宋老夫人会归还那笔财产。”裴行昭道。 “多谢太后娘娘为杨家主持公道。”杨夫人福了福,“若非进宫来,臣妇实难讨到个说法。” 裴行昭侧转身,手肘撑着桌案,“哀家倒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一定要拉着宋老夫人进宫?这种事情,跟宋阁老递句话便能办妥。” 杨夫人解释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妇与宋阁老虽是兄妹,却没什么情分,与家母,亦是从出嫁之后便屡生嫌隙,臣妇不认为能跟他们讲出什么道理。” 裴行昭和声问道:“命妇进宫,求见皇后才是正理,你怎么总往哀家这儿跑?” 这问题,杨夫人只能实话实说:“这自然是因着太后娘娘与臣妇长子是袍泽,臣妇进宫来,唯有见到您,心里才踏实。” “因着哀家与杨楚成是袍泽?没杨攸什么事儿?” “自然有的,”杨夫人忙道,“臣妇刚刚没顾上说,小女是太后娘娘一手提携到如今的,这是谁都知道的。” “看得出,杨夫人今日心绪很是愉悦?” 杨夫人语气轻快:“是,臣妇能够再次觐见太后,太后又为臣妇做主,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你还挺有的说。”裴行昭视线锁住她,“哀家为你做主?” 杨夫人不明白,小太后的话怎么突然就变调儿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裴行昭又问:“你算哪根儿葱?” 杨夫人感觉不妙,慌忙跪倒,“太后娘娘,不知臣妇有何过错,请您息怒,只管责罚臣妇。” “别人跟哀家玩儿这一套,是用脑子,”裴行昭徐徐站起身来,缓步走下玉阶,到了杨夫人跟前,“你是拿命跟哀家玩儿,好本事,好胆色。” 杨夫人面色陡然变得煞白,心里直怀疑杨攸走之前惹怒了太后,以至于自己被迁怒。 “上次进宫,说什么来着?”裴行昭在她近前缓缓踱步,“说杨攸的前程,要哀家答应她辞去官职,你怎么不要哀家免了她的郡主封号呢?” 杨夫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倒是没忘记俯身,手撑着地,做出最恭敬的受训的姿态。 “哀家一向认为,人没有那么多的高低贵贱可分,各人把各人的分内事做好便足够了。”裴行昭道,“如你,一个深宅妇人,好生打理家宅、照顾好儿女便可,却跑到宫里来干涉朝廷命官的前程,怎么想的?活腻了?哪怕那个人是你女儿也不行,明白么?” 杨夫人忙不迭应声:“明白,臣妇明白,臣妇再也不敢了。” “再说今日这一茬,你怎么有脸进宫,还口口声声要哀家给你做主?做哪门子的主?”裴行昭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是你治家无方,连个忠心耿耿护着你女儿嫁妆的人手都没有;是你在娘家人嫌狗不待见,亲娘都在杨家最倒霉的时候伸手抢东西;是你在哀家为杨楚成与陆麒昭雪之后窝窝囊囊,连来京城要回财产的胆子都没有。 “你女儿给你找到了人证,你可算是有底气了,跳着脚地闹腾,连三日都等不得,一定要揪着你亲娘来宫里丢人现眼。你娘就要成为次辅府里的老夫人了,她敢不还么? “你还兴高采烈的,浑然不知把杨攸和哀家的脸都丢尽了。 “丢人,这俩字儿认不认得、会不会写?知不知道这俩字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合着哀家就是戳在宫里给你平事儿用的?给你丁点儿颜料你就要开染坊,脸是有多大?杨郡主府搁不下你了,要来寿康宫上房揭瓦,是吧?” 太后万安 第55节 李江海很痛苦:他最喜欢听小太后数落人,但也最怕她委实不高兴的时候数落人,那些话吧,落在被数落的人耳里,恨不得一头撞死,可是听着的人,是真可能随时绷不住笑出声。 他躬着,低垂着头,咬住舌尖,死死地压制住笑意。 杨夫人现在倒是没想一头撞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眼泪就一滴滴地掉下来。 “京城的官场,前一阵很是闹腾,哀家的娘家其实也出了不少事儿。”裴行昭问杨夫人,“可曾听说?” 杨夫人不敢不答,哽咽道:“听、听说过一些。” “裴老夫人、裴夫人在府中的佛堂礼佛清修,终生不得出;裴行浩已是废人,四肢俱残,患了肺痨,不过是等死罢了。”裴行昭停了停,“不怕你四处与人说,这一切,都是哀家做的。” “啊?”杨夫人不自主地低呼出声,满心震惊,下一刻便是惊惧交加。 “是不是想到了?哀家有重情义的一面,可也有凉薄无情的一面。杨夫人,你是你,和你长子女儿是两码事。这就像是在哀家的娘家,父兄是一回事,被收拾的是另一回事。记住没?” “记住了,记住了!”杨夫人开始发抖,想磕头,想再说点儿什么,却是什么都办不到了。 “日后老老实实呆在郡主府,做好分内事,别把你女儿的脸当鞋垫儿,四处踩着走,成么?” “臣妇谨记!” “家里的事,全听你女儿的,她要你怎样你便怎样,不然就别给她添乱,也在宅子里建个佛堂待着去。” “是!臣妇日后行事全依照小女的意思。” 裴行昭又看了她一会儿,“立完规矩了,说点儿别的。你起来吧。” 杨夫人不假思索地听命行事,颤巍巍地站起来。裴行浩的惨相,她没见过,却听人反反复复说过,如今得知竟是他的胞姐下的毒手,怎么可能不吓破胆?正如裴行昭之前问她的那句,对于这位太后娘娘来说,她算哪根儿葱? “杨夫人听说过心疾没有?”裴行昭缓和了语气。 “心疾?”杨夫人尽力集中精力应对,“是指心口痛、心绞痛、胸口发闷那些病症么?” “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因心病而生,只是很多医者都不曾涉猎,只有少数圣手琢磨过,却也不知该如何医治。” 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杨夫人想不出。 “哀家总怀疑,裴夫人便是患了心疾而不自知,不然,她这些年来做的糊涂事,哀家找不到别的理由。患了心疾,便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到了悬崖边也不自知。至于起因,大抵是丧夫丧子之痛。若是如此,她待哀家如何不仁,也算是有情可原,可她错的年月太长,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谁要是帮她幡然醒悟,她大抵会立马上吊。横竖都一样,她还是就这么待着吧,恨这个恨那个,也不愁没事儿干。” 这是做女儿的谈起母亲该说的话?杨夫人想着,那个做母亲又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这般惩罚? “该说说你了,杨夫人。”裴行昭审视着她,“其实你在娘家不讨喜,哀家也明白几分,宋老夫人做继室为难之处颇多,寄望都在她生的儿子身上,你这个做女儿的要是不尽心帮衬他们母子,她必然会怨怪疏离。越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累积成的隔阂,越是难以化解。不少母女父子都结仇,没什么稀奇的。” 然后呢?杨夫人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下一句就又要开始训了? 裴行昭的语气转为真诚地推心置腹:“你到底是养育教导出杨楚成、杨攸的人,哀家不相信你以前行事也这般自以为是,不知深浅。 “兄妹两个以前提起你,从没有过任何抱怨,总是想念你的一手好厨艺,你亲手为他们缝制的衣衫。如今,杨攸不再说这些了。” 杨夫人若有所感,也在这一刻切实地想念起长子,捂着嘴低泣起来。 裴行昭接着道:“好好儿想想,是不是因着丧夫丧子之痛,钻进了一些牛角尖? “譬如心怀怨气,觉着世人都欠你的,尤其与楚成相关的人,哀家也好,杨攸也罢,你都认为我们该为他的含冤而死负上一份责任,也该为了他的娘亲胞弟做力所能及之事,做不到、做不好,便是对不起楚成,也就对不起你们。 “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一而再地对哀家有所求?哀家什么时候有过好相与的名声?与你见过几次? “此外,身边有没有人明里暗里地鼓励你这样行事?” 杨夫人抬起头来,用泪光闪烁的双眼望着裴行昭,眼神变幻不定,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裴行昭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提到的这些,在裴夫人身上都能看到些影子。 “哀家记事之初,到她被人引上歧途、帮着婆婆把哀家逐出家门之前,她也是个很称职的母亲。 “哀家不希望你步她的后尘,成为杨攸和你幼子的祸根,却还满心以为都是为了家族为了子嗣。 “想想以前是怎么对待杨攸,怎么处理一些事情的,再想想如今。两相对照,应该能找出不少相悖的言行。” 杨夫人反应慢了半拍,缓缓地点头,“臣妇记下了。臣妇晓得,太后娘娘是为了杨家着想,回去之后定会好生反省。” “别总闷在家里琢磨着要你女儿怎样怎样,你已在富贵圈,大可以出门走动,哪怕看个花红热闹,遇到投缘的能说体己话的,便是再好不过。其余的光景,照顾好儿女的衣食起居,督促着幼子用功读书。总之,多做些事情,少想些你根本不能左右的事儿,把心放宽。好么?” “好。”杨夫人这才明白,太后的雷霆之后是良苦用心,满怀感激地道,“哪怕臣妇愚钝,转不过弯儿来,也会奉行太后娘娘的教诲,安守本分。今日这种事,臣妇再不会做了。” “希望你与哀家一样,言出必行。”裴行昭招手唤阿蛮、阿妩,“带杨夫人去洗把脸,重新梳妆一番,别顶着张花猫脸出宫。” 两个丫头笑着称是,一左一右携了杨夫人去洗漱打理妆容。 裴行昭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李江海则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低声道:“应该会变好的。” 裴行昭道:“变不好就给哀家唱戏,唱出哀家要的做派。” 李江海一乐,这倒好,治标还是治本无所谓,横竖都跑不出画下的道儿。 . 第二天举行殿试,之后张阁老和翰林院大学士从速审阅答卷,排名次,连轴转了两日忙完了,在皇帝的催促下放榜。 考生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裴行昭总觉得,这种考试有撞大运的嫌疑:八股文做得再好,答题再怎么应对如流,也不代表那个人便不是擅长纸上谈兵的,真到了官场,要凭的是切实的为人处事之道能否与学问妥当地结合运用起来。 三年出一位状元郎,可入阁拜相之人,中过状元的并不多。 但不管如何,学问做得好一些总不是坏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考试形式,想出来估摸着也得被士林的唾沫星子淹死,也只好省省力气,顺其自然了。 恩科的事情落定后,皇帝就开始命宫人收拾箱笼了,催着裴行昭安排个真微服出巡的人。 裴行昭只好琢磨起来,心里记挂的却是杨攸和韩琳那边的情形。 两个女孩子一走好几日,肯定已经赶到了洛阳,却没消息传回。 是找罪证苦难,还是遇到了什么凶险? 她们可不能出任何岔子,要是栽到徐兴南那种下三滥手里…… 裴行昭越想越不踏实,唤来韩杨:“你带几个人火速赶去策应,俩丫头要是被伤了一根汗毛,你就把徐兴南拎回宫里,我亲手处置他。”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4章 杨攸和韩琳早已赶到了洛阳。 一路上, 通过杨攸详尽的表述,韩琳了解到徐兴南的现状——他盯着杨攸, 杨攸当然也会通过各种方式盯着他。 韩琳的结论是, 的确很棘手,因为徐兴南在洛阳过得着实不错。 他爹因为他被罢官一事的原委,非常失望, 说他就是不走正路扶不上墙的烂泥,平日根本不允许他回家, 眼不见为净。前些日子,做主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 给他置办了一所宅子,估摸着是要尽到父亲的责任, 往后就凡事不理了。 他娘失望归失望,可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儿, 终归还是希望儿子回到官场, 相信儿子惜取教训之后,定能谋取到一生的富贵,加之她出自杨家, 娘家嫂嫂又出自宋家,侄女已贵为郡主, 这不论怎么算,她的儿子都不该再无翻身之日。因此私下里小动作颇多,给儿子足够的银钱,帮衬着他疏通门路。 徐兴南不在家里了,开了间酒楼, 招揽了不少门客, 其中包括层做过高官显宦的幕僚的落魄之人, 还有身怀绝技的江湖客。 如今徐兴南所在的宅院,是新建成的,从外面看起来是很气派,却也比不过富贵门庭的宅邸,可里面却有江湖中的高人设置了重重机关,如果不拿到布阵图,凭谁进去也是险象环生,难以全身而退。 针对这些情形,韩琳缜密地盘算一番,跟杨攸商量:“我倒是带了几个接应的人手,可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因为我不似太后娘娘,不懂得如何快速破阵,毁掉他们的机关消息,那就得先拿到布阵图。 “我有些门路,识得一个当地的百事通,这类事是他非常感兴趣的,手里肯定有临摹的图,磨烦他两日,一定可以拿到。至于我带的弟兄,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搜罗徐兴南的罪证。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们兵分两路吧。”杨攸道,“你去拿图,我去救人,廖云奇落在徐兴南手里,不定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儿,兴许一时一刻都至关重要。这种平白连累人的事,我实在等不起。” “你能拖延到我们进到宅子么?”韩琳问道。 “一定可以。” “那么,”韩琳打开携带的一个包袱,“我这些零打碎敲的东西,能用到的机会倒是越来越少了,这回都分给你一些,你用来防身,有些也能伤敌于无形。实在不成了,你大不了服药装死,那畜生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对看起来快死的人起邪念。还有这些……”她细细地跟杨攸交待起来。 两个女孩商量好了一应细节,便在趋近洛阳的路段分道扬镳,作别之际,杨攸叮嘱韩琳:“记得报信回去。” “有眉目了就传信。”韩琳说。随后,她走山路去了一个道观,找一个不务正业的老道士——此人便是她提过的一定握有布阵图的人。 老道士知道她的来历,最近太后娘娘和晋阳比试棋艺完胜的消息已传遍大江南北,他想着这小姑娘便是无心,也总归会近朱者赤,棋艺应该也很精湛,听完她说是奉宫里的旨意来办差,爽快地应了,却提了个条件:陪他下棋,直到让他赢得或输得尽兴了。 韩琳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说时间紧急,哪里容得陪你下棋? 老道士说你明知道求我什么事儿都要把我哄高兴了才能如愿,我也明知道你必定留出了三两日的时间烦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琳无法,只好和他下棋。这一坐就是将近两个昼夜,若不凝神对待,老道士就要撵人,她自然要全神贯注,这一来,就把报信进宫的事儿给耽搁了。 间或想起,想着小师父应该信得过自己和杨攸的能力,便是担心,也不过是派韩杨他们过来帮忙,要他们跑一趟就跑一趟吧,横竖如今一个个闲得横蹦,说不定还会感激自己呢,而且他们来了,就能代为善后,那么自己就能从速陪杨攸返回京城。 真正令她担心的是杨攸,她不希望杨攸再在那畜生手里吃哪怕一点点亏,当真是心急如焚。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徐兴南。这些日子了,他几乎是数着时辰度日的。 因为,杨攸过来与否,对他至关重要,真正关乎他的余生。 她到底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杨家女儿,他便也终于听到了她进城的好消息。 这日黄昏,斜雨潇潇。 一匹快马驰骋过行人寥落的长街,飒沓蹄声中,直奔一所宅邸。 徐兴南站在宅门前的石阶上,望着来人渐行渐近,唇角徐徐上扬,牵出一抹诡邪的笑。 杨攸到了宅门前,轻飘飘地跳下马。 有两名护卫分别接过杨攸的行囊、鞭子,殷勤地躬身相请。 杨攸展目望向徐兴南。 她眼神比刀锋更利更冷。 薄底靴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她举步走向他,步子稳极了。 徐兴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风尘仆仆,瘦得厉害,小小的雪白面孔下巴尖尖,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愈发夺目,双唇干燥,有干裂出血的痕。 如此憔悴,仍是美的,令人见之生怜。 她到了他面前,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时,眼中唯有漠然。 他对她一笑,“总算回来了。” “你要我来,我来了。” “到书房说话。” 太后万安 第56节 书房中暖融融的,二人除掉斗篷,隔着花梨木书案相对而坐,面前各有一杯热茶。 杨攸坐姿闲散,敛目看着玄色道袍的衣袖,等他先开口。 徐兴南问道:“是不是日夜兼程赶来?你看起来很疲惫。” “不关你的事。” “权当不关我的事,却关廖云奇的事。”徐兴南不介意明明白白说出来,“我擒获他,是为了让你回来。” 杨攸这才抬眼看着徐兴南,“是不是要我为你做些事,你才肯放了廖云奇?” “是。” “说。” 徐兴南却道:“我想先叙旧,知晓你的近况。” 杨攸道:“进京,告假来这里。” “舅母和表弟可好?” “知道那些做什么?”杨攸弯了弯唇角,也只是现出个笑的弧度,眼中殊无笑意,“已有胁迫我的把柄,还不够?” “他们本可以成为我的岳母、小舅子。” 杨攸淡淡道:“家母、幼弟若是听到,只能回一句高攀不起。” “这院子是开春儿建成的,今日起,主人不再只有我,还有你。你回到我身边,这是放廖云奇的条件。” 杨攸瞳孔慢慢缩紧,沉了片刻,问:“令尊令堂可知情?” “自然知情。”略略一顿,徐兴南又道,“暂时不能接你回家,只能暂居别院。” “做你的外室亦或妾室?”杨攸对他委婉地说辞做出结论。 “你先跟了我,才能筹谋别的。”徐兴南道,“我也不瞒你,近来家父家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要退掉,也需要些时日。” 杨攸一时间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歹毒的羞辱她的法子。 她望着他,良久,渐渐显得十分困惑,“你像是恨我入骨,偏偏我想不出缘故,能不能告诉我?”做尽龌龊事的不是他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我恨你?”徐兴南不屑地笑了笑,转而就问,“答不答应?” “答应。”杨攸自问没有拒绝的余地,“做徐公子的人,是多荣幸的事儿。” 言辞是顺耳的,偏生她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便让徐兴南感觉特别刺耳。 杨攸道:“我要见廖云奇,远远看一眼就行。” 徐兴南扬了扬眉。 “确定是死是活。” “活着。” 杨攸明眸微眯,“我凭什么相信?” “你可以等,迟早会听到他的消息。” “办不到。人在何处?带我去见。”杨攸说。 徐兴南寒了脸,“你就那么心急,这是要跟我的样子?” “多虑了。我只是怕来不及。” “你指什么?” 杨攸语气散漫:“我进城门时,服了一粒药。” “那是什么药?” “一个对时后发作的毒药,有解药。” 徐兴南心念急转。 过了这么久,药早已完全消化,药力已经挥发,逼着她吐也没用了。 徐兴南眸中跳跃着怒火,强压着火气,“押上性命,就是为了廖云奇?”他不在意她,他只是要得到要征服她,但这不代表能够容忍自己在她心里不如别人重要。她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凡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重。 “谁知道你要对我怎样?”是质问的言辞,杨攸用的却是更散漫的语气,“再者,此事摆明了因杨家而起,假如他情形太差,我对廖家的交待,只有以命抵命。” 徐兴南盯牢她,良久,“一个时辰之后,你就能在这里见到他。” “很好。” 徐兴南扬声唤来一名管事妈妈,“为杨郡主准备衣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知会管家,请两位太医过来。” 管事妈妈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你日常所需一切,早已备下。”徐兴南道,“等会儿更换全部衣饰,在我面前。” 杨攸目光幽冷。 徐兴南道:“我要防着你再出这种花招。” 杨攸眼睑垂下。 “解药在何处?能否及时拿到?”徐兴南断定,她没把解药带在身边,那样是绕着弯儿地折腾她自己。 “在一个地方,需得明日去取。在那之前,我得亲眼看着廖云奇回到家中。” 徐兴南的心情恶劣至极。 她终归是逼得他改弦易张。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廖云奇,本要让那人永远失踪。 过了些时候,管事妈妈捧着簇新的衣物鞋袜、首饰匣子回来复命,依言放到内室。 徐兴南打个手势,起身走进内室。 杨攸亦步亦趋。 徐兴南坐到一张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杨攸站在春凳前,视线笔直地对上他眼眸,抬手宽衣。 深衣、夹衣渐次落到春凳上。 她蹬掉避雪靴、白袜,赤脚站在地上,拔下发间银簪,长发如瀑般倾泻到背上。 她又卷起中衣袖管,褪下腕上的银镯、手指上的扳指,也放到春凳上。 动作停顿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解开中衣系带。 这期间,两人一直相互睨着对方,她眼中只有冰冷,他渐渐陷入恍惚。 只剩了纤薄底衣的时候,他双唇有些干燥,喉结动了动。对上她噙着寒意的明眸,躁动才得以退却,神智才恢复清醒。 “够了么?”杨攸问。 徐兴南起身到她面前,拨开她颈间一缕发丝,指腹抚过她精致而凛冽的锁骨。 杨攸别转脸,闭了闭眼。 徐兴南的手沿着她肩头轻缓下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已然怒极。 他见好就收,松了手,语气很柔和地强调:“我的攸表妹,终于回来了。” 她的表妹,他曾经的未婚妻,最震惊无措孤立无援时得到的是他的肆意羞辱、诛心之语。 “定亲至今,不过虚以委蛇,只因你是最堪用的踏脚石。”她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皆是逢场作戏。”他连表亲情分都否决。 “不要怪我,你自找的。”他没有一丝歉意,无耻到底。 她与亲人都瞎了眼。 徐兴南也转身拿来新衣,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穿上。 凡事得有个度,她已是太后器重的天之骄女,再者,所余衣物也委实藏不了什么。 衣物逐一上身,杨攸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 徐兴南蹲下去,帮她穿鞋袜。 杨攸不允,他坚持。 “衣物是用你原先的尺寸做的,或许不是很合身,回头再做一些。”他说。 杨攸双手撑着春凳边缘,看着他,心生困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不,不用奇怪。 不过是又一场虚以委蛇的开端。 徐兴南对她服毒之事耿耿于怀,“是药三分毒,何况那种东西。退一万步讲,你忍心抛下至亲?” 杨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徐兴南语凝。给她穿好靴子,整好衣摆,他站起身来,怅惘地凝视着她,“关乎那些风波,关乎我以前鬼迷心窍犯下的错,你想说什么?” 杨攸反问:“说了有用?” “我会弥补,给我时间。” “成为笼中雀,也是弥补?”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你惯于许下承诺,这习惯不好。” “眼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耐心等一等,用心去看。” “这是委婉些的承诺而已,大可不必。” 徐兴南决定搁置这些敏感的话题,“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在书房用晚膳,荤素搭配的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杨攸食不知味,却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兴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酒时视线不离她。 用罢饭,撤下席面,徐兴南遣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又唤护卫把廖云奇带来。 徐兴南与杨攸站在屏风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着外面。 太后万安 第57节 两名护卫带进来一名男子。 男子特别瘦削,半新不旧的锦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散乱干枯的头发遮挡住面容大半轮廓,面上有几道狰狞的未愈合的伤;他走动的姿势透着艰难怪异,右脚需得身形拖着往前迈步。 杨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无一人,良久无人出声,男子抬起头来,展目四顾。 杨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个笑容飞扬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杨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摊上名符其实的祸水。偏生他就这么倒霉。 她转头,对徐兴南示意可以了。 徐兴南转出屏风外,吩咐护卫:“即刻备车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云奇望了徐兴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轻蔑。 “你被人突袭,九死一生,有人无意中发现并搭救了你,徐府闻讯,送你一程。”徐兴南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对你如何的证据。” 廖云奇不语,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杨攸发现,他背部的衣襟有一处渗出了血迹。 罩袍是临时换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两辆马车疾行在寂静苍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门前,廖云奇下了马车,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有护卫要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须臾间,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妇疾步而出,赶到儿子面前,潸然泪下,急切地问长问短。 杨攸跳下马,往前缓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转头望向她。他双亲亦随着他视线望过去。 杨攸退后一步,缓缓跪地叩首。 必须让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祸根。 一时间,天地间完全静寂下来。 杨攸起身,转身,一步步回到坐骑前,上马。 昏暗中,传来廖国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攸拨转马头。 手中马鞭将要扬起时,杨攸听到廖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郡主!” 杨攸眉头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声道:“保重,千万保重!” 要怎样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间想通一切且不指责? 杨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兴南送廖云奇回府,只是为了杨攸尽早服用解药。因此,管家半夜带着十两银子去了福来客栈,向掌柜的讨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贾寄放的一个小匣子。 “乌木匣子里只有一枚丸药,等马家人最迟明日午时来取,对不对?” “对对对!” 经过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管家拿到了解药。 徐兴南当即督促着杨攸服下。 两位大夫诊脉之后,面露喜色,说好生歇息几日便可,开调养的方子反倒无益,因为只知脉象,却不知两种药的配方,不知与哪味药相克。 徐兴南闻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为杨攸的脸色很差,必是两种药力在体内冲突引发强烈的不适。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杨攸问道。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今晚我想清净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儿?” “……你睡寝室,我去书房。”徐兴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会在她半死不活的时候跟她较劲。 杨攸站起身,“查验完我的衣饰行囊,能不能还给我?” “这是自然。” 二人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早间,徐兴南亲自检查她的物品。 她的衣物用的是很寻常的料子,却全是穿着很舒适的,手工亦很精细;首饰皆为纯银,寻常铺子都能买到,自是没有玄机。 扳指是她父亲请巧匠为她打造的,一部陈旧的佛经是她母亲常看的,盛着烈酒的精致小酒壶是她哥哥送的,放着细软的荷包、钱袋子是她自己做的,样式古朴的匕首是他送的。 看到那把匕首的时候,他眼中发出了光,心潮一阵翻涌。 她不可能不记得匕首的来历,但她随身带着。 这一日,便因这一份欣喜变得充满希望与憧憬。 他相信,她心里还是有他的,那么他便可以挽回她的心,与她同赴京城,得回他失去的一切。 徐兴南把她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行囊,亲手带到暖阁。 杨攸已醒了,枕着手臂,望着承尘出神。 徐兴南放下行囊,取出那把匕首,“你还留着它。” 杨攸淡淡一瞥,“一个物件儿而已。” 徐兴南一笑,将匕首放到她枕边,“你带来的东西都拿来了,一样不差。” “多谢。”杨攸起身,“以后,我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徐兴南说,“我早已说了,这几日,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接受不了。真不能放我一马?” “昨天你已经答应了。” 杨攸道:“昨天你手里有人质。” “没有别的可能。我要你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该说的我已说了,你不听就算了。” “眼下你只是还在生气,迟早会体谅我。”徐兴南要轻抚她面容,被避开了,也不恼,“我还有事,晚间回来陪你。” 杨攸看着他出门,视线扫过匕首,眼中迸射出寒芒。 和韩琳约定的时间今晚,但愿她不会再被他折辱。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无所谓,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 . 夜幕湛蓝,星光璀璨,弯月如钩。 甬路两旁悬挂着大红灯笼,灯笼的暖色光影映照着路面。 徐兴南踏着路面的温馨光影,带着薄薄的醉意回往内院。 不曾经历过失去荣华、逢高跌重的人,不会明白他的心情。她曾算计得他落魄,往后就要加倍地偿还弥补给他。 当然,他不会委屈她,委屈她,便是开罪太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她捏在手心里,却没胆子惹得裴行昭震怒。 回到内院正房,得知杨攸终于耐不住下人的再三恳求,去沐浴准备歇息了,他进到寝室,转入盥洗室。 房间里有着水雾弥漫后的湿气朦胧,亦有着清浅好闻的香气。 透过屏风,他看到出浴的她穿衣的剪影,美丽惑人至极。 他在屏风一侧顿了顿步子。 这会儿的杨攸,已穿上中裤,刚系妥小衣的最后一道盘扣,正要将中衣穿上身。 “表妹。”徐兴南握住她伸展出的手臂。 杨攸挣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他,一面静静地看着他,一面穿上纯白色的上衣。 徐兴南瞥过一旁颜色同样过于素净的衣物,“怎么不穿得喜气些?” “我还在服丧。” 徐兴南莞尔,“你赌气时说的话,我听着只觉有趣。”说着,要将她揽到怀里。 杨攸蹙眉,退后两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行不行?我眼下没法子跟你亲近。” “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成全你这点儿心思,可惜的是做不到。”徐兴南柔声道,“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杨攸凝着他,“那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在这儿纠缠算是怎么回事?”心里是很奇怪:他到底有多不知廉耻?不然谎话何以张嘴就来? 徐兴南放开她,退后两步,瞧着她穿衣。 杨攸完全忽略他灼热的视线,动作如常地穿戴整齐。 二人相形到了寝室。 徐兴南不容她推拒,拥她入怀,语声转低,视线锁住她弧度完美的唇,“想不想我?” 想,当然想,她时时刻刻都想把他送进人间炼狱。 “嗯?想我么?”徐兴南一手扣住她后脑,再一点点趋近她,温柔索吻。 杨攸别转脸,手落到他腰际,掐住他,死死的。 徐兴南呼吸滞了滞,一瞬就适应了那点儿疼,甚而笑了。他亲吻着她的面颊,颈子。 太后万安 第58节 她没有他熟悉颤栗,但呼吸颤巍巍的。 也足够了。 足够让他沉沦其中,愈发贪心。 杨攸呼吸愈来愈紊乱,掐着他的手一点点松开。 “表妹,好表妹。”他低低地语声模糊地唤着她,拥着她倒在满目大红的千工床上。 终于,她左臂轻轻搂住他肩颈。 徐兴南的心全然被喜悦笼罩。她仍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他便轻吻她的耳垂,把牢仍显得僵硬的她。 她不过是在矜持,心里明明还是有他的。好几年全心全意对待的人,她怎么能舍得下?他这样想着,胜算更大。 可是,下一刻,情形骤然生变—— 杨攸从枕下摸出匕首,寒光一闪,利刃出鞘。 徐兴南素来反应敏锐,可这情形生平未遇,过度的震惊令他连躲闪都忘记。 匕首狠狠刺入他后背。 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居然对他下这种黑手。 她之前的所有反应,都是为着这一刻。 杨攸果决地拔出匕首,鲜血飞溅的同时,竭力把他推到床里侧。 下地后,她整了整衣服,凝着他的明眸似是燃烧着冰寒的火焰。 “混账东西!”徐兴南怒吼之后,惊觉力气正迅速流失,那么…… “匕首上淬了毒。”杨攸唇角上扬,“用你送的东西重伤你,是不是很有趣?” 已然处于劣势,口出不逊只会自取其辱,徐兴南便只是问:“想没想过,伤了我要担负怎样的后果?你还想不想活了?”说完才发现,声音很低,他连如常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 杨攸先去了外面,交待下人两句,回来时关拢房门,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才回答他:“我等人来接应。人来,你是人质;人不来,便杀了你,我陪你下地狱,继续清算旧账。你说,好不好?” “你……”徐兴南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你从头到尾都在和我做戏。” “谁又不是?”杨攸嫌恶地睨着他,语声却是平心静气,“你不也是在做戏么?不还是想要我助你平步青云么?你当你是谁?我本就是奉父母之命与你定亲,曾对你的指望,便是对自己一生的指望,那么,夫婿到底是怎样的,并不重要。 “便是将你换了任何一个父母决定的人选,我也会那样苦心相助,说到底,那是为了我自己的前程。不同的是,别人一定不会狼心狗肺鼠目寸光到你这份儿上,对我家落井下石,对我肆意羞辱践踏。 “‘人’会犯错,可以给他回头的机会,畜生却是不然,我只当遇到了毒蛇里的下等货色,寻机除掉便是了。” “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徐兴南无法忽视她眼中的杀机,也便不敢激怒她,“你便是将我杀了,也走不出这所宅子,实话告诉你,这里机关重重,便是太后娘娘来了,也不过是她自己毫发无伤,却不可能护你无虞。 “我们何必走到那一步?廖云奇我已放了,日后也定会好生待你,弥补以前的过失,你与其再寻觅他人,不如找我这样日后一定对你唯命是从的人。退一万步讲,我便是不怕你,还不怕已经摄政的太后么?所以,根本没必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你好生想想。” “这些是你早就该考虑到的。是你当初以为裴郡主不如你的上峰势大,前景不如你的上峰好,我更是不如你上峰那个在闺中便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苟合的女儿。这话说起来,你的决定也没错,两路人,本就不该牵扯到一起。”杨攸挑了挑眉,“你昔日那位上峰,是怎么死的来着?被先帝亲口下令腰斩?你想要怎么样的死法?放心,我不可能让你一刀毙命,那样便宜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她将话说到这地步,晓之以理便已无用,徐兴南牵出恶毒的笑意,“那么,我们便谈条件。你这就走,此后与我互不相干。要不然,就得劳烦郡主回想一下和我那位上峰的事儿了。 “当日他在酒楼几乎已经得手,却被你寻到机会打晕过去,委实可惜。可你记不记得,你贴身的衣物,玉佩,都在我手里。 “我先前便是想偏了,以为你仍旧能被我拿捏,但也总会确保万无一失,留了后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你很清楚。 “两日内我若是出事,自有人将你那些旧物送到此间官府,告你杨郡主私德有亏,千里迢迢跑来与人苟合。 “我的小郡主,确定要赌这一局么?我们还是照着我安排的道儿往下走吧,历经周折终于喜结良缘的表兄妹,岂不是比名节尽毁好了百倍?” 杨攸劈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的头歪了歪,嘴角沁出鲜血。 徐兴南不恼反笑。 就在这时,一扇窗以人的眼力看不清的速度开启又关拢,随之发生的,是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孩到了室内。 杨攸见是韩琳,心就落了地。 韩琳步调闲闲地走到床前,服侍着徐兴南,轻轻叹一口气,“说真的,我要是杨郡主,保不齐就暂且让你如愿,把你带到京城,风风光光地成婚,然后,就把你当成猪狗一般对待,折磨够了,便做成人彘。” 杨攸想了想,居然道:“倒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近两年,我没事就琢磨刑罚,想了不少整治人的法子,要是能逐样给他用上一用,该是特别有趣的事儿,再大的气也消了。” “你是什么人?”徐兴南盯着韩琳,吃力地问道。 “对你而言,是索命的阎王爷。放心吧,你的爪牙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没法子毁我们小郡主的名节。”韩琳转向杨攸,“一切都安排好了,多说一刻钟官兵就到,因由是这厮私藏太后娘娘曾委托晋阳公主寻找的陆家传家的宝物翡翠白菜,再就是窝藏采花贼江洋大盗、与三名有夫之妇私通,加起来够他死几次了。他娘为虎作伥,凭据不少,也要入狱流放,他爹到底是打心底嫌弃他,也便罢了。” 杨攸想一想,接道:“而他,畏罪潜逃,不知下落。” “没错。”韩琳会心一笑,“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送他上路。你箭法也不错,我们就把他射成刺猬,之后点天灯,等他死透了,再放点儿炸药毁尸灭迹。这种下三滥,实在不能给他投胎的机会。” “好!”杨攸颔首,“眼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徐兴南的眼眸终于失去了光彩,满目绝望。 . 韩杨离开次日,韩琳的消息就到了,通过当地锦衣卫所用一只鹰送来的信,巴掌大的一张纸,用蝇头小字简略地叙述了抵达洛阳后的一应行径。 裴行昭看过,放下心来,相应的,留意到了廖云奇其人。 她对陆雁临、杨攸、阿妩、阿蛮等人一样,对她们的性情家境了解颇深,却顾不上留意她们所有的亲友亲信,至多是常看到一些熟面孔在她们近前出现。 她唤来许彻,问道:“军中有官职的,负伤回家挂着个闲职的,这些人私下里的行踪,你们是不是都有翔实的记录?” 许彻答是。 裴行昭吩咐道:“帮我找找廖云奇那一份记录,自陆、杨冤案前一年,到如今。找出来交给阿蛮。” 许彻称是,又道:“说起来有几年了,翻找存档整理出来,大抵需要两日。” “没事,你好意思的话,耗两年都成。” 许彻笑着行礼离开。 阿妩若有所思地瞧着裴行昭,“我还以为,您对杨郡主是没有疑心的。” “相对来说,我算是只疑心她和陆雁临的亲友亲信,打心底不希望她们做过什么害死人的事儿。而且即便怀疑,也轮不到别人欺负她们,我看重的,要杀的,得我自己来。” 阿妩笑着点了点头。 裴行昭一笑置之,“给杨攸传话,要是想把廖家人放到近前照顾,只管带他们一同进京,大可以说是我的意思。”廖云奇若是没有什么嫌疑,她理应帮杨攸照拂,要是有,便更应该把人放到近前。 暗中出巡的人,裴行昭让裴显从工部选了个堂官,裴显照她的要求举荐了纪尘,这人对营建尤其堤坝河道颇有些见地,哪里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日上午见到皇帝,裴行昭跟他说了:“是工部的纪尘,可以派他到北直隶,主要巡视河道堤坝,一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差不多。那边虽然是马老将军管理,也难保有下属疏忽。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关注的重点是:“一两个月要是不够也好说,朕出去三四个月就是了,说白了,便是三四年,也是远远不够修行的。” 裴行昭睨他一眼,“皇上总不回来,那起子官员不以为是哀家把你怎么着了就见鬼了。” 这还真背不住。皇帝讪讪地笑了,“那就按部就班地来,头一年只出去两回,一回两个月左右,往后再逐步加长时间,官员习惯了就好了。” “修行就修行,做什么一定要去道观?” 道观仙气重,不是遍地可见嫔妃女子,不是一醒来就会想到各种俗世中事,清静又心静,当然是最佳的修行所在。但他说这些,就跟皇帝这差事拧着了,小母后一准儿不爱听,所以只好扯善意的谎言:“朕资质差,刚入门,最近几年,修行的地儿就得越安静越好。再说了,现在国库空虚,朕总不好在宫里建专门修行的宫室,就算用私库的银子也招官员非议,您说是不是?” 他还挺会找辙堵她。裴行昭就捧他:“皇上一心顾着大局,是臣民之福。” 皇帝喜滋滋的,趁机道:“过两日就是宜出行的黄道吉日,朕到时候便向母后辞行。横竖离得也不远,朕会让随从每隔三两日报信回来。” “皇上先跟朝臣说说这事儿,他们要是都不同意,哀家也爱莫能助。” “不会,不会,朕有法子对付他们。” 裴行昭一笑,又嘱咐他:“贤妃的父亲要去赴任了,给她个恩典吧,让她在宫里见见双亲,下午进宫,赐晚膳给他们。贤妃真的很久没见过至亲了,她父母逗留半日也不为过。” “这好说,朕再赏他们百两黄金、两柄玉如意。母后要是没别的吩咐,朕这就回宫拟旨。” “没别的事了,皇上去忙吧。” 皇帝走后,出去走了一趟的阿蛮回来了,笑道:“杨夫人这两日清了不少下人,让杨郡主的亲信物色新人。那些下人多半是别的房头带来的,很不高兴,杨夫人也不理他们,说能住就住着,不能住就分家各过,实在不成,把他们这一房的母子三个逐出杨家也成,那些人便消停了。” 该是杨攸早就让她办而她没理会的事,现在要兑现承诺过的话。“看起来还有得救。”裴行昭笑笑的。 “裴家那边,三夫人早就移到别院去了,说是最多能熬到下月初。芳菲姑姑陪着宜家小姐过去侍疾了,只是在跟前住着罢了,三夫人并不见她,说不能过了病气给她。” 这种生离死别的过场必须要走,裴行昭颔首,问:“长房那三个呢?” “老夫人、大夫人都病了,大夫说都是急火攻心所至,能静心将养便无大碍。众位大人看过裴行浩之后,他被送回了佛堂,现在清醒过来了,起先还说些疯话,得知晋阳公主死了,罗家、裴荣等人都已伏法,这才消停了。” “什么疯话?咒我不得好死,还是说我残害至亲手足?” 阿蛮咳了一声,“都说了,不外乎是做白日梦,想反过来帮着晋阳扳倒您,一开始闹着要告御状呢。”说话间,念及一事,“您真的不想问问他,当初嚷着知晓晋阳的秘辛,到底指的是什么事儿么?” “现在他一定不肯说,先晾着。” 阿蛮称是,又说起裴显,“裴大人对族里,一面要铲除异己,一面要提携人才,这就不是短期内能有结果的了,不过,他有了戒备心是最重要的,起码府里干净了。” “嗯。” 翌日,皇帝上朝,裴行昭在清凉殿处理政务。 将近辰时,冯琛来请:“皇上微服出巡的事情,已经在朝堂上知会百官。奴才来请太后娘娘过去一趟,皇上也好当面托付。” 裴行昭扬了扬眉。他还真说服了百官?为了修道,恐怕是将生平二十多年的本事都用上了。心怀笑意地想着,她颔首应下,当即去了前朝。到了大殿上,发现皇帝居然把“出巡”的期限改成了两三个月,颇有点儿对他刮目相看的意思。 皇帝给裴行昭行礼,请她落座后,一脸正色地说起离宫的事,又分外恳切地将朝政托付给她。 裴行昭只好听着他一本正经地扯谎,再一本正经地陪他走过场,应下此事。 末了,皇帝对众臣道:“既然是微服出巡,启程的日子便不告知各位了,即日起朕便不再上朝,不问政务,凡有要事,便觐见太后。只希望你们凡事依照皇太后的意思行事,当真有人胆敢忤逆太后,待朕归来,定要将人在午门前杖毙,且罪及家族!你们,好自为之。” 百官诺诺应声。 皇帝宣布散朝,回往乾清宫的步子,要多轻快就有多轻快。 只是,他在朝会上除了劳什子的出巡之事,是什么正事都没议,直接导致裴行昭整个下午都用来见朝臣示下了。 到了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天刚亮,皇帝就来到寿康宫辞行。 裴行昭刚起来,别说还没用早膳,下床气都还没消化完呢,听得小内侍通禀,险些脱口说“让他滚”,可那怎么行,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到正殿去见他。 皇帝分外恭敬地行礼问安之后,眼巴巴地望着她,“朕不在宫里尽孝的日子,请母后千万保重,尽量奉行养生之道。” “皇上有心了,哀家会的。”裴行昭说。 皇帝殷切地叮嘱道:“再者,母后要是想见谁,只管唤进宫里来见,您别出宫,这事有万一,万一有那疯了心的狂徒呢?要是有实在不得不出宫的事,您一定带上锦衣卫、金吾卫和全部暗卫。” 裴行昭扶了扶额,“哀家记下了。” 皇帝沉了沉,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吧,朕说的实在不得不出宫的事儿,也包括朕万一在朝天观出岔子。要真有人对朕起了祸心,您可千万得去救朕,朕除了您,可是谁都信不过。” 太后万安 第59节 裴行昭心里有了笑意,情绪明快起来,“皇上洪福齐天,必然不会招致祸事。可若真有什么不妥之事,哀家定会火速赶去救驾。” “有您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神色特别舒坦,特别愉悦,之后便道辞,“天色早,轻车简行出宫不惹眼,那么,母后保重,朕回来之后再尽孝。”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样子,比之前杨婕妤去见她娘还要高兴且急切。裴行昭真服气了,“皇上去吧,方便的话,记得让随从报平安。” “一定会的!”皇帝深施一礼,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行昭用过早膳,去清凉殿的路上,阿妩赶上来禀明一事:“杨郡主说廖云奇伤愈之前无意进京,她怎么劝说也没用,只好作罢,已与韩琳在返京途中。” “不肯来?”裴行昭也不确定自己是疑心病发作了,还是直觉导致,对这人更感兴趣了,“你抓紧看他这几年的行踪,只要有疑点,就得想辙把他弄过来。” 第05章 皇帝离宫当日, 养心殿平时负责拟旨传旨的太监送来一道圣旨,战战兢兢地道:“这是晋封宋阁老为次辅的旨意, 皇上前几日让小的拟旨, 但这几日一直没提,奴才顾着帮忙打点行装什么的,竟也忘了。” 裴行昭无语了一下, “这是皇上早就与哀家、首辅定下的事,去传旨吧。” “是!” 随后几日, 百官有重要的事去内阁值房找阁员,有重要又需要抓紧的事, 便由阁员陪着到清凉殿,请太后示下。倒也都很快适应了皇帝不在朝堂的情形。 皇帝在朝天观住下的第三日, 派人传信回来,说他向道长请教完一些问题之后, 就开始闭关修行。 闭关, 便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打坐,修炼心法, 一般起初的阶段想走火入魔也难,便不用人护着, 只需要仆从将水和饭食放在门外,小小的告一段落,心神回归到现实之中才用饭,而不似平时一样,到了饭点儿就吃。 在裴行昭看来, 这对皇帝来说是非常吃苦的事儿, 也属实不知道修道是怎么个修法, 修炼时心神会得到怎样的愉悦之情。偶尔好奇,却从不深究,万一感兴趣,也开始修道,张阁老可就要气得找不着北了。 她对传话的人说声知道了,又问皇帝有没有问起政务。如果问起,她就写封回信,交代一下。 传话的人说没有,皇上请太后娘娘保重凤体,万事全都仰仗您了。 裴行昭默了下,打赏之后遣了他。也不知道做过帝王的人死了之后,能不能看到人世间的情形。先帝要是看得到,会不会气得倒仰? 三月的最后一天,官员休沐。 阿蛮、阿妩、李江海留在寿康宫,忙着整理书房,要把裴行昭常看的书和文具搬到清凉殿。 杨攸和韩琳回到京城,进宫复命。 裴行昭遣了宫人,把手里的折子放到一边,吩咐她们平身,没好气地道:“到了那边,不及时传消息回来,也算有情可原。回来又用了这么多天,你们是坐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么?” 二人俱是理亏地笑,韩琳小声道:“这事儿不怪郡主,怪我。我不一向是这样的么,办完差事都要玩儿几天才回来。” 裴行昭看着杨攸,“她是去赌了,还是去青楼了?” “去、去青楼?”杨攸直接磕巴了,讶然地睁大眼睛,这是她从没听说过的。 “有什么好稀奇的,没去过小倌楼,我已经烧高香了。” “太后娘娘!”韩琳委屈兮兮地望着裴行昭,“我这回既没赌,也没找名妓喝酒,是去办了点儿私事。您还记不记得,我提过一个老道士?他手里好多稀奇古怪的图,都藏在密室里。下棋赢了我之后,拿着我给他的一把金叶子云游去了……” “收你金叶子?”这次轮到裴行昭讶然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道士? “是啊,这算什么,他只要手里有钱,就去享受大鱼大肉,他那一派,一个月只吃十天素斋,他从来阳奉阴违。” 裴行昭也算是长见识了,“不管那些。人家云游去,关你什么事儿?” 韩琳答道:“我去做贼了。他那里我去探过好几次路,机关消息都摸清楚了,这回就带着干粮,在他密室里闷了几日,看他藏的那些图了。” “这又是为什么?” 韩琳晃了晃小脑瓜,“就想瞧瞧有没有藏宝图,真有的话,那就拿回宫里,也省得你们总愁国库空虚,绞尽脑汁地想法子。但是……”她悻悻的甩了甩手,“没有,只有在宅邸道观寺庙那种地方,布阵挖密道密室的图,再就是一些地形图、堪舆图。” 裴行昭笑出来,“你啊。我也就做做那种梦,你还真去干这种事儿了。” 韩琳见她没生气,放松下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杨姐姐担心我闯祸,坚持要一起去一起回,陪了我好几天,看图看得眼发花。” 唤杨攸杨姐姐,看起来两个女孩子相处得还不错。裴行昭点了点头,“花了多少金叶子,我给你补上。” 韩琳摆了摆小手,“不用,下回我去赌坊……”话说到一半,意识到失言了,恼火地咬住舌尖,又揉了揉眼睛——乏得厉害,脑子真的不太清醒。 裴行昭笑微微地看着她,“你敢再去赌坊,就到沈帮主名下的赌坊当老板得了。我不要你了,省得被你气死。” “好、吧,我不去赌了。” “也不准去青楼喝酒。” “……哦。” “找阿妩拿钱去。还给你备了一匹宝马,一个小酒壶,一张好弓,就是你总想抢走的那张弓。” “真的啊?”韩琳立时双眼放光、笑靥如花,也顾不得杨攸还在,跑上汉白玉石阶,紧紧地抱了裴行昭一下,“我就知道,我师父最好了!我练骑射去!”说话间,已撒着欢儿地跑了。 “个毛孩子。”裴行昭啼笑皆非。 杨攸忍俊不禁。 裴行昭起身,对杨攸打了个手势,“到里面说说话。” 两人到了宴息室。 裴行昭取出一坛酒,两个酒杯,茶几上本就有几色干果,便充作下酒的小菜。 干了第一杯酒,裴行昭问道:“心里舒坦些没有?” “嗯。”杨攸点了点头,“不见得人死了就什么都看淡看开,可起码轻松了一些,确定他不能再膈应我。”停了停,说起另一回事,“韩琳的箭法真好。” “这回又是用箭处置的人?”韩琳在信里只说,要把徐兴南点天灯,再炸得尸骨无存。 “是啊,她手特别稳,应该是特别冷静的缘故。” “板着她喝酒,也是怕她总当醉猫,久了手就不稳了。”裴行昭一笑,“到底才十五,七岁才开始正经习武,没到由着性子喝酒的年月。” “也对。” “得跟你说一声,我把你娘训了一通。” 杨攸逸出愉悦的笑声,“进了城门后,亲信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告诉我了,说我娘现在有个过日子的样儿了。我真得谢谢您,不然早晚被她气死。”顿了顿,又纳闷儿,“她到底是怎么了?出事之后,好几个月每天哭一场,后来就跟中了邪似的,顺着她就得拆家,不顺着她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语毕摇了摇头,不想再回顾。 裴行昭还是那种猜测,“被压垮了吧?快四十的人了,一连失去两个顶梁柱,她絮叨犯浑也算给自己找了个事儿。不像我们打过仗的,遇事再伤心也能消化掉,也不像心性坚韧经得起事儿的,她能怎样?” “也只能这么想。”杨攸叹了口气,“真该早请您对付她。” 裴行昭笑道:“太后能收拾她,裴郡主就够呛了,保不齐她比我还有理。” 杨攸也笑,“才怪。” 裴行昭问道:“雁临已经到金吾卫当差了,你呢?想到哪里?” “我听您的。” “上回你提暗卫亲卫的事儿,我是没好气才那样说,但也真不会让你当那种差。和这回一样有凶险的情形很多,韩琳乐此不疲,但你不同,有家有业的。” “那您打算把我放哪儿?” “自己就没有想去的地方?雁临就满心满意地想到锦衣卫,被否了才退而求其次。” 杨攸看着裴行昭,欲言又止,随后笑了笑,“一时真想不出。” 裴行昭留意到了她神色间闪过犹豫挣扎,但是暂且搁下,“到骁骑卫如何?上回跟颜大统领一起吃饭,他说骁骑卫那帮小子缺个会操练的人,近来瞧着少了锐气,多了懒散。” “那我就过去当差。练兵的法子,我自认跟您学到了很多,还算有些心得。” “成啊,十二卫里,有一支像模像样的,别的就会跟着较劲,慢慢的就都生龙活虎的了。”裴行昭道,“明日传旨到你府里。” “嗯!” 裴行昭和她碰了碰杯,再喝尽一杯酒,“瞧着你似乎还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方便跟我说,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攸为彼此倒上酒,沉了沉,道:“其实,我还想查清楚一些事。” “嗯,慢慢说。” 杨攸轻声道:“不瞒您说,有很久了,我就像是个防贼的,瞧着身边哪个人都不对,怀疑哪一个都可能是贼。也只是心里像个防贼的,实际上根本兼顾不到,不乏心思恍惚的时候,能把公务应付得不出大错便已是勉为其难。” “这又怎么说?”裴行昭端着酒杯,身形倚着雕花座椅靠椅,显得舒适而悠闲,是不介意长谈的意态。 “您近来所作的种种,都是因我哥哥和陆将军的冤案而起,但您的用意,的确是为了警示世人,再不可轻易起谋害忠良之心,可是,仅止于此么?” 裴行昭眼眸微眯,“说说你的猜测。” “在世人看来,您为那桩案子已经做得太多,已经将参与构陷的人全部杀尽,可以放下这块心病,专心于政务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裴行昭似笑非笑,喝了一口酒。 杨攸又道:“那些被您处决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么?不见得。”她视线笔直地望着裴行昭,目光清明,神色真挚,“您始终在找的,应该是引发案子发生的人,包括那些背叛我哥哥和陆将军的人,但一定还有别人参与,不然,那案子发生不了;不然,在我这儿是无法说得通的。”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笑意中有着几分伤感,却只是问:“你想怎样?” 杨攸的语声轻的似这时节的风,“之前,那个畜生害得我几乎成为刀俎下的鱼肉,被欺辱了去。搁在平时,我应该也不至于介怀到这地步,当被臭虫咬了一下便是了,会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发生的时候,哥哥身陷囹圄,父亲病重,您在军中御敌,没可能腾出手,我走投无路,又经了那件事,有时真的是愤懑得快疯了,心里常这样骂自己:没出息,没脑子,睁眼瞎。” 裴行昭很是心疼。韩琳没在信中提及杨攸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但一定是令人听了便怒火中烧,不然,那孩子也不可能用弓箭惩处犹不解气,还要在那之后用极刑。 十三岁就跟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一点点成长,一步步变得沉稳内敛,不要说是杨楚成的妹妹,便是不是,她也会视为不可失的手足。 杨攸垂了眼睑,言语随着思绪流淌而出:“我大抵也是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所至,应该做正经事,不论是在公务上更加干练,还是着手始终横亘于心的疑影儿,可我偏就不能有个正经的样子。 “我总是嫌恶那两个色中厉鬼:徐兴南、他那个上峰,更是时时刻刻厌恶自己。 “现在想想,我应该也是经不起事儿的,用那些做理由,不能面对父兄的先后故去,不能为他们做那些该做的事:昭雪,缉拿处决涉案人员。 “我对自己失望到了什么份儿上,没法儿说清。每回听到您这边又有什么动向,又为哥哥做了什么,都会又哭又笑又恨自己。我连给您一点点帮衬都做不到,好像那是您一个人的事儿似的。 “这样的日子久了,就更没出息了。这回的事情,起先我想的是,您看我这么没出息,大抵会放任自流,至多成全我杀了徐兴南这一事,随后就让我自生自灭。 “那么,我倒是可以专心做我早就该做的事情了,最起码,我得知道,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哥哥和陆将军怎么会去所谓的幕僚的别院,还破例有心情看女子献艺? “这些您还没查到,若是查到,怎么都会知会我和陆家的。” 裴行昭把玩着酒杯,“的确还没查到,要是查到了,你怎么都会知情。”如果杨攸是那个诱因,已经落到她手里,要不是那个诱因而她已经得手,便要如实相告。杨攸既然已想到了那些,便不需遮遮掩掩地应对。 杨攸眼中有了愧意,“在这之前,我是怎么都得除了心病才能如常做人。 “我想过,但凡出点儿岔子,便要与那畜生同归于尽,倒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哥哥和陆将军的事,您会查到原委,现今的杨家于我来说,也早已不是家,没什么好留恋,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可您指派韩琳帮我杀了那畜生,帮我料理家事,要我如雁临一般继续为官。 “那么,我本该做的,都会竭尽全力,尤其哥哥与陆将军的案子诱因。 “在何处当差,我真的不在乎,只要是您安排的。我只希望,为了案子的事,要是求您成全什么,还请您予以照拂,譬如我私下里做什么事,会禀明您,唯求您不要阻止。” 太后万安 第60节 裴行昭用指尖刮一下眉骨,“怎么说?” 杨攸仍旧对她开诚布公:“譬如眼下,我会想想法子,让廖云奇一家进京来。 “我可能是疑心病发作得太厉害了吧?瞧着以往情分深厚的人,也总会想到特别多的可能,虽然没必要,但也不能因为没必要就不怀疑。 “我反复跟廖云奇说了,要他进京也是您的意思,他还是说想安心将养,在痊愈之前,在进京候缺之前,没必要进京。 “他爹娘也是这个意思。 “寻常遇到这类情形,可以认为他廖家有风骨,但现在,未免有些不正常了吧? “太医院自先帝到今上掌权,已有好几位圣手进到太医院。既然您隆恩照拂,对伤势严重的廖云奇来说,不是幸事么?即便他廖家不重仕途,难道也不在意廖云奇的安危么?不想他尽快痊愈么? “这种我想不通的事,还有一些,将人弄到跟前观望才是长久之计,日后都想做到。 “我……总是要您做主、帮扶,才能办一些事。那些事,都会及时告知您,保不齐要您隆恩照拂。” 裴行昭认真地凝视杨攸多时,“这些话,你必然已在心里斟酌许久。直到今日才说出来,也必然是什么可能都想到了。” “是,想到了。”杨攸殷切地望住她,“明知不应该、没资格,我还是想问您,可以么?” 裴行昭回望她片刻,绽出春风般的笑靥,“可以。” 杨攸主动提及她关注的廖云奇,是她没想到的。但这也不能成为她对杨攸全然信任的凭据,就如她如今不会决然地怀疑谁似的。 全然的信任,不是一番推心置腹地交谈就能达成的。 当然,有胜于无百倍。 一生还长,她对自己保守的估算,是十年八年内死不了,那这类事便不用急,足够她查清楚了。 “足够了。”杨攸眼中唯有感激。 “但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裴行昭托了她手臂,让她起身,又示意她落座。“我只希望,你是我可以相信的人。”停了停,又寂寥地一笑,“我早就希望听到这样的话,自我为两位异姓兄长昭雪之后,该是一直隐隐地盼望着。 “我可以一个人做尽所有事,真的没关系,可我也希望,他们的至亲,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思,一样的怀疑,一样地想弄清楚全部真相。” “我明白。”杨攸说。 她真的明白、懂得。 说出那些怀疑的人,要么是哥哥与陆麒的至亲挚友,要么就是参与其中却做戏混淆视听。 她若早一些诉诸这些,裴行昭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把她当做并肩作战的人。 可她却因为那些龌龊恶心的事掉入了情绪的深渊,到此刻才能诉诸原委。裴行昭要是能全然相信,也就不是她最尊敬爱戴的裴行昭了。 “但你也不要自责,有很多心思是没必要的。”裴行昭婉言劝解杨攸,“我能为你兄长昭雪,是因为在其时我敢说东南不能没有我,先帝也明白,他也不是真的架不住我多少道折子,只是怕逆着我来,引得我煽动得军中哗变,那么,他先前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 “我的路走的算是太顺了,先帝算计来算计去,最终却等于是一步步掉进了自己挖下的坑,不得不成全我一些主张,哪怕是勉为其难。 “可你不同,和别人一样,没有绝对的强权者的支持,办什么事情都举步维艰。 “不要怪自己。 “谁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我亦如此,也是该忍时则忍,该狠时才狠。” 杨攸用力点头,“我晓得的,我都知道。” “来日方长。”裴行昭喝尽杯中酒,“早点儿回家,好生歇息。” 杨攸欣然称是,喝完酒,放下酒杯道辞回了府中。 在宫里逗留的时间委实不短,进到府邸里的外书房,已近正午。 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奉上酒水饭菜。 杨攸在宫里确实喝了几杯,而且是越喝酒食欲越好的性子,便从善如流,坐在饭桌前用膳。 就着几样菜消耗掉小半碗白米饭,她才有功夫细细品味饭菜的味道。 这些……怎么像是她与哥哥在军中数度怀念过的、念叨过的母亲的好厨艺? 一定就是了。那种几乎只属于母亲能带来的怀念的温暖的味道,没有人能效法。 她唇角徐徐上扬。 在这之前,真的是恨上了母亲,简直是钻到地缝里也不能挖出帮她开脱的因由。 但是,母亲被敲打了,便在立竿见影地付诸行动了。 她一时间是有点儿接受不来,但这不妨碍她会接受母亲可喜的改变,并会寻机适度地表示领情、认同和感激。 亲人么,若实在不能要了,她之前只想远远地避开,分家或死生相隔都无所谓,但若能相互为着彼此付出应尽的本分,便该感激对方,感恩于带来这种改变的人。 . 进到四月,裴行昭接到各封疆大吏针对北直隶推植棉花的表态: 有一些想当即效法,但火速与北直隶、松江、云南三方通信之后,便知是不可一蹴而就的事,现下连种子都只能筹集到一点点,那就只能先适度地尝试种植,明年再在辖区适度地拨出田地试验,可行便也照本宣科,为国为民谋利。 另外一些,则是委婉地表明,当地不论是否推植棉花,细算过账之后,收益都与如今大抵持平,那么,日后便是效法北直隶,也只是为着百姓供给自己的一应御寒的衣物被褥,到时还望朝廷予以谅解,也如给予北直隶的益处一般,给予自己治下的百姓免除赋税。 裴行昭就各地情形,为每个人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结论是这都是情理之中的,自是好言好语地给予表示认可赞同的批示。 这种一切依照常态发展的情形,已维持了数日,让很多人真就以为,皇帝在不在京城、朝堂都是一样的,都没人当回事。但很多人不能代表裴行昭,裴行昭在这种事情上,也决不能随大流,她是觉得,谁要是不给她个下马威,或者不惹出点儿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尤其文官、言官。 原因无他,重用女子中的人才,是从先帝在位期间才施行并推广的,对此心怀抵触的文官不在少数——寻常武官服不服一个人,不分文武亦不分男女,他们只看实打实的排兵布阵的方案和取得的功绩,认可了,也便真的认可了,起码绝不会处心积虑地算计谋害同道中人。文官尤其言官却是不同。 晋阳殒命没引起质疑,主要是因为她亲笔写就了认罪悔过的折子,对于看不过女子当权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死一个少一个的事儿,才不会认真追究。 摄政的两女子死了一个,还剩一个,要是不找机会或制造机会生事给她添堵,才是怪事。 其实那种事要是深想,结果最起码也是谁也讨不到好处的事儿,可很多人为人处世就是不用想太多的。 要不然,何以有那么撞死在金殿、被处以极刑的死谏的言官?他们那股子想要以一死青史留名的迫切与视死如归,不做其同类,便不能明白。 可那些人又有谁深想过,他们的多少前辈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一根儿筋、祸及九族的令人难评功过是非的存在罢了。 或许,那些人也不愿想不算成功的前例,只想成为那些人里真正为万人称颂的翘楚,且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成为那一类人。 裴行昭正对此心生隐忧的时候,官员之间便出了一档子事儿,事情还不小,关乎言官和武将中的两个重臣: 大半夜的,在京城的长街之上,英国公把右都御史方诚濡打了。 说起来,不过是英国公给了方诚濡一巴掌,但武官出手,总要分用没用真力。英国公用没用真力,没人敢说,但方诚濡被抽得当即昏迷不醒却像是实情——起码次日清早赶到宫里告状的时候,面颊上浮着五指山,气色倒也像是患了重病似的蜡黄。 方诚濡不是自己来到清凉殿的,来帮他鸣不平的文官、言官不在少数。 所以,挺少见的,裴行昭大上午的就要面对一众揪着一件事颠三倒四地诉苦、申斥、指桑骂槐的官员。 她听了一阵,又凝神观望了一阵,将视线锁住方诚濡:“方御史,你说的重点是,你被英国公打了一巴掌,哀家知道了;你的同僚的重点是,言官饶是亲王帝王也不可轻易责打,英国公已算藐视王法,哀家也知道了。可哀家还不知道的是,你与英国公到底起了什么言辞间的冲突,以至于他对你动手?” 方诚濡回望裴行昭的目光有点儿冷,也有点儿意料之中的得意,“微臣不曾禀明太后娘娘,便是担心说了也不作数,您根本不相信,如此一来,便不如您将英国公请来,问问他怎么说。他若如实回答,臣无二话,若他胡编乱造,臣再驳斥也不迟。这横竖都是一样的,太后娘娘说是不是?” 裴行昭目光也变得凉凉的,随后融入的却并非对方的得意,而是轻蔑,“你既然担心说了也不作数,又何必进宫来说?难道你的担心在哀家这儿,早一些与迟一些是有差别的?哀家不这么看,哀家认定的事情,不管谁说什么都未见得能有所改变。” “……”方诚濡哽住。怎么会有这样的上位者?她怎么能明打明地不讲理? “你可思量清楚,要么自己说清楚原委,要么就将此事略过不提。哀家不可能照着你以为的那样行事。”裴行昭的重点其实是在末一句,想让这起子言官见好就收,大事化小,放弃追究这件引发文官武将冲突的事。 但是,方诚濡关注的重点只在她前半段言语,迅速权衡之后,道:“昨夜臣多喝了几杯,在街头与英国公偶然遇见,真的是有些喝醉了,奚落了他前些日子在大殿上质疑马老将军提议事项的事儿,话赶话的多说了几句,万没想到竟惹得他忘了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处世之道,对臣挥拳相向。这便是事情的起因,还请太后娘娘明鉴,为臣做主。” 其余官员纷纷出声附和,一副如何都要讨个说法群情激愤的样子。 这要是不把英国公唤来说说原委,给个说法,这些人保不齐就干得出在午门前干嚎的事儿。裴行昭忍着气,作势一边斟酌一边批阅折子,实则写了张字条,不着痕迹地递给身侧的李江海,同时吩咐道:“去传英国公进宫来回话。” 李江海若无其事地拿好了字条,领命出宫之后,才将字条展开来看,发现是言简意赅地写着方诚濡的说辞,那便不是交代他什么,而是要他给英国公看,要英国公提前有个准备。 那么,这样说来,小太后根本就没在意过英国公与马老将军作对的那一茬? 一定是的。事实让李江海有了定论,也便知道该如何跟英国公说话了。 之后,英国公看到小太后亲笔写就的甚至稍显潦草的字条,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沉默期间,李江海把一应相关见闻娓娓道来。 “多谢太后,多谢公公。”英国公望着李江海,弯了弯唇,“事情因我而起,我会尽力平息事态。” 李江海没做多想,想着他这样的表态,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家小太后为难了,这是最重要的,因而再无别的忧心,请他随自己从速进宫回话。 英国公到了清凉殿,裴行昭让他和方诚濡理论。 方诚濡指了指自己浮肿的面颊,冷笑道:“国公爷,您势大,是托孤重臣,可这殴打言官的罪责,是不能推却的吧?” “做过的事,我便不会否认。”英国公答完,转向裴行昭,拱手一礼,“此事不论是何原由,臣动手都是不可否认的过错,因此自请太后降罪,另外,容臣私下里向方大人登门致歉赔罪。” “英国公不想说说原由么?”裴行昭的视线在英国公和方诚濡的面上逡巡着,就见前者眼中闪过黯然,后者闪过快意。 她不懂,她很想弄清楚,然而—— 英国公道:“臣以为,不论是何原由,归咎起来,不过口角二字,委实不值得细说,也不想平白耽搁太后娘娘的工夫。” 方诚濡倒也绕着弯儿地附和:“英国公有自知之明就好,不然,真要少不得又要再起一番口角了,真是那样的话,方某不见得能再受得住你的铁拳。” “如此说来,方御史愿意大事化小?”裴行昭纵观他的言行,不认为他会同意。 可方诚濡偏就同意了,“英国公都有心上门致歉了,臣又如何敢拿大呢?臣只希望,英国公不是说说而已。”停了停,身形便摇了摇,抬手扶额,“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刚有了眉目,倒撑不住了……”不消片刻,竟晕倒在地。 裴行昭险些黑脸,瞅着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儿上的那东西,很想命人把他扔出去。 其余官员却高呼道:“太医,传太医!”见没宫人动,才向着裴行昭行礼请求,“请太后娘娘为方大人传太医。” “传。”裴行昭吩咐完内侍,又道,“但愿方大人真有个好歹,太医怎么都诊不出个什么的话,哀家不免要犯疑心病了。说晕就晕,也不知是太巧了,还是怎么回事。” 她口口声声其实都在怀疑方诚濡装蒜,但又真没明确指出,那么别人也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再意难平也是无用。 英国公则眼睑微抬,望了小太后一眼,心情特别复杂。 裴行昭对他道:“哀家本想让英国公在这儿赔个礼就是了,可方御史发作得也不知是太巧了,还是怎么回事,那你也只好私下里登门赔礼致歉了。可以做到么?” “臣可以,一定做到。” 裴行昭又凝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没有谈及起因的意思,想着自己就算是想偏帮也不成了,便也罢了,随他们去。只希望英国公拿出点儿切实的诚意,不然,这事儿真的不能善了——打文官的武官皇亲国戚甚至帝王,都会被史官记下一笔的,就算有情可原,那也得不着什么好话,最重要的是,若当事人不能完好的解决,之后多年都会被言官穷追猛打。 裴行昭打心底敬重的言官、直臣不少,但这并不妨碍她认为他们的一些同行形同疯狗。她不想英国公被疯狗缠上。 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并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样: 方诚濡在清凉殿“晕倒”又被送回府中之后,便一直晕着。 英国公三次登门,前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因为方诚濡未醒,他的夫人闭门谢客,不允许任何人进门。 第三次,英国公世子疑心自己的父亲心高气傲的年头太多,如今也不肯低头,便随父亲一起去了。 这次倒是被请进了方家门里,却是被晾在了方诚濡的病房院落外,足足被晾了一个时辰。 太后万安 第61节 英国公就一直默默地站着,等着,似是等到地老天荒也无妨的样子。 英国公世子却是跪倒在院门前,高声替父亲赔罪认错。同样的说辞,重复了不下十次,才被方诚濡的管家出来阻止: “我家老爷刚醒,听了这些话,一时间也不知是神思不清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心思,反正就是请您二位先回府,容他仔细斟酌了再说。” 杀人不过头点地,英国公父子其实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对方再不通融,他们又还能怎样? 难不成真的为了抽了人一巴掌,英国公就也跪地请求原谅么?根本不用,他请对方抽回去就是了。作为世子的儿子已经跪了那么久,已经是做到了极致,还能如何? 裴行昭听暗卫锦衣卫禀明所见所闻之后,也在想:方诚濡还能怎样?还能要英国公如何?事实证明,行伍的经历限制了她的想象,对于文官的认知,她还是少了些—— 翌日,方诚濡又“昏迷不醒”了,他的同僚门生旧部结伴到了清凉殿,人数达五十余人之众,这要是胆儿小的,认为文官逼宫也未尝不可。 裴行昭其实没必要全部召见,但是心里着实恼火了,索性就让他们底气十足地来见自己,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唱哪一出戏。 这些人其实还是上回那些言论,只是加以无限度地发挥,便有了对英国公的种种欲加之罪,譬如他曾是原本罪不可恕的晋阳公主的党羽,譬如他曾在金殿上明目张胆毫无章法毫无理由且胆大妄为地否决马伯远利国利民的主张,且不见得没有违逆皇帝太后心意的意思……综上种种,意思就是,英国公打了言官一耳光是很严重的事儿,但比这更严重的事儿还多的是,他们希望太后新账旧账一起清算,把这人逐出官场是应当应分的,要是能处死甚至祸及九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裴行昭望着下面口沫横飞的一干人等,眼中的鄙夷越来越盛。 即便英国公行差踏错了,他们比起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们又是哪儿来的底气、胆色,敢在她面前拉帮结伙唱大戏的? 只因文武不相容? 第06章 “李江海, ”裴行昭吩咐道,“传旨百官, 从速上朝议事, 将方御史请来,他若昏迷着,便抬到殿上。传旨之后, 给诸位大人上茶,他们说了这大半晌, 必然已经口渴了。” 李江海称是,心里恨不得把戳在清凉殿的这些人一个个拍死。 文官们喝茶等待期间, 裴行昭继续批阅奏折。 时近正午,朝臣齐聚在金殿, 大多猜得出缘故,张阁老、宋阁老、裴显和一众武官很是忧心, 却也不知这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 只是非常确定,方诚濡要借这件事给自己添上光辉的一笔:挨了一耳光,却扳倒了托孤重臣, 往后但凡说什么话,弹劾谁, 朝堂上下都要掂量着行事了。 可是,以小太后那个脾气,怎么可能让方诚濡如愿呢?一个气儿不顺,怕就要用铁腕手段了。要不然,也不会召集朝臣上朝,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这可不是平息事态的举措。 心思相反的文官, 无事一身轻,抱着的是看戏的心思:要是小太后吃瘪,应该也是挺有趣的一个事儿;要是小太后铁腕镇压,那就有一场大戏可看了。 言官么,的确是有好的,可不好的也是非常讨厌的,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哪个盯着弹劾,他们得势了,那是没法子,他们要是被收拾了,对自己也有好处。 各怀心思的时候,裴行昭和抱团儿闹事的一众言官来到殿上。 裴行昭着一袭平时常穿的半新不旧的玄色广袖深衣,绾着高髻,银簪束发,比起一个个身着朝服官服的官员,像是看热闹的,但谁也不会因此生出半分轻慢之心,毕恭毕敬地行礼朝贺。 裴行昭在御座下手的位置落座,命众人平身,又对几十名言官道:“先前在清凉殿说过的话,再与诸位朝臣说说。” 众言官称是,迅速推选出两个表率,两人一唱一和情绪激昂地复述了一遍。 英国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眸看着脚下,声色不动。 张阁老、宋阁老、裴显和一众武官听着,鼻子都要气歪了。 待得二人说完,裴显实在是忍不住了,即刻出列,高声斥责:“分明是欲加之罪!” 众言官立刻七嘴八舌地驳斥。 裴显成了被围攻的人,骂大街的心都有了,却也知道回嘴是最不明智的,冷哼一声,拂袖别转脸,不予理会。 武官们看得想揍人了,但都很有默契地望向禁军统领颜学开。 颜学开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观望。小太后不可能是要人们在朝堂之上打嘴仗,那么,言官蓄意闹事,武官便该有涵养地保持沉默。 武官们也便随着他的意思行事,忍着气往下观望。 “好了。”裴行昭出声阻止,笑微微地睨着众言官,“裴大人是哀家的二叔,只懂得闷头做实事,想找他的过失还真难。你们话赶话的把他数落的体无完肤,哀家便是想公允行事也难了,谁还没个护短儿的心思?” 那些人这才噤声。 裴显心里甜丝丝的,侄女是头一回明打明地给自己体面。 这时候,方诚濡慢腾腾地进殿来,行礼时显得很是吃力。 裴行昭没让他平身,道:“方御史挨了一巴掌,好几天说晕就晕,还是一晕就是一天半天的,也不知英国公到底是怎样的身手。哀家真是颇感兴趣,都想请教他一番了。这往后要是谁惹得哀家膈应,哀家就命人来英国公这一手,让他再别想硬硬朗朗地度日。” 这是什么意思?说他再不能硬硬朗朗的了,那不就是不能再照常为官了?方诚濡忙道:“臣是有些不妥,但是大夫说是心火所至,调理些日子便好了。” “是么?”裴行昭瞧着他,“你可别等会儿又晕过去。哀家也不是一点儿医理都不通,动辄晕倒的毛病若是总犯,大抵就是脑袋或是心脉哪儿不妥了,情形不容小觑,别说为官了,每日躺床上能活多久都未可知。不过真晕过去也无妨,哀家已经传了几位太医过来候命,尤其吩咐他们备好了银针。” “……”方诚濡很郁闷:怎么一味揪着他的病说事儿?而且言辞还都有阴阳怪气之嫌?他稍稍偏头,示意同僚说正事。阵仗闹大了,又已闹到满朝皆知的份儿上,他不让英国公吃大亏,日后在言官里也不用混了。 裴行昭却留意着他的举动,先一步道:“诸位言官别心急,哀家都召集朝臣进宫了,便是要当众给你们一个说法。但给说法之前,你们也总要容哀家把不明之事查问清楚吧?要是只让哀家顺着你们的心思行事,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哀家给皇上写封信,请他命你们主持大局便是了。” 扣帽子,又扣帽子!她和她的皇帝大儿子都是这个毛病! 上回皇帝说要微服出巡,半数朝臣反对,皇帝搬出了先帝,搬出了望君出碑石相关的诸多帝王典故,且给朝臣一通扣帽子,直到把人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保不齐就是小太后教他的法子。 言官都在这么想着,当下却是都不敢吱声了。 裴行昭道:“方御史,哀家是略通医理,你却似乎一窍不通。 “你挨的那一巴掌或许比较重,落下了点儿什么毛病,但再严重,昏迷一阵也会自己醒来。更何况,你身边不是没人照看,难道你方家的人都缺心眼儿么?不知道人晕过去掐人中、泼冷水就行? “你又知不知道,人昏迷之后,若是一半日不能醒来,通常便会长久不能醒,要么成为活死人,要么就死了。今儿你能来,能自己走进殿来,清清醒醒地跟哀家说话,哀家还是挺意外的,先前很担心你怕是要成活死人,英国公保不齐要为你以命抵命了。” 张阁老、宋阁老和裴显眼中闪过笑意。小太后再一次从刁钻的角度跟人找辙了,偏生找的再正确不过。 方诚濡觉得自己额头要冒汗了,忙分辩道:“臣之前昏迷几次是真,但都是没多久便醒了,只是醒来颇为不适,神智不清楚,不知是谁言过其实,以至太后心生误解。” 裴行昭一笑,“那种话,难道不是你方家当家主事的人吩咐下人说的么?哀家也不瞒你,先前担心英国公不懂得如何向人赔罪认错,便命锦衣卫随行,他要是诚意不足,锦衣卫也好适时纠正。只是,锦衣卫没看到英国公行差踏错,倒是听了不少你简直要撒手人寰的话,一个个儿的都担心你命不久矣呢。” 她居然派锦衣卫到他家里盯梢?方诚濡又气又慌得要命。 “英国公及世子在你病房外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世子跪了两个时辰,你都昏迷不醒。”裴行昭轻叹一声,“哀家唤你来,其实也想在医理上长长见识,亲眼瞧着你晕过去三个时辰,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方夫人没急疯,属实心大得很啊,换个人,怕是要为你准备后事了。” 这下子,首辅次辅、裴显和一众武官都无声地笑了。就该这么着,就得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是没完没了了,她根本不是要给什么说法,是要明目张胆的偏袒武官!方诚濡咬了咬后槽牙,消化掉愤懑,尽量用恭敬的语气回道:“臣方才说了,定是下人言过其实,臣回府之后便予以严惩。但是,臣的确是百般不妥,这事情的根由,便是英国公与臣动手,还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裴行昭闲闲地道:“皇上要是在这儿,便是你夫人纵着下人胡言乱语,犯了欺君之罪。也是该追根究底,你们犯了什么大罪,都是英国公导致,谁叫他给了你一巴掌?被打得神志不清,言辞出错也是情理之中,方御史是这个意思吧?” “……的确是有神志不清的时候,臣不知说了什么,但是,绝无欺君犯上之心。” “哀家姑且听着,这一茬先搁这儿。”裴行昭道,“要说法,哀家便给你说法。你自己说,想怎样?是要英国公像他儿子一样给你下跪赔罪,还是你把那一巴掌打回去?” “太后娘娘!”刑部给事中上前一步,行礼道,“此事已不单单是英国公羞辱文官那么简单,他之所以敢动手,不外乎是仗着先帝对他的信任倚重,骄狂行事,目中无人……” “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再由着你说车轱辘话,哀家真就要听三遍了。”裴行昭清寒的视线落在刑部给事中脸上,“你是不是觉着哀家脑子不灵光,耳力也欠佳?” “……” 有人跳出来,裴行昭就抓住不放,语带嘲讽地道:“凭你也配弹劾英国公?前崔次辅之父勾结宫人敛财、晋阳与安平两位公主奢靡无度,刑部无一人在案发前弹劾,大抵是只等着送到跟前的案子,这算不算失职?可他们为何失职?难道不是你们不曾尽力督察指出失职之过么?” 她是真有的说,刑部给事中除了心不甘情不愿地认错,没有别的选择。 裴行昭的视线在生事的几十个人身上逡巡着,“言官,我朝的言官,真是了不起。陆麒和杨楚成冤案发生之时、之后,有几人为他们出头仗义执言?姚太傅命人对三品武官动大刑,有违律法,有几人拿出韧劲儿来弹劾?本该由你们伸张正义,却要哀家几乎拼上性命身家为二人昭雪,这也罢了,谁曾附和过哀家?谁给过哀家哪怕一点点相助?是,哀家在跟你们吐苦水,却也是提醒你们,端着的到底是怎么样的饭碗。” 宋阁老高声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遂转身瞧着众言官,“皇上与太后娘娘不论大事小事,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宽容待人。诸位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一事归一事,若都是遇到什么事便翻以前的旧账,那么,谁敢说自己从没有行差踏错之时?予人宽容,便是予己方便,诸位不妨宽容一些,英国公该做的已然做了,实在不必过分苛责。” 宋阁老的确极善钻营,人脉颇广,但在言官圈子里,人缘儿委实算不得好。如今他在大多数言官眼里,不过是追随太后的哈巴狗,凡事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有所举措,对于他们这等自诩清高的人,是再活八辈子也瞧不上眼的。便因此,新一代次辅明明是出于好意打圆场的一番话,引发了他们逆反之心,将早就商量好的大戏提前在金殿上演了—— 他们齐齐跪地嚎哭起来,打着先帝的幌子,念叨着那些裴行昭已听了两遍的车轱辘话。 英国公终于沉默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望着裴行昭拱手行礼,要说话,却被裴行昭以眼色阻止。 他讶然不解。 裴行昭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示意他只管在一边看戏。 这等事态,早已不是武官打了文官的事儿了,文官分明是要趁着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做成一件大事:掌握在朝堂的话语权、主导权。他们就是抱着撞死在金殿、挨廷杖的心思来的。 死、挨打,对寻常官员是羞辱,对言官来说却是荣耀,是他们所谓的直言进谏付出代价的记号。 怎么样的朝廷都需要直言进谏的臣子,但裴行昭不认为当下的朝廷需要这样一群铁了心寻衅滋事的言官。 开罪士林而已,先帝都做了十年八年了,她再开罪一次又能怎样?横竖言官们以前都已习惯坐冷板凳了,等皇帝回来再适度地安抚便是了。 这时候,候在殿外的许彻听着里面的动静,犯愁得紧,心里真是懊悔得厉害:英国公跟马伯远挑事之后,他就该想到那位国公爷被人盯上,应该派人明里暗里盯紧了,起码出了什么事,锦衣卫都能知晓原因。现在呢,太后问不出事发时的情形,英国公不肯诉说,真就不知道谁对谁错,这可怎么好?裴行昭是铁了心护着英国公了,以她那个没谱的脾气,等下杀几个都未可知,可到底值不值得?万一绝对缺理的是英国公,可怎么好? 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孙千户赶到他近前,微声道:“属下有要事禀明。”又指了指里面,“与当下相关。” 许彻精神一震,“快说。” “大人是知道的,属下有亲姐姐、堂姐在宫里当差,职位低微,若非太后娘娘废除殉葬制,一准儿是殉葬的命。为此,属下一直铭记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虽然是夸小太后的话,但这时就不能长话短说么?许彻腹诽着,道:“我知道,然后呢?” 孙千户道:“为此,英国公当众质疑马老将军的提议之后,属下私心里有点儿记恨他,担心他在事后不甘心,继续为难马老将军,便日夜留心着他。 “那晚,英国公与方御史起冲突,属下和几名手下就在不远处观望着,看得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的马车在路上迎面遇见——那条街不大宽敞,两辆马车又不是寻常的规格,比较宽大,不能各走各的。 “按品级,该是方御史的马车退回转角处避让,可他却不肯,反倒下了马车,指名点姓地要英国公下车说话。 “方御史先是冷嘲热讽英国公自不量力,居然跟太后的伯乐找茬生事,偏还准备不足,连马老将军的话都没听进去,闹出了大笑话。 “英国公只是冷哼一声,说当日事当日毕,你这言官事过之后私下里找辙,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方御史就说是啊,的确是有点儿没出息,可总好过当众闹笑话。又说先帝都这样看重你,我怎么敢有别的话?听说令堂最近身子不适,每日都要请太医进府?是不是活不久了? “英国公恼了,说家母的确是有些不妥当,但你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怎能轻易诅咒家母? “方御史便说,我不过是听说了一些传闻,做了些工夫查证,没成想竟是真的。令堂原是令尊的妾室,出身不高,却很得令尊偏宠,连带的也很喜欢你。你嫡母病故之后,令尊力排众议将之扶正。到如今看来,令尊也算是有眼光有远见,不然何以有你这等光耀门楣的人?只是,大都督,人不论如何,都不该忘本,你尤其不要忘了,私下里很多人提起你,不过是一句满含不屑的‘小娘养的东西’。 “英国公当即就给了方御史一巴掌。 “方御史当即跳脚,说打人不打脸,你给我等着,我要是不把这一巴掌百千倍的找补回去,我就随你的姓。 “属下瞧着,觉得英国公没错,可还是气他跟太后娘娘、马老将军过不去那一节,便吩咐手下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后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属实太过了,属下不敢再昧着良心知情不报了。现已将两名手下带来,随时可接受垂询,便是死了,也认了。” 许彻听完,也不知该夸他禀报的及时,还是狠狠地揍他一顿。“等着吧!”他说,想着等会儿便寻个最恰当的时机进殿禀明。 可就在他凝神聆听属下回话的这段时间里,金殿上的情形已发展到了最严重的地步—— 裴行昭冷眼瞧着几十号人在眼前干嚎做戏,不过片刻就烦了,素手落在座椅扶手上,沉声道:“都给哀家闭嘴!” 几十个人不自主地身形一震,止了哭嚎声,等着她的下文。就不信她还敢偏帮英国公,要是那样,就等于许下他们到午门前哭先帝的作为了。先帝么,在位末期,待他们再苛刻不过,但正因此,他们才能愈发心安理得的用他扯出大旗说事——再怎么着,一代帝王,说过的赞许维护言官的话还是有不少的。 “太后娘娘,”英国公瞧着裴行昭的脸色,笃定她是要惩戒这些言官了,可是,事情因他而起,他怎么受得起?“臣有错在先,登门赔罪或许还是不够彰显诚意,恳请太后娘娘容臣与方大人私下里商议此事,哪怕他数倍赠还臣的动手之过,甚或加之旁的惩戒,臣亦绝无二话,唯请太后娘娘息怒,容情。” 太后万安 第62节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行昭和声道,“谁都看得出来,这早已不是你赔罪与否的事儿了,也不再是你有没有打言官的事儿。 “他们要的是日后可以肆意弹劾任何官员,甚至可以随意指摘皇上与哀家的不是,要不然,何以英国公世子跪地赔罪两个时辰都被忽略不计?谁在乎过你英国公府到底做什么了? “俗语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又云父债子还,你英国公府欠方家的一耳光的债,早已百倍千倍偿还,可谁肯记得你们父子做过什么? “你要是在殿上当众赔罪,方御史一准儿又要晕过去,要是又晕几个时辰成了活死人便不好了,对谁都无益处的事儿,能免则免。 “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一二,现下的事,却与你无关,观望即可。” “太后娘娘,”英国公红了眼眶,“请您拨冗听一听当日的情形,当夜……” 他想诉诸实情,起码给朝臣一个交代。先前他不肯说,是晓得朝堂上的消息不消一半日便会传遍官场,各官员的府邸都会闻讯。而他的母亲病重,府里的下人不是他完全都可以掌控的,母亲察觉到气氛不对,必然盘问,从而知晓因由。 那句“小娘养的”,会给母亲雪上加霜,保不齐便撒手人寰。人活一世,报国重要,可尽孝也同样重要。 但现在,他已不能再隐瞒,他不能害得太后因为自己开罪言官,一个不好,便会闹到开罪士林的地步。他与母亲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太后为自家付出这等代价? “不必了。”裴行昭和声打断他,“你说什么,哀家信,号丧的这些人肯信么?你本不想说,方御史也没脸说的起因,哀家听不听本就是两可,是以,不必提及。” 英国公嘴角翕翕,眼中现出泪光,胸腔中竟有了一如在沙场时的激荡。 裴行昭打了个手势,透着不容任何人违逆的果决,遂将注意力转回到存心生事的言官,“所谓的英国公打言官的事情,到此为止。” 方诚濡捂着脸,哀声道:“太后娘娘这般袒护英国公,不知道马老将军闻讯之后,会不会心寒,又会不会担心英国公生事阻挠他推植棉花的大事。” 裴行昭不以为然,“英国公要是真的想阻挠,再怎么着,也该像方御史一般准备一番。年少时便是先帝的陪读,又做过数年御前侍卫,执掌五军营数年,他连官场上常见的手段都不懂么?当日英国公出面反对,不过是考虑到一些惯会跟朝廷唱反调的人会有那些言辞,先一步说了罢了。” 张阁老憋着笑。小太后这护短儿的路数倒是好,把人的过错也颠倒了过来,只希望英国公能打心底领情。他这样想着,瞥了英国公一眼,就见对方神色显得很是不安。 裴行昭又道:“英国公掌领的五军都督府,下面有不少卫所在北直隶,近日来,那些卫所的屯田都在按照规定准备种棉,不曾有一处懈怠。若非英国公传令,怎会如此?马老将军很感谢英国公全力协助,没有任何担心。” 英国公低下头,委实担不起这一番话,心虚得紧。他怎么能不让下属老老实实种棉呢?下属在马伯远的辖区,要是唱反调,还不得被马伯远的下属挤兑得没地儿待?他不能因为私怨连累属下罢了。 裴行昭又道:“你们还说英国公是晋阳的党羽,可他帮晋阳做过什么?姚太傅和晋阳进宫闹事的时候,他未参与;收回武官赐田的事,他未曾置喙。至于哀家曾抖落他家底的事儿,不过是那么一说罢了,不怕告诉你们,很多官员的家底家境,晋阳都查过,死之前幡然醒悟,都告诉了哀家。” 张阁老、宋阁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还别说,英国公倒是真没正经掺和过晋阳那些损招儿,始终保持沉默。官员的家底家境么,锦衣卫都会有所了解,裴行昭只是不想他们被忌惮,才用晋阳做靶子而已。 裴行昭做出结论:“综上种种,你们弹劾英国公的罪名不成立。英国公已经向方御史赔礼道歉,事情已经了结。” “太后娘娘如此大事化小,就不怕寒了士林的心么?”监察院左都御史高声道,“我朝自开国至今,一向鼓励言官仗义执言,上督促帝王,下监督百官,帝王对言官礼遇有加、宽容相待的佳话,经久流传。先帝在位期间,言官弹劾过数位封疆大吏,先帝无不准奏,且予以褒奖,太后娘娘难道都忘了么?” 先帝在时,沙场上必须明刀明枪,政务上最喜借刀杀人,要整治哪个官员,都要通过别人之口,言官揣摩着他的心思上奏弹劾,不过是帮他把事情引到明面上。除了这种事,言官还干过什么?既不能帮朝廷督促官员尽力筹备押运军需,又对内忧外患束手无策,没他们装聋作哑,变相地为虎作伥,晋阳安平姚太傅何以无法无天到那地步? 裴行昭懒得跟他们说这些,“那你们到底想如何?” “英国公殴打言官,实属无法无天,违背祖制,请太后严惩不贷!” 裴行昭嘴角一牵,“众所周知,禁军拱卫皇城,五军都督府拱卫京师。 “当初先帝为何临阵换将,着英国公回京?也并非英国公完全不适合打彼时那场仗,原由是京师有英国公在,先帝才不至于每日忧心,生怕他在外面亲征,却有胆大包天的宵小攻入京师,垄断皇朝的根本。” 这是所有朝臣言官都不知道的事情,包括英国公。 裴行昭环顾着他们,“这些是先帝驾崩之前,与哀家当闲话说起的,哀家不曾提及,以为是谁都想得通的。 “英国公戍守京城这些年,可曾出过半分差错?他又曾向朝廷举荐过多少人才? “你们是不是受过他的恩惠?有没有得到他的保护?可曾有过半句感激? “是,武官就该率兵御敌,那是天职,是本分,就算为此送命也是理所当然——你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幸好我大周的百姓不会这么想。” 言官们听得很不耐烦,却实在不能接这种话,只好忍着气继续听。 裴行昭开始剖析英国公这个人:“英国公作为子嗣是出了名的孝子,作为父亲是为子嗣创下丰厚家底的尊长,为臣是恪尽职责的武将,偶尔会犯一犯意气用事的小毛病,可是犯了就过去了,从不耽搁政务。 “他与晋阳常来常往,是因为他的高堂病痛不断,晋阳曾寻找到两位圣手送到他府中,他为此由衷感激,平日行事,只要晋阳的主张是对的,便出几分力。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无可忽视的长处,有些小缺点,很鲜活,亦很难得。 “到此刻,你们还要严惩他么?” 二十来个人迅速相互递了眼色,齐齐高声道:“祖制不可违!”闹到这地步偃旗息鼓,他们就会成为起码几十年的笑话,不要说武官嫌恶,便是同道中人,也会引以为耻。 裴行昭轻轻地冷笑一声,“那便对不住各位了,哀家不会让你们如愿。诸位请回。” 那些人当然不肯走,有的哭先帝,有的念叨着请求皇帝回京主持公道。 裴行昭沉声道:“禁军何在?” 颜学开出列,“恭请太后娘娘吩咐!” 裴行昭指向那五十来人,“这些狂徒逼迫太后无故惩戒忠良,委实荒唐荒谬,倘若纵容,朝堂再无安宁之日。记下这些人,皇上还朝之前,再不可允许他们踏进宫门半步!” “是!” 方诚濡冷笑一声,竟然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望着裴行昭,“先前便有人经常议论,说太后娘娘袒护武官,为了他们,便是颠倒黑白的事情,怕也不是做不出。今日看来,倒足有八分可信了!若长此以往,朝堂上哪里还有言官的立足之地?!臣人微言轻,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无人主持公道,既然如此,便不如到地下去请先帝给个说法!” 语声还未落地,他便已猛然冲向大殿内的圆柱。 他要做成死谏这件大事。 然而他这玩儿命的行径被人阻止了:颜学开及时欺身过去,在他跑出三步后便拎住了他的衣领,轻轻松松地把他扔回原位。 奉命在大殿守卫的都是颜学开的手下,此刻见状,默契十足地跨前几步,死死地盯住那些言官。 方诚濡回过神来,大哭着跪倒在地,要以头撞地。 颜学开将他提起来,扣住他的后脖颈和一手的脉门。 裴行昭快要被气笑了,“想死?出了宫门,随你怎样。在宫里,哀家得奉行祖制,言官如何张狂,哀家都要宽容忍让,可不敢让你们出闪失。” “诸位请回吧。”张阁老走过去,婉言规劝,暗示他们见好就收。 那些人怎么肯依,又围攻起首辅大人来,数落他坐视言官受辱,只会和稀泥,委实辜负了先帝寄予的厚望。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裴行昭的耐心尤其有限。她站起身来,走到龙书案前,拿起上面的一方砚台,略略施力拍下,大殿安静下来。 “来人!”她冷声道。 英国公却跪倒在地,并不看她,直接道:“当日臣与方大人起了口角的原委,请太后娘娘和诸位大人听一听,评判是谁之过。那晚……” 他再不能顾及母亲了,他得让大家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日后还有何面目说是为人臣者? 可在此时,听着太后要发作的许彻携孙千户进殿来,打断了英国公的话:“太后娘娘,微臣和手下有要事禀明,正关乎英国公与方大人发生冲突的始末!” “说。” 孙千户将事情又讲述了一遍。 朝臣听了,情绪不同的视线纷纷落到方诚濡脸上,的确是打人不打脸,可骂人不也不能揭短儿么?他怎么能在英国公的母亲病重之际骂那种话?搁谁又能不抽他? 裴行昭释然,却已对这原因并不在意,睨着众言官冷冷一笑,“就算是这样,他们也还是不想前功尽弃,以哀家的猜测,被逐出宫门之后,便要拉帮结伙地在宫门外哭先帝,哭列祖列宗。” 张阁老有点儿无奈了——现在不想平息事态的是小太后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裴行昭道:“倘若有人胆敢如此,禁军便将人挨个儿拿下,绑到菜市口,宣布事情始末之后,各打五十大板!”她望着颜学开,“寻常门第怎样打板子,你们便怎样打。谁不要脸,朝廷便不需给!” 人跟她犯浑,她就跟人耍横,外带耍流氓。而寻常门第是怎样打板子的?要扒掉裤子,不管有没有人围观。颜学开忍着笑,高声领命。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本章用爪机码的,错字较多,明天更新前一起修改,抱歉抱歉 第07章 闹事的言官全被禁军叉出去, 赶到宫门外。 终于消停了。 裴行昭唤首辅、次辅,“两位都御史结党闹事, 着回乡丁忧, 问问各自的列祖列宗,言官是不是该这么个当法。 “今日之事,明发告示、邸报, 晓瑜各地百姓与官员。 “即日起,那些言官不论何故, 耽搁一日公务扣一年俸禄,超出三天, 着人替补;若有挨板子需得养伤的,不再留用。 “候缺滞留京城的官员不在少数, 酌情提拔一些便是。” 两位阁老一一记下,恭声领命。 裴行昭环顾众人, “朝廷不是不容人进谏, 更不是不容人说话,可好端端地用卑劣的手段意图扳倒重臣的事,不论是文官武职, 哀家都容不得。诸位若是为他们意难平,尽管上疏指正哀家。今日劳烦诸位了, 散了吧。” 朝臣行礼告退,循序离开。 英国公和张阁老留了下来。 “太后娘娘,大恩不言谢。”英国公深施一礼,“此事全怪臣愚昧,为了家母, 不曾及时道出起冲突的实情, 此刻看来, 实为愚孝。” “罢了。比起委屈自己、看哀家被言官磨烦,任谁是你,也会选择避免给高堂雪上加霜。哀家倒是觉得,令堂教子有方——不是反话。” “臣不敢说家母教子有方。臣自幼习文练武,全是家母竭力促成。她曾得到声名在外的绣娘的真传,为了让臣过得宽裕些,常用绣品换取银钱,大贴小补,不到四十岁,便患了眼疾,身子亦是每况愈下。臣能报答家母的,实在太少。” “哀家给你两日侍疾的假,赶紧回家去,让下人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老人家乱说什么。”裴行昭忍不住数落他,“你们这种人也真是邪了,在官场是明白人,只要碰到家事就一根儿筋,把管束下属将士的那一套照搬到治家上不行?当家做主的是你,下人还能听不进道理,存心惹令堂伤心?真有那种人,你能防多久?要是总细想这种事,早晚被你们气死。” 英国公汗颜,赔罪之后也不耽搁,从速赶回家里。 张阁老陪着裴行昭回了清凉殿。 裴行昭命人传膳,和他一起用膳。 张阁老宽慰她:“言官要闹事,不死在金殿上、宫门前,就是白折腾,他们比谁都明白,不会真去菜市口挨板子丢人现眼的。” 裴行昭不免发牢骚:“我坐上这位子,既不是造反,也不是挟持天子之故,怎么就值得他们拉帮结伙地进宫给我扣帽子?有违祖制、阻塞言路?我真想阻塞的是他们的寿数。只恨我口才差,不能当场气死几个。” 张阁老听得直笑,“你的口才要还算差,那我们就等于不会说话了。” 裴行昭当然也不会一味置气,“眼下这事儿,您得让宋阁老忙几日了。他在言官那边人缘儿差,可不等于在候缺的人面前人缘儿差,他大可以让言官自己先打一打笔墨官司,掐一掐架。人心不齐,士林便不会跟着起哄瞎闹腾,立志做言官名垂青史的,能有几个?这又不昏君佞臣当道的乱世。揭短儿骂人找茬的货色,谁会瞧得起。再说了,庶出之人一向不少,方御史能否被士林在文章里刨了祖坟,真不好说。” “宋阁老临走前跟我说了几句,也是这意思。”张阁老道,“这次辅的确有用武之地。” 裴行昭终于也笑了,“以皇上总想偷懒、我容易发火的情势来看,他的用武之地委实不小。” 当日直到宫门下钥,无言官生事。 当晚,宋阁老在张阁老、吏部堂官的牵线搭桥之下,在酒楼设宴,与几名候缺的文官细说原委,告知他们很可能补上一些官职的缺。 几个人听了,分别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言官那差事,做上瘾了,原地不动十年二十年也不新鲜;做得不耐烦,找机会自请外放也完全可行。所以,言官在目前看起来绝不是香饽饽,但骑马找马总好过没官可做。 而且,宋阁老说的要是实情,那就是方诚濡欠抽,捡他的漏一点儿都不用心虚。他们自然也明白,宋阁老给开方便之门,便是内阁同意的,也就是小太后默许的,自己便要识相些,向小太后表示一下诚意。 打定主意,几个人相继表示,会酌情尽力做一些事,起码要让经常走动的文人学子明白实情,而不是头脑发热地被有心人鼓动着闹事。 太后万安 第63节 方诚濡那边的几十号人自然也没闲着,急赶急地呼朋唤友,哭天抢地地说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太后又是如何明目张胆地偏袒殴打文官的英国公。 他们得壮大队伍壮大声势,宫里宫外相隔也无妨,他们仍旧可以有戏唱,太后只是不允许到金殿、宫门前生事,却没说不允许他们到六部各衙门、顺天府、首辅次辅家门前为自己讨说法。 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翌日,各地明发告示、邸报,言官滋事这一节,迅速传遍街头巷尾。 他们的亲朋瞧了,就有些犯迷糊了:告示、邸报上说的,是方诚濡先以嫡庶之别找茬羞辱英国公,而不是方诚濡他们说的英国公无故打人。 事情关乎嫡庶,便关乎很多礼仪礼法上的事情,小太后和内阁总不能只为找个借口便扯出这样严重的问题。 傻子都明白,这要是不弄清楚,便是自找麻烦上身,尤其本身就是庶子出身的,要是内阁没说谎,自己却跟着起哄,那不就等于求着人挖苦么?——你就是方诚濡骂的那一类人,还帮着他摇旗呐喊,这不就是铁了心做他的哈巴狗么?日后被他弹劾得冤死也是活该。 别的不是庶出的,但父亲祖父未必不是,家中未必没有庶兄庶弟,总不能为了方诚濡,闹得家宅不宁。 于是,他们纷纷到方诚濡家中,或是找相识的朝臣,仔仔细细询问到底是何情形。 方诚濡当然只能是避重就轻,只说事情的结果有多恶劣,有多耸人听闻。 当时在场的朝臣不管认不认可小太后的处置方式,对于确然发生的事,都犯不着说瞎话,讲完经过,少不得劝解一番,大概意思就是,小太后为官时,偶尔就是流氓里的大流氓,土匪里的悍匪,有理都保不齐被她绕晕了变成没理,何况方大人这回是有点儿欠抽,谁跟她玩儿命真就是白玩儿。还是算了吧,别害得真正好的言官都跟着没脸。 讨得这些准话的人,把撸起来的袖子悄悄地放下去,也把凑热闹为言官争面子争地位的心思悄悄地收了起来,忙着奔走告知亲朋,千万不要趟这趟浑水。没出半日,昨日被煽动的人默默地各回各家,更有恼羞成怒找到方诚濡家里斥责一番的,其中就包括他的远房表弟,在翰林院任职编修的逢文季。 逢文季道:“英雄不问出身,是流传几千年的老话儿了吧?你方大人一张嘴就用人家的高堂说事,还说什么别人提起人家,都是一句小娘养的东西——谁这么不是东西,会说那种话?!那是君子行径? “也不知道你往上翻几代,有没有哪位祖宗是小娘养的,更不知道,你两个庶弟算什么东西! “人家英国公的高堂到底是扶正了,出身高不高放一边儿,出身清清白白而且持家教子有方却是实打实的。 “而你的两个庶弟,却属实是小娘养的,你总不能为了给他们正名,就让你家已经入土的老爷子把正室休了,扶正两个妾室吧?你要是那么做了,我敬你是条汉子,可你骂人的话,不还是自打耳光么! “居然说什么武官殴打文人、言官,谁认你这种人是文人、言官?文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依我看,英国公是打得太轻了!我看就该把你拉到菜市口,扒光了打板子!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有脸,什么又叫不要脸!” 方诚濡昨日就被裴行昭和强拖他出宫的禁军气得半死,撑着一口气,只为着找回场子,现下自家亲戚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别人心里不定怎么想呢,找场子是不能够了,会不会沦为整个大周的笑柄都两说。 于是,那口气便撑不住了,他身形往一边一歪,晕了过去。 之前几日所谓的昏迷,当然都是做戏,这次却是真的。 逢文季早已听了朝臣详尽而绘声绘色的讲述,瞧这情形,想到的是小太后质疑这表哥动辄晕一半日的事,只以为对方做戏做到自己跟前儿了,哼笑一声,拂袖转身:“要是有脸,你就晕一天半天的,晕成个活死人,别再醒过来现世!” 他是痛快了,说完回了翰林院,方家却闹腾了起来: 内阁来传旨,罢黜方诚濡的官职,理由是结党闹事、羞辱朝廷重臣,实则是对先帝心怀不满,大不敬,皇太后秉承宽容之道,从轻处置,着方诚濡七日内离京,返乡丁忧思过。 随后,方诚濡两个庶弟听说了逢文季骂方诚濡的那一番话,过来质问兄长有没有说庶子是小娘养的那种话,得不到准话,便完全认定了,开始闹分家,又说等回到祖籍就请族里做主,把方诚濡这等蔑视手足、招灾惹祸的东西逐出宗族,族里要是偏袒方诚濡,就到官府告状。 右都御史家里鸡犬不宁,左都御史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被看了告示邸报弄明原委的亲朋一个劲儿地怀疑是不是吃错了药。 大家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凑这种摸虎须的缺心眼儿的事情。现在好了,熬了半辈子,熬成了言官翘楚,一下子被一撸到底,家族会不会被迁怒不被录用都未可知,还是自找的。 左都御史心里也苦啊,却只说得出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我怎么知道那厮骗我,他只说挨打了,没说为什么挨打啊。” 他真正失算的其实不是这个。他认定小太后睚眦必报,护短儿得要命,为着马伯远,定会顺着事态的发展,让英国公有苦难言。 要命的是,事过后回想起来,她从一开始就没刁难英国公的意思,看的是英国公的为人、品行、履历,便是有错,也会大而化之。 英国公察觉到了这一点,实心实意地承情,最终是不论如何也会说出发生冲突的起因——方诚濡闹了这一场,倒让君臣两个再无隔阂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反倒撒着欢儿地跳进泥潭,谁想捞都捞不出来。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着?也只好麻利地收拾行李,准备走人。老实几年,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这时候要是再赖着不走,大概就真要连累子孙了。 随后,这事情在士林引发了一番持续很长时间的争论,人们争论的点不是劳什子的文官言官挨打,那根本是场闹剧,他们争论的是很多门第中存在的嫡庶情形,探讨的是如何消除有些人对庶出之人打骨子里就有的轻慢折辱之心,为此各抒己见,相关文章层出不穷。很多人说完反对这种情形的要点,便少不得指名点姓地奚落方诚濡几句。 而认为庶出之人的确不可过分抬举的也有不少,秉承嫡庶就该泾渭分明、划清楚界限的宗旨婉言辩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认可方诚濡蓄意挑衅羞辱人的行径,对此也着意表态,提倡君子不但要轻易不动手,更不可有小人行径,但凡有之,便是文人之耻,必不与之为伍。 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便逐渐形成一股暗流,一股能将方诚濡吞噬的暗流。 当日随他一起进宫的言官,无一例外地称病不起,得知耽搁一日便扣一年俸禄之后,索性相继递了辞呈。吏部一概照准,从补缺的人、翰林院里找了人补缺。都不是重臣,找替补之人真不是难事。 方诚濡一病不起,离开京城的那日,是被仆人抬上马车的,据说情形堪忧。 裴行昭听锦衣卫说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那种不安分的人,活着占个宅子,死了占块地皮,横竖都多余,爱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儿? 对于士林热议的嫡庶,她其实也觉得多余兼无聊。 有什么好争论的?那不都是混帐男人惹出来的事儿么?以三妻四妾为荣,子女便有了嫡出庶出之分。有享齐人之福的家境,却没享齐人之福的本事,譬如不懂得约束妻妾。 她的祖父、宋阁老的祖父,都是这种货,嫡子庶子都有了,美其名曰家族有后,已经完成开枝散叶的大事,然后早早儿地咽气了,殊不知发妻根本就是祸害几代的糊涂人,没本事让自己的夫君不纳妾不生庶出子女,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无辜的庶子庶女身上。 出生、出身是谁能选择的么?如她二叔三叔,如贤妃的生父,人家要是出生前有选择的余地,谁会选择在裴家、宋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门第降生? 可是,这事情从另一个角度看,就能发现庶子的上进、嫡子的扶持。 假如她的父亲不曾尽心帮扶两个庶弟,她的二叔、三叔便难有成才步入官场之日。 同样的,宋阁老那个实打实的老滑头,对三弟也不曾打压,他要真的打心底忌惮那位榜眼之才,悄无声息地把人害得缠绵病榻甚至害死也不是没机会,但他倒没歹毒到那份儿上;对于宋老夫人给自己生的那个二弟,他没阻挡仕途,却也没尽心帮衬提携,要不然,那位宋二老爷何以一直在地方上做县令。 这么算来,宋老夫人其实也有挺可怜的一面:不定被长子哄骗了多少年,以为次子是生不逢时或是需要韬光养晦才没升迁的机会的,只要等,天上迟早掉馅儿饼。 结果,宋阁老只负责画馅儿饼,并不会给实惠,一被宫里敲打,立马上折子举荐三弟回了官场,三弟取代二弟外放的事儿,也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赞成的态度。 多刁滑精刮的一个人哪。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老夫人合该摊上这么个长子。宋三老爷没做出弑母的事儿,已经便宜她了。 对宋三老爷,相对来讲,裴行昭还是很有些期许的,她希望他能争气,被嫡母打压的那些年,于他只是苦其心志韬光养晦,做出实打实的政绩,来日高官得做,才是真正回击嫡母之日。 到底是误了最珍贵的十几年光景。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用来实现志向抱负? 这样想着,她不免向锦衣卫问起宋家近来的情形。 那名锦衣卫娓娓道:“宋老夫人进宫当日回府之后,便有些不妥当,执意不肯请太医,只请了熟悉的大夫进府把脉。 “卧床将养,她也没忘记命仆人加紧准备出杨家那笔财产,出宫第三日一大早便送了过去。 “也及时知会了宋三夫人要随三老爷到任上,从库房里拨了不少用得到的细软物件儿。 “命下人把二老爷二夫人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又让宋阁老安排些庶务给二老爷。 “她的两个儿子,就是完全换了位置,调换了处境。 “她和宋夫人陆续给宋阁老添过几个妾室通房,那些女子都无所出。这几日,宋夫人想着宋阁老升任次辅了,要为夫君纳妾添喜气,想买个良家女子进门,被老夫人训斥了一番,说这种事听宋阁老的意思,他要是不收,就不用再耽误好端端的一个人。况且,人进门来不也是整日被你立规矩,你既然看不顺眼,就别做张做乔地博贤名了。” 裴行昭颔首,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有不少事,要不是听窗跟儿,或是宋家的下人透露,锦衣卫不应该获悉。本来每日盯梢就够招人不待见了,官员没过失而被听窗跟儿,要是察觉了,就会闹得很难看。 锦衣卫干咳了一声,赔笑道:“微臣跟宋家一名管事混熟了,不痛不痒的事情,他都会跟我念叨念叨。这回他是纳闷儿了,不知道自家老夫人是清醒了还是发疯了,担心是一时魇住了,等清醒过来,不把家里的房顶拆了才怪,一味问微臣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老夫人见您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裴行昭莞尔,抛给他一个内务府新造的小金锞子,“差事这么当倒是也成。拿着玩儿去吧。” 锦衣卫谢恩,满脸是笑地告退而去。 裴行昭则在想,这样看起来,宋老夫人和杨夫人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母女:都很惜命,很识相。 终归是好事。她希望每个官员的家里都是干干净净太太平平的,一家影响一家,不可理喻的事情绝迹了才好。 自然也清楚,这是奢望。内宅一些女子太闲了,把绕着弯儿地难为人当一生的大事来做。 归根结底,还是律法制度的问题,给男人的益处太多,限制女子的规矩更多,女子或许都不知道症结在哪里,便积压了满腔怨气,不敢跟正主作对,就全招呼到妾室庶出子女身上了。 这是可以改变的,但不是现在,这是动所有男子嘴边的大饼,动一下,就会遭到他们一致的抵触、反对。 这些日子,阿蛮仔仔细细地翻阅锦衣卫送来的关乎廖云奇的记录,因着裴行昭顾不上催促自己,就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找到蹊跷之处,这日,如实回话: “在军中不消说,根本没什么与人来往的机会,作战、备战,夜间遇见谁就是谁,一起喝点儿小酒,没别的。重伤后回到洛阳,亲朋故交时常前去探望,没有可疑的人。如果可疑的人就混在那些人里面,只能逐个排除。此外,互通信件的是以前的几个袍泽,情形大抵与他相仿,伤了残了,无法再留在军中。或许是不想在困境中跟正得意的人来往吧,毕竟,要不是过命之交,境遇不同的时候,说不到一块儿去。” 裴行昭思忖片刻,却道:“的确没有可疑之处。但这难道不正是可疑之处么?” “听不懂呢,您的意思是——” “你仔细想想,我做官的时候,不黑不白的事儿不少吧?撇开沈居墨不提,只说处理宋家子嗣的事,我是不是既要瞒上又要瞒下,只不瞒要敲竹杠的宋阁老?类似的事情还少么?” “不少。”阿蛮隐隐会意,“这做官的,也只有百年不遇的那种清官、直臣才能凡事不瞒人,私下里,只与家族亲戚扯烂帐这种事就少不了,不被逼急了,谁会愿意家丑外扬?谁又没点儿类似家丑的烂糟事儿呢?这廖云奇的做人轨迹,未免太清白了。也不知是罕见的清白又有风骨的人,还是早就做足工夫,瞒过了朝廷对官员们指派的眼线。” “希望他是清白的。”裴行昭道,“你去知会杨郡主,让她看着办。”上次杨攸说还是需要她帮衬着行事,这是最实诚的话,郡主在太后面前争意气逞强,才是愚蠢的行径。 阿蛮称是而去。 刚过用午膳的时辰,杨攸不在骁骑卫,离开皇城去办私事了。她一名亲兵禀道:“郡主说会从速返回,您要是得闲,不妨等等。” 阿蛮说那就等等,遂被请到了杨攸的值房,喝茶用点心。 杨攸去了宋府。 不是她有落井下石的闲情,是宋老夫人差人连续请了好几次,说本想亲自到郡主府的,奈何身子骨不爽利,只好劳动她移步。 其实是怕吃闭门羹,杨攸心知肚明,也没点破。到底是次辅的母亲,裴行昭近期又需要次辅尽心竭力在官员之间斡旋,她总不能下他的面子。 策马到了宋府,再乘坐青帷小油车来到垂花门前,宋夫人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迎上来,笑吟吟道:“郡主总算赏脸登门了,今日要是再不来,我便要替婆婆登门去请了。” 对这位名义上的舅母,杨攸都没见过几次,毫无情分可言,只是问:“老夫人在何处?” 宋夫人也不在意,笑着打个请的手势,“郡主请随我来。” 杨攸走过垂花门,随她往里走。 宋夫人问起她当差辛不辛苦。 杨攸说还行。 宋夫人又问杨夫人在忙什么。 杨攸说不知道。 宋夫人抿了抿唇,索性歇了示好的心思。一味的自讨没趣,这不是犯贱么?而且,两家的嫌隙不是一般的深,能忽略不计就要烧高香了,想彼此释怀,是痴人说梦。 她将杨攸送进老夫人的院落,到了厅堂门外,着下人进去通禀,便稍稍欠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耽搁郡主和老夫人叙旧了。” 杨攸说行。 宋夫人从容转身,走出院落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这位姑奶奶,怕是不会比小太后容易应付。 传话的下人很快折回来,打了帘子请杨攸进门。 宋老夫人还在卧病,室内有檀香味,还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她倚着床头,望着进门的杨攸,让自己唇角上扬,尽力用慈爱的语气说道:“快坐吧,喝杯茶,我们说说话。” 杨攸颔首,在她床前的太师椅上落座。 “那笔财产,我已经还回去了。”宋老夫人先道歉,“这件事,的确是我大错特错。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希望你不要耿耿于怀,日后,我再不会做那等糊涂的事情了。” “但愿如此。”杨攸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径自放到右手边的小茶几上,是不会喝的意思。 宋老夫人望着她,“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们却只有数面之缘,想想真是让人伤怀。幸好如今不同了,不需再相隔千里,你又与你大舅舅同朝为臣,日后自然是要经常聚一聚的。” “那倒也不必。”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次辅门第高,杨攸高攀不起。” “这话就太见外了。”宋老夫人神情苦涩地望着她,“我是你的外祖母啊,你不想认我么?你还有亲舅舅、舅母、表哥……” 太后万安 第64节 “那怎么成?”杨攸静静地与她对视,“您也亲眼看到过,杨家经历过怎样的变故。我哥哥在时都不能避免祸事临头,何况我这般远不及他的人?哪日犯下大罪,与宋家素无往来也罢了,要是如正经亲戚一般走动着,宋家便是第一个被牵连的门第,您当真豁得出亲儿子的安危?” 宋老夫人默了默,“怎么会,不会的,即便是那样,我们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理应共同承担得失荣辱。” 杨攸眉梢一扬,语声如和缓而幽凉的水:“这种话,宋阁老说的话,我能相信,他最擅长的就是钻营人脉,亲友亲信出事,哪怕只是怕自己被卖了,也会尽全力护着,所以人缘儿一向很好。但是您么,不过是失去了太皇太后那座靠山,没人帮您打压庶子了,又见我真被调到京城,有了前景不错的官职,还算得太后赏识,想沾沾光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那我该如何想?”杨攸不急不恼,分外的沉静,“宋家侵吞我父母财产的事,人证物证俱在。 “我哥哥就在京城身陷囹圄,宋阁老都曾暗暗传信给太后娘娘,告诉她一些令人发指的事,我求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不能明里帮衬,却晓得给我指路。 “而您做什么了?我哥哥是杨楚成,论亲戚,他是不是您的外孙?那一阵,您不就坐在家里,直到他不在了么?然后您又做什么了? “徐兴南跟我取消婚约,命人告诉您,我本要带去徐家的嫁妆,都是在京城置办的,除了衣料首饰家什,还有宅院田产。 “那不是人干得出的事儿,他不是人,您呢? “您不是立马就威逼利诱地收服了杨家下人,悄悄把那笔财产收入囊中了么?” 被翻旧账,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如果杨攸不说出来,才是完全不正常的。宋老夫人只能听着,只希望她说出来之后就能消了气。 “您和我娘的母女情分,我本来就挺奇怪的。”杨攸一瞬不瞬地看住她,“我到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她远嫁到洛阳,是她求着我外祖父成全的。 “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当时只跟我说,不是所有做娘的都配得到子女尊重,她从懂事后,就知道娘亲总惦记着给自己定亲,她很早就铁了心离开宋家,离开自己的娘,和自己的娘生的儿子——她不认您生的那个好儿子。 “那时我就怀疑,您一定是凡事都为了亲生儿子着想,不惜用女儿的姻缘为儿子铺路,想给女儿定的亲事,恐怕都是寻常闺秀接受不了的,甚至外祖父也觉得荒唐,不然,您不早就如愿了? “这样的话,我真要感谢外祖父,没死在我娘出嫁前,要不然,她不定被您发落给怎样不堪的人。我要还是做她的女儿,说不定一辈子都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宋老夫人闭了闭眼,就快被数落哭了。 “说起来,您也过了很长时间作威作福的日子。有太皇太后撑腰,即便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足够打压庶子了。 “太皇太后不知柴米贵,一出手就赏了宋家那么多绸缎,您竟也敢收。小金库的大部分体己,都是太皇太后赏的吧? “这倒是奇怪,得空了我真得问问她老人家,您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她一直这样照拂您,由着您和宋夫人拿捏着三房一家三口。 “得亏如今权倾天下的是摄政的皇太后,既能整顿宫闱,又能提点命妇,要不然,宋阁老即便是成了次辅,宋家也迟早被你在后院儿放把大火,烧得满门倾覆。” “不要说了……”宋老夫人喃喃地道,“我错了。我晓得我错了。” “为了您的亲生儿子,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简直已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做填房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您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您,唯有一句瞧不起,名门贵妇里的衣冠禽兽而已。我尤其是这么认为的。”杨攸站起身来,“要说的,就是这些。您何时能有理有据地驳倒我,我们再做亲戚也不迟。我还有事,告辞。”语毕,步履如风地离开。 宋老夫人抚着闷痛不已的心口,望着那道修长纤细的背影,已然做不得声。 杨攸策马赶回皇城,在值房见到了神色悠闲的阿蛮,笑问:“有何贵干?” “说来话长。”阿蛮反客为主,示意她坐,将来由细说了,末了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你掂量着办。你要是什么都不办,便也不用再好奇她做什么。” “懂。”杨攸笑了笑,“你这一阵忙着,我也没闲着。廖家不肯来,我就有些较劲了,让亲信带着一封亲笔书信过去,帮我游说,眼下廖家已经在来京的路上。” “真的?”阿蛮笑开来,“怎么说动他们的?” 第08章 杨攸道:“还不就是隐晦地说些压人的话, 比如我诚心诚意请廖家来京城,宫里宫外不少人都晓得, 他们要是不来, 外人不见得不起疑。本来么,京城名医多,对廖云奇只有好处。” 阿蛮释然一笑, “你在那边的时候就应该这么说。” “面对面的,又是被我连累的, 怎么好意思?” “也是。”阿蛮喝完茶,“没别的事儿了, 我回去复命。” 杨攸送她出门,下午照着章程训练属下骑射, 一个个大小伙子被她收拾得恨不得哭一鼻子,却又无法忽略她好得出奇的骑射功夫, 也只能往好处想:只要累不死, 就能有被她训练出样子的一日,就可以在别的亲卫军面前耀武扬威。总之,这日子还是有奔头的。 大统领颜学开过来转了转, 高兴得哈哈大笑,说别的亲卫军也要添像杨郡主这样的好手。 得到的是骁骑卫七嘴八舌地抗议, 说好歹等到他们成气候了再说。 颜学开更高兴了,说那就看你们的表现,然后溜溜达达地走了。 杨攸瞧着,心里发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暮光四合时分, 整队训话之后, 便让属下解散, 明日继续,自己到值房看了些公文,这才回了府中。 杨夫人把碍眼的下人都打发了,杨攸惯用的亲卫、下人陆续来到府里,各司其职,帮她打理内外,眼下她回到家里,便不会看哪儿都不顺眼了,心情就很不错。 到了书房院,更衣洗漱之后,她站在饭桌前,奇怪丫鬟怎么还不摆饭,杨夫人亲自拎着食盒进门来,有点儿意外:“您怎么来了?” 杨夫人顾自打开食盒,亲手给她摆饭,“做了几道菜,本想让灶上热着,不想刚做好你就回来了。” “辛苦您了。”杨攸坐下,瞧见有自己很久没吃过的狮子头,夹了一个到碟子里,尝了尝,笑,“这个您做的特别好吃,以前经常跟太后娘娘说呢。” 杨夫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 “人家又没亲娘照顾这些,你说这种话合适么?”杨夫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不是一回事。”杨攸笑了,“她的管家厨艺特别好,跟着到军中做了伙头军,当然会给她开小灶,她就总显摆管家做的饭菜,我们可不就得说说自己的亲友做的比管家好的,她听了就让管家学,一我们能一块儿饱一饱口福。放心,她没那些小心思。” 杨夫人释然,逸出愉悦的笑容,“既然喜欢吃狮子头,以后隔三差五地给你做。” “好啊。”说实话,杨攸还不能完全适应母亲转变得这么贤惠——以前被磨着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的那种痛苦,情形一下转好,她不免担心长久不了。 有两名丫鬟轻手轻脚走进来,放下一叠衣物。 “我和你弟弟吃过了,你慢慢吃。”杨夫人叮嘱着,转去整理衣服,“这几天跟房里的丫鬟给你做了几件衣服,在家的时候就换着穿。对了,官服要不要做一两套备用的?”知道女儿的差事不乏摔摔打打磕磕碰碰的时候,筋骨是早练出来了,衣物的损坏却是不经意间就发生的事儿。 “也行,做两套备用的吧。”杨攸道,“经常骑马,一个不注意,衣服就被树枝什么的勾破了。京城有这种铺子吧?就是做官服绣样、补子的铺子。”官服不是闹着玩儿的,绝不能出差错。 “有,问过了,做得又快又好,找不出丁点儿差错。” “那就好。”杨攸顿了顿,“您这一阵,在家里忙什么呢?” “就是迎来送往的。送来家里的帖子,你挑出来让我有空可以见的,我已经和几位夫人走动着了。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京城最近出的一些事。” 杨攸有点儿意外,“好事啊。”之前的两年,母亲不论在不在她任上,都不与人走动,只和家里那些三姑六婆凑在一起。 “说起来,近日那些言官,不打他们一顿,真有些不解气呢。”杨夫人道,“大伙儿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这次是英国公,要是你或是相熟的人家里做官的呢?那个姓方的也太过分了。” “可别这么想。”杨攸笑道,“打他们就是真给他们脸了,他们就又有个能安慰自个儿的由头了:就算是错了,最该被尊重的言官这不也挨打了么?不欠谁的了。还是这样好,让士林的人钝刀子磨着。放心吧,这事儿不闹个一两年不算完,就算姓方的病死了,也只会被认为是和手足、族人掐架掐不过,把自个儿气死了。” 杨夫人轻笑出声,“真是这样?太后娘娘也是这么想?” “真是这样,言官能不打就别打。”杨攸想了想,耐心地道,“当然,他们不识相的话,那就要往死里打了,太后娘娘原本是真要发落他们。但是英国公要说原委,锦衣卫也说了,那这事情就得缓和着办,不然英国公就不是完全占理的一方了——是受委屈受气了,但太后娘娘给他出了气,别人会这样看待。有时候,打了人不见得占便宜,不动手反而有好处。要不然,打仗怎么都喜欢兵不血刃呢?” 杨夫人认真地品味了一番,“总算明白几分了。” “自己明白就得了。”杨攸叮嘱。 “我晓得,关乎太后娘娘的心思,怎么能跟别人提呢。” 杨攸满意地笑了笑,就着可口的菜肴,连扒了小半碗白米饭。 杨夫人整理好衣服,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望了女儿片刻,噙着微笑往外走,“我该回房了。” “那什么,”杨攸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太后娘娘到底跟您说什么了?” “说什么?”杨夫人在脑子挑拣着最重要的一句,结论是挑不出,就随口甩了一句,“说别人是用脑子跟她玩儿心眼儿,我是用命跟她玩儿。” 这还真是小太后的做派,说正经事不用正经词儿。杨攸想笑,又实在不好意思笑出来,用按眉心的动作掩饰。 杨夫人却走到她身边,取出帕子,给她擦去唇角的饭粒,“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坏了。不过,太后娘娘说的对,先前照着她说的办,想着权当是个差事吧,不成想,真有些用处,时日久了,益处应该会更明显。” “她是为了我们好,是我们的福气。”杨攸绽出了笑靥,却是分外柔和的笑,透着点儿亲昵,“给弟弟请的先生,过几日就到了,您到时候见见。”幼弟习武是不可能的事儿了,母亲已经失去了两个习武的至亲,再不能允许幼子步上长子后尘的任何可能。 “好,束脩仆从什么的,你看着安排好,免得我不明就里,委屈了先生。”杨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吃饭吧。尽量早点儿歇下,别又看公文看到半夜三更的。” “嗯!”杨攸有心再跟母亲说说话,转念作罢。 她一见母亲有所转变,就变回先前的孝顺样子是应该的,但母亲要是又变成不可理喻的做派,她就又要暴躁至极,跟着变回冷脸冷眼的样子。在家是过日子,又不是带着行头变脸唱戏,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 一早,皇后循例前来请安。 裴行昭昨晚耗到后半夜才睡,早间就起得有些晚,正在用早膳。 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再吃几口?” 皇后从善如流。 宫人给皇后摆好碗筷杯碟,又奉太后之命奉上小半碗燕窝。 皇后默默地享用着燕窝,看起来心事重重。 裴行昭仔细回想了一番。 近来她抽空去看过大皇子两回。那小子如今在学的是幼学中庸那些,翰林院随意拎出一个都能讲解得十分透彻,她需要回答的,是他私下里看一些史书、习字作画遇到的疑问; 习武方面,还需要每日蹲马步,他自己最感兴趣的是骑射,但只能骑马归骑马、射箭归射箭地分开习练,不然容易摔下马,等到蹲马步的时间昭示着体质过关了,才能让他尝试着能不能内外兼修,打坐运功,再有了些成效,骑射才能撒开手由着他的性子习练——就算摔下地,他也能护住自己不伤到筋骨。 要她看,习武方面的资质,跟小时候的自己、韩杨韩琳比较的话,差了一大截,但要是跟他爹比的话,就是强了百倍。总之是值得用心点拨的苗子,年月久了,可能就会发现他真正有天赋的武学,譬如刀法剑法枪法甚至暗器。 皇后对她前去看过、指点过还是非常高兴的,明显就是孩子的事大过天的主儿,今儿这是怎么了?心疼儿子习武太辛苦,不想让他学了?那也不至于这样,她的态度是孩子喜欢就学着,半途而废也没事,只要有个好身板儿不做病秧子就行。 裴行昭边用早膳边琢磨,吃饱了就不再做无用功,遣了宫人,问皇后:“有心事?” “您看出来了。”皇后当即承认,“有件事,我实在是气不过,定要管一管。” “说来听听。” “是我母族黎家的事儿。”皇后道,“这一阵,言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黎家的事才没人顾得上,要不然,也早就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黎家是去年冬日奉召进京,接受先帝给予的一应封赏,住进御赐的宅子,定居京城。 说起来,黎家固然有个貌美倾城的闺秀,在这个皇室女子讲究门第越高越好的朝代,能成为皇后母族实属意外。 那年赶巧了,礼部送到先帝手里的名单,硬是没有一个他一看就合心意的门第,而且多为结亲后他就要担心儿子被外戚拿捏的。按理说,把单子打回礼部就结了,他偏不,选了人们都认为是凑数的黎家。 “样貌出挑,门第低一些也无妨,起码瞧着顺眼,过日子也省心。那不孝子万一开窍了长了出息,说不定能拿捏住他岳家。”先帝提及那档子事儿,是这样对裴行昭说的。 裴行昭就问他,拿捏住个不起眼的门第,欺负媳妇儿,就是有出息? 先帝瞪了她一会儿,让她滚去看折子。 黎家地位水涨船高,等同于穷人暴富,有沉不住气的生点儿事也正常。裴行昭示意皇后说下去。 皇后打开了话匣子:“是我那个哥哥。以前看他也说得过去,哪成想,一成婚就原形毕露了……” 她哥哥黎元鑫,因家里对长媳的要求多多,婚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再拖。 太后万安 第65节 去年秋日,黎元鑫娶了长安当地的乔氏女,二人是先帝赐婚。 乔氏之父乔景和曾任江浙布政使、两广按察使,三年前触怒先帝被革职,实际是先帝有意磨一磨他的锋芒,这次被推荐进京替补重臣空缺的,乔景和便在其列。 乔氏嫁进黎家的时候,刚满十四,是因赐婚旨下来就得在百日内成婚。先帝想的也简单,等到乔氏及笄后再同房就是了。他的目的是给乔家一个提醒:皇室还会用乔家的人,但不是现在,别的就不是他需要思虑的了。 结果,十四岁的乔氏在成婚当夜,黎元鑫用强之下,成了他名符其实的妻。 乔氏三朝回门的时候,便不想回黎家了,被至亲问起,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新婚夫妇,她能指责夫君像个采花贼那样对待自己么?大周律法没有这一条,她也没听说过先例。 最终,她搂着母亲哭了一阵,说只是舍不得亲人,还是回了夫家。 与被男子打骂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很多次。 她能考虑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身子骨还没长成,如果怀胎就是九死一生,因此用了避子的汤药、香料。 从那时起,她就起了离开黎家的心思,想着再过一年半载的,身子大抵也很难有孕了,黎家一定以子嗣为重,巴不得给她一纸休书,让她给新人腾地儿。 嫁人的差事她办过了,虽说办砸了,却对谁都有个交代了,往后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子,一些险恶的世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她约束得住院子里的下人,对夫妻两个房里的事绝口不提,她却约束不了黎元鑫的嘴巴。 来到京城后,乔氏忙着布置新居的时候,黎元鑫和身边的小厮丫鬟通房,无所顾忌地说起与妻子床笫间的事。 主子都嘴贱到这地步了,下人要是懂得守口如瓶才奇怪。 没多久,府里流言四起,起先还能维持几分实情,大家都有些同情乔氏,慢慢的,话就传得面目全非,转变成乔氏小小年纪却狐媚放荡,致使黎元鑫把持不住,没办法等到她及笄后再同房。 末了,话传到了皇后的双亲耳里,两个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乔景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治家无方,尤其教女无方。 现如今,黎家给乔氏安了个克夫的名声,要黎元鑫休妻;乔氏则怒到极点,要去顺天府告状。 这几日,皇后双亲几次三番进宫来,求女儿给家中做主,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对乔氏施压,让她乖乖地拿着休书滚出黎家。 裴行昭听到这儿,瞅着皇后,有点儿懵。 皇后这个人,起初相处,是畏惧于太后的坏脾气和进宫前的经历,之后相处便完全出于情分了。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事情是裴行昭的底限,她绝不可以踩线。 这事情的确是听着就气不过,是该管。但是,皇后想要管谁?总不会以为跟她说过了,狠狠数落了她哥哥,就能帮着她娘家欺负人吧?皇后又不是方诚濡那类人。 那么,这样生气只是单纯地气娘家?可也有些不对,总不能跟她裴行昭一样不在意娘家是何情形吧? 皇后不是第一次看到裴行昭像个傻兔子似的发懵了,以前看到会分析出原因,会想笑,这会儿却顾不上了,诚恳地道:“我说话一直就有个毛病,话说不到点儿上,压不住人,您教教我行不行?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们依照乔家闺秀的意思行事?” “原来是为乔家闺秀撑腰。”裴行昭释怀,很直白地道,“那还不容易,我来办,你看着,有用得上的招儿就学着。” “那怎么行?”皇后摇头,“是我娘家的事情,怎么能让您担责?” “能借用的、该借用的势力,只管用,不然那不叫有担当,叫二愣子。” “……”皇后愣了愣,笑出来,“您啊,话可不能这么说。” “话就得这么说,这笔账也另有算法。”裴行昭和声道,“这事儿你怎么办,黎家都不见得照你的意思行事,那就不如我来唱白脸。造孽的是先帝,是他脑子一热用赐婚安抚官员,是他害得乔家闺秀未及笄就嫁人。这个烂摊子,就得我或皇上收拾,而不是你。” “太后娘娘……”皇后眼中尽是感激。 裴行昭微笑,“你有这样的态度,是我没想到的,亦是我庆幸的。” “同是女子,我怎么会不记得,奉命成婚、害怕生孩子丧命是什么心情?”皇后苦笑,“我对娘家,早就心凉了。也不是没被善待过,在家过得跟一般闺秀一样,但是我早在九岁那年,看到我娘怀胎五个月小产了,那情形……” 她的眼神因着回忆现出恐惧,“太可怕了,好多血,我娘痛苦得简直没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从那之后,就怕嫁人,更怕生孩子。可我不论怎么说,他们还是争取把我送进宫,说女孩子既然生得好,就应该谋取荣华富贵,这是老天赏饭吃。恁的可笑。” 裴行昭起身,拍拍她的肩,“好了,有日子没见你哭鼻子了,再说下去一准儿哭。陪我溜达到清凉殿去。别不高兴,想想我们的大皇子,你是他娘,要照顾他很多年呢。” “嗯!”皇后心情转好,笑容又恢复了明媚,亲昵地携了裴行昭的手臂。 裴行昭由着她,路上问道:“乔家那边的人到了京城没有?” “前两日赶到了京城,要不然,黎家怎么会越来越急切,恨不得住在宫里。” “他们也不用着急了,传吧,还有乔氏。”裴行昭道。 “是。”皇后吩咐下去。 到了清凉殿,裴行昭批折子,皇后在各处看了看,盘算着把几个摆设换成了自己库房里存着的更好的。裴行昭不讲究这些,她却很喜欢布置居室。看完殿内,又到外面转了转,见殿前殿后都栽种了茉莉,不免询问宫人:“怎么只种这些?先前就是这样么?” “不是。”宫人回道,“这是太后娘娘交待的,说省心也省事,等茉莉到季了,就改种月季。” 茉莉的味道好闻,形成的氛围很是怡人。皇后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的父亲长兴侯和黎夫人、黎元鑫来了。皇后也不落座,替阿妩帮忙磨墨。 三个人行礼之后,裴行昭吩咐平身赐座,并不急着问话,而是交代道:“等乔氏来了再说话。”语毕继续批折子。 黎家三个人时不时望向皇后,用眼神示意她打圆场说点儿什么。 皇后只当没留意到,专心致志地磨墨。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乔氏进宫来。她穿着一袭淡紫色衫裙,绾了高髻,神色沉静,步调优雅从容,样貌婉约柔美。 她走到玉阶近前,屈膝行福礼,“乔氏尔凡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裴行昭停了笔,打量她一下,和声问道:“怎的这样穿戴?”说话时瞥过黎家人,长兴侯声色不动,黎夫人和黎元鑫目露不屑和幸灾乐祸。 乔尔凡恭声回道:“臣妇本该按世子夫人的规制穿戴,因现下已移居陪嫁的宅子,走时匆忙,忘了命下人带上诰命衣饰,返回夫家去穿戴,起码要耽搁一个时辰左右,斟酌之后,便径自进宫来了,请太后娘娘降罪。” 言辞间,毫无将过失推给别人的意思。 裴行昭一笑,“无妨,只是说说你们的私事,倒也不必守着繁文缛节。坐下说话。” “谢太后娘娘。” 待宫人上了茶点,裴行昭道:“尔凡,你夫家闹着要将你休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将事情原委与哀家说一遍。” 黎夫人站起身来,接话道:“太后娘娘,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儿,感觉到太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小刀子似的,便住了口,望向自己的女儿。 皇后忙着帮裴行昭整理已经批阅好的折子。 乔尔凡称是,略略低了头,克制住不可能没有的羞愤憎恨,语气平静又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 说的与皇后之前所说的大同小异。皇后本就是先派人询问她详情,又派人暗中探查黎家一众下人的说法,综合整理之后得出确凿的结论,这才转告裴行昭的。 末了,乔尔凡道:“太后娘娘,臣妇离开黎家,是和离还是被休弃,臣妇本不在意。可是黎家却加给臣妇放荡狐媚、克夫这等欲加之罪,臣妇万不可接受,如何都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她站起来,盈盈一拜,目光清明透着倔强的双眼,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打手势,示意她起身,之后瞥一眼长兴侯,“黎侯真是清闲得紧,换个一家之主,哀家便是让他听,他都没脸听,你却像是听惯了,听得麻木不仁的样子。” 长兴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起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断不可听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此事关乎犬子的声誉、前程,臣再不想听,也得听。太后娘娘,众所周知,犬子与乔氏的姻缘,可是先帝赐婚,总不能闹到最后,由着这女子颠倒黑白,辱没外戚也就是辱没皇室的名声吧?” 他倒也会算说话,自开春儿起,皇帝和裴行昭没少扯着皇室声誉的旗号惩处人。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起来能保全一些人的颜面,不至于被惩处了还连累很多人。 裴行昭睨着他,“黎侯原来还记得,乔家与黎家结亲,是先帝赐婚。那哀家就要问你们一句了,先帝赐婚,只是瞧着两家适合结亲便赐婚么?” 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先帝有时候就是那么不是东西。但她相信,黎家不敢说实话,毕竟,自会有人为先帝照章程行事,不让他显得过于率性而为。 果然,长兴侯不敢应声。她用皇室名声做由头的事情不少,但借着对先帝大不敬罪名收拾人也是有的。 裴行昭又问:“黎家是不是以为,钦天监只是摆设,先帝命他们给乔尔凡、黎元鑫合八字,只是敷衍了事?他们又是否有那个胆子,敢对劳什子的克妻克夫的事情瞒而不报?” 对啊,说到点儿上了。皇后暗暗钦佩,这一点,她可是被磨烦了好几日才回过味儿来的,但是,她娘家也有的说—— 黎夫人又一次按捺不住急切,将话接过去:“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人的命格,会随着所在地、所居住的宅邸发生变化,这些是很多得道高人都说过的。太后娘娘博学广知,应该有耳闻。” “哀家的确听说过,甚至于,也算懂得些测字算命的门道,旁的不敢说,若是走街串巷坑蒙拐骗,寻常人轻易不能识破。” 皇后稍稍侧转身,背着娘家人笑了。 裴行昭的话还没完:“黎夫人是不是想请个人,来与哀家探讨算命甚至玄学的门道?” “臣妇不敢,但是,进京之后,乔氏克夫确属实情啊,犬子动辄不舒坦、出意外,这些都是阖府下人皆知的。”黎夫人避重就轻,“臣妇请了好几位高僧道士到侯府,请他们看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乔氏不适宜来京城,若在长安,的确是旺夫兴家,但在京城,却因八字与帝王之气相冲,会克夫败家。” “是真的?”裴行昭也跟她避重就轻,“那么,哀家就要问一问了,黎元鑫要是跟乔尔凡继续过下去,会是怎样的情形?” “会被克得病痛不断,为此丧命也是可能的!”黎夫人说到这儿,跪地哀求,“太后娘娘,看在皇后娘娘的情面上,您可得为黎家做主啊。不是黎家容不下乔氏,而是她实在不适合留在侯府。黎家若是为了先帝赐婚那一节,便闹得家道中落,惹得皇后娘娘忧心忡忡,必然也不是先帝愿意看到的。先帝在位期间,也是有过赐婚之后又命臣子休妻的前例的。” 是出过臣子奉旨休妻的前例,可女方是先帝的一个女儿,她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连公公婆婆都动辄打骂,先帝不让臣子休了她,还要留着现世么? “请了高僧、道士,有哪些?”裴行昭忽然岔开话题,扬声唤李江海,“着锦衣卫去查,把他们全部带进宫来!” “是!”李江海声音高昂,快步而去。 裴行昭又望着黎夫人,“若是哀家请来几位国寺的住持、皇上仰慕的道长,否了那些人给你的说法,你又当如何?” 不少僧道也是要为了寺庙道观的香火旺盛而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情的,譬如黎家这等他们自认为绝对惹不起的皇亲国戚,人家想要他们怎么说,他们也便怎么说了,只为着来日做文章传扬自己算准了什么,便会引得更多人傻钱多的高门中人前去捧场。 “太后是不该知晓你们玩儿的猫腻的,可哀家又不是一出生就是太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戏,哀家在民间官场见的多了。”裴行昭对黎夫人投去不屑的一瞥。 如果那些僧道说不敢笃定算得准,那么黎家也不过是受了蒙骗而已。长兴侯盘算着,道:“太后娘娘,即便测八字的结果有出入,可犬子与乔氏到了京城之后,也实在是无法举案齐眉。只说眼前,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在人前说出那些?简直枉顾礼义廉耻,她却说了。想来她终究是个福薄的,到了京城便似变了一个人,实在享受不了天子脚下的繁华富贵,如此,不如一拍两散。不如这样,双方各退一步,犬子与乔氏和离也便罢了。” 皇后听了父亲这一番话,再没看热闹发笑的闲情了,只觉得面颊烧得厉害,深深引以为耻。 当初要不是皇帝怕死了裴行昭,打死也没娶她的胆子,那她这太子妃就得让位,就会被先帝随意给个位分——这些她都知道,但在没有人情可讲的皇室,她无能为力,不能为自己争取半分,只能认命。 可是乔尔凡何辜?父亲这个做公公的,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先帝是为了江山社稷权衡母仪天下之人的人选,你黎家又有什么好权衡的? “黎侯的话说的可真轻巧。”裴行昭漫声道,“是哀家要尔凡讲述原委,哀家要听,谁敢不说?你要她抗旨么?平白冤枉她的话,你不妨冲着哀家来。” “臣万万不敢!” “你不敢?”裴行昭弯了弯唇角,“哀家瞧着,快没你黎家不敢的事儿了。先前还做着个六品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了先帝亲封的侯爵,便做起了富贵闲人。这无妨,毕竟黎家是皇后的母族,皇后尽心服侍皇上数年,又为皇室开枝散叶,于社稷有功,没什么好赏她的了,便恩及黎家,给她体面。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以为先帝是给你们体面?” 长兴侯忙道:“臣不敢,黎家更是不敢。”心里已经打起了鼓,腿肚子也开始转筋,太后偏袒乔尔凡之心,昭然若揭。自己那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再说这门亲事,你们也以为是先帝给你们体面?想多了,那是给乔家给乔景和体面,安他的心。这些君臣之间的弯弯绕,如你这种官场里混日子的,不会明白。” 黎夫人听不下去了,“太、太后娘娘……” “闭嘴!”裴行昭一记眼刀甩过去。 黎夫人垂下头去,再不敢吭声。 “恶婆婆的坯子,你儿子和一众下人的行径,连长舌妇都不如,不晓得家法伺候从重惩戒,只晓得往儿媳妇身上泼脏水,委实要不得!有什么脸说长道短?” 黎夫人肩头轻颤起来,也不知是哆嗦所至,还是在无声的抽泣。 “哀家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哀家将黎家上下人等关进诏狱,不出七日,每个人都会学会说实话,说出黎元鑫到底做了哪些好事,哀家按律处置黎家上下;第二,私下解决,乔尔凡奉懿旨休夫,带嫁妆离开黎家,日后一应用度由黎家供给,黎元鑫名为游学,实则流放西南,十年后再回来。” 黎元鑫听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啊?”长兴侯瞠目结舌,“臣不懂,太后娘娘,犬子何以得到这样严重的惩戒?” “因为他嘴欠,因为宫里缺太监。”裴行昭睨着他,目光酷寒,“以他的罪过,本该处以割舌和宫刑。他让哀家瞧着就恶心!”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太后万安 第66节 第09章 长兴侯再怎么自以为是, 到这会儿也瞧得出太后是动真格的,黎家必然没好果子吃, 忙连连磕头请罪, 强调一切都是自己教子无方之过。 黎夫人不敢再出声,只是膝行到已被吓破胆的黎元鑫跟前,用眼色示意他请罪, 求太后从轻发落。 黎元鑫被母亲掐得手臂生疼,总算是醒过神来, 慌忙跪好,恳求道:“微臣知错了, 日后再不敢了。微臣不与乔氏和离了,日后定会好生待她, 事事以她为先。求太后娘娘容情,从轻发落。” 长兴侯夫妇都松了一口气, 儿子居然有些急智, 说出的这一番话,完全可解此刻的困境,太后总不能干拆散姻缘的事儿吧?顺台阶下了事也就罢了。 乔尔凡则徐徐跪倒在地, 动听的语声透着决绝:“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在黎家。世子的大好前程, 臣妇不敢耽误。” 裴行昭和皇后都很满意她这反应。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尤其?婲那个下作东西,谁要是信他的话,便有沦为一丘之貉的嫌疑的了。 “世子?”裴行昭一笑, “不论按律处置还是私了, 他都离不了流放西南十年的结果, 十年不可尽忠尽孝,朝廷凭什么养这种闲人?皇后怎么看?” 皇后飞速地转动脑筋,拿定主意,“儿臣的意思是,夺了黎元鑫世子的封号,着黎家从长计议,选出个像样的人为世子,若是在选不出,也便罢了。”母亲育有三子两女,最后怀的那一胎小产了,不然,她还会有个幼弟。 长兴侯和黎夫人齐齐望向皇后,眼神很快从惊愕转为怨怼。 “皇后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到底关乎你和皇上的颜面。”裴行昭闲闲地道,“先帝近日曾给哀家托梦,提过黎家世子的事,说黎元鑫的命格特殊,在长安可兴家旺妻,却与帝王之气相冲,在京城只会败家克妻,吩咐哀家着长兴侯世子夫人休夫,再夺去他长兴侯世子之位,命其到西南游历,世子人选,着皇后与黎家、礼部慢慢选定。” 黎家扣给乔尔凡的说辞,被如数赠还,还有着谁都不大相信但谁都不会质疑的由头。 黎家三人彻底没词儿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受欺负了?好受么?”裴行昭瞧着他们,“进宫前可曾有一刻,想过尔凡是何滋味?日后,黎元鑫最好只说有用的话,敢再提及乔尔凡一字半句,哀家就要让他明白锦衣卫的耳目到底有多广,并且,他下半辈子就是割了舌头当太监的命。” 三个人都垂头跪在原地不动,有水滴掉落在地上,或是汗水,或是泪水。 皇后和裴行昭交换过眼色,沉声对双亲道:“黎元鑫之过,你们作为父母,有教子不善之过。太后娘娘看顾着本宫与皇后的情面,不予惩处,本宫却不能坐视不理,各罚五年俸禄,五年内不要进宫。 “回府之后,严惩以讹传讹的下人,一概交由锦衣卫,杖毙。 “日后,黎家若再有人以什么皇上的岳父岳母小舅子小姨子的名义骄矜行事,折辱他人,本宫第一个不答应,少不得将你们关进诏狱,从重刑讯处置。 “想来你们也明白了,本宫不以黎家为荣,无意亲近。进宫前的不情愿、进宫后的挣扎求存,你们没帮过半分,本宫不怨;本宫能给家族带来的,你们已然享有,不欠你们什么了。 “若再不知天高地厚,本宫乐得大义灭亲。” 黎家三个人都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皇后这一番话,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打碎击散了他们作为皇亲国戚的所有憧憬与底气。 裴行昭吩咐宫人:“尔凡留下,其余三个打发出去。” 乔尔凡郑重地谢恩。 裴行昭命阿妩在身侧加了个蒲团,打手势让乔尔凡到近前,“委屈你了。” 乔尔凡对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喜出望外,然而到了此刻,听到太后柔和的语声,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往所有的委屈愤怒反倒涌上心头,红了眼眶。 皇后亲手递给她一盏茶,“也怪本宫,对娘家的事情不上心,平时也不大肯见家里的人,不然,也早就知情了。” 乔尔凡深吸一口气,绽出清甜的笑容,“皇后娘娘言重了,宫中事务繁多,宫外的事,自是要迟些日子才能获悉。” “这事情,你确实要承皇后的情,是她派人查清原委之后,要帮你做主的。”裴行昭笑道,“哀家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替她出面罢了。” 乔尔凡欠了欠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在尔凡心里,不相伯仲,没齿难忘。” “你说话很是得体,不只是懂礼数,亦是心性所致。”裴行昭顿了顿,问起乔景和:“令尊已到了京城?” “是。”乔尔凡答道,“进京来问清楚原委,便赶去吏部,称家里出了些变故,需得斡旋几日,便没到内阁面见首辅次辅,亦不曾进宫进谏。” 以乔景和那个脾性,大抵是在家里写状纸了,只要黎家敢把休书送到他女儿手里,他就陪女儿去告状,就是要在自己身无官职式微之际与皇亲国戚斗狠。 裴行昭对此人的了解及认可,来自于张阁老和已故的崔淳风。 她笑道:“回去之后,告知你的双亲,等着接懿旨。再有,转告令尊,不要耍脾气不接受黎家给你用度的供给。京城就这么大,谁也绕不开谁,不要银钱用度,心里也是一样的膈应。吃了亏受了委屈,就该接受弥补。黎家那三位,就算让他们给你日日赔罪,也不会真心悔过,倒不如来这种实惠的,起码他们会觉得肉疼。” “尔凡会如实转告家父,料想他会明白您的好意。” 裴行昭拍拍她的肩,“不留你了,回家去吧。” 乔尔凡离开时,优雅的步子多了一份轻快。 等人走了,皇后神色一黯,叹了口气。 裴行昭道:“这可真是,好白菜让猪拱了。当着你的面儿我也得这么说。” 皇后笑出声来,“看您,我这儿正要长吁短叹呢。” 裴行昭也笑,“人世就是这样的,总有很多叫人气得不轻的事儿。只能往前看,为受害受苦的人往好处筹谋。要不然,我们就不如在气死之前一块儿上吊了。” “我明白。” 随后,就黎家与乔尔凡之间的这些事,皇后帮着阿妩、阿蛮拟旨,安排传旨太监去传旨。 等到那些和尚道士道婆进了宫,裴行昭从重敲打了他们一番,末了道:“日后敢再掺和这种欺负妇孺的事,哀家让你们一个个儿的去海上荒岛给朝廷祈福寻仙去,死了一概海葬。” 那些人哪里还敢算以后要自断多少条财路,只想保住性命,纷纷发誓保证下不为例。 裴行昭用让人滚的语气吩咐他们退下,知会过内阁,又传一道旨意:着乔景和任刑部尚书,入内阁参与朝政,七日后上任。 下午,乔景和进宫谢恩。 裴行昭停了手边的事与他说话:“尔凡的事,这上下,哀家只能做到这么多,还望乔阁老担待。” 乔景和语气诚挚:“太后娘娘所作一切,无不为着小女着想,如今已不能更好。臣感激不尽。” 裴行昭道:“既然遇到这种事,便该推己及人,对不对?”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乔景和说话从不绕弯子,“您对臣委以重任,执掌刑部,是否另有深意?” 裴行昭弯了弯唇角,照实道:“与其说是深意,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尔凡的事在意料之外,想来你也愿意就这等情形做些实绩。” “律法上,应该明确加上几条,杜绝此类情形。” “的确是。” 乔景和承诺道:“臣会竭尽全力。” 裴行昭道:“也不用太着急,处理完积压的案子,再添加一些别的条例,筹备好了,再与大理寺、都察院协商着落实。” “是。” 裴行昭语声和缓如春风,“七日时间,够你安置家宅么?” “够了,满够了。”乔景和迟疑了一下,道,“臣想去祭拜崔淳风,却实在拿不准犯不犯忌讳。” “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去。”一提到崔淳风,裴行昭心情就有些低落,“他是被家里那老匹夫连累了。” 乔景和目光微闪,欲言又止。 “想到了什么?” “臣在想,崔家老太爷自尽、留下亲笔供词——” “哀家要他死。” 乔景和缓缓颔首,随后深施一礼,“臣受过淳风兄的恩惠,没齿难忘。” “有你这句话,他没时间着手的一些事,便能托付给你了。”裴行昭取出一张写着几个名字的笺纸,让李江海交给他,“他给了哀家一份举荐的名单,你在首位。上路前,他与张阁老把酒言欢,说的最多期许最高的便是你。这几个人是你方便提携的,逐步来,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他与你,哀家都相信。”【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乔景和眼中噙着对故人的哀思,格外恭敬又郑重地道:“谢太后娘娘,臣定不辜负!” “惟盼淳风拂槛,春和景明之日。” 裴行昭以茶代酒,微笑着对他举杯。 乔景和眼眶有点儿发热。告退出宫后,他径自回到家里。 宅子是祖辈在京城置办的,地方不大,优点是所处的地段很好。 马车进到外院,乔景和下了马车,便望见了女儿的身影,他逸出含着疼惜的柔软笑容,走过去问道:“怎么在这儿?” “等您呢。”乔尔凡答道。 “到书房喝杯茶。”乔景和说。 父女两个到了书房,乔景和亲手沏了两杯茶,递给女儿一杯,和她相对坐在棋桌前,故意打趣:“难不成担心我对太后娘娘不敬?” “瞧您说的,”乔尔凡笑道,“不需问我就知道,太后娘娘近来办的桩桩件件,于您都是正中下怀,心里定是只恨自己不在官场,不能出一份力。” 乔景和默认,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说起别的:“朝廷拨给我们的宅子,户部尚书说早就腾出来了,明日起就能往里搬。” “那好啊,我帮着娘亲忙搬家的事儿,您只管忙您的,串串门,见见旧相识。” “行啊。”乔景和道,“怎么也得去拜访首辅,跟他说些事情。”他想多听一些崔淳风生前的事,哪怕只是那位故交说过的只言片语。 “都说张阁老和马老将军一样,是太后娘娘的良师益友。”乔尔凡道,“以往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几回,要是您二位能常来常往就好了,我也能有幸看清楚首辅大人,再荣幸些,说不定能得他一两句提点。” “你这孩子。”乔景和失笑,“仰慕太后娘娘,连她的亲友也仰慕?” “好的就该一起敬着,不好的就算了。”乔尔凡道,“太后娘娘的亲人,我瞧着远不如她自己结识的友人。” “人各有命,谁都免不了有一两笔算不清的账。”乔景和道,“只是有人能快刀斩乱麻,有人就深陷其中。” 乔尔凡点了点头,喝了两口茶,犹豫了一阵,还是与父亲道明自己的担忧:“我的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做主,没人敢到家里来说些有的没的,但是,登门的人怕是都少不了提起,会不会影响您?” “有什么可影响的?”乔景和不以为然,“七日时间,我们只用来安顿下来,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往后该来往的不消说,不该来往的,便不需理会。”停了停,又叮嘱道,“你不要总为我和你娘考虑着考虑那的,该做的是为自己好生打算,知不知道?”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乔尔凡望着他,“只要你们不会看到我留在家里就犯愁,我就什么都不用打算,能过得比谁都惬意自在。” “这是说什么呢?”乔景和道,“日后凡事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不胡来,我都不会逆着你的心思,需要家里帮衬的事情只管说。你便是留在家里一辈子,爹爹也只有高兴的份儿,要是看中了哪家,爹爹也高兴,帮你去提亲。” 乔尔凡双眼一亮,“起码三五年之内,我想留在家里。我也不求您别的,娘私下里跟您絮叨我的婚事的时候,帮我说几句就成。她现在只怕我不好受,总是顺着我的话头说,心里到底怕不怕我赖在家里一辈子,我可拿不准。” 乔景和笑开来,“小兔崽子,居然这样排揎你娘。” 乔尔凡也笑,只是笑得有点儿理亏,“还不是被您惯的。” “总捧着爹爹说话,爹爹自然会帮你。” “那我就放心啦。”乔尔凡笑靥如花,起身道辞,“我回内院了,记得晚上一起吃饭。” 乔景和爽快地道:“成。”望着女儿走出门,他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于无形。 他和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说捧在手心里抚养长大也不为过。他想到过仕途上的起落,想过自己可能会给妻女招灾惹祸,却从不曾想到,给女儿带来的是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先帝赐婚之前,当时作为太子妃娘家的黎家便是长安瞩目的门第,有意无意的,也听说过不少黎家门里的事。 对于黎元鑫,他的印象是没人指摘过什么大毛病,却也没人说过有什么过人之处。资质平庸的一个年轻人罢了。如果正常择婿,他就算一直不得起复,也不会选择那样的人做自己的女婿,哪怕那极可能是来日的国舅爷。 偏偏他没得选择,女儿的姻缘,竟是先帝赐婚。 太后万安 第67节 赐婚当日,他生平未遇地懵在了当场,脑子转不动了。 过日子这回事,妻凭夫贵固然是好,可夫妻两个坐在一起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便只剩了长期的忍耐迁就。没有才华可言的黎元鑫,与才情出众的女儿,根本就是两路人,直觉只有不般配、抵触。 他不想接旨。 可是,女儿先一步领旨谢恩,又悄悄地扯他衣袖,满目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瞥过她的娘亲和一众随着跪地的下人。 罢官在先,他要是再抗旨不尊,先帝就是再想留着他这条命,最轻也是入狱流放的结果,到时,会连累妻女仆从。而那是女儿不愿意看到的。 他便接了旨。 后来,女儿成婚了,说来不过大半年,可哪成想,她过的是噩梦般的日子。 今时今日,他很想对女儿说,日后不论如何,爹爹便是拼上性命,也会护着你,免烦忧,远愁苦。退一万步讲,真的护不住,那也是一家人携手经历风雨,而不是用你的付出换取任何东西。 前车之鉴,再不要有,他希望自家如此,别家亦如此。 正如裴行昭说的,推己及人。他是该为最容易被折辱的妇孺做些实际的事情了,而裴行昭已经在成全他这份心思。 不,也不能这么说。细琢磨一番便品得出,她本就是看不惯很多不平事的性情,只是懒得详加解释为自己表功。 万幸,她没有先帝的率性肆意,没有今上的中庸懈怠,耍横残酷只针对佞臣宵小贼子。 如今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脚的年月。 . 四月中旬,去年离京赈灾的一众人等回到京城。一行人去的时候日夜兼程,回来的时候却是不需心急,加上内阁也另外委派了差事:查看一些地方反应到朝廷的问题是否属实,如贫困的县区,又如年久失修的河道等,如此,回京便颇费了些时日。 钦差向太后、内阁复命,主要陈奏的事情都是需要朝廷拨银钱救济地方上的,算完账,一百多万两就出去了,但这是必须要花的钱,六部都无异议。 给赈灾的一应人等论功行赏之后,钦差与阁员告退,康郡王来到清凉殿请安。 裴行昭对他淡淡的,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端了茶,“去给太皇太后、皇后请个安,见见贵太妃。” 康郡王称是,依言行事,先去了慈宁宫。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协助赈灾的差事,去时在半路上先帝驾崩,连忙赶回来守灵守孝,等到先帝入土为安,赈灾的事已经开始收尾,他没必要去了,可是燕王总挤兑他做事有头没尾,也只好主动提起,好歹走完这个过场。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他这样的开头,委实不怎么样。 没想到,在外面的日子里,京城频出事端,掀起的风浪一次比一次大,太后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很多人。 他觉得在外面也是好事,人不在京城,又是在赈灾,晾谁也不好意思找他的辙。 谁能想到,就这样还是遭殃了:上个月收到内阁发公文告诉他,因他是安平公主的胞兄,安平又曾大肆敛财,挥霍无度,不得不查他,现下朝廷收回他名下五成的田地,一应用度削减五成。 老老实实待着也倒霉,这等于半数财产平白被人拿走了,而且他明摆着就是被蓄意针对的。 气得他,恨不得把安平撕了,更恨的是太后和皇帝:两个人为了护着武官,居然对皇室宗亲下这种狠手,他们是有多想早早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们就能保证日后不会做出令所有武官抱团儿反对的事儿?简直不可理喻! 到了慈宁宫,康郡王被告知,太皇太后在礼佛,不得空,他不妨改日再来请安。 康郡王笑着应付两句,转身去见贵太妃。 贵太妃早已在眼巴巴地等,瞧见他,未语泪先流。 康郡王挺讨厌她凡事都爱抹眼泪这毛病的,但是正如子不言父过,面上只能温言软语地劝慰。 “这次真是苦了你了。”贵太妃勉强止了泪,声音还有些哽咽,“都怪我和你皇祖母,没教好安平,她出事却连累了你。” “大势所趋,也不是只有我被削减了用度。”康郡王言不由衷,顺势问起安平,“安平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您在信上总是不肯细说,可我听说,她被弹劾之前就被软禁了?” 女儿做的那些没头没脑又不可理喻的事,贵太妃本没脸说,可儿子问到跟前儿了,又能怎样?用了好半晌的工夫,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他。 康郡王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险些把手边的茶盏掷出去,“蠢货!着实是蠢货!” “她确实是被你皇祖母惯坏了……” 康郡王实在按捺不住火气了,喝问道:“她被那样惯着,您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您不是她的生身母亲么?怎的就不时时约束着?她身边怎么会有把她往小倌楼带的奴才!?” “……”贵太妃嘴角翕翕,过了会儿,用帕子捂住嘴,再一次哭了起来。 康郡王愈发气恼,在她的寝殿内团团转。 “你皇祖母往我身上推责任,你竟也这样说。”贵太妃的委屈不管对不对,却是发自心底的,“我那些年忙什么了?不都是为你忙了么?宫里但凡有嫔妃的母族能帮上你,我都拉拢收服,要不然,你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开始为朝廷办差?你打小就跟太子楚王他们一起读书,还有大学士专门为你讲课,那不也是我求先帝求来的?你皇祖母怎么说,我都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你却又往我心口捅刀子……” 那些怎么还都成她的功劳了?他得到的这些,不说同样流着先帝的血的手足,就算燕王那个堂兄,也是打小和太子等人一起读书,十几岁开始办差。 还说什么拉拢收服嫔妃,她也不想想,裴行昭进宫前,她是摄六宫事的贵妃,时间长达十年,在后宫说只手遮天也不为过。那样的地位,谁就算不上赶着巴结,明面上也必然是恭敬顺从的态度。 唉……他总算是明白,先帝为何给她荣宠却终究不给她后位了。她是干什么什么不行,遇到事情哭还是好的,不哭的时候大抵就是添乱。 那十年里,要是没太皇太后划出道儿来让她走——虽说太皇太后也不见得是明白人,但她一准儿早就犯蠢被先帝收拾了。 有这么个生身母亲,其实是挺要命的事儿。可惜他这才意识到,可笑的是她在做皇后梦的年月里,他也跟着做了很久的太子梦。 他停下了焦躁的步子,整了整衣衫,望着贵太妃,“您忙着哭吧,我不耽误您了,得回府了。” 儿子脸上那份儿嫌弃,深深刺伤了贵太妃。她一时间连哭都顾不上了,愣在了那里,回过神来,见人已经往外去,尖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信不信我去太后面前告你的黑状?” 康郡王停下脚步,踌躇片刻,转回来坐下。 刚刚那一句,是贵太妃自己从没想过会说出口的话,居然用裴行昭吓唬亲儿子。看起来,人家真不是浪得虚名啊,果然能帮人镇宅。 康郡王按着眉心叹了口气,“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别只一味的哭,哭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事儿?” 哭是没用,贵太妃也承认,可她天生就是眼泪多,当她爱哭么?她横了儿子一眼,“眼下楚王、燕王明里暗里为太后做事,比起以前,真是过得风生水起的。可你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被这样针对吧?在外头还好些,回京来,不定多少人等着给你穿小鞋呢。”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不是刚回来么?哪儿来得及想什么法子。”康郡王又叹了口气,这次便是为着如今的困境了。 产业平白少了那么多,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亲王郡王筹钱难道是为了享受么?才怪,都是为了广结人脉,养各路精良的人手。他现在真的非常非常缺钱,目前还能勉强维持以前的情形,再过一半年,便会捉襟见肘,闹不好就是什么人都留不住了,万一倒霉栽在裴行昭手里,连个出面为他讲情的都没有。 凤子龙孙一旦落魄,真就是生不如死。 贵太妃道:“我翻来覆去想了这么久,眼下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康郡王漫声问。 “娶妻,求太后赐婚,女子一定得是太后赏识的。” “……”这条路,他倒不是没想过,说白了,他连娶裴行昭的心思都有过,可想是一回事,成事却是难上加难。 “比如陆雁临、杨攸,甚至还有那个刚刚奉旨休夫的乔尔凡,这都是太后不遗余力撑腰的。” “乔尔凡?”康郡王骤然黑了脸,“您要我娶一个嫁过人的?” “嫁过人的怎么了?再醮进宫母仪天下的事儿都出过,你会不知道?”贵太妃瞪着他,“再说了,是顾忌名声什么的重要,还是活得安生重要?不喜欢再添新人就是了,图的又不是那个女子。以前的楚王妃倒是没嫁过人,可那是个东西?乔尔凡的父亲这回起复,可是当即就被重用,入阁了,掌管刑部,实打实的权臣。” “……”这一席话,康郡王还真没法儿反驳。 “我也只是提到了乔氏女而已,不还有陆、杨两个么?她们两个和太后的情分深厚,又没嫁过人,你赶紧想法子吧。” 康郡王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容易。物以类聚,那些女子,必然也是眼高于顶,恐怕是看不上我区区一个郡王。” “所以才要你想法子啊,你年岁不小了,又不像燕王那个二愣子似的,出过闹着娶当今太后的事,娶妻成家不是情理之中么?” 康郡王却道:“不只这三个,还有邵阳郡主。” “对,还有她。”贵太妃双眼焕发出了神采,“她父亲想的一定是进京成为权臣,为此应该会同意与皇室结亲。他女儿终究要嫁到别人家,最终不过是光耀别人的门楣。我记得,你以前和两广总督有过人情往来?” 康郡王点了点头。 邵阳郡主品行上是很有些瑕疵的,只是治下有方,寻常人都不知道,她的郡主府里,养着不少年纪轻轻样貌俊俏的男子,多出自下九流。 养那种人能是为什么? 说到底,邵阳郡主跟安平是一路货,只不过人家有脑子有手段,不会传得街知巷闻,更不会闹出稀里糊涂怀孕那种惊掉人下巴的事儿。 寻常男子注重女子的贞洁,邵阳这种人,新婚当夜就得露馅儿,就算用手段蒙骗过关,时日久了,她和男宠的事儿能不被夫家知晓么?他的手下能探听到,意味的就是她并没能筑起不透风的墙。 她还不如乔尔凡。 但是,乔景和到了女儿奉旨休夫的地步,便知遇人不淑,皇亲国戚不可靠,皇室子嗣在乔家眼里只能更不可靠。 仔细分析起来,到最后都轮不到他瞧不上乔尔凡,而是乔家看不上他。 邵阳就不一样了。就像贵太妃说的,他娶妻又不是图那个人什么,图的是更好的存活下去。他要是能纵容她的放荡不羁,她应该会欣然同意成婚。 “我回去跟幕僚斟酌一番。”康郡王再次道辞,“您好生歇息,有准信儿了我再来请安。” 贵太妃自知帮不上忙,只得说好。 三日后,被康郡王惦记上的邵阳郡主林策赶至京城,到内阁报备之后,进宫向太后请安。 裴行昭当即命内侍将人请进殿内,待得礼毕,十分自然地打量着林策。 身量不高不矮,显得很是柔弱,肤色胜雪,长眉入鬓,明眸皓齿,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她命人赐座上茶,道:“你离的最远,哀家没想到这么快就进京来,辛苦了。” “太后娘娘体恤,臣女感激,倒真谈不上辛苦。”林策微笑道,“春暖花开,即便是快马加鞭,看看沿途的浮光掠影,也是莫大的享受。” 裴行昭颔首,“倒也是。” “臣女前来请安,还有一事禀明。”林策看了看侍候在殿内的宫人。 裴行昭将人都遣了,“说来听听。” 林策低了低头,“臣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让外人说,便是在府里养了些男宠。” 裴行昭多看了她两眼,“‘让外人说’?你自己又怎么说?” “臣女自己也得这么说。” 裴行昭猜不出她主动说这些的意图是什么,“所以——” 林策望着裴行昭,神色讶然,“您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要是怀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进京来,却要两说了。” “没有没有。”林策笑了,“臣女不至于那样。” “那你为什么刻意说这事儿?”裴行昭不明白,总不能撺掇着她也及时行乐吧?她又不好那些。 “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林策有点儿沮丧,“有些出身尊贵的人要是以此作为结亲的条件,便不是臣女能妥善解决的了。” “你是担心人威胁不成就散播消息,还是想顺势嫁人?” “其实怎么都行。”林策说着不着调的话,偏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臣女嫁了那人,想法子早点儿守寡不就结了?只是怕您不同意。” 裴行昭撑不住,笑了,“好想法,我们的邵阳郡主,跟燕王倒是一路人。说吧,想弄死谁?”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太后万安 第68节 第10章 当初燕王闹着娶裴行昭的阵仗实在不小,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妄想把裴行昭困在王府, 私下里拼个你死我活。 彼时林策虽只是远远地看戏, 却很希望裴行昭成全燕王,送他去见阎王,那就再不用应承求娶保媒的人了, 守寡后仍旧享有亲王妃的优渥待遇,怎么算怎么划得来。 没成想, 裴行昭压根儿瞧不上燕王,连跟他逗闷子置气的闲情也无, 这样一来,嫁娶那种事, 她更不肯浪费时间精力了。 林策私下里跟父亲提了一嘴,说我真细算过这笔账了, 裴郡主搭理燕王一下也不吃亏啊。 她爹就说, 当人家也跟你一样二百五?要不然你毛遂自荐,让燕王退而求其次得了。 她说行,您帮着牵牵线呗。 气得她爹甩了好久的脸色。 后来, 裴行昭一步到位了,守了个把月的活寡, 之后就成了真守寡,荣升皇太后之尊。 她爹得意洋洋地跟她说,这才是有野心有手腕的女子该干的事儿,漂亮,你且慢慢儿学着吧。 她没法儿不认同。 这会儿, 林策听得裴行昭的话, 也不由得笑了, “那您得先赦免臣女的死罪。” 裴行昭却道:“不过是哪位王爷。他们又不是说不得,何来的罪过?”能让林策说地位尊贵的,只能是皇室中人。 林策莞尔,“是康郡王,派人给臣女递话了,臣女说要斟酌几日。” “原来是他。”裴行昭道,“那你看着办,别把自己搭进去就行。哀家只当你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听您这么说,臣女倒更拿不定主意了,本就是觉着怎么都行。”林策眼巴巴地望着裴行昭,“太后娘娘,您是怎么看的?” 裴行昭略一斟酌,分析道:“你要是想过一过成婚的瘾,嫁给皇室子嗣,排场的确是最隆重最气派。 “三两下把夫君整治死也许不难,善后的工夫,譬如安抚贵太妃、太皇太后却没那么容易。 “守寡的王妃,比起寻常命妇要好一些,对你手中的权势却无助力,甚至会被排挤,不过是多得些用度上的贴补。 “再就是你和林家怎么交待,三亲六故的见你与皇室结亲,会不会横生枝节,你会不会喜闻乐见,都未可知。” “要是这么算……”林策逐条思忖着,“就有点儿不值当了吧?” “那是你的事,与哀家无关。”裴行昭道,“与你说弊端,主要是因为,哀家与内阁商议过了,有意让你掌管内务府。那差事涉及的事项庞杂亦琐碎,而你协助令尊治理两广,也算是面面俱到,算起来是大材小用了,可眼下别的重臣长项不在此,让他们现学现卖,怕是要出乱子。” “太后娘娘说大材小用,臣女万万担不起。”林策毫不掩饰喜悦之情,“您若是认可臣女的能力,臣女自是没有二话,尽心尽力当差。” 裴行昭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不由问道:“对这差事还算满意?” “是非常满意。”林策坦率地道,“据臣女目前所知,内务府掌管刑名、修缮、牺牡、皇庄赋税、制造器皿、监刊书籍、御膳御药……有臣女擅长的,也有想涉猎而没机会试炼身手的。在两广,是帮家父和军兵百姓过好日子,在日后,则是帮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过好宫里的日子,更要打点好与宗亲勋贵世族的来往,是毕生难求的际遇。”语毕,端然行礼,“谢太后娘娘。” 裴行昭一笑,示意她平身落座,“将计就计那一茬呢?” “自然用不着了。”林策落座后道,“正事要紧,为个心术不正的人耽搁时间,犯不上。” “明白就好。” “但是,太后娘娘,您对那件事的态度,真的是臣女没想到的呢。” “怎么说?” 林策道:“您一向洁身自好,臣女以为,您听了臣女的行径,一定会非常嫌弃,把我赶回两广也挺正常的。” 裴行昭又一次笑了,“有什么好嫌弃的?士林如今分成两派,就嫡庶尊卑之别打起了笔墨官司,你总该听说了。” “嗯,听说了。” “那些破事儿,还不是男子惹的祸?不奉行劳什子的三从四德的女子,哀家只希望越多越好,只要不耽误正事,不是强人所难埋下祸患便好。” “臣女可没有强人所难,”林策忙道。 “猜得出,能成事儿的人,更不屑于勉强境遇卑微之人。” 林策会心一笑,“只是各取所需,图个乐子罢了。” 裴行昭颔首,“尽快安置妥当,好生当差。得闲了不妨来哀家这儿坐坐。” “是!”林策起身,行礼告退。 裴行昭拿过搁下的折子,想到林策,不由唇角上扬。那是个很有趣的女子,言行很对她的脾气。 因着乔景和、林策二人即将接管两个要职,裴行昭心情颇为愉悦。两人与她并无渊源,也不见得是拥戴她的人,可她的目的又不是拉拢人,办差得力就足够了,而他们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林策接旨当日,便得到了朝廷赏给自己的府邸,随之成为京城里第三位有官职在身的郡主。 杨攸、陆雁临,都是林策以往经常听说的女子,因着裴行昭的缘故,即便不曾谋面,便已有几分先入为主的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刻意结交。 人么,投缘与否真要讲究个缘法,如非必须往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林策是自己和数十名护卫先一步赶到了京城,运送箱笼的随从如何的加急赶路,也要迟几日才能抵达。 行李未到,便提不起兴致亲自布置宅院,她倒也会找消遣,今日去知名的酒楼,明日去戏园子,过得优哉游哉。 到这种地方,也不会白去,除了消遣时间,时不时地就会听说一些京城里比较轰动的事件的后续: 言官走了一批,又换上了一批,使得都察院面貌一新:一个个的卯足了劲儿履行职责,想方设法地盯着在京官员的言行,被盯着的官员也少不得打起精神,严于律己,生怕自己成为第一个被言官开刀的。 再就是,乔尔凡奉旨休夫之后,国舅爷黎元鑫被免去了长兴侯世子封号,接旨当日就离开家门,不知所踪。黎家送了不少下人到锦衣卫所,又在家里严惩了不少,与此同时进行的,是着手供给乔尔凡日常用度一事。 乔尔凡休夫之际,便已失了世子夫人的诰命,黎家却要当做她在黎家一般算账,最终将一应开销折合成三千两银子,命管家送到乔府。 乔府的管事看了银票,便让黎府管家过两日再来。乔景和进宫请示了太后,得到太后的允许之后,才收下了银票。 生于富贵门庭的人,对三千两这个数目不会有什么想法,寻常百姓则会啧啧惊叹:高门中人,一个人一年就能花掉那么多银钱?不能够吧?是不是黎家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儿,才用银钱弥补的?一定是。 林策每每听到,都是一笑置之。认真算账的话,一年三千两真不算多:世子夫人的俸银是每个月五十两,一年便是六百两;每个月的膳食,就算不喜欢迎来送往设宴请客,也得一百两左右,一年就是一千两左右;四季必须要用到的衣料、皮子、香料、胭脂水粉、笔墨纸砚、养身的补品药材甚至绣线等等,按照侯府的规格,一年下来折合银钱,一千两可打不住;其次,一位世子夫人院子里的下人可着实不少,回到娘家之后,乔家那等世代为官的门庭,排场也相差无几,而这些下人的例银本也需要黎家从公中拨出。 ——这粗粗一算,就已经有三千两左右了。 当然,这只是单独算账,实际过日子,药材、补品、文具等等,库房里每家都有存货,宫里会按季赏赐,人际来往也能得到不少,谁家都不用折合成银钱。至于膳食要用到的食材,不过是公中每日分出来一点而已,有很多食材都是庄子上定时送去的,根本不用花钱。 可是,谁让黎家没福气,留不住人家乔尔凡?供养乔尔凡用度又是太后和皇后发的话,他们怎么敢敷衍了事。 这件事,在林策看来,黎家折合成银子行事,很像是肤浅的暴发户才干得出的事儿。要是她,乔尔凡每个月的一应用度,不论什么,都会给实物,不便直接送到乔府的琐碎东西折算银子和俸银放在一起也就是了,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现在倒好了,一年就有整整三千两的开销,十年便是三万两,乔尔凡都还没及笄,总还有三四十年可活,这样加起来,数额已很惊人。黎家没个精打细算的,现在就是在败家,迟早有给不出银钱闹得更难堪的时候。 林策忙着看花红热闹的时候,便把康郡王那一茬暂时搁置了,但是康郡王和贵太妃却是等不得,都为她忙活着。 先是康郡王的帖子每日一份,连续三日送到林郡主府,之后便是贵太妃遣了宫人传话:过两日她要寻机出宫一趟,想顺便到郡主府坐一坐,和林郡主说说话。 这日,林策听管事禀明后,瞥过他手里的帖子,道:“等我见过贵太妃,再决定见不见他也不迟。” 管事听了,便晓得如何回话了,称是而去。 贵太妃能够出宫,是走的太皇太后的门路:投其所好,称上次太皇太后病倒的时候,在佛前许下心愿,若是太皇太后痊愈如初,便到护国寺拜一拜各方神佛,留下一笔香火钱,以供僧人秉承神佛的慈悲之心,惠及众生。 太皇太后根本不信,却也没胆子拿自己几十年的信仰跟娘家侄女较劲,便说只要太后同意就行,她没不答应的理由。 而裴行昭对待服侍过先帝的那些嫔妃,从不端嫡妻的架子,素日里见都懒得见她们,只望她们别无事生非,这种表现,倒更像个冷淡妾室、冷情又薄情的男子。听得贵太妃说明原委,当下就准了,让贵太妃去找皇后安排出行的车马、随从。 贵太妃忙道:“嫔妾出宫去,轻车简行最妥当,招摇的话,太皇太后定然不悦。” 裴行昭就道:“将这话去跟皇后说清楚,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哀家与皇后不担责。” “……是。”贵太妃心里想着,你怎么那么乌鸦嘴呢?说句让人高兴的话,你是能掉块儿肉还是会变丑?你有个听话的大儿子,我也有康郡王,他自会为我安排妥当。 带着满腹的不快,她去护国寺走了个过场,回到城里,在康郡王的安排之下,遮人耳目地到了林策府中。 林策在内宅的厅堂见的贵太妃。 见礼寒暄之后,贵太妃便示意她遣了下人,要说说体己话。 林策照办。 贵太妃又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近前。 林策心里不耐烦,面上却是笑盈盈的,仍是照办。 贵太妃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刚来京城,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隔墙有耳?” “不会。”林策道,“即便有锦衣卫留意我的行踪,也只在府门外盯着,府里的下人,口风紧,有眼色,您只管放心。” 贵太妃神色一缓,想到她是两广总督的左膀右臂,管束下人、戒备外人都是小菜一碟,便挂上笑脸,说起来意:“不瞒你说,你来京城之前,我就经常听人说起你,才貌出众,精明干练,总想着,康郡王要是能够有你这样一位贤妻,我这一生便再没什么不知足的。” 再没什么不知足的?裴行昭进宫的时候,难道没气得想撞墙么?难道没觊觎过中宫之位?林策腹诽着,面上则是巧笑嫣然,“贵太妃谬赞了,我实在是担不起。” “不瞒你说,你进京来之后,康郡王就每日惦记着,曾远远地望见你一次,你大抵不曾留意,他与我提起你的时候,皆是欣赏赞许之辞,要说是一见倾心,也不是不可以。” 林策心头一动。这样说来,贵太妃根本不知道康郡王那些花花肠子?也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在府里养男宠? 那么,真正起心娶她的人,便是康郡王,而并不是贵太妃。当然,贵太妃明显也是乐见其成的。 林策就想,如果自己把嗜好告诉贵太妃,会是怎样的情形?她会不会惊得跳起来,然后跑去康郡王府骂儿子,回宫后便找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儿子被猪油蒙了心? 真实情形应该差不了多少,但她实在没必要那么做。先帝的一个妾室而已,裴行昭随随便便就能处置掉,说话全无分量,却能实实在在地把她的嗜好散播得人尽皆知。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可也真没什么好宣扬的,世风开化之前,真没必要用男宠的事由让自己名气更大。 最重要的是,父亲闻讯之后,一定会气个半死。他早就知道她这事儿,见管不了她,便不遗余力地帮她瞒着外人。这次她奉召进京,父亲最担心的就是她私下里的行径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大老爷们儿,每日跟个碎嘴子的老太太似的,翻来覆去地叮嘱她,千万千万要谨慎,就算铁了心跟他对着干给他丢人,也等到把官职坐稳了再说,不然,年少时苦学的一切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那些话倒也说到了点儿上。 她从小到大,父亲是把她当儿子养的,要不是她小时候身子骨孱弱,少不得文武一并学。九岁之后,身子骨调养的与常人无异,父亲便押着她学了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实打实地练习了几年骑射,不知道骂了她多少回笨、懒——这方面,她不跟他抬杠,学到的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上沙场就等于是伸出脖子给人砍,作用不过是看起来柔弱但身板儿不错,长途奔波也应付得来。 而她之所以吃那份儿苦、挨那份儿骂,是因为要是不学,父亲就不让她再读书习字,她怎么受得了? 她志向不在沙场,却不代表她没有抱负。她希望自己像很多文人中的名臣一样,帮朝廷治理天下,不求青史留名,起码活着的时候是有价值的。 到如今,时常有生逢其时的念头在她心头闪过,因为先帝不拘一格用人,裴行昭亦是如此,且能代替皇帝号令天下。 如此一来,她一身所学,前几年积累的所有经验,都不愁用武之地。 每次想到这些,她都会踌躇满志。 正因此,她行事才要更加谨慎而且果决。 种种想法飞快地闪过脑海,林策仍旧不动声色,“那您这次过来的意思是——” 贵太妃笑道:“我就想过来亲口告诉你,康郡王钟情于你,我也是打心底地喜欢你,我们母子如此,太皇太后便也会如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是什么意思呢?欺负我刚到京城,便料定我不知道小太后早把太皇太后收拾服帖了?到此刻,林策忽然明白,康郡王为何不将他的真实意图和她的底细告诉贵太妃了——这不是个能办事的人,也只能做这种敲边鼓的事儿,连这做的都不怎么样,生怕人不知道她有多急切似的。 她笑容里便平添了几分玩味,“可是,据我所知,亲王郡王的婚事,需得皇上或是太后赐婚。” 太后万安 第69节 “可就算是皇上、太后赐婚,也得被赐婚的两人都打心底同意才成。”贵太妃道,“再说了,还有太皇太后呢,她老人家传旨也是一样的。她是宋阁老和我的亲姑母,这你总该是晓得的。” 林策却又多了一个不将计就计的理由:她要是嫁给康郡王,便是绕着弯儿地与当今次辅成了亲戚,太后不忌惮,别的重臣却会忌惮,不是刁难宋阁老,就是刁难林家,一方倒霉,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多年来不问世事,诚心向佛,这是我早已知晓的。”林策道,“再说了,慈宁宫的宫人,不是年初才闹出过丑闻么?太皇太后还为此愧悔不已,这也是谁都知道的。不需问也猜得出,眼下她老人家不会管这种事,皇上又已微服出巡,定要将这种事托付太后。” 贵太妃沉吟片刻,道:“凭你的出身、样貌、才情,不论如何都要嫁得最风光体面。眼下,皇室里年岁与你般配的,不过是楚王、燕王和康郡王,楚王便不用我说了,之前娶的那个女子,实在是不像话,可是,那何尝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事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燕王么,”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更不用说了,以前胡闹过什么事儿,大家也都心里有数,聪明的女子怎么会嫁他?如此一来,便只剩了我们康郡王了,她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当朝次辅的外甥,这怎么算,也配得起你。我反正算来算去的,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做林家乘龙快婿的人了。” 夸起自己的儿子,倒真是不遗余力啊。康郡王要是招先帝待见,怎么都会让宋阁老在朝堂更得脸;反之,要是招宋阁老待见,宋阁老怎么都会帮他斡旋,起码给他在六部挂个闲职,而不是总办那些临时指派人的差事。 贵太妃脑子不灵,还把别人当傻子。 林策想,往后也不知道谁会那么倒霉,嫁给康郡王。这样的婆婆,哪怕名不正言不顺,也够让人喝几壶的。 “您容我再想想。”她温言软语的,“况且这事情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家母虽然早逝,可我还有家父,凡事需得他做主。” “我明白,我明白。”贵太妃因她格外讨喜的态度,会错了意,以为她私心里是同意的,却不好明言,便用长辈说事,“令尊那头,我们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赶去了,只要他点头,太后就没有不赐丽嘉婚的道理。”说着,取出一对儿价值连城的镶嵌宝石的镯子,“这对儿镯子,你先收着,横竖是必然能成的事儿。” 林策细看了那对镯子两眼,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笑着婉拒:“还是等家父那边有了准信儿再说吧,我不能收,万一要是损毁了,我可赔不起。” “诶呀,这算什么?”贵太妃根本没办法品出她根本就不想结亲的意思,也就继续自说自话,“等赐婚旨下来,我收藏的那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这对儿镯子只是算得上拿得出手罢了,便是不慎毁掉了也无妨。” 你是觉得无所谓,却必然是上了账册的大有来历的物件儿。真要是损毁了丢掉了,你儿子一定会大做文章,说我不但毁约还贪财,昧下了从宫里出来的宝物。 林策满心不屑地寻思着,神色中多了几分郑重,“您还是听我的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姻缘又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能私下里收您的东西,不合礼数,更不合寻常门第办这种事的章程。” 贵太妃只觉得她虽然是为官之人,却是个非常守规矩的,完全不似宫里那个活土匪,心里便是十二分的满意了,却也不再坚持,“那好,就依你的意思办。”说着站起身来,神色非常松快地道,“那我就不耽搁你了,回宫等候好消息。” “好,我送您。” 送走贵太妃,林策笑着摇了摇头。今年是什么年头?仕途得意,却摊上了这么一对儿母子,儿子与母亲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奸得想让她杀掉,一个傻得让她惊奇。 估摸着贵太妃也就是刚回到宫里,康郡王的帖子就又送来了。 他邀请林策晚间去什刹海,在水上的画舫一聚。 什刹海倒是个好地方,有不少富贵门庭的画舫长期徘徊不去,到了晚间,会有名伶、名妓、卖艺的人泛舟湖上,各展所长,很有些看头。 他必然已经琢磨过她这种人的喜好了。 林策是想去看看,但不想在身边的人是他,那会让她兴致全消,是以,她命管事对送帖子的人传话:懒得走动,请康郡王来郡主府。 但是康郡王很坚持,传信的人走了一个时辰之后便折回来,说康郡王已备了丰盛的宴席,请了助兴的人,还请郡主赏脸。 助什么兴?林策没好气,却是心念一转,应下了,随后便吩咐侍卫头领:“去给我摸清楚,瞧瞧康郡王要玩儿什么把戏,他若没安好心,你该知道怎么做。” 侍卫头领领命而去,傍晚时回来复命,与自家郡主细说了详情。 林策顾盼生辉的明眸微微眯起,笑得像只黑心狐狸。 晚间,什刹海的水面上,画舫悠然地穿行,灯笼的光影将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林策如约来到康郡王备好的画舫。 画舫从外面看便十分华美,里面亦是布置得富丽堂皇,却不让人觉得俗气,感觉只有名贵华丽。 康郡王站在船舱内,临窗望着林策前来,从小船与画舫间搭着的横木走过,步子稳稳的,举止优雅而轻巧。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广袖深衣,绾了高髻,显得清清爽爽,又透着似是与神俱来的婉约柔媚。 宫中的美人最多,康郡王是看着长大的,如今又有倾国容色的裴行昭,寻常再看女子,少有能让他瞩目的。 林策却是不同,因为行径离经叛道,能力又是不容人忽视的出色,相见之前,便已让康郡王生出几分好奇,见到人之后,便会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出众之处。 裴行昭是绝无瑕疵的,但那种女子,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男子能消受得了,睥睨天下的气势胜过帝王,再加上冷凛的气质,简直就是一座随时爆发的冰山、火山,叫人不得不时时刻刻悬着心应对。 相较起来,林策就好太多了,样貌是一等一的,又给人亲切随和优雅之感,是活生生的可以接近的美人。 康郡王缓步走到门前相迎。 林策走近期间,凝眸打量他。 长得还过得去,但要是放在她的男宠里,立马就会显得过于寻常,没一点儿看头。 这样也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这份儿心要比寻常女子重一些,康郡王要是样貌过分出色,她真保不齐会心软,歇了下狠手的心思。 到了康郡王跟前,林策屈膝行礼,一派大家闺秀的做派,“林策见过康郡王,问王爷安。” “快免礼。”康郡王牵出特别亲和的笑容,打手势示意她平身,又侧身请她进到船舱。 船舱正中的花梨木圆桌上,摆着的并非什么丰盛的宴席,只不过几色下酒的小菜,一坛酒,两个酒杯。 “看起来,相见之前,我便已被王爷摆了一道呢。”林策落座后,斜睇着康郡王,风情流转,更显妩媚,“传话的人不是说有丰盛的宴席么?我可是为了一饱口福才来赴约的。” 康郡王莞尔而笑,“郡主莫要心急,时间尚早,水面上兜售海鲜河鲜的小贩来得还少,只是些寻常的风味儿,耐心等等,晚一些便能置办一桌别开生面的宴席。” “是真的么?” 康郡王颔首,神色如同哄孩子一般的耐心,“自然是。” 那份儿耐心,显露的是他对她这个人的不认可,所以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需要付出耐心去包容忍让的。林策心知肚明,却是不以为然。她又不是为了哪个人的眼光看法活着的,尤其他这类货色,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的长短? 康郡王亲手拍开酒坛的泥封,倒了两杯酒,“听说郡主海量,且喜喝烈酒。说起来,这倒是与本王一样。” 林策强忍着才没撇嘴。她爱喝烈酒,是被父亲带出来的,等到听说裴行昭也是这爱好之后,便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一口——干他什么事儿?可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这厮还不如贵太妃,贵太妃勉强算是傻得可爱又能生出些乐子的人。 “是陈年竹叶青,我珍藏在府中好几年了,今儿特地带来,请郡主尝一尝。” 这酒是裴行昭的心头好,经了他的手,真是平白被埋汰了。林策接过酒杯,和声道谢,随后看了看大敞大开的门窗,道:“今日你执意相见,必然是有话要说。开门见山之前,劳烦你把门窗关好。你也知道,有些事,我不希望第三个人知晓。” 康郡王自幼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私下里被人使唤的次数屈指可数,心里原本有些不悦,可她末一句话却说明了她心虚,他不由得心头一喜,也便颔首说好,依她的意思,亲手关好窗户,关上门之前,吩咐在外面的下人退远些,他不唤人便不可进门。 林策利用这点儿时间做了一件事,心里完全踏实了,有着猫儿戏弄老鼠的戏谑与喜悦,神色也就更加从容柔和。 康郡王折回来落座,先端起酒杯与她碰杯,“我先干为敬。” 他喝他的,林策只是喝了一大口,“我是慢性子,得慢慢来,一坐下就一杯一杯的可不成。” 康郡王理解地笑了笑,见她喝的也不算少,眼底闪过由衷的喜色,遂道:“我派去见你的幕僚,已经将我的意思跟你说清楚了吧?” “还算清楚。”林策道,“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晓得我的秘辛?何时起派人探听我林家的事情的?” 康郡王也不瞒她,“有三四年了。”说完,给自己斟酒。 “那就是早就知道了?怎么直到如今才提及婚事?”林策笑微微的,“说起来,我年岁也不小了,再过两个月就十九岁了,再过一年,便是人们口中的老姑娘了,你总不会独独好这一口吧?” 话委实算不得文雅,可她这种人,便是说出些黄段子也是很正常的吧?康郡王时刻警告自己要控制好神色,在成事之前,心里的鄙夷断然不能流露到眼中、脸上。他又端起酒杯,“你多喝一些,我便告诉你。” “好吧。”林策应得有些勉强,慢吞吞地喝了小半杯。 康郡王唇角的笑容更加愉悦,他也陪着喝了小半杯,“说实话,你便是只有十五六,我恐怕也不想娶。毕竟,你那个嗜好,很多人都不屑说出口。我从不是离经叛道之人。” “你不是么?”林策凝着他的眼眸,笑意更浓,“离经叛道这个词儿,在我这儿从不是贬义,你自认担不起,便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你不过是心思龌龊的下作东西罢了。” “你敢辱骂本王!?”康郡王恼火地睨着她,只片刻的工夫,脸色就陡然变了:她的样貌有了重影,还摇晃了起来,随后,竟是一阵天旋地转。 林策见状,适时地起身到了他身边,手稳稳扶住他,将他滑下座椅倒在地上的声音减至最轻。 康郡王惊惧不已,心知自己是中招了,不知道她要玩儿什么把戏。他徒劳地睁大眼睛,抬起手掐着自己的手臂,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王爷有没有去过小倌楼?想不想有个好男风的美名?”林策柔柔地问他。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你到底做了什么?”康郡王哑声问道。 “这话本该是我问你。”林策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酒是好酒, 也没下毒, 有问题的是酒杯。” 她利用他关门窗的时间,调换了酒杯。康郡王什么都明白了。 “真笨啊。”林策显得有些同情他。她要是他,就对彼此做同样的手脚, 事先服下解药,这样, 被算计的人想不上当,就要耗费不少功夫。但这种经验, 她是不会教他的。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康郡王闭了闭眼睛。 “你只管睡一觉。”林策嫣然笑道, “放心,我对你这种丑八怪没兴趣。等到明日一早, 今晚发生了什么, 您便是不想知晓也难。” 康郡王急得要发疯,却架不住头脑越来越昏沉,很快就昏睡过去。 林策回身落座, 自斟自饮了两杯,走到窗前, 开了一扇窗,站了片刻,扬声吩咐道:“王爷说了,将画舫找个僻静之处停下。” 外面的人多少都知道自家王爷有意与这位郡主结亲的事,眼下听她代替康郡王吩咐, 只是暗暗发笑:这郡主是不是太大方了些?先关门窗又去僻静之处, 王爷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倒也很情愿。 他们想不到的是,画舫停在僻静之处之后,两艘小船赶来,有男有女,全是仆人打扮,一个个身轻如燕,飞身上了画舫,把他们全撂倒,关进了下面的船舱。 画舫回到了水面引人瞩目的位置。 林策到了外面,笑盈盈地和两名仆人说着话。 有识得她的几名官家子弟,凑到近前打招呼,问她怎么会在康郡王的画舫上。 林策笑说听说了一些事情,恰好康郡王相邀,便过来说道说道,这会儿正要走,府里还有些事情。 那几个人纷纷递上了自己的名帖,说要是改日相邀,郡主可一定要赏脸。 林策大大方方地收了他们的帖子,记下他们的姓名,和声寒暄着。说话间,来接她的小船到了,她便与几个人挥手作别,登上小船,翩然离开。 那几名子弟想趁机去拜见康郡王。虽然说这位郡王的处境大不如前,可到底是先帝的儿子,不容人怠慢。 船上的仆人却说,康郡王在与幕僚商议事情,说了不许人打扰,等会儿还有专门邀请的一些客人前来,今晚怕是不得空了。 那些人也就不再说什么,吩咐船工将画舫开回先前的位置。有这位郡王在,他们就不便由着性子消遣,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败兴而归,又想着康郡王平时不常来这里,大抵逗留不了多久,等人走了,再放开来找乐子也不迟。 他们没想到的是,根本不用找乐子,今夜康郡王就会给他们唱一出毕生难忘的戏: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六名样貌各异但都分外俊美的少年人,乘坐着小船到了康郡王的画舫前,循序上去。 接下来,六个人依次弹琴、唱曲、吹笛子、清唱折子戏,各展所长。 展现才艺的人不得空的时候,其余几个人便围坐在康郡王身边,陪着说笑饮酒。 水上很多画舫上的人都能看到康郡王取乐的情形: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侧身向里,该是与坐在近前的三两个人说笑着。 渐渐地,有人意识到了不对:消遣没什么,康郡王为何只找少年人? 有曾混迹过男风馆的人,围着康郡王那边来回打转,瞧清楚六名少年人的样貌之后,有了结论:他们都是小倌!有两个曾是好男风的权贵的入幕之宾。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飞遍各个画舫。 太后万安 第70节 歌舞升平维持了大半个时辰,康郡王那边安静下来,而且关上了窗户,外人只能隐约听到少年人越来越肆意的说笑声。 没多久,有五个人走出舱房,一再感谢康郡王的厚赏,遂满脸是笑地离开。 这也就是说,康郡王留下了一个。 他要做什么?被没收半数家财,就气疯了,行径无状到了这地步? 谁看戏都要看全套,何况是这种十年八年不遇的好戏。 舱房里的灯光暗了许多,再也听不到说笑声。 过了半个时辰,画舫驶向岸边。 几名官家子弟兵分几路,各自乘小船尾随到岸边。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林策先前说过的话,觉得该是另有深意。那么,是不是林郡主出言警醒,康郡王却忠言逆耳,故意做这一出给她看?她一个女子,便是听说了,也不好上折子弹劾。康郡王倒是会气人家,可郡主不便多说,却不代表别人不能说。 那边的康郡王喝醉了,由俊俏的小倌和一名仆人合力扶着上了马车。 几名官家子弟不好亲自盯梢,分别派了仆人尾随。后来,仆人回来复命,说康郡王的马车七拐八绕了半晌,中途还换乘了样式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最终去了京城名声最大的男风馆,歇在了一栋小楼。 几个人稍加商议之后,又将各自的人手派出去,这次却是让仆人去给言官通风报信。 于是,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分,有言官的亲信亲眼看到康郡王苍白着脸离开男风馆,更有官职低微没有得力的亲信亲自蹲守在男风馆的言官,目睹了这一幕。 言官心里有了谱,开始写弹劾的折子。 . 一早,裴显来到寿康宫,不是请安回事,是来给裴行昭报丧的:“家里的三夫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裴行昭问。 “昨日夜半。人已经送回了府里,在操办丧事,臣得告几日的假,也该禀明太后娘娘。” 裴行昭缓缓颔首,“等会儿我派人去吊唁,丧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宜家那边,还请二叔转告二婶,请她多费心。” “一定的。日后,臣与内子会将宜家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再好不过。” 裴显告退,回到家里,与二夫人交待一番,亲自指挥着管事,帮衬着内宅操持丧事。 在佛堂的老夫人、大夫人早就听到了云板声,也拿不准是谁死了,不免隔着门问外面看守的下人。 下人为免她们没完没了,便照实答了。 婆媳两个听了,想的是死得好,她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而她们私心里最希望的是裴显暴毙,那样一来,阖府就乱套了,谁都没权利再软禁她们。 眼下三夫人死了,对她们倒也是个机会,吩咐外面的人去跟二夫人传话:这样大的事,她们理应露面,人死大过天,也真想到灵堂上一炷香。 二夫人听得下人通禀,心里冷笑,道:“跟二位说,不用劳心劳力了,要是有亲朋问起,我和二老爷会说,老夫人和大夫人潜心修行,已经将自己当做方外之人,不再理会红尘中事。” 婆媳两个得了回音儿,明明早已猜到了几分,还是被气得不轻,相对着抱怨责骂二夫人。 在里面的裴行浩却听得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吼道:“有完没完?整日里跟泼妇似的,就知道抱怨骂闲街!” 婆媳两个对视一眼,都想着他如今的身板儿最忌动怒,也便不再吱声。 过了一阵子,大夫人却是双眼一亮,“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如何都要知会我娘家的人,您说是不是?” “对啊,”老夫人一拍手,“等到你娘家的人来了,见不到你,他们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只要能见面,我们就能走出这个地方!” 大夫人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下去,“就怕二房用太后说事。” “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不管你。”老夫人斟酌着,“要知道,裴显到如今还在做官,便是太后有心用他。你娘家便是只为这一点,也会跟他理论到底,闹到太后面前也会竭尽全力。虽说行浩的事,你要担个教子不严的罪名,但这样关着你怎么都说不过去。要知道,你要是在府里跟不在一样,你娘家也就算是跟皇亲国戚的裴家做不成姻亲了。” 透着残酷的说辞,却是实情。大夫人想到前两次相见时裴行昭的样子,心就落入了深渊似的,黑不见底,却还是挣扎着让自己往好处想。行浩的四肢情形是很严重,但不见得没有人能医治得见好,即便是为这一点,她也不能放弃,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乐观对待。 裴行昭那边,派李江海走了一趟,往裴府照规格送去了祭品。 随后,收到沈居墨的信。 沈居墨现居什刹海,昨晚康郡王的事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他的手下很轻易就弄清楚了原委。事关皇室中人,他少不得及时相告,另外提及的,便是关乎付云桥行踪的事。 字里行间,他显得有些恼火,到如今,也只有几名帮里的人说见过付云桥,但地点都是在不起眼的客栈、饭馆,连话都没说过。那等地方,很可能只是付云桥经过,毫无价值。 裴行昭回信给他,宽慰他这不是急得来的事儿,甚至不能抱有希望,平时能兼顾就兼顾着,不能就算了,正事要紧。 付云桥给她埋下的刀,是否锋利还要两说,而且也不过是她需要防的贼里面的一个或两三个而已,真没必要太当回事。 信末,裴行昭说,等我得空了找你喝酒去。 偶尔疲惫的时候,她会想,如果不曾进宫,不曾进官场,如今自己应该是漕帮的二把手,与沈居墨游离于庙堂与江湖之间,时不时把酒言欢。 那是另一种豪情、飞扬并存的光景,很值得憧憬。 老爷子和沈居墨会是她最放心也会一直存在的退路。只是,她不会需要。 她在决定进宫之际,便在心里做了抉择,不论到了什么地步,来日只会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牵系太多人的人,没资格也没余地回头。 下午,四名言官带着折子进宫来,其中包括吏科兵科给事中,当面向太后弹劾康郡王在外买醉、夜宿男风馆,实则就是情形恶劣的眠花宿柳,加之先帝国丧过去并没多久,他便这般纵情声色,委实不孝。 裴行昭早就料到了,面上却显得很是为难,唤来阁员商议,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置。 毕竟只是品行上的事情,康郡王又没挂官职,影响再恶劣,也只是皇室再一次被抹黑丢人,处置的话,是轻不得重不得。 再说了,林策的意图也不是真把康郡王怎么着,只是败坏他的名声,对他的婚事形成最大程度的阻碍。 阁员相形而至,包括刚入阁的乔景和,听明白原委,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探讨了一番,最终张阁老做出总结,对裴行昭道:“内阁的建议是小惩大诫,太后娘娘传一道警醒训斥的旨意,命康郡王闭门思过三个月。” 裴行昭颔首,“如此也好,再罚黄金四百两吧,用来赏给弹劾康郡王的这四位。”说着,看向四名言官,褒奖了几句。 又能得到一百两黄金的赏赐,还被小太后亲口夸奖,让四名言官喜出望外。 他们也知道,这事情真不算大,而且需要顾忌太皇太后。如果那位老佛爷闻讯过来求情,小太后怎么都要给婆婆面子,说不定只是敲打几句了事。没想到,他们逗留这么久,太皇太后也没过来,太后直接拍板了,还对他们予以肯定。 四个人笑着谢恩,心满意足地出宫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曾顾忌的太皇太后,这会儿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进宫来是做什么——裴行昭和皇后相互帮衬之下,前朝后宫泾渭分明,裴行昭每日处理的事情,后宫得到消息的时间,基本上跟各家命妇差不多。宫人都要等事情已经传开了,才敢口口相传。 裴行昭让内阁拟了一道旨意,命宋阁老去传旨。宋阁老是康郡王的舅舅,他想训斥就雪上加霜,想做好人就宽慰一番,横竖说什么都不需为难。 宋阁老其实早就打心里把太皇太后、贵太妃和康郡王扔一边儿去了。太皇太后安生了,意味的就是贵太妃也不敢生事了,康郡王想作死,宋家被连累的程度也有限——跟他只是寻常亲戚一般走动着,逢年过节相互送礼,相互从不串门。以前是怕先帝忌惮,现在是怕太后和皇帝忌惮。 至于侄女贤妃,宋阁老还是很放心的,那孩子很受太后和皇后照拂,意味的就是在宫里终究选对了路、熬出了头,没道理放着好日子不过。他多帮帮她父亲,她便也不会给他上眼药。 再者,宋阁老也算看清楚裴行昭用人的路数了:你有用武之地,没有大错的话,她就算看你再不顺眼,也会让你发挥作用,相反,没有能力又行差踏错的话,那就只有被逐出官场一条路可走。 宋阁老从速到了康郡王府,打算传旨之后就赶紧回内阁值房,手里还有不少事情呢,没想到的是,康郡王不在,出门了。 他怄火不已,黑着脸在花厅喝茶等待。 康郡王去找林策了。 一大早,他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都不舒坦。坐起来,便看到床头放着一封信。 写信的人告诉他,带走了他贴身佩戴的玉牌、玉佩,照顾不周,还请海涵。 仅此而已。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当时气得浑身发抖。 出了男风馆,自家的马车不见踪影,吃力地走出去好一段,才雇了一辆马车,得以回到府中。 他那时就想去找林策算账,可实在是难受的厉害,吩咐管事带上些银钱去堵住男风馆里的人的嘴巴,再派人请了位相熟的大夫来把脉。 大夫说他中了迷药,眼下醒了便是没有大碍,服一碗安神的药,再休息一半日就好了。 康郡王别无选择,服下汤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总算感觉好了不少,因为出了虚汗,便去沐浴更衣。 洗澡的时候,他发现身上居然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情形,和被蛮横对待的女子在事后的情形无异——他今年二十了,府里是有侍妾的,偶尔情绪恶劣,对女子便没个轻重。 今时今日,他竟是这种情形! 那么,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到底被人怎么了?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已不敢再想下去。 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也理清楚了思路,他当即吩咐人备车,从速赶去林郡主府。 林策没出门,也没让他等,命小厮把他请到了后花园。 林策站在芳草地上,在看几名小丫鬟放风筝,瞧见康郡王,笑容温和,命近前的仆人退后一段,与他站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说话。 康郡王黑着脸,开门见山:“我的配饰,是不是在你手里?” 林策也不绕弯子,“没错。” “要怎样,你才能还给我?” “要怎样?”林策讶然失笑,“不要你怎样,我也不会归还。何时你死了,我才会让亲信把东西放进你的棺材里。” “你简直心如蛇蝎!” 林策好脾气地提醒他:“难道不是你先设局要害我么?昨日中招的若是我——” “我不过是要在婚书上留下你的印信和手印!” 林策扬了扬眉,“连我随身携带印章的习惯都知道?看起来,林家的下人真是该清一清了,回头我就告知家父。” “我真的只是这样打算的,没想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歹毒到这地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不对,好处可多了。”林策笑道,“见贵太妃的时候我就在想,日后谁嫁了你谁倒霉。既然你送上门来找不自在,那我就断了你娶妻的路。” 康郡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你也不用把话说绝,不过是不同意结亲,那我歇了这心思不就得了?说白了,你把我害到这地步,我又怎么可能敢娶你进门?作为弥补,你可以开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我说的是实话,人不能只想着自个儿,凡事都要为别人想一想。你是不敢娶我了,却会惦记别家的闺秀,人家要是不同意,你不定又会想出怎样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女子凭什么要被男子摆布?我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你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 她虽然笑若春风,眼神却是凉飕飕的,且透着坚决,如此,便是真的不打算开条件。那么,他就得尽快斟酌出诱人的条件,意图她改变心意。 林策却不给他时间权衡,继续道:“日后,你的名声会让女子退避三舍,只要不是蠢到无药可救的人家,便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不要作孽祸害人了。 “再者,管好你自己,管好所有知晓林家任何秘辛的爪牙,我的事,只要传扬出去,我就找你算账,会有名声最不堪的与很多人厮混过的小倌跳出来,说曾与你共度良宵,证据就是你的配饰,而且,我不介意你与小倌假戏真做,只要他瞧得上你。 “敢再惹我,我也不介意找个染了脏病的人服侍你几日,让你这下流的人患上肮脏的病,面目可憎地死掉。你该明白,凭我亲信的身手,随时能把你绑了,还不让外人察觉。 “不信,就试试。” 康郡王气得脸都绿了。 “请回。”林策闲闲地走开去,扬声吩咐下人,“送客。” 太后万安 第71节 康郡王除了走,还能怎样?半路上,听说宋阁老去府中传旨,便知昨晚的事情闹大了,一时间却是无计可施,恨不得当即昏死过去几天,躲过这最令人无地自容的情形。 宋阁老等回了康郡王,直接让他接旨,语声铿锵地宣读完旨意,随后只言片语也无,冷着脸离开。 天擦黑的时候,贵太妃才听说了儿子昨夜胡闹、今日被弹劾训斥罚了黄金的事。 原本她正满怀欣喜地等候好消息,突然来了道惊天霹雳,整个人完全懵住了。 她想不通,儿子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嫖的还不是青楼女子,是小倌。 好男风又声名在外的人,不是弄得家宅不宁,就是脾气恶劣动辄打人甚至杀人。 那种人,寻常女子,即便是小门小户也是断然不肯嫁的。出身那么好,又将掌管内务府的邵阳郡主,又怎么肯嫁这样的人? 不用想了,和林家结亲的事泡汤了。 不,这已经是和所有出身高贵又得太后器重的女子断了结亲的可能。 他为什么要这样? 忽然间疯了不成? 贵太妃如何都想不通,连哭都忘了,只是木呆呆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面前的虚空出神。 这时候,太皇太后遣人来唤她到慈宁宫。 贵太妃神色木然地过去了。 太皇太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儿子做的好事!先帝要是在,少不得打折他的腿!他回京之后,去了你宫里,你们又在一起嘀咕什么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教导他谨慎行事夹着尾巴做人呢?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养废了女儿,连儿子也养歪了!如今居然还是贵太妃的位分,哀家和先帝真是太抬举你了,你根本就不该进宫,就该早早地把你送到佛门修行!” 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推到她身上?她什么时候叫儿子去那种地方鬼混了?贵太妃被那一番责怪刺激到了,头脑反倒清醒过来,脑筋开始转动了,“他不是那种人,根本没那种嗜好,我可以用命担保!他……他是被人陷害了,一定是的!”说着,她就急得落了泪,一下子跪倒在太皇太后跟前,“您得给康郡王做主啊,是有人害他,栽赃诬陷!” 太皇太后铁青着脸,“他堂堂的凤子龙孙,谁敢害他?!谁能把他绑到那种地方去不成?!” “寻常人的确是不能,可是……”贵太妃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可是太后做得到啊,锦衣卫听命于她,她自己也有很多身手绝佳的亲卫,这您都是知道的。您得救救康郡王,帮他去说项一番,求太后饶了他,给他澄清好不好?” “胡说八道!”太皇太后劈手给了贵太妃一耳光,“你到底长没长脑子?太后有什么整治你儿子的必要?他是身居要职大权在握,还是权臣做他的拥趸?宋阁老都对他爱答不理的。根本对皇上对太后没有威胁的人,太后犯得着收拾他?要是收拾他,会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 “这怎么是小事呢?”贵太妃捂着脸,抽泣着道,“这关乎他的姻缘啊,有了那样的名声,像样的门第都不会跟他结亲,难道他堂堂的郡王,要落个打光棍儿的命不成?” “他活该!”太皇太后顿了顿,奇怪地看着她,“闹了这么一场,影响到的只有他的姻缘,那么你倒是跟我说说,他成不成婚,跟太后有一文钱的关系么?你刚刚为什么说人家害你儿子?人家不想他成婚,不给他赐婚就行了,犯得着费这种工夫? “脑子呢?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嗯? “我看你是祸害完儿女不够,还要挑唆着我去惹恼太后,闹得也没好日子过,是不是安的这个心?!” 这么一连串的质问,把贵太妃砸的脑子又混沌成一片,委屈得要死,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哀家还没死呢!你号的什么丧?”太皇太后气得有些哆嗦了,冷声唤人,“把贵太妃送回去,即日起闭门思过,没哀家和太后、皇后发话,不准她走出宫门半步!她要是哭哭啼啼胡言乱语,不必来禀哀家,直接把人送到庵堂去!” “是!” 贵太妃被架走之后,太皇太后又生了一阵子的气,开始犯嘀咕:这个侄女是本来就这么糊涂,还是最近才头脑不清的?居然怀疑裴行昭害她儿子……她怎么就不想想,就康郡王的地位、资质,值得裴行昭动手么? 话说回来,康郡王倒真有可能是被陷害的,因为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闹出风波的,闹出是非之前,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可是旨意都传了那么久了,康郡王也没进宫来辩解,就是没得可辩,说明的要么是真的发了一次疯,要么就是别人的局做的滴水不漏,甚至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疯或蠢,都是无药可救的,除了认命,还能怎么着呢? 太皇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两日,康郡王一事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楚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皇室子嗣,总算有人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将他取代了。 燕王则只有满心的幸灾乐祸,心里清楚得很,康郡王是被人摆了一道,偏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到底是谁下的手,他也没去探究,只享受这消息带来的喜悦。 他一直就看康郡王不顺眼,对方一度因为自己的母亲是贵妃,宫里宫外行走,尾巴都要翘上天似的,对他总是居高临下的态度。 嘚瑟那么久,贵妃也不过是成了贵太妃,说起来算是先帝宠妃的儿子,本该早早获封亲王,可事实却是到如今还只是个郡王。 人遇事可以沉不住气,但在地位处境这种事情上要是也沉不住气,栽跟头是迟早的事儿。 只可惜,他这份喜悦只能独自享受:不好与别人说落井下石的话,康郡王也要被关在府里思过,到不了他面前被他奚落。 幸好不用急,三个月的时间不算长,康郡王也不至于为了这事儿自尽,总有相见之时。 . 康郡王的事,也只是对别人造成了程度不同的影响,在裴行昭这儿根本不算什么,她每日得闲的时间不多,而得闲了,就会琢磨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譬如宜家现下是个怎样的心情,譬如杨攸、陆雁临。 杨攸得空了就到清凉殿一趟,以请安之名,跟裴行昭说说话。 裴行昭看得出,杨攸因着徐兴南一事的了结、杨夫人的转变,心绪渐渐转好,开朗了不少,笑容活泼泼的,是她熟悉的,偶尔会不自主地回想起以前并肩作战的日子。 陆雁临到清凉殿的次数却很少,来的时候还大多是因着公务。 最近一次过来,显得有点儿犯愁,跟裴行昭说,可能是这差事不是自己属意的缘故,当差便有些提不起劲,起早贪黑的忙碌,也忙不出什么效果。 裴行昭就问她,还惦记锦衣卫的差事? 陆雁临说是,而且父亲看她这样,倒也不大坚持了,就是许彻那边还是不松口。 裴行昭就笑说,上峰不想收你,我勉强人也不好,缓一阵再说。 陆雁临这才笑了,说那我就再磨烦许大人一阵,迟早能打动他的。 这天,裴行昭早早地批阅完奏折,少见的无事可忙了,将许彻唤到了面前,问道:“陆雁临还去找你说当差的事?” “是啊。”因着只有阿蛮、阿妩在,许彻说话便不见外,“跟疯魔了似的,送礼、设宴的招儿全用了,怎么都要到锦衣卫当差似的。要不是您早就说过,不要答应她和杨郡主进锦衣卫,我大概早扛不住了。” “我那时候真是出于好意,锦衣卫的差事又辛苦又有凶险,万一办了什么关乎宫里秘辛的事,保不齐就被皇上不喜,能不能善终都两说。” “这倒是真的。”许彻笑得现出雪白的牙齿,“先帝没把我灭口,我庆幸了好一阵。” 裴行昭笑笑地打击他:“说不定是他没来得及。” 许彻哈哈地笑,“还真有可能。”停了停,又道,“说起来,陆郡主和杨郡主的身手差不多,论如今的性情做派,我瞧着杨郡主更适合进锦衣卫——就是这么一说,我意思是,陆郡主起这心思,我是真的纳闷儿了,想不通。” “不管是否想得通,你跟她打哈哈应付着就是了。见到她上峰帮我传话,她当差要是不得力,该训就训,要是出了错,该让她蹲家里一阵也照样儿打发,不用手软。官场又不是菜市场,哪儿能由着她的性子喜好来。” “我知道分寸。”许彻告辞,“我这就去金吾卫那边转一圈儿。” 裴行昭嗯了一声,随后,喝着茶若有所思。 陆雁临和杨攸刚进京的时候,显得不对劲的是杨攸,和杨夫人一起左一出右一出,但是除了心病消停下来之后,表现得就完全正常了。 现在想想,不对劲的倒是陆家了: 陆雁临和杨攸的府邸,是早就赏赐下去的,别说奉召进京当差,就算平时到京城访友,也能大大方方住进去。陆雁临的父亲过来之后,却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与女儿碰头之后才搬进去。 他是为了避免给女儿招致什么流言,还是另有所图? 要知道,他住在郡主府之外,锦衣卫就不会知晓陆郡主府里的人与谁来往过,因为那时陆雁临官职未定,锦衣卫需要注意的只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注意她的家人。在当时,裴行昭也只是了解一下行踪,而没派人盯梢。 陆父对女儿的差事到底持怎样的态度,裴行昭都是听陆雁临说的。 陆雁临对进锦衣卫这样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想通过锦衣卫彻查哥哥陆麒案子的始末、疑点,还是存了别的目的?而且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大可以明说,但是从没提过。 甚至于,从进京到如今,陆雁临只提过一次兄长的冤案,是说没能亲眼看到一些人伏法很是遗憾,没说过别的。在陆家父女看来,陆麒的事已经了结了么? 再者,陆雁临和杨攸,以前情同姐妹,而在如今,除了在官道上相遇结伴进京,私下里并没有来往过。 两个女孩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有了隔阂? 思及此,裴行昭有心当即唤杨攸过来说说话,直言询问。转念一想,觉着不妥,便命阿蛮传韩琳过来一趟。 过了下半个时辰,韩琳来了,行礼后道:“有什么差事么?” “你跟杨攸相处得不错吧?”裴行昭道,“我想让你帮我去问她一些事,就说是你自己好奇,愿意么?为难就算了。” “诶呀,你是我小师父,我有什么好为难的?”韩琳说。 裴行昭失笑,把要她问的事情说了。 韩琳当即应下,“晚上我去找她,我晓得怎么说话。” 过了子时,裴行昭正要歇下,韩琳回来复命:“问清楚了。杨郡主和陆郡主现在的确是不大走动了,因为以前算是起过争执。” “怎么说?” “杨郡主问过陆郡主,彼此兄长案发之后,陆郡主哥哥的府门内外,有没有出过可疑的事。” 裴行昭点了点头。陆麒来到京城的官场之后,她就请张阁老把陆雁临调回京城,在兵部挂了个闲职,实际是帮衬着兄长照应好家里家外,以防遭了心思歹毒的文官的算计。 亦是因此,陆麒和杨楚成锒铛入狱之后,陆雁临也被关在了府中,亲眼目睹受了姚太傅吩咐的官兵穷凶极恶地为难折辱府中的下人,尤其女子。 许彻在书信中告诉裴行昭,有一阵,他非常担心陆雁临会就此垮掉,再也没办法回到官场、沙场。 好在裴行昭开始着手翻案之后,陆雁临就振作了起来,写信告诉她所知的关乎案子的事,说了几个在逃的人证的下落,其他的也说了很多,但都似裴行昭已经查出来的。 等到两个袍泽的妹妹与裴行昭再度聚首时,都消瘦得惊人,变了很多,较之出事前,话都少了很多,喜欢独处,时不时地就会望着什么地方出神。 这种情形,任谁也不忍心和她们说冤案的事情,而且也是说再多也没什么用,徒增伤怀而已。 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是始作俑者,在兄长已经身死狱中又目睹经历种种最残酷的事情之后,一定会说出真相求个解脱。裴行昭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也几乎认定是她们身边的亲人、亲信趁机打着她们的旗号做了什么。 但那种认为、认定,真的准确么? 她们又不是时时在她眼前,谁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经历了什么事,令她们发生了莫大的改变? 比如杨攸与徐兴南的事,那种可能给女子带来终生的阴影的丑恶至极的事,她不就是后知后觉么? 韩琳见裴行昭敛目沉思,便打住了话,直到她抬眼看向自己,才继续说道:“陆郡主当时说,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裴郡主了么?你也已经知晓,还问什么? “杨郡主说,我要问的是你可能忽略掉的事,想让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哥哥为什么会去一个从未涉足的宅子。知己知彼才有胜算,他们那种擅长用兵的人,不会想不到,那次出行对自己来说,没有天时地利可言,只凭幕僚的怂恿,他们怎么肯去呢? “陆郡主想了一阵子,然后说想不起来,毕竟她与自己的哥哥也只是一两日碰个头,相互都忙。 “杨郡主就给她提醒,说了一些可能。 “陆郡主便不耐烦了,很暴躁地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不想再提了,你也再不要问我这种话了。说实话,就算是裴郡主给我们的哥哥昭雪,对于我和父亲来说,也只是再一次被撕扯开伤口,难受。我现在想放下那些事,只想父亲能过得舒心一些,代替哥哥尽孝。不论如何,哥哥已经不在了,做再多都没用了,活着的人总还得活下去。 “杨郡主也生气了,说人的确是不在了,可难道能为这个就不查明真相了?参与害他们的人是找出来不少了,可那些人里真的包括始作俑者么?如果他们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又该怎么说?如果不是为这个,裴郡主又何必做这么多? “陆郡主说那往后你查你的,我过我的日子,少来烦我。 “杨郡主说没想到你是这么没出息的东西,老死不相往来都成。 “唉……这哪儿是争执啊,简直是翻脸了吧?” “原来是这样。”裴行昭释然,又道,“你和你哥哥商量着分出几个人,轮班去盯陆家的梢。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不定要多久,你们两个闲得慌了就替弟兄们盯一下,不能耽误了别的差事。” “好。” 太后万安 第72节 裴行昭歇下之后,回想着陆雁临对杨攸说的话。 心性不同,与至亲的情分不同,她绝对不能说陆雁临说的不在理,陆家父女也是有理由回避谈及那个已经含冤消亡的至亲。人面对殇痛的反应本就不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韩琳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寿康宫,把陆家那边的情形告诉裴行昭。她慢慢有了点儿扫兴的意思,因为全无收获: 陆雁临的父亲深居简出,平时一概闭门谢客,或是在书房看书、与自己博弈,或是在小花园里侍弄花花草草,全是这种瞧久了让人打瞌睡的消遣。 陆雁临每隔三两日就逮住难得有空的许彻,一起到酒楼用饭,或是送给许彻一看就喜欢的礼物。其他的日子,便在宫里当值,回到府里就和父亲一起吃饭,说笑一阵,回房倒头就睡,送到府里的帖子不少,从不应付。 裴行昭却又听出了些不对:如果是有心放下过去的一些事,为何要闭门谢客呢?这种情形对陆雁临的父亲有什么好处?既然想让父亲早些走出丧子之痛,就该制造机会让他添几个常来常往的友人才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这段日子,林策已经对内务府的事情上手,几乎每日都能腾出小半个时辰到清凉殿,和裴行昭说说话。 一次阿蛮故意逗林策,问她为什么这么闲,她便很有理地说,不是太后娘娘说的,要我得空就来坐坐么?我可不敢抗旨。 裴行昭是没法儿反感这个女孩子的,说一声由衷的欣赏也不为过,自然而然地就熟不拘礼了。 这日林策过来,裴行昭搁下手头的事,和她去了书房,相对摆上一局棋。 裴行昭一面下棋一面喝茶。 林策一面下棋一面吃红彤彤的大苹果,也不让宫人切成小块,直接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吃,津津有味的。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裴行昭失笑,“饿了?” 林策笑眯眯的,“我爱吃这种脆甜的苹果,家里的都是面乎乎的,不好吃。” 裴行昭哈哈一乐,吩咐李江海:“去瞧瞧还有多少苹果,全送到林郡主府上去。” “嗳。”李江海笑呵呵地去了。 “你这个小讨债鬼,隔三两日就把这儿的东西倒腾出去一些。” 林策笑道:“什么‘小’讨债鬼,我再过俩月就十九了。” “是么?没瞧出来。” “我当您是夸我了。” 正说笑着,阿妩匆匆进门来,“太后娘娘,康郡王出事了,被人刺杀在了府中的密室,下人刚发现。” “什么?”裴行昭和林策异口同声。 “康郡王,死了。” 裴行昭蹙了蹙眉,立刻道:“着锦衣卫协助刑部彻查此案。” “是。”阿妩匆匆出门去。 “杀康郡王有什么用?”林策喃喃地道,“是谁杀了他?目的是杀他,还是要把我拉下水?我是不是早就被人盯上了?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裴行昭很想说,还真背不住,实际说出口的却是:“别胡思乱想。” “怎么能不想呢?”林策拿着大苹果站起来,“我得回去了,仔细琢磨琢磨,过两日再来叨扰您。” “嗯。” 掌灯时分,裴行昭还留在清凉殿批折子,陆雁临来了,双眼亮闪闪的。 “什么事?”裴行昭和声问道。 “康郡王的案子,您能不能让我也协助查案?” “你又没查过案子,毫无经验就是添乱。” “可我知道您当初是怎么查案、翻案的,比许彻知道的还详尽,有些招数,都是刑部和许彻想不到的。我要是表现出色,就能进锦衣卫了,对不对?” “我倒把这一茬忘了。”裴行昭似笑非笑地凝了她一眼,“你到底是想借这案子进锦衣卫,还是已经知道这案子的嫌犯?”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您怎么会这么问?”陆雁临回道, “我不知道什么嫌犯啊,只觉得这案子很是蹊跷, 仍旧想到锦衣卫当差倒是真的。” “既然没有怀疑的人, 所谓协助就是添乱。”裴行昭道,“我当初查案翻案是认定了一些疑点与嫌犯,不然成不了事。” “可是您查案翻案的章程, 我都深谙于心……” “那和纸上谈兵有什么区别?康郡王的死,和当初的案子有何相似之处?”裴行昭凝着陆雁临, “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到了两军阵前一无是处的人多了,那种人能将兵法倒背如流, 有什么用?” “但我认为我能胜任查案的事,您就让我试试吧。”陆雁临目光恳切, 带着点儿哀求的意思。 “说半天全是废话。”裴行昭道,“你对差事的态度颠三倒四的, 到如今坚持要去锦衣卫, 到底是什么缘故?金吾卫的上峰同僚排挤你?有人说你闲话给你使绊子?” “没有。先前想的简单,以为是十二卫之一,总会与锦衣卫有些共通之处, 当差后才觉着实在无趣。” “杨攸在骁骑卫就干得有模有样的,怎么就你这么多事儿?你当官场是任你挑挑拣拣的菜市场?” 陆雁临沮丧地垂下头。 “说来说去, 你还是没说,为何要去锦衣卫?想通过锦衣卫掌握全部官员的动向?” “啊?”陆雁临惊讶地抬起头,“没有,我怎么敢。” “不是全部,是某一个或几个?说句到家的话, 要是那样, 你自己派人盯着就是了, 总不至于连那点儿人手都没有。” 陆雁临又缓缓地垂下头,“对差事,谁心里都会有个念想,我就是想做锦衣卫。哥哥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要是不在沙场报国,最心仪的差事便是锦衣卫。” 裴行昭望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玩味,“就算是那样,也要看是不是那块料。锦衣卫是见官大一级的差事,在外威风八面,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可是你与杨攸相较而言,她比你更适合到锦衣卫当差,你要是过去,是不是也要把她调过去?” 陆雁临听出了点儿别的意味,“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自一开始就不大认同我的心思?” 裴行昭道:“当那种差事,需要时时刻刻把握好分寸,把握好当权者的心思,被过于信任不是好事,终究可能死在下一位帝王手里;不被信任更不是好事,当下的每时每日就是在刀尖上行走。我反复斟酌过了,此事不可行,你不妨歇了这心思。” 这些都是以往思虑过的,现在么,已有不同。 “我……”陆雁临缓缓跪倒在地,“我要说一些引得您不快的话了。” “说来听听。” “我哥哥和杨楚成的案子,我觉得还有没查清的事,想到锦衣卫当差,便是想借锦衣卫之力,尝试能否发现端倪。” 裴行昭不由得想起了韩琳对自己复述的杨攸的话,唇角一牵,“原来你还有这心思,以往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您不论是否身在宫里,有些事、有些话,我觉得都没必要跟您说,说了也不过是惹您不快。” “要发现什么端倪?难不成怀疑我是害得你哥哥和杨楚成入狱枉死的罪魁祸首之一?” “怎么可能呢?要是那样,您又何必翻案昭雪,何必提携我和杨攸到如今。” “那你倒是说啊,要发现什么端倪?到底是什么没查清的事,能让你不想对我宣之于口?”裴行昭蹙了蹙眉,“现在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那件案子的诱因,我思来想去,觉得两位兄长被构陷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陆雁临轻声道,“说来真是惭愧至极,这还是一次与杨攸起了争执的时候,她提起的。 “当时我不认同,想着要是那样,您早就着手查了,也跟我们言明了。 “后来再想,便觉得您可能从一开始就有这心思,但是不便与我们说,因为反过来想,我们本身就是有嫌疑的。 “以前在地方上为官,离事发地山高水远,如今却是不同了,就在京城,我便想着手此事。” 裴行昭不置可否,只是问道:“那你以为,锦衣卫的差事很清闲么?认为你能在当差之余兼顾别的事?” “一定可以的。只要认准了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可以办到的,这是我从您身上领悟到的。” “你别总拿我说事,你不是我。”裴行昭前所未有地对眼前人生出了些不耐烦,“你的意图我知道了,不可行,有别的招儿就想去,没别的招儿就一如既往。金吾卫的差事愿意当就尽力而为,不愿意就跟你爹回祖籍去,别再跟我磨烦这回事,也别去找许彻了,我会交待他,不许他收你。” “太后娘娘……” “下去。” “……是。” 裴行昭望着陆雁临满带失落沮丧的背影,目光沉沉。 她对陆雁临不薄,甚至要比对杨攸更好。她从不希望,自己的疑心切实地落在这两人之中的一个身上。 可这样的时刻终究是到来了。 或许,从冤案发生之后,她心性就变了太多,变得不能够再继续了解袍泽的胞妹,亦使得袍泽的胞妹不能再了解她。 要不然,杨攸进京后,不会绕着弯儿地行事,不到无计可施便不对她诉诸苦衷。 要不然,陆雁临进京后,不会绕了更大的弯子行事,今日蝎蝎螫螫说了一大通废话。 不,也不是废话,很有作用,实实在在地让她起了疑心。 陆麒从没有过进锦衣卫的心思。 韩琳人小鬼大,敏锐得很,若非能够确定杨攸讲述与陆雁临争执的情形没有作假,便不会娓娓复述,会直接告诉她有可疑之处,还需继续探究。 陆雁临今日却用她兄长说事,用杨攸说过的话作为理由。 杨攸为了查诱因,本意是希望差事越清闲越好,这样就能分出更多的时间精力着手自己的意图。 陆雁临却正相反,要进十二卫里最是不得闲的锦衣卫,美其名曰借助锦衣卫的势力。 能借助什么? 想查什么跟她说,甚至私下里与许彻混成铁哥们儿,跟许彻说,拿到相关的公文卷宗都不难。 而且既然明知道案子可能是根本可以避免的,那她陆雁临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之一,最先该做的不是该拿出些证据,排除自己的嫌疑么?——给嫌疑人机会去查嫌疑人认为有疑点的案子,谁会做这种事儿?谁会不怕她把案子搅和成彻底的悬案、疑案? 不过是明知道那个案子是她裴行昭的逆鳞,也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认为触碰一下便能如愿罢了。 陆雁临的目的,就是掌握众官员的动向,日后的,或是以前的——这是裴行昭的直觉,但掌握那些又是为了什么,她就没头绪了。 只凭借忖度猜测就能办成什么事的话,那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手累死累活地卖力了。裴行昭只好先将这些搁下,专心手边眼前的事。 康郡王的死,要是晋阳还在,一定会危言耸听一番,把事态激化到最严重的程度。 到底是皇室子嗣,居然被人暗杀在自己的府邸,还是身死在密室之中,也的确是皇室的耻辱。皇室中人的死,最常见的理由是病故自尽,被杀害是很少见的。 杀人的人,目的为何? 到底是挑衅皇室的权威,还是针对林策? 裴行昭拿不准的疑问,许彻也在纠结着。 他已看过案发现场和康郡王毙命的情形。 太后万安 第73节 康郡王的死因,居然是一箭封喉,箭支刺入喉咙的力道,拿捏得非常精准,似是不肯浪费一丝力气。 那件密室的的空间不小,但若近距离做到这一点,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需要常年用箭的顶级高手。 要知道,弓弦拉开就需要不小的力道,那种力道在近距离的情形下,只要稍稍重一些,箭支就会深深刺入人的颈项,甚至将颈项刺穿。 杀人的人,要通过内力控制箭支射出后的速度,那便又是一门寻常人难以做到精准的学问了。 能做到这些的,最先闪过许彻脑海的,是三个不可能杀康郡王的人:裴行昭、韩琳、杨攸。 裴行昭在沙场上,杀敌堪称出神入化的是剑法和箭法、暗器。 杨攸稍稍次之。 韩琳上战场杀敌时倒是刻意隐藏锋芒,表现得并不显眼——那小孩儿只想跟在裴行昭身边,不求用军功换得富贵前程。许彻对她的了解,都是私下里与裴行昭的亲信来往时获悉。 她们三个,只是身手可以做到,却没理由那么做。 裴行昭就不需说了,她哪里还需要亲手惩处人,除非是把她惹到暴怒的祸害。 韩琳和杨攸亦是如此,骨子里傲气得很,除非人可憎至极,否则根本不配她们出手,她们又不是没手下,看谁不顺眼,吩咐一声就是了。 那到底是谁呢?是谁有这样的身手而不曾展露,亦或有这样的亲信死士? 那范围可就太广了,有那份能力财力聘请驯养高手的人,稍稍一数,京城里就得有几十号。 乔景和本就是文人,听仵作和锦衣卫说过康郡王是被高手杀死的原由之后,也觉得颇为棘手。上任没多久,就遇到了这种案子,幸运的话能弄个开门红,不幸运的话,就是一来就栽跟头,被质疑得厉害的话,这把椅子都坐不稳。 但这是官场里的常态,不论凑巧还是人为,新官上任都要遇到实打实的难处,顺风顺水的才是反常。 好在有锦衣卫协助,太后也没限定多久破案,他相信,自己凭着韧劲儿和经验,总能查个水落石出——最早他外放的是县令、知府,那时候没少断案,做按察使布政使期间,也遇到了不少人故意布下的迷阵。 乔景和唤上许彻,将康郡王府的花厅临时充作询问人证之处,先传唤的自然是发现康郡王毙命的仆人。 那仆人名叫萍儿,是康郡王的贴身侍女。到此刻,她还是脸色苍白,神色惊惶,被吩咐细说原委,略想了想,答道: “那间书房院里的密室,是王爷早几年特地命人建造的,大概是因为,有时候看书看得过于疲惫了,可以有个好生歇息的地方,谁便是想打扰也打扰不成,除非宫里有人来传旨。 “奴婢自幼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也信得过奴婢,告诉了奴婢如何启动机关,有十万火急的事,便开启密室知会他。 “王爷被罚闭门思过之后,心情特别低落,看得出,委屈到了极点,终日沉默寡言,借酒消愁。 “事发前,他便有两次带着酒到密室,喝得酩酊大醉,逗留整夜。奴婢担心他醉的太厉害病倒,总是估算着时辰,觉着他该醒了,送去醒酒汤和饭食。 “这次也是一样,王爷是昨日夜半进的密室,让奴婢备了烈酒,说没事别又进去烦他。 “因了这句交代,奴婢就比以往等的时间要久一些。 “到了下午,王爷逗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奴婢便开了密室,送醒酒汤和饭菜进去。 “进门后起初并没敢张望,把托盘放到了矮几上,余光瞥见王爷仍旧歇在美人榻上,便端起醒酒汤,走过去请他好歹用了,好歹能好受一些。 “王爷没说话,奴婢以为他睡得沉,又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反应,奴婢这才抬眼看,却看到他…… “喉间中箭,眼睛睁得老大……” 说到这儿,她身子轻颤起来,语声亦是,“奴婢吓坏了,不知道愣了多久,才尖叫起来,跑出门去告诉别人……” 密室的矮几上,的确有个托盘,托盘上是小盘小碗盛着的四菜一汤;康郡王所在的美人榻近前,有一个摔碎在地上的小碗,仵作已经证实,碗里盛着的是醒酒汤。 说起来,那间密室虽然不小,陈设却不多,不过一个不大的书架,一个书柜,一张美人榻,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一张棋桌和几把座椅。 实际的用处,该是康郡王与人商议重要的事情。 萍儿告诉别的下人之后,王府的詹事、侍卫、管事相继闻讯,到宫里报信。 第一个目睹案发现场的人,不论是否无辜,最初都要视为有嫌疑的人,不可避免的,萍儿要被看管一段时间,直到排除所有嫌疑。 乔景和与许彻又问起王府近来的情形,譬如守卫是否尽心,寻常仆从当差又是否尽心。 萍儿面上现出愤懑之色,“早在王爷被削减了用度之后,王府便已是人心浮动,一个个的料定了王爷要落魄,谋取别的出路的都大有人在,哪里还能尽心当差?只说眼前的事,王府的侍卫要是看守得当,怎么可能有人敢潜入密室行凶?” 而在随后,王府的侍卫头领和侍卫都大呼冤枉: “王爷闭门思过之后,终日留在书房院,不允小的们进去,偶尔不得已进去打扰,都被一通训斥。 “书房院是四进的院子,那么大的地方,小的们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哪一进的屋子里,根本没法儿在王爷近前尽职尽责啊。 “真要是有顶级高手潜入王府,属下们在王爷近前,还能替王爷挡刀枪箭支,不在跟前儿,就是无从谈起了。” 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们之中有没有身怀绝技而不曾显露的,有没有如监守自盗一般寻机作案,也不好说。于是,他们也要被查证一番。 乔景和与许彻命人找来王府的花名册,清点人数并挨个儿点名之后,命人带回刑部,着堂官逐一盘问。 查案最初阶段,刑部和锦衣卫也只能照着惯有的章程按部就班行事。 他们这边一刻不停地忙着,宫里也不消停了。 康郡王的事,别说消息已经从康郡王府到宫里这一路便已传扬出去,即便是有意封锁,裴行昭也不可能瞒着他的亲祖母和生身母亲,命李江海和阿妩分别去二人的宫里说了此事。 太皇太后听说的时候正在用膳,瞧着李江海出了会儿神,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一行泪缓缓落下。 李江海忙道:“太后娘娘已经委派刑部和锦衣卫彻查,会尽快找到凶手的。” “哀家看着他长大的,从一点点大,看着他长大成人……他怎么也走在了哀家前头?”太皇太后喃喃低语着站起身来,脚步蹒跚地往佛堂走去,“哀家要拜菩萨,求菩萨善待他,让他去极乐世界……” 李江海看得一愣一愣的,回去复命的路上想着,信佛倒是也有好处,起码怎么都能找到给自己宽心的法子。见到裴行昭,他着意提了这一节。 裴行昭想了想,“那你明日再去一趟,跟太皇太后说,等到康郡王可以入殓了,请僧人做法事这类的事,请她老人家做主,在宫里为康郡王超度也可以。” 虽说在皇室必须承受也几乎要习惯的便是生离死别,但太皇太后去年没了亲生儿子,今年又失了一个孙子,打击不可谓不大,既然信仰能带来慰藉,便让她尽可能地多做些这种事,好过一些。毕竟,她要有个好歹,也怪麻烦的,还是维持现状的好。 贵太妃那边,听阿妩说了之后,直接崩溃大哭起来。 女儿被软禁了,根本没法子帮她走出困境;儿子本就那么憋屈了,竟还被人生生杀害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阿妩见她一味的嚎哭,一时半刻停不了,也便告退了,出门的时候跟外面的宫人说,贵太妃的禁足已免。 儿子都死了,任谁也不能再关着她。 贵太妃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嗓子沙哑,头疼得厉害。女官紫薇服侍着她净面更衣,提醒道:“您伤心归伤心,为康郡王申冤才是正经事啊。好端端的,他又在闭门思过,是谁与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落井下石到这地步?” “那会是谁呢?”贵太妃哑声道,“他与谁结过仇?又是谁与他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全无头绪。 紫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说起来,王爷上次的事不就很奇怪么?眼下这样……是不是与那件事有关?” “一定是裴行昭!”裴行昭又一次为别人背了黑锅,这是贵太妃的直觉,“堂堂的郡王府,寻常人怎么能够潜入?谁有那个胆子,只要被抓住,就是万剐凌迟的罪!只有裴行昭能做到,只有她才有那样的人手!” “但是,太皇太后上次就说不可能。”紫薇说,“您要是去求她老人家做主,恐怕是不能成事的。唉……这可如何是好?您总不能当面去质问太后娘娘吧?” “为什么不能?”贵太妃的心绪瞬间由崩溃转为几近癫狂,“我的女儿没法子走出宫门半步,儿子已经含冤而死,我这辈子已经没了指望,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她就也将我杀了!我早就该想到,她裴行昭最忌惮的就是我,如今怕是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我还在为她进宫的事情不甘,想扳倒她,更怕我的亲生儿子想夺走她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的皇位,那样一来,她还有什么法子威风八面地做摄政皇太后?她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何能容得下我们母子?” 这是一番任宫里最傻的人听了都觉得荒谬的话,但是紫薇并没为裴行昭分辨,而是道:“可那又该怎么做呢?总不能冲到寿康宫质问吧?要是没外人在,她悄悄儿地把您怎么样了……也未可知。太后娘娘有多霸道,谁都能瞧出几分。” “不能私下里找,我就等到人多的时候去见她!”贵太妃眼神狂乱,“她敢当着外人的面儿把我处置了,便是心虚,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真到了那地步,我便是真的死在她手里,也值了,总会有朝臣揪着这件事跟她讨说法的!一个女人执掌天下大权,真服气的能有几个?不定多少人盼着她暴毙呢!” 紫薇没说话。 “现在我也不能闲着……”贵太妃的眼珠子转着,“我得去看看我的儿子,看看他到底遭了怎样的毒手。我只说这件事,她总不能把我怎么样。” 紫薇道:“奴婢服侍您过去。” 一刻钟之后,贵太妃来到寿康宫。 裴行昭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在正殿落座,问道:“贵太妃前来,是不是康郡王的事?” “是。”贵太妃低着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满目的憎恨,“多谢太后娘娘免了嫔妾的禁足,嫔妾想去一趟康郡王府,看看康郡王。” 裴行昭尽量不把话说的太直接太残酷:“康郡王是被人暗杀的,要仵作仔细查验死因,也就是说,不善查案的人,短期内不能碰他。” “只是去看看他,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嫔妾生他一场,他走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就算再怎样,嫔妾也要看看,不然,也不用活了……”贵太妃抽泣起来。 “既然心意已决,那便去吧,不要靠得太近,免得被人阻拦,反生不快。” “嫔妾明白,多谢太后娘娘。” 贵太妃当即出宫,去了康郡王府,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到儿子的惨相,当场哭晕了过去。 转过天来,裴行昭听乔景和、许彻说了初步查证的细枝末节,结论是一无所获,要怀疑的人太多,也就等于无法锁定嫌犯。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裴行昭道:“二位斟酌着实情行事吧,眼下哀家手里也不是没堪用的人,却不适合帮忙查案。等到你们确定根本与寿康宫无关的时候,而且有凭有据,哀家才好拨人手协助你们,自然,也只是有这份儿心,不见得能帮得上忙。终归指望的是你们。” 二人心里很是熨帖,也有了底: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向小太后求助就是了,哪怕没有证明与她的人手无关的凭据,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下午,裴行昭循例抽出一个时辰,与阁员重臣议事。 她先问起英国公:“令堂好些没有?” “好多了。”英国公微笑道,“太后娘娘应该也知道,臣近来请了宫里的二位郑太医到府上,他们与之前的大夫商议着调整了方子,家母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 “如此再好不过,”裴行昭叮嘱他,“短缺什么药材,只管知会宫里,这不是面子上的事儿。”他娘要是病故了,他就得丁忧三年,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人选,可不是一般人能取而代之的,她总不能让正忙着北直隶推广植棉的马伯远进京来,而除了自己的伯乐,她也想不出别的人选。 英国公由衷地道:“臣明白,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之后,户部尚书提起了马伯远那边的进展:“种子如期播种,也没闹天气,情形喜人。” 裴行昭颔首一笑,“马老将军日后少不得户部、工部相助,还望两位阁老不吝出手相助。” 被提及的二人忙说是义不容辞之事。 之后要议的便是空缺的吏部尚书职,他们先前定的人选是前武英殿胡大学士,只是—— “臣派人去查问过了,胡大学士至今还没启程,说是犯了旧疾,不宜赶路。”张阁老说道。 说起来,胡大学士与乔景和的情形类似。 只是,乔景和触怒先帝的原因是在折子里委婉地数落先帝率性而为,纵容姚太傅之流行差踏错之类的事,先帝被数落得心里非常不痛快,想让乔景和明白君王就是君王,是不容置疑冒犯的,便让他回家歇着去了。 胡大学士则是不同,他是极力反对裴行昭进宫,在先帝传旨之后,便每日一道折子的历数裴行昭进宫的弊端。先帝力排众议的开端,便是拿胡大学士开刀,说你什么时候明白了君无戏言、金口玉言再回京来为官。 当初重臣推荐胡大学士的时候,担心的是皇帝和太后不同意,但是皇帝说只要能用就用,人是会变的,他要还是那样,就再打发回去——横竖在他那儿,朝堂上是没大事的,就算有,那也是他小母后的事儿。裴行昭则是看众人都推荐,自己不认为有表示反对的资格,便也赞同。 彼时谁又能想到,胡大学士接旨之后,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这就有趣了,胡大学士在想什么呢?”裴行昭笑微微的,“难不成要朝廷委派太医去看病,或是指派重臣做说客,过去请他出山?” 大家都不说话,这情形下,沉默意味的是默认。 “三顾茅庐的典故,人们耳熟能详,只是如今的情形适合么?”裴行昭若有所思。 宋阁老上前一步,道:“不瞒太后,臣其实早已写过加急的信件,详细询问胡大学士的病情,恳请他有什么难处只管如实告知,臣会照实回禀太后,请您体谅他的难处,帮他从速进宫。他也给臣回信了,只说旧疾犯了,不知何时才能动身启程,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 裴行昭颔首,问张阁老:“首辅与吏部等人维持现状的话,吃力么?” 张阁老回道:“并不吃力。宋阁老任职次辅之后,分担了臣很多差事,眼下又添了乔阁老,内阁比起前一段轻松了许多。” 太后万安 第74节 听话听音儿,内阁的人见天儿跟小太后打交道,早已听出眼下之意,纷纷出声赞同。 裴行昭缓声道:“那么,就派人去传话给胡大学士,既然旧疾犯了,听着情形似是不轻,那就请他好生将养。若总不见好,待到皇上回宫之后,去探病也不是不可行。” 自前朝到大周,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病重,帝王大多加派太医前去诊治,再就是多赏些药材补品;要是到了帝王亲自前去探病的地步,那这个人一般就是没几日的光景了。如果帝王前去探病之后,你总不死,别人弹劾你用装病的理由犯了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以的。 大家都明白,心里都是啼笑皆非的,晓得太后已经对胡大学士不悦了。 宋阁老则应声道:“这番话,臣会让传旨的人一字不差地告知胡大学士。” 那个老头子,以前既然反对太后进宫,现在又拿架子,要是回到官场,第一个看不顺眼的,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一准儿是他这个对太后言听计从的次辅,到时候要是一天一道折子的数落他的过失,他这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他巴不得胡大学士气性更大一些,品出太后娘娘的意思之后,连大学士的封号都请朝廷收回,那样才算是真清净了。 他的心思,裴行昭和旁人也都清楚,俱是无声地莞尔一笑。 这时候,贵太妃在紫薇和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往清凉殿赶来。 她要在内阁重臣的面前指控裴行昭,咬定她就是唆使凶手杀害她儿子的元凶! 但是,在距离清凉殿百步之外的距离,便有十余名大内侍卫神色整肃地赶过来拦下了贵太妃,为首之人道:“回贵太妃,太后娘娘与朝臣议事的时候,后宫任何嫔妃都不能靠近。” “我要跟太后娘娘说康郡王的事情,康郡王的案子,不是宫里的事!”贵太妃怒声道,“你给我起开!” 侍卫不为所动,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请贵太妃回宫,或是到寿康宫求见太后娘娘。清凉殿不允许嫔妃踏入,除非有太后娘娘的口谕。” “好啊你,你是要造反么?!”贵太妃抬手便要掌掴那名侍卫。 侍卫一动不动,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冷冽,“贵太妃请自重!男女有别,宫闱之中最忌讳的便是拉拉扯扯!” “……”贵太妃扬起来的手僵在了半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混帐话?她打人一个耳光,跟拉拉扯扯有什么关系?谁要跟他拉拉扯扯?谁规定过嫔妃不能打侍卫的耳光么?但是……她的手要是碰了先帝之外的男子,确实不大好吧? 心念闪过脑海,她的手便没好气地收了回去,“别用那些话压我,快去向太后娘娘通禀,说我晓得谁是杀害康郡王的凶手!” 侍卫转身唤来一名宫人,交代一番,派宫人去传话,自己仍是带着余下九人挡住贵太妃的路,不允许她再往前一步。 贵太妃气得肝儿颤。先帝在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么森严的规矩,她裴行昭到底是示威呢,还是本来就做贼心虚防着她在人前指证她?! 就是做贼心虚! 贵太妃咬着牙,铁青着脸,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这时候,陆雁临走过来,先向贵太妃行礼问安。 这人是裴行昭以前的心腹,贵太妃懒得搭理,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宫在等太后娘娘召见,你去忙你的吧。” 陆雁临却道:“贵太妃要见太后娘娘,是为了什么缘故?莫不是晓得是谁杀害了康郡王?” 这种话原本是不该对死者的生母直言道出的,但对此刻心神紊乱神智也不大清楚的贵太妃来说,便是正中下怀,她双眼一亮,“的确是,你怎么知道?” 陆雁临道:“因为微臣设身处地地为康郡王和贵太妃思量了一番,察觉出了不少蹊跷之处,甚至觉得,有可能与宫里的人有关,为此才特地来求见太后娘娘。” 十名侍卫齐刷刷变了脸色,不知道陆雁临何以说出这样一番话。什么叫做可能与宫里的人有关?除了太后娘娘和微服出巡的皇帝,谁有这个能力——她等于是明打明地在怀疑太后娘娘?难道说,继康郡王之后,她又要发疯了? 贵太妃却顾不上留意侍卫们的神色转变,双眼一亮,“是吗?郡主也真的这么想?可是……这些人拦着本宫,只让宫人去传话了,但是宫人一定是将话说的不清不楚,唉,我怕是不能进到清凉殿,这可怎么好?”正常情况下,她这根本就是病急乱投医,跟谁也不能跟裴行昭倚重的人说这种话,而在今日,在此时此刻,根本就不是正常的情形。 陆雁临望向那十名侍卫:“不知各位兄弟能否给我个面子?容我与贵太妃一起到清凉殿外,看看太后娘娘是否得空召见。不论怎样,我会跟太后娘娘说清楚原委,不会让你们担上任何干系。” 为首的侍卫深深凝视着她,看起来是在犹豫,其实他实在压抑火气,沉了好一阵,斩钉截铁地道:“郡主有郡主的考量,卑职有卑职的分内事。郡主所说的,恕卑职不能答应。嫔妃不得靠近清凉殿,是太后娘娘吩咐过的,只要太后娘娘没亲口说改了这规矩,卑职就要听命行事。在卑职看来,郡主与后宫嫔妃接触在先,进店去说不定要提及后宫的事,如此,郡主也不宜进清凉殿,请您在此地稍等,容卑职通禀太后娘娘之后,再回来告知您太后娘娘是否召见二位。” 陆雁临冷了脸,“没见过你这种死脑筋!你可知太后娘娘与我的渊源?” “正是因为听说过不少,心里才不敢相信郡主会有今日这般行径!”侍卫寸步不让,扬声又唤来附近当值的二十名大内侍卫,冷声吩咐,“看好这些人,不准她们往前一步,更不准她们大声喧哗,她们若是敢在朝臣面前胡说八道,杀无赦!有罪我担着!” “属下明白!”其余人等应声的音调不高,却非常坚决。 那名侍卫匆匆而去,到了清凉殿外,请人把阿蛮请出来,细说原委。 阿蛮寒了脸,“你做的对,我会把这些写下来,告知太后娘娘。”语毕匆匆去了偏殿一趟,过了会儿折回来,进到殿里。 侍卫在门外焦急地等着,生怕陆雁临还找了别的不识相的人来生事。幸好,阿蛮很快便走出来,“和我一起去传太后娘娘的口谕。” 侍卫的心落了地。 阿蛮走到陆雁临和贵太妃面前,道:“太后娘娘有口谕,传贵太妃、陆雁临到寿康宫等候召见,若违命,杖责三十!” 第13章 贵太妃和陆雁临迫于太后懿旨, 转到寿康宫等候。 但是,裴行昭并没见她们。 晚间, 贵太妃被送回了自己的宫苑, 包括紫薇在内的宫人全被调离,李江海调拨过来四名宫女、四名小太监服侍贵太妃。 他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这一次却是全程对贵太妃冷着脸, “贵太妃的糊涂心思,别说太后娘娘, 即便是宫里稍稍明白的人,都不难猜出。有人揭发紫薇怂恿贵太妃, 她已被关进暴室刑讯。旁的宫人看看情形,若是没什么问题, 就换个地方当差,和紫薇是一路的, 便也抓起来。” 贵太妃冷笑, 也豁出去了,“怎么,太后娘娘不等我当众指证便心虚了?这就急着灭口堵人的嘴了?” 李江海给了她厌恶的一瞥, “没有太皇太后指点着你,你当真是一无是处, 说是个草包也不为过。太后娘娘是不会浪费时间理会你的,你识相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对外只说是伤心过度,病倒了;要是不老实,这新来的八名宫人也不是善茬, 自会收拾你, 替太后娘娘赏你点儿东西, 叫你无声无息地死了,对外仍是说你伤心过度,后果却是引发心疾,暴毙。当然,你要是自尽,那便更好了。”语毕转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贵太妃气急败坏,追着他嘶声道:“你告诉裴行昭,我就是死了,也会化作厉鬼,让她知道什么叫做遭报……”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新来的两名宫女挟持住,一名小太监走过来,二话不说,卷起袖子,狠狠地抽起她耳刮子来。 陆雁临那边,等到三更半夜,也没等到裴行昭传唤,倒是被阿妩带到了寿康宫花园里的一个小院儿,指了指东厢房,“太后娘娘忙着,没工夫见陆郡主,您暂且在宫里住几日,等太后娘娘得空时在说。” “可是,阿妩姑娘,我要等几日?”陆雁临焦虑起来,“今晚我不当值,跟我爹爹说过,会尽早回去。” “这时候想起令尊了?”阿妩面无表情,“在皇城当差,当值与否是你说了算的?”顿了顿,打个手势,“请。我还要安排守门的人,不便与你多说。” 再说下去,也是自取其辱,陆雁临黯然地点了点头,走进黑漆漆的东厢房。 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慢慢看清楚室内的情形。 房间久无人住,有那种没有人气烟火气的独有的味道。有一张架子床,但没有被褥;四方桌上有茶壶,但里面没有水;靠墙的八仙桌上有宫灯,但没有火折子。 陆雁临等了许久,只听到陆续有人到了房前屋后,脚步声很轻,站定身形后便许久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了。 她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却没人送饭送水。 不需问,这是裴行昭或阿妩的意思,保不齐要她连渴带饿地过几天。 她又能怎样? 她擦了擦四方桌前的一张座椅,坐下来,撑肘望着窗外,也如外面的侍卫一般,静止不动。 裴行昭是真的懒得理会贵太妃和陆雁临,尤其是后者,她吩咐阿蛮:“陆家的人若是来宫里打听,就说陆雁临奉急召去办差了,大概七日后回来。” “是。”阿蛮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一事,转身问道,“您不会是想连续七日不给那位郡主水和饭吧?”五天能渴死一个人,七天能饿死一个人,陆雁临资质好,可也只能熬个七天八天的。 “说不准。”裴行昭淡然道,“派两个女暗卫过去,贴身看着她,她要是有脸,就想法子找水找饭食。” 阿蛮心知她是气狠了,什么都不敢再说。 林策斟酌了整整两天,还是决定自己去找乔景和、许彻说道说道。 她想知道他们查案的进展,更想知道会不会有人跳出来,把矛头指向自己。但她要是派人打探,引起他们的主意,可能会先入为主地怀疑上她,既然如此,就不如大大方方地去找他们,点到为止地告诉他们一些事。 毕竟,她在什刹海与康郡王相见、康郡王接旨闭门思过那日去过她府中,都是瞒不过外人的。 这日晚间,林策去了刑部,乔景和不在,许彻这个帮忙的倒是在,她直接说了来意。 许彻带她去了一间刑房,“没待客的地方,郡主多担待。” 林策微笑道:“没事,许大人找个人录口供也成。” “那倒不用,”许彻也笑微微的,“要是有必要,烦请郡主自己写份备用的凭据,签字画押,我和乔大人暂时保管着,等没用了就原物奉还。” “多谢大人。”林策下一刻就取出了一个厚实的信封,送到他面前,“已经写好了,也签字画押了,公章私章都有。” 许彻一愣,继而哈哈一乐,“那怎么着?我是直接看,还是听你说说?” “大人要是得空,就听我说说吧,我也不知道写的有没有遗漏之处。” “成,那你说说。” “我在进京的路上,直到康郡王奉旨思过当日,与他或他的亲信有过来往。” 林策去过什刹海,贵太妃和康郡王先后到访邵阳郡主府,许彻都是知道的,只是料定康郡王抽疯去男风馆与林策有关,被杀害却是绝对与林策无关的。 林策刚进京,又得内阁与重臣赏识、太后器重,有什么必要在初来乍到的阶段除掉一位郡王?尤其还是之前才来往过的关头。真那么做了,那不叫胆大妄为,根本是脑子里全是浆糊,没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郡主仔细说说,我洗耳恭听。”许彻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近前的茶几上。 林策就开始扯谎了:“起先康郡王派亲信传了一封信给我,他在信中说,知道我在府里养了不少出自下九流的少年人,他完全可以认定那些人都是我的男宠。他不介意,就算是真的,也愿意和我成亲,各取所需而已。 “我跟他亲信也不好说什么,只回了句容我想想。 “进京后,我见过太后娘娘,得了总管内务府的差事,就把这事儿忘了,每日忙着吃喝玩乐,你们锦衣卫应该是知道的吧?” 许彻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离她两步正对着她的位置,“郡主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岗哨遍布各处,你到过哪一带,有弟兄看到就会记上一笔。”跟明白人说话,没必要含糊其辞。 林策笑着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浮沫,“后来,贵太妃驾临我的府邸,说什么康郡王似乎对我一见钟情,我也找不到比康郡王更适合且更尊贵的人,要我收下她带去的一对儿镯子,同意那门婚事。我用家父说事,没收信物,但是贵太妃听不出话音儿,不知道我压根儿不想嫁。 “之后康郡王就邀请我到什刹海,当面威胁我,我要是不答应嫁给他,他就宣扬我养男宠的事儿,还在酒里下了迷药,想着我被迷昏之后,在他写的婚书上按手印,盖上私章。 “我派亲信先去踩点儿了,摸清楚了他的算盘,就没上当,反过来坑了他,把他弄到男风馆去了。” 许彻眼中的笑意更浓,“等康郡王清醒过来,就去府上找你了?你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物件儿作为凭据?” “是啊,”林策点头,“我留下了他贴身佩戴的玉牌、玉佩,让亲信收着呢,只是要他歇了娶妻的心思,省得再去祸害别人。当然,也威胁了他几句。 “我跟他的纠葛就是这些。但是时间不凑巧,说是在案发前见过他的唯一的外人大抵也不为过,宋阁老又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外甥。 “我想着,与其什么时候你们没得查了查到我头上,还不如自己先说清楚。再就是,我想知道案子的进展,也就是有没有人想把祸水往我身上引,先跟大人混个脸熟,你可能高兴的时候就知会我一声。” 许彻笑着颔首,“真有人祸水东引到郡主头上,我少不得去府上一趟,讨杯酒,顺道跟你说说。”有人指证她的话,过场还是要走的。 “那就好。”林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起身道辞,“来的时候瞧着大人忙得紧,今日就不打扰了,回去备下好酒,恭候大人随时登门,你去内务府也行。” 同样的意思,她的言语就让人心里很熨帖,许彻笑道:“我送郡主。” 转过天来,林策就又有时间去见裴行昭了。 下午,对着那一局上次没走完的棋,她对裴行昭说了昨晚的事,末了道:“我养不养男宠,没跟许大人挑明,没必要。目前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您说呢?” 裴行昭嗯了一声,“也算是给他们的提醒。但你说过的话,许彻都会核实,禁得起查么?” 林策认真地道:“除了男宠的事儿,都是真的,写下来的口供更详细,还附有我进京后每日的行程,具体到哪个时辰哪一刻——几年前开始,就有专人负责这一项,方便我回顾人情往来。” 裴行昭颔首,“你真正顾虑的是贵太妃吧?担心她在宫里生事。” 林策笑得眯了眯眼睛,“是啊,我和他们母子都算不上有来往。康郡王被我算计,他有没有告诉贵太妃,我拿不准。” 太后万安 第75节 “放心,在贵太妃那儿,有人替你背黑锅。” “嗯?谁?” “我。” 林策愣了愣,闷声笑起来,“她怎么会认为是您除掉了康郡王?怀疑我都不该怀疑您。” “你在贵太妃那儿,到此刻为止,都是清清白白。” 林策笑得手脚发软,“天啊……我就说,康郡王怎么会那么蠢?凭着打听到的一点儿消息就要算计我,却不知道我带的亲信起码强过他的人手百倍,更不晓得我最讨厌被人威胁。他这是随了贵太妃,先帝的老谋深算,是一点儿也没学到。” “先帝的老谋深算,可能全被外人学去了。”裴行昭捏开一个小核桃,把一点碎渣弹到林策身上,“虽说不是有心的,到底是坑了我一回。” 林策则是身心舒泰,把盛着樱桃的碧色荷叶盘端到自己跟前,津津有味地享用,“嗳,樱桃也特别特别好吃呢。您怎么不爱吃水果?多亏啊。” 裴行昭笑开来,“你个吃货。滚的时候带上一小筐樱桃。” “回头我送您一些好颜料,真的特别好,这是我爹交代过的,才想起来。” “行啊,回头画一幅你的工笔肖像,送到你爹手里,他也就放心了。” “诶呀,别把他乐疯了才好。”林策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裴行昭忍俊不禁,盘亘在心头的火气消散了许多。 “还有个事儿,您听了应该也会高兴。”林策道,“从昨日起,人们谈论起康郡王的案子,口风就变了。起初宗亲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送命的就是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有人却说,康郡王那是自作孽,打量那些跟过权贵的小倌都是省油的灯么?说不定是他那么招摇地招揽了好几个新人,还在什刹海的水面上寻欢作乐,惹得哪个跟过他的人妒恨难消,便□□了。还说,在江湖,康郡王这种癖好的人不值钱,最多三五千两,还是冲着他的身份。” 裴行昭的确挺高兴的,“这是谁说的?”虽说是歪理,但不懂江湖行情的人是大多数,官场里懂的人也不便反驳。 “这回连楚王、燕王都是闻讯之后帮忙敲边鼓,那个一本正经胡说的人,我做梦都没想到。” “是谁?再卖关子就没收这盘樱桃。” “那可不成,”林策左手忙着落子,右手忙着护住樱桃,“是我们的杨郡主。” “杨攸?”裴行昭微微睁大眼睛,着实意外了。 “我来宫里之前,特地去问过楚王。”林策道,“最先杨郡主是跟在府里做客的几位夫人闲话家常时说的,随后去一间酒楼,在大堂恰好遇见过几个熟人,念叨起这事儿,便又说了一遍。她哪儿像是会说谎造谣的,搁谁听了能不往心里去?” “这倒是。” “到酒楼怎么就恰好遇见了熟人?”林策偏了偏头,“这下好了,大堂里食客鱼龙混杂,也就散播到民间了。这位小郡主,有一手啊。楚王、燕王助阵,我再提醒一下大家,康郡王的胞妹可是敛财不手软、捐银子最抠门儿的安平公主,过不了两日,风向就完全变了。” 裴行昭一笑,心里暖暖的。民间有沈居墨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加上身边这几个造出的声势,再不需担心什么。杨攸为自己着想,不声不响地出力,感觉还是很好的。 想到杨攸,裴行昭便不免想到了廖云奇的事。他是拉家带口地往京城里来,加上自己就有伤病,赶路的速度便如蜗牛一般,据锦衣卫说,还得需要十天左右进京。 杨攸这个发小,与她情义深厚该是做不得假的,但真正面目就是杨攸所看到的那样么? 廖云奇在养伤期间,应该更警觉才是,且也不至于被人毫无破绽的得手,却被徐兴南生擒了,成为了要挟杨攸的把柄。 廖家对外没有声张,也算是常理,但自事发到杨攸赶去之时,日子不短了,廖家也没能发现事情与徐兴南有关,瞒外人的工夫倒是一流,别说寻常人了,就算是锦衣卫也没发现廖云奇不见了。 固然是廖云奇只挂着个闲职在家养伤的缘故,锦衣卫不大上心了,可那么多天没发现异常,正常么? 地方上的锦衣卫,兴许不如在京的精锐压力更大,但也不至于大意到这个份儿上,裴行昭又不是没在地方上待过。 杨攸必定意识到了这些,但是不便对任何人说。不到可以做出结论的关头,谁愿意质疑与自己有过命之交的人。那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形同亲手往自己心头捅一刀子。 如果廖云奇可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思忖间,慈宁宫有内侍来传话,替太皇太后问太后,能否去见一见贵太妃。 裴行昭说只管去见。 太皇太后原本是念着贵太妃正在经历丧子之痛,想和她商量一下做法事的事,结果宫人却发现那边不对劲,到寿康宫打听,被阿妩撞见了,也没恼,说了说经过。 太皇太后这才知晓侄女干的匪夷所思的事,起初真是想撒手不管了。可是,姑侄两个在宫里相伴那么多年,如今就是再瞧不上,积累的情分也是难以磨灭的,做不到不闻不问。 太皇太后乘着肩舆,去了贵太妃宫里。 贵太妃已经被那八个宫人收拾得不敢再出言诅咒太后了,蓬头散发地窝在寝殿的床上,一时哭泣,一时咬牙切齿。 太皇太后转过屏风,看着她浮肿的面颊,几近狰狞的表情,叹了口气。 贵太妃循声望过去,看到姑母,全没了往日的恭敬,嘲弄地问道:“您是不是帮那个活土匪来教训我的?觉得我还不够惨?有没有带白绫鸩酒?” 太皇太后扶着内侍的手,走到床榻近前,细细端详片刻,压下了再次叹气的冲动,“你根本不知道太后是怎样的人,她要是想除掉你儿子,让你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是轻而易举的,哪里需要闹成需要人查证的案子。” 贵太妃只是冷笑。 “你怎么就不想想晋阳、康王妃,怎么就不想想自尽的姚太傅、崔家老太爷?还有她的祖母、母亲、胞弟如今的处境。”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那些人死的死,要不就是生不如死,你待在这宫里,就不能腾出点儿时间琢磨琢磨?” 贵太妃的双眼总算恢复了一点清明之色。 太皇太后见她听进去了,便缓和了语气,遣了宫人,坐到床上,“我活了一把年纪,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血淋淋的事情,怎么可能完全折服于一个年近十八岁的女孩子?不论皇室中人,还是外面在朝堂、家族呼风唤雨过的人,她裴行昭怵过谁?一两个月,直接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多了去了,朝臣生事的情形也不少见,她输过么?” 贵太妃随着姑母的言语,想起了那一场场发生在京城的腥风血雨,那一个个她亲耳听闻的人的惨状。居然都是裴行昭做的?她看牢对方。 太皇太后进一步推心置腹,道:“晋阳、姚太傅才是值得裴行昭忌惮的人,你儿子的城府、分量比得上他们?即便是楚王妃,分量也不轻啊,她的夫君可是楚王,到了是怎样的?保不住发妻,却很快为裴行昭忙前忙后,只怕出的力少一分似的。 “楚王生母没你位分高,却早早成了亲王,难道不比你儿子有手段?那样的人,都成了裴行昭的拥趸,畏惧到了骨子里是一定的,但裴行昭深谙驭人之道也是事实。 “你当先帝夸她是奇才,真的随口一说的褒奖?他是动辄夸谁的性子?只是寻常人,他怎么敢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人家?” “您的意思是,我儿子根本不值得裴行昭出手?”这一点其实该是让人觉得愤怒的,但此刻的贵太妃是疑惑更重,“真的么?可不是她还能是谁?谁办得到?” “这不是在查了么?”太皇太后道,“刑部和锦衣卫合力,如何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不能因为最嫉恨最忌惮谁,就什么事都往人家身上扯。说起来,是不是那个叫紫薇的在你耳边说这说那的,才让你认定了寿康宫?” 贵太妃反应慢,沉吟多时才道:“好像是……” 太皇太后无语,“是你宫里先前当差的人瞧着她这两日不像话,禀明了皇后和太后宫里的人。下人都觉得荒谬的事,能是真的?你伤心愤懑我晓得,可也不能胡折腾啊。还跟太后倚重的陆郡主联手唱起了戏,可真有你的。那位郡主怎么跟发疯了似的?你们这是在合伙儿打太后的脸哪,只这样处置,你就烧高香吧。” 贵太妃琢磨了好一阵,头慢慢的垂了下去。 . 之后几日,康郡王之死引发的议论的风向有了明显的变化。 乔景和、许彻那边还没什么实际的进展,裴行昭也不催。死的那个人的亲娘都没个人样儿,一点儿正事没有,她又有什么心急的? 朝堂上倒是也没什么大事,每日收到的折子不少,不说正事只请安的折子越来越少,说职权内实务、反映问题的折子越来越多。 这是裴行昭喜闻乐见的,为此多花费些时间也心甘情愿。 繁忙自有繁忙的好处,让她没工夫去顾及那些徒增不快的人与事。 裴显那边递话过来,说大夫人的娘家人进京了,闹着要将大夫人、老夫人和裴行浩移出祠堂另行安置,他可以应付,让她不用挂怀。 裴行昭倒是真的不担心。本来么,就算自己这个二叔还是做甩手当家的,只有二婶,也足够应付寻常门第的人了。 晾了陆雁临整整五日后,裴行昭听看守的女暗卫说,这几日都水米未进,再过一两日怕就玩儿完了,她想了想,遣人唤来杨攸,一起用过晚膳,去了后花园那个管着陆雁临的小院儿。 看守陆雁临的都是暗卫,见了裴行昭和杨攸,无声地行礼。 裴行昭打个手势,让他们撤了,自己与杨攸走到东厢房门前,推开门扇,举步走了进去。 两名女暗卫点燃了宫灯,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雁临卧在没有被褥的架子床上,整个人早已憔悴失色,长发凌乱地铺散着,脸色苍白,双唇干燥失色,瘦了整整一圈。但是之前已经喝了一碗肉粥,神智是清醒的,眼神是清明的。 看到裴行昭和杨攸相形而来,她挣扎着起身下地,向裴行昭行礼问安,声音沙哑无力。 “我本想,饿死你算了。”裴行昭闲闲落座,“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不杀之恩。”陆雁临起身时,身形晃了晃。 杨攸自进门到此刻,都是满眼惊诧。陆雁临和贵太妃搭伙唱戏,她之前真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是裴行昭吩咐了陆雁临去那么做的呢。 随后,金吾卫那边传出消息,说陆雁临被太后临时派遣了差事,出皇城去办差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她便又以为是裴行昭让陆雁临躲清静避嫌,毕竟事关处置起来轻不得重不得的贵太妃。 这种事,她不认为有打听的必要。毕竟,陆雁临与裴行昭的情分,在她看,比起自己要深厚一些,对她们两个的事,就算只是出于好奇去打听,落在陆雁临眼里也会变成打探或是别有居心。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陆雁临受了惩戒,还是这样重的惩戒。 杨攸自动自发地站到裴行昭身侧,换了一阵子,才敛去情绪,声色不动地观望。 裴行昭望着陆雁临,“想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 陆雁临回望着她,“我能说什么?我说什么,太后娘娘也不再相信了吧?” 裴行昭道:“从上次要你歇了进锦衣卫的心思,我便不信你了,对你有的只是怀疑。” “怀疑?”陆雁临目光一闪,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杨攸,“怀疑什么?” 对方的反应,加重了裴行昭的失望,她也没掩饰,“说起来,我真是想不通,想不通陆麒的妹妹怎么会做出那么蠢的事儿。上回和贵太妃的事儿,你完全可以直接求见,怎么偏要凑过去跟她一起生事?你不会告诉我,是想借着唱那出戏,绕个大圈子提醒我吧?那都是你自己就能办到的,根本不用拉上贵太妃。” 陆雁临沉默着。 “贵太妃身边的紫薇招供了,她说是你安排在宫里的眼线,之前出言挑拨,怂恿着贵太妃赶在清凉殿人多的时候去闹事,也是遵从你的意思。” “什么?”说话的是杨攸,她蹙眉望着陆雁临,又望向裴行昭,“是真的么?不大可能吧?” 她也不是瞧不起陆雁临,但是宫里是什么所在?年初宫里闹出丑闻之后,便清除了一大批宫人,还有胆子开罪裴行昭的人,得是怎样的亲信?而这种亲信,得需要很大的财力或人脉才能收买,陆雁临以前来过京城,但时间不长,中间又在地方上当差,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这就要问我们的陆郡主了。”裴行昭微笑,“陆雁临,你自己相信这事儿么?” 陆雁临仍旧沉默以对。 “紫薇的确是居心叵测,但并不是你授意的,你还没那个本事。”裴行昭道,“落在我手里的宫人,犯了这种错,必死无疑,不牵连亲友都算好的,你哪儿来的时间培养这种人手?我从进宫到如今才几个月?你怎么能做得到?” “太后娘娘怎么想,便是怎么回事吧。”陆雁临牵了牵嘴角,“横竖我在您眼里,也已经是留不得了,日后不过是看您的心情,杀了,或是像裴行浩那样,生不如死。这几日,真的是度日如年,该想到的,我也都想过了。” “所以,不打算给我个交代?”裴行昭问。 “既然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还能说什么?”陆雁临抬了眼睑,定定的、静静的望着裴行昭,“不如我问您一些问题吧?我倒要看看,您能不能给我一个说法。” “你说。” “其实要说的事情,您上次在言语间提过,于您算是随口一说,于我却不是。”陆雁临语声很轻,有一种令人分辨不出是什么的情绪,“您问我,该不是怀疑您是害得我哥哥和杨楚成蒙冤而死的罪魁祸首之一吧?现在我告诉您,是,我怀疑您。” “你是疯了不成?”杨攸往前跨出一小步,“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 “你少在这儿惺惺作态,”陆雁临讽刺地看了她一眼,“你敢指天发毒誓,你没有过这种怀疑?你没有这种疑心,以前做什么总缠着我问长问短?你想要我说的,不就是与太后娘娘有关的事儿么?不就是想知道,太后娘娘翻案的细枝末节,有没有作假之处,又有没有被她完全掩盖的事实。” 杨攸没说话,直接走到陆雁临面前,甩了她一巴掌,把人打得摔倒在地上,“我敢对天发毒誓,何时都可以,我从没对太后娘娘有过任何疑心,如若此言有假,让我天打雷劈,杨家全族不得善终,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裴行昭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你跟她较真儿做什么?” 杨攸深吸进一口气。她还没解气,心里着实气狠了,素手握成拳,沉了会儿才缓缓松开,站回到原处。 裴行昭睨着陆雁临,“说,你接着说。想说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再浪费力气打你了,起来。” 陆雁临站起来,用衣袖擦去口鼻沁出的鲜血,“我就是怀疑你。”她语气里没了恭敬,抬起脸的时候,表情也只有冷漠疏离。 太后万安 第76节 “然后呢?”裴行昭道,“你现在最不招我待见的一点,便是总说废话。在外头当差的那些日子,你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干吧?连会说话的长处都弄丢了。” 陆雁临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我不明白,明明承受切肤之痛的是陆家、杨家,你却怎么比我们做的还多?翻案昭雪,我们必须感激你,可到了如今,你已贵为皇太后了,却怎么还揪着那个案子杀人? “你为了两个袍泽,拼死拼活忙忙碌碌这么久,只是因为什么袍泽之情?袍泽之情真那么坚不可摧的话,你与我便不会有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怀疑你,便是已经不再将以往的情分放在第一位。 “这算是背叛么?你可以说是,可相应的,你看,背叛袍泽也没多难,对不对?” 裴行昭神色平静,语声淡然:“我先听着你说,至于怎么想的,会不会告诉你,再看情形。” “我说了,你已经到了贵不可言的地位,再翻那个冤案根本不合情理,除非是你心虚,除非那案子就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我哥哥和杨楚成就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去了那所宅子,才在锒铛入狱之后,又落到姚太傅手里,他可以肆意地公报私仇。 “姚太傅是迁怒了他们,真正痛恨的是你。借刀杀人,本来就是你最擅长的。不,应该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杀人,至于玩儿什么花样,那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如今杀的那些人,你给的理由都是再翔实不过,可对你来说,对裴太后来说,做到那些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我是跟人交接公务的时候耽搁了,但就算是不耽搁,我也懒得及时赶到京城,看到又一批被你推下黄泉的人。 “你不过是要把事情做绝,要消除所有的蛛丝马迹罢了。 “若不是,请你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杨攸现出了刚进门时的惊诧,“你那脑子里现在装的都是什么?在质问太后娘娘之前,最应该做的是把你自己的嫌疑先洗清楚!” 第14章 陆雁临嘲弄地看了杨攸一眼, “太后娘娘已经对我生疑,而我有无嫌疑, 她自然会查清楚, 至于怎样告诉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杨攸回以嘲弄的一瞥,“你已经变成了一条疯狗, 谁会将犬吠当回事?” 陆雁临转向裴行昭,“你种种作为, 为的都是邀买人心,得到天下将士百姓的拥戴, 冤案如此,废除殉葬制亦如此。 “你自幼被逐出家门, 长达七个年头,那几年你到底怎么过的, 无人知晓, 同样的,也便无人知晓你因为那段经历,生出怎样的野心, 有多想站到最高处。 “人为了蓬勃的野心,本就可以付出一切。史书中的女子翘楚, 连亲手杀掉儿女的事情都做过,袍泽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娘娘,你的祖母、生母、胞弟即便是有着天大的过错,也养育、陪伴到你六岁,可你是怎么对待她们的?你的心肠之冷酷, 已经骇人听闻。 “你比起同道中人的前辈, 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 你做了这么多,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已然执掌天下大权,主宰苍生沉浮。旁人若能效法,我相信会有无数人步你后尘。” 裴行昭一直像是在听人讲故事,情绪不见丝毫波澜,“能讲出这么多听起来像回事的歪理,足见不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可你行事怎么会那么没有章法? “不论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都该明白一点,扳倒我、给我扣帽子都是最不明智的事。 “你该做的是卧薪尝胆,长久地蛰伏,伺机置我于死地。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引起我的疑心? “我要是连你哥哥都能害死,除掉你又算得了什么? “姑且当做你认定你说的那些歪理,那么,到底是谁给你施压,使得你这般急躁?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在明打明地找死。” 陆雁临似笑非笑,“扳倒你,对谁而言不是痴人说梦?我就是要急躁行事,让你知晓我对你的怀疑,再让天下人知晓,你对袍泽的至亲亦能翻脸无情。不论你怎样处置我,都会引得众多将士多思多虑。”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置之死地而后生、挑拨离间、激将法,要是这样想,也勉强算是有谋略。” “为何不解释?”陆雁临逼问。 “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这次过来,唤上杨攸一起,是要说说我与陆麒、杨楚成的渊源。” 杨攸略一迟疑,道:“您是不是年幼时就认识了两位兄长?” 裴行昭颔首,“是。怎么会有此一问?” “哥哥与您相识没多久,相处的时候,就跟真正的兄妹一样,特别自在、亲近,可你们又明明不是轻易对谁敞开心扉的性子。以前想,可能是特别投缘的缘故,现在听您这么说,便觉得你们早就相识。” 裴行昭一笑,“我活到如今,终归算是很幸运,在军中遇到伯乐,在幼年落魄时,则遇到了改变一生际遇的贵人。”她对杨攸指了指近前的座椅。 杨攸落座。 裴行昭道:“最初到军中,不过是个小毛孩儿,没人在意我的经历。刚有点儿名气,三叔寻了过去,人们晓得我是裴铮的女儿,六岁那年离开家门,之后我去了何处,是何经历,没人问起。 “落魄的经历,关乎一个家族的秘辛亦或家丑,很多人都忌讳,外人不会傻到问这种事。陆麒、杨楚成不想我被人在背后议论,三缄其口。 “我因为授业恩师不想被人瞩目,便也不提。 “即便是与我形影不离的阿妩、阿蛮,与我一向没大没小的韩琳,也不曾问及,不是怕我杀人灭口,是担心我回忆那些会徒增不快。 “你们以前也是这样吧?” 杨攸点头。 陆雁临垂眸望着脚尖。 “早在两位袍泽把你们送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便该告诉你们。最起码,你们能对我多一点信任,明白他们是我一生都不能辜负背叛的人。”裴行昭捻着手里的白玉珠串,“六岁那年,我被祖母、母亲交给了一个人牙子,她们认定我是克亲族的煞星,要人牙子把我送到外地的庵堂、道观,遁入空门,也便再不能克谁了。 “人牙子面上应的诚,实际根本不会照办,庵堂道观只等有缘人投靠,不会花银钱买下一个人。人牙子哪儿有嫌钱少的?只会把人转手卖出去,谁给的钱多就把人给谁。 “幸好那时有我此生第一位贵人出手,偷偷给了人牙子三百两银子,跪着祈求人牙子,不要把我卖进不堪的所在。 “那个人牙子说不管怎样,也是裴家的人,往后但凡成点儿气候,别的不提,把他收拾了总不在话下,他会在外地找个过得去的人家安置我,但具体在何处,便不能告知了,他不能在我成气候之前就露馅儿,让裴家主母对自己痛下杀手。 “是这么说的,倒也真是这么做的。” 裴行昭始终都记得,自己被人牙子带走的时候,周兴礼站在路边默默流泪,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愧疚。他恨自己不能将她从人牙子手里劫下,给她安排一条坦途。 可他只是父亲的亲信,在老夫人、大夫人跟前,并不被给予倚重,不知有多少内外的管事掣肘,只等着他出岔子,自己或亲友将之取而代之。他做的,已算是力不能及——三百两银子,让他背了好几年的债。 人牙子把裴行昭带到一所小院儿,关了起来。 还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两个小女孩。人牙子要多攒些人,才值得出一趟远门。 裴行昭想父亲和哥哥,怨祖母和母亲,哭不出。晓得前路一片昏黑,却没绝望。祖母和母亲恨不得她死,她偏要活着。 人牙子送来饭食,哪怕再难入口,哪怕再没胃口,她也默不作声地吃掉。同伴哭的哭闹的闹,她都视若无睹,也不跟他们说话。 他们帮不了自己,自己也帮不了他们。 过了数日,人牙子凑了九个小孩子,带着他们离开京城。 有的被送到膝下无子的家中,有的被送到了官宦门庭为奴为婢,有的被送到了勾栏院…… 安置裴行昭,对人牙子说起来算是个问题,他也挣扎了两次:一次是青楼里的人瞧着裴行昭的样貌出众,且不是能长歪的那种,便想多出些银钱买下,人牙子犹豫一阵,还是婉拒了,说这小孩儿有来头,你们收下也是惹祸上身,算了;另一次是官宦门庭要出一百两留下裴行昭,人牙子便更不敢应了,担心裴行昭道明出身之后,那官员要么将她和他一并灭口,要么发善心,帮她投靠别的亲人,那他还是没好果子吃,便说这丫头已经被京城一户人家要了。 人牙子私下里对裴行昭说:“我也瞧得出,你这小孩儿聪明也倔强得很,而且记仇,但你可不要记恨我,不是我把你拐来的,是吧?我给你找个富户,你好好儿当差,长大之后给自己找个好的出路。 “你这样的孩子,没有契书,就是一口价,人家买了你,给你取个名字,随便给你入了贱籍。你信我一句,别说自己的身世,人家要是不信,你就成了笑话,人家要是相信,便会生出很多担心,为了睡上安稳觉,少不得把你杀了。那样,周管家就白忙了,我也白忙了,而你又是何苦呢?听我的话,成不成?” 裴行昭点了点头,说谢谢您。 人牙子拍拍她的头,“过个几年,我攒下一笔钱,也就不干这行了。不要记恨我,更不要记得我,这样的话,我得反过来谢谢你。” 说完这番话,不紧不慢地赶了两日的路,裴行昭被送到了一个小县城的商贾家里,被指派到商贾的女儿房里做小丫鬟。 裴行昭是被人伺候大的,所以很清楚做下人不该说什么做什么。大小姐比她大两岁,一看就是任性骄矜的人,好像跟她犯相似的,每次只一瞧见就没个好脸色,她当差就不敢表现得很伶俐,只是做好分内事,寡言少语的。 那时她最犯难的是,以自己这样的来历,要当差至还清商贾家买自己花的钱,才有月例可拿,那么自己能指望的,便只有平时得到的赏钱,要攒多久,手里的银钱才够她另谋出路? 之后的四个来月,挨过几次训斥责罚,但总体来说过得还算安生。商贾太太办了几次宴请,裴行昭这种小丫鬟,少不得做传送果馔酒水、为客人引路之类的差事。 这个赏几块糖,那个赏一把铜钱,还有出手阔绰赏小银锞子的,裴行昭攒下了七百多文,怕被人拿走,藏钱委实费了点儿脑子。 也就是在裴行昭在那里经历的最后一次宴请中,那位大小姐的一个熟人瞧见了裴行昭,对着她夸赞了一番,说长得真是好,比你家小姐还好看,要是换身衣服,也一定比她还像千金小姐——就是故意气人的话。 大小姐不能拿找茬的人怎样,把火气全撒在了裴行昭身上,把她唤到面前,抬手打了几巴掌,又去拿剪刀,要花了裴行昭的脸。 还是大小姐的奶娘拦下了,说宴请的人有从外地来的,要明日才离开,闹出事来再被客人知晓,太太会责罚您。 大小姐就恨恨地抛下剪刀,说那就等客人全走了再处置她,你帮我想想法子,怎么又能毁了她的脸,又能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随后便让裴行昭到廊间跪着。 裴行昭从白日跪到了后半夜。 等到值夜的人都在打瞌睡,和自己同住的人也睡熟了,她回了自己住的后罩房,拿上攒下的银钱,翻窗又爬墙离开大小姐的院子,摸到侧门附近,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很认真又很平静地对守门的婆子说,大小姐很喜欢吃一家铺子的豆腐脑和灌汤包,要她赶早去买回来,路程不近,她这就得去,走侧门近一些,说完给婆子看手里的铜钱。 大小姐的任性,下人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大半夜要吃糖葫芦的事儿都干过,裴行昭说的这回事根本是小意思,婆子不疑有他,给她开了门。 到了门外,裴行昭说,不定能不能及时回来,妈妈要是被问起有没有见过我,只说没有,免得被大小姐迁怒。 婆子说知道,说了也没赏钱,我多那个话干嘛呢,随后又叮嘱了裴行昭要小心,当心遇到拍花的给人掳走。 裴行昭就这样逃离了那个商贾之家,发足狂奔时,只希望对自己没有戒心的婆子真能做到一问三不知,不被自己连累。 跑出那一家不算完,跑出那个县城才算安全。好在县城连高墙都没筑,请两个面容慈和的老年行人指路之后,她一时跑一时走的赶路到临近傍晚,就此离开了县城。 离开之后又能怎样呢?几百文钱,除了廉价的食物,什么都不敢买,也不敢找差事,高门大户里,再遇见个不把人当人的东家,她还是没好日子过,小门小户里,直接把她扣下转手卖出去也未可知。 真正到了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境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自己不能死。谁越是不想让她或,她越是要争这口气,活下去。 她把脸和衣服弄得脏兮兮的,茫茫然跟着上了年岁的女流民走在路上,不知道人家要去哪里,只知道身边有个大人比较好,等遇到道观的时候,自己可以请女道长收留。 一把年纪成了流民的老妪赶路,她跟在一旁,老妪歇脚的时候,她跑去买干粮,多给了摊贩几文钱,讨到了一块干净的旧布,用来做盛放干粮的小包袱。到晚间,老妪在破庙、街边睡觉,她也找个角落,靠着墙,搂着小包袱将就着睡。 老妪被她跟了两日,开始跟她搭话,熟悉一点了,便问她怎么这么小就流离失所。 裴行昭只能说,自己没有亲人了,做小丫鬟的时候,主人家要把自己打死,她逃出来了。 老妪叹了口气,说要到冬天了,别说没铺盖,就算有,你跟我也背不动,就算背得动,也会被年轻力壮的流氓流民抢走,我们会不会冻死,真不好说。又说找个像样的地儿留几天吧,留心打听着,看能不能给你找个栖身之处,跟着我,早晚得落到要饭的地步。 裴行昭就说,要是能拿到工钱,我都给您,您就留在附近,不要四处流浪了。 老妪笑了笑,说还是找个没儿女的人家吧,你这长相当下人,不是到十来岁就被少爷老爷惦记上,就是主人家把你当瘦马豢养起来,没出路的。 一老一小在路上自深秋走到了冬日,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破败的小县城,老妪已经受不住大冷的天赶路,也已身无分文,便留下来,在一个破庙里栖身。 裴行昭和老妪一起把小银锞子换成了铜钱,仍是除了廉价的食物什么都不买,晚间在破庙背风的地上铺上稻草御寒。 到了午间,两个人就离开破庙,老妪打听有没有膝下无儿无女又想要孩子的人家,裴行昭则去打听附近有没有道观,想着说不准有人能把自己和老妪一起收了。可惜的是,这小县城里没有,二三百里之外倒是有一个名声响亮的道观,女道长颇有人望。 那样的光景,所思所想不过是不用挨饿,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处。挨饿受冻漂泊的环境中,人的志气出息,无从谈起。 一场大雪,成为裴行昭又一个命途中的转折点,也就此断了她与老妪的尘缘—— 那晚出奇的冷,两个人不捡来干草树枝,点起篝火取暖。 老妪睡在篝火附近,裴行昭还是贴墙睡了。 临睡前,老妪说打听到了一户人家,当家的是举人,和娘子都三十好几了,数年来求子心切,却一直不能如愿,便想收养个女孩子,是存着招弟的心思,但绝对不会亏待那孩子。而且那对夫妇很是挑剔,长得不好看的不收养,看起来不聪明的也不收养。 老妪觉得倒是很适合裴行昭,说我这一两日把脸洗干净,去看看情形,行的话就把你送过去,你生得好又聪明,他们眼光再高也瞧得上。你要是心气高,也先在他家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裴行昭说那就去看看。她想,好歹让那对秀才给老妪十两八两的银子,容她租个屋子,添一床厚实的被褥,把这寒冬对付过去。 太后万安 第77节 说着说着,裴行昭就睡着了,醒来,是因为听到震耳的声响。 睁开眼睛,下起了大雪,借着雪光映照,她看到房屋居然塌了一片,再看老妪,她下半身被瓦砾覆盖,头部一侧也有两片瓦,她的额头破了,嘴巴张开,眼睛睁着。 裴行昭想出声唤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 她被冻僵了。 那是第一次,她分外清晰地目睹一个人意外死亡,自己也离死亡特别近。 怎么会这样? 她想不通。 如果经受这么多辛苦,换来的不过是冻死在雪夜,那她又何必逃呢?她在逃离那晚投井不就好了? 她要活下去,她要等长大之后弄清楚,祖母和母亲何以眼睁睁地害死哥哥,何以那样对待自己。 如果就这样死了,她不甘心。 她陷入绝望之后,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的八字不祥,对自己好的人都不得善终。这老妪就是被自己克死的吧? 神志清醒,而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再到神智慢慢变得混沌不清…… 她想起了父亲、哥哥,眼泪模糊了视线,随后又开心起来:死之后,就能见到他们了吧?与他们团聚之后,她就又有人呵护保护,过得衣食无忧。 裴行昭当然没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连睁眼的力气都要失去的时候,听到有几个人走进破庙,跺掉靴子上的雪,抱怨着怎么会遇上这种鬼天气。 那是两个小公子和两名小厮、两名丫鬟。 很快,他们发现了老妪和裴行昭。 老妪已经没了呼吸,裴行昭用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楚他们,想知道这是自己的希望,还是要经历的最后一次绝望。那时候,她连意识、听觉都慢慢失去了。 再清醒过来,是两名丫鬟用雪搓揉她的四肢、面颊。她恢复知觉的同时,便觉出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偏又带着得以生还的欢喜。 那两名小公子,便是陆麒和杨楚成。 陆家、杨家把他们送到了学子可以文武兼顾的学院,让他们在书院开开眼界,历练三四年再接回家中,潜心习武,研习兵法。 两人成了交情最铁的同窗。这次出门,是赶休沐的日子再请了三日假,结伴去拜访一位住在山中的名士,请教一些课业上的疑问。 没想到,夜间让车夫抓紧赶路去往山里,竟下起了大雪,本已离开了这个小县城,又不得不折回来。雪太大,马车实在难以行路,经过破庙,便说凑合到天亮再说。 只是一个巧合,让他们成了裴行昭的救命恩人。 裴行昭缓过来之后,他们问她家在哪里。 她说没有家了,顺着给老妪的说法,讲了和老妪这一阵的经历。 陆麒和杨楚成帮人帮到底,商量着先把她带到名士那里,名士肯收个小学生再好不过,不肯收就带她回书院,总会有好心的先生收留她。 打定主意,他们在附近的旷野中选了个地方,冒着风雪,让老妪入土为安。 裴行昭刚恢复过来,一点忙都帮不上,只给老妪磕了三个头。 陆麒、杨楚成带着裴行昭住进客栈,让丫鬟给她添置了几套簇新的冬衣,知道她读过一阵子书,得空就考她一些问题,从简单到对于她来说难一些的,见她或是对答如流,或是在提醒下想到答案,俱是满脸喜色,说这样的学生,倒要看谁舍得错过。 另外,他们传信给书院,告知遇到大雪天,被困在了半路,拿不准何时才能赶回去。 等了三日,得知名士那边没下大雪,行路不成问题,便再次上路。 见到名士当日,名士和颜悦色地考教了裴行昭一番,说你是好苗子,我们先去拜见一位老爷子,他若不肯再收徒,我便留下你,认个干闺女,他若和你投缘,你不想跟他学艺他也会留下你。放心,这是难得的机缘,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所以,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忍耐着也不吃亏。 名士携她到了半山腰的一个住宅,只有一名书童随行,带着陆麒杨楚成给她置办的行李。 五间古朴的正房,三间东厢房,院落是用篱笆圈出来的,主人是名士口中的老爷子,一位超凡出尘的道士。 他把裴行昭唤到面前,一面听名士说她的经历,一面细细端详着她,又摸了摸她头部几个地方,笑微微地说:“你我有缘,留下来吧,受不住了,你有本事就跑出去,找带你来的这人去。” 裴行昭没本事判断老爷子是善是恶,会不会虐待自己,却看得出名士是由衷地为自己庆幸,还有些与她无缘的失落,当下也就点了点头,又在名士的指引下行了拜师礼。 便是如此,她留在了老爷子的住处。茫茫然的看着学士走出去一段,才想起陆麒、杨楚成,慌忙追了上去,请学士代为转达自己的感激,希望来日能够报答。 学士笑说,以后他们再来,要是还记挂着你,我带口信给你。 东厢房安顿下来之后,裴行昭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哥,便是被父亲求着老爷子带离家门学艺的沈居墨。 裴行昭和沈居墨,在山中一待就是好几年。起初两年,陆麒、杨楚成每隔三四个月就告假过来山中,她得了学士的口信,便去学士家中与二人小聚一半日。 相处久了,裴行昭不再对老爷子、沈居墨隐瞒自己的身世姓名,对他们两个亦然。 两个少年那时就跟她说,听说现在军中允许女子从军,一再鼓励将士把身手好的女眷带进军中,我们是一定要从军的,你要是也有这志向,那就投身军中,我们并肩杀敌。 裴行昭说好,我一定会去,因为爹爹就是行伍之人,他若在,一定赞成我从军报国。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了,救命恩人的志向,就算不是出自将门,她也会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她恐怕没有多少报答他们的机会。 两年后,两个少年奉长辈之命各自回了祖籍,离开学院之前,相形策马赶来与裴行昭道别。 末了说军中见,我们等你,又送了她一件饰物。 “他们当时送我的礼物,就是这个。”裴行昭扬了扬手里的白玉珠串,“他们凑钱买下了一块白玉,又请名匠做成。” 杨攸嘴角翕翕,片刻后才能出声:“怪不得,从认识您到如今,您始终带在身边的饰物,只有这个珠串。” 裴行昭微笑,“也只有他们年少的时候,才会送这种物件儿。长大之后跟我一样,送人的东西,从来是越实惠越好。” “我真的没想到,哥哥从没跟我提过。” “他们帮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再就是我说过的那些顾虑。在官场,别人不为人知的事,你们最好也不知道。而且我那个师哥现在是漕帮帮主,就算只是因为他的缘故,轻易也不能与人提。” 杨攸还没从听到的一切中回过神来,点头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真是难以想象,裴行昭居然有过那样磨折的经历。任谁又能想到,她竟曾为人奴仆,被人打骂责罚,甚至险些冻死在雪夜之中。 裴行昭望向仍旧垂眸不语的陆雁临,“雁临,我跟许彻在军中的时候就有来往,你哥哥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跟锦衣卫可以有交情,可别打完仗跑去锦衣卫当差。 “锦衣卫就是帝王、朝廷的一把刀,让你杀谁就得杀谁。在沙场,杀人是为救人,对锦衣卫而言,杀人就是杀人,不论那个人在自己看来该不该死。而且,能否善终都两说。 “他说你裴映惜要是去做那种刽子手,我可跟你翻脸。 “可是,上次你怎么跟我说,你哥哥生前说过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对胞妹跟异姓妹妹犯得着有截然相反的说辞?” 陆雁临似是没听到,全无反应。 “我跟你和瑟瑟说这些,本该是有一样的用意,眼下却已不能够了。”瑟瑟是杨攸的小名,裴行昭凝着陆雁临,“跟瑟瑟说,是她有必要知道;跟你说,是因为你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一字半句。” 陆雁临有了反应,抬了眼睑,看着裴行昭,“你要杀我?” “杀与不杀,有何区别?”裴行昭反问,“你说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杀人,而我却认为,最擅长的是诛心。你不给我个像样的说法,那就消失在人前,自己却好端端地活着。” 陆雁临目光微闪。 “你想到锦衣卫,我跟人们说调你过去便是了,并且委以重任,你要离京一段时间。离开多久,在你,也在令尊。” 陆雁临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抿了抿干燥的唇。 “又一场生离,由我也由你自己促成的。”裴行昭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她,“横竖令尊一向闭门谢客,不与人来往,你办差之后愈发的深居简出,再正常不过了,那我就顺势把他也拘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陆雁临语声很低,语气却很激烈。 “也不知是你傻了,还是我在你眼里已是个傻子。”裴行昭语气凉凉的,“以令尊现在的处境,最该忙的是两件事:子嗣和你的婚事。子嗣的事我只当他通透,看得开,到了有女万事足的地步。但你的婚事呢?他一直想为你们兄妹张罗合意的婚事,来京城之前也曾托亲友帮忙物色个好女婿,怎么一到京城反而变得孤僻了?在京城配得起你的子弟只有更多,不与人来往,是要等着谁送上门入赘么?” “他是得了我的再三恳求告诫才闭门不出的!我担心的就是他被连累,要不是他不过来太反常,我根本就不会让他进京!”陆雁临看着裴行昭,眼中已是雪亮的恨意,“那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陆麒的亲生父亲!” 裴行昭抬手,食指轻轻一晃,“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用相信,再说了,你又凭什么还信任我?我这样的人,为了蓬勃的野心,什么事情做不出?撒个谎又算什么?” “你……”陆雁临被噎得不轻。 裴行昭语声徐徐:“让我猜猜看,你之所以行事毛躁,是被什么人逼迫得紧了。你要到锦衣卫当差,是为了查找某个人或某些人以前的行踪记录,找到之后,应该会当即销毁。 “你不像你今日表现得那么没脑子,上次就已察觉我对你很不耐烦了,进锦衣卫已经无望。 “你索性跟我找茬,要我发落你,这样一来,你在逼迫你的人面前就成了弃子,他不想放弃也得放弃。 “你只是没想到,我很快从怀疑到了翻脸的地步。 “真可惜,我也没想到。你要是稍微带点儿脑子,从缓行事,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接下来,我们不妨赌一赌,看令尊能坚持多久。 “他如今是怎样的心性?不会在弄清你生死之前就自尽吧?要是那样,我不介意用我的法子提前处置了他。 “他要是不知道你掺和了什么事儿、受控于谁,我这些年也就是白混了。”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陆雁临眸色复杂至极,亦是痛苦至极,“有火气你只管冲我来,连累无辜,用血亲要挟人算什么本事!?” “不算本事,这本也是我很不屑的方式,所以我才不好意思告诉外人,对外只会抬举你。”裴行昭的神色与语气都变得很温和,“我也没法子,是你们父女两个联手糊弄我,我只好一码归一码。自己找死,我为什么要拦着?” 陆雁临费力地吞咽一下,也不知是招架不住裴行昭的凝视,还是看到她就火大得难以忍受,别转脸,错开视线。 “没起疑之前,忽略了不少事,没往你们身上想过。晋阳怎么单单去了沧州?杨家也为楚成建了忠烈祠,杨夫人和家里的人那时拎不清,诸事看顾不周,晋阳却舍近求远,难不成是认定要捣鬼就一定能成事? “你与廖云奇熟不熟?怎么他正慢悠悠往京城来的时候,你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巧? “康王是谁杀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陆雁临费力地吞咽了一下。 杨攸则走到裴行昭面前,“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这些直觉对不对。”裴行昭站起身来,“别的事当下只能是那么一说,可是,康郡王的尸首就在他的郡王府,我们不妨唤上韩琳,一起去看看。看看如果是我们的陆郡主所为,模仿的是谁的手法。”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陆雁临丝毫慌张也无, 而且颇不以为然,“我倒是不知道, 太后娘娘查案的本事, 竟也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通过验伤便能看出是谁模仿谁的手法?也忒玄乎了点儿。” “众所周知,康郡王是被杀害在了密室里,可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怎样的伤, 刑部与锦衣卫对外不曾提及。”裴行昭笑笑地瞧着她,“寻常刀伤、剑伤之类, 我能通过手法、伤势抽丝剥茧、层层推测,有些伤势却是做不到的。你这态度, 无疑是认定我查不出。也就是说,你知道康郡王是什么死法。” 陆雁临眉心微动, “我只能说,你的疑心病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该说的是, 我不再信你了, 便随时可能挖坑等你跳。” 陆雁临用手指梳了梳长发,再用一方帕子将头发束起,“这样多好啊, 这样才有意思。”她望住杨攸,“现在看来, 我倒是帮了你,让我们的太后娘娘完全信任于你,可你真的清白么?又或者,我该问的是,你们两个清白么?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杨攸的脑子早就混乱了, 先前裴行昭对陆雁临的一连番推测、质疑的话, 她别说消化, 根本没弄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听到陆雁临这样说,连生气都顾不上,只是惊讶地回望过去。 “不论什么事情,人哪里就需要亲自动手了?当初是不是太后娘娘在军中派人假传消息给两位兄长,使得他们那晚去了那个宅子,之后又是不是做表面功夫,派你回京斡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可曾做过一件能帮到两位兄长的事?在那时,你居然还有闲情去找徐兴南,停留了两日,忙着与他花前月下,求他做你的退路吧?可惜,适得其反,反倒被人家先一步退了亲事。活该啊。” 太后万安 第78节 徐兴南无疑是杨攸的逆鳞,提到那个人,她脑海中便会浮现自己最狼狈的情形,便会怒极,不是想打人便是想杀人。她咬着牙,跨前一步,却有人先一步到了陆雁临跟前。 裴行昭给了陆雁临一记耳光。 陆雁临被抽得飞出去几步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 裴行昭举步到了她近前,俯身扣住她后脑,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打人耳光,但为你破例,也不算什么。 “陆雁临,你给我听好了,埋汰我怎么都好说,可你要是无凭无据地埋汰别人,杨攸或任何一个人,就别怪我下狠手。你不配,没那资格。 “李福还活着,担着个照顾人的差事,你再不管好你这张嘴,我就把你赏了他,横竖你也不想当人了,就跟畜生一块儿过去。” 这威胁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有效。陆雁临抿紧了嘴。 裴行昭松开手,将她的头甩回到地上,站直身形,盯了她片刻,步履如风地向外,“瑟瑟,随我去陆家。” “是。”杨攸下意识地应声,跟着她出了门。 .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裴行昭问韩琳:“康郡王死讯报到宫里的前一天夜间,陆雁临没在宫里吧?” 仵作验尸,只能验出人断气大概的时间,做不到具体到哪个时辰。他们在闻讯当夜验尸时写出的结论是,死亡时间超过四个时辰、不足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是夜间遇刺。 韩琳先取出一本小册子,迅速翻看之后,答道:“没在宫里。她在宫里的时候本来就少,皇上不在宫里,金吾卫的差事清闲,几个首脑只是隔三差五地在宫里留宿。” “那日是谁盯梢?”裴行昭又问。 “是老七和老九。”韩琳晓得她言下之意,进一步道,“您说了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他们便不会时刻盯着,尤其陆老爷和陆郡主睡下之后,要是盯着,也不过是瞧着帘帐,通常不进卧房,都是去别处猫着,等人起身后再继续盯着。” 裴行昭颔首,之后斜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 韩琳微声问上车后一直神色困惑的杨攸,“要去陆府做什么?” “不知道。”杨攸摇了摇头,裴行昭脑筋转动的路数,她就没看明白过。 韩琳笑了笑,“那就等着我小师父下令吧。”说完熟门熟路地开了一个暗格,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我们喝点儿。” 杨攸莞尔。 夜访陆府的,还有奉懿旨前来的乔景和及捕快,许彻及得力的手下,在府门外等到太后驾临,才命人向里通传。 陆雁临的父亲陆子春匆匆迎出来,行礼拜见太后。 “免礼。”裴行昭淡然道,“乔阁老、许大人替雁临找些东西,哀家讨杯茶喝,与陆伯爷到书房说说话。叨扰了。”陆子春因儿子蒙冤之事,获封伯爵。 陆子春忙道不敢当,亲自引路到书房。杨攸跟在裴行昭身侧。 韩琳已得了裴行昭的吩咐,知会了乔景和、许彻等人,带他们去查陆家父女两个平时就寝的房间。 在书房落座,尝了一口顶级云雾,遣了下人,裴行昭道:“说起来,我与伯爷也算相熟了,有过几面之缘。” “的确,这是臣的荣幸。” “雁临好几日没回家,伯爷是不是很牵挂?” 陆子春道:“派人去宫里问过,说是太后娘娘临时指派了差事,这是她的分内事。” “其实并没什么差事给雁临,我让她在宫里住下了。”裴行昭笑微微的,“原因么,不外乎是好端端的做起了没头没脑的蠢事,总得想法子让她清醒过来。” 陆子春慌忙起身行礼,“全怪臣教女无方,只是不知她犯了怎样的过失?能否亡羊补牢?” “说来话长,便不说了。” “……” 裴行昭吩咐他落座,开始扯闲篇儿,“伯爷平日在家忙些什么?可还习惯?” “不过是看书下棋、侍弄花草。” “伯爷自幼习武,身怀绝技,难不成已经搁下了?舍得么?” 陆子春恭声道:“臣一双儿女身手并非一流,在陆家却已是青出于蓝,臣那点儿拳脚功夫,聊胜于无而已,倒也没什么舍不舍得可说。” “说是这么说,我要是伯爷可搁不下,总要抽出点儿工夫找些机会,试炼一下是否宝刀未老。” 这话很有听头,在一旁闲坐的杨攸若有所思。 陆子春汗颜,“实在是惭愧,臣如今所作所为,只是贪图清宁安逸,看来真是上了年岁,有了惰性。” 裴行昭微笑道:“还真有点儿那意思。这一进京,连女儿的婚事都不张罗了,莫不是已经私下里定好了亲事?” 陆子春沉了沉,道:“倒是有一门亲事,很合臣的心意,只是八字勉强算是有了一撇,要过一阵才知道能不能成。” “原来如此。”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伯爷想要的乘龙快婿,是不是廖云奇?” “……”陆子春沉了沉,“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我也纳闷儿呢,怎么会想到那个人?” 陆子春又没法儿接话了。 杨攸的心却是突地一跳。裴行昭的直觉,分明是廖云奇与陆家父女有瓜葛,否则不会先后两次提及。可他们能有怎样的瓜葛呢?她想不通,连疑似蛛丝马迹的回忆都找不出。 裴行昭这样的直觉,全没道理好讲,却往往是再准确不过。 这时候的乔景和与许彻,正站在陆子春的寝室,望着那个黑漆漆的密道入口发愣。 他们一进来,韩琳便让他们注意查找有没有密室密道的机关和入口,虽然一头雾水,还是依着她的意思行事。 这一找,便有了收获。 密道算是很隐秘了:在拔步床靠墙的一侧,与什锦架之间,入口表面是一块花梨木床踏板,空间很狭小,成年人勉强能进去。当然,对于稍稍懂得些缩骨门道的习武之人来说,便不算什么。 韩琳示意大家噤声,走过去试探一番,确定里面没有暗器埋伏,对一名锦衣卫和一名捕快招手,示意两人下去一探究竟。她是太后的人,可以给建议,不便亲力亲为,幸好这些人都是查案追踪的好手,明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韩琳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裴行昭的怀疑属实,是陆家人对康郡王下了杀手,那么用到的弓箭一定在陆家的密道中,或丢弃在了陆家通往康郡王府的路上——陆子春在府中,除了入睡之后的行径,暗卫都知晓,没人见他动过兵器。 她与乔景和、许彻去了陆雁临平日下榻的房间,仔细寻找一番,没发现密道或密室。她交待两句,去了书房。 裴行昭一看她的表情,心里就有数了,问道:“找到了什么?跟伯爷说说。” 韩琳照实说了。 陆子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这是御赐的宅子,以前住的是达官显宦,听说官员的府邸都少不了密室密道。太后娘娘找这些是何意?” 裴行昭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别人入睡的时候,伯爷都在忙些什么。” 陆子春道:“臣一向以为,太后娘娘是说话最爽利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拿不准了。” “我一向以为,伯爷与雁临一向对我坦诚相待,如今却发现,我错了。”裴行昭和声道,“雁临眼中,我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包括戕害袍泽,伯爷怎么看?” “话说到了这地步,臣怎么看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太后娘娘意欲何为。”陆子春顿了顿,问道,“雁临是不是正在受惩戒?” “饿了几日,挨了我一巴掌,不知算不算惩戒。”裴行昭道,“接下来如何,我得等这边有了结果再说。” 陆子春闭了闭眼,面露痛苦之色。 “伯爷也不想与我说点儿什么?要等我查清一切再认头?” “不知太后娘娘所指何事?” “你认为我指的是什么?难道瞒着我的事情不止一件?” “怎么叫隐瞒?陆家两三年的事,太后娘娘知道多少?” “我要是一直知道,今日就不用问了。过日子和惹人怀疑的事能混为一谈?”裴行昭没耐心跟他说车轱辘话,“雁临说废话的本事,看起来是跟伯爷学到的。想说就捡着有用的说,不想说就闭嘴。” 陆子春真就闭上了嘴。 “横竖你喜欢闷在家里,即日起不必再出门。当然,要是你杀了康郡王,就得去诏狱住一阵,更不用出门走动。”裴行昭说着,笑意渐浓,“和你们爷儿俩多说了些话而已,我便几乎认定了一些事,真是奇怪。这案子要是这么破了,足够我笑三十年。” 陆子春嘴角翕动一下,终究还是没说话。 “不说话,便多思忖些事情,譬如你能否为了女儿,生不如死也要支撑下去,你女儿又能否做到。”裴行昭叹了口气,“露馅儿了,不论是不是你们故意的,死鸭子嘴硬都太没意思了。” 之后,她也沉默下去,只闲闲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珠串。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许彻走进门来,问裴行昭:“方便说话么?” 裴行昭嗯了一声。 许彻道:“这宅子周围的人家不多,且皆是官员。府里那条密道的出口在一个小树林里,离康王府的距离,以寻常小厮的脚程算,走半个时辰。 “密道下面正在排查,目前找到了两间密室,一间放着些信件,多数是陆家寻常与亲友来往的信函,有一部分却很奇怪,信件上写的字微臣都识得,连起来却是不知所云,乔阁老亦如此。 “另一间放着兵器,微臣和乔阁老询问过府里当差年月较久的下人,确认是陆伯爷这些年惯用的,有长剑、弯刀、弓箭和一些暗器。箭支材质是否与射杀康郡王的相同相似,还需时间比对。” 他交给裴行昭一叠信件,“这是随意选的一部分信件,您瞧瞧。” 裴行昭取出一封信,见信件内容都是数字,看了看规律,应该是三个数字为一组,“这是真正的密信,第一个数字是页数,第二个是行数,第三个是那个字所在的位置。我也不懂,除非知晓他们用的是哪一本书。” 许彻想了想,“密室里面只有信件,没有书籍。” 裴行昭又仔细查看信纸、墨迹,“你把所有信件都看一遍,要是有近期来往的,就在府里找出所有书籍比对,前几个字能连成人话大抵就是了;没有近期来往的就算了,估摸着没有带来,只是吃撑了留下凭据。” 许彻一笑,转身出门安排,又调来了百余名人手协助查证别的枝节。小太后在这儿等着,他们自然要用最快的速度行事。 韩琳和杨攸凑到裴行昭跟前,分别拿起一封信件看了看,都有点儿无奈。 “这不是您有一阵弄出来的密信样式么?”杨攸说。 “是啊。”韩琳用眼神狠狠地鄙视了陆子春一下,“真是占便宜没够的东西,惯会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儿。” 陆子春垂着眼睑,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父女两个这德行倒是一模一样,杨攸看得很是火大,思忖一阵,漠然道:“想来伯爷进京后并没闲着,说不定住进来之前,夜间就常常潜入这里,摸清楚了这里所有的密道、密室——这种东西建造的时候有堪舆图,却都不会示人,人搬走的时候会一并带走或销毁。我就说么,外院最好的院落,可不是伯爷下榻的那一处,大抵就是为了那个密道才选择的。” 韩琳在一旁语气凉凉的补刀:“倒也不能怪他们,任谁能想到,进京没多久就栽了呢?” 陆子春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虽然表情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色却已经有些发青。 杨攸见他还是无意主动招认些什么,转头问裴行昭:“您就一直在这儿等?要不要腾个地方小憩?”这太后做的又不清闲,每日都要批阅折子见一些官员,非常耗神。 “不用。”裴行昭说道,“就在这儿等着。” 韩琳取出一个小酒壶,递给裴行昭,“等归等,可不带生气的。” 裴行昭一笑,接过小酒壶,慢悠悠地喝起酒来。 杨攸坐回原处。 韩琳也回身落座,用脚勾过一个方凳,把双脚搁上去,懒懒地倚着座椅靠背,瞅着陆子春运气。 杨家离京城更近些,但是杨家两位长辈在别处置下的产业更多,在祖籍的时候倒很少,这两年杨夫人总是带着些族人跟杨攸到任上,裴行昭轻易真见不着。 裴行昭与陆家两位长辈的几面之缘,都是她进京办差、述职离开时绕路前去沧州,起初是帮陆麒传话,后来便是自己有心去探望。 太后万安 第79节 陆家父女以前做过什么,韩琳猜不出,也不愿深想,只凭眼前的事,足以认定他们是站到了裴行昭的对立面。 韩琳也猜不出,他们对此怀着怎样的情绪,是觉得因为陆麒的缘故,怎么对待裴行昭都是值得原谅的,还是有着难以承受的挣扎、愧疚? 会有亏欠的情绪么?他们还有良知么? 裴行昭还要对他们怎样? 自家人要算计陆雁临的时候,据实相告,让陆雁临看着办,而今那样惩戒裴行浩,这何尝不是原由之一。 为陆、杨的案子,腾出手来便全力以赴,跟先帝耗了那么久,何尝不是拼上了自己的身家前程,只要先帝当真不耐烦了,就会出损招,让她在官场进退维艰。 也是为了那个案子,裴行昭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重臣官员全得罪到了;该付出代价的人,必然是一个不落,到如今都还没了事。 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局中人的陆家、杨家所做的加起来,也没有裴行昭所做的十中之一。 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他们了,如今陆家竟做起了白眼儿狼。 人性、人心让人齿冷的情形,总是超出预料与想象。 静默之中,过了子时。 许彻来回话时,仍是精神抖擞,难掩喜悦,“在距离密道出口二里地外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张弓和两支箭,箭支的材质与射杀康郡王的一般无二,命陆家的下人辨认过那张弓,是陆伯爷以前用过的。”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裴行昭有些奇怪。 许彻解释道:“又调了不少人过来,有一些很擅长做这种事。” 裴行昭释然,“这就说得通了,不然我都要怀疑你要栽赃嫁祸了,刑部的人有没有跟着?” 许彻笑道:“有,乔阁老也添了些人,让他的人跟锦衣卫学点儿追踪的经验。”顿了顿,说回正事,“那些密信,我和乔阁老一起验看的,有两封信是近期送到陆家人手里的,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找书核对。” “近期?” “从墨迹来看,乔阁老说一封是约莫一个月之前写的,一封是约莫数日前写的。” 裴行昭颔首,又一次想到了廖云奇。这回也是奇了,她没来由的跟那个人较上劲了。 随后,许彻有些犯难了,“找到的凶器和这种种蹊跷,完全可以把陆伯爷关进诏狱,但是,那样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裴行昭喝了一口酒,看着他,“刺杀先帝子嗣的嫌犯,为何不能关?陆子春归陆子春,陆雁临归陆雁临,你要记住,陆雁临离京办差去了,明日起便划入你的锦衣卫,任职指挥佥事。陆郡主后院儿起火了,虽说若是从嫌犯变成案犯后当诛九族,但也不见得不能从宽处理,不过,要等皇上出巡回来再做定夺,被杀的人毕竟是他的手足。” 许彻跟她商量:“但这消息还是延缓几日再公之于众吧?这也是乔阁老的意思。” “也行。”裴行昭看了陆子春一眼,“有这几日的时间,让陆伯爷在家好生想想,怎么死才能避免她的女儿、九族不被牵连。” 陆子春的下颚抽紧。 许彻望着她,欲言又止。 “不要提陆麒了,他大抵注定是这个命。他在不在,我都尽力对得起他,而他的亲人不肯成全,我有什么辙?” 许彻叹了口气,“还是再缓几天,我们继续查证,是一场误会也未可知。” 这一次他情愿是小太后出错闹了笑话,也不希望她承受陆家带给她的那份彻骨的心寒。 虽然也清楚,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毋庸置疑,裴行昭的脑筋、心思、直觉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可理喻的,而更不可理喻的事实是,她从没错过。 再说了,许彻想,她绝对不是突发奇想,忽然就怀疑上了陆家,而是通过一些事察觉到了疑点。 “再缓几天,”裴行昭问陆子春,“那么,伯爷想在家里待着,还是进宫去待着?” 陆子春真的有些心神紊乱了,抬眼看着她,却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裴行昭看了看自鸣钟,“我该回宫了。” 陆子春仓促地唤住她,想起身,竟没能起来,“太后娘娘,臣有下情回禀。” 裴行昭道:“没外人,你直说就是了。我不想再听废话。” “一切都是臣的过错,与雁临无关。” 裴行昭语气寒凉:“先说我想听的,轮不到你评判谁的对错。” “是。”陆子春低下头,言简意赅,“犬子与杨将军的冤案,本可以避免,因为臣误信了贼人的话,传口信给犬子,才导致他们冤案的发生。眼前事,康郡王的确是我杀的,我没的选择,必须要杀了他。” “那个贼人是谁?”裴行昭问,“没的选择怎么说?” “是……廖家的人。” 杨攸身形一震。怀疑猜忌不得到证实,便只是存在于心里的疑团,一旦证实,她才知道那是怎样难以消受的滋味。 而最让她难过,几乎恨得发狂的事情是,她的哥哥,是被一同入狱的袍泽的亲人害死的。 许彻则是反应奇快,立刻对裴行昭道:“我立刻传令下去,命沿途锦衣卫‘护送’廖家进京。” “好。” 许彻走出书房,让守在院门外的大内侍卫又退后了一段距离。 里面的陆子春已继续道:“没的选择,是廖家要我必须帮雁临进入锦衣卫,若不能成事,便会将我做过什么事禀明太后。 “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也感觉得到,最近有人潜入府中盯梢,可我只能感觉到却不能找到他们,愈发的心慌意乱,只好铤而走险,通过密道离府,潜入康郡王府。 “我要制造一个大案,推一个死士出去,雁临协助查案时便能表现卓著,进到锦衣卫。 “可我没料到的是,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允许让雁临到锦衣卫当差,案子是白做了……” 裴行昭只抓自己在意的重点:“你或是廖家要雁临到锦衣卫做什么?” “要她查阅廖云奇近几年在锦衣卫的存档记录,看看锦衣卫盯他盯的紧不紧,有没有记下他与一看就觉得不该来往的来往的事。如果有,如果不曾被调阅,便销毁。” 杨攸望着陆子春的双眼,已经充斥着仇恨、怒火。 韩琳仍旧懒散地窝在椅子上,视线却如刀锋一般锐利。 若无其事的只有裴行昭,沉默片刻,她问:“你所说的这些,到底是你做的,还是陆雁临做的?” “自然是我做的。”陆子春道,“说起来,是谁做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原本一家四口,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谁出了岔子,另一个都要被同罪论处,即便能够置身事外,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你们还能有活不下去的时候?”裴行昭语带轻嘲,“伯爷何必妄自菲薄。” 陆子春的头垂得更低,放在膝上的手,攥住了衣袍。 “最近说过一个人过犹不及,竟忘了那人是谁了。”裴行昭道,“眼下过犹不及的是你。” “太后这话怎么说?” “做多了、做过了。”裴行昭解释道,“我相信案子是你做的,康郡王是你杀的,那一晚,雁临并没离开卧房。而你藏凶器的地方,还有在密室放了那些书信,都是有意为之。或许你可以推给你陆家的死士,或许你已打定主意替女儿扛下一切。密室又不止一个两个,何必放在杀人的必经之路上?” 陆子春苦笑,“太后派人日夜盯着,我能去的地方有多少?” “你们刚来京城,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派人盯着你们父女,而是盯着你们的亲族、得力的下人。你总不能说,做贼心虚到了疑心生暗鬼的地步,进了京城便感觉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要是那样,你存的那些信早就到我手里了。” 陆子春语凝片刻,“但是,太后娘娘,我已说过,不论案子是谁做的,我和雁临都得不着好,我没必要替她扛什么罪名。” 裴行昭淡声道:“如果害死至亲能隐瞒三年,这人的心性会变得怎样的狭隘自私偏激,我说不准,但是完全可以相信,那种人,就算陆家死绝了,只剩下孤身一人,也照样儿活得下去。伯爷是不了解自己,还是不了解你的女儿?” “可凡事要讲证据。太后娘娘所说的这些,只是推测,而不似案子一般,可以凭借真凭实据做出推测。” “没错,所以我不急。”裴行昭眼眸微眯,“我跟导致冤案发生的人耗了不是一年两年,我不心急。你们将真相隐瞒了那么久,欺瞒我那么久,真正的面目到底是怎样的,我总要看清楚。想想法子,总能让你们现出原形。” “要是这样,太后娘娘要做的工夫可就太多了。”陆子春道,“其实大可不必。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按律处置便好,不然该如何是好?把我关进诏狱,我跟人乱说些不该说的怎么办?要是不关进诏狱,您要怎么跟刑部、锦衣卫的人交代?怎么能封住那么多人的嘴?” 裴行昭笑了,“所以,你以为我还是上当了?还是要哑巴吃黄连?想多了。你女儿都不了解我,何况你?” “那这事情倒是有趣了,幸好我就是局中人,可以亲眼看着,亲身经历,再不会有比我更清楚太后手法的人。” “还有陆雁临。”裴行昭旋上小酒壶的盖子,抛给韩琳,徐徐起身,“我们回宫,带上陆伯爷。” 当夜,陆子春不为人知地随太后到了寿康宫,被安置到了寿康宫花园的一所小院儿。 韩琳很头疼,“要怎么对付陆子春?瞧他那样子,是咬定那些说辞了。而且,他说的是假的么?是为女儿顶罪么?要是他没撒谎又该怎么办?” 裴行昭却看向杨攸,“你怎么说?有没有什么法子?” 杨攸眉宇间凝着浓浓的杀气,“不论如何,他这么久和女儿一唱一和地做戏,和廖家人来往是板上钉钉,用再残酷的法子磋磨他的心性都不为过!但是……眼下我也没有能保证奏效的法子,您要是也拿不定主意,便容我想想。” “当真?” 杨攸点头,神色决然。 “那就在偏殿凑合一晚,琢磨琢磨。”裴行昭缓步走向寝殿,背对着她们摆一摆手,“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可是谁又猜不出,她这一晚必定无眠?最难以承受这结果的,兴许不是杨攸,是她。 韩琳本想劝她和自己畅饮,说说心里话,可看着她少见的现出疲惫的背影,话便说不出口了。也许此时此刻,裴行昭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她只想像小兽一般,独自承受伤口被恶狠狠撕开的疼痛。 杨攸扯扯韩琳的衣袖,对她偏一偏头,“你也早点儿歇息吧,明儿一定还有不少事情要忙。” “嗯,那我回了。”韩琳拍拍她的肩,快步离开。 杨攸歇在了寿康宫的偏殿,躺在床上,整夜没能阖眼,看着昏黑的光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一日之初总会给人带来些许的希望,这一日却不同,她的心仍旧沦陷在盲一般的黑暗之中。 洗漱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镜子,看到自己眼底布满血丝。 裴行昭却是一切如常,洗漱更衣,用早膳,皇后来请安时言笑晏晏,之后循例去清凉殿。 杨攸送她过去,在路上道:“父女两个都一样,继续饿着。李福不是还在么?等他们最煎熬的时候,让他们去看看李福是怎么照看人的。” 裴行昭唇角徐徐上扬,“吴尚仪也活着,跟李福在一起办差,让他们去瞧瞧也行。”付云桥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无从想象,只知道那两个畜生很尽责,付云桥到如今都没找到自尽的机会。 杨攸道:“我请阿妩姑娘吩咐下去?” “行啊。” 杨攸转身,走到刻意落后一大截的阿妩跟前,说了原委。 阿妩立刻去安排。 杨攸又回到裴行昭身边,“今儿让我陪着您,好不好?” 裴行昭视线慢悠悠地落在她面上,轻声问:“不怀疑我么?陆雁临说的很在理。” 陆雁临妄加揣测质疑的那些话,裴行昭终究是听到了心里,且会成为一根刺。杨攸望着她,猝不及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太后万安 第80节 第16章 裴行昭倒笑了, 抬手给杨攸拭去泪痕,“不说那些烂糟事儿了, 横竖还要等些日子。你既然不放心, 就在我跟前儿待一天。” “嗯。”杨攸抿出笑容,随她到了清凉殿,侍奉笔墨。 这天, 燕王因伤病告假了,要休养的时间还不短, 一个月。 他的伤病,裴行昭是知道的, 以前在军中出战时中过毒箭,太医和军医尽了全力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却是不能完全清除余毒,他便留下了病根, 不定什么时候就犯病, 需要静心将养一阵。要不然,以他的能力,先帝是不会只给他挂个闲职的。 裴行昭派太医院的院判去看看, 需要什么药材,便从御药房取。 而燕王府的李太妃则上表, 请宫里为燕王赐婚,意思就是不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哪一位给燕王赐婚都可以。 裴行昭唤阿妩把折子拿去给太皇太后。赐婚这种事儿,她才不干,尤其燕王这种没谱的人,赐婚是想让他坑谁啊?自己不愿意理会, 也没必要让皇后碰这种事, 那就请太皇太后拿主意, 给李太妃个回话。 太皇太后看了李太妃的折子,很是不悦,听阿妩转述了太后无意赐婚的意思,道:“哀家等会儿派人去给李太妃回话,就说让她和燕王商量着办。他们要是好意思,就在康郡王出殡之日摆喜宴。” 处境不同,计较的重点也便不同。阿妩理解,称是行礼,回去复命。 燕王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大好,伤病复发之后便更差了。 他着实没料到,康郡王会被刺杀在府中。先前还想着何时见面了,奚落一番呢,现在好了,只能等自己死了到地下去找补了。 他是不待见康郡王,却也只是不合,没有大的过节,人死了,总有点儿兔死狐悲的意思。 伤病一复发,他就知道,自己又得一两个月不得消停了,不只是要忍受病痛之苦,还要忍受家里那尊佛出幺蛾子——李太妃是他的嫡母,却是继母,也就是她肚子不争气,没生下儿子,要是她有儿子,恐怕早花招百出地要把他赶出燕王府甚至除掉了。 就这样,名义上的母子两个也是常年不合,时时暗中过招。原因么,或是李太妃纯属闲得慌,或是他以前做的很多的确招她烦,伤害了她的利益。 国丧之后,李太妃就在给燕王张罗婚事,燕王也知道,但并没当回事。以他以前闹着要娶小太后的壮举,谁敢嫁他?谁又稀罕嫁他? 原本是笃定了这一点,可是这两日,他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便有些拿不准了。 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说有高人不知怎的,为他和林策测了八字,说是天作之合。 他直觉是李太妃搞的鬼,正琢磨着应对的法子,又听说林策已经在想辙,好像是也请了一位名望不低的老道给自己算八字,结果很差,到底怎么说的他不知道,但她不能嫁他是板上钉钉的。 也可能是伤病在身的缘故吧,听完就气儿不顺了:虽说实际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都在官场上混,相互还是了解对方心性的,就算只是因为李太妃的缘故,他要娶谁就是祸害谁,她将满十九不谈婚事,便也是无意成婚,那么,她听到消息,直接来找他商量对策不就成了?干嘛私下里就把他否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跟这位邵阳郡主唱一出迟来的不打不相识好了。 筹备了两日,燕王遣人去邀请林策,待她休沐时来王府一叙。 近几日,林策也被婚事烦得有些心浮气躁了:经了康郡王那一节,她更坚定了不嫁人的心思。 父亲那边的态度倒是很好,康郡王死之前,便在加急信件中否了康郡王的荒唐心思,别的门第也求娶的话,让她自己看着办,除非是特别适合她的年轻人,否则便不要去坑人家。 话不中听,但这结果是很好的。 可是,家里能让她放心,却不代表别人能让她省心:京城六七个勋贵世族纷纷托人登门说项,她每日回到府里,就要被那些人磨烦,没两次,她就彻底烦了。 更让她心烦的是,还传出了自己八字与燕王特别匹配的消息。 她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造这种谣,也懒得去追究,直接想了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被燕王邀请到他府上,林策想着,该不是自己无意中开罪了他,他要把自己娶进燕王府吧? 这是怎么都要拒绝的事儿。 眼下,她是不是要用道士给自己算命的结果做理由?似乎只能如此。能掐会算的高人很多,护国寺方丈也是一位,还欠她些人情,甩锅给那老和尚也行。 但是,燕王没谱起来太可怕,要是暗地里整治人家,那她不就缺大德了? 头疼。 要斟酌的事情太多,时间却不允许。 休沐这日,她估算着时间去往燕王府。有管事陪她去外书房,笑道:“王爷等了一阵子了。” “有劳。”林策微笑着给他一个荷包。 燕王卧在软榻上,听着脚步声穿过殿宇,越来越近。 这会儿见她,算是很不怎么样的时机,正是他被体内余毒拿捏的阶段,一天得有六个时辰跟瘫了差不多,相对好一些的时候也煎熬得紧。昨日午后到此刻,他连短暂的睡眠都不能有。 林策过来了,在十步之外站定,“林策见过王爷。” “免礼。”燕王吩咐着,凝望着她。看起来气色不错,朝气蓬勃,好看得跟个活妖精似的。 有丫鬟搬来座椅请林策落座,奉茶,遂退到角落。 燕王问道:“今年十九?” “两个月后满十九。” “怪不得,高门望族争相求娶,你属意哪家?” “没有。”林策总不能为了回避他提婚事,就把自己塞进一个门第,“我只想留在官场。” “太后还想待在军中呢,能如愿?”燕王道,“那些人为了你明争暗斗,不消多久,便会把官场弄得乌烟瘴气。这种戏,你想看多久?” “我不想成婚,也不能成婚,已请人给臣算过卦,说命里带煞,在闺中克亲族,出嫁后克夫家。” 燕王盯牢她一本正经的小脸儿。 林策继续道:“今日回府之后,我命亲信加急告知各个门第,他们为了家族着想,定会打消心思,另选良配。” “说到算卦,我昨日倒是遇见了一桩趣事。”燕王拿起手边一封信函,扬手抛给她。 林策下意识地接住,睫毛忽闪着:他说的趣事,大概不是好事。 燕王看着她犯嘀咕的样子,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扬,“打开看看。” 林策称是,看过纸张上写的内容,懵住了。 邵阳郡主,命格极贵,常人得之,家破人亡;宗亲得之,夫荣妻贵。 是她熟悉的王道人的笔迹。 可是,她请他写好备用的明明是“命里带煞,涉婚嫁必遭天罚”,他瞎糟改个什么劲儿? 林策出了会儿神,望向燕王。 “昨日我左右无事,见了见王道人。”燕王给她解惑,“王道人告诉我,午间小憩时有圣人托梦,要他成就尘世中一桩姻缘,二人姓氏为萧、林。他踩了一卦,悟出天机,又知晓你的八字,便郑重地给你算了一卦。” “哪位圣人?”林策磨着牙问。 燕王唇角弯了弯,“王道人那一派的老祖宗,长寿,九十岁高龄出海,不知所踪。他们认定是成仙去了。” “修道之人,为何管起了姻缘之事?” “道教不知有多少俗家弟子,皆有家室。”燕王撑不住了,轻笑道,“你得空便与道士来往,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林策面无表情,“那又怎么着?” “往后再没人敢娶你,你也没想嫁的人,那就从了我。” “宗亲‘得’之可安天下,这话的确不假,但指的并不是姻缘。我是臣子,这已是皇室宗亲得之。” “甭抠字眼儿。”燕王噎她,“人家的老祖宗要他牵的是姻缘线。” 王道人是活腻了吧?林策恨恨地想着。 “就这么着。”燕王轻描淡写地说。 “就算我只适合嫁给皇室宗亲,但对于王爷不见得是最适合的,有更好的。” “在哪儿?”燕王皱眉,她可真有的说。 “我来找,很快就会找到。” 燕王斜睨着她,“用不着。” “可是……”林策真急了,瞥了侍从一眼,小声道,“我曾屡次负伤,伤了根本,如何都不能为谁开枝散叶。这在七出之内,我不能明知故犯。” 燕王缓了口气,忍下呛她的话,用事实打她那张小脸儿,“你的脉案,我已看过,怎么不记得见过那种记录?你一个没出嫁的人,就算诊出什么,谁会多事跟你提?找辙可以,说些有影儿的。” 林策闷了会儿,委屈巴巴地望着他,“我跟你能说的,都是君臣之间的话,倘若成婚,岂不要相对做哑巴?” “凡事无绝对,明里暗里,公事私事都离不了你。怎么可能没话说?”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林策一时语凝。 “得了, 就这么定了,过两日我便请太后赐婚。”燕王道。 他为太后效力的时间不短了, 相较而言, 怎么都比自己跟太后的君臣情分深厚,林策想着。 “这非常人可消受之福,我尤其福薄, 实在是难以从命。”她慢慢滑下座椅,扑通跪倒在地。 如果他可以改变主意, 她情愿跪上三五天。什么膝下有黄金,跪一跪亲王而已, 如果能就此免去婚事的麻烦,她膝下就全是豆腐渣。 “你给我起来!” 林策不起, 小脑袋耷拉着,一身的丧气。 燕王气不打一处来, 摆手遣了下人, “起来!” 林策还是不动。 燕王故意道:“我病着,能捱多久都不好说,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嫁进来之后把我克死, 你又能做王妃又不用再头疼嫁谁,不是很划算么?” 林策想不出新词儿, 只好说车轱辘话:“不管怎样,适合做燕王妃的绝对不止我一个,我不是嫁人的料。” 燕王审视着她,“我就那么差?你就那么看不上?” “不是。”林策顿了顿,徐徐道, “我志在仕途, 而且, 哪儿有女子的温良恭俭让?让我每日端着,想想不好笑么?那还是我么?” “你辅助我,便能做更多的事。” “毕竟只是你的想法。” “不信我做得到?” “这哪儿是信不信的事儿……” 太后万安 第81节 “先成婚,别的日后再议。”燕王道,“你跪多久都没用,不如省省力气。” 林策看着光滑如镜的地面,木了一阵子,无力地俯身,看起来像磕头,实则是把脸埋到了手掌间。 燕王忍着笑,跟她耗着。 林策忽地捶一下地,利落地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望着他,“敢问王爷,林策何时因为何事开罪了您?不为此,我实在想不出您强人所难的理由。” 这样说来,她看准了他和谁议婚就是存心刁难谁,这倒也是实情。燕王道:“那是你该静心思量的事儿。” “我不同意,就算王爷能说动太后娘娘赐婚,我也会抗旨。”林策说着,自顾自落座,优雅而闲适。 “请太后赐婚之前,当然要征得你同意。”燕王道,“李太妃划拉到一个人,名叫边知语。我也不是非得娶你,娶她也行。” 林策蹙了眉。 燕王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不痛快,慢条斯理地百上加斤:“最出色的、足够出色的我都指望不上,那就谁都行。当然,边知语和你不同,若是成婚,为免早早成了鳏夫,我会尽力护着她,更卖力地协助太后,让她打理王府内外,只要她有那份资质,便让她公务私事都帮衬着,最好是能时不时地跟你摆摆燕王妃的谱。” 林策目光沉沉,“我不会嫁你,也不允许你娶她,如果是这样,王爷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这话应该我问你。” 林策语气平静,不含一丝情绪,“如果你娶边知语,她必死无疑,这不是你护不护的事儿,在她死之前,我还要送你不止一顶绿帽子。” “无妨。”燕王笑得云淡风轻,“我能保她多久是多久。你也不要以为,我犯病了就跟死了差不多,根本不是,该忙的事儿,我一件都落不下。” “……”林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弹跳一下,“那好,我们拭目以待。”说完,想起身道辞了。 燕王却在这时候说道:“如果我不给你添堵,算不算你欠了我一个人情?” “……算。”是他没事找事在先,林策却只能认头。这人能顺风顺水地继承他父亲的亲王地位,招惹过太后又太太平平活到如今,自有他的一套,绝不可小觑。 “那我要你做力所能及的事,你会不会答应?” “说来听听。” “太后还在查陆、杨一案,我要你和我一起全力帮她。” “什么?”林策惊讶的是他前一句,“那案子到现在还没完事儿?我是说,在太后那里。” “没有。”燕王望着她,“我私下里网罗的消息不少,但不够全面,干着急出不了力。你和你父亲也是消息灵通的,如果跟我的放到一起,应该会很有些看头,也能发现一些苗头。” “所以说……”林策费解地审视着他,“你用终身大事跟我找辙,只是为了帮太后?你……”她不想八卦,却实在忍不住,“是不是真的钟情她?” 燕王睨着她,狠狠地鄙视着她。 “好了,当我没说。”林策颇觉无趣,沉了沉,才捡起之前的话题,“林家当然可以与你搭伙,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然,那就死磕。。” 燕王失笑,问道:“看住边知语,把她交给你?” “是。” “先拿出点儿真东西再说。” “你要哪路消息?” 燕王又从手边摸出一个信封,抛给她。 林策拿在手里,也不急着看,“有来有往便是熟人了,王爷赏我三两千银子吧?什么消息不都得要人手?我跟家父南北相隔,只加急信件就得花费不少。” 张嘴就要钱,整个儿一无赖。燕王慢腾腾地把右腿支起来,又舒展开,唤来一名管事,吩咐道:“娶三千两银票,孝敬郡主。” 管事强忍着才没“啊”出声表示困惑,应声称是,云里雾里地走了。 “跪一回亲王就能有三千两,还算值当。”林策笑着站起身来,“回家想法子给王爷答复,告辞。”语毕转身,脚步轻盈地出门去。 燕王心里则在盘算,要种多少棉花才能换成三千两银子。 实在有点儿肉疼。 他吩咐下人去传话:“告诉太妃,我跟林郡主已经谈妥了,如何都不会成婚的。” 他是无事一身轻了,李太妃得到消息,却是气得不轻。她难道不是一番好意么?跟眼下风头最盛官职最高的林策成婚,益处不知道有多少,他却私下里搅黄了。不同意也没事,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为什么要跟林策把话说绝了才知会她? 有个这样的所谓的儿子,真就不如和小太后一样,想法子弄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血统是不是够纯正,她才不在乎,横竖老王爷早死了,管不着她,她一个继室,百年之后又不能跟他合葬。 李太妃整日都憋着一口气,到傍晚,挂上惯常的面容,去了外书房。 燕王刚服了药,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李太妃来了,循例请她进来,在背后加了个大迎枕,倚着床头跟她说话。 李太妃坐着雕花椅,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而道:“给你选的那些侍妾一直是虚设,眼下也该让她们尽本分了。” “不用。”燕王淡淡地说。 “不用?”李太妃讶然,“难道要等来日的燕王妃安排这些么?那样可不……” 燕王语气特别平静,所以没有任何情绪,“我说了不用。我房里的事,只是我的事。” “你这样说,也太伤我的心了。”李太妃神色凄然,“是,当初是我坚持为你添新人进来,可我难道是为了自己么?行,只当全是我的错,可那些女孩子何辜?难道要在王府里虚度一生?哪一家皇室宗亲有这种规矩?” “选王妃的事,您忙了许久,我也知道,便给您个交代。其他的,您真的不用管了。” 他那是什么交待?对谁可曾有半分的好处?“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便好。” “你不喜欢那些人,也罢了。”李太妃瞧着燕王,愈发恼火,整了整神色,正色道,“再如何,王府不能实际上没人服侍你,而眼下恰恰就是这情形。你正值盛年,恰是娶妻妾的年岁,再从官宦门庭选些新人进王府吧。” “免了。”燕王又当即否了。 李太妃加重语气:“我要你多添新人,如此,燕王府才不愁绵延子嗣。” “子嗣全在天命,与妻妾多寡无关。”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只守着日后的嫡妻一人度日?何时有过这种先例?” “有过,不妨翻一翻史书。” “百中千中之一,不足为例。”李太妃语气严厉,目光亦是,“便是寻常官员,家中都有三妻四妾,为的是家族子嗣繁茂。你婚事还没个着落,就起了这种心思,倒还不如官员重视子嗣,我不免疑心,与林郡主有关。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燕王多看了她一眼,收起右腿,右手搁在膝头,捻着手里的檀香珠串,“听话听音儿,您似乎对我们私下否了婚事不甚满意?” “不成便不成,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李太妃从容应道:“论样貌、才学,林郡主自然是一等一的,可她毕竟混迹军中官场太久,整日里与男子打交道,又曾被那么多人钟情,日后但凡传出闲话,你的脸面便荡然无存。你不拘小节,可这些都是必须考虑的,如今想想,你不同意也好,倒是我先前鲁莽了些。” 燕王唇角弯了弯,笑意清寒,“是先帝鼓励女子进官场,亦是先帝委以她重任。您这番话说的,是质疑林郡主在先,眼下又要用下作人才有的下作心思污蔑太后与诸多女将士与女官了?”顿一顿,檀香珠串打了个旋儿,语声骤然拔高,喝问道,“这是哪个混帐吹的歪风邪气?!” 李太妃被惊得轻轻抽了口气,强自按捺着才没失态,想到他那些刺耳刺心的话,脸色煞白,“诛心的话,你真是张口就来啊,就差指着我的鼻子挖苦训诫了。我也不过是话赶话说了那么几句。这天下人本就如此,便是活成神明,也有人看低看不起,何等行径都被会加以诸多恶意的揣测,何况一个裴太后、林郡主?婚事尚未落定,便使得我们母子离心,只能愈发证明,女眷非良配!” 他扯别人,她就不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燕王睨着她,已是王爷看待不待见的人的目光,“谁是良配,我心里有数。恶意揣测、口无遮拦之人,我一向觉得他们活着多余。” 李太妃本没想到,会跟他闹得这么僵,可已经这样了,她就得强硬到底,不然还了得?她猛地站起身来,借此扭转气势上的弱势,“你听不进任何因成婚而起的不顺耳的话,也算人之常情, “可我有我的责任,娶妻之事必须要办,且尽快要办。 “那些特殊的例子我不管有没有,也不会去问去看,我只知道,宗亲的常态是早些成婚,妻妾成群,以图子嗣繁茂。 “到底是谁活着多余,也要先尽到自己的本分再指摘别人!” “娶妻之事之事,我只随自己心意。”比起李太妃的疾言厉色,燕王这会儿平静淡然得像个看热闹的,“王妃不着急娶,新的侍妾也不必添。我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除非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嫡母!” “母亲嫌王府人少,想多些人作伴,那就添一些,人来了之后,都在您跟前服侍。”燕王笑微微地凝着她,“若是打定主意了,我不妨跟百官提一提,请太皇太后、太后传道特旨。” “……”李太妃胸腔里似是多了一团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选了侧妃侍妾却到我房里服侍,那是怎么样滑稽的事?” “我还会告诉外人,裙带关系关乎朝廷格局,先前的也罢了,终究只是在府里当个摆设,日后再有新人进门来,我便要想一想,那女子背后的门第存了什么心思,是否有祸乱燕王府之嫌,一旦有迹可循,从严从重惩戒。”燕王的笑容清浅,又有点儿坏,“我倒要看看,谁敢赌上满门性命送女眷到燕王府来。” “欲加之罪!你要真那么做,燕王府颜面何在!?” 燕王目光深沉锋锐,“您敢说这等主张只是为了我,无关其他?” 李太妃避重就轻,“我说了再添一些新人……” “我已有定夺,您为何决意强人所难?嫌我的病情不够重,死得不够快?”燕王不想再跟她磨烦了,便扔出一顶大帽子。 李太妃语凝半晌,在他锋锐目光的注视下,终究是拂袖离开。 走出他的书房院,李太妃松懈下来,脚下打了个踉跄。 随行尧嬷嬷慌忙上前搀扶。 “孽障……”李太妃微声嗫嚅着,“为了个女子,连明面上的体面都不给我了,我到底是他的嫡母啊……” 尧嬷嬷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他不仁,就别怪人不义。”李太妃眸色冷酷。 他的病症,她了解不多,却知最忌心烦动怒。 气死他兴许很难,气得他离不了病榻,可是轻而易举。 不出一两日,林策八字不好不宜嫁人的消息传遍官场,想娶她的门第都消停下来。 林策与燕王走动的消息,裴行昭听到了,心知眼下林策的情形与他们私下里的来往有关,倒也不觉得怎样,没过问。横竖两个都不是善茬,惯会颠倒黑白,不想成婚便传出些流言,等到想成婚了,不定又能把流言扭转成什么样子。随他们去吧。 林策也没将传言的事儿放在心上,私下里跟裴行昭说,眼下要着手的事情,涉及的人保不齐与陆、杨的案子相关,请她别介意。 裴行昭说不会。凡事都一样,介入的人越多,局面越热闹,越对想找出点儿什么蹊跷的人有好处。 李太妃那头仍是不肯闲着,这日林策刚走,便来求见太后,说想等太后娘娘得空了,携燕王一起来宫里小坐,好生说道说道一些事,她毕竟不是燕王的生身母亲,有些话私下里说了也没用,在人前扔到台面上,燕王保不齐就能听进去。 裴行昭多看了她两眼,说也行。 李太妃明知是得寸进尺,还是又进一步提出请求:“若是可行,能不能请林郡主一起到宫里?倒没别的,只是受别人所托,要当面知会她一些事。” 裴行昭颔首,“可以。今晚哀家在寿康宫设宴,请太妃、燕王、林郡主和杨郡主喝两杯。如此,太妃便不需去慈宁宫了,太皇太后心绪不宁,不宜打扰。” 李太妃明知她话里有话,在敲打自己行事没分寸,讪讪的笑了笑,只谢她亲自出面设宴成全的恩。 当晚,裴行昭请的三个人相继来到寿康宫。 寒暄说笑期间,酒过三巡,李太妃起身向裴行昭道:“臣妾找到了一人,论起来是林郡主的堂姐。” “姓名。” “边知语。” 裴行昭示意李太妃去跟林策说。 林策偏了偏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问:“太妃是希望我见边知语一面,还是给她什么好处?” 李太妃道:“我没有任何心思,只是边知语想见郡主一面,自从被迫离散之后,她一直挂念着你。” 林策看向她,定颜一笑,“您都发话了,臣女自当从命。” 太后万安 第82节 “这就是了。”李太妃满意地颔首,“说起来,先前倒是没顾上细问,那位边小姐,与郡主有着怎样的渊源?” 林策回道:“与她的寡母到林家住过三二年。” “这样说来,是以前的手帕交?”太后道,“难怪知语姑娘记挂着你。” 林策一笑置之,道:“臣女先去见见她,再携她一起过来给太后请安,不知太后娘娘、太妃能否允许?” 裴行昭颔首,“先叙叙旧也好。” 李太妃无所谓,“人就在寿康宫外,郡主只管去见。” 裴行昭吩咐阿蛮,去帮着安排一下。 过了些时候,林策离座,出了正殿,随着引路的宫人到了寿康宫花园,去了一个凉亭。 凉亭里已有一名女子在等。 女子双十年华,穿着藕荷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绾着牡丹髻,面颊非常白皙,眉眼精致,双唇如嫣红的花瓣,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美人,这美人的气质很高雅,令人想到腹有诗书气自华。 曾经,林策托着下巴端详边知语,说知语姐姐真好看。 也就是这个美人,做过令林策堵心至极的事。 林策目光深远地审视着林知语。 边知语等了多时,也没听到免礼的话,心下不由千回百转,生出几分忐忑。 直到对方流露出明显而真实的紧张不安,林策方缓声道:“你要见本宫,我便让你如愿,只是,少不得问几句,你想好了再回答。” 边知语垂首道:“民女谨遵郡主吩咐。” 林策的语速依然和缓,却是连番发问:“你们母女下落不明那四年,栖身何处?可经得起查证?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需要我帮你什么?” 边知语声色不动,却是沉默不语。 聪明人遇到这种情况,会选择一个问题回答,期间思忖为难的问题。边知语是聪明人,不会不清楚要她想好了再答那句是因猜忌而起,想打消猜忌,便该对答如流。 可是,她做不到。 旁的也罢了,栖身何处也不能当即说出。林策唇角现出一抹嘲弄,嘲弄的却非眼前人,而是曾经的自己。 只因着儿时的好印象、对自己而言美好的回忆,在四年前母女两个投奔林家的时候,便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疑心病分毫也没发作。 当真是脑袋被驴踢了一回。 边知语思忖了好一阵,红唇微启,“民女……” 林策却打断她:“既然需要斟酌,不妨多斟酌几日。我会给你安排个清净之处,等你想好了,我们再细数以往。” 边知语望着她,目光怅惘,“看起来,郡主真的要与民女生分了。” 林策转身,“随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你这副作态,也该改一改了,别惹得太后娘娘不悦才好。” “……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正殿。 “你们离开两广总督府的那年,我有一些见闻。”林策望着前方,语气淡然,“你可当真是把我吓得不轻啊,我这辈子从没想过会经历那种事情,偏偏你就做了。” “郡主所指何事?”边知语问道。 “你不知道?”林策笑笑地睇她一眼,“做过的花前月下的事儿,忘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花前月下, 把郡主吓得不轻……”边知语困惑地望着林策,“郡主当真是把民女说糊涂了。” “人都说难得糊涂, 这也是福, 我只望你能够一直糊涂。”林策加快了步子,“赶紧的吧,让太后娘娘久等可是罪过。” 边知语无法, 只好也加快脚步,尽量跟上林策。 两人进门时, 燕王正在跟裴行昭、杨攸说种植棉花的事儿,他时时听管事回禀, 得空了也去田里看看,觉着幼苗长势不错, “这样看来,京城也适合种植棉花, 收成一定差不了。” “京城本就在北直隶境内, 这是一定的。”杨攸接话,端起酒杯,“我先祝王爷和楚王小发一笔。” 燕王哈哈一笑, “借郡主吉言。说起来,起这心思的时候, 也该拉上你,有好大家分么。可那时候毕竟拿不准,又怕收成不好拖累了你,害得你被家里人埋怨。” 杨攸笑道:“王爷有这份儿心就够了,等到明年我再凑热闹。” 见到林策返了回来, 二人便守住了话。 林策携边知语一起向裴行昭行礼。 “免礼, 坐吧。”裴行昭想着, 人应该是到齐了,李太妃想要唱的戏也该开场了。 果然,两女子落座没片刻,李太妃便起身向裴行昭道:“臣妾先前本想请太后娘娘为燕王赐婚的,可他眼下没有成婚的心思,也只好作罢。但是,他正在病中,身边不能没个知情识趣体贴周到的人照看着。知语小姐,太后娘娘也瞧见了,她样貌不俗,又是林郡主的远亲,臣妾便想请太后娘娘给个恩典,做主将知语小姐许配给燕王为侧妃。” 裴行昭笑微微的,视线在燕王和边知语面上逡巡着。 燕王也笑微微的,仿佛没听到嫡母说的话,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边知语则是稍稍低下了头,面露羞赧之色。 “赐婚这种事儿,哀家从没兴趣。”裴行昭道,“况且,不过是侧妃而已,娶不娶的,哪里就值得哀家锦上添花了?” “臣妾晓得这些,出言请求,也是为着燕王和林郡主。燕王病痛缠身,理应添添喜气,知语小姐则是林郡主的远亲,倘若成了燕王府的人,林郡主也便算是与皇室宗亲结亲了,日后定当愈发为朝廷鞠躬尽瘁,算起来,这也是双喜临门了。” 裴行昭不疾不徐地道:“侧妃即为妾,哪儿就说得上结亲不结亲的了?燕王的确是亲王,但他的后院儿,终究与皇上的后宫不同——难道太妃不是这样认为的?” “……是臣妾失言了。”李太妃欠身行礼,又道,“那么,只当是给燕王冲冲喜吧,太后娘娘好歹给他添一份喜气。两个人的八字,臣妾已请钦天监合过了,很是相宜呢。” “哀家说了,没兴趣管这种事。”裴行昭瞥了李太妃一眼,“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你就给两个人合八字了?合着边小姐的八字是能随意给人的?她倒是心大,也不怕谁用巫蛊之术咒死她。” 杨攸、林策和燕王同时莞尔而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太妃干笑着,“其实,臣妾与知语小姐的母亲私下里商议过了,这事情已经算是定了下来。眼下只是想再添一份喜气,才与太后娘娘提及。结亲该有的章程,臣妾并不敢违背。” “什么叫‘结亲’该有的章程?看起来,哀家说什么话,太妃根本不往心里去,仍是想与妾室的娘家当亲戚走动。如此也罢了,日后有什么事,你不必知会哀家,另寻太皇太后、皇后去说。” 李太妃不急不躁,“太后娘娘摄政,王府的大事小情,臣妾都该禀明,以免出了差错。太后娘娘要是给臣妾个恩典,说您默许了,臣妾到太皇太后、皇后面前,才有话好说。” “这不关哀家的事,你也别想打着哀家的名号去难为谁。”裴行昭转头唤燕王,“燕王府里,你是一家之主,日后不论何事,你自己做主,不要把府里的人带来宫里,左一出右一出的,全没一句着调的话。” “是!”燕王当即起身,拱手行礼,“太后娘娘的教诲,臣谨记在心,日后再不会让府里的人随意进宫给您添乱了。”停了停,又道,“娶侧妃的事,根本是没影儿的事,家母过于心急,急中生乱了而已。” 这下子,李太妃面上的笑容是如何也挂不住了。一时间她也不知该恼裴行昭的不近人情,还是该恨燕王明打明地给她难堪。顿了顿,她视线笔直地望着裴行昭,“那么,太后娘娘,容臣妾问一句,往后燕王的亲事,还要不要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妾这个燕王府的太妃,到底还是不是他的长辈?他到底还用不用秉承孝道?” “该孝敬的时候就尽孝,不应该的时候就不需遵循那些繁文缛节。”裴行昭神色淡淡的,“譬如,太妃想把燕王的妾室当亲戚总动着,事情刚开了个头,就开始跟哀家摆裙带关系了,还把林郡主扯上了,这是明白人该办的事儿?” “可臣妾也只是为着燕王冲喜,过于担心他才忙中出错,这总该是能够体谅的人之常情。” “你倒总是有的说。”裴行昭道,“孝之一字,并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些俗话便能诠释,做长辈的行事不检、心思不纯、言辞不当的时候,做晚辈的就该及时纠正劝解。这人世本就有许多为老不尊祸害家族的东西,在那样的家族里,子嗣若都一味愚孝,这世道早乱了。” “……”李太妃很确定,自己被骂了,可人家没点名,而且人家还是太后,她再有的说,在此刻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 “宫里的酒菜若是合口,太妃就尽管享用,若是不合口,不妨早些回王府。”裴行昭又瞥她一眼,目光已有些冷。当真是弄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嫌自己命长,想早点儿被燕王收拾死不成? 李太妃倒是想负气回王府,可在宫里又怎么敢跟任何人置气,只好竭力扯出笑容,回身落座,食不知味地享用面前的美味佳肴。 大家都以为,这一茬就这么揭过去了。 边知语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在这时候阐明自己随李太妃进宫的真正意图,要不然,只燕王那时不时投来的含义复杂的一瞥,便让她如坐针毡。她没想到,林策先于自己开口了。 “太后娘娘,臣女有要事禀明。”林策离开座位,走到裴行昭近前。 裴行昭道:“只管说。” “臣女不知李太妃是如何与边知语结缘的,更不知如何看选中了她做燕王的侧妃,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妥。”林策转头望一眼边知语,“边知语其人,生性下贱,实非任何人的良配。” 边知语面色青红不定,站起身来,双眼之中已经噙着泪光,刚要说话,另一边的李太妃已经放下手中的银筷,用的力道有些重,语气不善地责备林策,“郡主这是什么话?知道内情的,都明白我是为着燕王,才想给他添个可心的人,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找了个品行不端的人来祸害他呢!什么叫生性下贱?关乎一个女子的名节,还请郡主慎言!” 林策根本不搭理她,只是望向裴行昭,“边知语的生母说起来也是林家人,但已出了五服,这门亲戚,林家认了是人情,不认也是情理之中。 “六七年前,守寡的林氏带着边知语到两广总督府投奔家父,不知怎样与家父说的,反正是被留了下来,在两广那边的林府住了三二年。 “同在内宅,时时相见,因母女两个都是识文断字擅长琴棋书画的,与臣女很是投缘。 “若说臣女与边知语有交情,这交情便是这么来的。 “可在后来,臣女只情愿从不认识她们两个。 “这就要说到臣女的祖辈了,臣女的祖父英年早逝,臣女都没见过他老人家,叔祖父做过十多年的宗主,给家父的助益不少。 “是因此,家父一向非常敬重他老人家,到了两广的任上,站稳脚跟之后,便将他接了过去。 “臣女万没想到,叔祖父竟也是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东西……” “郡主!”边知语离开座位的同时,打断了林策的话,快步走到她近前,深施一礼,“郡主既然对民女的品行满心鄙薄,民女日后再不与任何人说与您是旧识便罢了。家母早年守寡,拉扯民女到如今,明里暗里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屈辱,不足为外人道。眼下,民女另有关乎太后娘娘的大事禀明,还请郡主容情,也口下留情,说完该说的,民女再不会打扰郡主。” 林策的笑容如同冰花,美而冷,“边小姐真是会说话,更胜当初。瞧瞧,这话里话外的,倒是把你自个儿摘干净了,好像我要指证的不是你,而是你娘似的。” “太后娘娘,”边知语跪倒在地,“民女真的有关乎您的大事禀明,还请您屏退左右,容民女细说原委。” 裴行昭望着桌案近前的两女子,在意的只是林策的态度,“林郡主怎么说?” “话已然已说了开头,便没有作罢的必要。”林策神色认真而郑重,“请太后娘娘听臣女将事情说清楚,边小姐便是有大事,想来也不会是一时半刻都耽误不得的。” 裴行昭颔首,“也是,哀家只当你们在外面许久的时间长了些。” 燕王则咳了一声,道:“林郡主要说的事情,若不想外人听到,本王这就回避。” 他觉得这个合伙儿的做什么事都挺有意思的,是可以常来常往的,那么在一些事情上,便不要让她尴尬为难。 林策却道:“王爷美意,林策心领,只是,不用回避,不过是一桩家丑,在大街上说出来都无妨。” 得,又是一个豁得出去的。燕王叹服。 跪着的边知语却已是面色苍白,将头垂了下去。 林策望着裴行昭,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说:“对时间,臣女记性有些差,很多事一直都记得,却会忘记发生在哪年哪月哪一日,林氏和边知语的事情便是如此。 “臣女只记得,她们种种所作所为,是在她们离开那一年才知情。 “最先出现的蹊跷,是叔祖父与叔祖母争吵不断。 “臣女那位叔祖母,是叔祖父的第三个填房,只比我大几岁而已。叔祖父如今也就五十多岁。 “夫妇两个总是争吵,家父听说之后,也不便劝和,便将这事情知会了臣女,让臣女问明原由,看看谁对谁错,当然他也说了,要是关乎男女之间的破事儿,让臣女只当不知情,不要管。 太后万安 第83节 “臣女嘴上应着,心里并没当回事,料定是因为叔祖父拈花惹草,他什么都好,就这一点招人烦。 “臣女那时已经在全力帮衬家父治理两广,平日着实不清闲,只跟下人提了一嘴,吩咐他们打听一下,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能跟家父回话就成。 “可没成想,过了两日,下人跟臣女说,这回二老太爷闹得太不像话了,二老太太闹着和离呢。 “臣女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告诉臣女……” “郡主……”边知语仓皇地抬头,满目祈求地望着林策,“别说了……” 林策充耳未闻,“林家的二老太爷,与前来投靠的孤儿寡母有染,也就是林氏和边知语。 “臣女听完就明白了,想着自己要是叔祖母,也得和离,掺和其中的三个都已经不是不知廉耻可言了。 “当下臣女命下人不要声张,当面告知家父。家父火冒三丈,扬言要把那对母女浸猪笼。 “臣女想着也犯不上,毕竟林氏是出了五服的人,跟她喊打喊杀的又是何苦来?因此劝慰家父良久,让他寻个由头把她们撵走就是了。 “家父痛定思痛,说到底是家里有人为老不尊,那也真不是母女两个有意就能厮混到一起的事儿,因此便亲自跟那对母女做了一出戏,说他和臣女在官场行差踏错,开罪了权贵,也触犯了先帝,保不齐要大难临头,要她们赶紧离开,以免被连累得流离失所。 “最后,那对母女便拿着家父给的二百两银子,急赶急地离开了林府。 “臣女的叔祖父那边,家父过了一段,也算是照着家规惩戒了,叔祖父去了一间寺庙,剃了头发,遁入空门。” 裴行昭听完,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 林策又道:“臣女只听说过姐妹共侍一夫的,母女一起服侍一个人的事儿,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臣女还时不时与她们相见,视她们为半个亲人一般。她们若是逼不得已,为何神色间从来不曾流露过苦楚?为何毫不手软地拿那臣女的叔祖父前前后后给的几千两银子?为何又和叔祖父一唱一和地百般隐瞒在一起厮混的事儿?要不是叔祖母闹起来,家父和臣女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世人常说的笑贫不笑娼,也绝不是指这类情形。” 裴行昭少见地词穷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林策看一眼又已将头垂下去的边知语,道:“这等货色,不论有没有她那个娘,下贱的性子已不容她辩驳。 “自然,她想委身于谁,谁想收了她,都与臣女无关,臣女只是想,不论皇室宗亲,还是官场上的每一位大人,都不该与这等货色为伍,要是被搅得家宅不宁,林策总要担一份瞒而不报的罪过。 “依臣女之见,边知语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 “当然,燕王府太妃若是心存怜惜,愿意另行安置,便不是臣女该过问的事儿了,悉行尊便。” 李太妃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边知语和林氏,是先走通了她的亲信的门路,亲信跟她说是与林策颇有渊源的人,她这才见了见母女两个,一看倒全不像是落魄之人,寻常贵妇大家闺秀也不见得有二人的气韵,又想着她们曾在林府住过那么久,不论有意无意,定然知晓不少林家秘辛,等自己成全了她们所求的,再来往着,便能套出自己想听的话了。 她却是做梦都想不到,母女二人就是那样不堪的,行径简直还不如娼妓。 燕王适时地望向李太妃,“您有心许配给我的人,当真是‘出类拔萃’。” 李太妃抿了抿已经有些干燥的唇,因着恼羞成怒,话不经脑子便说了出去:“那些不过是林郡主的一面之词!” 燕王哈一声冷笑,“那样的家丑,谁撑的要死了也不会轻易当众道出吧?要不是为着那对母女为祸哪个门第,林郡主又怎么肯说?当她跟您一样心大么?” 李太妃气得想指着他鼻子痛骂,偏生这场合不对,便是在燕王府,他也不是任由她打骂的。实在是气急败坏了,她索性离座,走到了边知语面前,一手没轻没重地托起她的脸,另一手狠狠地掴在她面颊上,“不知廉耻的东西!一想到这些日子时常与你们母女二人相见,我便反胃!”撒完气,她转向裴行昭,深施一礼,“臣妾被不入流的货色蒙蔽,竟还有心让她们登堂入室,实在是不该,请太后娘娘降罪。” 裴行昭倒也懒得跟她计较,淡声道:“知错了便好,往后再想为燕王张罗婚事,不妨与他商量着来,到底谁都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臣妾谨记!”李太妃道,“臣妾实在是无地自容,还请太后娘娘允许臣妾告退。” “你去吧。” 李太妃道谢,起身后离开之际,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垂着头的边知语。 裴行昭对林策道:“事情说完了,便不需再放在心里,不值当的人,便不需介怀。” 林策称是。 裴行昭问这件事的主角之一:“边知语,你作何打算?” 边知语低声道:“民女……民女不想辩解什么,只想请太后娘娘听民女禀明想说的要事,之后听凭太后娘娘、林郡主发落。” 裴行昭沉吟着。这种人的话,她真懒得听,可是边知语又再三强调是大事要事,又真有点儿好奇。 林策建议道:“太后娘娘,您不妨一事归一事,且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燕王适时地告退:“已经没臣什么事儿了,而且臣也有些不舒坦,该回府用药了,还请太后娘娘容臣告退。” 边知语说的话,兴许是他不该听的,他不想吃顿饭就惹祸上身。裴行昭很理解,顺势道:“行啊,跟太妃一起来的,便该一起回去。” 燕王行礼后离开。 杨攸想了想,也起身告退。她是觉得,边知语要是再抖落出点儿林家什么事,往后自己见到林策,总归有些尴尬——谁会愿意自己的一些老底被外人知晓呢? 裴行昭也清楚杨攸的所思所想,当即准了,叮嘱道:“明儿一早到清凉殿,习惯了有你在跟前儿。” 杨攸笑着称是,踩着优雅的步子走人了。 裴行昭起身,带上阿妩、阿蛮,唤上林策、边知语到书房说话。 阿妩、阿蛮在裴行昭和林策跟前分别奉上果馔和陈年竹叶青。这几日,裴行昭心里不痛快,跟前常备着酒,林策也是个有事没事就爱喝几杯的,方才饭没正经吃几口,酒也一定没喝尽兴。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有些慵懒地倚着座椅靠背,微微倾斜着身形,吩咐边知语:“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没外人了。” 边知语却道:“民女绝不会指摘林家或林郡主只言片语,但是,要说的话,郡主不宜听闻。” 裴行昭不待林策有所反应就道:“那是哀家该考虑的事儿,你只管听命行事。” “是。”边知语抬起一边面颊浮着巴掌印子的脸,目光敬畏而诚挚地望着裴行昭,“有些奇闻,太后娘娘相不相信?譬如未卜先知、借尸还魂、转世重生之类的。” “这话怎么说?难不成你是有那等奇遇的人?”裴行昭明显有了点儿兴趣。她不信神佛,但对于一些奇闻,倒是保留看法,不相信,也不会一口否定。 边知语道:“民女倒不是属于刚刚说过的那些情形,只是怀疑,自己是有幸重活之人。” “说来听听。” 边知语称是,娓娓道:“两年前,民女大病了一场,一度是觉得自己死了,完全没了意识,待得清醒之前,做了一个过于冗长的梦,有了很多不该有的记忆。 “家母……家母委实品行不堪,也一度将民女带得全没了廉耻之心。家母守寡之后,因着举目无亲,家境实在拮据,便以色侍人,以此换取钱财。 “民女生的那场重病,是因与她争执僵持不下,气闷忧心所至。家母要把民女送进……送进名为佛门净地实则是风月之地的尼姑庵。 “要是那样,民女便当真成了风尘女子,那样的火坑,一旦跳进去,就休想脱身。 “而在清醒之后,民女平白多出来的那些记忆之中,便已置身于那个火坑,寻常服侍的多为官宦,常听官宦说起朝堂官场中事。 “这些,家母是知道的,因为民女凭借那场梦里听闻到的消息,要她稍安勿躁,不要把民女送到腌臜的地方,一步步地跟她说了朝廷上在当时即将发生的事,全都应验了。 “是因此,家母认定民女因着大病一场因祸得福,添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也便不再一心求财,将民女留在身边,凡事也都肯与民女商量着来。 “民女告诉家母的事情,便包括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太后娘娘摄政、楚王燕王杨郡主林郡主受太后娘娘器重。” 裴行昭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颇有兴致地瞧着边知语,“也就是说,你这两年来,未卜先知的本事没出过错?” “是。” “只是凭借从一场大梦里得到的那些记忆?” “是。”边知语强调道,“民女在梦里所听闻的官场庙堂中事,真的一次都没错过。” “眼下你要见哀家,为的是要告知哀家一些日后的事。忘了问你了,你在你那场梦里,活到多大年纪?” 边知语道:“活到三十岁,民女今年二十岁。” 裴行昭进一步猜测:“也就是说,你知晓如今及至之后十年的事儿,而且都关乎庙堂。” “回太后娘娘,正是如此。”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才说道:“那么,眼下你要如何取信于哀家?” “臣女刚刚说了楚王燕王、杨郡主林郡主,却没提陆郡主。”边知语望着裴行昭,目光镇定,“因为在梦中,陆郡主没有好下场。” 阿妩、阿蛮和林策听着,俱是微微变色。 裴行昭却是一笑,“没有好下场,又指的是什么样的下场?你在梦里,人家总不会只与你说结果,而不说原由吧?” “陆郡主的事,牵连甚广。”边知语迟疑一下,继续道,“民女猜测,太后娘娘兴许已经在着手陆郡主之事了,便说几个名字与您听:康郡王,陆子春,廖云奇,陆麒,杨楚成。” 裴行昭望着对方的目光变得专注,这是因为,边知语的奇遇竟不似胡说,反正到此刻为止,她是不能不相信了,要否定也真拿不出反驳的理由。陆雁临的事,就算有人泄露消息,也不可能全部知晓她这边的动作——那些事情,是由不同的人着手去做的,总不可能那些人全都出了叛徒,而且都将不可说的指望放在一个经历不堪人品也很有问题的女子身上。 她又慢悠悠地喝尽一杯酒。这期间,边知语沉默下去,不再言语。 她猜出了对方的意图,“你有所求,要哀家用什么条件换取你所知晓的一切?” 边知语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民女实在是受够了现下的处境,想请太后娘娘给民女一条出路,与此同时,请太后娘娘处置掉一些人:林家除了林总督、林郡主,知晓民女与家母当初行径的人,尤其是林郡主以前那位叔祖母,再一个,便是方渊。这个人,如今在官场不算有名,但是太后娘娘该知晓他是怎样的人物。 “太后娘娘若能让民女如愿以偿,那么,民女日后自会将所知一切慢慢地告诉您。民女本不该这样要求太后娘娘,只是潦倒太久,被轻贱也自甘下贱太久,看到了能够自保的路,不得不铤而走险。” “哀家不见得会答应你,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一句。”裴行昭弯了弯唇角,“你要的出路,指的是什么?若是哀家猜的没错,你早就料定燕王不会答应收你为侧妃,你只是要通过他嫡母的帮助,得以来到哀家面前。” “太后娘娘睿智。”边知语低了低头,“民女想要的出路,是为一府主母,如楚王或其他亲王郡王之中,原配嫡妻或是自身出过岔子的有几个,若是能在他们身边得到一方立足之地,民女便真的知足了。若他们不可以,太后娘娘觉得民女委屈了他们,不妨给民女选一个门第,能善待民女即可。 “方才民女所说的,对于太后娘娘而言,并非大事,真正的大事不在眼前,在日后。太后娘娘事先得知一些事作为考量的依据,总归有些好处。再不济,有时也能防患于未然。” 裴行昭眼中有了笑意,“林策方才说过了,她不希望你这样的人嫁入宗室,也担心你为祸官场中的哪一个门第。眼下你却这样说,这不是明打明地要哀家打林郡主的脸么?” 边知语道:“民女绝没有那个意思,民女只是想活下去,活得好一些。民女进宫便是冒死前来,太后娘娘又最是聪明睿智,那么,民女又何必遮遮掩掩的,不将心中祈望和盘托出呢?多少人都想出人头地,民女亦不例外。” 裴行昭从阿蛮手里接过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之后,长久地审视着边知语。 时间久了,边知语实在是招架不住了,没来由地自惭形秽,面颊烧得厉害,不自主地垂下了头。 林策则在心里算账:边知语这东西今日所说的一切,是凭谁编也编不出来的——要是陆雁临的事情没说对,太后也就不用继续跟她说下去了。 那么,太后身边添一个这样的人,应该有不少好处。况且太后最善驭人知道,即便是边知语得势之后得意忘形,太后也能及时地剁了她翘起来的尾巴,把她拿捏得服服帖帖。 至于自己,林策想,边知语无疑成为了自己的隐患:自己和父亲知晓边知语最不堪的过去,她又明显不是心胸宽广的,日后借机给林家穿小鞋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在官场何时不是这样的?边知语只是自己跳出来的一个,这样一来,便是站到了与林家敌对的明处,他们这就开始悉心防范,不给她机会便是了。 林策满心权衡的都关乎大局:皇帝刚登基便已现出不务正业的苗头,要不然也不会微服出巡了,那么所有的胆子都落在了裴行昭身上。 裴行昭本就是成大事的人,若能得到捷径,不论公事私事,都可以事半功倍。在她手里的事半功倍,不知能给苍生提早带来多大的益处。 思及此,林策望向裴行昭,想起身表明自己的立场:为了可以得到的益处,林家处置一些人,不算什么;她自己的面子,也真不觉得值几个钱。可就在同时,裴行昭也望向她,似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 林策呆住。 裴行昭对边知语道:“罢了,哀家不是成人之美的料,这一次,你错了。” “……”边知语震惊,抬眼望着她,嘴角翕翕,无声地说着什么,却是谁都听不到。 裴行昭非常耐心地解释道:“出人头地没什么不对,的确有很多人抱有这种心思。但是你么,这开头就错了。 “林策那位叔祖母有何过错?男子拈花惹草三妻四妾,她忍了,忍不了的不过是你们母女的行径,深以有那样的夫君为耻才决意和离。她闹,也不过是与自己的枕边夫君闹,又没难为过你们母女二人,可你还没得势,便起了除掉她的心思。她无辜,旁的知情人又何罪之有?知道你们做的下作事儿便该死?说句不好听的,那种事,谁又想知道?谁听了不是倒足了胃口?” 边知语之前通红着的一张脸迅速褪去血色,变得青白。 “要嫁入宗室,嫁给自己或是原配嫡妻出岔子的亲王君王,或是官员。”裴行昭轻笑一下,“明知你没有仁心,哀家要是给你牵线搭桥,便是往人家里安排一个祸害几代的祸根。祸害后辈的老匹夫、贵妇人,哀家已经见得不少,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收拾的也收拾了,反过头来却要做这种事?哀家的脸要往哪儿搁?日后人家便是埋小木人咒哀家不得好死,哀家怕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太后娘娘所说的,都是关乎一些人、一个门第,这些比之大局,又算得了什么?”边知语真真儿是胆色过人之辈,到此刻也只是气势较弱,言辞仍是犀利,“难不成,民女和很多百姓都错看了太后娘娘?原来您竟是有着妇人之仁的人?”略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有伤病在身的不止燕王,不止一些久经沙场的武将,太后娘娘的伤病比谁都重,当真发作得厉害了……再说下去,便关乎您的安危了,民女不被赦免死罪的话,是真的不敢说了。” 太后万安 第84节 “你到底指的是什么?”林策心焦起来,“好端端的,你提太后娘娘的伤病做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对症的方子,亦或可以为太后娘娘免去病痛的圣手?” 边知语转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一字不答。 “问这些做什么?”裴行昭轻一拂袖,“老老实实喝你的酒。” 林策不肯就此老实下去,诚恳地道:“但是,太后娘娘,留下这女子也的确有好处,臣女请您三思!”伤病的事,边知语必然也是说中了,不然太后娘娘不会不接话,既然如此,便真的天大的事儿了。 裴行昭斜睇着她,“您要是再跟哀家捣乱,哀家就让你去花园里的湖水中凉快几个时辰。” “……”林策抿了抿唇,随后蹙着眉叹了口气。这叫个什么人啊?什么人才能对她有法子? “就算你是重活的人,能未卜先知,哀家也劝你少造口孽,免得再一次死了之后,要下到拔舌地狱。”裴行昭对边知语的态度变得深沉莫测,“哀家不想听你告知什么,不想走捷径。哀家是否有妇人之仁,这不好说,但你认定哀家嗜杀成性,视人命如草芥,倒是事实。 “你这样的人,要留在哀家面前,‘慢慢’地告知哀家一些事,等你说完之前,哀家不定要帮你杀多少人泄私愤。 “哀家已是用刀的人,断不会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边知语欲言又止。 “按理说,你这样的孽障,哀家应该灭口。”裴行昭语声和缓,“但你以前的行径,说出个大天来,也不过是多睡了一些男子,你也没本事勉强谁,怎么都没道理处死,当真有点儿棘手。” 边知语已是摇摇欲坠,她想要的是翻身得到富贵,亦或一死了之,可眼下看来,太后哪条路都不会给她。 “这寿康宫地方太大,后花园平日形同虚设,空着好些地方,你和你娘便住进一个小院儿,清心寡欲地度过余生吧。”裴行昭转头吩咐阿蛮,“衣食起居不用委屈她们,只一点,任何人不准与她们说话。她们若是胡言乱语,便灌哑药。” 边知语险些跌倒在地,情急之下,她急声道:“太后娘娘,您不能这样发落民女,要知道,您在民女的梦中,寿数还没民女长,民女可以避免您红颜早逝。”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林策的眉头深深蹙起, 实在是拿不准,所听闻的是实情, 还是边知语为了活命找的由头。 “你还挺会找不自在的。”裴行昭却笑了, “不论哀家是否忌讳生死之事,你这样的话传出去,总会引得人心浮动, 甚至乱了朝局。既如此,便直接赏你和你娘哑药, 你消停了,哀家才得清净。”说着, 对阿蛮打个手势,“找踏实可靠的人看管, 她们若是写字,不论用手用脚, 直接剁了。给她娘灌药之前, 问清楚那个下作的尼姑庵的名字及所在地,安排人除掉。” “是!”阿蛮很了解太后的脾气,纵然心里百转千回, 面上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径自走到边知语跟前, 一记手刀下去,再将人拖了出去。 “太后娘娘……”林策觉得不妥,起身走到裴行昭近前,“您既然已经对她不悦,也便不需有所顾忌, 用些法子让她将所知的一切说出来便是了。” 裴行昭不以为然地一笑, 示意她在自己对面落座, “即便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与我有什么相干?除非我自己重活,不然,这种人,不论是智者还是愚者,都不能成为我的捷径。” 林策陷入沉思,领会了裴行昭的意思,却还是认为该利用边知语:“关乎您安危的事,总该听一听,她若说的符合实情,您便能防患于未然。” 裴行昭却没正形,“怎么好像很怕我早死似的?” “这话说的,总说人不着调,其实您才是最不着调的。”林策气得鼓起了小腮帮,又道,“我说真的呢,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觉得情形不好了,又有不能撒手撂挑子的理由,我自会请真正的圣手来给我调理。相反,要是放心了,活腻了,也便顺其自然了。对于不少人都是一样,死不死的,全看自己想不想。” “……”的确有很多人完全可以依靠意志力活下去,哪怕身体的病痛伤势再重,也能支撑。林策因着不能说服她,非常非常沮丧。 “心情不好,应该能跟我多喝几杯。”裴行昭起身,亲手给林策倒了一杯酒,等对方没好气地一饮而尽,笑着再次斟酒时,又道,“有些事儿你只顾着权衡大局,斟酌边知语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就没顾上考虑别的。” “别的?您指什么?”林策问道。 “边知语说的那些,的确是确有其事,却非全部。但只听她说中了这些,便能断定她是有那等奇遇的人?”裴行昭笑微微地落座,“假如你我是莫逆之交,或者相互存了利用之心,反反复复地跟你说了重获新生的事,以及记忆中的那些事,你能否结合自己的处境,把重获新生的奇遇挪为己用?” “您是说……”林策双眼一亮,“边知语或许只是一枚探路石?” 裴行昭颔首,“这种疑心,是应该有的吧?” “嗯!”林策欣然点头,“方才我真的没顾上从别的角度斟酌。” 裴行昭和声道:“所以,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以边知语的胸襟、见识,我要是信了她,留她在身边,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那样的人,说实在的,不值得我花费心思拿捏,到底是有些嫌弃她。你也说了,当初你当她是半个亲人,她不是没法子扭转处境,与她娘抗争,与你道出真正的处境不就得了?可她没那么做。 “眼下只是看到机会,便急不可待的要我替她杀人,实在是要不得,她的话,就算全是真的,我也只能信三分,算起来,倒是有害无益了。 “再说了,那种人,怎么配得到老天爷的眷顾重活?即便是真的,我也要跟老天爷对着干。” 林策忍俊不禁,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而她若只是探路石,背后的人见她消失不见,应该会再寻机会,用这类事做文章,您顺藤摸瓜就是了。” “聪明。”裴行昭端起酒杯。 林策也端起酒杯,与之轻轻一碰,“我也晓得,您那样发落边知语,也是在为林家铲除隐患,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裴行昭一笑,“随你怎么想。” 君臣两个喝到后半夜才勉强尽兴,裴行昭让林策在西配殿凑合一晚。 林策却道:“这要是凑合,那我希望每日都能这样凑合,来寿康宫歇息。” “这好说,只要有空就过来,过了戌时我就没什么事儿了。喝闷酒不如和酒友一起消磨时间。” 林策眼眸亮闪闪的,“可以么?我可当真了。” “西配殿就拨给你了,东配殿是给杨攸的。” “好啊。”林策笑着行礼,“原本觉着挺丧气的,现在真是开心死了。” “滚去睡觉吧。”裴行昭笑着摆一摆手,举步回了寝殿。 沐浴歇下之后,裴行昭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来,辗转多时,再也无法入眠。她索性起身,洗漱更衣后回到书房,备好画纸颜料,凝眸沉思一阵,选定了林策某个笑容活泼灵动的画面,着笔作画。 这是先前跟林策说过的,要做一幅画送到林总督手里。承诺了,便要做到。更何况,林策值得。 早间,林策睡到辰时才醒,起来后看看天光便觉不妙,忙摸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心焦起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和颜悦色地问宫人:“怎么不天亮就唤我起身呢?” 便有一名宫女恭敬地回话;“太后娘娘交待的,不准奴婢们打扰,由着您睡,说……说郡主横竖都能腾出睡懒觉的那点儿工夫。” 林策无语,笑了笑,跳下床去洗漱。 转回来,宫人说已备好早膳。 林策想了想,懒觉都睡了,也不差这一餐饭了,不吃也是浪费,索性承情。刚坐到饭桌前,阿妩便笑盈盈地过来了,带着裴行昭为她画的工笔画。 “太后娘娘交代了,先让郡主看看是否合意,合意的话便送去林总督那里,若是不合意,过些日子再画一幅便是。”阿妩笑着和一名小宫女展开画纸,“说到底,各家有各家的忌讳,有一些忌讳是没道理好讲的,太后娘娘是考虑这一层,不想好心变成驴肝肺。” “太后娘娘真是让臣女受宠若惊,林家并没有什么忌讳。”准确来讲,林家简直是百无禁忌,但这种话,林策不好与阿妩说罢了。说话间,看到徐徐展开的画纸,她先是惊喜交加,随即便是片刻的恍惚。 她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是没法子旁观也无从知晓每时每刻的样貌的,裴行昭却将她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 是半身像的林策,坐在寿康宫的书房里,意态慵懒闲适,面上挂着狡黠的笑,双眸熠熠生辉,发髻、头饰、衣物都与昨夜一般无二。 “天啊……先前听说太后娘娘给太皇太后作的那幅画像的事儿,还疑心是人们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是我不知人外有人能到什么地步……” “这样说来,郡主便是没有异议了。”阿妩和宫女将画纸收起来,“稍后便送往两广。” “这样的画,这样的我自个儿,我都是头一回瞧见,能不能赏我,不赏家父?”林策明知逾矩,还是这样说了。那幅画,她当真是喜欢得紧。喜欢的要命。 阿妩轻笑出声,“太后娘娘的画作,郡主要是想得,并非难事。这一幅是太后娘娘允诺过的,便不能食言,日后能否赠予郡主画作,就全看您自己了。” 林策可怜兮兮地望着被收起来的画作,“好……吧。”私心里,她是真的痛心疾首:描画自己这样栩栩如生的画作,落到老爹手里,不是暴殄天物么? 同一时间的清凉殿里,许彻向裴行昭禀道:“廖家一行人已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从速进京,住进了他们早已置办好的宅邸。” 裴行昭嗯了一声,看一眼近前的杨攸,“接下来如何行事,交给你了。” 杨攸讶然,下一刻便是神色一整,恭敬行礼,“微臣领命,定当竭尽全力!”这意味着的,是裴行昭对她绝对的信任。 “不是急差,倒也不用太心急。”裴行昭道。 “微臣明白。” 许彻和杨攸告退之后,裴显求见。 裴行昭当即召见。她这二叔,眼下该忙的是张罗他弟妹的丧事,如无要事,是绝不会进宫来见她。 裴显进殿来,礼毕后开门见山:“听闻太后娘娘昨日设宴期间,见了一名边氏女子,此女若与臣知晓的那一位是同一人,便不容忽视。” “那女子名叫边知语,有一寡母,眼下已服了哑药,再不能言。二叔说不容忽视,是指什么?” 把人弄成哑巴了?裴显有一点意外,倒没别的,毕竟,如今在他的认知里,已没有这侄女做不出的事儿。 “臣说不容忽视,是因元家而起。”他回答侄女的问题,“太后娘娘应该记得,上次您回裴府的时候,交给臣一个名单,上面有裴家的人,也有太后娘娘生身母亲的娘家人。” “嗯,我那边的外家,二叔查出了什么?”裴行昭问道。 裴显汗颜,“在昨日之前,一无所获。” 裴行昭失笑,“我昨日在寿康宫设宴,本是寻常事,二叔本不该这么快获悉,甚至于,不应该有人获悉。” 裴显忙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臣本不该知情的,但是,就在昨夜,有一位元家闺秀的下人到外院报信给我,且带着一封那位闺秀的书信,那位闺秀在信上说,边知语是因燕王府太妃之故才得以进宫面见太后,或许会借机说一些有的没有的事,她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否相信,只想请您明白,边知语所说的话即便看似属实,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而已。”语毕,取出一封信,转交给阿蛮,请她转交太后。 裴行昭看过信件,见内容与裴显说的一致,问道:“元家闺秀,是哪一位?” “元四小姐,闺名琦。”裴显答着话,面上却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今年刚十岁,臣怎么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是怪在哪儿……” 裴行昭思忖片刻,“可有元琦的生平?”她手里没有,她的人手能把官场和皇室宗亲的人的生平查清楚已经不易,再兼顾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如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有,有!”裴显又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请阿蛮代为转交。 裴行昭扬了唇角。她先前倒是不知道,自己的二叔其实是大事小情都能面面俱到的人,而关键是,他自己以前也不知道。 看过元琦短短十年的生平,裴行昭面上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元琦,贵妾所生,出生后便被断言八字不祥,移居远处方可不殃及亲族。这前提下,饶是贵妾动用了所有的人情人脉,也只留元琦在身边到三岁,遂被移居到外地的庄子上。 七岁定亲之后,被接回元府,八岁,定亲之人夭折。九岁再次定亲,男方已年过三旬,有克妻之名,之前两个妻子都是成婚后没过半年殒命。 “元琦的生平属实?”裴行昭问道。 裴显立时答道:“属实,已经反复核实过。” 裴行昭又问:“她与边知语有过来往?” “是,有过来往。”裴显道,“先前曾查到元四小姐与林氏母女来往,臣没放在心里,却从没想过,边知语会有进宫觐见太后娘娘的一日,更没想到,她进宫之际,元四小姐便派人给了臣那样一封信。” “十岁,才十岁而已。”裴行昭笑了笑,“要是论起来,元四小姐也是我的表妹。” “是。” “二叔可不可以将她单独安置起来?” “可以。” “那就安置起来,过一阵再说。”裴行昭给了裴显一个真诚的笑容,“现下有很要紧的事要处理,我实在是腾不开手。要是说这事儿的是别人,我不想料理也得料理,但二叔不同于别人,也就由着性子耍赖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裴显因着她的开诚布公,心绪起落了一番,很是感动,“这本是臣的分内事,就算不是,只要太后吩咐,臣便是不能做到,也会拼力做到。” 太后万安 第85节 “那就辛苦二叔了。” “言重了,太后娘娘委实言重了。”裴显行礼告退,转身之际,又回转身诚挚地道,“太后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如此,臣与内子也便心安了。” 裴行昭一笑,“二叔二婶有心了,能活多久,我便活多久,无需挂怀。” “……”裴显心想,这是什么二百五的话?他眼下盼着的是她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她却这样敷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横竖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又没胆子也没资格摆长辈的谱,也只好随她去。默了会儿,他说了句场面话,道辞离开。 裴行昭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儿复杂。他终究是把她当侄女一般看待关心了,而她已经不需要了。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 思忖一阵,她吩咐阿妩安排一下,她要见一见元老夫人。 . 这日午后,前前后后加起来,元老夫人已经等了近一个时辰,却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本来是可以有的,但在如今,不敢有。 裴行昭仪态万方地进门来,在主座落座,阿妩阿蛮随行,一个奉茶,一个侍立在侧。 元老夫人被晾了这么久,心里自然不舒坦,却只能受着。这么多年了,裴行昭这是第一次肯见她。 裴行昭问道:“听闻元老夫人一直想见哀家,却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容臣妇说一句逾矩的话,我是你的外祖母啊。”元老夫人望着裴行昭,显得特别伤心。 裴行昭淡然道:“哀家其实不想有亲友。” 元老夫人好一番长吁短叹,“太后娘娘小时候,我们没尽心照顾,心里有气,也是应当的。可到底是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元家对我多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外人都是知情的。”裴行昭一笑,“要是真想说,不妨说说我进宫后的事儿,对你们元家,我一向最没耐心,却也最有闲心,最有时间。”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总会想到太后娘娘多年不在跟前,不曾悉心照顾,真心实意想弥补。”元老夫人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裴行昭的神色,“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只跟我说,不知怎的,你就不见了,后来时来运转,竟在军中扬名。” “跟你说不着那些。”小时候经历过的磨折,如非特例,裴行昭跟谁都不肯说。 “我是想说,既然得了那等机缘,怎么也不回家呢?你总不至于忘了来处,皇上——不,先帝也不可能知情后还不送你回家。” 裴行昭直到十三岁在军中扬名,元家才知道她还在世,且得了先帝赏识,当时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去问先帝。”裴行昭笑盈盈的。 元老夫人哽住。 裴行昭提醒道:“如今也罢了,日后若无变数,你们少提我小时候的事,更不要再跟我攀亲戚。如果你不想元家女眷进宫一次就被我羞辱一次的话。” “……是。” 裴行昭喝了一口茶,“说来意吧,若是绸缎的事,便罢了。”元家账面上也亏着朝廷两万匹绸缎,只是没人拿到明处来说而已。 “可是郡主,”话说到这地步,要不是明知无用,元老夫人真要给她磕几个了,“绸缎那些账面上的事,你比我们算得清楚,当然也知道,需要额外筹措的一万匹意味着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错了,我杀人没那么多规矩。”裴行昭心里舒服,意态也显得特别舒服自在。 “太后娘娘误会了,绸缎的事完全是误会。” “元老夫人这一辈子的误会可真多。”阿蛮可没有裴行昭软刀子磨人的修为,向来是怎么解气怎么来,瞧一眼裴行昭,见她没有不悦,便冷笑着说下去,“您的女婿为国捐躯之后,是你主动想把外孙、外孙女接到家里,被裴家回绝了而已,可您真正想要的,不就是女婿应得的那份产业么?那时你便说是误会,误会什么了?误会您不认得舐犊情深那几个字儿?” 元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太后娘娘是六岁离开家门的。那么小一个人不见了,也不曾找过,只忙着把裴府大夫人的财产弄到元家名下,送到宫里给贵太妃,让她给你儿子铺路,又一番嫁女儿孙女、娶媳妇孙媳妇。你们元家过去十年越来越显赫,赚钱的营生越来越多,便是因为财产与裙带关系而起。我家太后娘娘要不是在军中发迹,你们何曾记得她是谁?如何晓得先帝看重太后娘娘?这几年没完没了地认亲,一直说与郡主有太多误会?又到底误会了什么?误会你不知廉耻只知攀附权贵?” 元老夫人脸色发白,嘴角翕翕。 阿蛮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利地道:“眼下吃瘪了,肉疼了是吧?你们不妨只当家产被人侵吞了,替你们保管十年八年的,等别人用那些钱过得富得流油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拿回去了。不同的是,没人会说是误会,毕竟,元家人的脸皮之厚,这世上没人敢比。” 元老夫人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一向温柔随和的阿妩道:“元老夫人是继室,子嗣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了他们的仕途,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不论如何,你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你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你,唯有一句瞧不起。” 裴行昭与外家的那些破事儿,她自己不当回事,阿妩阿蛮却很是上心,亲耳听到一个个证人到了面前回话,知晓了裴行昭六岁及之前的经历,就气炸了,那口气到如今都没顺过来。 元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讷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裴行昭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元老夫人请回。” 元老夫人蹒跚着脚步离开。 裴行昭看看两个犹不解气的丫头,失笑,“你们也是,跟她生什么气。” “高门贵妇中的衣冠禽兽。”阿蛮咕哝重复裴行昭之前数落过人的话,除了这个词儿,她也想不出别的。 “是呢。”阿妩点头,“您不屑敲打她,我们却忍不了。” 裴行昭笑道:“要是把她弄得有个好歹,怪麻烦的。” 两个丫头也笑了。 裴行昭起身,揽着两个心腹出门,“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要的!” 午间,主仆四人一起用饭。 阿蛮问出了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皇上和太后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皇上对太后又是言听计从,怎么你们一直都没有除掉宋家的意思?——这是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毕竟宋阁老已经是次辅了,我就是一直都没想明白,想弄清楚。” 裴行昭一笑,“皇上和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尤其皇上。宋阁老能在中间斡旋,他不择手段地爬到次辅的位置,嘴脸有多难看,处事就有多圆滑。像我也经常得罪言官,只要皇上打个招呼,宋阁老就能让那些言官不再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阿蛮似懂非懂。 裴行昭进一步道:“一般的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会用人的帝王,就算看一个人再不顺眼,也要榨干他的价值后再动手。我只要摄政一日,就不能为了私怨动摇朝廷的格局。” 阿蛮点头,“奴婢明白了。” 阿妩倒是不把宋家的事看得多重,“那时候,太后娘娘有个消遣不也挺好的?等到如今,就更不消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蛮和阿妩一想也是。 阿妩又想起一事,忍着笑轻声道:“想起了先帝一些事儿。有一年秋天,几个言官每日上折子请先帝册立皇后,先帝生气了,把几个人召进宫里,问他们是不是有病,中宫是否有主,碍着他们什么了? “几个人少不得一番长篇大论危言耸听,哭嚎着求先帝听取他们的进谏。先帝让锦衣卫各赏了二十廷杖,说再有下次,先刨了自家祖坟把脑袋拧下来再上折子。” 阿蛮闷声笑着,接话道:“之后,又有言官说先帝说话不够含蓄文雅,请他以后注意分寸,以免失了天子风仪,那意思就是,别跟没读过圣贤书似的。先帝气儿还没消呢,对那言官说,打仗杀人含蓄文雅么?御驾亲征的时候你怎么不劝着文雅点儿?再说这种废话,就找几个官场里的泼妇骂你三天。末了来了一句,滚犊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词儿。” . 杨攸策马离开皇城,跟随引路的锦衣卫来到廖家在京城的宅邸门前。 她挥手遣了一众随从,跳下马,望着那紧闭的两扇红漆大门。 她想起自己送廖云奇回家时,他的母亲对自己的呼唤与叮咛。 当时以为,那是多年来累积的情分,足够一位长辈想通大致首尾后予以谅解。 但是……那真的合情理么? 她与廖云奇是发小,情分确然不浅,但是之于他的双亲,她毕竟只是个外人。 亲生儿子莫名失踪多日、回家时明显受了重伤,作为长辈,怎么还能在种种对儿子的情绪之中分出心思来体谅一个外人? 别说外人了,即便她是廖云奇的结发之妻,最轻也不过是不被迁怒,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谅解和殷切的叮嘱? 除非,那是作为廖云奇的长辈早已料到的情形,所以才能将儿子的事放在一边,有闲心关注她,也按捺不住地表明关切之情。 这情形,架不住深思,一旦反复思量,便会有反反复复的不同的结果,而哪一种,都与她和廖云奇的发小情分无关。 杨攸闭了闭眼,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确定自己完全处于冷静的状态之后,才到了大门前叩门。随后,她算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宅院之中。 廖家老爷、夫人称病谢客,谁也不见,杨攸见到的,便只有廖云奇。 廖云奇住在外院的一个小院儿。 大抵是因着久无人住,虽然窗明几净,点着香炉,空气中却有一种淡淡的灰尘味道,这味道,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在无形中消散。 杨攸让自己记住这些,在当下又忽略掉这些,到了小院儿中的书房落座。 过了些时候,廖云奇缓步走进来。 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浑然是病重之人的样子。 杨攸不动,只是转头望住他,一瞬不瞬的。 廖云奇步调非常缓慢地走到书案后方,坐到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抿出一抹微笑,“进京城还没到两个时辰,也只是勉强安顿下来,却不想,郡主便已获悉。” “身在京城,识得的人多一些,消息便灵通一些,也便能及时知晓你进京之事。”杨攸让自己弯了弯唇角,“毕竟,我要是等你回给我的消息,不知要到几日之后了。” “郡主这话,似是大有听头。”廖云奇凝着她。 “有么?”杨攸笑吟吟地回视着他,“怎么个有听头?” “郡主看我这眼神,已不是看故人。” 杨攸喟叹,“口口声声称我郡主,到底是谁不把谁当故人?” 廖云奇顿了顿,笑了,“京城果然不同于别处,短短时日,便已让郡主做派不同于往昔。” “往昔的杨攸,又是怎样的做派?”杨攸问道。 “起码不会不答话又绕着弯子要别人答话。” “难道不是你先这样的?难道不是你想的太多了?”杨攸瞧着他,不再掩饰心头的猜忌,“又或许,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少了?” “郡主指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大抵便是什么,只是,我也料定你没胆子说。”杨攸唇角逸出含着冷漠兼不屑的一笑,“我还没问你什么呢,你便已经心虚了,总是绕着弯子的回避,哪怕我的问话并没任何居心。我虽不在锦衣卫,也不在刑部,却看了不少案子的卷宗,你要是还算个男人,不想来日我把你阉了,就磊落些,好歹不让我把你看轻到尘埃里,也不枉相识一场。” “好歹先给我个罪名,我才好认罪吧?” “等我亲口告诉你罪名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杨攸神色怆然地看住他,“你到底做过怎样让上位者无可原谅释怀的事,也是我无可原谅释怀的事,真的要等到我说出,你才认么?” 廖云奇垂眸,良久不语。 杨攸站起身来,“该说的我已说了,廖公子不领情,我也没法子。你好生歇息,我去拜望令尊令堂。说起来,他们闭门谢客也就是那么一说,廖家一个个儿的无官无职,跟我摆的哪门子谱?” “瑟瑟,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廖云奇眼含不解地望着她。 倒把杨攸的火气看出来了——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你廖家做贼心虚有愧于心在先,别人怎么会在你眼里有变化?廖公子,我看您真是闲的病的太久了,久到又生出了新病!” 廖云奇抿了抿干燥的唇,又不自主地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杨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给了他分外不屑的一笑,“这种举动,就算是女孩子为之,我也是颇不以为然,总觉着有些小家子气,眼下你这堂堂男儿为之,我倒是不知作何评价了。” 不知作何评价,又分明已给了评价。廖云奇失笑,“我倒是从不知晓,郡主竟是这般嘴利之人。” “看对谁罢了。对我全心全意认可、追随的人,我连半句挑刺的话都说不出。” 廖云奇不语。 太后万安 第86节 杨攸继续道:“相反,对于蛇鼠两端之人,我说话行事便不需讲究什么路数了,但凡计较那些,便是自降身价,不亚于与蛇鼠为伍。想想就恶心得厉害啊。” 廖云奇垂了眼睑,看也不看她。 杨攸忽地话锋一转:“廖云奇,我一度认为,我对不起你,却是忘了问你一句,你是否对得起我。此刻我便要问你了,你对得起我么?” 廖云奇抬了眼睑,又迅速垂下去,一语不发。 “好,好……”杨攸凝望着他,逸出的笑比哭更哀凉,“廖公子,随我走一趟,去北镇抚司待一阵再说吧。” 廖云奇仍旧是一语不发,沉默着站起身来,举步向外走去。 杨攸一直坐在原处,随着他的步子,缓缓站起身来,又是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廖云奇察觉到,立时看向她。他迎来的,却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真是没想到,却也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事。”杨攸磨着牙,明眸中噙满憎恶,“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嗯?” 廖云奇仍是不作声。 “带他下去!”杨攸深深呼吸着,吩咐及时赶到的亲卫,“该用刑就用刑,对这人,没有任何避忌。” “是!” 因着这一节,杨攸真是满心的郁闷没处排遣,可也就在这时候,阿妩和阿蛮派手下知会她,陆雁临撑不住了,要如实招供,太后娘娘要她先去听听再做定论。 杨攸求之不得,当即应下,从速进宫。 房间仍旧是杨攸上次踏入时的样子,里面的人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陆雁临已全然没了昔日的气度做派,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警惕地观望着周遭一切。杨攸进到门里时,她的反应一如领地被入侵的小兽一般,望向杨攸的眼神充斥着敌意和戒备。 “看清楚,我是你要见的人,杨攸。”杨攸和声说着,缓步走到床前。 陆雁临凝了她片刻,干燥的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能发出声音了:“我不是想见你……我想见的是太后娘娘……” 杨攸颇有耐心地道:“太后娘娘要是想见你,此刻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你说是不是?”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陆雁临哼笑一声,“她到底是怎样爬上那个位置的,谁知晓?除了先帝,谁知晓?!” 杨攸抬起手,舒展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我呢,跟太后娘娘一样,从不以为自己能亲手打女子耳光,但你要是愿意让我们这种人一再破例,我也真不介意。” 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耳刮子给谁不是给? “已到今时今日,我也不瞒你了,”陆雁临降低声音,专注地望着杨攸,“你哥哥和我哥哥的冤案,根本就是因裴行昭而起。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她裴行昭,我陆家的陆麒、你杨家的杨楚成,根本就不用经历那一劫,你听得懂么?” 杨攸毫不掩饰地嗤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太后娘娘当初为着冤案昭雪拼死拼活地忙来忙去,只是太闲了才那么做的?” “当然不是了,”陆雁临眼含鄙夷地瞧着杨攸,全然是认定对方就是个不识数的二愣子似的,“你怎么就不想想,太后娘娘为陆麒杨楚成昭雪之后能得到多大的益处?她要不是因着翻案成功,得到近乎全部武官的拥戴,先帝怎么会在驾崩之前册立她为皇后?” “你要是想找人抽你呢,直说就好,这点儿恩典,我自认还是能跟太后娘娘求得来的。”杨攸神色清漠,语气浅淡地道,“你要是想寻死,想死在谁手里,便是错了,最起码我是不会上你当的人,你做张做乔的那一套,不妨收起来,以真面目对我。 “当然了,实在没脸见故人的话,我也不强求,先决条件是,你先把你自个儿洗得面目全非。要是你自毁容貌又失去一切再主动找谁说什么的话,才有几分可信。” 陆雁临冷冷的哼笑一声,语气凛冽地道:“要是我想装成效忠太后的样子,一定比你更像样。只是,我不屑为之罢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捡起来了,还视为珍宝呢……”语毕,似是不可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而肆意。 “掌嘴!”杨攸冷声吩咐。 随行的亲卫齐齐地低声称是,随即便是极具默契地让出两人去执行自家郡主的命令。 这一通巴掌,可就不同于之前裴行昭给予的警告了,全然是不把人当人的那种抽法。 陆雁临本就已经崩溃,见到杨攸,因着是意料之外才逞口舌之利罢了,这一番又遭了毫不留情的毒打,心下便也什么都算清楚了。 陆雁临终是忍不住哭泣道:“我说!我什么都说还不成么?!” 那也要看说的到底是什么才好。杨攸腹诽着,吩咐手下住手,将陆雁临带到面前。 陆雁临抬起双手,抚着已然红肿不堪不可示人的面颊,讷讷道:“太后娘娘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所知的,定会一字不漏地禀明。” 杨攸被笑了,“合着到这会儿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该招认些什么?哦,我也看出来了,我比之太后娘娘,岂止是不足十中之一,怕是百中之一都没有,既然如此,先前的刑罚,和我刚刚想出来的针对你陆雁临的刑罚,都可再反反复复地尝试了。” 陆雁临愕然,且毫不掩饰这种情绪地望向杨攸,“你怎么能如此?我们到底是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啊……你曾为了我挡刀枪弓箭,我对你亦然,那不都是舍命相救的恩情么?我不奢望你能一生铭记,却也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忘记!你对得起我么?!” 杨攸亦是愕然。她想不通的点在于,陆雁临何以在这种时刻,说这么一大通根本没必要的废话。 是了,全是废话!字字句句,根本是一点儿用处也无! 但是,为什么?陆雁临的意图是什么? 杨攸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 陆雁临之所以说这么多废话,只是因为她自己的意难平么?不可能的。她要是意难平,早就该有一车一车的话通过太后的手下告知太后了,可她并没有。到了眼下,到了今时今日,到了此刻才这样那样的说了这么一大通…… 杨攸眉头蹙起,越锁越深,继而便是深浓的担忧。 不会吧? 总不能是在这个时候,寿康宫或清凉殿出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的…… 杨攸是这么想的,可是在这时候,心思根本不能与行动一致:她撇下了正在讯问的陆雁临,疾步去往清凉殿。 杨攸着急忙慌的赶到清凉殿,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大殿内外都无任何异常,宫人如常侍立,氛围如常安静而肃穆。 杨攸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又悄然抚了抚心口,暗道还好,还好,随即就忍不住骂自己胡思乱想无事生非,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可笑。 面对着故人,有过深厚情分的故人,她真正是一点儿章法都没有。 自行检点一番之后,她又折了回去,继续讯问陆雁临。 陆雁临却仍旧是先前那个样子,对杨攸的问话总是避重就轻,翻来覆去的久了,杨攸对她仅剩的耐心也便没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老郑太医来到清凉殿, 要给太后请平安脉。 裴行昭说不得空,过几日再说。 老郑太医什么都没说, 只是站在殿外,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裴行昭跟这老头没辙,只好让他进殿给自己把脉。 老郑太医原本笑眯眯的,给她诊脉之后, 便笑不出了,“太后娘娘, 您近来没觉出什么不妥么” “没有。” 老郑压低声音,“您这脉象, 分明是中过毒啊。” 阿妩和阿蛮立时色变。 “是么?”裴行昭扬眉,却也不当回事, “早些年在山里中过一种剧毒,却因祸得福了, 寻常再有什么毒, 对哀家都没效用。” 老郑强忍着才没瞪她,“这是两码事,不怕毒跟谁给您下过毒是两码事, 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呢?是不是伤病犯了,难熬得紧?不然说不通。”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裴行昭想了想, “哀家大抵知道是谁下的手,会找补回来。” 老郑太医转身去开方子。 “又没事,开什么方子?”裴行昭有些不耐烦,“你跟李江海鼓捣了那么多药膳,还不够?” 老郑气哼哼的, “服几日药, 不要再喝酒, 夜里睡不着就点安息香。” 裴行昭做出让步,“做成药丸吧,熬药容易闹得人心惶惶的。” “……行吧。” “老规矩,脉案还是做两份。” “知道。”老郑愈发地没好气了,“那种毒,本该今日发作,换个人的话,小命不保。” “哀家这不是百毒不侵么?” “……”老郑再也忍不住了,瞪了她一眼,“先帝交代过微臣,要好生照顾您,微臣自认已竭尽全力,可您总不听话,哪日到了地下,微臣都没脸见先帝。” “这又不关你的事儿。”裴行昭对他一笑,“好了,你不是也喜欢没事儿喝两口么?回头多送你几坛好酒。九酿春成不成?哀家喝着没什么意思,把酒窖里存的那些都给你。” 老郑啼笑皆非。 送走这位老太医,阿妩和阿蛮凑在一起,琢磨着他留下的脉案和方子,看完之后,阿蛮已经满脸煞气,问裴行昭:“是不是陆雁临趁您不注意下了毒?” “嗯。”裴行昭一边回想一边道,“上回见她,我给了她一巴掌,那时候,是她下手的好机会。”说着目光一闪,“赶紧去告诉杨攸,她别着了道才好。” “是!”阿蛮急匆匆出门去。 阿妩非常无语地望着裴行昭,“这叫什么事儿?您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儿?”她已经要被陆雁临气死了,又头疼于自家小太后没心没肺到了这份儿上,“往后每隔两日,便请老郑太医来给您把脉,不然我不被吓死也得被气死。” 裴行昭失笑,“行,听你的。小姑奶奶,别生气了,成么?”说完,自己动手磨墨,“你去一边儿喝杯茶,消消气。” 阿妩走过去,夺过墨锭,推了她一把,“起开,什么时候才有个做太后的样儿?这是您该干的差事么?真不知道说您什么才好了。” 裴行昭仍是笑,“絮絮叨叨的,你才多大?” 阿妩横了她一眼,磨了会儿墨,认真地问她:“真没觉出什么不妥?” “没有。”裴行昭摸了摸鼻尖,“我这鼻子一阵一阵的失灵,闻不到味道。陆雁临到底是怎么下的毒?”说完,沉思起来。 当日阿妩没随行,无从猜测。 这时候,林策来了,捧着一个偌大的木匣子,看起来很沉手,阿妩连忙去接了一把,“郡主自己带过来的?” “是啊,我也有些力气,不是一阵风就能刮跑的娇小姐。” 阿妩笑出来,“先前真没看出来。” 林策向裴行昭行礼。 裴行昭示意她坐,“你怎么这么早就跑过来了?让你闹的,我已经以为掌管内务府是个闲差了。” 林策轻笑出声,“事情是不少,但是我会用人啊,有几个下属上道儿了,能替我分担一大半的差事。对了,那匣子是烫样儿,寿康宫的。我打量着您肯定没闲心把寿康宫转到,手下找到了,我就拿过来,请您瞧瞧自己住的地方。” “好事啊。”裴行昭把案上的奏折归拢起来,腾出地方。 阿妩把木匣子打开,放到她面前。 林策也凑到跟前,兴致勃勃地道:“这东西做的可细致了,房顶还能拿下来呢。”说着,小心翼翼地把一所房屋模型的房顶拿起来,“您瞧,就跟在房顶上往下瞧一样,能看到室内的样子,有意思吧?” 裴行昭颔首,“还真是,这些工匠当真是手巧,心思也巧。” 太后万安 第87节 阿妩则点了点正殿,“这个也能拿下来?” 林策笑盈盈地点头,“能,你试试,特别好玩儿。” 三个人就围着烫样儿琢磨起来,真算是开了次眼界。 林策问裴行昭:“我能不能找找精通这些工匠,请他们给我做个郡主府的烫样儿?做大一些,摆在我的书房。我太喜欢这个了。” “行啊,人家愿意给你出力才好。” “我付工钱,前几日才在燕王手里赚了三千两银子,不会亏待工匠的。” 裴行昭讶然,很是好奇,“行啊你,居然能从燕王手里抠出钱来?怎么回事?” 林策歪了歪小脑瓜,“我都给他下跪了,能白跪么?”随后,把事情原委讲给裴行昭听。 把裴行昭和阿妩笑得不轻。 阿蛮那边,从速寻到杨攸,唤她到院中,附耳低语一阵。 杨攸听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磨了磨牙,“我饶不了那个混帐东西!” “郡主千万当心,别也被她寻到下手的机会。” “多谢阿蛮姑娘。”杨攸道,“我跟她早就不合了,一直存着戒备,她也清楚,应该不会对我下手。” 阿蛮点了点头,随后告辞,回去复命。 杨攸吩咐手下唤来自己的四名女侍卫,便在院中来来回回踱步。 陆雁临今日为何闹着要见裴行昭,为何跟她翻来覆去地说废话,她全明白了。 裴行昭还心存希望,没给陆家父女定罪,没完全相信他们的话,而陆雁临却已对她下了杀招。 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寒难过的事儿么? 杨攸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裴行昭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女侍卫赶来之后,杨攸带着她们走进关着陆雁临的厢房,进门后,冷声吩咐:“把这东西的那身儿皮给我扒了,首饰全部除下来。当心她身上有带毒的东西。” “是。”四名女侍卫迅速交换过眼色,两个人挟制住陆雁临,两个人麻利地扒衣服。 陆雁临当真恐惧起来,声音变了调:“杨攸,你不能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样?” 杨攸不予理会。 不消片刻,陆雁临身上只剩了小衣。 “罢了。”杨攸命女侍卫把那些衣饰全部拿出去,“仔细验看,去一趟暴室,调几个老人儿过来。” 四个人称是而去。 陆雁临蹲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太后娘娘那些收拾人的法子,没少教你吧?” 杨攸坐到一张椅子上,实在气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架起腿来,“没脸没皮的东西,不需要那些身外物装饰。” 陆雁临抬眼凝视着她,“我跟你该说的、能说的,全说了。真要我说出点儿什么,就得劳烦太后娘娘过来一趟。难道太后娘娘不想我招供?” 杨攸不再理她,等到暴室的人进来等候差遣,吩咐道:“把你们那些惯用的手段使出来,好生服侍她。我今儿没什么事儿,就在这儿瞧着,你们可不要偷懒。” “小的们遵命。” 陆雁临切齿骂道:“你这个贱人!” 杨攸打个手势。 不消片刻,室内响起陆雁临的闷哼声、压抑的惨叫声,和时不时出口的谩骂声。 . 下午,裴行昭和重臣、阁员议事之后,跟他们说今日要处理些私事,官员若有要紧的事,内阁商议着做主即可,其他的都延时到明日。 诸位官员都听说了她三婶病故的消息,且都已送去祭品,眼下只以为她要腾出些时间焚香以尽哀思,也便满口应下,告退时纷纷请她保重身体。 其实他们猜错了。 裴行昭走宫里的密道离开皇城,没让阿蛮和阿妩随行,坐上黑漆马车,去了什刹海。 这日天气好,沈居墨正在亲自晒书,听到裴行昭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先去屋里待会儿,我腾不开手。” “嗯,我就是过来看看,没事儿。”裴行昭说着,顾自走进书房。 沈居墨唤小厮给她备顶级云雾和枣泥糕,自己继续倒腾书,忙完手头的事,又叮嘱了两名书童一番,这才进屋。 室内浮着云雾的茶香、枣泥糕的甜香,而裴行昭,已经蜷缩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没来由的,沈居墨就感觉回到了幼年和年少时。 行昭是从这几年才开始不喜点心甜食的,小时候喜欢吃云片糕、枣泥糕、玫瑰花糕。 老爷子平时的日子看起来最是俭朴,却常年不缺顶级的茶,也肯为了兄妹两个雇手艺一流的厨子。沈居墨喜欢大红袍,行昭喜欢云雾。 很多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兄妹两个的功课告一段落,到老爷子的书房里,每人面前一盏最爱的茶,三两样点心,一面享用,一面接受老爷子考问功课。 行昭总是对答如流,到末了,还会向老爷子请教还没学到的功课上的疑问。老爷子对她的疼爱,从没宣之于口,可那慈爱的眼神、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兴许一辈子的温和耐心都给了行昭了。 那时候,沈居墨的求知欲比不了行昭,觉得被安排着度过每一日便很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行昭文武课业都已赶上了自己,着实心焦起来,生怕有一日小师妹超过自己,自己这师哥做起来便会没了底气,亦因此,开始卯足了劲儿用功。 几年的时间,生活环境很单调,过得其实也很枯燥,可在离开之后每每回想起来,总觉时光匆匆,过得太快。真想那样的光景长一些,再长一些。 沈居墨洗净双手,用帕子擦干,走到裴行昭跟前,“不舒坦?” “有点儿。”裴行昭睁开眼,目光有了几分慵懒,“想睡会儿。” 沈居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勾了勾手,“爪子给我,把把脉。” “滚。” “快点儿,不然把你扔出去。” 裴行昭无法,伸出手让他把脉。 沈居墨凝神把脉,下巴抽得越来越紧,把完脉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很是锋利,已经很是不悦。 “太医给瞧过了,你黑着脸吓唬谁呢?”裴行昭不以为意,“我头疼,睡会儿。” “还是以前那样的症状?”沈居墨问。 “嗯。” “坐起来。” “干嘛?”裴行昭坐起来,要下地,“你也不给清净,那我换个地儿。” “老实待着。”沈居墨站到她身后,“给你按一会儿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按哪个穴位,吩咐一声就行。我这回又没带丫鬟,偏要跑过来让我伺候。”说着,手上的力道重了些。 裴行昭嘶地一声,又笑,“回头你不舒坦了,到宫里找我伺候你。” 沈居墨又气又笑,按了她后颈的两个穴位一阵子,回身找出银针包,在她手上、手臂上灸两个穴位。 多说也就过了一刻钟,裴行昭晃了晃头,“嗯,好了,好了呢。” 沈居墨取下针,收起来,手没轻没重地拍在她额头,“见你一回上一回火,早晚被你气死。” 裴行昭理亏地笑着,照单全收,拉过薄毯,懒懒地倒下去,打了个呵欠,“我真要睡会儿了。” “几天没正经睡了?” “有几天了。”裴行昭阖了眼睑,“晚上在你这儿吃,给我做碗面吧。” 沈居墨沉了沉,嗯了一声,给她掖了掖毯子,“踏踏实实睡一觉。什么时候醒,哥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吃饭。” “好。” 沈居墨到卧房换了一袭箭袖长袍,去了厨房,遣了灶上的人,亲手准备饭菜。 慢条斯理地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特别平和,思绪又飞回到了多年前。 老爷子常年食素,却不让两个小徒弟随着自己吃,说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又出自富贵的门第,清汤寡水的时间久了,身板儿受不住。 平日里,老人家和他们分开吃,只在他们过生辰的时候一起用饭,早间会亲自督促着灶上做长寿面,午间晚间的膳食也亲自拟出菜单,让他们吃得更加丰盛,晚膳后,便会笑眯眯地给过生辰的徒弟一个大红包,另一个则给几个小金锞子。 这也是两个人打小觉着老爷子很神的一个理由:长年累月地瞧着他优哉游哉地度日,一样赚钱的营生都没做,手里却从来不缺钱。 寻常的节日,他们只过春节,也不过是多吃几次饺子、年糕,除夕、初一放爆竹。 十来岁起,沈居墨和裴行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学做饭——经常习武做功课到三更半夜,想睡了,也着实饿了,不好意思吵厨子起来忙活,就自己学着动手做。 他们最早学会的是疙瘩汤,原因是觉得面疙瘩就算拌得不好,总能煮熟,搭配着的不一定非得是番茄蛋花,换成紫菜肉沫肉丝也行,横竖饿的时候不会挑剔饭食,能吃饱了早点儿睡觉就成。 就算这样,头两次不是面疙瘩有夹生的,就是糊了锅底。两个人凑在一起捧着碗,照样儿吃得津津有味,满脸是笑,吃完了一起刷锅洗碗。 之后就开始学着蒸饭、炒简单的菜。 馒头花卷饼之类的面食,碰都不敢碰,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把白面变成可口的主食,深以为那是有点儿神奇的事情,况且白面也不便宜,做砸了就是浪费,实在是不好意思。 后来,还是行昭在老爷子书房里翻出了两本食谱,不知是哪位擅长素斋的大手写的,需要的食材、烹制的步骤写的很详细,两个人如获至宝,没出两天就背熟了,然后开始学着给老爷子做素斋。 灶上的人见他们这么上心,也时时提点一番。 行昭最喜欢吃沈居墨做的面,不拘打卤面还是热汤面,每次都像小猫似的,唏哩呼噜地吃完,绽出单纯璀璨的笑靥,说真好吃。 她十一那年,学会了做针线,裁衣缝制做鞋袜全不在话下,给老爷子和沈居墨做了不少衣服,后来爷儿俩瞧着心疼,不准她再做这些,她便只给他们做薄底靴子,补一补破损的外袍。 沈居墨记得,行昭从军之后,老爷子便省着穿她做的道袍深衣了,终年倒腾着两套穿,不穿得很旧就不换新的。 沈居墨倒是想省着,却正是蹿个儿的年纪,不赶紧穿妹妹给自己做的衣服,往后再想穿就不能上身了。 行昭不在山里了,爷儿俩都有好一阵不习惯,相互看着不顺眼,发小脾气。 对他们来说,行昭是生涯中不可失的小精灵,不在眼前,便是抓心挠肝地惦念。 老爷子和沈居墨懒得跟对方较劲之后,也就散伙儿了,老爷子说那丫头害得我修为起码倒退了二十年,看不开了,得换个地儿修行去,你爱干嘛干嘛去,别老在我跟前儿提醒我还有个小徒弟。 好像徒弟都不在跟前儿,他就能忘了他们似的。沈居墨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做土匪去。 老爷子踹了他一脚。 离开山中这么久了,沈居墨越来越没有归属感,意念中的家,是有老爷子、行昭在的那个古朴宅院,而非沈家。 他知道,行昭也是如此,而且,如今对她来说,老爷子和他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她的家,一进门便能放下一切,得一场酣眠。 而在这种时刻,她通常都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许心里气闷得太厉害。 很想问清楚,她为何心烦气闷,想替她免除烦扰。哪怕她已贵不可言,在他心里,仍旧是需要自己呵护陪伴的妹妹。 裴行昭一觉睡到了入夜。拥着毯子翻了个身,看到焕发着柔光的六角宫灯、水墨屏风,深深呼吸,萦绕在鼻端的是书香、墨香、茶香。 太后万安 第88节 这样醒来,再惬意不过。 她噙着微笑,伸了个懒腰。 沈居墨颀长的身影转过屏风,见她醒了,亲自去打了水来。 裴行昭下地,净面净手。 沈居墨把室内的明灯逐一点亮,唤人摆饭。 裴行昭坐到餐桌前,已是神采奕奕,看到桌上的六菜一汤、热汤面、码着臊子的攒盒,笑得心满意足,“真好。” “活过来了?”沈居墨手里的筷子一转,敲了敲她的额头。 裴行昭嗔他一眼,“谁还没个打蔫儿的时候?” 沈居墨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快吃。” “嗯!” 仆人奉上一壶陈年竹叶青,为兄妹两个斟满。 两人吃到七分饱,才开始喝酒。 沈居墨说起付云桥的事儿:“一想起来就上火,可上火也没用,那厮不是常在外走动的。” “不是说了别着急么?”裴行昭笑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跟过街鼠似的,你非要找出他的行踪,一年半载能有斩获就不错。” “但你这小姑奶奶不也着急上火的么?” “我才没有,生了点儿窝囊气,现在好了。” 沈居墨见她无意多谈,便知她已打定了主意,不消多久自己便能获悉,也就不深究。 裴行昭岔开话题,说起燕王、林策两人之间的事。 引得沈居墨笑了一场,“有这种活宝在你跟前儿打岔,日子便有过头。” “是啊。”裴行昭道,“瞧着这宅子归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打算常住了?” “废话,太后又不是能撂挑子的事儿,我总得离你近一些,回头老爷子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还有闲心晒书、下厨,过得挺悠闲的,不给我找个嫂子?”裴行昭凝着他昳丽的眉眼,“虽然你是好看的跟个男妖精似的,但配得起你的女孩子也不会少。” “打住打住,我可跟咱娘说了,要是再给我张罗婚事,我就剃光头。” 裴行昭哈哈地笑起来,“咱娘真可怜,摊上了你这么个儿子。” “弟弟妹妹都不少,不出五年,就得生一帮小孩儿,非揪着我娶媳妇儿干嘛?我挺多时候别说别人,连自己都烦,过不了有家室的日子。” “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可惜,你要是有了儿女,再长得跟你酷似……多好的事儿啊,我一准儿得把侄子侄女抢回宫里带着。” 沈居墨哈哈大笑,“下辈子吧。” “行啊,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做亲兄妹吧?” “答应你了,死之前我一定念叨着这事儿,你也别忘了。” “忘不了。” 两人笑着碰杯。 分喝完一壶酒,裴行昭又吃了一碗面,心满意足了,“得了,我也该滚回宫里去了。” “我送你。”沈居墨起身,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两个白瓷瓶,“上回老爷子拿给我的,让我四五月份交给你,手里的吃完了吧?” “是快吃完了。”裴行昭收起来,“有存货了,心里更有底。” 沈居墨又拿给她两个精美的琉璃瓶,“止疼的,实在难受了,就倒一杯底喝了,见效快。” “记住了。” 两个人走出书房,漫步在春日的夜色之中。 风柔和,略带暖意,花草的芬芳随风流转,营造出静谧祥和的氛围。 兄妹两个没再说话,一个望着空中的弯月,一个打量着一路的景致。 到了马车前,裴行昭对沈居墨一摆手,“回吧,得空再来。” “好好儿的。” 裴行昭点头一笑,“你也是。”语毕身姿轻盈地上了马车。 原路返回宫里,换下了早已皱皱巴巴的深衣,裴行昭去见陆雁临。 陆雁临身上盖着一条白色床单,渗出斑斑血迹。 她被饿了几日,又被结结实实地用了半日刑罚,此刻乍一看,真的是半死不活。 看到裴行昭,她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 裴行昭问正喝闷酒的杨攸:“累不累?” 杨攸苦笑,答非所问:“起先嘴巴不干净,找人带她出去转了一圈儿,看了看付云桥。” 陆雁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干呕起来。 “交给我吧。”裴行昭和声道,“你回家歇息,别让你娘总惦记着,得空了就看看你弟弟的功课。” “好,那我回家。”杨攸拿着小酒壶走了。 “瑟瑟跟你说我安然无恙,你不相信吧?”裴行昭语气很柔和,“她越是对你动刑,你越会认定我出了岔子。” 陆雁临仔细端详着她。 “我真没事,没防备的,就是用不着做无用功。”裴行昭到了她面前,抬手掀开她身上的床单,看了看她触目惊心的伤势,“这要是给你加点儿蜂蜜、香油什么的,野狗会很喜欢吧?” 陆雁临控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 “这几日,我很生气,也很窝囊。到了今日,我到底算不算栽到你手里了?”裴行昭放下床单,拨开遮挡着她半边脸的发丝,“我也出去转了一圈儿,想通了,看开了。付云桥的处境,你想不想看到令尊也深陷其中?” “不!”陆雁临终于出声说话了,“你不能那样对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仁至义尽。到此刻,你已是不相干的人。”裴行昭神色认真,“我没开玩笑,对你们,已没有应不应该可不可以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了解裴行昭的人都清楚一件事,她最可怖的状态,要么是暴怒的时候,要么是明明该暴怒却冷静得出奇的时候。现在的情形是后者。 “你要怎样?”裴行昭语气更柔和,“长夜漫漫,不如请令尊自今夜开始过一过别样的日子?原本那是处置下三滥的法子,可谁叫他只做女儿的父亲,枉顾冤死的儿子?谁叫他帮着你蒙蔽我,为此不惜行凶杀人?康郡王该不该死,是他能做主的?” 陆雁临嗫嚅道:“他只是为了我,真的只是为了我……” 裴行昭用视线描摹着陆雁临的轮廓,“你就当我被你毒死了,如今的裴行昭是另一个人,横竖我在你眼里本就无恶不作,为了问出真相,我不在乎手段。” 陆雁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不是不能死得体面一些。”裴行昭说完,过了几息的工夫之后,缓缓转身。 这一转身,意味的便是方才的言辞成为现实。“等等……”陆雁临挣扎着撑起身形,豆大的泪珠随之滚落,“我、我说。” “不要说废话,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是。”陆雁临一手撑着床板,“案发前,我遭了陆成的算计——就是那个被韩琳射杀的陆成。我以为他是忠仆,从不防范,以至于出门办事途中被他掳走,囚禁了整整两日。” “说下去。” “不知他从怎么寻到的一名画匠,最擅长画的是活春宫……我被画了那种图,画了好多……”陆雁临的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床板,面上尽是屈辱之色。 “然后——” “他们强迫我反反复复看那些画,以此要挟我在案发当日传密信给两位兄长,要他们到那所宅院等我,我要跟他们说的,是对你而言举足轻重的事情。”陆雁临吸了吸鼻子,“陆成说,只是要依照晋阳的吩咐,将杨家兄长弄进监牢,我哥哥会全身而退。从那时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要我违背他们的意思,他们就会将那些画散播到各处,我连最下等的欢场女子都不如。” “收买陆成的人,是晋阳还是付云桥、廖云奇?” “晋阳,他说是晋阳。”陆雁临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晋阳,那么晋阳在死之前,就算是为了打击恶心她一下,也会提一提这件事。所以,陆成是付云桥或廖云奇收买的人。自然,那种事,陆成是不会主动提及的,说出来也只是将任何人惹得对他平添几分嫌恶。 “我从不知道,你看重名声到了这地步。”裴行昭平静地说道,“令尊何时知情的?” “案发后,我想自尽,被他救下之后如实相告,他打了我,随后,你都知道了。” “倒真是父女情深。原来亲情也有人走茶凉一说。” “……你给他个痛快的了结吧,不论如何,他是被我连累,我不能害了两位兄长之后,又害得他不人不鬼。” “看着我。”裴行昭吩咐道。 陆雁临抬眼对上她视线。 “你与付云桥有无往来,可曾谋面?” “……有。” “何时?” “两年前,有过数面之缘。” “听闻他口才了得,你是否被他说服了?” “算是吧,起码找到了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或许,是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而不自知。” “明白了。”裴行昭淡淡的,“瑟瑟再来问你的时候,就这样老老实实的,仔细交待,不要再恶心她。” “是。” 裴行昭回了正殿,唤来许彻:“明日将陆子春收监,详细盘问他杀害康郡王的经过。不出一半日,杨郡主会把陆雁临交给你,问问陆麒、杨楚成一案与她的牵系。” 许彻呆了片刻,“她怎么会跟冤案有关?” “是或不是,你应该甄别的出。” “但、但是,”许彻有些磕巴了,“这种事,不好昭告天下吧?” “为何不能?”裴行昭扬了扬唇角,“再就是廖云奇,与陆雁临有些渊源,也要留心。” “是。”许彻梦游似的走了。 裴行昭这样安排,还有一层考量:边知语提及陆雁临的时候,没提冤案的事。她本来也想秘而不宣,现在想想全无必要。别人做过的事,她费心费力地隐瞒又是何苦来?保不齐还会留下隐患。边知语说她寿数不长,被这些烂糟事儿气死的也未可知,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她到底不是来混吃等死的人,多活一个时辰兴许都有用。 她沐浴歇下,抛开眼前事,只回想在山中过的那几年。 和沈居墨真正领会兵法,是老爷子带他们远远观望狼群围猎野山羊群、野马群,那种震撼,很多天才能消化掉,才能反思狼这种生灵骁悍残酷的性子、运用的作战招数。 随后也看过虎、豹狩猎,便比较平静也很偏心了:兄妹两个喜欢虎豹,当大猫,看到它们失利总会很惋惜,浑忘了分析它们失误时是为何故。把老爷子气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睡意渐渐袭来,连裴行昭都没想到,一觉到天明。 太后万安 第89节 陆志春被关进刑部大牢。他是不是招供并不重要,刑部和锦衣卫仅凭目前掌握到的证据,便可以给他定罪。 裴行昭让阿蛮、阿妩帮着抓紧处理了案上一大半的奏折,刚要传话给裴显,安排元琦进宫来,在朝天观服侍皇帝的冯琛回宫了,用呈献宝物的意态,呈上一个樟木匣子。 “什么?”裴行昭问道。 “回太后娘娘,是皇上请朝天观的道长为您绘的清心符。” “……”裴行昭想说,你们可该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吧,谁要这种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太后娘娘, 您就收下吧。”跪在地上的冯琛将匣子举高一些,“虽说您不信佛教道教, 但这道符是皇上诚心诚意为您求来的, 道长也希望您心绪平和、康泰安乐,如此,诸位神君定会保佑您的。” 裴行昭无法, 起身亲手接了,“替哀家向皇上和道长道谢。” 冯琛喜笑颜开。 阿妩要捧自家小太后的场, 给了冯琛两个银元宝。 “皇上一切都好?”裴行昭问道。 “都好。”冯琛答道,“这道符是皇上闭关之前为您求的, 近日皇上一直闭关,潜心修行, 道观那边一切如常,很是太平。” 张阁老安排的人已经进了朝天观, 裴行昭知道这些, 只是不得不走这种过场罢了,又叮嘱几句,便命冯琛退下。 她打开樟木匣子, 看了看那道符,交给李江海, “找个地儿给哀家供起来。” 李江海忍着笑,奉命而去。 裴行昭交代了见元琦的事,起身去了慈宁宫。 康郡王的事,她总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 太皇太后听闻与陆子春佚?有关,着实的惊讶了, “怎么会是陆家的人?之前听说把人抓起来了, 哀家却没往这上面想过, 这样说来,是有证据?” 裴行昭颔首,“刑部和锦衣卫已经查了这些日子,若无铁证,不会贸然抓人。” “那么……”太皇太后沉思片刻,忽地凝住裴行昭,“这件事,有必要声张么?那到底是陆麒将军的至亲,对他对你都不好吧?” 裴行昭很意外。她从没想过,对方会为自己着想。 “我说真的,”太皇太后神色诚恳,“这件事,不如就做做文章,人该治罪便治罪,但对外面就另外推个人出去吧? “陆子春总会有些亲信爪牙什么的吧?那种人替他顶罪,一定是到死都会守口如瓶。至于说法,你让刑部和锦衣卫酌情改一改便是了。 “即便是你能割舍与陆将军的袍泽情分,可别忘了,还有杨家、林家这种门第,他们要是多思多虑,总归不好。 “我那个侄女那边,你不用放在心里,横竖是个糊涂的人,那脑子里早就全是泥浆水了,不要管她。” 裴行昭感激地一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案子还牵扯到了别的事,不用瞒。况且,锦衣卫和刑部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让哪一个都闭紧嘴? “上位者有这种顾忌,便少不得杀人灭口——即便我们没有这种心,他们却不能不这样想,闹得人人自危便不好了。 “也怪我思量不周全,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只让可信之人查案,可已经如此,便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是啊,那就顺其自然吧。”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兴许是陆麒将军泉下有知,看不得至亲这等给你脸上抹黑的行径呢,倘若纵容,他怕是会魂魄不安。” “……”名义上的婆婆、儿子都神神叨叨的,裴行昭这叫一个无语。得亏她两边都不沾,要不然,早晚被他们两头带的掉沟里去。 太皇太后很快打起精神来,打量着裴行昭,见她面色有点儿苍白,人也清减了些,嘘寒问暖了一阵,又说起给康郡王在宫里做法事的事。 裴行昭开始把她当一个不用太亲近但也不用冷待的长辈了,耐心地答着话,法事的事她不懂,就全让老人家做主。 如此有来有往的,裴行昭逗留了不短的时间,见阿蛮的身影在门外闪过,又说了几句请太皇太后节哀的话,方道辞回了清凉殿。 她不知道的是,太皇太后瞧着她离开之后,跟身边的宫人感叹起来:“瞧这样子,她是早就知道陆子春杀人的事儿了,心里不定怎么上火心寒呢。”语毕,叹了口气,“到底才十八,怎么就没个舒心的时候?” 宫人听着,飞快地望了一眼小太后给太皇太后画的那幅工笔画,心里清楚,这个做婆婆的,是真把小太后当自家的晚辈了。 太皇太后想着年岁轻轻的儿媳妇不容易,而年岁轻轻殒命的孙子便委实可怜了,眼角闪烁出水光,由宫人服侍着去了小佛堂,亲自为康郡王诵经超度。 清凉殿外,裴显安排的两名管事妈妈送来了元琦。 有宫女带两人去喝茶用点心,一名内侍带元琦进殿中的宴息室回话。 比之寻常的闺秀,元琦的个子不算矮,身形却显得很是羸弱,面色也不大好,透着病态的苍白。而举止礼仪方面,元琦比起同龄人要显得分外娴熟自然,仿佛自幼就生长于最重礼仪的环境,而那又分明是元家不曾给予她的。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礼仪这东西,学会了做熟了都如行云流水,而如果学会这些是为着改善处境,更能事半功倍。 裴行昭正在看寿康宫的烫样儿,抬眼打量一下元琦,便吩咐赐座赏茶。 元琦谢恩后,半坐到五彩绣墩上。 “近来哀家听了不少事情,有故事,也有事实,元四小姐想与哀家说什么?” 裴行昭说着话,双眼望着烫样儿中的花园,视线在错落其间的亭台楼阁小院儿间逡巡。她平时在宫里设宴,不过三五人,意图在于把酒言欢,正经的宴请是皇后的事儿。那么,空出来的很多地方,倒是可以安置不少手下,也可以关押不少人。 元琦恭声回道:“臣女要说的,自然是事实,但是在太后娘娘看来,或许只是荒诞不经的故事。” 裴行昭取出几颗小小的珍珠,分别放在几座小房子、小楼前,“不妨说来听听。”顿了顿,唤阿妩,“边知语说过的那些,你告诉元四小姐,免得她又照那路数来一遍。” 阿妩笑了,称是照办。 元琦不动声色,默默聆听,听完后轻声做出结论:“边小姐说的很多话,是臣女告诉她的。” 裴行昭道:“那就说你自己,长话短说。” 元琦斟酌片刻,道:“臣女将满十一,会在四年后嫁为人妇,十六岁生下一女,因着讨得公婆欢心,得以潜心学习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打理门内门外诸事,襄助夫君。 “因我朝律法数次调整,世风开化,臣女得以协助翰林院修名著典籍,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成婚十二年后,夫君宠妾灭妻,臣女容颜尽毁,与女儿被苛待至死。” 裴行昭听说、看到的倒霉孩子太多了,相较而言,觉得元琦这经历倒也还好,没到令她语凝的地步,“如今在元家过得如何?” 元琦回道:“长辈们有面慈心苦的,但是臣女懂得投其所好,又因已经定亲,家里总归存着些指望,过得还好。” “与边知语来往,是何缘故?”裴行昭问。 “臣女在梦里得知她的经历,恰好有来往的机会,便忍不住提醒她几句。梦里臣女夫君的新欢,便是边小姐所在庵堂里带发修行的人。 “边小姐的为人,不知太后娘娘如何看待,臣女只觉得与她很是投缘,一来二去的,相互说了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事。 “近日得知她种种行径,便有了她可能利用臣女所说经历的疑心,生怕太后娘娘彻查之后,臣女担上天大的干系,这才报信给裴大人。” 裴行昭又问:“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裴行昭抬眼瞧着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元琦站起身来,欠身道:“唯请太后娘娘保重凤体,长命百岁。” 裴行昭唇角缓缓上扬,“哀家会的。你回去吧。” 元琦犹豫了一下,行礼告退。 阿妩不解又心急,等人走后咕哝道:“怎么只问这些?” 裴行昭笑道:“那还问什么?问我何时死、怎么死的?然后防患于未然,这就开始寻医问药,或者干脆修长生道?” “防患于未然总是有必要的。” “怎么样的圣手,能比老爷子寻到的人更出色?” “……” 裴行昭没正形,“只当闲杂人等咒我就成了,俗话不都说越咒越长寿么?” 阿妩给了她一个“你可快点儿给我滚吧”的眼神,又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啊,总该再盘问一些她所知道的事,而不是仍旧这么不以为然。” “我还就是不以为然。不过,”裴行昭顿了顿,“这事情终归有些意思,知会韩杨、韩琳,派最善监视的人,日夜监视这个小姑娘,每日做什么、接触过谁,都报给我知道。” 阿妩称是而去。 杨攸过来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眼中似是燃烧着无形的火焰。她交给裴行昭一份口供,“陆雁临签字画押的,招认的那名画匠的画像,她会帮忙画出来。” 裴行昭嗯了一声,把烫样儿收起来,接过口供看了看,关注的重点是:“徐兴南要挟你去长安,果然是廖云奇获悉后将计就计。” “是。” “陆雁临被画了不堪的画,才任凭人拿捏,廖云奇又是为什么?”裴行昭掸了掸口供,“唤人把他带来,我们一起审他。”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时近正午, 锦衣卫将廖云奇带进清凉殿。他头发蓬乱,步履艰难, 走进殿堂也不行礼, 抿紧唇,静静站立。 两名锦衣卫跟在他左右,对太后行礼后, 非常警惕地留意着他。 裴行昭也不急着盘问,敛目看着手里一份花名册。 阿蛮出去了一趟, 又匆匆折回来,交给裴行昭一封信, 用口型说:“帮主那边送来的。” 裴行昭看过信函,神色愈发松快。这一次沈居墨送来的消息, 无疑是及时雨。她眉眼含笑地凝视着廖云奇。 廖云奇察觉到了,抬起头, 坦然与她对视, 目光不善。 “廖公子对哀家很是不满,因为被锦衣卫送进京城,还是入狱后受刑?” “太后娘娘以为呢?”廖云奇反问。 “陆雁临已经招了, 便是将你处死又何妨?”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行昭微笑,“自然不是。前前后后加起来, 她被磋磨了十来天,但是心里有指望。可惜,她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 “对你用刑是我的意思。”杨攸睨着廖云奇,“你亲耳听到的,这会儿矫情个什么劲儿?” 廖云奇看也不看她。 太后万安 第90节 “倒也不用怪他, 他有他的苦衷。”裴行昭吩咐那两名锦衣卫, “你们下去吧, 听多了对你们不好。” 杨攸困惑地望着裴行昭,却晓得不用着急询问,等一等便什么都清楚了。 两名锦衣卫谢恩,却没当即离开,强行喂给廖云奇一粒药,“省得这厮自尽。”之后才行礼退下。 不消片刻,廖云奇便有些站不住了。 裴行昭打个手势。 阿妩把廖云奇安置到一张椅子上。 裴行昭缓声道:“陆雁临的秘辛,哀家琢磨着,你已然知晓。陆家与任何一家结亲,都要日夜忧心东窗事发,只有找个半斤八两的,最好是狼狈为奸的,才能有一阵安生日子可过。” 别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廖云奇却在听到某一句的时候,心头一颤。 裴行昭又道:“带兵打过仗的,即便是人品不堪,即便是落在哀家手里,也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哀家手里有你在京亲友的花名册,有三张;另有一些酷刑的名称,写了两张。本想让你选一张名单、一张刑名单子,再观刑。现在不妨加个条件:将你真正无法医治的病根儿公之于众,你看怎样?” 廖云奇定定地看住裴行昭,眼中燃烧着怒火。 裴行昭却展颜而笑,“男子的心思,哀家当真是不明白,其实那有什么呢?被人知晓又能怎样?谁还能指着你鼻子骂你这辈子是绝户的命么?” 阿妩、阿蛮、杨攸同时转头,异口同声:“您是说——”她们都猜到了廖云奇患了什么隐疾。 廖云奇已是面无人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还有比裴行昭更缺德的人么? 裴行昭猜得出他的所思所想,一脸无辜,“哀家又没骂你,说你的病而已,要不是旧相识,哀家才不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廖云奇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竭力攥成拳。 裴行昭雪上加霜:“你的病,是在沙场上落下的,还是在那之后?应该不是后者,否则你爹娘不会对亲友都绝口不提,也不曾遍寻良医。该不是受重伤之前,就着了别人的道吧?而且凭怎样的大夫一把脉,便知无药可救。” “住嘴!别说了!”廖云奇语气非常恶劣,却因没力气高声言语,气势便是大打折扣。 “这就受不住了?哀家还没把你拎到金殿之上、三军面前说道呢。”裴行昭把手边的花名册、刑名单子准确无误地抛到他脚下,“不要哀家说,那你便说,说要哪些人死,亦或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阿妩取过宣纸,阿蛮磨墨,准备记录口供。不要说陆雁临已经招了,便是不招,她们也相信,就算是真正的死鸭子,到了自家小太后面前,也得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巴。 廖云奇敛目瞧着地上的名单,似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颓然道:“不过一死,我说便是。从哪儿说起?” 裴行昭对杨攸打个手势,示意该她了。 杨攸会意,认真权衡之后,问道:“徐兴南是不是你们一伙儿的?”之所以先问这个,倒不是因为对那个畜生耿耿于怀,而是担心徐家那边有漏网之鱼。 “不是。”廖云奇讽刺地弯了弯唇角,“他脑子里只有往上爬那一件事,谁能指望他做任何需要三缄其口的事儿?” 到了这样的时刻,杨攸反而平静下来,自嘲地笑了笑,“说来我真是眼瞎到底的人,全力扶持的表哥,是衣冠禽兽;曾经全然信任的发小,是害死两位兄长的元凶之一。” “元凶我自认担不上,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而已。”廖云奇不看她,视线始终在名单上打转儿,“如果有得选,谁想不人不鬼的过活?谁愿意背叛发小袍泽?我是一面越陷越深,一面又想尽量对得起你,保全你。你为人没什么好挑剔的,年纪也不大,不用对这人世心凉心寒。” 杨攸按了按眉心。她想,这一番话,该是他的心里话。 顿了顿,廖云奇主动说起案子相关的事:“我是着了别人的道儿,背后的人传递消息总是派不同的人,在不经意间把字条信函送到我手里。 “只有两次,见过晋阳的亲信和付云桥,虽然他们乔装改扮了,但我不确定有没有被锦衣卫察觉,自去年开始,每每想起,很是不安。 “我已经不想再回官场了,不想再被人继续摆布,为此,便想把以前的痕迹全部抹去,别人就是把我病公之于众,我也随他们去。 “与陆家结亲,是两家在两年前就算是私下定好的事儿了。我和陆雁临这样的人成亲,才算般配,谁也不用嫌弃谁。但是两家明面上走动的少,便需要一些铺垫,少不得假意应承登门说项的人。 “陆家到了京城之后便闭门谢客,大抵也与我一样,觉出大难临头了。我生怕来不及销毁证据,一再对陆家施压,要陆雁临进锦衣卫调阅存档的卷宗,没想到,这一心急,便加速了两家的覆灭。” 杨攸走到阿妩面前,见她已经记录在案,道:“说说付云桥。” 廖云奇道:“付云桥到我家中去过两次,走密道,乘着马车进府,反正是不能被人见到。我在他眼里,应该是用着不放心的人,下下棋说些看似高深莫测实则是废话的空谈而已。 “我说过,晋阳和他一定会输,因为我还算了解裴郡主——不,了解太后,气急了,绝不会留着人在跟前儿膈应自己,先把人杀了再说。” 阿妩抿了抿唇,停了笔,没记后一段话。 廖云奇没看她,却也晓得她会怎么做,居然笑了,“有感而发的话,不用记到口供里。 “那时候,付云桥跟我说,人这一生长的很,谁是谁的棋子,谁输到谁手里,不能看一时,也不能看表面,就算他遭了太后娘娘的毒手,也会有人替他把未尽的路走下去。 “我问他,是不是扶持了新人。 “他说是不是的又怎样,你又不想参与,不肯站队。 “值得说的,大抵就这些。 “其他的,你们问吧,知情的我一定会说。” 杨攸脑筋迅速地转动着,转而问起一些关乎他要挟陆家、与陆家勾结的细节,越是细节方面,核对起来越容易,也能尽快证明他供词到底有几分真。 裴行昭听着,不论是杨攸还是廖云奇的表现,她都很满意。等杨攸的盘问告一段落,她问廖云奇:“你双亲对这些事知道多少?” 廖云奇答道:“知道我的隐疾,听我亲口说过对陆家杨家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但到底是什么,他们不知情。真的,这是我可以用他们的安危生死赌咒发誓的事。我故意被徐兴南掳走那次,留了书信给他们,要他们千万装作一切如常,否则我再无生还的可能。” “那件事你又到底为什么才做的?只是因为被要挟?” “是。”廖云奇犹豫了片刻,道,“因为瑟瑟一直揪着冤案不放,陆雁临把她视作身边的炸药包,想除掉。我那时又对陆雁临有所求,没的选。” 那一刻的犹豫,是因他不喜在人背后说人的不是,哪怕已到了这个境地。裴行昭沉了沉,道:“我们再查一查,你的至亲若真的不知情,便不会被你连累,而若相反,罪加一等。” 廖云奇转头望着她,目光不但变得平和,还充斥着感激,“多谢太后娘娘。只管去查,这一点我真的没撒谎。” “哀家也希望是这样。” 廖云奇被押回诏狱之后,裴行昭和杨攸几个一起用膳,都是食不知味,却都勉强自己照常进食。 饭后,裴行昭吩咐阿蛮,“你亲自去一趟乔家,请乔尔凡来宫里一趟。不能总被这些破事儿绊着,该办些正经事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乔尔凡最近的光景, 过得出乎意料的顺心。 因着先前在黎家的经历,使得她无形中对京城有了些阴影, 以为人们都如黎家上下那些人一样, 惯会捕风捉影嚼人舌根指摘人的不是。是以,纵然是奉懿旨休夫,她还是担心有些人是长舌妇的性子, 找到父母面前含沙射影。 可事实全不是这样。她陪着母亲迎来送往期间,大家都似不知她的事情一样。 先前她以为,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对人情世故的看法片面且偏激, 后来才找到了根由:那些人不是不爱说人是非,只是不敢谈论与太后相关的是非。 她的幸运之处在于, 太后与皇后毫不遮掩维护她的心思,而前者又是对亲戚都毫不手软该杀就杀的做派, 谁会傻到为了过过嘴瘾就赌上前程乃至性命? 这已无关人情, 在于时局。 不论如何,结果是乔尔凡喜闻乐见的,她开始权衡轻重, 筹谋自己的来日。 她仰慕太后,钦佩杨攸、林策那样的女官, 说来也是有抱负的:想入朝为官。只是,一来从不曾有过任何相关的历练,成了次亲还闹得一地鸡毛,哪里适合为官。就算天上掉金元宝,有那等幸运降临, 她也是不等人质疑自己就先心虚得撂挑子了。 还是找个长久的事由, 帮一帮不愿一生困在宅门之内的女孩子为好。 她要开设学堂。别的不敢说, 考取功名的男子该读的书、令女子开阔眼界的学问她都深谙于心,也曾帮着族里的长辈给几个孩子开蒙,帮着他们入学后功课有明显的进益——是教书的料。 这种事,她不想小打小闹,而且单以父亲的才学在士林中的地位,他就是被再度罢官,她的学堂也照样儿能开下去。如此一来,就得用心筹备,去亲眼看看占有一席之地的书院建造的格局、招募的人手,相关的枝节上的问题也需要不耻下问。 她要教的是女孩子,有名气的书院学堂私塾主要教的是男子——不存在她抢他们饭碗的问题,也就不会有人对她严防死守,一点儿经验也不肯赐教。 想通了,与双亲说定之后,最近她游转在三个书院之间,先用父母的名帖打通关系,迅速与各位山长、名士混熟,然后就直来直去或拐弯抹角地请教各类疑问。 这日午后,乔尔凡正在自己的小书房记录所得的诸位前辈的心得,阿蛮来了,请她到宫里去一趟。 乔尔凡雀跃不已,迅速更衣,从速赶到宫里。 阿蛮往返的这段时间,裴行昭和首辅次辅议事。 镇国公目前是打死也不肯做官了,或许是因着崔家、姚家的事兔死狐悲,或许是因着无法撇清与晋阳数年来的过从甚密,觉着隐忧过多亦过重,又或许是因着自家子嗣并未受到自己牵连,仍旧在好端端地做官,也便再无其他指望,这几日每日上折子请求朝廷褫夺自己的封号、取消与亲王相等的待遇,日后唯求在家戴罪思过,并且又在朝廷已经收回半数家产的前提下,又上交了相加起来数额不菲的产业。 重臣辞官,一向就是和上位者来回打太极的事儿,全看哪个的心意更坚决。镇国公做到这份儿上,已经是去意已决。 裴行昭要是再拖着,他不定想到什么地方去,万一来一出装疯装病的戏,事情就全变了味道——国公爷畏罪请辞,和朝廷得理不饶人把人逼疯逼得一病不起,是两码事,而且目前看来,他又没掺和过贪墨受贿戕害忠良的事由,能摆上台面的,不过是能力不济德不配位这些不配得到重用的理由。 于是,裴行昭准了他的奏请,说辞则比较委婉,大意就是她对首辅、次辅说的那样:“镇国公近来抱恙,不好勉强他劳心劳力。这样吧,请他静心将养,过个三二年,他完全将养好了,朝廷再请老人家出山也不迟。二位得空就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好生开解。” 张阁老、宋阁老欣然领命。他们凡事以小太后的意见为重,不希望她受窝囊气、伤神劳心,却也希望她能做到杀人不过头点地,人缘儿这东西,能好一些就好一些,没坏处。 说到底,镇国公威风八面数十年,这一阵也真算是面子上受够了磋磨,里子则是一而再地被罚没或主动上交真金白银,怎么算朝廷都赚到了。 送走两位阁老没多久,乔尔凡到了。 裴行昭携她到宴息室说话,落座后道:“常与你爹爹碰面,总少不得问一问你的近况,听说想开个学堂?” “是。”乔尔凡赧然道,“臣女自知没资历阅历可言,但是教六七岁的小孩子还是可以胜任的,等她们跟着学三二年,臣女也就有点儿阅历了,还可以继续往下教。” 裴行昭莞尔,“这心思好,自己长大的同时,也陪着小孩子长大。” “太后娘娘不反对?”乔尔凡眼眸亮晶晶的。 “为什么要反对?”裴行昭笑若春风,“只是,我希望你在兼顾自己志向的同时,也帮一帮我,帮到更多的女子。” “嗯?”乔尔凡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您的意思是——” “既然要做一件事,又有人协助,便不妨将事情做大。”裴行昭晓得这女孩子聪慧,说话便是干脆利落,递给她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一个地方的地契房契,那里可容纳数百名学子,该有的都有。主人家是先帝年少时的故交,心愿是桃李满天下,可惜天不假年,几年前书院建成了,却患了重病,辞世前将地契房契交给先帝,只盼先帝找个适合的人打理,实现夙愿。先帝那几年顾不上此事,顾得上的时候已经时日无多,便托付于我。眼下,我想将此事托付于你。” 乔尔凡动容,双手接过,语气难掩喜悦与激动:“臣女实在是受宠若惊,但凭太后娘娘吩咐,唯求不辜负您的指望。“ 裴行昭神色柔和,“教书育人的事儿,我也只是听得多,从未着手,日后亲力亲为的是你,我们商量着来。”她又交给乔尔凡一个信封,“开书院必须要依照的一些章程,要铺平的一些路,我曾听两位山长说过,也派人去打听过,日后你肯定要用到的那些,闲来无事我就写下来了。这样也好,你没事就看一眼。” 乔尔凡接到手里,不可控制地孩子气了一下,“真是您亲笔写的?” “是啊,怎么?” 乔尔凡赧然笑道:“太后娘娘的墨宝,臣女做梦都想要,这下好了。” 裴行昭轻笑出声,“这容易。”说着,将手边一尺多宽二尺多长的红色描金匣子推到她面前,“瞧瞧,选出你喜欢的。” 乔尔凡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见里面竟然是十二把湘妃竹扇。她按捺不住惊喜之情,逐一拿起来鉴赏,扇面或是栩栩如生的工笔画,或是行云流水、龙飞凤舞的字画,一概出自太后之手。她如获至宝,一时间哪里分得出伯仲。 “这是我送给入主书院的前十二位先生的薄礼,你自然是第一位。”裴行昭道,“你也可以把这当做我的名帖来用,去请适合执教的人,大可以说这是我的意思,不认同我们这心思的,也便不需再理会。” 乔尔凡喜不自胜,“臣女明白!” “等到书院开起来,站稳了脚跟,我自会推波助澜,让女孩子读书、举荐人才,甚至女子参加科考、入仕成为顺理成章的事儿。只是万事开头难,最辛苦的这一节,要你促成。” “太后娘娘,这也是臣女的心愿。”乔尔凡心潮澎湃,“日后,书院便是臣女毕生都会倾注心力的要事,只求您能时时点拨臣女几句。” “遇到棘手的事儿便来宫里,跟我倒倒苦水,商量商量法子。”裴行昭笑道,“天色还早,你不妨去看看书院,虽说留了人手照看,也该有些需要重新修缮的地方,往后全是这等琐碎的事儿,有你辛苦的。” “还有什么比致力于志向更好的事儿?再琐碎也乐在其中。臣女多谢太后娘娘,真是无以为报。”乔尔凡起身行礼,带上太后交给自己的一应东西,翩然而去。 太后万安 第91节 裴行昭心情也很好。乔尔凡秉承了乔景和的傲骨,有股子倔劲儿、韧劲儿,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另一面则又是饱学之人,加之成婚休夫这一段她可称为磨折的磨练,往后为人处世会在一定程度上懂得变通,也能看淡看开诸多人情世故,成事的几率兴许比几十岁的男子还高。 尔凡年岁不大又怎么了?很多人就是应运而生,既然遇见,便绝不错过。 成为传奇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缔造传奇。女子与男子百花齐放,才是最好的光景,这尘世方能旧貌换新颜。 她相信,已有的、得遇的人才,会帮她实现所有心愿。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林策提早忙完了今日手头的事, 来找裴行昭下棋、扯闲篇儿。到清凉殿报道,已经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往后, 她还打算每日在裴行昭的地盘儿留宿——过来的时候,已吩咐两名亲卫把自己惯用的一些家当送到寿康宫的西配殿。 裴行昭听她说了,笑道:“你那些男孩子不是已经赶过来了么?好意思一直冷落他们?”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林策十足十的负心汉德行,“好吃好喝地供着, 有什么喜好我也都成全,何必总黏着我?” 裴行昭哈哈地笑。 “对了, 我想在帕子上写字,可是墨总会晕染开。早上才瞧见一个手下带着条帕子, 他媳妇儿在上面写了首叮嘱他尽心当差照顾好自己的诗,他的就没事。什么布料能写字儿不晕开?” “你跟料子较什么劲?用姜汁磨墨就行了。” “原来有这种妙招啊。”林策笑了, “先前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爹就很懂这些, 没教过你?” 林策扯了扯嘴角,“我才懒得理他。” “瞧把你惯的。”这么别扭的父女,裴行昭以往从无见闻, 颇觉有趣。 “对了,”林策贼兮兮地望着裴行昭, “您手里有没有防虫防蛀防潮的纸张?我爹手里有,叫什么我忘了,他当稀世珍宝似的,一张都不肯给我,您要是有, 赏我两张?我也好跟他显摆。” “我所知的只有狼毒纸可以防这防那的, 用西域的狼毒草做成, 很是珍贵。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你么,给你一刀。” 林策大喜过望,“诶呀,您要是个男的,我一准儿以身相许。” 裴行昭笑得不轻,“滚。用的时候当心,最早那可是贼只敢惦记不敢偷的纸张。” “嗯,我了解清楚之后再碰。” 裴行昭闲闲地岔开话题,与林策说了见元琦的事。这件事里,林策参与了开头,理应让她知晓后文,不然总会惦记着。 林策细问了元琦说了些什么,裴行昭又是如何处置她,得知人被全须全尾地放了回去,不免担心:“不妥吧?她可哪儿散播谣言可怎么好?” 裴行昭耐心地道:“她就算有胆子说,也得有人相信。元家待她并不好,她能安生度日已经不易,不会惹祸上身。当真有那一日,就是也被逼急了,那就足以证明,有人在背后控制她,也是好事。” 林策想通了,点了点头,却还是有隐忧:“怕只怕,有很多这样的人,有的人胆子大一些,敢跳出来,有的人根本就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暗中行事,惑乱人心。” “有这种事的朝代,本朝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总不至于那样的人成了气候才察觉。” “怎么不至于?”林策睁大眼睛,“您在宫里,我和杨郡主、马老将军这些人在官场,要是有人在民间蛊惑人心,根本没法儿知道啊。” “我可以知道。”裴行昭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沈居墨背后是数万漕帮弟兄,老爷子手握着徒子徒孙给他各路消息,爷儿俩不接地气儿没关系,手下的人都常年与百姓打交道,譬如谁要成立了蛊惑人心的魔教,他们第一时间便能获悉,所以,这一点来讲,裴行昭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林策听她这么说,也便相信且心安了,抛下这一节,又开始找补元琦那一茬,“有这么个人摆着,总少不得派人盯着,浪费人力和时间。”语毕,没辙地叹了口气。 “到底才十岁,也被长辈祸害得不轻,真不能把她怎么着。” “也是。”林策点了点头,“听说乔小姐进宫了,您找她有事?” 裴行昭颔首,也没瞒她。 “这可真是好事,”林策笑道,“咱们也不求女孩子个个都想进官场,可起码该懂的都要懂,比如妻妾争宠全是一个混帐男人惹的祸,女子自相残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把坐享齐人之福的男的整治得半死不活。” 裴行昭会心一笑。 “还有那些不识数的长辈挂嘴边的那些话,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存天理灭人欲——凡是这类,都要让女孩子知晓真正的出处和人家的本意,也要明白,从根儿上为难女子的是一些满脑子奴性的女子,运气不好碰上那类货色,就得跟她死磕。” 这些话都说到裴行昭心坎儿上了,笑意更浓,“等书院开起来,你没事儿就去晃一圈儿,说说这些。” “行啊。”林策进一步斟酌着开书院的细节,“这是花钱的事儿,我帮乔小姐拉些心甘情愿掏腰包的冤大头。嗯,对了,回头就知会燕王,让他出万八两的。” “等有眉目了再说。”裴行昭把几张银票放在给乔尔凡的信封里了,估摸着暂时还用不到更多,“等招募到了学生,先生也请到了,估摸着就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 林策不得不给她泼冷水,“也会有人唱反调。” “好像谁怵那种事儿似的。” 林策又一次笑得现出小白牙,“这倒是,您怕过谁啊。” 两女子下棋从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从来没下完过一局棋,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相形离开清凉殿。 林策兴致颇好,“不如唤上杨郡主,我们一起到御花园用膳。说起来,您都没怎么去过御花园吧?” “除了宫里有宴请,还真没去过。不过,这提议好,晚上在水榭用膳,看看景,让我们的小郡主散散心。” 霞光漫天时分,杨攸来到御花园里一个水榭,和裴行昭、林策一起用膳。 皇后闻讯,派宫人送来了小厨房里做得最好的两道菜。 杨攸看得出,裴行昭和林策是有意让自己排遣一下心头的恶劣情绪,哪里会不领情,但心里也酸酸的:裴行昭的心情,并不会比自己好半分,只会更糟。 要怎样的胸襟阅历,才能如裴行昭这般,经得起狂风暴雨,很快便能云淡风轻。 酒至半酣,三个人信步走出水榭,遣了随行的宫人,走走停停地返回寿康宫。 这日起,三个人每隔一两日便到御花园用晚膳,消磨到月上中天,横竖嫔妃晚间也不能四处走动,除了要宫人晚一些下钥,影响不到谁。 至于后宫所有嫔妃,这一阵都非常消停。 服侍过先帝的,这一阵每日去给太皇太后晨昏定省,替裴行昭尽孝心,陪老人家说说话,以免她哀思过重; 皇帝那些嫔妃,则是循例每日给皇后晨昏定省,聚在一起说说话拌拌嘴,皇帝以前连皇后都躲着,更不消说别人了,别人也就只好识趣些,躲着他,眼下他微服出巡了,说实话,她们觉得轻松了不少。 王婕妤提前抄好了《楞严经》,这日赶早送到了寿康宫。 裴行昭唤她到面前,笑道:“有件事过几日就传开了,哀家不妨提前知会你一声。马伯远将你父亲罢职了,让他回了祖籍,此生再不续用。” “是么?”王婕妤眼中闪过喜悦之色,“这样也好,他看重子嗣、产业,做官也就那样吧,不如让贤者取而代之。” 裴行昭失笑,“你不为此伤神就好,本就不需要。朝廷记着原东家的好,她目前正在北直隶帮衬马伯远,又是一件功劳,单凭她,谁就不会看低你。只是哪里都有眼皮子浅的,说些风凉话,你不要当回事,被气着了,就把人拎到哀家这儿来。” 王婕妤行礼谢恩,“嫔妾多谢太后娘娘。上次与家母小聚,都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嫔妾真是无以为报。” “在宫里好好儿的,让令堂心安,便够了。”裴行昭笑道,“你抄写的经书,哀家等会儿派人送到宝华殿。平日里倒是不用多看这些,与投缘的嫔妃多走动,有什么喜好只管捡起来,大可以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又说了几句话,王婕妤起身道辞,回到自己宫里,宋贤妃过来了,要结伴去给皇后请安。 王婕妤说了去寿康宫的原委。 宋贤妃笑道:“太后娘娘对我们是极好的。” 王婕妤逸出了由衷的笑靥,“要不然,真是熬不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宋贤妃颇有同感。说起来,两女子也算是同病相怜。 王婕妤问道:“令尊令堂怎样?还好么?” “好着呢。”宋贤妃想到上次与双亲小聚了半日,也不由绽出欢颜,“大伯父以前不好与我来往,但每年会派人贴补我几次银钱,说怕我太倔被罚例银,近来则是大大方方地给我报信了,我与爹娘的书信,都是他帮忙来回传。 “家父身边得力的钱粮师爷,是大伯父举荐的,果然是个踏实又精明的,到了任上,凡事还算顺遂。 “家母也明显开朗了不少,在信中就看得出,与家父的上峰下属的女眷来来往往的,见闻颇多。说起来,她以前从没出过远门。” 王婕妤想了想,笑道:“宋阁老这个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宋贤妃也笑,“细琢磨的话,我大伯父在谁跟前儿都不是好人,行事都有着他自己的小九九,可你要扯出他明面上的过错,还真难。时过境迁之后,像我这样的,反而会记起他一些好处。” “那你二伯父、二伯母回来之后,就窝在家里了?” “自然。”宋贤妃压低了声音,“我那个祖母明显是被太后娘娘敲打过了,哪里敢拧着来,她将太后娘娘的意思跟二房一说,我大伯父再压着,他们还能怎样?只好在家憋屈着了。” “那也是自找的。”王婕妤是外人,说话便不需有顾忌,“你二伯父也是嫡子,却是一点儿胸襟气度也无,难不成以前从不知道手足被自己的亲娘打压到了什么地步?家和才能万事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都不晓得,合该下半辈子在家里蹲着。” 宋贤妃笑出来,“我听着是真解气,心里好受多啦。” 王婕妤笑着携了她的手臂,与她一起缓步去往坤宁宫。 . 裴显这一次请假的时间不短,张罗三夫人的丧事是一桩,安置元家人是另一桩。 在这期间,二夫人的娘家人恰好送行川、宜室回家来,半路上便得到消息,过来后循例带着祭品吊唁,行川、宜室陪着宜家为三婶守灵。 二夫人留娘家人在裴府客居了几日,好生团聚了一番,便将亲人安置到了自己陪嫁的宅子,要他们在京城常住一段时间。 如今不比以前边界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可以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生意,迁居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她娘家那边也是这意思。 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而且如今商贾家的子嗣也可以考取功名,对于一个商贾之家,钱财再多,平时也总会被人低看一眼,若能有改换门庭的机会,自然要尽力抓住。而京城无疑是可以尽快看清楚风向又能请到名师的宝地,长留下来,安守本分,便不愁后嗣有更好的前程。 另一面,二夫人终于与一双儿女团聚了,又见两个孩子开朗了许多,却没骄矜之气,愈发的沉稳懂事,心里老大宽慰。 私下里,二夫人正式将宜室引荐给芳菲,拜托芳菲悉心教导宜家的同时也兼顾自己的女儿。 这本就是以前说好的,芳菲满口应下。 宜室从母亲口中得知,芳菲曾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私下里又得太后娘娘的照拂,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待芳菲一如师长般敬重,芳菲的提点,哪一句都会放在心里。 对于眼下父母都已不在的宜家,宜室打心底的心疼,每天都终日陪着妹妹,白日守灵,夜间也睡在一起。行川是男孩子,嘴里不说什么,但会经常派小厮询问宜家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宜家有二伯父、二伯母、芳菲姑姑、哥哥姐姐的陪伴照顾开解,过了最初的茫然殇痛,渐渐接受了现实。 芳菲说,人的运道和命数一样,是不可测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只是有些人会早一些经历。 芳菲又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样,以为自己起码要到三四十岁,双亲才会生病离开,可有很多人出生没多久就失去双亲,又有很多人幼年年少时亲身经历亲人辞世。太后娘娘和你,都是这样的,不要想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该想的是,太后娘娘是如何走过来的。 宜家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些话,又通过这些话想了很多很多,关乎行昭姐姐的。 大伯父是在沙场殒命,说得实际而又残酷些,是身为军人求仁得仁了,至亲的心里总归还能接受。 可大哥是如何殒命的,她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她尝试着设身处地,想着若自己是行昭姐姐,该有着怎样的不甘,心里又承载着多少恨意。 可是恨入骨髓的人,是祖母、生身母亲,甚至还有裴行浩——虽说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宜家相信,他一定是参与了,否则如今不会落到那种下场,而行昭姐姐不闻不问,若无其事。 也只是面上若无其事罢了。 不甘、恨意太重,以至于不得不惩戒至亲,惩戒完了,心里又怎么能好受。谁若有得选,会要那样的亲人? 太后万安 第92节 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已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但对于行昭姐姐来说不是。 不是的,姐姐如今站在荣华之巅,于她而言重要的是,该是造福苍生,肃清官场。 守灵时再难过,有时也不免听到人低声谈论起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他们总是说眼下谁得太后娘娘赏识倚重,谁又成了太后娘娘落力整治的,他们总在一件事的开端尝试揣测姐姐的心思,却又揣测不出,有的人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安、惶惑。 宜家想到这些,总不免引以为荣。 人就该是这种活法,就应该有生死之交,有人敬重,有人畏惧。 二伯父跟她提过,说太后娘娘交代过他,要他和二伯母好生照顾她,说你哪怕是为了宫里的姐姐,也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看开些,尽快振作起来。又说,宜家,你要记得,你也是裴家的女儿。 是啊,她也是裴家的女儿,她是太后的妹妹,她不论有怎样的经历,都不能畏惧胆怯,要像姐姐从军中扬名再到如今一样,无惧风雨,一往无前。 便是这样,宜家在哀伤之余,渐渐地镇定下来。人不是只为一两个亲人活的,她不能成为行昭姐姐和家中亲人的负担,要为了他们,好好儿地活着,让他们心安。 这样的转变,虽然细微,裴显和二夫人、芳菲还是留意到了,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元家那边,因着是大夫人的娘家人,一来便住进了裴府的客房,看那架势,是大夫人一日不被放出来,他们便要逗留一日。 裴显和二夫人也不当回事,说白了,这倒正合了他们的意:元家本就掺和过一些事,苦于抓不到真凭实据,人送上门来给他们监视一阵,他们求之不得,只盼着越久越好。 再说了,元家脸皮再厚,也不可能要求裴府衣食起居样样照管,一年之内,府里都要吃素,庄子上送什么果蔬过来,主人家与客人就吃什么,私下里开小灶,就是个人自掏腰包的事儿了。 元老夫人曾进宫一次。进宫之前,可谓威风八面,总是一副“你裴家缺理,对不住我女儿,更对不住元家”的样子,进宫之后,人便彻底蔫儿了。 这不消问也想得到,行昭没给这人好脸色。本来么,一个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外祖母,你要她裴行昭以礼相待,那真是不如做做白日梦。 而与元老夫人相反的是,元琦进宫之前总是谨小慎微,元家长辈待她一如小猫小狗,高兴了就夸一句两句的,不高兴了就训斥一番,而进宫当日安然无恙地回来之后,她做派如常,元家却像是思量颇多,对她都和颜悦色起来——哪怕是装的,也肯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做一做戏了。 这情形,倒也不难猜出原委:元琦曾经被个劳什子的算命的说辞害得被迫离开家门,这一点算是与小太后有着同病相怜之处。元家人想想长房如今的惨境,怎么可能不担心小太后为这个表妹撑腰,等着抓他们苛待庶女的错处,借机严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元家在裴府渐渐直不起腰杆了,也便觉得客居很是无趣,提出要搬到大夫人陪嫁的宅子里。 裴显和二夫人心里其实有些失望,可要是挽留反而显得奇怪,也就态度如常地应下了,说了些日后要常来常往,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传话的客气话。 离开裴府之前,元老夫人背着人询问二夫人:“我的女儿,难不成要在佛堂里过一辈子?” 二夫人就笑道:“进家庙之前,我婆婆和我大嫂就是这么说的。 “我婆婆的脾气,您没见识过,也该听说过,那可是为着信佛的事儿把亲孙女逐出家门的主儿,要不是那孙女争气,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而我大嫂呢,这些年对我婆婆言听计从,您必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他们是真的诚心向佛,不再理会尘世中的事。要不是我和我家老爷拼命拦着,两个人早就去庵堂落发了。您说你们要是见了她们,不论是规劝还是赞同她们,她们都会再度嚷嚷着去落发,这又是何苦呢?对谁都不好,您说是不是?” 跟外人说起老夫人、大夫人的事,二夫人都是这番说辞,不用裴行昭做挡箭牌,要不然,外人想要探究的可就多了,成了人们瞩目的焦点,孩子会受影响,何苦。 与她相反,裴显私下里与元家人却可以咬定是太后的意思,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该有的开诚布公,和毫不遮掩地借太后的势。 元老夫人听了,自是一句不信,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垂了眼睑,神色很是黯然。 外孙女成了皇后,又成了摄政的皇太后,原本是女儿和元家就此彻底扬眉吐气的转折,谁承想,当初的事,裴行昭不但不想一笑泯恩仇,还进行了这般彻底又残酷的清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当初眼皮子浅,不看重一个女孩子,如今便遭了报应。 细究起来,也不能说是报应,因果循环而已。 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就此放弃身为裴府长媳的女儿,元家更不能。一旦放弃,便与太后的母族再无关系,兴许谁都敢蹬鼻子上脸,把元家踩在脚下,整个家族也就再无出头之日。要知道,裴行昭今年才十八岁,谁敢说熬得过她?即便她红颜早逝,以皇帝对她的尊敬孝心,人不在了大概会揪着曾冷待她、她嫌弃的人算旧账,更没出路。 所以,元家不论出于什么考虑,都不能放弃裴府这门亲戚,更不能放弃攀附太后的机会。而机会是要等待甚至创造才会有的。 来日方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家人慢慢筹谋,总会想到法子的。 元家人搬到了大夫人陪嫁的宅子,短期之内,与二夫人的娘家一样,也不会离开京城,若能遇到良机,也就迁居此地了。 裴显安排人手暗中盯梢,二夫人则要等待机会,收买或安插眼线到内宅,以便时时掌握元家的动向。 他们不知道的是,元家里头的元琦,已经被人十二个时辰盯上了。 负责监视元琦的是老六和老九。暗卫□□有十四名女孩子,除了能力最强的韩琳,别人当差时不用本名,只以年龄大小排序,又以排行相互称呼。如同一个大家族里的姐妹似的,反倒更添几分亲近之感。 两个人轮班盯了这些天,看到了一些感觉有些反常的事: 元琦才十岁而已,在人前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从来是笑脸迎人,谁对她说什么,总是有来有往地答对寒暄一番,与三个姐姐比起来,并不显得沉默寡言。而一旦回到房里,她便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要么神色冷淡,要么面无表情。 她喜欢写字作画下棋。字写得不怎么样,画也很是一般,这倒是不难理解,老六和老九听下人说过,四小姐流落在外的时候,没人正经指点书法画艺。或许正因不擅长,才要苦练吧。 棋艺么,老六和老九只能保留看法:她们见识过太后娘娘高绝的棋艺,而且次数不少,再看别人下棋,便都觉得棋艺很一般,区别只在于谁更差。元琦的棋艺,到底在闺秀之中是个什么火候,她们做不出评价,别说没时间,就算有大把的闲工夫,也懒得与娇娇弱弱甚至爱哭哭啼啼的闺秀打交道,更别说观摩她们学问的深浅了。 元琦喜欢自己与自己博弈,不少时候守着一局棋到后半夜,别人看着枯燥,她自己却是乐在其中。下完一局棋,再习字半个时辰才歇下。 元琦平日里来往的,不过是同来的三个姐姐,今日你送我一条帕子,明日我回送你几朵绢花之类的,要么就是互赠点心干果、笔墨纸砚之类的。 除了自家三个姐姐,元琦没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似的:裴家的宜室、宜家都是她的表姐妹,行川是她的表哥,她却只是碰面了寒暄几句,再没别的。 搬到大夫人的宅子之后,有亲朋故友的女眷来访,元家老夫人、大夫人总会让四个女孩子作陪。元琦对同龄人也是点到为止,从不尝试深交,哪怕对方明显有意常来常往,她也婉言谢绝对方主动提出的邀请。 这种做派,叫人有些犯嘀咕,也不知她是因着在家里没有安全感,还是根本就不屑与年岁相仿的女孩子来往。 老六老九将点点滴滴的发现每日如实上报给裴行昭。 裴行昭便也开始犯嘀咕了:元琦进宫那次明明说过,在梦里嫁人之后,苦学过琴棋书画这些才艺,言外之意分明是学出了点模样。如今怎么书法画艺都拿不出手?可她的意思明明就是她是重获新生的人,难道活过一世,根本不能捡起曾经擅长的才艺?怎么可能呢?即便是黄粱一梦,只要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梦里的经历,便能掌握学成一门学问的精髓,就跟忽然开窍了一样,再下笔绝不同于以往。 又或者,元琦是怕下人、长辈看出异样,故意写的画的一团糟?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可私下里自己写字画画,也能忍受拙劣的笔法?再说了,字与画这种东西,学成之后再退回到原点,怕是更难吧? 好吧,就当她为此下足了工夫——虽然满心质疑,裴行昭还是不在行动上表明对那孩子的怀疑。观望的时日久了,元琦若没有任何异常,而且也没有为自己争取扭转命途的手段,那就随她去吧。 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值得帮,有的不值得帮——要是明明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要是真的是重获一世,还是不能有所改变,活不出全新的光景,那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要帮就得帮她一辈子——凭什么? 裴行昭自认只是有善良的一面,却不是时时善良的人。元琦要是指望着她改变运道,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在如今什么结论都不能下,继续观望便是了。 这一阵,朝堂官场关注的事,无非是康郡王被杀害、陆子春与陆雁临相继入狱。 陆家父女在裴行昭这儿,必死无疑,乔景和与许彻自然明白,却不能早早下断言:二人入狱时间太短,他们得照章程行事,把场面功夫做完整。这也算是新帝登基以来最大的命案了,即便是刑部与锦衣卫联手查案,磨叽个把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然日后一定有人嚼舌根,指责他们仓促武断行事,谁吃撑了要学太后娘娘给陆家翻案也未可知。一眼可见的隐患,他们自然要避免。 两人联袂向太后说明了这些顾虑,意在请她不要心急,多给他们一段做戏的时间。 裴行昭又哪里不晓得这些,笑着应下,说你们看着办吧,别只一味忙着闹虚文就行。 许彻笑着称是,行礼告退。他压根儿就没有得闲的时候,这边得了准话,就好重新安排时间,去兼顾别的差事了。 乔景和则与裴行昭说起女儿那边的事,先是道:“太后娘娘怎么还给了小女那么多银钱?她本就要买个宅子做学堂,家里已经给她拨出了一笔银钱。” 太后给女儿的信封里,竟有四张五千两的银票,着实把女儿吓了一跳,当即跑去拿给他看。 “那是你家的事儿,哀家交代尔凡的,是哀家主张的事儿,怎么能让你们搭钱?”裴行昭笑微微的,“安心收着,哀家有先帝赏的产业,有皇上皇后时时贴补,想手头拮据都难,你们却是不同。” “不论如何,多谢太后娘娘。”乔景和又道,“臣和尔凡商量了一番,想到了几位名士,有男有女。不在京城的,臣已经命人带着名帖书信,前去邀请来京城一趟;在京城的,尔凡已经前去拜望,想先混个脸熟再说明意图——那孩子行事就是这样的,有些人也就真的喜欢绕弯子行事,跟他直来直去的,事情兴许立马就黄了。” 裴行昭一笑,“是该如此,绕绕弯子也好,彼此都能更了解对方的心性。谁都跟哀家似的,一年得有半年无所事事。” 乔景和撑不住,轻轻地笑了,“太后娘娘也是因人而异。总之,此事臣会全力帮衬小女,她心中所求所想,便是臣所求所想。” “如此再好不过。” 乔景和这才行礼告退。 这样疼爱、支持女儿的人,让裴行昭又添了三分欣赏。她已经失去父爱,此生再不可得,但从不嫉妒在享有无尽的亲情的人,相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疼爱,来日也都成为疼爱孩子的父母。 当晚,裴行昭仍是与林策、杨攸一同用膳。 起先是在寿康宫,吃饱之后,三个人还没喝尽兴,林策闹着要去御花园,“那个水榭的景致当真是好,就算瞧不清了,只闻着风里的花香,便最是惬意。太后娘娘,我们还是去御花园吧?” “要去你只管去,做什么要我和瑟瑟陪着?”裴行昭故意逗她。 林策一本正经地道:“诶,您二位可都是身怀绝技,跟你们一比,我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你们就不怕我喝高了掉水里给淹死?” “什么死不死的?”杨攸掐了一把林策白里透红的小脸儿,“私下里没个忌讳也罢了,在人前可不准这样。” “我晓得。”林策拍了她的手一下,又眼巴巴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笑着起身,“走吧,横竖也没什么事儿,你真掉水里去,少不得告假,内务府好些事儿又得落到皇后头上。好端端的,干嘛辛苦我的儿媳妇儿?” 林策和杨攸大笑。 三个人溜溜达达地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就在坤宁宫后方,而时间已经不早,皇后早已歇下。裴行昭见宫人想去给皇后报信,立刻拦下了,“只是去水榭坐坐,不要声张,更不用惊动皇后。” 宫人从善如流。 御花园已经下钥,守门的宫女太监见到太后和两位郡主,倒也不惊讶,毕竟,这三位这几日晚间是这儿的常客,这次来的比较晚罢了,赔着笑行礼之后,便要层层传话下去,唤宫人过来服侍。 裴行昭否了,各赏了他们两个银锞子,“我们只是四处走走,随意坐坐,随行的备了酒水果馔,不用人服侍。” 宫女太监哪里有不喜欢清闲的,称是谢赏,开了门,退到一旁守着。 裴行昭一行人走进园子,随行的只有李江海和两名拎着食盒捧着酒坛的小太监。 走出去一段,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带内侍先去水榭,不用跟着她们晃悠。 三名女子,两个是绝顶和一流的高手,园子里又正是最清净的时候,李江海没什么好担心的,称是而去。 三个人走走停停,林策和杨攸通过闻到的花香识别是哪一种花的,总是说法不同,便循着味道找过去,看看谁对谁错,错了的要挨罚,到水榭要自罚一大杯酒,结果,连续两次,两个人都错了。 裴行昭笑得不轻,只觉得俩人跟傻乎乎的小狗似的,明明鼻子都没那么灵,偏还要比出谁更不行。 可是这样一来,三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岔了路,加上对御花园都不大熟,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走近路到水榭。 裴行昭在心里揶揄着自己,凭借直觉,带着两个人选了条路往前走。 杨攸和林策乖乖跟着,相互揶揄打趣着。过了片刻,趋近一个院落的时候,裴行昭忽然停下脚步,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林策耳力一般,杨攸则是耳力绝佳,静下心来,听到院中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交谈声。 女子说:“死鬼,怎么才来?叫我等的好苦。” 男子说:“一整夜呢,还担心没工夫享受?” 杨攸愕然,下意识地望向裴行昭,这是后宫的事,她又不得不管闲事了。 “等着。”裴行昭微声吩咐二人一句,施展身法,鬼魅般消失在二人面前,潜入院落。 林策看傻了,随后就懵住了:堂堂的太后娘娘,亲自去捉奸? 等了好一阵子,裴行昭出了院落,步履闲适地走回来。 走近了,林策看到她手里多了个包袱。 “是什么?”林策拿到手里,觉得特别轻,放到地上细究,才知不是什么包袱,是用男子外袍包裹着的男女的衣物。 林策和杨攸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小太后把那对男女的衣服偷来了! 太后万安 第93节 这这这……杨攸额头要冒汗了,林策捂住嘴巴,拼命忍住不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裴行昭示意林策带上那些衣服, 跟她走。 她放弃了凭着感觉探路,原路回到走岔的地方, 径直去往水榭。 确定离那个院落很远了, 林策才问道:“瞧这意思,您没让那两个人发现,便是不想追究, 那干嘛偷他们的衣服?” 裴行昭道:“过一阵子,让李江海把衣服扔到院子里去。” “……”林策不懂, “这又怎么说?” “打草惊蛇。”裴行昭悻悻的,“瞎胡闹还这么不当心, 要是纵着他们,迟早落到别人手里, 被双双处死。那男的也罢了,女的本来就是守寡的, 偷腥也算情理之中, 可也忒笨了些。” 在她这儿,男女之间那些事儿,犯错、坏规矩是可以的, 不懂得藏好尾巴却是不可以的。她觉得这种事罪不至死,但也非常讨厌帮人善后。 林策和杨攸都笑起来, 至于到底是谁,她们并不关心,也没必要知晓。 宫里这些女子,不是真守寡就是守活寡,干点儿出格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像裴行昭说的那样, 偷腥变成傻呵呵地作死就不好了, 是该警告一下。 杨攸刻意提醒裴行昭:“下回再有这种事,让我来。”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但您亲自来也不成啊,不觉着太没品了么?” “没品就没品,没吼一嗓子把男的吓得这辈子都不行就很厚道了。”打裴行昭一顿,她都不会认为自己跟端肃高尚沾边儿,本质上,她认定自己就是流氓土匪头子沈居墨的妹妹,一小流氓小土匪而已。 杨攸和林策凑到一起,叽叽咕咕地笑了一阵。 三个人神色如常地到了水榭。 林策问清楚那个院落的名字叫翠竹轩,把李江海拉到一边,悄声嘀咕一阵,将手里的衣物交给他。 李江海怎么都想不到,这衣服是自家小太后顺出来的,下意识地让杨攸和林策背了锅,瞧着两位小郡主的眼神满是笑意。 林策、杨攸明知他在想什么,也不解释,随他去。 李江海也清楚,小太后不想跟那对混帐男女较真儿,这种事么,他没立场,原则是主子怎么着都是对的。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跟裴行昭请示了一声,带上衣服去了翠竹轩,到了院门外,咳嗽一声,把衣服扔进院子里,疾步离开。 半路上,他看到了韩琳,不由惊讶,“姑娘怎么在这儿?” “保护您啊。”韩琳对他很客气,“太后娘娘到了哪里,我们就要在附近,她早就吩咐过,您或阿蛮、阿妩单独办差的时候,我们都要跟着,以免意外。您这大半夜的自个儿走动,不跟着怎么成啊。” 李江海心里暖暖的,连连道谢。 韩琳陪他往水榭走,路上问了原由。她刚过来一阵子,不知原委。 李江海将声音压到最低,照实说了。 韩琳笑了一场,走到水榭附近,笑着拱一拱手,“您去吧,我得跟小姐妹说点儿事情,等下还得去办别的差事,得空了再去寿康宫叨扰。” 李江海忙躬身回礼,“姑娘千万当心。” 裴行昭和杨攸、林策正在玩儿飞花令,三个都对诗词如数家珍,选用的字就是相对来讲用的少的,要是春、秋、月、水之类的字眼,一轮就要用很久才见结果。 李江海和两名内侍得到特许,坐在一旁的桌前享用茶点,乐滋滋地看着三名女子那边的情形。 三个人言笑晏晏,偶尔裴行昭想不出对应的诗词了,便现作一句,听得两个人一头雾水,问出处,她便说是大周太后刚作的,不行吗?两位郡主笑成一团,自然是不依的,她也认罚,笑着喝尽杯中酒。 如此笑闹到后半夜,三人回了寿康宫,各自歇下。 杨攸和林策说起来就是为宫里当差的,不少事真是想不知道都难,比如昨夜那对男女。 上午,羽林左卫的一名旗手主动向上峰请罪,称自己曾向李福行贿,今时幡然悔悟,甘愿领受责罚,不然会日夜被良心谴责。 羽林卫指挥使骂了他一通,踹了他几脚,火气主要在于这实在是莫名其妙的马后炮——在当时他和弟兄们还能把他交出去,好歹给上峰留个不徇私的印象,这会儿主动招认这种事还有个屁用,对外都已经说李福被剐了,都没法儿核实。 但人家自己招了,不想当差了,也没必要惯着,请示过大统领颜学开之后,直接把人一撸到底,让他滚回家受谴责去,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官场。 而到下午,贾太嫔反复求见太后。 裴行昭就见了见她。 贾太嫔三十多岁,身形窈窕,面容姣好,一双眼过分灵活了些。行礼后,她称昨夜梦到观音菩萨了,菩萨要她了断尘缘,遁入空门。 裴行昭似笑非笑地凝了她一眼,说:“哀家不同意。这由头太玄乎了,不相信的人,只会猜忌哀家容不下先帝的妾室。哀家没空理会指摘哀家这种事的折子,也不想看到。你要是不甘心,便去求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礼佛数十年,对这些比哀家懂,她发话了,对谁都好。” 昨晚她可在横梁上听了贾太嫔和那才受了处置的旗手不少话。 两个人没去翠竹轩的正屋,去了西厢房,看得出,没少到那里鬼混——进门后就开始相互扒衣服,动手动脚,这么忙活着,还摸着黑,也能顺顺当当地走到里间的架子床前。 旗手道:“既然这么离不了男人,先前干嘛哭着喊着要留在宫里?到专门安置嫔妃的国寺多好,你出门也方便。” 贾太嫔嗤笑道:“国寺也不过是尼姑庵罢了,怎么样的尼姑庵,能有宫里的宫室舒适?谁又耐烦吃斋念佛?到了那种地方,你们这些死鬼一定把我抛到脑后,我再想找乐子,便只能从香客、和尚下手了,怪麻烦的。” 旗手笑出来,“京城的和尚还是比较正经的,最多偷着吃吃肉喝喝酒,找尼姑的事儿,人家不稀罕做,有那份儿心,还俗就得了,何必找你?香客倒是有的玩儿,你要是有手段,把那尼姑庵变成风月之地也不是不行,又不是没人这么干过。就前一阵,朝廷才清了一个那样的庵堂,你当心些就成。” “呦,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心动了。万一往后惹了哪一位,或者你不来找我了,我便自请去寺里带发修行。赶明儿起就开始攒银钱!” ——听到过这些,裴行昭肯成全贾太嫔才怪。也就是因为听了这些,她才跳下地捡了一路二人的衣服,归整起来,看了看室内,没衣柜什么的,又去别的房间看了一圈儿,见只是个闲来供嫔妃看戏的地方,又已闲置许久,没有任何衣物。倒是有窗帘床单褥子,谅他们也没脸裹着料子出去现世。 他们发现衣服不见之后,是怎样的慌乱无措,不难想见,再见有人把衣服扔到院里,便也明白事败了,没人降罪的话,便会自己找由头离开大内。 太皇太后应该不会答应,要是答应,她就亲自给这位太嫔指个寺规最森严的地方。自个儿想找男人没什么,要是去祸害好端端的老尼姑小尼姑就很有什么了。 贾太嫔还想继续恳求,却见裴行昭已低头处理政务,眉宇清冷,到了嘴边的话硬是不敢说了,称是告退。 她没别的法子,只得去求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她说完,多看了她几眼,“太后怎么说?” 贾太嫔转述了裴行昭的意思。 “从不曾见你诚心礼佛,却梦见了菩萨,对于没大彻大悟的人来说,这种梦便是相反的,并不吉利。”太皇太后淡淡的,“太后大度,给你留了颜面,没点破罢了。这事情不可行,你回去吧。想遁入空门,在宫里做个居士,每日潜心礼佛就是了。” “可是……” 太皇太后目光骤然变冷,“你到底是想出家,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修佛在心,与身居何处无关。” 这没脑子的东西可真会膈应她。她信了几十年佛,都没梦见过佛祖观世音,不曾礼佛的倒梦见菩萨了,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说她没佛缘么?说她没有,那就谁都别想有。 再说了,梦见菩萨就能出宫去,别人都效法怎么办?有胆儿肥的问她“您这么信佛为何还贪恋红尘”怎么办?难道她要在宫里做居士么? 且不管有没有先例,皇上那个兔崽子痴迷于修道,她那样不就是跟他对着干么?等她百年之后,他不让僧人给她好好儿超度怎么办? 贾太嫔又一次不敢吱声了,灰溜溜地告退回了自己宫里。这下好了,心愿不能实现,反倒给自己挖了个无底洞:往后少不得效法太皇太后,每日里诵经抄经,隔三差五还要吃素,要不然,就会落个欺瞒太后、太皇太后的罪名,前者不在乎,后者一定会出手整治——拿神佛的事儿说事,对那位老佛爷来说可是头等的忌讳。 找男人的事儿,是做梦都不要想了,万一再被发现,万一捅到太皇太后面前,不以亵渎神灵的罪名把她扒了皮才怪。 裴行昭闻讯,觉着这结果还行。因着先帝对很多嫔妃很是无情,但凡换个着调些的,她也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派宫人寻机提醒两句就罢了,要不然,也犯不着亲自去看到底是谁。 可谁让贾太嫔那么没谱呢?有心无心的话,像足了贪欲的混帐男人,还想指望她离宫后老老实实的? . 乔景和不知道宫里的八卦,除了走过场讯问陆子春、陆雁临和廖云奇,着手的是完善律法、帮女儿建书院两件事。 太后的心思再明显不过,要为女子逐步争取权益,而不是只做男子的挂件陪衬。 乔景和得承认,早先自己对太后的看法有些偏颇,认为她一定重武轻文,若为女子争,也是通过杨攸、林策那般行伍或出自行伍之家的女侯,甚至曾为来日说服太后重视从文的女子打腹稿——如今想来,有点儿好笑,感触颇多。 太后进宫前,有名将名士说生女当如裴行昭,有豪气干云的年轻男子说娶妻当如裴行昭。他与妻子听了,很是感慨,希望自家的女儿就算得不到那样高的肯定赞颂,也该在她喜欢的领域开疆拓土,不负所学,不负年华。 而今这希望不再渺茫。 乔景和特地选了一名善于体察人心、会说话的幕僚陪同尔凡拜访名士。 幕僚的会说话,并不是指完全的舌灿莲花,任凭别人说什么,都有九成把握将人说服,那种人做使臣很合适,寻常人情往来有时挺不招人待见的——总会锋芒毕露,言辞间把人架到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情形不少见,当时人不得不点头允诺些事,回过味儿来总不免反感,兑现承诺也不过是因着重诺,而不会心甘情愿地全力以赴。 真正会说话,就是寻常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人,再加上涵养和真才实学,怎么样的人都会被哄得心里熨帖,且不会轻视,这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而这等本事,尔凡是不需要学的,立志执教的人若是人际圈子里的万金油,全无益处,时间久了,变得面目模糊,甚至被人诟病全无风骨也未可知。 好在尔凡懂得这一点,她说要是处境卑微,那就必须得做八面玲珑的,成事了再慢慢显露真面目也不迟;如今她有乔家庇护,有太后娘娘照拂,姿态便是不能高也不能低,对人以诚相待即可,其他的,要用适合的人、相宜的手段。 她还笑说,既然是名士,脑子便是灵光的,我等适合的时候提一提太后娘娘备好的折扇,他们怎么会想不通太后的用意,真正胸襟开阔的人自会欣然应允,若是连女子成才的事都容不得,那便是我们看错了他,不要说成事前就撇清关系,便是不能成事,日后也要形同陌路。看不起那种人。 当时乔景和笑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尔凡笑容活泼慧黠,说多想想太后的一些事,便能看出她的处世之道,照猫画虎还不会么? 乔景和就想,谁折服于谁,那劲头也厉害着呢,小太后对人尤其对女儿的影响这么深,是他始料未及又满心欢喜的。 太后冷酷无情的一面,女儿想学也没机会,没事,其他的,如果决、该隐忍时隐忍、实心实意地体恤军民、逆着寻常人的角度处理突发之事、用一些明明耍横耍流氓却偏让人没词儿的狡黠手段……都是人们可以转化一番为己所用的。 傲气、风骨在骨子里,从不是摆出清高的姿态就能被人高看一眼。傲气、风骨是始终为着相同的原则为人处世,哪怕面目不同、手段万千,在人心里的面目也始终如一。 裴行昭的傲气、风骨,是一往无前永不低头,凡事求一个真相、公平。 尔凡将这样的人引为生涯的良师,是她自己的幸运,亦是她的亲人的幸运。 父女两个有过这样的交谈,乔景和对女儿再无担心,让她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怕犯错,身后有她爹撑腰呢。 接下来,他开始废寝忘食地翻以前的案件卷宗,寻找律法明显有纰漏致使人受刑甚至身死的案例。 没错,太后和他目前一心想完善的律例,只关乎女子,但若只着手这些,会引得朝臣同僚心生警惕,说不定会怀疑太后和他起了变法的心思,虽然这是实情,但变法又不是非得明晃晃扯出大旗来——那么做的,大多失败了,悄没声地一点点改变,一步步实现自己心中所想,何尝不是明智之举。毕竟,再强悍的人,也架不住群狼环伺,只要扯出旗号,官场上大多数人都会成为狼群中的一员,因为都不知道变法会变到哪一步,会不会切实损害到自己的权益。 说到底,太后其实早已经开始改变律例了,譬如要先帝答应废除殉葬制,譬如一直在进行的削减皇室宗亲用度,不管哪一项,如果她单独提出,都会遭到群臣不遗余力地攻击,妙的是她会找机会: 废除殉葬制的事,谁再不满,提起来总不免让先帝背锅——为了娶个倾国倾城的媳妇儿,连开国帝王太宗皇帝定的规矩都废了; 削减宗亲用度,则有晋阳和镇国公背锅,经过皇帝微服出巡前不遗余力地哄骗宗亲,宗亲和官员都已相信,那是晋阳提出的馊主意,她自己吃饱了,却要用宗亲开刀立威,不答应就削减武官的用度,太后和皇帝有什么法子呢?人家当时可是摄政长公主啊,他们也委屈,却不得不让步。 这类事,乔景和越琢磨,乐子就越多,也就品出了裴行昭对待这种事的路数,不用她明说,他也会跟着她的步调往下走。 乔景和忙活了一番,只找出两个值得重视也就是可以调整相关律法的案子。不够,既然要动一回律法,虽不能出重手,却也不能过于小打小闹。 斟酌一番,在当日廷议的时候,他留到最后,请裴行昭许他调阅各地案件卷宗的权利。 裴行昭毫不犹豫地准了,又叮嘱道:“说起不平事,许彻那小子心里装着不少,跟你说上三两日都未必说尽,可以抽空跟他聊聊,迟一些哀家知会他一声。” 乔景和欣然应下,回内阁值房的路上才想到小太后提起许彻的措辞——那小子,不由笑了。或许很多人在她眼里,都有些孩子气吧?虽然,成了名的人,比她年岁小的屈指可数。 在值房忙碌到申时,许彻来寻乔景和,笑道:“阁老想找卑职聊聊?那您可得请我吃一顿,听说熏风阁的猪头肉和肘子特别好吃,带我去尝尝?” “行啊,明儿就去。”乔景和笑着,满口应下,“要吃肉,也要喝酒,管够!” “得嘞,明儿您下衙的时候我来找您。” 太后万安 第94节 “成。” . 杨攸带着自己审问陆雁临的口供,去了北镇抚司,交给锦衣卫。裴行昭说了,除了陆雁临画像那一节不需披露,其他都可公之于众。 杨攸认同。如果陆雁临没有之前左一出右一出的戏,她会因为顾念着陆麒而犹豫,但他的妹妹做的太过了,几乎已到了疯魔癫狂的地步,令她厌恶至极。那样的人做过什么事,就该昭告天下,且付出相应的代价。 交接完毕,杨攸略一犹豫,去了诏狱,准备在陆雁临伏法之前,再见一面。 诏狱固然有比刑部顺天府要血腥脏乱数倍的地方,却也有关押重犯、皇亲国戚的干净亦清净的所在,甚至为那样的人备了不少景致不错的小院儿。 如今,陆雁临就住在其中一所院落。 毕竟曾立过军功,是名气较响的女军侯,到了明面上的监牢,便要按律对待,上堂不需跪,无特旨不得动刑。这是她曾经的付出换来的理应得到的尊重。 杨攸走进院落,见东面有蔷薇花架,西面是葡萄架,南面还有两个金鱼缸。布置得居然像模像样的,要是换到寻常的街巷,是不少人会选择的居处。 锦衣卫的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一时神神秘秘、神神叨叨,一时又显得知情识趣,生生把牢房布置得清新雅致。 杨攸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负手缓步走进室内。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寻常居住必备的家具,但对于案犯来讲,比之逼仄血腥之地,这种环境已不亚于天堂。 陆雁临上午过了一堂,这会儿在卧床休息。 床单被褥半新不旧,但很干净,她盖着被子,蜷缩着身形,听得脚步声,睫毛微动,睁开眼睛。 杨攸神色平静,语气不带情绪:“吵醒你了?” “没。”陆雁临声音很沙哑,“本就没睡着。” “顺路,便来看看。”杨攸说。 陆雁临没应声,有些吃力地坐起来,身形往里侧慢慢移动,靠墙坐着,拥着被子。 杨攸走到床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交待的事?” 陆雁临立刻点了点头,“想问,能不能不披露我是怎样被要挟的?” “这不成问题。” “能抓到那名画匠么?”陆雁临道,“我画的他的画像,敢说与他真正的样貌一样。” “付云桥的画像,也与他本人相差无几,却不是官差抓到的。”杨攸道,“我意思是说,如果那人乔装改扮,甚至隐居在某个地方,短时间没法子抓获。” “他要是听说我已入狱,兴许会一辈子藏在某个地方。” “所以,太后娘娘没为你着想,又错了?”杨攸挑了挑眉,目光一冷,“现在我怎么瞧见你就想给你耳刮子呢?” “……我也是不想连累哥哥,连累陆家。” “你被人当玩物似的摆布作画,甚至于……失身了吧?”到了今时今日,杨攸再不需介意言辞会不会刺伤对方,“要不然,怎么能画下你与男子苟合的情形?那时候想的不是报复,不是杀了那些不把你当人的人,只是听凭摆布,还被摆布这么久,你也有脸说不想连累谁?那你哥哥是怎么死的?我哥哥又是怎么丧命的?没你,他们会走进那个宅院?会被人陷害?” “……”陆雁临的面色青红不定。 “是怎么样变得那么下贱那么不知廉耻丧尽天良的?”杨攸单纯地费解、好奇,“陆麒的胞妹,昔日裴郡主掏心掏肺相待的人,害死了胞兄,又想毒杀太后,说从人变成阴沟里的蛆虫都不为过。” “……”陆雁临咬住唇。她已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余地,一点点都没有。 “又或者,你很享受被那样作践摆布的光景?”杨攸眼中只有冷漠,“不然,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 陆雁临继续沉默着。 “付云桥与你来往过,到底跟你说了哪些歪理邪说?你变成这样,他一定功不可没,保不齐,你还将他引为知己,我说的没错吧?可你怎么就没想过,正是他害得你那样下贱不堪的?”杨攸这样说着,脑筋也在顺着这思路斟酌着,不由得叹息一声,“那样的口才,我倒真有些佩服了。他如今那样的处境,我是真的觉得快意至极。” 陆雁临闭了闭眼。 “他在你眼里,是对你坦诚相待无话不谈的人吧?他就没透露过,除了晋阳,还在扶持谁?”杨攸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但并不抱希望,因为陆雁临这个人,已经不能让任何正常人心怀任何指望。 “没有。”陆雁临摇头,“他没说过。” 杨攸并不失望,立刻岔开话题,“你想问的,大抵也就是你想交代的,不想那些画流传到各处,对不对?” 陆雁临轻轻地点了点头。 “近来常和太后娘娘、林郡主一起把酒言欢,也一起斟酌过这事儿,我们都觉得,顺其自然即可,不需为了给你防患于未然,使得太多的人手日夜辛劳。 “就算那些画被张贴得满大街都是,也是自找的,活该。世人只会说,一母同胞又如何?十指尚有长短,就是有那等一个近乎神一个不如恶鬼的手足。 “你是女子,却是身手一流的女将,你都能落到那等田地,男子又怎么能保证没有遭那种毒手的时候? “大家伙儿只会对想出这种主意的人深恶痛绝,只会对你恨铁不成钢——杀敌于瞬息之间,却杀不掉一个画匠,更不知回头是岸求助太后,反倒沦为下作东西手里的工具。” 陆雁临的头越垂越低,仿佛颈项已不足以支撑头颅的重量。 “不过你放心,军功可以抵消一些罪行,死法不会难看。但你死后,我会想法子让你永不超生,永远困在十八层地狱,永远记得你害死了我哥哥。”杨攸说完心里想说的话,拂了拂衣摆,起身离开。 . 转过天来,乔景和、许彻如约去了熏风阁。 乔家管事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二人刚落座,喝了几口茶,作为招牌的熏猪头肉、酱肘子和陈年竹叶青上了桌,另有八色色香味俱佳的下酒小菜。 猪头肉切成一片一片,薄薄的,入口肥而不腻。 酱肘子则需食客自己用筷子或刀具取食,色泽诱人,入口即化。 “当真是美味!”许彻赞道,面上透着心满意足,仿佛终于吃到美味的大猫。 乔景和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也被勾的食指大动。 鲜美的肉,间或就着味道不同的小菜,加之当真是饿了,这不需花费多少的一桌酒席,竟形同于饕餮大餐。 吃饱之后,唤伙计撤下席面,换上干果点心,两个人才开始喝竹叶青,说正事。 许彻确实知道很多因律法不够完善、有失偏颇引发的不平事,甚至有一些可称之为冤案。被问起,自是知无不言,先从自己最是意难平的说起,再说起旁的。 乔景和凝神聆听,全部记在心里,等到筛选出最重要的,再列出个章程,详尽地禀明太后。 许彻忽地顿住话,指了指门外,侧耳聆听,“外头怎么有点儿闹哄哄的?听着是有不少人往外面跑。” “是么?”乔景和没有他的好耳力,径自起身开了门,向外张望片刻,颔首道,“果然是,倒不像是这儿出了什么乱子,跑去看热闹的样子。”停了停,扬声唤来一名伙计,回身落座。 伙计应声进门来,行礼道:“二位大人有何吩咐?” 乔景和用下巴点了点门外,“外头是怎么回事?” 伙计释然,又逸出抱歉的笑容,“嗐,都怪我们这儿两个伙计嘴欠,说了刚从街上听到的一桩事,便引得楼上楼下不少客人跑去看热闹了。” “什么事?”乔景和又问。 “倚红楼出事了,就在刚刚,出了人命。”伙计瞥一眼许彻,心想真是难得,还有这位锦衣卫首脑不能及时获悉的事儿,一准儿是自家的招牌菜过于美味,他吃得分外尽兴之故,腹诽着,嘴里的话却没打波澜,“倚红楼那地方,不是专门收容官妓的所在么?那些女子成为官妓之前,不乏有来头性子拧的,那样的女子遇到多喝了酒犯浑强来的,怎么受得了?跳楼上吊抹脖子,都做得出。 “今儿这事儿倒不是那等情形,死的女子是倚红楼的老鸨,也就是老板,刚二十岁,以前是名动京城的第一花魁。最近被皇亲国戚缠上了,个中原委,小的还没听说,不敢与二位大人胡诌。 “那老鸨性子忒烈了些,居然把那人引到了地下的酒窖。倚红楼那么大的地方,就那么一个酒窖,可想而知储藏着多少酒。 “老鸨在酒窖里放火了,跟那人同归于尽了。 “还爆炸了,楼都炸塌了,怎么会爆炸呢?莫不是还放了炸药?”话到末尾,很是困惑。 许彻笑笑的,并不介意给他解惑:“酒太多的话,被点燃之后的威力,跟埋了炸药没什么区别。” “原来是这样啊,以前压根儿没听说过这种事。”伙计释然。 乔景和唤来随侍在门外的管事结账,对许彻偏一偏头,“走吧。”是命案,最先闻讯并介入的是五城兵马司、顺天府那些衙门,最终却一定会因为牵扯到皇亲国戚,把案子移交到刑部和锦衣卫手里。 许彻在他偏头时便已起身,苦笑道:“这事儿阁老也要记上一笔,这又何尝不是不公之事。” “谁说不是呢。”乔景和叹了口气,出门时已是双眉紧锁。 同一时间,裴行昭正在听阿妩回事:“裴二老爷派人来宫里报信,说元琦又派丫鬟给他传信了,说她想起来了,应该就在近几日,会有盗墓贼摸进太宗皇帝的陵墓。” 裴行昭扬了扬眉,“太宗皇帝?” “是啊,就是开国皇帝。” “我知道。”裴行昭道,“有人要掘他的墓?” “嗯。”阿妩点头,刚要问这可如何是好,却听眼前那位小姑奶奶道: “活该。” 阿妩也没喝水,却生生被这俩字儿呛得咳了几声。 裴行昭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劳什子的太宗皇帝称帝之前,已经有两个历经几百年的皇朝废除殉葬制,他上位之后却恢复了殉葬制,还听取一个该死的官员的建议,在京城建造了很多容纳官妓的风月之地,到了晚年好色昏聩,常召幸童男童女,那些无辜的童男童女,则由奸佞另立名目送到宫里。 大周朝之所以能维持到如今,是太宗登基后没活多少年,即位的武帝是真正的文韬武略的帝王。如果太宗再活十年八年的,估摸着不是被叛军宰了,就是被武帝悄没声地弄死——死之前实在是没法儿要的东西。 对那种人偷坟掘墓算什么?把他拉出来鞭尸都不为过。她要是生在他那个年代,第一个跳出来造他的反。 “我的太后娘娘,”阿妩缓过来,啼笑皆非地道,“咱别只算他的账成么?” 裴行昭目光流转,吁出一口气,老大不情愿地道:“是啊,得算算别的账。” 太宗的陵寝在京城外一百多里,占地颇广,除去被迫殉葬的人,陪葬的各类珍宝据说不计其数。 被惦记是很正常的。 也因为地下那些陪葬品等于一个宝藏,太宗才在修建陵墓时耗资靡费,动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更请了数名深谙布阵的高人在地宫设下重重机关。 据说那座地宫足有三层,以往也曾有盗墓者协同破阵高手进入,却都是有进无出。 也因为有过这种情形,近几代皇帝都派军兵把守。 而那墓里,到底是怎样的阵法机关呢?裴行昭早就想亲眼见识一番了。 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盗墓这种事,是必须杜绝的,一经发现,定要严惩不贷。 要不然还了得? 皇室这些人死后被盗也罢了,反正生前不是作孽无数就是杀人无算,可是寻常官员、商贾甚至于稍微有点儿家底的百姓呢? 至亲的人辞世了,谁都想让亲人带着算是一份念想的物件儿入土为安。 如果连皇陵都能被入侵被盗,天下人都要惶惶不安。 贫穷绝境会令一些人疯狂。要不然,兵荒马乱的年月,怎么会屡次出那种乱坟岗里的死者都被偷走衣服鞋子的事儿?百姓祖坟被盗的事情,也没少出。 所以,还是得放下对太宗近乎咬牙切齿的憎恶,看好那座坟。 裴行昭揉了揉眉心,“去找颜学开传我口谕,让他调拨些精锐人手,到皇陵暗中保护。盗墓者要是进了墓地,立刻知会五军都督府,派重兵围守,瓮中捉鳖。” 太后万安 第95节 阿妩称是而去。 裴行昭开始琢磨元琦的用意。这种事,怎么到今日才说出来?以前没想起来?骗傻子还差不多。 元琦的意思,是不是希望被再次传召进宫,告诉她盗墓者的来历?这样一来,倒算是立了一功,总要得些赏赐。 但是,元琦要改变处境,总想从她这儿下手可不成。 她真不吃这一套。 至亲亲戚都可以不认不在乎的人,还想她在乎一个该死的皇帝的那个该死的皇陵?要是被盗了,那么多的珍宝也不是一次两次能运走的,盗墓的人也绝对逃不过锦衣卫和暗卫的追踪,皇陵却可以成为她的涉足之地,可以趁机研究研究那些机关阵法,日后可以用到边关要塞的固防上。 元琦倒好,不早不晚地告诉她,这不是要她自个儿断了自个儿的念想么? 吃饱了撑的。 裴行昭是真的没好气,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掉,刚要继续看看折子,许彻和乔景和联袂求见。 直觉告诉她,又出事了,当即唤二人到书房说话。 两人说了倚红楼的命案。 裴行昭蹙了蹙眉。先前才想到太宗明发旨意在京城建造收容官妓的所在,现在就出了这样的案子。 她活动了一下指关节。 现在,轮到她想潜入太宗的皇陵,寻那个老匹夫的晦气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倚红楼的命案, 不出一日,成为京城新的热议事件。 谋杀皇亲国戚的, 是曾经的花魁双月儿。这女子的一生, 如命不由己的飞花,很令人唏嘘。 双月儿原本出自官宦门庭,七年前双家卷入贪墨案, 家中男子流放,女子沦为军妓、官妓。 早在五年前, 双月儿的至亲俱亡,只剩她在欢场挣扎求存。 正是因为出自官宦门庭, 晓得欢场女子被出身富贵的男子纳为妾室、养为外室从不是出路,在风头最盛的那几年, 全力讨好鸨母,不答允任何男子为她赎身。 双月儿的鸨母难得的待她有几分真心, 又已赚得盆满钵满, 去年设法给自己除了贱籍,金盆洗手之前,将倚红楼交给双月儿做老板。 双月儿接手之后, 惯常的迎来送往是肯做的,却对谁都是客气中透着疏离的态度。 她对手里女孩子的态度很是宽和, 该教的教,但女孩子若是不想应承哪位客人,她从不勉强。 客人闹事,她便搬出教坊司说事——收容官妓的所在,认真论起来, 隶属宫里的教坊司, 她也的确将教坊司上下打点得很周到, 有个什么事,教坊司的人很乐意为她出面。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这类管地面、巡视的衙门,也都少不得给教坊司的人情面,对倚红楼便多有照顾。 此外,双月儿私下里放走了不少女孩子,有的去了道观,有的去了寺庙,还有的直接交给教坊司——平日只需勤学苦练歌舞乐器,宫里宫外有宴请时与同伴献歌舞助兴,不需再与乱七八糟的男子虚以委蛇,等年岁大了,也便被放出去了。 当然,也有进了欢场便自暴自弃再不想有别的出路的女子,对那类人,双月儿也不反感排斥,甚至会多花费精力让她们的才艺更上一层楼,继而分外卖力地为她们中意的恩客、看中她们的恩客牵线搭桥,她们越忙,不想接客的女子越清闲,皆大欢喜。 双月儿无疑是风月场里的清流,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费尽心思地让同病相怜的女子过得相对来说如意安稳一些。 但最终致使她红颜早逝的,也正因此而起。 被双月儿谋杀的那位所谓的皇亲国戚,是贾太嫔的兄长贾乐志。说来也是挺巧的,原本裴行昭兴许过些日子连贾太嫔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却出了这种事。 当哥哥的去嫖,嫖得自己送了命,做妹妹的在宫里找男人鬼混——由不得裴行昭不感叹,真是物以类聚。 贾乐志算是倚红楼的常客,最早看中了双月儿,但双月儿裙下之臣不知凡几,他只有个在宫里做太嫔的妹妹,自己挂着个闲职,没实权,也没花不尽的银钱,打一开始就知道那美人是自己只能远观而无法弄回家的。 双月儿接手倚红楼之后,不卖力应承客人,却把教坊司、官府的人打点得很周到,他想起、见到她的时候,只能丧气地感慨几句。 常混迹于风月场合的男人,痴心人是异数,绝大多数看中了谁,也不过是被容貌吸引,这个不行,便会寻觅下一个。贾乐志便是这等货色。 去年秋日,他有了新的目标,是刚及笄的婉竹,气韵高雅,样貌脱俗,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胜于大家闺秀。 贾乐志想着,自己到底曾是双月儿的老相识,不曾真正勉强过她什么事,倒是平白赠送过她诸多珠宝银钱,念着这份旧情,她这次总该让自己如愿以偿。 单方面打定主意,他便卯足了劲儿讨好婉竹,虽说十次总有三五次连佳人的面也不能见到,劲头却是更足。 后来,先帝病重,再到殡天,作为嫔妃的娘家人,贾乐志不敢再如常光顾倚红楼,却如百爪挠心,煎熬得紧。 好不容易熬过了国丧,风月场合能照常迎客了,他立刻赶去倚红楼找婉竹,却被告知,婉竹已经遁入空门,做了女道士。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引发的怒火也就更盛。 他先去了婉竹栖身的道观要人,哪成想,那道观规矩森严,谁的面子都不给,他拿出再多的银钱都行不通,有一次闹得厉害了,险些被一群自幼习武的女道士揍一顿。 他空前的愤怒起来,也当即迁怒到了双月儿头上,断定是她故意拆他的台,自己不想委身男人,也看不得曾经的裙下之臣另觅新欢。那么,他还是回到原点,让她从了自己好了。 起了这心思之后,他便与双月儿摊牌了,要她做自己的外室,若是再不知好歹,她这倚红楼再没安生的时候。 双月儿不从,且是一副看到他就反胃的样子。 贾乐志也便少见地说到做到了,常安排人找倚红楼的麻烦,今日向顺天府举报倚红楼里窝藏女逃犯,明日向五城兵马司举报倚红楼里有江洋大盗…… 一来二去的,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有些烦了,规劝双月儿适度地向人低个头,免得她倒霉,他们也不得不陪着瞎折腾。 而倚红楼总被官差搜查,生意萧条就不消说了,人心惶惶是最大的问题。 常客的确不乏权贵,可越是那样的人,越是不会与一个无赖争长短,终究是脸上无光的事儿,闹大了,必定被言官弹劾,权衡一番,便选择了置身事外,去别处找莺莺燕燕。 很多人虽然于心不忍,却已认定,双月儿会落到贾乐志手里。 然而,她最终却选择了最决绝的一条路,与贾乐志同归于尽。 京城官场里提及此事,众说纷纭,认可人数最多的一个说法是:贾乐志命丧风流债,到了地下怕也是满心不甘,他一条命,哪里是一个青楼女子赔得起的。 很多贵妇闺秀也这么想,提及双月儿,都是满脸鄙夷,说什么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勾引男人,大抵想攀附更有权有势的,人家却嫌弃她,她这才万念俱灰,拉上贾乐志走了绝路。 杨攸、林策、乔尔凡与乔夫人,寻常少不得与人打交道,这类话没少听,一个个都气得不轻。 她们听说了,便少不得与裴行昭提及。 从闻讯起,裴行昭就显得很是沉默,因为她比她们更愤怒更窝火。 却还有不识数的人来火上浇油:贾太嫔。 这日早间,皇后刚走,贾太嫔便来到寿康宫求见。 裴行昭没让她进门,负手走到殿外,吩咐近前的宫人退后,问贾太嫔:“何事?” 贾太嫔双眼红肿,泪水涟涟,“太后娘娘,您可得为家兄做主啊,他死得太冤枉也太惨了。” “双月儿已死,你还想怎样?” “查她的族人,灭她全族!她一个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招你惹你了?”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据哀家所知,双月儿洁身自好,身在青楼却是卖艺不卖身的,二十年的生涯,不曾委身于任何人。在你看来,她是不是很笨?男人么,不就是逮着一个就睡一个么——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啊?”贾太嫔听着她的语气不对,话更不对,忙频频摇头,“不不不,嫔妾不是这么想……” “你自请去庵堂当日,羽林左卫一名旗手也给自己找了个过错,滚出官场了。”裴行昭的眸子猫儿一般眯了眯,“是不是巧合,你很清楚。” “太后娘娘,嫔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翠竹轩,衣服,懂?” 贾太嫔身形一震。 “下贱东西,也配说别人的是非?比你干净的青楼女子一抓一把。”裴行昭寒了脸,“少来脏哀家的地儿,滚!” 贾太嫔踉踉跄跄地滚了。 裴行昭转身,吩咐阿蛮:“知会我二叔,让他告诉元琦,别总说些乱八七糟的,少烦裴家,也少烦哀家。” “是!”阿蛮觉得,小太后真是很恼火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裴显得了传话,当下吩咐一名小厮去见元琦,让小厮一字不差地复述太后娘娘的原话。 监视元琦的老六发现,元琦见过裴家小厮之后,神色有些惊惶,面色特别苍白,回到内室,在窗前呆坐了大半晌。 老六监视这些天,也品出来了:这小姑娘该是想借太后娘娘的势,以便自己在元家得到重视,过得风生水起,奈何根本不了解太后的性情,一番小算盘已是打了水漂。 太后什么时候会做什么决定,她自己都说不准,何况别人?老六腹诽着。 再说了,太后看人,有时候从大事看,有时候则从细节看,得她赏识的,不是性情与她投契,便是才干能与她相得益彰。 元琦比起太后看重的人,就不说林策、杨攸这种人物了,即便是裴宜家,也差了一截。怎么说呢?元琦除了端庄沉稳得过了分,面目其实很模糊,没有鲜明的性情,如善良、慧黠、通透等等。总之,老六敢说,这是太后瞧着就乏味,懒得探究的人,要不然就亲力亲为了,何必把人晾着,让她们盯着。 . 这日下午,裴行昭唤来张阁老、宋阁老和乔景和议事。 她单刀直入:“哀家不允许再有官妓、营妓。” 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张阁老最先表态:“臣明白太后的心意,这就开始拟章程。” 乔景和言简意赅:“臣附议。” 宋阁老说道:“臣请示太后娘娘,这事情,能不能事先跟臣一些信得过的官员打好招呼?” “可以。” “臣会尽力斡旋,多多益善。” 裴行昭现出了这两日难得一见的笑容,宛若冰雪消融,“有劳三位。”停了停,又叮嘱乔景和,“刑部那边,从速查明原委,问罪贾府。” 乔景和心领神会,“七日如何?” “很好。三位去忙吧,哀家等你们的消息。” 裴行昭又要推翻太宗的一个举措,与倚重的阁员定下来,却也不过片刻时间。 这不是跟死人置气。她只是不齿:专设官方妓院,让官员明打明地嫖,怎一个无耻了得。 腐朽荒唐野蛮的制度必须废除。 裴行昭又吩咐阿妩、阿蛮:“去查,看看有哪些官员女眷不辨黑白地诋毁双月儿,选出几个地位高的、嘴最脏的传懿旨:结案之前,谁再胡说八道,拉到菜市口,当众掌嘴八十。另外,让她们想想,双月儿是何出身,她们又是不是敢担保没有落魄之时。” 两个丫头脆生生称是而去,这差事,她们可是求之不得,不出半日便回来复命。 京城官场的消息传得最快,转过天来,不要说女眷,便是除去刑部锦衣卫这等正在查案的官员,都不敢再谈论倚红楼一案。 被传了懿旨的那几名女眷,先被太后的警告吓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又受了夫君气急败坏地训斥,更有两名被打得脸上现出了五指山。 太后万安 第96节 官员大多感觉风雨欲来,却猜不出小太后这次要唱哪一出。而得了宋阁老提醒的人,已经心里有数,开始反反复复斟酌,废除官方妓院的旨意下来之后,反对的人会有怎样的说辞,自己要是有机会替小太后辩驳,该怎么说。 这也只是有备无患,其实并不相信谁能辩得过小太后,谁又有胆子违逆她。 自从小太后摄政到如今,折她手里的门第、官员太多了,而且她又没理亏的时候,这样一来,谁敢跟她玩儿命? 要是没出方诚濡的事,言官还能做一做死谏的梦,现在哪个还敢?死在宫里是没机会的,走出宫门,大抵就要走进小太后挖好的坑,被士林往死里数落,若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不过是形似小丑。那样的风险之于言官,真不如一脖子吊死。 所以,知情在先的好处,兴许只是在大殿上第一时间表示拥护,但也足够了。比先帝还让人瘆的慌的主儿,有个在她面前露脸博得一点儿好印象的机会,已经难得。 官场对案子三缄其口,贾府老太爷却急了,这日到了宫门外,求见太后。 裴行昭懒得见他。 阿妩把贾老太爷往皇后那边推。本来么,皇后处理后宫已是得心应手,一日里能腾出半日陪伴大皇子,或是喝茶绣花,闲着也是闲着,见见官场里的人权当解闷儿了。 贾老太爷哪里肯听,径自跪在宫门外,痛哭不止。 要是换个人,裴行昭也就让侍卫打走了,但一个年迈的老头子,又能怎么着?只好让他到清凉殿说话。 贾老太爷已年近七旬,满头白发,许是被丧子之痛磨的,更显老态。他脚步蹒跚地走到裴行昭十步之外,颤巍巍地行礼问安。 裴行昭吩咐免礼,唤人赐座。 贾老太爷不肯平身,反倒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臣恳求太后娘娘为犬子做主,如何都要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裴行昭心头冷笑,是想让她因着贾乐志的死恩及贾府,还是像贾太嫔说的,连坐双月儿的族人? 那么,双月儿呢?她就不需要一份公道么?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克制着情绪,避免人一来就被自己骂出去,敛目看手边的折子。 贾老太爷只好接着往下说:“太后娘娘或许有所不知,臣这个儿子,得来的实在是不容易。臣膝下七女一子,是发妻生了六个女儿之后才得了他,他的妹妹,便是服侍过先帝、至今留在宫里的贾太嫔。” 裴行昭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让发妻玩儿了命地生孩子,很长脸么?” 贾老太爷被噎得不轻。他是头一回跟小太后打交道,从不知道她说话就可以气死人。 裴行昭只留了李江海和阿妩、阿蛮,遣了旁的宫人,“你要是连得三四个儿子,会不会还让发妻继续生?” 贾老太爷缓过劲儿来了,因着没了命根子一般的儿子,也豁出去了,“为夫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不是妻室的本分么?臣不懂,您为何要问这些?” “哀家只是感佩,你的发妻太能生了。都说生孩子形同在鬼门关前晃一圈儿,她晃了八回。生八个,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女也无,少见啊。” “臣的发妻只是尽本分!” “既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来了个儿子,怎么就不知道督促着他务正业?他就没有要尽的本分?” 贾老太爷几乎是在瞪着裴行昭了,“太后娘娘莫不是在说犬子该死?犬子只是被下贱的青楼女子害得英年早逝,怎么就没尽本分了?” “下贱?”裴行昭冷笑,“哀家前两日才这样骂过你的女儿。你女儿在宫里与男人鬼混,哀家忍着没发作,她却还想求哀家给她哥哥做主。当时哀家就纳闷儿了,得是怎么样的混帐东西,才养得出个顶个儿混帐的儿女,今儿总算明白了。” 贾老太爷震惊,“不、不可能!” 裴行昭语气阴恻恻的:“案子还没查实,你儿子到底怎样逼迫双月儿的,尚无定论。你老老实实给哀家等着,闭紧嘴巴。不然,双月儿的公道搁一边儿,哀家会先给先帝讨一份公道。”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傍晚, 杨攸回到郡主府,在外书房换了衣服, 杨夫人便亲自拎着食盒进了门, 她不由笑了,“您又亲自下厨了?” “晓得你今日会赶早回来,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杨夫人笑着, 亲自摆饭。 “一块儿吃吧?” “好啊。”杨夫人道,“你弟弟蹴鞠正在兴头上, 刚刚扒了几口饭就又去玩儿了,说不能耽误做功课的时间, 吃饭却可以快些。” 杨攸失笑,“这小子。瞧着倒不是玩物丧志的胚子, 他这也算劳逸结合。” “我晓得。”杨夫人递给女儿筷子,在她对面坐下, 吃了两口菜, 又道,“你给他请的先生也是这么说,你们一个个儿的, 都认定我是那只认死道理的,我难道还会让小儿子变成书呆子?” “我们是瞧着您对弟弟的功课看得重, 他要是贪玩儿,您兴许会担心,可不就要多嘴啰嗦了。” “孩子就是孩子,失了天性便不好了,我清楚着呢, 你们只管把心放下。”杨夫人笑道, “今日两位夫人过来串门, 话赶话的,说起了教子之道,我获益匪浅。” 杨攸展颜一笑,“是这个理。今儿是谁来串门了?” “首辅张夫人和乔夫人。”杨夫人道,“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她们二位心情都不错,过两日,张府设宴,我们这些听不惯刻薄话的人,都过去聚聚。” “好事啊。”杨攸取过长长的布菜筷子,给母亲夹了几筷子菜到碗里,“太后娘娘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不然真是憋闷,跟那等人理论,她们比我还有理,叫个什么事儿啊?” “还说呢,”杨夫人笑起来,“你是与人理论,弄得人下不来台,林郡主比你脾气还大,前日有人到她府里串门,说了些月儿姑娘的坏话,她直接把人撵走了。” “是吗?”杨攸哈哈地笑,“那个活宝,跟我倒没提这一茬。” “瞧着柔柔弱弱一女孩子,脾气那么大。” “掌管内务府,可是二品大员。”杨攸笑道,“要是善茬,怎么能担得起那样的重任?” 杨夫人却道:“我闺女品级虽然没她高,却是守卫皇城保护太后、皇上的人。官员不能按品级相较的,又跟她是同品级的郡主,不用比那些,太后让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杨攸大笑,知道母亲的心境是真的恢复如常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庆幸。 “跟林郡主私交不错?”杨夫人问道。 “是啊,性子招人喜欢,能喝几杯,又特别爱吃水果,庄子上送来的瓜果要是有品相好的,您记得分她点儿。” “我知道了。说起来,你和林郡主总歇在宫里,太后娘娘也没忘了我们,总派宫人送水果食材补品过来。”杨夫人由衷地感激,“以前觉着,太后娘娘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现在瞧着,倒也是性子特别体贴的,要是裴夫人……唉——” “是啊,但凡裴夫人有点儿样子,现在过得必然是最舒心的一个。”杨攸也有些感慨。 杨夫人岔开话题,“今儿乔夫人倒是跟我们说了点儿倚红楼案背后的事。乔阁老是刑部尚书,正紧锣密鼓地查案,她不会问什么,但对一些传闻很是留心,听到了便会让仆人查探真假。” 杨攸问:“乔夫人知道了一些隐情?” “嗯。”杨夫人点了点头,“月儿姑娘身边有两个小丫鬟,也是官妓,十二三的年纪,样貌很是出挑。月儿姑娘对她们很照顾,名为丫鬟,实则如姐妹一般,教她们诗书礼仪,算术绣艺——都是大家闺秀嫁人后一生受用不尽的。 “一琢磨便想得到,月儿姑娘要为两个女孩子另谋出路。在她们两个之前,便有被善心人赎身离开倚红楼的女子,不止一两个,那些善心人,要么是年老孀居无儿无女的,要么是仗义疏财的女商贾,总归都是再踏实可靠不过的人家。 “可就在案发前,那两个女孩子里的一个不见了,月儿姑娘又是报官又是派倚红楼的手下去寻——人明显是被人掳走了。顺天府倒没敷衍,在查了,却是刚着手便发生了那件大案。 “乔夫人说了,千真万确,她已经知会了乔阁老。” 杨攸着实没想到,和母亲闲话家常而已,却得知了这样紧要的消息。虽然知晓,却不会及时告知裴行昭,那是乔景和、许彻的差事,又是案件的一角而已,她没必要瞎掺和。 同一时刻的裴行昭和林策,在宫里琢磨充实国库的路子。 这是裴行昭起码三五年内要一直上心的头等大事。 有马伯远提出兴国利民的珠玉在前,其他封疆大吏必然想效法为之,在新帝执政之初,力求做出一番政绩,若能得到皇帝、太后或首辅次辅的嘉许,起码能保三五年的好运道。 这是人之常情,但有些人会脚踏实地,能力不济,没有相应的天时地利,便会死心,从别处下手;而有些人无计可施之后则会剑走偏锋,譬如欺上瞒下,加重辖区百姓的赋税,把多上缴的税银另立名目,变成一己的功劳。 凡事的解决之道,无非解决根本,釜底抽薪。国库迅速充实起来,朝廷不差钱了,户部腰板儿直、底气足了,官员能感觉得到,也就不会一门心思地在钱这个字儿上打主意了。 要知道,官员一打歪主意,便会害得很多百姓忙碌整年却无所获,要么就是乡绅商贾遭殃。 因着可能有人盗皇陵、倚红楼命案都与太宗皇帝相关,裴行昭琢磨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往他头上联想。 今日她琢磨的是,皇室宗亲平白享受的令人咋舌的赏赐用度,正是太宗立下的规矩。 他的宗旨不过是想证明,他即便已成为天子,也不是忘本的人,只要是他老萧家的人,只要在五服之内,就由天下人供养。 实打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只是,那人是不是人要两说罢了。 在裴行昭看,那不过是自卑到变态的一个糟老头子而已。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脸,真以为天下是皇家的。要照他的章程来,不出三五十年,半壁江山的进项,都要用来养活他萧家五服之内的人。 幸好武帝登基之后,第一个重要的举措就不轻不重地给了他那死爹一巴掌:朝廷供养的皇室中人,只限于他们父子所在的家族嫡系至亲,其余人等各自为安,所得赐田用度一概收回,日后若以皇亲国戚之名作威作福,严惩不贷。 据说当时的户部尚书立马就给武帝跪了,痛哭流涕——感动的。 昔年的武帝只能做到那地步,其实他有隐忧,在武帝实录中有记载,他曾叹着气说过,即便只是供养这些嫡系至亲,过百十来年,人数便也令人咋舌,朝廷供养他们所花费的,亦是为数甚巨。 可他毕竟是太宗的儿子,打脸要适度,不能把事情做绝。 在他之后又有了十几位皇帝,便出现了他曾想见到的情形。 如果裴行昭还是官员,早已适度地在官场、士林、民间散播出剖析这些的风声,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到一定的程度,逼着上位者效法武帝,改变所谓的祖制。 可惜的是,她已身在皇室,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袍泽故交趟这样的浑水。 她得自己做,还得干脆利落。 裴行昭一面与林策说着这些,脑筋也一刻不停地转着,说到末尾,忽地双眼一亮,“眼下不可能收回宗亲手里过多的赐田,他们已经觉得自己从豪富变成乡绅了,那么,不如让他们一年一年地出血——交税,起先得适度,要是跟百姓一样,他们又得发疯,先折半,以后再陆续找辙增加。在他们来看,这样总比朝廷继续抠砖缝,让他们交出家当要好吧?” 这是直接一刀与钝刀子的区别,就如朝廷要你交出一万两,你可以立马交出,也可以一年一年地还,只是,这一年一年地还是没有期限的,只要大周还在,只要你有子子孙孙,就要每年交税。 这种账,楚王、燕王那种人一眼就能看到底,旁的人却会松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家会这么想,而不会仔细斟酌小太后的居心。 林策想通了这些,忍俊不禁,“这法子好,再好不过了!只是,宗亲会看着皇室中人如何行事,皇上就不消说了,私产就是私产,谁也不敢过问,但是您和慈宁宫、坤宁宫——” 裴行昭笑道:“这好说,明儿我跟那二位分头说说,一个信佛,估摸着正愁没有挽回颜面的路子呢,一个本就淡泊,家底薄,都是做做样子表表态就成,她们那两份儿,我帮着出了。” “这样不好吧?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林策不大赞同,“您再衣食无忧,也架不住长期倒贴啊。” “我仔细算了算,这事儿要是成了,国库每年就能增加近百万两,百万两是个什么数目?目前最贫瘠的三个省份,一年最低只能上缴三万两税银,高一点的是五万两,再高也不过七万余两。 “邵阳,一个省啊,一年只能交那么点儿税,可见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而我和慈宁宫、寿康宫就算只交三分税,加起来也有三四万两——这还是我们走明面儿上的账交税,谁又没私库?我自己,怎么说呢?已在皇室,该拿的就绝不手软,不拿反而是矫情,我也的确有不少我要养着、护着的人。”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三位帝王都要给予赏赐或孝敬,明产私产不知多少,裴行昭历经两朝,先帝目光长远,必然会为了避免小媳妇儿为钱发愁拨出不少私产——这二位都是非常非常富裕的,最穷的是皇后,但先帝殡天前也给了准皇后诸多赏赐,田产便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心念数转,再仔细斟酌裴行昭推心置腹的话,林策的神色郑重起来,“您说的是,我会全然尽到我那一份力。” 的确,她到目前也算是初来乍到的,那又如何?她爹可是两广总督,伤病最重时疑心命不久矣诚心诚意请辞都不能如愿的人,“两广一日不能无林爱卿”是先帝说过两次的话,小太后亦是全然赞同的。所以,即便是此事闹起来,她请她爹上一本,全然支持太后,便是分量十足。 裴行昭对她举杯。 两女子饮尽杯中酒。 “看你刚才那小眼神儿,一定是想到你爹了。”裴行昭一面斟酒一面笑道,“你这闺女倒是做得硬气,气人的事儿一样不少干,求人的事儿样样落不下你爹。” 林策哈哈地笑起来,拿过一个核桃,因着笑得手软捏不开,抛给裴行昭。 裴行昭闲着的手抬起,接住,咔吧一声捏开来,又抛回去。 “您啊,真是把人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林策一面掰开核桃取果肉,一面慢言慢语地道,“我最早挺恨我爹的,是真恨,因为我娘病重到撒手人寰,心心念念的就是他,他却在任上不肯回家看看结发之妻。 “我娘走后,他又被夺情。反正,我娘到入土为安时,他都没看一眼。那年我十岁。 太后万安 第97节 “我就认定了,他是心里只有功名前程的人,什么情分在他那儿都是可以背叛的。 “孝期没过,我就被接到了他任上,该学什么还继续学,他还是忙他的。 “及笄之后,他重情、一直缅怀亡妻不纳妾的名声越传越盛,我听着特别反感,认定是他派人手散播的消息,于是就逛戏园子、捧戏子,卖唱的长得好的也收到身边……总之就开始跟他对着干了。” 裴行昭点了点头,“然后,你爹肯定气得跳脚了吧?” “是啊,”林策扯一扯嘴角,“让我在他书房院跪了好几个时辰,忙完公务问我,到底为何不学好。我就说了对他的怨恨,说虽然是女子,也不想做只贪图功名的伪君子。 “然后……他就让我做他的跟班、幕僚,再到二把手。 “唉——我也知道他的苦了,不恨了,但是,这怜香惜玉、爱美之心还是改不了啊,就还是我行我素,他现在也没辙了。”语毕,她很犯愁地瞧着裴行昭。 裴行昭失笑,“父爱如山,你觉着怎么样好,便怎么样过,你爹也不好跟你直说罢了。这又哪儿是能直说的事儿?” “真的?” “废话。要不是这么想的,以你爹那个脾气,早就把你家法处置送到庙里做尼姑了——那小老爷子的脾气暴得很,我没见过,却没少听袍泽和先帝说。但他也清醒,有耳目聪明的文人的一面,在他看,你至多是如所谓风流多情的男子一般,无可指摘。” 林策先是笑,又扁了扁嘴,撑着头,“这话说的……我要是这时候才对他好,会不会太晚了?” “不晚,哪怕只几天,恐怕他就已知足。” 林策无言,对裴行昭举了举杯,一口喝尽杯中酒。 “没事儿也看看你家小老爷子的文章,我都记下了好几篇,不为这个,我才不让你进京呢。”裴行昭故意危言耸听。 “知道啦。”林策横了她一眼,先一步起身,为彼此斟酒。 两女子喝到丑时才尽兴,各自歇下。 裴行昭有个毛病,越是睡得晚,早间越是醒得早。 醒来后难受得紧,是那种说不出哪儿难受,感觉全身都不舒坦的情形。 这种情形并不少见,近来尤其频繁。而且这还算好的。 她哪一样伤病拎出来,医者都会告诫要静心,忌动怒。 但她这摄政皇太后的差事,本就要时时耳闻目睹各种不公之事。 所以,医嘱听听就算了,那是她没可能做到的。 她坐起来,缓了缓,随后洗漱更衣。 坐在桌前用早膳的时候,阿蛮走进来,面色有些异样,却尽量神色如常地行礼,侍立在一旁。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喝了一口双米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阿蛮道:“没什么急事,您先用膳。” “你先说也一样,实在恶心的,也报不到你跟前儿。” 阿蛮没词儿了,只好照实道:“颜大统领派出了精锐人手,千防万防,可盗墓贼还是找到了机会——他们显然是早就找到了除了断龙石之外的皇陵入口,就在昨夜,点燃早已埋下的炸药,炸开了入口,进到皇陵。” “是么?”裴行昭眸子雪亮,“有没有围困起来?” “有,有的。”阿蛮忙道,“颜大统领早跟英国公打招呼了,英国公调遣多路精锐军兵,趋近皇陵,看到信号便火速赶去了。” “那你还有什么好苦着脸的?”裴行昭看了阿蛮一眼。 阿蛮不解,“这不管怎么说,也是皇陵又一次被入侵了,对谁的影响都不好啊。” 裴行昭却是笑得云淡风轻,“错了,这阵仗还是不够大,我得帮盗墓贼一把。不然,我怎么能去那座地宫瞧瞧?”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皇后过来请安的时候, 裴行昭跟她说了赐田交税的事,末了表明:“你那份儿我来出, 只是要你做做样子。” “那怎么行呢?”皇后道, “这本就是应当的,我该出多少便出多少。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先帝给我的赏赐, 是您帮我争来的,眼下要是还这样贴补我, 我成什么了?” “你这不是才刚做皇后么?”裴行昭笑道,“等你小金库鼓起来了, 再交税也不迟。” “不成不成,我自己出。”皇后坐到裴行昭身侧, 携了她的手臂,摇了摇, “就这么定了, 不然我可要跟您唱反调了。” “还跟我唱反调,真是胆儿肥了。” “还不是您惯的。就这么着,我这就回去算算账, 看该交多少。对了,什么时候交?今年就提前吧?事情早些了了, 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们提前交税,宗亲看着办。” “嗯!那我回了,要是再有什么吩咐,您派人唤我过来就是。” “行啊。” 裴行昭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见到裴行昭,笑眯眯的, “难得过来坐坐, 是不是有什么事?” 裴行昭就把来意说了, 末了仍是强调她帮老人家出。 太皇太后却是立刻一摆手,板了脸,“你这孩子,又要替我做主?”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这不是来跟您商量么?” 太皇太后道:“你仔细与我说说这里头的轻重,回头我也有话答对别人。” 裴行昭就把所思所想,昨日与林策说过的那些娓娓道来。 太皇太后一面听,一面点头,“明白了,你果然想的周到,我们带头表态,就能堵住宗亲的嘴,果然是好法子。 “实话告诉你,我手里头的田产太多了,这一阵其实琢磨过,要不要交出一些,可这样不妥啊,会害得你和皇后被人说是非,你们两个进宫都没多久,先帝便是贴补,也贴补不了多少,于是,就传话给出宫办差的倪尚宫,让她把没过名录的田产低价卖给百姓,横竖我多那些不算多,百姓低价买了,却能安稳过活。 “倪尚宫你应该听说过吧?我宫里的老人儿了,一直帮我打理产业,找由头出宫去,便是去查看我各处产业的情形,看看打理产业的有没有不尽心、捞油水的。” 裴行昭道:“听人提过倪尚宫,敢情是出去忙这些了。低价卖田,可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您怎么悄没声地就做了?该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菩萨心肠。” “得了,少给我扣高帽子。”太皇太后虽然明知小太后是有意捧自己,心里却挺受用的,笑得眼睛弯弯的,“都说了是私产,声张出去,恐怕就要有官员张罗着查我家底了,我年岁大了,可架不住那样的折腾。这份儿心,菩萨看到就行了。你方才说的事不算什么,我那份儿我自己出,你觉着自己富裕,在我跟前儿也充不了有钱人。倒是皇后那边,我找机会贴补贴补她。” “也好啊。”裴行昭起身,端端正正地给太皇太后行礼道谢,“太谢谢您了。” “快起来,好好儿坐着说话,你跟我这么客气,我还真不习惯。” 裴行昭失笑。 太皇太后也笑,转而认真地望着她,“有个事儿,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想让你帮帮我。” “您说,什么事儿?能帮的我一定帮。” “说来说去,就是皇上修玄练道的事儿。”太皇太后道,“我信了一辈子的佛,倒是不反对他修道,却少不得担心,他修道时间久了,便会排斥反感佛教。这是有过先例的,帝王修道,一面大肆修建道观、册封道士,一面拆毁佛寺,连宫里的佛堂佛像都毁掉。我总是怕皇上会走前人这种旧路。” 裴行昭神色一整,“您说的是,这事情我真没用心斟酌过。” 她之前只顾着提防皇上自身的事儿了,比如接触妖道,比如炼丹吃丹药,与佛教作对的事儿,是真没考虑过。 斟酌片刻,她承诺道:“等皇上回宫来,我正正经经地跟他说道说道,要他承诺佛、道互不相扰。要不然,就别怪我阻挠他修道。” “你真的会这样做?”太皇太后惊喜、意外各半。 “自然。”裴行昭道,“不论什么人,心里得有个念想,有个信仰,日子才能过得有滋有味。信佛的百姓不知有多少,如今内忧外患的日子结束了,他们的确感激将士舍生忘死,同时感激的是神佛保佑大周。 “我虽然不信佛、道,却是了解些民情的,谁要是毁了他们信奉的神佛的庙宇、塑像,少不得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没个底,会对今上生出怨气,道教的宗旨绝不是失民心、损人不利己。 “您也放心,皇上是心善之人,在这上头是有慧根的,不会容不下佛教。” 太皇太后长长地透了口气,“得了你这样的话,我就心安了。说实在的,这几日老琢磨这事儿,礼佛的时候心静不下来,望着佛像,总担心会被毁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您可真是的。”裴行昭莞尔,“这么心诚,菩萨会继续保佑您的。” 太皇太后也笑了,“你什么都不信,到底怎么看待信佛、道的人的?” “不怎么看。”裴行昭从容地道,“其实什么都一样,诚心相信,一心向善,信仰便存在,是真的;相反,信仰若只是为了私欲,失了为人的根本,信仰便只是糟蹋佛、道的名声,做多少年的虚文都没用。” 她在说的,其实是因果轮回循环,完全可以套用过来应对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会儿,郑重地颔首,“你说的是大道理,唉,可惜了,其实你有悟大道的慧根,偏偏对这些不上心。“ 裴行昭不介意说漂亮话:“我哪儿比得了您啊,还得熬几辈子才有佛缘。” “又哄我高兴。”太皇太后逸出欢喜兼慈爱的笑容,“得了,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快去处理政务吧,交税的事儿别磨烦,就照我说的办。”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裴行昭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喝着茶,细细琢磨着裴行昭说过的话,面上始终笑吟吟的。 到今时今日,她们婆媳算是真的站在一起了,那么,她日后的光景只能更舒心,只要记得时时替儿媳妇、孙媳妇着想即可。 菩萨终究是眷顾她的。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的笑容更为愉悦。 裴行昭那边,离了慈宁宫,径自去了清凉殿,唤来杨攸、林策,说了盗皇陵一事,末了道:“听说那个地宫有三层,机关重重,我想去看看,眼下盗墓贼已经进去了,不妨做些文章,把阵仗闹大,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地过去,加固皇陵。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深谙布阵之道的人。” 杨攸立刻问重点:“您想让我们做什么文章?” 林策却道:“炸开入口就进去,那盗墓贼保不齐立马就死里头了——不是都说,常年封闭的地下,进去后等于到了毒气弥漫的所在,活不了的。” 杨攸斜睨着她,“跑题了。” 林策摸了摸鼻尖。 裴行昭笑了,“我要做的文章,是自产自销歪理邪说。邵阳思量的,盗墓贼比你更清楚,想必早有应对之策,或许晓得从那个入口进到皇陵不会中毒。” 二人点了点头,林策问:“自产自销哪些歪理邪说?” “用太宗皇帝说事儿,不论五行八卦、天象还是别的由头,把他皇陵被盗的由头说成是生前昏庸荒淫无道,致使到如今仍有人对他恨之入骨,进皇陵不是为了盗取宝物,而是要将他鞭尸。” 林策、杨攸暗暗倒吸一口冷气,都在想:有那心思的,怕是您自个儿吧? “那就是我的心思,施行了也没什么用处罢了。”裴行昭没什么好隐瞒的,“眼下的事,都因他生前作孽而起,我拿他做做文章怎么了?” “应该的。”杨攸、林策异口同声。 “你们尽快在官场散播消息,民间的路子我有,不必挂心。最多两日,要京城街头巷尾热议此事。” 杨攸、林策领命而去。这种事,杨攸先前做过,林策上次反应慢了,却晓得这种事的路数,这回让幕僚想想辙,再让那个还在做病秧子的燕王帮帮忙,也就成事了。 裴行昭在民间的路子,自然是沈居墨,闻讯后便传信给他。 沈居墨收到妹妹难得写得很长的信,笑了一阵。 太后万安 第98节 跟死人较劲,本是行昭最不屑也最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儿,但是,她自决定进宫起,便已不得不跟太宗较劲,因为她要推翻的很多令人齿冷乃至发指的制度,就是太宗那个死老头子定下的。 仔细想想,谁又能不对太宗满腔怒火呢? 笑过之后,沈居墨便开始心疼。 上回行昭为何打蔫儿,他从陆子春、陆雁临、廖云奇入狱看出了原由。 她心寒、憋屈了,以至伤病复发,情形严重。 一想到这个,他就难受得厉害。 好在小兔崽子见了见哥哥,回了趟意念中的娘家,就又朝气蓬勃了,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忙活军国大事。 他怎么可能不全力相助。 杨攸、林策、沈居墨分头着手,转过天来,盗墓贼入侵太宗皇陵的事传遍街头巷尾,说辞完全是裴行昭的意思,简直到了谁想不知道都难的地步。 钦天监正史表现得可圈可点,断言近日天象有异,是前朝帝王失德所至,只不知是哪一位,出了倚红楼案、入侵皇陵两桩事之后,思及根本,便知皆因太宗而起。朝廷若想要避免更多更大的灾祸,少不得思量相宜的对策,断了后患。 护国寺、云居寺、朝天观、清风观的方丈住持亦在同一日算卦、踩卦,解卦后的说辞,与钦天监正史大同小异。 京城最有名的两位神算子,也在楚王燕王、张阁老登门测字时,道出天机。 裴行昭在宫里听了,笑了一阵子。她笑的原因是,留皇帝闭关的朝天观反应也这么敏捷,主动出面凑这种热闹,也不知皇帝闭关结束没有,知不知道这些事。 佛家、道家现在已经在明里暗里较劲了,前者怕地位不保,后者有皇帝支持,想声威更盛。 于是,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于心不安,带头提前缴纳粒子田的赋税充实国库——粒子田是赐田的官样说法,呼吁宗亲响应她们,缴纳赋税后,由朝廷贴补处境艰辛的百姓军兵,惟愿此举能换得苍天对太宗的原谅。 以国寺、朝天观为首的寺庙道观,开始忙着做法事,帮朝廷祈福。 最终,舆论集中到问题的根本:佛家道家都在各司其职,朝廷会做什么?三宫母仪天下的人表了善心是好的,却也是远远不够的。太宗从来是有功有过、争议太大的一位帝王,文臣士林恨他大兴文字狱,武官恨他杀了很多开国功臣,小太后恨他恢复殉葬制。 现在,人们希望小太后再接再厉,继续推翻、废除太宗定下的劳什子的祖制。 官场还好些,到底都顾忌着言多必失,想说什么,斟酌好了写到折子里进谏便是了,百姓则是群情激愤。寻常的规矩是勿谈国事,但现在到了满城热议的地步了,官府想让他们噤声是不可能的,只能遵循法不责众。 这本是裴行昭和亲信之人自导自演自产自销的一场戏,却真的唱成了大戏。 流言、舆论当真猛于虎,也正是太了解这一点,裴行昭才加以利用。原本想来只觉荒诞的事,只要用对了造势的人,荒诞便会演化成铁一般的事实。 裴行昭心里真的舒坦了。 在她授意下,颜学开派人煞有介事地传消息回宫里:皇陵地宫第一层机关被损毁了多处,恳请太后、内阁指派堪舆、布阵高手前去查看,酌情修复。 废除祖制是应该的,秉承孝道也是必须的——小太后有什么法子呢?她既然已身在皇室,就得暂时摒除为天下人鸣不平的心,替先帝和今上向他们的太宗老祖宗尽孝。 ——颜学开一想到外人看待这事儿的心思,就笑得不轻。 堪舆高手,工部就有不少,只看谁最出色,至于布阵高手,天下公认的,唯裴行昭一人而已——将狼的凶悍、虎的威猛、豹的敏捷、人的智慧天衣无缝结合在一起的军事奇才。 内阁与英国公不知道小太后在唱大戏,一门心思要去皇陵。皇陵不过是规模特别大的坟地而已,还有陪葬的无数冤魂在内,谁吃撑了才会想去那种晦气的地儿,而且机关只是被损毁了一部分,进去仍旧是杀机重重,万一出个闪失可怎么办?他们都是这么想的,都不想让她去。 但是,比她更懂布阵、机关消息的人,在京城是没有的,逊色于她但足够御敌的名将,最近也是在北直隶忙得不可开交的马伯远,其他的都在边关镇守。 许彻是锦衣卫指挥使,查案期间接触见识过很多机关暗道,但也只能做到全身而退罢了,要他说出个一二三来,让他布阵、破阵,是做不来的。 这种事,总不能用人命试出一条路吧?那不更作孽么?小太后就第一个不答应。 所以,他们商量半晌,到末了都是满头大汗,认为最适合的人是太后,但她也是最不适合前去的。 裴行昭那边在等消息,他们到了她定的时辰,准时去了清凉殿,期期艾艾地说了实情,最终的意思是,先放放吧,寻到高手之前,继续让重兵看守。 裴行昭否了,“太宗已经入土为安那么多年,如今仍旧耗费兵力的话,倘若被百姓获悉,只会生出更重的怨愤,事态激化,都跑去皇陵闹事可怎么办?甚至于,军兵也心怀不满,军中哗变怎么办?” “……”大家不是没词儿了,只是在寻思:你让禁军和我们闭紧嘴巴有多难?消息怎么会传到民间军中?这是料定了谁大嘴巴? 张阁老有时候是把裴行昭当亲闺女的,一听这话音儿,就转过弯儿了:这小虎崽子根本就想去皇陵看看!可不是么,对她而言,皇陵中的机关犹如她不曾见过又满心好奇的宝物,她要是不想去才奇怪。 英国公先得罪过裴行昭,又得了她的撑腰、照拂,早已站到了她那一边,又都是行伍之人,这上下也参透了她的心思,心生笑意,想着行吧,就让你这出了名的小虎崽子、狼崽子去看看心仪的事物好了,他上前一步,率先表态:“太后娘娘的顾虑极是,只是,这样一来,最适合前去涉险的人,便只有您了,您能确保全身而退么?” “是啊,”张阁老附和道,“臣等最担心的是您的安危,不论如何,还请您思量清楚,权衡轻重。” 要说权臣之中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非宋阁老莫属。他听得首辅和英国公这样说,便知晓了他们的心思,一时间还想不通关节,却不妨碍他附和:“国公与首辅说的甚是,眼下唯一需得太后娘娘三思而后行的,便是保全自己。” “这不在话下,你们只管放心。”裴行昭嘴角一牵,“哀家来去只需一两日,你们不走漏消息即可。” “太后娘娘!”户部尚书郑阁老上前来,跪倒在地,“臣不能苟同,请您收回成命!” 小太后是谁啊,是费尽心思充实国库的人,最最受益的便是以他为首的户部。她要是出了岔子……户部又要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了,他受不了,哪怕她只是负伤卧病一段日子,一展望便已心惊胆战——她在,切实摄政的每一日,朝纲便不可能不稳,可她只要有些日子无能为力,官场立马乱套,他还看不透这个?拥戴她的人有多少,恨她的人就有多少,只是她在便不敢造次而已。 裴行昭颈子梗了梗,先是诧异于近来对她已非感恩戴德可言的人在这种时候捣乱,再一转念,便明白了。这要怎么办呢?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她笑微微地道:“郑阁老的心思,哀家明白,也感激,只是有些细理你不明白。这样吧,这口谕由你来传,传口谕之前,哀家跟你仔细说说其中的轻重。” 其余的人闻音知雅,适时告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郑阁老神色难掩激动地回了内阁,转入重臣齐聚静候消息的首辅值房,站定身形,声音洪亮地道:“传太后口谕:哀家今夜前去皇陵一探究竟,最迟两日后子时回宫,望诸位爱卿各尽其职,稳定朝堂,切勿将消息外传。” 言外之意,连擅长堪舆的人也不用费心思筛选推荐了,她不需要,而郑阁老也认可了。 张阁老和英国公相视一笑,行礼领命。说服一个本就支持自己的人,对小太后来说真不算什么。也不难看出,她自今日又多了一个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的臣子。 当夜,裴行昭去往太宗皇陵,随行的是许彻、杨攸、韩琳、韩杨四人。 两个日夜的时间,皇陵又在京城外百余里,不需要加急赶路。五个人走暗道离开皇城之后,共乘一辆分外宽敞的马车。 一面享用茶点,许彻一面思忖着一些事,又知在场的全是裴行昭的亲信,便也没顾忌地问道:“亲自去探皇陵,您只是想见识一下期间的布阵么?” 裴行昭就笑了,“你既然这么问了,便是有所猜测,不妨说来听听。” 许彻道:“太宗皇陵,的确有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许多明明存在于世却不见踪迹的宝物,那里面怕是有不少。太宗私欲太重,私产之多,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留给武帝的没多少,想必都带到地下了。” “说的不错。”裴行昭眼中含笑,“我要看看其中阵法,也存了监守自盗之心。要是能盗出千八百万两充实国库的银子,此行便很值得了。”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 第29章 浮言四起、人心浮动的档口, 元琦心生快意。 如果太后不曾率性而为,当即召她进宫, 问明盗墓贼如何入侵皇陵, 便可防患于未然,盗皇陵的事也就不会发生,太后与内阁不会被架到流言的风口浪尖上。 意气用事, 跟注定的事实较劲,活该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不管这事情如何了结, 过些日子,太后总会惜取教训, 唤她进宫,询问更多即将发生的大事吧? 一定会的。到那时, 她想要的便可到手,不想要的便可弃若敝屣, 元家看在太后的情面上, 只会想方设法让她过得舒心自在。 元琦哪里晓得裴行昭打的算盘,自顾自地兴奋起来,独处时常现出笑容。 老六、老九瞧着, 隐约猜得出几分,暗暗笑她眼光到底是短浅了些, 太后是把几件事串在了一起,刻意将舆论推至鼎沸的程度,如此,推翻旧制才会顺理成章,而不需用铁腕手段, 元琦却想岔了。 反正这小姑娘闲得厉害, 除了胡思乱想做白日梦, 说无所事事也不为过,那就随她去吧,看这种戏也挺有意思的。 . 寅时,五匹快马到了太宗皇陵,为首的男子是许彻,随行的四人均是面罩黑纱,披着玄色斗篷,看起来都是少年人。 许彻亮出腰牌,宣读了太后派自己前来查看皇陵的口谕,一名羽林卫立刻在前引路,带着五人到了炸开的入口前,“盗墓贼进去之后,一直没出来,这入口只封堵了三四个时辰便打开了,许大人进去只需防范机关埋伏。”意思是这几日保持空气流通,里面空气里便是有毒,到这会儿也挥发干净了。 许彻颔首,客气地道谢,便要举步进入皇陵。 就在这时候,有一把年迈的声音传来:“等一等!等我问清楚了才能进去!” 许彻循声望去,见到一位老者小跑着赶过来,边跑边系衣带。 羽林卫蹙眉,苦笑,低声解释:“太宗亲口吩咐莫家世代守护皇陵,此人便是莫家后人莫永福,从十几岁便守在这里,自称对立面的情形一清二楚。” 许彻嗯了一声,“有耳闻。” 说话间,莫永福已经到了面前,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许彻等五人,“你们是什么人?难道要进皇陵么?” 羽林卫喝斥道:“怎么说话呢?这是许大人,奉太后之命来的。” 莫永福却是冷哼一声,视线在黑纱照面的裴行昭四人面上逡巡,“他们为何藏头遮面的?什么人?” “这也是你能问的?”许彻敛了笑容,“朝廷没降罪你看护不利,将你抓起来,已是法外施恩,你还在这儿说什么疯话!?”他脾气好,韩杨那位小爷和那三位小姑奶奶却都是暴脾气,一巴掌呼死这老头儿不是不可能的。 “你们要探皇陵?”莫永福问。 “废话。” “那必须由我随行,以免有人监守自盗!” 许彻飞快地瞥了裴行昭一眼,有点儿想笑——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裴行昭却对他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羽林卫却已冲着莫永福磨牙,“你再胡说八道,我这就把你关到大牢里去!口没遮拦的,到底有没有人教过你规矩?” 莫永福又是冷哼一声,“反正我得随行,不然就将我杀了,从我尸体上走过去!” “有个引路的也好。”许彻对羽林卫予以领情地一笑,又对莫永福打个请的手势。 “你们跟紧了,不要乱碰里面的东西,连墙都不要碰。”莫永福硬邦邦地吩咐完,率先走进炸开的缺口,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走过一段堆积着沙土碎石坑坑洼洼的路面,到了一条狭长的石路前。不,准确来讲,是一条夹巷:路面仅供两人并肩前行,两旁都是高高的石墙。 走到夹巷尽头,转了弯,便是一条向下的长而陡峭的石阶路。 “到了地宫门前,你们看看门有没有损毁,便可回去了。”莫永福道,“横竖没我引路,谁进去都是个死。再说了,太宗皇帝的英灵,岂是任何人能打扰的?” 没人搭理他。 他愿意把自己当盘儿菜,就不妨让他可劲儿嘚瑟,能节省时间总归是好事。 石阶路的尽头,又转弯,如此迂回多时,一行人离地面越来越远,地下有着绝对的安静,人的脚步声、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杨攸尽力记住路线和方向,可慢慢的,她发现自己不但快转向了,感觉都要出问题了——明明是在往下走,她却觉得是在往上走。 太古怪了。 怪不得不少人说,皇陵都有点儿邪门儿。 许彻问莫永福:“您真的知晓地宫里面的情形?” “这还用说?”莫永福语气里透着傲慢,“太宗钦点莫家世代守护皇陵,若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守护?” “那就奇了,地宫的堪舆图布阵图不是都在太宗殡天之前销毁了么?” 太后万安 第99节 “销毁了又怎样?我们莫家的老祖宗心里门儿清就行了。” “那又怎么能保证莫家子孙个个脑瓜灵光呢?少不得留给你们秘籍、布阵图之类的吧?” 莫永福沉了沉,教训许彻:“年轻人,你问的太多了。天机不可泄露,明不明白?” 许彻一笑置之,由着他倚老卖老。 终于,行走的路段越来越开阔,莫永福止步处,是一个足有寻常五间正屋打通的偌大房间,只是这里除了墙壁上几盏长明灯,没有任何陈设,南北两侧各有一扇分外大而厚重的铁门,门上镶嵌着圆形的青铜圆环和拉环。拉环下方,分别刻有一个隶书字样:死,生。 南为生门,北为死门。 莫永福慢悠悠地走到生门前,仔细检查了一番。 许彻也不知道他能检查出个什么来,只觉得他虚张声势。 莫永福道:“生门没人闯入,死门进去便是去寻死,你们可以放心了,请回吧。” 裴行昭取下面上的黑纱,竟是对生门毫无兴趣的样子,径自到了北门前。 杨攸、韩琳、韩杨也相继取下面纱。 莫永福没来得及看清楚裴行昭的样貌,却看清楚其余两名女子的容颜,立刻睁大眼睛暴怒了:“糊涂!女子那么晦气,怎么能来皇陵?!出去!快滚出去!” 许彻拧了眉,“你再胡言乱语,可就没得活了。” “我胡言乱语?我是太宗皇帝亲封的守陵人的嫡系子孙!你们居然敢这样胡来!外面阴盛阳衰也罢了,居然跑到这里来膈应太宗皇帝!你们才是真活腻了!滚出去!听到没……” “闭嘴。”裴行昭打断他的话,语声并不高,却比这地下的氛围更幽冷,“什么阴盛阳衰?你这是在诟病哀家,还是在诟病皇上?” 莫永福震惊,“你、你是太后?不可能!太后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好啊,行大逆不道之事还冒充太后……” 韩琳耐心有限,走到他面前,“忍了你这老匹夫一路了,再顶撞太后娘娘,我把你舌头割了!”语毕就是一巴掌。 莫永福被抽得身形飞起,撞到墙上又落到地上,头晕眼花身体疼之余,觉得嘴里不对劲,蠕动几下,吐出的血水里有三颗牙。 裴行昭对北门上篆刻的死字颇有兴趣的样子,用手描摹着字体,又取出一把短刃,用刀鞘力道适度地剐蹭着字体,似乎要看看那个字有没有用障眼法。 韩杨难掩好奇,走过去问道:“您怀疑这才是生门?” 裴行昭嗯了一声,“有些陵墓里面,与阳间的一切都是相反的,以此作为障眼法,生为死,死为生;阴为阳,阳为阴;出为入,入为出。那老匹夫不想人走进皇陵,刚刚故意走到南面做戏,反而让我确定了这才是入口。” 韩杨又问:“要怎样打开?” 裴行昭指了指拉环,“转动这个,估计是左六右六,或是左九右九。” “数字倒是都挺吉利,”韩杨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就不能是八?” “八谐音发,我们的太宗那么清高,一定觉得俗气,用的爪牙大多也是这心思。” 余下几个人,除了莫永福,都笑了。 裴行昭又开始琢磨那个青铜圆环,查看能不能向外拽或向里推。 许彻则走到躺在地上装死的莫永福身边,轻轻踢了他一下,“蒙骗太后,想把我们带入歧途,只这一条,我就能让你在诏狱里住几年,见识见识北镇抚司的全套刑罚。又或者,你心急,那我这就把你宰了,等下让太宗添一个陪葬的,你怎么说?” “我……我不知道是太后,不知者无罪。”莫永福强辩道。 韩琳晃了晃颈子,又活动了一下指关节,问裴行昭:“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废物拆了行不行?” “行啊。”裴行昭漫声应道,仿佛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拎到一边儿去,我忙着呢。” 韩琳一转手,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把莫永福拎到转角处。 裴行昭吩咐许彻、杨攸、韩杨退远些。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码点儿,缓一下,周末万更~ 另外抽奖活动开奖了,中奖的宝宝注意查阅站短,没中奖也没关系,以后还有红包、抽奖活动~ 好多省份降温了,注意保暖哦(づ ̄ 3 ̄)づ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三个人不动, 反而站得离她更近。 裴行昭睨着他们:“退后,别添乱。”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都想到若是有暗器飞出而自己躲闪不及的话, 小太后还要救自己,那就真是添乱了。 “那我来。”杨攸上前道,“您告诉我怎么做。” 裴行昭斜睇着她, “一边儿凉快着去。” 三个人无法,只好听命行事。 韩琳在忙着收拾莫永福, 手里的匕首正要割莫永福的手。 莫永福这才发现,他们并不需要他, 真的想弄死他。 他真的慌了,刀锋接触到皮肤之前, 便已失声道:“我带你们进去!太后娘娘,小人为您引路!” 语声未落, 韩琳眼中的杀气骤然消散, 化为喜悦,因为她听到了门开启的声音,侧耳倾听, 该是门上移或落下的声响。 可几乎就在同时,她的喜悦之后又化为紧张:她听到利器的破空声陆续刺入门与墙壁的声音。 等到恢复寂静, 她轻声问:“怎样?” “没事。”答话的是杨攸,明显透了一口气,“没事儿。” 韩琳拎着莫永福转到北门近前,就见门还在缓缓向上移动,只剩二三尺便要全然引入上方了, 裴行昭侧身站在一旁, 打量里面的情形: 正对面是一口大的出奇的棺材, 上面有彩绘的神兽神鸟图腾,兽与鸟的鳞片、羽毛、眼睛,皆以金片、银片、宝石做成,在长明灯的光影里熠熠生辉。 韩琳转头,看到有十二支箭弩深深刺入墙壁。 许彻走过去,用厚实的布料垫着手,着实施了一番力气才拔出一支箭,闻了闻,又用随身带的小医药包裹检验,蹙了眉,叹息般道:“有毒。” 韩琳没看到之前的情形,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十二支箭弩是从六个方向射出来的。人要是没有全然的防备,没有裴行昭那样迅捷的身法,想躲过,比登天还难。 杨攸走到裴行昭身边,关注点是:“怎么这里有这么多长明灯?”寻常所谓的长明灯,要由专人每隔一段时间添加灯油,而这里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说简单些,就如引了地火,分成很多支,必须得有地利支持。”裴行昭道,“寻常谁想做这种长明灯,非常难,估计做不成。” 杨攸释然。 “走。”裴行昭缓步向里,边走边取出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这就进去?”杨攸跟随在侧,“没有毒气么?”她已经知道裴行昭的鼻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灵了——空气有没有毒,无法通过嗅觉辨别。 “比起古墓,这儿的地宫还很年轻,又隔几十年就被入侵一次,想形成毒气也难。最重要的是,长明灯燃着,毒气就重不到哪儿去。” 杨攸一笑,微声问:“老爷子教您的这些?” “嗯。”裴行昭回了下头,“再有,莫家历代守墓的一定没事儿就进来晃一圈儿,偷不出去而已。” 韩琳问道:“要不要留着探路?” “随你。”裴行昭说。 韩琳也就丢开莫永福,示意他自己走。 莫永福见裴行昭到此刻也没指望他相助的意思,便知晓自己死活仍旧在于她的一念之间。他就算死得起,也没想过这样死掉——好歹得安排一下后事,才能奔赴黄泉,好端端的就到了这等境地,他真死不起。 因着这种心思,他自然要显得分外识相,主动跑去启动藏在棺材上的两个机关。 墙壁上应声现出两扇门。 门后面,分别有两个殉葬坑,一边是嫔妃宫女,一边是侍卫太监。 门一开,人就觉得氛围更加静谧、阴冷了几分。 里面的长明灯,就分别在四个殉葬坑的四角,因为空气轻微的流动,光火摇曳。 “都是冤魂啊,”裴行昭收起小酒壶,负手走过去,“真该带那些赞同殉葬的官员来瞧瞧。” 这样的环境之中,听着她淡漠的语气,莫永福心里直发毛——她不在乎他这条人命,也不在乎里面必然有的白骨森森,意志强悍到这种地步,哪里是正常的人?她是不是真如传言说的,是修罗的化身? 他杵在那儿不动,裴行昭却没忘记招呼他,“你过来,看看你效忠的太宗皇帝做的好事。”她不相信他会没事看殉葬坑的惨景,也怕他脑子有病耍花招。 “……是。”莫永福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许彻、杨攸、韩杨、韩琳也跟进去。 第一个殉葬坑里,骷髅、骨殖外扭曲变形的衣物交缠在一起,如一副充斥着死亡、痛苦、怨气的画,是静止的,无声地倾诉诠释着惨烈。 第二个殉葬坑明显是进行的火葬,只见森森白骨,情形比第一个更为触目惊心。 莫永福看一眼闭一次眼睛。 相较起来,只有侍卫殉葬前死得比较舒服——没有挣扎的迹象,整整齐齐地并排躺着。只是,他们的头与身体分开了。 裴行昭看过,还有闲心跟莫永福逗闷子:“你喜欢哪种殉葬的形式?不妨挑一个。” 莫永福本就惨白的脸色几乎要发绿了,他把脑袋摇得似拨浪鼓,“没、没有……太后娘娘饶命……” 裴行昭牵了牵唇,开始看殉葬室里的陈设,两个里面都有两口七尺来长、三尺宽高的箱子,箱子上都落有大铜锁、焊死的铜链。 她用脚尖踢了一下,又尝试着往后踹,判断出里面有东西,分量特别沉。 随后,她对韩杨伸了伸手。 韩杨递给她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一口箱子上的铜锁、铜链就落了地。 莫永福瞠目结舌:她到底是来探皇陵,还是来做土匪的?这怎么一来就开始毁东西了?念头刚闪过,便见她已用匕首的鞘撬开了箱子,后退两步。 箱子里面没有暗器毒气飞出,一行人见到的是金光闪闪。 用很薄的金片做出来的纸钱、银票。 这是认为这些金子能随着他到地下,幻化成他打赏、打点的钱? 裴行昭拿起一张金子做的银票,果然做的像模像样,上面刻着令人咋舌的数额——十万两。 许彻、杨攸、韩杨将另外三口箱子打开来,里面都是寻常人家为身故之人要用到的元宝、铜钱、小锞子,当然,陪葬太宗的,全是用纯金打造。 许彻做的就是留意细节的差事,这时候亦如此。他觉得箱子好像过于厚重、箱盖又过于沉重了些,起先以为是哪种他不识得的木料,反复敲了几回甄别声音,就发现根本不是木料。 太后万安 第100节 用小刀刮了刮,木料上的神色漆料掉了,现出来的是纯银独有的光泽。 他着实意外了。 这只是地宫第一层,他们发现的这点儿金银,估摸着只是冰山一角。 是他跟裴行昭说过的,太宗私欲太重,家当可称富可敌国,却不曾想到,太宗简直是死了也要做头号败家子的德行。 别说裴行昭想监守自盗,现在连他都有这心思了,且非常强烈:要这么多金银摆在这儿不就是浪费么?为什么不放到国库去? 莫永福的反应算是很直接且单纯:他看着金光闪闪的箱子出神了,不可控制地想着,如果自己能分一杯羹,要把这些金子用到什么地方去。 他以前的确进来过很多次,但从不敢设法打开箱子,一来是他进出皇陵有军兵搜身,不能带进也不能带出任何可疑之物,二来他确实寻不到削铁如泥的利刃。 他一向对财帛动人心那句话不以为然,却原来,只是以前没有遇见过令自己动心的情形——他又怎么可能不从这冰山一角联想到这地下就是一座宝藏? 他哪怕只要得到这宝藏的一点点,就能与儿孙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完吧? 太笨了,以前为什么要死脑筋? 又不是真的不能避开看守的军兵的视线。 为什么没胆子尝试监守自盗? …… 他陷入了无数次错过发横财的机会的懊丧之中。 锁和链条早已被毁了,裴行昭却开始找钥匙。她是想,在太宗那个奇怪的脑袋里,想的一定是实物是什么样子,到了阴间也是什么样子,那么,有锁就有钥匙。 琢磨这种事,等于尝试把自己变得和不可理喻的人一样,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事情的走向。 明摆着开路打赏的东西,嫔妃、宫女、太监、侍卫都需要保管一些。 裴行昭围着殉葬坑转了一圈,观察箱子、长明灯的方位。 韩琳、杨攸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她,过了一阵子,见她在一盏长明灯前蹲下,吩咐她们留心,自己则在灯身、柄、底座上摸索一阵,不知碰到了哪儿,长明灯正对面的一块方砖忽然弹了起来。 “嗳?”韩琳很是惊奇,跑过去看,见方砖下是个暗格,里面有个乌木匣子。她拿到手里,上下左右一通晃,然后打开来。 里面正是钥匙,“金的呢。”韩琳说着,取出来亮了亮,又去找到了对应的大锁,很顺利地开了锁。 裴行昭、杨攸莞尔。 之后,如法炮制,余下的钥匙也悉数找到。 许彻忍不住乐了,“这才是真正的颠三倒四,先找钥匙多好。” 裴行昭不以为意,“还不是一样。” 韩杨和韩琳闲得没事,挨个儿抬了抬箱子,估算连箱子带金子各有多少斤,自然每一口都有个几百斤。 韩琳算术不大好,要掰着手指头算账:“一斤十六两,十斤一百六十两,一百斤一千六百两,嗯……一千斤就是一万六千两呢!”很明显,她估算的是这些金子价值多少银两。 金子贬值的时候,一两最低也能折合五两官银;价高的时候,一两最高能折合十两官银。 四箱金子加上纯银打造的箱子,换成银两,最少最少也得有十万两。 只四口箱子就值十万两雪花银……莫永福又开始对着财宝做起了发财梦,要不是韩琳冷着脸示意,他真舍不得挪步了。 裴行昭回到外面,围着那个过于庞大的棺材看。 “这、这就不用看了吧?”韩杨都有点儿磕巴了。 “我看看也吓不着谁,太宗也没在这里头。” “是么?”韩杨无条件地相信她早已成习,“那我来把这东西弄开。” 语毕,他施展身法,轻轻巧巧地到了棺材上面,反复尝试,没办法打开。 许彻、杨攸开始在下面找机关,裴行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他们一些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过了些时候,许彻点着彩绘的二龙戏珠的那颗偌大的宝石,“一准儿是这个。” 裴行昭颔首,对韩杨招招手,“滚下来,万一这棺材一下子陷下去,把你带走了就不好了。” 大家都笑了,仍是只有莫永福笑不出。 韩杨跳下来,和许彻一面跟裴行昭商量着,一边研究那颗宝石,过了好一阵子才达成共识。 启动机关之前,许彻取出一个小药瓶,坚持让每个人都服下一粒可以预防一般墓毒的丸药,包括裴行昭和莫永福。所谓墓毒,指的一般是尸毒、水银毒和朱砂等物制成的毒。 机关启动,棺材上面发出木料移动的沉闷的声响。 棺材盖从顶部向后缓缓移动了近棺材一半的长度。 等了一会儿,许彻、韩杨飞身上去,望着里面,同时说了声“空的”,之后报出所见陪葬物件儿:“玉枕、玉席、玉如意、夜明珠……” 最终,两人都注意到了玉席上刻着一些符咒一般的字。 “别琢磨了,下来。”裴行昭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想他们留意这些并记在心里,邪门歪道的东西,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影响到人的意志,看看就得了,不懂好过懂得。 两男子也不坚持,立刻跳下地。 “棺材里的玩意儿,就别动了。”裴行昭说着,把这口其实是障眼法的棺材恢复成原样。 她好不好意思碰棺材里的东西先搁一边儿,以玉石为主的物件儿,拿到手里也是烫手的山芋:陪葬的玉器,做法、篆文等等都不同于寻常的摆件儿,又不能跟金银一样可以融掉,豪富之人也不会买这种丧气的东西,所以,还是放在地下吧,再过个几百年,后人如果挖出来,倒是可以看看这些东西的做工,比较所在朝代的工艺是进益还是倒退了。 ——这些不用说,许彻他们都明白。寻常人对玉石,就算只是个小小的戒指、印章所用的石头的来历都很计较,就是怕来历不明,玉石本就是晦气之物,何况大件儿的陪葬品。当然,也能把玉席拆了,把玉枕玉如意切割成小块,但那样太糟蹋东西了,便不如留给后人。 莫永福又主动打开了几间密室,但都以类似祭祀的格局陈设为主,看起来奇奇怪怪的,裴行昭也没兴趣琢磨出门道。 地宫第一层也就大致是这样了。 裴行昭问莫永福:“你到没到过其余两层?” 莫永福摇头,“小人没去过。” “为何?” “因为……因为小的有两张图,却实在是看不懂,真的。” “图呢?”韩琳问道。 “带着呢,带着呢。”莫永福过了硬气的时候,现在满脑子都是金子银子发财,自然更怕死,更惜命,也就更怕这个毫不介意随时杀了他的女孩子。 他背转身,解下束着外袍的衣带,倒腾了一会儿,转回身来,“缝在这里面了。”说完主动交给韩琳,指给她位置。 韩琳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拆开,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她看了看,感觉跟看到天书似的。说起来,她也算是见过很多很多布置图堪舆图的人了,但手里这两张图,她实在是一点儿门路都摸不着。 她转手交给裴行昭。 裴行昭瞧着,蹙了蹙眉,也是一头雾水。 她把图放在地上,几个人轮番过去仔细观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裴行昭问莫永福:“到第二层的入口,你知不知道?” 莫永福摇头,“不知道,小人清楚的只有怎样进出第一层。”又趁机试图表示自己的清白,“以前胆子小,连殉葬室都不敢去。” 裴行昭不接他的话茬,转而取出个罗盘,对着那两张图看了一阵,又道:“我们得去第二层,你到外面去。” “啊?”莫永福道,“那怎么行呢?外面的人都知道,是小人带您几位进来的,独自出去,他们不定想到什么地方去。太后娘娘,还是让小人随行吧。” “不行,你跟着就是我们的累赘。”裴行昭道。 许彻则取出一块令牌,“你拿着,这令牌等于暗语,谁问你你拿给他看便可,绝不会有人为难你。”停了停,又道,“你要是没有即刻赶出去,过后我与外面的弟兄对话对出问题来,便真对你不客气了。” “明白。”莫永福再不想走,也不敢在这几个人面前磨叽,只好压下心头的不情愿,行礼应下,转身时,瞥过那两张图,没敢问过后能否归还他的话,举步往外走去。 “这里面不止一种机关。”裴行昭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用老法子返回来,死在这儿,可没人有闲心把你带出去。” “小的不敢,绝对不敢。”莫永福连连保证之后,这才离开。 “这到底是鬼画符还是图?”韩杨对此很怀疑。 “我看着是鬼画符,不能指望。”裴行昭道,“但也不妨留着,试一试,就跟云山雾罩的迷宫似的,走通一条半条的路,兴许就能找到规律,也就看得懂了。”她示意他把图收起来,自己又喝了几口酒,“要摸石头过河了,跟送死没什么区别,你们确定要跟着?” 许彻抿了抿唇,“难道不该是我们问您是否确定要去?确定不派我们去探路?” “可不就是。”其他三个人异口同声,不无抱怨的意思。 这档子事儿要是传出去,不知原委的人兴许会羡慕他们运气好,跟着小太后大开眼界,内阁重臣却一定会跟他们急赤白脸的——那些人目前最怕的就是小太后和带兵时一样玩儿命,可她就在这么干,他们还束手无策。 他们也总算明白,她为何将探皇陵的消息控制在重臣、禁军知情的范围了,要是传扬出去,她恐怕还没到这儿,京城就乱套了。 裴行昭笑得微眯了眼睛,“走着。” 五个人将要面临的是冒险之旅,却都气定神闲,无一丝紧张惊惧。 . 裴行昭离开皇城之后,寿康宫和清凉殿看起来都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宫人人照常各司其职。 太后不在宫里,可以瞒很多人,却不能瞒太皇太后和皇后。 阿妩依照裴行昭的吩咐,去了一趟慈宁宫,对太皇太后说,裴三夫人病故,太后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两日要回趟裴府,再酌情选一个寺庙,给裴三夫人在庙里点一盏长明灯,已尽哀思。 太皇太后刚一听,有点儿意外,她以为裴行昭早就悄悄地回过娘家了,但转念一想,也就觉得自己理解了:亲人病故,怎么可能只尽一次两次的心意呢?像她,对康郡王英年早逝的事,连续七日念经拜佛吃素,心里才平静了一些,裴行昭却不能跟她一样,把宫里当自己的家。 她于是点了点头,说太后回来之后,替我转告她,世事无常,生死也无常,这种事,在宫里经历的尤其多,一定要看淡些。 阿蛮那边去了坤宁宫,与阿妩的说辞不一样,她照着裴行昭的心思说了实情。 皇后听了,脸色都变了,“去皇陵?太后亲自去?会不会很危险?万一……呸呸呸,不会有事吧?” “不会。”阿蛮忽闪着大眼睛,说完实话了,便该扯谎了,“有杨郡主、许大人和暗卫护着,太后也不会亲力亲为什么事儿,用不着,皇后娘娘说是不是?” 皇后哪儿细究过太宗地宫到底是什么情形,知道有机关,却不知道有多危险,听她这么说,也就这么信了。 “请皇后娘娘务必不要外传此事,”阿蛮行礼,诚恳地道。 皇后道:“本宫自然不会告诉任何外人。” 阿蛮又道:“毕竟是出宫去,嫔妃宫人知道了,少不得传来传去,万一传到太皇太后耳里便不好了——阿蛮对她老人家是另一番说辞,我们要是露馅儿了,可就有些麻烦了。” 皇后立刻意识到,比之太皇太后,自己是被太后全然信任的那一个,忙再次允诺不会告诉任何外人,又问了问阿妩那头是怎么个说法,省得太皇太后提起的时候,摸头不知脑。 . 这日下午,乔景和去了趟北镇抚司,见了见陆雁临和廖云奇。 这一阵过堂的次数不少,表面功夫算是做到家了,眼下官员百姓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别处,许彻又不在,乔景和实在没必要在大堂上面对二人,对这两个,私下里更方便问出些东西,在大堂上不过是车轱辘话。 陆雁临和廖云奇相继到了诏狱之后,住处都不错。乔景和走进杨攸所在的小院儿,心思与杨攸过来那次大同小异。 太后万安 第101节 没人存心给陆雁临调养,但没人对她动刑,饭菜就算有些敷衍,对寻常犯人来讲已算美味佳肴,再加上她身体的底子摆在那儿,便是心事再重,也不影响伤势迅速减轻,气色好了很多。 乔景和进门时,陆雁临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窗纱出神,听到他有意加重的脚步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起身沉默着行礼。 “坐吧。”乔景和抬了抬手,拉过一把陈旧的椅子,在她几步之外落座,“这次过来,不是要私下问询你的案子的事儿,是想说说别的。” “乔阁老要说什么?我洗耳恭听。”陆雁临说着,回身落座。 乔景和缓声道:“想说说盗墓贼入侵皇陵不知生死,还想说说双月儿谋杀贾太嫔手足的案子。” “入侵皇陵指的是什么?入侵太宗皇陵么?”陆雁临问道。 乔景和颔首,“正是。开国至今,也只有太宗皇陵最招盗墓贼惦记。” 陆雁临事不关己地一笑,“这种事也不算什么吧?太宗皇陵不亚于一座金山,盗墓贼本就是赚这行钱的,可不就得总有人去碰运气。” “没错。” “双月儿和贾太嫔的兄长是怎么回事?”陆雁临的耳根子不是清净可言,是根本没有任何人会在她周围说外面的事,“我记得,贾太嫔的手足叫贾乐志?那位太嫔在家里,同辈的手足好像只有那一个。” “对,就是贾乐志。”乔景和简略地讲述了案子的始末,之后问道,“你对这种事,是怎么看的?” 陆雁临凝望着他,眸子幽深,“我不明白阁老为何这样问我?这种事,依阁老之见,我该怎么看?” “我不过是问一句,你却反问两句,似被戳到痛处一般。”乔景和唇角微扬,笑得有些残酷,但他并没掩饰,压根儿也不想掩饰,“你应该怎么看,难道需要别人告诉你?” 陆雁临咬住唇,“看起来,阁老没少看我那份供词吧——杨攸讯问我的那一份。” “看过一次便够了。”乔景和道,“我跟你说这些,你的确是可以说我没安好心,故意让你难堪,但从我本心来讲,我只是不明白而已。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话又从何说起?”陆雁临挑了挑眉,“我不记得与乔阁老打过交道。” “几年前,崔淳风在军中见过太后,也见过你和杨郡主。”乔景和道,“一次与我说起来,他对你们三个赞不绝口。” 陆雁临抿紧了唇。 “我以为,你和杨郡主,会是一辈子陪在太后身边的人。”乔景和道,“我也以为,你是最不可能背叛太后的人之一。可见我终归见识有限,或许不是高估了你,而是低估了利用你戕害忠良的人。” 陆雁临闭了闭眼。没人说这些,她的自责兴许会更重,总有人说,她只会生出逆反之心。 乔景和观察着她的神色,笑微微地道:“你放心,我从不会指望一个叛徒找回良知,于事无补,也没人稀罕。我想,太后尤其不稀罕你的自责,甚至懒得再看你哪怕一眼。” 陆雁临咬了咬唇,“你怎么能笃定?她最喜欢看她的战果,看将要死在她手里的人的惨相。” “战果,死在她手里?”乔景和只觉好笑,眼中闪着讥诮,“这两样都与你无关。” 陆雁临挑了挑眉。 “战果便不需说了,她只是碰巧发现了一个叛徒而已,原因么,是那叛徒太蠢,慌不择路,她不想发现都难。” “……” “蠢人的死,与太后娘娘何干?自己找死,跟她更无半分关系。你便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不要说是死在太后娘娘手里,那是对她的折辱。” “……”陆雁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原来乔阁老是来诛心的。行,这些话我记住了,此刻起,我会有自知之明,您可心安了。” “谈不上诛心,我要真存了那心思,少不得仔仔细细地把你和双月儿比较一番,她身在泥沼却洁身自好,活出了风骨和傲气,赴死时也能挺直脊梁。”乔景和稍稍顿了顿,微眯了眸子凝着她,“而你呢?有一位铁骨铮铮的兄长,有良师益友在侧,却被最下作的人算计,之后毫无作为,只是受制于人。唉——我只是在想,双月儿和你是不是投错了胎?如果她是你,如果你是她,情形便颇有看头了。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尤其你,除了令人作呕,还剩下什么?” 陆雁临腾一下红了脸,继而别转脸。 乔景和的语声仍旧很和缓:“我有时又会想,你必然知晓自己必死无疑,那么在死之前,能不能把你已经折了的脊梁骨挺起来,把你丢掉的被人肆意践踏的尊严找回来?” 陆雁临似是没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别处。 “唆使你铸成大错的人,也就是付云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乔景和不在乎她的态度,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只是为了帮晋阳公主么?晋阳的确是得不到就毁掉的性子,可是这样恶毒的手段,晋阳若事先知情,不会允许。 “她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会料定真相大白时,太后娘娘会恨她到什么地步,会因此而收敛几分。她就算是野心最盛的时候,也只敢说自己能扳倒太后,而不是除掉太后,只要太后在,便一定会报仇雪恨。要不然,她何至于连收留陆麒、杨楚成两头的叛徒都遮遮掩掩,只让党羽知情?”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陆雁临不得不接话了,不耐烦地道,“你是不是认为,一切都是付云桥瞒着晋阳做的?那不也在情理之中么?幕僚本就不需要向东家禀明每一件事是如何做成的,让东家看到事情的结果即可。” “我的意思是,付云桥用的招数歹毒至此,只能是因恨意而起。”乔景和道,“我不能确定的是,他是恨陆家、杨家,还是太后娘娘、张阁老、马老将军?” 他说的付云桥恨的这些人,都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裴行昭与陆麒、杨楚成是过命之交,同时,张阁老和马老将军都算是她的伯乐。五个人之间算是有着无形的一条情分做成的锁链,被紧紧地绑在一起,哪一个出事,其余四人不论在情分还是前程上,都会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和阻碍。 “付云桥的确可能是因恨意而起,但这份恨意就不能是对先帝对朝廷的么?”陆雁临道,“今儿你提到了太宗皇帝,我就也想起来了,我们的太后娘娘对太宗,便有着很深的憎恨。难道付云桥就不能憎恨先帝,才杀害先帝重用的名将么?” “若真的恨先帝,为何不尽早毁了晋阳?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晋阳不是已经死了么?”陆雁临瞥了乔景和一眼,“你又怎么能断定,那位威风八面的公主的死路,不是他给铺好的?” 乔景和失笑,“账不是这么个算法吧? 不论如何,先帝总归是看重晋阳的。付云桥若是恨先帝,为何不让先帝尝一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倚重的女儿红颜早逝,总归是个打击。 “可晋阳是怎么死的?不用明说,你我都清楚。难道太后娘娘会因为一个长公主的死而多一丝欢喜么?不过是除掉了一块拦路石而已,对太后而言算得了什么?”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陆雁临更不耐烦了,“你说的这些,我没法子反驳,那么,就当你说中了,付云桥恨我哥哥,或者是杨家哥哥,要么就是太后或两位重臣。 “可现在他恨不恨的还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是生不如死,活得还不如猪狗。 “你大可以跟太后娘娘说说你这些想法,她说不定会派人询问付云桥,想得到答案应该不难。”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谁会问猪狗什么问题?那不是太傻了?”乔景和笑了笑, “活成猪狗还有心气儿还能继续活的东西,便是心里还有着什么异想天开的指望, 并没绝望。不为这个, 太后娘娘大抵也不会那样处置他。” 陆雁临目光微闪。乍一听,觉得他像是在说歪理,再一琢磨, 觉得有几分道理。 付云桥是不是在等什么消息?比如太后或是谁的噩耗,又或是什么好消息。似乎也只能是这样的理由, 才能支撑着他没有尊严不成人样地活下去。 而裴行昭正因看出了这一点,才不将他处决, 就是要他活着,要他看看希冀的到底能否成真。她是很喜欢这样跟敌人较劲的。 那就是说, 乔景和说的是真的?付云桥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恨意才做了那么多事么? 那份恨意必然也算得血海深仇,又到底因何而起? 裴行昭有机会与付云桥结下那样的仇恨么? 看起来张阁老和马伯远是更有可能, 但他们近些年来不都过得顺风顺水么? 真正被陆、杨冤案打击到的, 影响深远的,只有裴行昭。 付云桥以前不可能对张阁老、马伯远无计可施,连一点儿像样的绊子都使不出。 他没有那样做, 便是对两人没有那么深的敌意恨意。 乔景和始终留意着陆雁临的神色,语气更为和缓:“你可以说, 付云桥恨谁并不重要,也的确是不重要。如今除了陆家父女,别人都过得好好儿的。 “你被他利用折辱到那等地步,也能心甘情愿的话,局外人自然无话可说。 “太后娘娘帮很多人争得公道, 我也正在全力帮她为很多女子争一份公道, 但你不在其列, 因为你的脊梁骨已经折了,连是非对错的真相都不敢面对。 “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希望你在死之前,为自己争一口气,提供一些仇家的线索。 “这世道,女子有太多不得已,是律法的问题,是以前的上位者的问题,若有机会,女子便该为自己争取一些本就该有的权益。 “我说这些,绝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膝下只有一女,她也曾身受世道不公之苦。我也希望,再不要有倚红楼那样的案件发生,那本就是不该有的人世悲苦。” 陆雁临若有所思。 乔景和继续道:“与你说盗墓贼入侵皇陵,重点其实不是哪个皇陵,重点在于,太后利用此事做了些文章。 “她本就已盛怒,坦言不允许再有官妓营妓,恰好皇陵被入侵,便成了推波助澜令众人对太宗怨愤痛恨的理由,如此,来日她心愿得偿,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人活着,总该分出点儿心力,为别人着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比起杀敌报国的无怨无悔,这种道理过于浅显,但你已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便多说几句。” 停了停,他站起身来,“好自为之。” 乔景和对陆雁临并没抱切实的希望,这人就如杨攸曾说过的,任谁都不需再对她有任何指望。 可不抱希望做出不同的尝试,本就是查案审案经常要做的事。 太后对陆、杨冤案的执着、执拗,那个案子背后的诸多残酷的真相,他已通过刑部今年几桩大案的卷宗、许彻告知的诸多消息,一步步品出来。 如果此次进诏狱的不是陆雁临,他相信,太后不论如何都会撬开陆雁临的嘴,让她将所知一切——不论有用没用,都要如实道出。 可偏偏是陆雁临。太后想必已经愤怒失望又膈应到无以复加,不会再予以理会。 身居高位的人,必然有着强大的自信,相信就算没有足够的防范,也能妥善处理好突发的事——他顾虑的付云桥是因恨意才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太后肯定早就考虑到了,但懒得追究,懒得再看故交面目全非的嘴脸。 她懒得做,是傲气、任性又拧巴的性子所至,他既然有机会,便该帮忙探究,这是身为臣子的分内事。 的确,料想付云桥也扶持不出什么成气候的人,但那种人早些发现、早些除掉,不是更好么? 女儿全心仰慕的太后娘娘,他立志要全力辅佐的上位者,心病还是能少一些便少一些。 乔景和去了廖云奇所在的院落。 廖云奇正在看书。 乔景和见了,笑道:“看得出,公子与狱卒相处得还不错。”不论哪种规格的牢房,书籍都欠奉,而犯人在走出去之前,寻常是不允许亲人探望的,而亲人就算来探望,大多也不敢带书到监牢——被人拿去研读一番,抠出些莫须有的犯上的字眼,便是雪上加霜。 廖云奇一笑,放下书,起身拱手行礼,“是《孝经》,有人不明白里面一些句子所指何意,我勉强能解释出个大概。” 乔景和笑微微地落座,“是什么都无妨,回头我派人给你送一些书过来,解解闷儿,想看什么只管知会我。” “多谢阁老。”廖云奇深施一礼,这才落座。 乔景和始终是与廖云奇拉家常的样子,把与陆雁临说的皇陵之事、倚红楼案娓娓道来。 廖云奇敛目思忖一阵,叹了口气,“那位双月儿姑娘,可惜了。” “的确是。”乔景和苦笑,“说起来,也算是她的死换取大周再无官妓营妓的结果,可是,佳人已经香消玉殒。” “太后娘娘已有了这决策?”廖云奇问道。 乔景和颔首,“千真万确,过不了多久便有结果。” “凡事都是有所得有所失。”廖云奇眼神有些复杂,“而这决策能够顺利进行,恐怕与皇陵之事有关吧?”入阁拜相之人,说话总会有些深意,说的事情大多可以串联在一起。 乔景和目露欣赏,“有关。”之后照实相告。 “如此也好,”廖云奇由衷地道,“太后娘娘睿智,铁腕手段,不是不能用,但能避免就别用。”上位者一用铁腕手段,就意味着不少官员的贬谪甚至受刑、身死。 乔景和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方才我去见了陆雁临,也跟她说了这些。” 廖云奇看他一眼,没说话。 乔景和唇角扬了扬,“跟她说话,总少不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情形,到末了,也不知她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万安 第102节 廖云奇凝神思忖片刻,“阁老是因倚红楼案有所感触吧?对陆雁临恨铁不成钢,希望她能多说一些付云桥的事,给您提供些蛛丝马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吧?” “对陆雁临,只是失望、不解,谈不上什么恨铁不成钢,对你倒是真有这份儿心。”乔景和很诚实地道,“说白了,你反复逼迫陆雁临进锦衣卫的行径,我不管怎么想,都怀疑你是故意的。越是感觉危险,越要沉稳行事,甚至按兵不动,你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你行事却显得很是急躁。” “或许吧,”廖云奇一笑,“或许我有个最隐秘的心思,连我自己都不能察觉,或是不敢承认——我想早死早解脱。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恶心死了。 “自己办的那些事儿恶心,真娶了陆雁临,更恶心。也不是恶心她被人作践的事儿,而是她被作践之后到如今的种种行径。居然被我逼得狗急跳墙,足见已经心术不正到了什么地步,又将陆麒、太后、杨攸辜负到了什么地步。” 面前的乔阁老说话不需防范他,因为他不会跟任何人外传,相对的,他跟乔阁老说话,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乔景和颔首,“我对付云桥这个人颇有兴趣,想听的很多,哪怕只是你的一些猜测也好,譬如他是否一直孑然一身,有没有在乎的女子,有没有儿女,或者你感觉他是怎样的人——就算是家长里短的这些,也都可以跟我说说。” “阁老容我想想。”廖云奇说。 乔景和道:“不着急,想到什么便与我说说,何时都可以。” . 这时候的太宗皇陵里,裴行昭一行五人已经到了地宫第三层。 从第一层到第二层,他们真就如裴行昭所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寻找正确的路,遇到机关埋伏时随机应变地化解。走弯路、走错路的情形也有几次,遇到的情形不会更凶险,却也绝不是小打小闹。 好在五个人虽然不是吃这行饭的,保证自己无虞的能力都不在话下,总的来说,是有惊无险。 地宫第二层,打造得金碧辉煌,龙椅、龙书案、灯柱都是纯银镀金,玉阶下,两列青铜侍卫侍立在侧。 最可笑的是,龙椅上坐着个身着帝王华服的雕像,确切来讲,那是太宗的金身塑像。 裴行昭对许彻道:“我记得,宫里有几幅太宗的画像。” “没错,当时特地请宫廷画师画的。” 裴行昭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件非常大逆不道的事:取下太宗金身塑像上的头冠,手掌凝聚真力,拂过太宗那张金灿灿的脸。 于是,纯金塑像成了没有脸的存在。 许彻、杨攸、韩琳和韩杨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前两日太皇太后才跟裴行昭说,以前有帝王连佛教的神佛像都能毁,他这个金身有什么值得留着的?她一点儿负担都没有。 有宫殿,自然便会依据皇宫里的格局设有书房、寝殿、宴息室。这些地方的陈设、摆件儿,便少有专门打造的,大多都是原样搬下来,无一不价格昂贵。 他们大致清点一番,结论是就算只搬三分之一出去,转手卖出,也能有三五百万两的进项。而这一点就要感谢太宗私欲太重了:一应物件儿都不曾过名录,谁也不知道他带了哪些财富到地宫,也就没人知道地宫里将会少些什么,哪怕他那个塑像不在位子上了,就算有人进来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有出售财宝的门路么?”杨攸有些愁这个。 裴行昭说道:“有倒是有,不过,交给谁办都不免遭人觊觎,最好是找个妥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宣称发现了一笔宝藏。这样一来,就能由户部出面,将这些东西安排门路依照行情卖出去,想必那些以收藏珍宝为乐的人会争相置办三两样到手里。至于那些金银打造的玩意儿,先熔了,做成金砖金条,交给户部直接入库。” “这法子好!”杨攸笑着点头,“回去之后就照这章程办。” “的确,就这么着吧。”许彻附和。 韩琳则道:“看到一些财宝,还有些眼发直,看的多了,财宝便也只是个银钱的数字。”【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可不就是。”韩杨笑道,“我以前从没想过,听着人十万百万两谈论钱财的时候,竟也无甚感触。” 杨攸道:“钱财真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活着够花,能留给后人一些家底,便已足够了。”地下这位不认同这个理,又怎样?还不是要被他的后世子孙娶的小媳妇儿搬走金银财宝?他还有本事诈尸不成? 摸透地宫第二层的布阵之后,五个人能将就着看懂一张图了,但生出的疑问颇多,而且不能沿用到另一张图上,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索性权当没有图纸这回事,去往第三层。 到第三层算是很顺利,原因在于裴行昭摸出了布阵之人的习惯路数和手法,几乎没走弯路。 地宫第三层是一个小型的后宫。 太宗的尸身便在这一层——位于乾位的寝殿的龙床上,有一口榉木棺材,上面雕龙绘凤,是依照寻常男子的身量做的。 裴行昭将棺椁打开一道缝隙,看了一眼,便将盖子推回去,对旁边四人点了点头,“就在这儿。” 四个人都是想弄清楚太宗在哪儿,至于他的嘴脸,没人想看。 许彻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在这儿?在第二层不是更合理么?” “你要人家死了还处理七事八事的?”韩杨笑道,“生前好什么,死后自然还想由着性子过。他惦记的人、用得到的宫人都在第一层殉葬了,魂魄会跟着他到后宫来,他就在这儿一躺,想让谁来就翻谁的牌子。” 许彻忍俊不禁。 杨攸补充一句:“而且,他不认为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来到他的后宫。” “嗯!”韩琳点头表示赞同,“这些机关埋伏,能玩儿到第三层也真不容易。小师父,您起先都没想到,会耗费这么久的时间吧?” “是啊。”裴行昭承认这一点,又笑道,“我经常有自恃过高的时候,你才知道?” 韩琳横了她一眼,“哪儿有的事儿啊,净瞎说。” 说笑间,几个人移步到别处,防范破解机关之余,不断地目睹着铺张奢靡能到怎样的程度。 这里有两个水银池,一个为湖,一个为香汤。 这里随处可见珠宝珍玩,不少房间的照明之物并非长明灯,而是夜明珠。 这里和第一层的殉葬、第二层的金身塑像一样,有让人愤怒的地方:历朝历代在市面上遍寻不着的书法绘画的珍品和包罗万象的诸多古籍,在这里有不少,有的被悬挂在墙壁上,有的被随随便便地堆放在书柜、书箱之中。 这些东西带到地下,是想显摆给谁看?不缺德么?留给后人观摩研习难道不是功德么? “这些也要带出去。”杨攸道,“始皇帝焚书是他生前的事,而且事情起因是要除掉诸多方士,我朝这位太宗这又算什么?” “也不知能不能带出去。”许彻有些担心,“纸张不比旁的,带上去就灰飞烟灭也不是不可能的。” “应该不至于吧?”这件事,杨攸必须乐观,不然会被气炸肺,她问裴行昭,“找专人过来看看,用最妥当的法子带上去。退一万步讲,能保住多少是多少。” 裴行昭嗯了一声,随后做出安排:“我和韩琳去探探别的路,把两张图弄明白,回去之后才能适度调整,重新布阵,免却这里总被入侵的麻烦。而且,入侵的盗墓贼在何处,不论死活都要找到。你们留在这里清点一番,能带走的都带走,看需要多少人手。” 小太后与韩琳的身手是五人之中最好的,其余三人真没资格争这事儿,也就正色应下,取出携带的暗器、药品让两人带上,反复叮嘱万万当心。 三层一路走来,裴行昭所说的阴为阳、阳为阴,生为死、死为生的规律没变过,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盗墓贼选错了路,被困住了,死在哪里也未可知。 既然是在墓地,其实就不存在是否需要收尸的问题,可不把人找到,多人们没个明确的交代,人们的心就定不下来——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家都有先祖长辈的墓地,谁都怕自家的祖坟被盗,也怕自己死后也不得安宁。 从这一层考虑,裴行昭等五人都希望盗墓贼还活着。 许彻、杨攸、韩杨留在第三层,进一步记清楚已知的机关埋伏,随后便将要带出去的珍宝列个明细单子。 地下二层三层不乏文房四宝,却要担心在下面写的东西,到了地上会不会褪色至不见,毕竟什么东西搁在地底下百年之上,出现什么他们认知之外的情形,都是正常的。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们。 许彻带的零碎儿最多,却都能派上用场,之前的医药小包裹、丸药便不需说了,眼下他取出了一个效法银针包做的东西:里面有五支写蝇头小字才用得到的狼毫笔,有几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还有五个用琉璃瓶做成的密封着的墨汁瓶。瓶子不大,但加起来的墨汁量,明细单子写再长也够用。 杨攸和韩杨大为钦佩,同时对许彻挑了挑大拇指,之后做了分工,各司其职。 他们写好明细单子,反复检查了两遍,随后开始一起估价,面上说说笑笑,其实都是有意找点儿事由消磨时间,借此掩饰对裴行昭和韩琳的担忧。 既然是找人,两女子兴许要从第三层标为生实际为死的路返回到第二层甚至第一层,盗墓贼要是已经被困住、受伤了还好说,如果也是高手,她们要面对的便是双重危机。 就在他们几乎要等不下去准备去找的时候,裴行昭和韩琳回来了,还带着两名双手被反绑的中年男子。 “还有两个,死了。”韩琳说。 许彻、杨攸、韩杨顾不上两个盗墓贼,只是急切地打量着裴行昭和韩琳,发现两个人的衣服添了几个破损之处,人没来由地显得风尘仆仆的,忙问道:“没受伤吧?” “没有。”裴行昭微笑着回答,转而道,“他们一共四个,被第二层的少林十八罗汉阵法困住了,死了两个,这两个受的伤不轻。” 两名盗墓贼看着裴行昭和韩琳,神色竟像是活见鬼似的,也不知两女子怎么收拾他们了。许彻笑着取出绑缚重犯专用的绳子,给两个人重新上绑,又知有这两个外人在,说话要避讳,便只是亮了亮手里的明细单子,道:“不如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裴行昭说好。 走出皇陵的时候,裴行昭和杨攸、韩琳又戴上面纱。 许彻照着裴行昭的意思,吩咐大内侍卫和五军营的兵,将盗墓贼审出眉目、斟酌出加固皇陵的法子之前,还要严防死守三两日,等有人来换防时,他们也就能交差了。 此外,许彻把莫永福也带上了。莫永福拿着他的那块令牌上的暗语,意思是好生看管起来——这是上十二位都知道的,也不介意相互帮衬。 莫永福这人不值得信任,也明显起了贪念,却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降罪。裴行昭的意思是那是人之常情,她因为国库都一副穷疯了的德行,莫永福为着自己和子孙生出贪念,是人之常情,如此,就需要锦衣卫看管一阵,耐心提点一番,等皇陵那边的事情了了,再放他回去继续守陵也不迟,谅他也没本事进到固防后的皇陵。 做完这阶段的善后安排,裴行昭回了皇城。 接下来的三日,她主要着手的都是监守自盗这件事:调拨出自己手里最精锐并完全可信的人手,又知会沈居墨,让他借给她可信的人手,越多越好。而兄妹两个调拨出来的这些人手,全权交由许彻、杨攸安排指挥如何行事。 做这种事的时候,裴行昭发现,有兄长和过命之交是多么幸运的事。要不然,着手太耗心力,而且参与其中的人手随时有外传的可能,想避免那种可能就得杀人,不想杀人就得添一块心病。 说来说去还是得怪她,办的这事儿无关对错,却终究是不长脸。但凡国库再富裕一些,她也犯不着亲自跑去皇陵一般开眼界一边生气,原本只有五分心,也成了十分。 筹备人手期间,她和韩琳、韩杨、许彻、杨攸一起,反反复复根据走过的生路、死路看莫永福那两张图,总算是弄明白了。 所谓的固防,除了皇陵外围和第一层,根本不需要任何改动。不管生门死门,只要走进第一层,就是生死各半的机会,对策就是让日后的盗墓者连第一层都走不进去,把外围到第一层的路线布置成一个迷阵。 至于第一层南北两道门,裴行昭决定在监守自盗后把机关毁掉,那样一来,那两道铁门就是谁也没办法开启的。等过个几百上千年,后世的人如果有钱有闲,把这皇陵挖开就是了——门开不了,墙壁却是有法子凿穿挖通的,挖开第一层,自然就能摸到下面两层。 她不认为这样的皇陵应该存在,但已然存在,又不能毁掉,就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再多的,她如何也办不到顾全不了,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太后照常与重臣廷议了,倚红楼案也到了结案之时。 在乔景和执笔、许彻一同署名的奏折中,列出了数名或在刑部大牢或被军兵保护的十几名人证,这些人都能证明,贾乐志明里暗里一再逼迫双月儿答应做他的外室,更因此掳走并杀害了双月儿身边一名丫鬟,这丫鬟也就是双月儿想保全并着手安排出路的女孩子,另外还折了两条人命,是双月儿的两名忠仆。 人证签字画押的口供,一并送到裴行昭手里。 乔景和、许彻建议问罪贾老太爷教子无方,将贾府一众人等贬为庶民,免得留在官场带歪风气。 另外,乔景和与张阁老、宋阁老联名上奏,请太后以安抚人心为重,做主就此废除官家女眷受牵连被贬为官妓、军妓的祖制。连坐的旧制没可能改变,却可以调整安置官家女眷的方式与所在,他们也对此拟出了详尽可行的条例。 裴行昭凝神看过,与他们商讨、纠正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随后道:“召集百官,明日到金殿议事。” 重臣阁员称是。 张阁老凝了裴行昭一眼,见她星眸竟有了以往好战、势在必得的神采,便知她接下来少不了大动作,不由愉悦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裴行昭宫里宫外忙碌的这几日间, 裴三夫人入土为安。到底是有长辈在世而病故的,停灵时间不宜久。 裴老夫人、裴夫人别提多失望了——元家过来这么久, 别说让她们走出佛堂, 就算是探望她们都争取不到,闹不好便是完全不能指望的了。但这也不是心急的事儿,元家又不傻, 总不会放着与太后娘娘息息相关的亲戚不认,眼下怕是在从长计议, 那么她们不妨再静下心来等一等。 这一点,婆媳两个倒是没揣度错。 元老夫人最怕的, 不过是惹得太后不悦,行事越来越谨小慎微, 对裴显和裴二夫人越来越客气,希望两家晚辈常来常往的意图越来越明显。 元老夫人特地吩咐过元琦:“裴府的宜家和你年岁相仿, 她又新近丧母, 你平时要常去探望她才是。” 元琦犹豫道:“这……孙女只怕宜家表妹心绪低落,不肯见客,如此, 还是不去打扰为好吧?” 元老夫人有些不悦了,“宜家父亲与太后是怎样的叔侄情分, 你总该听说过一些。裴家二夫人和宜家,便是在明面上,太后娘娘也愿意抬举。论起来,宜家就算看不起你,也是应当的, 人家毕竟是嫡出的名门闺秀。” 太后万安 第103节 顿了顿, 语气转冷, “被太后娘娘传唤进宫,说了几句话,就真把自个儿当盘儿菜了?话说回来,太后是不是敲打过你也未可知,以你那个脑子,大抵品不出人家的言外之意。” 元琦被传唤进宫,回来后没得到任何赏赐,也没任何下文,那就是说,裴行昭本心里不欲抬举元琦——大抵不想抬举任何一个元家人。 元琦只是个太后能随时拿来发作元家的引子而已。 元家的确要顾忌这一点,如今待元琦和别的闺秀一样,可也仅此而已。来日就算元琦得了太后赏识,元家也不会着意捧着她,维持现状即可,不然会闹得嫡庶不分家宅不宁,更惹太后不悦。 元琦听完,慌张地行礼告罪,“孙女绝不敢高看自己,是真的担心宜家表妹哀思过度,无心理会外人。不过,孙女会好生想想,送些可心的礼物给她,一来二去地熟稔起来,上门求见时便不突兀。” “你看着办吧。”元老夫人道,“元家过得好,你便也能过得好,元家没好日子,你们姐妹几个只有跟着倒霉的份儿。” 元琦忙道:“孙女晓得,多谢祖母提点。” 待得回到房里,她就冷了脸。 她是庶女不假,可裴宜家的父亲不也是庶子么?——凭什么拿嫡庶之别比较她们两个?裴宜家胜过别人的,不过是运气好,有个权倾天下的太后姐姐,跟她自身的资质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祖母明确发话了,她不能不与裴宜家来往,而且要放低姿态,投其所好。 另一面,她倒是也不心急,想着兴许自己的礼物还没准备好,太后便会召见自己,询问眼下之事要如何处置才能安抚各方人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且绝对能屈能伸。 而她没想到的是,正这么寻思的时候,便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太后召文武百官进宫议事。如此来说,便要有大的举措了,而太后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团乱麻,要怎样才能扯出头绪? . 清晨,百官齐聚的金殿之上,杨攸、林策也在。 凤冠华服加身的裴行昭更显雍容高贵,艳不可当。 她向下睨着群臣,缓声道:“今日请诸位进宫的原由,你们想必都清楚,便是倚红楼案、盗墓贼入侵太宗皇陵。如何料理,要与你们议,此外,哀家也想与你们聊聊家常。” 百官齐声道:“谨听太后娘娘教诲。” “前日,乔阁老与哀家提及一个人犯,身在诏狱,却也能自得其乐,一次乔阁老去探望,人犯手里是一本《孝经》。” 乔景和与裴行昭提起的是廖云奇,廖云奇看书是实情。 “事情赶到这儿了,哀家便想起了《孝经》里的几句话: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裴行昭略顿了顿,“哀家以为,这几句指出的是,人要尽忠尽孝,却不可愚忠、愚孝,不知可有偏颇?” 偏颇自然是没有的,她想干什么,重臣阁员之外的人心里却都有了数,齐声说“太后娘娘睿智”之后,静待下文。 “愚孝的人,就算是在官场,也不在少数。”裴行昭笑微微的,“有不少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毕竟长辈闹到族里就够人喝一壶了,要是闹到官场,甚至上表,拼了命也难求个皆大欢喜。” 不少人笑了。一个孝字,真能将人压得进退维艰透不过气,毕竟不少朝代打的旗号便是以仁孝治天下,长辈开明那是自身的福气,长辈要跟你八字犯冲似的,那就只能认倒霉。 不然还能怎样呢?造长辈的反?上头少不得说,连自己长辈都不孝的东西,焉能指望效忠君父? “只是,凡事都不能一言以蔽之,尽孝永远都不是错,永远值得传承,而愚孝也是放到何时也不可行的。”裴行昭道,“说句到底的话,哀家既然摄政,摄政一日,便一日是大周臣子,亦是大周历代帝王的臣子,眼下为了平定民愤,哀家便是有心愚孝愚忠,也办不到了。” 宋阁老与张阁老迅速递了眼神,联袂行礼道:“恭请太后娘娘以大局为重!” 英国公、裴显、杨攸、林策和其余阁员立刻跟上:“臣附议!” 随即便是余下的所有人等高声附和。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么?当然不是,他们只是看出来了,顾命大臣与内阁已经达成以太后马首是瞻的默契,谁疯了傻了才会在这时候唱反调。 就在这时候,冯琛昂首阔步而来,双手托着明黄卷轴,到了裴行昭近前,欠了欠身,“太后娘娘且容奴才造次,先宣读皇上给文武百官的圣旨。” 裴行昭一抬手,示意他该干嘛就干嘛。 冯琛站定身形,高声道:“接旨——” 众臣齐刷刷矮了半截,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有言在先,巡游期间,万事皆由皇太后做主。先前多日,仰赖皇太后英明睿智,所听所闻庙堂中事,无一不心安神乐。 “近来太宗皇陵之事、倚红楼命案之事,朕与皇太后于书信中商议对策。皇太后已有定夺,朕深以为然,想来先帝若在,亦无他法。 “朕只望众爱卿一如既往,凡事听从皇太后懿旨,既是为朝廷尽忠,亦是代朕尽孝。眼前皇陵与命案之事,尤其如此,倘有抗旨者,即是存心陷朕于不忠不孝,法理难容,可当庭杖责押入诏狱,从重问罪。钦此。” 百官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领旨,心里都不意外,不过是非常熟悉的调子:我爹不在了,我小母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们要是不听,我就跟小母后一起收拾你们。 冯琛收起圣旨,毕恭毕敬地放到龙书案上,又毕恭毕敬地向裴行昭行礼,然后侍立在一旁。 裴行昭对这插曲喜闻乐见。皇帝既然是君主,她就没有全然信任的时候,但他有这样的态度,有这份儿关键时刻站出来表态的心,对她对大局都有莫大的益处,他要是对着干,那还真有些麻烦。 她扫视过众人,言归正传,且直言不讳:“哀家不允许再有官妓营妓的存在,取缔南直隶北直隶所有收容官妓的所在,对此制定出相应的律例。” 治标不如治本,这的确是太后的处世之道,但很多人到底是没料到,她竟会做到这地步。 礼部尚书去守先帝皇陵之后,左侍郎倪元华便代行其职,执掌礼部。他与宋阁老私交尚可,事先已得到消息,此刻恭声道:“臣奏请太后娘娘,具体如何施行?礼部即便不能为皇上、太后切实分忧,起码能尽力告知朝堂之外各色人等,安抚人心。” “倪士郎有心了。”裴行昭一笑,“哀家与内阁、英国公的意思是,男子流放概为服役,罪臣的女眷为何不可?张阁老、乔阁老、英国公,烦请你们与大伙儿仔细说说。” 这事情的章程,张、乔两位煞费苦心,难得的是英国公也时时跟进,私下里给了不少完全可行的好建议。 事情已成定局,裴行昭便不需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分量越重的臣子,越是需要政绩加持。而若相反,或者事过之后需要担责,便是她的事儿了。 三人躬身称是,张阁老先出言道:“到何时,纺织、刺绣、舂米、酿酒、制茶、造纸等等,都是不可或缺。朝廷可以从这些方面着手,选择相宜之地设监牢。” 乔景和接道:“罪臣女眷前去服役,过了年限便可离开监牢,另谋生路。如此一来,戴罪女眷可为朝廷谋利,不需再以色侍人。” 英国公晓得二人有意给自己留了余地,对他们颔首一笑,不急不缓地补充道:“因关押的多为罪臣女眷,监牢所在之地不宜偏远,却可在南北直隶选择偏僻的所在,废弃不用的地方并不少。牢头狱卒所需人手以女子为佳,内阁与我已拜托杨郡主、林郡主悉心挑选管教,事情定下来,二位郡主便可从速着手。” 随后,有官员提出枝节上的问题,三个人一一作答,直到将准备充分十分细致的章程全部说清楚。 不少官员一面听,一面不自主地颔首表示认可。 裴行昭做了最后的陈词:“有老话儿说祸不及妻儿,又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官妓、营妓的存在,却与这些背道而驰。连坐是古来已久的,只是,何必无休止地羞辱罪臣?种种酷刑还不够谁撒气平民愤的? “站在金殿上的诸位,用官场的话来说,都是熬出了头的,很多事不消说,便可推人及己。 “今日同朝为臣称兄道弟,来日我获罪落难,妻妾女儿儿媳妇沦为风月之地的老鸨名妓,你得闲时前去捧场,甚至成为哪一个的裙下之臣,不惜杀人害命也要将弱女子养为外室——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情?哀家是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至于营妓,日子更为艰辛,随军而行,白日里下厨浣衣,夜间服侍军中将领就寝,三不五时地当众献艺,美其名曰鼓舞士气。士气是靠声色鼓舞的?不过是为了享一时之乐、视人为玩物的托辞罢了。 “哀家从军到离开军中那些年,所经的上峰、过命的袍泽都不认同营妓的存在,朝廷送过去,一概奏请先帝另行安置。至于哀家麾下,也从未有过营妓,哀家带的兵从没有声色鼓舞士气,却是例无败绩。 “真有色心的,你给他再多营妓,他还是会犯下强抢民女的死罪;明白征战是为家国是为止战的将士,在两军阵前的每时每刻,只有御敌杀敌之心。 “自先帝在位期间起,军中允许女眷随行,也允许在军中成亲,有家眷的、尚未成婚的将士住所是分开来的,军中弟兄的女眷,有很多表现卓著,对此,哀家感激先帝。 “说到底,越是不开化的没有人性的国家,越是不把女子当人,譬如哀家最最痛恨的恨不得将之灭国的倭国,有不少男子开玩笑说,倭国是男子的极乐之地,据说那里的男子出门、回家时,女子都要跪在门口送迎。然后呢?那里的男子可曾有一丝人性?可有一丝良知?能偷就偷,能抢就抢,只要有机会,便是烧杀淫掠无所不用其极。 “大周没到那种地步,但对女子不公不仁之处颇多,倚红楼一案,令哀家反思良多,决意修改一些相应的律例。当然,哀家会先征得皇上允许,再着刑部、大理寺、监察院联手落实。 “你们不要以为,哀家今日举措,只因自己是女子。起码不全是,起码哀家清楚,每一个人都是有父有母,才得以来到这尘世。饮水思源,对女子多一些善待,才对得起世人挂在嘴边的孝道。 “说的委实不少,却不知诸位能否听到心里,给几分体谅。 “眼前之事,哀家心意已决,你们可有异议?” 阁员与英国公率先跪地,高声道:“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下一刻,其余臣子亦齐齐跪倒,高声附议。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平身。”裴行昭一拂袖,转而着内阁拟旨,晓瑜各方官员,之后才说起太宗皇陵之事,“太宗皇陵,哀家派得力之人前去探查过,已在着手修缮、加固之事,一个月左右便能办妥,诸位可心安了。” 修缮加固是用不了一个月的,往外搬东西却要慎之又慎,得耗费一些时间——杨攸想着,心生笑意。 不出一日,金殿上决议之事传遍街头巷尾,与此同时,太后降罪贾府、贾府一应人等贬为庶民的消息亦是人尽皆知,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元琦听说之后,愣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太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又推翻了一项祖制,而且进行得顺风顺水。 何为只手遮天,何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元琦总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心里开始一阵阵发寒。 没来由的,心里出现了那样一幕:年轻俊朗的男子微微蹙眉,叹息,说终归是不堪用的。 她若不能成为太后的助力,若一直被这样晾着……前路,便全然没有了吧? 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尽快想法子才是。 想什么法子呢?一道宫墙,隔着的是两个世界,即便她想得发疯,也不可能如愿见到太后。 裴显明显已对太后言听计从,倘若再送信过去,说不定会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训斥她一通。 难道真的要成为弃子么? 不,不是还有裴宜家么?那可是祖母要她接近来往的人,大可以明打明地殷勤地走动起来。 元琦快步走进自己的小书房,亲自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找出两块上好的墨。 这是那个人赏她的,她视为珍宝一般,在眼下,却不得不忍痛割爱。 她找出个样式古朴雅致的匣子,把墨放进去,又写了张拜帖,吩咐丫鬟从速送到裴府。 在暗中观望的老六、老九瞧着,有点儿无语:这小丫头采用的是寻常人用滥了的路数,不能靠近目标,就从目标的亲人下手,殊不知这是太后最厌烦的。 但是,她们什么都不能说,日后甚至什么都不能看到了,太后已经吩咐下来,说这差事到此为止,明显已经连先前的那点儿好奇玩味都没了。 裴行昭惯于谨小慎微有备无患,但另一面又有着常人难及的魄力:哪怕明知你是个祸根,我也不当回事,因为料定你斤两有限,累死你也翻不出什么浪。 元琦的礼物送出之后,得到的裴宜家的回话是眼下不宜见客,过些日子再说。 所谓的过些日子,不知道要过多久,兴许根本是敷衍的话,压根儿不想与元家的人走动。 元琦焦虑烦躁不已,却也不能操之过急,一个月送一次礼物、写几句暖心的话也就够了吧?太殷勤了只能适得其反。 她没想到的是,礼物送出七日后,裴显的女儿裴宜室遣了一名管事妈妈来传话:明日午后,元四小姐若是得空,可到什刹海一聚。 元琦哪里有不应的道理。裴宜室在裴行昭心里的地位,或许比不得裴宜家,但终归也是她的姐妹,来往只有好处。 她立刻去禀明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很是欣慰,笑道:“只要是裴家的闺秀,与哪个来往都是一样的。”语毕,吩咐人给元琦准备了打赏的银锞子,还赏了她一套珍珠头面。 转过天来的午后,裴府一名小厮过来了,是为着给元琦带路。 元琦乘坐马车去了什刹海,进到一所景致优美的宅子。 宅子可称深宅大院,却极其安静,仿佛没有下人存在似的,可那怎么可能呢? 元琦一面走,一面犯起了嘀咕:就算是在裴府,也不见下人这样的训练有素,怎么这别院里的下人倒都是非同寻常的?不,这儿很可能是裴家亲友的宅邸,否则根本说不通。 但是,裴宜室主动相邀,怎的却用别人的宅子?这也说不通啊。 这样想着,她心里就不踏实了,问引路的婆子:“裴二小姐在何处?” 太后万安 第104节 “就在前面。”婆子笑道,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院儿。 那小院儿植着翠竹,应该还有茉莉——元琦闻到了茉莉馥郁清甜的香气。 到了院门前,婆子停下脚步,躬身相请,“元四小姐请,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 “辛苦了。”元琦赏了她一个银锞子,带着两名丫鬟走进院中,一抬头,因着望见的一幕,停下了脚步。 院中设有一把躺椅,躺椅上卧着一名身着玄衣的绝色美人。阳光正好,美人慵懒地望着碧蓝的天空,微眯了眸子。躺椅一侧设有矮几,一把座椅,矮几上有紫砂茶具、白瓷酒壶酒杯,她手里有一杯酒。 元琦哪里认不出,那美人是当今太后裴行昭。 “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将下人遣了吧。”裴行昭语气温和。 “是。”元琦立刻应声,摆手遣了下人,款步走过去,屈膝行礼。 “坐。”裴行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喝杯茶。” 元琦担心丫鬟还没走远,不敢说点破对方身份的话,只是又一次恭声称是,半坐到椅子上。 “听说你给宜家送礼了,想去看望她,实际是想见我吧?”裴行昭视线慢悠悠地落到元琦面上。 元琦道:“的确是想见您,不为别的,只是想将所知一切当面禀明。” “那样妥当么?”裴行昭玩味地笑了笑。 “您的意思是——” “我倒是无妨,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裴行昭很直接地道,“说少了,聊胜于无,说多了,又说得出什么真章?” 元琦不知怎样应对才好。 裴行昭进一步道:“万一我下套,你一个不小心,就把背后的人卖了。那样的话,你怕是连几年安稳的日子都没得过。”停了停,她悠然一笑,“我讯问人的法子,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文的武的、君子流氓之道,我都用。胆儿小的便不需说了,便是胆儿肥的,我也有法子将之吓破胆。凭你十岁之龄,绝对受不起。” 元琦抿了抿唇,不自主地吞咽一下,却决不能默认对方的言下之意,“您、您说的是什么意思?臣女背后哪里有什么人?若是背后有能够操纵臣女和边知语的人,臣女再怎么样,也会先改善自己的处境,把那门注定不得善终的亲事退掉。”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裴行昭牵了牵唇,喝了一口酒,“你若真是重活一世的人,真的曾学有所成——我指的是你切身经历过你所说的那些事情,难道自己不能想法子退掉亲事?难道不晓得定亲的那家人门里见不得光的秘辛?也不晓得元家可以作为把柄的污秽之事?” 元琦被问住了。 “你看,凡事反过来一想,振振有词的道理便成了胡说八道。幸亏如此,要不然,对着个十岁的小怨妇,我一想就觉得荒谬可笑。” 元琦的手不自主地攥住了衣袖,意识到不妥,忙又放开来。 “你的琴棋书画到底学到了什么火候,我就不考了,估计你最多只精通一样,还是勉强过得去。但以你的年岁,能急赶急地学出点儿模样,已属难得,日后别松懈。” 露馅儿了?彻底露馅儿了?真要成为弃子了?元琦心焦亦心慌。 裴行昭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她,“你只当今日没见过我,不动声色即可。等会儿宜室就来了,一起逛逛园子,回去不会没得交代。” 元琦坐不住了,站起来道:“臣女不懂,您的意思是——” “才十岁,懂得什么?被人带上什么路都属寻常。就算你曾作恶,我也得网开一面,何况你并没做过什么,硬说起来,也算帮了我一点儿小忙,惹得我率性而为,把几件大事串联到一起了。” “……”那也叫率性而为?那样的率性而为,恐怕会有朝臣盼着每日来一出吧? “重活是假,可你的眼界到底比寻常人开阔了许多,有得有失便是如此。言尽于此,日后好自为之。”裴行昭轻一摆手。 元琦什么都说不出了,默默地行礼退下。 裴行昭去了室内的小书房。 沈居墨正在看太宗皇陵的布阵图,是裴行昭和杨攸、许彻等人一起绘制的。 “怎样?人手备齐了么?”裴行昭问。 “两日后到齐。”沈居墨交给裴行昭一本花名册,“明细单子我看过了,那死老头子真是带着座大金山死去了。” 裴行昭莞尔。 “难得做回贼,想给国库添多少银两?”沈居墨笑问。 “凑个整儿吧。”裴行昭说。 “多少?” 作者有话说: 有亲人破产了,这几天帮着处理点儿事情,晚上帮着带带孩子,实在没时间码字~欠的更新往后慢慢补上~ 笔芯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裴行昭伸出两根手指, “如何?” “还算值得。”沈居墨笑说。 “余下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裴行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他对面坐下来, 惬意地品尝。 沈居墨瞧着她, 目光灵动,神采奕奕的,心绪随之愈发明朗, 也倒了一杯酒,和她碰杯。 太宗皇陵那边, 裴行昭的人手已经过去了,煞有介事地忙碌着, 运送木料石料机关所用之物进去,把所谓拆除的废料送出。这样忙活一些时日, 人们对那边的关注之心就淡了,她也就可以着手送出那些财物了。 沈居墨晓得, 这件事固然令她心宽几分, 但她由衷舒心的是推翻旧制以及即将着手的修改关乎女子律法之事。充实国库,到底是近在眼前的,没有那些监守自盗的财宝, 她和各方封疆大吏也会变着法子生财,而推翻旧制修改律法, 则是当下与后世长远受益。 元琦那边,已被请到了一个待客的小花厅,下人说裴二小姐就快到了。 元琦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一盏茶,恍惚的心神渐渐清明起来。 有些事, 她到今日才意识到:那个人固然适度地帮到了她一些, 却无意从根本上改善她的处境, 不曾告诉她能够切实利用起来的消息。 他的根本目的,只是利用她。 自被太后召见那次到今日,这么久了,他没有任何消息,必然是在暗中观望着情形,她若能得到太后赏识,他无论如何也会传递消息给她,相反,他就会一直晾着她了吧? 以后她要怎么办? 太后根本不需要什么助力,对于谁透露将要发生的事甚至有着逆反、厌烦的心思,那么,她就是多余的存在,做梦都不要幻想往太后跟前凑了。 他对她的指望落空了,会不会除掉她? 不,他有那么大的本事么?又或者说,他敢在天子脚下杀人灭口么? 未必。 来到京城之后,他只派人传递过一次消息,还是绕了好大的圈子,传话都这样遮遮掩掩的,怎么有胆子有人手杀人? ——第一次,元琦对那人的评价变得客观的同时,也变得刻薄。 而这也让她心宽了几分。 此刻起,就听从太后的话,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度日,出入宅门多加小心便是了。 他教她的,她学以致用,他的指望已经不切实际,她便再不会做白日梦。 话说回来,太后不曾盘问她那人是谁,那人相关的一切,她已经该感恩戴德,再执迷不悟,真就是自己往绝路上走了。 太后说的才是正理,她就算有那份儿好高骛远的心,也先得把自己的一身烂帐理清楚甩拖出去才有资格。这世间有捷径,但也要看自身的资质。 她没有走捷径的运气和资质,太后从没将她放在眼里,但值得太后另眼相看的人本就不多,她不必为此自卑沮丧,铭记太后委婉点出的实情就够了。 心里经了这一番百转千回,元琦的心完全镇定下来,听得裴宜室来了,挂上得体的笑容,站起身来,迎出门去。 裴宜室是奉母亲之命来这里的。二夫人说你去跟元四小姐小聚半日,在一起说说话,看看什刹海那边的景致,值得来往就常走动,觉得不投缘日后也就罢了。 裴宜室什么都没问,自己能到什刹海开开眼界,这是最重要的,至于要应承谁倒是次要的。 两个女孩子见礼之后,寒暄一阵,随着引路的仆人去了后花园,赏看景致,应仆人之邀去了湖上的画舫,半日下来,倒也很是尽兴。 作别前,元琦邀请裴宜室到元家再京城的宅子做客,裴宜室说过些日子吧,等我三婶过了百日再说,不然总归不大好。 元琦想想也是,说倒是我唐突了,那就过两三个月再下帖子给你。 裴宜室大大方方的应了。 母亲和芳菲姑姑都跟她说过,寻常迎来送往,兴许多数的人都是自己瞧不上的,但还是要维系着,坐在一起东拉西扯,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听到一两句至理名言,或是谁家什么离奇的事,这也算是长见识开眼界。 元琦么,她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对方待她大抵也是如此,无聊时凑在一起,打发时间倒是正好。 元琦回到家里,先去见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少不得拉着她问东问西。 元琦就说了观景游湖的事,也说了临别前与裴宜室说的话,末了补充道:“大抵就是为着避忌三夫人刚辞世,裴二小姐才邀我到外面小聚,特地解释这几句。” 元老夫人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没看出来,裴家二房跟三房的情分不浅。那你就依着她的心思行事吧,仍旧打扰只会适得其反。” 元琦恭声称是。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明里内阁忙着取缔收容官妓的所在,召回军中所有营妓,将官妓营妓安置到新设的监牢;暗里裴行昭和沈居墨忙着转移太宗皇陵中的财宝。 另一面,刑部与锦衣卫合力查办的康郡王被刺杀一案的实情逐步披露,陆家父女见不得光的种种是非亦逐步传扬开来,陆雁临那些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历时一个多月了,案子也该结了。 乔景和写了详尽的奏折,许彻一同署名,请示如何处置陆雁临这一节,两个人有了分歧。 “知法犯法,辜负太后,暗里甚至想毒杀太后,就该凌迟,轻一些也是五马分尸!”许彻少见地黑着一张脸。 “可她到底是陆麒的胞妹,你得想想这一节。”乔景和提醒完,道,“当众砍头就算了,原本她这地位,只能赐白绫鸩酒。” “去她爹的地位,”许彻难得的骂骂咧咧起来,“她害死她哥哥的时候,就已经不配是陆麒的妹妹了,做的都是些什么脏心烂肺的事儿?畜生!” 乔景和失笑,无奈道:“得得得,我建议我的,你建议你的,由着太后定夺,这总行了吧?” 许彻嗯了一声。 结果,裴行昭没做选择,而是亲笔批示了处死的刑罚:腰斩。 对于廖云奇,她说到做到,并不牵连他的亲人,对于如何处置他,唤杨攸到清凉殿商议:“这事儿我想照你的意思办。” 杨攸沉默了一阵子,眼中现出泪光,欲言又止。 “赐鸩酒吧。”裴行昭说。到底是杨攸的发小,亲如手足,如今那男子的行径固然令杨攸心惊心痛愤怒不已,却并不能磨灭曾存在过的切切实实的情分。 “会不会太轻了?”杨攸走上前去,跪坐在裴行昭身侧。 “瑟瑟,除去沙场之中,报复大多是双刃剑,埋葬仇人的同时,也要把自己的一部分埋了。我埋了自己多少回,习惯了,本没想让你经历这些,却无力避免。” “阿昭姐姐……”杨攸的眼泪掉下来,把脸埋在裴行昭肩头。 裴行昭轻轻揽住她,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受伤的小兽似的,“哭吧,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太后万安 第105节 瑟瑟不似她,早已无泪可流。 . 乔景和亲自将鸩酒送到廖云奇面前,“太后娘娘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从头到尾都不曾牵连你的亲人。你走之前,可以见见双亲;等你走后,他们送你回祖籍。” 廖云奇面朝皇宫的方向,虔诚地叩拜,起身后,指了指案上一摞纸张,“这些日子反复回想,把与付云桥相见的每次情形都尽量如实写下来了,有用没用也不知道,您将就着看看。” “多谢。”乔景和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 陆雁临那边,是许彻来告知她将要被处以腰斩的。 陆雁临身形一震,瞳孔骤然一缩,愣了半晌,问:“何时?” “明日午时。”许彻面无表情。 “明日午时?”陆雁临望了望门外的霞光,“太后娘娘没说要见我?” 许彻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鄙夷,“你算什么东西?太后娘娘为什么要见你?” “我以为……”陆雁临以为,裴行昭不论如何都会送她一程,尝试询问她一些事,例如付云桥,例如那冤案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真相。 许彻往外走。 “你告诉太后,”陆雁临道,“那冤案就是因她而起,他们是为了报复她,才千方百计地谋害她在意的人。” 许彻脚步顿住,转身冷冷地盯着她,“就算是真的,那时你不传递假消息给你二位兄长,他们便不会落入那个圈套,这一点总没错吧?” 陆雁临嘴角翕翕,终归是默认了。 “没有你犯蠢,就没有那个冤案,他们日后即便是因为太后之故被算计,也不见得会中招。而且反过来说,太后因为你们陆家杨家,少挨官场上的明枪暗箭了?她要是疏忽大意一次,坟头也早就长草了。你非要把罪名推到太后身上,也无所谓,误解她的人自来不少,不缺你这么个蠢货!”许彻视线变得锋利如刀,“等你死后,我会请些擅长歪门邪道的术士做法,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说: 笔芯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许彻生气归生气, 陆雁临要他转告给裴行昭的话,进宫复命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 裴行昭嗯了一声, 显得漫不经心的。 许彻不免问她:“您要是去见她, 兴许就能问出所谓的他们指的到底是哪些人,要不要微臣安排一下?” “不用。”裴行昭也不瞒他,“我要是有那份儿心, 对元琦用些手段就可以,只是觉着不值当。一门心思做鼠辈的东西, 落力查找的话,兴许就一辈子躲在暗处了——我们至多只是问出个名字, 要抓人却太难。付云桥那时还容易些,到底有晋阳那条线, 旁的人,我们却是一无所知, 耗费人力又是何苦。” “这意思是, 把他们晾起来?” “对。”裴行昭微笑,“从冤案发生到一两个月之前,我常为了找到幕后之人动肝火, 有心人都看得出。他们大抵就是存心让我着急上火,对这种游戏上瘾了。可眼下我玩儿腻了, 有本事就跳到我面前而我不能察觉,没本事就像如今一样躲躲藏藏好了,一辈子长的很,倒要看他们能熬多久。再者,元琦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 如今的陆雁临还有脑子么?她们就算能告诉我们一些事, 又焉知不是人故布疑阵?” 许彻思忖片刻, 缓缓颔首,“这倒也是。先有个边知语,引出了元琦,谁知道元琦、陆雁临又把矛头指向谁?” “相互猜心思是戏台上的穷书生千金小姐打发晨光的事儿,而你是臣子,我是摄政的,摸清楚官员的心思就难上加难,何必浪费心思在鼠辈身上?” 许彻笑开来,“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不然总窝火。” “窝什么火啊,晚上到寿康宫,我请你、颜大统领和两个小郡主喝酒。” “成!”许彻拱手行礼,转身匆匆向外,“酉正大抵能忙完手头的事儿。” 他刚走,林策来了。 阿妩、阿蛮笑着去了书房,给裴行昭和林策备好棋具水果美酒。 快到端午节了,正是吃草莓的时节。于是,林策目前最爱吃的就是草莓,要是没人拦着,慢悠悠地吃个一斤半斤的时候都有。 阿蛮笑盈盈地端来一个大大的碧玉荷叶盘,里面盛满了红艳艳的草莓。 林策落座后就开始吃,边吃边夸,“真甜,是不是用加过盐的水洗过的?” “是啊。”阿蛮笑道,“说是这样更好吃。” “的确更好吃。”林策分给阿妩、阿蛮一些,又拈起一颗,递给裴行昭,“太后娘娘,好歹尝一下,不吃亏。” 裴行昭接到手里,送入口中,“瞧你这德行,好像我是什么水果都没吃过的人似的。” “您本来就像是那样的人。”林策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上回写信问我爹,爱喝酒的人是不是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吃水果,我爹说你不就酒照喝吃货照做么?分人。还让咱们小心,总喝酒的话,到老了说不定就手抖、容易中风……唉,那叫一个乌鸦嘴啊,我回信说真多余搭理您,好像您比谁少喝了酒似的。” 裴行昭笑出声来。 “对了,小老头儿收到您给我画的那幅画像,您猜怎么着?挂他自己的小书房了,忙完公务就看几眼。这还是一个幕僚特地写信告诉我的,他提都没提过。” “提不提的,也就能看看闺女的画像,不在跟前儿肯定记挂得很。”裴行昭有些犯难,“两广不能没你爹坐镇,眼下内务府又不能没你,只能委屈你们一些,逢年过节的在京城团聚一阵。” 林策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句话我得记住,回头写信告诉我爹,他看了,估摸着十年不见我也心甘情愿。” 裴行昭又笑了,“兔崽子,净说没良心的话。” 林策吃完一颗草莓才笑道:“我也就那么一说,您也好,我爹也好,肯定会提携能取代他的可用之才,用不了几年,我爹就能进京来赋闲在家,我养着他。” “提携新人的事儿,我得写信跟他商量着来。” “说起来,我记得边知语提到过一个人——方渊,那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裴行昭失笑,“一个从良的山大王而已,接受朝廷招安之后,在军中表现尚可,现在镇守边关。” “听边知语那话音儿,应该有值得重用的才干吧?”虽然边知语的话也不知是绕过几个人的圈子,但林策相信那人必定不俗。 “边知语要是不提,我就顺其自然,该用时则用,她提到了,我就不顺其自然了,文臣武将那么多,总有相较起来青出于蓝的。” 林策凝了裴行昭一眼,莞尔而笑,“这性子,实在是倔强又拧巴,是干大事儿的人。” 这下子,连阿妩、阿蛮都撑不住了,笑出声来。 裴行昭笑问:“这都什么不伦不类的?是夸还是贬我?” “当然是夸了。”林策一脸委屈巴巴的,“刚夸完就掉底儿了,连好赖话都分不出。” 裴行昭大笑。 林策皱了皱鼻子,挑了颗最大的草莓咬了一大口。表情是不大开心的,心里却如同有暖阳普照,小太后说,她和阿蛮一样,是开心果,可小太后不知道的是,她由衷的展颜而笑的时候,也能让瞧着的人生出由心而生的喜悦,经久不散,感染力不知道多强。 可以的话,她余生就想这么过了:掌管内务府,每日下衙后到寿康宫,和小太后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儿,倦了就到西配殿歇下。 情情爱爱的,与她们无缘。小太后在那方面是冷情之至的德行,没长那根儿筋,也真是没有能配得起她的男子;她则是一度过于博爱的人,实则就是负心汉一样的德行,说到底就是没有真的瞧得上的男人。 而君臣之义、友情,亦是这尘世弥足珍贵的一种情分,那种温暖的光火,能照亮人心,亦能令人热血沸腾,痛她之痛、悲她之悲、喜她之喜,足够一生惜取。 裴行昭与林策的心思大同小异,想着余生就这样过就很好,有杨攸、林策常伴左右,又有沈居墨、许彻、张阁老、马伯远、乔景和、英国公……不论先后,不问缘故,如今都是鼎力支持她,情形已经再好不过。 她从不是贪心的人。从不敢贪心。 . 转过天来,陆雁临、陆子春在菜市口赴死,皆是腰斩之刑。 杨攸和许彻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观刑,都顶着一张宿醉的苍白的脸。 “真找了做法的人了?”杨攸问道。 许彻嗯了一声。 “我也找了,估摸着你找的更堪用,我就省省力气。” 许彻一笑,“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这方面比你知道的多,只盼着真有用。” “也就是图个心里舒坦,谁又知道死后到底会经历什么?”杨攸按了按眉心,“太后和林郡主怎么这么能喝?我脑袋这会儿还发沉呢。” “谁说不是呢。”许彻晃了晃颈子,“那俩醉猫,相识到如今,没见太后喝醉过,也没听说林郡主醉过。” “千杯不醉的名声可不是谁瞎吹的。”杨攸笑了,“我就不行,陪不起她们。” “你是心里有事儿。”许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都过去了,都会过去。凡事往好处看,难受不难受的时候,看看太后。” “我晓得。”杨攸回以一笑。 一早,廖云奇喝下鸩酒,自此阴阳相隔。杨攸没去送他。不想与他话别,也是无话可说。 就算去送他最后一程,他恐怕也会像先前那样,故意气她,用言语伤她,让她的恨多一些,缅怀少一些。 乔阁老跟她说,对于廖公子来说,死了也好,是真正的解脱。 她相信。他这几年,怕是早已生不如死了,怕是早就在期盼这一刻。 失去一个发小、过命的弟兄,竟是这样的疼。疼得撕心裂肺,与失去兄长时的疼痛几乎不相伯仲。这还是他背叛在先的前提之下。 她总算理解阿昭姐姐失去两个袍泽的痛苦了。 是的,太后在杨攸心里,有一度是因为痛苦而变得惜字如金内敛冷漠的裴郡主,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后、太后,而从徐兴南之事,她说出那句“杀了他”的一刻起,便又是杨攸最熟悉最亲近不过的阿昭姐姐了。 她的阿昭姐姐,是在杀敌时屡屡舍命为她和陆雁临挡下明枪暗箭的裴帅,是修整期间变着法子给她们鼓捣美味的菜肴、好看的新衣的姐姐,是在兄长惨死之后动用一切人脉保全陆杨两家的族人不受牵连的裴郡主…… 阿昭姐姐对她和陆雁临那么好,可陆雁临是怎么报答的? 阿昭姐姐说,埋葬仇人的时候,也要埋葬自己的一部分。没错。殇痛憎恶恼怒不会随着人的消亡而消散,只会多出一份巨大的空虚不甘,但你对这些无能为力,你只能尝试搁置、忘记。 这些年了,阿昭姐姐一路上经过的痛苦,眼下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要对阿昭姐姐好一些,更好一些,听姐姐的话,尽力为姐姐分忧。 年岁还不大,还可以全力以赴地多学些能够用在庙堂的东西。 杨攸握紧了拳,在心里暗暗立志。 她对许彻绽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太后给了我一日的假,我回家陪陪我娘。” 许彻笑着颔首,“这是应当的,等会儿我也回家去,想我老娘做的饭了。” 杨攸摆一摆手,下楼去,策马回了自己的郡主府。 她没想到的是,林策来串门了,正在她的书房和她娘闲话家常。 林策身侧的茶几上有一大盘草莓,还有几个甜瓜。杨攸进门的时候,林策正捧着一个甜瓜啃,杨夫人满脸慈爱地笑望着。 杨攸笑出来,“这个吃货,我家的东西吃着还成?” 林策用力点头,“成啊,太成了,这瓜好吃,婶婶说啦,庄子上新送来两筐,等我走的时候分我一筐。” “草莓也有不少,挑些品相最好的,你也带上。” “嗯,谢谢婶婶!”林策立马礼尚往来,“我那儿存着叶子欣的双面绣屏风,山水的,我忒俗,不喜欢,回去遣人给您送来吧,您是雅人,应该能瞧得上,瞧不上送人也成。” “呦,叶子欣可是江南第一绣娘啊,现在就算是她绣的帕子都价值不菲,这礼太重了,不行不行。”杨夫人道,“你没事儿来家里坐坐就什么都有了。” 太后万安 第106节 林策嫣然笑道:“不是说了嘛,我俗人一个,只喜欢猫猫狗狗的绣品,回头您要是有小猫滚绣球小狗掐架的绣品,都赏我。” 杨夫人笑出声来,“你这孩子,行啊,回头我就去库房瞧瞧,有拿得出手的都给你送过去,估摸着没几样就是了,绣艺也比不得叶绣娘。” “绣艺倒是其次的,好看就成。我先多谢您啦。” “你跟瑟瑟说说话,我去厨房瞧瞧,炖着两道菜呢,可不准走,一起吃饭。” “我就是来蹭饭的,您家瑟瑟老说您厨艺好,我早就馋了。” 杨夫人起身,摸了摸林策的头,“真是个开心果儿,忒招人喜欢。”说完,笑眯眯地出门去。 林策继续啃甜瓜。 杨攸瞧着她吃的样子,仿佛是在享用珍馐美味似的,也不由得拿了个甜瓜,掰开来尝了一口,“吃着是还成,但也就那样儿吧,你怎么跟吃到长生果似的?” “瞧瞧,跟咱们小太后一个德行,不懂得享受。”林策白了杨攸一眼。 杨攸又笑了,“特地跑来开解我娘的?” “是啊,担心你这混蛋不回来,我就来替你彩衣娱亲了,顺道提了提陆雁临的事儿,难得的是婶婶倒也听得进去。” “谢了。” 自从陆家父女私下做过的事情逐步传扬开来,杨夫人就被勾起了伤心事,郁郁寡欢,杨攸能开解的话有限,毕竟她自己就一直愤怒憎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林策这一来,杨夫人心绪明朗起来是不争的事实,傻子都瞧得出,足见林策那张嘴有多厉害了。 “谢什么啊,我这也是为了咱家小太后,自个儿难受的要死,还总担心你看不开,她到底是更心疼你,我怕她心疼得厉害了又发疯做去太宗皇陵那种混帐事儿,只好替你尽孝了。” 裴行昭去皇陵没带林策,但并没瞒她,一应事宜都告诉她了。 杨攸笑了,“是啊,更心疼我,也不知道咱家小太后没事儿就写信给你家老爷子替你报平安是怎么回事。” 林策没词儿了,吃完甜瓜,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草莓。 杨攸坐到她近前,戳了戳她脑门儿,“小兔崽子,的确是招人喜欢。” 林策横了她一眼,然后说:“婶婶炖着八宝肉,你吃过没?那道菜要是做好了,特别特别特别香。” “废话,当然吃过,好吃。我娘做的骨酥鱼也特别好吃,地地道道的,休沐时你再来,我请她给你做一回。” “好啊,一定来!”林策笑逐颜开。 杨攸忍不住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活妖精似的,合着昨儿喝那么多酒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这就羡慕了?你是还没看太后呢,那才是真的妖精。天,那叫一个活蹦乱跳朝气蓬勃啊。” 杨攸哈哈大笑。 . 乔尔凡草草用过午膳,出门去了书院。准确来说,是即将成为书院的所在。 太后给了她两万两银子,修缮书院、聘请良师绰绰有余,但她竭尽全力地把每一文钱花到刀刃儿上,该大方的时候无一丝迟疑,该计较的时候便拉下脸跟人磨烦。 在这过程中,她学到了太多东西,领会了太多的人情世故。 也有憋屈愤懑的时候,但是一想到这件事的根本目的是太后对自己对天下女子的指望,便能当即看开,风轻云淡了。她真正憋屈愤懑而无处申冤的时候都能熬过来,眼下这些小小的磕磕绊绊又算得了什么? 及笄之龄而已,太后却予以重任,定然是品行中有值得如此的地方,那么,她维持本心坚持本有的原则就好了,其他的能调整则调整,能转变则转变,不失本我而适世而行。 . 燕王休养了这么久,总算缓过来了。 太妃自边知语那件事之后,算是被太后夺了主事之权,不想消停也得消停。 楚王没事就过来串门,说说朝堂内外的事,燕王能帮到裴行昭的,派王府詹事、管事去办,其余的时间,全用来梳理整合搜集到的各路消息——关于付云桥的。 燕王把圈子弄得很大,从付云桥本人到他的亲友,为官时的上峰同僚,甚至去青楼找的哪位名妓作陪。都是多年前的人了,名字不难查出,找到人了解现状却属实不易,不然,他也不用拉上林策。 林策那个小滑头,前前后后敲他三次竹杠了,第一次就不用说了,之后两次是要他提前备出支应乔尔凡书院的银子,一次五千两,他不想银子经她的手,她就说要不然再跪你一回?磕几个也成。 简直比裴行昭还混蛋。 好在她和她爹消息路子多,送到他手里的东西,有不少很有价值。 目前,他已经把付云桥的人际圈子摸清楚了: 付云桥被先帝逐出官场之后,又被家族除名,这些年了,付云桥从未回过祖籍; 付云桥在官场内外的友人,从出事后再也没跟他来往过,就算有心,也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 林策那边的人查到了一名青楼女子,名叫倩芜,付云桥去青楼都是找她。付云桥被降罪后,倩芜给自己赎了身,其后亦是不知所踪。 最难能可贵的是,林策居然找到了倩芜的一张画像。 说起来,这女子应该是没什么分量,但燕王就是很感兴趣,隐隐觉得深挖关于她的一切,对从侧面了解付云桥会有很大的帮助。 而凭他和林策,能力到底有限,不如知会裴行昭,先听听她怎么说。 燕王去了宫里。 “还以为你爬不起来了呢。”裴行昭跟他开玩笑。 燕王把那幅画像递给阿蛮,说了原委。 裴行昭铺开那张画像,一愣,“这女子,我怎么瞧着眼熟?” 燕王扬了扬眉,“怎么会?算算年岁,她是上一辈人了。” “所以我才奇怪。”裴行昭让他落座,“皇后送来一些密云龙,要不要尝尝?” 燕王也不客气,“要是能赏臣一些,就更好了。” “给燕王半斤。”裴行昭吩咐阿妩,随后揶揄他,“怎么跟林郡主一个毛病?到我这儿就想顺走些东西。” “就是跟她学的。”燕王笑道。 裴行昭也笑,再端详了一阵画像,忽然双眼一亮,“想起来了,这女子跟我处置过的一个人有六七分相像。” “有这种事?处置过的人是谁?男的女的?”燕王自问自答,“当然是男的,要是女的,也早就记起来了。” “嗯,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儿吧,准确说是个少年郎,看起来也就十五六。” 燕王大感兴趣,“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处置的?” “落草为寇的,叫辛鹏,不知道名字是真是假。”裴行昭笑笑的,“处置的法子么,知道陆成的死法么?” “被箭钉在墙上了。”燕王望住她,“辛鹏也是那么死的?” “差不多,我把他钉在十字木桩子上了。” 燕王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他干什么了,至于这么折磨他?” “我们那时从倭寇手里救下了几十名被强掳的女子,派了三百军兵送她们回家,结果那厮来了一招调虎离山,把那些女子掳到了山上。”裴行昭的眸子雪亮,视线如刀锋一般,“几十个女子,被他们糟蹋了,无一幸免。我本想把他一刀刀剁了,但是先帝总警告我,杀人不要总用瘆人的法子,只好收敛些。” 燕王没撑住,笑出来。就这还是收敛了,要是不收敛,得是什么样儿?怕是妥妥的活阎王。 “你说,辛鹏有没有可能是倩芜的儿子?”裴行昭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笔芯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这么相像的话, 很有可能是母子。”燕王收敛起懒散的模样,板板正正地坐好, 脊背挺得笔直, “辛鹏的父亲,兴许就是付云桥,对不对?” “要是这样, 就说得通了。”裴行昭道,“他们不会认为辛鹏罪大恶极, 而只会认定我用残酷的法子折磨死了他,恨极了我, 变着法子给我添堵。付云桥被我另行安置了,你早就猜到了吧?” 燕王颔首, “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找不到付云桥就绝不可能罢手。” 裴行昭一笑, “他是没出路了, 却也早就铺好了后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显得很有把握。” “有个屁的把握,自以为是罢了。” 裴行昭横了他一眼。 燕王理亏地笑, “我这不也是生气么,这还死劲儿板着呢。” “不管怎么说, 你这次立了一大功,原本我都要把那些人晾起来不搭理了。” “别啊,且不说我和林郡主,就是张阁老、乔阁老,也都想方设法地帮着找头绪呢, 只是张阁老日理万机, 实在腾不出手, 乔阁老还方便些,查案时就能捎带着探究付云桥的事儿。” 裴行昭凝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燕王一乐,“我没少派亲信跟乔阁老搭话,乔阁老竟也是个捡漏占便宜不手软的,没告诉我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把我手里不少消息白拿走了。” 裴行昭笑出来,“该,你就长了张让人占便宜的脸。” 燕王哈哈地笑,“横竖都是您的人,吃点儿亏心里也舒坦。乔阁老那边,拿到了一份廖云奇写的东西,等他看完,要是有用的话,就会送到宫里。” “你们一出手就有斩获,我忙了那么久,也没忙出个什么来。”裴行昭悻悻的。 “付云桥不是您抓到的么?他要是不显形,我们也是狗拿刺猬,没处下爪。再说了,您又得偷摸儿地去皇陵,又得改律法取缔那些风月场所,哪儿能顾得过来啊。” 裴行昭以茶代酒,“总之,谢了。” “回头让那位小郡主少敲我几次竹杠,就什么都有了,那兔崽子忒流氓。” “哪个小郡主?林策?” “除了她还有谁?我现在一见她就肝儿颤,担心自己的小金库。” 裴行昭忍俊不禁,“活该,你上赶着跟人找茬的,她不找补回来,也就不是林总督的女儿了。” 燕王斜了她一眼,没辙。 “再说了,不就是要了你一万两么?放心,钱在我这儿存着呢,等尔凡忙出眉目了,我就把钱送到书院。” “她没黑下就成。” “德行。”裴行昭嘴角一牵,“打量我们林郡主瞧得上你那仨瓜俩枣儿的?你开个好头,她才好跟别人伸手。女子书院又不是开一间就完事儿了,要是顺利的话,往后遍地开花。” 燕王就好奇了,“还有谁当了冤大头?” 裴行昭瞪了他一眼,“什么冤大头?你这张嘴是真欠,干了好事儿也难叫人说你好。” 燕王又一次哈哈地笑。小太后不跟他拿架子的时候,还挺有人的鲜活气儿的,以前对着他,要不就硬邦邦说场面话,要不就当他不存在,害得他浑身不自在。 笑过之后,他问起皇帝:“皇上打算什么什么时候回宫?” “不知道啊,走之前不是说两三个月么,那时候我都拧不过他,人在外头,我就更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太后万安 第107节 燕王莞尔,“您那大儿子,不定在哪个道观猫着修炼呢。还出巡,骗鬼去吧。” 裴行昭笑笑的不接话。 “大皇子的课业,您得看紧些,过个十年八年的,就得指望他监国了,他爹除了对您言听计从,什么都指望不上。” 这倒是实话,皇帝对修道的痴迷程度,跟她热衷军事政务一样,要不先帝怎么说那就是一头帝王行当里的瘸驴呢——除了心善爱民,要什么没什么。 裴行昭笑道:“大皇子资质不错,先帝就挺喜欢那孩子。文武课业都学得很扎实,我过一两年再多提点着吧,眼下也教不了什么,我就不是教人的材料。” “那您家韩琳是怎么学成的?她不是总说您是她师父么?” “她是天生的习武奇才,我哪儿教过她什么啊,多给了她一些剑谱刀法而已,其他的,都是她自己看一两次学会的。”裴行昭说着,想到一事,“你和楚王没事儿倒是可以多陪陪大皇子,他总跟老学究、颜大统领和后宫的人待着,性子容易被影响的不够开朗,和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叔叔伯伯多来往着比较好,而且你们也不吃亏,对吧?” 虽说是大皇子大皇子的叫着,可皇帝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往后后妃要是不守活寡才是奇事,所以,大皇子的皇帝命是注定的,谁跟他亲近谁有后福。燕王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轻重,满口应下,“回头就跟楚王说说,每隔一两日陪着大皇子练练骑射背背书扯扯闲篇儿。” “不准说我和皇上皇后太皇太后的坏话。” “把我看成碎嘴子了?”燕王没好气。 裴行昭倒笑了。 “您跟我交个底行不行?带韩琳的时候,最严苛的时候到了什么程度?” 裴行昭想了想,目光变得很柔和,“我在山里待过几年,韩杨跟她住的离我不太远,一个月能有几天凑一块儿撒欢儿。她认识我第一年,有半年练拔剑,有半年练拉弓,每日子时睡,寅时起。” 燕王倒吸一口冷气,“既然是习武奇才,怎么还这么练?” “越是好苗子,越得打好根基,要把兵器练到像自己的左右手一样。”裴行昭眼中闪烁着迫人的光彩,“其实什么都是有灵性的,兵器用久了,能跟人心意相通,有的时候摸到兵器,就能感应到当日的吉凶。”顿了顿,失笑道,“说多了,你才不会相信这些,就像我不相信神佛一样。” “不,我信,好的兵器无一不是能工巧匠集天地日月精华打造而成,本就有灵气。而天地万物的一些情形,也本就是玄之又玄,譬如三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相隔六十年一百二十年闹一次大天灾的记录不少。”燕王摸了摸下巴,“我也说多了,一说的多就想琢磨,一琢磨就得把自个儿绕进去。” 裴行昭一乐,手指微动,“照这么算,眼下这一两年能风调雨顺,闹大灾的年头还有不少年,我运道好的话,兴许等不到那一年就下去见阎王了。” 燕王扫兴不已,“以前是说着说着就把别人说死了,现在没人可说了,跟自己招呼上了?” 裴行昭哈哈地笑。 没心没肺的。燕王睨了她一眼,起身道辞:“我回府接茬躺尸去,太医让我过了端午再照常走动。” “行啊,别忘了带上茶。” 燕王溜溜达达地走了。 裴行昭看着案上的画像,起身去了里面的小书房,画了一张辛鹏的画像。 阿妩、阿蛮在一旁服侍笔墨,待画像做成,不由啧啧称奇:“真的很像呢。” “沈帮主也见过辛鹏,阿妩帮我把这一幅和倩芜的画像各临摹一幅,送去什刹海。” “是。” 沈居墨查付云桥以前的行踪总没进展,心里特别不痛快,较上劲了,裴行昭可不想他窝火久了发飙。 这哥哥抽疯的时候,可比她瘆人。 转过天来的午后,乔景和专程进宫,把廖云奇写下的那份回忆录交给裴行昭,“臣看过了,并没犯忌讳的言辞,而且言之有物,太后娘娘看看,即便无甚所得,也能消磨片刻光景。说起来,廖云奇的文采很好。” “又一个值得惋惜的人,对吧?” “对。”乔景和苦笑。他是文人,却没有文武相轻的意识,而且最钦佩的便是文韬武略之人。廖云奇年纪轻轻,文武双全,若没被那些烂帐缠缚住…… 裴行昭请他坐,一面询问乔尔凡、乔夫人的近况,一面看那份东西。 她留意到了一个细节:付云桥曾与廖云奇针对舐犊情深说了不少,廖云奇是站在儿子的立场,付云桥言语之间,所处立场分明是父亲。而廖云奇在回忆起这一节的时候,分明也有所猜测,特意注释:当时付云桥神色中闪过浓烈的爱恨之情,似有过失去儿女的经历,缅怀儿女,恨毒了害死儿女的人。 “这就对上了。”裴行昭把倩芜、辛鹏的画像拿给乔景和看,说了原委。 乔景和释然,“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完全说得通了?” “嗯,就算仅凭这些,也说得通了。”裴行昭唤李江海,“把燕王请过来,跟哀家和阁老说说话。”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为了她的心病忙活,她以前所掌握的种种都可对他们摊开来说。 停了停,她又补充道:“还有杨郡主、林郡主、许大人。” 林策在裴行昭面前就是个小混蛋、吃货、酒鬼,却深谙用人之道,这一段和下属齐心协力,令内务府的运转越来越好。 她闲得不得了,常亲自到这家那家送宫里的赏赐,谁家请内务府打造个什么物件儿,她也不含糊,开的都是最公道的价。 如今京城官场里要说谁人缘儿好,即便是宋阁老,都不敢与林策争第一。 杨攸在骁骑卫也做得有声有色,跟一帮大小伙子混成了铁哥们儿,操练过了最觉辛苦的阶段,骁骑卫简直成了禁军中的标杆,他们也找到了训练的乐趣,如今已是自动自发。 精气神儿十足,办差自然更得力,颜学开明里暗里地夸赞奖励,惹得出去锦衣卫之外的皇家亲卫也暗暗较上了劲,苦于没有最奏效的章法,不得不变着法子讨好杨攸。 骁骑卫就不乐意了,变着法子把自家小郡主哄得眉开眼笑,各种找辙绊着她不准教别人。杨攸笑不可支,祸水东引,让那些亲卫的首脑去求许彻。毕竟,真正论能力和涉足的领域,锦衣卫在禁军中是头一份儿,只是常年忙得像四处疯跑的兔子,都没多少时间在皇城晃而已。 如此一来,两位郡主如今都很清闲,富余出来的时间,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裴行昭唤她们,早已不用考虑她们是否得空了。 御街上,杨攸和许彻碰上了,便结伴一起去往清凉殿。 “怎么你们议事,还叫上我和林郡主?”杨攸有些纳闷儿,她们两个的分内差事,与别人的都不搭边。 “应该是冤案后续。” “太后不是说不查了么?” “太后是这意思,可燕王、乔阁老没闲着。”许彻笑道,“他们忙什么,也没瞒过我。” “这回查到的是好是坏?”杨攸不免担心,“可别是又给太后添堵的事儿。” “不好说啊。”许彻凝了她一眼,“不过,她要的是真相,不论多荒谬多残酷,都无妨。” “真正残酷的事儿,是谁也习惯不了的,何来无妨一说?” “有些是非,我本该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能说。但是,今儿想跟你念叨念叨。” “莫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是非?”杨攸半开玩笑地道。 “还真有人大逆不道,敢不敢听?” “你敢说我就敢听。” 许彻放缓了步子,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陆麒、杨楚成死的时候,先帝、太后正在剿灭倭寇,那是决定全线最终大捷的一战,这些你是知道的。” 杨攸嗯了一声。 “得到两位袍泽身死的消息后,太后病倒了,吐血,旧伤迸裂。” 杨攸转头看住他。她听说过裴行昭曾病倒,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当晚,先帝前去看望。”许彻望着前方,思绪回到在军中的那一晚。 同在军营,营帐相距不远,先帝只带了许彻。 裴行昭躺在床上,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失色。那时她消瘦得惊人,双眼就显得特别大,眸子更显漆黑幽深。 看到先帝,她嘲讽地笑了笑,“皇上来看我死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总说晦气的话。”先帝在她床前落座,摆手遣了她的亲兵,“知道你气着了,我怎么都得过来宽慰几句。” 裴行昭慢慢地坐起来,倚着床头,“有这一仗垫底,日后就算是个愣头青领兵,也能有大捷之日。” “所以呢?” “所以,不如趁这次把我除了,就说伤病复发,没救了。” “胡说八道!”先帝板了脸,“我看你连脑子都病了,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卸磨杀驴么。”裴行昭斜睨着他。 “你也甭跟我不阴不阳的。”先帝叹了口气,“陆麒杨楚成死了,我也心疼惋惜,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裴行昭静静地道:“那是冤案,有冤情就该昭雪。” “朝廷已经折了两名年轻将领,不能再死更多的官员。我不在京城,主事官员的格局不能动。” “不是快回京了么?”裴行昭打量着先帝,“我半死不活,你落下的病也不少,没几年可熬了吧?赶紧回去,死在军中的帝王可不多。” “……说话可真不招人待见。” “等你回到京城,就能提翻案的事儿了。” “翻什么翻?做梦。”先帝道,“你得记住,帝王无戏言,而且金口玉言。帝王不会做错事,也绝对不承认做错决定。” “既然如此,那我撂挑子。” 先帝彻底黑了脸,“什么?” “不干了,换个行当。”裴行昭说,“别的不敢说,集结个几万地痞流氓还是不成问题的。” “要去落草为寇?” “嗯,落草为寇,我裴行昭要反了,旗号是清君侧,除奸佞。” 许彻的心悬了起来,实在是没想到,君臣两个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先帝气笑了,“你也得讲道理吧?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在,而且他们是在案发现场被抓的,可以说人赃俱获,公文奏折都给你看过了,搁谁也得定他们的罪。” “定罪之前,他们都受过大刑,这是谁给姓姚的那老匹夫的权利?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招供,怎么就能定罪了?” “情形特殊,影响武官的形象,甚至会动摇军心,姚太傅用些非常的手段,再正常不过。况且,人证不少,都指证他们二人,他们招认与否都是一样。我再护短儿,也不能无视那么多份证词吧?难道还要压下来,等我班师回京再亲自审理?那不明摆着是包庇武将么?文官能答应?不抱团儿没完没了地磨烦才怪。” “说来说去,不过是战事快结束了,有人要对武将下杀手。” “古来如此,只折了他们两个,已经难得。你要是换个朝廷,换个忌讳功高震主的,下杀手的兴许是帝王。我没存过那份儿心,你是知道的。”先帝想结束这话题,“我是为了安你的心,才没让姚太傅他们牵连陆、杨二人的亲族,他们犯的错,他们自己承担,这一点,已经破例。这笔账就别找补了,到此为止。” “皇上做皇上要做的事,臣要做该做的事。”裴行昭无动于衷,“皇上请回,臣要写请辞折子。” “你怎么就那么拧那么混呢?”先帝双眉几乎打了结,“别胡闹,安心养伤,见好了还得趁热打铁把战事了结。” “臣已说了,不干了。” “混帐东西!”先帝气得一拍座椅扶手,“你病得半死不活,还想把我气死是吧?!” “冤案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你么?”裴行昭望着先帝,无惧无畏。 她那双眼睛里,不知能承载多少情绪,但从来没有过畏惧、恐惧。 她像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 先帝冷笑出声,“我是始作俑者?你可真敢说啊。你怎么就不想想,兴许你才是那桩冤案的祸根呢?你从军在官场的年月虽短,人际圈子却比谁都广,交下了多少人,就开罪了多少人。陆麒杨楚成跟你是一伙儿的,傻子都看得出来,焉知旁人收拾他们不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杀了姚太傅的小儿子,他会对你两个袍泽动大刑?” “对,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别的局中人也看得出来,不劳你提醒我。可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发生么?诱因是谁,布局的是谁,总得弄清楚。他们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又怎么可能见色起意?配得上他们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有几个?他们何曾对那种事情动过任何心思?” “有你摆着,他们还能看得上谁?” 太后万安 第108节 “少扯没用的。我们是手足,是兄妹。” 先帝索性直面她的疑问:“事情不是明摆着么?这案子不管是不是冤案,诱因都是你,他们出事,最受挫最受打击的是你,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道理,你不是不明白,这还要我挑明了说?还翻案,闹到最后,你只会发现,你才是害死他们的人!” 裴行昭眼中燃烧起了无形的火焰,这是她暴怒的征兆。许彻看得心里直发寒,背后嗖嗖冒凉气。 “如果是因为我害了他们,我给他们偿命。在那之前,我总得弄清楚,是谁这么恨我,是谁用这么下三滥的法子构陷他们。”裴行昭说,“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要么现在除了我,要么我辞官落草为寇。” “你想没想过后果?我不杀你,却不会不牵连你的亲友。” “随你怎样。”裴行昭绽出一抹冰寒的笑,“裴家,你大可以满门抄斩;我的袍泽友人,你大可以全部诛杀。横竖你不是已经说了,是我害死了陆麒杨楚成。连他们我都能害死,别人就更无所谓了。” “你!……”先帝气得直咬牙,“你怎么就这么任性!” “说说吧,到底答不答应翻案,不然,我可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儿了。” 先帝连连哼笑,“你做一个我瞧瞧。” 他语声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许彻看懵了。这这这…… 这哪里是什么大逆不道,简直是死罪啊。 这个小姑奶奶啊,怎么连皇帝都敢打? 许彻额头当即就冒出了冷汗。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就在许彻焦虑无措得懵住的时候, 裴行昭骤然出手,一枚银锭子打在许彻肩头的同时, 一柄匕首抵住了先帝的咽喉。 许彻挨的那一下, 听着声音不小,力道却一点儿也不重,更不痛, 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裴行昭的好意,当即顺势倒在地上装晕过去了。横竖先帝这会儿的注意力倾注在裴行昭和匕首, 根本不会留心他到底怎样,只能意识到他跟着挨揍了而已。那么, 他躺着看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就是了。 “裴行昭!”先帝快气疯了,生气的点不是眼前, 而是方才,“你居然敢打我!?” 有受过辱的帝王, 却绝对不包括他这样的马上皇帝。 皇帝挨了臣子的耳刮子, 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事儿么?! “我明明是想刺王杀驾。”裴行昭的语气冷得像冰块。 先帝冷冷地哼笑一声,“那你就杀。不都说么,不论善恶, 只有死在你裴行昭手里,才算光彩。” “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 ”说话间,裴行昭眼中弥漫起森寒的杀气,“陆麒和杨楚成那笔账,我无论如何都要清算。没有他们,我在幼年时已然冻死。从他们救我那一天起, 我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 过得舒坦、甘愿也罢了, 但谁若让我不自在,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先帝目光微闪,“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何时问过?就算你问起,我也没必要提要,他们不想当我的救命恩人,只想和我做兄弟。” “……” 悄然观望的许彻看得出来,到此刻,先帝也没把裴行昭那把匕首当回事,虽然他很清楚她随时会杀了自己,他只是头疼别的事。 “这下可麻烦了。”先帝低声道,“姚太傅把你当做杀子仇人,这才明里暗里找机会打击你膈应你。眼下你对他的恨意,定然比他要深……”沉了沉,他面容上尽是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甭扯别的,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你到底选哪一条?”裴行昭轻巧利落地下了地,空闲的一手扣住了先帝的后脖颈,匕首的锋刃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喉管。 许彻又一次不知所措了。裴行昭真的可能杀先帝,那么,他就算是做样子,也该救驾吧?可是……救什么救啊,别说根本没那个本事,就算有他也不想动手。 得了,大不了跟着裴行昭去当山大王,亲朋什么的,他也不是安排不了。在先帝这儿,他觉得自己是早晚得不着好。 先帝不怕死,从来不怕,所以到了这种时刻,他关心的仍旧不是自身,而只想满足好奇心,“那就不妨跟我说说,要是杀了我,你作何打算?带着众将士哗变杀回京城,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这还用问?”裴行昭不带任何情绪地道,“哪一条是我做不到的?见机行事即可。话说回来,我要是陆麒杨楚成,就逃狱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并不难。可他们没有,因为他们不想给交好的袍泽脸上抹黑,不想辜负你这个只拿臣子当棋子的皇上,到了什么地步,他们都认为你是个明君,他们不会更不愿意把你往坏处想,毕竟,能和将士一起冲锋陷阵的帝王并不多,而他们曾有过很多次那种经历,他们敬你爱戴你,更也将你视为即便身死也能托付的袍泽。” 先帝动容。 裴行昭星眸眯起,“可是,你是能托付的帝王么?你可曾有一日把他们当做袍泽?” “我怎么没把他们当袍泽?我……” 裴行昭磨着牙打断他,“那就给他们翻案!不然,就陪他们去死。” 先帝好一番叹气,“这种事儿是有旧例的,总要照着旧例行事吧?怎么可能是我一句话就能定的了的?总得磨烦个三二年才能翻案,这还是你我能联手用铁腕手段震慑住官场的情形之下。”顿了顿,他抬眼瞪着裴行昭,“这是我跟你交的底,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裴行昭用了几息的工夫斟酌,“最多三年。翻案之前,你把我留在江浙,带这边的兵,照管这边的百姓。我把话放这儿,三年一过,你死了,我盗墓鞭尸,你活着,我杀进皇城取你首级。” “行行行,就这么着,横竖我病死之前让你如愿便是了。” 裴行昭放开了他,收起匕首,躺回到床上,“那么,皇上请回,恕臣不能恭送。” “又打官腔。你快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吧!”先帝霍然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全然已经忘了,自己是带着许彻过来的。 许彻终于不用装晕了,听得先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立即麻利地起身,到了裴行昭近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我说姑奶奶,咱以后少这么玩儿,成么?” 裴行昭牵出一抹清浅的笑容,“你日后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先帝问起什么,你说晕过去了就成,他不会怀疑。” 先帝不是不会怀疑许彻说谎,只是不会怀疑她的身手而已。 而那晚之后的事,官场皆知。 先帝是太了解裴行昭了,了解她效忠的从来不是帝王,只忠于自己作为裴铮之女、陆麒杨楚成挚友应有的抱负,她为的是苍生。假如所在的朝廷无视忠良含冤,那她就会将之推翻。最要命的是,她做得到。 所以,先帝早就想见到了冤案昭雪,更想见到了姚太傅之流被清算,只是有些他能看到,有些是他身故之后才发生。因为裴行昭进宫之后,便已完全冷静下来,不再心急,不肯再为先帝除掉碍眼的臣子——如果进宫后便开始清算众人,那么先帝就能落个知错就改的好名声,她才不想给他这种好事,等他死了,把那些人拿来给新帝立威最划算,而到后世,那桩冤案之中,先帝必然会被诟病,那是应该的。 . 许彻说完那桩旧事,费了些力气,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杨攸早已停下脚步,神色恍惚,喃喃地道:“怪不得,有人说裴郡主又能暴烈行事又能忍,她听了总是不以为然。” “可不就不以为然么。”许彻微笑,“她从没忍过,该跟先帝撒的气已经撒了,随后行事也就勉强能按部就班了。” “勉强按部就班?那是怎么个按部就班?”杨攸看着他,渐渐的,泪盈于睫,“亲自和仵作验看在别院被杀的那些人的尸骨也罢了,两位兄长的遗骸她也亲自验看,看清楚他们受过怎样的刑罚,中了怎样的毒,那……”那是按部就班的路数么?那简直是裴行昭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伤疤撕扯开来,鲜血淋漓,令之永远不得痊愈。 她绕着手臂走开去,缓缓地来回踱步。 许彻不难猜出,她这会儿是怎么样的心情,便由着她,站在原地等待。 杨攸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平静下来,回到他近前,偏一偏头往前走。 她轻声道:“对那个冤案,我们两家付出的,还不及太后付出的十中之一。好像那个案子是她的事儿似的。” “本来就是她的事儿。”许彻笑微微的,“她的兄弟,活着她管,死了她也管。对陆麒杨楚成如此,对如今的你我和很多人亦如此。” 杨攸嗯了一声,转头凝着他,“我理解你的用意,不用担心。事情兴许只能是先帝说的那样,冤案因太后的仇人而起,可账不是那么个算法。要按他那个论调,又有多少将士是被他害死的?简直是强词夺理。” 许彻笑开来,“是吧?那一巴掌打得好,对不对?” 杨攸原本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会儿却也忍不住笑了笑,“是呢。”顿了顿,又道,“先帝过后没忌惮你?” “他都能挨一巴掌,我被打晕过去太正常了。数落过我两次,说倒是没看出来,锦衣卫原来这么废物,又要我好好学点儿本事,不然早晚出岔子。” “你总归是福大命大的。” “嗯。” 说话间,两人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回头望去。 林策摇着折扇,慢悠悠走在路上。 许彻和杨攸招手唤她。 三个人相形来至清凉殿,燕王已经到了,该知道的都已心里有数。 乔景和与燕王说说笑笑的,把付云桥、倩芜、辛鹏的事告诉两位郡主及许彻。 林策放下茶盏,按了按额角,“这样说来,根由是找太后寻仇?他们是不是有病啊?简直不可理喻。” 杨攸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出疑问:“付云桥正在为以往行径付出代价,辛鹏已经死了,那么现在是谁藏匿在暗处兴风作浪?” 许彻接道:“难道是倩芜?或者是付云桥的亲朋?不然边知语和元琦嚷着是重活之人的戏没法儿唱。” “说不定真有个重活之人。”燕王笑笑地道。 林策附和:“反正边知语的戏唱得煞有介事的。” 杨攸也附和:“元琦说的皇陵被盗,并非虚言。” 乔景和则陷入了担心:“真有重活之人的话,总该猜得出付云桥并没死,却一直不曾尝试搭救,那便是非常沉得住气,加之像是存心藏于暗中,寻找起来怕是难上加难。”稍稍一顿,他望向裴行昭,“太后娘娘怎么看?” 裴行昭手边已添了酒壶酒杯,她把玩着白瓷杯子,沉了会儿才道:“没法儿找,症结是根本不能确定是谁。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找了,试试引蛇出洞的法子如何?” “用谁做诱饵?”杨攸说着话,明眸已是潋滟生辉,“莫不是付云桥?” “是啊。”裴行昭弯了弯唇,“他是祸胚,自然该用他做诱饵。眼看着要到端午了,天气热了,不干净的东西,放在烈日下暴晒一阵子就好多了。” 许彻立刻会意,笑道:“这事儿微臣来安排,把他弄到城门上示众,对外怎么说?” “就说抓到他了,收拾了一阵子,现下他招供,说与名叫辛鹏的草寇是父子——把辛鹏的画像张贴出去。此外,就说他自己说的,还有别的亲人,希望亲人早日投案伏法,若无视他的生死,那就是他的亲人要他被暴晒致死。眼下我们就算胡说八道也没事,反正除了付云桥那一伙儿的,谁都不知真假,看着办就行。” 乔景和道:“臣心里有数了,张贴的公文告示由臣来拟。” 两个小郡主则望着裴行昭,面露迟疑。 裴行昭会心一笑,“你们是不是在想,到这地步了,干嘛不拷问边知语和元四小姐?没必要。元琦分量太轻,怕是连人家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换了谁,也不会真正指望一个年仅十岁资质寻常的闺秀。” 林策和杨攸想想,无话反驳,只好彻底放弃。 裴行昭和声安抚在场的几个人:“得了,你们也别着急,我也不是真不寻找付云桥的亲友,只是另外还有路子,那条路行不通,再找你们发力也不迟。” 燕王颔首,“横竖大伙儿都知道了,没事儿就凑在一起琢磨琢磨,总会引出那个鼠辈。放心吧,那东西蹦跶不了多久了——我们几个合起伙儿来忙一件事,怎么可能不成?” “这倒是。”乔景和、林策异口同声,杨攸、许彻亦是笑着颔首。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各司其职,分头去忙了。 裴行昭说的另外的路子,自然是沈居墨那边。她相信,凭借倩芜、辛鹏画像的线索,沈居墨命手下追踪会更容易,而那也必然是他想做成并且不愿别人抢先的事儿。 她给沈居墨写了封信,说了自己这边的安排,已经请他从速行事,毕竟,付云桥受不住暴晒很快玩儿完是极有可能的,这是锦衣卫再尽心也无法全然控制的情况。 另一面,裴行昭唤阿妩去找张阁老一趟,把这档子事儿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免得他始终因为无暇帮衬而上火心焦。 她有预感,因付云桥搭台唱起来的戏,已到落幕之时。 作者有话说: 太后万安 第109节 我这边阳了一例,封控十来天了,物资没来得及储备足,一直有点儿焦虑~ 宝宝们千万保护好自己,尽量多囤些药品消杀用品和放得住的食物,有时候真的是来不及做好准备就封闭管理了~ ps下章后天更~ . 笔芯,爱你们! 第37章 碧空如洗, 烈日当头。 城门一侧的城墙上,多了个十字形木桩, 付云桥就被绑在木桩上。 裴行昭在众人面前处置辛鹏的时候, 用的便是这样的木桩。 对此,付云桥必然心知肚明。只是,他与辛鹏受刑的地方不同, 受的刑罚也不同。 京城各处包括城门前张贴了告示,由乔阁老执笔, 全然依照裴行昭的意思写就。有些内容,说是颠倒黑白也不为过, 但那无妨,裴行昭要的就是激怒付云桥的同伙。 许彻和林策结伴去看热闹。 告示前围满了观望的百姓, 付云桥近前亦是,很多人仰头细细地打量着他。 按理说, 付云桥被李福吴尚仪磋磨了那么久, 起码也得瘦的脱相,可他没有。这是因为李福和吴尚仪在膳食上也用了心思,又由不得付云桥不吃, 是以,他看起来反倒比进京时胖了些许, 今日也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许彻莞尔,“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是。” 林策瞧着付云桥,脸上是倒胃口的表情,“什么叫衣冠禽兽?这就是。” 许彻着手布控,随时防止有人劫走付云桥。 这件事, 沈居墨也听手下说了, 之后点一点倩芜的画像, “找到她,不论她的踪迹还是亲友,越快越好,出重金悬赏。” 目标更大了,弟兄们要是再找不到,那也就不配再做被朝廷忌惮被草莽高看一眼的漕帮了。 另一面,盗皇陵财物的事,沈居墨和裴行昭各自的人也是一刻不停歇又慎之又慎地办着。 谨慎行事是付云桥的主张。他只是太了解行昭,知道她骨子里是不屑于这种勾当的,但是不出手窝火,又没别的法子尽快充实国库,也就做了,又是敢作敢当的,并不在意被谁看出端倪。 但他不能跟她保持一致,能避免的一定要避免。纵然露馅儿之后她可以用铁腕镇压,可那又是何苦来呢?不如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查无可查——这点儿自信,他还是有的,毕竟是漕帮帮主,见不得光的事情没少干,这次只是阵仗大一些罢了,倒也是他完全可以控制的。 时光如水,无声流逝。 转眼到了端午。 盗皇陵的事第一阶段完成了,财物已全部转移出皇陵,接下来的事,裴行昭交由沈居墨全权负责,由他把一应金银物件儿熔了打成金砖银砖金条银条等,再筛选出合适的人谎称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宝藏。 所谓修缮皇陵的事宜,由许彻、英国公、林策、杨攸一起照着裴行昭的意思落实,四个人都能从中学点儿自己想学的东西。 端午好歹也是个节,裴行昭遣李江海给裴府送去御膳房做的几种口味不同的粽子,另外还有给二房各人和裴宜家的节礼。 裴显、二夫人和三个孩子也早就给裴行昭备好了礼物,托李江海捎回宫里。 裴显、裴兴川送的是古砚和上好的墨,二夫人送的是亲手给裴行昭做的两套湖蓝淡紫夏衣,宜室送的是一条亲手做的海天霞色的裙子,宜家送的是抄写的《道德经》和以前绣的六条双面绣帕子。 “这回我倒是小发了一笔。”裴行昭瞧着那些礼物,笑道。 李江海笑呵呵地点头,“看来都是花费了心思的,他们心里都记挂着您。” “等得空了回去蹭饭吃。”裴行昭拿起宜家抄的《道德经》,认真地翻阅一遍,很满意,“这孩子,写字的功底居然不错。” 李江海频频点头,“是啊,那几条帕子也不是凡品,手艺好得很。” 裴行昭放下书,随意拿起一条帕子,一面绣的是荷花,另一面绣的是几朵牡丹,用色相宜,活灵活现的。手艺当然是没得挑,但她也实在没心情夸——宜家该好好儿开蒙读书的年月,就被三夫人关着鼓捣针线了。 她问起皇帝:“你没问问冯琛,皇上到底什么时候回宫?难不成要我写信请他回么?” 冯琛上次宣旨之后,便没再回朝天观,怕被人盯上泄露皇帝行踪。 李江海硬着头皮道:“问了好几次,他都说,皇上的意思是六月回来,因为四月五月都没回宫的吉日。” “鬼话连篇的。” 李江海忍着笑,却是不敢接这个话。 “知会冯琛,传话给皇上,六月上旬务必回来,不然我率百官去朝天观接他,闹成那样,他这辈子也别想再出皇城。” 李江海应声而去。 裴行昭思忖再三,唤来张、宋、乔三位阁老,“哀家思来想去,觉着打草惊蛇还不够,还要来一记敲山震虎,警示官场曾与付云桥相关人等过从甚密的。三位斟酌着拟旨,明发下去。” 三人称是,和她商量完枝节,回内阁从速办妥。 劫付云桥的人始终没出现,官场上倒因为新发的那道旨意出了一件事:边知语和元琦曾提及的方渊,自尽了。 方渊留了一封只有寥寥数语的遗书:付凛、付笙为双生子,付凛即为已死的草寇辛鹏,付笙尚在人世。 方渊的上峰不敢大意,亲自拜请当地锦衣卫八百里加急把遗书送到太后面前。 五月初九,裴行昭看到了那封遗书,遂交给许彻,“把这消息散出去,更要亲口告知付云桥。” 许彻称是。 “对了,这几日总是刮风下雨的,那东西还能撑多久?”裴行昭问。 “只是白日里挂木桩子上,夜间好吃好喝地供着,起码三两个月死不了。” “那最好。”裴行昭摆一摆手,“你去忙。” 方渊的死,在裴行昭这儿是意外、失笑,没料到明明能成气候的人竟这么不禁吓,落到元琦耳里,却是遍体生寒。 为了验证一些猜测,她也顾不上害怕了,寻机去城门前晃了一圈儿,看了看辛鹏的画像,看清楚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木住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辛鹏——也就是付凛的样子,竟和她见过的年轻男子酷似。 能这么相像的人,必然就是付凛一母同胞的兄弟付笙了。 提点她为人处世之道,教她学问的,是付笙。他告诉她的名字,并不是这两个字。 付凛无疑是付云桥的儿子,那么付笙也是。 天啊…… 元琦每每思及此,便会面无人色,后怕的心肝儿直颤。 她这才知道,付笙给自己挖下的是怎样一个深坑,不,简直是无底洞。 万幸,太后娘娘不以为然,且有意给她一条生路,反之,她已经被锦衣卫严刑逼供了吧。 恐惧、害怕、恨意,齐齐袭上元琦心头。是的,她恨,恨付笙,好端端的,无冤无仇,何必这样害她?他未免也太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心火太盛,元琦当日就病倒了,好在毕竟是早得了裴行昭的准话,将养两日,心里头也就只剩下了对付笙的恼恨,很快便能下地,照常度日。 许彻、杨攸等人,一面忙着手边的差事,一面建议裴行昭从速下令缉拿倩芜和付笙,尤其是后者。 裴行昭却不着急,总说再等等。 一次,许彻实在忍不住了,问:“到底等什么?难不成付笙会主动现身?” “他自然不会,不过也差不多。”裴行昭笑眯眯的,“听我的,等到……”她翻了翻黄历,“等到五月十四。” 许彻颈子一梗,第一次用审视的眼神睨着小太后,“您可别吓我。我怎么瞧着您也神神叨叨的了?” 裴行昭笑得不轻,“滚,我是得算算付云桥晒多少天了。这一天天的,早过糊涂了。” 许彻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还好。”他是真担心。要知道,太皇太后信佛信神叨了,皇帝就不用说了,只要小太后心神一松动,那两块料准有一个把她带沟里去——祖孙俩干别的不行,干这些的本事谁也比不了。 既然给了时限,他耐心等着就是。 五月十二,夜半。 许彻难得回趟家,睡个安生觉,却未能如愿,小厮唤醒他后禀道:“太后娘娘以前府邸里的管家过来了,带着一个人,说请您带进宫里。” “快请到书房!”许彻立即起身。 看到裴行昭的管家押来的那个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许彻,也愣了片刻。 付凛——也就是当初的辛鹏,许彻见过,还是那厮活蹦乱跳的时候,此时面前的年轻男子,面容与辛鹏一般无二,看来年岁稍长,是经由岁月沉淀积累的气度所至。 “此人是太后娘娘一位故人送到小的那里的,是谁您就别问了,只请您以防万一,从速送进宫里。”管家说完原委,行礼离开。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是沈帮主,除了他,谁能这么快得手?许彻腹诽着,亲自检查了绑缚付笙的绳索,亲自安排车马,带足人手押送付笙,又指派亲信将付云桥也从速送进宫。 宫里,裴行昭正跟杨攸、林策玩儿飞花令,闻讯皆是面露喜色。 裴行昭对许彻道:“把人带到花园里的水榭,我们跟那对父子好生聊聊。” 第39章 转到水榭, 裴行昭唤许彻和她、林策、杨攸同坐在酒桌前。 林策给裴行昭倒了一杯酒,“听闻许大人肚子里的墨水不少, 快帮帮我和瑟瑟, 刚才大半个时辰都是太后看着我们两个喝酒。” “没错,太后娘娘这样的人,忒要命, 我这辈子恐怕都别想赢她点儿什么。”杨攸说完,嗔怪地瞧了裴行昭一眼。 裴行昭笑得现出小白牙, 对两位郡主端了端杯,一饮而尽。 许彻瞧着这一幕, 心绪明朗起来,笑道:“我这点儿墨水还是太后提点着硬灌的, 不过最早锦衣卫那几年,领的差事是查抄禁书, 一年有仨月都在看诗词歌赋, 自认看滥了背熟了,得空真要跟太后娘娘较量一下。” “行啊。”裴行昭欣然点头,“不就是喝酒么, 总瞧着俩傻姑娘喝我还不乐意呢。” 三个人大笑。 裴行昭眉飞色舞的,又对两女子道:“你们是被我坑蒙拐骗混淆诗词的次数多了, 现在分不出对错了,其实我没少瞎改动前人的诗词。” 两女子立马不答应了,抢着给小太后倒酒,要她自罚三杯。 裴行昭也就慢悠悠地喝了,许彻陪着她。 阿妩拿到了沈居墨那边送来的一封密函, 裴行昭看过, 给许彻、杨攸和林策传阅。 锦衣卫将付云桥、付笙带过来, 悄然退至远处。 杨攸深凝了付云桥一眼,发现他比上次看到时瘦了一大圈,面容要脱相了。再看付笙,果然与倩芜十分相像,眉眼简直一般无二。 太后万安 第110节 父子二人皆落网,意味着的是下作阴毒的事情会少很多,小太后的日子能消停些,为着这些,林策看着他们的时候,心情不错,把盛着葡萄的水晶盘端到自己面前。 付云桥和付笙都定定地目光阴冷地望着裴行昭。 她此时穿着玉色衫裙,在宫灯星月交织的光影之中,纯美若仙,随时能翩然飞走一般。 魔鬼般的心肠手段,偏有着倾倒众生的天人之姿。 妖孽。付笙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裴行昭优雅起身,负手走到父子二人近前,“上次碰面时你我都说过,无须再见,可见不论谁都会食言。” 付云桥垂了眼睑。 裴行昭在付笙近前站定,“令尊四处奔波的时候,你也没闲着,蛊惑小姑娘少年郎,要挟封疆大吏或是栋梁之才,没说错吧?” 付笙受了内伤,面色发青,盯着裴行昭的双眸却跳跃着炙热的仇恨的火焰。 他只用目光表露情绪,似已决意一言不发。 “真是天生运道不济。”许彻跟过来,漠声说道,“生父是逛青楼的货色;生母是真正的妓,生下两个孽障不是她想要,是堕过胎,再来一次立马就死了,跟过的男子,你们两个的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手足是强掳民女肆意糟蹋的畜生,偏生生得几乎与你一般无二。 “何为蛇鼠一窝,我总算是明白了。 “顶着这么一张脸,除了做阴沟里的老鼠,还能做什么?” 付笙眼神未变,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攥了攥拳。 “你们一定在想,不论如何,太后用那样的酷刑处死辛鹏是不对的。以战止战、以暴制暴不对么?”杨攸走到裴行昭身侧站定,漆黑秀丽的眉向上微挑,冷冷质问。 裴行昭接道:“再有,肆意糟蹋人对么?你们敢承认对的话,我就敢再做一件掉价的事儿,为你们父子二人开个男风馆,只找好这口的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你们皮相都不错,生意一准儿红火。” 付云桥和付笙的脸气得都要发紫发绿了。 杨攸眼中闪过笑意,林策、许彻却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人常说就怕流氓有学识,在这一刻这话是不对的——最可怕的是明明是文武双全讲话百无禁忌的女流氓。 “付云桥,这段日子遭的罪,如果下地狱不喝孟婆汤,你是不是会永生永世铭记那种屈辱?是不是永生永世想起来都觉得天是灰的、黑的?”杨攸斜睨着付云桥,“男女皆如此,被人霸王硬上弓,被人在床笫之间折辱,都会在心里留下一道至死不能愈合的疤。 “你的畜生儿子集结草寇,对女子做的就是这种事,你还有脸给他报仇?” 她相信,这正是裴行昭所思所想,而由她说出,等同于表明对整件事的态度。就算裴行昭不需要,这也是她该做的。 裴行昭看了杨攸一眼,眼中少见地有着欣慰,和感激,转向付云桥时,面色已转为沉冷,“自己是好色之徒,害得倩芜连妓都做不成,你也有脸怀疑俩儿子是别人的骨肉? “你到此刻恐怕都存着疑心吧?你只是把辛鹏当做断送前程的幌子,把付笙当做得力的刽子手罢了。 “好笑的是什么呢?人家倩芜都瞧不起你,除了指望你的银钱,从不想让他们认你——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早就活得连蛆虫都不如了,你怎么可能不绞尽脑汁地恶心世人呢?” 其实这完全是裴行昭凭着蛛丝马迹临场发挥,有胡说八道的嫌疑。 管真假做什么?彻底打折付云桥、付笙的脊梁才是根本目的。 言语完全可以成为凌迟人心魂的刀俎。 付云桥双目已然血红,嘴角翕动着,张口欲言时,唇角却淌出鲜血,身形晃了晃。 付笙也把一些言语听到了心里,望着付云桥,神色很微妙。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你们也不用多思多虑,过些日子当众凌迟。 “袍泽的命,我欠着,到了地下再偿还。 “暗中与你们来往伺机而动的官员看到你们的下场,会怎样? “酷刑的根本作用是威慑,弄死辛鹏之后,强抢女子少年郎且玷污人清白的案子少了六成,江湖中的采花贼都有不少销声匿迹了。 “他们明白,我要杀谁的时候,谁在我眼里便已不再是人,多残酷的手段我都用得出来。 “为了这等益处,你们的事,我要昭告天下。” 付云桥透过气来,冷哼一声,“放心,你也没多久可熬了。” “那又如何?我憎恶的东西必然死在我前头,就像你们两个。” “女魔头,这便是你在史书中的代称!” “污秽之物沾染尘世,岂非只有魔刀可除?”裴行昭目光狡黠,“李福吴尚仪服侍你的滋味,你是不是想让付笙也尝尝?又或者,想做男风馆的头牌?唉,我只怕你争不过付笙。” 付笙慌了,明显身形一震。 付云桥的手刚抬起便垂落,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气性还是不够大啊,但凡是个人,但凡有点儿廉耻心,早当场暴毙了。”裴行昭微笑,“也好,死透了就不好玩儿了。”语毕示意许彻。 许彻扬声唤来手下,把付云桥押送到诏狱。 裴行昭审视着付笙,“唱的戏神神叨叨的,你才是那个重获新生之人?” 付笙紧紧抿住唇。 “姑且当真。那么,利用元琦、方渊还有诸多尚未现身之人给我添乱,到底是何缘故?”裴行昭微微偏了偏头,“让我猜一猜。” 林策执着酒杯,走上前来。 “仕途无望,甚至不能在任何行当崭露头角,否则迟早被见过辛鹏的人发现,被世人弃若敝屣。”裴行昭说着,考虑到一个问题,“罪臣罪犯的亲友,即便不曾获罪,也会受到牵连,被人肆意踩踏,这种世情有时候大快人心,有时候则过于残忍了。日后需得与内阁斟酌出个折中的章程。当然,不包括付家目前所知的父子三个。” 林策递给裴行昭一杯酒。 裴行昭喝了一口,把话题拉回去:“倘若是打定主意走正道,大可将功补过,做些惠及朝廷百姓的事,世人便是不能全然认可你,也会将你与胞兄分开来对待,不愁一份安然光景。 “可你明显不是那种人,你不论跟生父生母还是胞兄学,都学不到一点儿好品行,以在人前故作高深装腔作势欺骗他人为荣,认定那也是一种成就。 “倩芜已经身死,要不然,她也会成为你的帮凶吧?” 因着提及生身母亲,付笙目光微闪,垂了垂眼睑。 裴行昭道:“所谓你的前世,是怎样的情形?博得意中人的青睐,可意中人死在我手里了?亦或做了妖僧妖道、山中海上的匪盗,最终被我下令五马分尸?又或者遇人不淑,被你想利用的权臣反过来用你的性命向我邀功?不管哪条路,的确都够凄惨的,也是该恨我入骨。” 许彻和两位郡主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付笙还有别的路可走,还有别的比这些更憎恨裴行昭的理由。 付笙不可能给裴行昭确切的答案,她也不需要。 裴行昭唤“瑟瑟”。 杨攸走到她身侧。 “冤案的事,我想到此为止,你有无异议?” “没有。”杨攸目光诚挚,“我明白,理应如此。”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视线又转回到付笙面上,语气从刚才的和风细雨霎时转为阴寒森冷,“不管你做了什么打算,都用不着了,倒是不妨赌一赌,我是否会再次食言:离了这水榭,出声说一个字,割舌;给我的姐妹手足臣子一个不善的眼神,剜眼;喂给你剧毒后你敢挣扎一下,剁一根手指。我想把你拆了,只看你是否成全。” 付笙眉心一动,之后睫毛一颤。 许彻心头满是笑意。 这世间有裴行昭吓不住的人么?还真有。先帝算一个,因为在先帝心里,裴行昭就是他带大的一个毛孩子、一位最值得他付出心血管教提点的袍泽、一名最让他头疼而他宁可自己死也得留着她的臣子——这种复杂的君臣袍泽情分,远胜于寻常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他们或赌或怒或隐忍或发狂时,无不关乎很多人的生死,乃至天下苍生。 这种人心里是没有自身的,随时能为了自己想要的天下朝堂大局付出性命——譬如裴行昭明里暗里收拾人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计较,就如刚刚,她提到了不少人,独独没有她自己。 而除了先帝,有谁在裴行昭面前没有软肋?有谁不对她必然履行的要挟不胆寒? 那种人,不存在的。 裴行昭喝完杯中酒,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许彻,“姚太傅临死前享用的,迟一些给付云桥、付笙服下。这种毒发作起来,人生不如死,和经受抽筋扒皮的痛苦无甚差别,你早在冤案发生之前便清楚。” 付笙看着许彻拿在手里的瓷瓶,凝了一眼上面的罂粟图案,面容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着手翻案期间,有一名捕快将所知的事情告诉我。他亲眼所见,有一名样貌出众的少年郎夜访姚太傅,翌日带着一名江湖中的制毒高手再度登门。从那之后,陆麒与杨楚成便中了毒,身体每况愈下。姚太傅死之前也提到了此事,但他不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还有这种事?”林策望了望裴行昭,又看了看杨攸,“也就是说,这厮从那时就已是付云桥的帮凶?”显然之前并没想到。 杨攸认同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哥哥在狱中中毒的事,也知道是姚太傅下的手,却还没弄清楚毒是从何而来。而裴行昭也无疑是刚刚将线索串联了起来,有了定论。 裴行昭直接锋利的视线似能穿透付笙的心魂,“陆麒、杨楚成如果没中毒,我安排的亲信便能将他们从监牢中劫走,最多韬光养晦几年,便能重回官场。 “可他们告诉我的亲信,用不着了,出去也活不成了。这样的话,大可顺其自然,用他们的死警醒所有袍泽,要时时刻刻防范圣心与佞臣对武官的忌惮。” 用不着了,出去也活不成了,两位异姓兄长其实还说了一句,不如让我们早些解脱。 知晓他们是这样的取舍,裴行昭是什么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曾和他们就这句话聊了不少,选择的路是一致的,不介意赖活着。但是,原因不同。 如果有朝一日蒙冤受辱,她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熬到报仇雪恨之日,哪怕恶名昭彰,哪怕大开杀戮。 陆麒与杨楚成的心思则是,如果蒙冤受辱,也会熬下去,但如果报仇雪恨的后果是换来更深的误解更恶劣的骂名,情愿不做反抗,生死有命。 所谓赖活着,他们还有一种看法:如果身躯上有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不论如何也要支撑下去,但若支撑全无益处,只是平白多受一段折磨,也就只能寻求解脱了。 当时裴行昭很理解,也赞同,却是如何也想不到,讨论的话题成为现实,自己根本不能面对两位兄长的选择。 到那关头才明白,在乎的亲人,哪怕他多活一天、一个时辰,也是弥足珍贵,也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取。可那样做的后果又是什么?是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的炼狱挣扎。 她恨死了姚太傅,也恨死了研制出那种剧毒的人——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制毒高手,韩杨韩琳早已帮她擒获,她把他挫骨扬灰了,并不解恨。 杨攸红了眼眶。 林策想过去抱一抱她们。 许彻神色黯然,无声地叹息。 “付云桥、姚太傅和你要报复我,说实在的,做到了。我这几年,说是魔怔了也不为过。”裴行昭的笑容里有淡淡的讽刺,深深的苍凉,“我早就想到了,归根结底,两位袍泽因我殒命。有姚太傅摆着,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付笙始终与她对视着,到了此时,有了几分心虚,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以往听闻,裴映惜无所畏惧,我其实并不相信,直到此刻才发现,传言非虚。” “人犯错,很多时候就是因惧怕而起,怕穷,怕失去,怕人瞧不起。我不怕,我没有重获新生的运气,也不想再重来,我只是个明明要死掉却获救的人。” 付笙颔首,“受教了。昔年救你的人,就是陆麒和杨楚成?” “对。” 付笙叹了口气,“明白了。”继而笑了笑,“我也就不得不更承认,我们的报复成功了。令你魔怔这么久,已足够影响你这一生。你能释怀,却不能放下,到死也不能。” “为何要放下?我又不想做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 “你的一生,只有八年了。” 裴行昭想一想,“足够了。” 付笙流露出钦佩之色。 裴行昭和声道:“如果你真是重活一世,有没有想过,苍天给你这份眷顾,为的是要你脱离那个不堪的家,活出个人样儿?” 付笙微微一笑,“我也想过,兴许就是如此。可是裴太后,你该比谁都清楚,活得堂堂正正为人拥戴是怎样艰辛的一条路,太难了。而这世间最容易的事,就是学坏,走上歧路。” 太后万安 第111节 “没错。但我从不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图的是心愿得偿,心里安生。” “你的手段总是过于残酷狡诈阴狠,直接把人处死还算好的,最可怕的就是用只有你才想得出的软刀子磨人。话说回来,假若先帝不曾答允翻案,你早已兴兵造反了吧?” 裴行昭笑了,“对。冤案这回事,必须由当时经手的帝王承认过错,留给他的后人来做,总归差了点儿意思,被世人怀疑不过是新帝要找由头做点儿功绩。” 付笙无疑是赞同的,颔首后道:“那我倒是很好奇,你造反的打算。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你愿意厮守的男子,不会为了留下骨血与谁成婚;家族于你亦是可有可无,你可以善待在你手里活下来的人,却绝不会认为他们有执掌军国大事的本事。那么,你只能拥立新帝,那个人是谁?” “那种人可不难找。”裴行昭笑笑的,“皇上心中有军民,却是懒驴上磨,与他性情相仿与我政见相同而更勤勉的人,不在少数。” “也是。一方面,你的人缘儿极差,意味的却是你在另一面人缘儿极好。” “或许。” “你似乎不想知道官场中的墙头草。” “不想知道。”裴行昭也不瞒他,“陆雁临、廖云奇的事情已经让我明白,你们是用怎样卑鄙恶毒的手段拿捏控制人。方渊的事,我猜想该是他与辛鹏有些渊源,你们手里有把柄,不然他也不会自尽。但是死就死了吧,也不是没人能取代他。至于那些我不知道的人,我会给他们回头路。” 付笙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明白了。可你想过没有,你死之后,在史官笔下,只能是功过相抵,而到了后世,人们固然还记得你御敌的奇功,而更在意的是你惩戒人的手段,桩桩件件都会成为被诟病的暴行。” “我说了,那是震慑的一种手段。”裴行昭道,“内忧外患之后,若只顾着收买人心,不用雷霆手段,不消几年,内外不安分的人便又会生事甚至兴起战事,不法之徒又会为了一时畅快为祸无辜之人。 “如此,我还是多些所谓的暴行比较好。后世当权者只要不比我更残酷,就不会被指摘。” 付笙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裴行昭一笑,“你最缺的就是聆听正常人的处世之道。我要尝试着多与可能走歪路的人说说话,不妨用你这失去回头路的做开端。造成你这种人存在的根本祸根,是这王朝制定的本就不合理的律法。” 付笙动容,沉默片刻,低低地说道:“我曾寻求祖父祖母收留,他们……他们就是这种王朝的律法之下,你说过的那种最在乎脸面的人。”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着,语声恢复如常:“真的,多谢。话说回来,你晓得重生的奇事了,很多事的轨迹便不会与我记忆中相同,到底作何打算?” 裴行昭笑容飞扬,洒脱舒朗,“我死之后,功过任人褒贬,恶名昭彰也无妨;我在世一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40章 五月末, 付云桥与付笙被剧毒拿捏了二十来天之后,被当众处以极刑, 昭告天下的旨意公文告示下发, 为裴行昭亲笔写就。 当日,裴行昭去了护国寺,一袭胜雪白衣。 护国寺里有个院落, 供奉着裴行昭已故亲人、至交、袍泽的灵牌。 裴行昭给陆麒、杨楚成上香,各斟了一杯酒, 静立在他们的灵牌前,许久一动不动。 她撰文写明付云桥父子与陆麒杨楚成冤案始末, 其间有自省警示之语:望世人皆珍惜眼前人,不论亲人友人意中人陌路人, 凡事以对方安好为前提。 她是真的这么想。 即便是双手沾满鲜血杀人无算的裴映惜,也有这般无可挽回的生之憾事。即便不惜代价做得再多, 也换不回故人鲜活的回归尘世。 人世间算得公平的事, 便是每个人的生与死。很多人可以平静安然地接受迟早身死这一事实,正因走的路多仁善,所以能够从容。 她永远都不能对冤案释然, 可该做的毕竟有个限度,兴许人们早就已经觉得过火, 到这地步再迁怒追究从犯,就不是魔怔而是疯魔了。 当权者一疯魔,迟早会滥杀无辜。 她不能本末倒置,变得和最憎恶的人一样。 出门后,裴行昭看到了杨攸。 杨攸走到她身侧, 挽着她手臂往外走, “我娘让我多陪陪您, 尤其要说一句,杨家感谢您。” “有什么好谢的。她想让我知道,没怪我。” “凡事都一样,总有正反两个选择。杨家要恨要怪的人,只有陆雁临。何处都有豺狼,却不是何处都有引狼入室之辈。” 裴行昭对她一笑,笑容柔和,“我好受多了。这一段,幸亏有你和林策。” “对了,给我点儿建议。我思来想去,最想做的是刑部捕快。这一阵可是亲眼看着您和许大人、乔阁老处理各类案子,受益匪浅,再多翻翻刑部锦衣卫的案例卷宗,就够格了吧?” 裴行昭只是问:“当真?” 杨攸正色颔首,“当真。即便到了盛世,也不可能杜绝罪案,我要做逐步修改的律法之下的一把刀。” “好。回头我知会乔阁老和许彻,许你随时调阅卷宗之权。” “嗯!就怕脑子不够灵光,乔阁老不肯收。” 裴行昭立马挑眉,“他敢。小看我家小郡主,我就把所有悬案迷案扔给他。” 杨攸不由笑开来,“真是喜欢死了您护短儿的小模样。” 裴行昭也笑,“我存着的心法秘籍也都给你。你脑筋没问题,可那是玩儿命的差事,趁着年岁还不大,身手务必更上一层楼。” “好!” . 六月初二,暗中巡视的工部堂官纪尘回到京城,上交了一份密折,详尽阐述巡视期间见闻,发现的贪官污吏在当时便已上报给马伯远为首的北直隶首脑,均得到妥善处理,奏折的重点是对三处河道堤坝的修缮修建的建议,初步估算需近三百万两。 裴行昭给他记了一功,对银钱的事没如以前一样犯愁,毕竟自己捞的那笔银钱就快到位了。 六月初五,皇帝归来。到了宫里,换了身常服,便到清凉殿行大礼请安。 裴行昭忙吩咐免礼让他落座,稍加打量,便看出这大儿子在朝天观过得惬意之至,精气神儿比出宫前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皇上回来了,自可处理朝政,哀家也好赋闲了。”她说。 “那怎么成?”皇帝险些跳起来,“母后,我这刚一回来,您别吓我成么?合着我出去一趟,您就要把我日后闭关的念想掐断?那我还活不活了?” 还是那个德行,玩儿了命也要做半吊子帝王。裴行昭笑着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跳脚,“该说的哀家必须得说,毕竟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要是铁了心如此,哀家也不会令你为难,下次闭关之前,一切与年初一样,如何?” “那什么,”皇帝小声道,“往后我还是只看看请安折子,别的听您和重臣说说即可。修道刚有点儿进益,荒废时日——啊不是,搁置一旁的话,我怕是会抓心挠肝,连上朝的心情都没有。母后是慈母,就由着我不务正业吧,横竖不是还有大皇子可指望?” “……”裴行昭被慈母那俩字儿刺激到了,“老规矩,自己跟内阁说,你可以潜心修道,却不能让哀家落个篡权跋扈的名声。” “是!”皇帝立马活了过来,“我去跟内阁说,绝不让您被人冤枉。” “注意言行仪态。”裴行昭提醒他。这懒驴连朕的自称都不习惯了。 皇帝欣然称是,随后不似以往急着道辞,而是神采飞扬地说起在朝天观的情形。小母后是不感兴趣,可多听他说说他修道期间的领悟,总会多几分理解与宽容,这样的话,日后闭关修行的时间就可以延长。 裴行昭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横竖是对彼此都没妨碍的事,她也就由着他,一面批折子一面听他絮叨。 不知不觉到了午间,裴行昭索性把太皇太后和皇后请来,一起用膳——混蛋皇帝到这会儿都没想起来去见他祖母和媳妇儿,人到之前,让他仔细看了看纪尘的奏折,不至于话里话外出破绽。 皇帝感激之情倍增,真心实意地觉得小母后现在真把自己当儿子来照顾体恤了。 太皇太后与皇后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见到皇帝。后者就不用说了,皇帝只是个摆设,前者不悦的是康郡王下葬时皇帝也没赶回来送一程。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用脚指头都想得出,一准儿是裴行昭顾全她们情面的好意,自是不能辜负。 信佛修道的祖孙两个坐一桌吃素斋,裴行昭和皇后坐一桌吃荤素搭配的饭菜。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翌日皇帝上朝,言简意赅地说完纪尘奏折里提及的事,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不在朝堂期间太后做主的那些大事,全部予以绝对支持认可感激的态度。 文武百官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并不完全认可裴行昭前段时期作为的人当即明白,想要皇帝跟太后作对就是白日梦,必须要承认皇权实际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既定事实。 行吧,只当这一朝登基的是女帝好了,往后老老实实地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生死事大,比生死更恐怖的是死的时候都没尊严可言,不论陆雁临还是付家父子的死法,都是没疯的人承受不来的。 再说了,这一段下来,太后的心腹又增加了英国公、林策、乔景和,加上本有的张阁老、马伯远、宋阁老、杨攸、颜学开、许彻及军中不知多少将领……别说跟太后唱对台戏,能把她某个党羽的地位撼动都是莫大的难题。 得了,认命吧。 六月初九,一名儒商及所在地安阳的刘知府、尹总兵联名上报朝廷:疑似发现一座山中有宝藏,请朝廷从速派专人协助当地官差军兵挖掘。 皇帝大喜,在朝堂说,倘若属实,便是太后修缮太宗皇陵修改律法的福报。 百官附议,提出的人选不外乎许彻、杨攸、张乔二位阁老这般太后看重的人。 皇帝请示过裴行昭之后,着许彻、杨攸、户部尚书联袂前去办这差事。 许彻、杨攸正中下怀,另一面想着沈居墨倒真是会选人:那名儒商与杨婕妤之母原东家常年相互帮衬相辅相成;刘知府与尹总兵在战时鼎力协助裴行昭,三个人都能通过此事获得嘉奖晋升。 户部尚书则已打心底将裴行昭视为朝廷的小福星,更是户部的财神,心情怎一个好字了得。 裴行昭心愿得偿在即,亦是满心愉悦。 英国公的母亲尉氏大好,进宫谢恩,语气诚挚:“太后娘娘对臣妇与犬子的恩德,实为再造之恩。” 没有太后做主,她的儿子定要为殴打言官担负罪责,不知要过多久憋屈的日子,她见好之后才听说了详情,至今都在后怕。 “老夫人言重了。”裴行昭唤人赐座上茶,“要是信得过太医院,不妨请二郑定期去把脉,开些药膳调理着。” “臣妇谨记。” 裴行昭和声道:“缺什么就跟国公爷说,让他来找哀家或皇后讨要,我们都希望你长命百岁。” 这是心里话,她很怕器重的人家里出事。 尉氏称是,又道:“犬子和臣妇一样,嘴拙,心里想什么不是说不出,就是说不清楚,只是有一点,犬子是有良心的,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哀家看得出。”裴行昭的语气愈发温和,“有些事,从不是你能做主的,而你能做的、该做的,譬如教导儿孙成才,做得再好不过。你也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安心享福。” 尉氏泪盈于睫,讷讷地称是说好。 为人妾室的时候,是娘家做主;扶正为妻的时候,是夫君做主。她这一生,很多事身不由己。 从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曾经甚至以为,太后娘娘对妾室庶出之人是反感鄙夷的,然而并不是。 送走尉氏,皇后来了,落座后直言道:“想给嫔妃晋一晋位分,却有些棘手。我想着,她们给皇上抄写或是手绣道家经文,便是有所表示,我顺势提出晋升位分,皇上定会应允。只是……唉,一个个儿的,都懒得接这种差事。” 裴行昭失笑,“与我仔细说说,怎的都这么不务正业?” 即便晋升嫔妃的位分,皇帝皇后也不会办什么宫宴,只是循例有个册封礼罢了,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嫔妃的用度会更多更好一些,没道理不求上进。 皇后娓娓道:“我也是在学着您处事,用对人远比亲力亲为更好,这一阵便压着宋贤妃、王婕妤跟着我学习打理六宫事宜,两个都挺聪明的,上手了,但只是我允许,没皇上的准话,她们行事终究会施展不开手脚。 “旁的人么,至今都很乖顺,自得其乐,要是给她们晋了位分,也算是更进一步安她们的心,吃的穿的更好一些。 “本来么,谁说后宫的女子就非得明争暗斗了?大家伙儿都相处成手帕交,照样儿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我说了这意思之后,别的她们都深以为然,但都不肯做讨好皇上的事儿,居然都说过几年再说吧。什么事儿啊这是?” 裴行昭笑出声来,“你考虑的在理。宫里的用度横竖就是那些,给嫔妃少一些,便多给宗亲一些,与其便宜那杆子坐吃山空的,真不如让嫔妃过得更像样一些,能避免她们心生怨怼。其实也好办,我或是太皇太后传旨大封一次就行了。” “那怎么行?”皇后摇头,坚决反对,“保不齐皇上以为您二位干涉他后院儿的事呢——这可是真的,他对我们这些妻妾,看到就嫌烦,谁要是让他往外撵人,他只有高兴的份儿,要是让他给我们好处,他心里是真不痛快。” 这方面,裴行昭也想数落皇帝,但那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不能跟后宫的人说他的不是。转念想想,她建议道:“那你就换个法子,问问嫔妃,愿不愿意给太皇太后抄写佛经,给我抄写一些破旧得没法儿时常翻阅的闲书,总之就用这类事情做文章,算是替皇上向他的长辈尽孝。” “这法子好!”皇后欣然笑道,“说白了,我只想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节,却是真不晓得怎么对您投其所好。”她是孙媳妇,更是儿媳妇,凡事怎么都不可能把小太后越过去,“说起来,您也尽量多用能人,尽量别太劳累,除了喝酒,我们就不知道您有什么喜好。” 太后万安 第112节 裴行昭从善如流,感谢地一笑,“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皇后回宫去跟各个嫔妃递话,很快神气活现地回来:“一个个儿的都不打蔫儿了,要么找佛经,要么央着我来向您讨要需得抄写的古籍,还把我存的料子绣线、笔墨纸砚抢走了一大半。” 由此可见,皇帝在他的妻妾心里是多不受待见。裴行昭笑得不轻,唤阿妩阿蛮去书房找那些残旧的古籍,又对皇后道:“笔墨纸砚料子绣线我都补给你,横竖我这儿多的是。” “嗳!”皇后也不见外,“您所谓的闲书,定是关乎星空大漠游记之类的,到时候各分我一本。” “真让你猜着了,少不了你的。” 这一年的夏日,宫里宫外都有声有色: 嫔妃忙着抄写或绣古籍与经文,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办个斗诗会、赏花宴; 以乔景和为首的三法司一日不停歇地修改完善律法; 户部尚书与许彻、杨攸率众“发现宝藏”并合力挖掘,向上报的财物数额层层增加; 乔尔凡着手的事宜告一段落,请到的十位男女名士允诺常年与她一起执教,书院修缮完毕,已经得到官府的批文,在各地招募求学的闺秀; 马伯远在奏折中报喜,北直隶境内种植的棉花因着风调雨顺长势颇佳,收成一定差不了,原东家已建成六处作坊,共有四千架织机,自江南聘请的经验丰富的织工绣娘已经赶至作坊,教一些人手织、染、绣棉布。 ——无一不是令裴行昭心悦之事。 可她不会也不能知足。 夏日天光长,她睡得晚,起得早,一日总要腾出三两个时辰观摩舆图,亲手画布阵图,做沙盘。 这日,英国公与她说完五军营的要事,她请他到书房,“国富兵强,两者相辅相成,这一阵我就琢磨边关固防练兵的事儿了。” 说到自己一生热衷的事,英国公精神一振,“这样说来,太后娘娘已有章程?” “只能说是有了些眉目,你给参详参详。” “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先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向北部、西南区域的两个位置,“这两处地形不同,却有相同之处:可以沿着防线布置相似甚或相同的参照物,且不需大动干戈,就地取材即可。”说着转到沙盘前,“你来看,这是我依照实际情形做的沙盘,瞧瞧是否可行。” 英国公凝神看完舆图,又一瞬不瞬地瞧着沙盘,良久轻声道:“的确,北地这边空旷,大可以将树木、山坡做得尽量相同;西南这边地势起伏,多水渠沟壑,布局也不难。如今练兵多为强身健体,保证身手不退步,让将士们轮班做这些也没坏处。好,这法子太好了!这要是布置好了,不就是迷阵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没错。”裴行昭笑着颔首,“这也是探皇陵想到的一个点子。在那里边,我跟一名暗卫走了不少冤枉路,恰恰是被这样的障眼法困住了。我想的是,布局相同,而埋伏不同,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压力与阻力,而说到的这两处,若是不用这种法子,只能用埋炸药、挖陷阱等过于常见的招数,对方能豁出几个人就能避免严重的伤亡,这种起码能困住他们一段时间。” “对!”英国公双眼迸射出迫人的神光,恳切地道,“太后能不能将这差事赏了臣?如今五军营军心齐,当差少有不勤勉的,谁都能代替臣执掌;家母心宽身安,犬子算得上进之辈,朝堂内外臣都是个闲人,不如让臣走一趟,就算给谁当个跟班儿的也成。” “说什么呢?”裴行昭莞尔,“与你说便是有辛苦你的心思,却不成想,你倒把我劝你出这苦差的话先说了。” “这哪儿是什么苦差?臣已数年不曾踏足边关,最远不过是在京城周边巡视一周,做梦都想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英国公笑得开怀,“既得了您的准话,臣这就去找张阁老商议代替臣的人选,安排一应事宜。” “把你儿子也带上,纵然有满腹文韬武略,也该多看看外面的人情世故。” 英国公大喜过望,深深行礼道谢。 三日后,英国公及世子奉旨巡视边关,固防要塞,五军大都督职由禁军统领颜学开暂代。横竖小太后在皇城坐镇,许彻杨攸又在颜学开麾下,禁军如何都出不了岔子,颜学开早就嫌日子太清闲,忙个一两年是正中下怀。 裴行昭继续斟酌固防的事,如雁门关山海关嘉峪关玉门关这些用兵时不得失守的重地,更要依据地势和周边环境加固。 她与各处将领商讨策略的信件如雪片一般来回飞转,立秋时均定下缜密的章程,得到将领贯彻执行到底的保证。 此外,裴行昭还对大周各处将领下令,所谓练兵,不要拘泥在教军场,只达到军兵身手有所进益的目的,大可以时不时兵分两路,各自布阵较量出个高低,总之,宗旨就是不但要强身,脑子也不要闲着。 当然,自家人较量要避免伤亡,最好是杜绝,兵器皆要用没开过刃的,用的阵法则是越复杂诡秘越好。而若出现伤亡,给予三倍抚恤。 这还是禁军如今的情形给裴行昭提了醒:如今锦衣卫、骁骑卫自上到下都以身在其中为荣,别人因着近乎天性的好强心毫不懈怠地整肃风气刻苦操练,力求有朝一日平分秋色。 热血满腔的将士也是一样,即便在无战事的年月,也会希望自己所在的军营是整个大周的军兵所钦佩仰视的。 就如前几年,裴行昭麾下的将士被人私下里称为裴家军,每一个裴家军都以此为荣。 裴行昭并不想独一无二,想要的是军中翘楚更迭交替,军魂不倒,军心不散。 兵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农商兴盛,农商兴盛则国富势强,如此方能始终屹立不倒,睥睨四方。 张阁老深知裴行昭的心意,力劝她写一篇“兴天下书”。 裴行昭不肯。她的意思是先做到再说也不迟。 张阁老坚持要她边做边说,鼓舞人心,为此跟她磨烦了大半个月。 裴行昭服气了,只好照办,着重点明了一点:本朝重文轻武、重武轻文都不可能,文武各展奇才,才是帝心所望——皇帝再二把刀、不上道,凡事也得捎上他。 同时阐述的是,日后会尽力改善官员的处境,争取官场没有三餐不济困窘度日之人——银钱够用的话,除去人心不足的,大多都不会铤而走险贪赃枉法,反之,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人家不想法子从别处觅食才怪。 皇帝将这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看了半日,直到倒背如流,竟成为第一个为之鼓舞振奋的人,一字不改地颁发下去之后,有一阵每日上朝,每日参加廷议。 但本质懒驴,没多久又捡起了修道大业,慢慢地恢复到偷闲躲懒的情形。这是活神仙也没辙的事儿,宫里宫外的人悄悄地笑一场,也就罢了。 而那篇文章对所有官员的作用却绝不是一时之事。 已然明白太后、皇帝在位期间的行事原则,而且不难想见,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大皇子日后也必定传承下去,那么好歹一算,便是几十年的事儿了,谁就算熬得过太后、皇帝,还能熬得过大皇子?不跟着上头的心意行事,迟早被官场淘汰。 但是反过来一想,为官倒也变得简单起来:恪尽职责,遇事不要管涉及的官员是文是武,只计较对错即可;需要文武协力促成的事,谁跟自己拿架子摆谱,直接告状就行。 什么抱团儿站队的事,想也不要想了,好处是省掉了找靠山经营人脉的时间和财力,摒除了涉险行贿受贿的嫌疑,能把这些功夫用来挣功绩以盼升迁,尤其不用担心脑袋在自己脖子上不牢靠。 官场风气真的变了,从内阁与裴行昭每日经手的奏折便可看出,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官员们进取向上的斗志。 张阁老笑得心满意足。 裴行昭也觉得是意外之喜,承认自己对官场朝堂的了解还不够透彻。 先前她以为,只有众志成城的将士才需要时时鼓舞士气,他们之外的官员最爱揣摩上意想东想西,就默认为有些话不用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原来谁都希望有人时不时地给自己打打气、指明前路。 于是她做了决定:以后关乎轻重的事宜,都由内阁拟文,再由皇帝以他的名义颁发下去。 要她总写文章,她做不来,对自己写过的东西分外嫌弃,写完再看一眼都觉尴尬。 转眼秋意已浓,菊花争艳,桂花飘香。 户部尚书、许彻和杨攸押送着斩获的价值两千万两的财物回京来复命。 满朝皆为之欢欣鼓舞。要知道,之前数年来,朝廷每年的亏空不超过二百万两,六部就能跟过年似的乐一阵,如今这么一大笔财富充入国库,能解决的问题可就太多了:官员的俸禄不会被延期发放,不需加重各地百姓商贾的赋税,不需军兵一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屯田养活自己……朝廷有了底气,可以依照丰年的光景维持三五年。 在燕王、林策和宋阁老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官场到民间,坚信这是皇帝、太后推翻祖制的福报,双月儿及诸多同病相怜之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 乔尔凡的书院招募到女学生达近两百名,幸好请到的名士便有十位,不然真要因人手不足乱了阵脚。进宫复命时,她向裴行昭照实说了。 裴行昭笑着鼓励她一番,说会让林策得空就到书院看看,能帮的就给予协助。 修改完善律法的事宜,乔景和是抱着试水的心思在做,因着三法司心齐,动作仍旧不小。 裴行昭拿到他们联名的奏折与修改之后的范本,凝神阅读,还算满意。 官妓、营妓这类字眼,已不存在于条例之中; 幼女年龄范围的限定,自十岁拓宽到十二岁; 未及笄女子不得选秀进宫; 女子及笄之前成婚,若自己心甘情愿,后果自负,若是被逼迫,大可向官府告发,所在地官员若敷衍了事、不予审理,与女子状告之人同罪; …… 关乎女子的种种条例,不需问也晓得,是乔景和拟定。 事情终究要由皇帝拍板。 皇帝毫不含糊,在朝会上与百官详议,当日明发旨意,着内务府从速刻印修改完善的律法,下发至各个地方;着所有官员全然依照修改完善的律法行事,倘若阳奉阴违,由锦衣卫缉拿至诏狱,从重论罪。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北直隶的棉花试种效果甚佳,产量颇丰,采摘下来的棉花,依照裴行昭、马伯远一早打算好的安排下去:务农的百姓留下做御寒被褥衣物的份数,其余用来上缴赋税,再有剩余便折合市价卖给官府,家中有闲下来的人手,只要能够胜任,便能在原东家开设的作坊做织工、绣娘等差事,按月领取酬劳。 后宫嫔妃给太皇太后、太后抄录刺绣的经书、书籍陆续送进慈宁宫和寿康宫。在裴行昭提议之下,皇帝大封六宫,除了本就在妃位的宋贤妃,每个嫔妃都升了位分,王婕妤因其母原东家为朝廷效力,破格晋为淑妃。 宋贤妃并非无所得,皇帝亲口给了她和王淑妃协理六宫之权。 两女子和别的嫔妃都明白,自己得到的益处,都是皇后和太后促成。捎带着看出来的是,这一任皇帝的嫔妃位分最高到妃。 当然,谁也没想过那些,现在大家都不稀罕皇帝做场面功夫给的恩惠了,哄得皇后和太后高兴,跟姐妹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行昭这一阵,也是少见的舒心。 这时候,有一个人来到皇城,求见太后,帮忙递话的是许彻。 那人是裴行昭最最敬爱、常常牵挂,却从未想过能在皇城相见的尊长。 这位尊长,便是教沈居墨、裴行昭一身绝学的老爷子,是武林泰斗、道教当世宗师,是明明凡人之躯却被世人奉为神明的传奇——通玄真人钟离玄。 许彻望着裴行昭,还在犯迷糊:那位老人家是真正的道骨仙风,出尘绝俗,他简直是懵着听老人家说完话、接过一道符,稀里糊涂来到清凉殿的。 裴行昭恍然片刻,轻声道:“快请,不要声张。” “是。” 裴行昭命阿妩阿蛮带着宫人退下,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 这一刻的她,有等待的迫切焦躁,更有着患得患失。 她真怕恩师年岁越长越孩子脾气,此行只是来跟她来一出恶作剧。 又怕恩师特地过来告诉她,要去海上、山中寻觅仙境,归期杳杳。 胡思乱想着,身着道袍的老者进门来,望向裴行昭,只一刻,唇角便逸出温和的笑,举步走向她。 望见恩师,裴行昭的心忽然就镇定平静下来,在他走到近前时,退后一步,徐徐跪倒,行大礼拜见。 “快起来。”钟离玄扶了她一把,“记着以前也没这毛病。” 裴行昭莞尔,携了他的手臂,转到书房说话,“您怎么得空来看我?” 钟离玄落座,微笑道:“来见你,也是来见皇上。” “嗯?” 钟离玄道:“这些年了,也该为你,为这天下做点儿事情了。” “这话怎么说?”裴行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处在太后这位置,你历练了大半年,朝堂官场不在话下,唯一拿不准的,也只有皇上。”钟离玄道,“前一阵,朝天观几个道士去见了见我,话里话外的听着,皇上倒真没乱七八糟的心思,怕的只是有人带上邪道。朝天观畏惧你,并不乐意应承皇上,迟早给他推荐别的去处。与其如此,那就不如我亲力亲为。” “那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裴行昭提醒他,“要是有这心思,不如您指个可信的人。” “除了你跟居墨,在我眼里,哪儿有可信的人?”钟离玄笑道,“我也不敢说别的,起码能让皇上不失本心,不走歧路,你也就能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少一重顾虑。” “师父……”裴行昭望着老人家,眼睛酸涩,但是眼底干涸。 钟离玄笑容慈爱,“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时不时碰面,说说话,不好么?” 太后万安 第113节 “好,好。”裴行昭整颗心充盈着无尽的暖意,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你、居墨与我的渊源,我会如实告知皇上。” 裴行昭颔首,“听您的。”她明白,这也是恩师的一步探路棋。 不管怎么说,正常来讲,皇帝与她都该是相互防备忌惮,就算如今一团和气,也难保谁经年后暗起杀机。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老爷子想为她摒除这种隐患,要么就干脆促使矛盾早日爆发早日了结,无需长年累月记挂。 . 这一阵,皇帝正在打自己的小九九:最近的好事很多,母后的心情很不错,他应该抓住时机,提出再度离宫修炼。 正打腹稿的时候,冯琛告诉他,有位世外高人到访清凉殿,正在与太后叙话。 “道骨仙风,须发皆白,竹簪布衣,却是活脱脱神祇下凡——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以奴才愚见,这位高人便是通玄真人。”冯琛这样说。他早就被皇帝带入修道界了,对这种事分外紧张。 皇帝面露狂喜,“钟离真人?你说的是他老人家?” 冯琛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后娘娘当即召见的,也只能是他老人家那样的人物吧?而除了他老人家,怎么样的布衣能轻轻松松来到皇城,觐见太后娘娘?漕帮沈帮主大抵有这份儿魄力,却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 “对对对,你说的在理。”皇帝搓着手,开始在乾清宫转磨,心里已经要乐疯了,“朕要是这就赶去拜见,会不会显得太毛躁?可要是不去,老人家走了,那可就又没地儿找了……”认真地犯起愁来。 “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冯琛也很头疼,“万一要真是,您哪怕亲眼见一面,聆听钟离真人一句教诲,也能受益多年啊。”言外之意是,您还是别要面子了,顾着里子比较好。 “母后要是不悦可怎么办?钟离真人重要,母后也是一样的。” 冯琛嘀咕道:“您这点儿喜好,太后娘娘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板了脸,下一刻就仍是觉得很有道理,把脸一抹,站起身来,“快给朕更衣!” 一刻钟之后,皇帝站在了清凉殿的书房里,用仰望神明的目光望着钟离玄,满脸虔诚。 裴行昭根本不知道怎么为二人引见,亦不晓得怎样应付这样的场合,索性也就不应付,步履轻快地出门,去内务府找林策喝酒下棋。 林策把值房用八扇屏风隔成了里外间,这会儿窝在里间的美人榻上睡回笼觉。 裴行昭命人噤声,自己也不打扰她,坐在美人榻一旁的圈椅中,见茶几上有酒,自斟自饮。 这会儿的心情,实在需要些酒来压一压,缓一缓。 几杯酒喝尽,林策揉着眼睛醒来,见到裴行昭,险些滚下美人榻。 “没事儿。”裴行昭失笑,忙安抚她,“就是来你这儿坐坐。” 林策拍了拍心口,“我的太后娘娘,清凉殿那么大地方,搁不下您啦?”实在没想过,小太后会跑来自己这儿串门。 “可不就是搁不下了。”裴行昭扔给她一个水蜜桃,“吃点儿好吃的,醒醒神,下盘儿棋。” “嗳。”林策索性又窝回去,捧着又脆又甜的大桃子啃起来。 裴行昭瞧她一眼,笑。这姑娘实在是个开心果,不用刻意逗谁,就总能引得人发自心底地笑出来。又喝了一口酒,她慢条斯理地道:“瞧着你这么闲,过两日我出宫去,你跟着,还有瑟瑟。” “是吗?那可太好了。”林策满口应下,问都不问要去哪儿,“赶明儿就开始安排。” “嗯。” 这边君臣两个扯着闲篇儿,又摆上一局棋,心不在焉地落子,那边的皇帝已经将钟离玄请到乾清宫,奉为上宾。 已经寒暄过,也说了不少,皇帝还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执意请钟离玄坐了,自己则小学生似的侍立在一旁。 钟离玄瞧着,心里又是笑,又是叹气:这块料,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行昭这一天天的,居然也忍得了。他不得不客套:“皇上不坐,焉有贫道落座的理,礼数不可废。”说着便要起身。 皇帝连忙阻拦,“不不不,您得坐着,朕有要事相求。”说着也不等钟离玄应声,顾自道,“朕听说过,您医术了得,而且识得不少圣手,定是实情吧?” “医术寻常而已,却当真识得一些医术高明之人。”钟离玄道,“皇上要贫道为哪位贵人把脉么?” 皇帝轻轻地透了一口气,神色愈发恳切,“朕要求的,是您得空看看太后的脉案。”说话间,不自觉地不再拘礼,“母后伤病缠身,这是谁都知道的,我奉父皇之命,一直命太医院里的二郑悉心服侍,只怕他们医术有限,不能很好地帮母后调理。这事儿您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得多费心,母后不安,则朕不安,则天下不安。” 钟离玄于是和某一日的裴行昭一样,明白了一件事:这厮比行昭自己还怕她死。 不,这么说也不对。行昭那小兔崽子,从来就没在乎过她那条小命。 他的心踏实了几分,总算是明白,行昭为何一直纵容着皇帝偷闲躲懒没个正经,因为这人是打心底认同且关心她的。 “皇上放心,”钟离玄道,“贫道自当尽力而为。” “如此,多谢真人了。”皇帝深施一礼,这才在钟离玄再次示意下端端正正地落座,脑筋一刻不停转着,开始打腹稿:最重要的事情说完了,也该说一说自己要出宫闭关的事儿了,钟离真人要是能带着自己走,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准儿立马点头。 . 皇帝与通玄真人会晤的消息,次日传遍宫廷内外。人们都通过乾清宫里的宫人之口得知,通玄真人应皇帝恳请,在皇城住下,闲来畅谈古今,饮茶对弈。 太皇太后听了,笑了一阵子。 什么畅谈古今饮茶对弈,不外乎是皇帝找到了修道路上真正的引路人,能时常得到提点。 要是换个人,她少不得捏一把汗,通玄真人又不同,那人在道教之中,不亚于当世最负盛名的得道高僧——她要是能得了高僧指点,必定高兴得找不着北。 所以,她毫无反对之心,只是有些羡慕这孙儿的好福气。 裴行昭趁着皇帝有事儿忙着,内阁也能代为处理朝政,有加紧的折子送到她手边即可,便知会了他和太皇太后、皇后,要到裴府住几日。 皇帝与太皇太后得知林策、杨攸、许彻及一众锦衣卫暗卫随行,自是没有二话,只叮嘱她在宫外注意膳食,少喝酒——她和林策、杨攸是三只醉猫,一到晚间就酒不离手,从不是什么秘辛。 有异议的是皇后,闻讯立刻对裴行昭说:“我也要去,您带上我吧。” 裴行昭讶然,一转念便爽快地应下,“行,一块儿去。对外就说你放心不下太后,要跟随左右照料。” 皇后高兴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当下欢天喜地地筹备起来。自己那娘家,这辈子都不会回了,可是没关系,跟着太后住娘家,一准儿特别舒心,还能开开眼界。 当日,没有任何旨意到裴府,一行人轻车简从地登门。 二夫人喜不自胜,却也真的有些提心吊胆:行昭不拘小节,可同行的还有皇后娘娘、两位郡主和锦衣卫,怠慢了可就不好了。 裴行昭先一步让她心宽,“来的都是自家人,您只当寻常亲戚一般款待就是了。裴府摆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情形谁都晓得,没谁是来胡吃海喝的。” “是啊。”皇后挽着裴行昭的手臂,笑盈盈地附和,“本宫不过是陪着母后来住娘家,母后一向节俭,本宫和同来的人也都不是铺张之辈,有个落脚之处,尝一尝家常便饭,已是再好不过。” 婆媳两个看起来分明是姐妹,而且还是做媳妇的年龄稍长,可是站在一处,硬是不会叫人觉着突兀别扭,言语间那份亲昵,更让二夫人心里熨帖,面上由衷地笑着,频频称是,转头麻利地安排下去。 裴行昭选了自己自幼居住的小院儿。 皇后和两位郡主的下榻之处是旁的闲置的院落,久无人住是真,却一直有仆妇打理,干净整洁,加之正是秋日,不需生火用冰,只消点上一炉香,换上簇新的被褥即可。 许彻和随行的锦衣卫更好说,住在外院两个小院儿,还戏言有他们在,裴府的护卫可以放几日假了。 裴行昭和行川、宜室、宜家说了一阵子话,因着过节之类的日子总有礼物往来,宜家又早已跟她熟稔,且乐得左右周旋活跃气氛,手足四个不消多久便言笑晏晏。 裴显下衙后,急匆匆赶去见裴行昭,额上有些冒汗,心里有些啼笑皆非,“事先知会一声多好,又不是自己过来串门,怠慢了可怎么好?” “这话说的,我就是能怠慢的了?”裴行昭笑道,“放心,给您和二婶带来的都不是客,都比我好打发,我得有好酒,他们却是连酒都不会跟您讨。” “酒管够,管够!”裴显笑起来,“我这就去酒窖,亲自给你们选出最好的!”说完,当真穿着大红官府就去了酒窖。 裴行昭和阿妩、阿蛮笑了一场。 临近傍晚,宫里来人了,太皇太后、皇帝分别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酒、肥美的蟹、猪牛羊肉和一应时蔬,且都给了裴府各人赏赐,要他们好生照顾太后的衣食起居,短缺什么知会宫里即可。 晚间的主菜是清蒸蟹、天香鲍鱼、腰果鹿丁、盐水牛肉、八宝鸭、百花鸡,另有鲜蘑菜心、糖醋荷藕、莲蓬豆腐、椒油银耳、蜜汁番茄、辣炒雪里蕻等配菜。 酒先是陈年花雕,后来几个酒鬼嫌不够劲儿,换了裴显亲自从酒窖里取出的陈年竹叶青。 行川和宜室、宜家年岁都小,又尚在三夫人的孝期,吃荤已经是破例,酒自然是一滴都不沾的,但只是坐在一旁瞧着一行不速之客,已觉妙趣横生。 贵为太后的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言行做派是很接地气儿的,三言两语便能消除自己与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是永远都无法接地气儿的,那般高贵典雅,那般沙场中铸就的威仪,令寻常人如何也不敢与她不见外。幸好,是有例外的,譬如裴家的人可以,譬如两位郡主和许大人。 只听着君臣几个说笑,便能长见识,一颗心如飞鸟一般雀跃,想展翅翱翔至高处,在见识学识方面,离长姐近一些,再近一些。 亥时,裴行昭让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歇下,“今儿高兴,我们还且得闹腾呢,您不用管了。” 二夫人从善如流,带着儿女、侄女回房去。 余下的这些人,把酒席挪到了庭院中。 皇后不解,问裴行昭:“我就总纳闷儿,你们怎么总是在水榭、院中喝酒?” “外头敞亮。”裴行昭笑眉笑眼地解释,“这是我的毛病,总得板着,才不至于让人张罗生篝火烤肉吃。” 原来是在军中形成的习惯。皇后释然。 “干嘛不张罗呢?”林策道,“我要吃烤肉!” 裴行昭哈哈地笑,皇后、裴显、许彻、杨攸也笑。 裴显边笑边吩咐下去,“在家就图个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裴行昭道:“这可是您说的。” “我说的,说到做到!” 叔侄两个,总算是有了叔侄间的随意亲近。 几名锦衣卫横竖无事,索性替了裴家仆人,生火,架上烤架,切肉,各司其职,麻利迅速。 裴行昭和杨攸还不忘异口同声地提出要求:“多放些椒盐辣子。” 等待期间,几个人开始行飞花令。 历代诗词浩渺如烟,命题不论广泛狭义,都能搜寻出大量词句,也便令人百试不爽。 许彻早就说过,被迫涉猎过太多的诗词; 裴显在官场从不以学识才情扬名,可熟人都知道,他学问最是扎实,早先也没研究先人的文章诗词歌赋; 皇后不信佛不信道,针织女红也一般,出彩的正是诗书礼仪,只是常人不得知而已,记得的都是她在闺中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今日倒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相较而言,林策的性子有些像男子,其实最不喜吟风弄月,却也和裴行昭一样的过目过耳不忘,历练了整个夏日,水平早已非常人可及。 杨攸和林策不相上下,今日便有“林郡主出马也等同于我”的意思,又见裴行昭无意凑趣,一心等着吃肉,索性拉上她过去亲手烤羊肉。 两个人真就一边烤一边吃,津津有味。 在玩儿飞花令的那几个则顾不上她们,一门心思分出个输赢。 比试过三轮,皇后、许彻、裴显各胜一局,兴致逐渐转移到吃烤肉上的林策始终居第二,不等别人说什么,自己先举着几根肉串来了一句虽败犹荣,把众人笑得不轻。 是夜,众人将至寅时方散,约定改日再来过。 转过天来,裴行昭一行人去了锦桐书院——也就是乔尔凡主持的书院,也带上了裴家三个孩子。 乔尔凡与几位名士联袂相迎,难掩激动之情。 皇后、许彻、两位郡主与众名士寒暄,裴行昭对乔尔凡偏一偏头,“带我四下转转。” 太后万安 第114节 乔尔凡欣然称是。 裴行昭转身时,对裴家兄妹三个一招手,三人会意随行。 书院颇具规模,藏书阁、各类讲堂、书斋、画廊、寝舍等等井然有序。 趋近一间讲堂,裴行昭示意大家噤声,放轻脚步走近些。 在讲课的女先生身着绯色道袍,面容秀丽,神色和蔼,讲解的言辞生动有趣; 就座的三十多名女孩子年龄不一,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也就六岁左右;坐在最后面一排的,则有十来岁了。一个个很是专注,表情随着先生讲述的内容发生细微的活泼泼的变化。 裴行昭一笑,怕被女先生发现,悄然走远。 乔尔凡解释道:“也是没想到,那些年岁小的孩子,家里倒也放心送来,而她们也很快就适应了。您放心,孩子们的安危,是我们要全力保障的,绝不让她们在这儿出任何闪失。” “难为你了。”裴行昭拍了拍她的肩。 “该当的。”乔尔凡腼腆地笑了笑,“十来岁的那些孩子,从小没读过书,可家境又不错,听到风声,长辈开了窍,将人送来读书识字,总归不晚。年龄大一些也有好处,懂得照顾年岁小的同窗,学什么也肯用功。” “的确不晚,活到老学到老。”裴行昭笑说,“孩子们玩儿到一起容易,离心敌对也容易,这方面你们也要上心些,规矩得立起来,好端端的同窗来日要是结了仇,那便是书院的失策。” “您说的是,”乔尔凡面色一整,“我和诸位先生正在完善学规,书院可不兴内宅勾心斗角的把戏,什么拉帮结派、抱团儿欺负人的事儿,想也不要想。” 裴行昭一乐,“你总是这样,我刚说到一,你就想到十了。” 乔尔凡抚了抚鬓角,神色赧然。 行走间,宜室、宜家俱是将入眼的一幕幕铭记于心,难掩心驰神往。 裴行川是男孩子,看得也是分外用心,想的却是何时到京城出名的书院走走,开开眼界。 裴行昭唤宜室、宜家到身边,温言道:“这里的学生目前所学的,都是幼学那些入门的,你们要是过来,还得给你们单设课堂,犯不上,而且也不如在家学得自在,家里的先生能依据你们的情形加快进度,这是学院的先生不能单独给的益处。” 宜室、宜家同时点了点头,“我晓得。” 乔尔凡揽了揽宜家的肩,“想来这儿也成,早些学成,过来做女先生吧,我可是欢迎之至。” 宜家双眼蓦地一亮,“但愿有这份荣幸。” 宜室则问裴行昭:“我们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裴行昭扬了扬眉,“只要你们想。” “那我们可要加把劲儿了。”宜室握了握拳,转头望着宜家。 “嗯!”宜家用力点头,绽出璀璨的笑容。 当日,林策把私下筹集到的六万两银子交给书院,附上了包括燕王在内的明细单子,要乔尔凡把钱花到刀刃儿上,又道:“缺钱找我,缺人找许大人、杨郡主,找我们都不管用了,再去找太后娘娘。咱书院这后台,可是比谁都硬。” 乔尔凡很感动,又撑不住笑开来。 之后几日,裴行昭又带着一应人等去了女子监牢查看,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当即点出来,要负责的官员尽快调整落实。防范流寇宵小入侵方面,她和许彻杨攸也帮着进一步完善加固,将每一所监牢都建的不输诏狱刑部大牢,确保在内服刑的女子不会经历无妄之灾。 至于每日夜间,一如刚到裴府那日,尽兴地吃喝谈笑。 裴行昭私下里特地交代许彻:“我回宫后,把裴行浩处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送家庙去,省得仨孩子膈应。”裴行浩心里装的破事儿,她已经没有兴趣。 这期间,宫里传出消息,先是通玄真人与裴行昭、沈居墨的渊源,再就是皇帝特召一名厨娘进京,安排到寿康宫当差 那名厨娘,便是钟离玄昔年为两个爱徒物色到的厨艺绝佳之人。 太后幼年离家之后的经历,终归不再是谜团,她因何能以十二岁之龄从军机关算尽无往不胜,也都有了答案。 相应的,人们对皇帝有了些指望:通玄真人能教导出绝世风华的太后、一代江湖枭雄沈居墨,也一定能带出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 这些话,谁都愿意相信会成真,只有皇帝听完直打寒颤。 谁要做劳什子的明君?盼着他修道飞升才对!他是稀罕那些虚名的人么? 这些人可真是的,有这闲工夫,多替太后祈福不好么?太后要是有个好歹,别说明君了,他连昏君都没得做。 已经跟钟离玄很是熟稔了,这些小心思,他也不隐瞒,话赶话说到了,就照实抖落了出去。 钟离玄满心都是笑意,对这个二把刀皇帝,倒是更添几分好感。 有自知之明,何尝不是过人之处。多少人死到临头才明白,杀身之祸源于没有自知之明。 裴行昭在外该看的看了,该见的人也是要见的,例如沈居墨。兄妹两个偷空喝了两回酒。 沈居墨向她透露了一件事:“张阁老、乔阁老、燕王,还有你身边的两位郡主,都是实心实意待你。付氏父子死之前说过的话,尤其关乎你命数的,他们都听到了心里,私下里没少找门路寻访圣手,甚至求到了我头上。我这边知道什么,老爷子也就知道了,他也担心你早早的把身子骨败完,这才有进宫之事。” 裴行昭心里暖暖的,瞧着兄长舒缓的面色,微笑,“这也是你喜闻乐见的吧?” “那是。我又管不了你,老爷子虽说也够呛能管住,总比一般人强,有他三不五时地给你把把脉,我也就踏实了。这辈子,我求的不多,活着跟我做三四十年兄妹,不难吧?” “不难么?” “这是什么话?你要是没个正经,我这就撂挑子滚了啊,守着你个小没良心的干嘛?我怎么那么缺你这个糟心的货呢。” 裴行昭笑得现出雪白的贝齿,“成,尽力而为。我要是活到三四十,你得活成老妖精。” 沈居墨哈哈地笑,“答应你。”说完揉了揉她的头,“下辈子,咱哥儿俩做亲兄妹!” “嗯!一块儿做山大王家里的儿女,抱团儿惹是生非造反。诶,就让我爹当咱们的爹,让老爷子做咱们的祖父,好不好?” 沈居墨大笑,“好,兄妹不妨多一些,掏心窝子对你好的那些,都凑一块儿。” “你可打住吧,再说下去,我真要急着死去了。” 沈居墨给了她一记凿栗,“小兔崽子。” 裴行昭也没躲,一直笑盈盈的。 新帝登基这一年,元和元年之末,便在这般欢笑如意的光景中度过。 . 时光如水似沙,自有其无声无形而翩跹华丽的步调。 这一年是元和八年,此时正是早春二月。 过去的六年间,皇帝每隔一两年离宫一趟,随钟离玄游走民间,体察世情。 修道修心,钟离玄从不赞同动辄闭关几十日的修行之法,他没事就闭关,是俩不省心的小徒弟总让他发愁,在他们俩介入生涯之前,他可没那毛病。 点拨皇帝原本是顺手要做的场面功夫,相处下来,钟离玄倒觉得这年轻人自有他的好处:何时也不忘照顾好他小母后的心绪与安康,这是不忘初衷;其次是保有着自知之明偷懒,对行昭言听计从,再省心不过。 这样的大儿子,有时候他都想白捡一个。 不论怎么说,还是比较欣赏的,也就愿意教给皇帝修道之法、为人之道。为君之道有行昭言传身教,谁也取代不了。 经年走来,皇帝修道大有进展,得知钟离玄从不服用所谓辅助修行的丹药,一心效法,从不忌讳寻医问药,却也因此心安体泰,无病痛之扰。 为人处世方面,愈发沉稳内敛,双眼神光充足,眼眸通透淡泊,随意往哪儿一站,架势都很唬人。所以,不论哪一次,裴行昭把一些臣子逼得要死要活而他出面表态支持太后的时候,臣子就算人再多,也再不敢吭气儿。 作为帝王,因着巡游不再是扯谎,也没存着看花红热闹的心,遇到什么觉着不妥的情形,便会加急告知裴行昭,请她权衡,看有无处理的必要,反正就是该出力也出,但只管起个头,谁也别指望他善后。 就这样,裴行昭都是实心实意地感恩知足。 钟离玄瞧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更是不敢想,自己要是不来掺和一把,行昭得累成什么样儿。 心疼。 心疼死也没用,能帮她的总是有限。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只能反过来想,横竖阿昭是有野心抱负又乐于掌握权势的女子,那她这个大儿子就非常的恰如其分,再也不会有比皇帝做得更好的人了吧。 阿昭是为这个才感恩知足,他作为阿昭的尊长,反而会为她生出不理智更不明智的贪念。 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被恩师记挂着的裴行昭,正在筹备出巡事宜。 前几年朝堂稳固了,她带着杨攸、韩杨、韩琳、许彻微服出巡过三次,抓住几名封疆大吏的小辫子,往死里薅了几把,官场总算勉强有了她想要的局面和风气。 可是从那之后,皇帝和朝臣就都不肯轻易答应她出巡了——最早结下仇家的时候,他们到底没亲眼看到亲身参与,现今眼睁睁瞧着她京里京外四处给自己埋炸雷,好些地方有恨她入骨不死不休之人,怎么能不担心她站着出宫躺着回来,便就打死不肯放她走了,抱团儿在午门外哭先帝显灵拦住她的事儿都出过两次。 她哭笑不得,可事关自己,也真没辙,只好老老实实在京城待着。 闷到这一年,已是盛世之初的景象,各地百姓安居乐业,军营兵强马壮,官府治理有方,顺天府刑部早就没了积压的案子,来一桩了一桩,怎么样的宵小也休想轻易出没作乱,她也该出去走走了。 这次皇帝和百官并没阻拦,只是请她不要微服出巡,想去哪儿,明打明地去就是了,不放心什么地方,只管私下里派心腹去探察。 好话歹话全让他们说了,她还能怎么着? 要去的是江浙。 英国公自从奉命前去固防之后,到了把自己留在江浙好几年,一心练兵,从辖区内省出银钱来,一笔笔明账上攒着,留作打造战船。 如今国库说盆满钵满有些过,却是真的非常充实,六部见英国公如此,怪不落忍的,商量着联名上折子,拨出三百万两官银支应江浙打造战船兵器。 英国公大喜,私下里写给裴行昭的信中说,一定把每一文钱花到实处,弟兄们也惦记着太后,和臣一样,偶尔做一做太后故地重游的白日梦。 裴行昭回信说,在你滚回来坐镇京城之前,我一定过去瞧瞧,帮你们把白日梦做成真事儿。 这是承诺,亦是夙愿。 夙愿,有一些,此生难偿,有一些,已然成真。 她要官场百花齐放,名流争锋,已然实现: 乔尔凡已成为名动天下的学士,无人不知乔山长、乔先生。锦桐书院扩建两次,如今在读女学生达三千名,历年来保送的数十名女官均为实打实的人才,这是从未有过的盛况。 裴家的宜室、宜家文采斐然,于五年前到锦桐书院执教,是深受学子爱戴的两位裴先生。 杨攸在元和二年进入刑部做捕快,如今是扬名天下的第一女神捕,令江洋大盗作奸犯科之人闻风丧胆,把声名在外的锦衣卫的风头都抢走大半; 林策始终执掌内务府,近五年与乔尔凡、裴宜室、裴宜家合力修书,目前最为浩瀚的典籍《元和大典》正在抄录印发之中,官场士林望之兴叹折服。 私下里仍是裴行昭的酒友,每日下衙便回寿康宫,已在花园中选择了一个院落做自己的家。 前年自己的父亲卸任进京来,每日回去陪父亲用晚膳,吃完仍是回宫歇息。她爹见她被太后带得连男宠都懒得养了,哪有不高兴的道理,曾特地进宫言谢。 皇后与嫔妃相处得形同手足,闲来一起琢磨衣饰,竟也琢磨出了不少花样。最值得一提的是改进了棉布刺绣烫染的方式,省时省力便意味着省钱,人前人后常将别致的棉布衫裙穿起,做了着装不求奢华只求舒适悦目的典范,引得命妇效法,再递进到各个地方,再一次打压了奢靡之风。 张阁老仍是群臣之首,执掌内阁与兵部。其子张进之六年前回京,被户部尚书抢去做堂官,去年官至户部右侍郎。 爷儿俩都不是嫉贤妒能之人,正相反,常不遗余力地提携有才之人,得到他们悉心教导的,便有裴家的行川,行川在科举中高中探花,入翰林院行走。 乔景和多了杨攸这名悍将,到刑部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一说,两人齐心协力,连多年来束之高阁的五桩悬案都侦破了三桩。 女神捕的顶头上峰,自然是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美名在男女名士学子笔下传扬,百姓交口称颂。 乔景和不稀罕什么名声,闲暇时间也用来提携人才。他与裴显慢慢有了些交情,便顺带地知晓了裴行昭最早的恩人周兴礼,又连带的知晓周兴礼之子周淮安志在仕途,主动认下周淮安为门生,尽心教导三二年,周淮安高中二甲第四名,入仕后稳扎稳打。 自此,周家彻底从世代为仆变成了吃皇粮的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