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尽头相遇》 #1 经常梦见学校里团团围绕的人群。每一次我都会硬生生推开他们手拉手围成的圈子,跑着穿越车水马龙的城市,沿着海岸奔跑,脚印在身后的沙滩上蜿蜒成一条跌跌撞撞的伤疤,海浪打回沙滩,想一跃而进却一头撞在透明的海岸线上,试了好几次,依旧触碰不到浪花。 最后才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每次摔下来撞上海面都一样痛,但我捨不得停下来。 就像现在,台下团团锦簇的人群拍着手,那些鼓譟声是浪,排山倒海的几乎要将我淹没,一片制服的反白刺的我睁不开眼。 我茫然地听着校长致词,然后接过奖状,我盯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卡看,记不得自己是为什么站在这里。 「恭喜一年七班高靳宇同学荣获第三十三届时报文学奖特优!」 司仪朝气十足的宣读奖项,我想起父亲凌厉的眼神也是浪,瞬间就将我吞没。 「哇塞高靳宇你会不会太全能啊?」一声讚叹将我拉回了现实,朝会已经结束了,同班的好友宗翰一把勾住我的肩头,「数学竞赛也得奖、文学奖也拿特优,找你进新闻社真的是找对了欸。你一定会成为下届社长的啦。」 我看着手中那张纸上的烫金名次,一时间不知道该有甚么反应。 他注意到我神色不对,推了推眼镜不再嬉闹,「你怎么好像没有很开心?你不是一直以报导文学奖为目标吗?」 「你不是不知道我爸。」我轻笑,「他觉得搞文学没出息。」 「对齁,新闻社也是瞒着你爸参加的。但我真的不懂欸,你其它成绩也一直都顶尖啊,有这种额外专长不是更好吗?也没花你多少时间啊……」宗翰越是絮絮叨叨,父亲的脸在闭上眼睛后就越是鲜明。我也不懂。 「我人不舒服,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吧。」我把奖状塞进他手里,无视宗翰的叫唤和上课鐘声,只想转身暂时逃离这里。 「那你下午要来社团喔!」他在我身后大喊。 #2 为了暂时逃离烦人的一切而走往教室的反向,一路上伴随而来的目光或仰慕、或忌妒,令我更加烦躁,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耳边的碎语逐渐远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教学大楼的后方。 教室后方的空地傍着大片的树荫,因为较阴暗而鲜少人烟,再往前走甚至有一个生态池,漂浮在水面之上的的浮萍衬着树影,格外寧静,我一边讚叹着学校原来还有这种地方,一边走进生态池旁的白色小凉亭,打算在这里多待一阵。 凉亭里还坐着另一个女生,她听到动静后抬头,在和我对上视线的瞬间似乎愣住了。我早已习惯这种目光,高挑的身材、优异的成绩和待人温和亲切,加上经常上台领奖,儘管我不愿意,每个人都还是会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我的事。 「我可以坐这吗?」她点了点头,目光还是没从我身上移开。她有着一头不烫也不染的漆黑长直发,深邃的眼珠是浅浅的褐色,柔和中带有一丝温暖的感觉。白色的石桌上摊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看上去十分文静。 「你认识我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张开嘴巴欲言又止,那双浅色的眼睛里似乎掀起波涛。 「不认识。」然而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翻了一页书,再没抬头看我。 「真的?」我忍不住开口。 「我应该要知道你吗?」 「噢……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有上台领奖嘛,我以为你会有点印象。」我连忙改口,同时意识到方才的自己很讨人厌。 「我身体不好,可以不用去朝会。」在盛夏的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的几乎要透出血管的顏色,「我不认识你,我也没兴趣。你想待着就待着吧。不过你要安静一点,我不喜欢被打扰。」 她真的没有打算和我攀谈,兀自看着己的书,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点什么,微风徐徐吹过,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树影依旧摇晃,但世界彷彿一瞬间静止了。 也许我所奢望的,不过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片刻。不用拚尽全力也不被关注的时刻。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节课,那个女孩已经离开了。走回教室的时候正好碰上数学老师,她是个年过四十,教学思想有些古板的严师,一丝不苟的梳着包头,穿着严谨的套装。平时总板着一张脸训斥那些参加社团的学生,然而她一看到我便露出微笑。 「靳宇。宗翰说你不舒服,怎么样,现在还好吗?有去保健室吗?」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去保健室。」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是说道。「我翘课了。」 「哈哈哈。没想到靳宇也会开这种玩笑,我已经帮你跟下一堂的老师说过了,如果还是不舒服就再回保健室休息一下。」数学老师毫无迟疑的掩嘴笑了起来,接着话锋一转,「这次你在数学竞赛拿到第二名,专任办公室的老师都在恭喜我,老师也沾了你的光呢。老师们都很期待你今后的表现喔。」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吟吟的模样和对待其他人的严肃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待我总是如此,温柔、善意、期待、眾星拱月,却也残酷。 #3 握着门把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在心中从一默念到十,重复几次,才准备好打开大门,玄关不见父亲的皮鞋,我暗自松了口气。 「回来啦。」妈妈堆满了笑容,身后的锅子还温着火,餐桌已经摆上充满仪式感的料理。「难得今天不用补习,爸爸也会早回来,等爸爸回来前先去读书吧。」 「知道了。」我报以微笑,转身走进我本该属于的空间。 小房间里只有一盏桌灯亮着,刚好打在父亲写的计划表上。圆饼图被井然有序的线段一一切分,色彩斑斕的註记,但都指向同样的目标。晚饭前背两页单字,补习完回家到上床睡觉前可以再解十道数学题目,时间被完美的计画蚕食鲸吞,父亲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一秒耗费在读书之外。 我叹了口气,趴到地上摸索出床底下的一个纸盒,抽出书包里那张时报文学奖的奖状放入,再深深推回床架底下。里面的东西见不得光,就像自己。 「今天有朝会吧?上次的数学竞赛领奖了吗?」一家人坐定,菜都还没夹几口,父亲就开啟一如往常的话题。 「还没有,应该是下礼拜週会才会颁发。」我连忙放下筷子看着父亲的眼睛回话。一旁的弟弟拨弄着碗里的菜餚,事不关己。 「我听班导说有一个校外科展,我已经替你报名了。以你的实力要得奖不难。」父亲的语气容不下任何意见发表,「趁现在多累积点得奖经歷,以后对申请入学才有帮助。」 「已经高一下学期了,马上要进入重要的阶段,不能有丝毫松懈才行。别再做一些没用的事情。」我随口应了声,安静的听着父亲做出结论。 「轩宇呢?最近学校怎么样?」妈妈笑着将菜夹到弟弟碗里。热切的要拉拢一家人少数聚在一起的时光。 「有什么好问的,反正也就是那样。」父亲倒是不以为然。 饭桌上的气氛凝结了,我连忙低头扒饭,却仍对上一双怨毒的目光。 我还以为我承受的伤痛可以至少保护弟弟不被父亲的期许所伤,但我不管多么努力,最终只是引出另一种形式的伤害,也让他对我从不谅解。 最终谁也没有为我做的任何事感到满意。 #4 昨天的最后还是没去社团。午休时间,整个早上埋首于书堆的学生终于可以抬头换口气,我只能一脸茫然的任由宗翰把我拖进社团办公室。 「现在要干嘛?」 「要讨论年刊评鑑的事。」宗翰晃了晃昨天发下的分组名单,我们理所当然的分到一起。社长站在讲台上一个个唱名,「他们今年打算做一次学校歷年新闻的追踪纪念报导,每个小组都会负责一个新闻。」 「一年七班的高靳宇。」社长从点名表中抬起头,勾起嘴角看着我。「最近才得了时报文学奖嘛,我们这些学长姐们都对你寄予厚望喔。」 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剪报与资料,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盯着我灼烧,我太熟悉这种目光了。 「社长一直都把优秀的人视为眼中钉。」宗翰低声告诉我。我耸耸肩,低头看着那张剪报。那是一起学校发生的车祸案,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但由于太过震撼,到如今学校还是偶尔会拿这件事对我们耳提面命。前途一片光明的资优生选择了结束生命,他是最好的正面与反面教材。 我漫不经心地抬头,却看见意料之外的人。 是之前在小凉亭看到的那个女孩,俩俩结伴讨论社团评鑑的身影中,她独自佇立的模样更为显眼。她身体微微向前倾,正专注的盯着布告栏上的文章。 「大家注意。都拿到分配好的新闻了吧?我和副社长讨论过后,决定让这个纪念校刊更有纪念性。」社长的语调轻快,没由来的,我隐隐感到不安。 「所以,如果你是报导和人有关的新闻的话。」社长的视线扫视了整间教室,最后找到了我。「你们必须加入和他本人、亲人或是朋友的访谈。」 逝者已逝,生者不得留下来承担一切,有谁愿意再撕开自己的疮疤? 「社长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十六年前的事我们要怎么联络他的亲友,更何况,谁愿意再被採访这种事。」 宗翰不住的抱怨,我对这种不友善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念起另外一件在意的事。 于是我谎称将剪报落下了,独自返回社办。 教室空无一人,学姐还在看着布告栏上的文章。 「你也是新闻社的吗?」 她听到我的声音而回头,似乎有点讶异我在这里,仅仅一瞬,她的表情便回到波澜不惊的那个样子。 「以前是,现在只是偶而会来这里看书。」 「话说我都还不知道怎么叫你,你是几年级啊?」 「我比你大,叫我学姐就好。」她伸手压住飞舞的长发遮掩胸前的学号。 她伸手拢了拢胸前的长发,正好巧妙的落在了学号上。 「你也不知道我几年级啊。」我没好气地说,也迅速的遮住了胸口。 「我知道,你是一年级的高靳宇。」学姐伸手指了指布告栏,得了时报文学奖的作品就贴在那里,「大家都在谈论你的事。」 「原来你知道。」我登时感觉心中的白色凉亭碎了一角。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学姐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叫高靳宇,但我不知道高靳宇是谁,我不会从别人口中认识你。」 「你的意思是,你会自己好好认识我囉。」我慢慢燃起了希望, 学姐莞尔一笑,然后她优雅的头也不回走出了教室。「那要建立在我想认识你的前提下。」 #5 三週一次于礼堂举行的朝会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下结束,知道还未真正结束的学生们兴致缺缺的等待接下来的例行公事,学校多的是这种流于形式的演讲,读书不是最重要的、成绩不代表一切,道理我们都懂,但大家总是一转身仍做着一样的事情,父母和师长往往比学生更加互争雄长,而学生奉为圭臬,适得其所。 我看向台上,今天的演讲者是学校的一对董事夫妻,很常在学校的网站上看到他们又捐助了学校哪些项目,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却已经一头花白,让他们看上去更显得老态。可能也和他们悲伤的表情有关,演讲的主题是课业、忧鬱和生命,模模糊糊的听了一阵之后,似乎是他们的亲身经歷。 台上悲慟严肃的空气无法压过学生按耐不住的蠢蠢欲动,或是交头接耳或是打起瞌睡,一旁的高三学长姐已经低头背起了英文单字。 我也翻出社长给我的剪报,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瀏览,演讲渐渐变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偶而飘进耳朵的碎语,剪报上有一张男女悲痛哭泣的照片,下方的小字註解着是董祈予的爸妈,我看到上头的名字不禁一楞。 「他们就是那个学长的爸妈?」 「不会吧……」宗翰瞪大眼睛看着我推过去的资料,用气音回答道,「我就说社长在故意找你碴吧。先不说万一得罪了学校董事会,你看他们那个样子,怎么能要我们去採访?根本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我再度看向台上,讲到激动处,女方甚至流下了泪水。 散场的时候那花白的头发在人群前头一晃而过,待我意识到之后,我已经在楼梯口拦下一脸狐疑的他们。 「同学,有什么事吗?」 虽然表情沧桑但却仍旧衣着得体,锐利的目光,高雅的举止,和不想被人看轻的武装,实在太像了,和我总是对孩子要求甚严以保全面子的教授父亲、以及在意他人目光的贵妇妈妈如出一辙。但我一看到他们黯淡的双眼,就知道他们这十六年来没有一日好过。台上的泪痕还刻在脸颊,我看着,同情剎那间转为了强烈的羡慕。 虽然董祈予死了,但他是被人爱着的。 是不是也得等到有一天我也死了,我的父母才会知道我已经满目疮痍? #6 「嗨。」 「你没别的地方可去吗?」 从那天之后,我只要有空便会来到小凉亭转悠,偶尔碰上学姐,都会让生活在我胸口上刨出来的坑坑洞洞被填平一些。儘管她总是淡淡的,但后来我去的时候,学姐也总是在那里。 「我也喜欢安静的地方。」我装作自然的坐到她身边,拿出剪报和资料,打算先拟前半部的草稿。 微风吹过她的头发,我有些看傻了眼。 「学姐,我可以加你的line吗?」 「你一直都是这样认识朋友的吗?」 「我没什么朋友呢。」 我伸了个懒腰,这片阴凉处不时的微风吹来令我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要好,但只是因为在我身边可以得到好处。沾着我的光、借得到精美的笔记、作业也有人教,就只是那种因利益而聚的关係。」 「那就不要对他们有求必应呀。何必活得这么累。」 「日常表现和团体活动也会被纳入成绩里啊。我爸老是嘮叨说要考上好的大学,日常成绩就必须提高才行。」 「问题是做了这些,还要被人忌妒。」我想起社长那近乎针对的决定,忍不住开口抱怨了几句。学姐低头看着那张陈旧的报纸,似乎若有所思。 「不管是同学、老师还是父母。总是按照他们的幻想和期待来看待我。」 「我可能只是需要有个不带既定印象的人听我说话而已。」 学姐的书迟迟没有翻到下一页,我才意识到自己又自顾自的说了许多。她就这样安静的盯着我的脸良久, 「你要去辅导室吗?」 「蛤?」 「我没病。」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去辅导室不代表你生病,只是你需要专业的人帮助你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有问题不代表你不好,或是你跟别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但你需要正视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要停止把自己看做一个瑕疵品。」 上课鐘在此时响起,学姐别开眼,收拾东西就要踏出凉亭,我连忙伸出手,意识到的瞬间,嘴巴比脑袋更快行动。 「学姐。」「给我你的联络方式吧。」 她迟疑了一会,随后在手里的笔记本写了写,翻过来对着我。那是一串数字,我默念了两遍,很快便牢牢记住。 「晚上十二点后才能打给我。」 #7 辅导室的桌子是温暖的原木色,放了淡雅的灰蓝色马克杯和一些装饰物件,还有株小盆栽,一坐下薄荷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让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辅导老师为我倒了一杯甘菊花茶,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 「高……靳宇同学。你想找老师谈什么呢?」他瞄了一眼会谈登记单,确认我的姓名。 他的眼睛像温暖的流水,跟学姐的很像。只是学姐的眼睛是浅浅的褐色,会闪烁着一点一点的光芒。 「我……」然而真正踏入之后反倒勇气尽失,话语到了舌尖又嚥了回去,「我来找老师谈谈关于生涯规划的事。」 「生涯规划?」辅导老师皱着眉头,「你不是才高一吗?连类组都还没选……」 「父母希望我早点做决定,才好有个明确目标。」我端起微笑,递过备用方案,那是父亲和我一起整理的面谈资料。操着早演练过的台词,朗朗上口,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阳光从一旁的窗户洒了进来,我看着木桌上斑驳的光影,思绪透过窗户慢慢飘至很远的地方,今天天气正好,辅导老师翻阅着资料,沙沙作响。表情愈发凝重了。 「这是……」老师的动作停了下来,升学的资料里夹着社长交给我的那张剪报。早上因为怕被发现而匆忙塞进书包的。辅导老师指着摊在整齐资料上显得对比强烈的泛黄报纸。 「是社团活动吗?」 「对,我是校刊社的,今年的评鑑社长打算整理学校歷年以来的报导编成纪念年鑑纪念校刊纪念刊物,这是我分配到的新闻。」我大略说了一下社长的规划和要求,辅导老师只是盯着那张剪报看得入神。 「这则新闻不好写吧。」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不好写。」我想起社长幸灾乐祸的笑容,不禁苦笑了一下。「社长希望我们能和他的亲人或朋友进行访谈,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家属的访谈。」 意料之外的回覆让我愣了一下,「老师,我有点不太理解,您要怎么替我安排家属的访谈呢?」 「我会有办法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辅导老师在便条纸上写下一串号码,撕下来贴到我的面谈资料上,他停了一停,最后还是开了口。「董祈予,是我的哥哥。」 「恭喜你,新闻进展的不错吧。」 在我忙着和辅导老师联络、如火如荼的进行访谈的事前准备时,学姐脚步轻快的从树荫下走进凉亭,初夏的艳阳下,她白皙的皮肤却一滴汗也没有。 「你本来就知道辅导老师跟董祈予的关係吗?」 学姊转了转眼珠子,笑而不语。 「你真是个怪人。」看她噙着笑容的从容模样忍不住开口,「一开始连跟我说话都懒,也不想认识我,现在却又这么帮我。」 「只是看了你的文章,觉得你应该要继续写下去。」 手上的动作因这句话暂缓,她的浅色双眼无比认真,那一瞬间,有股不知名的情绪从胸口涌上,肯定慢慢化为我不曾感受过的温暖,于是我没有阻止它满溢而出。 「学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不去。」过了良久她才回答,而我终于听清她的悲伤。她的悲伤千丝万缕,随风飘扬,像一张蜘蛛网,网住了我的心。 #8 「哥哥是自杀的。」 辅导老师的家中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厚绒毛地毯,简约但典雅的家具,连气味都像是自己家,华美而精緻的镶金鸟笼,豢养的鸟被剪去羽毛,任人观赏。 「虽然是车祸,但是监视器画面可以看到,他是自己衝到那台车前面。」 当年的报导绘声绘影地描写着董祈予是多么优秀、前途无可限量的存在,又是如何被课业压力逼上绝路,着意添加了许多妄自揣测的细节,事实的真相如何,没有人真正在乎,只要故事耸动好听就足够。 「爸妈希望他读医学院或是法学院。哥哥喜欢阅读,但爸妈老是说,你要是去读中文系,我们的脸就被你丢尽了。」 宗翰听得瞠目结舌,我却似曾相似,父亲说过类似的话吗?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都一样刺耳。 「在我的记忆中,哥哥总是待在房间,我从来没看过他在客厅看电视或休息,也不曾看过他玩乐。」 辅导老师娓娓道来的每个光景,我都可以在记忆中找到相应的片段。都能和我、和父亲,完美无缺的合上。 「爸爸是一个野心很大的人,比起严厉或是发脾气,我更害怕的是不管哥哥取得了多好的成绩,他依旧觉得不满足。」 「即使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哥哥也总是很开朗、很努力、很温柔。」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哀伤,「是我们让他无处可去的。」 「是不是太沉重了?」他啜了口薄荷茶,看向我们一点都没动的杯子,「不然我带你们去他的房间看看吧?」 我们跟在辅导老师身后,亦步亦趋的上了楼,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应该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能正视这一切吧。 小小的房间整齐而明亮,除了床、衣柜和书桌,其馀的空间都塞满了书柜。椅背上的校服外套、随意堆放在床头的讲义、墙上掛着的深蓝色测揹书包,似乎都在努力表现出,这里仍然保持的跟原主人在世时一样。 讲义和教科书被整齐堆放在书柜里,一本本的小说、散文和诗集却以一种高调的姿态搁置在书架前端,水平铺排,一字排开的遮住了后方枯燥死板的教科书,如同灰色水泥墙上叛逆的涂鸦,稍稍舒缓了房里的冰冷。 「哥哥过世之后,我把他藏起来的书都摆了出来。」 「这么说来,哥哥也很喜欢创作。」辅导老师的话像是在叹息,「但是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许。」 四方的窗望出去仍是四方的天,不到三坪大的房间禁錮了董祈予的一生。 我走向书桌,前方的墙被装饰成小布告栏,写满笔记和提醒的便签钉在软木背板上,原木色书桌上文具和笔记本井然有序,一旁却放了本有点突兀的书。 「这是……」 「这是哥哥最喜欢的书,以前他都会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书中的句子。」辅导老师走到我身后,语气充满了感慨。像是陷入回忆最深沉的暗流,「我记得他最喜欢的句子是……」 「一隻鸟出生前,蛋就是它整个世界,它得先毁坏了那个世界,才能成为一隻鸟。」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喃喃地说。 「对,你怎么会知道?」辅导老师有些诧异地看向我。 因为太像了。床底的木盒,一本徬徨少年时也静静地躺在里头,连同我无力寻求的自我一起,跟着被尘封。越是挣扎着换气,只会越加沉重。 董祈予大概是发现自己无力与世界抗衡,所以先毁灭了自己。 鸟折断了羽翼,只能从天空中坠落。 「哥哥一直都是一个温暖而贴心的人,大概是不想让父母失望吧。所以他寧可折磨自己。」 辅导老师将那本「徬徨少年时」送给了我,其中夹着书籤的那一页,用萤光便笺贴起一行字。 有些时候,我几乎为自己生活的平静而感到惊奇。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放弃,习惯了在痛苦中挣扎。 我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多遍,忽然间明白习惯还是会感觉到痛。 「多亏他一肩担起父母的所有要求,我不必受到他们的高压对待。但是那样自由活着的我最终,也还是没能拯救他。」 「老师。」我盯着杯子里飘浮的薄荷叶,心脏随之一上一下。倒是宗翰开口问了我也一直疑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答应我们的採访呢?」 辅导老师的视线飘过我们,最后停留在我手里那本徬徨少年时的书封上。 「我只是想让哥哥真正的故事能被大家所知道而已。」 「他不是功课很好的资优生、不是父母严厉教育下的牺牲品,他只是一个喜欢文学、情感细腻,像太阳一样温暖,却也渴望有个依靠的平凡人。」 我看着辅导老师,忽然想到高轩宇,处处被比较,永远活在阴影下的我弟,从一年前开始就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要是我走了,他的人生会比较轻松吗?要是我走了,也许他会和辅导老师一样,开始细数我的好。 「有客人呀?」 大门无预警的被推开,紧接着是一道有些沧桑的女声,演讲时见过的董妈妈提着百货公司的纸袋走了进来,看到我们时有些错愕,却仍不影响展露礼貌的笑容。 电光石火之间,辅导老师用最快的速度兜拢起桌上散乱的照片,不动声色的夹进资料里, 「妈。」他起身接过她提着的大包小包,「他们是我的学生,来家里找我做生涯规划面谈。」 我和宗翰努力维持脸部表情,董妈妈朝我们微微一笑,年届五十的她算是保养得宜,但脸上总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相似的父母、相似的家、相似的被剥夺,我和董祈予,会不会注定走向相同的结局? #9 回家的气氛比平时更为凝重,父亲的皮鞋整齐的脚尖朝外放在玄关,鞋尖发亮、一丝不苟。 「爸。」我走到父亲面前,感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你今天很早回来。」 「你倒是很晚回来。」父亲抬起凌厉眼神的瞬间,我以为我会全军覆没。「今天不是没补习吗?」 「我在学校的读书室,跟同学讨论题目。」我连忙数出几个校排前十名的同学。父亲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今天有数学小考吧?」他闔上原文书,推了推眼镜,「考卷呢?去拿过来。」 考卷的边缘划破了指尖,渗出的血珠跟考卷上的红笔墨水看上去没有分别,然而一直到父亲开口,我才开始感到疼痛。 「数学老师说你成绩下滑了,是怎么回事?」父亲检视着考卷上每一道被划掉的题目,皱起眉头,「你不会还在搞那些没用的东西吧?」 「没有。」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快要不能呼吸。 他瞇起眼睛,下了命令。「把你的书包拿过来。」 我不动声色,暗自庆幸访谈结束时,把剪报跟资料都暂时交给宗翰做整理。 「趁平时把成绩提高,以后申请大学才有更多管道。」父亲风急火燎的翻起我的书包,当然没有找到什么,但他不忘耳提面命,「现在该做什么事自己要知道,不要再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时间不等人的。」 「没事的话就赶快进书房。进度已经落下了。」将书包扔回我脚边,父亲起身走进书房。「还有,如果成绩一直没起色,就别再去图书室了。」 回到房间打开电脑,line的视窗闪烁着,宗翰刚传来整理了一部份的访谈,我叫出word档开始写稿,十指在键盘上飞跃,试图藉着忙碌麻痺思考,只要一停下来,浪潮就会从胸口淹上来,灌入口中,直到我无法呼吸。 一字一句敲着董祈予的故事,每一段都像是自传,亲身经歷远比读到的更加困难,文字不足以表述。也许人们读到这篇文章时会感到难受,但我还在永无止境的煎熬中被肆意翻面,每次都觉得已经足够疼痛了,却还只是开始,而我仍然活着。海水将我塞满后溢了出来,从四肢、从心脏,从被父亲眼神划开的每一吋皮肤,我早已千疮百孔。 我开始在没有做梦的时候也时常幻想从悬崖上失足跌落。 #10 顶楼的风很强劲,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的话,底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像是蚂蚁一般,从一而终的渺小,我就这么盯着出了神。那份平淡而踏实的渺小是我最渴望的样态,我总是盼望能与他们为伍,但我一直站在悬崖上。我知道,要想加入他们,必须先摧毁自己。 我又想起那个梦,每次撞上海面都十分疼痛,但我羡慕梦里有勇气一跃而下的自己。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转头发现学姐就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从底下看得到。」学姐走到我身旁,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凉亭的一角在枝叶间隐隐可见。 「你打算跳下去吗?」 我一楞,不知道如何接话,心脏被这个问句悬到了半空中,我看着底下的人群,像是坐在正要下坠的自由落体上。 空气中飘浮着沉重的静默,我们继续看着底下来来去去的小小人影,任由学姐的疑问变成一个未完的逗点。只要一开口,疼痛就会止不住的渗漏出来。 「我们翘课吧。」我抓住学姐的手,她似乎一楞,但没有抽开。 「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离开学校就行。」 「我不能离开。」 「你翘了这么多堂课才跟我说这些?」现在是第八节课,校门在第七节课结束后就会打开,警卫在这个时间会准时收看肥皂剧,懒得管哪些学生是真的没参加第八节课。我拉着她,不由分说的走下楼梯。 一路经过的教室正襟危坐,这份微不足道的叛逆终于让我拥有一点点能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 「我做不到。」然而在校门前她挣脱了我的手,我已经一脚踏出校门,不解地回头,却撞上她的一脸哀伤。 「不会有事的。我也是第一次翘课啊,老实说我也怕得要命,但怎么说呢。」我朝她伸出被放开的手,「总觉得现在不做,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向前一步,像是有条无形的界线,她轻轻跨过,踩在校门外的灰色水泥砖上。睁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惊奇蔓延在她的脸上。 「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事吗?」我打趣地看着她,「你好浮夸。」 「是不可思议。」她低头看着鞋尖,发丝遮住了侧脸,也模糊了声音。 「你说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 「去看海好不好?」我想起梦中那条触碰不到的海岸线。 这座令人窒息的灰色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出口,所以我们走到河岸,看着波光粼粼,假装听得见海浪的声音。 路灯亮起的时候,学姐开了口。 「我看过你的疤痕。錶带有点松掉了,有时候盖得不是很好。」 「我去过董祈予的家、去看过他的房间。所以我才不明白,明明有这么多例子,为什么大家总是重蹈覆辙呢?为什么总要失去以后才后悔呢?」 「有些事情要经歷过才能懂吧。」学姐双手环抱圈起双腿,下巴靠上膝盖,喃喃的说,「只是他们的成长却往往建立在我们的伤痕之上。时间过去再久也会留下疤痕。」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手錶,皮製的錶带摩娑过底下隆起的皮肤,白色的疤痕蜿蜒交错,但路始终只有一条,笔直的指向深渊。继续沿着走下去,必定会坠落。 「父母认为我是优秀的小孩,但其实我只是从小开始配合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加註在我身上罢了。」 伤痕重新被割开,过多的液体就止不住的从缝隙中倾泻,我分不清那是血、是泪,还是我在父亲面前说不出口的话语,或是三者皆有,一旦溢出就源源不绝。 「我当然知道,即使出发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爸妈逼我在这个时期读书,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多的选择。」 「如果隐忍太久,在走到以后之前,就会先毁灭自己吧。」即使入了夏,傍晚过后河岸的风依旧冷冽,学姐的话语几乎飘散在风里,「看来你也过得很不好啊。」 「如果就停在这里了,我也不需要汲汲营营的为了不切实际的未来努力了。」 吐出的字句一点一点的飘浮在空气中,不上不下。我从家里逃到学校,又从学校逃到小凉亭,最后逃到这里,如果可以,我还想继续逃离,只是我们都知道最后会到哪里。 「刚刚在学校,你是想跳下去对吧。」 「你要问为什么吗?」 「我只想问,你准备好了吗?」 走回学校的时候下起了雨,我在路过的便利商店随手买了把透明的直伞,不怎么喜欢这种看得到雨水的设计,不断落在伞面散开的水渍像是咄咄逼人的叫嚣,但也没有其他选择。 我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挨打,初夏的梅雨季,连绵不断的雨声就着雷声,提供了很好的掩护,无论是藤条的挥舞声、父亲的怒骂声或是孩子的哀求声都会消融在滂沱大雨里。快要下雨前的空气闷热又潮湿,父亲拿着一叠犯错的考卷如数家珍。比起挨打的疼痛,等待的过程才更令人窒息,每次呼吸都彷彿会将水气吸入到肺里,煎熬永无止境,我在父亲的视线里载浮载沉,总觉得一旦开始下雨,就会被淹死。 而我最受不了的是父亲偶尔失手打在四肢露出的皮肤之上,接下来好几天都必须穿上长袖长裤。在夏季饱含水气的高温里,潮湿的空气和汗水一起浸湿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令人无法呼吸。 就像现在即使撑起伞,阻隔了雨水却仍被汗水浸溼,制服的衬衫全贴在身上,像被浓重的湿气紧紧缠住,我不舒服的拉了拉,望进雨里,试图转移这近乎窒息的感受。 水气瀰漫,雾茫茫的一片,看出去像另一个世界。 这是董祈予最后看到的光景吗?朦胧而模糊的世界终于有了些许保持距离的美感,曾经最讨厌的世界在最后一刻变得美了吗?车速很快,雨里忽闪的车灯像海边的灯塔,只要再向前一点,航行就结束了。 一场偏离了航道,经歷无数暴风雨的航行。 「绿灯了。」倏地,学姐的声音贴在我耳边。 还沉浸在幻想里的我吓了一跳,接着脚步声踏杂着水花从我身边往前方奔去,我赶紧撑开伞,模模糊糊的看到学姐的身影,急得也跟着胡乱迈开步伐。 刺耳的喇叭声伴随着煞车声,眼前忽然变成慢动作,连每一滴雨都看得很清楚,反射着过于刺眼的车灯,和依旧腥红的号志灯。 我下意识的护住自己,银色轿车在最后一刻扭了方向,惊险万分的擦过我身边。雨伞因为过于接近的呼啸而歪了一边,急煞的驾驶摇下车窗,气得对我怒骂。 学姐站在对面的马路,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你是怎样啊?」惊魂未定的我只能对着她发难。 红色的车灯在眼前拉出一条残影,她空洞的眼神还直勾勾的盯着车尾。 「你真的想死吗?」 #11 半夜,我在书桌前醒来。慢慢忆起回到家之后就像是要逃避似的趴在桌上睡着,外头的客厅已经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爬回床上辗转反侧,看着手机萤幕显示的时间,最后打开联络人,按下了那个最新储存的号码。 「喂……?」 「学姐。」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争吵过后的尷尬还蔓延在空气之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耳闻。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最后学姊率先打破了静默。「可能想让你正视自己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吧。」 「我看上去是那样吗?」想起在河堤讲得冠冕堂皇,瞬间觉得既丢脸又悲惨。「优柔寡断又懦弱。」 「离开也不代表是勇敢。」学姐轻声地说。我得将话筒贴得很近才能听清。 「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一下说想消失一下又退缩,你应该觉得我很烦吧。」 沉默了半晌,她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只是有点生气而已。」 「生我的气吗?」 「是为你生气,因为你只会怪罪你自己啊。」她的音调低下去,变成耳鬓私语,我的心脏却随之上提,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身边,「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你,为什么是你必须摧毁自己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梦里,合着脉搏鼓动的声音,终于从水中拉住了不断下沉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梦到学姐,她说别怕,我不会再受伤了。她的唇是温柔的海洋,她执起我的手腕,一一抚摸过蜿蜒的白色疤痕。 疤痕很多,她的气味缠绕了我全身。 脉搏在她触碰过的地方鼓动,学姐的气息驀然靠近,她的发丝擦过我的脖子,最后停在耳朵后方。 「别怕。我会陪着你。」 她轻声说道,然后吻了后颈上的那个伤疤。 #12 我们再次回到辅导老师那如同雕花鸟笼般的家。那天因为董妈妈突然返家,我们便如逃难似的的匆匆结束访问。这回比起初来乍到容易许多,宗翰忙着将录音档整理成逐字稿的时候,辅导老师拿了许多董祈予的生活照给我。 我翻着照片,思索哪些能够放到纪念报导上,其中一张他在班际篮球赛飞驰场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汗水和发丝飞扬,我凑近细看,董祈予的耳朵后方似乎有个特别深的阴影。 「这是胎记吗?」 「是疤痕,还满大一个的。居然有拍到,真神奇,哥哥平时都藏的很好的。」辅导老师拿起照片喃喃自语。 「哥哥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听话,乖乖认真念书的。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常被爸爸打。那次,我只记得伤口很大,血一直流,但是具体原因我也记不得了。」辅导老师苦笑了一下,「肯定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吧。」 我想起早上的梦,下意识的伸手摸去,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之上隆起,那是刚上小学的我拿着人生中第一张考卷回家之后,第一次父亲因为成绩大发雷霆,那时的我还不懂分数代表的意义,他大力挥开考卷,同样强大的力道甩上我左半边脸颊,我被那恐怖的力道甩飞出去,后脑杓撞到桌角,血流了一地。母亲吓得大哭,伤口缝合之后她在急诊室抱紧我不断的说,以后你要好好读书,不能再让爸爸生这么大的气了。 癒合的伤口在岁月渐长之后也逐渐被头发遮盖,我在初夏穿上长袖长裤的时候学会遮掩,挨打的伤口和瘀青大多一个礼拜便会痊癒,只有这个疤痕像一个印记,用来标示自己和别的孩子有所不同,时时刻刻提醒我,有个与眾不同的家庭。 然而没有人看过这个惨澹的秘密,就连宗翰也不知道。没由来的,我忆起梦里学姐的味道,温暖而柔软的触碰,感到后颈一阵燥热。 「但是长大之后,哥哥一直很优秀,爸爸也没再打过他,唯一的一次应该是发现他交女朋友之后……」 「董祈予有女朋友?」我从成堆的照片里猛然抬头。 「她叫温瑀暄,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我除了那个女生的名字以外一无所知,爸妈也是他们交往了很久才知道的。哥哥一定是想保护她吧。」老师伸手翻弄着照片堆,似乎想从中找出温瑀暄的影像,「爸妈当然不同意,哭闹着说都是她带坏了哥哥,还要找对方家长理论。也许就是这样,成为压垮哥哥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们一起出了车祸。女方在送往医院急救后短暂恢復过呼吸心跳,但最后还是过世了。」 「这么大的事件,新闻怎么都没有提到?」我手忙脚乱地拿出笔记本,开啟手机的录音功能。 「当年我爸妈把后续报导全压了下来。只有一开始那篇新闻的内容已经发佈出去了。」辅导老师指了指我身旁的资料夹,里头是那张唯一的剪报。「那时候,媒体把焦点全放在哥哥身上,有着身为学校董事会的父母,因为受不了课业压力而自杀的、前途无量的高材生,是个很棒的耸动题材。」 「女生在学校默默无闻,一开始就没受到记者的关注,后来也没有人联想到她和哥哥的关係。」辅导老师伸手服抚过照片里董祈予的笑脸,「明明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他抬头望进我的眼睛。 「你会把这段写上去吧?」他将照片重新放回我的手上。 「可以吗?董妈妈她……」 「得要有人记得,才能证明他们真的存在过啊。」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话语却无比沉重。 「我们也才知道,要为了甚么赎罪啊。」 #13 倾盆大雨接连落在走廊外,淅沥哗啦。我讨厌下雨,灰濛的水气要掩盖什么都很容易,望出去就是模稜两可的一片。我看着雨中模模糊糊的小凉亭,没由来的感到烦躁,学姐当然不在那里。雨滴不断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好吵,只有一个人便稍嫌空盪的走廊似乎助长了雨水的喧闹。寂寞的声音也好吵。我摩娑着手里合作社阿姨做错的热奶茶,夏季溼热的温度像是凝结成水珠飘散在空气中,每次呼吸都攀附在鼻腔中,挥之不去。感觉更烦闷了。 我讨厌夏天的雨,讨厌这种黏腻到近乎窒息的溼气。连呼吸都十分费力。 我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教室,却看到学姐坐在走廊尾端的阶梯上。 「学姐。」 阴霾被吹散了一点,我连忙坐到她身边,并肩一起看着无止尽的雨。 「你怎么了?」她似乎发现了我的不自在,歪着头打量我。 我思索了一下,最后模稜两可的开了口,「大概是因为下雨吧。」 「下雨怎么了吗?」她伸出手,打算触摸不断落下的雨滴。 汗水浸溼了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彷彿又回到每一次初夏的客厅,等待雨落下的瞬间。伤口早已癒合,我还被过去紧紧绑住。 「夏天快下雨前那股闷热的感觉,就像会缠住全身一样。」我拉扯着领口,望进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雨里。「再加上下雨让空气更潮湿,不觉得呼吸很困难吗?」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会就这样被淹死。」 「你有淋过雨吗?」 学姐拉起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这样衝进倾盆大雨中。 「你干嘛啊?」我奋力拨开眼前一下就被淋得湿透的刘海。 「其实也不是很糟对吧?」她拉着我再走向更深处,「虽然可能会很痛苦,但是狠下心痛到极致的时候,往往就不会再感到痛了。」 「要是连这种程度的叛逆都做不到的话,可就枉费青春了。」 学姊的白皙皮肤可以轻易透出底下的血管,淋了雨感觉更加透明,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于是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才发现,学姐是光。 她转头看向我微笑的时候,雨水沿着离心力从发尖飞旋出去,世界在一瞬间被她的引力抓住,开始绕着她公转。 以前全耗费在读书的时间,如今拿来和学姐一起虚耗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好蠢。」午后的闷热因为下雨而暂时舒缓,讨厌的黏腻感也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凉爽,全身湿透的我们,在走廊的未端边笑边冷得发抖。雨水沿着发尖滴下,在学姐的锁骨积成一摊小水漥。我拿起还留有馀温的奶茶,递给了学姐。 「可是很痛快吧。」 学姐歪头,没有接过温奶茶,但她微微一笑,准确的接住了我。 #14 「现在还搞校外教学?不是已经国二下学期了吗?」 关上的房门偶而还是会有掩不住的碎语飘进,尤其是正与父亲争执的时刻。 我轻手轻脚的将耳朵贴上门听了一阵,弟弟似乎正和父亲争取参加校外教学的活动。 「书都读成那样,还整天只想着玩啊?你能不能有一点像你哥的样子。」 突然被提及让我心脏瞬间漏了一拍,高轩宇的声音囁嚅而模糊,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父亲的严厉做了总结。 「我不会同意的。」我听见书房的门碰一声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妈妈紧张而小声地安抚,最终外面归于寂静,一直持续到深夜。连外头马路的车声都只是偶尔才呼啸一阵,我盘算着此刻是家人就寝的时间,这才躡手躡脚地走出房门。 客厅漆黑一片,同意书静静躺在茶几上,家长签名的栏位一片空白。 我拿起笔,琢磨着父亲的签名,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签下,乍一看是分不太出来的。我满意地看着同意书,思索着要不要直接从弟弟的门缝底下塞进房间。 「你在干嘛?」冷不防的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回头,高轩宇站在房门口,逆光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轩宇……」 我才退一步,他便欺身向前,拿起桌上的同意书。他看到父亲的签名先是讶异,而后目光转向我手里紧攥的原子笔,他轻扯嘴角,露出一个足以让人血液冰凉的冷笑。 「你突然觉得我很可怜了吗?事到如今干嘛装模作样?」 「你在说什么……?」没料到会是这样尖锐的指控,我在他的面无表情下逐渐透不过气来。 「因为你,爸妈一直无视我。明明对我没有任何期待,却又老是拿你跟我比较。」他声音嘶哑,字句痛苦而破碎,「你明明都看在眼里不是吗?」 「在别人眼哩,我永远是”高靳宇的弟弟”。连我自己都快不知道我是谁了。」他将那张同意书在手里揉成一团。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他转身走回房间,重重关上门前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徒留我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我很想追上去告诉他不是这样,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要说什么?又要从哪里说起? 从漆黑的客厅走回漆黑的房间,忽然觉得不找个人说出来就会被吞没。 我打开手机,找出学姐的号码,重复着键入和删除,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传出去。床头的电子鐘闪烁了一下,做为整点的提醒,萤幕上00:00的数字兀自亮着,那是学姐说可以打给她的时间。 「怎么了?」她的声音像是贴在耳畔私语。透过话筒传来却无比清晰,瞬间恍若她就在身边一样。 「学姐有过想离开的时候吗?」 「去哪里?」 「离开这里。」我停了一下,琢磨着字句。「离开这个世界。」 呼吸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里特别明显,这种说法学姐说不定会觉得很中二,但我想不到比死亡更不直接一点的说词,我早已习惯委婉的说话方式。拐弯抹角才不会伤人,大家才会开心,也才能藏住真意。 「但是,」话筒的另一边沉寂了很久,学姐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好像又靠得更近了。「我没办法离开。」 「那就是想了。」我抓住句子暗藏的尾巴,学姐轻轻的笑了起来。 「是想过,但也不想了。」 「因为遇到你了。」 毫无防备,就这样被她的耳语击中胸口,我顺势张开手往后倒下,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手指摸索着抚过床单的皱褶,我偏头看向床的另一侧,将话筒又往耳边挨了挨,彷彿这样就能看见学姐侧躺在我身边的笑顏。 四目相交,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学姐拉着我的手奔跑,她回首微笑的时候背后是一片海,她轻而易举的衝破那条海岸线,浸在浪花里向我招手,浪花拍打在她的脚踝和小腿。我试了又试,还是只能重复自悬崖上摔落。 #15 「你的新闻稿写得怎么样?」 我们并肩沿着河岸散步,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没有人开口询问尽头在哪,就这样一直不断地走下去。 「满顺利的,我再把修改过后的稿给你看。」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出口。「谢谢你。」 「谢什么?」 「全部。」我想了一下,决定这样回答。「就差蒐集一些董祈予的照片,明天我要再去一趟辅导老师家。但宗翰说他有事。」 「学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便骤然煊亮。各色尺寸不同的货柜塞满堆放在河堤的道路上,灯火通明,热切的欢迎每一个路过的人,五光十色色彩斑斕的圆形小灯泡,一串一串穿梭在货柜市集之间。食物的香气辗转飘散在每个人肩头,摊子上陈列的各色商品在这宛若庆典的空气中闪闪发亮。 「好漂亮。」连学姊都发出惊呼。 经过一个简约的手工艺品摊时我停下脚步,充满特色的编织饰品中,一条蓝白交错的蜡绳编的精緻,中间还串着一颗矿石,转动的时候就着灯光的反射,透出一丝幽蓝的晕彩。 「这是情人节限定,月光石又被称作恋人之石喔。代表如月光般的美好爱情。」老闆是个年轻女孩,注意到我的视线,拿起手环热情的介绍,「全都是手工製作的,要是买给女朋友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是女朋友啦。」还是忍不住拿起那只月光石手环。老闆曖昧的笑了笑。 「七夕这个礼拜,大稻埕河岸都会放烟火喔。很多人因此告白成功呢。」她俐落地将牛皮纸袋封好,放入我的掌心,「有空也带她逛一逛这个市集呀。」 「谢谢。其实她有跟我一起来。」那句咕噥没有逃过老闆的耳朵,她殷切的朝我身后看去,我也回头正打算喊学姐,却发现她不在我身后。 她的背影隐没在纷杂的人影中,我连忙跟了上去,那一头黑长直发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彷彿下一秒就会消失。我奋力推开拥挤的人潮,试图抵达离她更近的地方。 终于突破人群,尽头却是一片黑暗。这里已经不知不觉远离了市集,褪去了光鲜亮丽,只剩下河水微微拍击岸边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微弱的路灯下,终于发现蜷缩着身子坐在河岸边的学姐。 「你不喜欢这个市集吗?」我坐到她身边。 「不是的,我很喜欢。这里很棒,每个东西都在闪闪发亮。」夜风吹过河岸,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息。「但是太耀眼的事物,待久了就会贪心的。」 最后我们又躲回了熟悉的黑暗,就像她总是躲在学校的角落,那个白色的小凉亭。 「我一直被困在那里面,在认识你之前,一直觉得我走不出来。」 「你是说学校吗?」我想起第一次离开校园翘课时她的古怪反应,学姊只是笑了笑。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这么灿烂。」 远处的货柜市集偶尔会飘来人们的欢声笑语,但隔了段距离,连鲜艳的灯光都开始变得模糊。 「但是很快我又开始害怕。」 「因为太美好了,所以显得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可怜啊。一旦经歷过灿烂,就没办法回到暗黑暗之中了。」 学姐不知道,她才是闪闪发光的那个人。即使靠近光源只会使阴影更深,也会不顾一切试图走到更靠近光的地方。 我看着学姐的侧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陷落的如此迅速,也许是因为学姐有着一双长长的睫毛,我就当作那是救命绳索,她的睫毛每扇一下,我都觉得从生活的裂缝中被提起来一点。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了。」我握紧了口袋中的月光石手环。 「喜欢上什么?」她转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 「光啊。」 河的对岸灯火闪烁,漂浮的光点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学姐的的眼睛也会发光,我忍不住向前,望进她眼底,那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了我的样子。 我们都没有闭上眼睛,那是我继续靠近的动力。 唇贴在一起了,又迅速的分开,她呼出的气息残留在我身上。学姐眼里的光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说我。 「我有喜欢的人。」学姐轻声地说,移开目光。 #16 手环最终没能送出去,但我依旧将它放在口袋里,寻觅下一个开口的时机。 怀着说不上来的杂乱情绪,在房间里翻着董祈予的照片时门口传来声响,我还以为是宗翰,转头一看却是学姐,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你昨天不是说宗翰不能来,要我陪你吗?」她看上去还有些彆扭。「我刚刚跟辅导老师打过招呼了,他说你在这里蒐集素材,叫我自己上来。」 我想假装忙碌,但学姐的存在让我无法专心,我偷偷瞄过去,却发现她站在书柜底下一动不动。 我顺着学姐的视线看去,上层书架某个不太起眼的地方,陈旧但别致的木盒塞在书的上方。 「学姐?」我提高了音量,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有找到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我伸手打算拿下那个木盒,学姐向前一步站到我面前,佔满我的整个视线。「只是是董祈予的全家福。」她飞快地说,也许是为了顾虑我。我想起了董家端正的全家幅里每个人端正的面具,以及董妈妈脸上的沧桑,忽然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们再次应对无语,越是装作若无其事,沉默就越在空气中发酵,好像又回到当初在凉亭第一次见到学姐时,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但我先跨出了那一步,不想再回到从前了。 「你昨天说喜欢的人……」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 「应该说是喜欢过的人。」 「那现在不喜欢了吗?」我感到一丝希望燃起。 「他死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火星四散,学姐的声音像高空坠落的烟火,我抬头看见她的眼睛里也有什么殞落了。 「抱歉……你没事吧?」 「你知道吗,一个人真正的死去,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当有一天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时候。」学姐略过我的手足无措,逕自开口。 「所以我说喜欢过,他走了,但是他会永远在这里佔一席之地。」学姐指着胸口,我知道那里也有我的位置。 「除了你,也还会有其他人记得他的。他的家人、朋友……」眼神接触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责任全部揽在肩上。」 「你知道董祈予有女朋友吗?」学姐背过身向前走,抚摸过架上的一排书脊。 「我是听辅导老师说才知道的。」 「大家都记得董祈予,大家都知道他的死,但有多少人真的了解他?我们连董祈予心中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我们记得的是真的董祈予吗?董祈予的家人记得的,是真正的董祈予吗?」学姐停下脚步,转头无限的望尽我的眼底,「你的家人记得的是真正的你吗?」 「我知道你也会记得我。」我不想承认话语里的苦涩,那样太窝囊。 「你不是他。」学姐喃喃的说,比起我,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她的气味驀然靠前,瞬间盈满鼻腔,我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跟着闭上眼睛,分不出湿润的是唇还是眼泪,只知道都一样温暖,就跟学姊一样。 「我不该这样的。」她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慌,但我捕捉到她眨眼间的一丝眷恋。还没来得及确认,她就先逃开。 「对不起。」 她转身衝出了房门。 嘴唇的触感还格外鲜明,我知道她心里有我。 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熟捻的放弃喜欢的事物,等待自己慢慢好转,还装作若无其事。学姐说,在灿烂的地方待久了就会变的贪心。我亦明白,世界已经无法回到遇见她之前了。 我握紧口袋里的月光石手环,想着下一次见面,我就会亲手为她戴上。 #17 父亲的皮鞋依旧整齐摆放在玄关,我脱下鞋子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站在门口煎熬的数完无数个十秒,吸气吐气,我还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迎接我的是一室凌乱,我的房门敞开,房里的书散落一地,书页满天飞扬,父亲还在里头大张旗鼓地搜索。床底下的木盒砸碎在地上,我一瞬间失足坠落。 「这是怎么回事?」 放置到我面前的是那张文学奖的奖状,我彷彿又独自站在朝会的司令台,但台下不再是同学的鼓譟而是惊滔骇浪,父亲一把将奖状撕得粉碎,飞舞的碎片像撞击在悬崖上四处飞溅的浪花泡沫。 「老师说你成绩下滑,我就知道有鬼。不盯你读书是信任你,结果你整天在房间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一把扯过我的书包,哗啦啦,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连同我修改了几次的稿子、那张剪报和资料。 「你搞这些是什么?写文学?你要去读中文系吗?」 「你要是去念文组,我的脸就被你丢光了,我好歹也是教授,外面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们。」他在客厅来回踱步,一转身将矛头指向惊慌失措的妈妈。 「那时候就说要把他送进私立学校,你不听!」 「他说公立学校比较好繁星,老师也说团体活动会加分……」妈妈怯生生地开口,担忧的眼神不断朝我飘来。 「都是狗屁,他就是不想读书,你就这样被他骗。」 父亲的一字一句在我耳里轰然作响,脑袋在耳鸣来袭之后一阵空白。我突然发现深渊的尽头是一片白光,学姐就站在那团光晕里。她说,做错的人不是我。 「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说什么?」父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学生的本分本来就是念书,你念得好就算了,偏要搞那些没前途的事丢我的脸,还说谎欺骗父母。你居然敢说你没有做错?」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要做我喜欢的事,而且我会一直做下去。你不要再妄想控制我的人生了。」 父亲重重甩了我一巴掌,「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我为了赚钱养你们而放弃博士学位,供你吃好住好,让你以后不要像我这样要为了钱放弃更高的学歷,你就是这样回报父母的吗?」 我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他大喊。 「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父亲白了脸,气愤地衝进书房又衝出,像一阵暴风雨,气势逼人。声音有着比平时更加雷厉的威严。 「给我跪下。」藤条划破空气发出咻咻声,我拼命压下颤抖,坚决的站在原地。父亲挥舞藤条就往我身上甩来。 等待疼痛袭来的那一瞬间,眼前出现的却是学姐的脸。 她望进我的眼底,对我说,我让她知道世界如此灿烂的脸,但是你知道吗?世界之所以会散发光芒,是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我再也不闪避也不求饶了,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站的挺直,伸手接下朝我身上挥来的藤条,握得很紧,父亲胀红了脸仍然纹风不动,更是气急败坏。 「放手!你造反了你。臭小子!」 我用力扯过藤条,父亲似乎没预料到我的力气这么大,他一个踉蹌,重心不稳差点摔倒,连忙扶住一旁的书柜。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我不会再任由你贬低我了。」 叮咚,门铃突兀的响起。 「我们是警察,有人报案说听到激烈的争执,所以我们过来了解情况……」 一切彷彿大梦初醒般,妈妈紧张的上前应门,父亲瞪着一室狼狈缓缓直起身子,一言不发,扭头走进了书房。 我站在原地,颤抖着缓缓松开了手,藤条落到地上,手掌上还有刚刚被抽出的红印。我伸进口袋,握紧了那条还没送出去的手环,月光紧紧贴着掌心,嵌进肉里,却散出一丝凉意,抚平了手心的滚烫。 「学姐。」一室漆黑的时候我再次拨通了电话,方才虽然害怕却能站得挺直的我,卸下武装后,无法抑制的哽咽起来。「我做到了。」 刚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吸鼻子几声,到后来抽咽的无法呼吸。 「我做到了。」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慢慢感觉到床单被浸出一个小水漥。 学姊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掛上电话,我就这样听着她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的睡去。 「做得好。」 在闭上眼睛之前,我迷濛的听见她的声音。 #18 「你最近看起来好像很开心。」宗翰接过我递给他的早餐,狐疑的看着我。「发生甚么好事了吗?」 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我想了一下,最后模稜两可的开口。「所有事都在变好啊。」 「你在谈恋爱吗?」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专注的眼神却早已表露无遗。我笑了笑,望向走廊外。 「只是有了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良久,我才缓缓的把所有复杂的情感浓缩进一句话。 「谁啊?哪一班的?」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一直叫她学姐,连她几年级都不知道。」我描述起她纯黑的长直发,彷彿快消失一般的白皙肌肤,浅色的眼睛,笑起来会瞇成一条线。素净的气息,却散发着温暖的光。然而宗翰一脸茫然。 「二三年级的学姐有这种类型的吗?如果长得漂亮应该都会开始打扮了吧?」他自顾自地说,「总之太好了,原本还很担心你,虽然嘴上说没事,但你都没有笑容,但只要没又面对人群的时候你总是面无表情,还开始翘课,又总是不在班上,一个人待在学校角落的凉亭里……」 「我不是一个人啊……」我正打算说和学姐在凉亭认识的事,宗翰就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啊一声打断了我。 「对了,辅导老师说他找到董祈予跟温瑀暄的合照了。看你要不要放到校刊上。」 「温瑀暄?」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这个名字,同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啊,就是和董祈予一起出车祸的女朋友吗?」 「是啊。你不觉得有点可怜吗?明明一起出车祸过世,但董祈予比较有名,成绩又好家世又显赫,大家都只关注董祈予自杀的原因,而温瑀暄当年在报纸上连名字都没被写出来。」宗翰翻找着侧背书包,「所以老师说,他希望温瑀暄也能被记得。才给我这张照片。」 他拿出一个有着精緻花纹的木盒,虽然积了些灰尘也略为褪色,仍看得出是对主人来说颇为重要的旧物,我看着上头精緻的花纹,慢慢的认出这就是上次在董祈予房间里学姐看得出神的那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叠泛黄的照片,最上层的是一张自拍照,看起来像是按键型手机所拍摄的,画质有些模糊。董祈予揽着温瑀暄,两个人都看着镜头微笑。温瑀暄长发及胸,微笑时浅色眼睛瞇成一条深深的线,那模样我无比熟悉。照片飘落到地板上,宗翰碎唸着帮我捡起的声音顿时离我好远。 照片上的人是学姐。 许多念头一闪而逝,我拿出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凑到耳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没有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我听着式制化的客服语音一再重复那句话,听到第三遍,才终于有勇气以用力到微微发麻的手指按下结束通话。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漫长的嘟嘟声像是隧道,在无尽的漆黑之中前进,学姐慵懒的声音是隧道尽头的光,我总是闭着眼睛祈祷通过之后能看见美好的结局。但隧道一直是单向的,我现在才发现。 我从来都只有在十二点过后才打给学姐。宗翰问我为甚么总是一个人在凉亭里。和董祈予一起出车祸的人,长得跟学姐一模一样。学姐……叫做什么名字? 那张照片压在所有资料的最上层,压在我心上、深深嵌进皮肉里,沉重的让我几乎没办法走到小凉亭。学姐背对着我坐在熟悉的位置上。 「学姐。」只是开口,就彷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温瑀暄。」 单薄的背影终于有了反应,学姐转过头,她的瞳孔如水波般清澈,波澜不惊的映出了我的样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时她那样。 「你知道吗?你真的跟他好像,虽然样子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是你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你。」 吹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学姐这次再也没有伸手阻挡,任由胸前的长发掀动,终于显露的学号开头是93,而今年该是109。暗红的绣线跟现在差了十六个年次。 「当年我们约好一起自杀。」 「我们说好在朝会的时候手牵手从司令台上面的教学大楼跳下来,在全校师生面前,要惨烈到让我们的爸妈后悔。然后我们要回到这个凉亭,再一起去投胎。」 蝉鸣在附近的枝枒上大声鼓譟,歇斯底里地将我们团团围绕,但她一开口,我就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那天不是你的天,前一天晚上你爸妈又闹了一顿、老师迫于压力写了你的退赛单。下着雨,灰濛濛的天气,要掩盖什么都很容易,望出去就是模稜两可的一片。」学姐一字一句的说。 「那台车开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你是故意不躲的。」 「我只能跟着你。我一直都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你明明都知道,还把一厢情愿当成为我着想。你真的好自私,自私的替我决定我要不要死,你却可以自己做决定。」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而我依旧发不出声音。 「那时候我看到你躺着的模样,就知道你走了。你在笑。那是我见过你最放松的样子。」 「我看着我的身体和你一起被送上救护车,急诊室里的医生电击抢救我,你的心电图从一开始就没有接上,他们为你的脸盖上白布,从我身旁推走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就已经在这里了。我离不开这间学校,只隐隐约约知道,我灵魂深处的某部分一直惦记着你、惦记着我们的约定,我一直在等,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荒谬感混杂着凉意从脚底一路爬上背脊,盛夏的天,我却全身都觉得好冷。 「一直到那天我遇见你。」 「我原本真的只是打算看你一眼就好了。」学姐向前一步,冰凉的手指顺势碰上我的脸,她仔细地用每个指节抚过耳后的那道疤。「可是我看了,就捨不得走。」 「现在你也知道了,本就是我太过贪心,我甚至想过要带走你。」 我想起那次差点发生的车祸,学姐的手不断散发着凉意,一阵颤慄从她碰过的地方蔓延到心脏,最后积在眼眶。 「之前的你放弃了,但是现在的你没有。」她抬头,彷彿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所以现在我该放弃了。」 「怎么可能。」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不是真的,这太荒谬了吧?」 「我是真的,我们之间也是真的。」学姊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错过了。」 「就到此为止吧。我们都该向前走了。」 学姐背过身,破碎的语句从随风飘散的发丝之间渗透出来,混和着悲伤一起。 「学姐。」我本能的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的发尾兀自从指缝间滑过,却没有碰触到的实感。「等一下。」 学姐缓步跨上走廊的阶梯,头也不回的,在我看来,好像在跟我道别。她走上楼梯,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我迫切的追在她在身后,但不管我多么努力向前奔去,跟她始终都相差几步。那是学姐一开始就保持的距离,原是怕自己陷落所设的安全位置,是我不断靠近边缘,一再试探,最后反而是我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温瑀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月光石的手环还在口袋里,我原本今天就要送给她。 她终于回过头。下课的鐘声在此时响起,人潮很快从教室涌了出来,四处推挤着,像浪涌般一下一下,我在无数肩膀的缝隙中挣扎的伸手,每每在将要触碰之际便被突然冒出的人潮隔开。我急切的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但是一开口浪潮就会灌进来,发不出声音。学姐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时见时而不见,彷彿下一秒就会淹没在人群里。 她的嘴唇掀动,但我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最后勾起嘴角的微笑,然后她转身,淹没在人群里。 我便再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