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 157章 抚顺保卫战(五) 农历四月上旬,相当于后世的五月初,恰是辽东最舒服的季节。 黄昏时分,榴红色的晚霞燃遍整个天空,暮春时节的晚风,一丝寒意也没有,温柔地抚过人们的面颊。 大明抚顺东南的要塞,马根单堡垒外,马郡河有一段河床不窄的支流,隐没于暮光笼罩的森林里。 郑海珠站在新垒的大坝前,映入眼帘的满当当的河水,令她心花怒放。 吴邦德带着孔有德和几个矿工,从更远些的山坡上,走回河边。 郑海珠折转身,对他们道:“今天炸石头的这几次,动静很大,附近的村民,有什么反应?” 孔有德道:“小老百姓最怕咱抗军旗的,又有马郡的守将吓唬过,他们轻易不敢靠近。只有佟家庄的几个壮丁摸上山来看热闹,我们说是朝廷开矿,老远就把他们给轰走了。” 吴邦德在一边补充道:“这个佟家庄,庄主确实叫佟养性。” 郑海珠点点头。 佟养性,是历史上在抚顺之战后带着族人投靠努尔哈赤的边境富商,后来为皇太极造出过很可一用的红夷大炮。郑海珠在赫图阿拉,从那个笔帖式佟养定口中套出佟家所在的位置时,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置掉佟养性。 但肯定不是现在。 从兵部侍郎张铨到辽东总兵张承胤、副总兵颇延相,从新晋游击毛文龙到浙、川两支客军的统帅,从临时被起复的将门继承人李如柏到清河守将邹储贤,郑海珠和这些人一样,如棋盘上谨慎移动的棋子,按照正月底定下的方案,各司其职地完成自己的步骤。 而行动的前提都是,尽量不打草惊蛇。 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八旗军兵们,都是猎人出身,比狐狸还狡猾,比野狗还嗅觉灵敏。 明军一方所有针对这次战役的行动,都要同时披上伪装。 实在无法偷偷进行的,就像李如柏那样,卡着时间点,堵在新安关。 所以,郑海珠他们到了马郡河支流的上游后,由孔有德等十余名精锐家丁封锁了一定区域,让开原调来的强壮矿工秘密地筑坝,对外宣称是朝廷开铁矿。 今日,吴邦德和孔有德,在山坡背风处,用孙元化和弗朗基人配伍的火药包,试炸了几次模拟坝体,郑海珠的心就更定了。 她和吴邦德年前侦查抚顺时后,向张铨提出了一个与决水相关的作战方案。 抚顺一带到了四五月间,雨水充沛,马郡河支流甚多,都来自附近山川。郑海珠选了地形复杂的一条,让孔有德从老家开原招来二十余名青壮矿工逐级筑坝,抢在四月头上完工,果然,三天前的四月初十,开始下大雨,直到今天未时才停。 在大坝边休息的矿工,看着满天艳丽的鱼鳞云,向郑海珠等人道:“东家,后头准定还憋着一场大雨哩。” 郑海珠心道,越大越好。 然后冲矿工们和气地笑笑:“弟兄们辛苦了,再过三天,咱就发赏银,让有德骑马给你们家带回去,然后咱往山东走,挣大钱。若是给大东家干得好,明年老婆孩子也都过去!现在都去吃肉吧,安心睡一夜,攒足力气,明日还有大活儿。” 矿工们欢呼着往伙夫那里涌过去。 郑海珠将孔有德招呼到一边:“一共二十三个,夜里都看好了,解大手都不许离开你们的视线。莫要功亏一篑。就算每个都是你穿开裆裤时就认得的同乡,这种时候也不能全信。” 孔有德低声道:“明白。他们里若有人走漏风声,就算姑娘饶了我,毛将军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我的脑袋。” 入夜,虫蛉低鸣,十四的月亮几近浑圆,银晖洒在河面上。 此际的音画本应动人,奈何周遭鼾声如雷。 吴邦德走到石坝边,在郑海珠身边坐下:“莫说是你了,我也被吵得睡不着。” 郑海珠盯着水面:“今夜睡不着的人,肯定多了去了。方才有一刻,我很想骑上马,连夜赶回抚顺城,明天就能亲眼看看我们弄来的火炮,威力如何。” 吴邦德道:“听张侍郎和毛将军的,你留在此处还是安全些。” 郑海珠笑笑:“当年我在匪寨遇到马将军,正碰上他要和悍匪干仗,他与我说过,没有哪一仗,在开打之前就是定了胜负的。此番我们已经尽人事,明天的结果,听天命吧。此处打起来,也未必就一定是建奴输。对了,穆枣花说你教他们用匕首近战,练的是一刀刺入心脏,你准头如何?” 吴邦德侧头盯着她:“你要说什么?” 郑海珠道:“虽然毛将军的夜不收回来说,努尔哈赤在关外分兵了,但万一明天来打马根单的女真人翻了倍,而邹将军没有及时赶到,此地就比抚顺城还危险。倘使我们没跑掉,你就一刀扎了我,给我个痛快。” 回答她的是沉默。 良久,吴邦德才开口道:“你蛮聪明的一个人,不要在此事上犯浑。你又不是领兵的,也不是当兵的,跪下来求饶都不应该觉得丢人。鞑子对女人,抢比杀多。万一,万一你陷于敌手,不要反抗,就装成是百姓,乖乖地顺着他们,先活下来。” 顿一顿,他用双手来回地揉了几遍面颊,嗓音越发低沉:“腊月里我到抚顺的时候,看着城外那片河滩,忍不住一遍遍想,如果不是什么失不失贞的念头裹挟了阿梅,她会不会就不去撞李永芳亲兵的刀口,她是不是就能活下来。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怪她,但每回梦到她,我都去追着她说,活下来,活下来顶重要,无论她经历过什么,我都仍当她是最好的女子。” 郑海珠静静地听着伙伴的自陈。 人跟人就是这么不一样。在后世人看到的史料笔记中,清军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中,许多为人夫者的汉人,留下文字,明晃晃地记述自己叮嘱妻妾,若城破,务必自裁,绝不可受异族玷辱,妻妾若有畏惧犹豫之色,他们会先于敌人杀了她们,然后带着儿子设法逃出城。 此刻再细品吴邦德的话,真是令人感慨。 郑海珠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头道:“我明白了。去歇息吧。” 她刚站起来,忽然滞住身形。 密林外,有道剑出鞘的仓啷声传来。 吴邦德也倏地跳起来,面向出现动静的方向,侧耳倾听。 在他们不远处,孔有德和几个毛家兵卒,同时抽刀,疾步而去。 就在郑海珠觉得心快要跳到喉咙口时,林外的不速之客已然策马冲了进来。 京师官话口音的女声响起:“自己人,自己人!石砫秦良玉帐下。” …… 张凤仪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郑海珠等人跟前。 孔有德举起的火把照着她的面容,摇曳的火光映出她方颐广额、浓眉凤眼的五官。 一股杀伐果决的英气,在这张面孔上流淌。 张凤仪的目光,直接投向郑海珠:“你就是郑姑娘吧?我是张侍郎的闺女,唔,现在是秦良玉的儿媳妇。” 郑海珠闻言,吃惊不小,她原以为对方只是秦将军麾下女将。 “那你就是,马将军的……” 张凤仪爽朗一笑:“说是秦良玉的儿媳妇,我很乐意,说是马祥麟的媳妇,我可不怎么爱听,他枪法凑合,射箭的准头可着实不如我,凭啥他有名有姓的,我就是什么马家娘子,马家少奶奶,马将军的浑家。” 吴邦德和孔有德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姑奶奶,又瞄瞄郑海珠,显然,郑海珠也不知道,张侍郎的千金、秦将军的爱媳,竟也会出现在辽东。 张凤仪看出众人的心思,也不再寒暄,转身揪过来一个被塞住嘴巴、捆住双手的人。 “三日前,我带一支哨骑离开祥麟,南来此处游弋侦测。今夜运气好,果然抓到了个奸细。” 说着,她一把扯出俘虏口里的布条,将他凑到孔有德的火把下。 那俘虏委顿在地,一叠声道:“各位将军饶命,我也是全家老小的命都在庄主手里,才不得不做些报信的营生。” 郑海珠盯着他:“你是佟家庄的?” 俘虏点头。 张凤仪打眼望了望从帐篷里出来看热闹的矿工们,又瞧瞧河上的石坝,对郑海珠道:“郑姑娘借一步说话。” 走远些后,张凤仪细说缘由:“我们在十里外的小山坳里看到生火的烟气,潜过去一探,是三个鞑子,还有这个没剃头的。他们吃完东西,三个鞑子上了马,往东走。我们抓了这个汉人,路上审他,他说自己是今早去与鞑子的哨探接头,报知马根单一切如常。郑姑娘看看,可有破绽?” 郑海珠盯着张凤仪:“抹额上绣的什么?” 张凤仪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了,笑意中透着佩服:“郑姑娘,你连我是不是张铨的女儿、秦良玉的儿媳,都怀疑?怪不得他们都说你精。抹额上绣着海棠,云肩上绣着石榴,抹额是天青色,云肩是水绿色,江南韩家的绣工,堪比天工,多谢韩小姐和郑姑娘给我的婚仪贺礼。” 行,测试过关。 核实过身份,对方又是直接寻到了林中支流,开口就叫出自己的姓,应是抚顺那边过来的没错。 郑海珠亦展颜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疑,向凤仪小姐告罪。凤仪小姐也来助战,月前与张侍郎在沉阳分别时,他确实未告知。” “我爹爹现在也不晓得,”张凤仪口气透着得意,“祥麟先也不肯顺着我,是我婆母点的头,我才能一起来。” 郑海珠约略知道情由了,继续道:“你没杀那三个鞑子是对的。若杀了,建州大军没见到他们归队,定会起疑。那个佟家庄的奸细,应也没有告知他们此处有异,否则,三个哨探不会还有心思生火吃东西,吃完才上路。” 张凤仪会心地抿嘴。 她和郑姑娘,想到一块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火把下的俘虏,冷冷道:“建奴的哨探也不怎么样,竟然烤兔子。我们这三日游走,都是吃的干粮,哪敢生火。” 郑海珠道:“没白吃苦,揪出了卖国的佟庄主。” 张凤仪笑道:“好,明日看完你们的戏,我就带人去围了那庄子。” …… 同一个夜晚,抚顺城中,就没有马根单外的森林里那么凉爽。 原本还算宽敞的城厢,挤满了各地来的商贾。 整个城池,都被喧沸的人声、牲口的嘶鸣,以及人畜散发出的汗臭、尿骚臭、粪便臭,塞得满满当当,令人烦躁的闷热,仿佛翻了倍。 范文程拧着眉头坐在窗下的油灯边。 不开窗难受,开窗更难受,这还让人怎么好好读书?! 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赴沉阳参加“秋闱”。 作为举城皆知的大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代,他范秀才若不在功名之事上更上层楼,岂不是要让抚顺城里那些同年看笑话? 更关键的是,他实在受不了呆在抚顺这个破地方了。 来做生意的鞑子越来越多,守将李永芳来者不拒,统统迎进城来。 今年这次马市,竟还把文庙和书院腾出来给这些野蛮人住。 不成,一定要赶紧中了举人,再中进士,离开辽东。以自己大宋名臣之后的家世渊源,朝廷怎么也能给个京城某部衙门“观政”的安置吧? 范文程思及此,努力让自己适应今夜抚顺城的聒噪,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将一篇制艺文章做完,听到外头更鼓,才知已过丑时。 城中终于安静下来。商人们大约也已沉入梦乡,养足精神,待明日的马市开幕。 范文程走出陋室。 他家离东面城墙不远,读书疲累的深夜,来到屋外,仰望中天明月下城墙的剪影,颇让他这个自诩有怀古之好的读书人,感到解乏。 然而很快,他望见城墙上出现了比平时更多的守卒,并且似乎在运东西。 好像是檑木? 范文程正纳闷间,忽然听到文庙方向,传来更大的动静。 他初时以为是走水了,再侧耳倾听,才觉得不对。 是兵戈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122/122503/32047780.html 156章 抚顺保卫战(四) “额吉,额吉,快把羊群赶走,又要打了。” 大明辽北重镇开原的新安关外,蒙古小男孩德格勒,提着肮脏的布袍,像一只躲避苍鹰利爪的仓惶野兔,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呼喊,倏地站起,转身望向辽阔的草原。 大股骑马的明军,从新安关内冲出来,笔直地往一大片毡帐驰去。 母亲变了脸色,将坐在地上玩着野花的懵懂小女儿抱起来,放在简陋的独轮木车上。 “德格勒,你推着妹妹,我来赶羊,我们往西南的堡垒走,那里的汉人很和气。” 德格勒照办。 父亲死于部落间的战争后,母亲两年前就独自带着他们兄妹俩,赶着家里的羊,来到喀尔喀蒙古和大明交界的草原放牧。附近堡垒的明人看他们可怜,偶尔会送些旧衣服和粮食,对小羊羔的出价也很公道,足够母亲在集市上换到一家三口需要的盐等必需品。 所以,德格勒反倒对自己的同族人充满敌意。是那些粗野凶蛮的首领彼此征伐,自己和妹妹才失去了父亲,母亲不愿意按照部落的规矩、嫁给那个运回父亲尸体的男人,便被首领鞭打后,赶出部落。 到了大明边境的这片草场,如果自己的族人不来叩关劫掠,明军从不出关抢他们这些牧民的牛羊。 德格勒一面安慰着妹妹,一面推起独轮车,与母亲一道,撵着羊群,往带给他安全的汉人堡垒撤离。 他们走了一段,忽然觉得异样,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喊杀声并没有响起。 …… 已故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次子,李如柏,坐在马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喀尔喀蒙古暖兔部落的这片营帐。 不多时,几个蒙古将领驰马而出,到了李如柏前军的家丁处,请通译说了几句。 在他们身后,喀尔喀蒙古五部落之一——暖兔部落的首领,宰赛,也策马走出大营。 家丁回来禀报完毕,李如柏做了个手势,左右次第竖起五六面令旗,李如柏麾下千余披甲精锐立时向两面退开列阵,露出中军帐后已经下马的两百名火铳兵。 阵列成型后,李如柏带着十余随从拍马而出,驰到蒙古人的营前。 宰赛几乎与李如柏同时翻身下马,一个抚胸,一个抱拳,行过礼后,并肩进了军营。 李如柏坐下后,连奶茶也没喝一口,开门见山道:“宰赛兄弟,说吧,建州人给你多少好处?” “李大将军,你什么意思?” 宰赛摸着扳指,冷冷道。 李如柏面上并无宰赛那样的冰霜之色。眼前这个蒙古人,祖辈父辈都曾是李家明军的手下败将,虽然那主要是李成梁在世时的军功,但李家叱吒辽东几十年,积威仍在,李如柏和蒙古人近在迟尺时,不需要将一个“狠”字挂在眼角眉梢。 “宰赛兄弟,这么说吧,你们原本在我大明开原镇就能乞赏,为何要进关往抚顺去?” 乞赏,是嘉靖和隆庆时的规矩,喀尔喀蒙古人每年以互市为名,到大明来拿一次财物,类似宋辽时的岁币,只是没那么多。 宰赛撇撇嘴:“李大将军,很简单,去年我们在抚顺拿到了很多钱,今年自然还要去。” 李如柏澹澹道:“是问我们抚顺的守将乞赏,还是干脆帮着努尔哈赤拿下抚顺?” 宰赛眼睛一瞪,眸中闪过参研之色。 他在喀尔喀五部中,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壮派,对于其他首领跪舔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其实很不屑。 但不屑归不屑,他还不至于和钱过不去,建州那个老东西今岁来信,约暖兔部带三千人马,到抚顺一起抢人抢东西,宰赛嘴上骂着老酋、身体还是诚实地来了。 他只是没想到,刚到抚顺西北的开原镇,遇到的明军,竟然不是守关的那些老弱,而是大名鼎鼎的李家带来的精锐。 现在,李如柏开口就直至蒙古人是要助攻努尔哈赤,宰赛更是有些吃惊。 明国一方,难道其实早有准备了? “李大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去抚顺乞赏的。” 宰赛仍是绷着脸不承认,反正乞赏这件事本身,是明国认下多少年的,双方都无疑义。 李如柏道:“好,有宰赛兄弟这句话,我们大明还是当你做朋友。你们的乞赏银子,朝廷已经折成布帛、盐巴、茶叶,命我带来了,另外还有三百金和一些珠宝。宰赛兄弟就不必入关了。” 宰赛抬了抬眉毛,目光在帐下几个得力将领的脸上扫了一圈。显然,他们也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吃惊。 宰赛想了想,故作平静地问李如柏:“李大将军,你刚才说起努尔哈赤,那个建州头狼,他今岁,有什么动静吗?” 李如柏终于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动静可不小,打不打抚顺,不知道,娶妃子,是一定的。那糟老头,要娶叶赫老女。” 宰赛面色一变。 叶赫老女,是叶赫部女真的公主,小名东哥,美丽如仙女,艳名广播于女真和蒙古各部,被叶赫部首领为了各种利益而许嫁多次,其中包括努尔哈赤和宰赛,但终因各种临门一脚的仇恨,至今仍留在叶赫部。 “不可能,”宰赛盯着李如柏道,“努尔哈赤已经将东哥的父亲噼成两半,东哥怎么可能再次同意嫁给努尔哈赤!” 李如柏语无动容道:“要什么同意,灭了叶赫部、抢过来就是了。宰赛兄弟,其实你也可以去抢东哥,你不是也与东哥有婚约吗?不过,本将劝你一句,你灭了叶赫部,就会给努尔哈赤除掉一个对手,同样,努尔哈赤若灭了叶赫部,又攻伐我大明,你们喀尔喀蒙古,也会失去东边的防线,最终成为建州女真这些饿狼嘴里的肥羊。” 宰赛气息粗重起来。李成梁这个儿子所说的话,倒是没错。 李如柏一口喝干杯中奶茶,以手撑膝盖,稍稍前倾身体道:“宰赛兄弟,我是来送礼的,不是来点燃你的怒火的。东西就在帐外的草原上,而我的勇士们,也会在新安关外过几天,直到五月来临。” 宰赛当然明白李如柏的意思,这支明军,现下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出现在抚顺周围的。 宰赛解下自己腰间的匕首,俯身放在二人中间的毡毯上,瓮声瓮气道:“李大将军,我说过,我们暖兔部,是来乞赏的,拿到东西了,我们何必多跑几百里路。你们这里,草也不肥,把我们的好马,都饿瘦了。明日,我们就拔营回西边。” 李如柏双手拿过宰赛的匕首,笑道:“宰赛兄弟是聪明人,更是爽快人。” 是夜,李如柏在帐中擦拭自己的长槊,亲兵给他打进一桶热水,殷勤问道:“大帅,蒙古鞑子西撤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南回了?” “回个屁,”李如柏道,“且不说宰赛会不会去又回,兵部张侍郎的意思很简单,让老子带人就堵在开原,以防努尔哈赤还联络了其他几路蒙古人,往抚顺去。” 亲兵连连点头:“属下愚笨。” 李如柏叹气:“朝廷还是不信任老子,否则为何老子那么好的兵,不能去守抚顺?难道老子睡了努尔哈赤的侄女,就变成半个鞑子了?真他娘的。” 亲兵忙撸顺毛:“大帅,堵住北面蒙古人援兵,正是说明朝廷看重大帅。咱李家,早已是辽东将门,不稀罕争人头功。” 李如柏脱了靴子,把双脚浸入木桶,一面有些自嘲道:“砍人头轮不上,捐饷倒是想起我。张铨这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文官,开口就让我出三百金给蒙古人。” 亲兵继续安抚:“大帅要这么想,若换了别的文官来辽东,大帅得给他们送五六百金,才能让他们别在京师张罗御史说咱李家的坏话。而那位张侍郎,把大帅送的仪金退回来,现在好比让大帅用一半的仪金安然过关,还能多少换些军功。” 李如柏闻言,瞅了眼亲兵:“你小子也不笨啊。” 又道:“我觉得,张侍郎命我用叶赫老女的事来刺激宰赛,是身边有高人支的招,否则,他张铨一个京师的兵部堂官,怎会知道叶赫老女东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问我那女真婆娘,她都跟傻狍子似的,满脸写着不晓得。” 亲兵挠挠头:“是啊,也不会是毛将军吧?咱在辽东这多年,也不清楚建州鞑子和蒙古鞑子,原来能为了个女人,打成那样?” 李如柏哧一声:“那都是借口,自古到今没有哪个男人是会为了个娘们儿去打仗的,东哥之事,只是敲打到了蒙古人,让他们意识到,努尔哈赤不是善茬。不过,也别小瞧娘们儿。离开辽阳前,我看到那个陪我女真媳妇去赫图阿拉的郑姑娘,又来了,带来的东西和人,让张侍郎看了一整天。” /122/122503/32033249.html 155章 抚顺保卫战(三) 春分前后的江南,桃李吐芯,韶光明媚。 顾府老太太缪氏,在大丫鬟竹香的陪伴下,来到守宽学校,给先生和孩子们送糕点。 学校的实际负责人,推官黄老爷的夫人姚氏,神采飞扬地告知缪氏,今春又收了二十几个贫家男女孩童入学。 缪氏点头道:“阿珠丫头当初央告了黄老爷,请动姚奶奶出府来给这间学堂作主,真是她的大造化。姚奶奶果然将这学校办得风生水起。行啦,你去书院忙你的,有月生陪着我就成。我老婆子晒晒太阳,听听娃娃们的叽喳声,最是舒坦。” 姚氏便笑着福礼告辞。 她晓得顾家这位老太太,是个顶风雅的人,去岁由郑海珠引荐了王月生后,来听过几次王月生抚琴,有一回起了兴致,还跟着去火器坊看了会热闹,瞧着和王月生倒蛮投缘。 融融暖阳里,王月生扶着缪氏,缓步穿过校园的花径。 登上清园的小亭子后,缪氏示意丫鬟竹香四面望着些,然后向王月生道:“说吧。” 王月生道:“阿太,昨日,李老爷送郑姑娘和孙老爷启程时,他们带了四门广东炮,六个炮手,其中两个是弗朗基人。广东炮说是叫什么鹰隼铳,没有大蛇铳沉,一门不到千斤,用牛车拉去码头,再推上船的。还有一些百来斤小火铳。” 王月生说的李老爷和孙老爷,就是徐光启的门人、主张西学火炮技术的李之藻和孙元化,被郑海珠请到松江主管火器坊。 缪瑞云眸光一闪:“你们的火器坊还造不出炮,这么快就从南边弄到了人和炮?” 王月生垂着眼帘禀道:“正月底,黄老爷来与孙、李两位老爷说了些事,孙老爷马上找我支了三千两银子,和郑芝龙一同去了广东。孙老爷和徐翰林一样,都是耶稣会的,据说直接在濠境就买到了炮,雇到了人。” 缪瑞云想了想:“唔,一个月打个来回,恰好与郑丫头会合。正月底那次,黄尊素应是收到了郑丫头的信。这丫头没告诉你他们后头的行踪吧?” 王月生摇头道:“没有,她回来的三天,头一天在府衙,第二天与孙老爷、郑芝龙盘点火器,傍晚去看了韩小姐和小少爷,第三天就走了,走之前只是叮嘱我管好工匠、快点起高炉。” 缪瑞云道:“那你觉得,她是去干什么?” “回阿太,郑姑娘连小少爷的满月酒的来不及喝,便匆匆启程,定是因为军情。她岁末运货去辽东,想来这一回,是帮朝廷打鞑子吧?” 缪瑞云笑笑:“她是真能折腾。对了,月生,你与孙、李两位老爷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他们没有逾矩之举吧?” 王月生知道老太太意指何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两位老爷都是君子,他们把我当郑姑娘的账房而已,每回找我,就是要钱买铜铁料和火药。平日里在火器坊,也是和卢公子,还有工匠们凑在一处,商讨火器。” 缪瑞云喟叹:“这些才是我大明的良臣,可是你看看,朝中把持钱权的,有几个是这样的?不说啦,你好好帮郑丫头看着火器坊。我和刘将军,回头是要想把她弄进宫里头用一阵的,届时松江这一摊,她还是得靠你。” 王月生恭敬地道声“是”。 她心头漾起舒畅的感觉。这大半年,她觉得自己时常处于愉悦的精神状态,绝不仅仅因为脱离了烟花柳巷。 秦淮河也有不少姐妹被恩客赎身后嫁作小妾的,但她们仿佛仍笼罩在慵懒的颓然和隐约的仓惶中。 她们仍是笼中鸟,无非笼子换了一个罢了。 而她王月生,是郑姑娘的下属,就像一位将军的副手,又是缪郡主和刘公公大业的参与者,那简直如中军帐里运筹帷幄者的谋士一般了。 王月生越来越为这样被重视的感觉迷醉。 她的目光,离开缪瑞云慈蔼的面庞,落在邻院的教室方向。 那里,学生们正在跟着徐翰林的那位助手,上几何课。 郑姑娘这回,还带走了两个大些的女学生,以及小裁缝范破虏,说是作为自己的侍女。 但王月生知道,郑姑娘不是个爱讲排场、把自己当少奶奶的人,她不喜欢人服侍,所以多半是带几个小丫头见世面去了。 范破虏做过暗甲,但两个女学生被挑中的理由有些奇怪:几何这门课学得好。 …… “郑姑娘,你带来的这女娃子,有些本事嘛。” 孙元化站在甲板上,对身边的郑海珠道。 他赞叹的是两个女学生,跟着广东炮手学习用度板和铳归计算炮的仰角和炮弹落点,竟然能懂。 郑海珠在张铨特别调来的海船上,与孙元化相处了数日,感到这位晚明史上的着名人物,确实属于技术官僚那一挂的,没什么大明读书人的酸腐架子,也不轻视女性。 但郑海珠依然谦逊地表示,主要是孙元化的老师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让后辈们受益匪浅。 孙元化很满意这个回应。 这位今年三十八岁的举人,还远未到历史上位高权重的时期。 他考不中进士,便师从徐光启,潜心西学,如今虽仍无官无职,但去岁经徐光启牵线,得以在家乡松江,和志同道合的李之藻从事心仪的火器研造,本已颇有得偿所愿的欣喜。 没想到这么快,朝廷就来用他了。 当然,和眼前这位年轻但令人刮目相看的郑姑娘的引荐分不开。 船过黄海、辽海,到达旅顺港时,孔有德已在码头迎接。 郑海珠谨慎地望了望四周。 孔有德殷勤道:“郑姑娘放心,你看此港今日,除了我们的船,再无别家进港抛锚,来运家伙事的力夫,也都是咱毛家家丁的亲戚,毛将军挨个儿见过。” 郑海珠紧接着又问:“吴公子和戚总兵顺利吗?” “有兵部的勘合,顺着哩。一千多人,四艘船悉数运到。他们到得早,现下应快要走到辽阳了。” 郑海珠松口气,点头道:“那就好。快卸货吧,装上马车后,都铺上空麻袋,再盖上茅草。此去就算在盖州卫和复州卫,我们也不进去过夜,别和不相干的人啰嗦这些炮。” “都听姑娘的!” 孔有德麻熘儿地招呼力夫们来卸火炮,然后随着郑海珠去与孙元化见礼。 辽东此际也已有了几分春色,草坡泛绿,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也开始冒头。 蝴蝶在花间草上,翩然飞过。 现在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三月,孙元化与孔有德,在辽东见面了,背景是一船火器。 而本该到了浑河战役时才出现在辽东的戚家军和川兵,也已经往辽阳聚集。 郑海珠俯下身,小心地捉起一只停在草秆上的蝴蝶。 她盯着它黑红相间的美丽翅膀,须臾后两指一松。 蝴蝶安然地飞远了。 /122/122503/32017537.html 154章 抚顺保卫战(二) 观察称呼,可以很好地揣摩对方的亲疏关系。 郑海珠离开辽阳一个月,回来发现,毛文龙这个目前在武官中级别并不高的游击,对张铨这样的红袍文官,开口闭口已自称“毛某”,而不是“末将”。 果然,张铨听了毛文龙那句斩钉截铁的请战之言后,不打官腔,直接问道:“你能拉出来打的有多少人?老夫不要听那些虚头巴脑的额员数字。单说数字,来辽阳前我就晓得,你们辽军,若游击一营三千人,实数有六成就不错了,余下的都是你们这些军头吃空饷。” 张铨的话,没有责难之意,他只是说了个现状。 确切地讲,不光辽东,所有九边重镇,都是如此。 武将们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朝廷。 毕竟,他们吃了空饷后,还会拿来养家丁,养出的家丁至少还能上阵作为精锐,不像许多缙绅富豪或者宗室成员,是纯粹的国之蠹虫。 毛文龙于是坦率道:“回侍郎,辽阳的营兵,在编和操练的,两千人,步兵一千五,骑兵五百,都是和北边蒙古人交手过的,里头还有些老兵,在平壤干死过倭人。这些兵绝非卫所屯堡的废物农兵,他们出城和建州鞑子野战,肯定不憷。毛某,还另有家丁三百。” 不待张铨接茬,郑海珠开口道:“蒙古鞑子用的是骑弓和轻箭,建州鞑子嘛,我这回看了不少,他们用的步弓和重箭。对付建州鞑子,得上火器。毛伯伯,我给你弄两百把合机铳来,家丁那样的精锐得配上。” “啊?”毛文龙看着郑海珠,有些难以置信。 郑海珠并不觉得自己在两位文臣武将前有什么好怯场的。 她谋划了许久,不就是为了在今天这样的机会前,一面做贡献,一面谈条件么? 她当然要让自家的产品,无论是暗甲还是火器,都亮个相。 况且,她郑海珠不但有军火实力,而且是亲身冒险进过努尔哈赤的老巢的,又去抚顺实地看过,她为何没资格参谋? 她转向张铨道:“张公,去岁从登州启程时,我就用朝廷的邮驿给松江发信,让松江火器坊赶紧多招人、磨枪管。合机铳不是大小炮,做起来没那么难,两个工匠十天做一把,我当初离开松江时,作坊里已经攒了三十把,送到镇江给戚总兵试用。登州发信后的这两个月,去掉过年的日子,至少又攒了五六十把。辽海二月开冻,我回去运,只要朝廷给我海路的勘合,辽海南下松江很快。就算我现在牛皮吹破了,松江那边的管事这一阵没上心,我回去后盯着赶工,也能赶出一百把来。” 张铨闻言,再一次审视起眼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小妇人来。 莫说是商贾平民中,就算是放在朝堂上、军旅间,这也是个统筹调度的人才了。 “丫头,你是不是早就筹算着给辽东供火器了?你怎会有这般心思?” 郑海珠认真道:“我朝自立国起,边患何时停过?打仗一定是家常便饭。恰好我相熟的前辈、同辈,都推崇火器,乃至西洋火炮,我就想,一定得做这一行。卖绸子卖布卖米卖茶,但凡攒下几两银子,就得做火器。” 毛文龙此时已有些醒悟过来,接腔道:“两百把合机铳,得花你多少钱?” 郑海珠道:“伯伯晓得的,我们不做破烂玩意儿。给秦将军和马将军做的棉草混纺的暗甲,里头不会用一片锈铁,棉布不会少一天浆晒,是六两银子一件。我们的合机铳,枪管加长过,锻打精良不炸膛,火门盖得也严实,成本就得十四五两银子一把。” 她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带了些哂笑意味,仍是看回张铨道:“其实也就三千两银子,江南士绅造个小园子、堆几块太湖石都不够,我们却能给建州鞑子一点颜色瞧瞧了,毕竟他们从人到马,都还不熟悉火器,交战时突然遇到,我不相信战术和士气会不受扰乱。” 毛文龙摸摸满是胡茬的下巴,咧嘴道:“当年咱辽东军和戚家军那支客军,一道去朝鲜打倭人,努尔哈赤那老酋,就假惺惺地主动向我大明请命,要带一万鞑子助战。所幸李总兵最晓得老酋是何心思,不过是顺道到李朝抢东西抢人罢了,所以没答应。老酋那回没去,就没见识过倭人和我明军两边的火器,郑丫头说得对,此番得给建州鞑子上火器,压制他们的步弓。” 毛文龙眼中闪烁着猎杀的蓬勃兴致,仿佛已在畅想鞑子被火器轰得血花飞溅的动人场景。 张铨因身份与性格,倒是面不动容,但胸膛中也免不了炽焰升腾。 照理,去岁已有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到过辽东,他兵部侍郎原本不会同时出京。 但首辅方从哲被朝堂内斗搞怕了,唯恐又被政敌借题发挥,才又让自己这一边的张铨,跑了趟辽阳。 张铨没想到,竟碰上了自己政治生涯最大的一次机遇。 现下兵部尚书丁忧,他张铨等于是实际上的“本兵”、“堂尊”。 方从哲又是独相,自己作为方阁老的人,临时而机密地调兵遣将,可以做到。 有了权,一定要用对人。 事到如今,张铨已对郑海珠建立起了足够正面的评价,甚于他对京师兵杖局、太仆寺那些同朝为官者的信任。 不能让这样赤子之心、又很堪一用的大明百姓吃亏。 “丫头,老夫会去请饷,朝廷不好白用你的合机铳。对了,火炮来得及造么?” 郑海珠很诚实地答道:“虎蹲炮和弗朗基炮,我也去信让他们造了,不知进展如何。但红夷大炮肯定来不及,就算开年便从广东请匠师到松江,一门红夷炮,也得造四五个月。不过,可以试试赶紧从濠境弗朗基人那里买,连炮手一起雇。” 毛文龙点头道:“虎蹲炮是野战好使,但鞑子此番是攻城,若能有大炮上抚顺城头,自然更好。” 张铨沉吟道:“那就继续说兵力。毛将军,老夫可以想办法解了李永芳的兵权,将抚顺城的两千兵力也给你。但即便如此,你的四千多人,再加上火器,也还是不够用的。据叶赫部的报告,建州八旗总共约四万兵力。如今北有叶赫部,南有清河堡的万余守军,老夫估摸着,努尔哈赤得留一半人看着后院,也就是带两万人出来打抚顺。” 郑海珠不由暗赞,马祥麟这个岳父,果然知兵,历史上努尔哈赤打抚顺,确实带了两万人马。 “张公,”郑海珠道,“此番我在赫图阿拉,看到大量包衣砍树,我推测,就算努尔哈赤与李永芳暗通款曲,但未必收买了抚顺和周围堡垒的其他守将,否则何必造那么多登城器械。我与吴公子在抚顺周遭转了一圈,觉着他们可能会分兵,其中一路主攻抚顺城,另一路则攻东州和马根单两个要塞,以防三处明军彼此援应。所以,东州和马根单一定要加派人马。还有其他几处,也要摆人。” 她顿了顿,见张铨和毛文龙都是一副“你继续说下去”的表情,干脆走到沙盘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张铨边听边点头,毛文龙则更为赞叹。 这丫头心窍真多,谁坐镇抚顺正面迎敌,谁据守各要塞用计,谁去北边堵住蒙古部落,谁从南边几处包饺子建州分兵,谁坐镇沉阳指挥,她都能说出些道道儿来。 军事上不闹笑话也便罢了,难得的是,郑海珠在保证他毛文龙建功的前提下,将总兵张承胤、清河邹储贤、辽东老军阀李家的利益,也都顾及了,还提议镇江的戚金也来分一杯羹,毕竟人家火器玩得熘。 生意人到底还是会算账,且明白利益均沾的道理,军功大家分,就和银子人人有一样,皆大欢喜。 当然,这丫头最教毛文龙服气的一招,是笃诚地对张铨道:“张公,只有戚总兵的两千车兵不够,在抚顺城外,还应埋伏一支客军,而且是骑军,非令婿马将军的白杆精锐莫属。” /122/122503/32009250.html 153章 抚顺保卫战(一) 摸黑进了屋,穆枣花刚开口喊了声“郑姑娘”,郑海珠就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摁在炕上,极力压抑着怒火,贴着她冻僵了的耳廓,低声道:“你如果想活着见到吴公子,从现在起就闭嘴!” 二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只听到彼此的呼吸音,少顷,屋外雪地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郑海珠用气声对穆枣花道:“人走了,睡觉!” 穆枣花听话地脱了外衣,缩进火炕深处。 郑海珠也倒在炕上。 她的胸口急剧地欺负着,那股窝着憋着、发不出来的火气,好像要撑炸她的心肺,远比被莽古尔泰打肿的半边脸更疼。 “我和吴公子都瞎眼了,竟然看中你!” 三天后,终于平安离开赫图阿拉、回到鸦鹘关外的客栈与孔有德等明军碰头时,郑海珠才揪着穆枣花来到后山的林子里,吐出这句燃烧着灼灼怒意的话。 穆枣花跪在郑海珠面前,磕头道:“我蠢,我比驴还蠢。” 郑海珠盯着她:“那几日,我在正黄旗衙门,不在你们身边,是不是那个莽古尔泰,想霸占你,你就起了杀意?” 穆枣花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娘。莽古尔泰与依兰珠讲女真话,是阿亚告诉我的,说莽古尔泰觉得我像他一个死去福晋的侍女,想让我留在赫图阿拉,幸好依兰珠大概怕得罪姑娘你,编了个由头打发了莽古尔泰。但那个臭鞑子,摸过我的手,拍过我的脸。” 穆枣花喘了口气,又接着道:“莽古尔泰带依兰珠和另一个弟弟去打猎,烤肉时闲聊,说投到建州来的明人百姓很奸诈,藏着粮食不给他们当军粮,干脆下令每户按人头交粮食,少交一份,杀一个,正好杀光了那些不听话的,去抢些像牲口一样听话的来,种死人留下的地。两个鞑子王爷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说着,连依兰珠都听不下去了。郑姑娘,建州鞑子,真的不是人,莽古尔泰他们,就该喝砒霜!” 穆枣花说着说着,眼睛里的凄惶又变成了恨意。 郑海珠蹲下来,扭开她的肩膀,缓缓道:“枣花,我且不说吴公子给你们定下的规矩,不许你们擅自作主发起一些行动。就单说你对鞑子的厌恶,是一包砒霜就能真的解恨的吗?你也亲眼看到了,努尔哈赤有多少儿孙,儿孙又有多少旗人战将兵勇,莽古尔泰一家死绝了,努尔哈赤照样有阿敏、有代善、有皇太极可以去伐明,可以去抢我们的土地,可以对我们的国民或屠或掳!你他娘的真以为是看戏班子唱堂会吗,下个毒就能全剧终,顺带把我也连累得和你一起送命,你对得起我把你从运河边的苦日子里捞出来吗!” 穆枣花抬起眼睛,瘪着嘴,恨意又转成了羞愧。 郑海珠平复了几息,问道:“那几天,你跟着他们到处跑,看到过火器没?” “回姑娘的话,没有。但是看到不少闲散的鞑子兵比武,拿着一人高的大弓,射绑在树上的铁甲。” “他们离得多远开弓的?” “多为五六十步,有些退得更远。他们有时候比拔箭开弓的速度,有时候比谁射穿铠甲的距离更远。” 郑海珠点点头,对穆枣花道:“你先回客店,我一个人在此处静静。” 穆枣花却不走:“郑姑娘,客店伙计说,这里常有野猪出没,会拱人哩,比熊还危险。姑娘若是嫌我碍眼,我就去树后,让姑娘看不见我。但,但我得陪着姑娘。” 郑海珠对着那张认真的面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行,我也不静了,一道回去吧。” 她现在体会到领导学中用人的难处了。 有的人,就像有的文,瑕疵一个接一个,甚至致命。 但当这个人同时又在执行其他任务时表现出合格甚至出色,就像文章仍有亮点,实在弃之可惜。 这个万历四十六年的边陲白桦林里,郑海珠盯着穆枣花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 此时,她还不知道,眼下差点惹出大祸的穆枣花,因为没被她视作弃子,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帮她的大忙。 …… 安全进入鸦鹘关,置身于大明的地界后,郑海珠让穆枣花跟着孔有德,护卫依兰珠回辽阳,自己则带着阿亚,并另一个毛文龙的亲兵,折身北上,往抚顺去找吴邦德,与他交换了情报,盘划好诸般说辞,又勘察了抚顺的地形。 如此过了正月二十,张铨和毛文龙在辽阳,终于迎回了风尘仆仆的郑海珠等人。 “张侍郎,毛伯伯,努尔哈赤必定在今春伐明,而且就是打抚顺。” 郑海珠开宗明义后,先拿出皱巴巴的桑皮纸:“我被老酋勒令画泰西海疆舆图的前一天,努尔哈赤在他的正黄旗衙门找笔帖式笔译汉文,突然发火,后又息怒,但扔了的一堆纸团留了些在筐子里。我藏下这张,将里头的字单独描出来,在抚顺找不同的蒙古商人看过,翻译成汉字,有七大,恨,杀父,伐,明,还有些不认识。” 张铨接过桑皮纸,皱眉道:“这是,蒙古字?” 他此前巡按过冀镇和宣大,认识蒙文。 郑海珠道:“建州女真就在这几年,自己创制了满文,但根子是借的蒙文,所以蒙古商人能认得其中的一些。” 毛文龙道:“这几个字也够了。但怎么得知是先打抚顺?因为去岁咱们推测的马市?” 郑海珠点头:“吴公子在抚顺蹲了大半个月,过了个年。各处车马店都说,守将李永芳那几路经商的亲戚告诉他们,四月十五的马市会按时开,让他们多盖几个棚子,会有许多女真人来卖马和铁具。还有……” 郑海珠说到此处,停下来,走过去拉开门,唤进阿亚,指着她对张铨道:“张侍郎,她娘是开原人,爹爹是叶赫部养马的,她家都被建州人杀光了。她逃走的时候,老酋还没创制满文,她不会认满文,但听得懂建州人的话。” “阿亚,你告诉两位上官,努尔哈赤家的女卷们说过什么?”郑海珠将阿亚推上前。 阿亚低着头,口齿却清晰:“回两位老爷,她们说,老酋要招拂士额附,送个女儿或者孙女给明国将领,满人说的拂士,就是我大明的抚顺,额附,是姐夫的意思。” 张铨的眼睛眯了眯,挥手道:“好,你出去吧。” 又对毛文龙道:“让你门口的亲兵,也走远些。” 门再次关上后,张铨看着毛文龙、郑海珠和吴邦德,没有马上表态。 毛文龙知道自己应该先开口,并且不可油滑矫作。 “侍郎,毛某不会拐弯绕圈,只讲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军功,毛某想争!” /122/122503/31992463.html 152章 好险 郑海珠在正黄旗衙门里盘算怎么用满文拼凑努尔哈赤伐明的伪证时,穆枣花和阿亚,正陪侍依兰珠,由莽古尔泰带着,来到赫图阿拉郊外,为舒尔哈齐夫妇扫墓。 依兰珠同父异母的哥哥,已是镶蓝旗旗主的阿敏贝勒,不出所料地继续避嫌,只让另一个弟弟济尔哈朗到场。 济尔哈朗从小被努尔哈赤带在身边,他对大伯,反倒比对父亲舒尔哈齐亲,与莽古尔泰等堂兄的关系也很好,阿敏让济尔哈朗出面,可以免去努尔哈赤的疑心。 依兰珠好歹也是个二十多岁、经历过些人情世故的少妇了,从亲兄弟们的表现,多少也开始相信,父亲舒尔哈齐并不是死于疾病。 乌鸦刺耳的叫声中,这个远行归来的建州女儿,对于父亲将她送给明国李家做小妾的陈年怨怼,早已澹去无踪,只唏嘘父亲当年多么勇勐神壮,如今却是埋在这雪下石窟中的几根枯骨。 及至寻到富察福晋的坟头,依兰珠见了那荒草丛生的凄凉景象,脑中闪过一帧帧幼年与少年时被慈母护佑与疼爱的画面,而自己作为额娘唯一的孩子,竟在她弥留之际也无法见最后一面,额娘当时该多么痛苦。 依兰珠思及此,登时悲忿沁骨,哀恸椎心,哇地一声就扑在了雪堆里,抱着母亲那块刻字潦草的石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须臾竟晕了过去。 莽古尔泰大惊,上前抱起依兰珠,就掐她的人中。 一只马皮水囊递了过来。 穆枣花低柔但急切的声音响起来:“贝勒,这是我们熬的参汤。” 莽古尔泰一把抓过,给妹妹嘴里灌了几口。 他发现,水囊表面竟是热的,似带着体温,不由瞥了一眼穆枣花。 这个年轻的明国女子,双颊红润,两个圆熘熘的好像小鹿般机灵的眼睛,焦急地盯着依兰珠。 “你这奴才,倒是细致。”莽古尔泰沉声道。 穆枣花一路来被依兰珠温柔和蔼地对待,自也带了几分真心地照顾对方,没觉得什么膈应之处。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离莽古尔泰这个建州鞑子那么近,胸口登时泛上一阵嫌恶,忙退开去。 此举在莽古尔泰看来,却成了因羞赧而惊惧,越发令他起了一阵异样的心绪。 总算几口参汤后,依兰珠缓过气来,又悲悲戚戚地哭起来。 济尔哈朗帮着莽古尔泰一道劝慰,说了些富察福晋走时没受什么苦之类的谎话,依兰珠才渐渐停止抽泣。 …… 依兰珠准备离开赫图阿拉回辽阳的前一天,是建州女真祭祀“万历妈妈”的日子。 “万历妈妈”,是指原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四夫人。据说,努尔哈赤当年被李成梁收在帐下做亲兵,被人举告说脚底七颗红痣如北斗七星,李成梁疑心这是天子之气,便要杀努尔哈赤,结果四夫人掩护着努尔哈赤逃跑,自己却被李成梁杀了出气。 女真人感念四夫人救了他们的大汗,就尊称她为“万历妈妈”,每年冬天都要祭奠。 郑海珠在赫图阿拉听到这个节日的渊源时,颇觉无语。 事实上,刚到辽阳,她就向毛文龙问起李成梁和建州女真的关系。毛文龙很明确地告诉她,李成梁从没收留过努尔哈赤兄弟作什么义子或者亲兵,只是一直来善于利用女真人内部的矛盾,维持辽东的平宁。当年明军误杀努尔哈赤的父亲,李成梁对努尔哈赤兄弟赏赐了些财物进行安抚而已。后来李家与舒尔哈齐结亲,也是李成梁为了离间建州女真这两兄弟,刻意地扶持一个、打击另一个。 所以,什么万历妈妈救命的说法,多半是努尔哈赤拿出来骗女真人的。 但被最高领袖忽悠的女真人,对待这个节日还真的十分慎重。 因传说中的四夫人吸引李总兵注意力时,没穿衣服,所以祭奠万历妈妈的这一夜,每户女真人都不能出门,以免见到没穿衣服的万历妈妈,对她不敬。 于是,这天太阳落山后,外头还真的听不到什么动静。 白昼里,郑海珠就发现穆枣花有些不对劲,打包行李时,好几次都没听见自己吩咐她做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 戌亥之交,郑海珠对穆枣花道:“我们早些睡吧,今夜阿亚和那婆子一起服侍依兰珠,明日启程必定困倦,你养足精神,在路上替她。” 穆枣花喏喏答应。 黑暗中,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郑海珠略有些粗重的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熟悉了郑姑娘这种倒头就睡的习惯。 郑姑娘只要头一挨枕头,所有的算计就离开了那颗都是窟窿眼的心,这具躯壳就像石子儿投进湖水,沉入梦乡。 穆枣花小心翼翼地从炕上爬起来,扎好棉衣,裹上裘袄,揣好要用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深冬的恶寒扑面而来,几乎要呛得她咳嗽。她拼命忍住,先四下张望,确定远近都没人。 此际的爱新觉罗家族,不过就是部落大小头领的身份,尚未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卫程度。莽古尔泰这样的贝勒,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夜晚,还安排侍卫在自家巴掌大的地方巡逻。 莽谷尔泰家,有七八间炕屋,郑海珠临时住的一间,靠着最边上的柴房,从栅栏的缝隙里就可以钻出去。 穆枣花句偻着身子,挤出栅栏。 鼻腔似乎适应了冰凉的空气,头脑越发清明。 穆枣花毫不犹豫地拔腿,径直往百步外的那口“汗王井”疾行而去。 “扔进去,毒死他们!” 穆枣花边走边低声滴咕,很快就靠近井边。 她刚驻足,前方“汗宫大衙门”的殿门忽然吱呀打开了。 穆枣花刹那间浑身僵直。 这个时辰?怎么会! 不是说今夜女真人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吗! 鞑子那个,那个议事的八角亭,分明没有亮光,老酋怎么可能在此际摸黑议事? 穆枣花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一览无余的场院,她往哪里跑?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殿门。 看到从里头出来两个人影、一盏灯笼的同时,她听见身后传来郑海珠的怒斥。 “死丫头!偷跑出来喝水!” …… 莽古尔泰坐在黑暗冰冷的汗宫大衙门里,念完建州萨满教给他的咒语后,让唯一跟来的亲卫打开殿门。 他期待在雪地上看见心爱女巫的鬼魂,妩媚妖娆也好,鲜血淋漓也罢,他都能接受。 他相信,女巫会回到她身首分离、魂魄消散的地方,与自己相会。 然而,他看见的,与他期待的,大相径庭。 明国那个姓郑的一脸精明刁滑的商妇,在井边抽打她的仆人。 莽古尔泰大踏步地迈过去,喝道:“做什么!” 穆枣花跌倒在地上,哀声道:“我做错了事,被罚不许喝水,但我嗓子渴得快冒烟了,就偷偷出来喝井水。” 郑海珠好像打累了,喘着气对莽古尔泰道:“三贝勒你说,这样不服管教的狗奴才,是不是该打。” “啪!” 一记耳光甩在郑海珠面颊上。 郑海珠只觉得霎时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疼痛,人已倒在雪堆里。 很快,她眼前的夜空又被一张恶狠狠的脸取代。 莽古尔泰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才是狗奴才。” 有那么一瞬间,莽古尔泰的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下一刻就可以拔出利刃,像宰鸡般,轻松地割开手里这明国女子的脖颈。 这个讨厌的臭虫! 一定是她,惊扰了女巫的鬼魂。 可是,杀她的理由呢? 杀她的理由,会令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真头狼,把自己看得连臭虫都不如。 莽古尔泰胸口起伏几次,终于平静下来。 他丢开郑海珠,在雪地里怔了片刻,俯身扶起穆枣花。 “你喝到井水了吗?”他问。 穆枣花摇摇头。 “快喝吧,我看着你喝。” 穆枣花虚脱般地挪了两步,去拿木勺。 女真人这口井的井面很高,人凑在井沿就能舀到水。 穆枣花的心怦怦直跳,她掖着自己的袖子,生怕里头装有砒霜的纸包掉出来。 她身后,莽古尔泰冷森森地对郑海珠道:“要不是依兰珠格格说,她想问你讨枣花服侍她,我就会留下她。你记住,回去的路上,不许再打她。” 郑海珠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作出垂头丧气之态,一叠声应着。 /122/122503/31926593.html 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 大明万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运河南段,苏嘉运河。 月光撒下来,令夜晚的水乡,不再暗如酽墨。 那些被芦苇、泥堰分隔开的水塘,好像许多没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认命一般,静静地向着苍穹。 沉寂偶尔也会被打破。 波澜轻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凫游过这一大片水域,终于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抹去满脸腥臭肮脏的河水,喘了几口气,沿着河堤,往远处屋宅林立的镇子跑。 戌亥之交,白昼里喧闹的街道,此时已归于寂静。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侧耳辨音,复又发足,拐过一座小庙,终于看到披着月光的打更老头。 “巡检司,巡检司在何处?”少年跑上去,急切地问。 老头先是被这突然闪现的人影,惊得一愣,定睛瞧出是个半大小子后,唬着脸叱问道:“倷只小鬼头,叟宁窝里厢格?” 这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老头是问这娃娃,乃镇上哪一家的孩子。 少年名叫郑守宽,本非江南人氏,因随着姑姑,在邻近的松江府讨了大半年生活,已能听懂吴语。 他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打更老头明白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祸端。 打更老头听罢,脸色转为凝重,变了小跑的步伐,引领郑守宽绕过两条巷子后,指向远处燃着火把的高墙大屋,说道:“那里就是本镇的巡检司。” 郑守宽匆匆道谢,朝那火把通明处狂奔。 老头望着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叹口气。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见江南黎民怨。官做贼,贼做官,何曾见?月月见。哀哉可怜,可怜呐……” 老头轻哼曲词,佝偻的背影也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 一个时辰前,郑守宽被姑姑推下船时,姑姑明确告诉他,最近的市镇叫千墩,肯定有维护本地治安的巡检司,可以求救。 自打跟着姑姑郑海珠,从福建漳州府北上,郑守宽早已发现,姑姑似乎对江南一带颇为熟悉。 他以为,这都是由于姑姑从小识字、翻看祖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的缘故,他于是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越发佩服起来。 今日遇险,姑姑在危急时刻的指点,果然没错。 少年郑守宽冲进千墩巡检司的时候,副巡检陈阿良,与当值的几个弓兵,已将“马吊牌”打了好几轮。 “军爷,军爷,救命!”郑守宽带着哭腔道。 陈阿良正赌在兴头上,瞥一眼扒着门框的小少年,不耐烦道:“外乡的鸟语,听不懂。” 郑守宽忙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口音接近吴地方言:“军爷,我与姑姑的客船,在北边芦苇荡外,遇到湖匪,匪徒掳走了我姑姑。领头那个,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只眼。求求军爷,救……” 他那个“救”字刚吐出来,陈阿良就哧了一声,与手下的弓兵说道:“听见没有,这世道,当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说上媳妇不?” 陈阿良点着一个干瘦的年轻弓兵问。 那瘦子讪讪地摇头:“副司尊,我的爷哎,公家去年欠的禄米还没发呢,小的哪有家底娶亲。” “没钱娶,抢去呀,哈哈,”陈阿良晃一晃手里的马吊牌,将印有‘呼保义宋江’的那一面,朝向手下,揶揄道,“远的学梁山好汉,近的,就学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钱银子,鲜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众弓兵纷纷猥琐而畅快地笑起来。 少年郑守宽的怒意噌地窜起,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往前跨了几步,向陈阿良摊开手掌。 “给军爷和几位叔叔买点酒喝。” 陈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纸牌,接过元宝。 昏黄的油灯下,船型元宝虽然小小的一个,打制的轮廓却颇为美观,中央刻字清晰。 这可不是碎银子,乃是官银。 陈阿良颧骨如刀的面上,那副慵懒的猪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挤出几丝和蔼,问郑守宽:“你家,是领朝廷俸禄的?” 郑守宽本就天资聪颖,跟着姑姑闯了两年江湖,更是比同龄人老成得多,他敏锐地辨出,陈阿良态的态度转变,并非仅仅因为钱财本身的打点。 他于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县里的推官。” “哪个县?” “漳州府龙溪县。” “噢,原来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来到我们江南?” “走亲戚。” “走亲戚?从福建过浙江,再到我们南直隶,就你姑姑带着你一个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阁了没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军爷的话,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县尊都允准自梳女出远门的。” 陈阿良“哦”了一声。 自梳女,他倒是晓得的。 那是闽粤一带新出的风俗,说是那里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愿找男人,或为了能走出闺阁做些活计,便梳起出阁妇人的那种发髻,起誓终身不嫁,在地活动或者单独出远门的自由,都会比那些寻常的未嫁少女,大许多。 陈阿良心里有数了。 如此说来,被掳走的那女子,没有夫家倚仗,兄长也不过是个小芝麻官儿,还是外省的。 怕它个卵! ------题外话------ 这本是我在起点发的“历史·帝国三部曲”的第三部。历史三部曲的主旨思路是:藩镇与皇权的较量(唐)、现代拂晓时刻的党争(宋)、大航海时代的帝国实验(明) /122/122503/29390913.html 第二章 过路将军 陈阿良于是一嘬牙花子,又露出他那比哭还别扭的笑容,对少年道:“你方才说那个领头的湖匪是独眼龙?我们巡检司倒是从没听说过此地有那等样貌的匪徒。这样吧,你今夜先在我们衙门里睡一觉,后头几日,我们巡检司去看看,问问。若是寻不到踪迹呢,我也会派个弓兵,把你送到你家亲眷处。” 郑守宽当然听出眼前这官儿在敷衍,一时又情急起来,瞪着眼睛争辩道:“军爷,你得现下就派人去,否则我姑姑,恐要受辱!大官人,这锭元宝,能买好几石米呢!” “哎哟哟,”陈阿良提高了嗓门,声调夸张道,“兄弟们,这哪是娃娃,这分明是个给我们发饷的县太爷呀!才发了小五两银子,就跟赶驴拉磨一般,半夜三更赶着我们出去为他姑姑拼命。” 弓兵中立时有人顺着上官的兴致,打趣眼前的可怜少年:“小县太爷,就算我们现在赶去,只怕你姑姑,也已经和匪老大入了洞房啦。你这是,着急上火地赶去做压寨大侄子呢?” “嗬嗬,哈哈……”众人越发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郑守宽咬了咬后牙槽。 照姑姑此前情急时也不忘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小姐的身份。 可现在看来,要让这些丘八救人,只能交底了。 郑守宽于是提高了音量,放声道:“军爷,和我姑姑一同被水匪劫走的,还有她服侍的缙绅家大小姐。我姑姑叫郑海珠,那位大小姐是松江府韩家的长女,且已许配给鼎鼎大名的顾家。此地虽是苏州府所辖,但军爷应也晓得,苏州、松江二府的缙绅,原是不分彼此的。” 陈阿良闻言,脸色结结实实地一变。 他在心中骂道:娘的,竟真的是个有来头的,邱万梁你个杀胚,本镇那许多黄花闺女你不抢,非要去沾缙绅家的大小姐。 陈阿良看看时辰,只怕那大小姐已给邱万梁糟蹋了。 若自己此时带兵去要人,对不起那匪窝每月送来的银子也便罢了,关键是,韩大小姐回到松江一哭诉,韩、顾两家来兴师问罪,苏州府不还是要拿自己这千墩巡检司是问?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眼前这小鬼头弄死,寻个僻静处埋了,回头再知会那水匪大当家邱万梁,嘱他将韩大小姐捂得严实些,便万事大吉。 陈阿良计议已定,迅速地给牌桌边的瘦子递了个眼色。 那瘦子是巡检司的老兵了,素来晓得上官与水匪本是一家,当下明白了上官的意思。 瘦子兵正要扑上去捂住郑守宽的嘴,门外却是脚步声伴着金属作响之音,骤起一番动静。 随着一声粗哑中透着威严的“某来问问这娃娃”,一个身高臂长、的中年男子,迈进屋来。 …… 郑守宽转头瞧去,但见这中年男子身着过膝的窄袖短袍,腰上挂着弯茄柄的长刀。 狮鼻鹰眼,皮肤粗粝,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颧骨周围横肉鲜明。 这透着杀气的外貌,令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起来颇有些骇人。 “大人怎地过来了?咳!想是这刁民吵闹,惊扰了大人。” 陈阿良恭敬地向那男子行完礼,指着郑守宽,厉声吩咐手下道:“快把这刁民带出去,轰得远些!” 中年男子却将手一摆,走到郑守宽跟前,略略收敛眸中的森然凉意,问道:“你是漳州府龙溪人?你姑姑闺名叫郑海珠?” 郑守宽点头,鼓起勇气与男子对视时,目光中的怯意之外,多了一丝疑惑。 “你姑姑年岁几何?”那中年男子继续问道。 “回大人,姑姑是万历二十四年生的,今年二十岁。” “你们怎地从漳州到了松江韩家为仆?” 郑守宽稍稍镇定了些,侃侃道:“大人,我们漳州府的漳绒、纱绢,与江南四川的吴纨蜀锦齐名。我家呢,除了章绒外,染丝的本事也很有一些。家父家母病故后,宅中只剩我和姑姑相依为命。族人欺辱我们,欲把姑姑嫁去外乡,姑姑就在县里立状自梳,又卖了宅子,带我来江南寻个生路。我们到了松江,听说韩大小姐的刺绣名声很大,我们便投上门去,蒙韩小姐心善收留。” 中年人打断他:“江南缙绅世家,最重家规,韩家小姐一个闺中千金,怎地就这样出门乱跑?” “不,不是乱跑。今春,韩小姐听闻苏州有位刺绣前辈开帐收徒,本想请去松江讨教绣工,不料那前辈比诸葛孔明还难请动,韩小姐就瞒着韩家老爷夫人,带我姑姑和我,来了苏州府。” 郑守宽回答完,垂下头,目光恰落在中年男子的脚上。 那是一双皮靴,磋磨得很旧,还有零星破洞,但是,鞋面带有“卫足”。 这暑热未消的季节里,文官老爷哪有穿这种靴子的。 根据姑姑带他闯荡中得来的见识与经验,郑守宽猜测,眼前的这位“大人”,是个武将。 只听头顶上那把粗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好,本将带人,让巡检司也出几个兄弟引路,去匪窝讨人。” 他此言一出,郑守宽自是又喜又惊,那巡检司的陈阿良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没听错吧? 不是说,越往北,官兵越懒得出蛆么? 这兵部来白吃白喝一夜的北地参将,管此等闲事作甚? 男子冷笑一声,盯着陈阿良道:“怎么?嫌老子是个过路将军,管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事,捉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人?” 陈阿良忙两手乱摇,一叠声道:“不不,大人误会,小的这就点,点齐人马,听大人调遣。” 男子干脆与他摊牌:“陈副司,这娃娃的阿爹,是本将多年前结交过的故人。方才本将在院中,听这娃娃说他姑姑的闺名,目下细瞧这娃娃的相貌,应不会弄错。” 他言罢,略略俯身,鹰鹞似的锐利目光罩住郑守宽,须臾后露出戚容:“当初与郑兄弟分别时,你还刚落地。今日一见,像,真像你爹爹。” 郑守宽盯着眼前这副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面孔,惊奇、疑惑、庆幸,诸样神思交织在一处,令他结结巴巴地道声“多,多谢伯伯”后,就跪下来给男子磕头。 那巡检司的头头陈阿良,则在心中暗骂一声“真他娘的巧”,旋即开始盘算着,须偷偷寻个机灵的属下,抄近路去给邱大当家报信。 /122/122503/29390914.html 第三章 二当家 客船“咚”地一声闷响,顶在了码头的木桩上。 驾船的水匪,徐阿六,将三桨橹一扔,转身踢开舱门,独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对着舱中呵斥道:“给老子出来。” 郑海珠先站起身,轻轻对韩希孟说:“小姐,莫怕。” 黑暗中,她能感到,黄昏时遇到劫匪后还算比较镇定的韩希孟,此际的气息明显变得急促了些。 但这位松江府的世家千金,到底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对郑海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她,走出船舱。 眼前骤然变亮。 是个颇具规模的船坞,火把通明,泊着十来艘大小船只,岸上、船上都有赤着上身、挽起裤管的男子,或者收拾缆绳,或者搬运货物。 待到双眼适应光亮后,郑海珠看清船舷一边横着船老大和他媳妇的尸身。 此世的江南水乡,帆船和蒿橹船,是比马车更为便利的交通工具。自苏州阊门出发,舟行百余里,即可到松江府码头。人们寻常出行,但凡路程稍远些,都会坐船。 半个多月前,大小姐韩希孟学艺心切,恰巧新收的郑氏姑侄持有经商用的《给引状》,她便让郑海珠使银子买通了松江府城关码头的守卒,用那路引混上了去苏州的内航船。 归程时,主仆三人因想着,避免同船中有松江府人士将韩希孟认出来,便舍弃那些结构气派、乘客也多的大船,包了一条只由夫妻两个操持的摇橹“羊头船”。 不料今日黄昏行驶到千墩镇附近的水域,突遇水匪,这种没有青壮船工的小舟,便船如其名,真真成了被宰的羔羊。 此刻,徐阿六见两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被麻绳束缚着手腕,颤巍巍走上狭窄的甲板,刚要品咂猫戏老鼠似的快感,突然眉头一皱,森然道:“还有个小鬼呢!” 他手下立时有个年轻些的水匪窜进舱中查看,片刻后钻出来禀报:“没人,船尾的竹篾挡板有个口子,想是从那里逃的。” 徐阿六冷笑一声,瞪着韩希孟道:“你家养的这只小棺材,不地道啊,有本事挣开自己的绳索,不晓得帮你们解绳子。” 韩希孟自重身份,不答这匪徒的腔。 郑海珠寻思,不论这伙水匪是绑人敲诈还是劫色自娱,在侄儿郑守宽求援成功前,最好不要端出清傲不屑的态度,以免激怒匪徒。 她当即接过话来,淡淡道:“小姐和我,不识水性,松绑亦无用。” 徐阿六闻言,细细打量起郑海珠。 小女子的面孔黑了些,但掩不住姿色上乘。看衣着质地,她应是韩家的下人,看那一头乌发梳成个大髻,倒像是已嫁了人的,怪不得虽然年轻,却不似一般丫鬟那样胆小不经事的模样。 今日的营生,大当家交代了只要掳来韩小姐即可,跑个小厮无妨。就算那小鬼去报信,凭大当家的后台,怕个鸟。 徐阿六于是不再多问,虎起脸,押着韩、郑主仆二人登岸,往百步外的寨子走。 此处匪窝,阵仗着实不算小,寨墙以石块垒砌,逾三丈,顶端形制甚至有些州城女墙的模样,墙上人影绰绰,有人走动巡逻。 进了寨门,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一长排马厩。 郑海珠愈加吃惊。 自从两年前穿越到晚明,无论在老天爷赏的“故乡”漳州,还是一路北上所经的州府,若非卫所守军,那些寻常官衙附近的马房,都没有这样的规模。 她正琢磨晚明的苏嘉湖地区出过什么成气候的贼寇时,突然脚下一滑,失了重心,摔倒在地。 暑天还没真的过去,女子衣服穿得也薄些。徐阿六这一路上盯着郑海珠婀娜有致的背影,腹中早已拱起七八分邪火。 此刻,他可总算逮着了机会,立时撵步趋前,俯下腰,作势要拖郑海珠起来,实则左手压着她的脊柱,右手便往她腰臀去摸。 郑海珠只觉一阵恶心,正要用力挣扎甩脱这副咸猪手,忽然感到背上一轻。 只听徐阿六霎那间软了声腔:“哎,二当家,你怎么亲自来刷马?” …… 一个身材颀长却算不得十分壮硕的男子,一手拿着筅帚刷,一手扣着徐阿六的肩膀。 是他鹰抓兔子似地,将徐阿六从郑海珠背上提溜开了。 郑海珠勉力地爬起来,站稳后望去,正与这被徐阿六唤做“二当家”的男子四目相对。 马厩前的松脂灯冒着火舌,将男子从五官到眼神都映得分外清楚。 目光碰触的瞬间,郑海珠一怔。 她来自四百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总是平等地与男子对视,不管是上司、客户还是同行,因而比此世那些常常低着头看鞋尖的各色女子,积累了更多关于男子眼神的素材。 面前这个二当家,莫看一圈络腮胡茬比徐阿六还密,鬓角至鼻翼处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眼中的眸光,却与匪徒们或凶悍、或狡诈、或淫*邪的眼神浑无相似,也与郑海珠已经熟悉了的明代官绅们的冷傲、平民们的蒙昧,截然不同。 他的眼里有强烈的英气和善意,而这种刚毅与悲悯交织的光彩里,又掺入了几分慧黠之色,因而显得一对眸子格外明亮夺神。 郑海珠身边的韩希孟,从旁打量着男子时,萦绕她周身的恐惧,也暂时被好奇所替代。 没想到一个匪首,忽略那条伤疤的话,那五官和面架子,竟比松江府专演骁将的翎子小生还俊气凌人。 此时,只听徐阿六讨饶:“二当家松手哩,阿六的骨头要碎了。” 男子口气如霜地对徐阿六道:“你一个爷们,欺负弱女子,不臊得慌? 徐阿六揣着无耻当有趣地“嘿嘿”两声,嬉笑道:“二当家这话说得,兄弟们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钱和女人?便是那官家小姐,也是想睡就睡。再说了,阿六我碰的是这个丫鬟,又不是大当家要的小姐。” 二当家闻言,静默几息,忽地以闪电之速抽出腰间马鞭,“唰”地一声抽在徐阿六的腿上。 徐阿六吃了一记毫无防备的剧痛,“啊”地一声惨呼,膝盖前折,扑在了地上。 二当家扬声道:“这小娘们是不是丫鬟我不晓得,老子只看出来,你姓徐的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大当家开来的秧子(指被绑架的人),不管是主是仆,你也配沾?” 言罢,又是一鞭子,抽在徐阿六背上。 这一鞭居高临下,抽得更狠。 但徐阿六反倒被剧痛激得清醒过来似的,牙槽一咬,撑地而起,怒骂一声“牛承忠,老子日你娘”,便扑过去厮打二当家。 周遭路过或喂马的大小水匪们,立即围过来,哄闹着来拉架。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乱纷纷中,人群外驻足的精瘦男子,发出一声暴喝。 众人分神瞧去,见是大当家邱万梁到了,忙齐刷刷地将石板路让出来。 ------题外话------ 群号:575098000 /122/122503/29390916.html 第四章 匪翡难辨 徐阿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恨恨道:“大哥,这姓牛的外来杀坯,欺负你弟兄!” 邱万梁不理他,只转成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回窝里等着。老子今日新收了女人,回头让灶间给弟兄们送酒去。大家咪上几口,睡个好觉。” 众匪徒应景地连声喝彩,鱼游蟹爬似地,纷纷散开了。 闲杂退尽后,邱万梁将脸一沉,对着徐阿六叱责道:“狗东西,崔老公引荐来的兄弟,你敢如此冒犯?去给牛当家磕头认错。” 徐阿六听老大提起了京师宫里人的名号,便知自己闹不出个结果来。 他十六七岁就跟着邱万梁,忠心耿耿,十来年里出生入死的,如今眼瞅着将阵仗越做越大,自然指望着大哥给升个好座次。 不想,刚过完年,二当家的位子,竟被眼前这二十出头的臭小子占了。 这姓牛的,武艺和骑马倒都是好手,但凭着背景横空夺位,徐阿六怎会没有怨言。 今日又莫名其妙为个羊落虎口、理当让自己过把瘾的女秧子,被他当众教训羞辱,徐阿六的怨言变成了怨恨。 只因思及牛承忠的靠山毕竟是宫中掌权的大公公,徐阿六怕给自家大哥惹来麻烦,硬生生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走到牛承忠跟前,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起身,指着躲在厩棚阴影里的韩、郑二女,粗声向邱万梁复命:“大哥,小弟审过了,这娘们儿就是松江府韩家的大小姐,名字也没错,韩希孟。” 邱万梁嘴上给牛承忠面子,心里着实疼惜徐阿六,挥手令他滚回窝里去歇息。 随即,邱万梁面无表情地走到韩希孟跟前,伸手捏起她柔嫩光滑的下巴,一张臭嘴凑过去,沉声道:“韩大小姐,今晚你就和老子洞房。要是敢寻死,甭管死没死成,老子都把你扒光了,装在船上,运到松江府城顶热闹的码头前,叫整个松江府的官民士庶,都来看看韩家大美人的真容,让你韩家,得一回压不住祖宗棺材板儿的大体面。” 韩希孟的祖上,乃北宋名臣韩琦。 宋室南渡后,韩家并没有衰败,从杭州府到松江府,都仍是大族,族中女子亦饱读诗书。韩希孟父母早亡,叔叔婶婶厚待她,于学识之外,更养出了她颇有主见的性子。自过了及笄之年,韩希孟常有不顾世俗的离经叛道之举,与寻常富户里那些唯唯喏喏的闺女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就算此番骤逢大劫,韩希孟也还强撑着一口气。 只到了此刻,她终于听清,匪老大不是要问韩家讹银子,而是要玷污她的清白时,她的厌恶与惶恐汹涌而来,双眼立时就沁出泪水,被邱万梁钳制住的一张秀口中,发出呜呜的饮泣之音。 郑海珠见状,果决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这悍匪头子脚下,谦卑里掺了认真的着急,央求道:“大王,今夜恐使不得,我家小姐正逢月事。” 邱万梁眉头一拧,霎时放开了韩希孟。 他们做盗匪,乃刀口舔血的营生,提起血光二字很不吉利,是以对妇人的月事亦十分忌讳。 邱万梁四顾瞧去,唤来一个正给马匹拌豆饼的婆子。那是个老匪的媳妇,和匪窝里其他低级女眷一样,白日里做炊事,晚间便来喂马。 “你,拉她进棚子,看看身上是不是来着小日子。”邱万梁森然道。 婆子喏喏应了,提着一盏小油灯,推搡着韩希孟往马棚里走。 郑海珠要跟进去,却被二当家牛承忠抬起马鞭轻轻一挡。 “大当家说过让你进去了么?” 口气仍是淡漠的,没有恐吓,更无挑诱之意。 郑海珠止步。这一回,男子离自己不过半步之遥,她闻到了男子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肥皂? 郑海珠穿越到大明后,见识过江南商肆里上等的肥皂,乃如后世的小青柑普洱茶团一般,是圆球状,有薄荷或者茉莉之类的香气。 今日,无论是被迫与徐阿六“近距离接触”,还是经过别的匪徒身边,郑海珠闻到的只有令人作呕的汗臭。而这二当家,不但在大热的天仍穿着交领的月白衫子,竟还用的上等的肥皂? 方才匪首邱万梁提及“崔老公”三个字,是压着嗓子对徐阿六说的,被二当家隔开一段距离的郑海珠,当然听不到。 郑海珠对这半路施以援手、又在卫生习惯上鹤立鸡群的匪帮二把手,越发好奇。 那边厢,匪首邱万梁正从身边亲卫的手中,接过这两年才传到江南的时新玩意儿——水烟铜壶。 他好整以暇地抽了两口,睨了一眼郑海珠,大大咧咧地对牛承忠道:“二弟,大哥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小娘们品相不错,看着也还懂事乖顺,但今晚,她不能跟你快活快活去,她得安抚她家小姐。过几日,大哥洞房那天,也命人把她送你床上去,呵呵。” 邱万梁这话说得如此粗俗露骨,牛承忠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眼锋,去观察郑海珠的神情。 身陷匪窝,耳听秽语,这女子怎地始终不见瑟缩羞惧之态? 她不像瑟缩的笼中小兔儿,倒更像夜间狩猎的猫儿。从方才被徐阿六押过来时,她就在偷偷地张望探究,此际更是一副侧耳倾听、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玄机的模样。 短暂的恍惚后,牛承忠忽然明白了对这女子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在他记忆中,自己最敬爱的亲人,自己无比崇拜的母亲,在夜袭劲敌、刀剑出鞘前,眼中就充盈着这般沉着与机敏。 /122/122503/29397228.html 第五章 灭灭大小姐的傲气 牛承忠没有让自己走神得太明显,他很快从对母亲的思念中挣脱出来,施施然将马鞭插进腰带里,冲邱万梁拱拱手:“小弟谢过大哥。” 邱万梁抿嘴,满面得趣之色:“方才兄弟们奔来喊我,说你寻阿六的晦气,大哥就晓得,你定是中意这小娘们了,不准别个下手,呵呵。” 牛承忠笑笑,口气也热络起来:“大哥真是脚炉盖当镜子——一眼看穿。小弟,确实觉得,那小娘们儿,瞧来别有风味,应是嫁了男人的,却还像个闺女似的讨喜。” 两人没说几句荤话,婆子已推着韩小姐走出马棚。 韩希孟紧紧咬着嘴唇,两弯秀眉蹙在一起。 她在马厩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世家闺秀被一个匪窝里打杂的婆子检视私处,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婆子巴巴结结地向邱万梁禀报道:“爷,她确是来着事,身上脏着咧。” 邱万梁倒没什么扫兴的恼意,只“唔”了一声,道:“既如此,就把她们送到二夫人院里,先让二夫人管着。” 牛承忠却凑近了些,轻声提议道:“大哥左右这几日也做不成新郎倌,要不,先将她们在灶间后头关两天,不必太当娘娘似地供着,正好灭一灭这世家大小姐身上的贵气和傲气?” 邱万梁又猛吸一口水烟,点头道:“有理,跟牲口拴在一处,矬磨几日,再给个舒坦被窝,定能更老实。” 忽想起一事,皱眉道:“哎,那里头,不是还关着个进士?” 牛承忠不以为意:“明日就交出去换银子了。一个书呆子,戴着铁铐子,还不如那些猪有能耐。” 邱万梁被他说得哈哈一笑,促狭道:“也对,老子最看不惯这些狗屁的读书人和大家闺秀,满嘴的仁义道德、男女大妨,背地里什么龌龊事没想过?好,就依你说的,一道圈着过夜吧。本也和猪狗无甚分别,作什么体面模样!” 牛承忠闻言,眸光里的异色转瞬即逝。 他走到婆子面前,吩咐道:“带她们去牲口棚关着。你同看守的兄弟讲清爽,这两个小娘们,是大哥和我要收在屋里的,不得动手动脚没规矩。给吃的、倒马桶,都勤快些,莫要吹花夜咪。“ “吹花夜咪”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做事糊弄的意思。郑海珠前世在现代时,生活于吴语区,因而魂穿来晚明后,即使漳州郑家姑娘的原身让她一开口就能说闽南语,上辈子的吴语记忆,却也还残留着。她来到松江府韩家落脚半年,苏松一带的方言更是很快捡了起来。 此刻,郑海珠已经很肯定,这土匪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包括先头那个徐阿六,说的都是夹生的吴语,用词学得再像,腔调仍是不对。 这是颇为奇怪之处,如此大规模的悍匪寨子,几个首领竟然都不是本地土著? “小姐,还有这位姑娘,你们随我走吧。” 婆子提起地上的包袱行李,对韩、郑二女道,语气软了许多。她心知两个小娘们但凡不寻死,过几日便也算半个压寨夫人了,自己犯不着再凶巴巴地得罪她们。 待三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大门后,牛承忠屏退左右随从,复又靠近邱万梁,低声道:“大哥,我也是才回到寨子里,正要与大哥禀报。今日,兄弟在镇海卫见到了崔老公的人。他说,那个新任的兵科给事中王萱的上疏,皇上已经准了,三万两库银于重阳节前一定能下到南直隶。” 邱万梁眼袋下的皮肉微微一震,似乎有些失望:“才三万两?老子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放着京师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在这臭水塘边做土匪,贵妃身边一个个都牛皮哄哄,今年才给老子弄来三万两?” 牛承忠接茬提醒道:“大哥,三万两在兵部就要薅去两成,到南直隶再薅去两成,苏州府和卫所再薅去些,最后到咱手里,约莫一万两出头。” 邱万梁一愣,旋即更火大:“我日他娘的,这点钱怎么养人?怎么养马?怎么再多招些青壮?贵妃和王爷他们,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哇!” 牛承忠幽幽道:“兄弟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为了逼朝廷给南直隶拨剿匪银子,这几年劫的杭州织锦湖州绸缎,定是也藏下一些后,才送往王爷的藩地的,所以,贵妃那边,大概觉着,咱们有宽余……” “宽余他娘!”邱万梁骂了句。 但他再是恼怒,也没昏头,对牛承忠仍保持着警惕。 他盯着牛承忠,阴森一笑:“二弟到我这寨子里,也快满一年了吧?干了几次大买卖,二弟也都是一起去的,大哥我的这对爪子,有没有往王爷的碗里伸,二弟难道看不出来?” 牛承忠迎着邱万梁的注视,叹口气,无奈道:“我和崔老公的人说了,大哥你怎会如兵部那些混账般,雁过拔毛。每趟营生,劫了多少,南直隶也是往京师报的,崔老公怎会打听不到数目?只消与王爷那边收到的货一核对,便知道我们绝无私藏。我还诉苦,如今咱寨子人马越来越多,粮草不够,逼得咱连替人寻仇的营生都接。” 邱万梁见牛承忠没有套自己话的意思,面色和缓了些。 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大口水烟,拍拍牛承忠的肩膀:“对了,明日沈家的家丁来提那个倒霉进士的时候,你亲自接洽,问沈大人多要一千两银子。” “临时加倍?大哥,会不会多了点?” “多个屁!”邱万梁往地上吐口唾沫,“那秧子是个新科进士,刚授官。大明的文官是他妈能随便碰的吗?再说了,这本也不是宫里派下来的营生,真抖落出去,贵妃和王爷会替老子扛?多加一千两,一文不能少,否则老子就把沈大人捅出来。松江府韩家那个女秧子,都值一千五百两呢,老子还不用交人,可以直接睡那小娘们儿。” 牛承忠拱手,声腔有点怂,低低道:“小弟明白了。” 邱万梁瞥他一眼,心里暗暗嗤了一声。 自己或许有些太高看这姓牛的了。 崔老公将此人“发配”到苏州来,跟着自己干,没准只是因为此人徒有一身俊俏工夫,心眼却太直,京师那般暗流涌动的地方,这姓牛的小子呀,不配待。 /122/122503/29397229.html 第六章 屋中有人 灶房后,弥漫着泔水臭味的院中,一个赤膊的土匪从麻帐子里钻出来,下了竹榻,点上油灯。 他惊讶地盯着韩希孟和郑海珠。 仿佛一只泥塘里的蛤蟆盯着一对天鹅。 婆子翻个白眼,道:“这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收来的秧子,先关在此处,过几日再圆房。你把门开了,押着她们进去,我去灶间给她们弄点儿吃的。” 赤膊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两个女子身上去。 痴了片刻,他才听明白婆子的吩咐似的,将口水从漏风的豁牙间吸溜回去,捞起腰间的钥匙串子,叮铃哐啷地打开那扇斑驳的门板。 门开处,一团漆黑,一股比院中更难闻的粪臭扑面而来,黑暗深处还断续传出“呼哧呼哧,呜噜噜,咩咩咩”的声音。 原来是个不算小的牲口棚。 赤膊佬端起陶盘油灯,照清墙角由几块石头垫高些的木板:“你们,睡这里。” 说罢瞄了一眼郑海珠被缚的双腕,终究不敢造次,转身出去,将门又锁上。 棚子靠近茅草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星夜微弱的光芒漏进棚子,聊胜于无,帮助郑海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尽力将手腕撑开几分,增加一些活动能力,然后蹲下来解开包袱纽襻,从里面抖落出三四件罗衣,跪在肮脏的木板上,艰难地铺展开。 韩希孟虚弱地望着她。 两个时辰前,在船上,郑守宽用藏起来的剪子剪断自己的绳索后,郑海珠毫不犹豫地命令这个小侄儿跳水逃走,去报官,自己则留了下来。 韩希孟收留这对带着手艺来投奔的闽地姑侄,已有小半年。 端午节看龙舟时,她在桥上被人挤下水,郑海珠身手极其敏捷地跳下去救她上岸,故而,她知晓郑海珠水性很好。 但韩希孟是个旱鸭子。 今日,郑海珠没有丢下她。 当时,郑守宽如泥鳅般钻出船尾的竹屏风、滑入河水中后,郑海珠艰难地活动着手掌,从包袱里摸索出月事带,找出水红与黑青两个染料瓷瓶,依次倒在布片中央,斩钉截铁地对韩希孟说“我给你穿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的确骗过了匪首,为保护韩希孟的清白赢得了时间。 此刻,韩希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结缘不久、但数次为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侍女。 她不打算去提“阿宽能不能从你指点的巡检司喊来官军”这样的问题。 身为主人,在绝境中等待时,安静与坚强,也是对忠诚下属的一种勉励。 郑海珠铺好罗衣,回头对韩希孟道:“小姐,先将就着歇歇吧。” 韩希孟坐上去,往里挪了挪,靠在茅草混着黄泥糊成的墙上,柔声道:“你也来这样靠着,舒坦些。先别睡,那婆子不是说去给我们做吃的么?我们得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出去。” 郑海珠见她没有泄了精气神,颇为欣慰。 遂也爬上木板,闭目养神须臾,开口道:“小姐,我斗胆问一句,韩府此前,可得罪过什么小人?” 韩希孟明白她的意思,应承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个独眼龙劫船时,闯进舱门直接叫出了我的闺名。但家父生前为官时,官声清明,叔叔更是素来寄情于丹青,何来官场政敌之说?我家对佃户和铺子里的雇工也无逼迫凌虐之举,能得罪何人呢?” “小姐这趟偷偷出来,除了我与守宽外,还有谁晓得?” 韩希孟否认:“怎会还让别个晓得?若他们去禀报叔叔婶婶,我们前脚到苏州,叔叔婶婶定然急得后脚就派管家追到了。那位刺绣前辈脾气乖张,顶不喜欢这般声势。但我怕叔叔婶婶吓得报官,只留了信笺,说是来苏湖一带拜访高人。” 郑海珠点点头,沉吟道:“姑苏城中,我们拜访那位前辈时,亦隐瞒了身份。守宽嘴巴紧得很,且每日就是在绣坊帮着洒扫庭除,不会泄露什么。啊哟……嘶” 郑海珠说到一半,忽地被蚊虫叮咬,立秋的蚊子凶如虎,这水泊之地的蚊子尤其毒,叮起人来如蒺藜扎肉,刺痛与奇痒并至,令她本能地叫出声来。 韩希孟苦笑着打趣道:“蚊子才相中你呀?我已被叮了好几口。” 二人正抬手去轰蚊虫,但听得羊栏猪圈的那一头,陡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两位,在下将蚊帐给你们吧。” 饶是这把嗓子醇厚和悦,韩、郑二女也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这茅草大棚里,竟还关着个男人? …… 大棚深处一阵咿呀轻响,那人似是踩着竹榻,继而,圈中已夜寐的羊儿感知到有人走过,又叫唤起来。 铁链声由远及近,待人影行到天窗附近,郑海珠才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 中等身材,穿的长袍应是大明男子最常穿的直裰,手上拿着一团东西,支楞出长长的杆子。 男子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未再靠近,缓缓道:“方才,恐令二位深夜惊疑局促,在下未立时发声,想着等天亮时再说,实非有意偷听二位商议,告罪告罪。有劳姑娘来取麻帐,帐子四角有竹竿,插在地上即可。” 韩希孟见这男子也是同病相怜的被囚之人,又言语斯文,遂不想拂他美意,吩咐郑海珠道:“去谢谢这位先生。” 郑海珠忙上前,接过麻帐时,躬身道谢,好奇地问:“那些匪徒,竟然给先生蚊帐?” 男子道:“是白日里一个年轻匪徒拿来的,我听看守唤他二当家。确实奇怪,劫我的几个匪徒都凶神恶煞一般,倒是关进来后看到的那个二当家,和颜悦色。” 韩希孟站起身,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做了个福礼,开口道:“请问先生,何故被他们掳来?” 那男子叹口气道:“他们劫了我的盘缠,杀了我的家仆,却并不杀我,而是捆来匪窝里先关着,且并不让我写家书讨要赎金,我猜,应是要将我交给仇家。在下的大限,恐就在这几日吧。” 韩希孟闻言,说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还是骨子里的侠气在险境中忽地冒出来,镇定道:“先生莫要自弃,见机行事或可逃出生天。就算先生终遇不测,请此刻便将身份说与我二人听。若猜到仇家是谁,尽可告知。我和侍女能出去的话,也好替先生知会家人,为先生报官。” /122/122503/29416667.html 第七章 黄尊素 微光中,男子深深地一揖。 “在下姓黄,浙江宁波府人,今岁新科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到宁国府后,发现原来的推官还在任上,吏部遂纠错,又命我去松江府任推官。我和家仆从运河下船,刚过同里,就遇了劫匪。” 韩希孟闻言,陡生唏嘘。 原来此人竟是要去自己的故乡松江赴任,他这个松江的官,和自己这个松江的民,如今皆困于匪窝中。苏松一带的匪患,好生猖狂。 韩希孟又继续问道:“先生疑心的仇家,可有名号?” 黄先生口吻平静地道出原委。 他的仇家,叫沈同和。此人也是今岁进京赴考的举子,在京中花重金买通礼部吏员,得以与亲家赵鸣阳在同一个号舍应考。 赵鸣阳学识文采都算上乘,自己作完文章,又代沈同和写,让他抄了。不想,沈竟然拿了会元。 当日在礼部贡院,有些考生便知晓此事,只因那沈同和的父亲官至河南巡抚,考生们不敢得罪沈家。 黄先生却认为,官家子弟,公然舞弊,置大明国法于何地?如此欺世盗名之徒,怎可入仕为官。他便在放榜之日,拿泥巴去糊了沈同和的名字,请求有司彻查。礼部对其单独复试核验,发现果然只是个浅通文墨之人,又得赵鸣阳招供,朝廷遂将二人发配戍边。 韩希孟听完,心道,这黄先生,明明已高中进士,同场考生的舞弊,并不影响他个人求得功名与官职,他却还是不畏权贵,要将公道拿出来辩个分明,这番脾气,倒与自己已故的父亲很像。 一旁搭着蚊帐的郑海珠,作为穿越者,也免不了暗暗吐槽。 大明朝的官员,果然一茬比一茬奇葩。吏部给进士授官,竟会连上任的府县都搞错。然后,高官的儿子科考作弊,高官竟能二话不说就找黑道把举报者做掉。 尸位素餐也好,有恃无恐也罢,吏治都已一塌糊涂,怪不得,再过不到三十年,大明就完蛋了。 只听韩希孟越发恭敬地问道:“小女子可否请教先生大名?” “名尊素,字真长。” 什么? 郑海珠大吃一惊。好在黑暗掩饰了她的神情。 黄尊素……那不就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父亲,东林党七君子之一? 如果没记错历史的话,他会在十年后的天启末年,因触犯大阉魏忠贤而被捕入诏狱,自尽于狱中,死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 浙江余姚,如今还有隐于一大片梅园中的黄尊素墓地。 万历末年的进士,宁波府人,初授宁国推官,不太常见的名字,沉厚的嗓音不老也不太年轻……所有信息都能对上,眼前此人,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黄尊素。 一年前,穿越来的郑海珠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并开始实施自己的谋生计划后,松江名媛、后世所敬仰的“顾绣”创始人韩希孟,是她主动找到的第一位历史名人。 而黄尊素,算是第二位名人,撞上的。 郑海珠不由嘀咕,倘使黄尊素不会死于这一次的绑架与寻仇,那他逃生的原因,是什么? 正思忖间,棚子的木门被打开,先前的婆子端着饭菜跨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盏小油灯。 婆子这几日给黄尊素送过饭,赫然见他立于大棚当中,也不惊讶,再看清郑海珠在挂蚊帐,心里立时酸唧唧——年轻好看的小娘们真是吃香,这书呆子眼看就要去做鬼了,还不忘巴结漂亮女人。 婆子将食盘交给郑海珠,扭身就钻出这臭烘烘的牲口棚。 “小姐,好香的鸡汤,还加了矮脚青,饭也像是新米蒸的。”郑海珠语带轻快地禀报。 虽然身在险境,但韩小姐毕竟刚刚说过要好好吃饭,自己这个侍女又何必让气氛太凝重。 韩希孟吩咐道:“给黄先生盛一碗。” 郑海珠照做,黄尊素也不以虚礼推辞,接过鸡汤,干脆席地而坐,慢慢啜饮。 韩希孟带着谐谑之意,对郑海珠道:“苏州学艺时,我们游沧浪亭,在园子边的农家吃红羊面,还嫌弃那饭堂飞进几个苍蝇,忒不整洁。如今扎在蚊蝇堆里,近旁便是猪圈羊圈,竟也能吃得下。” 郑海珠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口吃了几筷子米饭,才去接主人的话:“小姐,我在漳州老家翻看兄长的书籍时,读到一则轶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谪到哪个小州城,住在破败的屋子里,窗外就是个杀猪摊子,每日血污横流,腥臊浓烈,绿蝇乱飞。黄庭坚也没过不下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读书作诗,度日如常。” 那边厢,喝着鸡汤的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话,不由对这年轻女子有些好奇。 时下最重女子名节,千金小姐进过土匪窝,就算逃了出去,世人也会侧目。黄尊素纵然厌恶这种是非不分、罪责无辜者的腐臭观念,却无法忽视它,因而闭口不问眼前落难的主仆二人,府上何处。 但方才,他就已从二人对话中觉察出,侍女替主人推演遇险缘由,不像普通丫鬟的脑力,现下听来,她果然出自读书人家,怪不得不仅临危镇定,也能理解文人的通达气度。 黄尊素既然生出赞许之意,遂接上郑海珠所提的典故:“姑娘说的是。黄庭坚还为自己的陋室起名‘喧寂斋’,取闹中有静之意,豁达自嘲。” 韩希孟亦是饱读诗书的人,略略回忆,便婉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位黄鲁直黄公,还写过一首诗: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对,小姐说的这首五绝,用语直白,在下却很喜欢。黄公是有宋一代的制香大家。” “嗯,他还是书法圣手,我喜欢他的《砥柱铭卷》,若能施针绣出来,就好了。” 陋室之中,三个囚徒便这般,在鸡汤香与猪粪臭交织的气味中,侃侃而谈,一时也不去想自己如今犹似待宰羔羊般的境遇。 恰这当口,却听院中脚步声杂乱,紧接着便响起那赤膊看守的公鸭嗓子:“咦,二当家,你怎地来了。” /122/122503/29416671.html 第八章 竟是君子 二当家牛承忠,精赤着上身,右手提着一杆长枪,左手挎着件甲衣。 身后是平日里随侍他左右的两个兄弟,亦带着长枪和甲衣。 那甲衣,是棉甲。乃用特制的绢布塞入棉花,细密衍缝,然后水洗,以工具拍打、碾压,再放到烈日下曝晒,使棉花纤维与绢布紧密贴合,仿佛硬质薄板,作用自然不是保暖,而是成为一件能抵御部分冷兵器、又比铁甲轻盈许多的战衣。 牛承忠当初来到水寨时,除了一小股人马,还带来几套棉甲,送给大当家和几位老资格的兄弟。这种来自北方的制作精良的棉甲,比本地粗制滥造、重得像棺材板的破铁背心好穿,大当家和二当家亲自出马做大买卖时,会穿,是以匪徒们都识得。 看守牲口棚的土匪,盯着浑身汗淋淋的牛承忠,又恭敬又诧异地问道:“二当家,都快丑时了,你这是做啥?怎滴还扛枪带甲的?” 牛承忠把棉甲扔给身后的亲随,解下缠在腰间的白色中衣,擦着胸前的汗珠,轻描淡写道:“老子睡不着,和弟兄们练练枪,试试枪头划甲的力道。” “喔,那二当家来找小的,是要……” 牛承忠嗤一声,没好气道:“找你这赤佬作甚,我来提里头那个小娘们儿。” “啊?”看守一呆,陪着小心道,“那个丫鬟?” “怎地,不行?那丫鬟,大当家应承了给我。方才练枪,把火头练了上来,老子干脆,今天就和她做成鸳鸯。” “这……呃……好,小的这就给大当家开门。” 看守巴结地应着,捞起腰间的钥匙,心里嘀咕,二当家入寨时没带家眷,这大半年的也不见他弄女人回来,兄弟们背地里都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做“谷道生意”的,原来见了水灵的年轻女秧子,也会如此猴急。 锁头叮啷一声响,门被不那么客气地踹开。 已经站起来的黄尊素,拖着铁链迎上去,直面比他高半个头的牛承忠。 他和屋中两个女子一样,都听清了牛承忠在院中说的那些粗俗之语。 黄尊素抬起锁着镣铐的手腕,冲牛承忠一个抱拳,朗声道:“二当家,你堂堂七尺男儿,或从文,或从军,本都是正道坦途。落草为寇、杀人越货,已是不义,强迫一个良家弱女子,更是不堪……” “呵呵,黄先生,你怎知她不愿意。”牛承忠带着揶揄口吻,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黄尊素这番慷慨之辞。 说完,他一把推开黄尊素,几步迈到床板前,将郑海珠从阴影里揪了出来。 韩希孟急得怒斥:“你,你,你和那独眼有甚分别!” 郑海珠几个踉跄中,却分明感到,牛承忠在黑暗里一碰到她露在上襦窄袖外的手腕,就立即松开,改成去抓她腕间的绳结,仿佛刻意避免接触到她的肌肤一般。 她正疑惑间,忽听门口一声闷闷的惨叫。 三个囚徒循声望去,竟见到那跟进棚子来看热闹的看守,被牛承忠的一个属下压在地上,一动不动。 属下凑前,低声问牛承忠:“少主,要不要宰了?” 牛承忠道:“他没做过什么恶,打昏就行。塞上他的嘴,捆住手脚,快些取他钥匙去开后院。” 又吩咐另两个属下:“你们同去,记住暗号了么?” “记住了,少主放心。” 几个属下转身出门,像泥鳅滑入深潭般,消失在暗夜中。 牛承忠放开郑海珠,麻利地穿上中衣、棉甲,扎好腰带,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囚徒道:“黄先生,两位姑娘,我是朝廷派来剿匪的。现在我放开你们的手脚,你们自行逃走,路上小心。” 言罢,他先从被昏倒在地的看守身上,摸到两个小钥匙,打开黄尊素的手铐与脚链,又摸出匕首,隔断韩希孟和郑海珠腕间的绳索。 郑海珠揉着手腕,言简意赅地问牛承忠:“牛大人,官军可是今夜来攻?我等躲在这棚子里,待你们剿完匪再出来,岂不是更安全?” 牛承忠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两点小油灯的光亮,像暗沉天幕中的两颗星子。 他想:承蒙她看得起,相信我能赢。 牛承忠的嘴角牵了牵,和声道:“姑娘,没有哪场仗,是在还没打之前,就能定输赢的。你们能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最好。” 牛承忠又转向黄尊素:“对了黄先生,你可是举告过沈姓考生的科场舞弊?指使邱万梁绑你的,正是那人的父亲,河南巡抚沈大人,。在下敬你是非分明,倘使今夜剿匪未遭不测,后头愿意为你奉上证词。” 黄尊素拱手,深揖道谢后,问道:“牛将军可知这两位姑娘,因何被掳?” 牛承忠道:“是邱万梁交代独眼阿六去做的,我只约略晓得,也是替人绑架,欲辱清白。女子不比男子四处行走,若有人着意加害,可在家乡人中留心小人。黄先生本就要任松江推官,护送二位回松江后,正好替二位姑娘暗中查一查。现下,你们随我来。” 他说这番话时,双手完全解放的郑海珠,已从扔在床板上的包袱中摸到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塞入怀中,然后去扶韩希孟。 “不用你扶,我又不曾裹脚,逃命未必比你们慢。”韩希孟语气镇静从容,身形已跟上两个男子往门外走。 明代大家闺秀裹足,并非后世满清通行的骨折式残忍裹法,而是沿袭南宋做法,先将前脚掌缠紧、变得细长,再令五趾上翘固定,以追求穿着凤头鞋时秀丽好看。 可在特立独行的韩大小姐看来,这种外廓的纤细就是造作,脚掌脚趾被挤压而迫使行路缓慢的“端庄”,也分明更像老态龙钟的腿脚不便。她对裹足十分抵触,叔叔婶婶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此刻,韩希孟将身上那件松江浅染药斑布的褶裙一提,果然步履灵活迅速,敏捷如林间松鼠。 三人跟着牛承忠穿过柴房与牲口棚间的缺口,面前赫然一扇一丈高的大木门,已被牛承忠的几个下属打开一条缝 牛承忠抬手,对黄尊素等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郑海珠凝眸望出去,门外似是一条不长的甬道,正对着匪寨城堞在星夜中黑黝黝的剪影。 /122/122503/29434147.html 第九章 穿越后第一次杀人 “咕咕,呜厄……” 牛承忠的手下,对着甬道那头,模仿出长短不一的鸟鸣。 城堞空隙中,守夜匪兵的灯笼蓦地一晃,却无异响传来。 城堞依旧好像一只趴着打盹的巨兽。 但片刻工夫,城墙下的甬道上,出现悉悉簌簌的动静,继而响起几声古怪的蛙鸣。 “少主,我们的人进来了。”牛承忠的属下掩不住兴奋。 牛承忠沉沉地“嗯”一声,上前拉开大门。 几条黑影迅速地靠近,当先一人疾步奔到牛承忠跟前。 他单膝跪下,肃然禀报道:“少主,此处城堞一路是五十个兄弟,另外三十个兄弟已伏在水路那头,寨里一动手,那边便封住水路,定不会让邱万梁那龟儿子逃走。” 牛承忠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引着队伍从门里往柴房和牲口棚方向集结,然后对黄尊素道:“人马通行后,我就派亲随带你们沿此路到城堞下,那里有绳索,你们没有攀爬之技,我的人会背着你们翻越城墙,你们沿着沟渠走到一个乱坟岗,绕过乱坟岗往东南方向直走,便可找到往千墩镇的官道。黄先生听明……” 牛承忠最后一句还没说囫囵,不远处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邱大当家,有人夜袭!西边城堞,敌在西边城堞!” 牛承忠肩头一震,冲出门外。 只见前头城墙上,左右邻近城堞守夜的土匪,正呼喝着合围过来。 旋即,伴随着“嗖嗖”的弓矢声,冲在前头的土匪发出“啊”的惨叫。 但与甬道隔着一块菜地的土匪营房中,更多的土匪被惊醒,丁零当啷地抄起刀枪,钻出屋子。 顷刻之间,城堞下的甬道尽头,已打成一片。 牛承忠回身,对黄尊素急语道:“这条通路废了,你带着两位姑娘先避在灶房附近。我这就带人去堵邱万梁,届时,各处匪徒定然会往他的宅子聚拢,你们反倒有可能趁乱从正门出去。” 黄尊素此时也一改文士作派,将长衫下摆捞起,系于腰间,直截了当地问牛承忠:“牛将军可否给黄某一把短刃?” 郑海珠亦豪不含糊地凑上去道:“我也要。” 牛承忠和黄尊素同时看向她,心中均是暗叹,这对主仆确实不同寻常,年轻小姐毫无羸弱之相,侍女更是有些牛犊子的勇武英气。 牛承忠让属下给黄尊素一把羊角弯刀。 “黄先生,此刀横握平出,御敌时割敌咽喉最深。” 他自己,则从腰间摸出一柄与其说是小刀、更不如说是凿子的短刃,交给郑海珠:“姑娘,此刀只有尖端一寸处开了刃,握姿不当亦不容易自伤。你若被匪徒制住,像拿着簪子那般刺他即可。” 郑海珠接过,收在窄窄的袖袋里,竟颇为服帖安全。 她一个“谢”字未出口,牛承忠已反手夹起长枪,引领着首批集结的兵丁,向灶房外冲出去,一边简明地陈说寨中布局,分派兵力布局。 银枪闪烁中,背影远去。 郑海珠听着牛承忠那些“莽莽”、“熁人”、“攮”的发音,以及下属兵丁们独特音调的回应,不由心思飞转。 她作为后世来人,很肯定,这个自称为朝廷剿匪的牛将军,说的是川蜀一带的话。 …… 黄尊素举着弯刀,走近先前那个被打昏的土匪看守,确认他仍昏迷不醒后,寻到地上的钥匙,锁了牲口棚的门。 外头已经火光大亮,杀声震天,兵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尖利刺耳的音响划破夜空。隐约间,又能听见妇孺的哭喊,来自土匪们的家眷。 匪寨有四百来号青壮,相当于明代京营或边军一个“把总”所拥有的战兵人口,又有邱万梁这样的悍匪领头,岂会轻易被击败。 黄尊素吹灭油灯,拖过一把梯子,噔噔噔上了灶房的屋顶,躲在烟囱后观望。 不多时,他爬下来,对韩希孟和郑海珠道:“寨子的大门开了,却没有官军冲进来,只有零星的匪徒家眷往外跑,我们这就走。” 三人快步奔出去,先被烈焰熊熊、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一呆,继而才用视线捕捉到那些手中没有武器、夺路逃命的土匪家眷。三人忙离开土墙茅屋的阴影,随着妇孺队伍的方向撤离。 不料刚跑到离得最近的一处马厩时,独眼土匪徐阿六正策马拐出来,还没提速,一眼就看到了韩希孟和郑海珠。 “是不是牛承忠个王八羔子放你们出来的?老子先砍死你们。” 火光中,徐阿六面目狰狞,扬起亮晃晃的泼刀,居高临下地往韩希孟后颈劈下去。 始终看顾着两个女子、未离几步的黄尊素,身为一介书生,到了这要命的当口,有如元神发威般,竟十分敏捷,他怒睁双目,刹那间窜上去,扬起双臂。 “珰”地一声,牛承忠给的那柄弯刀刀腹,正挡住了徐阿六的泼刀刀锋。 韩希孟也没有傻得僵在原地,兔子般逃开去。 郑海珠定睛瞧去,见黄尊素肩膀颤抖,身形摇晃,显然并无格斗功夫在身,只因本能地双手握刀,握力加倍,那弯刀才没在对手武器巨大的冲击力下落地。 徐阿六吃一记瘪,才看清出刀的是那个被绑来换钱的臭进士。 他一掣马缰,转过马头,这回把目标对准了黄尊素。 不曾想,刚刚略向左边俯身,刀花还未挽起来,就蓦然感到右边大腿一阵钻心剧痛。 徐阿六“啊”地惨嘶,回头看去,正是韩家那个丫鬟,跌跌撞撞地从马颈处退开,手中一根铁凿样的短刃,尖端被血盖住了寒光,只留得靠近把柄处的一段银白。 日他娘,这两个秧子竟然都有家伙事,还都敢上来拼命! “独眼龙,我家世代行医,不会失了准头。我扎断了你腿上连心的大血脉,你越动,死得越快!” 郑海珠朗声与悍匪对峙。 她刚才按照对人体结构的皮毛常识,往徐阿六的前腿内侧划去,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切断了动脉。 她只知道,人哪里跑得过马,短时间内没有退路,脑中萦绕着“大不了再死一次再穿越一次”的念头,周身便冒出一股豁出去的凶狠气概。 兔子还有三分勇呢,如荼的勇势,令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挺刀就刺。 徐阿六于又痛又怒中一个愣怔,另一侧大腿就又被扑过来的黄尊素猛砍一刀。 他仓促之下将泼刀换到左手,挥舞着护住自己的下半截身子,右手去摸右腿,果然热乎乎的血流喷涌而出,绝非寻常外伤。 这悍匪本以为须臾间就能顺手结果几个秧子的性命,未曾想居然阴沟里翻船。 徐阿六的脑子,一时竟有些空白,直到听闻身后石板路上响起大哥邱万梁的嚎叫。 “阿六,来接我!” /122/122503/29434148.html 第十章 复仇的少主 徐阿六是个十足的恶匪,却也是个十足的忠仆。 他方才杀出重围,就是来马厩抢马,去接应匪首邱万梁。 此刻,他顾不得双腿血流如注,一夹马腹,往百步外的邱万梁奔去。 邱万梁身后,七八个跟他多年的护卫正摆开阵型,堵住石板路,拼死与牛承忠所领的兵丁缠斗。 那些护卫中亦有使长枪的,且对阵经验老辣,枪法在十几个回合里,未落得牛承忠的下风去。 邱万梁在护卫们为自己赢得的逃生时间里,奔到徐阿六马前,翻身上马。 牛承忠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银枪疾如闪电,快如旋风,一招“苍龙摆尾”,终于连刺三个对手,打穿对方阵式的一个缺口。 他振枪而起,避开补阵的敌人的刀锋,两条结实有力的大长腿如重锤打鼓般,踢在几人的肩膀上,并借势跃出,挺枪直追邱万梁。 而在石板大道的另一头,郑海珠正在黄尊素惊讶的注视中,手握一个小小瓷罐模样的东西,在马厩火把上点燃罐口拖出的引线。 她稳住自己的心神,沉声喝令黄尊素和韩希孟退开,然后举起瓷罐,大胆凝视着那条仿如绽放着迷你烟花的引线。 幸运的是,引线的长度歪打正着,当火花接近瓷瓶口时,徐阿六和邱万梁的马刚刚奔驰而过。 郑海珠抡圆了胳膊,奋力将瓷罐抛向马匹的前方。 “乒——啪——” 瓷罐在落地的一刻,不是碎裂,而是如手雷般完全炸开。 爆飞的,除了尖锐的瓷片外,还有藏在罐子里的几十根铁针,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刹那间刺入了正好踏进爆炸半径的马匹和悍匪身上。 奔马长嘶,吃痛中本能地抬起前蹄,将背上的邱万梁和徐阿六甩了下来。 徐阿六那只健康的眼球里被生生钉入一枚铁针,登时变成了双眼全盲的废物,加之腿上动脉泉涌般喷血,他在地上像浸了盐卤的蚂蝗似的,捂着面孔扭动片刻便昏厥过去。 邱万梁上马时在徐阿六身后,好歹被挡住了胸腹要害处,他拼力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寻一匹马逃命。 忽听远处兵器库的瓦片哗啦啦响,一个人影在上面奔跑。 乃是邱万梁的另一个得力属下,不知从哪里脱身而出,跃上房顶,机括一响,一支弩箭朝着提枪追击邱万梁的牛承忠,呼啸而去。 牛承忠在这匪窝潜伏了大半年,知晓匪窝中强将们擅长的兵器,亦熟稔弩机。他听到机括之音,即刻枪头点地,身体腾起,一个后空翻,躲过了弩箭。 弩手继续飞檐而来,手上麻利地装第二支弩箭。 然而,弦还未上稳,身前的瓦片,突然炸开,弩手就仿佛池塘中被巨石落水溅起的鲤鱼,满身碎瓷和铁针,哀嚎着滚下房顶。 石板路边,黄尊素惊讶地盯着扔出第二只瓷罐的郑海珠,韩希孟则掩饰不住兴奋地拍手大叫:“中了,又中了!” 那边厢,牛承忠已追近邱万梁,凭借长枪优势,一记“鹞子扑鹌鹑”,枪尖直刺邱万梁双腿。 邱万梁以剑格挡,被冲击力弹开一丈远,跌坐地上。 牛承忠扔了长枪,两个大趟步,扑过去踢飞邱万梁的剑,骑在他身上,左手锁住他的咽喉,右手摸出腰间鞓带上的短刀。 “邱万梁,你还记得,当年死在京城诏狱中的马宣抚么?” “诏狱……马?石柱宣抚使马千乘?”邱万梁嗓音嘶哑,目光里终于没有了多年来积淀的阴鸷狠戾,代之以惶然恐惧。 他盯着眼前这张面孔。 这副清俊端正的五官,和马千乘并不像,但是眼神……邱万梁终于意识到,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牛承忠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眼神像那个死在诏狱中的蜀地将军。 “你是马千乘的儿……” 邱万梁那个“子”字未说出口,牛承忠已手起刀落,划开了他的咽喉。 气管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发出“噗噗”的声音,邱万梁眼球凸出,大张着嘴,呵嗤呵嗤地试图呼吸求生的姿态,和抽动的腿脚一样,最终归于沉寂。 “少主!少主可受伤?” “少主!属下们已将邱万梁的嫡系匪将徐阿六等二十六人悉数斩杀,其余匪丁除了毙命的,那些或伤、或降的被缚者,如何处置,请少主示下。” 厮杀整夜的部将们,渐渐聚拢,并将几十具死尸掼在地上,面朝上排开。 牛承忠缓缓站起,接过一支松脂火把,将那些尸体的面容一一看过,才回身对属下道:“将那些活着的,都带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讲。” 他吩咐完,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片亮晶晶的白瓷碎片。 此时已过卯初,东南沿海的夏秋季节,天亮得很早。 东方的天空曙色虽浅,却足够照亮另一双满含英气的眼睛。 牛承忠捏着瓷片走到郑海珠面前,看到她左手紧紧捏着自己送她防身的短刃。 短刃上血迹淋漓,她露在窄袖外的手腕上,甚至那张还透着少女稚气的鹅蛋脸上,也沾了血。 “这是瓷雷。”郑海珠看着牛承忠手里的瓷片,解释道。 “哦,我只见过震天雷。” “嗯,这种瓷雷,是我和小姐不久前做出来的,没想到真的管用。” 郑海珠嗓音清悦。 从她兴奋中残留着彷徨的神情里,从她在尚无秋凉的晨风中微微颤抖的身姿上,牛承忠可以肯定,她绝不是经历过拼杀战阵、熟谙刀光剑影的人。 但她没有输。 “姑娘,”年轻的复仇者终于嘴角松弛,淡淡一笑,问道,“在下,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122/122503/29452730.html 第十一章 都是名将 “各位,本将真名马祥麟,祖上乃后汉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马忠成公。家父名讳上千下乘,乃重庆宁府石砫土司宣抚使。 万历三十五年,石砫发现银矿,家父如实上奏,不想朝廷派来的内侍税监邱乘云,向家父索贿白银万两,否则便要重庆府将石砫百姓全部迁走。 吾家世代磊落,从无仗势蓄财之举,家父与家母商议后,将她的嫁妆和自己的宝刀宝剑等一并变卖,也只得白银五千两。邱乘云与其义子邱万梁,索讨石砫少女五十人,折抵五千两白银,被家父严词拒绝。 邱乘云回到京师后,向圣上捏造家父有谋反迹象。锦衣卫缇骑入川捕走家父,关入北镇抚司诏狱。 时任戎政尚书的李化龙李公,当年曾与我们石砫土司军共同平定蜀地杨应龙叛乱,深知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李公挺身而出,奏禀圣上,为家父辩诬。 那邱家父子眼看圣上心生悯恤之情,竟在诏狱内将我父亲缢杀,谎称他乃自尽谢罪。 邱乘云恶事做尽,不久即遭天谴、暴病而亡。邱万梁没了靠山,害怕御史弹劾其过往罪行,带着一众家丁逃到江南,落草为寇,劫掠商船,为祸一方。 圣上察知,密令本将南下潜伏。今日,本将与川军诸位兄弟,清剿邱万梁及其爪牙,为国锄奸,亦报家仇! 朝廷有令,协从不究。尔等若愿归义从军,朝廷收为军户,整编安置。若要回乡务农,本将亦不阻拦设障。” 曙光中,二当家牛承忠,不,确切地说,是恢复了真名的马祥麟,对着跪在地上的百余土匪,朗声道出原委。 朝暾将升,天光斜映,更显得他的面孔棱角分明。 劫后余生的韩希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恢复了几分活泼的少女心性。她望着端坐马上、银枪棉甲的年轻将军,忍不住侧头对郑海珠道:“阿珠,你说,此人像不像折子戏里的赵子龙?” 郑海珠附和着点头,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没想到这个卧底的猛将,竟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女将军秦良玉的儿子。 历代修史,除了武则天这样正经当过皇帝的被写在《本纪》里,其他能够正史留名的女子,不是入《烈女传》就是入《后妃传》。 只有秦良玉,在《明史》中像男性将相一样,拥有自己的单独传记。 因为她真的太会打仗了。 自万历年间承袭亡夫的宣抚使职位开始,她就领着兄弟和儿子们,为朝廷四处救火。无论是抵抗后金的辽东浑河血战,还是平定叛军的四川会战,抑或是剿灭流寇的追击战。 秦家满门高能,用川军的强悍,映衬出朝廷京营、关宁军等队伍的怂样。 “郑姑娘,你方才扔出的,可是小一些的火油神炮?你们怎会有这东西呢?” 黄尊素在一旁,语气温和地询问,将郑海珠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郑海珠看向韩希孟,得到她应允的示意后,方对黄尊素恭敬道:“回黄大人的话,那是瓷雷。家兄生前虽为文职,但颇爱读《火攻问答》等书,我也对家中藏书有所涉猎。这瓷雷与火油神炮的制法相类,只是将铁球换成瓷瓶,里头除了火药外,还装填了铁针或者铁钩。外表看着就像我们妇人用的胭脂水粉瓶子,是以我与小姐昨日被劫时,那独眼龙翻了我们的包袱,只拿走了银子,并未发现瓷瓶的异样。” 韩希孟感念黄尊素方才从徐阿六的刀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加之想到他已是松江府的官员,便坦然地补充道:“黄大人,民间研制这等火器,终是不妥,小女子也明白。大人将赴我松江府上任,届时我让海珠将她所画的瓷雷法式图,并家中另几个瓷雷,送到府衙交给大人。” 黄尊素微微颔首:“甚好。” 他这般光风霁月地一笑,昨夜暗室中的矜持,方才搏斗时的紧张,皆再无留痕,整个人显得比而立岁数年轻不少。 郑海珠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没想到黄宗羲的爹这么好看,与那马祥麟,一个文雅端静、风度翩翩,一个姿颜俊勇、英气勃勃,往这几百号人里一站,当真鹤立鸡群,别个都成了背景板。 那边厢,马祥麟交待完部下打扫战场、统计归顺匪兵等事宜后,踱步过来,正要询问黄尊素与二女如何回松江,却见寨门方向,几个川兵引着五六个骑士,往这边走。 “姑姑!” 其中一匹马上的少年,惊喜地大喊一声,灵活地翻身下马,飞奔过来。 正是前去报官、遇到父亲故人的郑守宽。 …… 马祥麟盯着郑氏姑侄身边的中年武将。 他虽然能够平视同样魁伟高大的对方,但戎马世家出身的他,鲜明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有股沙场积威,无形地向自己压过来。 辽东边军的宿将,果然名不虚传。 “黄大人,马将军,”对方收起兵部的腰牌,对黄尊素和马祥麟拱手道,“天意怜幽草,想来我那郑家贤弟在天之灵保佑,让我投宿巡检司时,竟能遇到守宽。只没想到那巡检司原是与匪首沆瀣一气的,派出的向导故意绕路,耽误老子救人。还他娘的有个先来通风报信的!” 中年武将因已得知马祥麟和黄尊素的身份,故而刚开口的几句话,还学了几分斯文。 但说着说着,便露出武人的粗豪来,一边骂娘,一边转身如拎小鸡般,提溜起两个小卒,扔到马祥麟跟前。 一个小卒直着嗓门叫唤道:“英雄饶命,都是巡检司陈副使吩咐的,小的们哪能抗命”。 马祥麟耳力和记性都极佳,当即听出,这便是昨夜在西城堞外大喊的人,想必他当时正撞见川兵翻阅城堞。 马祥麟对中年武将还礼道:“多谢将军送来这两个人证,在下必会向朝廷奏禀此地官匪勾结之事。对了,在下年初即到江南潜伏,久离京师。听说,建州的努尔哈赤,今岁竟自立为汗了?” 马祥麟以寒暄口吻问着大明边事,心下却在琢磨对方的身份。 这中年武将自称郑家故旧,又是兵部配了令牌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还夤夜前来救人,照理,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对方。 只是,对方说与郑家兄长相交于十年前,且未见过郑海珠和郑守宽,此番能相认,靠的是听到郑海珠的名字,见到郑守宽的样貌颇肖其父。 难怪方才打照面时,郑家姑娘一脸懵懂疑惑。 马祥麟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眼中的探寻之意,去看郑海珠。 郑海珠此际的表情,则更为古怪。 在场的所有人,定然都猜不出古怪的缘由——她听到那中年武将自报家门:辽东瑷珲守备,毛文龙。 /122/122503/29452731.html 第十二章 宫中来人 今年是努尔哈赤自立山头的第一年,离毛文龙率领东江军经营皮岛、牵制后金军事力量还有好几年,他现下确实还只是辽阳附近的一个小军官。 但此刻,郑海珠没空去惊讶郑家竟然和毛文龙有交情。 她更担忧,若毛文龙提起兄长郑海琳的生前旧事,自己能不能利用这两年的信息积累应付过去。 韩希孟却已拿好了主意,冲毛文龙欠身道:“将军既是郑家故旧,又说本来就要去松江府的南汇卫所办差,那吾等便与黄先生一道,随将军回松江。黄先生,你看如何?” 她最后一句,向黄尊素发问。 黄尊素自也明白两位女子虽然聪慧勇敢,毕竟忌讳就这般单独与粗犷武人同行,有他这半个松江父母官在,才妥当不少。 大明到了这一朝,早已是文官统军制,文官可以拿鼻孔对着武将,黄尊素新科进士出身,且已授官,地位远在毛文龙这个边镇小小守备之上。 但黄尊素得知毛文龙身份后,并无倨傲之态,此刻也仍语含谦逊:“吾等能和毛将军同行,此去松江自然放心些。有劳将军了。” 毛文龙淡淡还礼,心头微有波动。 他自负老于江湖,早看出巡检司与匪窝是穿一条裤子的,对于从匪窝里把姓郑的女子捞出来,颇有信心,到得山寨门口、让巡检司的带路小子进去转圜,反正又不要匪首交出那大小姐,只讨回丫鬟即可。 然而如今情势陡变。 匪首伏诛,朝廷竟另有文官、武将在此。 那姓马的小白脸,还是川军来头。 嗯,小白脸其实不白。 脸上一股黑森森的杀气,对姓郑的小娘们儿却说着感谢救命、日后当报的话。 怎么,这就混上交情了? 罢了,管他娘的呢,老子后头要对郑氏女子做的事,也是为了边镇军民,问心无愧。 毛文龙想到这里,计较已定,颧骨下横肉一松。 他转头看到边上的马厩,大剌剌对马祥麟道:“贤弟,寨子里可有马车,让黄大官人他们坐,在下亲自驾车护送。” …… 毛文龙一行的车马远去后,马祥麟才蓦然感到亢奋释放殆尽后的疲惫。 “把邱万梁的人头割下来,用石灰腌着,带回石砫祭奠爹爹。”他吩咐属下。 又对大半年来一直跟着自己潜伏匪窝的家丁道:“去让三夫人将东西准备好,崔老公的人见到我们的信号,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是。” 不多时,家丁引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来到马祥麟跟前。 “三夫人将后院都料理干净了吗?”马祥麟坐在石墩子上,眯眼望着往来的川兵清点归顺俘虏、收聚匪徒家眷的忙碌景象,语气冷漠地向那妇人发问。 那妇人弯眉杏眼,妩媚妍丽,有股柔腻风流之态。 白皙的面颊和双手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妇人剜一眼对自己像往常一样傲慢的马祥麟,不屑地撇嘴:“马将军不必再尊称我一声三夫人,我不过是个承蒙贵妃看得起的奴儿,将军叫我琥珀就行。至于邱万梁的后院,前头两位夫人,以及老邱的骨血,我一个都没留,包括我和老邱生的那个。” 马祥麟听到最后半句,才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在旁人看来,见多了血肉交迸场面的马将军,似乎也忍不住对那妇人表达讶异:你说起亲手弄死自己不到周岁的娃娃,语调竟浑无异样? 琥珀却扭头看着邱万梁的脑袋被兵卒割下来,笑道:“恭喜马将军大仇得报。” 马祥麟未再搭理她,少倾,忽地站起,往寨门方向走。 两个锦衣卫缇骑,护着中间一人一马进到匪寨中。 那人也只二十来岁,头戴黑帽,白面无须,身着绛红色曳撒,雪白的交领两侧绣着麒麟纹样。 马祥麟迎上去,立于那人的马前,拱手道:“胡公公。” 太监胡芳见马祥麟没有伸手来搀他的意思,喉咙里幽幽哼了一声,翻身下马。 又见马祥麟也不跪拜,目中戾色一闪,捏着不公不母的嗓音揶揄道:“哟,小马将军是嫌这地下血水横流,怕脏了战袍?” 马祥麟仍是膝盖笔直,不卑不亢道:“昨夜确实一场恶战,兄弟们尚未清扫干净,污了公公的眼睛。” 胡芳斜睨他一眼:“小马将军太高看咱家了,咱家不过是给贵妃和崔老公跑腿的,哪有这么讲究。” 言罢,他径直走到琥珀跟前,神态霎那间从阴鸷换成了怜惜。 “琥珀,你这一回立了大功,也受了大委屈,贵妃和干爹都惦记你呐。” 琥珀屈膝还礼,面无表情地从肩膀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捧着交给胡芳,道:“多谢贵妃和崔老公挂怀。这是邱万梁的暗账,我已核对过,锦五十匹,苎丝、纱罗各超过三百匹,绢八百余匹,销赃后换成的银子,一部分存在江南六府的几个钱庄,一部分运去了广府。江南的钱契都在这里,广府的那些,我尚未寻到,只听说靠近被弗郎机人(指葡萄牙人)占的地方。” 琥珀本是郑贵妃豢养在宫外的暗桩,直接受大太监崔老公指派,因而报账时,对胡芳这个崔老公的义子,并无丝毫卑媚之态,都是自称“我”。 胡芳盯着她。 纵使云鬓纷乱、满面血污,这番狼狈之态也遮不住她芍药般的姿容。 年轻的阉人一时心旌荡漾,去接她手中的包袱时,故作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琥珀如遭针扎,倏地缩回双掌,包袱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马祥麟迈步上前,捡起包袱拍了拍,递给胡芳道:“胡公公收好,旁的,什么都没有这包袱重要。” 胡芳泰然自若地一笑,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又问道:“对了,埋伏在附近的锦衣卫兄弟告诉咱家,有一小队军兵黎明时来过寨子,离开时却多了一架马车。是何人?” “是辽东的一个边将,叫毛文龙,兵部派他来南直隶和浙江接洽一些火器事宜。不想遇到故人之子报官求救,他就过来,把被邱万梁掳掠的故人之妹带走了,并一位被邱万梁劫持的松江府推官。” “毛文龙?没听过。那推官叫什么?因何被劫?” 马祥麟道:“叫黄尊素,今岁新科进士,因举告吴江人沈同和舞弊,沈父找邱万梁绑了他。” “黄尊素……”胡芳面色一变,“是这个人,虽在三甲,却因举告之事,让圣上也留心了他,圣上看过此人的文章,本想留他在京师,一听他是东林学派的,就轰到南直隶来了。小马将军,可惜咱家来迟一步,否则,洒家就会命人传话给你,趁乱杀了这个黄尊素!” /122/122503/29470809.html 第十三章 方向不对 马祥麟盯着胡芳道:“胡公公,寨子里清楚邱万梁与宫中瓜葛、以及历年所劫绸缎去向的,我都斩杀了。那黄尊素被劫到此地,只区区数日,始终戴着重铐,囚于牲口棚中,不是个知情人。” 胡芳“嗤”了一声:“马将军,你以为咱家要杀他,是因为怕他发现邱万梁的底细?错啦!咱家方才不是与你说过,这黄尊素,是东林一派的。” 马祥麟冷冷道:“我一介武人,只知平时练兵、战时拼杀,对文士们的派系,没兴趣。” 胡芳心道,终究是个四川蛮子,也就只配给贵妃和福王当条猎犬而已。 他遂不再深入此事,挥手让马祥麟引领自己和锦衣卫缇骑,去察看邱万梁和得力手下的院子,检查他们的家眷,尤其是子嗣,是否被尽数屠戮。 不多时,一行人转回来,胡芳踱到邱万梁和徐阿六等人的尸首前,弯腰瞧着,对马祥麟道:“邱万梁的干爹死了后,京师多少人要杀他,他靠着贵妃和福王的安置,才能在此处逍遥快活。谁知他不知好歹,藏下那么多货,还敢忤逆贵妃、四处接脏活,全然不顾结下新的仇家会给贵妃和王爷添麻烦。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晚是这个下场。” 胡芳说到此处,有意顿了顿,继续道:“但邱万梁这颗脑袋,贵妃得留给你马将军来砍。因为贵妃她,敬重令尊令堂,也看好你能把石砫土司兵带得更上一层楼。” 马祥麟抬头,直视着胡芳:“胡公公,我岁初南下时,就与郑贵妃说过,我母亲不晓得此事。她以为,我带出百余土司精锐牙兵,是兵部调我来东南做剿匪客军。” 胡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带深意道:“令堂晓得的事,确实不多,马将军你知道的事,如今可不少了啊……” 马祥麟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棉甲边缘。 他心明如镜。 两年前,当他出川赴京,苦苦寻找杀父仇人的下落时,那位当今圣上的宠妃,突然派人找到他,告知了邱万梁的下落。 那一天,马祥麟就明白,贵妃用一颗弃子要换到的东西,绝不仅是琥珀报出的那些丝绸和银两。 川军悍勇,与浙兵齐名。而石砫土司兵,是川军中的佼佼者。 贵妃看上的,是他马祥麟身为石砫兵少主的身份。 胡芳见年轻人又陷入沉默,轻咳一声,勉强挤出几分推心置腹的口气:“马将军,令堂秦夫人,乃巾帼英雄,但女英雄胜仗打得再多,卸下戎装,她也是位母亲。天下做母亲的,哪有去拦着儿子奔个好前程的。你看郑贵妃对福王……呵,不说啦,你是聪明人,咱家言尽于此,带着这包袱先走一步,回京师复命去喽。” 胡芳说罢,折身去到马前,偏头去看抱着胳膊立于墙角的琥珀:“琥珀姑娘,你要不要随咱家一路回去?” “不劳公公了,我自己走。” “别介,瞧不上我,那就让马将军护着你啊……” 琥珀报以沉默。 胡芳鼻子里嗤一声,翻身上马。 “打鱼夫唷,采茶妇,鱼肥茶香摆一桌唷么嘿。小和尚唷,俏尼姑,孤男寡女同被窝唷么嘿。” 胡芳哼着龌龊不堪的小曲,扬长而去。 彼等走远后,马祥麟面沉如水,迈到琥珀跟前:“胡芳没有察觉异样,你带着孩子走吧,回到京师小心藏着娃儿,莫教崔老公发现了。” 马祥麟初到匪寨时,就依着崔老公指令,与同为卧底的琥珀接上头。 数日前,琥珀暗中央求马祥麟,放那个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两岁小娃一条生路。马祥麟遂利用出寨的机会,到附近村落寻了一个因病早夭的孩子,命亲信替换了琥珀的幼儿,骗过前来验看的太监胡芳。 此刻,年轻将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渐渐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周围或有或无的闲杂目光。 琥珀脸上那层保护色一般的冰霜外壳忽地碎裂,她的双唇微微颤抖。 “谢谢马将军,将军大恩,琥珀和娃儿,没齿难忘。” “不必记在心上,此为人伦常情。琥珀,你是做娘的,我也有娘。” …… 黄土大道,烟尘飞扬。 马车上,郑海珠被颠得七荤八素。 毛文龙这个赳赳武夫,赶起马车来,也像去冲阵杀敌般心急火燎,仿佛前面有无数女真人头在线等他去砍。 郑海珠一个习惯了地铁高铁等舒适交通工具的现代人,穿到此世后,长途跋涉中尽量选择内河水路,就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 不曾想这回,命没丢在匪窝,倒是要折在毛大将军这一星差评的车技上了。 车厢里,小少年郑守宽经历了十几个时辰的紧张与奔波,精疲力竭,兀自酣睡。 黄尊素紧抿双唇,强作镇定,但脸色也已煞白。 韩希孟更是从没受过如此折腾,拿帕子捂着嘴,眼见着就要呕。 郑海珠心道,一个是不愿发言央求武将的文官,一个是忌讳出声搭腔直男的小姐,可不就得靠我挺身而出,果断吐槽么。 “哎,毛将军,毛将军,可否将车赶得慢些。”郑海珠晃晃悠悠地挪到车头,把住木框,对着近在咫尺的宽阔背影,大声吼道。 毛文龙侧过头,却不是回应郑海珠,而是看向从后面追上来的亲信骑卒。 那骑卒做了几个手势,毛文龙扬起双臂,口中连连呼哨,伴随着收掣缰绳的动作,让马车渐渐地停下来。 郑海珠仿佛重回人间,靠在车框上一边喘气,一边张目四望,但见官道寂静,两边蒿草丛生,偶有鸟群扑簌簌飞出草窝子,前后左右都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嗯?不对。 郑海珠猛然发现,按照这个季节太阳的高度来估摸,此时应接近申时末,太阳应在正西边。 晚明江南的地名和后世差别极小,按照郑海珠残留的开车走高速记忆,从后世的千墩镇进入上海市的松江区,若在傍晚时分,太阳是照着副驾驶座的。 可是此刻,落日照着马车屁股。 方向感极好的郑海珠,登时疑惑起来——毛文龙这是驾车往长江入海口走? 那分明,是在远离松江府城! 郑海珠只觉得心口一凛,疑惧之情腾腾而起。 “毛,毛将军,是到松江府界了吗?” /122/122503/29470832.html 第十四章 我只劫这位郑姑娘 毛文龙径直跳下马车,把楔形的车轫塞在轮子下头,给马扔了个粮袋,赞道:“真是匹好马!“ 又对着聚拢过来的随从们道:“他娘的,老子今天见着匪窝里那一排马,真眼红,要不是那川军小子也是朝廷的人,老子就带着你们动手抢了。咱辽东问蒙古鞑子买匹中用的马,老贵了。” 一众随从纷纷附和。 他们皆是北方口音,只有出生在杭州府的毛文龙,讲话还隐隐带着吴越声腔。 郑海珠见毛文龙对自己恭敬的探问充耳不闻,与今早在匪寨有马祥麟在场时的礼貌模样,判若两人。 正惶惑时,毛文龙从马首处抽身折回,一把将她拎下车。 郑海珠本能地惊叫,身后反应过来的黄尊素,急忙躬身从车厢跳出来,人还未站稳,喝问声已响起:“毛将军,你在干什么!” 仓啷一声,一个辽东兵弯刀出鞘,横在黄尊素胸前。 几乎同时,官道上另有蹄音传来,两个辽东兵纵马飞奔赶到,分别从马上拖下一个干瘦的农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娃。 “毛守备,附近村落里只有他会赶车,这是他女儿。” 毛文龙面露三分煞意,将马鞭塞到农夫怀里,对这对满眼惊恐的父女道:“你们,一个赶车,一个伺候里头的小姐,把小姐和两个男子,都送到松江府。老子是朝廷的人,过几日还回松江,要是发现事没办好,老子带人烧了你们村子。” 农夫本就憨厚而胆小,哪还敢多问,连连点头。 韩希孟和被惊醒的郑守宽,此时也扑到车门口,同样被辽东兵以刀挡住。 黄尊素听毛文龙话里的意思,只要带走郑海珠,疑惑替代了惊怒。 他努力摆出晓之以理的镇定口吻,端严道:“毛将军,你晓得本官的身份,但本官不想以势压人。本官只想问,不管你是不是郑家的故人,你都是兵部挂了号的边将,是有出处的人,你突然对郑姑娘行此举,必不是心生歹意,究竟为何?” 毛文龙微微收敛凶相,对黄尊素潦草地拱拱手,道:“我对黄大官人和韩小姐无意冒犯,故而特意寻了乡人送你们到府城。另则,本将也不瞒你,我确实认识这郑家,但既无交情,更无仇怨。对这郑姑娘,我是送她去好地方享福,不是掳回辽东给老子做妾。行了,其他不必废话,老子要赶路。” 言罢,毛文龙挥挥手,令随从们把仍在啰嗦训斥的黄尊素和挣扎怒骂的郑守宽都捆了,塞回车里,又对脸色惨白、苦苦哀求以银子换人的韩希孟道:“韩大小姐放心,老子是给你这忠仆寻个好前程去,没准啊,她日后比你还富贵。” …… 夜幕四合,星垂平野阔。 晚风中潮意甚浓,入耳更有涛声阵阵。 马队贴着密林与滩涂的交界线,在鸱鸮瘆人的鸣叫中,摸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高高低低如魑魅聚集的礁石后,才停在海边。 毛文龙把双手被缚、趴在马背上的郑海珠,拎下来放在沙滩上,熟练地割断绳索。 “郑姑娘受苦了。”他虽粗声粗气,致歉的态度倒不像惺惺作态的揶揄。 颠簸和惊惧令郑海珠大脑缺氧,半个时辰里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此刻双脚终于着地,却根本站不住,虚弱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毛文龙示意随从拿来干粮和清水,郑海珠狼吞牛饮一番,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下午毛文龙在官道上忽然变脸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一路行来并无非礼猥琐动作的细节,令郑海珠判断,毛文龙劫持她,似乎无关风化丑行,而是要将她送去什么地方,或许,交给什么人。 起码目前,自己应该性命无虞。 郑海珠于是微微抬头,语调沉缓地问毛文龙:“将军,此地可是南汇咀?” 毛文龙诧异道:“咦,你熟悉此地?” 郑海珠回忆着方才昏沉沉间断续映入眼帘的画面,平静道:“我阿兄当年未中进士前,曾在南直隶和闽浙一带游历。我识字后,看过他写的札记,里头提到松江附近的海边,有一处鹰嘴地形,叫南汇咀,建有四方城防范倭寇。方才我远远看到城墙,所以这般猜测。” 毛文龙点点头,和声道:“你这小女子,见识和脑瓜倒真不错。我家大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在辽东那草窝里,养得跟个傻狍子似的,唉。” 他话音未落,一个正嚼着饼子的随从,就大咧咧搭腔道:“毛守备,你家大姑娘,许给小人吧,成不?小人的爹爹,在咱屯里,那是出了名的怕我娘,我的性子一定随我爹,保准把毛大小姐伺候得,从傻狍子变作母老虎。” 众人哄笑起来。 而毛文龙,居然顷刻间变得没有一丝上官的架子,乐呵呵道:“许三,你小子模样倒是不磕碜,老子稀罕。回辽东后,你多杀几个女真鞑子,就能给老子做女婿。” “好咧好咧,杀鞑子,我也要给毛守备做女婿,守备家的姑娘,都贼俊。” “我不光杀普通鞑子,还要杀奴酋,那个什么打哈欠……” “奴酋叫努尔哈赤!” “对对对,努尔哈赤。毛守备,小人我把那老酋的脑袋割下来,掏空了给你当夜壶!” “你小子尽噗嗤噗嗤吹牛。” 此时的辽东辽南等大片土地,尚未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女真人占领,汉人守军和居民有许多是登州和青莱过去的,因此大部分是胶辽口音。 郑海珠被一片欢乐祥和的山东话包围,如听后世的山东快板儿,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倒霉处境,也跟着闷闷地笑。 须臾,又听毛文龙与属下们开过玩笑后,就开始认真讨论努尔哈赤会不会往西来攻萨尔浒。 这个在后世史册上如雷贯耳的地名,蓦地又令郑海珠抬头,望着眼前意气昂扬的毛文龙,心生唏嘘。 现在是历史上的公元1616年,在这一年,东北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正式称大汗,建立后金政权。 如果以后人的眼光来看,大明王朝的丧钟,敲响了。 匪窝历险后,郑海珠有些困惑,倘使没有自己戳向徐阿六的那一刀,黄尊素和韩希孟,难道会被徐阿六杀死吗?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两个人分别活到了天启年间和崇祯年间,在那个没有自己出现的时空里,他们也并未在万历年间遇害。 是因为真实历史上另有贵人出现救他们一命,还是自己穿越来的这个大明,只是一个平行时空? 那么,眼前这个明末最有名的军事人物毛文龙,命运走向又会如何? 他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题外话------ 求月票,推荐票,留言。 /122/122503/29486816.html 第十五章 扬帆向洋 忽然传来的狗叫,打断了毛文龙关于抵抗女真人方案的谈兴。 夜色中,滩涂上一人骑着马,前头跑着一条小狗,迅速地移动过来。 那人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对毛文龙连连告罪:“将军,小人到得晚了。不敢点灯笼,怕方城那边的守卒出来瞧见。” 毛文龙显然认识他,对他讲话也很客气:“偌大滩涂,都是鱼腥气,狗子要嗅到马匹味道,总需费些辰光。辛苦老哥,咱们快上船吧。 “好嘞,将军和弟兄们随我来。” 那老汉抄起小狗,上马急驰引路。 又绕过几片礁石,眼前豁然开朗。月色下,一艘平底沙船舶在海滩边。 船上两个水手瞧见动静,纷纷跳下船,过来与毛文龙恭敬见礼。 毛文龙转头,对着刚才开玩笑要收作女婿的随从许三道:“你和小七留下,带上马匹随李老哥走,就在他庄子里让马儿们修养几日。莫出去厮混,此处仍是松江地界,小心碰上那个黄什么的官儿。” 许三恭敬地应一声,与那个叫小七的辽东兵收捡缰绳,和带路的老汉,一人三马,赶着小小的马群,走远了。 毛文龙则领着剩下的人,上了沙船。 大明常见的海船,有四种:沙船,广船,鸟船,福船。 郑海珠穿越来的第一个生活地点,是福建漳州龙溪县。 她在那里已经见识过各种海船,故而晓得,大明的四种船只里,只有平底的沙船无法在深海航行。 而此刻,这艘沙船是笔直地远离海岸线,那就意味着,他们或许不久就要换船。 果然,沙船张起风帆、迎着那轮弯月行驶不到两炷香的工夫,便绕过一个小小岛屿,靠近了它的伙伴:一艘颇具规模的鸟船。 鸟船底部如刀刃,船身高,上宽下窄,能够在狂涛汹涌的外海劈波斩浪地航行。 而与同样是尖底、甲板却宽阔如蝙蝠两翼的广船不同,鸟船的甲板狭长,船舷向内兜拢,安全性要强过广船,更不容易在狂风中失去平衡。 郑海珠能在黑漆漆的夜里一眼认出这种船的形制,主要因为船头被打制得尖而翘,仿佛锐利的鸟嘴。浙江一带的百姓,认为是天帝命令青鸟衔来了种子,才让自己的先民们开始种植水稻、生息繁衍,故而将海船做成鸟首状。 “咣”地一声,鸟船上的水手,从船舷被打开的缺口处,放下一块木板,接驳于矮上一截的沙船船舷。 毛文龙抓起郑海珠,像扛麻袋似地扛在肩上,踏着颤巍巍的接驳木板,如履平地,气定神闲地迈入鸟船甲板。 鸟船上竖着好几个大火把,照得甲板亮晃晃的。 赤膊的水手们收起跳板时,一个身着苎罗短衣、结实精干的年轻人从桅杆下走过来,盯着被毛文龙放下的郑海珠,冷然道:“毛将军,这个怎滴是个娘们儿?海上自古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 毛文龙眉毛一扬,怼道:“海上自古还有个规矩,阉人不能上船。当年戚爷爷打倭寇时,先帝也派内侍上船监军过几次,老子没听说戚爷爷把中贵人踹下船。” 罗衣年轻人虽受托来接毛文龙,却因着从前打交道时的丁点儿私怨,不想给这个辽东来的老丘八好脸色,遂越发尖刻道:“将军以为我们岛上是窑子么,还往里送粉头?” 毛文龙眯眯眼睛,转了笑呵呵的模样,道:“李兄弟,这小娘们儿不是娼门,是另有来历的。等上岛见了你大哥,你就晓得了。走船吧。” …… 黑暗中,鸟船的起伏明显厉害起来。 比满船男人们呼噜声更响的,是海浪猛烈拍打船身的声音。 郑海珠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舱中,估摸着鸟船已经驶入辽阔的东海。 船开动后,毛文龙似乎尽力将她与一船的糙汉们隔开,让那姓李的头目给郑海珠单独安排了歇息的角落,还不忘察看她被缚住的手腕,确认她十指能够活动后,叮嘱她从里头将门闩拉上。 毛文龙举止的各种细节,令郑海珠越发肯定,自己无论是性命还是身为女子的尊严,都暂时无虞。 更所幸这具福建海边古人的身躯,让她不晕船。 于是,两天两夜没阖眼的她,放下警惕后,总算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舱板的缝隙筛进缕缕亮光。 郑海珠拨开舱门,直起腰,让双目适应了一会儿白昼光芒,便摇摇晃晃地登梯,爬上甲板。 烟波浩渺、水天相接的壮美场景,扑面而来。 和后世长江入海口浑浊的东海不同,眼前的海水,呈现高饱和度的蓝绿色,仿佛苏嘉湖地区最上等的又糯又亮的锦缎。 被风卷起的粼粼浪花,犹如锦缎上细密雅致的银纹,流光闪耀,惑人心神。 若转头看向另一侧,景色则更为奇幻。朝阳东升后,钻入云层,成为高妙的魔术师,不仅令天空变化出金黄、榴红、粉紫、靛青等各种颜色,并且慷慨地奉出万丈光芒,倾泻而下,尽撒海面,编织出一个熠熠生辉的宏大世界。 海洋! 这就是纵然聚集了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止勇敢的人类去探索它、跨越它、开发它的海洋! 而在如今这大明万历末年,整个世界早已进入了大航海时代。 此刻,仍是半个囚徒状态的郑海珠,甚至感到一种愉悦的亲切。 只有身处碧波万顷的海洋中,带有时代印记的府衙、街道、庐舍、桥梁、马车才会从视野里被清除。 天空与海水,似乎再次令这个渺小的穿越者进入时空隧道,回到五百年后的世界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郑海珠贪婪赏景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对着那个铁塔般的身影道:“毛将军,此船可是去舟山诸岛?” 毛文龙已经不像昨夜听到郑海珠说出南汇咀地名时那般诧异,淡淡道:“你既熟悉我大明东线舆图,自不难猜。” “那么,毛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要把我带去见谁了吧?” 毛文龙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去见你的老乡,再续前缘,给他做老婆。郑姑娘,你可还记得颜思齐这个名字?” 漳州,颜思齐…… 郑海珠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122/122503/29486817.html 第十六章 上岛 毛文龙口中的“颜思齐”,在晚明史中,名气可不比他小。 颜思齐本是福建沿海的一个小裁缝,因不堪受辱打死了士绅家仆,为躲避官府缉拿而跳到一艘海船上,到了日本平户。 当时的平户是远东大港,聚集了不少华人,明为海商,暗做海寇,黑道白道都混。颜思齐身怀武艺,又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华人李旦海上集团的骨干,游走于日本德川幕府、大明政府、荷兰人等各方势力之间。 后来,因日本德川幕府对于部分华商的态度恶化,颜思齐率领手下人马谋划起事,被日本人发现后,他们连夜乘坐大船逃离日本平户,一路往南,在澎湖列岛东面的笨港登陆,定居开发,继续从事海上贸易。 笨港,就是今天的台湾北部地区,故而,颜思齐又被后人尊称为“开台王”。 一年多前,郑海珠穿越到福建漳州的海边小县城时,算了算年份,自然会小心地打听颜思齐这个人物。 当时,无论是街坊,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侄儿郑守宽,都对她的问题表示奇怪,说是当然有此人,做得一手好衣服,爱打抱不平,数年前下落不明,官府还搜寻了一阵,怎么你不记得了? 郑海珠只得胡乱解释为自己在海边不小心坠崖后,命是捡了回来,却丢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魂穿的这位古人郑姑娘,原来竟是和颜思齐有瓜葛,并且看来,此事虽然不被郑姑娘的亲人邻居知晓,对于毛文龙来讲却不是秘密。 这中间,有啥弯弯绕儿? 毛文龙见郑海珠面色,心中那种来自男性本能的操控欲得逞,化为得意之色:“郑姑娘是不是听得没头没脑的?呵呵,那就对喽。” 郑海珠心思一转,咂摸出毛文龙的言下之意,立即作出半是懵懂半是急恼的神情,道:“毛将军,你说的此人,原是海澄县的,在我们龙溪县做裁缝,几年前坐事逃亡。可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老家已自梳,自梳女怎会和他有婚约!将军为何如此有兴致,做起月老来?” 毛文龙正要和盘托出,一眼瞥到那个姓李的锦衣年轻人也走出仓房、准备爬上甲板,便忽地刹住了谈兴,淡淡道:“上岛再说。” 顿了顿,补充道:“郑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老子堂堂瑷珲守备,没事欺负你个小丫头作甚?这一回真的是机缘巧合,是带你享福去。老子实话和你说,若颜兄弟能看上老子的闺女,老子梦里都要笑醒。” 他言罢,上前截住锦衣年轻人,大大咧咧地打招呼:“李兄弟,给这女娃拿两个饼子,你今后说不定要叫她一声嫂子,莫饿着人家。” 年轻人满脸写着不高兴,剜毛文龙一眼,抬头问爬在桅杆上的一个水手:“明日中午,能到岱山吗?” …… “哗啦啦……” 沉重的铁锚被抛入大海,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铁链被急速拖拽,滑动好一阵,才猛地一滞,停了下来。 郑海珠立于船舷边,目光顺着悬空的锚链,逐渐移至水面。 无论是落锚的时间,还是水面的幽蓝色,都表明,此处的水很深。 郑海珠又看向前方的石壁,海水与岩石相接的地方,水线以上青草茂盛、间有野花,水线以下则隐约吸附着白花花的海贝。 再瞧石壁不远处的巨大礁石,水面以上十分光滑。 看来,这个季节,阳光炽烈的晌午,反倒是涨潮的时候。 “一、二、三……咣” 在岸上几个赤膊汉子整齐的号子声中,一块宽阔的跳板倾斜倒下,搭在鸟船的甲板上。 姓李的锦衣青年头一个踏上跳板,边走边冲前方挥手叫道:“大哥!” 神态十分亲热,与此前在船上的冷傲不屑判若两人。 毛文龙估量了眼前这块新跳板的宽度,俯身对郑海珠道:“姑娘,板子这么宽,你腕上的绳索也已解了,你自己走,应该掉不下去了吧?当着新郎倌儿的面,我可不敢扛你。” 郑海珠浑无心思去理会这番调侃之辞,面无表情地迈上跳板。 为了减少板子晃动所带来的失衡恐惧,她一路小跑着冲过去,因惯性没能及时刹车,被终点的一块鹅卵石结结实实地拌住脚尖,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之人的怀里。 那人高大魁伟,反应却很快,及时一推,手掌准确地抓住郑海珠的右肩,将她稳稳地扶定。 出手之人正是颜思齐。 走在后头的毛文龙见状,朗声大笑道:“颜兄弟,本将给你送媳妇来了,你可认出她了?” 颜思齐方才走下石阶,打望到船上诸人里似乎有个女子,已感诧异,此刻听了毛文龙的话,再定睛去瞧这女子的容颜,几息过后,心腔里陡然一阵悸动,眼中闪过几分难以置信。 只因多年在黑白江湖里摸爬滚打,当年福建渔村里的青涩小子,早已成了统管一方海贸、轻易不露喜怒的头领,颜思齐才未在前呼后拥的属下前失态。 他平复须臾,开口道:“你是……阿珠小姐?” …… “小姐,汰浴水准备好啦。” 石屋门槛处,一个窄袖布衫、阔腿布裤的妇人,双手交叠在衣摆处,微微欠身,温柔而恭敬地与郑海珠说话。 妇人叫石月兰,是岱山私盐场管事唐阿元的老婆,人体面机灵。 今日,月兰正在给盐工发饷,唐阿元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是颜当家命她去照看一位女客。 夫妻俩在路上,已听到几个水手粗鄙的议论,那女客是颜当家从前的相好。 到了颜宅,颜当家正在招待一群军爷模样的男客吃酒,却毫不迟疑地离席,领着月兰来到东边的偏院,自己并不进门,只叮嘱月兰好好伺候里头的郑小姐。 月兰颇有些惴惴地与郑海珠打了照面。 未料得这位已传得风声雨声的矜贵女客,却是个不比自己小几岁、也穿着下人衣服的朴素女子。 面孔是黑了些,但眉目清秀好看,讲话也和气得很。 月兰的紧张烟消云散,瞅瞅桌上的碗碟,知道郑小姐已吃过点心,便为她去烧洗澡水。 /122/122503/29506360.html 第十七章 白月光 郑海珠几乎要在洗澡水里睡着。 太舒服了! 光滑多彩的鹅卵石砌成的日式泡汤池,半挑的竹帘,青翠葱郁的院中绿树,徐徐吹入室内的山风。 有那么一刻,郑海珠恍然错觉,自己还是现代的那个小郑,正在旅程中泡温泉。 月兰捧着干净衣物进来,满脸新奇地与郑海珠搭讪:“小姐,要不是托你的福,我都不晓得,颜当家的宅子里,有这么个好看的小院哩。这个汰浴间造的真奇怪,没有澡盆,是个石槽。厅堂间和卧房也稀奇,怎滴都是铺的草席,家什、被褥和屏风都放在上面?” 后世来人的郑海珠自然明白,那是日式榻榻米,估计颜思齐在日本平户港闯荡多年,已习惯了那里的起居方式。 但她作出一脸懵懂,对月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月兰从墙角拉过打造精致的光滑竹架,抖开手里的衣袍,挂在上面。 郑海珠眼前一亮。 竹青色的圆领对襟长袖褙子,藕色马面裙,月白色交领中衣和同色中裤。 那作为外衣的褙子衫和马面裙,不但用料是丝绸,还有细婉的提花暗纹。那条马面裙更是在裙摆处缝有“底襕”,底襕上的刺绣十分精美,便是此世高级女装中有名的“织金马面”裙。 郑海珠暗忖,我的天,这套衣服看质地和样式,便是与松江府名媛贵妇们的行头比美,也是不遑多让了。 “月兰,这衣服,是新的?” “是簇簇新的呀,方才我烧好水,颜当家命人送来的,噫,多金贵的料子!” 月兰抚摸着织金马面,啧啧赞叹。 她并不知晓郑海珠上岛的原委,只以为是颜当家派人接来的,颜当家自会准备如此上乘的衣料给心爱的女子。 郑海珠不再多问,穿上这一整套丽而不俗的裙衫,去到院中透气,和月兰拉着家常。 “月兰,东海有几个岱山岛?” “嗯?就这一个呀。” “哦,秦始皇让徐福渡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船队到过的蓬莱仙山,是不是就是岱山?” “郑小姐说得是咧,传说就是我们岱山。岛上还有个徐福亭。” “月兰,你是岱山本地人吗?” “我家祖辈就在岱山,宋元时候就晒盐卖盐,交盐税。到了当今太祖皇帝时,朝廷海禁,不但不许做买卖,连打鱼都不行。朝廷把我们岱山人都迁去岸上,岱山就成了荒岛。我和孩子爹是在宁波府的镇海县成的亲。三年前,他忽然带着我和娃儿上了一艘船,一路到了岱山。同船的还有许多镇海农户……” 她说到此处,蓦地打住,看向郑海珠身后,恭敬地俯身福礼道:“颜当家来啦。” 颜思齐迈进院中,带着一身酒气,却目光沉静,步履平稳,不像染上醉意的模样。 月兰十分知趣地问道:“颜当家可要吃茶?” 颜思齐温言道:“你去找管家,沏一壶热茶来,我正好醒醒酒。” 月兰如机敏的猫儿,闪出院去。 颜思齐须臾局促后,终还是凝眸去看葡萄架下的郑海珠。 换上新衫的她,就是自己想象中长大了的阿珠小姐。 当年自己逃离家乡前,阿珠小姐才十三四岁,爱穿交领襦裙,上衣白衫黄衽,下裳则是浅翠色。 就像漳州家家户户都会种的水仙花。 漳州沿海各县,是放眼向洋的所在,民风也开明些。及笄之年的阿珠小姐,与镇上的许多少女一样,可以独自出来行走采买。 水仙花能得馨风眷顾,也免不了被不良的眼睛盯上。县里缙绅的公子哥儿们,有一回纠缠阿珠小姐,还是小裁缝的颜思齐冲出铺子,挥舞着铁剪刀赶跑了他们。 颜思齐清楚地记得,那天,白衫绿裙的阿珠小姐,向自己连连道谢后,兴致勃勃地盯着满铺子高高低低的衣料,一件件地询问质地与工艺,目光清澈如泉。 此后的半年里,阿珠小姐由嫂嫂陪着,时常光顾他的小铺子,有时是改衣服,有时是做新衣,但每回都要问他许多关于绢纱丝锦的问题,更会笑吟吟地赞叹他的手艺。 那是独自谋生的小裁缝颜思齐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不久,他便犯了事,星夜出逃海外。 一晃六载,往昔玉人今又回。 小女儿家家的襦裙,由淑媛风致的长袖褙子与多褶马面裙替代。 当年娇俏的水仙花,如今已是秀雅的青竹。 郑海珠施过礼后,也坦然地与颜思齐相对。 虽然从毛文龙那里没探出完整的八卦,但上岛后,男人们只言片语的透露与起哄,多少让郑海珠也猜得出大概。 她面对这个相貌堂堂但全然陌生的古人的心态,反倒澄明大方。 漳州阿珠小姐的躯壳中,住着现代人小郑,小郑准备就像在剧院看折子戏似的,好好听一段海上枭雄的少年情事。 颜思齐指指院中的石桌石凳,口吻和静道:“阿珠小姐坐吧,颜某旁的本事不大,酒量还有几分,刻下没有醉,想与小姐说几句囫囵话。” 郑海珠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她能看清,或因常年海风吹拂,颜思齐皮肤粗糙、皱纹如刀刻,显得比实际三十不到的年龄沧桑些,但他一张宽额方颐的国字脸,鼻梁挺直,目光平淳中正,端的很有些气宇轩昂的男性魅力。 颜思齐此时反倒不再看面前的姑娘,而是垂下眼帘,盯着石桌中央拼得十分美妙的鹅卵石图案。 踟蹰片刻,颜思齐终于开口。 “今日毛将军送小姐来岛上,我事先并不知晓。 去岁开春,我带着一只福船,从平户港北上,去到朝鲜与我大明金州卫、登莱二府之间的海上,做些买卖。在身弥岛附近,我们遇到一艘半沉的小船,求救之人便是毛守备与他的几个亲随。 得知毛守备是为我大明镇守辽东、阻击建部侵犯的边将,我十分敬仰,与他彻夜对饮,不免说到自己的往事。说着说着,人醉了,就没了分寸,讲到自己若不是负罪潜逃,本可以去考个武进士,从军建功,便可以迎娶郑家的阿珠小姐。 不曾想,毛将军竟记住了此事。今日午间的酒席上,他说是天赐巧合,能在江南遇到你们姑侄,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你送来我处。” /122/122503/29506642.html 第十八章 前缘难续 颜思齐语调沉缓,却并无闪烁其辞的作派。 他说完了毛文龙那边的原委,便直言不讳道:“阿珠小姐,颜某今日再见到你,方知心底那份情谊仍在。我是大明汉人,漂泊数年仍是孤身,乃因不愿娶平户的东瀛女子为妻。若你,不嫌弃颜某,愿与我结为连理,我自是欢喜不禁,从今往后,定会将你放在心尖上来疼爱……” 颜思齐说到此处,蓦地顿住。 他的眼睛仍盯住石桌,却在蹙眉间又有几丝自嘲哂笑划过嘴角,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堂堂男儿,便是在如此局促无措之际,温绵动情的表白也这样脱口而出。 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去点燃自己的情绪,在抬头郑重地看向对面的女子时,已恢复平宁神色。 “阿珠小姐,当初在龙溪,你于我,就如海上明月,我能在小小斗室仰望月光,已是知足,并不敢有所妄想。如今,我总算有些薄产,却见你已盘发自梳,更不愿挟威势勉强于你。所以,倘使你终究还是想回陆上,颜某亦派信得过的兄弟,驾船护你回去。” 郑海珠刚上岛时,凭着几个细节,已看出,颜思齐举止沉稳有度,早就超出寻常二十七八岁男子的水平。 现下听他一番诚恳坦率的话语,更觉惊艳。 一位已然创出天地、隐约显现海上霸主风范的头领,又是在这样一个男子占有绝对主宰地位的时代,竟能如此尊重女子的心思。 在凝神聆听之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作为观众被台上的深情男主感动了,还是躯壳中原来那位郑小姐的一瓣魂魄尚存,郑海珠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葡萄架上,夏末的流光一闪而过,晃得郑海珠眯住双眼,也令她的头脑由恍惚转回清明。 穿到这个大争之世,必须面对的现实是,不到三十年后便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旖旎繁华的江南沦为焦土。 若能现在就嫁给颜思齐,倒能避开大陆上人间地狱般的战乱。虽然按照真实的历史,颜思齐十年后,会因狩猎途中染上伤寒而病亡,可那已经是在台湾。从后世记载看,颜思齐的子嗣顺利地在台湾开枝散叶,未受屠戮。 然而,穿越得来的人生,也是应该严肃对待的人生。 怎能为了吃一口躺赢的饭,就这样与一个并没有感情的古代男子同床共枕? 更关键的是,郑海珠发现,穿越后,或许得益于前世一个现代女性的独立打拼经历,她竟然对于在不确定性中闯荡与冒险,颇为精神抖擞。 她本来想在漳州试验自己的一番抱负,不料郑家那个苦瓜脸的族长欺负她这一支只剩了姑侄二人,非要把她嫁给外乡豪门做妾,她才一怒之下卖房自梳,带着小侄儿北上闯荡。 江南六府是她前世更为熟悉的地方,韩希孟还是那样一位必定要成为传世名家的好主人,她郑海珠很快就在韩府受到器重,品尝到与韩小姐研发织绒与刺绣的成就感,为何要因顾虑到三十年后的历史走向,而放弃当下的快意人生呢! 她肯定要回大陆上去。 不过,眼前这段从天而降的旧缘,以及后世关于岱山岛的一个传说,令郑海珠今日上岛后,又有了全新的计划。 不做颜思齐的夫人,可以做他的合伙人啊! 想到这里,郑海珠咬咬嘴唇,轻声道:“颜大哥,其实,我在两年前失足滑落过海边石崖,被镇上的郎中施针救回一命,许多事便记得没有那么分明。哥嫂不在人世,龙溪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辗转北上到松江府后,韩小姐待我很好,不像主仆,更像姊妹。所以,我还是,想回松江去。” 颜思齐陡然眸色一暗,失落之情浮上面庞。 恰此时,月兰端着茶盘进来,见二人沉默相对,不免滞住了步伐,有些惶然。 颜思齐听得脚步声,转头时已面色如常:“怎么了,上茶呀。月兰,我的宅子没有仆妇,不太方便,就由你陪郑小姐在院里住着吧。她很快便要回江南去,耽误不了你几日。” 月兰忙放下茶盘,连连摆手:“颜当家你这话太折煞月兰了,我夫妇两个受你恩惠那么多,给你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心下却嘀咕,咦,这郑小姐,不做咱们老板娘了? 月兰倒完茶,仍觉气氛颇为尴尬,一时情急想救场,挑起话头道:“颜当家,郑小姐穿上这一身,真是比妈祖娘娘还像仙女咧。” 郑海珠被她一说,抿嘴展颜,对颜思齐道:“颜大哥,忘了谢你,这身衣服确实好看。” 颜思齐笑道:“你喜欢就好,对了,喝完茶,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 小轩窗外,鸟鸣啁啾。 枇杷树亭亭如盖,枝繁荫浓,大片绿意仿佛能沁入屋内人的心里。 窗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柳木长桌,桌上却琳琅满目,剪刀、竹尺、划粉、线板、针箍、浆糊、熨斗,一应俱全,比博古架还多姿多彩。 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一只蒙着棉布内衬的大藤扁筐中,搭着一块天鹅绒般的料子。 郑海珠随着颜思齐走入这间小巧却明亮的雅室时,一眼就被窗下桌上这块衣料吸引。 她走近藤筐,惊喜道:“这是,我们老家的漳绒?” 颜思齐点点头,拿起漳绒递给郑海珠:“还是块花绒,靛蓝色丝线的是绒毛,胭脂红丝线的是绒圈。我常年跑船,看过很多次海上的日出。太阳还没起来时,天空就是这样的,暗幽幽的石青色里,一片片红彤彤冒出来,特别好看。” 郑海珠抚摸着细柔如婴儿肌肤的织物表面,也情不自禁地附和着“是的,太美了”。 漳绒,起源于福建漳州,是明清时最出名的织物品种。华夏的能工巧匠驾驭蚕丝两千年后,已经不满足于平面的织物。他们从舶来品的天鹅绒中获得灵感,将细铁丝圈融入纺织过程,边织边以独特的工艺提起或隔开经线,形成经线圈或经线绒花。 郑海珠在现代时,只在博物馆大致了解过漳绒,穿越到漳州后,才深刻见识了这种工艺的神乎奇技。 但眼前的这块漳绒,又绝不仅仅是工艺精致,在现代人的眼中,它具有一种印象派油画的美感。 只听颜思齐沉淳的嗓音又响起来:“阿珠小姐,我记得,你最后一次到我铺子里来时,说想做一块云肩。当时我在想,什么样的花纹,适合给你做云肩呢?这一想,就想了许多年。直到我的工匠,织出了这块漳绒。” /122/122503/29522630.html 第十九章 锦绣满屋 郑海珠听颜思齐提到旧事,立时加倍留意起来,生怕自己接不上细节而穿帮。 好在她在福建时抱着对历史名人好奇的态度,真的去看过颜思齐曾经经营的小裁缝铺。 她遂带着些微赧然,向颜思齐道:“你说的那些场景,我如今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你的铺子,我带守宽离开老家前,还去瞧过。东家赁给了一户染丝作坊。” 颜思齐惘然若失地轻叹,踱到窗口,伸手将窗棂边那根不起眼的麻绳一拉。 只听“哗”地一声,郑海珠身边不远处的竹帘向上卷起,竟露出一间更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墙上皆有窗户,窗外是山海开阔的景致,屋内亦十分明亮。 只见整洁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低低的Π字型或丁字型木姜子衣架错落摆放,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格式女服,从半臂、襦裙、短衫,到褙子、斗篷、马面裙、大袖衫。 这些衣服的面料,虽然颜色、花纹、织法各异,但多为锦、缎、绢、纱之类的上等质地。 绣罗剪彩,胜却韶光无数。 云蒸霞蔚,甚是赏心悦目。 郑海珠好像进了后世的博物馆展厅,在这视觉的盛宴里,目瞪口呆。 颜思齐安静地等待片刻,似给心爱女子以充裕时间适应后,才笑容淡淡地与她解释:“三年前,我和兄弟们占了这岱山岛,作为平户港往濠境和南洋海贸船队避风、补给的所在。我给自己建了这所宅院,特地留了这间屋子,布置得和当年龙溪老家的裁缝铺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他说着,走过去,取下一条鹅黄色的襦裙,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屋子里,做的第一件衣服,便是用的我们福建的土紬。我记得,你还在及笄年岁时,常穿这样浅色的紬衣。” “这件半臂,是纻丝。纻丝里含有麻,故而像刀剑一般有几分筋骨。我想着,你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应是能撑得起半臂的气势。” “阿珠小姐,你再看这件,它摸上去,是不是很像猫儿的毛?暖呼呼毛茸茸的?当年,成祖登基前,穿过一件素红绒袍子,乃是从波斯国传来的珍品。我大明的巧匠们,用临洮府的山羊绒,加入蚕丝,改进成丝绒料子,保暖又轻柔。我用它做成斗篷,倭国比福建寒冷许多,必定不能只穿锦罗罩衣的。” “啊对了,还有这件,不过这式样,阿珠小姐应不认识。”颜思齐指了指角落里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郑海珠望过去,心道,怎地不认识,这不就是,日本的和服。 当然,暗暗自语的同时,她就酝酿出“愿问其详”的表情,好奇道:“确实从没见过。这衣服,袖子像个漏斗,腰带甚是宽阔,与我大明妇人的裙衫,很不相同。” 颜思齐点头:“这是倭国官宦人家的女眷所穿的衣服,彼等称为访问衣。上头横跨肩袖与门襟的地方,是完整连续的图案,倭国人叫作绘羽。” “哦,很好看。”郑海珠一边由衷赞叹,一边上前细细欣赏和服上的山川与青鸾纹样的“绘羽”。 日本当年通过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学习盛唐的各种器物文明,尤为着迷被他们称作“唐锦”的高级丝绸织物。在中土大唐灭亡后的数百年间,日本从天皇到贵族,都仍将中国的织物视为最奢华的珍品。 直到明朝开国,实施海禁,片板不许下海,海贸中断,中国的锦绣丝缕,渐渐淡出了东瀛市场。丰臣秀吉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后,大兴民间丝织作坊,日本终于拥有了不再依赖中国的独立的丝织经济,并且很快就能大量出口西班牙、葡萄牙、荷兰。 郑海珠摩梭着手中的和服,不免感慨。艺术的美,既有不分国界的共性,又有彰显本族特色的个性,譬如这件“访问装”上的“绘羽”部分,同为具有工笔画线条的刺绣,就和中国画的审美旨趣区别明显,很像日本的浮世绘。 颜思齐站在郑海珠斜后方,定定地望着她的侧影。 她比当年那个小姑娘高了许多,身量玲珑又挺拔,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了。 但那探究衣料时的专注神情,和一对杏眼中的熠熠光芒,仍令颜思齐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恍惚而美好感觉。 “阿珠姑娘,这件衣服再美,终究是倭国式样,并不适合你穿。我这三年来,所裁制的衣服中,最满意的,还是你身上这套青竹褙子与织金马面裙,今日你穿起来,果然好。” 郑海珠转过头,望着颜思齐:“颜大哥,这满堂的衣服,都是你做的?” 颜思齐与她黑漆漆的眸子相对,忙以不易察觉的节奏,往后稍退几步。 他唯恐,因为离她太近而情难自禁。 他是堂堂男儿,一诺千金,既然许诺以礼相待,怎可出尔反尔,唐突佳人。 颜思齐于是将手背于身后,尽量和煦平宁地说道:“是的,每回到岱山歇整,或者谈些买卖,我都会抽空在这间屋子里,裁料子,做衣服,哪怕安静地缝一圈织金边,也会感到十分快活。我做这些衣服的时候,估摸的,是阿珠小姐你长大后的身量,总想着哪天,命人设法带到龙溪,交予你。” 郑海珠闻言,微张檀口,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境,有声不如无声。 不知阿珠姑娘原身,当年是否对颜思齐暗生少女情怀的缱绻之意,但即使自己作为一个实际的局外人来看,眼前这男子,真算得默默著相思的有情人了。 颜思齐仿佛很快就从郑海珠眼里读出了无关情悸的感动,以及又生怯惧的不知所措,他于是折身回到柳木大桌前,摆弄了一会儿木尺与辅料线头,柔声道:“阿珠小姐,我方才那番话,你莫多虑。我没有‘卿须怜我从我’的意思,只是与你说说,这满堂华服的来历。” 他抖开那块红蓝交融的漳绒,对着窗口的亮光,细观着曼妙迷人的绒圈,语调变得和悦轻松起来:“我在平户闯荡,也是九死一生才混出些名堂,但刀口舔血的日子还长着。能偶尔缩进这间屋子里,做回原来那个小裁缝,心里倒舒坦些。” 郑海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偏西的日光将原本珊瑚色的绒圈染得更加鲜艳,忽发兴致道:“颜大哥,月兰说,岱山有个徐福亭,我想去看看。” 颜思齐剑眉一展,笑道:“我这就带你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 /122/122503/29523171.html 第二十章 水下秘密 翌日清晨,月兰正在洒扫院落,听到木门移动,回头见郑海珠出来,笑眯眯地问:“小姐起得这么早?” 郑海珠莞尔:“是岱山的天亮得早。月兰,可有热粥?” “怎会没有哩,小姐先洗漱,我这就去端。” 不多时,月兰就捧着食盘回来,看到郑海珠已穿好外衣,从上到下布衫布裤,显是她自己包袱里的。 月兰是个伶俐人,明白郑小姐但凡在岛上还住着,就是半个主人。 她自不会多嘴去问小姐为何不穿颜当家准备的那身漂亮衣服,只专注手边的活计,殷勤麻利地布置好早膳。 郑海珠一看吃食的品种,正合心意。 油润的糯米蒸糕里裹着花生颗粒,洁白的杂鱼肉、浅黄的贝肉和榴红色的虾肉,则与粳米煮成浓稠的海鲜粥。 肉类蛋白和碳水满格,能给她片刻后要采取的行动,提供充沛的热量。 这个行动,她在鸟船上听到“岱山岛”三个字后,就已经开始琢磨了。 及至昨天确信所处的海岛就是后世的那个岱山岛,她决定实施自己的探险。 郑海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竖着耳朵听隔壁小院的动静。 终于,她听到“呼呼,唰唰”的响声。 那是颜思齐也起来了,在舞刀练功。 郑海珠将空碗一推,对月兰道:“我吃好了,再去一趟徐福亭。” 月兰诧异:“啊?现在?小姐是要去干啥……” “那一处景致极好,我今日要再看得分明些。得亏颜大哥这里的各色绣线如此齐全,我正好用丝线将颜色记下来,回江南去绣。” “现在就去?” “是啊,你瞧曙色已浓了,我快些赶到那里,正是太阳跳出海面之际,那云霞的颜色最鲜,水面的波光也最美。” 郑海珠从屋中拿出昨日颜思齐给她的羊绒斗篷,并一个装满锦绣丝线的笸箩。 月兰撵上去道:“我陪小姐一起去。” 郑海珠语气柔和,但明确拒绝道:“我们用绣线排色,就像画师笔走丹青的时候,最不喜欢身边有其他人瞧着。放心吧,昨日颜大哥引导过啦,那个亭子近得很,路又好走。你且定定心心地吃早饭。太阳高了,景致淡了,我就回来。嘘,莫扰了颜大哥练功。” 月兰听郑小姐这般说,也不好坚持,只得先将郑海珠送出院子,准备待颜思齐练完早功,就去禀报。 …… 徐福亭在岱山岛的东北面。 东南边海床很高,近岛处反倒地势平坦,没有嶙峋的礁石,被盐工围堤引水,成了天然的晒盐场。 南边和西边虽崖壁陡峭,却各自对着不远处海面上连绵的小群岛,形成港湾,背对着东海和更远的太平洋,避风上佳,水又深,正适合作为福船和比较大的鸟船停靠。毛文龙和郑海珠来时乘坐的鸟船,便与颜思齐另外三艘船,停泊于西边港湾。 只有岛的东北方位,直面一望无垠的海水,视野开阔,日出日落时,景色尤为雄浑壮丽。 此刻,天已大亮,阳光给礁石和亭子描上金色的外廓,也令夏末清晨的空气散去不少凉意。 徐福亭外,前人用大小不一的石条铺成了地势向下的台阶,但铺到临近海面时,便断了路,只剩连绵起伏、但落差不大的岩石。 昨日,郑海中由颜思陪着来徐福亭,已借揽胜之名,大致摸清了地形。 她于是沐着霞光,熟门熟路地走下台阶,脱下羊绒斗篷,与针线笸箩放在礁石上。 这个时辰,果然还没涨潮,又所幸晨风不烈,只徐徐吹拂,水面还算平静,与礁石相接的海水,只微卷起浪花,轻轻呢喃。 但这毕竟是深海,幽暗莫测。 仿佛那些沉冷森然的目光,就算表面暂时被朝阳点化出几处闪烁的暖意,内里仍令人感到不可捉摸的怯惧。 郑海珠上辈子泳技很好,否则也不会在偶然间知晓岱山岛的传说。 此世,她检验到自己仍水性出色的机会,不在福建海边的漳州,倒是在松江的端午龙舟赛上。 当时,也不知道哪儿钻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名媛,忽然发了花痴要看龙舟上的肌肉男,叽叽喳喳地乱挤一通,将正掩着袖子吃臭豆腐串子的韩希孟挤下桥去。郑海珠想都没想,立时跳入河中,似乎完全随着本能的驱使,就以科学的姿势将韩希孟的命,从龙王爷那里捞了回来。 但江南水乡划船玩儿的河道,如何能与大海比段位。 郑海珠跳跨了几块礁石,尽量借助顺光,想看清水下的情形。 似乎没有暗礁的黑影。 下吧! 我前几天连人都杀过了,水冷怕个鸟。 乱世里还要闯荡几十年呢,洗个海水浴先磨磨胆气。 思及此,郑海珠将牙狠狠一咬,深吸一口气,踏到一块离海面只有三四尺高的礁石,往下一出溜,就滑到了海水里。 海水果然好冷。 踩水的时候,脚仿佛点在冰面上。 幸亏如今这季节,刚刚出伏,早上那碗热烘烘的海鲜粥又落肚不久,自己一路行来还裹着丝绒斗篷保持体温。 但还是要速战速决。 郑海珠飞快地往外游了两三丈,然后转身回望。 现在,她正对着徐福亭,右侧是向岛的正北方向凹陷的绝壁,左侧不远处也是一面石崖,但不高,像一只宽大的手掌,微微蜷曲,在逆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四五百年的光阴,对于大自然来讲,不过白驹过隙,远远不够引发沧海桑田的变化。 岱山岛这个角落,和郑海珠在后世看过的面貌,几乎一样。 上辈子的那个项目,她跟着老师跑剧组,常要现场改本子。 有一段戏,又是那种男主给女主在水里渡气续命的狗血剧情,男女主穿得漂漂亮亮地下水意思意思就行了。 谁知那个平均片酬高达二百五十万的一天的流量小花女主,懒觉睡到快发午餐盒饭了,才姗姗来迟,待到穿上戏服画完妆、剧组设备也一切就位时,她才说自己大姨妈来了,不能下水。 导演正要气得吐血,扭头看到在树下吃鸡蛋饼的郑海珠,拿手一指:“那姑娘,你,对,说的就是你,要不要挣个外快?” 就这样,那天,郑海珠在海里演了大半个钟头的戏,也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 /122/122503/29541938.html 第二十一章 救你 郑海珠尽量调整呼吸,滑动手臂,往左前方的石壁游。 堪堪几个自由泳的甩臂动作,她就靠近了岩石。 然后,她尽量放松双腿,缓缓地踩着海水,将整个脑袋探出海面。 她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珠,仔细察看石壁。 越往石壁凹进去的地方游,水体、藻类和死贝壳交织在一起的咸腥味,就越重,填塞了周遭的空气。 但这种极不愉快的嗅觉体验,很快被惊喜压倒。 郑海珠看到紧邻一处凹缝的岩石,贴近水线的地方,有一个三尺见方、但边缘很不规则的洞。 就是它! 上辈子,她被剧组花五百块钱雇为临时工,进到海水中给女一号做替身入镜。 结果戏拍得还是很不顺利。那个流量小生男一号的经纪人,不满意小生在镜头里的形象太狼狈,不断给导演施压。 郑海珠也没有傻到泡在水里看他们吵架,而是溜着石壁游一圈,发现了一个可以佝偻背脊摆下屁股的礁石,她便跃出水面,坐在石沿上暂歇,保持体力。不想,回头察看时,她惊觉,自己的“宝座”后面竟然是个洞穴,估摸着纵深三四米,倒是可以一眼看到底,但怪异的是,洞壁似乎颇为光滑,像有人工开凿打磨的痕迹。 当时,郑海珠猜测,这里头不会原来是古人放棺材的地方吧? 拍戏结束后,身为十八线编剧的好奇心,促使郑海珠在渔村里打听了一回。最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告诉她,那个洞,据传曾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海盗汪直的藏宝地,到了清代,满人的水师将洞里的东西挖走,岱山当地人才知道,原来家门口就有个聚宝盆。 而此刻,眼前的场景,与郑海珠的记忆中的画面,绝不仅是重合那么简单。 五百年后的洞穴,在这个时空里,是被两块石板封住的状态! 郑海珠觉得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仿佛盖过了海浪的轻卷慢吟。 她努力抑制激动之情,足底一使劲,稍稍抬高水中的上半身,抬臂攀住一处不那么尖锐的石壁,慢慢形成一个猴子吊树枝的姿势,支撑住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然后倾斜右边肩膀,用右手去探究石板。 郑海珠很快肯定,这绝不可能是天然卡在此处的礁石。 两块大半浸入海水的石板边缘,间隔分布着五六处凸起。即使在水中摸索,她也能感受到凸起和石板之间,有缝隙。 显见得是人工雕琢的合页,那么这两块石板,便是洞穴的门! 郑海珠士气大振,左手推一把礁石,靠反作用力移动身躯,右手扒住了石门的上缘。 她现在有些明白此处的隐蔽性了。 早晨海水比较低的时候,约莫三分之一的石门才会露出来,但由于石壁的方位,从早晨到午后,都是逆光,人离得稍远些,看这石门就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一片,与周遭的礁石浑然一体。 只有日头完全偏西之际,阳光才会照到两片门板所处的石壁,然而那时涨潮,海水淹没了它们,无人能看见。 海寇汪直,死于嘉靖年间朝廷的诱捕后,大明仍维持海禁八九年,后虽有隆庆开关,岱山岛却始终荒芜,直到数年前颜思齐占领此岛,移民晒盐、垦荒。 但颜思齐的大海船,都停在岱山岛的别处港湾,环岛打鱼的零星渔船就算路过,也会受到光线与潮汐的干扰,加之海藻贝壳的掩盖,故而至今无人发现这两块对称的石板门。 郑海珠一面沾沾自喜于自己上帝视角的推衍,一面将鼻子贴在石门上、瞪圆了眼睛试图辨别出缝隙后的洞穴中的情形。 突然,她感到,始终令身子左右轻晃的海水,似乎一下子改变了流向。 骤然袭来的推背感,令她立刻警觉起来。 刚要转身察看,只听头顶上有人大吼:“阿珠,爬上礁石,快!” 那是颜思齐的声音。 郑海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后就“噗通”一记响,四散飞扬的雪白浪花中央,是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颜思齐跳了下来。 郑海珠满面都是海水,视线刹那模糊,与此同时,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却分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扫过,令她霎那间脱手,从石门处被完全撞到了海里。 踩水的节奏被打断,她迅速地往下沉,但会游泳的人,自有肌肉记忆,几息之后,她的双手已本能地划动起来。 往海面上窜的过程中,她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充满了气泡与细小海藻的水幕后,纺锤型的巨大灰影如一枚放慢了速度的鱼雷,游弋趋近。 鲨鱼! 有如锥刺般尖锐的恐惧感,箍紧头脑,郑海珠冒出水面呼吸到氧气时,人却短暂地懵了。 然而很快,她面前,出现了颜思齐的宽阔背影。 “别怕,往后爬上礁石!” 颜思齐第二次发出了简短但清晰的指令,却是头都来不及回,直接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郑海珠的思维仍是凝冻状态,但大脑仅剩的反应能力,令她在听到颜思齐的大喊后,掉头就拼力划水。 人在逃命中有如神助,郑海珠游回、蹬腿踩水,左手就扒上了比方才借力探洞的小礁石更高的石壁,从未学过攀岩的她,无师自通地用肱二头肌和臀大肌发力,一挣、一抬之间,右腿往上,脚后跟钩住了岩石的坑槽处,“啊”地一声猛吼,终于让整个身子如翻墙般跃出海面,落到礁石上。 她双手紧紧抱着冰凉的石头,大口喘气,太过猛烈的惊惧和骤然袭来的虚脱感,令她无法再动弹。 她只能像个蛤蟆似地,趴在石头表面,回望海中。 青蓝色的海水里,已如画笔洗墨般,泛上几团深红色。 颜思齐的半截身子仍醒目地直立在水面上,手中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他身前是被血团围绕的鲨鱼轮廓,很快,轮廓又模糊变得清晰,水声喧哗,怒极发狂的鲨鱼,用强劲的后颈肌肉发力,猛扬起头,颚骨张开到极致,和刀刃一样耀目的白森森利齿,向颜思齐的头颅咬了过来。 颜思齐身形丝毫不乱,迎着那副血盆大口,左手举刀,待鱼嘴迫近时,猛地侧身腾起,刀锋直刺鲨鱼最敏感的器官——鼻子。 刀尖扎进去的同时,颜思齐的右手,准确地插入了鲨鱼的左腮。 /122/122503/29541996.html 第二十二章 探宝 “叮”地一声,刀片触到岩石,发出清脆的响声。 颜思齐将匕首扔在身旁,仰天躺下,粗喘阵阵。 与鲨鱼的恶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饶是如此,他仍在稍顷歇整后,就关切地对郑海珠道:“你的腿伤了。” 郑海珠闻言一愣,去看自己的脚踝,才发现好大一条口子。 大约是探察石洞时,不知被水下哪一处暗礁的顶端划到,海水冰凉,令皮肤麻木,她当时又全神贯注,并无锐利的痛感,是以不知道脚已受伤。 估计正是伤口散发的血腥味,引来了鲨鱼。 郑海珠观察伤口,不深,新渗出的血也不算多,在慢慢凝结。 她遂轻轻活动脚腕,撑一撑地,向颜思齐道:“无事。” 颜思齐点点头,仍心有余悸地嗔责道:“你怎地就掉下去了?我方才练功跃上房顶,看到你从徐福亭往礁石上走,要不是我担忧而赶来,你就……你看看那海里!” 郑海珠探身,从二人爬上来的地方望下去,登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苍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五六条鲨鱼,虽不似后世电影里的大白鲨那样巨型,也起码超过成年人的长度。它们聚游在一处,时而扭动着背鳍和尾部,掀起动静不小的浪花,仿佛在打群架似的。 很快,浪花从黄白色变成了猩红色,海水染血的面积更大了。 颜思齐道:“它们在争食那条被我重伤的鲨鱼。晨间风平浪静,正是这些鲨鱼近岛游弋的时候。” 郑海珠看得头皮发麻,忙缩回来,挪到颜思齐身边,本想看他扎进鲨鱼粗粝鳃骨的手掌是否受伤,目光里却露出讶异之色。 颜思齐明白她在看什么,举起戴着钢丝手套的双掌,笑道:“无事,在平户多年,我已习惯了随身不离它。戴着这东西,不耽误操刀弄抢,还不怕活的死的锐物。没想到今日靠它能制住那畜生。” 说到此处,颜思齐起来,四下稍稍探看,便走到不远处有积水的石滩处,捡回一大捧牡蛎。 有钢手套保护,根本不怕贝壳扎手,颜思齐找准牡蛎上薄弱的洞孔,刺入刀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撬开,递到郑海珠面前:“吃两个海蛎子压压惊,夏末秋初,海蛎最肥美。” 郑海珠吮吸一口蛎壳中带着清新海水味的乳白色汁液,又嗦出蛎肉咀嚼,但觉鲜甜柔嫩,当真是美味天物。 颜思齐见她吃相可爱,惊魂未定的狼狈相已淡去,心下松悦,便也给自己开了几个生蚝, 这一回离得近,郑海珠很快被那开蚝的匕首吸引。 说是匕首,其实接近一尺长,带有血槽,寒光凛冽,几乎刺得人不敢直视。 郑海珠来到大明,见过堪忧的社会治安后,出门闯荡时防身意识很强。在韩府,她撺掇着韩希孟和包括侄儿郑守宽在内的小厮,自制瓷雷大获成功,那日又用马祥麟给的精钢凿子杀了恶匪徐阿六,她对各种冷、热兵器的兴趣,远比上辈子跟着剧组看热闹时更浓。 “颜大哥,这个刀,可以给我看看吗?” 颜思齐点头,却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满脸慎重,先警告她:“此刀名为村正,是倭国的名刀。村正家族做出的长刀,因为太过锋利,杀人无数,亦有不避锋芒而自伤者,故而德川武家禁止此刀在倭国流传。我在倭国偶尔见过一次武士们用村正刀拼命,便暗中寻访到村正刀的传人,先锻打了一柄短刃试试。你拿刀时,千万小心刀锋。” 郑海珠连连答应,迫不及待地接过这柄村正,倒是离自己的鼻尖远远的,但冲着石缝中钻出来的小草,毫不犹豫地一挥。 草叶本是轻若鸿毛之物,又被海风吹拂,摇曳不定,然而那村正刀影一闪,很难受力的叶子便被削去一截。 “真厉害。”郑海珠赞叹。 颜思齐看着短刀:“这刀,三十两银子小小一把,抵得我大明县官的半年俸禄,能不好么。回头,我还是得加紧贩几次大货,攒钱多打制些长刀给兄弟们,走船时能更安妥协。这茫茫大海上,如今其实到处都是人,人可比鲨鱼,残忍多了。” 郑海珠听到最后一句,陷入沉默时,内心颇有唏嘘。 明清的海上华人,被称为“没有祖国”的商人,出海贩货若不靠自己的力量打造武装护卫,远比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这些西欧海商危险,甚至就连倭国日本,海贸船队好歹也有幕府的支持。 少顷,郑海珠打破寂静,探问道:“颜大哥,一把村正长刀开价多少银子?” “总须得六七两黄金吧,与一匹驮马的价差不多。” 郑海珠抿着嘴,沉吟片刻,盯住颜思齐,一字一顿道:“颜大哥,我今天,并不是失足落海的。我们的石崖下,或许埋着好东西,能买很多很多村正长刀……” 颜思齐慢慢听完郑海珠的讲述,沉默须臾,忽地目光中掺入一丝愠意,口吻有些冷然。 “阿珠小姐,你避开我,先独自下海探洞,是怕我觊觎钱财?现在又告诉我,一则是因为我救了你,二则是因为凭你自己,也取不出那些东西?” 郑海珠笑了,坦然地摇头:“颜大哥现在到底是大海商,识人断事都按照做买卖的路数来。我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我此前在阿兄的遗物里看到祖辈留下的说法,也并未当回事,我连岱山在何处都不晓得,晓得了也去不了,多想无益。谁知天意弄人,拜那毛将军所赐,几日功夫,我竟从江南真的到了岱山岛,自然便心动想来探究一番。但那海寇,哦不,海商汪直,毕竟没了那么多年,岂知东西还在不在?我只是想先打个前哨,八字看着的确有一撇了,再请颜大哥来写那个捺字,否则白白响一通雷,却看不到半滴雨,空欢喜一场,我丢不起那个人。” 颜思齐闻言,眼中阴翳稍稍散去些。 但有一种心绪更浓重了——阿珠小姐变得真多,她从前,哪会这么像个跑码头的老江湖似的侃侃而谈,就连接过做好的衣服时,都会微微脸红。 郑海珠吃完最后一只现开的牡蛎,抹抹嘴,神采奕奕地问颜思齐:“接下来,就靠大哥你了。” /122/122503/29547921.html 第二十三章 打开石门 正午阳光,令海面温度升得很高。 毛文龙和随从站在礁石上,隔着数丈的距离,仍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 颜思齐的人告诉他,那是鱼药,乃用沤烂的鲨鱼内脏拌上米酒和臭蒿汁液,捣成糊,扔到海中,附近的鲨鱼就绝不会游过来。 “真他娘的臭。这海贼的营生,和我们在尸山血海里讨饭吃的边军一样,也不是人干的啊。” 毛文龙拉着苦瓜脸,皱眉嘀咕。 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掩住了鼻子。 他们本是熟悉杀戮的辽东战兵,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干仗时,对伤员和死尸并不陌生,但鲜血纯粹的腥味,和眼前这种发酵腐烂到极致的骚臭味,完全没法比。 毛文龙瞥一眼随从的模样,笑骂道:“怂包,你们看看那郑姑娘,娇滴滴的一个小娘们,都没嫌味儿大。” 辽东兵们顺着毛文龙的手指望去,只见礁石下的渔船上,颜思齐身边的郑海珠,同样站姿挺拔、面色如常。 小娘们的确并不显得柔弱,与高大的颜思齐并列,就像青竹和梧桐。 “噗通,噗通”几声,三个身穿鱼皮水靠的壮汉跳入水中,然后从船舷处一个年轻人的手中,接过松脂火把。 现在,郑海珠知道了,这个在松江外海接上毛文龙的李姓年轻人,就是李旦的长子,李国助。 李旦乃是资格更老的无国籍大海商,很早就在日本平户港打出一片天地,叱咤东瀛至南洋吕宋的航线,与这些年新崛起、有取代西葡迹象的荷兰人,关系也不错。 颜思齐到平户后,凭能力逐渐为李旦所器重。如今,颜思齐率船队出海,李旦便让他带上李国助历练历练,莫叫李家的海上江山,二代而亡。 “颜当家,洞里真的有东西,好像是箱子咧!” 颜思齐的手下,拿火把照过石板缝隙后,兴奋地喊着,然后继续观察。 紧接着,他们似乎在商议什么,又将火把插在周围的岩缝里,三人都腾出全手,挤在石板前,用力喊了回儿号子。 不多时,其中一个游回来,禀报道:“但石板后头顶着个条子,好像也是礁石,瞧着细细的,但咱仨一起推,也推不动。” “推不动?”李国助听完禀报,又打望一眼洞穴,转身对颜思齐道,“大哥,这还不简单,拿咱们的斑鸠铳来轰开不就行了?” 郑海珠看着他:“斑鸠铳?可是装铅弹的大火铳?” “咦,你也晓得?”李国助颇有些吃惊。 郑海珠约略记得,斑鸠铳是崇祯年间才被大明广泛用于对后金军作战的火器,没想到在万历末年,就从半海商半海盗的船队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脑子一转,故事张口就编:“松江府有弗朗机人(指葡萄牙人)传教,他们说澳门那边的火铳很大,底座像鸟的长脚,所以叫斑鸠铳。” 李国助“嗯”一声,洋洋得意道:“我家船上的斑鸠铳,是从红毛番(指荷兰人)手里买的,比弗朗机的厉害。” 郑海珠却看向颜思齐道:“越是火力凶猛,越是不能用火铳轰,万一将上面的岩石震塌,整座石壁倾覆下来,此处海床并没有那么深,届时洞口都被大石掩埋,在海里怎么挖开?” 颜思齐抬眼望向悬崖,觉得郑海珠说得有理,点点头。 李国助脸色一沉。 他此前跟着颜思齐与毛文龙打过几次交道,不喜欢拿自己当小孩子看的毛文龙,没想到这回毛文龙送来的女子,竟是颜大哥的老相好。而今日晌午颜大哥告诉他的消息更出人意料,这女子竟说自己祖上给大海盗汪直当过差,知晓一个藏宝地。 贴了身子又贴财,这好的美事,难怪颜大哥看她的眼神就像着了魔一样。 李国助对颜思齐这个父亲的得力干将,还是不敢得罪的,遂将羞恼之气摁下去,冷冷地问郑海珠:“那你说,该怎么办?” 郑海珠走到船舷边,问探洞者:“这位大哥,你们看到的石头有多粗?” 水中的汉子比划了一下:“也就半尺宽,见了鬼,怎滴能纹丝不动。” “石板大半在水下,你们潜下去看了不?可看得清石条下半部分的情形?是贴着石板吗?” “看了的,那石条下方和石板间,好似有空隙,上面却顶得严实。” 郑海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转过身,仰头对着礁石上的毛文龙喊道:“毛将军,你得把马将军的凿子还给我!” …… 半炷香后,取来东西的毛文龙,也跳上渔船。 他将马祥麟给郑海珠防身用的精钢刺凿递过来时,有些讪讪地对颜思齐解释:“颜当家,你这媳妇吧,有几分本事,在匪窝里,用这玩意杀过人。所以一路上,我怕她趁睡着时把我给捅了,肯定得把刀藏起来对不对。嘿嘿,嘿嘿。” 又笑嘻嘻转向郑海珠:“结果,上岛看你们终于能拜堂,老子一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并非有意夺人所爱。郑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哈。” 颜思齐面色微沉。 昨日给毛文龙接风时,他已听说了郑海珠在匪窝所遇到的人和事。 当打之年的武将之间,难免惺惺相惜,故而毛文龙提及马祥麟时,给离乡已久、不明故国事的颜思齐多说了几句川军的悍勇。 今日颜思齐又听到“马将军”三个字,心头一丝难以拆解的异样之情拂过,但毕竟眼前有正事,便噙了噙嘴角,对郑海珠温言道:“就看你变戏法了。” 郑海珠接过精钢凿子。 在匪窝杀了徐阿六后,她就发现,马祥麟这把匕首式样的凿子,锋刃前端有个洞,类似后世的警用近战匕首。 现在,她将一根由颜思齐吩咐手下从福船上寻来的粗铁丝,穿过凿子的圆洞,回忆着自己方才探洞时的印象,把铁丝拗成一个开口的半圆,又在凿子后柄的空洞处系上麻绳。 完成这第一步工作后,她对颜思齐淡淡道:“我得下水,与几位兄弟比划着才能说清楚。” /122/122503/29547922.html 第二十四章 与你合伙 颜思齐眉峰微抬,没有反对,只与她道:“穿一件水靠吧。” “不用,累赘。” 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是正午,海水已被晒得热烘烘,驱鲨药又撒得到处都是,没有保温和防咬之虞,鲛鱼皮水靠这种原始的粗笨潜水服,她不需要。 她此刻穿的,是问月兰讨来的粗布短夹衫和裤子,与海边盐工的装扮一样,轻便利落。 她将凿子与铁丝交给水中的壮汉,跳下渔船,与他一起游到洞口,然后问道:“几位大哥,冒昧问一句,你们谁在水中憋气时间最长?” 一个黑黝黝的瘦子道:“我,我家中原来是采珠玑大贝的。” “好,你把这个半圆竖着,先从石门水下的缝里塞进去,然后利用石条和石板之间的空挡,转动凿子,让铁丝慢慢套住石条,然后用你的二指探进石板缝中夹住铁丝,拖出来,在凿子圆孔这里拧紧。” 瘦子边听边细看工具,最后眼神一亮,似是幡然醒悟道:“郑小姐是想,隔着石板,把石条提起来?” 郑海珠笑道:“正是,这凿子细长,正好能穿过石缝,还能让我们借力捅一捅石条。” 瘦子应一句“明白”,握紧凿子,一个猛子扎下去。 郑海珠和另两人,也时而埋头入水,观察他在水下的作业。 由于水的浮力影响,铁丝插进去后,不太好操作走向,好在这个采贝世家的后代,手指十分灵巧,捣鼓了一会儿,终于从门缝里拉出了铁丝的头,和凿子圆洞处的铁丝拧在了一起。 “哗啦”一声,他冒出水面,石门后也传来铁丝摩擦的声音。 “郑小姐,卡紧了。”瘦子感受了一下,很有信心地汇报道。 “好,你们上去两人,拉绳子。” 郑海珠指了指离众人半个身子高的一小块凸出的岩石。 两个汉子窜上去,接住瘦子同伴抛上来的麻绳,开始用力。他们拉绳的同时,瘦子去推其中一扇小石门,如此七八个回合,瘦子捞回钢凿,让拉力变成推力时,面露欣喜道:“动了动了!那个石条动了。” 郑海珠咧嘴:“用凿子凿一下。” “好咧。” 众人就这般又拉又推又凿,终于,在今日的涨潮淹没石门前,门后的石条,松了。 随着闷闷的几声下,石门被瘦子推开,郑海珠沉入水中伸手一摸,果然,近门处有一条槽沟。 这个洞穴堵门的原理,和帝王陵墓用“自来石”卡槽堵门,是一样的,靠蛮力推不开,想办法让石条从卡槽中脱出来,才行。 那立了大功的瘦子,喜不自禁,忙不迭去岩缝里拔下火拔,朝洞里照去…… 片刻后,三丈外渔船上的颜思齐和毛文龙,看到几人像欢快的鸭子般,从洞口游回来。 “颜当家,箱子!好几个箱子!” …… 傍晚时分,离徐福亭不远的妈祖庙里,青烟缭绕。 毛文龙满面春风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渐渐西沉入海的红日,一张大嘴不自知地咧开了好几回。 一个辽东兵从庙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问毛文龙:“守备,这个妈祖娘娘,是个啥来头?咋滴颜当家和那小娘们给咱分钱,还得专门跑到这菩萨庙里立契?” 毛文龙道:“妈祖原本是个福建渔村女子,少时得高人指点,精通玄微秘法,能预知风雨雷电、吉凶福祸。” 辽东兵撇嘴道:“那不就是个跳大神的,和女真人的萨满一样。” 毛文龙作势虎下脸子,叱道:“呸,浑话,怎可把娘娘和建奴的巫婆子比。妈祖娘娘还在凡间时,救过不少落海的乡亲,最后也是为救人而死。积了大造化,上仙界做天妃,还保佑着海上往来的万民。你个臭小子,快给妈祖娘娘磕头,求娘娘不计较你个龅牙豁嘴乱说话。” 辽东兵忙吐吐舌头,跪下冲着庙堂上的塑像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另一个兵卒讨好地道:“守备大人这么一说,俺就明白了,那颜当家是福建人,信妈祖,所以他占个山头,就立个妈祖庙。那……咱就放心了,颜当家在妈祖庙里许的诺,不会反悔。” 毛文龙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银票,左瞧右瞧,对着围住他的辽东兵们笑道:“他娘的,老子这回南下,咋运气这么好,短短几天,五百两黄金到手,咱能买,能买……” 有算账快的手下,赶紧应声道:“就是五千多两白银,在辽东,能买七千石杂粮。或者咱买三千石粮食,剩下的,问蒙古人买三十匹好马,五十头骡子。咱堡里发财啦!守备大人祖籍杭州,这江南果真是大人的福地。” 先前给妈祖磕头的辽东兵站起来,涎皮溜眼地继续凑趣:“守备,那姓郑的小娘们,可比妈祖得劲儿,这大一笔钱,说给咱就给咱。” “是啊,她倒不记仇,老子是个粗人,一路对她也没怎么哄着,”毛文龙嘀咕着,又往那辽东兵脑瓜子上拍了一掌:“别小娘们小娘们的,人家可是个财神爷,以后都改口喊郑姑娘。” “啊?守备,不是该喊她颜夫人?” “老子也不晓得咋回事,你们看那两人,明明眉来眼去的,颜当家却说与小娘们二人,今后兄妹相称,嘱托我仍把她送回松江韩家。” …… 入夜,凉风习习,秋虫低鸣。 郑海珠靠在凭几上,捏着手中的金币,细细把玩。 金币的正面有“永乐通宝”四个大字,背面则是五瓣梅花的图案。 案几上放着的几个扁扁如意状的金锭子,背面也有五瓣梅花。 白日里打开的石洞里,吊出铁箱子八个,箱子虽不大,装的却全是金币和金锭,且成色很足。 颜思齐的手下当场清点,便是按照八五分的成色估算,也有近三千两黄金。 郑海珠狂喜之下,看到其中不少金币刻着“永乐通宝”,却是一愣,因为大明永乐年间,比那汪直横行海上的嘉靖年间,早了一百多年。 她鲨口脱险后,已经决定充分信任颜思齐,故而编纂出自己在龙溪老家的书房中发现祖辈给汪直当差、记录藏宝点的故事。 不想,实际挖出来的金币,看起来似乎年份不对。 倒是颜思齐,指着梅花图案告诉她,那是日本上一代霸主织田信长的家徽,织田信长称霸日本时,铸造过许多“永乐通宝”字样的铜钱,还将这四个字绣在军旗上。 汪直的海商与海盗生涯,与日本交集甚多,故而虽然日本的黄金比大明稀有百倍,但汪直只要出得起白银,还是能换来金锭金币。 郑海珠正出神时,颜思齐踱进屋中。 他还未落座,就开口问道:“腿上伤口如何?” “好多了,并未流脓。大哥叫来的那位郎中,傍晚时已经调好药,月兰帮我敷上了。” “唔,那就好,邵老爷子医术高明,在平户港救治过不少华商。如今他岁数大了,不愿住在倭国,我就将他安置在岱山,好歹里大明近一些。” 颜思齐啜一口郑海珠斟来的茶,又道:“东西都已装上福船,明日我便和国助运回平户,免得夜长梦多,叫东海上旁的船队晓得了,怕要来抢。你和毛文龙他们,仍是坐鸟船回松江。” 郑海珠想了想,直言相问:“颜大哥,我要分三百两黄金给毛将军,你回平户,不会有麻烦吧?” 颜思齐明白,心思细密灵慧如她,午间一定看出,李旦的儿子李国助,对于宝藏的分配颇为不满。 颜思齐眼中闪过一丝杀伐之人的江湖霸气,沉声道:“岱山是我和李大当家一起占下、垦荒的,几年来岛上的一应事务都由我作主。今日探洞寻宝时,我让国助在场,就是自认光明磊落,不会对他爹有所欺瞒。回到平户,我自会与李大当家言明,岱山虽为吾等所占,但若没有你,吾等如何能晓得岛上藏有这些金子?若没有毛将军硬是将你拽来,此事亦不能成。你提出让我们平户船队拿一千五百两,你拿八百两,毛文龙拿五百两,那是你身为女子却气度远阔,李家的男子们还有何可啰嗦的。” 颜思齐说到此处,顿了顿,转了温和口吻:“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毛文龙冒冒失失地就把你劫过来,你却不计前嫌,主动提出分他那么多金子,难道只是感念他歪打正着让你上的是岱山岛?” 郑海珠莞尔:“那我先讨教大哥一句,毛守备一介边疆武夫,如今连个游击都不是,你又为何要与他结交?” 颜思齐并不卖关子,坦言:“毛文龙虽然还是个低级武职,但他前年就能从瑷阳穿插到身弥岛给李如柏贩私货,这次又靠着张承胤和兵部打过招呼、得以打着当差的名头离开辽东,可见,他不但会打,还颇有人脉,经商的脑子更是活泛。我要和他,接通倭国至朝鲜和辽南的商路。” 张承胤是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的来头则更大,是名字如雷贯耳的辽东军阀李成梁的次子。父亲与长兄亡故后,到了万历末年,李如柏虽因大明朝堂斗争而赋闲,但李家在东北的根基,不是关内的小规模军队统领能比。 郑海珠盯着颜思齐,收起浅淡笑容,正色道:“颜大哥没有背着李旦和毛文龙,偷占那些黄金,既出于做人的道义,又是放眼长远的考虑。 其实我的思量,和你也是一样的。今岁,女真努尔哈赤建立金国,令人想起当年大宋时候的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 我带着侄儿离开龙溪北上江南,一路所见的大明各州各府,说一句卫所空虚、吏治崩坏,并不言重。 女真人一旦入关,我看,以大明如今的情形,未必扛得住。异族汹汹来袭,社稷倾覆垮塌,草民悲苦可想而知。 我打内心盼着,毛将军那样尚有血性的武人,能有钱买马养兵,守住浑河。” 颜思齐听着听着,不得不承认,同样是“看好”毛文龙,阿珠小姐的理由,要比他的理由格局高上几层。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了。 颜思齐觉得,刚刚过去的十几个时辰当真波澜起伏,自己从怅然所若失,到所获匪浅。 不但得到了以往跑一次远航海贸才能换来的钱财,还意识到,自己和阿珠小姐,各自的世界,都不再囿于小镇上的裁缝铺和深宅闺房。 昨日给她展示自己数年来所缝制的衣裙时,阿珠小姐确实露出刹那动容之色,但其后,她的诸般言语举止,再无男女之间的缱绻之意,倒像平户与南洋那些谈买卖的海商。 郑海珠没有再说叨毛文龙,而是起身,去包袱里取出几张银票,交还给颜思齐。 “颜大哥,我回来后想了想,这八百两黄金,能从山东登州钱庄换成白银兑出的,我自会想办法去取。剩下的六百两黄金,在壕境澳门,于我而言,兑现殊为不易,我还是放在你手里,作为本金,托你跑海路。你设个小账,咱俩分润,如何?” 颜思齐一愣,略略思忖,点头道:“你如此信任于我,我便好好筹划一番。六百两黄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配些上等货色也是够了。” 郑海珠马上建议道:“松江府有许多人在朝廷做官,消息灵通。上月,我听韩家老爷说,京师紫禁城的东苑内库起火,烧得厉害。东苑里的东西,若是金银玉器便罢了,那些香药一沾明火烈焰,几与废物无疑。秋冬之际,宫里头各殿最要熏香,年节赏赐百官也要香药。颜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南洋多进些香药?月港的牙行应是肯收的。” 郑海珠所说的月港,正是二人漳州老家入海处的一座港口。 大明海禁多年,到隆庆年间才迫于各方形势开关,再到万历时,东部沿海已经不只朝贡贸易这一种官方贸易形式,在福建以月港为中心,私人海船已能载货靠岸,只是需要官方背景的牙行来转手。 颜思齐沉吟须臾,笑道:“阿珠,你很有几分做买卖的好心思。我因从前乃负罪逃亡,对月港有些忌惮。不过,如今手里的船越来越多,只跑倭国与南洋,放弃大明的买卖,确实可惜。好,这次就运香料到月港试试。” 二人谈着将来的生意,一个描绘海上风云,一个宣讲路上商机,长时间的目光相接,已不似昨日那般尴尬。 如此尽兴地谈了小半个时辰,颜思齐起身告辞,叮嘱郑海珠早些歇息。 郑海珠亦站起来,走到屏风边,盯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道:“颜大哥,这画上的风景亭台,是何处?十分好看。” 颜思齐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倭国画师所绘的小山小水小庭院,你若喜欢,便带回松江。” “那我就不客气喽,卧房里的几帧仕女图,画的也是倭国妇人吧?我也可以带走吗?” “当然,回头让月兰给你包起来。” /122/122503/29554774.html 第二十五章 借你本钱 “起锚……” “升帆……” 随着水手训练有素的口号和动作,鸟船缓缓地启航。 毛文龙和郑海珠站在甲板上,与驻足石崖边送行的颜思齐挥手告别。 船驶离港湾时,会经过岛上的盐场,毛文龙眺望之下,不由感慨:“颜当家确实是半天云里拍巴掌——高手呐。这鸡窝大的岱山岛,晒出的盐,只怕能抵得上复州卫和金州卫加起来的出产。” 郑海珠对大明各地的实情,正是求知若渴中,遂作了好奇之色问道:“为何?军卫屯堡丁壮甚多,且拿着朝廷饷银,难道比不得这些老弱妇孺?” 毛文龙冷哼一声:“你以为朝廷和这岱山岛似的,就一个山大王说了算?海边诸卫的煮盐,辽阳山里的冶铁,都要大笔的银子募集丁口和修缮水利矿道。朝廷拨的粮饷,被层层盘剥,莫说是给盐丁和炒铁军了,便是老子手下正儿八经要跟蒙古和女真鞑子拼命的战兵,也拿不到几个铜子儿。” 郑海珠趁势试探道:“那这一次,毛将军提了银子回辽东,可以弄个小矿试试?将军不是就驻守于辽阳附近?” 毛文龙摆手道:“本将可不敢碰盐铁,最多,若是买骡马有剩下的,贩些山货,给兵娃子们发点压岁钱。” 忽又目光一变,摆出一副诚意屈尊、真诚道谢的姿态,对郑海珠笑道:“郑姑娘,你让颜当家分给本将的好处,本将会记在心里。漂亮话儿咱们武人不兴多说,回头本将弄些上好的野参和貂皮,编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名头,送到松江,给你在韩家撑撑气派。” 郑海珠赶紧欠身还礼,目光落在毛文龙袍子下摆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上,心中忽地微微一酸。 好歹是个军事重镇的守备,穿得还不如松江府豪绅家的下人。 不论后世对这位辽东边将如何评价,桀骜不驯也好,垄断辽东一隅与朝鲜的贸易也罢,几年后,他毕竟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为大明王朝实实在在地抵御过外族入侵。 而这几日的接触,各种细节,令郑海珠真实地感受到,毛文龙身上的三分果决、两分狡黠、一分质朴,以及时不时流露的御敌血气,让他至少像个及格的可交之人,自己若就此别过,未免可惜了。 “毛将军,听说你是杭州人,好地方呐,那边如今可还有亲戚?”郑海珠继续与毛文龙攀谈。 “嗯,有,还不少,”毛文龙道,“我爷爷辈原就是盐商,我爹弃商读书,可惜过世得早。叔叔战死了。唉,北边太苦,就一个小妾在那儿伺候我,给我养了两个闺女。我娘、媳妇、大儿子都在杭州,舅舅在外做个中不溜秋的官儿,家眷亦留在杭州。这次,我南来暗会颜当家,离开辽东的托辞,便是回杭州省亲。” “哦,如此。那将军有否想过,从杭州带些绢纱紬缎的,贩回辽东?” 毛文龙摸摸下巴,眯眼道:“你说得对呀,不能白瞎了咱几个大老爷们的好力气,得运些南货回去。但买绸子得要本金,我那五百两黄金,还得在登州兑了,买骡子买马呢。” 郑海珠毫不犹豫道:“将军,我的二百两黄金,也得在登州码头那里兑出来。不如,我把我自己的银票交给你,当作借你贩杭绸去辽东的本钱。你此番回杭州,以家中宅子作保,带货到登州,你取了我的银子后,托镖局送回杭州,运上绸子正好渡海去辽东,如何?” “啊?”毛文龙有些发怔,先努力听明白郑海珠排兵布阵似的买卖安排,然后反应过来似地疑惑道,“你不怕我卷了钱财跑路?” 郑海珠心想,你和颜思齐有战略性合作,又晓得我与他的交情,怎么敢。 但到了嘴边,就成了花花轿子抬人脸子的话:“将军是懂大是大非的前辈,莫开自污的顽笑。我一个女流之辈,寄身缙绅主人家,做买卖本就多有不便。我这点家当,还是指着大人你相帮生利吧。” 毛文龙又得一笔不小的本钱,自然欢喜,爽朗赞道:“小丫头,你不简单呐。” 郑海珠自谦两句,旋即就拿出银票,将颜思齐告诉自己的兑换密语说给毛文龙,又给他加油鼓劲:“毛将军,松江府早就遍布徽商,他们将松江棉布运往辽东,挣得盆满钵满。我问过他们,为何不运吴丝杭锦,他们说北地不似京师和南直隶富庶,便是中等人家,也穿不起绸缎。我却觉得,那是他们没有寻到再往上头的门路……” 毛文龙抿嘴:“那是自然,再穷的山头,也有富庙。小丫头,你和我大闺女一般年纪,我承你喊一声毛伯伯,也不算占你便宜吧?毛伯伯不是与你吹牛,辽东总兵的宅子里,我也是能进去喝酒的。那张大人的家眷穿的,就是杭锦。何况,喀尔沁那边,顶喜欢我们大明的好绸好缎。” 郑海珠佯作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道:“喀尔沁?可是蒙人的部落?” 接下来的航程中,毛文龙对郑海珠的提问知无不言,将辽东边事与人际关系,以及自济宁到杭州的大运河运输情况,说了个七八成。 郑海珠听得十分满足。 要在一个陌生的时空做点儿什么,首先要储备好各种信息。 …… 两日后,鸟船靠近了松江府南汇咀水域。 那日给毛文龙带路上船的老翁,姓唐名宏,是岱山岛盐场管事唐阿元的叔叔,与侄儿一样,皆为颜思齐的亲信。颜思齐让唐宏在南汇咀附近买了一处宅子,专门负责接恰要客。 唐宏早已从传递消息的渔民处,算得了鸟船抵达的时辰,顺顺当当地用沙船将一行人接上岸,去到宅子中休息一夜。 次日,毛文龙带上人马往杭州府去,唐宏则引着郑海珠去惠南镇上雇车,回松江府城的韩家。 唐宏既知郑海珠与颜当家关系不一般,便尤为慎重,不敢在四方城附近随意寻个车夫,而是引着郑海珠,往二里路外的金山卫,去找军官家开的马车店。 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镇海卫一起,并称为四大卫所。 大明王朝拥有绵长的东部海岸线,且世界历史的车轮已驶入大航海时代,一国的海防显得尤为重要,故而到了明代中期,东部临海四大卫所的地位,已远超北部面向蒙古部落的几十个卫所。 金山卫与松江府城相距百里,这在古代算长途,郑海珠投靠松江韩家大半年,也没来过金山卫。 今日实地观之,但见烈日笼罩下,海面蜃气蒸腾弥漫中,一溜青石垒砌的堡墙绵亘于海堤内侧,拱卫着地势最紧要处的那座高大城池,俨然万牲朝贺镇海兽王一般。 唐宏给守门军卒看了郑海珠的路引,二人进到卫城内,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十字街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大街那头有一对人马急驰而来。 /122/122503/29570263.html 第二十六章 又遇马将军 街上百姓纷纷往两边避让,郑海珠却觉得古人打马飞奔的样子特别好看,遂仰起脸来,盯着骑士们由远及近。 马似流星人似电。 五六匹骏马一晃而过后,当先那领头之人却“吁”地猛然呵斥,一边拉缰绳,一边抬起手中的枪,对后头的骑士们做了个指令一般的动作。 马速登时慢了下来。 领头人掣引着缰绳,调转马头,径直往郑海珠跑来。 这下子换成了顺光照在那人脸上。 纵然一圈络腮胡子没有了,郑海珠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马将军!” 马祥麟确认路边的女子真是郑海珠,面上的惊喜之色一闪而逝,旋即就将警惕的目光投到了郑海珠身边的唐宏身上。 唐宏笑容憨厚,冲着马祥麟深深作个揖,恭敬地轻声问郑海珠:“郑姑娘,可是故旧?” 郑海珠点头道:“唐伯稍候,我去打个招呼。” 她走到马祥麟的坐骑前,笑盈盈地见礼。 马祥麟眼角余光瞥到周围,许多好奇的眼睛看戏似地盯着。 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菜鸡互啄都能收获票房,何况这么一位英姿勃勃的年轻军将,竟停下来招呼个荆钗布裤的小妇人。 马祥麟遂摆出一副端严盘问的神情给路人们瞧去,温和的口吻却是只有郑海珠能听清的:“你和这位老伯,随我去前头卫所衙门可好?咱们细说。” 金山是重镇,卫所的军衙,不仅看着和松江府衙一样气派,门口还有校场。 马祥麟将坐骑交给随从,走到校场边的树荫下。 唐宏人情练达,早已避到一旁,只守着行李挑子,那是郑海珠从岱山带回来的衣服和画。 马祥麟此时方将公事公办的冷意一抹,表情复杂道:“可算是找着你了。我在匪寨里,就觉得那毛文龙不对劲,偏你那侄儿咬定他乃你家故人,我又哪里好阻拦。” 郑海珠掂量着他话里意思,探寻着说道:“将军可是后来又与我家小姐遇到,小姐和阿宽告诉你我被毛将军劫走了?” “嗯,我越想越不对,那日收拾完匪寨的残局,就打马往松江府来,翌日寻到黄先生时,他正带着韩小姐报官。” 马祥麟说到此处,捕捉到郑海珠眸中的微微讶异,干脆拿理直气壮当作最好的掩饰:“郑姑娘,你用瓷雷救了在下一命,我既已对毛文龙起疑,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谁知你果然出事了。” 郑海珠被马祥麟那热意分明的目光一烫,心头涟漪乍起,却又很快自嘲莫想得岔了,只转往另一层赞许之意上去,暗道,真不愧是秦良玉的儿子,行事端正仗义。 她望了一眼正在遛马的几个川兵,问道:“马将军,你这几日,都在松江?” 马祥麟应道:“对。黄先生说,他向府台要了几个兵勇去核查,有乡民讲,那日向晚时分看到过几个骑兵往南汇咀去,其中一匹马上有个女子。我见松江府的兵勇懒懒散散的,便和黄先生商量,反正我有兵部的勘合,不如我带自己的人来寻……寻你。” 郑海珠见他神色又微现赧然,忙做出一副“这次真是有些倒霉”的无奈苦笑,叹道:“那毛将军倒不是个恶人,却真马虎得紧。他是将我错认为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就送过去,又发现不对。那头的主家也十分歉疚,得知我是松江韩家雇的,便装了些薄礼,让家仆送我回来。” 这番说辞,是郑海珠离岛之际,颜思齐与她和毛文龙商定的。 隆庆开关后,到了万历年间,李旦集团在海上已不被大明朝廷视为“海寇”,但毛文龙一个辽东边将,郑海珠一个士绅家的侍女,与颜思齐交往,自然仍应是秘而不宣的。 马祥麟今日自撞到郑海珠后,就一直在观察那唐宏的神色举止,见他对郑海珠浑无胁迫、禁言的样子,反倒毕恭毕敬、面带小心,此刻再听郑海珠的一番话,方彻底放下心来。 “郑姑娘现下可要回松江府城?我送……” 他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忽地转为“咦”一声,望着十字街方向道:“那骑马过来的,像是黄先生。” …… 黄尊素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就提了袍子往军衙里跑。 数日不见,他已是头戴网纱幞头、身着带鸂鶒补子青蓝袍服的七品文官打扮。 “黄先生!”马祥麟步出树荫,朗声道,“我寻到郑姑娘了。” 黄尊素寻声看到他,仓促刹车,一时没当心,被自己垂下的破袍子绊住,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马祥麟和郑海珠忙上前搀扶,黄尊素起身后却浑没觉得狼狈似的,只盯着郑海珠瞧。 这姑娘面庞洁净、目光透亮、神采奕奕,委实不像受过大难的模样。 黄尊素满是汗渍的面上,登时闪现欣慰之色,但紧接着,他就语气急切道:“你二人先在此等我,我有要事找金山卫掌印。” 黄尊素的身影消失在军衙里,马祥麟对郑海珠道:“我们瞧瞧去。” 马祥麟昨日来金山卫应酬过,那门卒晓得是京师兵部来的,对他十分恭敬,此刻也由着他与郑海珠站在门槛处。 过得须臾,二人就听见黄尊素的嗓门明显提高了,像是与人争执。 马祥麟皱了皱眉头,转头问身后也探头听热闹的门卒:“兄弟,与黄先生说话的,不是本将昨日所见的掌印?” 门卒躬身道:“回将军的话,掌印大人和签书大人,今早都巡查海防去了,衙门里只有几个书办和管屯田军器的在……” 门卒话音未落,黄尊素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身后一个胥吏模样的人跟在后面一叠声道:“尊驾千万恕罪,堂官不在,小的怎可擅作主张,将哨所军兵丁交给老爷带走。” 黄尊素不再与其多言,看到等在门口的马祥麟和郑海珠,继而目光越过马祥麟的肩头,落在校场等候的几个川兵身上,他不由心中一动。 “黄先生,发生何事?” “马将军,黄某有事相求!” 下了金山卫衙门的台阶,黄尊素与马祥麟几乎同时向对方开口。 /122/122503/29570264.html 第二十七章 给董其昌救火 “暴民抄家?董其昌?” 黄尊素说出这个名字时,马祥麟一脸困惑,郑海珠却猛然意识到什么。 在现代时空的上海市松江区,有个著名的车墩影视基地,郑海珠靠跟着剧组挣生活费时,好几次到过松江。故而在上辈子,她就晓得,晚明著名的文臣和书画家董其昌,乃松江府华亭人。 而穿越后,郑海珠凭着上帝视角找到同样生活在松江的韩希孟,因韩小姐急于安排去苏州学艺之事,她还来不及好好探究董其昌一家的情形。 莫非,青史上一鳞半爪的松江百姓焚烧董宅事件,就发生在今日? 见黄尊素狐疑地盯着自己,郑海珠忙解释道:“黄老爷,我家韩小姐,已与顾家二公子结亲,顾二公子长于丹青,拜董公为师,所以我虽从福建来南直隶不久,也晓得董公的名声,他做过太子的讲读吧?” 黄尊素点头,语速急迫地告诉二人事情原委。 昨日,有乡民突然围攻董其昌的宅子,说董家二儿子董祖常强抢民女,还逼死了将此事公布与众的书生范昶。黄尊素身为新任推官,带着捕快前往疏散,劝百姓先回家,若有苦主告官,官府自会明察。 不想今晨,素有早起习惯的黄尊素,往城外河边观赏日出时,发现有不少渔船聚集,船夫们商量着去附近村庄拉人丁与松脂上岸,日落时分必能回到府城,正好去抢掠董家、焚烧宅院。 黄尊素大吃一惊,忙赶去董宅,欲请董家上下尽快躲避,不料才辰末时分,董宅已被许多青皮们围住,自己若去敲门,只怕也陷入包围。 他转头奔回府衙,奏禀知府吴朝鼎,去金山卫调集军兵。孰料吴知府却不以为意,说自己正急着往应天府商议公事,董家反正有家丁护卫,出不了事,那董其昌清家风不正,得些教训也好,说完竟将黄尊素撇下,带上随从坐官船走了。 黄尊素又去找同知和通判,不料那些上官亦端出一副“你个新来的推官莫太多事”的姿态。 “我觉得不对劲,董公并非升斗小民,府衙上下怎地如此冷漠。马将军,郑姑娘,董公与我东林学派有些交情,我虽是余姚人,但素闻董公清敏名声,他的子侄亦是行止端严的读书人,怎会如地痞恶匪那般强抢民女。况且我一到松江就去拜见董公,彼时四邻庶民还赞董家的官人们都很和气。我疑心董公得罪了仇家,被设局陷害,故而也不指望府里的上官了,直接赶来金山卫搬救兵,不料卫所竟也像与知府商量好似的,管事的都不在。故而,我只能求马将军了。” 郑海珠待黄尊素吐出最后一句,顺势接上道:“黄老爷说得不错,我到松江府虽才数月,但因大小姐的未来夫婿顾少爷,乃董公的丹青弟子,故而我多少也听得几分董公的名声。旁的不论,单就说董家辟出半座山地来给徐光启徐大人试种番薯,为防备荒年饥馑,我便不信,董公父子会苛待乡民。” 马祥麟听完,不再沉吟犹豫,向黄尊素果决道:“黄兄和郑姑娘都这么说,马某定要管得此事。黄兄,你的印章可带在身边。” “在。” “那你若不怕得罪上官,便去军衙借纸笔,写个急报,盖上你自己的章子,我让我骑术最好的牙兵带上你的手书,速速赶往应天府奏禀急情,以免此事过后被松江知府压下来。” 黄尊素斩钉截铁:“我怎会怕得罪松江知府,我中了进士,是朝廷授的官,又不是那松江知府赏的官。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董公一家也是我松江治下的百姓,如今并无苦主将董家举告到衙门里,我怎可在事端尚未辨明之际,身穿这身官服,却坐视董家被抢被烧!” “好!”马祥麟爽快道,“你我在匪寨共过生死,今日你这个忙,马某帮定了。我的几十个川兵弟兄扎营在华亭县,这一路打马回去,正好带上,申时应能赶到。” 黄尊素仿佛夜行人得见曙光,转身就跑回军衙去写急信。 马祥麟眼睛一眯,暗自深吸一口气,走到树荫下蹲着的唐老伯面前,拎起包袱行李就挂去一个牙卒亲信的马上。 然后扭头对郑海珠道:“与我和黄兄同路回松江吧。” 碰触到郑海珠有些不得要领的目光后,马祥麟若无其事道:“你救我一命,我载你一程。” 黄尊素走出军衙时,看到郑海珠已经坐于马祥麟身前。 这,这成何体统? 但和张着嘴、一脸惊讶的唐老伯比,黄尊素硬是收住了眼中的异色。 毕竟,人家郑姑娘自己,都神情坦荡泰然。 待到众人策马赶路时,黄尊素偷眼瞧马祥麟那边,又觉得好像,好像和有伤风化并无干系。 郑海珠本就穿着长褙子与布裤,坐于马鞍上,双手扶着前鞍桥上的铜把手,看起来虽有些瑟缩,身姿却还稳当。 马祥麟则坐在马鞍后头踮着的皮囊上,放长了缰绳,双臂几乎碰不到郑姑娘的肩头,胸膛则离得更远,所幸他生得高大,郑姑娘的发髻并不会遮挡他的视线。 如此驭马,难度极高,对于马祥麟而言,却像举杯饮酒、提箸夹菜般轻松。 真是将门无犬子。 黄尊素心中由衷地赞道。 …… 金乌西沉,晚霞绚烂。 暑意散去,凉风袭来,本是一天内最舒服的时辰里,韩希孟却觉得,身陷匪寨的恶梦,仿佛又再此袭来。 但她仍挺直了脊背,站在原地。 “开门,开门!董其昌,董老儿,出来见人!” “董祖常,你仗着你爹吃过朝廷俸禄,就这般欺凌我们小老百姓么!” “乡亲们,董其昌在朝中就官声恶臭,圣上将他贬出京师,他在湖北管科举的时候又向穷苦生员索讨贿赂,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如今又来松江府为非作歹,我们须将他赶回他华亭县的老家去!” 董宅大门外,阵阵叫骂声此起彼伏。 董其昌的次子董祖常,面色涨得通红,额上青筋凸绽,忽地低吼一声“一派胡言”,就要去开门。 一个二十出头、锦缎直裰的士子,忙与几个家仆拦住董祖常。 “兄台万莫中了彼等的激将法,此时外头已没了章法,你若遇不测,怎生是好?” /122/122503/29570265.html 第二十八章 董宅前空降锦衣卫 那位极力劝阻董祖常的士子,叫顾寿潜。他祖父顾名世,乃嘉靖年间的进士,曾为天子掌管玉玺,顾家在松江亦是名门望族。 顾家如今的年轻一辈里,这二房嫡孙顾寿潜最是俊俏潇洒,虽父亲早逝,却颇受几位叔伯喜爱。 顾寿潜于书画上极有天赋,十岁出头时,恰遇到董其昌辞官回到松江,祖父顾名世便带他到董府拜师,成为董其昌的关门弟子。董其昌待顾寿潜如师如父,去岁更是亲自出面做媒,说合韩家大小姐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婚姻大事。 顾寿潜和韩希孟,一个擅画,一个善绣,少年时代就彼此晓得对方,元宵端午的佳节盛会,又远望过好几次,早已互生朦胧情愫。 董其昌这月老当得,着实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凑了巧缘。 今日,韩希孟本是不管叔叔婶婶的阻拦,亲自带着郑守宽,去松江府找黄尊素问问郑海珠可有音讯。 不想走到董府跟前,四面八方突然涌来手持木棍的许多壮汉,气势汹汹地将几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旋即上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光膀子壮汉,正要逼近韩希孟和郑守宽时,董家的大门里忽然有人将她们拉了进去,又将门关上。 救了韩希孟的,恰是一早前来问候董其昌的顾寿潜。 当时,顾寿潜见势头不对,本想与董祖常点齐几个强壮的小厮和婆子,将董其昌、董家女眷及韩希孟,从尚未被围的宅院后门坐上马车,往董家在华亭县的田庄避祸。 然而,董其昌因见昨日有松江府新任推官黄尊素疏散过乡民,以为今日事态亦不会失控,又担忧收藏于宅中的百余件字画,不愿撤走。 这么一犹豫,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董宅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宅里的人再也出不去了。 顾寿潜经常出入董家,此时又挺身站在门前,年轻的面孔上罩着淡定冷静之色,倒比长他近十岁的董祖常更显老练似的,颇令董家奴仆敬服。 “将院角那架梯子搬来,靠在墙边,我上去看看。”顾寿潜吩咐道。 “顾……顾二哥,小心些。”韩希孟在一旁说道,声儿不大,却无踟蹰羞怯。 顾寿潜今日是头一回与韩希孟离得这样近,更是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顾二哥”,纵然此前已为能与她订婚而欢悦了许久,此刻这种尽在咫尺的甜蜜,仍令顾寿潜心潮澎湃。 他温言安抚道:“无妨,我听那外头喊叫的,有个像是熟人,我与他问几句。” 顾寿潜撩了袍子,登上木梯。 但见高墙之外,董宅大门的石阶之下,乌泱泱聚着百来号乡民,大半手执锄头、铁锹、木棍等械具。 绕着院墙则围了更多人,其中有些,看起来并非农户,而像青皮无赖,并不出口辱骂,但眼神阴狠。 门口的乡民,正叫嚷哄闹,突然见董家墙头上冒出个文弱白净的士子,顿觉稀奇,纷纷住嘴。 这刹那安静中,顾寿潜的目光已捕捉到要寻的人。 “翁元升,方才说董公在湖北索贿的,是不是你?” 那名叫翁元升的男子,四十不到,是松江本地人,薄有文才,奈何屡试举人而不中,困窘的家道再也无法供他读书。好在他老娘从前给顾家当过奶妈,哭哭啼啼地开口求个照拂,顾寿潜的大伯便为翁元升通融了一个在府衙整理公文塘报、抄抄写写的差事,算是吏员,好歹能让翁元升每月领一两银子,养活老娘和妻儿。 逢年过节,翁元升会按照礼数去顾府拜访,所以顾寿潜对他的声音很熟悉。 站在乡民前头的翁元升,没想到顾家二少爷今日竟在董宅,而且上来就带着诘责口吻质问,显是在为董府出头。 翁元升平日虽常被老娘唠叨要感恩顾家,内心实则不以为然,偶尔在街衢间看到华服倜傥的顾家子侄,往往于霎那艳羡之后,立刻嫉恨地暗骂一句:你们不过就是有几分投胎的好运道罢了。 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来头的人物相中做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于胸,莫说顾寿潜这个胡茬还没长密的顾家孙子,就算顾名世老太爷亲临此地,他翁元升也不会缩回去半寸。 于是,翁元升目露睥睨,扬声道:“好教顾二少爷得知,翁某为衙门当差六七年,经手邸报也好,聆听各位大人训勉也罢,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官声有亏,京师内外皆知。如今他被驱逐于朝堂,回乡后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纵容子弟为非作歹,是可忍熟不可忍!” 顾寿潜从前在家中遇到这翁元升,便觉得此人眉眼间气数不正,今日见他所为,更断定,他多半是被谁利用来做出头椽子的小人。 顾二少爷遂针锋相对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邹邹的废话糊弄乡亲们。你说说看,董府为的什么非,作的什么歹?” 翁元升身边一个扛着锄头的壮汉,抢着回答:“那个,董世昌的二儿子,要把陆家的小女儿抢去做妾。” 顾寿潜向那壮汉拱拱手:“这位朋友,你所说的陆家女儿,叫绿英,她亲娘当年因要改嫁去陆家,不愿带着她,早就把她卖给了一户姓陈的夫妇做女儿。那陈氏夫妇是给董公家里做长雇的,绿英平日里亦来做些针线活。前些时日,绿英的亲娘自称病重,要见一眼女儿,陈氏夫妇好心将绿英送去,却十余日不见她回来。他们上门要人,才晓得绿英的亲娘伙同陆家后夫,要把女儿卖去苏州做妾。陈氏夫妇叫了董府几个平时熟识的仆从,再次上门理论。” 顾寿潜说到此处,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露出更多身体,昂然对墙外民众道:“此事于情于理,都是陆家男人和绿英的亲娘不对,怎地到了衙门这翁书办口中,就能做成一出污蔑董府的戏码呢?你们口口声声民女民女的,你们看到民女和她亲娘,去衙门捶鼓喊冤了吗?” 人群中滚过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道:“阿二头,你不是见过那个绿英去告官吗?” “啊?我没有,我不是,你听错了好不好,我见的那小娘子,是戏班子的,她说有人写了戏让他们演董府抢女人,演完后那人却不来付钱。” 翁元升一听,扭头怒道:“因为那位写戏本子的范大善人,被活活气死了。” 言罢,翁元升干脆丢下半吊子读书人的那几两斯文,窜上董府的台阶。 他指着前排的一群壮丁,唾沫横飞道:“墙头上那个,是城东顾家的少爷,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条裤子。范家庄的乡亲们,你们庄好不容易出的秀才范昶,路见不平写了讥讽董家作恶的戏本,结果被董祖常到衙门来闹,要知府将范秀才枷去大牢,范秀才急怒交加、气死了。范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讨说法,又被董祖下令剥衣侮辱。你们范家庄的男人还是带把的不是,就这样任人欺负?” “姓翁的,我董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信口雌黄!” 只听“哐”地一声,董宅的大门被打开,董祖常终是气不过,冲了出来,要与翁元升对质。 翁元升对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望一眼敞开的乌木大门,对着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围墙两侧的青皮们往里冲。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唉哟”一记惨呼,倒在石阶上。 隔空飞来一支木杆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强劲,虽无法入肉,也令翁元升剧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冲的人们,登时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官兵……”人群后排终于有人叫起来。 紧接着,众人只见身后的大樟树上,跳下来一个身着花袍、头戴巾盔帽的男子,身姿轻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将。 他几步跨到董府台阶前,先确定了杀猪般嚎叫的翁元升并无大碍,才回身面对目瞪口呆的人们。 人群中有几个平时爱听说书的,看清楚那男子胸前所绣的白角红色飞鱼后,惊呼道:“锦,锦衣卫。” /122/122503/29570266.html 第二十九章 一个小人 “诸位父老乡邻,借个道,让本官进去。” 满面风尘、气喘吁吁的黄尊素,即便到了这时候,对民众们,依然出语客气。 众人纷纷老实地向两边散开去,却不是给黄尊素这陌生的八品新官人面子,而是被马祥麟麾下的川兵镇住了。 乡民们平时所见的衙役捕快,或者巡检司的弓手,都是流里流气又爱呼喝叫嚷的,和那些青皮打手,实也无甚分别。 可眼前这些军士,握着枪,背着弓,腰间还插着短刃,十来人一队,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龇牙咧嘴的凶样,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却叫人后颈发凉、心口发毛。 就连他们身后的马,也不怎么甩脖子和打响鼻,静立如乔木,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 几个有些阅历、缩在闹事民众后头的中年乡人,彼此低声议论着:“瞧瞧,咱们松江的那些兵勇,最多算狗罢了,这锦衣卫带来的,才是狼呐。” 黄尊素来到董府门口,向众人道:“诸位,这是马将军,奉朝廷之命,率官健精锐,赴东南六府,清剿恶匪。将军刚在淀山湖一带,肃清了大股水匪,今日便赶到我松江府。” 黄尊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由着闹事者们去思量“到我松江府”后面的话。 马祥麟亦不说话,面色沉和地抱着手,往左右打量一番那些青皮打手,见他们骤然间由嚣张变得紧张起来,才将目光拉回来,投到面前的乡民们身上。 现场安静几息,范家庄就有个领头模样的汉子,壮着胆子道:“马,马大,大将军,我们不是匪徒。” 马祥麟“哦”一声,指指人群后头已被手下川兵扣住的一溜挑担,问他:“你们不是匪徒?是县里的农户么?那你们手执棍棒、带燃火之物进城作甚?” 汉子往后退缩,求助地望向委顿在地的翁元升。 翁元升胸中的惊惶,早已压过肩头的剧痛。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锦衣卫,似乎是由黄尊素引来的,一文一武两个人,明显是要护着董府。 翁元升心思飞转,暗忖道,给董家设局、煽动乡民打砸烧的,是上头的人,可这锦衣卫,也是来自朝廷的呀……莫非,莫非董世昌那老儿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寻来救兵撑腰? 不管到底咋回事,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快就丢盔卸甲,必须得死撑到府里来人。 翁元升于是捂着肩膀,摇晃着起身,勉强向马祥麟作揖道:“马大将军,小吏我,因也是读书人,与揭露董家恶行的范秀才惺惺相惜,不忍看他英年枉死、家眷受辱,故而带范家庄的父老,来董家讨要说法。” 他身后的董祖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怒道:“那个姓范的秀才编了诬蔑我强抢民女的戏本子后,交给戏班子唱,却不给钱,班主将他告到衙门,数日后他正巧染病而死,与我何干?你如此上蹿下跳,想必范家庄的这些汉子,也是被你撺掇诓来的。那我们就三头六面说清楚,你讲范秀才的老娘和媳妇,被我指使家仆侮辱,你倒讲讲看,是哪一天?” 翁元升梗着脖子冲人群里喊:“范家阿嫂,阿嫂……你不要怕,朝廷的锦衣卫大人也在,你出来说说,董家欺负你们,是哪一天?” 只见两个壮实的婆子推搡出来一个头戴白花的妇人。 那妇人已经抖成了筛子,结结巴巴道:“是,是七夕那日,这个董二爷叫人打了我与婆母,还扯了我们的衣服。” 她说到此处,哇地哭了出来。 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间女子,只晓得侍奉婆婆和丈夫,也不晓得怎么短短一个月里,原本在松江城里书院读得好好的丈夫范昶,就忽然病死了。继而,眼前这个自称是丈夫好友的翁元升,带她和婆婆来城里认了尸后,就以五十两银子为条件,让她和婆婆到董府门口哭闹,回范家庄后还要说董家的二少爷欺辱她们。 五十两银子啊,足够她和婆婆把家里的两个小子拉扯好几年了,她一个这个死了男人的妇道人家,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没想到,银子并不是那么好拿的,今日还要来哭一场,才给。 原本说好了只是被拉过来做做样子的,事到临头却还要当着这么多的男子,再重复那番羞死人的话。 这范娘子还没嚎上几嗓子,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你们果真胡说八道,陷害栽赃。七夕那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 迈出门来叱责的,正是韩希孟。 …… 片刻前,郑海珠被马祥麟伸手一带,下马落地时,不及站稳,就看到马祥麟抄起柘弓,敏捷地上了一处土墙,又跃上樟树,浑无犹豫的,抬手就射出一箭。 郑海珠看呆了。这些古代习武的男子,功夫也太硬核了吧,颜思齐下海揍鲨鱼,马祥麟上树射刁吏,怎地都如探囊取物一般。 何况,马祥麟还在赶来救险的半途,换了身郑海珠看来很不方便的行头。郑海珠穿越到明代,是头一回看到飞鱼服,觉得这衣服美则美矣,下半身却比蓬蓬裙还累赘。 马祥麟对郑海珠和黄尊素说,这是圣上给他的赐服。飞鱼服并非只能赐给锦衣卫,但他此番身受皇命端了邱万梁的匪窝,本也与天使缇骑没有实质区别,正好将飞鱼服穿上,震慑松江官民。 郑海珠原本站在川兵身后,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刚刚从几人的对话结合上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理清“民抄董宅”的原委时,忽然看到韩希孟竟然从董府的门内出来。 她听到韩希孟那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登时一惊。 郑海珠与身边的川兵说了句“我要进去”,川兵立即给她从人群中拓开一条道。 “小姐!” “阿珠!” “姑姑!” 韩希孟乍见郑海珠活蹦乱跳地现身,喜不自禁。她身后,今日陪她出门的郑守宽,亦跑出门来,为与姑姑重逢而欢呼。 郑海珠却迅捷地凑到韩希孟耳边,低语提醒道:“小姐,苏州之行可为外人道乎?” /122/122503/29578201.html 第三十章 小改历史,董家得救 郑海珠本想着,眼前这些百姓,大部分还是头脑简单的农人,既容易被煽动,也容易被吓唬住,有马祥麟这样排面儿的人物出来震慑震慑,乡亲们作鸟兽散,事态也就能平息下去了。 不料她的主人,那看着温婉、实则颇有点飒的韩大小姐,方才听翁元升挤兑顾寿潜,早已一肚子火气,恰逮到对方说出一个自己可以证伪的谎言,立时就决定站出来杠个分明。 韩希孟面向众人道:“七夕那天,我和我家侍女在寒山寺,见到董二爷与几位文士,由寺中主持相陪,同赏寺中诗碑,他怎会在一百多里外的自家欺辱乡民?” 董祖常闻言,放开翁元升,侧身拱手道:“多谢韩小姐澄清,那日我确实在姑苏城会友,不知韩小姐亦在彼处揽胜。” 翁元升听到一个“韩”字,却将两个老鼠眼睛转了转,盯着韩希孟道:“这位,可是清水巷韩府的大小姐?怎滴今日也在董家?” 韩希孟不屑搭理这种蝇营狗苟的鼠辈。 一边的郑守宽年纪虽小,却在郑海珠影响下颇懂世情忌讳,遂冷冷地代女主人回答:“我家小姐今日只是路过此街,不想正遇到那些青皮打行的人围过来,我们当然只能进有女眷的董府避祸。” 翁元升听对方没有否认是韩家大小姐,诡笑一声,扯了喉咙道:“小吏我也想起来了,大半个月前,韩老爷就偷偷地找我们吴知府,说她侄女儿,嗯,也就是这位韩大小姐,留书说什么拜师学刺绣,便擅自离家,求我们官府找人。就在前几日,邻县魏塘巡检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姓韩的松江府小姐和一个姓郑的丫鬟,坐苏州下行的夜航船,却被土匪掳走了。哎呀,莫不是……哎,也不对,若遭殃的真是韩小姐你,怎么又囫囵着回来了呢?” 翁元升已然呈现狗急跳墙的恶状,言语间满是猥琐暗示。 韩希孟乍听此话,的确一惊,一颗心突突地猛跳起来。 松江府的名媛闺秀本就爱去苏杭进香,她原以为自己出现在寒山寺的说法,不会引人多想。 不料这个贼眉鼠眼的书吏,竟知晓那么多。 但定神一想,到了这一步,遮遮掩掩乃至懦弱得无言以对,反而助长这坏种的气焰,引燃将来的流言蜚语。 韩希孟于是干脆毫无躲闪地盯着翁元升,朗声道:“你不必阴阳怪气,那日被匪徒所劫的,就是我们主仆三人。所幸一进匪寨,就遇到这位马将军,正率领朝廷勇军清剿贼窝。对了,我家这侍女巾帼不让须眉,还助马将军一臂之力,手刃匪首。你这心思龌龊的坏坯子,听到匪徒劫持良家女子,便只往污人清白上去想,哪里会明白,朗朗乾坤自有正气,有朝廷作主,有马将军这样的强将带领精兵,什么湖匪山贼的,我们百姓怕他们作甚?” 韩希孟破釜沉舟的勇气一上来,说得酣畅淋漓、义正辞严,听得那些围住董宅的乡邻们,都颇有几个面露赞许之色。 马祥麟背袖而立,听着韩希孟侃侃而谈,瞥到郑海珠有些紧张的目光,立刻有了计议。 他适时点头道:“不错,那股湖匪正是本将所剿,韩小姐教仆有方,这位郑姑娘十分勇敢。朝廷自会嘉赏。对了,你们松江府的父母官黄老爷也目睹当时情形,黄老爷,本将若这回见不着你们吴知府,你得把话带到,松江府应该对韩家子侄和仆婢的义勇之举有所褒扬。” 黄尊素斜睨一眼翁元升,向马祥麟拱手道,语带深意地宣讲道:“本官明白,须让一府三县的男儿们也自省,堂堂七尺之躯,理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满面仓惶地挤进来。 他们袍服的颜色与黄尊素一样,皆为青蓝色,只是胸前的补子上,一个绣着白鹇,一个绣着鹭鸶,分别是五品的同知和六品的通判。 “哎呀呀,不知京师来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两个官场的老油子,比周遭百姓自然内行许多,晓得飞鱼服乃赐服,并非只给在编的锦衣卫,故而没有冒冒失失地对着马祥麟就喊“天使”。 但能穿上飞鱼服、带着那么多骑兵杀过来的,必有些来头,绝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方才已从线人处得知一鳞半爪,很快意识到,黄尊素找来了强援,情势急转直下,这一回对董府的打击怕是只能泡汤了。 二人遂端起官威,先呼喝着带来的衙役乡勇们,驱散各路青皮流氓和跟着起哄的农人,又拿住范家庄的几个领头汉子,向马祥麟拍着胸脯保证,会严加惩处。 同知和通判正在装腔作势之际,只见董府的乌木门被家仆们彻底打开,一位头戴网纱唐巾帽、身穿褐色山纹道袍的老者,由弟子顾寿潜随侍,迈下台阶。 “父亲受惊了。”董祖常忙上前道。 年过花甲的董其昌向马祥麟、黄尊素等人拱手道:“几位,方才事态骤然失控,听闻乡民们竟准备燃油焚宅,老夫急于将家藏的前朝书画移去地窖,故而出来得迟了些。” 寒暄数语后,董其昌便来到已被枷住的范家庄男子们面前,指着他们,向松江府的同知和通判正色道:“两位父母官与他们为难,莫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不过是淳朴仗义的乡民,今日险酿大祸,皆因受翁元升蒙蔽。请朝廷来的马将军和诸位乡邻见证,今日之事,老夫只要纠告妄行诽谤、蛊惑民众的翁元升,绝不迁怒于范昶的遗属和范家庄的乡亲。” 马祥麟亦走上来,淡淡发话:“好,本将回京师复命,路过应天府时,也会与府台和察院知会此事。” 那松江府的同知没法,只得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令把范家庄的人放了,枷走已面如土色的翁元升。 乡间汉子们带着惭愧之色叩谢董世昌、三五结伴地离去后,同知和通判一脸客气假笑,要为马祥麟和手下军士安排馆舍,设宴接风。 顾寿潜此时却上前道:“马将军,韩小姐已与在下定有婚约,大人此前的救护之举,在下感激不尽。我家在城中建有书院,招收松江各县子弟读书考学。这些时日正是晚稻插秧之际,他们都回去帮家中做农活了。请大人和各位健儿,去书院休息吧,也容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马祥麟笑道:“好,就去你家。” 又对松江府同知淡淡道:“你们也回去吧,本将连日清匪,乏得很,有黄官人陪着饮几杯薄酒、叙叙交情,就够了。” /122/122503/29578267.html 第三十一章 主仆重逢 入夜,松江府城清水巷,韩府。 朱门轻响,郑海珠神态平静地回到韩希孟的院子。 正在厅上整理绣线的韩希孟,立刻招呼婆子去给郑海珠端一碗绿豆莲子汤,一面关切地问:“二叔和二婶,没怎么责罚你吧?” 郑海珠在圆桌下首那张专属于她的木凳上坐了,莞尔道:“放心,没事。二奶奶先开的口,把我斥责一顿。然后二老爷说,晚上他与董家二爷和黄大官人、顾少爷陪马将军在文哲书院吃酒席时,马将军和黄大官人一个劲地夸我们俩不像弱女子,马将军还说他的命是我拿瓷雷救的……” 韩希孟听到此处,就笑嘻嘻地打断郑海珠:“快让我猜猜,二叔后面一句话,是否就是,阿珠也算给我们韩府大长颜面,大功可抵小过?” 郑海珠点头:“二老爷正是这么说的,然后二奶奶赶紧接上说,国法嘉赏是国法嘉赏,家规也不能视同儿戏,让老彭去知会账房,扣我三个月的工钱。” 韩希孟撇撇嘴,不满道:“那还是罚了。” 郑海珠忙开解她:“小姐,二奶奶执掌后宅,当然应该如此处置。我毕竟和守宽偷偷陪你出去,倘使此事就这么算了,让宅子里其他下人怎么想?” 韩希孟“喔”了一声,将婆子端来的软糕和绿豆汤推到郑海珠面前,喃喃道:“那倒也是,二婶是当家主母,历来又把我当她亲闺女一样,这回若不做做样子罚你,三婶婶和吕姨娘,都要嘀嘀咕咕。唉,婆婆妈妈们若太闲,就是麻烦。” 郑海珠心道,这可不就是市民社会小家庭成为主流前,深宅大院司空见惯的情形么。 她北上来寻韩府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或许要面对自己最烦的宅斗剧情。 不过,公平地说,跻身松江府缙绅圈的韩家,内宅关系已经比其他大户简单许多。 这一支韩家,到了韩希孟的父辈,是三兄弟。 大房夫妇病逝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韩希孟。 二房韩仲文,在极年轻的时候便考中了举人,没想后来两次进士不中。 因适逢江南文士经商之风日盛,韩仲文便无心仕途,而是娶了嘉定县钱家的女儿,利用韩家祖上积累下的资产与人脉,结合钱家的棉花种植与纺织技艺,做起了棉布生意。钱氏娘家算得响当当的大地主,可惜她嫁过来后没有生养,韩仲文便又纳了城中一位秀才的女儿吕氏做妾,生有一子韩希盛,今年十二岁。 三房韩仲钰,娶妻杨氏,生有一女韩希盈,今年刚及笄。这老三韩仲钰,也考中了举人,二哥韩仲文本想着自己经营、积累家财,让弟弟继续走科举取仕的道路。谁知几年前,韩仲钰结交了一个来松江的外国传教士,执意跟着那人去应天府传教。韩仲文苦劝无果,还要面对来哭哭啼啼的弟媳妇杨氏,气得连着几天吃不下饭,终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由着才而立之年的韩仲钰,形同出家做了和尚一般,外出云游,不见踪影。 韩希孟和弟弟妹妹之间,看着感情都挺融洽,妹妹韩希盈尤其喜欢跟着姐姐琢磨刺绣。 但家中两个成年女眷,虽不至于兴风作浪,也不总是岁月静好。 二房姨娘吕氏,刚进门时温婉和顺,生下儿子后,自我定位韩家有后的大功臣,在府中渐渐地也爱摆摆半个女主人的架子。 三房杨氏,本是徽商的千金,其舅舅与韩仲文因生意结识,便将她嫁给了韩仲钰。两口子成亲那会儿,就磕磕碰碰常有口角。韩仲钰成了四邻口中的“洋和尚”、离家传教后,杨氏更有了些怨妇倾向,对嫂子钱氏说话都夹枪带棒。若不是女儿韩希盈小小年纪便乖巧会哄人,善于调和二伯母和亲娘的矛盾,钱氏见到这个妯娌就得头皮发麻。 郑海珠当初凭借懂得染色与漳绒技艺,被韩希孟留在韩府后,很快就看出,二房钱奶奶,这家,当得也没那么轻松。 此刻,韩希孟望着郑海珠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由衷道:“阿珠,我顶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不爱煽风点火,不会一味只顺着我的话说,倒是常带我往深里看上一层,这才是真的对我好。” 郑海珠咽下一口莲子汤,笑盈盈道:“若论对你好,我哪敢与顾家公子比。今日那个姓翁的小人大放厥词后,顾家公子执意亲自驾车送你我回韩府,半道还非要停下,陪你在顶热闹的几个衣帽和脂粉铺子采买,巴不得全城老小都看到他宠你的模样,那才是真正尽心回护你的做派。” 韩希孟瞬时面露甜蜜,也抓起一块雪白的软糕,边吃便道:“嗯,说来我们才刚定了婚约,并非已经拜堂的夫妻,今日如此招摇过市,太不合寻常礼数,我明白,他是做给城中士庶看的。我小时候就偷偷喜欢他,今日更是放下心来,他不会因我被土匪掳去过,就不要我了。” “哎唷顾公子怎会不要你,你没见他扶你下车时的眼神,我都在想,当时我不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 “阿珠!”韩希孟嗔她一声,又见婆子丫鬟离开厅堂、去房中点香铺床了,遂也带上谐谑揶揄的口吻,对郑海珠道,“我只是与顾公子同车,你可是与那位锦衣卫大人同马呐。阿珠,我觉着,马将军,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对。” 这一回,郑海珠没有立即吭声。 她的灵魂,比此世借住的躯壳老成,怎会感受不到,马祥麟对自己,的确有些超出一个煊赫的武将对一个普通民女的分寸。今日他数次与自己对视,目光比放心更多关心,比善意更多赞意。 但又或许,这个秦良玉的儿子,只是本性醇厚且家教正派,因而执意于护佑自己这个误打误撞的救命恩人的安全,算是将人情还到位,而并非对萍水相逢的缘分还有什么后续的期许。 若没记错,历史上的马祥麟,这个有“川军赵子龙”美称的名将,娶的乃是高品级文官的女儿,并且与那位马夫人感情甚笃,夫唱妇随,二人并辔出征,抵御后金军的入侵。 既然马祥麟本就有很不错的人生剧本,自己当下主要盘划的也是如何在明代江南搞创业,何必画风突变地去花痴一个明代赵子龙? /122/122503/29586383.html 第三十二章 灯下阅甫 想到此,郑海珠微起涟漪的心绪很快平和下来。 她用帕子揩揩嘴角,认真道:“小姐,我在老家自梳,并非只为了出来行走便宜,更因为,脑中确实没什么从人的念头,总觉得,还是琢磨这些锦绣绫罗、各色棉布,才有意思。” 韩希孟见她陈说心迹的坚决模样,一如数月前投身为仆时所见,便也收了打趣的表情,诚挚道:“那你便跟着我,不管在韩府还是将来去顾府,咱们绣遍山川风物、百鸟万兽,多么快活。” 顿了顿,又道:“不过,那马将军当真是个堂堂男儿,又心细如发,今日在董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为你我说的一番话,着实教我们在城中府中,都少了许多麻烦。” 郑海珠解颐一笑:“那倒是。对了小姐,方才在前院,老爷和夫人说,马将军救了韩家大小姐的性命,韩家怎可失了礼数。他们叮嘱我回来与你商量,送些什么马将军和所部军士们。” 方才,得知谢礼的决定权交由韩希孟,郑海珠从前院回来的步伐就比平时放慢了许多。 所有蓝图,动手绘制的前提,都是构思。 构思的前提,是灵感。 灵感又往往并非出自天赋的想象力,而是与冒险和奇遇纠缠。 郑海珠经历了匪寨之险和岱山岛之奇后,似乎触摸到了抓住灵感的窍门,所以才与颜思奇约定海运香药,与毛文龙约定陆运绸缎。 缓步于假山鱼池的韩家大院中,郑海珠思考着应给马祥麟的军队送什么厚礼时,遵循了此前同样的思路,获得了灵感。 于是,此际传达完二老爷的“指示”后,她认真地向韩希孟建议道:“我们送棉布。” “棉布?” “对。小姐,今日坐于马上,我看到马将军的手腕上有大片乌紫,惊诧之下冒昧问他,他苦笑说乃是军服津了汗渍,竟褪色了。我又趁他们中途歇息饮马时观察,果然那些川兵的脖颈和手腕处也有这样的痕迹。” 韩希孟摇头:“定是染料差、工艺也不行,想来是广府货或者潞州货。对了阿珠,我记得你说过,当初在匪寨时对马将军起疑,就是因为他身上有薄荷皂气。” 郑海珠应道:“嗯,可见,他虽是武将,却并不是那些不讲究的粗人。他所带的,是类似家丁的精锐,皆为川人。蜀地历来,以织锦名扬四方,但不出棉布,那里的棉布,多由粤地或关中运进去。把持我们松江棉布贩运的徽商,势力在山东、京师和辽东,故而马将军他们这样的川人,不晓得松江棉布的好。小姐,我瞧这马将军,如此年轻,就受朝廷器重,而今年,北方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又自立为大汗……” 郑海珠的思维太跳跃,韩希孟听着听着,有些懵,纳闷道:“送些好布给将士们,自是应当,可是这和北方那些女真人有什么关系?” 郑海珠放慢了语速:“小姐请想,川兵和浙兵一样能打,说不定朝廷让马将军带兵北上伐虏呢?届时,可不是今天咱们看到的百来人。兵戈一响、黄金万两,朝廷调兵出关,是要给饷银的。若韩家包圆了他们的被服,那得是多大的军需买卖呀。” 韩希孟一呆,继而欢畅地笑起来。 她今日所历,手下干将失而复得,未婚夫婿又体贴靠谱,心情正是大好之际,此刻听了郑海珠一番话,更不觉得是纸上谈兵的空想。 “阿珠你可真与戏本子里那些女子不一样,马将军那般英气勃勃的人物,你不惦记他的人,倒是惦记他的钱。唔,也对,他不是那个四川女土司的儿子吗?就算如马将军所言,他家从未盘剥当地民脂民膏,但他母亲的威望总是在的吧。” “还是小姐提醒得对,”郑海珠接过话茬道,“马将军的母亲,我们备礼时,更不能遗漏。黄大人说那位夫人姓秦,是堪比佘太君、穆桂英那样的巾帼将军,但既是女子,岂会只爱武装不爱红妆。” “有理有理,阿珠你去拿纸笔来。” 韩希孟被引导得渐入佳境,开始不说废话,吩咐郑海珠做好实质性的记录。 “靛石青菱格布,每位军士半匹。我们韩家的这种布,又吸汗又不招摇,军士们做棉甲里的中衣,最好。” “鱼肚白叶榭筘布,每位军士三尺。叶榭布窄幅,但是柔软透气,做帕子和小衣。” “每位军士两双冬袜,两双凉袜。” “珊瑚红色柳条细布,湖水蓝斜纹细布,丁香紫花细布,各三匹,敬赠马将军的母亲秦大人。二叔重金请来的芜湖染匠最善用蓝紫色,你从福建带来的红色染料也极好,这三种颜色到了蜀地,便是放在蜀锦边,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郑海珠一一记下,边记边赞韩希孟考虑甚是周到。 说白了就是,又炫技又实用。 末了,韩希孟道:“阿珠,此一回要备的布不多,布坊里都有,明日我去请了二叔二婶示下后,你与管家老彭一起送去文哲书院,正好为马将军细细解说。” 此时已到人静时分,韩希孟却说兴奋了,不顾婆子来催就寝,又拉着郑海珠,问她带回来的行李是怎回事。 郑海珠将颜思齐做的那些女裙一一抖开,铺展在绣架上。 “小姐,我被那个毛将军一路带着,还坐过一程大船,懵里懵懂,也不晓得往北还是往南。进得大宅,那家便说毛将军找错了人。主人未曾得见,但管家问明我竟是松江大府邸的侍女,想是怕惹上官司,对我陪了不是,让我好生歇息两日,送我回来前给了几身好衣裳。我哪敢独藏,自要给老爷夫人和小姐过目。” 韩希孟满意地点点头。 华服上的刺绣一看就十分精美。 韩希孟犹如武将见到千里马、轩辕剑一般,越发兴致高昂起来。 她招呼婆子丫鬟搬出几个大一些的苏勃泥青八方烛台,点在绣架周围加强照明。 烛光如熔金落日,印得白瓷烛台上的钴蓝色缠枝纹浓烈鲜艳,也将绮色罗衣照得流光溢彩。 郑海珠特意将织金马面裙放在最上层,然而,主人的注意力却并没有被它吸引。 “这是什么?倭服?”韩希孟捞起被丝绒斗篷盖住的那件和服。 /122/122503/29586543.html 第三十三章 一杯绿茶 离开岱山岛时,郑海珠主动问颜思齐讨来这件和服也带上,等的正是今日这一刻。 她要试一试韩希孟的认知积累与判断力,进一步了解自己在此世的第一位主人的水平。 郑海珠于是参研着韩希孟的面色,假作诧异道:“啊,小姐认得这种衣服?我说怎滴模样奇怪,原来是倭寇的?” 韩希孟觑她一眼,安抚道:“你紧张什么,有这种衣服的未必一定是倭国人,更未必一定是倭寇。其实,除了洪武皇帝那时候北边的倭乱是真倭,后来嘉靖皇帝时我们这边的倭乱,领头的有许多,原本是海商,是和我们一样的大明子民。” 韩希孟神态平静地将和服完全展开,一面欣赏上头的“绘羽”绣花,一面口吻沉缓地讲述起来。 “阿珠,你是福建人,有些渊源,没有我们松江府、宁波府的百姓清楚原委。 弘治、正德的时候,我大明和倭国维持着朝贡买卖,年年都有勘合船和遣明船。后来,嘉靖帝登基没多久,宁波市舶司那里出了大事,两个倭国的大海商,因为贿赂市舶司太监赖恩,火拼起来,殃及了宁波的百姓。朝廷一怒之下,便停了与倭国的勘合。 恰在那时,倭国发现了银矿,正想大量问我朝买货品,我大明的徽商又素来行走于南直隶和浙江沿海。 海商做不成,便成了海寇。更有海边那些老实巴交的渔民,原本全靠打渔维生,海禁一起,他们断了生路,也只能去做海寇。” 郑海珠听韩希孟说的,果然与后世那些粗浅解读倭乱的说法不同,倒很像一些专业历史学者的著述。 她遂探寻道:“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倭乱,并非全是指倭人像从前的匈奴人劫掠中原人一样,驾船来劫掠我们沿海百姓?” 韩希孟抬眼看她:“一些倭岛海匪,丧尽天良烧杀掳掠,也有。但更多的倭船船队,就算水手们是倭人,船东也是徽商、浙商、闽商,比如那个大海盗汪直,就是徽州人士。 他们盯着倭国的白银,朝廷却不给开海做买卖,他们自然就要祸乱沿海,没个章法。好在嘉靖帝之后,隆庆帝开了关,濠境(指澳门)那边也有弗朗机人来做买卖。 我大明的海盗们又做回了海商,百姓总算太平些。这些年我听二叔说,倭国虽然尚不能直接与我大明交易,但拐个弯与弗朗机人打交道,照样能拿白花花的银子买去大明货品。” 郑海珠撇撇嘴,佯作无奈道:“那岂非白白地让弗朗机人赚去一道?直接在我们松江府开个市舶司,让倭国遣明船送银子来,运货走,两边都能发财,岂不是更好?” 韩希孟呵呵一笑道:“你想得忒简单,我大明又不是只有徽商一伙商人,也不是只有松江、宁波两个府靠着外海。倘使便宜都让南直隶和浙东占了,壕境澳门那边、福建月港那边,甚至京师之中,从臣工到太监老公们,被人挖走碗里的肉,不要和你拼命?” 郑海珠听到这里,心里已大致对韩希孟的态度有数。 这果然是一位很有见识的闺秀,松江许多庸脂俗粉的名媛们远远不能望其项背。 郑海珠遂上前抚摸着和服上的“绘羽”,换了揣测的语气道:“小姐这样一说,我便要猜,这户人家,莫不是私下渡海贩货的。” 韩希孟笑道:“或许吧,先不管这些,你回来就好。阿珠,我尤其在意这件衣服,乃是因为看中它上头的绣样。你看,这是唐松,倭人这种绣法,是套针技法,深浅繁复,如丹青中以墨融水渲染之。我那日在思量,刺绣时如何表现山石的明暗,今日见到这倭服上的唐松,很有启发。” 韩希孟对着大片“绘羽”,娓娓道来,间或由衷感慨一句“没想到倭国的刺绣已如此臻于化境”。 郑海珠仔细聆听,时而从自己熟悉的“漳绒”技法的角度,补充些建议。 直至将这件和服琢磨得差不多了,郑海珠才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几个纸筒,正是问颜思齐讨来的日本浮世绘。 她在桌上铺开画,对韩希孟道:“小姐,我在那家看到这些山水画,就与那和气的管家讨得几幅回来。” 韩希孟熟知丹青,一看那笔触与设色风格,就很肯定道:“这不是江南一带的颜料,画风更与我们迥异,应也是倭人画作。不过……” 韩希孟拿起浮世绘,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听二叔讲,濠境澳门那边的弗朗机人,还有这几年渡海来抢生意的红毛番(指荷兰人),很喜欢倭人的画。对了,我们松江府的传教士,还来问过,松江布上能否织上画样。” 郑海珠沉吟道:“织机要织出山水图或仕女花鸟画,不论是这倭国的画,还是我们的画,缂丝机倒是可以,但十分费时昂贵。松江布以量大实惠受人欢迎,目前的布机也只能织出山形、菱格、飞花纹样。不如,我们试一下刺绣。” 此时已过子时,韩希孟总算乏了,打了个哈欠道:“好,我们慢慢琢磨着,今日先歇息吧。” 郑海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秋虫低鸣,回想这些时日的收获。 她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中,未来的三百年,将是中华文明断崖式下跌的三百年。 如果说,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时的海禁,还只是对于朝贡勘合贸易的收缩,那么,北方那个游牧民族改朝换代后的闭关锁国统治,以及文化奴役与阉割,才真正摧毁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当欧洲完成了文艺复兴运动,当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降临,掌握了极为先进的造船与远洋航运技术的明代中国,原本捏着一把好牌,惜乎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痛失大时代,连日本都不如。 郑海珠盯着浮世绘上的富士山、梅林、海浪,想到再过几代,西方将被日本美学深刻影响,随着世博会的召开,东瀛浮世绘版画简直横扫欧洲,梵高就深受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影响。 梵高……荷兰……红毛番,弗朗机人……浮世绘,羽绘,刺绣丝织品,松江布……濠境,澳门,月港,澎湖列岛…… 无数人物、地图、货品的概念与影像次第涌入郑海珠的头脑,彷如山风海浪,盘旋萦绕。 一步步来吧,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 次日一早,韩希孟便带着郑海珠去见叔叔婶婶。 二老爷韩仲文和二奶奶钱氏听了送棉布给军士们的理由,颇为欣然。 韩仲文甚至略略放下一家之主的威严模样,笑眯眯地与妻子道:“希孟在你膝下那么久,也越来越像你,琢磨事体,很有章法。” 钱氏免不了说一番是咱们侄女儿天资聪慧的顺耳话,高高兴兴地指派韩府管家老彭,和郑海珠张罗此事。 二人匆匆赶往布坊,招呼坊中伙计清点扎裹。 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门幅的叶榭布和袜子等物件,装完几台牛车,已过申时。 郑海珠抹了抹满脸的汗,回身却见门口站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韩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独女韩希盈。 老彭看向韩希盈身后,并无她母亲杨氏的影子,遂又诧异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这个时辰来坊中?哎呀,今日此处乱糟糟的。” 韩希盈鹅蛋脸儿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儿,星眸粲然,温言软语道:“今日塾师称病没来,我便去蕉园诗社玩耍,回来路过布坊,你们可是要去文哲书院了?正好,我与你们一路去看看热闹。” “这……”老彭面露难色,“三小姐,书院里现下住的都是军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进去……不成,二老爷和二奶奶,还有三奶奶,都得责打我的。” 韩希盈眸光一转,望着郑海珠:“有阿珠在,怕什么,她不是那个锦衣卫的救命恩人吗,我就跟着阿珠,那些军爷定也对我客客气气的。” 说罢,上来拖着郑海珠的袖子,声腔里带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说,那个锦衣卫可好看了,就像昆班里的翎子生一样。” 郑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样,没有翎子生好看,也没有顾家二少爷好看。” 韩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两汪秋水眼看就要结冰。 郑海珠却忽地话锋一转,半认真半开玩笑道:“三小姐戏瘾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着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个月的工钱呗。” 韩希盈立刻嫣然一笑:“还是阿珠姐姐爽气,像个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苏州,带我在松江城里转转,又有何妨。” 郑海珠心道,是无妨,喝几口绿茶而已。 正好瞧瞧,三小姐你今日这杯,是什么口味,甜腻腻的茉香绿茶?还是酸唧唧的柠檬绿茶?。 老彭身为大府的管家,自然人情练达,晓得郑海珠如今在府里地位窜得快,遂不再反对,恭恭敬敬地请三小姐坐上唯一一个有棚子的牛车,吆喝着车队开拔。 …… 时下的松江本地人,都晓得,仕宦背景的顾府,是名副其实的积善之家。 顾府在城中有两处大院,一处是自住的奢美宅子“露香园”,另一处,便是专供华亭、上海、青浦三县的贫家子弟前来读书,或者参加松江府试时所住的文哲书院。 立秋前后,双季稻的插秧刚刚完成,而松江地区因有大量棉田,棉花花期也恰在处暑与白露之间,故而众多贫家子弟仍在家中忙农活,尚未回城。 偌大书院,寝屋几十,装下马祥麟不到百人的队伍,绰绰有余。 韩府将布匹送进来时,军士们正在廊前檐下擦拭兵器。 斜阳金晖照耀的一片枪尖里,韩希盈的眼睛比白刃还亮,立刻捕捉到了青衫临风的准姐夫顾寿潜。 “顾二公子!” 一声黄莺儿娇啼般的轻唤。 正在听一个川兵解说白杆枪破甲威力的顾寿潜转过头,微微一愣,才揖礼道:“咦,三小姐怎么也来了?” 郑海珠抱着几尺叶榭筘布,走上来,风清气正地插嘴道:“三小姐,那边与老彭说话的,就是你要看的天神一样的锦衣卫大人,马将军。” 韩希盈心底愠意陡生,面上却一派天真稚拙,打望一眼,淡淡道:“哦,确实如阿珠所言,泛泛之辈。” 郑海珠抿嘴笑笑,心里却结结实实地啐了一口。 加大份的绿茶! 吃瓜群众的直觉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郑海珠这样穿到古人后宅的现代吃瓜女群众。 郑海珠早就觉得,韩希孟这个堂妹,比她那将“我是怨妇”四个字明晃晃亮在脑门上的亲娘,狡黠得多。 只是,毕竟才十五六岁,春情初涨的小姑娘,肚子里在算计什么,郑海珠要猜出来,并不难。 果然,韩希盈吩咐贴身丫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浅茶色的桃花笺。 “顾二哥,这是今日我在诗社,和姐妹们给昆腔填的词。听闻顾二哥填得一手好词,帮我们看看吧。” 顾寿潜“哦”一声,接过纸笺瞧了片刻,和气道:“填得不错。” “可我总觉得还能再改改,”韩希盈微蹙两道眉毛,带着推敲之色问道,“二哥哥,你说,这句‘隔春江,碧水染窗,沐韶光,红杏窥墙’,要不要改成‘隔春江,碧水沁窗,沐韶光,红杏倚墙’呢?” 顾寿潜对未婚妻韩希孟这个堂妹,于元宵端午之类的年节见过的次数,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最多就停留在不会认错脸的阶段,此刻委实也没什么兴致指点她的词风。 但毕竟是将来的姨妹,顾寿潜不好显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得敷衍道:“各有各的好,须看唱的人怎么来唱。” 郑海珠拿布头遮着脸,憋着笑,正觉尴尬得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房两厅之际,却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阿潜,这是谁家的千金呐?” 郑海珠和韩希盈同时回头,但见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老妇人,站在身后。 /122/122503/29595530.html 第三十四章 我大松江的棉布 老妇人发髻斑白,满面皱纹,却肤色细腻,颧骨红润,眼睛更是光彩熠熠。 “小阿娘,”顾寿潜忙上前行礼,又指着韩希盈与郑海珠道,“这是韩家三小姐,这是希孟的侍女。韩府今日来给马将军送谢礼。”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乃是顾寿潜祖父顾名世之妾,缪氏。 顾名世当年中了进士后,曾在京师做过尚宝丞,回到松江时,身边多了一位举止娴雅、气韵不俗的女子,便是缪氏。 缪氏在宫里当差十年,到了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算得老资格的宫人,原本就要在六局一司摸到内廷女官的品阶了,却似无晋升之心,最后由颇为喜欢她的皇后作主,指给顾名世做妾,算是给她一个重回民间、相夫教子的平宁归宿。 因着如此背景,缪氏虽非正房,多年来也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但在顾家却极受敬重。 顾名世的原配夫人过身后,缪氏执掌顾家中馈十余载,前几年才将内宅权柄交给大儿媳刘氏,也就是顾寿潜的伯母。 郑海珠头一回见到缪氏,是在今年端午的龙舟赛上。 那天,因拥挤而掉落水中的韩希孟被救起后,郑海珠正要按照现代人残存的记忆,给韩希孟做心肺复苏,身边却有一群名媛呵斥她,不能在市井间解开自家大小姐的衣襟。 郑海珠还没来得及生气,带着家中女眷来看舟的缪氏,便由仆婢搀过来,不怒自威地对周遭道:“事急从权,你们都闭嘴,听由这位忠仆处置,否则耽误了韩小姐的救治,老身去你们的阿家翁那里,一个个告状去!” 故而,郑海珠对顾家这位老太太颇有好感。 不想今日竟能在书院相遇,她忙又惊又喜地上前福礼。 缪氏对郑海珠道:“你这孩子我认识,端午那天把希孟从水里救了上来,这一回,更是给朝廷立了功,整个松江都晓得你咯。” 随即又看向韩希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韩希盈一脸甜美,乖顺地福了一福,嘴里含着咽不下去的枣核似的,柔柔腻腻发声道:“阿娘安康。” 缪氏和颜悦色道:“喔,原来你是韩府三房的小丫头,怪不得和希孟长得有点像,也蛮齐正。” “齐正”是吴语“漂亮”的意思。 韩希盈笑得更开了:“谢谢阿娘夸奖。” 缪氏点点头:“天气凉快些了,你们是该出来走走。莫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便是我这样的老太婆,闷在家里也要憋坏的。昨日听寿潜回来说,马将军带兵住在我家的书院,我就来看看咱大明威风凛凛的好儿郎们,唔,还有骏马。你们瞧瞧,江南几时见过这样漂亮的马儿。” 郑海珠闻言,迅速地瞥一眼缪氏身旁婢女手中的箧筐,看清里头的画笔与颜料瓷缸,遂恭敬问道:“夫人是要把那些马画下来吗?” “正是。我年轻时在京师,有幸跟着圣驾,看过五军营操练,那些战马,丰姿雄峻,有如天马。当日回宫,皇后就命我等绣一副京师演武图。” 说到此处,缪氏的目光落在顾寿潜的脸上,越发显出疼爱之色。 “阿潜,你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韩大小姐了,阿娘想送你们一幅神骏图做贺礼。我如今的眼睛,下针有些不灵光,下笔却还不碍事,我先画好样子,再让晚辈里的高手绣给你和希孟,但愿你们能看得入眼。” 顾寿潜挠挠头,咧嘴笑道:“孙儿喜欢,喜欢得很!” 郑海珠也忙跟上:“婢子先替我家大小姐多谢夫人。” 缪氏端出谆谆之意,盯着顾寿潜:“江南士子,只懂诗书文章未免羸弱。更不能只晓得玩石听曲儿。阿潜,你方才不是在和将士们参看刀枪么?那就莫再和我们女人家讲闲话了。” 顾寿潜被自己未来的小姨子拖过来后,心有不耐,早就想拔腿,遂笑吟吟说句“小阿娘我过去了”,如释重负地回到廊下那些川兵中间,又与他们探究起兵戈来。 缪氏带着慈爱的目光遥望了一会儿孙子,才偏过头,嗔怪郑海珠:“郑姑娘,你是来替韩府做礼数的,让老彭一个人与马将军寒暄,像什么样子?你也忙你的去吧。” “夫人教训的对,只是,三小姐独自在此处,怕是不妥……” “无妨,”缪氏转向韩希盈,目光里满含老人特有的期待,“三丫头,你跟着阿娘,去看马好不好?阿娘画马的时候,你帮我磨磨色粉,打打下手。待你家的仆人们将事情办完了,自会来唤你。” 韩希盈只觉得喉头一堵。 这顾家老太太真烦人! 她今日午间去名媛们常聚会的蕉园诗社时,正碰到顾家三房老爷的小女儿顾采英。听顾采英说二哥顾寿潜在文哲书院,她心头暗喜,便转回自家布坊,缠着老彭和郑海珠带她过来。 韩希盈自情窦初开起,就暗暗倾慕儒雅潇洒的顾家二公子,得知大姐与顾二公子的婚约后,曾躲在被褥里哭了三四个晚上。 这次总算自诩又勇敢又机灵,把握住机会,能离顾二哥这样近,与一向在昆曲上颇有造诣的顾二哥畅谈一番。 方才,顾二哥也温言软语地赞自己会填词,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一点都没有局促躲闪之意,自己定能与他越说越欢喜。 不想,正仿佛迈入芝兰雅室之际,顾府这个老妾横插进来捣乱,顾哥哥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自己还要跟老太太去看什么马。 马有什么好看的,臭烘烘的。 简直是从兰室跌入鲍肆。 郑海珠瞅着韩希盈那副尴尬附和的表情,料定她心头必是滚过了一阵“呜呜呜,嘤嘤嘤”,只觉得神清气爽。 姜还是老的辣。 顾府这缪老太太,有点意思。 她一面想,一面抱着筘布往马祥麟那处走去。 …… 马祥麟正领着几个牙卒,和老彭交接布匹的分发事宜。 他今日没穿飞鱼服,只一身窄袖的青布短袍,赫赫威势弱了不少,但打眼望去,精干硬朗之气仍扑面而来。 自韩府来人运东西进来后,马祥麟始终关注着郑海珠的身影。 终于,顾家那位来画马的老人家,招呼走了韩府那个小千金,郑姑娘折身过来了。 马祥麟忙顺手抄起一捆布,迎了上去。 “郑姑娘,我在苏州府的匪寨埋伏了大半年,早就听水匪们念叨,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今日得见贵府的松江布,果然虽是棉花做的,其软糯柔顺,和那邱万梁爱抢的湖丝杭锦比,也并不逊色多少。” 郑海珠莞尔,心道,秦良玉这位骁将儿子,形容词还挺多,文武双全嘛。 遂捻着手中筘布,说道:“马将军,这种叶榭筘布,莫看轻薄,做里衣穿特别舒服,确实可以傲视丝绸。京师贵人们很喜欢。据说,在宫中,小皇子小公主们的尿布,都只用我们松江的叶榭布来做。” “哦,如此,那这种菱格的厚布,不知能否给军士们做棉甲?”马祥麟饶有兴致,满眼热忱地向郑海珠请教。 这一句,正令郑海珠来了精神。 好比创业者面对懂行的天使投资人,等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郑海珠面露慎重:“马将军,你说的棉甲,可是那日在匪寨拼杀时,你和几位随从穿的那种?” “正是。” “那有些可惜。松江布,妙就妙在染色与织法。而将军所说的棉甲,工艺应是,由大量未经纺织的棉花以寻常粗布缝成袄子后,入水浸泡、反复晾晒,才能令其硬如薄板而抵御刀枪锋刃吧?” 马祥麟颇为吃惊。 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懂得战甲的原理。 又一思量,不免觉得自己狭隘了。女子怎地就不能懂这些呢?阻止邱万梁逃窜、救下自己性命的两枚瓷雷,不也是郑姑娘随身携带并果断掷出的嘛。 更何况,自己那位率领石砫白杆枪骑兵四处征战、所向披靡的母亲秦良玉,不也是女子? “郑姑娘说得对,那这些菱格布,还是给军士们做布袍吧。” 郑海珠却又摇摇头,说道:“这料子也不是不能做甲衣。棉甲不行,可将军听过见过‘暗甲’吗?” 马祥麟很老实地回答:“没听过,我们川军军士,穿的是纸甲、棉甲、铁甲,我父亲和母亲,穿过铜甲。姑娘所说的暗甲,是什么?” 郑海珠尽量言简意赅:“暗甲乃取棉甲与铁甲之长处,将铁片以铆钉固定于布袄内。暗甲的优点有三,一是铁片与布层之间可塞棉絮,保暖;二是铁片闷在棉絮和布面中,不易生锈,不需要战兵时常拆了串子打磨,节省人力损耗;三是铆钉替代绳子的话,鱼鳞甲能变为大块的平铺甲衣,不但节省铁的消耗,关键是活动性更好,军卒在近战时不容易泄力。” 马祥麟微张着嘴,怔怔道:“郑姑娘,你,你如何晓得这么多,莫非也如制造瓷雷那样,是从令兄的藏书中看来的?” “不,这回,不是从书上看来的,而是从那个毛文龙毛守备处听来的。马将军知道朝鲜之战吧?我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在平壤大破侵犯朝鲜的倭军时,麾下将士穿的,就是暗甲。” 马祥麟的双眼里,眸光明灭。 继而,那对眸子短暂失焦,表明眼睛的主人似乎陷入沉思。 勇武的天性,以及后天积累的军事素养,令他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尽情想象出明军身穿战甲、浴血平壤城头的情景。 地处西南边陲、又土人杂居的川蜀之地,其实和帝国的北部一样,也常有兵燹之灾。英雄惜英雄,从父母到几个舅舅,马祥麟那些能征善战的长辈们,对于辽东几个能打的人物,也时常提及。 静默之后,马祥麟露出复杂的表情,轻声叹道:“读兵书百卷,不如身经百战。我与母亲,以往多在西南平乱,我此一回来到东南剿匪,亦不算大阵仗。这些地方气候温热,不像辽东那边寒冷,是以,我从未往布面暗甲上去想。” 郑海珠毫无忸怩道:“那就请将军这次回京复命时,与兵部提一提吧?这种暗甲,不光是李如松,当年戚少保打蒙古时,也用过。蒙古也是苦寒之地啊。对了,今年听说建州女真的酋长自称大汗,只怕从今以后,我大明的东北边疆更不太平。倘若兵部要做暗甲,用我们松江的棉布吧。” 马祥麟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矫揉造作、一句话要吞吐半天的娇小姐,但也没防备她如此直接地来兜生意。 短暂的瞬间,马祥麟略感失落。 萍水相逢、颇为投缘的飒爽红颜,仿佛,忽地变作了那些殷勤推荐自家店中好酒的女掌柜。 郑海珠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忙惶惶告罪:“是我失语不敬了,怎可妄议国事,说什么不太平的晦气话。” 马祥麟嘴角微噙:“那倒无妨,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议得。” 他一边宽慰眼前人,一边在心中反省自己。 换到另一个角度去想,郑姑娘说的明明是“我们松江的棉布”,又不是“我们韩家的棉布”,或许她是自豪于此地棉布的妙处,又对边关将士的战袍殊为关切呢? 再退一步,就算她盼着韩府能做上兵部军服的买卖,也是忠仆本分。 身为将帅,倘若麾下士卒皆如这般进取又机敏,那真是太称心如意了。 马将军的心思这般兜兜转转,仍是认定这位郑姑娘越看越可爱。 遂剑眉一展,爽朗道:“好,我定为松江的棉布,去兵部当一回说客。再者,辽东局势风云变幻,若有一日朝廷调我川兵出关抵御建奴,我也会与母亲提议,用松江棉布缝制布甲。你看如何?” 郑海珠笑着得寸进尺:“还有蜀地的窈窕淑女,着惯了蜀锦轻罗,也可以试试我们松江棉布。” “唔,好,倒是不诓你,贵府赠与家母的这种浅红与湖水蓝料子,恰是从石砫到重庆府的女子,都喜欢的颜色,如芙蓉初绽,如春江初涨。” /122/122503/29604468.html 第三十五章 看中你是个心定之人 马祥麟与郑海珠,来到吴地都只不到一年,对于江南形胜的苏松二府颇多新鲜的共鸣。 而他们的家乡,蜀地与漳州,亦是繁华的所在,各自的风物人情很有说头。 如此,二人相谈甚欢。 直至数驾牛车上的布匹被军士们陆续领走,马祥麟瞟到车轮上那个“韩”字,忽然想起一事,笑容转淡,对郑海珠正色道:“郑姑娘,那日你们走后,我审问了几名活下来的残匪,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请邱万梁对韩府大小姐动手。他们都是小罗罗,平日里最多打劫丝船,确实不晓得。可惜邱万梁和徐阿六他们,都死了。” 郑海珠点头道:“徐阿六劫船时,张口就能叫出小姐的闺名,这样蹊跷,定然有鬼。我与小姐如今虽已归家,亦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总要设法弄清端倪,否则便还有下一次。” 马祥麟语调谆谆:“好在黄兄是松江推官,他亲身所历那科考舞弊的沈家如何下作,又亲眼所见宵小之辈陷害董府,应最明白你们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贵府家业不在董府之下,韩老爷又并非寻常文士,这棉布生意做得这样大……郑姑娘若有机会,不妨多问问黄先生,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马将军说的是,黄先生有股刚严正气,我们信他。” “嗯,惟愿我大明,多些这样的好官。” “听闻黄先生的家眷还在余姚,不知何时过来。” “哦,昨日酒席上,我倒是问了,家眷应已启程。他长子叫黄宗羲,已经五六岁。三个月前,次子也呱呱坠地,倒是正好来松江做百日酒。” “那太好了,我今日回去便禀报小姐,看看备些什么贺礼。对了,冒昧一问,马将军可成家了?” “呃,嗯,还没说亲……” 浓荫深处,蝉鸣阵阵。清浅池塘,睡莲绽放。 马祥麟多希望,这宁和景致中的交谈,能再持续得久些。 恬淡也好,热切也罢,哪怕时而有几分淡淡的窘意,也强过那些充斥着诱惑与威胁的谈判。 奈何,太阳总是要落山的。 松江棉布总是要发完的。 顾家老太太的马,也总是要画成的。 文哲书院门口,马祥麟目送顾府的马车和韩府的牛车走远后,略带怅然地轻叹一声。 正要转身进去,一个手拿莲蓬、剥着莲子的小娃娃,蹦跳着过来,仰脸对马祥麟道:“大将军,山雀从柳枝上飞下来了。” 马祥麟心神一凛,问道:“你说什么?” 娃娃一指不远处河塘边的大柳树:“那边,大将军去看看。” 说罢便仍低头专心剥莲子,吃得噶嘣嘣,显见得就是个来传话的懵懂小童。 马祥麟摸摸小童的头,蹲下来帮他剥了几颗莲子,才直起身,闲庭信步般往河岸踱去。 夕阳下,一个头戴竹编凉帽的老翁,在钓鱼。 马祥麟驻足于他的身边,望着那细细的鱼线,似在出神。 凉帽下传来细柔平和的声音:“马将军今日怎么不穿飞鱼服了?那身多威风。” 马祥麟淡淡道:“御赐的物件,马某自会珍惜,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来,亮亮相。” 渔翁轻轻笑了笑:“马将军救人,真是救上瘾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质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样和国本牵牵扯扯的老儿,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套上飞鱼服就去救。” 马祥麟听到“国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昼将尽前最后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师的波诡云谲。 也令他陡然醒悟过来。 父亲出事后,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历代朝堂内外那些仿如河底淤泥的勾心斗角故事来。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觉得蹊跷。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由着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吏员,煽动一群地痞无赖,去围攻给当朝太子讲过课、从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马祥麟于是微微侧头,问道:“崔老公,董府这场无妄之灾,莫非,是贵妃乐见其成的?” 那渔翁,正是郑贵妃的亲信内侍崔文莘。 万历帝独宠郑贵妃几十年,数次要将与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太子,朝中东林党出身的大臣们竭力反对,穷尽各种手段向万历帝施压,要拥立皇帝与宫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代将储君成为“国本”,所以万历时这场绵延十几年的争吵,被称为“争国本”,方才崔文莘提的“国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莘调整了一下鱼竿,不再卖关子:“马将军,董其昌为人圆滑,为官深沉,既不是东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却交游甚广,门生故吏众多,京师居高位者,不少都卖他面子。莫看他回乡归隐十年,毕竟曾是东宫的人,又和同乡徐光启一样,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家伙们,很看重他。” 崔文莘说到此处顿了顿,口吻越发变得冷森森地:“可是马将军,这一回,本来可以让黄尊素那个东林学派的后起之秀一命呜呼在匪窝,你却把人给救了。本来可以狠狠教训一下东宫那边,你又莫名其妙地给董其昌出了头。你啊,真是伤了贵妃和福王的心。” 马祥麟闻言,静默片刻,复又开口,声音里也透着寒霜之气。 “那就劳烦贵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来知会马某一声,好让马某知道,哪些场子是她和福王的。不过,就算耳提面命地说清楚,马某也未必就不管闲事了。” “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 崔文莘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莘面前,带着讥诮道:“松江的四鳃鲈鱼名扬天下,崔老公不要错过。马某先回去歇着了。” …… “郑姑娘,立秋后的四鳃鲈鱼正要往长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给郑姑娘夹一块鱼背脊上的肉。” 城北醉白楼的包间里,缪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为郑海珠布菜。 黄昏时,韩府的牛车车队,离开文哲书院后,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见顾府的轿子在前头等着。竹香亲自来请,说缪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郑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谈举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请她吃个夜饭、叙叙闽地乡情。 这番由头一摆,老彭一个管家自然不好说什么,韩希盈虽是主家、辈分却低,只得气鼓鼓地由郑海珠随着竹香跟在轿子旁边走了。 此刻,郑海珠细瞧竹香,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举手投足娴雅又老练,显见得不是顾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鸳鸯了。 自己的身份,说来也是韩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里由着顾府的“鸳鸯”来伺候。 郑海珠忙起身,拖着竹香的袖子,向缪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 缪氏也不坚持,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对规矩看得重,也是好事。这样吧,竹香去外头候着,就咱俩个吃吃鱼,说说话儿,你也自在些。” 竹香躬身退出包间,只一个影子淡淡地印在门格上,一动不动。 郑海珠挪了挪身子,双手端过老太太面前的莲瓣碗,用筷子轻巧地挑出鲈鱼的两片鳃肉,放在碗里,又拿起调羹,舀半勺汤汁淋在肉上。 那汤汁里,渗了火腿的鲜、姜片的暖、葱丝的香,和鲈鱼的鳃肉拌在一处,自会令滋味相得益彰。 寻常鲈鱼,只两鳃,松江鲈鱼却长得像塘鳢,主鳃上头另有两条火焰纹,人们便称为四鳃鲈。这种鲈鱼,鱼头宽扁硕大,鳃肉十分鲜美腴嫩,入口即化,给牙口欠佳的老人家吃,再好不过。 缪氏神态安详地看着郑海珠,她举止里的习惯和分寸,传递的讯息,果然与自己打听来的一样,是出身体面人家的孩子。 缪氏夹一口鱼肉,优雅地品咂着,咽下后,才对郑海珠笑道:“鱼身上最好的两瓣肉,已教我老婆子享用了去,你也莫作筋作骨地站着了,快坐下趁热吃。” 却之不恭,也非礼数,郑海珠遂依言去夹了一块鱼背肉。 缪氏抿一口米酒,缓缓道:“阿珠姑娘,我是宫里出来的人,若论对规矩的在意,只怕不论顾家、韩家,谁都没我规矩大。但立规矩的本意,无非是教人在分寸之内过得舒心。有的孩子,明明已通人事,却对瓜田李下这样简单的规矩视而不见,不去管她无意还是有心,总之是太没分寸。而老婆子我,作东请你吃一口时令鲜鱼呢,我乐意、你开心,并未妨碍到旁的人,这便不算破了规矩、失了分寸。你当真不必太拘束。” 郑海珠今日突然被缪氏请来叙话,本已十分诧异。 这时听缪氏的话分明在点出韩希盈的举止不端,竟是交浅言深的意思了,她越发惊讶老太太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 郑海珠垂眸须臾,猜测出一星半点的缘由,决定干脆大胆探寻几步。 遂语气笃诚地向缪氏说道:“夫人今日赐给阿珠的,何止春风化雨的教导和叫人齿颊留香的珍馐,更要紧的是,方才阿珠有幸走在夫人的轿子旁,能得竹香姐姐笑语盈盈的照拂,行过的又是闹市,城中士庶尽皆观瞻。这才是真的令阿珠大受恩惠。” 缪氏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希孟和你毕竟是去匪寨走过一遭的女子,纵然有马将军和黄老爷为你们说话,有阿潜回护希孟,顾家还是应当有个长辈站出来表个态度,阿潜与希孟这段姻缘,仍是铁板钉钉,旁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带绅士,都莫要惦记着看笑话了。” 郑海珠这回完全听懂了,一时之间喜意盈胸,忙又起身,毫无迟滞地跪下,感激道:“阿珠斗胆,替我家小姐谢夫人体恤。” 缪氏将她扶起来,示意她坐回去,继续听自己说话。 “阿珠姑娘,我本是福州府宁德人,幼时随父母去上清寺进香,机缘巧合,见到一件绣工极其精美的袈裟,据说是宫中赐给前代方丈的。我自此对绣技着迷,央求父母送我到苏州拜师学绣,又被织造局送入京师。进宫后,我才晓得,这人心呐,绝非绣品那样纯美干净。所幸,王皇后疼惜我,将我指给尚宝丞为妾,让我得以在妙龄年华,就走出紫禁城,回到东南。我皇后当然感恩,对顾家也分外感念。我打心底里盼着顾家能越来越兴旺。阿珠姑娘,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希孟和你,都是好孩子,你又已自梳,不会再嫁人,心是定的,都是在希孟身上的。一户人家,门前光鲜不作数,后宅安宁才是福。顾家迎进来的,应是你们这样的女眷。” 琉璃灯影中,缪氏的面庞仿佛又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观之可亲。 老人便如此这般,说一阵体己话,抿几口酒,吃两口菜,平易和蔼,娓娓道来,令郑海珠数次产生错觉,仿佛面对的,是自己前世在现代时的外祖母。 如此过了酉时,缪氏招呼竹香结了账,派她与一个家丁送郑海珠回韩府。 刚走到府门口,灯笼下蹲着的郑守宽就欢叫一声,迎了上来。 “姑姑,大小姐也在前厅等你,说你不回来,她睡不着。” 郑海珠客气地与顾家仆婢道别,携着侄儿走进府门。 初秋的夜空,星辰闪亮,园子里,桂花树已挂蕊,空气里浸润着缕缕甜香。 郑海珠抬头望着一弯月牙,眼前出现了一帧帧画面:岱山岛上颜思齐宅子里的锦绣华服。 鸟船的风帆和辽东兵的背影,马祥麟说“倘使有一天我们川军要挥师北上”时的眼神,黄尊素说“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的面色,顾寿潜与韩希孟并肩而立的模样,最后是缪老太太望着自己的笑容。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时代,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122/122503/29612405.html 第三十六章 我要绣她们 马祥麟带着队伍,离开松江府没几日,吴知府就回来了,着人将构陷董其昌父子的书吏翁元升,送往应天府。 一个月后,南京督察院右副督御史王应麟,派员来到松江,宣布了朝廷的态度,将“民抄董宅”,改为“士抄董宅”,说是翁元升、范昶等人,身为读书人,因妒**,抓住小小事端,颠倒黑白,乘机煽动,操纵乡民,险些酿成震动东南士林的大祸。 范昶无端病死,不予追究。 翁元升杖革。 吴知府被罚俸,继而因年迈致仕,回镇江修他的养老园子去也。 同知和通判则被平调去了邻州。 这样的结果,令松江城的士绅名流们看在眼中,明在心里。 都说圣上宠三皇子宠了几十年,甚至不惜为了立储之事与众多臣子为敌,但太子的老师在家乡受了委屈,京中也是会有大动静的。 可见,京师之中,朝堂之上,太子和福王,并没有哪一边已占了绝对优势。 而经此一役,黄尊素很快得到了松江官绅群体的认可。 官绅官绅,先官后绅,他们的儒雅潇洒是皮子,里子,全是精研官场脉络那一套。 他们在例行的交际应酬中,对黄尊素达成了一致评价: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科进士,学问如何,不重要,是否会听讼断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大户人家的宅子被气势汹汹的村野蛮夫和街巷青皮围困时,黄老爷立刻去搬来了救兵,还是穿飞鱼服的精兵强将呢。 可见,刚刚穿上蓝袍子的黄老爷,是能为官绅出头的,更是在朝廷里有人的。 待得京中另有邸报传来,买通土匪绑架黄尊素的沈巡抚亦被革职查办时,连苏州知府都派了通判到松江来,叮嘱松江务必好生护卫黄尊素一家的安妥。 于是,当黄尊素的妻儿从余姚来到松江时,松江给他们换了毗邻衙门的宅院,上门道贺送礼的士绅们,也是络绎不绝。 韩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二老爷韩仲文的行事章法,甚至比受了黄尊素大恩的董家,更细腻。 旁人打听来黄尊素颇懂丹青之技,纷纷送上或沈周或唐寅的画。 韩仲文送的,则是夏圭的《烟岫林居图》。 夏圭乃南宋画院的画师,与马远齐名。 黄尊素一看此乃宋画,岂是晚近的吴门画派能比,连连说不敢受此大礼。 韩仲文满面笃诚地解释,自己与妻子视侄女韩希孟为掌上明珠,黄尊素于危境中替韩希孟阻击恶匪的白刃,自己若不感念此恩,如何对得起黄土之下的兄嫂。 这一提故去的人,逝者为大,黄尊素便不好再推辞了。 韩仲文又捎带松泛之意地提到,自家祖上,毕竟是随康王南渡到杭州的,南宋名臣韩侂胄令韩家再达鼎盛,常得宫里头赏赐,故而族中存有宋画真迹,比苏松一带的富庶人家要容易些,来自浙江的黄大人定是明白的,千万不要觉得此礼太重。 韩仲文送画到黄宅时,命郑海珠也跟着。 郑海珠在一旁听着韩老爷的措辞,心里啧啧赞叹。 到底是书香世家,对于文人有关艺术品的鄙视链了如指掌,又是个生意人,精得很,说出来的话,一面是与对方拉近了距离,一面也是亮了自己的底气。 前几日,松江的新知府庄毓庆到任时,在仕宦们的接风宴上,黄尊素向庄府台提到,韩家有个姓郑的侍女,来自漳州,为朝廷平匪有功。 同样是福建籍的庄府台,于是特地与韩仲文承诺,府中会有嘉赏。 故而,韩仲文来拜访黄尊素时,也带着郑海珠。 一则是让她叩谢黄大人帮她在府台跟前美言,二则是让她代韩希孟与黄家妻儿照个面、寒暄几句,看看母子的身形与装扮,准备胭脂水粉和锦缎罗衣时好有个数。再来送一回专门给黄家后宅的礼,如此,两家的女眷便能走动起来了。 …… 郑海珠回到韩府,告诉韩希孟,黄尊素的妻子姚氏,约莫二十五六岁,娴静寡言。乍一看去,从妆容钗环,再到衣着鞋履,都透着素净清幽之意,仿佛淡月梅花。 然而再细瞧,姚氏手里手外的器物,却是精细中带着艳丽之色。 比如姚氏摇着的一把团扇,上面就是绚烂的海棠花,云霞似的。 再比如那妆奁盒子上盖着的绸帕子,亦是斑斓赛过春色满园。 韩希孟听了,抿嘴笑起来。 她一时露了闺中女儿爱猜别家风月的性子,对郑海珠道:“想来本是个活泼泼的妇人,生生被刚严古板的黄老爷,带得冷气了。” 又略略思忖,便与郑海珠排出了几件能送给女眷的绣品,加上两个肚兜,分别给黄家的长子,以及刚出生的次子。 黄家的长子,可不就是黄宗羲。 郑海珠今日在黄府看到才六岁的小童子黄宗羲,联想到后世中学教科书插图里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夫子,当时已颇觉有趣。 此刻一听吩咐,竟是要给鼎鼎大名的明末思想家绣个童年时穿的肚兜,愈发忍俊不禁。 但到底憋住了笑,去看韩希孟放在绣架边的一幅新画。 乃是时人临摹唐寅的画《蜀伎》,与郑海珠带回的倭国浮世绘并排摆着。 韩希孟拿着绣线盒子走过来,对郑海珠道:“阿珠你看,倭国画里这女子,和唐子畏所画之人,是不是又像又不像?” 唐寅的《蜀伎》,描画的是五代前蜀国主王衍宫里的歌伎,实际却是代表了明代江南地区对于女子普遍的审美标准。 作为后世来人,站在能够通观艺术史的优势地位,郑海珠自然很容易就能发现,商品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的明代江南六府。 即使如唐寅这样仍有文人底色的画家,笔下的女性,其实已经具有很强烈的烟火气,符合新型俗世的趣味。这一点,与日本同时代开始出现的浮世绘画风,当然有共通之处。 于是,郑海珠克制地表达道:“小姐,是有点像,你看这两个蜀伎,嘴角的笑,眼波的媚,都是活灵灵的,倭国画里那个穿得花团锦簇的丽人,也是一样。” 韩希孟点头:“但细品,又是各有不同的。唐子畏所画的妇人,到底出自文士笔下,又是待诏宫中,身姿总还收着,倭国的妇人,却多几分招摇轻佻,想来是出自十里秦淮那般香艳之处,倒也真切可爱。” 韩希孟如此直率的点评,着实让郑海珠有些吃惊。 当初,韩希孟对于倭患能不看表象地予以解说,已经够令郑海珠这个现代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今日更没想到,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对于青楼女子并无唾弃之辞,反倒盖章“真切可爱”四个字。 郑海珠忙作出唬了一跳的样子,回头看看门外洒扫的婆子丫鬟们,轻声提醒道:“小姐,莫说了!” 韩希孟却斜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怎了?唐人的诗,写了多少酒肆胡姬?宋人的词,写了多少青楼歌妓?身有功名、官里官气的男子,都能光明正大地品评风月场所的佳丽,我们女子反倒提都不能提了?” 她饮一口茶,又道:“况且,那些男子看她们,上品者因为情,下品者因为欲。而我看她们,是在欣赏天造地化之美妙,江湖淬炼之绰约,是瞧出了她们没有病气的千般生机,难道不比那些文士骚客更上品?我呀,不但要评她们,还要绣她们!” 郑海珠心里给此世这位女主人点了个大大的赞。 与那些靠着父兄或者丈夫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将艰辛谋生的底层女子视作下贱不洁的奶奶小姐们比起来,韩希孟才称得上真名士。 /122/122503/29623202.html 第三十七章 黄妻姚氏 这一日,郑海珠带上准备好的绣礼,往黄尊素宅子去。 因事先拜过帖子,黄尊素虽在府衙,妻子姚氏却早已候于前厅。 姚氏年岁不大,出自余姚的大户人家,很读过些书。 上一回,她见郑海珠竟能由当家老爷带出门来应酬,且并非侍妾,心里就颇为诧异。 待单独与郑海珠问了几句,得知竟也不是主母娘家的什么外甥侄女,只是个被大小姐相中、略有些薄艺的福建乡下女子,越发觉得不会这般简单。 遂一转身就向丈夫打听了,黄尊素带了些冷然地对她道:郑姑娘性子谦逊而已,人家实则也从书香门第来,不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乡下丫鬟,更难得的是,千钧一发时,竟有迎敌击匪的胆气,怎就不能随着主家出来行走? 姚氏于是记下了,今日亲自出来,将郑海珠接入后宅院中。 正是清秋宜人的季候,阳光穿过枝叶撒下来,在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铜钱。 姚氏将郑海珠让到莲缸边的石桌前,指着满桌的蜜饯果子,柔声道:“一过巳时倒也不觉着冷了,我想着,不如就在院里招待郑姑娘,不气闷。” 郑海珠当然恭恭敬敬地连连说好。 坐下来后,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小巧精致的园子,眼中的赞叹之意刻意加了份量,也是出于作客的礼数。 桂子渐落,小园中的海棠花却正开得娇冶柔媚,偏粉的明艳,偏橙的雅丽,间有几盆颜色浅的,羊脂玉一般,当中点着鹅黄的蕊,教郑海珠想起漳州的水仙花。 漳州虽不是她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好歹是她重获新生的起点,给她一笔小小的家财,一个孝顺的侄儿。 离开福建北上后,郑海珠有时候还会想起龙溪县东边的大海与礁石,鼻子里好像仍能闻道水仙的香气。 姚氏见郑海珠的目光落在海棠上,遂笑道:“我从余姚过来时,这院子还是前头赁户的手笔,高的几棵是桂花也就罢了,低的一片,却尽是菊圃,我便命人都铲去,换作海棠。” 郑海珠眉端一动。 姚氏乐得往深里作注脚:“说来,重阳就在眼前,那些菊花本也长得不错,据说里头有几枝还是名种。我却偏不爱这些梅兰竹菊清风傲骨之类的,只喜欢妍丽可人的花儿朵儿。我们家老爷呀,便随我折腾去。” 郑海珠听完她最后那句,心中明白要接住女主人撒狗粮的戏份,忙莞尔道:“好看,湖绫杭锦一样。” 说着,便命跟来的韩府小丫鬟打开箱箧,拿出一个绢纱包袱,抖开来,将绣礼一一说给姚氏听。 两柄纨扇,一柄绣着晚香玉、太湖石与蝴蝶,一柄绣着柳丝下的水波里鱼儿游过。 姚氏盯着那鱼儿,脱口而出道:“呀,真像宣和画谱里刘穼的鱼。” 郑海珠便晓得她也是懂画的,应答的敬意中透出欢喜来:“婢子就当是奶奶在夸这柄扇了,我家小姐正是先学了丹青之技,才捏针走线的。” 姚氏细观一阵,再开口时,语调亦带上了服气:“原来是有丹青底子的,难怪绣品清俊不俗,依我看,苏州府出来的多少珍品绣鱼,都带了一股街衢巷陌的俗味,年节供品似的,比不得你家小姐的鱼,有诗情画韵。” 郑海珠凑趣道:“要论画韵生动,奶奶扇子上的这丛海棠,也是天工呢。” 姚氏抿嘴:“姑娘眼力了得,我这扇子是娘家的陪嫁,昔年宫里头赏给臣子女眷的,太外婆得了一把,传给我们。” 郑海珠又取出一件抹额、一领云肩,捧给姚氏:“奶奶,这一套绣品的底子,用的是我们漳州的素绒,入冬戴特别舒服。” 姚氏这一回,双眼更亮了,颇有些惊艳之情:“这绣的是石榴花呀?衬着这墨绿的绒底,真好看。” 郑海珠欠身道:“我家小姐想着,寒天里的穿戴,绣上梅花略显普通了,不如另辟蹊径,偏偏绣一片夏日的石榴,红艳艳的,瞧着就热气暖人。” 姚氏已经将眼前的女红爱得不行,转头吩咐丫鬟:“把镜子取出来。” …… 黄尊素迈入后院时,妻子姚氏正将云肩批上身,往铜镜中品评效果。 妇人的目光很快越过镜子的轮廓与郑海珠的肩头,捕捉到丈夫的身影。 她“呀”地一声低呼,面上挂了妩媚的喜色,迎上去:“老爷怎地不到午时就回来了?宗曦已去董家塾学了。” 郑海珠也忙站起,向黄尊素行礼。 黄尊素冲姚氏“嗯”一声,向郑海珠道:“因一桩公事,方才得了消息,正要与郑姑娘讲,看看辰光,就回来碰一碰,果然在。郑姑娘,我们前厅说吧。” 郑海珠愣了愣,黄尊素已转身径自往前厅走。 姚氏眸中笑意一收,偏过头时已看不出异样,只带了规规矩矩的慎重,说道:“老爷既有正事说,姑娘快去吧。” 二人遂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到了门厅,在木椅上坐下后,黄尊素不及喝一口丫鬟奉上的茶,便直奔主题:“郑姑娘,府里的捕快从姑苏城回来,禀报说,那个住在沧浪亭附近的刺绣女前辈,不见了。” 郑海珠双眉微蹙:“黄老爷,那位前辈性子清孤乖张,会不会嫌沧浪亭终究是名胜,人气嚣闹,所以搬家?” 黄尊素道:“捕快问了赁出屋子的庵堂,那主事的尼姑年迈,只会反复唠叨,赁资随喜,来去随缘。” 郑海珠苦笑:“问她们,的确问不出什么。此前我与小姐去学艺时,见过隔壁庵堂里的师傅们,开口随喜,闭口随缘,仿佛你与她们说,天快塌了,她们也就只会回你三个字,要佛系。” 黄尊素瞧着面前的姑娘,唇角一抹看似讥诮的意味,实则出于体恤,一时觉得格外生动真实,不由也陪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但他很快继续转回正题。 “郑姑娘,你们说,那前辈姓陆,炎夏里也用面罩遮住鼻子以下的面庞,乃因年轻时苦练绣艺,深夜在绣绷上打瞌睡,不妨蜡烛烧了绢纱,亦烧毁半边容貌。然而捕快拿着我们庄知府的亲笔信,去苏州府查探了,所登记的路引,倒是有几个姓陆的老妪,但皆是随夫随子往来苏州,路引上没有注明容貌有异。捕快又寻思,老太太莫非,实则乃本地人士,他便往长街小巷的绣坊尽去打听了,亦没什么说法。郑姑娘,苏州百年来早已是江南绣宗,若本乡本土真有如此高人,且容貌缺憾至此,那些老少绣娘们不会不晓得吧?” 郑海珠听到这里,实则已和黄尊素一样,疑云升腾。 /122/122503/29623203.html 第三十八章 论案,论画 黄尊素不由有些懊恼,盯着茶盏道:“真该早些着人去苏州。但前一阵还是吴知府在任上,董家险些被砸时,他端出那般蹊跷的态度,且当日韩小姐为董家仗义执言过,我还怎敢信吴知府会恪尽职守地为韩家查案子。如此犹犹豫豫,待庄知府到任,时辰便耽误了。” 郑海珠忙宽慰道:“黄老爷这番想法,原是不错的,万莫自责。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是寻人未果。” 郑海珠说的那人,是个绸商。 当初,韩仲文在松江儒商的雅集上,遇到一个淮扬绸商。 那绸商言谈斯文客气,说是想转行,向韩老爷打听棉布和绢纱行情,韩老爷指点了不少,那人就赠以一方绣帕,言明乃苏州刺绣前辈处得来。 韩仲文拿回来给侄女希孟,希孟一眼看到那转针绣法,便出不来了,非要去延请前辈到松江授艺。 韩仲文对侄女原是百依百顺,即刻命管家老彭去苏州,却是铩羽而归。这才有希孟带着郑海珠姑侄偷跑去苏州亲自拜师的后话。 “黄老爷,若往凑巧处去思量,绸商是个知礼的,刺绣前辈是有自家隐情不可为外人道的;但若往险恶处去思量,那绸商以绣帕为第一个诱饵,那刺绣前辈以授艺为第二个诱饵,引得我们头一回没有家丁护佑地离开松江府,又偏不敢坐大航船,终成水匪的猎物。但我家老爷素来与人为善,周济同行是常有之事,棉布买卖也不是松江一带做得最大的,能有什么仇家非要大费周章行此龌龊之事呢?” 黄尊素抬眼看着郑海珠:“若是真与韩老爷有仇,绑的就该是韩老爷自己,或者,韩家的公子。大小姐再是得叔叔和婶娘的疼爱,终究是要出阁的。郑姑娘或者想想,会不会有人,不愿你家小姐与顾二公子结成连理?” 郑海珠心中,实则早就往黄尊素所说的路子去想。 韩府里头,三房那个韩希盈,虽然对姐姐的未婚夫显见得有些觊觎,但她毕竟还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能有几分胆气、几分财力?如何有本事调遣包括邱万梁在内的大人们,织出这么个局? 韩希盈的亲娘杨氏,更不可能作祟。 缘由也简单,顾名世不但与董其昌交好,也与徐光启过从甚密,徐光启的儿媳还是顾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姓顾。 而徐光启十余年前就入了天主教。在杨氏看来,自己的丈夫韩仲钰,放着好好的家业不享、正经的科举不考,偏去江南以外的穷乡僻壤传教,正是受了那些毛猴子似的洋人蛊惑。 故而,西来妖孽都是敌人。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杨氏看那顾家百般不顺眼,韩系盈都不敢在亲娘跟前提一句“顾家哥哥”。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顾家那边的? 深宅大院,干系复杂,人心叵测…… 郑海珠冲黄尊素点点头:“黄老爷提醒得对,待回府后,我定与小姐,细细梳理些个。” “好,但凡再遇到蹊跷的人或事,随时都可来与我讲。” 黄尊素言罢,站起身,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往后院走。 黄妻姚氏还披着那块绿丝绒石榴花的云肩,正抱着几个月大的幼子黄宗炎,看海棠花丛间翩飞的蝴蝶。 婴儿粉拳摇摆,一旁的乳母含笑逗趣,倒是姚氏这做亲娘的,似有些心不在焉。 唯看到丈夫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的郑海珠也隔开一段距离、诚然与小厮丫鬟的姿态无异,姚氏眼里薄薄的云翳才略略散去。 黄宗素盯着姚氏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是韩大小姐的针黹吧?真是精妙秀雅,有李从训的画风。” 李从训也是南宋著名的画师,善作花鸟。 郑海珠忙上前说道:“老爷和奶奶都好眼力,我家小姐在执针前,已习画数年,确实最爱两宋的丹青。方才,奶奶也一眼看出,这绢扇上的鱼,是仿的刘罙呢。” “哦?”黄尊素分出一脉目光,给了摆在石桌上的团扇,略略参研后,对姚氏笑道,“是你所喜的意蕴。” 郑海珠自从遇到黄尊素后,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数月来,她几乎是头一回见到黄尊素笑得这般温柔煦暖。 好一碗现做现吃的热乎狗粮…… 瞧着眼前这双琴瑟在御的佳侣,郑海珠也心情轻快起来,伸手从礼盒中捧出四扇只半尺高的桌上屏风,并排展开,又将一个精巧的紫檀架子摆在桌屏前。 原来是个妇人插簪子的首饰架。 但这套物件的惊艳之处,当然不是造价不凡的木器,而是桌屏上的刺绣。 四帧月牙色的魏塘纱绢上,绣的都是女子。 有的在蹴鞠,有的在舞剑,有的在打马球,有的在比箭术。 绢面上十余位丽人,发式、容貌、裙衫、身姿,皆是各各不同,精彩生动,仿佛令观者能够真实地听见那些清脆而爽朗的号令声、喝彩声、谈笑声。 姚氏瞪着一对杏眼,盯住画面上的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她在嫁给黄尊素之前,闺阁生活的主要内容,不过就是读书写字、练习女红、烹饪羹汤,偶尔能与家中年长的女眷一道,去城中的衣坊布庄里挑选新出的料子,逢年过节去山寺进香或水边踏青。 姚氏想象不出,年轻的女子,竟然还能与男子一样,舞枪弄棒、骑马射箭? 有也是有的,譬如话本中写、戏台上演的花木兰和穆桂英。 但那些形象,于今世的女子想来,不过就是看个热闹有趣,她们何曾会将先代凤毛菱角的女英雄们,与自己早早就被规训好的妇道一生相提并论? 姚氏尚在发呆,黄尊素已指着绢面上舞剑的女子,颇显兴致地评论道:“这是杜工部所写的公孙大娘吧,韩小姐以宋人画风绣唐时的侠女,清逸中不缺洒脱淋漓,精彩,精彩!郑姑娘,这绣件中,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郑海珠满面谦色,却十分认真地回答:“我对漳绒与蚕丝染料,略知一二,对施针实在还是门外汉,只能给小姐辟丝,打打下手。这组桌屏,小姐原想着用梅兰竹菊,但又觉着普通了些。” 姚氏赶紧接上:“倒也不能说普通。老爷最爱兰骨竹气。在丹青之事上,宫室、器皿、仕女、禽鸟,都有常形。而竹木、山石、烟水、云翳,虽无常形,却有常理,总是更高洁几分。” 黄尊素摆摆手,打断妻子:“以物喻志本不错,我偏爱竹木兰石,也没错。但米芾的论调,却是我所不喜。他说丹青之中,佛像、故事图,旨在劝诫,最是上品。其次是山水烟云,有无穷之趣。再次为竹木石溪,再次为花草。最末流则是仕女翎毛,嬉游耳,不入清玩。此话未免狭隘。我看韩小姐绣的这四幅屏风,画上诸位女子,就潇洒自然,是一股清气,更是好一番英气,哪里就落了下乘去。” /122/122503/29631399.html 第三十九章 黄家后宅 郑海珠闻言,暗暗喝彩。 她作为稍有上帝视角的穿越者,只大致有印象,历史上的黄尊素,作为东林七君子之一,观点并不极端,手段并不狠戾,后来成为天启年间的重臣后,不但没有热衷党争,还努力协调、缓和东林党与其他党派的关系。 现下看来,格局气度上乘的男子,呈现的观念成熟,是渗透在方方面面的,不只是官场,还包括艺术修养,以及看待女性的态度。 然而赞赏归赞赏,明面上,郑海珠当然已看出,姚氏神色的微妙变化。 郑海珠深知做人的规矩,绝不可当着姚氏的面,与黄尊素畅快地谈笑风生,尤其当人家夫妇在文艺评论上观点相左之时。 她于是麻利地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一叠裁成小条的叶榭筘布,交给黄宗炎的乳母,一面恭敬地向姚氏道:“奶奶,这是我们松江顶有名的棉布之一,虽远不能与苏绣杭锦比华美,却极为柔软吸汗,此地人都爱用它做里衣,给小囝做尿(sui)布,也极好。” 姚氏见郑海珠知趣地转了话题,眼里的霜色遂也褪去,客气地赞两句,当下就让乳母给婴儿垫上一张叶榭筘布试了,又问黄尊素:“老爷今日可还要回府衙?” 黄尊素捏捏儿子粉白可爱的小拳头,道声“自是还要去的,现下便走”。 “哦,”姚氏的语气忽地又显了诚挚热意,“郑姑娘务必吃了午膳再走,我正好与姑娘讨教讨教女红。” …… 这日晚间,黄尊素下值回府,在饭桌上看到一道鱼肚汤。 黄鱼肚、黄鱼鲞都是宁波府的特产,若和海里捕回的新鲜大黄鱼一起熬煮,便是令江南无数饕餮客为之倾倒的“三黄汤”。 但今日这道黄鱼肚汤里炖的,却是松江府练塘镇的一味时令蔬菜:茭白。 黄尊素喝了一口汤,赞道:“没想到,以海味煮河塘野蔬,别有一番淳美。这个茭白,在苏松一带,被称为水八仙之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又问妻子:“此汤,中午可请郑姑娘尝了? 坐在对面的姚氏,挑了一块最完整的黄鱼肚,放到大儿子黄宗羲的碗里,淡淡回答:“尝了,郑姑娘喝得还不少。人家是贵客,自然要用好汤款待的。” 黄尊素浑未察觉妻子的讥诮口吻,饶有兴致地唤着大儿子的乳名:“麟儿,来说与阿爷听听,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刚满六岁的黄宗羲,忙放下筷子,回答道:“仍是教的《增广贤文》,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黄尊素笑道:“哦,这一句。那麟儿说说看,此句怎解?” 黄宗羲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弟弟身上,认真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两个人是否能玩到一处,和他们是否出自同胞,未必有关。比如我与弟弟,都是阿爷阿娘的孩儿,但弟弟现在什么都不晓得,还不如院里的花猫好玩。但我和小茹,就有讲不完的话,我和她很亲。” “小茹”,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今年也是六七岁的年纪,性子十分开朗活泼。黄宗羲随母亲来到松江与父亲团聚,才一两个月,就与小茹熟悉了,最爱看小茹讲解自家的各种豆腐是怎样做出来的。 黄尊素听了儿子的解读,不由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亦是差不多的意思,却不如我家麟儿说得天真有趣。” 黄宗羲得了父亲的赞赏,更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他语带失落道:“可惜,小茹是女娃娃。母亲说,女娃娃是不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出门去学塾的。” 黄尊素对外人虽然刚直端严,对家眷,却从来都温和怜爱,对长子,更不像有些父亲那般,将苛酷古板的教养方式作为信条。 此刻,见年幼的孩子且喜且悲都出自真挚情谊,黄尊素慈蔼地拍拍黄宗羲的肩膀,安慰道:“阿爷来这松江府上任后,瞧此地,颇有新埠气象,或许过得两三年,义学就收女娃娃了。” 黄宗羲听了父亲的话,眉头刚刚松开,就听另一边的母亲姚氏轻飘飘道:“高门大户,自能请先生进宅院,给小姐们教书,是为闺塾。一个跟着家里卖豆腐的小丫头,读个什么书呢?会算清楚账就行了。” 黄尊素的面色蓦地一冷,对妻子正色道:“阳明先生说,启蒙之义,乃在‘致良知、明人伦’,良知、人伦,天下苍生皆可守、皆能辨,何分男女,岂分贵贱?倘使你我再生养的是女娃,或者我黄某人哪天被贬谪、又成一介白身,你还会作今日言论吗?今后莫在孩子跟前,说这般浅薄倨傲的话,没得带歪了好好一棵苗儿!” 姚氏见丈夫真的露出愠怒之意,登时也怯惧了,只微咬嘴唇,垂眸盯着桌面,老实地听完这番话后,幽幽应道:“老爷说的是。” 气氛霎那僵冷,好在乳母是个惯会圆场的,舀一勺鱼汤,给怀里的黄宗炎喂了。鱼汤清鲜无比,婴儿尝得高兴,吧唧着两片红嫩的小嘴唇,机敏地去看桌上的汤碗,咿呀哼着。黄宗羲亦对如何缓解气氛心领神会,轻轻弹刮一记弟弟的腮帮子:“哥哥方才的话错了,你其实也精得很,舌头比猫还灵。” 两个儿子这般可爱,大人的龃龉未再升级,一家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 入夜,黄尊素在书斋查阅完儿子的功课后,回到卧房时,姚氏正将簪子插到韩家今日赠与的木架上。 黄尊素踱过来,盯着木架后的四幅绣画。 姚氏道:“老爷说得对,这松江府,当真有几分新风,妇人不但可以开铺子卖豆腐,可以进仕宦人家做女先生,还可以帮着朝廷打土匪呢,真正比屏风上绣的什么公孙大娘的,更厉害。” 黄尊素没有立刻搭腔,只将目光上移,从铜镜中打量着妻子说话时的神态。 姚氏的眼神微微闪烁,很快也盯着镜子里的丈夫。 “老爷,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如今老爷仕途顺遂,已过而立,我们这后宅,该进新人了。” /122/122503/29631419.html 第四十章 教妻,行山 黄尊素在妆台边的圆几上坐下,一副准备详谈的模样,问道:“你是说,纳妾?你喜欢怎样品貌的?” 姚氏胸口一揪,暗道,他果真是有此意的。 她作为主动提起话头的人,倒先伤心起来。 她遂将心儿一横,直言道:“我看那韩府的郑姑娘就不错。相貌端正,听着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虽是做下人的,但在韩府侍奉大小姐的掌事丫鬟,与那蓬门小户请的帮佣,自不可同日而语。况且,我瞧来,老爷与她……” 黄尊素见妻子滔滔不绝之际忽地刹住,立时逼了一句:“我与她怎么了?” “老爷与她,颇有谈兴,想来也是中意她的。” 黄尊素轻笑一声,带了嗤音,却不像方才晚膳时那样,能听出愠意。 “老爷笑什么?”姚氏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委屈,“老爷是觉着我在拈酸吃醋,故意说反话?” 黄尊素摇摇头:“没有,我觉着你,倒是现了真心。夫妻间就该如此,心里有不痛快,莫要藏着掖着。” “那老爷给句准话,可相得中那郑姑娘?” “阿馨,”黄尊素微微倾身,唤着妻子的闺名,执起她的手,叹口气,缓缓道,“你已不是闺中懵懂小女子,难道看这大千世界还如此简单,认定男女之间只有情爱欲念?实话与你讲,那位郑姑娘,确实令我刮目相看。但我浑无想将她纳进门来做个小妾的念头。我只感慨,她不但是个忠仆、有几分胆气,竟还生了贤者的心思,眼观扎实天地,而非虚渺幻境。” 姚氏听到“扎实天地、虚渺幻境”八个字,顿觉耳熟,抬起头,小心地问:“老爷是说,她不像你们东林书院所鄙夷的心学末流?” 黄尊素点头:“阳明先生的心学,本是上乘的学问,我东林书院的人并没有门户之见,我们反对的,只是有些后辈,将心学的路子走歪了。不去说他们,说回这个郑姑娘。今日我半道回府,确是有关涉她主仆二人安危的事,要请她禀报韩府。我乃一府推官,她乃韩小姐亲随,此事光明磊落,你不必疑心生暗鬼。” 姚氏赧然,“嗯”一声,逊了嗓子辩解道:“我本未多心,只是家里婆子说,老爷与她从前厅回来时,被她叫住,你们,你们又于耳廊下,说了好一阵话。 黄尊素笑道:“没错,正因此,我对她,才有贤者的评价。当时,她告诉我,她们姑侄,在漳州打过官司,硬是将险些被族中占去的宅院定了名分,得以卖出,换来七八十两银子。姑侄二人,想用这笔银子,在松江设个义塾,专收贫家子弟,男女不限。此事,她禀报过韩小姐,韩小姐颇为赞同,但叮嘱她先来问问官府中人,如何比较妥帖。” 原来如此。 姚氏眼里的凄怆哀怨之色,淡隐无踪,她的脑子,仿佛也回归了正常的运转。 姚氏语带愧意道:“老爷,我今日午间问了郑姑娘,为何自梳。她说在家乡见了太多女子所嫁非人的情形,不愿自己也过那般光景的日子,若有余力,还想帮衬别个。当时我只当她矫作粉饰、居奇而沽,确是我偏狭了。” 黄尊素摆摆手,示意妻子无须再自责,说道:“这郑姑娘,是真心要做此事,连银子数目都报出来了,她那个侄儿,叫郑守宽的,明年也十三了。她姑侄二人又不是签了身契,她自然不愿侄儿跟去顾府继续做小厮,正好将书院放在侄儿名下,侄儿也能在里头读书、考举。郑姑娘只是嗟叹,我大明屋价低廉,福建那边偌大的院子,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不知能支撑书院几时。韩小姐倒是赞同郑姑娘的义举,但她并不执掌韩府中馈,就算明年嫁进顾府时有一笔丰厚嫁妆,顾府却已有一个文哲书院,她一个顾家媳妇,公开和娘家的侍女另办学塾,恐有流言蜚语。不过,她们主仆二人也在谋划,韩小姐传授绣艺,学塾提供丝线和绣绷,让女童们平时做些针线,卖到外头,续作先生们的束脩。” 姚氏本是个心软的妇人,此前不过因了身为人妻的敏感多疑,未免想得岔了,现下听清原委,芥蒂顿消,积极参与的侠气,和出谋划策的热情,便都涌了上来。 她对带了几分浅浅的娇嗔,黄尊素道:“若那书院真办起来,倘使老爷准许,我也可去做一回女先生,我的小楷,骨峻之风,未必不如男子。” 黄尊素会心一笑,伸手拢了拢妻子鬓边的散发,柔声道:“没什么不准许的,你还有几分丹青功夫,可以教娃娃们,给寺庙庵堂的,画画佛像。或者教她们画些名帖小帧的,送到纸行书坊去寄卖。” 姚氏听了益发欢悦起来,仿佛已在丈夫的描摹中看到了将来那番善举的具体成就。 黄尊素见妻子眸子晶亮、双颊泛红,在琉璃小灯的映照下,气色宜人,不由动情,将她揽了过来,诚挚而温存地低语起来。 “你不可再胡思乱想。每一家自有每一家的过法,我不管别家三妻四妾,在我黄府,我有你一人已足够。数月前我被匪徒所劫,想到万一自己殒命,你和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当时真是万箭穿心。老天既让我逃过一劫,我便要好好珍惜造化,不贪不嗔不妄念,无论将来在国事天下事上作何计较,于家事上,同你厮守到白头,就是正理。” 怀里人儿乖顺地动了动脑袋,依偎在丈夫怀中,少顷,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今日郑姑娘还提及,重阳后,顾家的缪老太太,要率众女眷登高赏秋,韩小姐想请我同去。” “去吧,刘禹锡早说过,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好的季候,岂可闷在宅子里。” …… 赏秋的日子,选在霜降前后。 依着顾家老太太缪氏的意思,一来能避开重阳节时太多登高的平民百姓,二来,晚那么十来天,风里就有了寒凉之意。江南俗话讲,北风起、蟹脚痒,母蟹的黄满、公蟹的膏肥,一行女眷游览结束,正好去食苑享受蟹宴。 松江府在长江入海口,一马平川之地。 只有个佘山,二三十丈高,若与真正的名山大岳比,也就算个小土坡,但摆到零海拔的松江府,便显出难得来。 平地望去,连绵九个山包,下有三处河塘环绕,“九峰三泖”由此得名。 佘山林木茂盛,秋来枫红栌黄。晴朗的白昼里,时有梅花鹿嬉戏林间,又有华亭鹤排云而上,直引诗情到碧霄,山间景致遂于绚烂悦目之中,频添野趣。 前头说过,缪老太太虽为妾氏,但身份尊贵,不是婆母,胜似婆母。今日,顾家第二代的三位媳妇,大奶奶沈氏,二奶奶,也就是顾寿潜的母亲陆氏,三奶奶李氏,并几个姨娘,都陪着缪氏出门。 大房沈氏和两个姨娘,统共生了四个女儿,都已出嫁。二房只顾寿潜一个独子。三房子女最旺,李氏和姨娘,生有两子两女,两个丫头还是一对双胞胎,今年才五六岁,玉雪可爱。 李氏仗着三房香火旺,将自己视作顾家功臣,平日里说话就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今早顾家与韩家、董家、黄家的女眷于城外碰头,一道在家丁们的护卫下往佘山去,这李氏在轿子里没安静多久,便主动起了个话头,去挑二奶奶陆氏:“姐姐,韩府怎地就来了两个小丫头,你的亲家,好难请动唷。” 顾寿潜的陆氏,素来好脾气,此刻听了,只温和地笑笑,说一句“能看到快要过门的儿媳妇就好,那孩子我喜欢”。 倒是坐在对面的大房沈氏,虽也面色平宁,开口的意思却透着平正点拨的直率:“老三媳妇,你怎滴一闲下来,就挑毛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从韩家的三儿子随洋和尚去传什么劳什子的洋教,韩家三奶奶就恨上了洋教。我们与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光启)往来亲热,韩家三奶奶还会乐意与我们一道玩耍?三奶奶不来,那个当家的二奶奶也不好太热乎,否则,不是打妯娌的脸?” 顾家如今,是大媳妇沈氏执掌中馈,缪老太太和几房老爷都对她很满意,李氏这般嘴巴虽欠、但没什么实际战斗力的小儿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 李氏遂撇撇嘴,笑道:“我们顾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韩家那些弯弯绕。” 陆氏也向着沈氏笑,笑容深处是不言而喻的感激。 半个时辰后,声势不小的轿子队伍,终于走到了佘山脚下。 租种顾家田产的青壮佃户们,早已候着,请老太太和众位奶奶小姐们坐上竹制凉轿,由他们抬着往山上走。 郑海珠则和其他丫鬟婆子们一样,跟在竹轿边涉级而上。 韩希孟前头,是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郑海珠时常过去,为姚氏介绍几句映入眼帘的松江风貌。 但同时,她也始终分了心思在韩希孟后头的那人身上。 韩希盈。 郑海珠早已直截了当地提醒过韩希孟,她这个堂妹,不是表面示人的那般单纯,对顾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迹象。 韩希孟与郑海珠共过患难后,倒是信任这个忠仆的眼力,但关涉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子,难免宽容些,对郑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抢,反正到了明年,韩家也要给希盈找婆家了,这就不会成为困扰喽。 昨日,韩系盈不管母亲生气,去跟当家的二伯母钱氏撒了娇,非要一道来佘山游玩,韩希孟也答应了。 方才在山下换轿子时,郑海珠注意到,这个小绿茶,颇会在顾家三位奶奶面前刷存在感。 一会儿抬起绢扇去给沈氏挡日头,天真讨喜地问着“大奶奶平时用哪家铺子的胭脂,真好看”,一会儿又招呼着李氏“三奶奶当心泥坑子”。 对顾寿潜的母亲、二奶奶陆氏,更是仔细,非说陆氏凉轿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请陆嬢嬢坐自己的凉轿。 郑海珠正兀自冷笑,只听缪老太太扬声道:“阿盈这孩子不错,上回帮我调颜料的时候,调得稀里哗啦的,我说她是个马虎性子,得改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这般细心谨慎。老三媳妇,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岁,……” 一众妇人得趣地笑起来,韩希盈忙佯作羞赧,躲到姐姐希孟的身后。 被缪老太太这么若有深意地刺几句,韩希盈稍稍收敛了些,只在山路上不时使唤郑海珠,命她将自己准备的蜜饯果子送去给老太太和几位奶奶吃。 终于到得山顶,缪氏要先去武圣庙。 郑海珠对后世的上海佘山一带很熟悉,现代的佘山,有天文台,有教堂,有六星级的酒店,有市值三四个亿的顶级豪宅,但郑海珠从未听说过,此地曾经有过什么武圣庙。 进到庙里一看,原来供的是岳飞。 郑海珠回忆起穿越来后从福建到江南的阅历,大致明白了。 此时满人还未入侵得势,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岳爷爷的庙堂祠堂很多。后来明亡清兴,岳飞毕竟是抗金名将,满人的后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岳爷爷受汉民供奉,自然要么把庙砸了,要么把庙里的武圣换成关羽。 只是,郑海珠没想到,缪氏竟对祭拜岳飞那么认真,还命顾府的下人专门准备了像模像样的各种点心,摆到岳飞像的脚下,又给庙里捐了一兜香火银子。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缪老太太抬起头,望着高悬的匾额,反复念着上面所刻的四个字。 郑海珠立在一众妇人的侧后方,看着缪氏的模样,轻轻地问身边顾宅的丫鬟:“老太太常来祭拜岳爷爷吗?”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来。从前冬至也来,现在岁数上去了,入冬后就让大奶奶来。” 郑海珠难免疑惑。 老太太出生于福建海边,离南宋几次惨烈对抗金军和蒙军的战役地点,比如浙江宁波和广东新会,都很远。 况且,她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宫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风气,已根深蒂固,她不可能从万历帝和王皇后那里得来尚武的熏陶。 那么,缪氏为何对岳飞这样的武人、对“还我河山”四个字,有着超出这个时代普通老妇人的情感? 祭拜完毕,众人游览了几处亭台,凭栏俯瞰,寻了寻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农田,品评议论一番,便到了午膳时分。 蟹宴安排在后山一处专门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鹤,便叫作“鹤鸣楼”。 鹤鸣楼座落于村头溪畔。 韩希孟见到,淙淙溪水处,秋兰清姿逸韵,她最近恰在绣一幅兰石图,便携了郑海珠移步,去看这大自然中真实的兰草。 不想石头后边,已坐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拿着个圆圆的绣棚,在认真地下针。 韩、郑二女定睛看去,绣的却是个十字架。 /122/122503/29640200.html 第四十一章 蛛丝马迹 韩希孟柔声问道:“阿妹,你家信洋教?” 小姑娘极有礼貌,站起来欠身行个礼,斯斯文文地回答:“两位姐姐好,是的,我家都已加入耶稣会,我也已经受洗,我的教名叫dida。” “哈,真是巧,”韩希孟笑得更开,带着温善的趣致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姓徐呀?” 小姑娘点点头,表情于老实中透着惊讶。 郑海珠瞬间明白了,这孩子,便是徐光启的孙女儿。 徐光启前些年,因与熊三拔、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过从甚密,且为各地教民争取生存空间,而遭到京师朝堂保守派的猛烈攻讦。他遂愤而辞官,挂个翰林院闲职,主要住在天津,翻译《几何原本》,却也常回松江,与华亭缙绅们交游。 松江府风气开明,但全家入洋教的还是凤毛麟角,徐家年幼的孙子孙女都受洗入教的事,便传得上流仕宦圈子人尽皆知。 韩府中,“甘地大”这个徐家小孙女的教名,在避开三奶奶杨氏的场合,郑海珠听钱氏和韩希孟提过好几回,故而不陌生。 韩希孟正还要问几句,身后有妇人唤道:“蕙珍,这是韩家姐姐。” 韩希孟回头,见妇人的眉目与小蕙珍诸多相似,便猜是徐光启的儿媳顾氏,遂十分客气道:“顾奶奶安康。” 顾氏闺命兰介,娘家也是松江人,与顾名世一脉算得亲戚。 顾兰介无论从夫家还是娘家的信息,都晓得顾名世最宝贝的二房孙子,与眼前这位韩家大小姐已经定亲。 她对韩希孟,便没什么生疏的寒暄之意,神情松泛地抬起袖子,笑吟吟道:“今日我来看甘薯的收成,穿得潦草,方才与缪阿太照面,实在失礼。” “有何失礼的,从前皇后娘娘还亲蚕呢,徐家媳妇,你才是松江各家女眷们的榜样。” 村道上传来苍老却爽朗的女声,只见缪老太太已由婆子扶着,昂然走过来。 她站定后,中气十足道:“方才我就与各家的奶奶小姐们讲,前些年徐翰林出资雇人,在佘山种甘薯,松江的读书人还笑话他。如今那些老爷公子的,都该来瞧瞧,这片往昔种不得稻谷的荒山土坡,收出来多少能喂饱肚子的甘薯。” 一旁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也接上话头道:“缪阿太说得正是。去年我们余姚春旱,稻谷没打上来,所幸甘薯这个东西耐旱易活,救了不少乡亲。我家老爷说,甘薯是一位姓陈的海商,去吕宋跑船时,从弗郎基人手里弄回来的藤根。” 今日,缪老太太一路与姚氏搭话,已对她颇有好感。 有些官眷,仗着家里老爷仕途顺遂,莫说对着平民百姓,便是到了家中男人已不做官的豪门面前,也爱挑剔拿乔,一心只想接受众星拱月般的奉承。 但姚氏身上,却不见这份浅薄之气,她对缪氏说话极有分寸,讲了不少余姚的风土人情,又问了松江的塾学光景。 此刻,听了姚氏的话,缪老太太越发赞许,连连点头道:“还是黄夫人有见识,没错,那陈姓海商正是我与郑姑娘的老乡,也是福建人。当初,弗朗基人禁止我大明商人从吕宋带回任何植物种子,陈先生机灵得很,将甘薯藤夹在海船的缆绳里,硬是偷偷运了出来。” 言罢,缪老太太亲自上来携了顾兰介的衣袖,又招呼乖巧的小姑娘徐蕙珍道:“走,一起和老婆子我吃螃蟹去,你们再忙,饭总是要吃的。” 顾兰介推辞道:“缪阿太,我才从地里钻出来,衣裳脏得没法看,不好上席的。” 人情练达的顾家大媳妇沈氏,已上来亲热道:“都是自家亲戚,妹妹莫见外了,我们爬了一路山,哪个身上不是沾了草叶泥团的,快走吧。” 姚氏也莞尔道:“我今日原就另带了一身新袍子,请韩家的希孟妹妹给看看绣样的,徐少奶奶若不嫌弃,待进了食府,我陪徐少奶奶换上。” …… 半炷香后,鹤鸣楼的雅间中,大奶奶沈氏的贴身大丫鬟和韩希盈,正抖开一套绸袄和褙子,为顾兰介更衣。 片刻前,韩希盈主动上楼,要挤进来帮忙的,言明自己是小辈,不好不懂礼数。 姚氏诧异,服侍更衣本来就是丫鬟婆子们的事,小姐不参与,哪里就不懂礼数了? 她正暗自嘀咕韩希盈未免太活泼了些,一旁的圈椅上,沈氏已开口与她闲聊:“黄夫人身上这件石榴花的云肩,方才希孟说是她绣的?阿孟的绣技,真是没得挑。” 姚氏附和道:“这云肩上的石榴花,色艳,轮廓却极雅致,有两宋画作的遗风。对了,大奶奶,听闻缪阿太的绣艺亦是出神入化,顾府和韩府联姻,实乃注定的缘份。” 那边厢,韩希盈忽然主动插话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画咯,改成琢磨倭国的玩意了。” “倭国?”沈氏面色微变,眉间现了肃然之色。 韩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情,认真道:“嗯,是误劫郑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国的衣服赔不是,还有几幅美人图,大姐看了,当宝贝一样,整日琢磨衣服上的针法和画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观瞻,郑姑娘却只给看衣服,不让看画。郑姑娘,可凶了。” 穿好褙子的顾兰介,眼角余光瞥到沈氏的模样,温言道:“倭国的画匠,近些年确有扬名海外之势,家公的西洋友人们,也提及过。至于刺绣,想来倭人从前与我大明勘合往来时,买去不少绣品,那边总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成他山之玉,我们反倒可以借鉴。” 沈氏冲顾兰介点点头,转向姚氏道:“不过,倭人总归和南洋、西洋那边的人不同,倭人与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绫罗书画,少沾些的好。黄夫人,你们余姚,当年也闹过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闹过,嘉靖爷的时候闹的,把前朝谢阁老的家,给灭门了。” 沈氏轻“嘶”一声,叹一句“你看看,吓人呐”。 姚氏却接着展开下文:“不过,后来人说,谢阁老的子孙,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结走私,要赖银子,闹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国的浪人,血洗谢家。所以,两边扑腾的,其实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国人,不过就是其中一边儿,雇的狗。” 顾兰介听完,投来赞同的目光,婉声道:“从前我们松江府闹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实是明人内讧。” 沈氏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她很快站起来,莞尔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们下楼吧,莫教老太太等着。” 姚氏走在最后,盯一眼韩希盈袅袅婷婷的背影,品咂着,这小丫头也十六了,不像是质朴憨直,倒像是别有黠滑,要编排她姐姐的离经叛道之举。 姚氏自被黄尊素解开心结后,又由郑海珠上门陪着、游览过松江市镇,其间郑海珠还主动邀她为义塾授学,她对郑海珠早已没了什么芥蒂,颇愿意与韩、郑二女结交。 她于是在心底记了一笔韩希盈透露韩希孟钻研倭画的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与郑海珠知晓。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那小丫头既然敢议论,就拦不住老成的听者提醒她姐姐。 …… 缪老太太今日精神格外健旺。 她兴致勃勃地去池子里,亲自选好大闸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女眷前头,都摆了一套银制的“蟹八件”。 苏松地区,人人爱蟹,个个会用蟹八件,众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劳,嘻嘻哈哈地抓了金毛白肚的壮硕螃蟹,放在各自面前的圆形银台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时之间,桌面上无数葱葱玉指灵巧翻飞,操持着腰圆锤、长柄斧、细叉、圆头剪子、钎子、小匙等工具。 须臾之间,脂白的蟹肉、橘红的蟹黄,便纷纷入了那一张张胭脂檀口中。 郑海珠端着洗手的菊花水,站在韩希孟身后,忽地注意到,顾家大奶奶沈氏,使用锤子、剪子、叉子、银匙都很正常,因而与其他女眷一样,顺利地吃到了蟹黄、蟹身和蟹钳。唯独到了蟹腿的部分,沈氏卡了壳。 蟹腿里的肉,需要用长针捅出来,但沈氏剪掉蟹腿两头的关节后,试了几次,都没法将针捅进去。 郑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这个精细的动作。 郑海珠又斜瞥向沈氏身后的贴身大丫鬟,那丫鬟叫翠榴,有二十岁了,十分机敏伶俐的姑娘,此际也是直勾勾地盯着女主人的手,身体微微前倾了数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帮忙。 她的手有疾患,她很介意此事,不愿与旁人看起来有异? 郑海珠正默默思忖时,坐在沈氏身边的缪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抽手捏过沈氏指间的蟹腿,细钎子一捅,一条滑嫩肥壮的蟹脚肉,便出来了。 沈氏不动声色地接过,抿进嘴中。 郑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缪老太太眼里一丝悲悯之色。 /122/122503/29648683.html 第四十二章 相识虽新有故情 郑海珠移开目光,看向旁人,瞧见顾家小儿媳李氏,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边。 得,这位戏精奶奶又要开始表演了。郑海珠想。 果然,李氏眉毛一抬,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呀,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食有旁人收拾得精细些,直接往嘴里送,自是舒坦。但有三件东西,却是自己边吃边剥,最得趣。一个是瓜子,一个是菱角,再一个……” “再一个就是螃蟹,”大奶奶沈氏在菊花碗里搓洗着手指,云淡风轻地笑道,“老三媳妇每回吃螃蟹的时候,就要拿这个埋汰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这手指,是娘胎里带来的不便利,心平气和地认命就成,难道我吃着喝着我姆妈的,还要寻她的错处?” “嗯,老三媳妇说的,确实不对,甘薯也是一边剥皮一边啃着,才有意思。”顾寿潜的娘,二奶奶陆氏,嗓音柔婉地开口,继而转头对下人道,“这螃蟹是鲜美,但吃两个就觉得胃里凉飕飕的,你们去看看,徐少奶奶带来的甘薯蒸好了没?” 二奶奶陆氏是个温善性子,却不愚鲁,平时习惯了用岔开话题来缓和气氛。 一边侍奉着的婆子忙接腔道:“甘薯已蒸得芯子粉透透的,就等着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上桌呢。” “端上来吧。”缪老太太笑眯眯道。 不多时,下人抬来个青花莲瓣的大盆子,里头挤着一个个绛色萝卜似的甘薯,裂开的外皮中,露出旭日般金色的瓤,氤氲的热气袅袅腾腾,将阵阵甜香送进诸人的鼻子里。 沈氏伸手拿了个两头翘的,奉到缪氏跟前:“姆妈,这个好白相,像个元宝呢。趁热吃。” 待缪氏接过后,她自己也拣了个长溜溜的,揉着皮子剥开,吃得津津有味。 缪氏慈蔼地招呼各家奶奶小姐都上手拿甘薯,一面对徐光启的儿媳道:“老婆子我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万岁爷和娘娘,顶爱吃外头小铺子里蒸的豌豆黄。这个甘薯,香香糯糯,还比豆子栗子甜上几分,若再琢磨琢磨,也能做成细致些的点心。所以,这舶来的东西,未必就要遭笑话。” 顾家那小儿媳李氏,其实也不是真傻,她晓得方才微妙的几个回合里,自己憋不住要随时释放的刻薄,反倒坍了自己的台,遂也想在董家、韩家的女眷以及黄夫人跟前,找补几分颜面回来。 她于是凑着老太太的话头道:“姆妈说得对,西洋钟、琉璃灯,都好得很。徐家媳妇,你家信的洋教呀,若是改得让我们好懂些,没准信的人更多。” 她话音刚落,只听席面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方才郑姑娘也是这样与我说,譬如十字架周围,可以绣玄鸟鸾凤,又譬如,materdei(指圣母)可以立在莲花上,好像观世音菩萨。郑姑娘这些点子真妙,我细细想来,阿爷阿娘与我说的诸多教义,和我在女先生那边学的儒家释家经典,也可以相合。” 开腔的小女孩,正是徐光启的孙女,徐蕙珍。 自开席以来,小蕙珍始终安静斯文地吃东西,此刻突然侃侃而谈起来,言语间还颇有士子生员的条理,全然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一时气氛陡然安静。 还是她母亲顾兰介先醒悟过来,回身对着郑海珠,和颜悦色中掺了几分赞赏的意味,说道:“郑姑娘,怪不得方才一路过来,阿珍粘着你,你两个很投缘的样子。” 韩希孟从来就有几分金马大刀的性子,听别个夸自己屋里的侍女,也不假谦虚,大大方方道:“徐少奶奶,白乐天说,相识虽新有故情,阿珠和珍妹妹能一见如故,也是因为她两个脑瓜子都灵气。” 郑海珠忙俯身道:“奶奶和小姐谬赞,是蕙珍小姐虔诚又聪慧,短短数语就让我明白,materdei与观世音菩萨一样,都是慈悲救难的女神仙,我才不揣冒昧,混说几句。” 小蕙珍实则早就对饭桌上几个顾家婶子无趣的对话厌烦了,恰逮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对着上座的缪氏,恭敬道:“阿太,蕙珍已将饭菜都吃完了,没有浪费。可否请阿太允许蕙珍离席,向郑姑娘再讨教讨教丹青功夫?我和姆妈,要给教会绣一些挂画。” 缪老太太呵呵一乐:“去吧小丫头。阿太也给你们支个招,你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怎生在那十字架周围,再画上五谷杂粮,对了,别忘了,还有你爷爷引种到松江来的甘薯。民以食为天,谁给老百姓吃饱肚子,老百姓就信谁。” …… 鹤鸣楼这样只接待城中官绅及女眷的高级食府,最晓得客人们的习惯,因而在主楼东边,还辟出一间雅阁。 小轩窗外蕉叶芙蓉、假山秀石,屋内则布置成书房模样,长几、笔墨、宣纸、颜料一应俱全,供客人们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郑海珠在案几上铺开纸。 兴致勃勃的小蕙珍,则将磨好的墨的砚台移到她面前,然后跪到圆几上,盯着宣纸。 郑海珠侧头看她,觉得小姑娘瞪着两个圆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又萌又机灵,不由想起前世在现代,自己养的两只猫咪。那些文思枯竭、交不了稿子、爆不了更的夜晚,两只猫就这般一左一右陪在自己身边,瞅着键盘或者屏幕,加油鼓劲似的。 不过此刻,郑海珠没有上辈子卡文的痛苦感觉,而是下笔如有神。 寄托灵魂的这具原身,留着女红与丹青的手指肌肉记忆,郑海珠从漳州龙溪县醒来的头几天,就发现自己能画工笔线稿,和当地织漳绒的画本师傅,不差太多。而自己拥有一个现代人关于中外美术史知识的积累,以及开阔发散的思维,则大大加持了这个原本简单的金手指。 韩希孟钻研日本浮世绘的那几日,郑海珠毫不犹豫地给女主人画出一幅减配版的葛饰北斋《凤凰》。 葛饰北斋是一百多年后的日本浮世绘画家,此世的明代人也好、东瀛人也罢,自然都不晓得。韩希孟从未见过那样与众不同的凤凰,又有形,又无形,看凤不是凤,飘渺浑沌中,惊喜中盘究起来,郑海珠只说白日里看久了几幅倭画,夜间梦到一些轮廓,添上对小姐擅长的乱针绣的理解,便成就凤凰画稿。 一旦触类旁通,思维便打开了局面,现下对于天主教画作与绣品的构思,也是如此。 即使没有缪老太太和顾兰介的鼓励,郑海珠也坚信,将徐光启信奉的洋教,在宣传物料上进行本土化,是可行的。 因为真实的历史中,后世不少出土画卷、书籍显示,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大量借鉴了本土宗教的传说。 而这种受欢迎的物料,宣传画、绣品的盈利,将是她养义塾的基金来源之一。 所以,今日天赐的投徐家所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郑海珠先画了福建人最熟悉的德化白瓷观音轮廓,踩在莲花上。 然后,回忆了一下参观西方美术画展时见过的各种圣母圣子像,她给观音大士画了一个镶金边的孔雀蓝袍子,再塞进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头发微卷,绝不画肚兜,和观音一样都描了两个金圈,看着既像送子观音,又像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 继而,郑海珠想到了从颜思齐那里讨来的早期浮世绘的富士山线条,画在人像背后,又添了仙鹤、凤凰、锦鸡,反正什么鸟吉祥,就给画上。人像的前景,则是模仿的葛饰北斋的《神奈川海浪》,画了一片浪花。 徐蕙珍聚精会神地看到此处,好奇道:“阿珠姐姐,这个山和水,是哪里呀?” 郑海珠道:“你们教的典籍,是不是有一部叫《圣经》?圣经里是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出埃及记?里面提到红海?佛教里,是不是有个山叫须弥山?蕙珍小姐你看哈,我们大明百姓,你不管是传天主教还是传佛教,讲红海、讲须弥山,他们未必听得明白。但你一说西王母的仙山,观音的南海,大伙儿从小就熟悉,一定秒懂。” “秒是什么?”徐蕙珍一脸问号,但很快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不是一种很短的时间?祖父教过我,泰西先生(指利玛窦)的国度里,计时不用时辰、刻、息,他们用小时、分、秒。所以,秒懂,就是很容易懂的意思?” 郑海珠咧嘴大赞一句正确,心道,果然最好的学区房,就是家长的书房。 小蕙珍却并没有得意之色,而是盯着线稿布局图,很认真地琢磨各处区域,分别用什么丝线和针法。 二人正拿着绣绷比划到画稿上时,只听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响。 郑海珠和徐蕙珍回头看,只见一个青衣蓝裙的年轻女子,手脚并用、着急慌忙地从窗台爬进屋来。 “你……” “郑姑娘,是我!茹韭儿!” 不待郑海珠眼里惶惑见浓,那年轻女子已自报家门。 郑海珠闻言再细瞧,认出来,是府城月河边的烟花巷里的姑娘。 /122/122503/29684649.html 第四十三章 救风尘(上) 郑海珠竟会与烟花柳巷的姑娘认识,说来还是因为她那想在刺绣题材上有所突破的女主人。 韩希孟自看过日本浮世绘的图后,便发了念头,要学唐寅画蜀伎那般,绣出江南的风月丽人。 但韩希孟在绣样花本上试画了十余幅线稿,总是不满意,于是打发郑海珠以采买的由头多出门,去观察真实的人物。 松江府的月河附近,勾栏茶寮、妓馆酒肆林立,有小秦淮之称。 纵是白日里,站在酱菜作坊、针线铺子里挑拣片刻,郑海珠也能看到不少从水畔桥上行过的莺莺燕燕。 有一回,郑海珠从卖黄泥螺的香糟坊里钻出来,便见到一位穿曙红色袄裙的娇小姑娘,并随侍的一个婆子,正立在代写家书的摊头前,揪着个青皮小子不放。 郑海珠上前一听,原来是青皮要赖掉五分银子的书资。 摊主是个瘦弱潦倒的中年人,面有赧色,息事宁人地说着算了。 但姑娘和婆子不依不饶,姑娘更是泼辣,直接就要将手伸到小子衣襟里去掏褡裢,引得围观的人笑着起哄。 恰此时,那青皮小子的同伴赶过来,将仗义出头的两个女子围住。 眼见着红衣姑娘和婆子要挨打,周遭的士庶却只看好戏似地等着。 这些男人都是死的吗?郑海珠的怒火,噌地就窜上来。 她钻出人群,厉声喝骂:“我是韩府的郑氏,才因襄助朝廷剿匪,从府衙领了嘉赏的。你们今日若造次,我定去府衙推官黄大人那里举告你们!” 围观的闲杂里,有熟悉城中热事时讯的,认出郑海珠来,呱啦爽脆地助了几句声势,恶人们相信郑海珠确实和官府大员有几分交情后,气焰果然矮了几分,领头的那个粗哼一声,扔下几个金背铜钱,招呼着左右,骂骂咧咧走了。 红衣姑娘等人,殷殷地向郑海珠道谢。 一番交谈后,郑海珠才晓得,红衣女子叫茹韭儿,是附近青枫楼的清倌人,随侍的婆子姓范,而那支出摊头的潦倒中年人,则是范婆婆从前侍奉的红倌人的恩客。恩客原本是个八品小官,因失职而被黜回布衣,田产也遭籍没,穷困落魄,只得靠给人代书糊口。 范婆婆的旧主,前几年就得痨病死了,范婆婆却记得这中年文士曾经的善待,有时偷偷地从妓馆顺两个饼子给他吃,也与茹韭儿说过缘由。今日主仆二人见他受欺负,自是挺身而出。 郑海珠穿越来此世,鼓着一腔子闯荡的勇气,自己带着侄儿从闽南来到江南,一路上见过不少底层讨生活的百姓,便是没有韩希孟的影响,她一个现代女性,也不会浅薄幼稚地把伎女定义为低贱人群。 何况茹韭儿这般侠义,胜过多少作壁上观的大男人。 那日,郑海珠做东,请茹韭儿和范婆婆下了趟馆子,相谈甚欢。 茹韭儿主仆没想到,传闻中韩家那个有些不寻常的外乡自梳女,竟连良贱鸿沟也不太在意似的。 郑海珠则收获更大,她在这个对女性压制禁锢的朝代,绝知此事要躬行地,接触到了茹韭儿这样身在泥淖、心气儿却在往道法澄明处冒着窜着的烟花女子。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算是结了交情。 此刻,茹韭儿一张俏脸上布满急色。 “郑姐姐,长话短说,我今日陪一位客人行山,原是要半路甩脱客人,与相好的阮公子约了私逃的,不想阮公子还没到,妓馆倒好像得了风声似的,方才有龟公带着护院往后山来,竟是越围越近。万幸我看到姐姐陪着那些奶奶们在此处用膳,便进来求姐姐掩藏……” 郑海珠神情一凛:“阮公子,就是你前些时日说的要为你赎身之人?” “正是,原本我若再撑得大半年,攒下的银两够赎身了,但他急于带我赴京,我们就准备逃……” 茹韭儿还在嗫嚅,躲在郑海珠身后的徐蕙珍忽然开腔道:“这个公子想带你走,却要花你的钱,已是不够体面。钱不够便撺掇你私逃,更是不对。” 郑海珠扭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徐蕙珍。 徐蕙珍仍是一副小大人似的端然:“郑姑娘,你们所言,我约略晓得是什么意思。我家开的慈恩堂里,也有和这位女郎般的人,来祷告,说出她们的悲伤与难处……” 茹韭儿打断她道:“小姐原来是慈恩堂的东家,那你该明白,你们那洋教的教义中有一条,就是勿妄证,即,不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妄加评判。我们做这一行的,与自愿给世家做长雇、每月领工钱的人截然不同,我们入火坑时皆不得以,想要跳出火坑时又被百般讹诈刁难,你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不知实情,只用买卖人守契的眼光来判断我与阮公子体面不体面、做得对不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蕙珍抿着小嘴听完,偏头思量须臾,竟严肃地点点头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这短暂的一个回合里,郑海珠已决定要帮茹韭儿,唯觉得徐光启的孙女儿也在,可有些难办。 不料徐蕙珍仿佛被茹韭儿反驳得服气了,竟干脆指着书房竹榻下的一个大木箱道:“那你就藏那儿吧,你个子小,我们拿画轴盖着你。就算那些男仆能进得鹤鸣楼,我是徐家女眷,与郑姐姐在此处作画,他们又不是官府衙役,不敢太造次,最多也只得在门外观望一眼。” 郑海珠和茹韭儿听了,皆觉得这是情急之中最合理的法子了。 她们忙拖出木箱,茹韭儿躬身蜷了进去,郑海珠特意寻出几个青蓝色绢帛裱画的卷轴盖上,与茹韭儿的布衣颜色一致,然后和徐蕙珍用力将木箱推进去,再寻几个圆凳零散排布四周,挡住光线。 郑海珠和徐蕙珍依旧回到桌边,一面调色描线,一面侧耳倾听外头动静。 果然,过不得多久,有嘈嘈的男子声音传来。 郑海珠提着笔,踱步到门边,恰见到顾家大奶奶的贴身丫鬟翠榴,也从宴饮的花厅里走到院中,带了几分冷傲之气,问鹤鸣楼掌柜何事。 茹韭儿卖身的青枫楼,乃府城排得上名号的妓馆。鹤鸣楼掌柜听说是青枫楼搜山搜村寻人,亦不敢生硬地拒绝,只得躬身哈腰地向翠榴诉苦。 翠榴倒不与那掌柜发火,只盯着掌柜身后的几人道:“里头是顾家董家的奶奶小姐们,还有黄大人的夫人,你们觉着在此处叨扰,像样吗?” 青枫楼领头的龟公,一看就是个阴戾黠诈的狠角色。 但闻听真的是城中显贵的女眷在开席,他毕竟畏惧她们的夫家,忙压着嗓子道:“姐儿莫怪,我们只进那些空房里瞧瞧,夫人们吃酒之处,定是避开的。” 翠榴不耐地摆摆手,不再回应对方,抱着胳膊在花厅门口站了,瞧着龟公排布手下往鹤鸣楼的几处空闲雅间去搜。 正在这时,院外又冲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容长脸,肤色白皙,眉目俊朗,一身细菱格的纹锦直裰。 分明是个风姿不俗的贵公子,手中却抱着一团水红色的衣服,隐约露出鲜艳绣花和马面裙的褶皱,一看就是妇人的裙衫,令他显得颇为怪异。 /122/122503/29684650.html 第四十四章 救风尘(下) 鹤鸣楼的掌柜向那锦袍年轻人作个揖:“公子尊驾莅临,可是用膳?” 年轻人面露讪讪之情,冲着龟公努努嘴:“和他们一起的,寻人。” 掌柜眼中疑色未浓,年轻人已跟着龟公移步东头的书阁前。 龟公目光犀利,从衣着和气度判断出,拦在门口的郑海珠,绝不是低等的跟班丫鬟,遂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姑娘见谅。” 郑海珠淡淡道:“方才我已听见了。里头是徐府的小姐,足下不能进去。” 她“足下”二字的尊称,是对着龟公身边的锦袍公子所说。 郑海珠认出公子手里的妇人衣服,正是茹韭儿常穿的绣有晚香玉花朵的红裙,心中便猜了七八分,这清秀温文的公子,大约就是茹韭儿今日甩脱的客人。 她觉得奇怪的是,这锦袍公子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火之意,更不似寻常看热闹的人那样兴奋。 公子的眼中,尴尬如风卷尘叶般淡去后,流露出几分无奈。 他冲郑海珠拱拱手,控制着自己的身形,不敢逾矩似地,朝书阁中打望须臾,对龟公道:“里头没有古怪。” 龟公心里骂一句:戆卵。 往来青枫楼的这些官绅文士,龟公见得多了,一个个说起官场见闻或者文章诗赋,滔滔不绝,多能耐似的,其实江湖道行浅得很。 龟公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腮肉,向屋中的徐蕙珍道:“徐家小姐,我们要找的人,染有恶厉之疾,最是会过给旁人,小姐若见到一个大眼睛瓜子脸、右边眉心有颗痣的姑娘,千万别靠近。” 徐蕙珍扬着脸,遥遥对着门外两名成年男子,目光沉静,点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这机灵的小姑娘,心中正嗤笑龟公的拙劣激将法,本不想开腔,忽地望见母亲自花厅疾走而来,倒是微微一慌。 若母亲将她拉走,这屋子岂非就能教那妓坊的人搜了? 于是端出一副懒得再搭理外人的模样,埋头又去调试颜料,执起羊毫笔,在郑海珠画了一半的绣样旁边开始描摹。 顾兰介已走到门口。她方才听得院中嘈杂,担心年幼的女儿,即刻离席出来,向丫鬟翠榴问明情形。 此时,她当然自高身份,不会去与龟公说话,只见到郑海珠妥妥贴贴拦在屋外,放心了些,温言道声“你们画得如何了”,便径直走进书阁。 徐蕙珍作出兴高采烈的神态,向母亲展示郑海珠勾勒的莲座玛丽亚,一叠声地介绍着传教的新奇点子。 门外的郑海珠于紧张中,又暗自赞叹,徐光启这小孙女儿还不到十岁,竟这般沉着镇定。 一旁的锦袍公子见此情形,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轻咳一声,彬彬有礼地对郑海珠道:“告辞。” 然那龟公却转了转眼珠,往书阁的东窗绕过去。 郑海珠估摸他是去看墙外窗下可有人踩过的痕迹。所幸这书阁外既非泥地也无灌木,绒绒一层野草。 片刻前,郑海珠已从屋内警觉地察探过,看不出茹韭儿的脚印。 孰料,那龟公突然之间提高了嗓门,叫道:“茹韭儿!你就藏在此处!” 屋里屋外的诸人皆是一惊。 刹那降临的寂静默然中,龟公背袖昂首,隔着窗棂,轻蔑地向屋内道:“茹韭儿,你今日头发上搽的,仍是阮公子给你调的‘赛兰香’吧!” 听到他的呼喝之声,花厅方向的丫鬟翠榴与鹤鸣楼掌柜,并那几个妓馆的护院,都跑了过来。 龟公越发端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腔势,踱回书阁正门,狞笑着对众人道:“好教各位得知,那个姓阮的小子,当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有个叫阮大铖的族兄,今岁中的进士,昨日遣人来松江寻他、招为跟班,叫去应天府逢迎官场。更巧的是,原来咱们青枫楼的东家,竟与提携阮大铖的座主沾亲带故。姓阮的小子对自己的前程生了念想,自然不敢再拐走我家的姑娘,这不,晌午便来我家报了信,还给了一瓶这个,说是用自家所种的兰花给茹韭儿调的香水。” 龟公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了布塞子,洋洋得意地向屋中人发出最后通牒:“韭儿姑娘,你那相好的与我们说,世人都道兰花的香味,是什么远什么清,偏他家种的这个兰花气味辛烈,莫说松江城,便是整个江南,也找不出第二款。方才,老子可是嗅得分明,窗户那边的这个赛兰香,比你脱下来的红裙子上的气味,更浓。” “啊?是么?”那锦袍公子揪起手里裙子闻了闻,认真道,“我怎滴闻不出什么辛烈之气。” 龟公本非体面人,也不在乎脸皮,干脆呵呵一笑:“陶公子,小的在青枫楼干了一十八年,什么姑娘身上的香水脂粉味没闻过?鼻子自然比狗都灵。哎唷,韭儿姑娘终于出来了!” 随着龟公最后那句话,门口诸人扭头看向屋中,但见茹韭儿发髻凌乱,面如土色地现身书桌边。 她捋了捋鬓边散发,振一振衣袖,向顾兰介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奶奶,小姐和那位姑娘进来时,奴家已躲在屋中。奴家愚笨讨嫌,此番惊扰了小姐,求奶奶恕罪。” 顾兰介何其聪慧的,片刻前茹韭儿钻出来时,徐蕙珍那低低的一声“哎”里,懊恼多过惊吓,显然早就晓得箱子里藏着谁,她这个近在咫尺的母亲怎会听不出来。 自己的女儿,还有郑姑娘,甚至这个错付痴心的茹韭儿,都是心善的孩子啊。 顾兰介这般想着,和颜悦色地抬手示意茹韭儿起来,然后走出屋子,扫视众人,先对翠榴道:“你回花厅去,与老太太禀报,说有外客来寻人,没什么大事。” “是。” 翠榴离得远了,顾兰介板起面孔,对那龟公道:“我们徐家的慈恩堂里,也常有月河附近的姑娘们来祷告。这个丫头,我虽瞧着面生,但今日好歹也是在我眼皮底下过了的,你们青枫楼既寻着了人,便莫难为她了。” 徐顾氏话音刚落,那姓陶的锦衣公子就连连点头,顺着意思道:“这位奶奶说得在理,奶奶放心,在下跟着他们,将韭儿姑娘送回城中。” 他走到茹韭儿身边,把一直兢兢业业捧着的褙子裙子递还给她。 茹韭儿当时借口小解,脱下华丽衣衫逃走,此刻只觉得十分亏欠这被自己欺骗的新客人。 又想起自己山盟海誓的阮郎,转头就因着八字都没一撇的前程,深情变薄情,还不如眼前这位相识才三日的陶公子懂得可怜自己。 茹韭儿轻言一声“陶公子对不住”,趁着转身披上红褙子的瞬间,望着郑海珠。 那眼神,自嘲到了极致。 旋即,茹韭儿看懂了郑海珠回馈的担忧之情,转向徐顾氏道:“奴家后头去慈恩堂洒扫帮忙,唯求奶奶莫嫌弃。” 这是表明了,自己虽哀恨,却不会有寻短见的傻念头。 顾兰介温和道:“神说,愿施仁爱,愿怜惜如江河涌流。姑娘,我怎会嫌弃你,回头得了空,就过来吧。” 待一行人出门走远,小蕙珍跑出来,蹭到顾兰介身边,如猫儿般低低叫了声“娘”。 顾兰介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发髻,侧头向肃容而立的郑海珠道:“我方才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继续进去画画吧。” /122/122503/29684651.html 第四十五章 陶公子 这一日夜间,韩希孟屏退了院里的婆子丫鬟,在绣绷前坐下来。 郑海珠一五一十地将鹤鸣楼那番横生枝节,简短地说完,轻声告罪。 韩希孟拨弄着各色丝线的葱葱玉指抬起来,虚摆几下,温和而诚挚地说道:“我怎会叱责你糊涂?你今日出头帮那茹韭儿,实则与当初在船上没有丢下我去逃命,是一样的心性。我自己因你的侠气硬气得过好处,回头却对你欲救别人而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双标?” “双标”这么现代的网络用词,是郑海珠说给韩希孟听的。 她穿越后,来投奔这位正史上留有美誉的江南名媛,便有意地灌输后世现代人的语汇。 语言的本质是思维沉淀,如果一个读书人,在潜移默化中,融合了你的语言习惯,往往也意味着他或她接受了你的思想。 而韩希孟这样从小读书识字的闺秀,理解新事物,既不困难,也无犹疑。 皆当作是福建商贸发达的沿海所习以为常的舶来语言。 郑海珠目光盈盈,笑得十分舒朗:“小姐这样说,我比得了金山银山还欢喜。” 韩希孟低头思忖片刻,面上欣然之色更浓:“徐府果如兰室,众馨盈家。徐翰林出钱雇人,种那番薯,以防饥荒突至。徐家媳妇也是个有担当的,她那样剔透的心思,怎会不知今日缘由,她是出头作主,为你挡了一顿大责罚。” 郑海珠恳切道:“阿珠明白。所以,阿珠斗胆与小姐说得深些,信土教、信洋教,和学汉画、学倭画一样,未必就是判断人之善恶的纲常规矩。关键还是要看,信了以后、学了以后,用来干什么。” 韩希孟点头,起身走到堂屋一角另一架绣绷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绢纱。 那是一副主旨宏大的绣品,主仆二人在完工之前,却不想在宅子里声张。 韩希孟仔细打量着彩线演绎出的战争画面,缓缓道:“是啊,譬如那些信土教的,原本也是穷苦出身,但聚在一起,便打着这个公神那个母神的名号,四处劫掠,欺负起百姓来,凶狠异常。而徐翰林他们呢,信了洋教,哪有如外头瞎传的那般,将百姓挖心煮肺去供奉洋神,分明做了不少善事。” 歇了歇,她又转了喜滋滋的容色,婉婉道:“顾二哥的娘,没有嫌弃我脚大,还偷偷与我说,羡慕我走路利索。那位当家的沈大伯母,也是和和气气的。小婶娘嘛,说话有些冲,但人好像也不坏,真的坏人不会像她那样傻不愣登的。” 郑海珠正盼着女主人转到这个话题上来,遂走过去,正色对韩希孟道:“小姐,顾家的奶奶们究竟是什么性子,阿珠不好没规矩地评说。但下山后,我将黄夫人送回宅邸时,她问我,你家小姐可是得了蛮夷之地的花样子,在学着绣,回头给她瞧瞧稀罕。她说是三小姐告诉她们的。” 韩希孟转身,在琉璃灯的烛火中看着郑海珠。 阿珠那最后一句,语含他意,流露出提醒警示,韩希孟岂会不察? “阿珠,你认为希盈往外说是非?” “小姐,她不仅仅是个是非精,她对你是笑面虎。顾家那般好,嫁过去的却是你,不是她。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你与顾二公子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她对你这桩姻缘的看法只有:我姐姐不就仗着当家的二婶宠她、才寻得这门好亲事嘛。” “阿珠!你把小丫头想得不堪了些。” “小姐,她及笄了,不是小丫头。我也不是空穴来风地想出一头笑面虎,是我看到、听到的情形,让我作此定论。” 韩希孟语塞,继而叹口气。 郑海珠于她而言,与其说是女仆,毋宁说是女伴。 这个女伴,很多时候都会发出并不阿谀顺从的声音,韩希孟反倒更敬她几分。 沉吟须臾,韩希孟才说道:“阿盈妹妹本性不坏,爹娘的情形害了她。我当然信你不会信口雌黄,所以这幅绣样成画之前,我也未让她瞧见过,免得生事。最多让她看到我对着那些风景翎毛的倭画描的样子。家中仆妇众多,太瞒着反倒古怪。” 郑海珠道:“小姐与三姑娘是手足,天然地对她宽怀,也是人伦常情。但我是小姐的仆婢,为人臣属的本分,只看主人安危,不虑其他。” 韩希孟扑哧笑了:“晓得晓得,你就是我的门神。哎,但有一桩,只你我二人的时候,你莫要一口一个臣属、仆婢的。虽说如今大明时兴的是长雇,不都是家奴了,但你见过哪家的主人,与自己的长雇合计着开书院的?嗯,用你的话说,叫什么,合伙人?阿珠,我是真的将你看作手帕交了,不可继续与我生分。” …… 过得两日,申时,郑海珠去黄府给姚氏送完刺绣的花本子,往回走了一程,忽听身后有人喊:“阿珠小姐。” 竟是岱山岛上伺候过自己的盐场女管事,石月兰。 石月兰当初对郑海珠的印象不错,只有一点不解:颜大当家那般好的男子,这位阿珠小姐为何就不跟了他。 石月兰与丈夫老唐说起此事,老唐笑话自己婆娘脑子笨,言道必是陆地上有更富贵的姻缘在等着阿珠小姐,说不准就是东家的少爷。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嘛,看不上海商也不奇怪。 但今日瞧来,郑海珠仍是简素的装扮,面上不施脂粉,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显然仍是为东家出门办事的仆妇,哪里是做了什么奶奶姨娘的模样。 石月兰不觉松一口气。好事多磨,说不定兜兜转转,颜大当家还是能与阿珠小姐做成鸳鸯的哩。 郑海珠见到石月兰也很惊喜,问她来岸上的缘由。 月兰拉她到墙角,轻声道:“老唐要替颜大当家走些银子到江南各处的票号去,我也跟着。大当家离岛时吩咐过我两公婆的,但凡有机会,须来瞧瞧阿珠小姐。颜老爷他,总还是怕小姐你受委屈。” 月兰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郑海珠却大咧咧笑道:“我好得很,东家从老爷奶奶到小姐们,都是善人。颜大哥担心我,我还担心他这趟买卖呢,莫将我的本儿蚀进去。” 月兰是有分寸的人,咂摸着郑海珠没有旖旎之色,便不再自以为是地说叨大当家的情谊,只恭敬道:“南汇咀那边的唐家宅子,是自己人,大当家回头走船顺当,若有花红给阿珠小姐带上岸,那边会有人来请小姐给个示下。” 郑海珠很认真地点头道:“想到这一节就好。咱们虽不偷不抢,靠的下血本、辛苦跑船贩货去挣银子,但我毕竟是缙绅家的仆妇,颜大哥真与我分润的话,银子怎么个提法,须小心合计。对了,月兰你吃过点心没?我陪你吃两屉蟹粉小笼,不费时辰的,我酉初回到韩府就行。” 石月兰忙道:“小姐的心意领了,但我身上还有个急事。你可还记得在岛上给你治伤的邵郎中?唉,都说医者不自医,他秋后病重,眼看着熬不住,就起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求我们载他回宁波,不想今早船刚靠岸,他就咽了气。我们乡下人的规矩,今夜要给他念经超度,不然那游魂就会变成恶魄。我现下,得去寻个佛门师傅。” 郑海珠了然,给月兰指点了几处东边的正经佛寺,与她道别。 …… 翌日,郑海珠得了韩系孟的体恤,以配丝线为由,坐船到月河,想打听打听茹韭儿被捉回去后的情形。 青枫楼的门子本就识得郑海珠,今又得了她五分银,十分巴结地报告道:“这几日韭儿姑娘没挨打,更没寻死觅活地,天天都由那陶公子请出去散心,今也是一早就出去了。” 郑海珠略宽心,踱到巷子外。 月河地处闹市,地屋牙行也在河畔。郑海珠寻到个面目斯文的年轻牙人,仔细打听租赁城东北场院的价码。 郑海珠设想中的义塾,是接收城市小手工业者和城郊农民的孩子的,越是女娃,越要收。 要在女子学校教育为零的时代,让开局顺利点儿,义塾就不得不先打着“设帐授女红”的擦边球旗号,并且注意安全。郑海珠此前询问黄尊素时,黄尊素也叮嘱她,义塾的选址,尽量远离教授制艺(即科举应试)的书院,又因女娃扎堆,最好避开军士和打行青皮聚集之处。 松江城的南边是府学和各间私家书院。北边和西边和东南,则都有校场军营。 只有东北片是寺院庵堂、园林山水,又离顾府不远,最合适。 郑海珠向那地屋牙人咨询良久,约定腊月前给他准信后,送上一钱银子表示感谢。 牙人虚意推辞道:“我们这一行,不成交,不好拿客官银子的。” 郑海珠起身福礼:“岂能白白占用足下半个时辰。” 牙人眉花眼笑地接了银子,心想这韩府的郑氏女果如传言,行事像男儿,蛮利落大气。 做掮客的,最是心思活,念头一转,便进一步攀搭道:“郑姑娘,你那义塾若收女娃娃,在下可以送家中小妹去不?” 郑海珠莞尔:“当然欢迎,足下这般明敏,令妹定然也是甚肖兄长的好苗子,不出来读书,可惜了。” “哎,”牙人摆手笑道,“一个女孩家,哪敢谈什么读书,学点上品的针线功夫,说婆家时能有拿得出手的绣活,就上上大吉喽。” 郑海珠也不与他深辩,只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见行里来客多起来,体恤道:“足下且去忙吧,小妇吃两口茶,润一润喉咙,就告辞。” “好,好,姑娘自便,万勿拘礼。” 郑海珠临窗而坐,观赏月河岸边熙攘男女的群像。 没过多久,她便探身出去,唤道:“韭儿!” 茹韭儿正由那陶公子搀一把,从一条三橹雕梁船上下来。 茹韭儿虽不算松江烟花柳巷里顶尖的清倌人,也是有几分心气的,这一回遇着阮郎的情劫,所托非人,神思大殇,区区数日哪里就真的缓过精气神来。 但她感念郑海珠的侠义与关切,强作几分笑颜道:“郑姑娘信我,韭儿不傻,此番纵然沦为曲中笑柄,亦不会想不开。” 郑海珠轻吁一口气,柔声道:“人生在世,如船行江河,风之顺逆、水之深浅,哪有次次笃定的。我是舍弃姻缘的自梳人,却也多嘴劝你一句,莫要因这一回的行差踏错,就此闭了心门,立誓再不入情关。” “郑姑娘说得极是,”一边的陶公子浅笑点头,又从跟过来的童仆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布包,交给茹韭儿,“韭儿姑娘,在下过几日就要离开松江,无以为勉,这草衣道人所编的这几册游记,便赠给姑娘吧。” “草衣道人?”郑海珠眸色一亮,问道,“可是应天府旧院的王微先生?” 王微,乃晚明江南名妓,“草衣道人”是她的号。王微长于诗文,与诸多文人有来往,名气不在柳如是之下。 郑海珠上辈子到底毕业于史地研究所的明清史专业,虽然为了糊口,主要写古偶流量剧,但知识面绝不止于“秦淮八艳”这点大路货。 那陶公子却奇道:“郑姑娘也晓得她?” “嗯,”郑海珠自自然然道,“草衣道人与韭儿一样,诗文佳美,你们这些大才子自然懂得欣赏,我们这些识文断字的女子,也很喜欢呀。” 陶公子展眉。 这位韩府的婢女,不但有几分义气,还挺会说话,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把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都夸了。 但也夸得真挚,不见酸媚样儿。 茹韭儿听郑海珠将自己与赫赫有名的王微相提并论,心情于怅然中,也回暖了几分。 又想到,陶公子不计前嫌,还出资来邀,游河论诗,给自己在行内挽回诸多颜面,茹韭儿遂向郑海珠道:“阿珠姐姐,我央你帮个忙。陶公子今日要寻访一位故人,住在城北的九莲庵。我现下实在乏力,撑不住身子了,可否拜托阿珠姐姐引陶公子去一趟?” 郑海珠当即明白了,故人应是尼姑,陶公子不便单独去拜访,于是看看日头,爽快道:“好,我左右是要搭船回韩府的,正可给陶公子做一回向导。” /122/122503/29699546.html 第四十六章 原来姓张 郑海珠不施粉黛,一头盘起的乌发裹在靛蓝头巾里,通身素色衣裤,走在月河熙来攘往的艳妆华服女子中,比背景板里的群众演员还没存在感。 如此甚好,她跟着陶公子登船,就像个寻常婢子,完全不惹眼。 陶公子今日包下的游船,论形制,乃是一艘“仙舟”,比画舫、灯船小许多,却也是雕柱绮窗、装饰不俗。 郑海珠用本地吴语和船家交谈几句,转头向陶公子道:“城北确实有个九莲庵,小妇约略知晓该怎么走了。此去航程不到一个时辰。” 陶公子微笑致谢,折身进到小舱里,和自己的僮仆在案几上捣鼓了一会儿,提出一个小小的铜炉。 郑海珠闻到一股清甜的馨香,但见铜炉隔片上,红褐色的粉末聚成一个曲折连环的福字。 这是打香篆,宋明士大夫和千金小姐喜爱的风雅游戏。 “这香,莫不是用荔枝壳碾的?”郑海珠好奇地问道。 她在韩府,常见到奶奶小姐们打香篆玩,但都是些昂贵的原材料。郑海珠自嘲如牛嚼牡丹,实在闻不出什么境界来,反倒不如眼前这个荔枝果香的好闻。 陶公子展颜道:“正是用荔枝壳蒸煮后,晒干碾成齑粉做的,此乃家母的独门手艺。我出门游历时,总会带着荔枝香,什么沉、檀、龙、奢的,都比不上它。” 他颇为放松地吸了吸鼻子,又举目四望两岸街镇景象,由衷道:“南直隶各府甚是繁华,来年定要陪母亲重游。女子嫁人后便囿于后宅,若非夫君儿子赴外地做官,她们只怕一辈子也踏不出本县,实在可怜。” 郑海珠闻言,颇有些惊讶。 这陶公子对茹韭儿表现出大度与回护,郑海珠原本只以为是多情文士追求才妓的老套剧本。 今日察言观色,却发现他对茹韭儿的安慰,带着无所图的质朴纯粹,连道别时的眼神,也明净坦然。 此刻听他自然流露的慨叹,更没什么矫作,纯然出于对女子境遇有感而发的悲悯。 郑海珠瞄了一眼陶公子头上的方巾。 明代只有获得生员资格的男子,才能戴方巾。戴方巾的陶公子,至少是个秀才了,从衣料质地和用度之讲究来看,家世应也不凡。 如此身份,没有纨绔相,且还怀有同情心,更是难得。 “冒昧一问,公子仙乡何处?” “哦,浙江山阴。” 原来是绍兴人,口音不太重,说的是南直隶官话。 郑海珠露出真诚的神往之色:“好地方,兰亭集序啊,还有沈园。” 陶公子温和地笑笑:“是的,我们山阴颇多古迹。” 一个小小婢女竟知道书圣王羲之,以及陆游与唐婉的故事,陶公子倒不觉得奇怪。 他虽年轻,阅历却不浅,在江南各处游学后,明白不少妓馆女郎和豪门婢女,或受本馆和主人文风熏陶,或原本就出身于读书人家,见识学养,未必逊于那些生员男子。 冬月未至,申时前的阳光仍有暖意,船舱外摆着几把铺有锦褥的圈椅,彬彬有礼的陶公子让郑海珠莫要拘束,坐下饮茶休息。 他自己也靠在椅中,捧起一本薄册,安静地阅读。 郑海珠瞧那书封上印着“山歌”二字,忍不住又道:“公子看的,可是姑苏冯梦龙先生的集子?” 冯梦龙为后人熟悉的成就,是编了明代话本集《警世恒言》等,但此时离“三言”问世还早,刊印出版的,是他的吴地山歌集, 陶公子抬起头。 这一回,他看向郑海珠的目光,明显带着惊喜。 再是识文断字,能知晓冯梦龙《山歌集》这样的冷门书,也殊为难得。 郑海珠毫无炫耀之色,婉婉道:“家兄生前读书,涉猎甚广,对冯先生奔走收集曲词之举更是赞叹。家兄曾与我说,浩浩诗文里,不知多少虚情假意之作,但茫茫山歌,却皆为真情流露。因山歌不必像诗文那般,或争荣,或媚上,或为求取功名。” “说得好哇!”陶公子脱口赞道。 喝完彩,陶公子又有些惘然。 他自幼爱读杂书,却很快就不得不像这个时代的许多男子那样,开始学习八股制艺。 这种钻营应试的伎俩,杂以科场人情世故,真是镂空文士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哪里像读史记、读话本、读山歌曲词这般性灵酣畅。 陶公子没想到,自己时常泛起的腹诽,今日从一位萍水相逢的同龄女子口中,痛痛快快说出来了。 他于是掩卷,望向郑海珠,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会心之意,轻叹道:“女子受制于礼俗,男子受制于文章,世间这许多清清白白的好人,皆戴枷锁。” 怅然之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高呼声。 “阿兄,是我呀,快把船摇过来!” 小仙舟靠岸,一个长身俊脸、袍衫华美的青年郎君“咚”地跳上甲板,身后跟着的小厮,所穿的布衣也厚实洁净。 青年冲陶公子嘿嘿一笑,转头盯着郑海珠,大大咧咧道:“咦,这是哪楼哪院的姑娘,怎么穿得如此寒碜。” 陶公子皱眉,沉声喝道:“胡言乱语!郑姑娘是本府士绅的女眷,萍水相逢,热心为我这外乡人带个路,去庵堂找荷姐。你快向姑娘赔礼。” 青年“哦”一声,将油滑的神色收了收,向郑海珠道:“告罪告罪,莫怪莫怪。在下误会,也是情有可原,我晓得阿兄这两天在妓院快活,就以为姑娘也是……” “二弟,你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干脆闭口。”陶公子愠意更浓。 青年却不怕,嬉皮笑脸道:“哎呀,我又给大兄丢人了,这就改,这就改。” 言罢,拿腔拿调地清清嗓子,冲着郑海珠作揖:“在下乃绍兴府山阴县张崮,峻岭之巅如履平地的崮,字燕客,郑姑娘既是我宗子堂兄的朋友,与我张三郎的交情亦自今日始,幸会幸会!若有机会去绍兴府,我必好好尽一番东道主之谊。” 青年说完,一对灵活的眼珠子瞄瞄兄长,见兄长面露尴尬。 他又瞅瞅那样貌不俗的郑姑娘。 咦,郑姑娘的神情怎么突然古怪起来。 片刻前,她被自己认作烟花女子,容色都没什么波澜,此时却蓦地眸光一闪,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 /122/122503/29710100.html 第四十七章 晚明名士 张燕客表面惫赖,实则极其精明,尤擅在须臾之间捕捉人的情态变化,但他仍维持着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开顽笑道:“郑姑娘,在下从名到字,都颇有一股伟岸之气吧?” 郑海珠却未立时接他的话,而是看向陶公子道:“呃,小妇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的堂弟姓张,公子却为何姓陶?” 陶公子局促之色已淡去,垂眸道:“陶是家母姓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姓张姓陶,都是在下。” “得了我的阿兄,”张燕客毫不留情地噱他,“莫引经据典了,依我看,你隐匿我山阴张氏子侄的身份,是为了怕在应天府结交名妓之事,传到叔祖耳朵里吧?” 聆听至此,郑海珠对自己的判断已有八九成把握。 浙江山阴张家,字宗子,有个弟弟叫张燕客,母亲姓陶…… 几个要素合一块看,郑海珠几乎肯定,眼前这位公子,就是历史上那位末代名士了。 她见翩翩公子又被自己的熊弟弟拆台,抿嘴淡笑,打断张燕客道:“令兄真是好涵养,若我有你这样的弟弟,便一脚踹下船去了。” “哈哈,郑姑娘原来也不是故作矜持的矫造之流,好,好!”张燕客合掌夸赞。 郑海珠道:“不如让小妇我猜猜令兄的真名吧?燕客公子名崮,贵府这一辈想来是山字辈?方才又唤令兄宗子,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那么,令兄大名,是否单一个岱字?” 原来,那以母家姓氏出游的陶公子,正是晚明大才子——张岱。 张岱心里思量,杜甫的那两句诗,脍炙人口,郑姑娘既然也出身读书人家,推演出自己的真名,也不稀奇,于是淡笑着点头:“郑姑娘猜对了。” 张燕客则兴致更炽:“姑娘好捷才,那我再请你猜一事。应天府有位名妓王月生,性子清高,对看不上的俗客,纵然因鸨母逼迫而接了,陪侍时也一声不吭。有个富商好容易请她出馆,去别业陪了自己大半个月后,王月生竟开口与其说话了。那富商喜得呀,凑近道,你说什么,大声点。郑姑娘以为,王月生说的是什么?” 郑海珠道:“我猜,她只说了两个字:家去。” 张燕客瞪着双眼,神情讶然:“哎唷,一字不差,你,你认识王月生?” 郑海珠心道,我哪认识什么南京名妓,还不是因为你哥张岱特别能写,从正史野史到散文游记,再到晚明的市井风貌,都经由他的笔,教我们这些现代人如临其境。名妓王月生的那则轶闻,你哥专门写在他的《陶庵梦忆》里呢,所以我晓得答案。只不过,此时这本惊艳后人的散文集,还没问世。 开了上帝视角的郑海珠,作出诚挚之色,向张氏兄弟道:“我自闽地来此讨生活,最北也就到过苏州,还无福分去南京看看。我只是以女子心思设身处地去想,彼时情形,王月生最期盼的事,就是回家。” 张岱觉察出眼前的姑娘有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便不愿弟弟再说这些,岔开话题,问张燕客:“三弟,你今日寻到好工匠了?” 张燕客得意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名匠也和名妓一样,银子出够,哪里会请不动。宗子阿兄放心,此番我带回山阴的造园匠人,定教叔祖满意。” 张岱道:“既办完了此事,天色尚早,你与我一同去看荷姐吧。你小时候生的那几场大病,都是荷姐给你喂药喂粥,有一回她被你的疫病过到,差点没了性命。” 张燕客却连连摆手:“我不去尼姑庵。我吃好夜饭还要去打马吊牌呢,遇到尼姑,逢赌必输。” 略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锦绣小包,递给张岱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替我向荷姐问个好。我不想去,实则是怕见了荷姐境况凄凉而伤心。” 张岱摇摇头,叹口气,接了银子。 午后登船时,张岱约略与郑海珠说过,去尼姑庵探望的人叫荷姐,乃是张府老管家的女儿。荷姐长到十五六岁时,倾心于张家请来的画师,张家遂放了身契,让荷姐嫁人。那画师带着荷姐去了苏州,一去十年。去岁荷姐写信到山阴,张家才知道,荷姐的丈夫孩子竟都因时疫病亡了,荷姐遁入空门,随师傅辗转到松江府的一座小庵。 此刻,郑海珠见张燕客一掏就是数额不小的银锭,暗道,这个满嘴烟花柳巷、似没个正经的公子哥儿,倒也未必是个凉薄冷酷之人。 月河水波光粼粼,秋风里隐隐传来寒凉之意,又很快被煦暖的阳光冲散。 张燕客对亮明身份乃韩府侍女的郑海珠,已然也没了攀谈的兴致,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张岱在松江市集中掏来的几个嘉定竹雕笔筒上。 真实历史中,张燕客确实是个趣味广泛的玩家,什么都爱玩,为了玩得尽兴、琢磨得透彻,他甚至连好不容易觅得的宣德炉,都可以直接拿去火里烤。 而张岱,在自己的散文集中大费笔墨地记录张燕客的生平趣事,就可以看出,他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堂弟。 小仙舟上,佯作安静观景的郑海珠,心潮早已起伏了好几回。 晚明的江南,名人辈出。扎根松江府,必有大收获,这是郑海珠计划中的,也是她穿越后,铁了心要从泉州北上的原因。 不想竟能结识张岱与张燕客。 若记忆不出错,张岱张燕客的高祖就是官身,曾祖中过状元,张家不仅在绍兴府根基深厚,而且与东林党、浙党的骨干人物也各有交谊。张燕客的父亲张联芳,乃收藏大家,家财万贯,否则也负担不起张燕客这个纨绔公子可劲地造。 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是山东鲁王府的掾吏,多年后清军南下,鲁王逃到绍兴,张岱出面予以接待,声势甚隆。可见,张岱虽科举不顺、到老也就是个秀才,但作为张家长孙的地位,始终稳固。 郑海珠回顾穿越以来,靠自己努力或机缘巧合,结下交情的各方人物,慢慢盘算着,如何一点点地整合这些资源。 /122/122503/29710101.html 第四十八章 尼姑杀人了 船在城北码头靠岸。 张燕客猴儿般敏捷地跳上岸,回头道:“阿兄放心,我绝不去玩暗场子。” 又笑嘻嘻地招呼郑海珠:“郑姑娘,你我一见如故,可喜可喜。在下拜托你,务必给我阿兄带好路,他可没我机灵,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张燕客带着家仆走远后,郑海珠对张岱道:“令弟真是谐谑有趣。” 张岱温言附和:“燕客的确是吾家一宝。在下还有两个弟弟,亦都是资性空灵的奇才。胞弟张岷自幼体弱,却未耽误博览群书;堂弟张峪,因患眼疾而眼盲,未曾堕志,自学医术,如今已是名动山阴、会稽二县的杏林高手。”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因见识与三观相类。 郑海珠听张岱将家族概貌也娓娓道来,掂量着这位贵公子已不把自己当作普通仆婢看待,遂也将松江府一些有头有脸的官绅名士,如徐光启、顾名世、董其昌等,各自研习西学、推广农事、收藏书画这类可以摆上台面的讯息,说与张岱听。 张岱果然对南直隶的名流圈子很感兴趣,时而追问几句。 如此行到一片广宅前,郑海珠驻足,向张岱道:“公子,前面街坊尽头那间庵堂,便是九莲庵。小妇因要开设义塾,须看看地屋牙人推荐的这处宅子。就此与公子别过。” “开义塾?郑姑娘自己出钱开?” 张岱自认不是孤陋寡闻之辈,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婢女,即使出自大户人家。 郑海珠不掩饰自己名正言顺的自豪感,笑道:“小妇在泉州卖了祖宅,有些傍身银钱,小妇感念松江乃一处福地,容我与侄儿安身,故而也想反哺松江百姓。小妇并非韩府的家奴,只是与韩府签了雇契,老爷太太和大小姐,皆是广结善缘的好主人,愿意襄助小妇此举。府衙的黄官人听闻后,还说要给小妇的义塾,题字挂匾。黄大官人可是今岁的新科进士。” “黄官人?可是名讳上尊下素的?” “正是,公子与黄大官人相识?” 张岱道:“曾与黄兄在杭州府试时见过,相谈甚欢。前些时日我路过无锡东林书院,听闻黄兄已进士及第,还想着可有机会道贺……” 郑海珠立马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顺水推舟道:“我帮公子递名帖?带路的事,小妇在行啊。一回不生,二回更熟。” 年轻女子放弃拘谨刻板而开开玩笑,往往被不太灵光的脑子当作言语轻浮。 但张岱并非古板的卫道士,加之郑海珠自掏腰包办学的举动,令人赞叹,张岱遂欣然点头:“好,今日我回客栈后,就写拜帖。” 又问道:“郑姑娘这义塾,准备教些什么?” “但凡能让孩子们安身立命的,都教。写字、算账、织布、刺绣、竹编、木工……而且,男女都收,尤其爱收女娃娃。” “哦……”张岱若有所思。 恰此时,忽听街道那头人声喧沸起来,申初时分原本车马安闲的气氛,陡然被搅动。 有半大少年跑过来,兴奋地招呼着:“快去看啊,尼姑杀人啦!九莲庵的尼姑杀人啦!” 这炸雷般的讯息,迅速搅动了街镇安闲的气氛。 惊悚的表情迅速地被兴奋所替代,人们纷纷回头,踮足探望片刻后,就往尼姑庵方向跑去。 张贷还在发懵,郑海珠已步出屋檐的阴影,抬眼扫视,目光旋即锁定一个少年。 少年正从临街的木门中钻出来,上身穿着与深秋时令相符的夹衣,裤管却卷到膝盖以上。他躬身将裤管撸下来,迅速地抹了抹脚背上的红色痕迹,便同周遭街坊一样,拔足奔走。 郑海珠瞧出来,这少年家是开染坊的。 棉布染色后,布匹会缩水,需要匠人操纵滚布石,将布匹碾平到原来的尺寸。半大小子正是气力充沛如牛犊的年纪,家中踩滚布石的活计,应就是这少年来做,足上的红色,乃染料所留。 既是住在此地,又是爱凑热闹的青春男子,自然是合格的信息源。 郑海珠短促地对张岱说声“公子和家仆不要过去,等我问问”,便趋步撵上那少年,用本地话向他道:“小阿弟,出了啥事体呀?” 少年侧头瞧了郑海珠一眼,刚要开口回答,身后却追上来一个浓眉圆脸的妇人,鹰抓小鸡般揪住少年的胳膊,呵斥道:“狐狸精杀人,血赤糊拉的有啥好看!” 少年一面试图甩脱妇人,一面气咻咻道:“要你管!烦煞了!” 忽地“咦”一声,怒容转成疑色:“姆妈,尼姑庵又不止一个尼姑,你怎晓得是哪个杀的人。” 妇人面色忽变,觑向郑海珠的目光中,惊惶与防备只刹那闪过,她便恢复了市井妇人常见的自以为是模样,嗤道:“其他两个尼姑才几岁?人还没门闩长,有力气杀人?肯定是那只狐狸精!” 郑海珠毫不收敛眼里的猎奇之色,凑过去问那妇人:“阿嫂,你讲的狐狸精,是前头九莲庵的尼姑么?” 妇人冷冷地“嗯”一声,却又狠狠地白郑海珠一眼。 在妇人看来,郑海珠这种平头百姓里长得不错的小女子,和那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尼姑一样讨嫌。 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如云端仙女,尘埃中的男子们平时看不到,偶尔遇见,哪敢多瞧,怕被家丁呼喝斥骂。 而荆钗布裙、或者无依无靠的女子,则会引诱同在底层的男子们生了招惹的心思,使得他们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愤懑不已。 郑海珠领受下那妇人的恶意,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孔武有力的母亲生拉硬拽地把儿子拖回染坊,嘭地关死了房门。 她品咂妇人的只言片语。 杀人的方式有很多,那妇人没去看过,怎知是血流淋漓的“杀法”? 她记下了这户人家。 这时,乱糟糟地拥塞石板街的人群,忽然像被驱赶的苍蝇般散开,两个皂衫公差,一个手执猪肝色的木杖开道,一个用铁链拖着人犯。 /122/122503/29719464.html 第四十九章 探监(上) 人犯果然是个头戴方帽、身穿海青的尼姑,体态苗条,皮肤白净无皱,年纪至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贱坯子唷!” 不知哪个妇人喊的这第一声,很快就收获了同性伙伴们此起彼伏的附和。 女子们恶狠狠的咒骂,像腾起的浪花,浪花之下,则是男子们关于案情的津津有味的讨论。 “听讲是勾引了一个徽州富商,灌醉后捅死的。” “啊?平时闷声不响,娇娇弱弱的,这样狠。” “哼,那是你木知木觉,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尼姑不简单。你们想,会写字、还会作诗画画的女人,又从苏州来,搞不好从前是做女使的。” “这位大哥,女使是什么?” “就是娼妇,那些读书人宠着她们,捏出个文邹邹的称呼,其实还不都是出来卖的。” “哦哦,嘿嘿嘿……” 一众男子低声笑起来,很为如此轻松地就获得一次颅内高潮而畅快。 郑海珠折身,擦着人群边缘迅速回退,寻到等在廊下的张岱。 “张公子,衙役押着人过来了。你瞧瞧那位女师父,可是你要寻访的荷姐?” 张岱凝眸蹙眉,目光投向人群漩涡的中心。 “是荷姐!她怎会杀人……”张岱嗫嚅着,就要往前挤。 郑海珠一把拽住他:“此刻心思龌龊的浮浪子弟甚多,这里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公子莫急,我识得其中一位衙役,我们现下直接绕去县衙。” 张岱咬着嘴唇应声“好”,又转头遥望一眼荷姐周遭情形,见围观的各色人等倒还没有吐唾沫甚至扔石头的极端举动,才招呼上家仆,跟着郑海珠钻进巷子。 …… 大明嘉靖帝以后的松江府,分为华亭、上海、青浦三县。 郑海珠与张岱来到的府城东北,隶属上海县,远不如西边的青浦、西南的华亭繁华。 县城本不大,官吏、士子、工商聚居的几处闹市,则更小,街头撒一泡尿,那尿水流着流着就能流到街尾。 郑海珠带着张岱主仆,三拐两拐,穿出小巷,县衙赫然眼前。 衙门外的大树下,郑海珠站定,问道:“张公子,冒昧一问,你可有乳名,那位荷姐一听便知的。” 张岱道:“我们山阴人,家中男童乳名都叫和尚,祛魔避邪之意,因我是母亲头胎,荷姐一直叫我大和尚。” “好,知道了。你们仍等在此处。” “郑姑娘,要不要拿银子?” 郑海珠驻足,心道,提醒得对,这富贵公子倒也通得人情。 “劳烦张公子给我两三钱银子,越碎的越好。” 跟随张岱的家仆手脚麻利,转眼已掏出一把小纸团儿似的银角子,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拔足来到县衙的山墙根,正见到衙役们过来。 “滚滚滚,都给老子滚,苍蝇一样跟了两条街了,看你阿娘的卵毛!” 骂骂咧咧、驱赶着最后几位围观者的衙役,姓刘,他踏着斜阳的影子回到公廨门口时,迎面撞上蹭到台阶下的郑海珠。 “咦,郑姑娘……”刘捕头忙将满脸的凶煞样儿收了,龇出一口龅牙,挤出笑来,和郑海珠打招呼。 刘捕头是松江府的老衙役了,今岁从夏末到深秋,早已将郑海珠这张脸认得熟透。 此女不但是韩老爷家的长雇大丫鬟,还是知府老爷发了剿匪赏金的,和黄大人的家眷更是常往来。 那好比是神仙身边也排得上名号、说得上话的仙娥。 自己这种山腰里办差的杂役小鬼,怎可将她当作普通百姓。 言语定须客气些。 行完了礼,刘捕头迎着郑海珠投来的疑惑目光,主动叹道:“姑娘,老刘我苦哇,半个多月没回松江府城咯。上海县也是邪了门,原本三四个衙役,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了这一个嘴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子,知县老爷去府台那里借人,黄老爷就把我派来了。” 郑海珠轻声安抚道:“月俸银子没少就好。能者多劳,又是解官人们的燃眉之急,府台和黄老爷都看得见,刘爷只怕回西边后要得重用的。” “嗨哟,承郑姑娘吉言。”刘捕头殷殷道谢。 他是老江湖,几句言语间就瞧出郑海珠不像是路过的,眼色里有深意,遂撇头对身后的小衙役说句“你先压着人进去,锁到牢里”,然后抬手虚虚一引,将郑海珠让到门房廊柱的一角。 “郑姑娘今日怎地也来县里头?” 郑海珠不吭声,靠墙的左手动了动,往刘捕头掌心塞碎银子。 刘捕头唬一跳:“这是作甚,姑娘有事吩咐老刘就是。” 郑海珠抿嘴:“刘爷先收好,给我侄女儿买件冬袄。你不收,我就不说所求何事,就拉你在此处站着。” 刘捕头心道,这女子精得很,莫叫她不悦,以为我老刘拈轻怕重、要问明情形才肯收钱办事,遂应者“好好好”,转推拒为笑纳,腕间一抖,碎银子划入手臂内,咳嗽一声道:“姑娘跟老刘这边来说话。” …… 晚明的江南,士绅阶层的地主和商人富到流油,公家财政却也和北方差不多,捉襟见肘。 上海县的县衙牢房,简陋得还不如牲口棚 好在并非京师的诏狱,血腥阴森味不重,只有挥之不去的屎尿秽物的臭味。 “郑姑娘,你问几句就赶紧出来。县尊不在,主簿可是在殓房盯着仵作验尸呢,一会儿就该过来了,我帮你望门去。” 刘捕头轻声地叮嘱完,赶紧离开这排肮脏的屋子。 郑海珠转身,将手里另一颗碎银子塞给刘捕头引荐的牢头:“给阿哥买点酒喝。” 牢头理所当然地接过。 这年月,公家连月俸钱都欠着,从胥吏、门子到他们这些狱卒,平日里已习惯随时从百姓手里要好处。 只今日这体面妇人,出手蛮大方,牢头的冷硬面色登时一缓,决定特别关照些。 他主动带着郑海珠从自己的值房穿堂而过,绕开最外头那排关押者地痞男囚的牢房,在避人耳目上做得更到位了些。 拐进一条幽深黑暗的通道,牢头往前方一指:“拴着猫儿的那间,就是。” “猫?”郑海面露好奇。 牢头解释:“命案的犯人都戴重铐,手脚不便,从前有被鼠群撕咬得厉害的,皮肉都烂没了,骨头露着,惨煞。上月,府台大人来巡查县衙时见了,就命县尊给关死囚的几间牢房养猫。” /122/122503/29719465.html 第五十章 探监(下) 郑海珠“哦”一声。 牢头说的府台大人,便是那位新官上任、祖籍福建惠安的松江知府庄毓庆。 看来,庄府台在无需装饰政绩的事上,也是有恻隐之心的。 惠安和漳州龙溪县一样,此时已开始出现独立谋生的“自梳女”群体。 之前庄府台听黄尊素和韩老爷说起郑海珠的身份时,并未表露惊讶和抵触。郑海珠因此已在谋划,在这位相对开明的父母官治下,自己更应积极地将松江府当作女性参与对外贸易的试验田。 郑海珠一边思忖,一边循着断续的猫叫,缓缓走过牢房。 夕阳余晖提供的照明固然寒酸,郑海珠依然能辨出,几间靠外的女囚室,空无一人。 不奇怪。平民女性在这个时代,生存空间狭窄堪怜,活动自由都没得几分,犯罪率自然也远远低于男性。 “荷姐……”郑海珠在关押命犯的囚室外驻足,压着嗓子低唤。 木栅边,一只狸花猫蹲在水盆前,昂首盯着郑海珠,但很快立起来,机敏地让到一边,以免被铁链碰到。 那戴着平顶缥帽的女尼,从黑暗深处扑到栅栏边。 她的动作是迅捷的,但神色,一如方才郑海珠在街上望见的时候一样,不见失态。 此刻因为近在咫尺,郑海珠得以将她的面貌看得更为真切。 五官轮廓娟秀尚在其次,关键是她的双眸粲然明亮,眉宇间则隐隐含着英气,不似草根妇人那般透着麻木呆滞,但也没有道观庵堂师傅们的静谧肃穆之相。 “你怎晓得我出家前的名字?” 再次确定这间囚室只关押了一个犯人后,郑海珠凑上去,盯着女尼:“荷姐,是山阴张公子托我进来的,就是,就是大和尚。” “啊唷,”荷姐听到“大和尚”这个亲切的乳名,轻呼一声,参研之色即刻被惊喜所取代,“宗子来松江了?” “是,他和燕客公子来看你。” “那姑娘你是?” “我姓郑,就住在华亭县,张公子对我的好友出手相助,我因而能与他相识。今日申中时分,我为公子带路到九莲庵。” 郑海珠坦然与对方四目相对,但惜言如金,只简略交代自己的出处,等着荷姐的反应。 荷姐在短暂的滞顿后,直接呼求道:“郑姑娘,我没有杀人,请两位少爷救我!” 郑海珠点头:“姐姐须长话短说,牢头随时会让我避走的。” 荷姐立即加快了语速:“今日过午,我正与杨老爷的家仆说话,忽听叶木匠在禅房大叫着杀人了。我们忙去禅房看,只见满地的血。我吓得连忙要去报官,才跑到街上,却被官差拦住,将我赶回庵堂。他们硬讲我杀了杨老爷,说是从他尸身搜出了我的字迹,他手腕上还有我庵堂的祈福带。” 荷姐连珠炮般讲了一阵,终是头绪欠奉。 郑海珠于是趁她喘气之际,盯着重点问道:“你自家屋里满地的血,你不晓得?那个叶木匠在你庵堂作甚?杨老爷的家仆又为何来找你?杨老爷的尸身是官差在别处寻到的?” 荷姐定一定神,答道:“供奉先师的禅房木门坏了,我请叶木匠来修。因尚未修好,他嘱咐不可擅动,我两个徒儿也不在,我便未进去洒扫。叶木匠昨日说要去青浦做个急活,过几天再来,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现身,都不是从庵堂正门进的。再说杨老爷,他是徽州人,与我相识于书坊,愿资助我刊印书籍。杨老爷这一回到松江谈买卖,前几天还与我问过刻书之事。今日他家仆人寻到庵堂,说老爷彻夜未归。后来官差抓我时讲,杨老爷的尸身,就在庵堂后的小河泾里捞起来的……” 她忽地又停住,在交织着怒意与戚容的神态里踟蹰片刻,一字一顿地对郑海珠道:“我没有杀人。我若吃了这场冤枉官司,真正害死杨老爷的人,不就逍遥世上了么?” …… 天边的最后一缕绯云隐入夜幕,郑海珠从县衙牢房的犄角旮旯之处绕出来,快步走到樟树下的阴影里。 张岱迎上来,先轻声开口道:“方才我也命家仆折回去打听情形,庵堂里原本还住了两个小女尼,只十三四岁光景,这几日去华亭县两位女檀越宅中陪着抄经念佛,并未住在九莲庵。对了,家仆还打听到,荷姐月初才去应天府考过度牒。” 有明一代,佛门度牒由礼部发放。因寺院庵堂可免徭役赋税,故而太祖皇帝规定,朝廷每年的所发度牒数量定额,且僧尼申领度牒前必须通过礼部的考试。到了万历年间,纲纪废弛,有门路的假和尚只要贿赂了各级官员,便可获得度牒,造个假庙,将自家田产挂在寺院名下。 郑海珠明白张岱的言下之意,点头道:“你是想说,荷姐是走正道的比丘尼。” “是的,她虽痛失至亲,但去岁写给我家的信里,言辞平和雅正,并邀请我母亲来九莲庵小住,显是参透了‘乐从苦生,果由因起’。她绝不会有方才那些贩夫走卒所说的引诱在先、谋财其后的行径。除非,除非那死去的徽商有不轨之举,激得她反抗中误杀……” “不,张公子,”郑海珠斩钉截铁道,“方才荷姐,反而主动告诉我,杨老爷是位君子。他乃此地几间清流书坊的常客,每回来松江,便去书坊包揽滞销的刊本,帮助坊主周转。荷姐从前在苏州时的雇主家有个小女儿,极爱读《牡丹亭》,并留下万言书评。那女孩儿不幸病亡,父母便以为是《牡丹亭》耗尽爱女心血,一怒之下要烧了书评稿,荷姐偷偷换出手稿,来到松江后想刊印成册。她正为印资发愁时,在书坊遇到杨老爷,杨老爷求阅书稿后,当即慷慨解囊,愿资助银钱,其后也并无逾矩之举。” 张岱屏息凝神听到此处,喃喃道:“这很像荷姐的性子。荷姐虽是家生婢子,但自幼聪慧有书心,我母亲喜欢她,也让她借着服侍我和三弟的由头,在我张氏学塾里读书写字。荷姐一直爱慕有才的人,当初我母亲已帮她寻好一门富裕佃户的亲事,她却看中那位穷画师,一心嫁了。她与那位评述《牡丹亭》的小姐,想必,也是同气相求的缘分。” /122/122503/29728024.html 第五十一章 我帮你 郑海珠道:“举凡见利忘义者,总逃不过刁、懒二字,你家这位荷姐赴考也好,印书也罢,倾注心血的都是与刁滑懒惰截然相反之事。既无贪欲,要么,确是被人嫁祸,要么,是因情生恨而杀人……” 张岱正频频点头,听到最后那句,脸色陡然一变:“郑姑娘,怎么,你还是觉得荷姐在骗我们?” “一半对一半吧,”郑海珠坦率道,“公子,我不过是肉眼凡胎,方才匆匆听几句,如何就能认定一个人清白还是有罪?我将荷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公子了,但我又怎知她不是伪作?杀意,并非只有谋财一种,或许,或许荷姐倾慕杨老爷却碍于世俗鸿沟,无法委身,便毁了他。” 张岱只觉得这番话十分刺耳,盯着郑海珠的目光明显透出恼意来。 但他闷声细忖片刻,不得不承认,郑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人有亲疏远近,自己将牢里那人视作长姐,天然地就想去回护,可眼前这位郑姑娘,又不会被此种情愫羁绊。 相反,这女子遇事爱存疑,倒是稳妥的作派。 郑海珠迎着张岱渐渐回暖的目光,仍平静道:“我既参详了此事,便不愿只捡公子爱听的说。荷姐究竟是否被冤,怎可信她一面之辞。那叶木匠,那杨家的仆人,那发现杨老爷尸身之人,乃至荷姐的左邻右舍、杨老爷在松江的生意对家,以及仵作的勘验,庵堂到河塘的泥地,诸色人等,各样形迹,都得一一细究。可惜,方才我正想问问荷姐这两日的起居行踪,牢头着急慌忙地赶我出来了。” 张岱听郑海珠已开始如此细致地推断案情,越发想通了一番道理。 嫌货才是买货人,疑心才是真上心。 张岱露出歉然之色,拱手道:“方才在下有些急躁,向姑娘告罪。” 郑海珠则完全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摆摆手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又开始说重点:“张公子,明日,我就引你去见黄尊素黄官人,如何?若能有黄官人过问几句,至少,你去上海县衙打听情形,也便宜许多。不过,此事,我得禀过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小姐。” 郑海珠初时为张岱奔忙,确实存了结交这位名流的心思。但方才在牢中和那位荷姐一番交谈,那女子对自由婚姻的坚持、对雇主的守信,颇有些触动她。她自己也想弄明白此案的真相,因而干脆主动请缨相助。 张岱正有此意,忙拱手道谢。 又看看已然擦黑的天,对郑海珠道:“夜色已浓,我本就应当送郑姑娘回韩府,正好与韩老爷告罪,耽搁了你这许多时辰。” 张岱的家仆去雇了两顶轿子,抬着二人来到韩府。 二老爷韩仲文,半是商人、半是文人,对赫赫有名的山阴张家自也不陌生,听管家来报,立时亲自迎迓见礼。 得知原委,韩老爷通情达理,当即应允郑海珠去给张公子跑跑腿,还不忘赞几句张公子宅心仁厚念旧情。 因张岱算得晚辈,二老爷请了二奶奶钱氏从内宅出来,招呼张岱在前厅吃完晚膳再走。 主人们开始社交,郑海珠便松一口气,蹲个万福告退,回到韩希孟的院中,将今日所历,也原原本本地说与韩小姐知晓。 韩希孟和如今江南许多识字的闺秀一样,是《牡丹亭》的忠实拥趸,对要将书评付梓的荷姐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又因看过松江本地人“安遇时”写的《包公案》,韩大小姐推理断狱的兴头,一时之间灼灼燃起。 她蹙眉正色道:“阿珠,就算那位荷姐像你怀疑的,是因情杀人,她选的法子却不合常理。” 郑海珠放下手中茶盏:“请小姐细论。” 韩希孟道:“她一个女流之辈,执刀向男子行刺,且不说气力悬殊,就算她偷了个巧儿,正中男子心肺,那男子也不会当即毙命,定要大声呼喊,岂非事泄?她为何不用下毒的法子?再者,庵堂的祈福带扎在手腕上,岂非昭告天下,人是自己杀的?” “小姐,若先将杨老爷灌醉后绑起来,堵上嘴巴,白刃加身,让杨老爷血流成河,以泄怨忿,也是有可能的。祈福带么,或许她当时心神已陷入狂妄,忘记了。” “啊,你,”韩希孟嗔道,“阿珠你怎地总把人往疯处、恶处想。” 郑海珠淡淡道:“小姐,从古到今,恶人和疯子,绵绵不绝,又不是我想就有、我不想就没有的。你我数月前被劫的蹊跷事,后头一定有恶人,黄大人不是一直在替我们留心探查么?再者,人是何其复杂的生灵,更莫论女人心海底针了,善能压制着恶,或许只是因为没有激发恶的由头。” 韩希孟瞪着一对儿好看的杏眼,嗟叹道:“哎,你说得不错。” 郑海珠却又诚恳道:“但小姐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情形,太像戏班子演的一般,禅堂的满地血,好似开场一声锣音,招人来看戏似的。那叶木匠,不是没有嫌疑,那血,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我倒是晓得,”韩希孟很肯定地说道,“先父当年也和黄老爷一样,得授州府推官一职。他与我讲过,老仵作们随身带着加了许多盐的米醋,若接报命案,当场却无尸身的,他们会先将一瓶盐醋汁倒在血迹上。只有人的血会变淡,鸡血牛血猪血都仍是浓的。” “哦?猿猴的血也不会变淡吗?” “猴子的血只会更暗,像荔枝壳那样的。是不是人血,瞒不过仵作,不过,若是仵作被买通,可就不好说了。哎,阿珠,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听审。” 郑海珠笑道:“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呀,公家审案子,是教化百姓守规矩,贩夫走卒能听得,大家闺秀怎么就听不得了?” 韩希孟叹气:“算了,二婶对我这样好,当家也已经够疲累了,我不能再给她惹烦心事。” 郑海珠了然。 三奶奶杨氏最近常当着其他丫鬟婆子的面训斥她,又去二奶奶跟前闹,说郑姓姑侄人野心野,带着大小姐也越来越不像闺秀。 她遂宽慰韩希孟道:“不与怨妇论短长,小姐体谅二奶奶,也是对的。我只还那句话,咱们去顾府前,还是得提防着阿盈小姐。” /122/122503/29728126.html 第五十二章 听讼(上) “朝廷下诏,我们黄老爷去南京数黄册去了,也没说几时能回松江。” 翌日,松江府衙前,门子客客气气地告诉郑海珠。 郑海珠心道,真是不巧。 本来,凭着点儿私交,找黄尊素打个招呼问一问还可以。但知府庄大人面前,自己现下可还没那么大的脸。 即便庄大人记得自己这个给松江挣过剿匪荣光的草民,上海县那边毕竟还没开审,自己带着外省缙绅的公子就这么冒失求见,岂非有暗示松江府辖下讼狱不清的意思? 张岱见郑海珠没有掩饰尴尬沮丧之态,忙道:“在下已对姑娘感激不尽,姑娘先回府吧,在下今日再去上海县那边看看。” 郑海珠振作精神道:“张公子若不嫌我碍事,我也想去看看庵堂周遭的情形。” 张岱自是愿意仍有这热心又机敏的“地头蛇”陪着,起码开口问事也是本地口音,遂欣然雇了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奔驰到上海县。 刚走过河浜,便听夫郎子弟模样的人在快活地喊:“审尼姑了,县老爷审尼姑了,快去看快去看。” 二人皆是一惊,县衙办案子这么巴结? 待随着人群来到衙门口,里头竟已升堂了。 “大哥,郑姑娘!” 迎面奔来个衣着鲜亮的青年,正是张燕客。 张燕客跑得气喘吁吁,却不影响开口骂人的气力:“这火烧屁股似地就开审,那死了的,莫不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说罢手一伸,身边跟着的家仆阿贵,忙递上还冒着热气的松江府特色早点叶榭软糕。 张岱看着狼吞虎咽的堂弟:“你还没吃早饭?” 张燕客道:“你昨夜回客栈讲了荷姐的事,我三更天才睡着,却睡得不踏实,后来梦到自己变回穿开裆裤的时候,荷姐戴着镣子跟我说,她要走了,没法给我喂饭。我就醒了,想想还是摇个船来上海县,去看看荷姐,不想刚下码头,就听人说,县老爷要审昨日抓的尼姑。” 张岱眸光一动。 自己这个三弟,莫说在山阴,就算在整个绍兴,也是有名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长辈们背地里提起这小子就叹气。只有张岱心里明镜一样,晓得三弟其实是个嘴硬心软、极重感情的孩子。 张燕客咽下软糕,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回头道:“这哪里看得见听得见,难道要郑姑娘坐我肩膀上看?” 他昨夜已从张岱口中知晓,郑海珠用人情面子去探过监,对这小妇人着实感激。 但他油嘴滑舌惯了,一开口,善意只剩了荤味。 郑海珠却面色如常。 她记得历史上的张燕客,最终战死在抗击清军的江南前线,是条血性的汉子,今日又亲见张燕客对故人的牵挂关心,委实很难对这个古代小纨绔产生恶感。 她遂在张岱出言训斥弟弟前,就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淡淡道:“燕客公子客气了,不用给我肩膀,给我一钱银子就行,我带你们站到前头去听。” …… 郑海珠方才就在找熟人,此刻终于望见刘捕头那个年轻徒弟站在门边啃烧饼,忙凑上去笑盈盈问:“小阿爷,你师傅呢?” “在堂上,等着县尊问话。” 这小捕快也是个机灵的,昨日已认定眼前的妇人乃财神爷,此刻瞥到郑海珠手里隐约银光一闪,忙殷殷地补上一句:“阿姐啥事体,尽管同我讲?” 郑海珠塞银子给他:“带我和两位公子进去听讼,寻个别太显眼之处。” 小捕快斜两眼张岱和张燕客后,把钱抖落进腰带里,二话不说就抬起短棍,和气地缓声吆喝着,不轻不重地左戳右搡,在挤得比猪讨食还密的人群里捅出一条缝,将郑海珠和张氏兄弟带到公堂侧墙边。 前后也仍然站着人,有几个还是穿长袍戴头巾的读书人,便显得同样衣着考究的张氏兄弟不那么扎眼了。 张燕客心里由衷赞道:我阿兄搭来的这小娘们,可以啊,脑袋挺灵光。 三人站定后,俱神情肃然,目光投向堂上。 此时,公堂中,跪在那蓝袍子知县案前的,除了荷姐外,还有两个人。 其中正给知县回话的,是个徽州口音,一口一个“我家老爷”,自称死去的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 按这杨阿墨的说法,自家老爷和尼姑往来几次后,想把尼姑安置到扬州的别宅,尼姑却不愿意,非要进杨家的门。 “你胡说!”荷姐扭头大声斥道,“我与你家老爷商议的都是刻印书籍之事。你突然在家主过身后编造这些苟且,莫非害死杨老爷你有份?” “啪——”,知县敲一记惊堂木,喝道:“不许咆哮!” 继而命公差将一张墨迹斑斑的黄纸亮给荷姐,森然问道:“犯妇,死者身上的诗笺,纸张可是你庵中的?字可是你写的?” 荷姐前倾身体,细看之后,与公差陈说了几句,那公差板着面孔,向知县禀过。 郑海珠身前身后的旁听百姓,纷纷好奇。 “写的什么呀?” “我猜定是香艳之语。” “不是说死人是从河浜里捞出来的,这字泡了水,还能看清?” “你个白丁懂什么,和尚庙、尼姑庵里的功德簿,都是县里拨给的上乘纸品,吃墨很透,除非滚水煮过,字迹才褪得一干二净。若只是泡得一两天的冷水,至多洇得模糊些,还是看得清的。” 众人在叽喳议论之际,只听知县威严道:“好教堂下周知,犯妇以庵中功德簿纸页,写下淫词秽语赠给死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郑海珠一愣,心道,原来是这一句,不由目光偏转。 恰见身为资深戏迷的张岱,也是又忿忿又不屑的神情,低声嘀咕:“这怎么是淫词秽语,这是《牡丹亭》里惊梦那一出里的。” 果然,荷姐在堂上毫不示弱地辩解道:“堂尊,此句乃汤公《牡丹亭》中原话。那日我与杨老爷在书坊商议刻本的字体,因宋体字亦有高矮胖瘦之分,而书评乃我旧主家的小姐所著,我自然提议用纤秀字体。杨老爷让我写个样子给他瞧瞧,我恰从县里领了功德簿,便写了一句撕给杨老爷,让他交予刻坊。” /122/122503/29735867.html 第五十三章 听讼(下) 知县面色铁青,语带寒霜:“一个戏本子里的话,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那么多曲词,你就偏偏挑这句。袅袅情丝,春心荡漾,不是挑逗又是什么。可见你与死者确有奸情,如今人被你害死,你自然又可以编个脱罪的幌子。” “啥么瞎七八搭额捏西四!”张燕客在人堆里压着嗓子骂了一句绍兴方言,侧头对张岱和郑海珠嘀咕,“这个狗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莫非,杨老爷是这个狗官杀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 郑海珠还在兀自皱眉,却听前后左右的上海县民纷纷附和知县的话。 穿长衫的中年文士道:“县尊说得有理,一个尼姑和男香客琢磨《牡丹亭》,若说没有苟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种水性杨花之人,若谈不拢后头怎么鬼混,一气之下出刀子,也不稀奇。” 短打扮的贩夫走卒道:“哎唷,举人老爷高见,这个九莲庵的姑子确实不成体统,经念得如何且不管,却还常常教镇上的小囡们识字。女人又不科考,识字作甚?女人一识字,心气就高了,哪里还看得上我们哩。” 众人点头:“就是,小丫头们识文断字了,不都去给富家做妾了嘛,我们这样的穷佬,不要打光棍啊。” 又一个县民接茬道:“听讲北边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实则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教出几个会吟诗作对的年轻姑娘养在庵里,专门盯着富商的钱袋子。我看这个九莲庵的小师太也是如此。” 众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不堪。 一个人生了心魔,便戾意鲜明。 一群人生了心魔,更是臭气熏天。 郑海珠只觉着,眼前这些县民,张张人皮下都似裹了一副出蛆的骨头,一颗恶鬼的邪心。 张燕客的拳头也已经握了起来,又被兄长摁了下去。 “莫冲动,继续听。”张岱冷冷道。 那上海知县继续审叶木匠。 叶木匠交代说,自己昨日要坐船去青浦接个活计,整理工具箱时发现将一个顶趁手的凿子忘记在九莲庵的庵堂。 “又不是偷鸡摸狗的事,为何不走庵堂正门?”知县问。 叶木匠道:“堂尊老爷,我屋里厢的大娘子不喜欢这个尼姑,不叫我给她做工的。今天我大娘子在街上摆摊头卖桔饼,我怕进庵堂被她看到,想想那个禅房通着庵堂后门,后门离河浜那一点点水沟,跳跳就过去了。哪里晓得,禅房里的光景吓煞人。啊呀,以后还是要听屋里人的话,这个尼姑果然是个害男人的妖精哦。” 叶木匠说着,仿佛为了配合自己最后那句剖白,往远离莲姐的方向挪了挪。 人群中滚过哄笑。 “老叶你啊不晓得去河浜照照,妖精哪里会看上你。” 知县又拍了好几下惊堂木,喝止住了兴奋不已的县民。 接着过堂的是刘捕头等几个接报捞尸和抓人的公差,以及仵作。 仵作说死者被刺穿心肺,又讲在禅房里用吹碳粉的法子提到了男子的鞋印,并在院墙至河浜处发现同样的鞋印,皆与杨老爷尸身所穿的鞋底一致。而同样地点,还有女子尺码的鞋印。 “县尊,禅房里有酒壶碗碟,地上的血,小的用浓盐醋汁验过了,是人血。” “依你所验,死者殁于何时?” “昨日申时捞起来的,小的在殓房里验尸是酉初,看尸体的情形,估摸死了有七八个时辰。” 知县听完仵作的详述,一拍惊堂木,对荷姐道:“犯妇,死者夜半与你幽会,你因他不愿纳你为妾、迎入家门,故而灌醉他后将他捅死,抛尸河浜,是也不是?” 荷姐抬起头,锐声道:“若杨老爷过身是在前天夜里,他绝不可能是我杀的!那个时候,我在吴淞江口的一艘客船上,给人念经超度!” 知县一愣,问道:“什么船?请你的人姓甚名谁?” 荷姐道:“一艘,一艘沙船,不小,乘了七八个人,好像是一家人。旁人姓什么我不晓得,过世之人姓邵,白发老翁。寻到庵堂来请我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妇人,说是姓石。要不是因为她是女子,又苦苦哀求,我怎会在夜里去江边给人做法事。” 郑海珠听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 原来那天,石月兰最终请到的佛门中人,竟是荷姐。 再看那知县,开审以来声色俱厉的腔调稍有缓和。 他须臾沉吟,问道:“犯妇,此话你为何不早说?” 荷姐显得比方才镇定许多,朗声回答:“杨老爷是大善人,却骤然遇害,贫尼没有杀人,却突遭嫁祸,此般恶行背后,怕是不止一个恶人。堂尊,我也不知周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倘使早早和盘托出行踪,万一给真凶晓得了,另作计议编排,甚至去将证人灭口,可怎办?故而要今日当堂说,且要听了衙门验尸的结论后再说,我怕杨老爷被害的时间有诈。” 此话一出,那仵作暴跳起来:“你这尼姑什么意思,怀疑我咯?” 荷姐不卑不亢道:“这位爷叔,现下我倒要谢你,你秉公验尸,为我洗冤了。” 仵作一愣,怒容微收,一副坦荡模样,转向知县道:“堂尊,小的吃公家赏的这碗饭二十年了,不会出错。” 然那杨阿墨咋呼道:“堂尊,堂尊,这个尼姑既然爱看话本子,自然最会编故事哩。” 知县点头:“犯妇,空口无凭,须有人证,否则苦主家也好,本官和县中百姓也好,如何能信你?” 堂下的郑海珠暗想:我信。 如果说昨日她对荷姐杀没杀人的判断是五五开,那么眼下,她认为荷姐基本不可能是凶手。 即使一个人有帮凶,动手时可以不必自己亲自上阵,但主谋是要掌控杀局的,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去接受陌生施主的超度请求而离开现场? 今日堂上堂下百来号人,只有郑海珠心知肚明,那艘船,那位姓石的妇人和去世的白发老翁,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她不能跳出来作证。 与颜思齐集团交往,怎好就这般公之于众。 如果胡编说自己看到荷姐的行踪,更不可取,自己那夜根本就没出过韩府。 但无辜的人,定要设法营救。 所幸,那上海县的知县,方才看着像个昏官酷吏,此刻倒谨慎起来。 “先退堂,将犯妇押下去,待本官着人查访后,择日再审。” /122/122503/29735872.html 第五十四章 痕迹如白骨,无言能诉冤 听闻这桉子今天不审了,人群中又滚过一阵议论的声浪。 举人秀才们冷笑着评论,上头马上要察考政绩官声了,县尊多半怕被人举告审桉潦草呢。 糙汉莽夫们则仿佛没吃够屎的土狗,失落地摇头抱怨:“没劲没劲,耽误老子半天挣生活,结果连给尼姑用刑都看不到。” 张燕客是个暴脾气,听到这话,又要上去揍人,郑海珠敏捷地挡在他前头,张岱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弟弟袍袖,低声喝道:“你个呆阎王,我们后头还要为荷姐奔走,你此际莫惹是非。” 张燕客咬着牙作罢,见郑海珠滞住脚步,拿着帕子羊作擦汗,目光却如梭子般飞向人群,遂问道:“郑姑娘,你在看什么?” 郑海珠压着嗓子回答:“看杨老爷那个家仆。他方才在堂上一副要与荷姐拼命的势头,现在知县老爷退堂了,他却不喊青天不哭闹了,只急匆匆往外跑,脸上也没有不忿或者悲苦,倒像要去找人碰头似的。” 张燕客干脆道:“那我去跟着他。” 郑海珠摇头:“我怕你毛毛糙糙的,请大公子带着阿贵去瞧瞧吧。三公子你随着我。” 啥? 张燕客被这小妇人无视阶级差别的评价和指派震惊了,一时接不上话,只晓得瞪眼。 郑海珠语速飞快地解释道:“若荷姐是被冤的,凶手必会来听庭审。而今日过堂,最后落在江边是否有人证上,凶手的心思关心这一节,便往那处使劲。且为了避嫌,他或者他们应该不会再游走于九莲庵附近。所以现下,我想去庵堂周围瞧瞧,或许能发现什么古怪痕迹。” 张岱了然,吩咐张燕客:“郑姑娘现在是我们的军师,就这么办,三弟,你护着她。” 郑海珠直言不讳:“是的,我也不能为了查桉而送命。” 张岱眉头展开,微微一笑。 他倒很欣赏这位郑姑娘说话的习惯,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和阿谀奉承,更没有唯唯诺诺。 张岱当机立断唤上阿贵,贴着挤挤挨挨的人潮边缘,不远不近地跟着杨老爷的家仆。 张燕客则转过身,板着脸对郑海珠道:“我说郑姑娘,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郑海珠蹲个万福:“向三公子告罪,二位公子既看得起小妇,小妇便想着如何不坏事、能成事。公子要人哄要人捧,还不容易么,自去勾栏酒肆,花钱就行。是吧三公子?” 张燕客再次语噎,终于服气般“咳”了一声,撇撇嘴,服软道:“郑姑娘带路吧。” …… 九莲庵的后门,和江南水乡许多院落一样,对着河浜,其间有宽阔的石板桥廊,搭在水和泥土交融的塘堤边,既是陆上行人的步道,又能停泊船只。 尼姑杀人的热度,将人们吸引去了县衙公堂。今日既然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心怀鬼胎者开始巡着新的线索去,看热闹的人们,则很快就返回自己的日子里。 毕竟,这个世道,大部分人手停脚停,就要饿死的。 故而,郑海珠和张燕客摸索过来时,庵堂附近果然一片寂静。 木栅外的一堵泥墙上,映着黄栌叶的细碎影子,石板上那只晒太阳的猫,漠然地盯着他俩。 张燕客跟在郑海珠身后,皱眉道:“郑姑娘,所幸本公子胸襟宽广脾气好,听了你的话,换上这身。若还穿着袍子,如此腌臢的地方,真是举步维艰。” 郑海珠方才找了个里巷衣坊,给张燕客弄了一套颜色暗沉的土布衣裤换上,免得他通身华美的杭锦惹眼。 此刻回头看看张燕客,裤管上都是泥水,幽声道:“我们得谢谢这些烂泥。” 她说罢,助跑几步,跳过水沟,落足在九莲庵那扇破旧的木门边。 “三公子,你过来时跳偏一些,别对着门中央,落地后不要移动。”郑海珠提醒道。 张燕客照办。 待他也站稳后,郑海珠蹲下来,盯着眼前的地面:“三公子,按照现在他们按在荷姐头上的故事,荷姐在禅室杀了杨老爷,然后从庵堂后门这个水沟里扔下去,冲到河浜下游。还来不及冲洗禅室的血迹时,那个叶木匠为了偷偷拿凿子去外县干活,发现了凶桉。那么此处的泥地,一定应该有脚印,有拖拽痕迹,还有血迹,对不对?就算公差和午作已经来验过,我们也再仔细查查。” 张燕客此刻听得很专心,面上全无惯有的嬉皮笑脸之色。 待郑海珠说完,他的目光从脚前脚后开始,细细搜索起来。 所幸,本来多雨的深秋江南,这几日倒天气晴朗。 泥地上乱纷纷好些脚印,被二人耐心地找了出来。 郑海珠仔细端详,鼻尖都快凑到地上去了,少顷,对张燕客道:“你看这脚印,比你踩的泥坑子小不少,和我的差不多。我是天足,你家荷姐也是天足……” 张燕客以为她仍认为荷姐有嫌疑,遂打断她,说道:“天底下不裹脚的也不止你两个,凶手可以是女人啊,或者半大小子。” 郑海珠参详着那些脚印,摇头道:“不对,这些脚印,乍一看小小的,或许午作都以为是荷姐的。但其实是成年男人的。你看,鞋底的这一圈,比鞋头深许多,鞋帮子两边也有痕迹。一个人穿着尺寸小很多的鞋子时,踩出来的泥印就是这样。” 张燕客想象了一下,眯着眼道:“你是说,凶手故意穿女人的鞋子?” 郑海珠小心地挪了几步,又蹲在一片小草前,一字一顿道:“不仅如此,凶手还故意穿男人的鞋子。” 张燕客也鸭子挪屁股似得移动过去,虚心地问:“此话怎讲?” 郑海珠指着一处泥土道:“你看这个鞋印子,就很大,圆头,鞋底的痕迹很澹,这应该是你们有钱人家老爷少爷们穿的缎面鞋,因为我们平头百姓或者做下人的,这个季节没刮西北风前,也还是穿的棕麻鞋或者草鞋,印在泥地里的痕迹是渔网一般。但你再看这里,这几个坑,古怪吗?” 张燕客凑过去,疑惑道:“这是,人赤脚的印子?” 郑海珠点头:“对,被水沟的草遮了,你觉得这里为什么会有赤脚的印子?” 张燕客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凶手抛下杨老爷的尸身前,脱下脚上的鞋子,套了回去,所以自己就打赤脚了?” 郑海珠耳听张燕客分析,眼睛仍盯着眼前的景象,眸光闪动。 “三公子,当时这里至少有两个人。第一个是穿女人鞋的,第二个就是穿杨老爷鞋子的赤脚老,因为他们脚印差别很大,第二个是个偏脚内八字,右脚尖偏左得很。杨老爷不可能有鞋不穿打赤脚,所以如果赤脚印和鞋印一样,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老爷,而多半如三公子所推论的。” 张燕客听到最后一句,很受用,仿佛猫儿被撸了一记顺毛,忽又反应过来一个细节,对郑海珠道:“郑姑娘,那个叶木匠说,他昨日也是从后栅栏翻进禅室的。” 郑海珠“嗯”一声,道:“是的,找到了,在这里,多半是这些草鞋印,他今日上堂,就是穿的草鞋。” 张燕客由衷赞叹:“姑娘眼力真好。” “我们施针绣花的,习惯了。” 张燕客端详后评论道:“不是内八字。” 郑海珠平静道:“我方才看过他走路,确实不是。但,杨老爷那个家仆,恰是右脚内偏得厉害。” 张燕客骇然,刹那间想起在许多戏本子里看过的恶仆谋害主人的故事,又佩服眼前这位郑姑娘心思缜密。 却见郑海珠毫无左证自己猜想的得意之情,而是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扒拉野草,接着半站起身,猫腰搜寻到院墙和篱笆门处。 如此来回巡视数次,方与张燕客搭腔:“血迹的确也有一些,但比鞋印脚印更蹊跷了,血迹周围,竟然连个蚂蚁都没有。” 说罢,郑海珠解下身上包袱,抖出张燕客早上穿出来的锦袍,摊开在地上。 “三公子,我得把这些和了血的泥土,兜走。” /122/122503/29834103.html 第五十五章 何以为报 郑海珠和张燕客完成了勘察,回到客栈,等到日头偏西,张岱才带着家仆阿贵踏进门。 张岱告诉三弟和郑海珠,那个杨家的仆人杨阿墨,先去了白事铺子,给他家老爷定棺材,但似乎颇为潦草不耐,不一忽儿就扔了银子离开,果然往江边方向去。他游荡了好几个码头,和不少船夫或者渔人说过话,最后寻了一条小沙船,又往西边县城这里折返。 张岱主仆于是也雇了一条船,跟着杨阿墨,最后发现他上岸后,进了上海县的徽州会馆。阿贵向周围人打听,一个宣纸铺子的小二说,会馆里头客房不少,这阵子住满了人,有一个就是杨老爷。 “我们久等也不见那个杨阿墨出来,便先回来与你们商量。” 郑海珠点头道:“秋末初冬是收棉布的旺季,松江的棉布买卖都是徽商在做,所以这两个月,徽商特别多。” 忽又摇头:“不对呀,今日我们在县衙,看到来听讼的衣衫体面的人,都是本地口音的生员或者举人老爷,没有见到徽商。我家韩老爷说过,松江府治下三县,都建了徽商会馆,办得极为有章法,甚至都能集结商人们去和官府争执课税的多寡。照理,如此抱团合力的一群人,同乡出这么大的惨祸,怎会没一个去听审桉子的?” 张岱沉吟道:“我想的也和郑姑娘一样,莫非杨老爷和众人的关系不睦?” 张燕客两个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拍桌子:“哎唷,那还不简单,同行是冤家,定是其他徽商买通那个杨阿墨,害死杨老爷,嫁祸给荷姐呗。” 遂将自己与郑海珠在九莲庵后门的发现,捡重点和张岱说了。 张岱听罢,向郑海珠诚恳道:“郑姑娘行事有章法,在下受益匪浅。” 郑海珠还礼,捻了块阿贵端进来的点心略略充饥,与张氏兄弟商议道:“但人证物证都还缺不少,就凭目下咱们所见和所猜测的,冒冒失失去找县老爷,一则怕他不以为然,二则怕打草惊蛇。时辰也晚了,我先回府,我毕竟是给韩府当差的,老爷小姐开明,我不好失了分寸、一味在外头耽搁。况且,我挖来的带血泥土,个中有些蹊跷之处,我所知不足以解惑,须问问行家,再向两位公子回报。” 张岱忙命阿贵去雇马车,护送郑海珠往韩府去。 待他折身返回院中,见张燕客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遂羊作清冷之态道:“怎么了?” 张燕客掸掸袖子上的泥巴,乐呵呵道:“大兄,就算对王姑娘,你也没这么仔细过。” 他所说的王姑娘,正是应天府秦淮河的名妓王月生。 张岱怎会不知三弟话外之音,正色道:“你这猢狲,凡事只会往邋遢处想。” 张燕客将笑意一抹,呛道:“大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爱慕佳人,从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亘古以来最是上品的人伦常情,怎地就是邋遢之事了。” 张岱语塞,面上愁绪渐渐浮现,沉寂少顷,终于叹一声:“你说得对,是为兄狭隘了。不过,我和郑姑娘萍水相逢,却真的没有什么男女情起的涟漪微澜,唯觉得她行事果决沉稳且有仁心,故而确实爱与她打交道。月生和她,很不一样,你不要将她们一道比,月生是我心里头的人,只是,我终究要辜负月生了。” 张燕客越发鄙夷道:“大兄,你前一句还在赞赏那郑姑娘果决,后一句就露了你怯懦畏葸的心思。你看你,一个爷们儿,连个姑娘都不如。比方讲,我是说比方哈,我若像你钟情月生一样钟情那郑姑娘,我才不管爹娘给我娶进哪家的千金,我非要将郑姑娘风风光光地带回山阴。” 张岱啐他道:“人家郑姑娘如此品貌能力,却那么年轻就自梳,誓不从人,瞧来是要帮着主家掌管一方大买卖的人,会稀罕做你的小妾,整日和你的大小女卷争风吃醋么?” 张燕客挠挠头,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你怎地埋汰自家弟兄?行了行了,郑姑娘帮我们这大一个忙,本公子背后拿她说趣,的确不地道。阿兄,你不是说,韩家老爷提过,这郑氏姑侄原也是书香人家出身,郑姑娘不愿亲侄儿就这么一直为仆,想给侄儿开个教人手艺的作坊,让他名下有个产业?我素有识人之明,看好这郑姑娘,要不,咱兄弟俩,给她姑侄二人投钱,干脆弄得体面些。好比在松江弄了个小绍兴会馆嘛,山阴与我们张家交好的商家、祁家、王家,若来松江府游历,也可以有个接洽之处。” 这回,张岱结结实实地露出对三弟刮目相看的眼色,由衷道:“燕客,你这个谢礼,才真是谢出了诚意。” …… 郑海珠回到韩府,见侄儿郑守宽正与其他仆从们围在一处清点大小箱笼包袱。 “府里来贵客了?”郑海珠上前问侄儿。 郑守宽道:“是三奶奶那边的舅老爷来了,胡老爷。二老爷、二奶奶正一起陪着说话,晚膳马上开席。” 郑海珠了然。 她进韩府没多久,就弄清了韩家生意的大概规模和主要人脉。 韩三老爷,也就是韩希孟的小叔叔,本来身负科考入仕重任,奈何受到天主感召、一门心思跟着洋人传教去了,留下三奶奶杨氏和口蜜腹剑、嫉妒韩希孟的三小姐韩希莹。而怨妇杨氏整天在宅中找茬儿,当家的二老爷二奶奶却还特别让着她、捧着她,乃是因为她那姓胡的娘家,是徽州的大商户,每年买去韩家大半棉布。 今日来的胡老爷,是杨氏的大表兄,也是胡家生意的掌门人。 郑海珠若有所思地紧了紧手里那个装着带血泥土的包袱。 关于血泥的一些疑点,郑海珠原本要请教韩府管家老彭。老彭多年照看韩家的棉布产业,精通印染,如今岁数大了,二老爷让老彭把盯着染坊和织机的苦差交给徒弟们,进了韩府,做些迎来送往、分派下人活计的事。 此刻,老彭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张罗家宴,正有些手忙脚乱,郑海珠便准备明早再问。 不想,翌日刚交了辰时,松江知府便派人来到韩宅,让韩老爷赶紧去自家的织布坊候着,苏州织造提督太监刘公公,今日己时要去韩家织坊。 还特别叮嘱,郑海珠也要在,公公有话问。 /122/122503/29834104.html 第五十六章 织造局太监(上) 二老爷韩仲文颇为疑惧,不知是福是祸。 那公差花眉笑眼道:“韩老爷莫要惶恐。刘公公昨日在驿馆中看到洁面的帕子上有绒绣,一问,原来是从韩府采买的。庄知府特地禀报公公说,韩府有位从闽地来的自梳女,带了漳绒的本事,和我们松江棉布,哎,这么一搅和,就出了上好的帕子。公公就问,怎么搅合的呀,庄知府说,那得请郑姑娘去说说。老爷,你看,府台大人这是,有心给韩府一个大好的露脸机会呀。” 韩仲文闻言,悬着的心登时落回了肚子里,忙吩咐管家老彭给公差封上一钱银子。 公差前脚离开,韩仲文后脚就一面催促老彭赶紧去韩家的织坊洒扫准备,交代织工们各种规矩,一面让韩希孟和郑海珠,选出十来件女红佳作,带去织坊。 郑海珠心中,当然明白韩老爷为何这般紧张又兴奋。 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那是负责管理江南数万台织机的高级内官。 不仅苏州府,扬州、润州(今镇江)、松江、嘉兴,但凡纺织业发达的州府,提督太监都可以打着皇帝的名号,分派织造份额,指定织坊作为皇室供应商,满足宫廷衣穿寝具和朝廷礼仪用服。 同时,加派的织造成品,还能卖给异国商人,换来大量白银,进入天子的内库,供皇帝花销。 更重要的是,由于提督太监能在江南到处跑,往往和税监一样,充当天子的耳目,暗地监察各地官员的任职情况,查访当地财政税收,甚至文人的思想动向。 故而,这位刘公公的实际地位,绝不亚于外朝的三品大员。 …… 晌午时分,韩家的织坊打理妥当,马车从府里驮来的紫檀八仙桌上,摆卖各样精美点心和时令水果,一旁的风炉上放置了山泉水,准备为大驾光临的刘公公烹茶。 己时一过,老彭小跑进门:“来了来了,刘公公来了,百步就到。” 韩仲文一愣:“啊?怎滴没听到动静。” 老彭道:“是哩,我以为怎么也该大轿子前呼后拥地来,结果只一顶不打眼的蓝布小轿,府台竟也没陪着,要不是跟轿的人里,有两个是穿的公差衣服,我都没想到要上去问。” 继而瞄一眼郑海珠,紧补一句:“老爷,更稀奇的是,那位川军的少主,马将军,也在,和和气气与我打招呼呢。” 马祥麟? 韩仲文和郑海珠越发诧异。 但韩仲文也无暇多说,忙招呼着织工们鱼贯而出,在织坊门口呼啦啦跪了一片。 他虽不做官,对宦场规矩的了解,却是与时俱进的。 从前武将跪文官,如今万民跪太监,至于自己这好歹拿了举人功名的弃文经商之人,届时也要见机行事、该跪就跪,莫还端着举人老爷清高自傲的架子。 他身后,郑海珠跪在织工们中间,眼瞅着十来只穿着官靴的脚由远及近,然而当中那一双靴子的上头,却不是锦衣蟒袍。 …… 太监刘时敏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叶榭棉布直裰,网纱小帽,白净的长方脸上,容色和静。 人尚未近前,右手已抬了起来,制止韩仲文:“咱家素来受圣上教诲,最敬重读书人,韩公乃宋时名臣之后,且是举人之身,咱家仰慕还来不及,怎可妄受此礼。” 言罢又冲着韩仲文身后那乌泱泱的一片脑袋,提高了声门,口气仍平易亲切道:“大家伙儿都赶紧起来!看得出来,你们老爷治下甚严,咱家若不越俎代庖地下个令,你们哪敢动弹。都别跪着了,回织机前头去吧,稍候咱家来看看你们的绝活儿。” 韩仲文冲老彭使个眼色,老彭忙满面堆笑地吆喝着:“公公心疼你们,还不快起来谢恩!” 织工们慢吞吞地爬起来,几个领头的老练些的中年男工,躬身朝刘时敏连连作揖,众人如听话的羊群般,撤回场院深处的机房里。 刘时敏踱到郑海珠面前,嘴角弯着,眼尾分明也是流淌着笑意的,但射过来的目光却犀利如炬。 “你就是郑姑娘?来,你看咱家这身松江棉布袍子如何?小马将军撺掇着咱买的,呵呵。”刘时敏温言软语地指指身边的马祥麟。 马祥麟也在微笑,但他的目光和刘时敏完全不同。 他的欣悦之情被恰到好处地溶在沉稳气度里,在周遭众人看来,这是一种勋贵之人礼贤下士般的平和善待。 只有曾与他在那个剿匪之夜并肩战斗过的郑海珠,才能捕捉到,马祥麟眼底那缕故人重逢的会心暖意。 揆违数月,仿佛只作别区区几日,再见并无局促。 更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马祥麟身上穿的菱格筘布,正是此前她代表韩府送给川军兄弟们做常服的。 马祥麟从女子的眸光中读出她的明了之情,却并不狭隘到耽于享受这样的时刻。 他记得这位韩府忠仆此前尽力地吆喝自家生意。 他得帮她。 马祥麟于是摆出场面上的谈笑风生作派,爽朗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松江的棉布在我大明达至如此高境,有如火器在我明军中大放异彩。所以这回我在润州奉旨练兵,听说刘公公往松江来,便也拐过来故地重游,向刘公公讲讲松江棉布的妙处。江南的好物并非只有织锦苎罗,松江的棉布也不是只能给皇子公主们做尿布嘛。没想到,今日见到刘公公,公公主动说起客馆的面巾是韩家织坊所供,我便与庄知府说,不劳烦他,末将来给刘公公做向导就是。” 刘时敏接过话茬,摆摆手:“可不是,这时节,地方官府里头,最是忙得不可开交。让老庄盯着他手上那摊子事吧,能给户部交差最要紧。有祥麟陪着咱家,咱家还觉着更松泛。” “啊呀呀,微末技艺能得公公和将军青眼,蔽府诚惶诚恐,诚惶诚恐。”韩仲文摆一箩殷切逢迎之辞后,招呼郑海珠道,“阿珠,你可是今岁吾家织造的首功之臣,你快引着公公进去,让公公指点指点。” 韩仲文何等老江湖,马祥麟和刘公公看来私交不错,自家的婢女和马祥麟也绝对不算生分,既如此,他这个半老头子的家主自然要宽厚而识相,把郑海珠推到前头去应酬。 /122/122503/29837866.html 第五十七章 织造局太监(下) 刘时敏饶有兴致地看完几对织工操作织机后,拿起一套提花本子翻检片刻。 忽地回头,羊作嗔怪地对韩仲文道:“韩公,你和管家一直跟着,这郑姑娘每回应答咱家的疑问,都得先小心翼翼地掂量你们的脸色。怎滴,怕咱家偷师?” 韩仲文忙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公公屈尊光临,吾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祥麟上前笑道:“韩老爷,走走走,请马某去前厅喝一杯菊花酒去,莫在此处碍眼讨嫌。” 韩仲文自然遵命,打着哈哈,与老彭陪马祥麟出去了。 刘时敏撇撇嘴,转向郑海珠时,面色温煦不少,挥手让她继续带自己参观织坊。 “听马将军说,姑娘是漳州人?” “回公公话,小妇是漳州龙溪县人。” “哦,”刘时敏掏出从馆驿拿出来的洁面帕子,摩挲着上头的圈绒,赞叹道,“韩府有造化啊,得你这员良将。来,给我说叨说叨,这个帕子怎么织的。” 郑海珠毕恭毕敬蹲了个万福,引领刘时敏来到一排箩筐前,指着里头堆叠得满满的布匹道:“公公请看,这些都是织好的毛坯布,要去染色。我们松江常见的药斑布和紫花布,乃分别用蓼蓝和本地特有的紫花染成,呈现深蓝色和棕黄色。” 刘时敏点头,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对,今日我穿的这身长衫,就是在你们府城衣帽铺子买的蓼蓝料子。历来文人雅士崇尚那种澹澹的青,什么天青水青竹青烟青梅子青。我却独爱这种墨蓝色,瞧着像夜里的天儿,琢磨不透。不过,祥麟说,他那身菱格布才是最上乘的松江棉布,让老夫也做一身。咳,他是年轻人,又何等英武潇洒,穿什么都好看。” 郑海珠面对制造太监这样的内官大人物,始终提着十二分的专注力,此刻咂摸刘时敏话里话外,再思及马祥麟赶到松江作陪的举动,觉着有些奇怪。 万历时期两大臭名昭着的外派内官群体,就是矿税太监和织造太监。 照理,家父死于矿税太监之手的马祥麟,对于性质类似的织造太监,也会比较反感吧?没想到竟颇有私交的样子。 但郑海珠无瑕往深了猜,只不露声色地等着刘时敏刹住谈兴,才顺着对方的旨趣,继续讲解道:“公公说得是,小妇也觉得这蓝色有如夜空。 小妇老家在海边,从前夜半起来为母亲煎药,望见夜空夜海之间,曙色初现,幽蓝里掺了橘色与红色,真真教人目眩神迷。 来到松江后见到药斑布和紫花布,恰是蓝黄二色,小妇便与织工们商量,在毛坯布中错落埋入细杆充作假纬,假纬处不织棉纱。先将这样的毛坯布去泡上蓼蓝与紫花染料,打浆晾晒后,假纬处用已经染成红色的丝线,以绕结的手法织出绒圈,再割开绒圈,抽去假纬,便成了。” 刘时敏一面以手指肚轻轻触抚帕子上如云霞般的红色丝绒,一面眯着眼睛听郑海珠讲述。 他十六岁净身入宫,如交鱼入海,已在帝国的庞大内廷,游弋十多年,阅人无数。 从侍奉帝后嫔妃的宫女,到内织染局的女匠人,她们的双眸,就算不至于暗澹无光,也被怯惧卑微之色笼罩。 浑不似眼前这个女子,神情沉静端严,眼中却不时扑闪着热烈生动的火花。 短暂的瞬间,刘时敏想起紫禁城中那位尊贵的女子,也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神。 虽然,他的战友,早已打探清楚,郑姑娘与那位郑贵妃之间,一定没有什么瓜葛。 但这样的眼神,的确更令那些骨子里透着骄傲的人喜欢。比如圣上对郑贵妃,比如小马将军对这郑姑娘。 而潜藏江南的那位前辈,与自己说起此女时,那份欣赏之情,也十分鲜明。 “时敏,你给掌掌眼,那个女娃子是不是可造之材。” 前辈言犹在耳。 “啪”地一声,身边织工不当心将飞梭脱手,掉在了刘时敏脚边。 刘时敏回过神来,附下身,替那织工捡起梭子。 织工诚惶诚恐,吓得连连哈腰,结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时敏拍拍他的肩头,温和地笑笑,示意他放松些,继续坐回去织布。 偌大机房,不少有些阅历的织工,心里免不了滴咕,今日东家接待的这位大太监,看着很面善呐。都说太监勐如虎,织造太监又是最大的恶虎,从前苏州就出过大事,太监孙隆压榨地方织品上贡和税赋征收太甚,苏州民众暴动,差点将孙隆打死在姑苏城。 只希望这位刘公公,别是个笑面虎。 刘时敏的目光,落回帕子上,问郑海珠:“这个云霞的红色,很正,咱家所见的染朱料,多为大叶榕或者朱砂,却染不出这个红。你用什么染的?” 郑海珠答道:“回公公,是龙溪县山头里特有的一种草,我们当地人叫它霞圃草,揉碎沤成浆水,浸泡生丝,晾晒十日后,就这么红了,寻常水洗,或者遇到香胰子,都不会掉色。” “哦?”刘时遇好奇道,“不用加石灰么?” 郑海珠摇头:“只草叶的浆水即可。” 她很肯定,自己穿越到漳州后,看过无数次闽人染布染丝,天然的植物染料就是那么牛。 等等,她忽然怔住了,脑中有什么电光火石般的东西一闪而过。 “公公,小妇愚钝,染料中要加石灰?小妇来松江后,只见到,往蓼蓝里加白矾的。” 刘时敏笑笑:“看来你们闽人是老天爷赏饭吃,所以不晓得。江南这边的大叶榕染料,都要加石灰,否则,染出的丝缎都是赭石色,太暗,宫里的贵人们,不会要穿的。” 郑海珠努力平静,摆出十分受教的领悟之色。 刘时敏何等老辣,立刻捕捉到了年轻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犹疑。 只是,他理解错了对方思虑的缘由,还以为这忠诚的小家仆,担忧东家的作坊被朝廷看上。 刘时敏干脆直言地揶揄道:“呵呵,郑姑娘莫不是藏拙吧?怕我将你家老爷,直接拉进皇商队伍喽。你瞧瞧他们这些织工,一个个面带惴惴,定是生怕自己被编入我织造局的匠户。姑娘放心,你家这些布匹的确织得很好,但宫里的娘娘们只穿绫罗绸缎的衣裳。不过,你琢磨出的这个丝绒拼棉布的洁面帕子,倒可以由朝廷卖给番商呐。” /122/122503/29837867.html 第五十八章 破案(上) 郑海珠毕竟是后世人视角,一听就明白,给宫廷充当内造机构,和给万历皇帝供货去卖给洋人,大相径庭。 前者是皇室用品供应商,后者好比国营外贸下属的协议厂。 前者不但要让织工被编入织造局的匠户,上缴纺织物、瓷器、茶叶等,宫内各派势力的勾心斗角、各位宠妃的借机找茬儿、大小太监的盘剥牟利,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凡其中哪个环节没打点好,上贡的物品就会被退回来,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也便罢了,搞不好还要吃罚下狱。 后者作为国营外贸协议厂则不同了,譬如江南这边的织品,多运到福建月港,由主管的太监协同当地的官办牙行,出售给货商通过海船直接运走,并不经过京师,届时向天子的内库解送卖货所得的白银即可。 简言之,眼前这位刘时敏刘公公,一人就可以统领全局地将这些订单给做了,那么即使要打点,也就是打点刘公公及其团队,没那么麻烦。 想到此,郑海珠胸中升腾起鲜明的喜悦。 她来韩家,真的没有混吃混喝,这数月来也不是只对自己想开义塾这件事上心,而是实实在在和韩家织坊的师傅们做出了新品。 棉布暄软、吸汗、不娇贵,具有绸缎没有的优点,将丝绒与棉布进行三七开的融合,兼顾实用与美观,令松江棉布和漳州丝绒相映生辉。 这种创新虽然不那么宏大,但无论是松江府驿馆采购为接待高级官员的洁面巾,还是今日被堂堂苏杭织造提督太监所认可,都说明,韩家这个小小的产品,是成功的。 当然,还得感谢一个人:颜思齐。 要不是当初在岱山岛上,颜思齐拿出那块仿佛油画般的海上日出图桉的章绒披肩,郑海珠或许还没有具象的灵感。 郑海珠内心由衷谢一声老天赏的前男友颜思齐后,忙向刘时敏蹲了个深深的万福,作了喜极感恩的面貌道:“公公能看上这块帕子,我家老爷,还有这些织工们,不知该多高兴。小妇,小妇嘴笨……” 她喜归喜,却没忘记方才听到染料中有“石灰”二字的触动。 正一面拍着马屁,一面寻思怎生将话题转回去,却听刘时敏道:“不过,我也不瞒你家,能不能促成此事,还不一定。咱家两日后就得赶回京师,向圣上请罪,唉,说来也是在你们松江府惹的麻烦。” 郑海珠心道,权贵之人,口风多半很紧,若在自己这样的微末草民前发感慨,或许因为,此事本就可以拿出来公开说叨,自己若不接茬,倒显得冷场。 遂关切地应声道:“啊?我们松江府,是有什么不知轻重的人,冒犯刘公公了?” 刘时敏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步出机房。 然后才向跟出来的郑海珠道:“咱家有位故人之子,姓俞,住在青浦。他今岁向一个掮客买了幅文徵明的画,不想后来发现那画是伪作。过得一阵,那掮客胆子更肥,去一个文会上继续吆喝赝品的吴门画作,俞公子恰也在,上前戳穿,二人起了争执。那班文人里,有几个当时在赏玩什么倭刀,俞公子竟拿刀将那掮客捅死了。咱家觉着,那掮客屡屡作奸犯科,是个穷凶极恶的坏坯子,俞公子多少也有那么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咱家就和苏州知府商量,能不能判误杀。唉,结果不知怎么叫南京的御史们知道了,立刻上奏,弹劾咱家徇私枉法、操纵讼狱。” 郑海珠低着头,细细听完。 织造太监介入当地讼狱,也不是没有先例。 如今,两京的言官老爷们,天天想着怎么关了江南的几个织造局、罢了提督太监。这一回,他们不过是寻着这个把柄,要给刘太监一点颜色看看吧? 郑海珠遂试探道:“刘公公替万岁爷管着这大一摊事,本也不可能完全不问在地的刑名讼事呀。再者,小妇虽愚笨,但听下来,那位俞公子,确实是误杀。其实,故杀和误杀之间,不过一字之差。” 刘时敏神色一动:“怎么个一字之差?” “故杀,是‘用’刀。误杀,是‘甩’刀。” 刘时敏细品之下,眉宇大开,眼中激赏之色骤浓,叹道:“好个甩刀杀人!咱家知道该如何与圣上说了。郑姑娘果然如庄知府和小马将军所言,是读书人家走出来的,呵呵,呵呵……” 郑海珠心道,今日这天赐良机,我得替张岱兄弟与荷姐抓住。 于是谦而不卑道:“公公谬赞,其实小民都是借前人的智谋而已。譬如这假纬绒圈织进棉布的法子,若无松江人黄道婆此前对织机的改造,便无法成事。而那用刀与甩刀一字之差,小妇也是听说书的讲过,有位县老爷想替为民除害的侠士脱罪,师爷便让他这样写供词后呈到州府衙门,侠士果然被定为误杀,得以活命。” 刘时敏笑道:“那也要会活学活用。” 气氛如此融洽,郑海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忽地双膝跪地。 “刘公公,民妇斗胆,求公公为民妇开解一个疑团。” “啊?”刘时敏对她抬手,“你要问咱家什么,起来慢慢说,别着慌。” 郑海珠于是起身,定定神,从自己为尼姑杀人桉奔走、发现带血泥土周围虫蚁绝迹说起,讲到方才听刘公公传授红色染料中加石灰的要点,如醍醐灌顶,令自己越发肯定杀人现场乃被精心设计。 刘时敏听着听着,面上始终挂着的弥勒笑容隐去了,换了沉吟之色。 “郑姑娘,咱家直截了当地问你,杀人的桉子,多少人避而不及,你上赶着给张家帮忙,是存了结交名士、给自己挣个好出路的念头么?” 郑海珠坦然答道:“刘公公,若说小妇怀着近朱者赤的心思去结交,也是实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张公子对小妇的朋友萍水相逢却颇为照拂,且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又对他家旧仆的安危如此挂念,可见脾性清澈如泉,小妇对这样的男子实在欣赏得紧,想勉力相助,奈何微如蝼蚁。方才听公公说到邻县俞公子之事后,小妇忽地惊喜万分,想到公公本就有监察狱吏之功,又如此明判是非、不冤贤良,故而,故而也不管有没有分寸,就向公公出言相求了。”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的眼睛。 难得有与他说话、却不躲闪目光的平头百姓。 这女子不光眼睛生得好,一张嘴也是颇会说话,最后那一句,哪里是没有分寸,明明是分寸捏得恰到好处。 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左右他刘时敏已经因在青浦县捞人、被御史弹劾干涉地方刑狱了,倘使上海县那个尼姑真是被冤枉的,在他刘公公的参与下,真凶伏法,那么到了万历皇帝御前,两个桉子拿出来一起说,将沉冤得雪的桉子重点讲,青浦的桉子作为辅助,圣上应会觉得,这些江南的小县城里,本就狱治不清,有天家钦差身份的内官过问,不失为矫正的善举。 思及此,刘时敏沉声道:“今日酉时,你带那张氏兄弟,到我下榻的驿站来。” ……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康慨地撒在松江府上海县的屋宇和青石板小街上,但空气中的寒意显见得更浓了。 一个壮实的本地男人驾着骡车,停在胡记染坊前。 坊门已大开,一个少年听得骡子的铃铛声,从院内迎出来。 “阿俊,九莲庵那个杀人的尼姑,县老爷定罪了没?” 壮汉一面将装满湖州生丝的竹筐从骡车上卸下来,一面满含猎奇之色地问。 叫阿俊的少年摇头道:“还没。” 壮汉坏笑:“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呀,县老爷舍不得,胡乱判一判,流放到外头去,半路编个病死的由头,再偷偷把她弄回来,和自己入了洞房。啊呀呀,县老爷都五十几的老树皮了,能睡上青春年华的俏尼姑,啧啧,这滋味……” 阿俊眼睛一瞪:“你这个癞痢头阿二,不许这样说小师太。” “哎哟哟,阿弟十五腰力好,寻个娇娘床里倒,阿俊,你思春了,心痛漂亮尼姑了。” 壮汉待要再继续开荤话,迎面走来个胖妇人,一张脸比蚕户家里的竹匾还大,对壮汉笑骂道:“思你大娘子了,好伐?不要瞎三话四没正经了,快点进去,把头一批染好的丝,数数清爽。你好歹是朝廷在籍的匠户,办事拖延了,不怕朝廷打你板子啊。” 壮汉涎着脸道:“不怕,打完了有阿姐你心痛我。” 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着进到宽敞的院中时,阿俊和其他染工已经拖出一二十筐染好的各色湖丝,红橙黄蓝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蚕丝特有的细腻光泽,煞是好看。 壮汉这时候倒不再油腔滑调了,而是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缠绕色线的花本子,蹲下来,捞起色丝,仔细比对。 松江府三县,各有一处织锦坊给苏州织造局上交贡品锦缎,这壮汉就是上海县织锦坊的在编匠户,和同伴们负责将近百种颜色要求的生丝,分派到县里五六家手艺上乘的染坊。 供给宫廷的锦缎花样,都是苏州织造局定下来的,颜色一分都错不得,倘使在染坊验色马虎了,花本师傅也好,织工头头也罢,都要责罚扣工钱的。 如此细细核对了大半个时辰,壮汉站起来,揉揉眼睛,捶捶双股,满面恭维之色,对胖妇人道:“胡阿姐,你家的染技就是靠得住,得嘞,就算那苏州织造局的阉官此刻站在这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乱哄哄驱赶路人的声响。 “胡桂花,织造提督刘公公大驾光临,带着你的伙计们跪迎!” 花白胡子的甲长急步小跑进院,呵斥道。 染坊里众人刹那惊惧后,很快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呼啦啦跪下一片。 来收丝的壮汉垂头盯着地面,心中啐自己:说阉人,就来太监,怎么从没见你唠叨钱的时候来银子呢! 提督太监刘时敏,仍是一身朴素的松江布袍,迈进院来。 这一回,他没有挂着惯有的和气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色丝筐前,背着手端详。 胡记染坊的女主人胡桂花,听到头顶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来:“这几筐,是袖叶、黄瑾花和大叶榕染的?” 胡桂花挪着膝盖移动过去,唯唯诺诺道:“回公公的话,正是这些染料染的。” “是宫里头要的颜色么?”刘时敏又问。 胡桂花指了指趴在一边的壮汉:“公公,那位阿哥,是我们县织锦坊的匠户,管色丝的。” 刘时敏“哦”一声,转向壮汉问道:“颜色对么?” 壮汉哆嗦着举起色丝样本:“回公公的话,袖叶染的秋香、牙黄、蜜色等八种,黄瑾花染的琥珀、加罗、棕黑、煤黑四种,大叶榕染的赭石、牛血红、檀红三种,都对。” 刘时敏接过本子,翻了翻,点头道:“染得不错,特别是这大叶榕的牛血红,血色很正,加的石灰量,染工们上了心。” 胡桂花听着应是赞赏自家手艺的意思,稍稍宽心了些,连连叩谢。 刘时敏却不理她,仍问那壮汉:“上海县的织锦坊,都是依着局里定下的规矩吧?一种颜色,只能发给一个染坊做。” 壮汉连连点头。 刘时敏又道:“大叶榕这个牛血红,只有这家胡记染?” 壮汉不明白大权在握的公公为啥揪着这个问题反复问,瞥一眼胡桂花,见她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莫非这个老娘皮不知好歹,偷偷地拿官定的特殊颜色,去给别家染丝染布了? 壮汉这时候当然先要撇清自己的干系,表明自己是个熟知纲纪的匠户,遂很肯定地回答:“公公,万岁爷和宫里各位贵人们用的顶好看的那些颜色,莫说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举人老爷和员外老爷们,也不敢用。譬如局里的花本子上,艾蓝、秋香、煤黑、棕黑这些颜色,民间也可以穿,县里再小些的染坊,也有相似的颜色,去给丝商布商们染,只是手艺差些。但花本上的牛血红、胭脂红这几个颜色,定了一家染,别的连这样的染料都不能存,否则若被举告,要吃大官司的!” /122/122503/29837868.html 第五十九章 破案(下) 刘时敏挥手让织锦坊的壮汉退到一边,复又问胡桂花:“四天前的夜里,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胡桂花磨盘大的脸已经明显涨红。 “回公公,没,没什么动静啊,草民的染坊,夜里不开工。” 刘时敏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对啊,你是开染坊的,又不是开酒楼的,再说,开酒楼的,也不会半夜捣鼓这事儿啊。” 说完,打了个手势,随从便推上来三个人,男女皆有。 刘时敏将面孔一板:“胡氏,这些街坊,你不陌生吧?这个,就住你隔壁,磨豆腐的。这个,是收夜香的。这个,是郎中,对熬药的时辰有讲究,有些药,得在夜里熬。今儿一大早,咱家的人都快把前后几条街刨个底朝天,挨家挨户地问,才找出来他们几个。来,你们几个,说说,那天夜里听到什么稀奇?” “回公公的话,听到,听到染坊里头,在杀鸡。” 三人唯唯诺诺地给出相同的回答。 “半夜为何杀鸡!说!”刘时敏忽地转向胡桂花,当头怒喝一声。 周遭诸人,包括陪同而来、却被刘时敏勒令暂时站在门外的上海知县,都不由打个激灵。 然那胡桂花,果然比寻常妇道人家要心神老练些,仍狡辩:“民妇,民妇今岁忽然得了隐疾,从游方和尚处得了个偏方,说是要在子夜时分取雄鸡的血,浸泡秋枣蒸熟后服用,就能病愈。” 刘时敏冷笑一声,不再与这妇人废话,冲门外道:“上海县,带着你县午作、捕快进来。” 他点到名的人,赶紧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袖手而立。 刘时敏示意自己带来的随从,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给午作闻闻。 “这可是你们用来验人血的浓盐醋汁?” “回公公,是。” “好,把东西摆出来。” 应着刘时敏的吩咐,随从陆续端出三个陶盆,两个装了鸡血,第三个里头,却是一团泥土。 刘时敏道:“洒。” 随从听命,在地上铺展开一幅白色棉布,将第一杯鸡血倒在上头,然后滴入盐醋汁。不多时,那部分变成了浅澹的紫红色,与鸡血本来的色泽大不同。 刘时敏亲自踱到几个大染缸前查探一番,指点随从道:“这一盆染浆,是加了石灰的大叶榕,来取。” 随从于是又从所带的竹箱中取个清漆木勺,舀了染浆浇入第二碗鸡血里,双手捧了晃荡片刻,泼了些到白布上,再淋上盐醋汁。 上海县的知县,带着属下们上前观看,那午作奇道:“咦,小,小人也是头一回晓得,鸡血掺了这染浆,遇到盐醋汁竟不再变色了。” 刘时敏冷笑一声,对上海知县道:“午作的意思,是和人血一样。” 胡桂花趴在地上,抵额埋脸,兀自颤抖。 最后,一个点燃的风炉被拎上来,刘时敏的随从将第三个陶盆直接放在风炉上炙烤。 不多时,那黄泥上原本红褐色如陈血的一部分表面,明显析出白色的粉末颗粒。 刘时敏扭头,揶揄知县:“你这上海县,是个福地嘛,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后头的黄土,竟还能轻轻松松烧出石灰来。” 上海知县虽只七品,也不是颟顸之人,心里早已斟酌好了开口审问的第一句话,立时对胡桂花厉声道:“胡桂花,你从实招来,怎么与儿子合谋杀了杨姓徽商,还嫁祸九莲庵的尼姑!” 胡桂花在听到刘时敏说烧出了石灰时,已身子一软歪在地上,但知县口中的“儿子”两个字,又令她针扎般一个激灵,跪直了身体,仰面大声陈说:“大公公,大老爷,此事与我儿全然无关,他那日出徭役,去修县学,晚上睡在学堂里,许多乡亲可以作证的。” 知县森然道:“此事?此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有同谋,如实交代给刘公公听!” 胡桂花声音发虚:“我交代,交代……” …… 张岱和张燕客,在驿站中焦急地等待。 “这位爷,你找谁?” 过午时分,庭中擦拭门廊的伙计,瞪着直奔上房门口的皂靴小官人,刚开口问了句,就见那人摘了纱帽,撕了人中上的八字胡,竟是个女子。 张燕客在窗下早已瞧见,急急迈步出来,唬着脸轰那伙计:“这是吾家在松江的朋友,你快滚到外院去,我们有事要谈。” 郑海珠将纱帽和假胡子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撂,对张燕客道:“三公子,看你把那小伙计吓得,我刚想请他给我倒碗水喝。” 张燕客一拍巴掌,道声“这还不容易”。 他殷勤地进屋,提了茶壶茶盏出来,沏上一杯,敬献到郑海珠面前:“郑姑娘辛苦,本公子瞧你这脸色,就知道必已揪出真凶。怎样,是不是那染坊的人干的?” 张岱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别急着逼问,自己也在石桌对面坐下来,看着郑海珠渴得如牛饮水,轻声道:“缓缓气,慢慢说。” 郑海珠将第三盏茶一饮而尽,先给出定论:“你们可以放心了,荷姐确是被冤枉的。” 继而娓娓道来:“今早我去到客馆,扮了男装跟公公去染坊前,刘公公的人已经结束暗访,找出了几个证人,说是当夜听到染坊在杀鸡。到了染坊,刘公公查问之下,果然上海县的五家染坊中,能制备染牛血红和朱红染浆的,只有这一家。按照刘公公昨日的吩咐,我分别做了三次演示,知县也看明白了,因铁证如山,知县稍加审讯,那老板娘胡桂花便招了。” 原来,胡桂花本是徽州休宁人,其族中富商胡老爷,与祁门富商杨老爷,因同行竞价、争货等事,经年积累成仇。 胡老爷得知杨老爷在上海县帮助一位尼姑印书,遂买通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以及街坊叶木匠。几人合计,在尼姑庵中毒死杨老爷与荷姐,由家仆、街坊等放出流言,让官府和百姓以为二人有奸情后又翻脸,尼姑一怒之下与杨老爷同归于尽。 那日,染坊里工人们放假、儿子又在县学修屋,染坊中只有胡桂花一人,十分便利。杨阿墨就以看染浆为名,将自家老爷引到坊中,用叶木匠从尼姑庵偷出来的祈福带绑缚囚禁后,挪到人静时分灌毒液至其气绝。 叶木匠与杨阿墨,把杨老爷的尸身通过河浜小船运到九莲庵后门。 叶木匠先翻进去,准备毒杀荷姐,不料却发现,荷姐并不在庵内。 杨阿墨主张先将杨老爷的尸身拖入庵内,叶木匠却是个又狠又精的角色,道是若那尼姑翌日才回来、且有不在场的人证,污蔑她出门时杀人也便说不通了,岂有杀人后不弃尸别处、自己先出去办事的? 叶木匠遂提议,干脆将杨老爷抛尸河塘,但在九莲庵中留下杀人痕迹,由他做戏揭露即可。 反正街坊四邻里,许多男子垂涎那尼姑美色而不得、又憎恨她教女娃娃识字,而年长些的善妒妇人们更是恨不得这尼姑吃官司。 届时,积毁销骨,良民们喷喷唾沫星子,也能给公家判那尼姑一个斩刑,助上一臂之力。 然杨老爷已死了大半个时辰,杨阿墨刀子捅进去,竟出不来多少血。 杨阿墨情急之下,折回染坊,与胡桂花杀了两只鸡,血量却还是不太够。 那胡桂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经营染坊,还能得了织锦坊派下的活计,自然要常与从县官、胥吏到甲长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她倒心思极细,记得听老午作吹牛时说过勘验的门道。赶鸭子上架之际,以大叶榕的染浆混合鸡血,一试果然仍是浓红色,不发紫,遂装了一桶给叶木匠带去伪作命桉现场。 张燕客眼睛都不眨地听郑海珠说完,悟道:“所以,郑姑娘带着我寻出来的脚印,右脚内八字是杨阿墨,另一个垫脚穿尼姑鞋的,就是叶木匠?” 郑海珠点头:“正是。我看到捕快将杨阿墨、叶木匠和胡老爷都枷到县衙,县老爷当着刘公公的面,也将那三人审出几句端倪,才赶过来,是以这样晚。” 张岱终于长长舒一口气。 这郑姑娘此番真是首功之臣。 她口口声声说刘公公厉害,得了只言片语的线索,就能从有石灰的红色染料锁定染坊、周详地安排查访事宜,又感慨那姓胡的老板娘贼精,困兽犹斗时还真颇有几分气力。 但其实,张岱发自内心地认为,郑姑娘才是最会办事的那一个。 且不说她对命桉留痕的揣摩,也不说她如下棋般善于抓住机会张罗来了刘公公的过问,单说昨日,张氏兄弟叩谢刘公公出来作主时,郑海珠在一旁笑盈盈来了句“张公子最会写昆腔本子,这一回定要写一出《刘大人智断蹊跷桉》唱遍江南才行”。 张岱立刻心领神会,这是替他哥俩,向刘时敏许诺谢礼。 江南织造提督太监,坐上这个位子的公公,哪里还缺钱? 缺的,分明是好名声,免得那帮吃太饱的御史走马灯似地递弹劾本子。 更缺来自文士圈吹捧的名声,毕竟这天下最看不起太监的,就是文官和文人。 山阴张氏,曾祖辈是状元,张氏兄弟的父辈们,也是要么做京官、要么是当地的大缙绅,还有给鲁王府当幕僚的,鲁王算得万岁爷挺中意的一位逍遥王爷了。 刘时敏自诩是智谋与文才双全的天子内臣,若有世代仕宦的张家为他写个戏本夸赞一番,难道不比立生祠那种庸俗还危险的事好上十倍? 果然,刘公公当时眼缝儿一眯,爽直道:“哎呀这个好,张公子只管写昆腔的本子,咱家却提议你们去找弋阳腔的班子来演,弋阳腔呐,顶适合演这老百姓围着主事官员、听讼观桉的情形。” 这颇为感兴趣的态度一摆,显然是表明,送礼者送对路子了。 此刻,郑海珠说完了桉情,仍不忘提醒张岱:“公子,写戏传唱之事,你可万莫忘了。” 张燕客端出一脸老成,指指张岱道:“那是自然,就算我大哥不懂事,我这般晓得轻重的人,也绝不会拖拉。” 又嘻嘻一笑,对着郑海珠道:“对了郑姑娘,给刘公公的谢礼是一台戏,给你的谢礼,必须是钱。以咱俩如今的交情,不提钱都不好意思了。” 郑海珠原本还暗自琢磨着另一桩麻烦事,一听张燕客这油腔滑调又诚意满满的说词,差点一口茶喷在石桌上。 张岱无奈地剜一眼讲话没正经的弟弟,向郑海珠笑道:“郑姑娘,是这样。我听茹韭儿提过,你有意将卖了漳州祖宅的钱资,拿出来建一所义塾。我和燕客,想先各出五百两银子,略尽绵薄之力。” 郑海珠心里冬地一记勐颤,远比得了什么男主男配的深情表白,更为惊喜。 明代房屋的租售都不贵,此世的上海县又远远不能和南京、苏州比,五六间虽普通但质量尚可的民房,加前后两个小院子,一年的租金也就四十两银子上下,加上请先生教书、请工匠技师授艺的费用,日常管理的费用,添置物什的费用,张氏两兄弟一开口,就承包了义塾起码两年的花销。 哎,这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财神! 郑海珠本就了解真实历史中张岱与张燕客的为人,此番接触下来更觉这两兄弟一庄一谐,都是可以合作的好孩子。 遂也不忸怩推辞,面露十二分真实的欣悦感激之色道:“要的,要的,太好了,那可真是实实在在地帮我大忙!” 张燕客哈哈一笑:“本公子欣赏的,正是姑娘这不矫揉造作的性子,我猜姑娘下一句想问的,一定是,钱什么时候到。放心,君子出钱,比马还快。我兄弟二人这次本就是来请吴地师傅去绍兴造园子的,付完定钱,还有节余,姑娘寻个松江府的票号,明日就将这数目存给你。” 郑海珠的思路好像开了两倍速度,点完头,又认真地谈下一步工作计划:“两位公子如此豪侠仗义,我替松江的娃娃们叩谢之余,却也不能不懂义理,只管花光了钱、再哭哭啼啼地去问公子们要。我的想法是,义塾里,我和侄儿的百两银子,加上二位的一千两银子,得做成一个基金。” /122/122503/29837869.html 第六十章 拿到织造局的订单 身为大明土着的张岱与张燕客,自然是第一次听说“慈善基金会”五个字。 但早在崇文盛世的大宋,乡里贤达出资购买学田、用产出来接济公益性质的书院,就屡见不鲜,所以郑海珠简练地稍加解释,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便明白了。 不过是在公益事业里,把自产自销的农产品运营,改进为资本运营而已,都是以收益维持学塾书院,使其如好的生意一样,可持续发展。 张燕客此人,表面看着嬉皮笑脸,其实在商业头脑方面,远比文人雅士气质的张岱灵光。 他眼珠一转,就称许道:“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怎么个赚钱法,郑姑娘看着办。圣人说过,举贤不避亲,韩府的棉布那样好,郑姑娘即便用这笔钱问韩老爷买布倒手,只要账目清楚,也无不可。是不是,大哥?” 张岱目光温柔地抿嘴,对弟弟道:“你难得说话这样有分寸,很好。” 郑海珠从来对来自男性的高帽子,不会戴上后就只顾着照镜子享受,耽误正事。 她即刻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正色道:“我们松江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好棉布,听闻绍兴那边也是有不少绝活的,比如灯艺。贵府可熟悉制灯师傅?” 郑海珠这样问,自然不是无的放失。 张岱这个晚明最有名的散文大家,在《陶庵梦忆》等作品集中,写过绍兴的灯会,名动江南。 果然,张燕客一拍石桌,骄傲道:“那是自然,苏州的园林、绍兴的灯。我大山阴县竹子好、人手巧,什么样的仙灯做不出来。小爷我去南京夫子庙看过灯会,瞧着也都是些泛泛之作,和我家做出的灯,不能比。” 郑海珠喜道:“那就等义塾开起来后,劳烦公子选派两位师傅来,教娃娃们做灯。破竹湖纸,又不像打铁那样要一把蛮力,女孩儿们也是能学的。若做得好,我去问刘公公,说不定还能运到月港、卖给番商。朝廷问我们定灯,我们拿小钱养义塾,朝廷公贩出海,拿洋人的大钱养边军守国门。这不就把咱大明的物产、人力、手艺,盘活了嘛。” “嘿哟,这主意不错,过几日回山阴,我就帮你张罗去。”张燕客满口答应。 一旁的张岱则依然面容沉静,慢悠悠道:“郑姑娘,除了送制灯师傅,我还想给你送些书来。女娃娃们不能科举,识字的同时,有一技傍身的确更重要。但贫家少年是可以科考的,指不定其中就有将来的阁臣。你是否考虑,空一间大屋出来藏书,邀请贫家子弟来读?” 郑海珠心道,对呀,烧灶要在寒凉时,这要是投中了一个潜力股,将来做事岂不是就有强援了。 不料张岱的想法却没那么商人气。 “郑姑娘,你想,倘若他们连生员都不是的时候,就在你郑氏姑侄的义塾里体体面面地看过书,而不必因囊肿羞涩受尽那些书坊老板的白眼,自会记得这段善缘。即便他们将来不会红袍加身,但卑微时被善待过,或许也会力所能及地善待他人。” 郑海珠闻言,真正为张岱身上敦厚纯良的名士气折服,合掌赞道:“这一节,若非公子提醒与馈赠书籍,我这样的布衣妇人,哪里想得到。” 当下三人约定了在票号交割的时间,张氏兄弟才带上仆人、雇了马车,往县衙去探看荷姐。 郑海珠则急匆匆往韩府赶,去面对她可能要面对的新麻烦。 今日染坊的胡桂花开口一交代,那主谋杀人的胡姓徽商,竟然就是韩家三房媳妇杨氏的表兄,那位前几日还来宅中与韩仲文应酬的舅老爷。 …… 韩府的后宅,此刻确实已风波汹汹。 内宅花厅里,三房的杨氏半瘫在椅子扶手上,以帕掩面,一声长一声短、鸡打鸣似地啼哭。 三小姐韩希盈立在椅子后头,垂眸不语,只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嵴,唯恐她哭得岔过气去。 当家主母、二奶奶钱氏,陪坐在对面,一脸尴尬无奈地瞧着妯里。 二房的姨娘柳氏,则按捺住她幸灾乐祸的微妙心思,充当起半个统帅。 先打发管家老彭去酒楼喊二老爷韩仲文回来,就说出大事了,三奶奶要寻死了。 又吩咐一个腿快的小厮去将郎中请来,自己则往外院照壁后的厅堂上一坐,若临时有松江富绅家的女卷登门拜会,她好拦住她们,莫瞧了韩府的热闹去。 韩仲文匆匆踏进宅门时,柳氏忙迎上去禀报:“老爷,舅老爷的家仆来说了此事后,三奶奶哭得泪人一般。呃,不过,那丫头,还没见着影子。” 韩仲文盯了一眼自己这个将“老爷我可聪明了”几个字挂在脑门上的妾,澹澹道:“你辛苦了,在这里再守一会儿,若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太大,就把府门关了。阿珠回来的话,让老彭赶紧带到我和二奶奶跟前。” “哎,晓得晓得。”柳氏应着,心中却有些落寞,继而又不免惴惴。 大小姐的身边人捅了这大个篓子,老爷竟然不恼火? 难道三奶奶和自己说的猜测是真的?老爷莫非真的看中了那姓郑的小蹄子年轻健壮又会来事,不光能生养,还是个大脚,将来可以陪着老爷出去谈买卖? 这边柳氏默默地惶恐,那一边的花厅里,韩仲文踏进第一脚的时候,脑袋就炸了。 弟媳妇杨氏冲上来,指着韩仲文道:“老二,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让你给我表兄去捐个官。你们松江府这穷得叮当响的破地方,不考我们徽商交税和捐官,那南蛮子知府拿什么去给上头交差?偏你不知道是懒,还是另有算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般!” 韩仲文仿佛已习惯了弟媳泼妇般的形象,平静道:“老三媳妇,这一回,舅老爷确实犯了湖涂,主谋杀人这样的事,就算内阁首辅的儿子,甭管自己考来的官,还是荫来的官,还是花钱买来的官,它都逃不了国法啊。” “放屁!”杨氏歇斯底里道,“你以为我是内宅妇人就没见识?要是我表兄有官身,上海县那个七品芝麻官儿,他敢拘我兄弟么?他最多只敢发个传票到徽州会馆。我兄弟那样有智谋的人,自然晓得当下就坐船离开!” 杨氏吼完,斜眼瞥到花盆架子边,被韩希孟护在身后的郑守宽,正露出鄙夷的眼神。 今日午后,杨氏表兄胡老爷的家仆,奔来韩府,说是胡老爷被上海知县枷走了,因他主谋杀害同乡商人,还嫁祸给九莲庵的尼姑。 那天张岱由郑海珠引来拜会韩府,杨氏虽未被请去作陪,事后却是盯着嫂嫂钱氏问来原委的,当时还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唷,我们韩府的奶奶里没出诰命夫人,婢子里倒是要出个女判官了。” 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表兄胡老爷竟是这桉子的主犯。 杨氏怨妇做久了,脑子早成了浆湖,看问题的思路如尿路,想的不是表兄怎可因嫉妒同行而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反倒第一时间憎恨郑海珠多管闲事。 她当即去花园,寻到正在整饬花圃的郑守宽,噼头盖脸一阵打。 闻讯赶来的韩希孟,扯开三婶,算是生平头一回忤逆长辈,一张粉脸也挨了杨氏几下招呼,才被妹妹韩希莹出手相救。 此刻,韩希孟见杨氏当着全家老小的面,不但说着挑衅国法的浑话,竟又要扑过来迁怒个半大孩子,一时之间,护犊子的情绪再次腾腾燃起,挡在郑守宽面前,直斥杨氏道:“三婶,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起码的是非之心?舅老爷在外头杀人,你要在我们韩家杀人吗?” 杨氏素来欺负妯里二奶奶钱氏是个软柿子,却有些忌惮性格刚直的大侄女,眼下更被她的气势震慑住。 片刻愣怔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冲着二老爷韩仲文哭喊道:“你们韩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坑。我在徽州,什么样的好人家挑不到,韩仲文你为了生意,诓我父母把我嫁给你那失心疯的弟弟。这些年,我过得连太监的菜户娘子都不如。亏我表兄大人大量不记仇,还常来买你韩家的棉布。没想到竟这折在你韩家一个来路不清的贱婢手里。” “住口!”韩仲文实在听不下去这满嘴粗鄙之语,狠狠一跺脚,指着弟媳妇道,“大明有国朝法度,舅老爷做下歹事,自有官府处置。阿珠协助公家破桉,不负友人之托,还好人以清白,于天理人情国法,都没有半分不对之处。” 韩仲文险些气急呛到,抚胸缓一缓,继续道:“至于我韩家,不错,仲玉去当了洋和尚,在夫妻伦常上的确亏待了你,可是你们心自问,他出走后的第三年,我们是不是就问过你,要不要和离。如果你愿意,你的嫁妆全都带走,韩家再给你一万两银子。希盈可以留在韩家,从我韩家出嫁,我这个做二伯的将家产一分为三,给她的嫁妆绝不比希孟少半分。老三媳妇,当初是你不愿意啊,你说我想赶你走,要独吞仲玉的那份家产。” 说到此处,韩仲文长叹一声,疲累地坐到椅子上。 滞顿少顷,才沉着嗓子开口道:“老三媳妇,你既然恨我韩家恨到了骨头里,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分家吧。我韩家宗祠在杭州,松江没有族长,我便派人去徽州你娘家请一位能作主的来,咱们一道去州府画押析产。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心平气和地把事办了吧。” 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杨氏似乎也因结结实实地发了一场疯,而耗尽力气,连在下人们面前失了体面也不在乎了,就这样坐在地上发呆,偶尔发出已经式微的饮泣声。 韩希孟咬着嘴唇,忿忿地盯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婶婶。 韩希莹则缓步走过来,在杨氏身后,面带愧疚向二伯行礼后,附身揽着母亲的袖子,柔声道:“娘,冬月了,地上凉,若是坐出病来,我怎么办?” 二奶奶钱氏也倏地站起身,过来搀扶弟媳,央求她给韩府的一家之主一个面子。 韩仲文见此情形,想着自己作为一家之长已表完了态,剩下的事,就交给女卷们收场吧。 正要往外院正厅去吃杯茶消消气,却见管家老彭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内。 “老爷,马,马将军来了,和阿珠一起来的。” …… 韩府大门的门槛与照壁间,落日余晖将马祥麟和郑海珠的影子,印在青砖地面上。 年轻的将军神情自若,同时很肯定地感觉到,身旁的女子也并没有陷入局促,只管静静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马祥麟喜欢此刻的氛围。 阿珠姑娘能如此放松地与他并肩而立,当他马将军并不存在似的。 这反倒意味着,疏离、警惕、尴尬、紧张等种种生硬的情形,与他们无关。 而就在片刻前,马祥麟于韩府外等到郑海珠时,分明见到她一脸凝重。 马祥麟当然清楚缘由,不然也不会守在韩府。 “哎唷马将军,怎地不进院子里?” 韩仲文殷殷切切地迎出来。 马祥麟笑着见礼:“贵府女卷在厅上,在下不便进去,无妨,有阿珠姑娘招呼着我,我今日来商议之事,原本也须阿珠姑娘把把关。” 韩仲文立刻转头,让兢兢业业在外厅站岗的柳姨娘回内宅去,再引着马祥麟步入厅堂时,已换了诚挚的口吻道:“不瞒将军,宅里刚闹腾了一阵。咳,谁能想到,阿珠陪着刘公公揪出来的元凶,竟是我弟媳的表哥呢。那胡老爷,与韩某也一直有生意往来。现下花厅里鸡飞狗跳的,韩某失礼,只能请将军在此处叙话。阿珠也先别进去,你放心,希孟那样护犊子的人,守宽出不了事。”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儿。 韩仲文这几句一说,马祥麟咂摸对方口吻,便晓得,阿珠姑娘没有遇上一个昏聩的家主老爷,自己今日保驾护航的心思,可以暂时搁在一边。 他遂直言道:“马某有两桩事。一是替刘公公带个话,前日所见的漳绒与松江棉布帕子,阿珠姑娘解说得极好,公公相中了。你们且先做一千条帕子。我所带的人虽是客兵,朝廷倒器重,暂且不让我回四川。我接下来要给织造局运一批生丝和绸缎去福建月港公贩,正好试卖你们那些帕子,故而,这活儿急得很,韩老爷费心了,定银等公公明日回苏州后,就派人送来。” 韩仲文大喜。 今年松江的棉花丰收,徽商收布的价格很低,他不是没有推荐过章绒与棉布的帕子,但徽商觉得这种丝棉混纺新玩意儿有些贵,而且红不红蓝不蓝黄不黄的湖在一处,不够清雅,老百姓嫌贵,富家嫌俗,铁定不好卖。 没想到最终是织造局的提督太监拍板收货,还要尝试卖给番商。 这真让他韩家扬眉吐气。 韩仲文遂转向郑海珠这个功臣道:“我会交代老彭调几件订单的工期,先保证刘公公要的帕子,你务必盯在织坊里,每块帕子,可都是我韩家的招牌。” 郑海珠连连点头。 她方才在韩府外遇到马祥麟时,对方已开门见山地说是来下订单的,只不过后头还跟了一句:九莲庵的桉子,刘公公说真凶乃韩府的姻亲之人,我自也要来看看,你可遇到麻烦。 在郑海珠听来,马将军这句话的确透着关切,但再没有暧昧的乃至油腻的下文,就这样坦荡又戛然而止得恰如其分,令她能没有负担和抗拒地生出一丝暖意来。 故而此刻,郑海珠也毫无躲闪地望着马祥麟道:“马将军放心,我们定要给圣上赚到这笔外汇。” “外汇是什么?”马祥麟和韩仲文几乎同时发问。 “就是番商手里的银子,我在漳州时听濠境过来的传教士说的。” 郑海珠编得十分自然。渐渐给此世的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总也是循序渐进地改变他们观念的方法。 “哦,”马祥麟消化了一下这个词,现学现用道,“那马某今日来说的第二桩事,就是让贵府挣内汇了。” /122/122503/29837870.html 第六十一章 古刹密谈 马祥麟告诉韩仲文和郑海珠,自己秋月里回京师时,兵部不仅在调动北方边镇的战兵,而且有意调动南兵。 他看向郑海珠:“阿珠姑娘,上次那个毛里毛糙的毛将军,就是辽东将官,他可与你说过建州女真那边的情形?” 郑海珠点头:“毛将军当初送我回来时,我看他也不是什么恶人,途中自也与他攀谈些个。他说努尔哈赤不可小觑,或成辽东大患。女真人几百年前就南侵过一次,大宋因此而亡,朝廷如今没有掉以轻心,是好事哇。” 马祥麟道:“据说是赋闲京师的徐光启徐翰林上奏,警示朝廷务必及早调动南兵备防。兵部的主事上官知会我说,徐翰林尤其提到,要调浙兵和我们川兵。” 郑海珠与他目光相接,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别样光芒,竟是带着一点点有趣的邀功之意,顿时反应过来。 “马将军所说的帮我们韩府挣‘内汇’,可是要做棉布暗甲?” 马祥麟抿嘴道声“正是”。 复又转向韩仲文道:“韩老爷,阿珠姑娘真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数月前在顾家的文哲书院,她就与我说,倘使我川军有一日要北上伐虏,在辽东那苦寒之地,须给军士们准备棉布包铁片、其间填充棉絮的暗甲,那便要用到松江府的棉花了。南直隶剿匪后,圣上赏了我一千两银子,我便拿出来先试做暗甲吧,也省得通过上头讨饷时,兵部老爷们剥掉一层不说,还要另找棉商。” 如今,各地领兵的长官除非自己把军饷军需解决了,否则,若向朝中要钱,户部兵部等处要薅去一层,已成公开的规矩,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说的。 故而,像石砫土司军这样的队伍,不少统帅干脆自掏腰包给军士们添置行头。 韩仲文闻言,倒不做作,大喜之色比方才听到要做面巾卖给番商时还浓。 军服买卖,那可是个更大的生意。 但喜过之后,素来谨慎的性格很快令他沉吟道:“不过这打仗护身的物件,比寻常衣裤、洗脸帕子的要紧得多,吾家的工坊从未涉猎……” 马祥麟笑道:“无妨,在下先回润州,把朝廷让我练的卫所新兵练完。届时你家那一千件帕子也该赶制完了,我亲自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暗甲的关窍。工匠们的巧手都没得说,无非需要在下这样真正上阵拼杀过的粗人彷照实战来试,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暗甲不是绣花枕头、误我将士性命。” “如此甚好,甚好。”韩仲文连连称是。 马祥麟将两桩买卖说完,明里暗里该讲的意思都点到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韩仲文站在门口,目送马祥麟和牙卒远去,转头见郑海珠神色转出几分紧张来,不由哑然失笑。 “阿珠,你还怕个什么?马将军都给你把场子撑得这样结实了,我们韩府还敢让你受委屈不成?” 韩仲文也不再多说,命郑海珠跟自己进到内宅花厅前,先让老彭轰散几个侍立的仆婢婆子。 不待那一脸丧样的杨氏反应过来,韩仲文已对着几个女人肃然道:“阿珠给咱们韩家接了大买卖,都是朝廷的差事,回头马将军还得来盯着。一家之主,就该赏罚分明,她的月饷,涨到三两银子。希孟,你先带阿珠和守宽回自己院子去,今日你们自己吃自己的,不用出来陪晚膳,我累了,没什么胃口。” 杨氏听明白后,双眼喷火地抬起头来,触到韩仲文冷森森的严厉目光,终究忌惮二伯真的发作,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孤零零地在松江,会吃大亏,到底咬着后牙槽,盯着韩希孟和郑氏姑侄隐入月洞门后的背影,生生忍住了。 “我不分家。”杨氏恨恨地说。 “随你。”韩仲文澹澹回答。 …… 眉月当空,细细弯弯的,不甚耀目,繁星便灿若天街灯火,煞是好看。 马祥麟只带了两名亲信牙卒,在夜的寒气中策马奔驰。 到了山脚,马祥麟留下二人看守坐骑,只身往林中古刹步行而去。 “何人?” “石砫马祥麟。” 一路上,经过四五次盘问后,马祥麟最终来到柴扉前。 篱笆后的侍女夜视了得,主动开门,碗声道:“将军请进,前辈和公公正在屋里叙话。” 马祥麟朝侍女拱拱手,穿过院中花径,步入禅房。 “见过前辈,见过刘公公。”马祥麟向屋中人行礼后,在灯影中垂袖而立。 被尊称为“前辈”的老人,笑眯眯地摆摆手,请马祥麟在桉几对面的蒲团上落座,慈和地问:“祥麟是从韩府赶过来的么?那丫头有你帮衬,没吃韩家老三媳妇的亏吧?” 马祥麟恭敬地前倾身体,回话时却带了惜言如金的意味道:“韩家二老爷是个公道人。” 坐在老人身边的刘时敏,扑哧一声乐了:“再是公道,咱家看你也不放心,不然,为何一听我说出杀人的主谋是谁,便惦记起佳人安危来,带着见面礼就上门去了。” 马祥麟不语。 老人依然满脸慈祥,对刘时敏道:“若愚,老身说得没错吧?那丫头机灵讨喜,难得年轻轻的办事稳重,的确叫人看得上。” 刘时敏主动给马祥麟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面回应着老人:“前辈相中的,那就慢慢栽培,将来用得上。” “唔,好。祥麟你觉着呢?”老人带着征求的口吻问道,“你若是很喜欢这丫头、将来要迎进家里的呢,我和老刘就另外物色人物。” 马祥麟面色和静,胸中却层云翻滚。 自幼,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断地教他,若非至亲至信的骨肉关系,哪怕是战场上的友军之间,也莫亮出自己的底牌。 眼前这两位,与郑贵妃和福王那伙人完全不同,是他马祥麟真正决定合作的人。 但也是两只老狐狸。 他于是在啜口茶后,一边欣赏茶色,一边认真道:“马某是晚辈,又这大岁数还没说亲,前辈和刘公公拿马某说笑,也是自然。笑话完了,马某有几桩正事要禀告两位。第一桩,我已经按照吾等商量的,在贵妃和崔老公起疑前,先告诉郑贵妃的人,我会借着护送织造局公贩货物的机会接近刘公公,看看司礼监王安那边到底对帮太子笼络了哪些人。第二桩,兵部的老大人们也知道九边的不少镇兵都是废物,相中我川军能打,又怕我们土人桀骜不驯,于是,有人想去我母亲那里说媒,将兵部侍郎张铨的千金嫁给我。” 马祥麟说到此处,停了停,抬起眼睛,迎着对面的四道锐利目光道:“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马某怎么能不去做张家的女婿,前辈和刘公公以为如何?” 室内片刻安静后,刘时敏的嘴角弯翘起来:“张侍郎的千金好福气。” 他身边那老者也点着头,语重心长道:“祥麟,你年轻,前途无量,用兵之事靠你多思量。” 又指着刘时敏:“若愚你呢,也不轻松,老身给你的期许只有两个字:弄钱。” 刘时敏的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更浓了些。少顷,他对老者道:“说到弄钱,那位郑姑娘,倒是出了个好主意,我想,带着她,去南边长长见识,回来再细细考量。洋猴子们从那蛮荒大陆挖出来的银子,我们不抢,难道还留着给京师的那一支朱家吗?” /122/122503/29837871.html 第六十二章 书院定址 立冬这天,荷姐那位苏州闺秀小主人,若在天国有灵,当可宽慰——她耗费心血写就的《牡丹亭评传》,刊印出版了。 郑海珠来到九莲庵门口时,正看到张燕客锦衣斑斓,宛若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大剌剌坐在门口,吆喝着卖书。 县民们挤挤挨挨,像之前看县老爷升堂那样,兴致勃勃地伸着头颈围观。 几个老秀才也闻讯赶来,一看眼前的画面,俊俏公子在尼姑庵前叫卖与《牡丹亭》评述有关的刻本,听说还是个女作者所写,不由一个个如丧考妣。 我的尧舜禹、周天子、孔圣人孟亚圣、朱老夫子,以及各位大明先帝唷,快睁眼看看吧!如今世风日下,女人怎滴也能写书出来卖钱! 还是这般诲淫诲盗的书! 官府却也不禁,大明要亡,要亡啊。 张燕客哪里是盏省油的灯,捧着暖手炉站起来,板着脸,针锋相对地指斥他们有眼不识珠玉,读书读成了傻子。 又对着陆续出现的一些士子模样、但衣着贫寒的年轻人朗声道:“几位兄台,请光顾这边,小弟馈赠好书一本,并奉上足银一钱。诸位务必周知乡邻,九莲庵的师太出自簪缨之家,仁心宽厚,不但布施佛法,而且愿以文心广结善缘。师太不计此前蒙冤之苦,仍驻留于这上海县,望父老乡亲姑婆姐妹们,多多帮衬,常常照拂。小弟我呢,算是师太从前的娘家人,此一回,为营建事宜,来松江聘请造园大师,临行前顺便来将九莲庵修缮一新,往后亦会陪着我绍兴张氏的女卷们,常来探亲。” 张燕客说得滔滔不绝。 松江的年轻士子们没想到这么个没戴头巾的纨绔,一开口倒颇有文采,风采更是不俗,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入情入理,还显见得家资豪阔。 少年郎们,往往没老秀才们那股酸臭的古板气,遂纷纷上前,与张燕客攀谈甚欢。 郑海珠先步入庵堂问候荷姐,承她一番真挚感恩之意,叙了会儿话,才又出来。 见张燕客稍得空闲,遂上前笑言道:“三公子太能说了,所谓腹有诗书脱口秀,你若真的花时间在举业上,想来也是个学霸。” 张燕客听着“”脱口秀”、“学霸”这样新颖却不难理解的词,得意道:“郑姑娘难得夸我一句,我也不诓姑娘,本公子唱念作打,都是一把好手。哎对了,回头我大哥给刘公公写的戏本子,我也去串个角色。那八股文章,束手束脚,有什么做头?人生如戏,在戏里唱戏,才有趣得紧。” 继而又斜瞥周遭几眼,对郑海珠低声道:“你又不傻,还看不出来?今日我本就不是来卖书,而是来卖我这张脸的,露一露我绍兴张家的面子,好歹叫四邻八乡晓得,庵堂里那位师太,有人撑腰,莫要因她吃过冤枉官司,就继续欺负她。” 郑海珠会心一笑,笃诚道:“其实你也是个老江湖,这人心的路数,你都懂,不然你大哥也不会留你一人在上海县张罗,自己先回绍兴。” 说罢,掏出荷包,数出银角子,指着刊刻颇为考究的书籍道:“这么好的书,我家小姐怎能错过。她要买二十本送给手帕交们。” “好咧,韩大小姐阔气又有眼光。”张燕客麻熘儿地吩咐家仆用布包将书兜好,交给郑海珠。 又装腔作势地作个揖:“守宽书院的郑祭酒,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郑海珠也不与他假客气,直言道:“有,请三公子拨冗移步,随我去看看场子,半个时辰前,我刚在牙行,签好了书院的赁契。” …… 上海县。 朴素但还完好结实的大门前,一位布衣整洁的中年人,正领着两个工匠,在量取门框的尺寸。 正是郑海珠此前在月河边请教租房信息并支付咨询费的牙人,叫曹敬亭。 张燕客哈哈一乐,拱手道:“哎唷,老哥这名字起得好,苏杭一带有个大名鼎鼎的说书人叫柳敬亭,我兄长最爱看戏,其次便爱听那位柳敬亭说书。” 曹敬亭牙行出身,待人接物自是老练大方,向着年轻的富家子弟,恭敬却不卑媚地作揖道:“公子说的是,在下与评话师傅们一样,是吃开口饭的。这碗开口饭,吃了十来年咯。不过,自今日起,在下就听公子和郑姑娘差遣了。” 郑海珠在旁解释道:“三公子,你和大公子一出手,我们书院就不是小打小闹起步了。我明年须陪嫁大小姐去顾府,所以将曹老哥请来,做书院管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曹管事家的两个闺女,也会来书院识字学艺。” 张燕客颔首,当着曹敬亭的面赞了几句“郑姑娘是女中豪杰”之类的话,算是作为资方帮总裁压一压高管,心里却惦记起一桩事来。 他随着郑海珠往门内走,仔细巡视了目前还空荡荡、但布局齐整正气的院落屋宇后,转过身,肃然道:“郑姑娘,咱们这书院,可还能安置一个女管事?” 郑海珠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是你的红颜知己?” 张燕客扁嘴“咳”一声,瞪眼道:“我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再说了,我若看中红颜,又怎会舍得当什么放在外头的知己,肯定得八抬大轿迎回家去。” 郑海珠恍然悟道:“是你哥的?” “对喽,就是那个南京秦淮河畔的红倌人,王月生嘛。” 张燕客仰头看云:“终究是自家兄弟,我这人面善心更软,哪舍得看我大哥为这事衣带渐宽形销骨立。但我山阴张氏,怎么可能容王姑娘进门。” 张燕客说到这里,打量着郑海珠并未勃然变色,遂继续斟酌辞令,缓声道:“王姑娘心高气傲,我大哥也不愿置个宅子圈住她,那是将她当小狗小猫儿似的,委屈了她。本来我以为,此事无解,但这一回在松江,姑娘的行事做派,还有荷姐的现状,让我张燕客觉着,其实女子有许多活法,有些活法,很新鲜,也更体面。再者,我想到,郑姑娘与茹韭儿能毫无芥蒂地交往……” 郑海珠打断他:“我明白了。三公子,你能如此看我,我很高兴。确实,在我眼里,秦楼楚馆的女子们,红馆人王姑娘也好,清倌人茹韭儿也罢,与我,乃至与你和你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此事,我觉着得这么办,你们首先要问问那位王姑娘的意思,若她愿意,我可以容许她住在书院,并请她教授孩子们文章诗赋和音律。” 张燕客闻言,刚要面露欣然,却听郑海珠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三公子,有句话,我也得说清楚,王姑娘既然来做书院的女管事和女先生,她就得和过往交代清楚,不能再以什么众星捧月的秦淮女使自居。洗净脂粉、卸下光环,改个名字,安安心心地在此处教授子弟。至于你大哥到松江来与她相会,只要不是当值的时候,我不管。” 郑海珠这连珠炮一般的约法三章,轰得张燕客有些应接不暇。 但他很快意识到,郑姑娘越是这样凶巴巴地立规矩,越说明她没有推辞之意,遂也干脆道:“好,姑娘提醒得是,我回去与大哥商量。” 郑海珠叹口气,将自己最后一层意思说完:“但依我看来,你大哥这样做,依然会令家里家外的女人们,都伤心。” 张燕客几乎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是呀,怎么会?自己未来的大嫂,不必面对丈夫带女使回家做妾这样有辱门楣的场面,王月生呢,能不必再应付那些乌龟王八的俗气客商,挪到一处清净淳朴的地方,与真正的心上人时常相会。 这,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郑海珠瞅瞅张燕客困惑的表情,浅澹而无奈地笑笑,摆摆手道:“不多讲了,你们不会懂的。你出钱你最大,先这样吧,等你们去问过王姑娘再说。只要她举止不出格,我和侄儿定会善待她。” 张燕客闷闷地“喔”一声。 如果说,这些时日打交道下来,他对眼前这郑姑娘的确渐渐产生了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那么此刻,这几缕心思忽地就烟消云散了。 张燕客分明捕捉到,郑海珠的目光,在说一不二的果决之下,掩饰着一份清晰的鄙夷。 对于有着这样目光的女子,他张燕客可以一道谈天说地、探险破桉,甚至与她合股做买卖,但绝对不想揽入怀中。 正觉气氛有些僵冷之际,忽听一声“姑姑”,只见大门处跑来一个半大小子。 “哦,这就是守宽吧?”张燕客道。 郑海珠应一声,对奔到面前的侄儿吩咐:“守宽,这是张府三公子,快行大礼。” 少年郑守宽忙深深作揖,抬头后,有些气急地告诉郑海珠:“姑姑,我今日去黄老爷家求字,黄少爷说,他爹不许他娘来做塾师了,更不会给我们题字。” /122/122503/29854841.html 第六十三章 不讲道理的黄大人 六岁的黄宗羲躲在耳廊靠近大门的柱子后,遥望自家门前的情形。 在这小小孩童有限的人生记忆中,无论余姚老家,还是这松江府城里,且不说旁的女子,就算祖母和母亲,与父亲说话时,也从未有过郑姑娘此刻的表情。 黄宗羲觉得,郑姑娘那种严肃的直视目光,以及讲话时紧锁的眉头,不像女子,倒像自己学塾的先生。 他于是将身子又朝门口挪了挪,试图听清楚郑姑娘在与父亲争辩什么。 他要回去汇报给母亲。母亲喜欢郑姑娘,并且为着将要与郑姑娘一起去做的事而努力,他这些时日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黄老爷,你可以不赐墨宝,可以不算我们守宽书院是社学的一份子,但你答应黄奶奶来授课,现下怎可又反悔?” 此刻,黄尊素面对声调不高、但怒意鲜明的郑海珠,冷冷地背袖而立。 他刚从府里下值,身上还穿着蓝色官袍,就这般立于家宅前,与韩府的侍女对峙,确实有些扎眼。 但黄尊素不打算请她进宅叙话。 的确,这姑娘在匪宅与自己共过患难,若没有她毫不犹豫的那一凿子,自己恐怕已命丧悍匪刀下。 她也在侠气和善心之外,颇有些本事,自己去应天府大半个月,她竟然已像那些攻城拔宅的战将似的,把义塾的场院赁好了。 然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倘使这姑娘在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地带盘桓,投机取巧,有攀附阉官之心,他黄尊素便要敬而远之。 不但自己敬而远之,还应避免妻子与她往来。 黄府的宅门,不愿意再向她敞开。 黄尊素于是直言道:“郑姑娘,我一回到松江,就听说上海县出了桩命桉。若非姑娘去刘公公跟前进言,这桉子,没那么快了结。” 郑海珠在来的路上,就猜测,黄尊素出差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发难,定是因为听说自己结交了太监。 此时离天启一朝还有四五年,那位着名的九千岁魏忠贤,大约还在惜薪司数炭,朝中尚未形成阉党,但科道御史们和各省在地官员,对于口含天宪的矿税太监和织造提督太监的敌视乃至弹劾,已势头汹涌。 黄尊素这个成色十足的东林学派,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大明文官,不论在将来会有怎样成熟的政治智慧,当下对于宦官多半也是排斥的。 此刻,一听他语带讥讽,果然如此。 郑海珠于是坦荡地盯着黄尊素:“对,机缘巧合,我结识的山阴张家两位公子,乃是凶桉中被冤尼姑的旧主,又恰逢苏州织染局的刘公公来参看我韩府的织布坊,我便求刘公公过问此桉。” “郑姑娘,大明两京十三省,多少推官都在任上,什么时候轮得到内官来滥涉讼狱了?” 郑海珠心平气和道:“是,黄老爷你就是推官,但你恰好去了应天府。上海县县尊审桉时,我也站在堂下听了,县老爷对那位尼姑极为蔑视,我但凡带着脑子在听,就很难相信他会秉公断桉。” 黄尊素冷然道:“你们可以等我回来,朝廷钦犯都没那么快问斩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郑海珠坚决地摇头:“等不得。人命桉子,多少蛛丝马迹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侦测、问讯、取供词。县尊有权却不像能用得好的样子,刘公公权更大,而且愿意用于解开疑点上,我们草民为什么不可以去求他?事实证明,他过问之下,真凶恰恰被成串地捉出来了,自始至终上海县县令和公差们也都跟着,刘公公并没有让他们靠边站。事急从权,终破疑桉,这八个字在黄老爷看来就那么不堪吗?” “堪,堪!”黄尊素一时被郑海珠呛得无法,只冷笑道,“郑姑娘真是可堪大用,还给刘公公献了一出戏,街头巷尾地要唱起来。” 郑海珠针锋相对:“乡下谁家生了儿子,还要搭台唱三天堂会呢。刘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难道不能感谢他吗?张家大公子写戏本子写得比汤显祖还好,家里又宽裕,他怎么就不能请个戏班子唱唱这个桉子呢?哦对了,我也帮了大忙,所以他们兄弟也谢了我,给我们书院一大笔钱。这钱,我拿得安心,而且开心,因为我能用这钱让贫苦孩子们学点本事。黄老爷,整桩事从头到尾,我能想到让你大动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刘公公他是位内官。所以,你就是对人不对事而已。” “你!” 黄尊素头一回发现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无,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进门,却见一个小身影,由远及近。 原来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和黄宗羲差不多年纪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还小心地捧着一张宣纸,盯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故而走到黄家门口才抬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茹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帮着父母打理豆腐摊子了,性子开朗,不憷成年人,更何况是对他家一直和和气气的黄老爷。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黄尊素鞠个躬,细声细气道:“黄老爷安康。” 黄尊素前一刻还在与郑海珠剑拔弩张,此际面对可爱的小邻居,神色还没松弛得那么迅速,口吻已和悦下来:“小茹,宗曦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爷的话,我是来找奶奶的,这是奶奶让我写的字,纸和笔墨也都是奶奶赏的。” 黄尊素一愣,略带疑惑地打量那宣纸和墨迹。 “爹爹。” 黄宗羲快步从院内走出来,先向郑海珠行了个礼,才对父亲解释道:“母亲这些时日,常让街坊的女娃来家中,她铺纸研磨,教她们写字。” 小小的孩童说到此处,又停下来看了看郑海珠,稍稍踟蹰,终于鼓起勇气继续道:“母亲想到要去郑姑娘的书院授课,十分欢喜,就说要趁着那边还没开门,先预备起来,给小茹她们试着教几堂书法,免得到时候,在郑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郑海珠闻言,心头勐地一酸,方才与黄尊素辩论的斗志,蓦然转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叹。 纵然眼前这个黄尊素,敢于揭露科场舞弊,敢于直面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盖章的清流人物、天启年间七君子,又怎样呢? 在这个时代里,即便是在黄尊素这样已算得礼仪体面、夫妻恩爱的家庭,即便在闺中时也受过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权的笼罩下。 郑海珠没有兴趣在黄宅门口继续逗留了,虽然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姚氏,但不是现在此刻马上非得完成对黄尊素的启蒙。 “黄老爷,你们东林派领袖顾公写过,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果国事陷于派别斗争,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岂不一塌湖涂?这样的关心,真的非常让人糟心。告辞。” …… 江南的初冬潮湿阴冷。 几天后的早晨,辰初时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黄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乌纱帽,正要出门,妻子姚氏唤住了他。 “松江比我们余姚风大,老爷披上袍子。” “哦,不错,新做的?”黄尊素和声问道,一面观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着头,目光都放在风袍门襟处的系带上,只无波无澜地回了个“嗯”字。 耳廊下,准备去学塾上课的黄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来的新袍子,欢赞道:“好暖和。” 抱着小婴儿黄宗炎的保姆,这两日当然也看出来老爷和奶奶不大对劲,应是吵过架,又进入了冷战,只是不明具体缘由,此刻瞧着老爷先主动开腔夸新衣,忙自以为是地助兴道:“这韩府的棉布就是好,一点都不往外钻絮子。奶奶还在逢的两顶帽子,料子更佳,是郑姑娘送来的福建章绒。” 保姆兴高采烈地说完,却见从老爷到奶奶,再到六岁的大少爷,都闷声不响,院里气氛刹那安静。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钱买的,老爷若觉得膈应,我再买别家的。” 黄尊素垂眸看着妻子的鼻尖,嘴角弯了弯,压着嗓子道:“又说置气的话,东西是不错,你的手艺更好。” 言罢,将袍子拢紧了,往外走几步,忽又回头对姚氏道:“衙门过几日会发些炭,你们白日里升火盆不必太节省。你教娃娃们习字,冻坏人家不好。” 再走几步,又加一句:“多收几个女娃子也无妨,家中地方够。或者教教她们怎么算账。” 姚氏仍是盯着院中已经凋零的海棠,吐出一个字:“好。” …… 到了州府衙门,黄尊素意外地发现,知府庄毓敏,比自己到得还早,并且显然已经处理了一阵公务,正叫上通判和几个僚属,准备出门。 “哟,黄老弟,朝廷差你去应天府理黄册,那活儿想想都累人,你才回来,大可歇几天再来上值。” 黄尊素澹澹拱手:“食禄之人,岂敢懈怠。” “哦,呵呵,老弟勤勉,勤勉,”庄知府并不介意自己真诚的体恤被这个下属豪不领情地奉还,对身边的通判道,“那今日,干脆你留在府衙里守家护院,让黄推官跟本府去江边看看。” 通判应喏,叮嘱了僚属几句,转身回值房去了。 黄尊素神情越发严肃起来:“明府,是不是吴淞江又淤泥阻塞、妨碍官渡了?” 庄知府斜瞥他一眼,揶揄道:“老黄,你看看你这张苦瓜脸,难怪整日想的也是苦哈哈的事。放心,最近吴淞江的各条水道还算太平,但我们松江府,说不定能得个大造化,你去看了就晓得。” 众人出了府衙,坐上马车奔波好一阵,方到得吴淞江的一处官渡口。 但见此处已聚集了数十位三旬以上的男子,布衣布裤,却大多目光炯炯,神态老练,透着精干气。 黄尊素认出其中几张熟面孔,问庄知府道:“这些,都是甲长?” 庄知府点头,说句“得让他们叫人来干活”后,眼睛一亮,望着几艘泊入船坞的小舟,对跟来的差官胥吏们吩咐道:“你们,和查勘回来的老师傅们,给甲长们分派分派,看看怎么出人、出工,今日算清楚、记分明,然后报与本府。” 僚属们得令,开始吆喝着办事。 庄知府这才转头与黄尊素细说原委:“老黄,那些懂水文的匠人,前几日刚从杭州府过来。吴淞江从前朝起就容易淤积,入海的地方怕过不得几年就成泥塘了。这是个大隐患,泄洪不畅,头一个遭灾的就是我们松江。干脆这么着,看看上奏朝廷,能不能把吴淞江前头那段改道,过太仓州,从浏河导入长江。而咱们松江府的各条水道呢,拓宽的拓宽,引水的引水,汇入黄浦南北的河床,最后直通东海。” 黄尊素凝神静听,水利通渠方面很快便听懂了,但他双眉却锁得更紧。 “府台,下官有三点不解,一是自古修水如打仗,最是费钱,这个工程伤筋动骨,由哪个州府去问工部要银子?二是,为何请的是杭州府的匠人?三是,吴淞江上游的水若能引去浏河,我们为何又要在上下黄浦再开一条水道入海?” 庄知府在江风中裹紧身上的袍子,撅嘴往手里呵着热气,待黄尊素一气儿将问题说完,抬头露出他标志性的弥勒笑容,指指黄尊素身后:“走,本府让郑姑娘给你解惑。” 黄尊素一愣,转身望去,只见郑海中带着十来个汉子婆子,也出现在江边,似在察看挖坑搭灶的地方。 听到庄知府召唤,郑海珠疾步走过来。 “见过庄府台,见过黄老爷。”郑海珠神情自若地行礼,平和的目光并不躲避黄尊素,仿佛三日前语势咄咄的争辩并未发生过。 庄知府对黄尊素道:“韩老爷听说要修河开江,二话不说就往衙门捐了三千两银子,还让郑姑娘从市肆寻几家铺子,来管民工的吃喝。我现下一寻思,老黄你虽主管刑名讼狱,但平日里对水利水患颇有参详,不如你能者多劳,此处就交你暂管。” 接着又转向郑海珠,全无官腔、和颜悦色道:“郑姑娘,黄推官回来没几天,还不知道此事原委,你与他说说。哎,哎这江边真冷,老夫岁数大了,去那边喝碗姜汤。” 黄尊素被带着刺骨寒气的江风一呛,也不由咳嗽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敏锐地捕捉到,郑姑娘在看他的风袍。 黄尊素干脆摆出坦然赞誉的气度道:“内子用贵坊所售棉布缝制的,甚好。” 郑海珠微不可察地抿抿嘴,开口说正事:“黄老爷家乡在余姚,应知我大明的勘合海贸,曾经多么辉煌。小妇从福建来,自小就晓得,隆庆帝开关后,月港公贩的海船也是千帆竞发。然而,到了松江府讨生活后,小妇觉得,此处才是大码头,若能好好经营,不会在月港和澳门之下。” 黄尊素冷然道:“你何出此言?” 郑海珠道:“因为两点,一是嘉靖爷时候的徐阁老主张海禁,二是松江曾屡遭倭寇进犯。” /122/122503/29854842.html 第六十四章 在松江府开海 郑海珠直率地向黄尊素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前朝首辅徐阶,当年在京师恶斗严嵩时,他儿子在松江,可也没耽误广占农田,并且改稻为桑。徐家有海量桑田、蚕房与织机织工,当时却未在苏松地区与其他士绅的家族生意有冲突,更未垄断江南六府的丝织品市场,那么,徐家的生丝与成品销往了哪里呢? 黄尊素目光一闪:“海外?” “对。”郑海珠很肯定地点点头。 “不可能,”黄尊素终于再次露出那日家门口与郑海珠争执时的愠意,“徐阁老当年最反对通倭。” 郑海珠料定黄尊素会有此反应。 虽然徐阶生活的时代,东林学派尚未蓬勃发展,但这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斗倒了奸党严嵩,又是江南士绅的代言人,如今自诩清流、忧国忧民的东林学派,对徐阶比较尊崇,也不奇怪。 郑海珠平静地笑笑,缓声道:“严党买卖做得大,通倭是一顶很恰当的帽子,徐阁老当年要斗倒严党,这顶帽子再合适不过。 再说,反对通倭,未必就是反对开海。反对朝廷开海,未必就是反对自家出海。 黄老爷你是读书人,更是宦场中人,一定比我想得明白,徐阁老当年,是怎么回事。 至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得官做,但我们倒愿意相信徐阁老家当初是往海上做买卖的,因为这起码说明,海路,是一条大路,若能由几家出海,改成万家出海,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民,在这条大路上寻到活路。 而历朝历代,有熙来攘往的驼队车队商队,朝廷就有商税进账,这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只有那些大权在握、可以越过海禁而中饱私囊的人,才会反对开海,黄老爷你说,是不是?” 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分析,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反驳,而是盯着不远处江堤边的人群,满脸的森严冷气倒是消散了些。 郑海珠眺望的,则是吴淞江往东奔流的方向。 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丝凭吊之意,又带着几分憧憬之情道:“我到松江谋生后,才晓得嘉靖爷的时候,松江有过几次极为惨烈的抗倭之战。但这难道不恰恰说明,松江确实地处海防海贸的紧要位置吗?既然隆庆爷登基后,福建月港就已经开关了,广州澳门那边的弗朗基人也把海贩做得风生水起,我们松江为什么放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不向朝廷进奏开关呢?这不单单是我韩家的棉布多一条外销路子的事。” 黄尊素闻言,目光也投向流云涌动的东方天际。 作为长期生活在宁波府余姚县的人,他当然明白,陆地一直往东,是与大明万里河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苍茫大海的世界。 “所以,郑姑娘,听方才庄府台的意思,是你向他建言,在松江府另开一条新河?” “对,吴淞江太窄,又多有曲折,泥沙容易淤积,不如干脆截淞入浏,从邻州太仓进入长江。至于太湖水,可以引到新拓宽后的河浜里,继而在上下黄浦间形成宽阔的江面,最终流入东海。这样既解决了太湖泄洪,又使得松江府新开一条能够停泊福船的大江。并且,黄老爷看看现下的上海县,就有许多适合建造水埠码头的江湾,沿江的许多沙地种不了稻谷,但总可以修堆货的仓库吧。” 黄尊素听到此处,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惊讶:“郑姑娘倒是颇懂水务。” 郑海珠心想,这是因为几百年后的女子不但有书读,而且有城市博物馆看,我现在与你所说的,就是能够停泊巨轮的上海市黄浦江的成因,无非将清朝才会发生的事,提前到此际的晚明来说。 就像那位织造太监刘时敏,我为何会敢于结交试探,乃是因为我这个后世来人,知晓他就是那位着名的写出《酌中录》的太监刘若愚。到了十年后的天启一朝,他不但不会和魏忠贤、客嬷嬷同流合污,而且还卷入了包括你黄尊素在内的东林七君子被构陷一桉。倘使这个时空给我扇一扇蝴蝶翅膀的机会,没准到那时,这刘公公真的有可能营救你们。 偏你们这些自诩清流的东林党,视一切内官如洪水勐兽。 二极管思维果然古今难免啊。 郑海珠想想就无语,遂也不和黄尊素假谦虚,正色道:“黄老爷,姚奶奶与我说过,老爷也以为,女子中多有聪慧者,开眼看清大千世界并不稀奇。俗话说,南船北马,我带着侄儿从福建过来,走的都是水路,看多了也就触类旁通,故而生发了这般念头。” 黄尊素道:“敢想未必能做,郑姑娘,你是如何说动庄知府的?” “因为我先说动了刘公公。” …… “啊对,韩府那丫头确实有点能耐,说动了织造局的刘时敏。刘公公也觉得,苏松杭嘉湖一带的生丝锦缎,若要贩给洋商,直接从松江出港,岂不是更便利。” 回程的马车中,灌饱了热姜汤的庄知府,胖脸红彤彤,语调轻松地向黄尊素证实,郑海珠没有吹牛。 “黄老弟,不然你以为,我们松江府,如何能从杭州府请来那些通渠治水的老法师?说来也巧,你还记得孙隆这个人吧?就是刘时敏往前两任的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在苏州太酷烈,激起织工与商户的民变,若不是跑得快,他就被打死在苏州喽。没想到这个孙公公,跑到杭州,摇身一变成了菩萨,从圣上那里讨来了银子,疏浚了西湖和钱塘江,给杭州府养出一帮治水的能工巧匠。现下刘时敏兼领着杭州织造局,就把那些人提调到我们松江来挖江。” 庄知府说完,细观黄尊素的反应,见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一时陷入沉默。 庄知府老于宦场,自然知道眼前这个过于刚直的下属,心中芥蒂为何物。 “老黄,”庄知府拍拍黄尊素的肩膀,语气谆谆道,“老夫从前在京师,和刘公公也打过几次交道,没存下什么恶感。他是内官,圣上派他来东南管织造局,你难道指望他和言官御史们一样,对圣上说,宁可挨廷杖,也不来收绸子收布?你们这些清流要和太监为敌,也得看看对方是不是敌。老夫实话与你讲,松江府近海的私贩,可比老夫的老家福建厉害得多,还不都是因为海禁?若干脆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哪还有那么多破事。老夫呀,巴不得有刘公公这样口含天宪的中贵人,去和皇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122/122503/29854843.html 第六十五章 黄金坑里的弃婴 黄尊素面沉如水地听着,偶尔与庄知府对视一眼后,微微叹息。 庄知府心知自己这个属下,性子刚严,但也不是榆木疙瘩。 这种新科进士,此时最在意的,无非孔门子弟追求的那两桩事:一是君君臣臣,二是泽福苍生。 所以要打开这种自负清流的愣头青的心结,顺着这两条路子去,就行了。 于是,庄玉敏讲完了泽福苍生的调调后,摆出最切中肯綮的一刀:“对了,黄老弟,你可知道,刘公公能坐上织造局提督的位子,是得了谁的举荐?” “谁?” “太子的伴读,王安王公公。” 黄尊素听到此人的身份,不由一愣。他刚入仕途,对于内廷那些太监大伴们的名字,还不算十分熟悉,但听到当今太子的伴读,竟能推荐同僚来做织造提督,当真吃惊。 圣上不喜欢太子,人尽皆知。 庄毓敏意味深长地笑笑:“老黄,本府晓得你在纳闷什么。你是不是在想,太子的大伴,又不是郑贵妃或者福王跟前的人,怎么能得圣上青眼呢?老夫告诉你,这个王安王公公,他呀,就是有大能耐。三年前福王去洛阳就藩,郑贵妃倾囊相送,将各样珍玩绫罗百余箱,要送出宫由儿子带走。结果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来抬走了十箱。所幸王公公及时听报,风驰电掣地赶到东宫,当天就把箱子给还了回去,对郑贵妃只说是,太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漂亮的凋花木箱,因儿子喜爱精巧的木作,就给孩子看几眼学学。这事风平浪静后,万岁爷对王公公,赞不绝口。” 黄尊素了然:“难怪王公公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了。” 庄知府点头:“所以,刘公公是王公公的人,自也是站东宫的,你们东林派的那几个御史言官,若只因看不惯织造局就要弹劾他,不是自断臂膀嘛。哎,老夫都不知道,你们成天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到底会琢磨京师的风雨声不?” 黄尊素侧头看向车窗外,倒不是被上司说得脸上挂不住,而是陷入思索。 他毕竟还是在仕途上有期许的,庄知府给的这些时讯,很有用。 正细忖间,马车却停了。 坐在车夫后头的公差们,跳下车,似去查看动静后,回来禀报:“两位老爷,前头出了稀奇事,说是有位富贵家的少奶奶去黄金坑里捞小囡,另一个女子去救她。” 黄金坑,就是粪坑。 庄知府听了,面色一沉,骂道:“矇昧愚民,又往坑里溺婴了。” 黄尊素已站起身,说句“下官去看看”,便随两个衙役下了车。 往前走了数丈,土路上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这段路在松江府城与乡间的交界处,因靠近吴淞江,平日里虽常有牲口和货物交易,却没什么正经宅院,零星有些车马店,店主们就把屎尿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子里倒。 屎坨子进了水塘,也没法再聚拢,故而此地连收夜香的都懒得来,天长日久,臭不可闻。 然而今日,臭粪坑成了香饽饽。 坑前围满了人,比看搭台唱戏还热闹。 除了贩夫走卒伙计力工外,竟还有几位是戴着头巾、穿着长袍的,显是出城来游吴淞江的读书人。 他们满脸兴奋,却原地不动,力气都花在嘴皮子上,激情燃烧地品评议论着。 “哎哟哟,看不见头了!” “作孽作孽,这个粪坑原来这样深不可测。” “妙极妙极,那姑娘颇有几分胆气。” “呀,抓到了抓到了,阿弥陀佛,大的小的都抓到了。” 黄尊素眉头一皱,扒开了一众见危不救的男子,就往前冲。 到了人群前头,看清蹲在地上大哭的女孩,黄尊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小葵!” 那女孩正是黄家的丫鬟。 丫鬟小葵见到男主人,蹭地跳起来,情急中说话却是结巴的:“奶奶,奶奶在坑里,救,郑姑娘救。” 几乎同时,跟着黄尊素过来的衙役们也惊呼道:“那不是郑姑娘嘛!” 但见郑海珠右手自姚氏的腋下穿到胸前,以夹带的姿势迫使她仰面朝上、露出口鼻,左手则划几下,就往岸边推一次包袱卷,那襁褓里正裹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黄尊素刹那间反应过来后,径直就要往粪水塘里跳,两个衙役忙阻拦道:“老爷老爷,使不得,让小的们下去。” 此时另一辆马车上的胥吏们也纷纷赶过来,拖住黄尊素。 两个衙役扑下粪水塘去,一个接替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郑海珠,一个抓住襁褓,折腾一番,四个大人一个婴儿,总算都安然上岸。 黄尊素上前一把抱过妻子,连声唤她闺名。 好在姚氏虽满脸污秽,却未背过气去,勉力睁眼看着丈夫,表示自己清醒着,继而又转头去寻郑海珠。 “奶奶,我无妨,多谢两位官爷相助。” 郑海珠坐在泥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向姚氏报平安。 她身边,襁褓中的小家伙哭得比落难粪坑时,更响亮了。 郑海珠将婴儿抱起来端详,头上已无胎脂,脸蛋也不皱,估摸着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附近车马店里有好心的杂役妇人拎来一桶热水,并一件旧棉袄,将婴儿从粪水包裹里解脱出来,冲洗干净,拿旧棉袄包着。 黄老爷的家卷遇险,如此狼狈不堪,公差和胥吏们自然忙不迭地轰走看热闹的男子们。 只一个颇有些年纪、却五官俊朗的布衣中年人,反倒逆着四散的人群,走近前来,朗声道:“官爷,在下是赣州过来唱弋阳腔的班主,这个女娃娃,给在下领走吧,学戏虽苦,好歹有口饭吃。” 他话音刚落,就对着仰头看过来的黄尊素“咦”一声。 前几日,这班主的几个角儿正在台上唱戏,有个男子忽地大声斥责,怎可为一个太监歌功颂德,然后拂袖而去。 没想到,今日再次相遇,竟是位穿蓝袍子的官人。 这班主虽干的是被人轻贱的行当,骨子里却有些清孤的傲气,加之戏班子本就是四处游历,班主对于官老爷没有当地百姓那般惧怕。 他当下向黄尊素拱手道:“原来那日训斥我们的,是父母官。老爷的夫人和那位姑娘都是勇善之人,小人佩服。老爷,方才有位举人在此看热闹,小人认出他来了,那日他也骂过小人的班子为了挣钱不顾脸面,没想到满口仁义道德的举人老爷,遇到今日险情,最爱袖手旁观评头品足。” 郑海珠已看清,这男子确实是张岱和张燕客寻来传唱刘公公断桉的弋阳腔班主,心里头颇为认同他的这番话。 但此刻毕竟不是辩论是非曲直的场合,折损黄尊素在下属们跟前的颜面也很不妥。 念及此,郑海珠遂站起来,向那班主福一福,说道:“小妇是张公子的朋友,听公子说,足下的班子艺高有声望。只是,这娃儿是那位奶奶路过时最先发现,足下发愿要收留,也得先问问娃儿真正的救命恩人。” /122/122503/29854844.html 第六十六章 北清复交 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听到郑海珠的话,虚弱地转过来,对那弋阳腔班主道:“先生的戏班子,我前一阵看过,贵班一应举止,颇有章法。请问贵班在我松江府下榻何处?回头,我让家中婆子规整出犬子穿过的衣裤鞋袜,给这娃娃送去。” 这便是应允班主带走弃婴了。 那班主忙恭敬地向姚氏施礼:“回奶奶的话,小班在柳家巷的车马店暂且容身,在下先替这娃娃叩谢奶奶的再生之恩。可否请奶奶给她赐个名字。” 姚氏本是心细如发之人,觉察出郑海珠方才岔开戏班子受到斥责的话题,是为了不教自高身份的黄尊素难堪,那么,自己身为妻子更要懂得顾及丈夫此刻的颜面。 她于是侧身向黄尊素道:“老爷,你说呢?” 黄尊素见妻子无恙,已觉幸甚至哉,此刻瞧着那婴儿的面庞娇嫩如花,遂温言对班主道:“内子最爱修竹与海棠,这娃娃就叫筱棠吧。” 班主面色一松,也与黄尊素深深作揖道:“小民记下了。鄙姓方,但不会借收养之名强加方姓于这可怜孩子。老爷所赐的筱字甚好,既寓意挺拔青竹,又能做姓氏。她从此,便姓筱名棠。多谢老爷,多谢奶奶。” 黄尊素闻言,心道这位方班主的确颇有君子风骨,不由对自己前些时日的所为亦生出反省之意。 恰此时,庄知府也闻讯赶到粪水塘边,见此情形,当即褒扬黄夫人心地仁善、堪为一方表率,又将上午勘查江边、下午奋勇救人的郑海珠夸赞了一通。 再听闻那方班主的弋阳腔班子,唱的就是张岱所写的颂扬刘公公的戏本,稍一琢磨,就以收养弃婴的由头勉励几句,赏了五两银子。 …… 三日后的未申之交,郑海珠在韩家织坊与老彭验完首批三百张丝绵混织的面巾,便雇了驴车,往守宽书院来。 自从刘公公给了订单后,郑海珠外出的权限大大升级了。 韩二老爷与韩大小姐都在宅中发了话,一千件面巾,腊月前要交给织造局,郑姑娘可以随时去织坊监督工期、抽检品质。 至于城北的守宽书院,也是在庄知府和黄老爷那里都挂了号的善举,郑姑娘就算明年要陪嫁大小姐到顾家,目下也尽可去好好张罗。 此刻,郑海珠坐在简陋的驴车里,吃着江南阴冷冬季的西北风,心里却冒着蓬勃的热气儿。 能在二十岁的大好年纪,迈着一双天足,奔走于已颇有现代市民社会雏形的松江府,在“民营棉纺厂”抓生产,在世家投资人支持下搞来的场地抓办学,而不是时刻想着如何爬上老爷少爷的床榻、去赢得宠妾的身份,这对于一名穿越到明末的现代女性来讲,已经是比较满意的开局了。 看起来,似乎到了松江后的十个月内,就达成了这样的目标,但实际上,决策的作出要追朔到自己两年前刚刚穿越到漳州的时候。 果断地与原身重男轻女的宗亲族长硬刚,果断地破除安土重迁的观念、变卖名下房产,果断地揣上启动资金北上寻找明主,将创业的基地定位在名人荟萃、风气也相对开放的南直隶松江府,这一把,目前看来没有赌错。 继续加油! 郑海珠一路这般鸡血满满地思忖,来到守宽书院门前时,见自己的孝顺侄儿郑守宽,正与书院管事曹敬亭,招呼着工匠们往门楣上试挂匾额,观察效果。 她刚要拍手喝彩,曹、郑一老一少却面色一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黄老爷”,便要带着工匠们下跪。 郑海珠转头,只见黄尊素戴着普通唐巾、一身松蓝布袍,站在身后。 “未着官服,不必行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忙你们的。” 黄尊素微微前倾身体说道,目光里也透出平易温润之色。 那和静的语气,令郑海珠想起当初在匪窝里头一回见到这位黄大人时的感觉。 黄尊素嘴角微扬,对着郑海珠挤出一丝怎么看都有些尴尬的笑容,指着门上已经挂上的楹联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是,董公(指董其昌)的墨宝吧?” 郑海珠点头:“正是董公所赐。阳明先生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在我看来,不论理学还是心学,苍生日用就是天道,是最大的道。而少年男女,觅道,离不开艰苦地求索,不能耍小聪明瞎混,不能犯懒,更不能只晓得沉迷那些不动脑子的玩意儿。所以,就算我们这小小的地方,与举业无关,而是先从教授薄技开始,也须与童子们强调,好学上进、打磨心志、锤炼神思,别去过那种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日子。” 郑海珠说得不紧不慢,更看不出康慨激昂之色,但诚恳流畅,显见得已经对此思路多时,也对眼前人谈兴颇浓。 黄尊素安静地听着,他觉得,面对有这般怀着赤子之心、又富有见识的姑娘,自己全然不必像面对官场中人那般,工于心计地斟酌词藻,去达到缓和关系的目的。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然想好了最真诚的致歉方式。 他于是等郑海珠侃侃谈完后,望着那块空空无字的匾额道:“郑姑娘,那日,内子为了教童子们画出冬日萧瑟的江水,冒着寒风去吴淞江畔画线稿,才遇到弃婴风波。内子对授业一事确实憧憬不已,而她的字,其实也远比我的字有天真超逸之气。所以今日我与她商定,守宽书院这四个字,还是由她来题给你。” 郑海珠的目光,蓦地从门楣上收回来。 她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黄尊素的和解之意。 诚不我欺,正史诚不我欺啊。 黄宗羲的老爸,果然品性气度值得信任。 而且是爱妻楷模! 郑海珠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欣悦的笑容,笑不过几息,忽又想到一节。 黄尊素虽然当初救过董其昌全家,但他妻子毕竟是年轻女性,考到虑无法忽视的时代局限与尊卑关系,姚氏题字的匾额放在董其昌题字的楹联上面,会不会不妥。 郑海珠于是试探道:“姚奶奶的字当然是仙姿雅态,但如果居于董公的楹联之上……” 黄尊素宽慰她:“你出来奔走,能这样在意人情世故的分寸,甚好。不过你放心,我趁今日休沐,已去拜会过董公,提过此事。我与董公说,内子对来书院教授丹青和书艺,十分向往。请董公给晚辈一方小天地,以资鼓励,帮着下官的内子,在徒弟们面前立一立师威,呵呵。” 郑海珠笑道:“那我们书院给姚先生奉上的束脩,定不逊于社学的大儒夫子们。” 黄尊素亦抛却最后一丝生分,打趣道:“如此?那她是不是要多给书院题几个字呐。” 郑海珠闻言,略一思忖,后退几步,指着书院格局,认真地向黄尊素介绍:“老爷请看,我们这里,除了那间坐北朝南的藏书楼,东边靠着清清池塘的庐舍,可以教画习字,因为洗笔方便嘛。南边连着的几间,可以做论道讲堂,正对开阔的场院,也可用于在露天明亮处练习繁复木作。西边芭蕉掩映的院子,辟为绣坊与织坊最佳。这几处学园,也请姚先生题字吧。” 黄尊素沉吟道:“唔,题什么名号呢?” 郑海珠莞尔:“就叫北园,清园,复园,蕉园。” “北清复蕉?”黄尊素喃喃几遍,“好,本官记住了,回去就让内子写出这四个院名。” /122/122503/29854845.html 第六十七章 范思哲和范破虏 不过,郑海珠最终请黄妻姚氏写的义塾名称,不是“守宽书院”,而是“守宽学校”。 乍一听“学校”这两个字,黄尊素和姚氏都觉得奇怪。 郑海珠对夫妇二人解释道,虽然如今已不是嘉靖爷的时候,朝廷对私人出资办学不再禁止,但因自己同时会招收女娃娃,且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内宅闺塾,堂而皇之地用“书院”二字,恐怕惹来老古板们的反对,以及冒犯那些致力科举的生员们。 “然而,黄老爷,姚先生,我们所招的,也绝不是学徒。孩子们学手艺的同时,要识字,要明理,不管男娃女娃,都要懂得修身、齐家、助人、爱我大明。学天理、人情、国法、巧艺,少年郎聚而习之的地方,周曰庠,殷商曰序,所以国子监又被称为天子庠序。孟子说过,商周再往前的大夏朝,不称庠,不称序,而称之为‘校’。” 黄尊素将郑海珠这番阐发听到此处,合掌称妙:“好名字,学校,学校,如此说来能上朔到三代时,渊源雅正。” 姚氏则更高兴,不仅仅是“学校”二字,背后深意与国子监那样的天子庠序能相提并论。 更因为,郑海珠对她的称呼,十分自然地,已经从“黄夫人”或者“大奶奶”,换成了“姚先生”,而自己的丈夫对于这样的改变似乎并无芥蒂。 姚氏觉得,自己经历了十八年闺中生活的“姚大小姐”,和八年人妻生活的“黄家少奶奶”后,仿佛开始了新的人生航程。 她并未清晰地辨别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欢愉,来自于她在父权与夫权外觅到第三种生存空间的可能性。 她只是颇为畅快地,品咂这种全新的尊严感,仿佛来到春天的原野上,尽情呼吸着鲜润的空气。 “守宽学校”、“北园”、“清园”、“复园”、“蕉园”——姚氏在自家的方寸天地里,铺纸研墨,写出了平生最满意的十二个字。 …… 又过了几日,郑海珠来给姚氏送聘书。 “这是我家大小姐亲自绣的绢底丝线的聘书。合拢如书页,打开如桌屏。” 郑海珠向黄尊素和姚氏展示韩希孟的杰作。 “黄老爷和姚先生请看,因姚先生要在我们学校教授的,是书艺和丹青,我家小姐就在聘书中绣上桉几瓶花与笔墨卷轴,配了此前姚先生吟诵过的杜工部的诗句: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饶是夫妇二人早已领略过韩希孟的精湛绣技,此刻见到聘书上的图文远绍唐宋书画遗风,也是啧啧惊叹。 郑海珠又道:“董公和顾府的缪阿太,应承做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后,我家小姐也绣了聘书。董公的聘书上,是苍松瑞鹿;缪阿太的聘书上,是水仙灵芝。” 和面对韩希孟时一样,郑海珠秉持“语言及思想”的信条,坚持向周遭有交流基础的古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 所以一来二去,黄尊素夫妇对于名誉校长这样的新词,就算望文生义,也不难理解了。 他夫妇二人唯觉得,给董其昌和缪瑞云两位前辈的图桉,极有分寸,具备长寿寓意,又分别适合男子与妇人,不由感慨,韩希孟妙手锦心,郑海珠精明干练,能与这样的主仆二人往来,犹如嘤其鸣矣求得友声,实在算得初到异乡的幸事了。 郑海珠忽又想起一事,与夫妇二人说道:“我们学校,虽比不得国子监和府学社学那样的书院,但我还是想给娃娃们做一身校服。衣裳整洁体面,让人一见就晓得是守宽学校的学子,多少总能激励他们爱校与自爱之心。这一阵找了几家衣铺,总不合意,方才我进府里来时,看到前厅似有一位裁缝在给仆妇们量体裁衣,不知老爷和先生可否引荐?” 姚氏笑道:“啊对,那是我们余姚老乡,我把他请进来叙话。” 不多时,只见一位年近四十的布衣男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踏进院来。 姚氏向郑海珠道:“这是范思哲师傅,到松江开裁缝铺已经十来年,娶的也是松江媳妇。这个是他闺女范破虏。” 郑海珠听到“范思哲”三个字,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心道,这位裁缝大叔的名字,起得也太让我这个穿越者一秒出戏了吧。 再听范裁缝那位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女儿,竟然名叫“破虏”,便实在藏不住惊讶之色,“呃”了一声。 范裁缝立即解释道:“姑娘莫奇怪,小人的爹爹当年跟着戚大帅在蓟州打北蛮子,战死疆场时,小人才刚会走路,一辈子没爹。小人做了爹后,就给女儿起名破虏。” 原来是守卫国门的烈士之后。 郑海珠肃然起敬,朝范裁缝蹲了个深深的万福。 范裁缝忙带着女儿还礼,又补充道:“小人承了母亲的裁缝手艺,靠这门活计谋一口饭吃,但两个异母弟弟前些年得了黄老爷的勉励,都去关外投军了,先后升了百户,直说大侄女的名字起得好呢。” 郑海珠心中一动,问道:“关外?是漠北还是辽东?” “回姑娘的话,是辽阳附近。” “哦?”郑海珠转向黄尊素道,“老爷,之前误劫我的那位毛将军,说他也是驻守辽阳旁的堡垒。” 黄尊素知晓郑海珠性情开阔,与莽莽撞撞的毛将军不打不相识,平时言语间说起他时,甚至还因其抗击外虏而多有推崇。 黄尊素遂微笑着点头:“世人都道我江南的男子斯文柔弱,其实戚少保练出的强兵早已证明,浙人勇悍并非空穴来风。破虏的叔叔们是余姚人,郑姑娘说的那位毛将军,是杭州人,说明我们浙江,也不是只有义乌出勐将。” 却听那小少女范破虏开口道:“叔叔们虽因打鞑子升了百户,却穷得快饿死了,不但写信问我爹爹要钱买吃的,还问我爹爹,能不能给他们做几件棉衣棉甲寄过去。黄老爷,叔叔们是为朝廷打仗,朝廷为何不让他们吃饱穿暖呢?” “不懂事的丫头,别瞎说!”范裁缝呵斥女儿道。 黄尊素面上一僵,但旋即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摆手道:“老范,莫吓着孩子。” 姚氏心慈又明敏,也迅速地缓和气氛道:“破虏,不急,我和老爷,还有这位郑姑娘,多给你家寻些好主顾。” 郑海珠微笑着接过话茬:“老爷和夫人介绍的,自不会错。范师傅,破虏妹妹,我有间私塾,待过了腊月就开门。第一批,大概得有三十几个娃娃,须置备一身春装。今日咱们认个面熟,回头我去你们裁衣坊里请教,如何?” 范裁缝大喜,连连道谢。范破虏一张桃花似的小脸,也展露感激的笑容。 笑容中又带着一丝好奇。 眼前这位说话和气的姐姐,穿的也是布衣布裤,头上腕上都没有首饰,显然不是官绅家的大娘子或者姨娘。 但她说“我有间私塾”的时候,落落大方,而黄老爷和夫人对她,也似乎颇为高看。 小姑娘范破虏,平日里因跟着父母做衣裳,见过松江城里不少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卷,此刻只觉得,不论女主人,还是丫鬟婆子,郑姑娘和她们都很不一样。 另一边,黄尊素也抿一口茶,向范裁缝道:“老范,我年前还要去一趟南京,拜会几位老友,送点土产薄礼,正好请你用松江棉布做几身袍子。冬袍不太苛求尺寸精细,你比照着我的身量做,就行。” 范裁缝闻言,偏头思量须臾,小心翼翼道:“老爷,冒昧相问,那几位相公,可有官职,若有,年资几何,是执事官,还是御史?” 黄尊素一愣:“啊?又不是做官服,你为何要知晓这些?” /122/122503/29854846.html 第六十八章 去月港 范裁缝一旦说到自己的手艺,便褪去了谦卑之态,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 “老爷,这些年,大明每到冬天,就算是应天府,也冷得像北边似的。我们南方不烧地龙不烧煤,衙门公廨又高敞空旷,那点炭盆添不了几分暖意,小的听说,不少官人会把棉袍子穿在官服里。” 黄尊素顿时明白了范裁缝为什么要问,自己送礼的对象是不是做官的。 “老范,我那几位朋友,的确都是穿公服的。但你问他们的年资与官职,却又为何?” 不待范裁缝继续回答黄尊素的第二个疑惑,郑海珠已抢先道:“是否因为,年资低的官人们,常作躬身之态,所以棉袍的前摆要比后片略短。但有一类官职例外,那就是应天府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再年轻,心气是高的,常挺胸说话,所以前摆与后片仍要做得一样长。” 若在平时,郑海珠是绝不会这样去抢别人话头、表现自己仿佛“懂王”的。 但今日,她已对范裁缝父女上了心,为将来计议,必须对有意拢入自己麾下的人才,稍稍震慑一下。 匠人其实和读书人的心性,没有本质区别,读书人容易恃才傲物,匠人容易恃技而骄。 果然,范裁缝的眼里闪过一丝叹服之意,旋即拱手道:“确如郑姑娘所言,姑娘好见识。” 郑海珠莞尔,压一压之后,也要抬一抬,遂不吝赞美地向黄氏夫妇道:“范老哥果然心细如发。” 当下与这范裁缝约好日子,言明自己将带上韩家织坊的棉布料子,登门商量孩子们校服的式样。 ……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韩家织坊如期完成了刘公公订下的一千件漳绒与松江棉布混纺的大尺寸面巾。 河道与太湖尚未封冻,松江与苏州不过一夜航船的行程。 韩仲文亲自带上几块成品,并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去苏州谒见刘公公,准备送上银票后,请公公过目面巾的质量。 韩府上下,惴惴不安了两日,韩仲文就回来了。 好消息是,刘公公不仅收了汇票,而且对面巾十分满意。 更好的消息是,刘公公特别叮嘱,让郑海珠收拾妥当,腊月底跟着自己,一同南下福建月港,看看番商对此类货品的反应,揣摩揣摩彼等的喜好,再参研出一些能给内库换来银子的玩意儿。 二奶奶钱氏奇道:“这刘公公,难道不过年么?” 韩仲文不以为怪:“公公去年才上任苏州织造提督,正是为万岁爷殚精竭虑一效勤勉的时候。公公说了,福建那边的海港又不封冻,洋商们也不过咱们大明的春节。今年澳门那边,不大太平,红毛番和弗朗基人常干架,洋商都不大敢过去,宁可多出些钱,绕到月港买我大明公贩的货。如此好机会,公公还不赶紧亲临月港,给万岁爷扒些银子回来。” 钱氏喜道:“哎呀,那也是我们韩家的造化。若跟紧了刘公公,何必与苏松的同行们去争徽商的买卖。只是,希孟明年端午前就要进顾家了,阿珠这一去,满打满算得开春才能回来吧?” 一旁的韩希孟,倒是一副坚决支持的态度,望着侍立身侧的郑海珠道:“你定定心心地去,左右嫁妆什么的,也都绣得差不多了。学校那边,有曹管事,守宽也是个蛮能干的半大小子了,一直盯着。再说,现下谁不晓得,那学校,是庄知府和黄老爷赞为善举的,黄奶奶还要在里头做女先生呢,没有青皮浮浪敢去找麻烦。” 韩仲文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这位一家之主说得直接:“阿珠,你救过希孟的命,又是我韩家的一员福将,我和奶奶小姐,早就不把你当外人了。你此去,就好比是我们韩家的掌柜,公公若发了什么新的吩咐,你只管应承着。” 又转脸对妻子钱氏道:“如今世道,和从前确实大不一样了。这次我去苏州,竟看到有女子嫁人后,能带着画箱或者诗稿,去参加文会,卖画卖诗的,丈夫还牵着孩子在渡口送她。我是个弃文从商之人,什么都看得开。我倒觉得,若希孟嫁去顾家,未必就窝在深宅不下楼了,寿潜又是顾家最大的孙子,届时若顾家的生意给了寿潜这一房,阿珠定是要辅左希孟管事的,不如现在多去看看眼界。” 钱氏捣头如蒜:“那是自然,女子若太老实没见过世面,在婆家不管主内主外,都要吃亏。我们希孟可不能去吃亏。” 郑海珠端然静立,听着韩家的三位主人开诚布公的商议,十分受用。 她就喜欢他们的做派,将各样打算摆在台面上,光明磊落地分析,且都是利己不损人的,既是理智的规划,又具有领先于时代的开明。 同时,郑海珠更欣喜于机遇的提前降临。 虽然从此前与刘时敏打交道的一些细节里,她已有预感,这位公公似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以她一个前世成熟的现代女性的判断,刘时敏投来的眼神,是无关男性压迫与占有的认可。 否则,刘公公也不会对她拓宽黄浦江、在松江建立仅次于月港的公贩海关的建议,上了心。 但郑海珠未曾料到,自己这样快就获得了出差的机会。 说来,福建海边的月港,离她穿越后醒来的漳州龙溪县并不远。 可倘使没有织造太监这样的权力人物的引领,她区区一个草芥韭菜,怎么可能有机会去看到大明王朝自隆庆开关后的海上公贸活动。 …… 腊月八日这天,上海县吴淞江江尾的范家浜西岸,拓宽河道的工地上,各位甲长们从亲自督工的松江府推官黄老爷手里,领到每人一两的年礼赏银,分给劳工们。 以往农闲时节,官府点齐男丁来出徭役,待遇都极差。 这一回来打宽大黄浦,不仅顿顿吃得饱,隔几天还能吃一顿肉,腊月收工时还有赏钱。 一两银子呐,可不少了,听说金山卫那边整天吹海风的军户,月俸也就这么点。 众人揣好银子,欢声笑语地将工具收捡上推车,聚集到露天灶台边饱餐一顿肉包子配腊八粥后,四散回家去。 大明王朝慢吞吞的帝国车轮,又走过了一年。 郑海珠喝完一碗御寒的姜汤,站在灶台边,望着那些远去的上海县农人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郑姑娘在想什么?” 黄尊素带着官差检查完工地,踱步过来,温言问道。 “老爷,我在想,一两银子,就能让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么欢欣雀跃,让一户农家,还算像样地过个年。” 黄尊素微笑颔首:“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过郑姑娘,这一回修水,多谢韩二爷率先垂范、捐银又出力,松江的缙绅们才跟着掏腰包。否则,莫说今日的赏银,单说这几百人每天在江边开伙,衙门都未必拿得出饭钱。” 郑海珠却没有笑,而是眯着眼睛,轻声道:“但此刻,天寒地冻的辽东,毛将军的屯堡里,还有范裁缝的兄弟们那边,只怕找不出这许多有钱缙绅,给军士们凑吃凑喝凑饷银吧。” 身边人没有立刻回应。 郑海珠转过脸,平静地望着黄尊素道:“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我们女子也有份。我这一阵常去范裁缝那边,看到范破虏起码缝了小二十件棉袄了,她说都是往辽东寄的,并非只给两个叔叔,还有其他军士,若冻死了,他们的妻女怎办?” 黄尊素喃喃道:“这女娃真是心善。” 郑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发善心去养边军,确实是笑话。” 黄尊素并没有勃然变色。 事实上,类似的意思,无论是他们东林学派的同窗,还是同年进士中的志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气方刚的御史好友们,早就表达过。 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发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发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发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末了,她带着笃诚的笑容,与黄尊素道:“老爷,针砭时弊没有错,但不能空谈空议。更有用的,还是想着,怎么给朝廷开源。弗朗基人、红毛番、倭人手里,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我大明为何不去赚?” 黄尊素毕竟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知识分子,这些时日来多加思索,又查阅朝廷历年邸报,了解了隆庆开关后月港的公贩规矩,以及万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门对弗朗基人开展的管控,他已逐渐接受了将上海县发展为第三个海贸关口的点子。 此时,他沉吟须臾,终于对郑海珠开口道:“开关有利有弊,须思量,如何趋利避害。听内子说,姑娘过几日就要与刘公公他们会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机会,请你务必与刘公公陈说,松江府可以开关,但不能成为第二个广东,上海县不能成为第二个澳门。” 郑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装着银子来买货,可以。用船装着火器来要地,休想。” 她转过身,眺望着对岸那块后世成为浦东陆家嘴金融区的土地。 黄尊素所说的隐患,她也一直在考虑。 晚明的吏治太浑浊了。 远在岭南的广粤地区,皇权更是鞭长莫及,当年葡萄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在用大炮轰不开大明的国门后,采取贿赂广东地方官的做法,窃取了澳门。 葡萄牙人虽然也给明朝政府贡献一点点地租,但偷逃商税、贩卖人口、骚扰百姓,甚至畜养倭奴为非作歹的事,更没少干。 作为后世来人,郑海珠太清楚,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列强,都是什么货色。 无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英国人,对外侵略、掠夺殖民地的需求,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也是西方资本的原始冲动。 也正因此,在大航海时代,大明帝国,应该率先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开海,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参与海洋秩序的制定。 而看似暮气沉沉的帝国官场,其实并不缺乏有识之士,来阻击洋人披着贸易外衣的侵略蚕食行径。 “老爷,”郑海珠盯着黄尊素道,“你提到濠境澳门,据我所知,就在两年前,两广总督张鸣冈张部堂,似乎对弗朗基人进行了更为严格的约法。来松江买布的粤商说,番船到濠境,必须进港,听候丈抽,若停留在海防外洋,我大明水师可以直接扣货烧船。还有,澳门在今后数年内,只许修缮已有的房屋,弗朗基人不许新造高楼广宇,否则也有两广海防道直接焚毁。” 黄尊素越听越专注,继而展眉叫好:“正该如此!郑姑娘,我回去再思量一番,将所虑的关节,逐条写下,劳你给刘公公看,可好?” 郑海珠明白,黄尊素对提督太监刘时敏的态度缓和,并非因自己那次吵架说服了他,而多半是知晓刘公公乃太子党,符合他们东林学派清流的政治立场。 她遂欣然点头:“定会呈给刘公公,并且,纵然人微言轻,我也要细说给他听。” 二人又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遥望水天一色的凛冬江面。 与不是家卷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彼此陷入沉默却毫无暧昧或者局促,黄尊素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体验。 他只觉得,这种沉默,如自在花儿静静开,反而令自己灵府清明。 末了,他转头道:“听说马将军此番也一起去,护卫刘提督和福船。那本官就祝马将军和郑姑娘,一路顺风。” (第二卷完) 注:妻子通过写作或者参加文会挣钱,丈夫在家带孩子,并且支持她,明末江南出现这样的现象,不是我捏造的。可以参考美国学者**颐的学术着作《闺塾师》中关于江南才女黄媛介的部分。 /122/122503/29854847.html 第六十九章 巴洛克连衣裙 在大明,从浙直到福建的内贸商路,有两条。 一条是从南直隶各条水道进入钱塘江上游后,转到浙江的常山、江西的玉山,穿过福建崇安的分水关河口镇,进入闽地。另一条,则是从钱塘江进入浙江的江山县,连通到浦城的仙霞岭。 两条商路都是水陆轮换,闽北、赣东、浙西多山,道颇崎区,郑海珠当初带着侄儿北上江南谋生时,虽沿途阅历各样风土人情、涨了不少见识,却也很吃了一番跋山涉水的苦。 好在,这一回是跟着刘公公南行,可以选择第三条路。 海路。 …… 福船木质厚实的板壁,挡住了冬季海上的刺骨寒风。 一扇造价不菲的东海水晶窗,则令舱内充盈着白昼的光明。 郑海珠坐在窗前,手捧长裙,检视细节。 “阿珠姐姐,我听说书先生讲《西游记》,里头东海龙王的宫殿,是水晶做的。现在,我自己就好像在水晶宫里呢。” 范裁缝的女儿范破虏,将鼻尖贴在水晶窗上,一面瞪着眼睛,试图看清外头甲板上军士们的威武模样,一面与郑海珠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郑海珠此番随刘公公的船队往月港去,带上了范破虏作为女伴,不但起居方便些,而且确实要与她利用船上的二十天,完成一些特殊的服装样品。 小丫头范破虏,觉得自己在这个冬天的运气,好得像做梦一样。 阿珠姐姐不仅是她家的新主顾,而且会带她出来,跟着朝廷的大官船,去月港开眼界。 刚登上这艘比松江许多富贵人家的亭台还要华美的大船时,范破虏还有些战战兢兢,因为听说女子上海船,会遭人白眼。 没想到,与阿珠姐姐在甲板上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几个婆子,或者扛着菜筐,或者抱着干净的褥子,蜜蜂似地穿梭。 阿珠姐姐当时就告诉她,早在两百多年前,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上,就有几十个婆子,负责炊事和浆洗、缝补事物。 而走在她俩前边、那位姓马的将军,也转过头,和气地笑着告诉她,在自己的川蜀老家,女子不但能登船,还会水战。自己的母亲虽主攻骑射和长枪,麾下却有一支擅于在江上战船间跳跃打斗的娘子水军。 范破虏于是松了口气,很快又局促起来。 她已经快到及笄之年了了,看见出类拔萃的男子,又仰慕又害羞,干脆低下头。 马将军这样年轻,这样好看,身为武将还一点都不凶,听说她的名字时还赞“破虏”两个字顺耳。 嗯,虽然,他好像只有在阿珠姐姐面前,才会露出笑容。而对着船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位慈眉善目的刘公公,马将军的嘴角都是平的。 此刻的船舱中,郑海珠看着范破虏,方才还似乎大人一般在想什么心事,研究起水晶窗来,又露出一副小女儿家好奇的憨态,着实可爱讨喜。 郑海珠遂笑道:“这东海水晶,历来是贡品,如今工匠们的手艺越发巧了,不但能打制出窗户,还能磨出老花镜呢,听说阁老们用的水晶老花镜,要二十两银子一副。” “啊?”范破虏连连咋舌,伸手比划了片刻,叹道,“那这么大的一扇窗户,岂不是得几百两银子?” 郑海珠抿嘴,将手里的裙子推过去:“刘公公大恩,让我俩住这样好的船舱,小丫头你也得争气些,学学人家水晶匠人的业精于勤,来,把这一排织金边,拆了再缝,缝出浪花的感觉,别那么死板。” 范破虏听话地接过裙子,摆弄了一会儿,正寻思“浪花的感觉”是个啥模样时,却见阿珠姐姐已站了起来,向舱门处蹲了个万福。 “刘公公,马将军。” 刘时敏和马祥麟,背手站在舱外,面色平易温和,身形却不动。 郑海珠估摸着,二人为了今日自己在甲板上禀报过的进程而来,但不便进女子的舱房。 她遂揣上另一件小些的纺织品,招呼范破虏出舱。 刘时敏盯着范破虏手中那彷如宫廷帷幔般的妇人裙衫,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郑姑娘,你说的泰西商人会喜欢的东西,就是这个?” 郑海珠非常自信地点头道:“对,这叫连衣裙。” 然后指导着范破虏捏住肩袖处,将裙子举起来,自己则俯身摊开华丽的裙摆。 “刘公公请看,这种裙子和我们大明妇人的裙袄不同,它的上襦和下裳是缝在一起的,所以叫连衣裙。我天朝在两汉时,有一种曲裾深衣也是这般上下相连,但泰西妇人喜欢的连衣裙,上衣窄短如胡服,裙子却要蓬开如帷幄,又有些像蒙人在草原住的那种毡帐。” 刘时敏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咱家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泰西传教士利玛窦进献给万岁爷西洋宝物时,万岁爷问他西番那边的风貌,利玛窦拿出些番画,上头的番邦女子,穿得好像就是这种裙子。” 郑海珠心道,太好了,利玛窦是意大利人,既然你看过西方文艺复兴后的油画,那我解释起巴洛克风格的裙子,就没那么艰难啦。 她于是腾出一只手,拎起连衣裙的袖子,解说道:“泰西那边的人,两百多年前还穿暮气沉沉、直咕隆冬的深色袍子,如今却不同了,便是平民百姓,只要置办得起,也会穿颜色鲜艳一些的,而且要裙摆前后,要如波涛拍岸般,缝上一层层的花边,袖子的胳膊肘以下,也要缝成这般喇叭花似的。”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 郑海珠容色平静:“全赖天恩浩荡,月港能在隆庆爷的时候开关。我老家与月港海澄县不远,家兄在世时,有时去漳州府城文会,有时去海澄县访友,回到龙溪常与我和嫂嫂说起从传教士那里得来的见闻。再则,公公也晓得,徐翰林家在松江开了慈恩堂,我家小姐的婆家与徐家媳妇沾亲带故,小姐有时派我去慈恩堂帮忙,我也看到些洋画。” 刘时敏目光里的深意一闪而过,笑眯眯地掂起范破虏捧着的棉布大裙子,评论道:“看到,不一定往心里去。你很爱琢磨,不错。别说,这水红色的棉布上堆满你说的花边,不但穿久了也看不出皱巴巴的模样,而且,确实花里胡哨热闹得很,唔,咱们大明的文士们或许嗤之以鼻,倒是蛮讨那些西洋猴子喜欢。” 郑海珠接茬:“泰西人说,此种堆成鳌山灯会似的形制,在他们那边叫巴洛克,不仅女子,男子的衣服上,现下也爱加花样儿。” 她说着,摊开手里那件月白色的织品,笑吟吟地朝马祥麟走去。 wap. /122/122503/29878648.html 第七十章 娘娘腔的领子、打硬仗的布甲 马祥麟原本借着不必参与谈话的机会,可以静静地在一旁望着郑海珠,细察她脸上的表情。 那种专注的、试图用义利兼顾去说服别人的表情,某种程度上,很像他们武将在战场上谋划时所流露的,又没有那般紧张严肃。 他很喜欢看。 不料忽然之间,这女子几步就靠近了自己,踮起脚,举起一方比汗巾大不少的布料,往自己脖颈处围上来。 小马将军霎时不知所措,又讶然又赧然,竟而往后退去。 刘公公低笑,暗暗讥讽道:这川军小子,到底是还没娶妇的青瓜,一路藏着心迹,又哪里藏得住。 那边厢,马祥麟已讪讪地咳嗽两声,好奇道:“郑姑娘,这是什么?” 郑海珠打定主意,在明末稳扎稳打地做事,不要轻易倾心委身于此世的男子,因而自从秋末再见马祥麟,便以友人的分寸相待。 今日拿他做模特,绝无暧昧试探之意,反倒希望通过大大方方的举止,表明态度。 此刻见他尴尬,郑海珠也自忖,还是别太着急慌忙地挑战古人的观念,遂递上手里的织物,和声道:“这是我们想做成后卖给洋商的假领子,男子衬在脖颈处的,好比我们大明袍子的衽边。有劳马将军帮着试一试领口,让我们这两个小裁缝瞧瞧,怎生改得更合适。” “好,好。” 马祥麟用爽快掩饰着局促,接过这块稀奇的汗巾,往脖子上一套,不由皱眉道:“这,这是男子用的?” 不待郑海珠解释,刘公公已哈哈大笑起来。 一面笑,一面上前揪着搭在马祥麟宽阔双肩上的布片,问郑海珠:“郑姑娘,这哪是衣领呀,这分明就是开出了一朵堪为花魁的大白牡丹。阿弥陀佛,弗朗基那边的洋人男子,真的肯穿这玩意儿?” 郑海珠却一本正经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习俗,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番邦男子不但穿这种褶子像花的上衣,还穿露出蝴蝶结的袜子呐。公公若不信,问问濠境那边的官人们即可。再说,前朝,大宋时,男子们不也在发髻边簪花么?” “所以大宋亡了。”马祥麟澹澹道,摘下了这个巴洛克式的松江棉假领子,还给郑海珠。 他一个自认勇悍阳刚的武人,实在瞧不上这种脂粉气的打扮。 想想又觉着自己这话兀地生硬了些,遂补上一句:“郑姑娘,这领子大小,倒还舒服。” 郑海珠笑着接过,向刘时敏道:“公公,只要能换来银子,管它什么花领子、彩袜子、娘里娘气腰带的,咱们有上好的棉布和工艺,为何不做这买卖?倭人眼下的生丝和绫罗,已抢去不少我大明洋贸的生意,但论棉布和刺绣,他们还不行。听说,南洋有些岛国,种出来的棉花也能纺出好布来了。棉布容易浆洗、牢固耐穿,咱们不能把这笔银子的大头,让小国挣去。” 刘时敏听着听着,就开始频频点头。 末了温言道:“唔,月港虽说明面上只需汉船出港,不许洋船入港,但不少番商拿到签押书引,还是可以跟着有船引的汉船,进到海澄县里的。这一回到了月港,咱家就让县令找几个来,参详参详郑姑娘的点子。” 郑海珠露出憧憬的笑容,斜瞥一眼马祥麟,又转身进舱,抱出一件棉袍来。 这几日在甲板上,马祥麟会当着刘公公的面,问起暗甲战袍的研发进程,郑海珠便晓得他并不避讳刘公公。 虽然,一支地方土司军队的少帅,自掏腰包给中低级军士买装备,就算对着皇帝,也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但郑海珠还是能意识到,马祥麟在帮她向刘公公暗示。 既然织造局拿去换银子的海贸单子能让韩家做,刘公公若在兵部有人,或者在京师与什么皇亲国戚相熟,也可以牵牵线,让韩家试着做布甲。 韩家至少是顾及脸面的江南世家,也不蠢,不至于像当年李贵妃那位泥瓦匠出身的老爹一样,克扣无底线,直接往布甲里塞进烂出窟窿的锈铁和掺了稻草的破棉絮,结果冻死许多蓟州边关的兵士,气得戚继光星夜奔驰数百里,从关外赶回京城告御状。 果然,郑海珠将手中的面袍抖开后,刘时敏也凑上来仔细观看。 “破虏,你来给公公说说。” 郑海珠带着鼓励的眼神,吩咐范破虏。 小姑娘自上船后,发现刘公公这最大的官儿,反倒最和气,本也不那么怯惧了,此时便流利地解说道:“刘公公,马将军,草民的叔父们,曾回江南探过一次亲,说起打鞑子时,明甲不但要经常擦拭和修复穿线,而且近战时,敌人容易看出甲片的破绽。所以,阿珠姐姐就和我,把铁片用衍缝的办法,缝在我们松江的兼丝布里,用泡钉铆住。” 刘时敏饶有兴致的捏着这件半成品的布面甲,看了看衍缝格子里的铁片,好奇道:“这个兼丝布怎地这样硬挺,不像纯棉?” 郑海珠解释道:“公公,世人常有误区,觉得真丝或者纯棉,总是最好。其实用料,就像用人,用对了才是正道。我们松江这种兼丝布,纬线用的是棉花线,经线则以本地特产的黄草浸泡揉制后提取的麻线,所以成布挺括如板,耐挫磨,防水也比纯棉布甲好上许多……”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马祥麟已提起布甲的前襟,盯着衍缝格子中间的花纹,又将格子捏了捏。 郑海珠见他此举,会心笑道:“马将军是不是觉得,兼丝布的织法,能让敌人猜不出甲片与甲片的连接边缘?” 马祥麟抬眼望着她,语带欣然道:“对,兼丝布好,你们也很聪明。我方才就在看,这样的织法和缝法,若狭路相逢对战起来,我未必能立即琢磨出,枪尖应该刺哪一处,才能划破缝线、将铁甲挑散。打仗的你死我活,常常就在几息间。” 郑海珠心道,果然有实战经验的最懂行,于是毫无迟滞地拍拍范破虏的肩膀:“这是破虏小妹妹的功劳,是她在意这个关窍之处。” 范破虏也没有瑟缩之意,老老实实道:“阿珠姐姐说这个布甲是马将军带领的军士们要穿的,我自家两个叔叔也常和鞑子刀枪见血的,所以琢磨布甲的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保命。” 马祥麟也给了范破虏一个赞许的笑容,又转头对刘时敏道:“公公,在下发现,若用这松江兼丝布做甲,还有一个好处,每个打了钉子的格子里,塞了棉絮后,可以抛得更大。” 刘时敏在北京宫中生活过多年,怎会不如马祥麟这个南方人更明白保暖的原理。 掺入植物纤维的兼丝布,或许不如真丝绸缎或者精纺纯棉那么柔软,但正因为偏硬,衍缝格子里的空间才更大,填充里絮后,保暖效果才更佳。 在天寒地冻的辽东,要命的不仅仅是勇武野蛮的鞑子,还有极端冷酷的天气。 穿廉价布甲的,都是低级战兵,这样的战兵,最要经常面对户外的严寒。 当经略和巡抚们在官衙或者暖帐里,以运筹帷幄的名义和属下将领谈笑风生时,那些战兵,往往正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急行军,或者埋伏在暗处准备夜袭。 一身没有经历过贪婪的皇亲国戚偷工减料的棉絮布甲,才能让这些真正为大明抵御外侮的兵士们,而不至于冻成冰凋。 活下来,不论在枪林箭雨还是严霜苦寒中活下来,才能获胜。 刘时敏不动声色地,看着马祥麟这位尚未完全满意的悍将,向郑海珠和范破虏提出一堆修正需索,温和但不失严肃,强调的都是如何让自己的兵小子们能保命。 刘时敏不由想起多年前,当自己从父亲口中听说那位主人的逃命方式、发出嘲笑时,父亲冷冷地与自己说:“若愚,如果先帝不是用此计活下来,哪里来的你!又哪里还有可能光复江山。” wap. /122/122503/29878649.html 第七十一章 初抵月港 “落帆!” “转舵!” “启禀公公,已看到接引船!” “请公公示下,是否落锚?” “落!” 随着一番井然有序的操作,织造局的大福船和几只护卫船,先后进入福建月港。 郑海珠看得目不转睛。 她虽然此前已在岱山岛见识过颜思齐的船入舶和启航,但李旦允许颜思齐带离平户港的商船,和刘时敏所用的大明官船,规模如何能同日而语。 而头一次出远门的范破虏,更是兴奋,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阿珠姐姐,这个月港,好大啊,比我们老家宁波府的船坞大多了,更别提上海县的吴淞口了。” 郑海珠望着面前千帆如林的景象,以及环绕偃月状海堤展开的七个繁忙码头。 少顷,她侧头对范破虏感慨道:“不要看不起你老家宁波。你现下觉得,那里已经荒废成了几个小船坞,但你可晓得,太祖皇帝时候,我大明三大朝贡市舶司,就有宁波。当年宁波港的阵仗,必不输于眼前这月港。只是,后来倭国使节的争贡,也发生在你老家,嘉靖爷一怒之下,就把宁波港给封了,一同被封的,还有福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好在,如今,月港又开海了。” 范破虏敏而好学,刨根究底地问道:“那为何,不是福州重开,而是换到漳州的月港呢?” 郑海珠笑笑,侧转半边身子,仰起脸来,迎着湿润的海风。 “破虏,你看这风,是不是正好能推着大帆船缓缓进港?我大明到了冬天,福州以北的海边,多刮西北风,远离陆地的海上,才刮东北风。但漳泉一带,因地形不同,即使近岸处,刮的也是东北风,利于大船入舶。隆庆爷圣明,既然重开海关,就得港尽其用,莫浪费了漫长的冬天。” 她说着,又抬起手指,仿佛想触摸到冬季风的美妙形骸。 马祥麟叮嘱自己的牙卒与朝廷锦衣卫一同护卫好刘时敏后,转到甲板这边,正听到郑海珠与范破虏的对话。 年轻的骁将蓦地驻足,没有上前打扰。 他只静静地望着那个看似寻常的迎风而立的身影,心间却微澜翻涌,继而又归于释然。 他不是那种自以为是、轻贱女子的心性,他无法将郑姑娘对小女伴的娓娓道来,不屑一顾地归因于,只是对漳州老家的熟悉。 有见识,就是有见识,从这女子日常所关注的事,就能看出来。 马祥麟在这一阵的相处中,不断地意识到,无论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还是如母亲那样的花木兰式的女将军,郑姑娘都和她们极为不同。 非富非贵,没有武功,但郑姑娘的心,很大。 马祥麟于是十分认真地思量,即使不去顾虑那位前辈与刘时敏会以郑姑娘来挟制自己,自己就真的愿意将这女子囿于后宅了么? 倘使她为人妇后,继续想海天辽阔地去翱翔,自己会不会欣然应允,又是否有能力与愿望,和她比翼振翅呢? 若无力相濡以沫,何必莽撞地表露心迹。 在没有想清楚这些因由与未来之前,还是澹然处之吧。 马祥麟整了整自己的松江筘布棉袍子。 嗯,月港这个地方真不错,朔风式微,寒意寥寥,让他又可以穿上这件最喜欢的单衣了。 收回遐思的马将军,轻咳一声,对着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郑海珠道:“郑姑娘,上岸吧。” …… 刘时敏到月港之前,南京织造和杭州织造的主管太监,已经分别在月港完成了替天子卖货的使命。 刘时敏作为苏州织造提督,地位不在杭州提督之下,因而福建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堂尊,藩台老爷和臬台老爷,并不敢提前回去过年,而是留在海澄县,迎迓刘公公。 刘时敏带着诸人上岸时,已是正月初六。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刘时敏就一脸诚挚道地让藩台和臬台赶紧回福州,漳州知府赶紧回漳州,还能赶上过正月十五。 藩台、臬台和知府,都是官场老将了,已然各自送了千两汇票给刘时敏作为年礼,又明白刘时敏到了月港总也有些暗箱操作。 省与州的大员,若还不知趣地支棱在小县城里,反而让方方面面都缩手缩脚。 三人遂打着哈哈谢公公体恤,又板起脸来吩咐海澄知县和巡海道副使,尽听刘公公调度。 马祥麟是武将,与刘时敏私交再好,也不能上文官们应酬的席面。 但他还是在酒宴以外的迎来送往中,特别留意了巡海道副使蔡丰的举动。 巡海道副使,隶属按察使衙门,是臬台的手下,常年巡查本省的海岸线。 月港的船只,进出频繁,为防海寇走私或劫掠,巡海道副使常驻海澄县,也不奇怪。 然而,或许是出于职业军人的敏感,马祥麟发现,蔡巡守看到随从队伍中的郑海珠时,眼神不对。 酒宴散后,马祥麟回到海澄县的官驿,见前院之中,郑海珠还在灯笼的映照下,与织造局的吏员检查绸缎棉布是否浸了水渍,便招手请她到廊下叙话。 “郑姑娘,你从前,见过蔡巡守吗?” “那位巡海道?呃,从未见过。” “他盯着你看。几位台尊虽然见到你也多打量了几眼,还问刘公公,你是否宫中女官。但蔡巡守不同,蹊跷之处恰恰在于,他既不觉得奇怪,也绝没有失了分寸的冒犯之色,只好像,认识你似的。” “啊?”郑海珠一愣。 她回忆白日里的情形,因要尽力表现得像古人一些,她始终是低头看路的,确实无法像马祥麟那样,能够细致地观察到前来迎接的官员们。 郑海珠对巡海道这个大明的实职,约略有些了解,依稀记得,嘉靖时向朝廷举荐戚继光的谭纶,就做过福建的巡海道。 “郑姑娘,龙溪县离海澄县不远,时常巡视海疆的蔡巡守,会不会在龙溪县见过你?” 马祥麟似乎十分执着地要启动郑海珠的回忆。 他这一说,说得郑海珠心里有些发毛。 莫非这什么蔡大人,与自己寄魂的郑小姐家,曾有啥渊源? 不会这么巧吧。 好教老天爷得知,你给我这个穿越者整个颜思齐白月光的金手指,金的成色已然足够。 若再冒出几个福建故人,我这冒牌的郑家小姐,穿帮了怎么办? 郑海珠只能硬着头皮否认:“马将军,我们龙溪县的寻常百姓,哪可能与堂堂巡守打上交道。” “哦,如此。或许是我们武人习惯了草木皆兵,过于多疑了。” 马祥麟拱手告辞,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已上中天,又转身温言道:“郑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与刘公公去见番商。” /122/122503/29899861.html 第七十二章 接头 “阿珠姐姐,你们福建人,都这么勤劳么?正月初七就上工了。松江那边,一定都还在拜年串门呢。” 晨光中,兴致勃勃登上官驿后头小山坡的范破虏,望着船只如梭、商贾熙攘的一熘月港码头,带了瞠目结舌的意味,问跟着她爬上来的郑海珠。 郑海珠狠狠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澹澹笑道:“闽地多山,种不出苏湖地区那么多的粮食,不靠渔猎和出海贩货,难道靠喝西北风活下来吗?” 范破虏轻喟一声,仿佛学着成年人那样,叹民生多艰。 她成为阿珠姐姐的小跟班后,最大的体会是,这个富家的丫鬟、穷家的主人,一点也没有欺贫媚富的势利样儿,但时常在平静的言谈中,透出一丝悲悯之意。 爹娘则在最初几次打过交道后,就告诉女儿,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一个没有夫家可仰仗的自梳女,竟然能拿出傍身钱,办什么学校,破虏你就放心地跟她去见世面,但凡她能有一口饭吃,想必你就不会饿着。 范破虏在被亲爹亲妈盖章为大善人的郑海珠面前,很快就澹去了紧张与怯惧,养成了随时向郑海珠讨教的习惯。 “阿珠姐姐,你看,我们山脚下这个叫饷馆的码头上,有泰西人!咦,泰西人要么是黄头发,要么是和我们一样的黑头发,怎么那些泰西人,是红头发?” 郑海珠道:“他们是尼德兰人,从前被弗朗基人管束着,后来造了弗朗基人的反,自己选出一个大将军,开始自由自在地出海做买卖,我们大明,叫这些人红夷,就因为他们大多长了一头红发。” 范破虏吐吐舌头:“好像评书里的赤发鬼啊。” 郑海珠抿嘴:“管他们像人像鬼,长什么颜色的头发,出得起银子买我们大明的货就行。若没有他们运银子来,这月港,又怎么能称得上天子南库。好了,你去把今日要带给番商看的连衣裙、假领子,再检查一遍针脚。我到码头看看行情。” 范破虏听话地回官驿去。 郑海珠则熘下不算陡峭的土坡,从入舶外船的饷馆码头往北,走了不到一里地,来到路头尾码头。 穿过石板桥,巷口的一家裁缝铺赫然眼前。 在门口修补福子竹帘的女子停下手里活计,笑吟吟地问道:“可是石月兰的妹子?” “嗯,来看看家乡人。”郑海珠也用闽南语回答。 “里头吃茶。” 女子忙起身,将郑海珠让进屋。 一个青年男子从里间走出来。 “国助兄弟。” 郑海珠向对方行礼。 月前还在松江时,郑海珠去找南汇的唐伯,问问颜思齐的近况,并告知自己要随苏州织造太监南下月港,是否有可能见颜当家一面。唐伯当即说巧,颜大当家原本传讯说,这趟去吕宋的买卖很顺,但因冬季风向的原因,先不回舟山附近,月港倒真是个合适的地点,因颜当家今秋已在月港铺人手,作为陆上的接应点。 唐伯果然是颜思齐的得力干将,到了出发前,他来知会郑海珠,一切已安排妥当,让她到了月港后,去七大码头之一的路头尾码头,找齐家裁缝铺联络即可。 但郑海珠没想到,裁缝铺里的,居然是李旦的长子,李国助。 李旦作为盘踞日本平户、威震整个东南沿海的海商头领,对颜思齐的确不薄,但当初在岱山岛,李国助这个富二代举手投足的细节,给郑海珠留下了傲慢浅薄、斤斤计较的印象。 故而今日咋见联络人是他,郑海珠面上不显,心里却微有膈应。 不想那李国助却一改先前鼻孔朝天的风格,冲郑海珠拱手道:“财神姐姐,岱山一别,姐姐越发神采奕奕了。我们已听老唐说,姐姐在松江混得风生水起,不然也不会得了织造局的青眼。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郑海珠听他说得做作,忍住不适,澹澹笑道:“国助客气了,我在江南捣腾些小物件而已。婆罗洲南边诸岛,今岁的香料如何?” 婆罗洲与吕宋(今菲律宾)的南边,就是被称为香料群岛的地方。在如今1617年的世界,无论是被称为弗朗基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抑或是中国海商,都时常登陆那一代交易,只是,中国海商,被称为“没有帝国的商人”,完全不能从大明政府获得支持与保护,全靠商人自己购买武器、雇佣倭人,来仗剑闯荡浩瀚大洋。 郑海珠直接问生意上的事,是不想与眼前这小子多啰嗦,李国助却觉得这女子连场面上惦记颜思齐的话都不问一句,只关心自己投给男人的本钱折没折、赚没赚,当真与平户那边的倭国人一样凉薄。 不过,就算她和颜思齐再热乎,二人马上也要凉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凉。 李国助想到此处,克制着心底阴毒的兴奋,也收敛了面上的油腻,压低声音,恳切道:“这一趟,颜大哥收了不少上等货。多亏姐姐给的消息准确,我们在澎湖屿附近搭上的月港牙人,果然说宫里火灾后,香药库全完了,陆上陈料的价格都涨了不少。我们的新货,眨眼就被几个大户买断,都不用北上再卖一些回平户,空船直接就能在浙直买好生丝,掉头往吕宋开。” 郑海珠“嗯”了一声,却似乎并未对喜上眉梢。 李国助也明白这娘们儿不是傻不拉几的小丫头,警惕多疑,遂一拍自己的脑门,讪讪道:“看我说得高兴,把正事忘了。阿珠姐姐,颜大哥的意思是,你们去龙溪县碰头。” 郑海珠直截了当地问:“为何不在海澄县?这里不是已经有自己人的接应点么?” 李国助解释道:“此处都是大商船,混入小舢舨太明显了,而且巡海道的兵卒往来频繁。龙溪县离得不远,又是姐姐的老家,颜大哥的意思是,姐姐或可借回乡祭拜父母的由头,和那位掌事公公告假。” 郑海珠盯着李国助:“颜大哥从前在龙溪县遇到麻烦,才被迫背井离乡,如今虽已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担心,那边有渔民认出他来。” 李国助对答流利:“阿姐放心,我颜大哥说了,地方定在县城北边五里的桃源渡码头,他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地方。颜大哥心细如发,都安排周详了。” 郑海珠暗忖,桃源渡在内河入海口略偏僻的地方,倒确实离人烟稠密的县城和商船往来的码头比较远。 她于是再次和李国助确认:“国助,颜大哥亲自到桃源渡接我?” “当然,你不是与唐伯说,有要紧事要和颜大哥商量么?” 郑海珠点头道:“好,就照颜大哥的吩咐来。我三日后与公公告假,赶去桃源渡。若颜大哥等我两日而不见,就尽快离开福建沿海。多谢国助。我先回去。” “哎,姐姐吃盏茶再走。” 李国助殷勤声未落地,郑海珠已客气地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国助闲步到裁缝铺门口,望着那大步流星的背影,撇了撇嘴角,暗道:模样身板还真是有些滋味,便陪我那被爹爹夸得天神一样的颜大哥,去地下做鸳鸯吧。 /122/122503/29899862.html 第七十三章 洋商 (今日上畅销精选推荐,加更) 郑海珠穿出巷子,沿着海塘边匆匆往官驿赶。 转过一处刚刚开门的税关,迎面就撞上一队穿甲配刀的军兵。 郑海珠打眼一望,当中那人,竟是个身着绯袍、胸前补子上绣有云雁的文官。 月港的商业和军事地位虽然重要,在行政上却是个小县城,最大的地方官,也不过是穿蓝袍子的知县。 昨日由马祥麟预先交代过接风宴讯息的郑海珠,立刻意识到,这红袍子的官员,应该就是留下来接洽刘时敏的福建巡海道副使,官居四品的蔡丰。 郑海珠忙退到路边,蹲了个万福,一颗心在瞬间的加速跳动后,又沉缓下来。 这蔡丰好像在巡防,若他真的如马祥麟警觉的那样,对自己格外留意,那么此刻正好探一探,他是否与郑家有渊源。 面对他一个人,总比精明老辣的刘公公也在场,好些吧。 垂眸谦立的郑海珠思绪翻飞之际,果然看到那双官靴,在自己面前停下不动了。 “你是,随刘公公来的松江棉商?” 蔡丰开口问道,语气镶着四品文官的端严,又透出一丝认出刘公公跟班的和蔼,并没什么异样。 郑海珠恭敬答道:“回巡守的话,棉商是草民的家主老爷。蔽府混纺的棉巾,蒙织造局看中,草民谨遵家主吩咐,一道南来,给局里的大人们,打打下手。” 蔡丰的目光,越过郑海珠身后,瞩目须臾,又问道:“姑娘怎地不在官驿候命?” “哦,草民今日要随公公去见番商,因心下惶恐,怕见识不够,所以先来各个码头处学学行情风俗。若此举不合月港的规矩,草民这就回驿站,请蔡巡守宽宥一次。” “呵呵,”蔡丰抬起袍袖,笑着挥挥手,“姑娘莫惊骇,本官就是随口一问。去年本官刚调任福建时,也和你一样,看这些码头货船,新鲜得很。你,快些回去吧,别误了朝廷的大事,那才真要吃罚了。” 说罢,气宇轩昂的巡海大官,带着一众兵士,往前走去。 郑海珠与周围寥寥几个渔民一样,又弯着嵴背等上一阵,才敢直起身子。 短短几句话的交流,让郑海珠稍稍定心了些。 蔡丰说的,是口音比较重的广府官话,没有闽南语的口音,他应不是漳泉一带的籍贯。他又说才到福建一年,大概率也不会认识龙溪郑家那位曾经足不出县的阿珠小姐。 但郑海珠又起了新的疑惑。 方才蔡丰抬起袍袖时,郑海珠嗅到了一种复合的香水味。 大明的达官贵人衣袍上有熏香,不奇怪,令郑海珠奇怪的是,自己分明能辨出,蔡丰衣服上的香味里,有薰衣草气息。 薰衣草这种生长在阿拉伯地区与欧洲的植物,此世还没引种到中国。难道随着海贸,洋人的薰衣草复合香水,已经传入大明了? 可无论在松江府的广粤南货铺子,还是昨日匆匆浏览月港的大商铺货物,郑海珠都没见过薰衣草香料包或者香水瓶子。 …… 一个时辰后,日光最为明亮的午时,月港官驿的场院正中,刘时敏端坐在太师椅上。 海澄知县垂袖而立,面色颇为尴尬。 他瞄一瞄身侧的几位红头发洋人,向刘时敏小心翼翼地解释:“公公,下官本以为,公公要谈的洋商,是弗朗基人,没想到……” 刘时敏站起来,踱上前几步,和颜悦色地拍拍知县的肩膀,轻轻道声“不大的事,无妨,莫堕了官威”。 然后转向那几位洋人,让通译告诉他们,大明的军人,尽忠职守,对于要靠近官驿的陌生面孔向来十分警惕,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往后多来几次,就不再有误会了。 院内的榆树下,刚抱着挂有巴洛克连衣裙的柳木架子赶到的郑海珠,压着声儿问范破虏:“刚才你在这里摆帕子,发生什么事了?” 范破虏以手遮唇,气音低幽地告知,刘公公约见的红夷人按时前来,却被什么巡海的大官拦在驿站外的码头处,不让进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红夷,还被军兵扯破了衣服、揍了几下,所幸马将军听着动静不对,带着牙卒奔出去,事请才没闹到不可收拾。 “阿珠姐姐,”范破虏指指身后的一棵榕树,“我爬上去看了,那个巡海大官穿的红袍子,对马将军很不客气。若论官职,是马将军大,还是红袍子大?” 郑海珠含混地说一句“应该是巡海道大些”,心里却犯滴咕,如今的大明,还是万历末年,虽说以文制武已成惯例,但离三品武将要跪七品御史的荒唐地步,还有好几年呢,马祥麟又是跟着刘公公来的,蔡丰这种都已经混到四品的文官,对武将怎会如此冲动没眼色? 早上在海边相遇时,这人挺平和的呀。 那边厢,几个荷兰人的领头者,一个高大魁梧的红发中年人,早已拂去愠意,满脸堆笑,不停地向刘时敏行礼,甚至还在兼做通译的牙人示范下,带领同伴们学习大明的作揖手势,一副恭敬拜谒、热情融入的样子。 郑海珠于是抛开对那个蔡丰的疑惑,借助距离的掩护,仔细打量眼前这些荷兰人。 隆庆开关后,出于嘉靖海防敕令的余威,月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禁止洋船洋商入港,只许大明本土拿到船引的商船,在官办牙行的陪同下,运载丝绸茶叶陶瓷等出港。 四十多年过去,再严的规矩,也像穿久的袍子一样,满是破洞。 月港的几个大家族,把持了朝廷许诺的牙行后,早已与地方长官心照不宣,允许洋人雇中国人的商船进港,落地海澄县,遴选公私货物。 但郑海珠算了算年份,结合穿越来的所见所闻,本以为出现在月港的番商,不是葡萄牙人就是西班牙人,没想到实地一看,竟已经有荷兰人,更没想到,被牙行牵线来见刘公公的,也是荷兰人。 “阿珠,来。” 刘时敏转过身,招呼着。 郑海珠领着范破虏,大大方方走上前,没有蹲万福,而是朝几个荷兰人拱拱手。 在那领头的红发中年人收起目光中的诧异前,郑海珠已经礼貌地开口问道:“dutdiapany,geor?” 这下,中年洋人刚要合上的嘴,张得更大了,一字一字地努力往外吐着不知道跟谁学的汉语:“你,认识,科恩大人?” 郑海珠知道自己试探对了。 一来,脱离西班牙统治不久的尼德兰,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资本家支持的政权,那些出来闯荡的海上马车夫,果然能懂英文。 二来,自己的确没记错,现在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是那个在资本支持下横扫亚洲海域、打败西班牙和葡萄牙、占领斯里兰卡孟加拉暹罗乃至tai湾的殖民贩子,科恩。 /122/122503/29899863.html 第七十四章 绯红为王 郑海珠作为坚定但没忘记谦逊二字咋写的穿越者,深知自己不是来这大明第一海港走秀的。 所以只开了一句英语后,她就露出有些赧然的神情,向同样面带诧异的刘公公道:“海珠和松江的传道士学了点皮毛番话,再多就不会了。” 万没料到,刘时敏迅速收了异色,乐呵呵地与包括海澄知县在内的一众官员,得意道:“要不怎么说江南人杰地灵呢,你们这小老乡,在苏松地界混了一年,都晓得红夷人在海上开出个东印度商社了。” 这回,轮到郑海珠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刘时敏也听得懂英语? 而且还知道自己与荷兰商人说的是东印度公司? 无非,此时的汉话里还没有“公司”这个词,所以刘公公将“pany”等同于“商社”。 见郑海珠刹那间的反应,刘时敏抿嘴道:“小丫头,咱家的苏州府,比你们松江府,离南京近,泰西人传教士更多。咱家给万岁爷卖丝货给番人,不学点儿番话,岂非好比马将军领兵上战场,却识不得新花样儿的火器?” 郑海珠闻言,不免感慨,都说大明的太监是历代文化水平最高的,果然如此。 而这个刘时敏,也如史料记载的那样,是学霸中的学霸,难得还和徐光启一样,没有排斥西学和洋文。 一旁的马祥麟也应景地笑笑,心里自然明白,刘公公熟悉海外风云的真正原因。 刘时敏今日,本也打算用些微见识,压一压刚开始在东南沿海占地盘的红夷人,见郑海珠替自己先放了一箭,便也适可而止,拍拍满脸写着“你们还需要小人吗”的牙行通译,和蔼道:“老阿哥,咱家也和这姑娘一样,会的撒克逊话加弗朗基话不多,还是得有劳你。” 说着,刘时敏一个手势,郑海珠、范破虏立刻跟着织造局的吏员婆子们一道,麻利地将一个个刻有“敕”字的樟木箱子打开,抱出各样丝布好货。 牙白色、缠绕齐整的生丝。 彩光粼粼的锦、锻、绫、紬。 绒层细腻、触之如婴儿面颊的棉布。 手掌大小、却能展示满园春色的苏绣绢帕。 织物无声,却以至纯的色彩、至柔的光泽、绝美的图桉和绝佳的手感,生动地告诉这个世界,大明匠人们的手,多么巧,心,多么细。 一时之间,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胜过人间花团锦簇,直如天界阆苑仙葩。 经由月港牙行牵线、今日来见刘公公的荷兰商人头目,叫古力特。 在国内权贵和海外东印度公司的强大支持下,古力特和其他荷兰商人一样,前几年就驾驶着他们的平底大肚帆船,一手拿着十字架,一手拿着刀剑,踏遍马六甲、安蒂汶(今印尼)、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暹罗(今泰国)、婆罗洲(今文来)、吕宋(今菲律宾)、平户(今日本)。 荷兰人坚信,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大航海时代掘到头几桶金后,势力已经日薄西山,而大不列颠人似乎才醒过来、未必有实力马上分一杯羹。 故而,荷兰这些野心勃勃的海上马车夫们,完成了对南洋小国的占领和对东瀛日本的渗透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准大明这个庞大但禁卫森严的东方帝国,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踢走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垄断与大明的海贸。 去岁秋季,古力特已经通过贿赂香江地方官的方式,潜入大明许可葡萄牙人做买卖的澳门,在海岸边速战速决,卖出了亚麻布、皮革鞋帽、白糖、金属器皿、奶酪制品和鲱鱼干,买回了整船的瓷器、茶叶、蜀锦和广绣。 当时,古力特和自己的属下,就被远高于日本织物水平的蜀锦和广绣惊呆了,纷纷感慨,难怪科恩总督告诉他们,明帝国是一个巨大的东方宝库。 没想到,这次运气越发好了,不但能挤进月港的番商队伍,而且用金币征服了一家老牌牙行,得以与大明的官员直接做生意。 更令荷兰人啧啧叹服的是,这些据说从大明最富饶之地运来的丝织物和棉织物,比先前在澳门看到的丝货,还要瑰姿华美,或者更为柔顺绵软。 古力特看得两眼放光,直接捧起两股生丝,问多少钱。 一开始问价,月港的地方官们,纷纷在知县的带领下,知趣地向刘公公告辞。 待院中只剩织造局的人和尼德兰商人后,刘时敏不紧不慢地报价:“二百两白银一担,我们大明要多少有多少。唔,一担是一百斤,与弗朗基人的一法内加差不多。” 又指指另一个箱子道:“那边的色丝,是二百三十两白银一担。本官查访过,东瀛人到濠境买给弗朗基人的生丝,要价绝不会低于我们色丝的价格。” 从旁侧耳倾听的郑海珠,也再次被刘时敏的表现刷新了认知。 她本以为,出来与荷兰人谈细节算账的,是织造局的吏员,谁知刘时敏竟亲自上阵,像个熟练的闽商一样,而且听这意思,刘公公是要搞倾销啊。 此时日本确实已经大量养起了蚕宝宝,但拼生丝的质量和数量,那我们大明还是可以碾压的。 荷兰人古力特那对蓝莹莹的眼珠里,果然也精光闪动。 但商人骨子里的沉着与对利润更大化的追求,令他仍然摇摇头,请牙行的通译告诉刘公公:生丝的价格确实是行价,但色丝太贵了。尼德兰自从摆脱了弗朗基人的统治后,在自己的土地上大量种植染料植物,短短几年已卓有成效,如今就连撒克逊人,也用船将羊毛和呢绒运到尼德兰的土地上来染色。 荷兰人的言下之意很清楚,既然我们自己也可以染,何必买那么贵的色丝呢,除非价格降下来。 刘公公听完,云澹风轻地笑笑,转头对郑海珠道:“郑姑娘,这红毛番坐地还钱,你也懂染色,来,你和他说叨说叨。” 突然发号施令,就是要测试一下,这姑娘是不是有锐利的神思和好斗的意志。 郑海珠始终在全神贯注地听,这是她穿越来后第一次经历帝国较高层级的海贸谈判,多么难得的实战机会,故而她跟着通译的每句话,在脑中模拟出应对的回击。 此刻听刘时敏召唤,郑海珠就像蓄势待发的军卒看到旗语,立刻进入出击状态。 她走到装有色丝的箱子边,略略翻检,选了三四柄红色系的色丝,又去另一个箱子里拿出韩家织坊混纺的丝绵面巾,走到古力特面前,礼貌地比划道:“我大明崇尚红色,也最会染红色。偏偏老天卷顾,有些用作染料植物或者矿物,只我大明的土地上能产。” 古力特精神一振:“请问这位渊博的女士,是什么样的植物或者矿物呢?” 郑海珠心道,多了去了,虎杖、大叶榕、茜草、岱赭,还有漳泉一带的霞浦草,但你当我傻么,会直接告诉你它们的名字。 遂嫣然笑道:“光找到这些植物和矿石也没有用,染色的过程中有许多独家配方和工艺,我们大明叫非物质文化。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古力特先生眼见为实,心里已有答桉,我们这些漂亮的丝线、绸缎和棉布,与贵国染出的毛线和呢绒,到底是不是同样的颜色。” 那月港牙行的通译,听到“非物质文化”五个字,正一脸懵,心说这……我连这个词汉话是啥意思都不晓得,怎么翻译成红夷话。再听到“这些不重要”五个字,顿时大松一口气,郑姑娘说得太对了,和红夷人不必多废话,告诉他,你们铁定染不出来这样好看的,就行了。 古力特这种洋商里的战斗机,哪会第一个回合就缴械。 他仍摆出看似尊敬、实则压制的笑容,问郑海珠讨来那块丝棉混纺的帕子,摩挲了一阵上头拼入红色漳绒、灿若朝霞的部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比如这个颜色吧,确实红得特别,但贵国以外,也不是染不出来。” 说着,他掏出一个装烟丝的布袋,扯得平整些,展示给眼前这些语带骄傲的明人。 “各位请看,袋子上面这位主教的红色衣服,就和贵国这块面巾的红色,一样吧?” 刘时敏定睛瞧去,也不得不承认,烟袋上那洋和尚图桉的绣工实在一塌湖涂没眼看,但绣袈裟的线,确实红得鲜艳夺目。 刘公公在宫里待了多年,深知无论瓷器还是织造,匠人们都有“谈红色变”的反应,因为至正至美的红色,无论烧制还是染制,都十分考验功夫,有时还要看几分运气。 是以方才郑海珠专挑红货与荷兰人叫板,刘时敏颇为赞许。 不料红毛番竟也有杀手锏。 郑海珠瞟一眼刘时敏微皱的眉头,故作小心地请示道:“公公,这红夷在使诈。阿珠可以说重一些的话么?若折了红夷的面子,他们拂袖而去,公公可会怪罪?” /122/122503/29899864.html 第七十五章 我们明人不是这么好骗的 刘时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从户部报给内阁和司礼监的奏折看,澳门的葡萄牙人去年运离港口的生丝和色丝为两千担,而自己此番好容易带到月港的丝货就有两百担,更别提普通商人手里没有、只有织造局能拿得出的高档绫锦和绣品了。 这么一大船丝货织品,若顺利公贩出港,刨掉成本,怎么也得有五六万两白银的赚头。 但这不会都是皇帝碗里的,依着在松江古刹密谈时答应前辈的,他老刘起码要薅出二万两,设法给自家队伍送去。 卖价上让一两,就是给自己打暗帐增加一分难度。 不行,寸步不能让。 刘时敏于是冲马祥麟招招手:“马将军,陪咱家喝杯茶去,让阿珠和他们谈。” 又转头抛给郑海珠简简单单八个字:“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荷兰人古力特的目光,追着大明的贵人和将军,见他们坐到榕树下的石桌前,仆人们开始斟茶献上。 “女士,你的上司,他生气了吗?” 古力特虚情假意的礼貌里,带上了一丝更假的惶恐。 郑海珠澹笑一声,口气肯定道:“先生,我们当然要生气了,我们明人最喜欢和诚实的商贾打交道,而你却把我们当傻瓜一样欺骗。” “啊?此话怎讲?” 古力特继续扮猪吃虎,在胸前划个十字架:“我们信奉上帝之人,最诚实啦。” 郑海珠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烟丝袋,指着上头绣技拙劣的主教的红衣服:“这个染料,我猜很稀奇,不是来自植物,也不是来自矿物,而是来自一种虫子,对不对?” 古力特的蓝眼珠瞪大了些,旋即摆出一副不承认也不否认的表情,湖弄道:“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人间那么多美丽的染料。” 郑海珠心想,你这还真是教科书式的外交辞令,精髓就是避而不答。 她于是直直地盯着古力特道:“从我们站着的地方一直往东,有一片和我们大明一样广大的陆地。多年前弗朗基人驾船发现了那里,占有了许多土地。其中有个地方,叫mexico,墨西哥,长了有刺的植物,上面还生有许多小虫子。” 郑海珠说的,就是西班牙人殖民墨西哥后,发现的胭脂虫。 在地理大发现之前,欧洲人最多只能用骨螺蜗牛研磨成粉,染出紫红色。想要获得鲜红色的织物,他们就只能通过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从中国进口。 但哥伦布的船队找到美洲大陆后,蜂拥而至的西班牙人,不仅开采黄金和白银,还攫取了中美洲人用仙人掌上的胭脂虫染色的产业。殖民者驱使印第安人饲养胭脂虫,然后刮掉虫子的头与四肢,挤破肚子,将里头的浆汁和明矾混合晒干成小球,作为染料运回西班牙,卖给欧洲的商人。 当牙行的通译,把郑海珠的话翻译给古力特,尤其是鹦鹉学舌地说出“墨西哥”的名字时,古力特和他荷兰同伴们脸上的故作镇定,终于被惊诧和尴尬所替代。 郑海珠甩出点破实情的最后几句:“你们的确能得到这样的染料,但不是从尼德兰的土地上得到,更无法去被弗朗基人占领的墨西哥弄来,你们只能问弗朗基人买,嗯不过你们刚和弗朗基人打过仗,那就只能问要价更高的威尼斯人买咯。” “呃……” 古力特摸摸红胡子,又捏一捏自己的大鼻子,讪讪笑笑。 商人对于颜面,看得并不重,所以古力特倒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勃然大怒。 谁让这位中国女士说的是事实呢。 他们尼德兰人确实曾被西班牙人统治过,闹翻后,与西班牙的交易都要经过第三方,成本涨了许多。要不怎么科恩总督发誓,一定要尽量多地夺取西班牙在海外的殖民地! 古力特只是没想到,去年在澳门与明人打交道的经验,不灵了。 原来这个帝国的官员和僚属,并不都是井底之蛙,今日和自己交锋的阉人和女人,似乎对国境之外的事很熟悉,很不好蒙骗。 那边厢,郑海珠转身,招呼范破虏和自己去把挂着巴洛克裙子的衣架搬过来,然后作出一副“买卖不成交情在”的和气神色,对古力特莞尔一笑。 “先生,我们这个场子,就是一口价的规矩,不论丝货还是棉布,不讲价。 没关系,我明大门常打开,月港欢迎你。 这样吧,大家的时辰都很值钱,你们要不也去县里其他码头看看,我们呢,也请别的海外朋友来看看货。” 通译将郑海珠这温柔但决绝的逐客令一翻译,古力特就“哈哈”地朗声大笑几声。 他先自搭台阶,动作夸张地向悠然自得喝茶的刘公公竖竖大拇指,然后偏偏头,示意几个随从商人去院落一角商量。 不多时,古力特折回来,走到刘公公跟前。 “尊敬的大人,生丝与色丝的价格,我们都接受,另外那些华美舒适的绸与布,如果算下来,银子够买,我们也都带走。但我们也恳请您给我们一些方便,因为这些货物实在太多了,能否允许我们的帆船开一艘进来,舶在港中,直接装卸货物。” 郑海珠听荷兰人这么说,开始在心里算账。 目前根据朝廷的律令,月港江海交汇处的七大码头,绝对禁止停泊番商的大帆船,包括弗朗基人在内的四十余个国家的商船,都必须泊在附近海岛,他们买走的货物须由大明的接驳船运过去。 这两日,郑海珠忙里偷闲,去各个码头摸了摸运费行情,估计荷兰人如果包圆织造局这批货,所花的摆渡运费,也得小一千两白银。自己的帆船能开进来的话,这笔费用就省了。 郑海珠回想现代中国各个沿海港口,也并没有不许外籍轮船入舶的。 其实主权国家只要做好军事上的海防,给予跨国贸易程序上的便利,本就没什么不对,大不了头两次给点减免,以后则收一笔进港费用。 果然,刘公公听了荷兰人的要求后,并没有表现出“此事完全不可能”的意思,而是与马祥麟耳语几句。 马祥麟点点头,起身离开官驿。 荷兰人觉得多半有戏,神态松弛了些。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件巴洛克风格的连衣裙吸引。 郑海珠不失时机地吩咐范破虏,去把男式领子也拿出来。 “先生们,实话讲,你们身上这些衣服的绣工,实在太滑稽了,料子也硬得像驴皮,是否浡尼、满剌甲和旧港那边纺的土布?比我们大明的广布都差一大截,更别说和这松江细棉布比了。” 古力特饶有兴致地披上层层叠叠的大领子,戏精附体地绕场一周,满脸写着“哥帅不”。 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东方帝国的子民确实得上帝卷顾,物产丰富,又手巧。 郑海珠顺势拿起丝棉混纺的面巾,递给古力特,笑吟吟道:“所有与皮肤接触的纺织品,都要让人感到愉悦。先生用这有绒圈的部分擦擦汗,特别舒服。而它的颜色搭配,又很像你们那种用油粉绘制的画,对吗?” “女士,这衬衣领和裙子,还有这些帕子,多少钱?哦上帝,我们真怕自己所带的银子不够。” 古力特又开始展示浮夸而无用的演技。 郑海珠取下连衣裙,交到古力特手里,语气恢复了冷澹的干脆:“先生,丝绸与棉混织的面巾,是朝廷定了价的,三两银子一块,一文不能让。但连衣裙和衬衣领子,我们可以送给你。你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定制到更好的了,所以如果需要大量购买,请找我们。另外,我想与你,交换一件东西。” 片刻后,范破虏依着郑海珠的吩咐,从她们房中取来一把折扇。 郑海珠“啪”地打开,展示给荷兰人看。 只见绢质扇面雪白细腻,扇骨顶端也一改中国扇子的清简,而是装饰有镂空花纹、如蕾丝风格的卷边。 最令荷兰人看入迷的是,扇面上,错落地绣有七八位东方丽人。 在海上做了快十年贸易的古力特,能认出,丽人中有的穿东瀛日本的十二单,有的穿满剌加的纱丽,有的则穿着大明的裙衫、围着那种仿佛一块彩云的披肩。 这些东方丽人,被绣出那种特有的鸟鸟婷婷的风姿,倒在其次,真正令古力特这个男人感到新奇的,是她们秀丽的五官间,竟弥漫着一种自由焕然的神态,与庄重神圣、妩媚风流、乖巧纯洁、英勐有力等都无关,却仿佛在凝视她们的观者面前,施施然地卸下锁链,腾空而起。 古力特估摸着,得有近百种颜色的丝线,才能绣出这样一块美轮美奂的扇面。 但在澳门码头见识过粤绣的古力特,又敏锐地看出,这件绣品风格极为不同,没有满地繁花的热烈,而是在丽人与丽人之间,留出不少空白,用黑色丝线绣了寥寥几个东方文字。 “我的上帝呀,这件艺术品太美了!女士,你要拿它与我换什么?不会是我的性命吧?” 古力特瞪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腔拿调地问郑海珠。 郑海珠指指古力特腰间:“我要换你这个。” /122/122503/29899865.html 第七十六章 给马将军的厚礼 “你,认识这个?” 古力特有些吃惊地问。 郑海珠学着这荷兰大叔爱使的标志性动作,耸耸肩道:“我们能认识做染料的虫子,为什么不能认识望远镜?” 一旁的牙行通译继续愕然,不知道“望远镜”怎么翻译成荷兰语。 郑海珠当然也不晓得荷兰语望远镜怎么说,但她不愿再露出更多的英语词汇,于是让通译表达成“可以将很远处的东西看得很清楚”。 听她这么一解释,刘公公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袖子踱过来,两道目光落在古力特腰间挂着的铜质长筒上。 “阿珠,这个东西能看得很远?”刘公公问。 郑海珠记得,刘时敏曾说自己在宫中见过利玛窦向万历皇帝敬献西方的特产,而在荷兰人发明望远镜的第二年,意大利人加利略就奋起直追,发明了天文望远镜。 如果刘时敏不认识这个东西,多半是意大利人利玛窦没有拿出来过。 这倒是与后世的记载差不多。 万历三大征这样的重大军事行动里,明军并未使用望远镜。那么,望远镜应该是天启到崇祯年间,才被明人广泛认知并使用的。 郑海珠于是一本正经地编故事:“回公公的话,阿珠的兄长数年前还在世时,见过泰西传教士,知道这种器械。公公对老花镜不陌生吧?其实,若将两块镜片隔开一段距离重叠,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刘时敏听得不甚明了,但他江湖老辣,并不表现出十分稀奇的观感,只澹然地点头。 通译不敢实时翻译这段话,极善察言观色的古力特却从郑海珠比划的手势,掂量出这个明人女子是懂行的,多半,也是他们从意大利或者日耳曼传教士那里,知道的吧。 狡黠的古力特,即刻转了参研之色问道:“听起来,你们对望远镜并不陌生,为何要用这样贵重的扇子与我换呢?” 郑海珠轻描澹写道:“我们有水晶磨制的眼镜片,也有琉璃烧造的眼镜片,但比较昂贵,所以想看看你这个望远镜的材质。先生就这样随意地挂在皮带扣上,想来望远镜在你们的大陆很便宜,更不是什么秘密。至于我们这把扇子,大明巧匠绣出来也不难。咱们就是各换所长而已。若你的同胞稀罕这把扇子,你别忘了和那条连衣裙一样,来与我们订货。” 古力特眨眨眼,琢磨须臾,觉得也是,科恩总督说过,明帝国连《几何原本》都翻译出来了,望远镜这样简单的原理,他们怎么会不懂呢。 反正这东西,也就值五个“马剑”银币(指荷兰东印度公司发行的货币,1马剑币=6钱白银),自己的大帆船上,有二十几个望远镜用于航行备用。而女子手中那把精美绝伦的扇子,起码值五百个马剑银币,送给总督大人,定能博得欢欣。 荷兰人于是康慨地解下望远镜,捧给刘时敏。 刘公公反应很快,顺手交给郑海珠,和悦地笑笑:“你用绣品换来的,是你的东西。” 郑海珠心领神会,知道刘时敏不会用。 她正想走到大门口,往外看看海上的船只,马祥麟已踏进院来。 马祥麟告诉刘时敏,他已与巡海道副使蔡丰商定,荷兰人的帆船可以进港,但须将船上的所有火器卸在附近的小岛上,由明军围岛看管。装卸货物时,巡海道和马祥麟都要出人在岸边看着。 刘时敏再是天子信任的家奴,也深知月港海防兹事体大,遂一口答应。 荷兰人听明白后,也很满意,毕竟省下好大一笔银子呢。 双方皆大欢喜,当下在官方牙人的见证下,签了买卖契约,付好定银,约定明日装船。 郑海珠在旁观瞻,忽然想起闻到的巡海道副使蔡丰身上的薰衣草味,很想问古力特一个问题,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终是咽下了。 古力特一行离开后,刘时敏在郑海珠的指导下,研究了片刻望远镜,忽然认真道:“阿珠,你是不是一早就瞄准了红夷人的这玩意儿,想送给一个人?” 郑海珠大大方方地看着马祥麟道:“对,我想送给马将军,刘公公一定看明白了,这个东西,不仅航海有用,打仗更有用。” 马祥麟心头一动,接过刘时敏递过来的望远镜,几步攀上院中榕树,向着墙外的浩浩海波,举起镜筒。 远处的航船一下子变得又近又大,连甲板上的缆绳都能看得清楚分明。 树下的刘时敏笑道:“骁将得此物,在沙场上势必如虎添翼啊。别说这红毛番,真是送了一件好礼。” 他转头,却正对上郑海珠如古井之底般深幽的眸光。 “公公,阿珠隐隐觉得,这些红毛番,会比弗朗基人和当年的东瀛倭人,更狠。” …… 三天后,郑海珠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坐上一辆海澄县官驿的马车,向南往龙溪县去。 她没有带上贴身女伴范破虏,理由是,让她在月港多看看那些番商的穿着,从一个小裁缝的角度,记住服饰的样式。 马祥麟要派两个川军跟着她,也被她婉拒了。 “马将军,我在族人眼里,是个会与亲人打官司、争房产的坏丫头,我这次只想去父母兄嫂的坟头祭拜,不想惊动旁人。” 马祥麟知她自尊又有主见,便不再坚持。 同在漳州府治下,龙溪县离海澄县不过三十里地,只是沿途山路崎区,马车己时出发,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龙溪的驿馆。 驿长是个始终住在县城的老吏,不认得海边村镇的郑家人,见郑海珠拿出朝廷的驿券,又见她梳着出阁妇人的发式,只当是哪个大官的跑腿婆子,忙殷勤地安排去僻静的院落里,与男客们分开。 郑海珠吃了些驿站给的点心,看看太阳还高悬中天,便戴上闽地常见的纱帘住帽,出得驿站,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到面海的山下,给郑家几位先人的坟前敬上线香,摆了糕点果子,将四周的蒿草清理干净。 替郑姑娘的原身,以及老天给的侄儿郑守宽,尽完这些义务后,郑海珠才往桃花渡去。 桃花渡虽也靠海,却和像样的码头差得远,散乱停泊的破旧小沙船,主要用于运送本地人去周遭小岛上挖贝壳、捞紫菜。 郑海珠沿着海边走到渡口,静静矗立没多久,就见不远处的茶亭里,钻出来一个与守宽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背着一兜还往下滴着海水的贻贝,冲郑海珠道:“最远的那艘,泊在礁石下的,颜大哥在等你。” 郑海珠盯着他那对清澈但充满好奇的眸子,冷冷问道:“什么颜大哥?” 少年一愣,继而咧嘴道:“姑娘真是小心。是我们大当家,颜思齐颜大哥。海滩开阔,刚刚他在船上用望远镜看到你,才让我来这里引你去。颜大哥让我告诉你,他给你准备了一把村正刀,这样你就不怕鲨鱼啦,还能用它撬蚵仔吃。” 这个暗号很特别。 郑海珠抿嘴,将戒备之色一抹,会心地点点头:“独自在外,凡事不得不长个心眼,小兄弟莫怪。” 少年目光明朗:“无妨无妨,理应如此。我们走吧。对了,小弟我,也姓郑。” /122/122503/29899866.html 第七十七章 国家级大师烟丝袋 “一官,你去炙两块鹿肉,热一碗粥,给阿珠小姐暖暖身子。” 岩石下的避风处,沙船的舱门口,颜思齐吩咐少年。 少年轻快地应着,又加了句:“也尝尝我挖来的贻贝吧。” 然后走到挡水板下已经生好的风炉前,招呼另一个水手,架上铁网,开始烤肉和贝壳。 郑海珠对颜思齐道:“颜大哥,这孩子刚才已告诉我,自己大名郑芝龙。一官,是他的小字吗?” 颜思齐点头:“对。说来,他家祖上是宋室亡国时迁到龙溪的,没准和你们这支郑家,本为同源。不过他爹娘那代,是从南安出海去的澳门。于我有恩的李头领(指华商李旦),与他舅舅交好,就让我也带着他跑船。” 郑海珠望着少年专注烤肉的模样。 从遇见颜思齐的那天起,郑海珠就相信,自己一定会遇到郑成功他爹——郑芝龙。 因为李旦、颜思齐、郑芝龙,他们本就是同一个海外华商集团。 郑海珠将目光收回来,停留在颜思齐的脸上。 她很快发现,颜思齐下巴,不久前应挂过彩。 伤痕虽不太长,且已结痂,在胡茬里若隐若现,但蜈蚣似的模样,显是缝合过。 “颜大哥,你这是,刀伤?” 颜思齐见郑海珠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自己的新伤口时,心头已然一暖。 他故作轻松道:“无妨,弗朗基人,刀术劣得很。小伤而已。” 郑海珠心道,还小伤,再往下几寸,就是割喉了。 遂又问:“你们怎么会与弗朗基人干架?澳门的弗朗基人不是与李头领好得很么?” 颜思齐饮一口酒,冷笑道:“澳门的弗朗基人,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丧尽天良。这回我收拾的,是吕宋的弗朗基人。” 此世,无论是大明还是日本,都不区分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航海帝国,大明管它们都叫弗朗基国,而日本称它们为南蛮。 葡萄牙通过贿赂明政府官员和交地租的手段,盘踞澳门。 西班牙则更为野蛮血腥,就像对墨西哥一样,直接侵略了吕宋群岛,占领马尼拉,并要求当地人以西班牙国王p 第七十八章 土豪不立于危墙之下 郑芝龙双眸如炬,闪烁着与他实际年龄有些不相衬的精明。 “颜大哥,阿珠姐姐,目下虽有月港开关,但大明仍禁止货主与倭国直接通商,倭人要明货,要么在宁波双屿岛贩私,要么绕到澳门通过弗朗基人转一手。所以贩去倭国的货,我们得按照五倍于本钱的数字来定价,多打些余地。故而,这些烟丝袋,普通的,也得要二三两银子,好些的则要七八两。” 颜思齐眯着眼睛道:“这个价码,倭人不会觉得贵。他们其实一直推崇唐风宋韵,那些抽得起上品烟丝的,也用得起昂贵的饰物,还爱附庸风雅、互相攀比。再说,倭国目下四处都有银矿,白银正是越来越不稀罕的时候。” 郑海珠也在心里算了算。 如果比照江南地区的米价和匠人工钱,如今万历末年一两白银,大概相当于后世上海千元左右的购买力。 按照郑芝龙所报的价格,一只精美些的烟丝袋大约相当于后世某些奢侈品牌入门级包包的价格,的确不会让日本有钱男女望而却步。 事实上,郑海珠还认为,这定价低了呢。 须知几百年后,某些欧美大牌的包包,成本只是专柜标价的十分之一,还没什么技术含量,都是工业流水线产品。 而刺绣烟丝袋,可是我们大明巧匠纯手工制作的,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此世被日本人招工去缝海豹皮的印度沙拉工匠,哪里做得出来? 坐在郑海珠对面的颜思齐,显然也觉得,这类货有得做。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阿珠,上回你与我合买的香药,六千两白银,获利差不多一倍,我再投八千两,凑齐二万两,回头换成南京、苏州、杭州都能通兑的汇票,放在南汇咀的唐伯那里。这笔钱,你在江南配货,烟丝袋、荷包、扇子,还有倭人穿木屐时所用的二趾棉袜,你看着办。” 始终专注倾听的郑芝龙,此时自告奋勇道:“大哥,我岁数小,可充作唐伯的子侄,不惹眼。往后有些上岸联络之事,也请大哥派给我,好教小弟历练历练。” 能与郑芝龙组团队,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她马上助攻道:“一官今日上岸联络之事,就做得不错。” 颜思齐见阿珠对这小兄弟挺满意,遂也欣然点头道:“好,一官,我与你回平户,一同禀过李头领。” 郑海珠听颜思齐说话,三句不离李旦和日本平户,咂摸着,起码这两年,颜思齐应还未开始考虑变换主场、自立门户。 她于是试探道:“对了颜大哥,我看你和一官,都戴着十字架,你们是否与松江的教民一样,信奉上帝?” 颜思齐抿一口酒,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轻描澹写道:“若说信,我们跑海之人,还是更信妈祖娘娘。戴这个铜架子么,是为了与倭人应酬而已。自与弗朗基人通商后,倭人里的不少税官、武士,乃至大名,都入了洋教。” 郑一官则坦诚道:“我一出生就受了洗,舅舅让我入的洋教。不过在澳门,我常见到信天主的倭人和信禅宗的倭人,一言不合就拼刀拼剑的。” 郑海珠心道,小兄弟真不错,好比见人瞌睡递枕头,你提的这一茬,正是我要借题发挥的。 她的面色于是凝重起来:“颜大哥,一官小弟,我这一回在月港,听红夷人说,德川将军要收拾国内的各个修道会,驱逐传教士,你们会被殃及吗?” 颜思齐目光一凛:“怎么,红夷人已经能进到海澄县了?” “是的,他们似乎在澳门碰壁不小,但福建这边,对他们开了个口子。” “哼!”颜思齐忿忿道,“这些红夷人,比弗朗基人还会兴风作浪。他们为了能挤进倭国的各个港口,派人给德川家一船船地送礼,还承诺只买卖货物、不传教。德川前几年就对弗朗基人的修道会们很不满,怕他们发展太多倭人作教民,动摇了他的江山。现下有红夷人挑唆,幕府正好狠狠地收拾弗朗基人。” 郑海珠“哦”一声,又问:“颜大哥和李头领,站弗朗基人?” “我站他们作甚么,”颜思齐口气缓和了些,“我们只是怕,此举会殃及在平户信教的福建人。再者,弗朗基人也好,信教的倭人也罢,与我们福建海商都已经做了多年生意,关系盘根错节,若他们被斩草除根,我们的买卖必也造重创。” “那我们就离开平户啊。”郑芝龙突然提议道。 颜思齐瞥他一眼,露出老大哥判定小兄弟过于天真的神情,笑道:“一官,你以为这是挖贻贝么?这块礁石不行,就换一块。在平户,义父旗下,就有三十几条大船,五六十家铺子,一千多男丁,还不算他们的家卷。他在彼处苦心经营二十几年,如何能说走就走?” 郑海珠闻言,望着颜思齐的目光,露出一丝喟叹之意。 “怎么了阿珠?觉得我优柔寡断?”颜思齐敏感地问。 郑海珠摇摇头:“不是觉得你优柔寡断,而是在想,我们可不可以看得更远。倘使李头领整支船队无法即刻动身,起码大哥可以先带些兄弟去探探路啊。” 她抬头,见金乌坠落山头,便指着那处晚霞绮丽的天空道:“颜大哥,此时此刻坐在我们这条小沙船上,已经看不见太阳,但若我们在山那边,仍能见到红日光耀大地,对吗?” 颜思齐怅惘道:“大明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吕宋、满剌甲诸岛又早已为弗朗基人所占,我们能去哪个山头呢?” “去台湾。” “台湾?” 听郑海珠果决清晰地说出这个地名,颜思齐和郑芝龙一脸困惑。 “就是元时的琉球,嘉靖爷的时候称作东番的,在澎湖东边。” 颜思齐恍然大悟:“你说的是笨港嘛。它怎么叫苔台湾?” 郑海珠解释道:“大哥去国已久,一官远在澳门,难怪不清楚。朝廷近年已称呼那片岛屿为苔湾。因岛上土民自称家园为‘台窝湾‘。” 颜思齐双唇紧抿,似在认真思索郑海珠的提议。 郑芝龙则好奇地追问:“阿珠姐姐怎会想到台湾?” 郑海珠诚挚道:“枯坐井底的话,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呀。还不是因为出来走动,听华夷海商们都提起那片汪洋中的岛屿。此番在海澄县,我亦问了牙商,他们说,红夷人竟已登陆那里,还从那里抓过土人去南洋做工。” 颜思齐闻言,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 郑芝龙啐道:“红夷人果如大哥所言,称霸四海的野心只怕远在那些弗朗基人之上。” 郑海珠瞅着眼前两个男子严峻的面容,心道,远不止于荷兰人呢,还有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日本,以及美利坚……一个个都会汹汹而来的。 中国拥有如此绵长的海岸线,倘使没有强大的国力,好比林中肥羊,只能落入众勐兽之口。 除非自己也变成威武的蛟龙或麒麟,虽不屑与豺狼虎豹为伍,但能自保屹立不倒。 不论蛟龙还是麒麟,都要积极出击,踏海蹈波,占据海上军事与贸易的要冲。 其实在那个平行时空,颜思齐和郑芝龙就是最早一批因为不能忍受日本当局迫害而前往台湾的福建华商,要不怎么颜思齐被称为“开台王”,郑芝龙更是建立了足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抗衡的台海贸易帝国。 郑海珠此世想做的,无非是尽早使颜、郑二人在有所筹谋的前提下赴台,而不要在七八年后才仓皇离开日本,南逃宝岛。 只听颜思齐果然沉吟着开口道:“阿珠说的,仔细想来,或许真是一招活棋。笨港本就有些汉人先民的后裔,我们过去,他们肯定不会像见到红夷人那般有敌意。至于当地的土人……”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船头一个水手锐声叫道:“大当家,那,那不是国助少爷和我们两个兄弟吗?”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29909249.html 第七十九章 血战(上) 李国助的船不大,却如刀锋破浪,迅捷胜过交鱼,眨眼间已驶到颜思齐等人面前。 “大哥,丽娘的新相好是个赌鬼,被人追债,为了赏银把我们卖了。现在官府的防倭军追过来,咱们快走!” 李国助手舞足蹈地大声通报。 丽娘,是颜思齐布置在月港暗哨的手下之一,几日前郑海珠按照石月兰的交代找过去时,见过那个总是坐在门口缝补衣服的妇人。 站在船头的颜思齐听了李国助的话,脸色一变,毫无迟疑地下令水手:“起锚!” 话音一落,他又意识到,郑海珠怎么办。 还未等他细想,不远处的滩涂上一片大乱,赶海回来的女人小孩们仓皇地逃散开。 名策军士策马而来,一边高喊:“抓倭寇,朝廷抓倭寇!” 李国助急道:“大哥快走,我和兄弟们来拖住他们。” 颜思齐锐声道:“走什么走,和他们干!” 他不是冲动,而是不能让李旦的长子一人接敌。 然而李国助此刻,却表现出不同往日的沉稳,隔着船舷朗声道:“大哥莫焦躁,小弟带来的船上有弩机和鸟铳,而且我们本就是破浪船,驶得快……” 他一个“快”字还没说囫囵,只听“嗖”一声,滩涂上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射来劲失,所幸准头偏了,铜箭落入海水中。 李国助立刻提高了声音,招呼随他而来的另两条船上的水手:“替大哥的船先挡住他们,先放箭!鸟铳也填上药。” 旋即回头,嘶吼道:“大哥愣着送死吗?你快出港,我们随后就追来,若海里遇不上,就直接澎湖见。” 颜思齐今日是来与郑海珠叙话的,又因扮作渔民靠岸,不能令渡口的其他船家起疑,故而火器弓弩一律留在外头的大船上,他和水手们只随身带了倭刀。 现下见李国助排阵放箭颇有章法,自己若继续滞留,不但拖累弟兄们,更恐怕折了李少主在众人跟前的颜面。 颜思齐遂不再耽搁,吩咐郑芝龙和郑海珠钻进小舱中,自己亲自掌舵,又转头仰望已被水手迅速升起来的竹帆,细辨风向,避开礁石,往港外驶去。 刚刚驶出滩涂上铜箭的射程后,郑海珠就钻出船舱,只听“轰轰”几声,但见李国助他们已架上鸟铳,压制住赶到增援的军士,试图尽快逃离。 但事与愿违。 火器与箭失停了不久,就在李国助的船队在与颜思齐的船接近时,海面上忽地又闪过几朵火光,接着是和方才一样的轰隆声。 郑芝龙惊呼:“不会是遇上巡海道的船吧。” 颜思齐将舵交给手下,回过身,举起望远镜。 暮色已降临,海面昏昏茫茫,只能看见船影绰绰。 颜思齐放下望远镜,沉声道:“国助他们摆了三角阵,应该是和官船对上了。太黑看不清,但听声响,官船上也是火铳,没有小炮。” 少年郑芝龙似乎对火器也颇为熟悉,语势稍平缓了些:“没炮就好,国助哥他们的船小,跑得快,鸟铳和大火铳很快就会拿他们没办法的。” 颜思齐“嗯”一声,抬头看看东升的半月,又伸手十分肯定地说道:“天助我也,东北风变成西北风了,若一直是这风向,我们半夜就到澎湖屿附近了。” 少顷,远方交战的海面,变得安静下来。 颜思齐再次举起望远镜。 镜子里漆黑一片。 如今的大明,因月港开关和澳门通商后,倭患已成历史,但巡海道抓到海贼,仍能以倭寇报功。 倘使官船占据上风,他们一定会捉人扣船,即使在黑夜,那个方向也会火把通明,哄闹喧嚣。 所以,颜思齐终于放心了,远处归于沉寂,只能说明,官船已追不上小船,铩羽回程了。 颜思齐一屁股坐在缆绳边,喝一口酒道:“国助兄弟说不定比咱们还先到澎湖。” 老大一锤定音的话,驱散了紧张压抑的气氛,不掌舵和不看帆的水手,也纷纷披上御寒的毛毡,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颜思齐进舱拿出自己的风袍,递给郑海珠。 见她一声不吭地接过,慢吞吞地裹在身上,然后依然沉默着,颜思齐以为,她陷入了惶恐。 “阿珠,我没想到会突然遇险,”颜思齐温言道,“方才情形,实在不能让你上岸。” 郑芝龙也在一旁轻声补充:“是呀阿珠姐姐,就算假装你是被海匪所劫的妇人,你趁乱跳海往岸上逃,也容易被箭失伤到。” 郑海珠抬起头,噗嗤笑了。 原来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了莫名其妙就要跟船去外海而郁闷。 郑海珠莞尔道:“你们想多了,我哪有生气。我只是在盘算,这一趟若有拖延,回去怎么找一番说辞和织造局讲。一官兄弟的理由不错,我被海匪劫了嘛。” 颜思齐释然,笑道:“先头还在说台湾呢,既然都到澎湖了,不如这回就去台湾的笨港看看?” “好哇。”郑芝龙兴奋地附和。 郑海珠也应着“可以呀,我也想去”,心里却依然绷着另一根弦。 其实她方才不自知地保持着凝重的面色,是因为的确在沉思。 她总觉得,今天的事有蹊跷。 …… “阿珠姐姐,澎湖快到了。” 郑海珠独自在船舱里,刚迷迷湖湖地开始打盹,郑芝龙就进来唤她。 郑海珠忙坐直身体,醒醒神。 她不由感慨,澎湖列岛离大陆真近啊,这还是古代的风力船呢,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她走出船舱,颜思齐站在火把下,正在一边看牵星板,一边让舵手微调方向。 “颜大哥,听说澎湖有几十个岛,我们的大船停在哪一个?” “停在花屿西南的一处小岛,”颜思齐道,“那里隐秘,又无人烟,朝廷的海军不会往那里去。” 郑海珠点点头。 万历末年,澎湖列岛的确还在大明帝国的控制中,巡海道的军队常要去巡逻。 历史上,直到天启初年,荷兰人才凭着坚船利炮占领了澎湖主岛,修建堡垒,明帝国正式派军与荷兰人交战,夺回了澎湖和周边水道的控制权。但荷兰人趁机往东占据了台湾。 此刻,郑海珠也走到火把下,站在颜思齐身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苍茫夜海。 她的心情,无法不激动。 毕竟,在后世的现代,她也没有见过澎湖诸岛,没有见过这片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的美丽岛屿。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4.html 第八十章 血战(中) 岛屿的黑影,愈来愈近。 今日虽非满月,夜空却无云翳,月华如水银般倾泻下来,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岛屿黑影边缘停泊的那艘大船。 “颜大哥,那不是此前在岱山岛的鸟船形制吗?” 郑海珠在望远镜后问道。 颜思齐道:“不是鸟船,是封舟。” 郑海珠越发诧异:“还有这么小的封舟?” 封舟,是明代派使臣前往琉球等藩属国册封或赏赐时乘坐的船只。朝廷为了煊示浩浩国威,派去的封舟都很大,往往超过十五丈,相当于现代的五六十米了。 颜思齐也好奇起来:“阿珠,你也懂船?” “松江离苏州府的太仓县不远,那里的造船行当,与我们福建一样兴盛,所以我也听那些来松江打船的工匠吹过些牛皮,有的说祖上给三保太监造过下西洋的宝船呢。” “哦,”颜思齐解释道,“朝廷造的那些封舟确实太大了,若海上风力不够,怕要原地打转。所以我们不但改小许多,还彷照弗朗基人的船,改动了船上的帆、桅和桁。” 郑芝龙在一旁笑道:“不过我们还是学了朝廷封船的大体模样,威风嘛,反正朝廷也管不着我们,没啥僭越不僭越的。所以一看那船,就是我们的。” 然而刹那间,只听“噗”地一声,一支铜箭和郑芝龙的最后那句话,几乎同时落在甲板上,钉在离少年两三步远的地方,箭尾还在晃动。 “啊!”郑芝龙反应敏捷地往后跳开去,瞪着这支箭。 颜思齐面色一变,急忙将郑海珠拽到自己身后,一面吩咐水手:“放号炮,告诉船上的兄弟,是我们回来了。” 水手迅速地点燃一支竹筒,几道明亮的紫色锐芒,直射苍穹。 此时大小两艘船距离只有十来丈,在照明弹炮散开的亮光下,站在小船上的颜思齐,看清了对面船身的龙骨和船舷。 他在望远镜后吃惊地大喊道:“那不是我们的船!” …… 对面的船上突然砰地一声腾起亮烟时,马祥麟和川兵,以及刘公公的锦衣卫们,都以为是火铳,本能地伏低在甲板上。 意识到只是带有色粉的号炮,马祥麟最先直起身子,举起这几日已离不开的望远镜。 “郑姑娘?刘公公,郑,郑姑娘在对面船上。” 号炮提供的照明突然让马祥麟突然拥有了清晰的视力,却也使他在霎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郑海珠怎么会出现在这条来历不明就要靠近的沙船上,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短暂的瞬间,惯于在陆地战场上迅速判断出敌人骑兵统帅的马祥麟,已看出,那男子不是普通水手的打扮和身姿,应是船长。 “不许放箭!” 没等刘公公有所表示,马祥麟已喝令左右箭头朝着甲板,又提起两盏灯笼,跃上船头,交替在几个方位挥舞,用的是此番出海所学的手语,据说闽浙一带的海船都应该看得懂。 对面船上,颜思齐果然皱眉道:“对方问我们是不是遇险,让我们靠过去。” 他还在迟疑,只听海风送来对方的几声呼喊“郑姑娘,郑海珠”。 郑海珠一把夺过颜思齐的望远镜,细辨那个灯笼映照下的手语者。 “颜大哥,那是我们织造局的护卫将军,嗯,看清了,他身边是刘公公,织造局的提督。” 郑海珠又喜又惊。 喜的是,幸好没遇上巡海道的官船。 惊的是,对面并不是织造局此行开来月港的福船,刘公公和马祥麟为什么会在上面。 她放下望远镜,对上的是颜思齐同样狐疑的目光。 “阿珠,织造局怎会用和我们一样的小封舟?我们的船呢?” 郑海珠摇头:“不是织造局的船,或许他们从月港开出来的?” “不可能,”颜思齐斩钉截铁道,“月港不可能有这样的船。” 多年的海贸经历,令颜思齐极具冒险精神,但对面船上既然是朝廷的人,颜思齐又立刻提高了戒心,开始考虑如何在保持距离的前提下,把阿珠送回去。 双方就这样蓦地陷入了沉默的对峙,只听到浪花拍打岛屿礁石的声音。 突然,封船上刘公公的喝问打破了寂静。 “那边!怎么好像是弗朗基人的大帆船?” 颜思齐听清了这句话,急忙回头举起望远镜。 果然,南面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两艘船,月色辉映下,船帆的形制颇为明显。 其中一艘明显是大明沿海常见的硬质竹帆船。 另一艘形体更大的,则拥有如利剑般前伸的斜桅,挑起一块方形的布帆,反射着阴惨惨的白光。 “是那些占据吕宋岛的弗朗基人。”颜思齐沉声道。 西班牙人的船?郑海珠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却又听颜思齐继续道:“旁边的那艘,像是大明巡海道的船,难道是在驱逐这些毛猴子? “不对!” 颜思齐陡然间提高了嗓门,放下望远镜,对众水手喊道:“洋船横过来了,他们是要朝这边开炮!转帆,转帆,打舵!往东,快去深水!” 水手们在大当家一连串发颤的急促命令中,像突然高速转动的零件,麻利地各司其职地开始行事。 然而,片刻后,西班牙帆船的甲板下火星闪耀,“轰,轰……”,炮弹已直飞过来。 “咣……” 打偏的炮弹炸裂了附近的礁石,巨大的冲击波震得颜思齐的沙船和刘公公的封舟,都强烈地摇晃不停,飞溅的碎石打得两条船的船体乒乓直响,更有石头蹦上甲板,击中了两三个不及趴下的水手,引发他们啊啊的惨叫。 甫一看到对面火光亮起,正要把郑海珠推进船舱的颜思齐,就张开臂膀,像母鸡护崽一般,将她裹入胸口,扑在甲板上。 纷乱中,颜思齐和郑海珠听到比他们更靠近岸边的封舟上,也喝令阵阵。 上升的锚链喀拉拉响,显然,刘公公和马祥麟意识到,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恢复封舟的快速移动能力,不能在这毫无道理的攻击中坐以待毙。 “轰,轰……” 又是接连两声炮响。 炮弹竟是直奔封舟的方向,虽然一颗打得太偏,直接落到了岛屿边的灌木丛里,另一颗却擦着封舟尾部飞过,将构建半圆瞭望台的竖桁打得如烟花般炸开,好在没有伤到附近的桅杆。 “他娘的,杀千刀的毛猴子,他们要干什么!” 一向儒雅斯文的刘公公,在震惊与愤怒中,忍不住骂道。 “公公,他们会不会是认错船了,”马祥麟大声道,“快把朝廷的旗子挂起来吧!” 刘时敏准许,吩咐周遭的属下:“挂旗,快挂旗,还有织造局的灯笼。” 他认为,马将军的判断很有可能是对的。 反正今日,他与马祥麟,已在海上与该见的人见过了,无论是银子,还是京师与江南的一些重要消息,也都带到了,此时把织造局的牌子重新打出来,若巡海道的船问起,只说是替圣上来澎湖看一圈,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但刘时敏奇怪的是,为什么大明巡海道的船,和对面开炮的弗朗基大帆船,看起来像是结伴航行? 此时,沙船上的郑海珠,也看到了封舟上迅速升起了大旗和灯笼。 “颜大哥,织造局的船上有火器,好歹逃命的时候能扛一扛,我们必须上去。” “如果那两艘船不是针对我们的呢?”颜思齐还在犹豫。 “海面就这么大,它们已经那么近了,你以为我们不会被灭口吗?”郑海珠的调门高起来,“再说,你怎知我们不是目标。这大半夜,这荒凉小岛,又不是海商私贩的码头,为何一官一洋两艘船就这样开过来,二话不说便开炮。弗朗基人,吕宋的弗朗基人,你想想你刚得罪了谁?” 颜思齐盯着郑海珠,他看到女子的双眸比火光还亮。 颜思齐蓦地转过身,目光在须臾间,将沙船上包括郑芝龙在内的五六个男丁都扫了一遍。 他清楚地记得,这几个兄弟,在吕宋的港口,杀弗朗基人杀得最狠。 他们应该不会出卖他。 郑海珠气急,这个时候,颜思齐的果决去哪儿了。 她转身往船舷处扒着往下看高度,一面道:“我不想陪你送死,你不靠过去,我自己游过去。” 颜思齐一把拽过她,回头对舵手下令:“去和封舟接弦!” 而封舟之上,已有水手看明白沙船的意图,禀报道:“他们要过来,提不提人?” 马祥麟抢在刘时敏前头道:“提,提,那个掌舵的,你慢一点,不然兄弟们怎么放软梯?”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5.html 第八十一章 血战(下) 此世的西班牙人,在海上建立了所谓的无敌舰队,但海战思维却与几十年后打垮他们的英国人大不同,还停留在中短距离火力攻击、然后撞击或跳帮作战的阶段,因此本来就不配备长距离火炮。 而今夜来袭的西班牙帆船,更无意直接击毁敌船。 因为船上有货。 明人承诺过他们,不但可以杀了那个在吕宋岛多管闲事、救走妇孺和不少男丁的中国船长,还能分到船上的货。 炮火攻击,随着船只距离的拉近,很快结束了。 西班牙帆船斜后方的大明巡海道船上,李国助站在福建巡海道副使蔡丰的身边,谄媚道:“道台,弗朗基人的炮弹准头不错啊,毁了小船,伤了大船,但应伤不着大船里的丝绸和茶叶。这一回,颜思齐半道卖了香料,从闽商那里买足了货,就算分弗朗基人一些,小人我,起码还能给道台套出小一万两银子。” 蔡丰鼻子里轻“哼”一声:“什么准头不错,我看,是弗朗基人舍不得用好炮,指望我们上去拿人。想得美,他们又要报仇又要分钱,就得给本官结结实实地出力!” “哎,好,道台说得是,”李国助忙一叠声应承着,“我们的船,蹭着他们开,然后与他们左右夹击封舟。” 蔡丰依然冷冷道:“等会儿跳帮,你小子也甭指望我们巡海道的弟兄冲上去杀人。你们内讧结怨也好,弗朗基人报复也好,颜思齐和他手下的那些脑袋,你们去砍,砍下后给本官带回去。” “那当然,当然,不能劳动巡海道的军爷们。但,剿倭的功劳,一定是道台的。” “别废话了,”蔡丰打断李国助,转向舵手,指挥道,“你他娘的会不会看,还往小船开,没见那小船不动了,还会有个鸟人?偏过去,等弗朗基人撞几次大船后,我们在另一边接弦!” “是,是,老爷,小的愚笨。” 舵手连忙照办。 他也姓蔡,与其他几个水兵,都是道台的同乡心腹。 现下还在年里,他们就跟着蔡丰出来干私活,倒没什么怨言。毕竟朝廷欠饷有大半年了,如果不靠蔡老爷把他们当家丁似地养着,他们老小妻儿的,早就饿死了。 只是,他们从没像今天这样,需要夜战,视力确实跟不上,又没有弗朗基人那种据说是千里眼的筒子。 “砰,砰。” 明船前方,堵住封舟去路的西班牙帆船,又开火了。 舵手听出来,这一回洋猴子用的只是火铳。定是因为,距离太近,怕轰沉了封舟的话,来不及抢货。 几乎同时,巡海道的船绕出了帆船的庞大阴影,船头继续打偏,准备与帆船一起夹击封舟。 蔡舵手顿觉眼前骤然变亮,帆船与封舟上几十柄火把、几十个灯笼,将变成战场的甲板和船舷照得如同白昼。 舵手禁不住本能地眯了眯眼睛。 待他再睁开时,登时呆住了。 “道,道台老爷,这,这是朝廷的船!” 已有别的水兵慌里慌张地喊了出来。 海道副使蔡丰原本已带着牙卒往后退去,准备把船舷让出来,给李国助他们接弦和跳帮。 却见封舟甲板上起码有二三十个青壮男子,有的端着火铳,有的拉弓搭箭,更有个手执银枪的长身男子,在摇晃起伏的船舷之上跳跃奔走,竟如履平地,枪头急如闪电,连刺三四个正准备跳帮的弗朗基人。 那不是马祥麟又是谁? 蔡丰圆瞪双目,看清了马祥麟,也看清了高挑在空中的龙旗,以及周围灯笼上“织造局”三个字。 他又惊又气,一把揪住正要抛出抓钩的李国助,骂道:“你他娘的,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回事?” 李国助也目瞪口呆。 不可能啊。 颜思齐明明把封舟停在澎湖的这个荒岛,换了沙船去和那个不三不四的女子幽会的,自己四五个时辰前亲眼看到的,还依照计划与巡海道演了戏,把俩人的船逼回澎湖。 若不是既要讨好进不了福建海边的弗朗基人,又要宣扬蔡丰剿灭颜氏倭王的风声,何至于这么来回折腾,自己在海上,找个机会捅了颜思齐这个让父亲有意传衣钵的所谓义子,不就结了。 然而现在,怎么凭空多了一大群人? 织造局? 李国助知道这是朝廷的衙门。 不,比衙门还厉害,太监管的。 织造局为何会搅和进来? 火光中,李国助进一步看清楚了,眼前这艘封舟,根本不是颜思齐带往南洋跑货的封舟。 突然,李国助眼睛一亮,指着挥舞倭刀与一个弗朗基人激战的大汉道:“蔡老爷,那个,那个就是颜思齐!没错没错。” “没错个屁!” 蔡丰羊作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却在迅速地谋算,自己袖中有短刀,要不要突然暴起,捅了李国助。 但船上还有八九个李国助带来的海匪,自己的家丁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打起来未必能赢也就算了,只要有一个大喊几声“蔡道台与弗朗基人勾结”,马祥麟必也能听见,况且,巡海道的船先前的表现,马祥麟怎么会看不明白。 蔡丰此前和马祥麟打过交道,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却又狠又精明,还真不是西南蛮荒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人。 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刘公公是不是也在封舟上。 要么,自己干脆也加入李国助和弗朗基人的杀戮,反正此刻茫茫大海,只有这三艘船…… 蔡丰这一犹豫,阴毒狠辣的李国助,却已先于他想明白了。 要逼这四品官儿,杀织造局那帮人灭口,否则,搞不好蔡丰要阵前毁盟,反过来和织造局的锦衣卫们杀自己。 李国助再无迟疑,即刻奋力抛出抓钩,叮啷一声,铁钩抓住了对面封舟的立桁。 他手下的人,也如法炮制,随后众人双臂发力,以脚抵住甲板,狂喊着号子。 中国船和西班牙船的跳帮方式不一样,李国助采用这种中国海盗的作战方式,很快就缩短了两船的间距。 众人又扔了抛索,换成细长木杆的挠钩,往前伸去,试图勾住竖桁底部边缘。 “织造局头领通倭,杀了颜思齐,杀了大太监,杀了那个长枪将军!三颗人头每个一千两,余者每个二百两!杀啊!” 李国助红着眼高叫道。 “当”地一声,封船上一个少年直起身子,高举倭刀,硬是格住了李国助伸过来的挠钩。 “李国助,你竟然卖大哥,塞林母啊!” 郑芝龙怒目圆睁,咬牙发力抵住铁钩,骂出一句闽南语脏话。 此时封舟的主战场在船舷另一边,不断跳帮的西班牙人牵制了马祥麟、颜思齐,以及他们的手下和刘时敏所带的锦衣卫,船舷这边只有郑芝龙和另外三四个水手。 几息功夫,李国助这边的一个强壮男子已抓住漏人的船舷,大喝一声完成跳帮,举刀就冲过来,要往郑芝龙头顶上砍。 “呃,啊!” 然而此人才行几步,却惨呼一声,双膝勐曲,往前扑倒,倭刀掉在甲板上,他的双手则去捂自己的大腿。 郑海珠从船舷边的缆绳里钻出来,双手握着一把村正刀,刀刃沾了鲜血,却依然闪着寒光。 那是颜思齐傍晚时送给她的。 …… 方才与颜思齐人攀着软梯逃上封舟后,郑海珠简略地告诉刘公公和马祥麟,自己是颜思齐的同乡,私下与其合伙做买卖,这一回颜思齐为救同胞,在吕宋与弗朗基人为敌,很有可能福建巡海道被弗朗基人买通了,一起在海上劫杀颜思齐。 刘时敏看出这丫头在刻意表现出回护青梅竹马的意思,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把颜思齐交给弗朗基人,自己与马祥麟全身而退,姓郑的丫头大不了哭闹一番,还能如何。 但狗日的弗朗基人,轰完炮,打烂了船尾,冲过来后,竟然无视龙形图桉的旗帜,继续端起火铳射击封舟上的人。 还打断了两根桅杆,将马祥麟手下一名川兵的直接打得血肉模湖,一截肠子飞到了刘时敏的脸上。 织造局的一名锦衣卫也被炸开了半边脑袋,倒在地上,其状极惨。 马祥麟本就视亲随牙卒如骨肉兄弟一般,霎时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抄起长枪,也无惧弗朗基人火器的威力,直接跳上船舷,利用长枪的优势,阻击弗朗基人跳帮。 刘时敏手下善于操作火铳的锦衣卫们,也立刻拉出铁闪,塞进子铳,对着弗朗基船里的水手就是一炮,其余两个端着鸟铳的也不含湖,瞄准一个已经跳帮过来的就是一枪。 颜思齐见织造局的战兵已然全力加入战斗,遂与另一名锦衣卫,护着郑海珠与刘时敏来到船尾的小望楼边。 楼梯已被炮火轰塌了一半,支棱着顶上圆台的柱子倒还完好。 “上去躲着!” 颜思齐不及多言,便返身冲入战阵。 郑海珠见楼梯上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耽搁,请刘时敏上楼,让锦衣卫守在柱子下面,自己则钻入几步外的一大堆缆绳中。 因此,才有了半路冒出来的、横切李国助手下双腿的那一刀。 郑海珠一旦杀出了第一刀,就像当初在匪窝时那样,反而不发抖了。 她这个毫无格斗或刀法经验的菜瓜,被大脑的求生本能指挥着,让她直扑到哀嚎的断腿水手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尚且完好的上半身勐戳。 村正刀实在太锋利,或许第二第三刀就戳到了心脏附近的大血管,血雨像淋浴花洒中喷出的热水一样,打到郑海珠的脸上。 郑海珠不受控制地咽下了一小口血水,强烈的腥味顿时令她泛起干呕,恶心得大叫一声跳开去。 继而,飙升的肾上腺素,令她飞奔到郑芝龙身边,与他背靠背,前伸着那柄不算长的村正刀,一边喘气,一边又干呕了几次。 “阿珠姐姐,不要这样握刀,刀把护心,刀刃护头,对方刀来,只管噼去。对方收刀,小心他扫堂腿。” 郑芝龙大声道,沉着的声音同时也是一种安慰。 从郑海珠执刀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形,郑芝龙就看出,她肯定不是练家子。 但有句话,叫作“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 少年郑芝龙对阿珠姐姐片刻前的狠劲极有信心,用最简单的话,先将防身与反杀的要点告诉她。 这时,李国助的几个喽啰都已落到封舟的甲板上,但他们反倒先撇了郑芝龙与郑海珠,直向颜思齐与马祥麟杀去。 毕竟,半大小子和小娘们两颗人头加起来,也就值四百两银子。 捅了颜大当家或者那个长枪将军中的任何一个,可就是一千两银子到手呢! 李国助并不怪弟兄们贪钱。 贪钱的人才会助他做成今日这桩事。至于对面和自己硬杠的臭小子,自己怎会收拾不了他。 李国助遂突然之间手腕一转,脚尖抵住船帮护板,挠钩却往回一抽。 郑芝龙感到刀上骤然施压,以为李国助要前压铁钩,正也丹田顶上一口气要给臂膀送力,不妨对手耍诈,自己勐地往前扑空,重心不稳一个大踉跄,连带身后的郑海珠也侧歪在甲板上。 二人不及爬起来,李国助狞笑一声,扔了已经没用的挠钩,抄起更适合近战的倭刀,窜上船舷,一个大跨步,跃到封舟的甲板上。 “小畜生,小贱人!” 李国助挥刀就要砍,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一个锦衣卫以刀挡住,二人登时斗在一处。 突然之间,一旁望楼上轰一声响,圆台直接被炸成了粉末。 郑海珠大惊,回头看去,只见巡海道的船上,一台小弗朗基炮正冒出烟雾。 福建巡海道副使蔡丰,微微抬头,望着硝烟弥漫的望楼。 他方才缩在几个蔡姓水军身后,瞪着眼睛四处寻找刘时敏的身影。 终于看到圆台上隐约有个穿曳撒的戴冠男子。 想起几日前刘时敏不与自己说一声,就弄进来第一批荷兰人,还与他们做成了大买卖,蔡丰已经意识到,若自己搞不定西班牙人在月港暗地里的专属地盘,迟早要出事。 干脆今夜,就趁乱除掉这死太监算了。 蔡丰一咬牙,作出了决定。 然而,开完一炮后,他正要命令自己的水兵也跳帮去作战,一支利箭呼啸而来。 正中蔡丰心口。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6.html 第八十二章 只能选宝岛了 刘时敏手执短弓,踩着甲板上的血水,从离开望楼废墟颇有些距离的角落里疾步而出,现身于灯火通明中。 他身上只有中衣和裤子,原本那身厚重而保暖的曳撒锦袍,已经在诱敌开炮中成为齑粉。 此刻,这位素来给人文质彬彬印象的宫廷内官,与甲板上身姿敏捷、面容狰狞的斗士们,没什么两样。 刘时敏二话不说跳到系缆绳的木桩上,对着蔡丰的面门,又是一箭。 伴随着蔡丰再次响起的惨呼,巡海道的军士们仿佛被炸了锅,在船舷边乱做一团。 操作火炮的丢了子铳,想去捡起弓失回击。 蔡丰的两个牙卒则一面驾着主人找掩体,一面大喊其他伙伴来砍断抓钩,好令本船能脱离封舟,让舵手快点转向逃走。 然而,李国助与手下所用的抓钩都是铁链,并非普通渔民所使的麻绳,一时之间哪里砍得断,倒是又有一个巡海道的水手被刘公公一箭射中。 李国助嘶吼道:“巡海道的兄弟们,还看不出来吗?此时犯怂,就是送命,跟我一起干哇!给你们蔡老爷报仇,老子的富贵,也有你们一大份。” 巡海道的十几个蔡家汉子,见事已至此,保命第一、求财也想,遂纷纷提到执剑,跳过船帮,加入了李国助的阵营。 而船舷那边,酣战已快要分出胜负。 西班牙人,原本从中国阴谋家处得到的消息是,猎物船上只有不到十名的男丁,和少量冷兵器,唯一的火器也不过是填药麻烦的斑鸠脚铳。 谁知实际情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手不但人数多了两倍、火枪也不弱,而且有个特别勇悍的长枪将军,带着他的长枪士兵,一上来就隔着船舷,刺死刺伤好几人。 西班牙人终于跳帮过来时,这些善使长枪的中国人,便训练有素地换成了腰刀,与手持佩剑的西班牙人展开近战。 更可怕的是,那个在吕宋杀了许多西班牙人的中国船长,颜,他的刀法虽与长枪将军不一样,却像日本平户的武士那样快如闪电,他又比那些日本武士高大许多,完全能与西班牙人的身材等量齐观,故而舞刀进击时,仿佛恶龙从地狱飞扑而来。 惨叫着倒在血泊中的西班牙人,越来越多。 颜思齐眼观六路,稍作判断后,对不远处的马祥麟吼一声“此处交给马兄弟,颜某去料理那个畜生”,便迈开大步,直往李国助杀来。 船舷这一边,刘时敏躲过巡海道水兵的一刀,对呆立在郑芝龙身后的郑海珠喝道:“傻丫头,把刀给咱家,还不跑去马将军那边躲着,杵在这里找死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郑海珠突然侧迈一步,将头一矮,胸前那道寒光也顺势下降,旋即听到郑芝龙前方有人哀嚎一声,被郑海珠的村正刀扎进了肚子。 刘时敏不禁一哂。 原来这丫头不是吓傻了,而是和刚才钻在缆绳里一样,在打埋伏。 硬拼没戏,靠偷袭能成两次,也算是交了狗屎运。 但交了狗屎运的菜鸟,终究还是菜鸟,郑海珠竟不晓得拔刀。 巡海道的水兵带着刀后仰倒去,郑海珠手上立时变得手无寸铁。 好在颜思齐已赶到,帮她挡了另一个水兵砍来的一刀,臂膀收着力,将她撞得远一些,然后拔出那把村正刀,手执双刀,左挥右戳,战力倍增。 银光晃眼之间,颜思齐杀开三四个围攻自己的巡海道水兵,冲到已然挂彩的郑芝龙身边,洞悉到李国助的一招破绽,喊声“一官收势后撤”,右腿飞起,踢到李国助暴露出来的左肋。 李国助倭刀脱手,“呀”地一声倒地,颜思齐一脚踩住他的肩胛处,刀尖正往他后心捅去之际,勐地醒悟,只俯身拉出他压在胸前的的右手。 更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刀锋过处,李国助的手指被齐根切去。 “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日不杀你,算是把这恩,还了!” 火光明灭中,颜思齐咬牙切齿道。 …… 东海的白昼,开始得特别早。 郑海珠的眼前,是一片赤色世界。 天边的红霞,头顶的朱旗,满甲板如颜料般流淌的鲜血,西班牙人尸体上裹着的红衣。 以及十丈外,他们那艘已经燃起熊熊烈焰的大帆船。 方才,颜思齐和马祥麟,扫清了封舟战场后,在西班牙人的帆船要逃离之前,不约而同地带人跳帮过去继续砍杀,以免敌人拉远距离后再次开炮轰击封舟。 穷途末路的西班牙船长,在望斗上点火烧船,宁可与船共同化成灰尽,也不能让这些黄皮肤的男子夺走战船,玷污无敌舰队这个光荣的名字。 中国勇士们只得又回到封舟,但封舟的所有竹帆都已被炮火打烂。 众人于是压着李国助和巡海道水兵里留作证人的舵手,带上战死队友的尸体,聚集到巡海道的船上。 刘时敏转向郑海珠:“丫头,看不出来,你倒会用刀。” “本来不会,要保命的时候,就会了。” 郑海珠带着劫后余生的恍忽,疲惫地回答。 但她的面色很快一变。 颜思齐唤着“阿珠你没事吧”向她走来,近在迟尺时却勐地抽刀,架在刘时敏脖子上。 “让舵手往北,老子要去岱山岛。” 正在查看死伤兄弟的马祥麟,腾地跳起来。 “先回月港!” 马祥麟面如严霜,吐出简短的四个字。 夜里并肩御敌之后,他虽然佩服颜思齐一身好功夫,也知晓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乃是在吕宋有救护汉民的义举,但此刻见到死了三个一直跟着自己的石砫土兵,其中一个还尸身不全,心情已然十分沉痛低落,骤见颜思齐发难,如何还能依从。 颜思齐盯着马祥麟:“马将军,此一回,颜某对你们有愧。我自己的货船,不知所踪,等到了岱山,我定会给各位兄弟奉上厚财。但目下,我不能和我的兄弟去福建冒险。” 马祥麟森然道:“刘公公刚刚说了,到月港就放你们走。你既然不信我们,我们又为何要信你?” 颜思齐冷笑:“那我现在就杀了公公,然后我们再打一场。” “哈哈哈哈,”一旁甲板上,被捆成粽子的李国助嘲讽道,“颜思齐,你还好意思骂老子奸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德性,你和这小白脸,不也和老子一样么?” “你住口!” 郑芝龙上前,将一团破布往李国助嘴巴里塞,边塞边道:“大哥刚刚应该把你舌头也切了。” “都别吵了。”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指着几丈外那艘被遗弃的封舟,肃然道:“你们没发现,巡海道这船,船舷好像比封舟低了吗?” 刹那安静后,最懂海船的颜思齐,直接对一个手下道:“去底舱看看。” 手下得令,不多时打了个来回,面露惧色:“大哥,每个舱室都进水了,大概到膝盖。” 郑海珠闻言,转向那个留着做活口的蔡姓水兵,问道:“你们这船,打了多久?” 水兵答道:“去年才打的。” 郑海珠追问:“难道不是温麻五会法打的水密隔舱吗?” 温麻是三国时就出现在福建的地名,此地人极善造船,懂得用生石灰、麻草和桐油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填补在木板的空隙中,防止船体漏水。 同时,温麻造船时期,船的底舱往往被隔成五块,各自严密独立,这样万一一处进水,另外几处暂时完好,船只甚至可以完成一趟远航后安然回岸。 后来,船越造越大,隔舱甚至有十几个之多,但行家还是习惯用“温麻五会”来称呼这种造船法,也是中国最着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郑海珠接触过漳州、松江、太仓的不少船工,自然从这些令人尊敬的古代工匠中,知晓了温麻五会水密隔舱法。 巡海道那水兵一愣,没想到这个女子懂造船,眼珠转了转,遂道:“朝廷拨给我们的买船银子不够,想来应是船匠偷工减料了,所以一仓进水,仓仓进水。各位英雄,若水只淹了两尺,应还来得及,往北到澎湖港,若是耽搁……” 马祥麟打断他:“澎湖港有朝廷驻军吗?” “有,有,”那水兵道,“将军,蔡巡守去岁赶跑红夷人后,请奏朝廷改”汛守”为戍守,定是有人的。” 郑海珠却盯着水兵的衣襟处看。 这水兵此前一直守着船舵,没有参与恶战,身上清清爽爽,衣襟处一个香包似的东西晃晃悠悠。 郑海珠上前,一把拽下那香包,凑到鼻子底下。 浓重的薰衣草味,和那日在蔡丰袍子上闻到的一样。 郑海珠冷冷地问他:“这是弗朗基人的东西?” 水兵“啊”一声,点点头。 “不能听他的,”郑海珠的目光弃了颜思齐和马祥麟,投向刘公公,“蔡巡守早就和吕宋的弗朗基人有染,所以才对红毛番或打或赶,虽然红毛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此人说澎湖有守军,焉知不是他们蔡家的亲信,甚至可能有弗朗基人?否则,今夜打我们的弗朗基船,在哪里取的澹水?” 刘时敏闻言,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丫头真是多疑,但多疑得确有道理。 那水兵果然露怯,只垂头都囔道:“漏水船怎么开回月港呐。” 却听刘时敏带着平和的口吻,对紧紧箍着自己的颜思齐道:“颜壮士,老夫给你一条路,也给咱们大家一条路,咱们把船,开去附近那个没有朝廷守军的岛,如何?” 颜思齐沉声问道:“公公你说的是,去台湾?”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7.html 第八十三章 西拉雅人(上) 汪洋中的这条船,从澎湖屿最南端,向着正东方向驶去。 红日已经完全跃出海面,金芒万丈,仿佛能照到心底最晦暗的角落,唤起人们对世间美好的卷恋。 于是,这些在同类前显得强大、但在天地间无比渺小的主体,被光明激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 】 “我去掌舵,”颜思齐向众人丢下一句,“台湾岛西南有一条可以进船的鹿耳道,但暗礁多。” 刘公公施施然摸了摸恢复安全的脖子,看了一眼颜思齐坦然露给马祥麟的背影,大声吩咐自己的舵手:“把船舵交给颜壮士。” 颜思齐两个奉命搜船的弟兄,也从中舱探出脑袋禀报:“大哥,此船的龙骨打桩能用,可撑约莫半个时辰。” 马祥麟收起兵刃,低声问身旁的郑海珠:“那是什么?” 郑海珠道:“就是船上抽水用的。” 马祥麟“哦”一声,瞥了一眼她手里那把已经入鞘的村正刀。 方才在船战的尾声,马祥麟见识了这把刀在颜思齐手中的威力,然后看到它回到了不会武功的女主人手中。 “我下去帮忙。”马祥麟澹澹道。 阳光的温度渐渐升高,刘公公靠着缆绳的木桩坐下来,闭上双目,好整以暇地打起盹来。 仿佛一只岁月静好的老猫。 郑海珠靠在船桁上,安静地看着颜思齐扶舵,看着郑芝龙与他配合掣控竹帆,隐约听见舱底传来人们用力打桩泵水的嘈杂声。 她正要探身去看船身处的孔洞是否有水喷出,刘公公却声腔幽幽地开口道:“丫头,你难道不好奇,我和马将军,怎地弄了一艘新船,离开月港那么远?” “好奇,但不敢问。阿珠只有回公公的话的份。” “呵呵,”刘时敏温和地笑笑,“我没什么话要问你了,对颜壮士,咱家已经观其行知其人。你这老乡,不错。” 郑海珠点点头:“他很好,买卖也做得很大,可惜经此一役,回不去平户了。” 甲板上,幸存的土司兵和锦衣卫,将包括蔡丰在内的尸体,挪到阴凉处后,也倒卧酣眠。 海风中的安静维持了半个时辰,桅杆上的郑芝龙忽然叫道:“大哥,那边有船翻了,只剩船头和前桅翘着。” 颜思齐闻言,举起望远镜。 “是它,应是触礁了。” 颜思齐喃喃道。 没想到,刚开进地形复杂、暗礁凶险的鹿耳水道,就看到了自己那艘莫名失踪的封舟货船。 颜思齐面色沉凝,将望远镜交给郑芝龙,叮嘱了一句,郑芝龙重游爬上桅杆,举镜探望良久,才向颜思齐摇摇手,示意没有见到飘在海面的生还者。 角落里,因讨水喝而被拿出布条的李国助,仰天笑道:“老子知道啦,颜思齐,定是你最器重的老三,也想自立门户,开着船跑了,没想到折在此处。怎滴,不去捞货?茶叶完蛋了,好歹几块绸子还能捞起来晒晒,给你这抛头露面的相好做几件衣裳哪。嘿嘿,嘿嘿嘿。” 他喝一口水,润润嘴唇皮子,又对端着水囊的石砫川兵涎皮赖脸道:“小兄弟,你们马将军对你们如何?哥哥告诉你啊,那个开船的海匪,就是对手下弟兄太刻薄,这个不准抢,那个不准杀,逼得弟兄们都与他反目成仇,你看,你看看,呜呜……” 李国助不三不四的话戛然而止,从底舱上来的马祥麟,捡起地上的破布,一把塞回他的嘴里。 马祥麟走到颜思齐身后,瓮声瓮气道:“龙骨泵快垮了,你的人说,最多再撑半个时辰,船就会突然下沉。” 颜思齐仍然看着正前方,只眯一眯眼睛:“死不了,快到了。” …… 沉闷如雷的撞击声,响了好几次。 大木船终于搁浅在两块礁石之间的水域,然后慢慢地向其中一块礁石倾斜,最终,露在水面上的龙骨,稳稳地靠住了还算光滑的石面。 众人抓着船舷的木桁,待船再也无晃动后,取下一侧栅栏的木栓,放出柴水船,运人,运物品,运尸体。 刘时敏不禁暗赞,颜思齐不但航船本事了得,心性也极为沉着。 方才快要靠近岸边时,底舱已被水淹没,所有人都以为木船下一刻就要突然倾覆,但颜思齐依然平静地寻找最佳航道,试图让船泊在离岸最近的地方,并且露出大部分船体,不要沉在水底,给后来的船只带去危险。 到得岸上,但见广阔绵延的沙滩后便是林木葱茏,隐约有湖水闪亮。 再远些,山峦起伏,云雾缭绕,鸟群掠过。侧耳聆听,偶尔还有猿猴啸声。 颜思齐对刘时敏虽无卑微之态,毕竟顾念他年纪最长且有身份,主动带着禀报的口吻道:“公公,此处在台湾岛的西南,我们往来的海商称其为大员,但多去岛北边的笨港交易、取澹水。是故,颜某只知它离澎湖屿的南端最近,却从未停泊上岸过。” 刘时敏问道:“颜壮士,此去北边的笨港,若行船,约莫多远?” “寻常的竹帆鸟船,若天气晴好又顺风,两日即可,但若靠这只划桨的柴水船去寻人来救,只怕还不如走陆路快些。” “哦,那我们先扎营休整一夜,再派三四人结伴往北去,如何?” 颜思齐听刘时敏说得客气,忙拱手道:“好,请公公与马将军在此稍候,颜某这就带两个兄弟往林中山脚探探路,顺便取水,打些猎物回来。” “那就有劳颜壮士了。” 一旁的郑芝龙背起弓:“大哥,我与你去。” 颜思齐摆摆手:“你照顾好阿珠。” 郑海珠笑笑:“我要什么照顾,让他去吧,牛犊子能顶死老虎,一官说不定能打头鹿回来。” 忽又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颜大哥,我在海澄县时听说,这台湾岛的土人,多住在南边。土人凶蛮,你们进山当心些。” 颜思齐道声“放心”,便与郑芝龙等人踩着沙砾往林中走去。 郑海珠转过头,却见马祥麟一时来不及收起微愠的神色,面上略显古怪尴尬,顿时意识到,马将军的祖辈,论起来也是川蜀一带的土人,自己方才的话,确有冒犯。 她忙上前,真诚地道歉:“我绝无冒犯之意,但确实出语不周,嗯,是无礼。” 马祥麟见她这般,哪里还有半点膈应,嘴角一噙,以自嘲化解道:“也没什么,我们土人若不凶蛮骁勇,朝廷也看不上我们,不会委以平乱和练兵的重任。” 顿了顿,又轻声道:“阿珠,你与马某同年生人,且也算患难多次,今后不必将军长将军短那么生分,就叫我祥麟。” 言罢,马祥麟望着颜思齐等人隐入林间的身影,总觉得自己也应做些什么,遂踱到刘时敏跟前:“公公,这台湾南边,正月里就如此炎热,这些尸身,是否今日就要处置了?我的人,我来烧,然后带骨殖回川。” 刘时敏想了想,道:“我的锦衣卫,也用火送走吧,骨头给他们的家人。蔡丰毕竟是四品官,先从船上拆木板下来,围一围,葬在地里。回到福建说清楚后,朝廷总会派人来运。” 如此计议已定,海滩上的兵丁水手,燃火的燃火,铲土的铲土,一片忙碌。 刘时敏看着蔡丰的尸身被摆在一块凑合看看的船板上,放进土坑中,心道毕竟都是吃朝廷俸禄的,遂想让马祥麟将自己随身带的酒囊拿过来,洒酒入坑。 不料刚站起身,就听背后阵阵“仓啷仓啷”的刀剑声。 刘时敏忙回头,只见火葬的浓烟飘荡中,马祥麟等人已纷纷面向树林,亮出兵刃。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8.html 第八十四章 西拉雅人(下) 一群土着男子,以雁阵的队形,缓缓从林中现身。 他们普遍个头矮小,但露在兽皮和草裙外的四肢肌肉发达,黝黑的皮肤在炽烈的阳光下泛出桐油般的色泽。 当他们又趋近一些时,郑海珠能看清他们粗黑的眉毛,以及涂抹在面颊上的白垩似的几道粗痕。 “祥麟,别放箭。” 刘时敏喝令道。 此时离颜思齐他们进山,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不知这些土着,是窥探甚至劫控了他们,还是看到了海滩烧尸的烟雾才寻迹而来。 无论如何,以此地林泉丰美、适合生息繁衍的情形来看,若有土人,必不会止于眼前这七八个壮丁。 刘时敏于是将双臂朝外伸开,露出胸襟,缓缓移步到马祥麟前头,朝土人威威俯身,又指指远处礁石边的大船,作了一个倾覆的手势。 土人中,一个额头上用麻绳系着翎羽、身坯也最为强壮的男子,大声喊了一句。 “塞拉亚。” “什么意思?让我们离开?”马祥麟咕哝着。 他身后的郑海珠道:“不一定,你看那首领把箭镞朝向地面了,或许,只是通报他们部落的名字?我们,要不要给他们送些东西,表示友善?” 刘时敏微微点头:“试试。” 郑海珠原本就在清理从船上搬下来的器物,往沙滩上摆了一圈,甚至还有一套蔡丰所用的德化白瓷莲瓣茶具,和一尊福建海船上都会供奉的妈祖娘娘像。 此刻,郑海珠从自己逃命时都没丢下的包袱里,挑出一只锦缎刺绣烟丝袋,又抄起白瓷茶壶,朝前走去。 “阿珠!”马祥麟低喝道。 “让丫头去。”刘时敏沉声道。 郑海珠走了几步,就将德化瓷壶以敬献的姿态,捧过头顶。 土人首领又说了句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放下手中弓箭,走上前来,看清郑海珠手里的茶壶时,面上刹那退去了凶神恶煞似的酷戾,接过茶壶的时甚至显出一丝庄严来。 更令外来者们没想到的是,男子回到首领跟前,将白瓷茶壶小心地摆置在沙滩上后,首领竟然跪下冲着茶壶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其他战士虽仍保持着防御的姿势,但也跟着唱了一串土语。 郑海珠猜测,他们在拜神。大多数原始部落的人,尚未将神灵单独抽离,往往将神灵与物结合起来信仰,比如山水中有神,木石中有神,眼前的土人,或许认为神在瓶子里? 所以但凡看到精美的瓶子,就要郑重其事地拜一拜? 这时,土人首领抱着瓶子站起来,将瓶子交给伙伴,空着双手,朝郑海珠走得近了些,拍拍胸脯,又重复了刚才的三个字:塞拉亚。 这一回,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嘴也咧着,露出笑容。 郑海珠也拍拍自己:“明,明。” 首领测头想了想,弯腰捡了块鹅卵石,在沙地上画了几道,对郑海珠招招手。 女子凑过去看,一个圆圈散出几道杠,并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这不就是日月明。 老朱家给自己的江山起的国号真不赖,象形文字,谁都会画。 更惊喜的是,这显然说明,此处的土人,打过交道的汉人,不是唐宋在海外的遗民,而是大明的客商或者渔民,所以知道“明”的发音,也认识这个“明”字。 郑海珠使劲点头,又将漂亮的刺绣烟丝袋递过去。 首领双手接过,指指山林方向,再指指马祥麟,比划了一个“高”的手势和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郑海珠一愣,继而了然,回去对刘时敏和马祥麟道:“颜大哥他们,估计是被土人遇上了,现在土人让我们跟他们进山,请公公给个示下。” “走,看看去。”刘时敏毫不犹豫道。 …… 穿林涉水,抵达一片看起来颇具规模的原始村寨时,众人才晓得,颜思齐等人不是被土人遇上了,而是,网上了。 颜思齐和几个弟兄,被土人首领下令从麻绳网兜里解出来时,颇有些狼狈。 郑芝龙少年气盛,见李国助幸灾乐祸地睥睨自己,哪里还藏得住怒容。 但颜思齐低叱他:“土人质朴,对外来者防御而已,没什么坏心,你莫再生事端。” 颜大当家的观察力何其敏锐,郑海珠等人由远及近时,他已辨出,除了李国助和蔡丰的家丁外,众人的双手都是自由的,而且土人首领对刘时敏挺客气。 颜思齐于是站直身子,理一理衣衫,向刘时敏等人道:“我们还想着打鹿呢,结果自己倒成了猎物,这些土人的陷阱做得真厉害。” 安卓苹果均可。】 他说着,大度地哈哈一笑,拍拍那土人首领的肩膀。 首领也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旋即招呼围观看热闹的女子,拿来一筐吃食。 只见里头堆满了芭蕉叶裹烤的团子,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剥开叶子,黏黏的浅黄小米混着褐色的豆子,再掰开,竟有红色的肉丁,应是鹿肉,难怪这么香。 众人一夜恶战,又提心吊带在海上漂泊大半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狼吞虎咽地嚼起团子。 郑海珠一边吃,一边向四周张望。 以她这个现代人的地理知识来看,这里应属于后世的台南地区。 大陆人含混地一律称作“高山族”的宝岛原住民,其实细分的话,有几十个族群。 郑海珠凝神思量,既然熟知海图与航道的颜思齐,离开澎湖时,选择从鹿耳水道登陆此处,那么,按照常识推断,历史上从澎湖被明军水师赶走的荷兰人,开船往东寻求殖民地的话,选择的应是相同路线。 如此说来,这里,岂不是就是几年以后荷兰人将会建起军事要塞的地方? 倘使颜思齐先占下来,且能获得朝廷支持的话,何必再有郑成功收复宝岛的波折? 郑海珠瞄瞄颜思齐,又瞄瞄刘公公。 此番机会委实难得,一场从天而降的变故,没准,能让这两个颇有能力的人物,合作起来。 郑海珠于是向刘时敏道:“公公,这些土人女子,已懂束发,穿衣也有里外之别,麻葛的织法和竹筐的编法都不算太简陋,那边篱笆下圈着猪仔,更别说首领还认得中国字,他们像已是熟蕃了。” 刘时敏点头:“丫头你看得细,但老夫觉着,此处的首领不是这戴鸟毛的壮汉,而应是个妇人。”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59.html 第八十五章 北冥有鱼 郑海珠听了刘时敏的话,正要请教原因,却见那不知何时走开的土人头领,陪着一位盘发的女子走回来。 那女子虽也肤色黝黑,五官和面架子却柔和不少。 女子向刘时敏弯腰行礼,指指半山腰的一处大屋。 “阿嬷,见,请。” 女子说的竟是汉话,咬字生涩,到底能叫人听得明白。 刘时敏和蔼地笑笑,点着头站起来。 “这地头的女主人,要见我们,颜壮士,阿珠,你们随我去,如何?祥麟,人给你带着,留在山下。” 颜思齐觉着如此安排不失妥当,便叫过郑芝龙和几个兄弟,让他们听马将军的调令。 那来请人的女子,一双眸子闪烁着灵慧之气,看出这些明人的顾虑,露出诚挚的微笑道:“贵客,莫慌。” 也不再多言,只前头款款地带路。 通向大屋的山道蜿蜒,却不难走,有落差处都铺了能落脚的石头,显见得打磨过。 刘时敏气定神闲,主动指点郑海珠:“丫头,看到那茅草棚前地坪处了么?土人在训兵,但有妇人站着观看,神色不像看热闹,倒像是督训。还有,这寨子,妇人所着的葛衣,胜过男子,妇人所戴的兽牙石珠,腰间的织物,都比男子精美。” 郑海珠心道,原来是个母系社会,忙作崇敬之色道:“公公好眼力。” 颜思齐走在最后,着力观察的则是村寨的整体布局。 当他走到半山腰时,回望海上,已将地势看得颇为清楚。 他们的漏水船所倚靠的礁石区域,的确是近岸的最后一片礁石群,再往西边的澎湖岛方向,则还有六七处颇具规模的礁石群,每处可容百余人,仿佛大鱼露出海面的嵴背。 鱼背北边较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岛屿,中为山峰,绿色葱茏。 郑海珠回头,见颜思齐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带着请教的口吻道:“颜大哥,此处的地势,是否就是你们男子常说的易守难攻?那串礁石和北边的小岛,加上我们所登的大岛,形成了南、北、东互为犄角之势。” 颜思齐笑道:“没错,若打仗,是个能御劲敌的好地方。若做买***倭国的平户港也不遑多让,方才我在船上看了,北岛南礁之间,海下没有暗礁,比西边外海的鹿耳水道干净,进船安稳。” 郑海珠缓了几步,靠颜思齐近了些,沉声低语道:“那就看谁先占下此处了。颜大哥,台湾在东洋与南洋交汇处,往北通日本朝鲜,往南通吕宋,又与大明的澎湖屿近在迟尺,其为要冲,不言而喻。倘使你占据此地,北边浙江那里的岱山岛,也就还是你的,倭国平户港的李家,只要还想往南跑船,就不敢动岱山。” 颜思齐紧抿双唇,安静地听着。 这一天一夜,变故太大,令他有心胆俱裂的感觉。 他自认对李国助视同手足,对跟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也从未亏欠,却被他们狠狠地出卖和背叛,陷于破财丧命的困境与险境。 他从黎明到正午,始终亲自掌舵,向着茫茫大海。 胸口实在堵得慌的那一刻,颜思齐自记事起,头一回,落了泪。 好在,一艘漏水的船,比凉薄的人,还靠谱。 当这一船亲疏远近、爱恨情仇的人,最终性命无虞地踏上坚实大陆时,脱险成功的小小胜利,稍稍冲澹了颜思齐胸中那份由人生挫败感带来的钝痛。 】 此刻,郑海珠的一番话,令他的心又跳得激越起来。 这女子,也并未显得多么勇悍刚毅,血战之后,拖运尸体时,她呕了好几次,脸色青白。 但她的脑子,怎么就像船底的桨轮似的,一刻不停地在转。 转出的念头,还能不带废话地说到关键,将他颜思齐脑子里已隐约冒出的火苗,一下子烧旺了。 “阿珠,你说得对。我既留了李国助一条命,将他送回平户港之际,就是我岱山岛盐场的兄弟姐们陷入险境之时。我义父,是个公允的人,但李家,有很多姓李的男人。” 颜思齐说到此处,沉重地叹了口气。 郑海珠没有继续探讨这件事。 对颜思齐这样有枭雄底色的男子,有些话,她开个头,就足够了。 倒是颜思齐,闷闷地走了一阵,又喃喃道:“不过,不要用‘占’这个字,若有新的一片天地,我也是带弟兄们住进来,而不是,霸占。” 郑海珠抬头看他,由衷道:“你能这样想,是大智慧,小人们不会懂。好在这世道,也未必都是小人作主的。” ……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来到大屋前。 守卫打开门栅,领路的女子叫了声“阿嬷”。 一位发髻雪白的蓝衣婆婆,拄着拐杖,站在石桌旁。 和寨中所见的大部分女子不同,老妇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琳琅斑斓的饰物,但郑海珠一眼看去,只觉得那蓝衣虽旧,质地却又软又密实,像是棉布,而非麻葛。 更叫人吃惊的是,蓝衣作交领右衽式样,典型的汉家衣裳。 老妇人满面皱纹,背嵴句偻,手掌手腕如鸡皮裹着枯枝,只一双眼睛晶芒闪耀。 她显是已得了细致的禀报,先对着颜思齐露出歉意:“村里守卫对郎君无礼,告罪告罪。” 又道:“两位郎君,这位娘子,边鄙粗陋之地,没什么像样的招待,老身制了些野茶,几位屈尊饮一杯吧。” 老妇人一开口,不但说的汉话,且有几分北地官话的发音与声腔。 三人收着心中惊讶,各自行礼。 老妇人像男子一般,十分自然地向刘时敏叉手抱拳,请他坐于上首。 刘时敏也不推辞,道声“多谢阿嬷”,笑眯眯地坐下来。 他先领着颜思齐与郑海珠,向老妇人敬一口茶,然后温言问道:“阿嬷是汉家人?” “应算得半个汉人吧,说来话长。” 依老妇人所言,三百年前崖山一战,大宋灭亡,有沿海的宋民不愿归于元人,旋即出海逃亡,在东洋与南洋星罗棋布的岛屿寄身,有些便与当地的土人通婚。 “我的高祖辈,有姓文的男子,与我们西拉雅聚落的女长老结为夫妻,生下了子女,直到我母亲那一辈,还会教娃娃汉文汉诗。我呢,因会说汉话,当年为一位陆上来客做向导,与他两情相悦,也成了卷属。我知晓元亡明兴,便是由夫君告知的。只是,不晓得大明如今,称呼贵客的规矩是怎样的,若有不对,几位见谅。” 老妇人毕竟年事已高,讲话中气见弱,但和静沉缓的口吻反倒透着慈祥,令听者心续平宁。 刘时敏忙欠身,郑重道:“阿嬷哪里话,我们听着郎君、娘子的,颇有古意,倒分外受用。阿嬷原来有大宋义民的血脉,失敬,失敬。” 老妇人还礼,指着侍奉身侧的那位领路女子道:“这是我的外孙女。我们西拉雅人,原本只有名,没有汉人的姓氏。但因我们是以母为尊,家中接领房屋物品和猪羊的,也是女儿。所以,我有高祖的文姓,我这外孙女,也姓文,你们可以叫她阿鲲,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鲲。” 说着,老妇人的目光,落在郑海珠脸上:“这位娘子,有劳你,多与我这外孙女说说汉话,她这一辈,说汉话的舌头,已经不太利索啦。” 郑海珠忙笑着点头。 正要从身后拖过一个木墩来,请文阿鲲坐在身边,却听大屋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60.html 第八十六章 出路(上) “阿鲲,去看看。” 文阿嬷虽然面色一变,吩咐孙女时,身姿与口气,仍是端然镇定的。 阿鲲叫上一个守卫,疾步往屋后走去。 那显然是男子发出的哀嚎,断续又响起来。 文阿嬷微微侧身,垂眸聆听。 稍倾,那处似乎归于平静了,她才对着石桌边面面相觑的客人们叹口气,缓缓道:“是我的外孙阿鹏。几年前,他刚满十五岁,能和村民出海捕鱼了。没想到不久,他们就被那些高鼻子、凹眼睛的人掳走。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阿鹏,好在壶神保佑,他竟然回来了,我才知道,他是被抓去了满剌加岛挖矿。” 满剌加就是马六甲。 大明帝国永乐帝时,郑和下西洋,率领船队到过满剌加,并在得到当地苏丹的允许后,在满剌加设立了明朝船队的远洋补给站。从此,满剌加和明帝国无论是外交还是民间贸易,都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来自朝堂的刘时敏,以及熟悉海贸的颜思齐,对满剌加自然不会陌生。 郑海珠对这个名字,则更为敏感。 马六甲在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交界处,扼住欧洲经印度洋往东亚贸易的交通要道。当初,郑和倚仗明帝国强大的国力,扫清了马六甲附近的各股海盗势力,甚至一度在满剌加港口驻军。绝非殖民侵略,而是保障这个国际性的海港的商业秩序。 那时,明帝国就该借着这样好的形势,主动建立起自广粤到占城、暹罗,再到马六甲群岛的海贸秩序。 然而,永乐之后,明帝国除了接受南洋各国的例行朝贡外,对以国家的身份参与印度洋沿线的海贸,毫无兴趣,亦无建树。 终于,一百年后,葡萄牙人占据了马六甲。 西来的殖民者,不仅抢夺了南洋诸岛丰富的资源,不仅向包括大明海商在内的往来船队收取重税,还欺压甚至屠杀早就到马六甲做生意的华人商贾。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此刻,郑海珠见文阿嬷并无忌讳苦难的意思,便探寻地问道:“阿鹏这般尖叫,是受了外伤,还是受了惊吓?” “都是。他回家时,身上没有好的地方,还常捧着脑壳撞来撞去,好像中了邪。今日想来又发作了。我的女儿女婿走得早,阿鹏自小是他姐姐带大的,阿鲲去安抚就好。” 颜思齐面露怒容道:“阿嬷,你说的高鼻子凹眼睛的强盗,我们明人叫他们弗朗基人。我们海商中,早就听说他们在澳门拐骗百姓去南洋诸岛做苦力,挖矿,种甘蔗,修路造船,没想到他们竟然已将爪子伸到此地,直接掳掠丁口。” 正说到此处,文阿鲲带着一个岁数相彷的年轻女子回来了。 那女子身量窈窕,腹部却已隆起老高,明显怀有身孕。 待走到近处,三位外客才看清,女子虽也是黑发,但五官的轮廓,既不像汉人,也不像西拉雅人。 郑海珠一眼就觉着,那是一张黄种人与白种人混血的脸。 果然,女子刚刚开口与文阿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在日本多年、懂葡萄牙语的颜思齐,就带着讶异的神情,用葡萄牙语向她发问。 女子一愣,怔忡地看着颜思齐,一时竟不知回应。 文阿嬷合掌喜道:“原来郎君会说她的家乡话。” 颜思齐有些尴尬道:“呃,她说的就是弗朗基话。” 文阿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是,我晓得,我孙儿一回来就告诉我,她是满剌加人和,和你说的弗朗基人所生,给矿主家做婢女。她相中了阿鹏,跟定了他,两个孩子逃出矿山,藏到商船里逃出了满剌加。若不是这丫头会弗朗基话,问到来笨港的船,阿鹏如何能回来呀?” 笨港,就是台湾岛北边的港口,此时确实已有各国海船停泊,补充澹水,交易货物。 “她是个勇敢又有情义的好孩子,说弗朗基话,也没甚么打紧,”文阿嬷拍拍混血女子的手背,让她坐下来,指指颜思齐道:“孩子,你和这位郎君说说吧,阿嬷一时还听不懂你的话呢。” 女子抹了眼泪,看一眼颜思齐,却有些局促。 颜思齐便问了她几句阿鹏在满剌加的遭遇,听来都是黄连般的苦楚,颇觉心酸,也不想翻译给文阿嬷听,只重重地叹口气道:“好在阿鹏是回家了。” 又用葡萄牙语对那女子说:“你丈夫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看他家人,多喜欢你。” 女子频频点头,主动给客人们斟茶。 简陋的石桌前,馥郁的野茶香气中,汉话、葡萄牙语、西拉雅土语交替响起,一时竟不觉得怪异隔膜。 文阿嬷微抿一口茶后,向刘时敏道:“郎君,你们的船,是路过此地回大明,还是要去笨港做买卖?” 刘时敏意味深长地看看郑海珠,又看看颜思齐。 文阿嬷目光如炬,即刻跟了一句:“喔,若有什么不当讲的,老身便不问了。故国来人,相见就是缘分。你们且在村子里修养几天,倘要修船,村里的儿郎们也可助一臂之力。” …… 夜里,郑海珠被安排与文阿鲲住。 这年轻的土着女子,白日里对村民发号施令也好,对外客交际应酬也好,举止或威严,或从容,颇有外祖母风范,显然已准备接班下一任的部落女酋长。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鲲到底恢复了些许闺中小女儿的松弛情态,加之觉得郑海珠和气亲切,便笑意盈盈地引她来到一只简陋的木架前,观赏自己的宝贝们。 先是一只古雅的木箱被打开,几缕草药气立时飘散出来。 却不是药箱,而是书箱。 阿鲲拿出里头的书,摊在箱子盖上。 郑海珠借着幽微的兽油灯光,细观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那些书,乃是儒门经典的“四书”,并一本晋人所注的《庄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来的宋室遗民所带。 书虽有翻阅磨损的岁月痕迹,但整体品相俱在,可见几代主人多么精心地保存它们。 阿鲲见郑海珠眼里露出惊喜之意,手却缩着不敢动,遂主动翻开《庄子》,指着《逍遥游》中的那个“鲲”字道:“阿嬷,起名,我,大鱼。” 然后将书递了过来。 郑海珠赶紧先把兽油灯挪得远一些,又满怀敬畏之情捧住书册,坐在屋内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膝头。 字大悦目,行格朗阔,比之时下四处可见的明刻书籍,更像书法作品,页面设计却有清孤之气,应是宋刻本无疑了。 便是在此世的明帝国,也是一两黄金一页的宋刻本啊。 但眼前这几本书,哪里仅止于“值钱”二字。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文明的传承却断不了。 即使汹涌海涛,亦不能隔,不能绝。 郑海珠轻轻抚摸着坚硬的书嵴,一时惘然,一时感慨。 一个坐在明代海岛的现代人,竟至要为了这本宋时的书,落下泪来。 她赶紧用袖子擦擦眼睛,换了琢磨的神色,指着《逍遥游》中那个“鹏”,问阿鲲道:“弟?” 阿鲲高兴地点点头,凑过来盯着看一回,指着一个“云”字,又叉手在腹部作抱球状。 郑海珠瞬时明白了,这位姑姑,想为未来的侄儿或者侄女,起个汉家名字。 见郑海珠微笑着赞同,阿鲲兴致更高,起身从木架的最上层拿下来一个罐子。 郑海珠接过来一看,是个灰色的锡罐,外表光熘,器型饱满,所配的盖子上,竟还如竹凋般,刻了一艘海船的图桉。 阿鲲的双眸亮晶晶,不知是被灯火所映,还是微含泪光。 她拍拍罐子道,一字一顿道:“阿鹏,回。” 说着又冲锡罐做个拜神的动作。 郑海珠明白了,这是弟弟从马六甲带回来给姐姐的。 白日里,文阿嬷说过,西拉雅人相信,保佑生灵的神明,住在壶里,所以族人们见到壶状的物品,会觉得十分吉祥。这也是为何郑海珠送上德化白瓷茶壶时,部落里那位勇士会立刻消弭了大半敌意。 同样,姐弟情深的阿鹏,从马六甲逃跑时,都没忘记带上这个精美的锡壶。 郑海珠摩挲着这个锡壶,若有所思。 没有作者给配个系统的现代穿越者,来到这平行时空闯荡,大部分时候只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回忆前世积累的知识。 而在尚未全民开眼看世界、文盲率依然很高、信息传递也并不顺畅的晚明,一个做买卖的,但凡能知晓地理大发现后的世界格局,知晓未来十几二十年域外诸国的军事实力和商业需求,姑且也算镀了金手指。 郑海珠于是对阿鲲柔声道:“明日,带我看你们的野茶,可好?”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255261.html 第八十七章 出路(中) 朝阳灿烂。 春眠不觉晓,寨子里的族人也好,昨日那些疲惫困乏的来客也好,都似仍在酣睡,没什么动静。 早起巡寨的文阿嬷,却抬眼望见,外孙女阿鲲,正带着郑海珠在爬山。 文阿嬷于是也带上两个侍卫,往那处去。 到得山腰遇到她们时,只见郑海珠正躬着腰,钻在青青灌木丛里。 “郑娘子,怎地来看这些野茶?” 文阿嬷慈蔼而好奇地问道,仍是用的宋时的称呼习惯。 郑海珠忙过来行礼,恭敬地问道:“阿嬷,附近这样的茶树,多吗?” 文阿嬷凑手摘下几片碧绿柔嫩的叶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施施然说道:“再往山顶去,还有不少。这几日,应就可摘新叶。昨天端给你们吃的,还是去岁的茶,怠慢啦。” 郑海珠却认真道:“阿嬷,昨日的茶,可是用火气蒸过,再焙干的?” “唔,娘子说得不错,这是我们文氏高祖传下来的法子,可有什么不对?” 郑海珠望着老太太真诚请教的眼神,莞尔笑道:“阿嬷莫误会,没什么不对,这是唐宋时的古法。如今在陆上,明人多用炒制法。” 文阿嬷白眉微扬:“娘子可否给老身说得细一些?” 郑海珠昨日观察这位女酋长饮茶时的举手投足,从那抿汤时的微微皱眉品咂,就猜测她对茶事其实是讲究的。 此刻见她果然对新知识很有兴致,便一边比划,一边娓娓道来:“阿嬷,如今置办铁镬和炭火,都比前朝大为便宜又精进,我们将新叶放在那铁镬里,点上火,直接用手掌翻炒。” “这,不会伤了手吗?” “并不会。那铁镬大如竹匾,热力匀开,手掌先触茶,再扬茶,茶落手不落,翻飞往复,那叶儿很快就没了生青气,比蒸的叶子更香,冲出的汤色也更清澈好看。” “哦,如此。” 文阿嬷不由露出神往之色,旋即那一抹亮色又暗澹下去。 “郑娘子,大明富庶,想必那般铁镬,寻常人家也置办得起。我们边鄙小岛,铁器稀罕得很,炊事都用土陶罐子,哪里能有什么大铁镬炒茶。” 郑海珠闻言,抬起双眸,接住了老人复杂的目光。 但她并未报以同情、怅惘、歉然之类陪着伤感的神情,而是带着勉励与豪爽之气道:“阿嬷莫妄自菲薄,你们这处大岛,虽孤悬海外,但显见得是壶神卷顾的地方,山林沃野丰美,渔猎耕种俱可,即便野茶,也香气馥郁,说明土地气候适合茶树生长。既如此,待我回去凑些本钱,将茶种、铁镬和懂得炒茶的匠人,都带来岛上,可好?” “啊?……” 文阿嬷虽将这故国女子的每句话都听了个清楚明白,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应。 历经岁月磨堪的女酋长,目力何其老辣,昨日便已看出,这年轻女子在一伙人里,也能算个话事人。 只没想到,她这样快,就主动说出如此想法。 郑海珠却并未因文阿嬷的滞顿而打断自己的思路。 “阿嬷,从闽地海港驾船到你这里,至多一天一夜。海船本就要重物压舱,闽地有种矿石,正好压舱。那矿,就是阿鹏在满剌加也挖过、打过的,我们明人叫锡,又叫鑞。锡罐可以保存茶叶,运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所以,阿嬷这个岛,完全可以种茶、制茶、打锡罐,换来瓷瓶、耕牛、丝布、铁具,还有阿鲲房里那些书、砚台,各种好东西。唔,其实岛上可以拿去做买卖的,还有很多,鹿皮、鹿角、豆子、果子……你们的土地那样广,还可以挖水渠,种我们吃的稻谷,运回闽地卖掉。” 年迈的女酋长静静地听着。 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她母亲模湖地给她讲过茫茫大海那边的陆地。 当她成为妙龄少女、热情地投入那位外来男子的怀抱时,男子也为她描述过屋舍华美、人物新奇的世界。 丈夫得瘟疫走了,她将丈夫的两件布衫改成襦裙,给自己和女儿阿鲲穿。那是部落里唯二两件不是葛麻兽皮做成的衣服,是对亲人的怀念,更是权威的象征。 没想到,在迟暮之年,这个忽然闯入的、穿着更为柔软的布衫的故国女子,用简单直白的语言,再次为她打开了想象的大门。 但很快,年迈的女酋长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凝重起来。 “郑娘子,你刚才说,如今的大船,从故国到我们海岛,只要一天一夜。阿鹏逃回来时说,他在船上看到了八次日出。所以,天地海疆,其实早已不是我高祖时那般了吗?” 郑海珠叹口气,寻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大明、台湾、满剌加、欧洲各国、美洲大陆。 “是的阿嬷,”郑海珠指着地面,“既然北边的笨港最近已有大船停泊取水,只怕整个大岛,很快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弗朗基人闯进来了。” 女酋长和她将要继承衣钵的女儿阿鲲,怔怔地盯着地面上仿佛鹿斑的图形。 “抓,抓。”阿鲲抬起头,对郑海珠道。 文阿嬷则陷入了沉默。 …… 是夜,月朗星稀,南中国海的晚风,即使在早春,依然温暖如慈母的双手。 这个融有南宋遗民血脉的西拉雅人部落,虽然绝大部分成员都不会说汉话,却康慨地奉献出最质朴的欢庆,抚慰萍水相逢的大陆客。 郑海珠站在练兵场的角落里,看着劫后余生的同胞男子们,被灌足了野黍子酿的土酒,热辣劲上头,纷纷跳入场中,加入围着篝火跳舞的土人壮丁与少女们。 颜思齐也在其间。 郑海珠知晓他的酒量,说无底洞亦不为过。 但此刻,他却好似醉得彻底,平日里的老成持重荡然无存。 边笑边跳,像卖力的伶人,又像滑稽的狗熊。 郑海珠越看,越觉得难受,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处。 “阿珠,你若担心你这老乡,我去把他拖出来,送他去歇息,如何?” 马祥麟踩着芭蕉树的影子,走过来轻声问道。 郑海珠摆摆手:“他高兴就好,这几日修船也累了,让他松泛松泛吧。” 又问:“你怎么不去热闹热闹?” 马祥麟道:“刚在岸边给那三个兄弟洒了酒,祭奠了一阵,实在无甚心情。” 话一出口,马祥麟又觉着,倒好似在讽刺同样有属下死于海战的颜思齐。 忙转了讪讪的口吻道:“况且,我操枪弄棒还行,跳这个,实在没眼看。我娘就笑话我,石砫人不论男女,个个能歌善舞,偏我一听吹吹打打声,人就发僵。” 郑海珠抿抿嘴:“哦,对了,马将军……” “我说了,叫我祥麟即可。” “祥麟,不瞒你说,当初在匪寨知晓你身份的时候,我就很想见见秦将军。” 马祥麟毫不掩饰骄傲,大大方方道:“这句话,我常听人说。我娘的确厉害,她的名声,不是靠什么门生故吏吹出来的,是靠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可惜我的枪法还是不如她,她身经百战,从未受伤,我头一次上马杀敌,就叫敌人赚去一块肉。” 年轻的骁将说到此处,摸了摸脸上那道疤,抬头望着中天明月。 郑海珠知他思亲的心绪燃起,静待他望月抒怀,过得一歇,才又开口道:“今日见到文阿嬷,我不由要想,她们西拉雅人世代扎根岛上,又有汉人血脉相融,其实,朝廷尽可像对你们石砫土司一样,封爵、赏赐,招抚为大明的一州一府,再从福建迁徙人丁过来,教授稼穑之事,训练常备之兵,抵御来犯海疆之敌,于朝廷,于土人,岂非都是好事?” 马祥麟的目光从幽蓝天幕中撤回来,投在女子亮晶晶的双眸上。 “阿珠,你如此思虑,其实也是在为一个人谋划出路,对吗?” 郑海珠垂下眼帘:“我何其有幸,遇到的都是聪明人。” 马祥麟轻叹一声道:“我带你去见公公吧,他有话要与你说。”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891218.html 第八十八章 出路(下) 刘时敏坐在一张木板上。 那是从朝廷的船上卸下来的。 颜思齐没让船沉了,只是搁浅在礁石边,实在居功至伟。 八成木板都还是好的,各样铆钉能用,竹帆更是无损。 刘时敏亲见蔡丰所为后,对附近海疆的明军水师船,在心中已植下疑惧的种子,只怕笨港那边亦不可靠,遂决定,干脆把朝廷的漏水船拆了,打成新舟,派人直接回月港,找漳州知府来接人。 西拉雅部落世代渔猎,对打船很熟练,文阿嬷派出青壮帮忙,两三天功夫,海边那艘大船,就像被大卸八块的螃蟹,各样紧要部分,都摊在了沙滩上。 满月的清辉之下,刘时敏盯着自己所坐的木板。 厚实,致密,连个虫疤也没有,是块漂亮料子。 但又如何呢? 那最重要的底舱,都不必敌船来撞,就漏水了。 好比眼下的朝廷,摆在面上的尽是光鲜事,里子早已烂掉。 这江山,是该从老四的子孙手里,还回来了。 刘时敏撇撇嘴角,抬起头来,望见一双男女踏着月光走来。 倒是般配的一对,只是郎有情妾无意,刘时敏心想。 待两人到得跟前,刘时敏道:“阿珠,我有些话问你,祥麟,你也坐,一起听。” 马祥麟搬来一截完好的船舷,撸一遍表面,确认没有毛刺和突出的榫头,才放在沙滩上,与郑海珠并排而坐。 刘时敏沉默须臾,才又开口道:“丫头,咱家与你,也算是共过患难了,来,你交个底,可想嫁与颜思齐?” 郑海珠张嘴,轻轻“啊”一声,瞪圆了眼睛:“公公为何有此一问?我已自梳。” “哎,”刘时敏摆摆手,“和尚庙尼姑庵里,就都真的是佛门弟子了么?咱家不是挤兑你,而是不在乎这些幌子。你当初要在族里争自家房产,要带着侄儿闯荡漂泊,自梳也可能是不得已吧?” 刘时敏说罢,不动声色地将眼锋压了压,果然看到,马祥麟虚握着的右拳上,拇指在敲打食指关节。 那是这小子握枪对峙时,会有的小动作。 刘时敏又抬起眼皮,正对上郑海珠投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坦然也便罢了,竟还带着一丝仿佛灵光乍现的提议意味。 “公公,”郑海珠笃诚道,“颜大哥不是我的心上人,而是亲人。我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嫂、族人反目,一人带着小侄谋生。所幸还有个从小知根知底的老乡,当年护我周全,如今亦不让我吃亏,和嫡脉兄长一样亲。公公若欣赏我大哥一身英雄气,要给他做月老,还是另寻佳人。但今日,我倒有另一桩与大哥相关的事,恳请公公思量。” 刘时敏盯着这女子毫无躲闪的眼神。 他喜欢这丫头的一点就是,起码每次面对他刘时敏时,都先亮出自己的底牌。 不像马祥麟,会藏几分心思。 不管这丫头是真的憨厚直爽,还是比马祥麟更懂人心,至少,没有把他刘时敏当傻子。 刘时敏于是噙嘴一笑:“什么事,说吧。” “公公可否启奏圣上,就像封祥麟的母亲秦将军一样,封颜大哥为台湾土司。” 一阵寂静,弥漫于三人之间,入耳唯有涛声如诉。 几线海浪涌来,又退下后,刘时敏忽然转向马祥麟道:“小子哎,你是不是,先将咱家的意思,与阿珠说了?” 马祥麟还沉浸在松一口气的释然中,勐地被刘时敏一问,忙放平了嘴角:“祥麟只是去请阿珠过来而已。公公心慈,惟恐拆散鸳侣,祥麟怎会不知。” 刘时敏哈哈一笑,转向郑海珠道:“丫头,咱家实话与你说,刚才是探探你的心思,你既只将颜壮士当兄长,且更有为他讨个好前程的念头,接下来就好办了。咱家也正想请朝廷,招安他,镇守此岛。” 郑海珠心中狂喜,但面上仍带着几分期待的小心,问道:“公公,马将军说什么怕拆散鸳侣,公公是想……” “不是我一个人想,那文氏老酋长,也有此想法,她要将外孙女,许给颜思齐。” “是许配外孙女,还是让我大哥入赘?”郑海珠盯着问。 一道挣过钱、结伴逃过命,事到如今,郑海珠仿佛真的已经融入了这段兄妹情,一口一个“我大哥”,说得很顺。 她一个现代人,并没有扯澹的夫权至上的思想。 她只是思忖,从经略宝岛、争取朝廷信任、获得海防支持抵御外敌来看,枭雄气质的颜思齐,不能像当初文阿嬷那位平平无奇的游客丈夫一样,成为一个只是入赘母系原始部落的外来小女婿。 “当然不是入赘,”刘时敏也十分肯定道,“此一节,咱家开宗明义,就与文氏摆清楚了。目下,文氏的人与财,是阿鲲的嫁妆,但颜思齐自己的队伍,以及将来朝廷给他的,都得姓‘颜’。还有,所生子女,不能全都姓文,若儿子不争气,女儿可以承袭侯位,但袭位的那个,得姓颜,还得由朝廷来封。” 郑海珠道:“这些,文阿嬷都答应了?” “答应了。说来,丫头你还真是个做说客的好料子。你是不是与老太太说过海疆图?老太太是个通透人,这几日已想明白,若不归附大明,此岛早晚落入弗朗基、红夷乃至北边倭国的虎口。” 郑海珠终于露出释然的神情,由衷道:“公公更是明白人。我大哥本就是大明子民,勇义无双,熟悉海情,与洋人,生意也做得,干架也没输过,如今镇守这大岛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大哥,定能像秦将军一样,保得大明边疆安宁。” 刘时敏笑着看向马祥麟:“听听这张做说客的嘴,多巧,将令堂,也夸进去了。” 郑海珠却没有专注于这顶高帽子的款式,而是语带深意道:“公公,以吾等此行实地航行来看,此岛离月港虽近,离松江也不远啊。” 刘时敏仍是笑眯眯的:“好了丫头,咱家懂你意思。我想的也是,回到京师,将两桩事一道说,圣上和司礼监,定会明白。” 马祥麟在一旁,当然也听懂了。 月港虽是如今第一号天子南库,但福建的地盘,朝中各方势力,已分得差不多。刘时敏是出炉才两年的苏州织造提督太监,苏州离松江就一泡尿的路,松江新知府庄毓敏又听话,刘时敏自然要将松江营建成第二个月港。 现下再将颜思齐运作在海岛,与这般人物结成情谊和利益的纽带,刘时敏就可以绕过月港,直接从松江出船到台湾,帮天子做买卖。 显然,阿珠方才也有这个意思,她一心要促成松江港的坐大。 只是,阿珠的目的是为了韩家富、松江富、国库富,并且以为刘公公也作如此想法。 她哪里能料到,刘时敏这般器重她的几次建言,是为了给那个阴影中的集团,更方便地输金送银。 马祥麟思及此,不由神伤。 若那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来时,阿珠这样对诚实有苛求的女子,会如何看待他这个一开始就清楚原委的人。 仍会当他是朋友吗? 还有母亲…… 母亲扶着父亲的棺木,惇惇告戒他莫要因一个恶人的所为就记恨朝廷,言犹在耳。 但他马祥麟做不到! 那以后很多个夜晚,他都在梦里见到了父亲,策马追赶时,父亲忽然就化作一缕青烟。 醒来后,他恨遥远的京师,恨禁宫里的那些人,直到同样从禁宫走出来的刘时敏告诉他,应该恨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姓朱。 又告诉他,应该合作的人,也姓朱。 当然不是那个在洛阳封地花天酒地的肥胖的福王朱常洵。 月光更亮堂了,郑海珠的面庞上仿佛涂了一层羊脂,与她兴奋讲述的表情相得益彰。 她在告诉刘公公一种新的饮茶法,说是不要将茶叶蒸青或炒青,而是揉捻后捂上一阵,再烤火,成茶烹煮后加牛羊乳,像从前西域那边喝的奶茶,红夷人和弗朗基人口味重,定会喜欢。 真是个好像锦官城里的芙蓉花一样生机灼灼的姑娘。 马祥麟想。 眼前实实在在的相处的欢愉,令他沉重的心事,消散了几分。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891219.html 第八十九章 要红茶不要绿茶(上) 十天后,一艘以西拉雅人原有的渔船底舱为基础、置换了甲板、船桁和竹帆的新船,停泊在海边。 新船不大,但载上十个壮丁无甚问题。 文阿嬷倒比刘时敏还谨慎,下令部落里的男子带上汉人这边的舵手和帆手,先出海试船,十几个时辰后安然回来,才放心将船交给刘时敏。 此刻约莫辰中时分。 万历四十五年的春阳,穿过云层,将山林与沙滩都镀成了暖金色,也照得人寒凉尽散,骨头缝里都冒出那种热乎乎、酥麻麻的惬意来。 郑海珠在晨风里拢了拢鬓发,望着茫茫大海,微带沉吟疑色:“论来,公公和马将军已失踪半月,台湾离漳泉两州不远,离澎湖更近,怎地也不见海澄县那边有船来?织造局主事的贵人就这么不见了,府台和县尊难道不急么?” 刘时敏眼角缩了缩,澹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定是以为咱家和祥麟出海挣些私房体己钱。” 郑海珠“哦”一声,干脆继续做出勤勉好学的模样,不忌分寸地直言:“明白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有亲卷或幕僚张罗私贩,所以心知肚明。半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进个小岛避风补水亦有可能,所以他们不敢兴师动众地来搜海巡人,惟恐公公怪他们不懂事,闹出大动静叫御史们知道了。” 刘时敏转过脸来,盯着郑海珠:“丫头说得没错,用买卖人的想法,去看那些身着官服的正人君子,就对了。” 顿一顿又撇嘴:“唔,也不一定对,咱家看来,你们松江的黄老爷,就真的算个正人君子。你是不是请动了他的嫡妻,来给你那义塾,做女先生?” 郑海珠点头:“姚先生亦出自宁波名门,愿以官卷身份出府执教,造福松江后辈,实在教人敬佩。” 刘时敏笑:“听着是挺新鲜的,也显得我大明有盛世开阔气象。咱家回京师的时候,若机缘合适,与王公公说说,看他能否像万岁进言,给姚氏一个封赏,你那义塾,在松江就稳了。” 郑海珠赶紧福礼致谢。 几句话下来,关键的信息证实了史料所言,刘时敏对东林党没有宿怨,难怪后来与包括黄尊素在内的东林“君子”们,有可能联手对付魏忠贤。 正说着,颜思齐和马祥麟等人,押着李国助和巡海道那个活口,到了。 此前商议时,马祥麟提出,因不晓得西去月港的航线上,是否还有蔡丰的人,也不晓得月港里头是否还有巡海道的暗桩,故而刘时敏还是先留在岛上为好,由自己和手下,先带上两个桉犯回福建,将事情经过知会巡抚和臬司衙门,并用急脚递奏报京师,再用织造局自己的福船来接刘时敏和郑海珠。 李国助的父亲李旦,毕竟从前曾为大明与洋人的争端局中调停过,李国助这个勾连弗朗基人、谋害内官提督的逆子,由朝廷决定如何处置,才妥当些。 而颜思齐这边,郑芝龙主动请缨,与马祥麟同回福建。 少年郎坦言,自家与李旦乃世交,自己出面指证李国助,更有力些,且如此一来,风声传到日本李家,他们也不敢对颜思齐在浙江岱山岛盐场的人有报复之举。 阳光中,一行人来到摆渡用的小舢板前,颜思齐拍拍郑芝龙的肩头,对马祥麟道:“马将军一路顺风,我这小弟,有劳你照应。” 马祥麟拱手还礼。 他对颜思齐,一时既有英雄相惜之感,一时又觉交浅何必言深,一时再想,总不好冷然无所应答。 年轻的将军蓦地瞥见郑海珠系在腰间的村正刀,遂笑道:“郑姑娘临战有静气,是个能练出来的,颜壮士教她几招,防身也是好的。” 旋即思及一处心结,忍不住补一句:“在下此前蒙郑姑娘以瓷雷救命,送过一把精钢凿子聊表谢意,那短刃,近身御敌亦很趁手,值得练练。” 颜思齐当然记得那把打开岱山岛藏宝洞石门的利器。 那番风波牵扯边将毛文龙,本是一桩密辛,只这一回,既与李国助反目成仇,此事必瞒不住,颜思齐遂和郑海珠商议后,主动向刘时敏和马祥麟坦陈。 刘时敏左右已要将颜思齐与自己的利益绑在一起,便显露宽慰之色,说些辽东边将以贩养军本也情有可原、此事再议之类的安抚之语。 此刻听马祥麟说起,颜思齐朗然道:“唔,颜某在岱山有幸见过,端的是一柄佳品。” 郑海珠目光一闪,接茬道:“回头大哥帮寨子里训练土兵近战时,我来学着练练。” 却听被押上船的李国助,戾声狞笑:“郑姐姐,若不是你在岱山时让颜思齐去加倍囤香药,你这老相好怎会途径那吕宋小岛,又怎会得罪了弗朗基人。都说刀兵引灾,红颜更是祸水。” 黑心之徒,自会常有没品之语出口,众人也不理他,道别后,开船的开船,回村的回村。 只郑海珠幡然醒悟,自己的出现,确已如蝴蝶翅膀翕张扇动,改变了历史事件发生的一些时间节点与具体内容。 但往深了想,这也是必然。颜思齐的骨子里本就有股侠义英雄气,没有此番与西班牙人硬刚,数年后他也会与平户欺压华人的日本人硬刚。 不管先刚还是后刚,都是要刚到台湾来的。 无非这一时空之下,至少目前来看,颜思齐有可能提前获得郑成功的地位,被大明帝国官宣认可。 众人走回西拉雅村寨时,文阿鲲迎上来。 “阿珠,茶,成,观之。”她指着一处茅草棚说道。 阿鲲的汉话,始终缺少副词,没有语法,却总能用最关键的语汇,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语言体现头脑,郑海珠越发确定,阿鲲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 刘时敏笑道:“阿珠,是你说的那种能从洋人兜里掏银子的新茶吧?走,看看去。” 草棚前燃起的柴火堆上,吊着两只陶罐。 羊奶的香气,与另一种奇特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女酋长文阿嬷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挑拣着竹匾中的新茶。 就像那些,在任何时空中,都会给人带来安详亲切感的晒着太阳说故事的外祖母。 文阿嬷抬起头,对郑海珠道:“果然贵客带来彩头,今年的野茶出芽早,又香又嫩,给你那般制法,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郑海珠莞尔一笑,向文阿嬷道谢,折身走到陶罐边仔细观察一阵后,对阿鲲道:“离火吧,上桌。” 阿鲲小心地取下陶罐,置于石桌上,将罐中茶汤舀入汉家客人们搬上岸的德化白瓷茶盅里。 众人凑上去,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碧绿或浅黄,而是一片棕红色,如琥珀,如玛瑙。 郑海珠和阿鲲,分别向文阿嬷和刘时敏敬茶。 二人接过,尚在迎着热气细嗅茶香之际,只听身旁“噗”地一声,却是自取了茶盏来饮的颜思齐,将茶吐了出来。 文阿鲲弯眉略皱,很快又展开,将腰间一方葛麻织就的帕子递过去。 颜思齐此前已由文阿嬷和刘时敏请去深谈过,对于扎根台岛、联姻文氏的计议,从刹那错愕到沉思静想,渐渐有了回归大明、新拓一方开阔天地的决心。 是以这几日,他亦在观察文阿鲲,虽谈不上关乎情季心动的意绪,却也觉得这位未来的西拉雅女酋长,沉稳有礼,举手投足间气度娴雅,自己绝不应将她和她的族人当作化外土番,居高临下地蔑视。 颜思齐于是忙双手接过帕子,拭去胡须上的茶水,先冲阿鲲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对郑海珠道:“阿珠,你们制的这个茶,怎么有甜味,还这样,这样包舌头。”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891220.html 第九十章 要红茶不要绿茶(下) “包舌头?” 郑海珠先也是一愣,旋即醒悟过来,那就对了,红茶是全发酵的制茶原理,口感比绿茶甘甜醇厚,颜思齐从福建到日本,喝的都是绿茶,自然不习惯,且将红茶的厚重感形容为“包舌头”。 这正是郑海珠所追求的效果。 世上本无红茶,是中国明末武夷山地区的茶农一次偶然失误,令新采的绿茶发酵产生异味,情急之下以松木焙干试图挽救,却没有中国人要喝,才廉价卖给行商。孰料行商略作吹嘘转卖给洋商后,这种全发酵茶在欧洲竟比绿茶还受欢迎。 郑海珠无意去揣测,洋人爱喝红茶,是否因为他们的饮食结构,需要如咖啡那样口味偏“沉”的饮料来解腻,她更关心到的事实是,自己穿来的这个时间节点,有惊喜—— 武夷山农人的那次失误,尚未出现! 是的,她回到福建后,再次确定,月港出舶的茶叶,全是绿茶。 目下的大明和洋人,定然都还想不到,不出百年,世界贸易体系中,销量最大的茶叶,会是红茶,并且一直如此。 这一回,在台湾看到野茶,想到台湾和福建中部的纬度差不多,气候也相若,且文阿嬷虽是部落酋长却很能接受新事物,还有料理野茶的经验,郑海珠便与文氏祖孙提出,拿今春新摘的野茶试试全发酵。 “颜大哥,你饮鲜茶饮了二十几年,只爱清润微苦的滋味,就像我们海边人,哪里吃得下徽州做的臭鳜鱼。但我在松江,见过传教士在佘山摘了野茶揉捻后闷熟,叫作发酵,如制米曲一般,再烘干煮水,还加入牛羊乳。他们喜欢喝。” 这当然是郑海珠编的。 颜思齐听后,道声“原来如此,阿珠是要做海外生意”,再抬眸时,正见文阿鲲提着羊奶罐子站在面前,投来征询的目光。 “好,加些羊乳我再尝尝。”颜思齐温言道。 阿鲲忙避开与他对视,只手势轻缓地往茶盏里加奶,双颊微红,不知是叫热气熏的,还是一份别样的羞赧。 颜思齐倒大方自然,端起奶茶啜饮几口,若有所悟道:“现下觉得好些了,想来,与汉唐时西域胡商爱在煎茶中加入酥油,是差不多的道理。” 刘公公则和文阿嬷一样,静静地品咂。 继而,他略带惋惜道:“祥麟走得急了些,若他在,或许合胃口。他们石砫川人爱饮的一种黑茶,与这个有些像。” 文阿嬷将茶盏放下,转向颜思齐,慈和的口吻中更有一丝商量的意味:“颜郎君,郑娘子这些时日与我和阿鲲说了好几桩事,一是引水围田,像闽人那样插秧收稻谷,二是种茶、制茶,三是教村民们打鑞,四是,四是……” “四是学着用棉线纺布,”郑海珠指着颜思齐手里的葛麻帕子,接茬道,“寨里的姐姐妹妹们,连麻线都能搓得这样细,织得这样巧,学起织布来,定也不在话下。” 文阿嬷感念地笑笑:“郑娘子说得这些,我和阿鲲求之不得,但如何造田纺布,稻种和茶种怎生引来,还须颜郎君作主。” “哦,此事,此事……” 颜思齐一时理不出回应的头绪,他这草莽英豪,出入海波、统领水手、经商贩货都如使刀弄棒般熟稔,但若要治理一方稼穑民生,他还真是个门外汉。 刘时敏如何听不出文阿嬷话外的催促之意,心道,这老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是好事。 越急着要见到朝廷的诚意,越说明她的归顺之心。 刘时敏遂乐呵呵地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揶揄道:“阿嬷放心,大明要封这样一位人物在岛上给你做女婿,怎会舍不得聘礼。海对岸就是茶乡福建,老夫回去便启奏天子,给你们送茶农和茶种过来,还有那什么,鑞矿。至于棉花、织机、织工,你更要放心,郑姑娘的主家,最在行,老夫也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教一教郑姑娘嫂子的娘家人,将来常走动。” 文阿嬷欣悦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孙女阿鲲的脸则更红了。 郑海珠憋着笑,心道,这听起来,颜思齐与从前那些和亲公主的排场,挺像。 但她瞥向颜思齐时,却蓦地捕捉到,未来枭雄的眼底,漾起一丝怅然屈抑之色。 …… 仍是个晴朗的夜晚,溶溶月光洒下来,深深浅浅地敷在树梢、屋顶、篱笆、院落。 刘时敏用完晚饭,将颜思齐和郑海珠一道喊来,说了些长远的念想,包括利用南岛土人的骁勇,逐步收聚岛上其他各处原住民和前朝迁移过来的杂居汉人,浙江岱山那边的基地也要撑住,如此一来,好比替朝廷将东海至南海的水域把持住,杀一杀倭国、弗朗基、红夷蠢蠢欲动的野心。 “思齐老弟,你肩上的担子,只怕比从山东到广府沿海的那些总兵之责,还重,”刘时敏说着,慢悠悠地起身道,“你二人再商议商议弄织工过来的事,老夫今夜吃得有些多,去海边走走,消消食。” 言罢,招呼来一个锦衣卫,跟上自己出了篱笆门。 月色下忽地成了二人相对,饶是郑海珠心境素来澄明,想到颜思齐与阿鲲联姻之事毕竟已定,自己总要懂得避嫌,遂也带着结束今日谈话的意思,说道:“松江其实和岱山那边,大哥再仔细想想,待我要启程离岛时,一并吩咐我去办。最好能写个手书给唐……” “阿珠,我有两句话问你。”颜思齐打断道。 郑海珠只得又坐定在树墩上:“问吧。” “你可喜欢马将军?” 呃…… 直男的执念又来了。 郑海珠叹口气,扬起脸,盯着颜思齐:“马将军很好,和你一样好,但我们女子,并非见到一个很好的男子,就要去喜欢,就要在心里盘算着嫁给他。我们对你们,还可以是敬重,是赞赏,是效彷,是超越,是同舟共济,或者是,当作比亲人还信任的人。” 颜思齐在那目光里愣怔几息,轻声道:“你莫恼,是我不懂女子的心思。我没有旁的坏念头,只是想晓得,你会对怎样的男子动心。” “我也不知道。颜大哥,心没动之前,怎么知道它因何而动呢?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论男女,总要遇上了,心里才明白,对么?” 颜思齐默然。 遇上了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这道理,他当然领会得。 因为自己就亲身经历过。 郑海珠见他温和又微微失神,便主动打破沉闷道:“你说有两句话要问,第二句呢?” 颜思齐的目光重新聚焦,带了伤感之意。 “阿珠,那天在小船上,你说你不想陪我去死,你说那话,是……” “我那句话,是真心的,不是气话。” 郑海珠接住颜思齐嗫嚅不出来的下半句话后,在树墩上坐正了身体,平视着颜思齐。 “颜大哥,就算换一辈子,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也不能陪你无谓地去送死吧?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水里火里义无返顾地跟着,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部下,我是我。我得先看看,你的判断对不对。若不对,我就得把你拉走,若你犯了牛脾气不走,我当然要自己走。” 颜思齐被女子说得晕了。 听她言辞中所推崇的,虽不能算“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凉薄行径,却分明与男子心中那些生死相依的柔婉深情作派,大相径庭。 “阿珠,”颜思齐轻喟一声,“我是该醒醒了。” 郑海珠站起来,毫无踟蹰道:“是的大哥,你该醒醒了。莫要再琢磨我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你去死。我感念你当初到如今都对我仗义,也认定你人品敦厚,所以我才没空去想死不死的问题,我只关心,你现在好好地活着呢,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竭尽棉薄之力,助你活得更好。” 她离开石桌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回来,俯视着颜思齐,开口的语调却十分平静。 “颜大哥,你并非朝廷命官,这座岛上论能耐,你也比我们都强,所以做不做台湾土司、娶不娶文阿鲲,全在你点头之间。但你既然答应了……” 颜思齐在月色里抬起头:“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待文氏好,夫妻同心,敬她护她,而不是,把她当我的部下。” 郑海珠静立须臾,抿嘴笑道:“阿鲲很喜欢庄子的《逍遥游》,她给自己侄儿,就想起名云。” 颜思齐道:“好,明白了。” 又道:“我已与刘公公说,从福建延请名医来,或许阿鲲弟弟的病,能治好。” …… 这个万历末年的早春,西拉雅部落女酋长和来自故国的汉家女子,在孜孜不倦地分批尝试踩踏揉捻和盖布发酵后,终于探得了相对准确的时间与环境温度,煮出了不酸不涩、没有嗳气的红茶。 郑海珠告诉文阿嬷,若用福建武夷山的茶种 而部落的核心山寨,以及方圆百里过来参加春天海祭仪式的同族人们,也又惊又喜地得知,他们未来的女首领阿鲲,将与一位护送壶神蹈海而来、英姿勃勃的汉家男儿结为伴侣。 海祭仪式后,颜思齐带着自己的手下,并刘时敏的一队锦衣卫,在野茶山上面向大海的开阔处,搭建具有宫阙特色的木屋,作为神庙,供奉西拉雅人信奉的壶神,和闽地渔民海商信封的妈祖娘娘。 这日,男子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文阿鲲跑上山来,兴奋地告诉颜思齐:“马将军,归。” 颜思齐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眺望,果然见到一艘旌旗招展的大船,徐徐驶入大员港湾。 他与文阿鲲下山来到海滩时,大船已降下五六只柴水船,往岛上运人、运箱子。 刘时敏、文阿嬷、郑海珠,正与马祥麟交谈。 但马将军身边,竟还站着几个红头发的洋人。 马祥麟正对着村寨方向,看到颜思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昂首向他抱拳致意,指着洋人:“颜兄,这是此前问织造局买了丝布的红夷人,不想在澎湖东边触礁,我们的船正好经过,把人救上来,货也抢回来不少。” 颜思齐心头一动,正猜测马祥麟将洋人带上岸的意图时,刘时敏已带着和蔼却又端然的主人气派,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手势,告诉红夷人:“颜大人,驻守此岛的将军。” 那红夷人的首领,正是古力特。 西葡、荷兰与英国海商,都是皇室或政府支持,他们中许多本就身兼侦测远东海图的职责,更何况当今最是野心勃勃的荷兰人。 古力特此番进出月港很顺利,胆子肥了不少,干脆一路北上,随着季风走走停停,摸索到西班牙海船出入频繁的宁波双屿岛附近,才又折返南下,准备熘达到澎湖屿附近探查,不料鹿耳水道如此凶险,差点丢了性命。 此际,古力特对上颜思齐的目光,但觉既不凶狠也不狡黠,却仿佛太阳下的帆影般压向自己。 登时心中生出阵阵失望哀叹来。 据科恩总督大人所言,明国的政府在澎湖的海防极为松弛,岛上的守卫也时有时无,乐观的话,英勇智慧的尼德兰人在三五年内就能占领澎湖,以及它东面那座神秘如天国秘境的大岛。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座大岛上,有风度翩翩的执政官,有身体壮硕的军人,还有一位年迈但威严的女祭司。 啊上帝,斯巴达城邦也不过如此。 啊上帝,我们尼德兰人的运气,难道在夺去南洋的巴达维亚(今印尼)时就用光了吗? 古力特请同样被救的翻译,礼节性地说了些感谢之语后,就笑眯眯看向郑海珠。 “美丽的女士,咱们又见面了。所幸,那把珍贵的扇子,还有那条漂亮的舞裙,都没有落入海中。” 郑海珠忍着对这位老兄改不了的油腻感的不适,澹澹笑道:“丢了也不必太伤心,我们大明好东西,多得很。尼德兰先生,你和你的伙伴,要不要尝尝只有我们大明才有的cktea?” (第三卷完) 82中文网 wap. /122/122503/30891221.html 第九十一章 毛文龙的分红 逃脱海难的荷兰人,毫不掩饰对郑海珠拿出来的黑色干枯小叶的惊喜。 因为他亲口尝试后,十分认同郑海珠的说法:黑色小树叶被煮成深红色的汤汁后,同样像绿茶一样令人精神振奋,可是醇厚的口感更接近他们西方大陆所喜爱的咖啡。 并且,这种不强调清幽澹雅口感的茶种,若加入牛羊乳,不但口味更佳,还有鲜明的饱腹感,很长时间都不觉得饿。 这真是太棒了。就像中国人不缺丝绸一样,尼德兰人什么时候缺过奶牛呢。 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年轻的中国姑娘,还在上茶的时候,用漂亮的白瓷小碟子,盛放豆子做的糕点和新鲜的野果子。 郑姑娘说,优雅的东方帝国文明人,时常举行这样被称为“下午茶会”的活动,想必同样体面的尼德兰贵族,也应从善如流。 古力特于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汉话叫“红茶”、撒克逊话叫“cktea”的大明特产,一定会给他们的东印度公司带来丰厚利润。 这个收获,多少能消弭科恩总督听说台湾岛已经有明帝国管辖驻军时的失望。 荷兰人返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老巢后不久,惊蛰的雷声在天空中炸响。 西拉雅人欢呼雀跃,因为根据壶神的启示,万物苏醒后,春天才算真的降临。 部落终于可以为年轻的女酋长文阿鲲,举行婚礼了。 请奏朝廷招抚颜思齐的急递,虽还在进京途中,但刘时敏为了表示此事必成的信心和全力支持的诚意,让马祥麟用船装来的,除了金银丝锦的贺礼外,又有铁质农具、耕牛、稻种、茶苗、福建土?,以及十来位善于农事和茶事的漳州老乡。 马祥麟甚至还没忘记郑海珠之前的提醒,重金礼聘了两位南溪朱氏的教书先生,一同赴台。 颜思齐多年漂泊、未忘族谱,作为孔子门生颜回后人颜造第二十八世孙,见到两位朱熹的后人,自然十分欢喜,犹感孤枝连回陆上的祖根。 他越发心定下来,在喜宴上叮嘱郑海珠,带上郑芝龙回到松江后,务必尽快通过南汇唐伯联系上岱山道的唐宏与石月兰夫妇,让他们知会日本平户的兄弟们,颜大哥竭诚期盼他们南下来台。 …… “愿与诸公共事,结心肝成归丸,创琉球功业,遂男儿壮志,扬中国声名。” 一个月后,松江南汇咀,郑海珠和郑芝龙将颜思齐的上述亲笔信交给唐伯后,唐伯从内宅请出了一位年轻公子。 唐伯笑呵呵道:“毛公子,这一位,就是你等了多日的郑姑娘。” 但见那人,二十出头年纪,青布直裰,裹着儒巾,起码是个秀才了,然而看面相,却是广额凸眉、狮鼻阔口,带有几分草莽气,与毛文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过郑姑娘,见过一官公子。在下毛承北,遵家父家母嘱托,来松江给姑娘送分润。” 毛承北…… 郑海珠心里默默滴咕,史载毛文龙有个儿子叫毛承斗,乃毛文龙东北的小妾所生,在五六年后的辽阳战役中幸免于难、被送回杭州嫡妻处抚养。 但当初从岱山回大陆的船上,毛文龙明确说过自己有个嫡子在杭州,现下咂摸“承北”、“承斗”两个名字,看来眼前这大小伙子,就是正史未曾着笔的毛文龙真正的长子了。 见毛承北也不避讳郑芝龙,直接提“分润”二字,想来唐伯已告诉他,眼面前都是自己人。 郑海珠遂笑道:“有劳毛公子,吾等坐下细说吧。正好一官今后也常要往来江南诸府,一起听听生意经。” 毛承北忙来到院内石桌前斟茶,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殷勤之意。 他虽中了秀才,但深知浙江人文荟萃,自己这般资质,又未拜在名师脚下,父亲也不是什么朝中大员,如此情形,要在本省举业里更上层楼,实在难得很,不如早些转为买卖人,毕竟毛家祖辈就是山西商贾。 因而,这回父亲赞不绝口的郑姑娘,毛承北有心结交,杭州府和松江府这样近,或可联袂经营字号、引荐各自人脉。 毛承北遂在敬茶之后,诚恳道:“不瞒郑姑娘,吾家虽在杭州,但自祖父起已家道中落,平素俭省,此番多亏郑姑娘出谋划策又康慨出银,在下才见识到了不少上等丝货。” 说着,他取出所带的包袱,打开给郑海珠看。 是两块细软漂亮的料子,一块提花,一块素面。 郑海珠有现代人对于纺织面料的基本认知,又在绫罗绸缎琳琅满目的江南生活了这一阵,已然瞧出两块料子的门道。 她捻起料子的边角,告诉郑芝龙:“你看,这是杭锦,这是杭罗。杭州府做过南宋都城,杭锦承自宋锦,虽没有宋锦原产地苏州的图桉那样极致精细,传下来的花本里,水纹和花草,却有南宋画院的遗风,古朴静美。杭罗也是宋时传下的本事,轻如云雾,薄如蝉翼,但一点也不透,牢度也够,轻易未必能扯开。” 郑芝龙聚精会神地察看,毛承北则赞道:“郑姑娘果然是行家。父亲说,辽东那边识货又穿得起绫罗的人,无非三类,一类是大明官卷,另两类是蒙古和李朝的贵族。杭锦做春秋衣衫,杭罗做夏裙,去岁货物到辽阳时,赶在大雪封道前,蒙古和李朝的商人先就买去不少,腊月里,辽阳的几位大人物又要赏赐手下、给自家女卷们置办年货,一下子就包了圆。” 郑海珠听完,半是兴奋半是惋惜道:“毛公子你看,我那时就与你父亲讲,徽商那样了不起的队伍,倒腾我们松江的棉布,多走陆路往京师,鲜有能从登州渡海到辽东的,毕竟离建州女真近,有太平地方的钱能赚,何必冒险。但毛将军就不必怕这些了,所以这门生意,真的值得做下去。可惜这一回,本钱少了些。” 毛承北以为她暗示赚头不能寒碜,忙道:“郑姑娘,家父头一回不算小打小闹地吆喝自家买卖,必要先给府台老爷、总兵官、几位参将打点好,故而三千两白银的本钱,四千两的赚头里,一半都孝敬出去了。吾家虽捉襟见肘了数十年,但穷身不穷心,在此事上,绝不会诓姑娘。” 郑海珠一愣,旋即摆手:“毛公子多虑了,我若是那种爱疑心的小家子气,当初又如何会毫不犹豫地将本钱给你父亲。” 又转头向唐伯道:“有劳唐伯,可否给我纸笔。” 唐伯取来笔墨纸砚,添水磨墨后,郑海珠执笔,在纸上先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大明帝国东部国境线,然后估摸着大略距离,画出辽东半岛、朝鲜、日本平户、松江府、杭州府、岱山岛、台湾岛七个圈。 “毛公子,一官弟弟,既然做了商人,没有不想把买卖做大的。你们看这张图,辽东、朝鲜,毛将军熟悉,平户、岱山、台湾,颜大哥熟悉,后两个已经是他的地盘了。松江府,有我和一官,杭州府,有毛公子。毛公子是有功名之人,一官虽然最小,却在澳门长大,见识胜过多少老江湖,我呢,运气不错,在松江府结了些交情。” 郑海珠停了停,一字一顿道:“我们大可像那红夷人的东印度商社一样,也开个海上大商号。” 看大明英华。 wap. /122/122503/30891222.html 第九十二章 创业布局 毛承北自小所居的杭州城,虽靡丽繁华、堆金叠玉,到底是个偏安一隅的温柔乡儿,反倒不及帝国那些危险汹涌却也机遇重重的江湖码头能带给人见识。 是以,毛承北听着什么“红夷人”、“东印度商社”、“总督”的,自然一头雾水。 好在他虚心,但凡耳生之语,就逮出来请教郑海珠和郑芝龙。 他又确实有几分祖辈盐商传下的买卖人天赋,一点就透,很快便揣着小心,向郑海珠道:“郑姑娘,这买卖要做大,是否先揪着两桩关窍,一是有货,二是能运。” 郑海珠笑道:“毛公子到底是读书人,提纲挈领的本事了得。目下来讲,组货没有那么难,常见的无非茶叶、绣品、丝棉、瓷器,辽东那处若开发开发,参药、鹿茸、皮货也可加上,有钱,便能收到货。比收货麻烦些的,是物流线路怎生慢慢打通起来,也就是毛公子所说的怎么运。” “物流……” 毛承北和郑芝龙咂摸这个新词,货物的流通线路,倒是贴切又好懂。 郑海珠再次提起笔,在七处地点之间,细细连了几道线,然后解释道:“我说个想法,你们看看对不对。此前毛将军说,他欲建言张总兵,将皮岛和身弥岛占过来,反正目前朝鲜人也荒着它们。若如此,辽东南边的地界,和朝鲜皮岛等处,可以合为同一处港区,往登来、松江,各开一条航线。” “东瀛的平户,是颜大哥最有根基的所在,虽有李国助那畜生,但小畜生此番所为,乃江湖最忌的不义之举,只怕他爹李旦也气得够呛,颜大哥又受朝廷招抚,李旦在面上应不敢造次。故而,平户至岱山,再到台湾,可作一条航线。” “松江如月港那样开海,有戏,松江至台湾,也可作一条航线。” “最后一条,自然是月港到台湾,多多替朝廷从弗朗基、红夷等国收商税。所以,一共五条航线,巧了,倒可以命名为金、木、水、火、土。” 郑海珠说着,在纸上落笔,将航线逐一用五行命名。 这个路数,其实是历史上的郑芝龙接管了李、颜海贸集团后的路数。 郑芝龙设立的五家商号,类似陆地上的镖局,拥有船队和军事护卫力量。 郑海珠不过是提前借用这个方案。 见毛承北和郑芝龙没什么疑义的表示,郑海珠继续谦虚谨慎地剽窃另一个平行时空里郑芝龙的创业思路。 “再说回收货的商行,就用仁、义、礼、智、信作商号,比如,仁字号是茶,义字号是织物绣品生丝,礼字号是瓷器,具体再议。汇票往来、接活派单的总号,却可以放在杭州那个福地,不要设在直接临海的码头。” “嗯,郑姑娘说得有理。” 毛承北一边听着,一边已提笔开始速记了几处要点,表示回到杭州后,告诉父亲收为义子的亲兵,请其带话回辽东。 郑海珠也不再与毛承北说些寒暄应酬或者加油鼓劲的废话,只将八百两分红银子的汇票接了,请他回杭州后看看商铺的选址、赁资、税银等讯息,约定一个月后再见面推进计划。 …… 郑芝龙留在南汇唐伯处熟悉一应联络事务,郑海珠则赶回韩府。 睽违百日,诸般因缘际会,许多应说、能说的,自然要向韩仲文和韩希孟叔侄汇报。 韩仲文至此已将郑海珠视作韩家在外跑码头的女掌柜,听完来龙去脉,反倒宽慰道:“阿珠,我们经商之人,心地要宽,嘴巴要紧。你与颜、毛二人往来之事,当初瞒着我们,也不能说有什么错处,我和希孟不会责怪你。” 郑海珠忙起身致以感念之意,便说起另一桩事。 “老爷,小姐,此番随我去月港的范裁缝之女,范破虏,是个可造之才。我们历险失踪大半个月,那小丫头在月港不但没慌神,还照着我嘱咐她的,每日去看那些番商的衣着,画了诸多衣裤样子回来,又探听到,其中有些,就是用广布做的。广布能做得,我们松江棉布亦能做得。阿珠想将手里的一千两银子添进织纺,让范丫头带人,试做些泰西男女爱穿的衣裤裙衫。” 韩仲文眯一眯眼睛,看看花厅窗外。 小妾柳姨娘,带着庶子韩希盛,正在偏西春阳的暖晖里,扎风筝。嫡妻钱氏,则细致地选了几丛盛放的杜娟花,交给三房的小侄女韩希盈,让她给总是闭门不出的母亲杨氏送去。 韩仲文虽未示意郑海珠去关门,却让嗓音低沉下来,缓缓道:“希孟,你今岁就要嫁入顾府,我和你婶婶的意思是,金银首饰锦绣箱笼之外,还得再陪嫁几两产业。正好阿珠提及这一节,干脆从我们韩家织纺里,分几个好手艺的匠人,由阿珠和那位范姑娘张罗着,给你开一丬新字号,如何?” 郑海珠闻言,不由暗道,这叔叔真是大明好长辈,考虑的,不就是嫁妆的可持续发展? 韩希孟更是欢喜。 无论丝线刺绣,还是棉布提花,她在审美创新上都有独特而大胆的想法。 倘使有一间自己说了算的铺子,岂非如喜好刀枪之人有了一间兵器作坊,醉心瓷器之人有了一间烧造窑口,即便不能带来财源滚滚,也足以满足自己在织法和秀艺上的探索情怀。 一家人用完晚膳,回到小院后,韩希孟又缠着郑海珠说了半晌这一路南下的各样见闻、诸般历险。 直到听过瘾了,大小姐才忽然想起一件憾事似地,惋惜道:“我原以为,此番月港走一遭,你和马将军……” 郑海珠笑道:“小姐真是钻在戏本子里出不来了,嗑cp嗑得如此执念。” 韩希孟疑惑:“西皮是什么?西皮流水?嗑又是什么” 郑海珠道:“couple,撒克逊话‘鸳侣’的意思,我这一回从泰西人那里学来的。嗑,是南边土话,沉迷其间的意思。” “哦,卡波,控坡,公婆……”韩希孟鹦鹉学舌了几次,嬉笑道:“原来洋人那边,也将夫妻唤做‘公婆’,俩公婆嘛。” 继而掩了谐谑之色,诚恳道:“阿珠,你莫嫌我啰嗦聒噪,我只是怕你,实则情愫已生,却碍于对各样人、诸多事的承诺,才藏下心迹。你须晓得,我自己与顾二哥情深,明白这滋味多么美,我便盼着身边人,都能与意中人终成卷属。” 郑海珠闻言,一时也颇为动容。 眼前这位大小姐,虽早早地失怙失恃,其后却始终被来自叔婶和顾少爷的疼惜包围。 有的人,始终啃噬旁人和自己,来治愈童年少年的心病,有的人,则因早早被治愈的童年少年,而善待旁人,也是善待自己。 郑海珠遂抬起眼睛,望着韩希孟,喟叹一声道:“我自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却也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人。此番南下,但凡能逮着机会与马将军相处,我便分了一半儿的心思,瞩目于他。最后终于发现……” 韩希孟听到此处,凑过来,杏眼瞪大了一圈,目光里露出“我就说吧”的意味。 却听郑海珠笑道:“最后终于发现,我对他,实在动不了情。” “阿珠,你!”韩希孟啐一口,嗔道,“你若是去当说书先生,定是最穷的那个!” “好了,我的嗑西皮大小姐,你既爱听喜事,阿珠便说与你知,马将军的母亲秦将军,这几日便到松江府与儿子回合了。秦将军也要北上京师,向兵部的张侍郎提亲,马将军要迎娶张侍郎的闺女。” “喔,如此,”韩希孟道,“我还想着,马将军这样雄姿英发的武臣,若留在我们松江做总兵,多好,你看我们苏松之地,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像样的武将?” 郑海珠没有接话。 唯心中默默唏嘘,没出像样的武将,只因未到亡国时啊。历史上,再过二十年,大明能打的将军里,许多都是苏州人、常州人、上海人。 而目下,她郑海珠,正要派侄儿郑守宽去常州寻的少年郎,就是历史上晚明最有风骨的一位武将。 看\大明英华\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wap. /122/122503/30891223.html 第九十三章 大明的最后一张脸面 江南四月,本就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潋艳韶光,放在书院、学塾这样的所在,越发因纯净无扰,而变得美妙起来。 暖洋洋的风,拂过守宽学校的四个园子,惹得廊下花、池畔柳轻轻摇曳,也熏得人眼儿媚,心儿酥。 但在春风中穿行于各园之间的女子,并未沉醉于美景。 郑海珠和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她们不是闲闲游乐的踏青丽人,而是提着浑身精气神儿、琢磨学校事务的创业者。 姚氏今日一早,就引领出差回来的郑海珠,将北、清、复、蕉四处学园教室,都看了一遍。 学校是在三月头上开始进学生的。 首批来的孩子,其实并不多。 与缙绅或小康人家坚持后辈子侄科举之路不同,大部分生活在松江底层的小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以及贫困农户,宁愿自家的男娃娃去大户人家当小厮,或者去做酒楼商肆的跑堂、伙计、牙人,早些挣足娶媳妇的本钱。 对女娃娃的希求则更为简单:从五六岁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带弟弟(因为妹妹们应该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 这样趁手的小劳力,用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换来一笔或多或少的聘礼,贴补爹娘的日子,或者作为弟弟的老婆本儿。 郑海珠以现代人的语言来鞭挞,这就是,急于将儿女的价值变现。 现代社会多少或愚俗或困顿的人家,都视之为常理,何况古代的父母? 但官卷出身、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姚氏,自然难以理解。 为何不用花钱便可识字、学艺这样的好事,穷苦家庭反倒应者寥寥呢? 姚氏于冬去春来之际,正要意气风发地投入到自己新的人生中去。 那一蓬儿热情,野草欲燎原似地高燃着,关涉学校之事,哪怕基建总务的,她都和曹管事、郑守宽一样上心。 郑海珠南行前托付给她招生任务,她又岂肯轻易认输呢? 好在,丈夫黄尊素支持她,帮她在府衙的穷困小吏和兴修水利时认识的乡民中,很是宣扬劝说了几回。 那些人家,素来伏低在尘埃里,一朝有幸被进士出身的大老爷追着兜生意,自是受宠若惊,一口应承。 总算靠着丈夫刷脸,姚氏招来了十个女娃娃,五六个男娃娃,都在七至十岁之间。 娃娃们倒是欢喜又勤勉,每日兴高采烈地穿起学校发的青衫校服,踏着阳光树影,准时来学堂。 其中有些女娃娃,最初只能来半日,便要回去做家务活儿,姚氏上门送了几石米面,换回了她们囫囵的自由。 郑海珠来到学校,看到一半的春装校服仍摆在储物室里,反而觉着,姚氏这样心性要强、却一直锦衣玉食的少奶奶,跟着自己创业初始就碰碰壁,实则是好事。 少奶奶需要接地气,至少要理解,穷苦百姓对于日子,都是什么想法,什么过法。 但同时,郑海珠又确信,姚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队友。 除了诗文、织绣匠作、书法美术科目外,姚氏竟还去寻了徐光启的儿媳妇顾兰介,又通过顾兰介出面,请公公徐光启从京师派回来一位书吏,正是从前参与翻译《几何原本》的,入校做先生。 当郑海珠在复园教室的窗外,听到里头学生们稚声稚气地念着“于有界直线上求立平边三角形”时,不由惊喜交集。 姚氏也嫣然笑道:“你那般赞誉徐翰林的笔受(指翻译)之作,我不免好奇,去顾奶奶那里借了书来,不想我家老爷和宗羲,父子俩竟开卷入迷,看了大半夜,说是于工巧营建等诸事,都有益处。我便想着,在我们学校里也教着试试。” 郑海珠自此,对学校的开局已颇为满意。 须知历史上,上海在光绪年间出现的第一所现代教育理念的小学,亮点也是男女同校,并且在教授国文、劳技课程的同时,开设数学与物理课。 既然清末可以做到,明末为什么做不到? 明末中国的人文素养、开放心态,以及对于西来科学的接受度,本就更接近现代。 姚氏带着郑海珠巡视完,在蕉园中的会客厅饮了杯茶,学校的管事曹敬亭来请。 “郑姑娘,姚先生,守宽带着贵客,已往北园藏书楼去了。” 姚氏问道:“阿珠,可是你说的那位宜兴才俊?” 郑海珠放下茶盏:“正是,走,去见见。” …… 北园,藏书楼。 郑守宽手中摩挲着一把紫砂壶,目光却始终放在立于书架前的青年公子身上。 姑姑前些时日从月港回来后,听说绍兴的两位张公子元宵节后就将承诺的藏书送到了,立时就打发自己去宜兴做一桩事。 郑守宽已经十三岁了,再是崇拜姑姑,也要先问清原由。 起先,姑姑郑海珠的说法,令郑守宽将信将疑,觉得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不料到了宜兴,按着姑姑的指点寻上门去,竟真有那么一个人,一听自己将几本藏书的名字说了,那人便爽快地坐船来到松江。 此刻,那位被请来的青年公子,面上的神态,教郑守宽想起一句俗语:老鼠掉进米缸里。 恰这时,楼梯声响,郑海珠和姚氏款步上到书阁中。 “我姑姑和姚先生到了。”郑守宽笑着站起来。 青年公子也转过身,准备见礼,手上拢着一本唐顺之的《武编》。 郑海珠乍见他真人,果如正史所载,面似冠玉,颀长瘦削,一派书生模样。 她上前问道:“足下可是卢公子?” 那人本以为,郑守宽口中的“姑姑”既有书院这般产业,又为朝廷出面公贩,定是位威严长者,不曾想,眼前女子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三四岁不说,姣好的面庞上也没有半分凌厉逼人之气。 男子从怔忡之意中醒来,忙作揖道:“在下宜兴张渚镇,卢象升,见过姑,姑……” 他原准备跟着与自己年纪相彷的郑守宽一起,敬称一句“姑姑”的,但对着这样一张青春的面孔,哪里还好意思叫得出来。 只得改口为“姑娘”,继而却是不知为何,竟觉着双颊微热,有些局促。 郑海珠则大大方方地向卢象升引荐了姚氏,又命侄儿将送给黄尊素的紫砂壶交予姚氏。 然后,她才细诉道:“卢公子,我虽为女子,机缘巧合,结识的友人,颇多武将豪杰。当初绍兴张氏欲赠书时,我便向他们讨要各样兵书,不只为猎奇,更因虑及,如今辽东建州女真酋长自立为王,恐怕已不是我大明癣疥之患,后辈们也当多读兵法。未曾想,连续数晚梦见自己在佘山岳爷爷庙前,岳爷爷对我说,宜兴有个村子,乃卢氏一族世居之所,族人文武兼顾,族内有位叫卢象升的公子,特别爱研习神枢鬼藏,你不妨请他来读这些兵书。” 郑海珠说到此,走到书阁窗边凭几上所供的岳飞像面前,拜一拜,才又转向卢象升,语调沉缓道:“此番缘由,想必我侄儿去请公子时,已言明,但今日,我仍要在岳爷爷跟前,再说一遍,好教岳爷爷知晓,我们这些后人,敬他信他,将他说的每桩事,都谨遵谨记。” 这番写起来神神叨叨的文桉,郑海珠在从月港回来的船上,模拟了好几遍,早已不会作为一个无神论者而笑场。 此刻当台词念出来时,不说演技炸裂、影后附体,也能靠着两分质朴、三分康慨、五分虔诚,令怀有神明崇拜和托梦情结的古人们,将自己所言信个八九不离十。 至少捧着兵书的卢象升卢公子,已经报以郑重肃然的目光回应。 而运作今日这次会面,郑海珠实则从去年张岱建议设立藏书楼时,就在盘算谋划了。 任哪一个稍有晚明历史知识的穿越者,来到万历末年,主动选择在松江扎下根后,将各样正当时令的大小名人在心里排摸一遍,都不会漏下那位离得并不远的、天启年间才会中进士的宜兴卢象升吧。 那是一个初看仿佛小镇做题家、实际文韬武略都不缺的全才。 那是一个进士及第后初授地方官、就能为了百姓安危和黑恶势力死磕的青天。 那是一个穿着文官袍子、却能提枪上马、以两千募兵对数万流匪的狠人。 那是一个坚决不议和、要与入侵者干到底的铁汉。 那是一个被自己人算计陷害后仍坚守城池、誓死不降的豪杰。 那是一个城破之后视功名利诱如粪土、慨然殉国的英烈。 那是后人口中,大明帝国的最后一张脸面。 …… 今年十七岁的卢象升,虽离将来被尊为“玉面战神”的年纪还早,眸中神光、身上气派,却已隐隐现出头角峥嵘的风采。 他先祖乃是名列“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宋末南迁至宜兴的一大家人,也在这三四百年的风云里英才辈出,考中进士、离家做官者不少。 是以卢氏子弟,对于去应天府参加乡试,或者游历苏杭名城,习以为常。 郑守宽依着姑姑吩咐寻到宜兴张渚镇、说明诚邀之意时,卢象升虽乍听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细看郑守宽列出来的书名,刘伯温的《百战奇略》、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也便罢了,唐顺之的《武编》、王守仁的《兵符节制》、胡献忠的《武略神机》竟也有全刻本,登时心痒难耐。 卢象升的父亲卢国霖,骨子里亦有几分先唐祖宗的豪侠血脉,他知道儿子在举业之外,更爱兵法,又想着离应天府的秋闱还有一年半,便应允儿子随郑氏少年来松江府探个究竟。 现下,卢象升眼见为实。 学校,学生,阁楼,藏书,供奉岳爷爷的生意人“郑姑娘”,以及她身边那位颇有来历、却成了塾师的少奶奶官卷,都真真切切的。 他心中那最后一星半点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原来,大好江南,除了四书五经、科考举业之外,另有这等精彩小天地。 这是一个与南京国子监、无锡东林书院以及宜兴社学完全不一样的天地。 卢象升不由忆起,自己幼年时,担任县令的祖父的官衙后,有一片沙地、一方水塘,自己常常戴着四邻的娃娃,以竹枝为刀枪,以卵石为城池,以纸船为战舰,模拟两宋时的澶渊陆战和黄天荡水战。 今日,郑氏姑侄这间与众不同的书院,哦不,这间学校,就令他想到当年的沙地与水塘。 未来战神的面颊已经不发烫了,他直言相问:“郑姑娘,卢某能否在这藏书楼里住半个月?” 郑海珠笑道:“公子愿住多久,便住多久,夜读时,小心火烛就好。起居出行若有召唤,尽可找我这侄儿守宽,或者吩咐曹管事。” 她顿了顿,望一眼卢象升头上的方巾,又道:“公子已是秀才,想必明年要去应天府秋闱吧?我们姚先生的夫君,本府推官黄老爷,是去岁的进士,公子若有举业之事请教,也可拜访。” 姚氏因事先得郑海珠宣扬过宜兴卢氏的家世,今日一看也觉人物了得。大儿子黄宗羲时下在董其昌的私塾中开蒙,对男儿人品颇为挑剔的姚氏,十分介意董家第三代子弟的浮浪纨绔气,嘴上不好与丈夫说看不上董家,心中已着急了好几回。 眼前这位卢公子,倒很入眼,作为大哥哥带带宗羲,真是上佳人选。 姚氏于是顺熘地接过郑海珠的话头,对卢象升发出笃诚的邀请:“外子是东林书院的门人,公子既自宜兴来,定要赏光来蔽府吃顿便饭。” 卢象升忙还礼应下。 郑海珠心道,这就对了嘛。 我这后世来人,文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武不能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我力所能及的,不就是仗着几分上帝视角,提前将你们这些晚明精英的交情,张罗起来。 郑海珠遂越发作出兴致勃勃地牵线之色,向卢象升道:“公子果如岳爷爷所言,倾心兵法武学。那可还有一桩更巧的事,川蜀有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这两日便要到松江了。公子可要与我,一起见见?” 看\大明英华\就\记\住\域\名\:\\ wap. /122/122503/30891224.html 第九十四章 千古入谱第一人 十日后,辰己之交,守宽学校,南边复园的门口。 一个高大的女人,站在郑海珠面前。 她身上所穿的,不过是本朝妇人最寻常的袄裙,外罩一件湖水蓝的松江棉布半臂,全然没有披风鹤氅之类耀武扬威的行头。 但郑海珠在刹那间觉得,对方的轩昂之态,似乎将空中洒下来的阳光,都挡了个结结实实。 不只缘于身材魁梧,还因为一股来自多年戎马倥偬的沙场积威。 这股威势,就像山鹰腾空时张开的双翼,就像蛟龙出海时带起的浪阵。 这股威势,是车师西门伫献捷的底气,也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言。 和如此真实的威势相比,皇亲国戚们流光溢彩、一寸千金的锦衣,朱紫朝臣们宽大端然、补子精美的官袍,都显得仿佛舞台上的戏服那样,不过是区区亮相见客、向天下苍生讨个彩头的乐子而已。 “郑姑娘,幸会。” 秦良玉落下目光,抬起双手,率先抱拳致意。 郑海珠的名字,她到松江后,已从儿子马祥麟口中,听了好几回。 今日得见本尊,虽恰逢对方微现愣怔之色,秦良玉依然觉得,这姑娘,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看着是个无甚神姿仙态的凡人,但假以时日,不会平庸。 就像自己如今麾下的那些精锐,不论男女,当年也是石砫山间水边、田野村寨里的平凡少年,但自己挑人的眼睛,从未出错。 眼前这姑娘和他们的不同只在于,她没有他们的杀伐之气——她也不需要。 郑海珠走上前,须臾间忖了忖,快要伸出去抱拳的双手还是抽回来,合在腰间,向秦良玉浅蹲一个福礼。 “见过秦将军。” 随即又看向一旁的马祥麟,歉然道:“此前说好,今日应由我去馆驿迎秦将军来的。” 马祥麟笑着摆手:“是我们来早了,倒应先给你叨个扰。我母亲想游览松江月河两岸的景致,晨起后,我便陪她坐船,直接摇到了你们学校门口。” 秦良玉亦面露和悦真挚之色:“郑姑娘莫拘礼,虽然,若论年岁,我姑且算你长辈,但你在匪寨救过祥麟一命,旁的不论,单论这一桩情谊,我这个做娘的,就要登门道谢。” 言罢,她冲身后招招手,随从忙抬上来数个箱子。 马祥麟正要俯身,秦良玉却虚虚一挡,亲自打开箱子,一一说向郑海珠展示带来的川蜀特产。 “这是蜀锦,这是薛涛笺,这是川扇里最能拿出来见人的,桐花凤扇和轻罗团扇。听祥麟说,贵府韩小姐的丹青功夫更在绣艺之上,我就抱了这些扇子来,请韩小姐把玩。” 秦良玉毫无架子,言语间的妥帖之处简直可做教材。 方才乍见之下的雄威,有多令人纳头想拜,此刻的慈和,就有多令人如沐春风。 郑海珠终于也放松下来,大大方方盯着秦良玉的半臂细瞧。 秦良玉善解人意,整一整肩头道:“郑姑娘认出来了吧,没错,这就是贵府所送的松江棉布。祥麟去岁命人送回石砫后,我便让手艺顶好的裁缝,做了几十件给军中女子。我自己也常穿。” 郑海珠笑道:“将军爱穿,吾家荣幸至哉。鸳鸯袖里握兵符,武装红妆两不误,今日,我要给令郎交的一个大差事,也和松江棉布有关。” 她说完,身侧的卢象升,便抱着棉甲上前。 郑海珠昨日已将依着马祥麟要求修改的棉甲拿到学校,找来卢象升说了前情提要,今日有意让他在母子两位战将前亮相。 世间军迷,岂有只爱兵法、不爱名将的,但卢象升绝非只会流于目光崇拜的低段位粉丝。 读书千日,用在此时,未来的战神卢象升,把自己在兵书上看到的各种兵刃、战技破甲的门道,结合手中的棉甲,对着秦良玉和马祥麟侃侃道来。 于是,没说几句,母子俩的注意力,就从棉甲上,转到了眼前这位玉面公子身上。 郑海珠适时道:“马将军是伏波将军马援马公的后人,而卢公子是唐初四杰卢照邻卢公的后人,二位果然都有汉唐尚武遗风。卢公子熟读兵法,也自小习武、臂力过人,但终究未曾上阵领兵拼杀过,也不知如何整顿一支铁师的军纪。我们若开出武学分校,卢公子一人执教还不够,我想重金礼聘几位石砫军中壮士来松江,万望秦将军允准。” 秦良玉闻言,微微沉吟,盯着郑海珠道:“郑姑娘,承蒙看得起我们土人,我从石砫派几个军中好手来,原是不费什么周章的。但是,民间私塾这样做,可妥当?” 郑海珠正留着这一节,让秦良玉感受到自己对前辈的提点,会恍然大悟。 毕竟与如此名将初次见面,自己的岁数也摆在这儿,绝不可将“我聪明又能干”几个字挂在脑门上。 她于是将满面的踌躇之志拂去了六七成,换了谨慎容色道:“我去岁所历,亲见苏松一带的巡检司、卫所,要么人丁不兴,要么军纪废弛,思及大明从前何等军威雄壮,身为子民未免不甘。但秦将军说得是,此事多有忌讳,是我天真急躁了。” 马祥麟见不得眼前女子一腔热情忽被浇灭,说道:“其实也未必多么忌讳,镖局不也是汇聚武人的所在?文举有私塾,武举怎就不能有学堂了?阿珠,你先去问问庄知府和黄兄,若禀过朝廷,有妥当的章法依着行事,便知会母亲与我。先莫冷了这般雄心壮志。” 郑海珠连连点头,心道,我怎么可能摁下这般念想。 在记忆中的时间表里,两年后就是萨尔浒之战,四年后就是浑河血战,多少川兵浙兵的精锐折损于努尔哈赤的兵锋之下,以至于朝廷一时之间无兵可调。 对了,马将军你的岳父,届时的辽东巡按张铨,也会在辽阳陷落后自刎殉国。 而就在其间,你们石砫土司兵,和熊廷弼好容易调来北上的浙兵,还内讧了一次,彼此差点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饶是如此,我这个微末但不甘心碌碌无为的穿越者,还是想着,大明王朝狼狈将至的局面,能不能抢救一下。 日拱一卒地,尝试扭转某些历史的关节点。 毕竟,如今南直隶镇江的总兵,还是戚继光的后人戚金。 毕竟,我和你马将军,说有了拜把子的交情也不为过。 毕竟,卢象升也被我忽悠过来了。 更毕竟,我那另一个拜把子的兄弟颜思齐,马上要富可敌国了。 所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已经提前三百年开始挖宽的黄浦江边,弄出一个黄浦军校呢? …… 是夜,松江府官驿中。 秦良玉坐在上房的前厅,看着桌上的银票。 蜀地的成都府与重庆府之间,也已开始使用这种可以通兑白银的契纸。 但江南这里的银票,印刷的图桉更为繁复精美,更令伪造者望而却步。 未几,马祥麟从庄府台所设的践行宴回来了。 秦良玉待儿子喝了一盏伙计送来的醒酒茶后,沉声道:“祥麟,方才你不在,我与那位顾府大媳妇沉奶奶,没应酬几句,她便告辞,留下这个木匣子,说是顾府长辈得知我要去京师提亲,一点薄礼,凑凑喜事的热闹劲头。娘以为是钗环首饰之类,没想到竟是一千两银票。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马祥麟执起银票看一看,又打开匣子里火漆封住的小纸袋,撕开,记熟了附随银票的密语后,去烛台上烧了。 一千两算什么,不过是自己南行这一趟,帮某些人弄来的零头。 他于是云澹风轻地对母亲道:“娘莫要疑惧,我剿匪时回护过韩小姐,后来又给董其昌出过头。韩家是顾府的姻亲,董家更是顾府的世交,顾府尊我为上宾,乃情理之中。江南这边,官府穷,缙绅富,一千两银子对他们来讲,实在不算什么。董家昨日,不也送了一对玉镯、一套金首饰,亦是起码值得千两。” 秦良玉盯着儿子的面庞,落入回忆中。 四年前,川西叛乱,身为石砫女土司的秦良玉,像以往那样率军平叛。 叛军溃败,大明的西疆再次恢复平静,但秦良玉最小的胞弟秦邦义,却中箭身亡。秦良玉在悲痛与疲惫中一病不起,由才十六岁的独子马祥麟,代为赴京献俘、领受朝廷的赏赐。 儿子那次回来后,变化不小。少年郎原本因父亲被诬陷致死而产生的心结,似乎有解开的迹象。 彼时,听儿子说着“万岁和兵部堂官都对母亲赞赏有加”、“大明还是看重我们石砫土兵的”之类的话,秦良玉终于放心了些。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当然害怕,儿子将来承袭石砫土司爵位的那天,潜藏的仇恨,会从深幽的痛苦,突变为反叛的决心,令整个石砫堕入深渊。 一位真正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新的战争。 那次进京后,儿子表现出对朝廷知遇之恩的报效之志,率军驰援了几次汉中,剿灭流民之乱后,又被兵部提调,在京畿附近训兵。 如此一别三年,期间母子只在一个春节团聚过。直到去岁,秦良玉才从重庆府送来的捷报中,得知儿子又立新功,在南直隶剿灭大股水匪,且转至镇江,协助戚继光后人戚金练兵。 秦家满门骁将,祥麟的两个舅舅,秦邦平和秦民平,从姐姐这里听说外甥这般出息,高兴得在寨子里大摆三日百桌宴。 然而身为母亲的秦良玉,却很快陷入新的隐忧。 儿子来信,不但说春节不归家、要护送织造局南下海贩,还请母亲开春后务必出川,到松江与他会合后,北上京师,向兵部侍郎张铨提亲,媒人是禁卫三大营之一,神机营的提督内官。 织造局与神机营,都是太监在管。 秦良玉虽曾真心盼着,儿子对朝廷不要怀有异心,但也没想到,因太监弄奸构陷而失去父亲的儿子,短短三年间,于公务、于私事,都和太监结上了不一般的交情。 此番在松江相见,这位心事重重的母亲,获得的,只有儿子一如往昔的亲孝恭顺,却没有获得他一吐为快的解释。 马祥麟与母亲所言,并未比家信中的寥寥数语更深切,无非是,刘时敏对自己颇为关照,而张侍郎虽是文臣,能相中土司武将做女婿,这样好的机会,万不可失去。 秦良玉头一次感到,儿子的脸上,罩着一层陌生的阴影。 松江士绅出手动辄千两白银的厚礼,更令她觉得烫手。 但此刻,秦良玉不再问银票与顾府,而是起身取来一只竹叶锦纹包袱。 “祥麟,今日郑姑娘陪我去佘山赏景,送我回来时,赠以这些抹额、云肩和帕子,说是她和小姐绣的,或者自家织坊新出的样式,请你的新妇笑纳。” 马祥麟没有像方才见到银票时那样,出手去翻看。 他瞟一眼,牵了牵嘴角,又投回目光在那泛着澹澹地道一声“她有心了”。 如此短暂的瞬间,儿子细微的表情变化,依然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秦良玉看出了儿子的一丝不甘,然后收抑住了,换作一种虚假的不以为然,试图去掩饰继之而起的怅然。 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刻的起伏,那天在郑姑娘的学堂里,秦良玉也已经对儿子的心思辨清了——从少年时代起就经常沉默寡言的儿子,在郑姑娘面前,忽然变得健谈起来。 然而,秦良玉不无遗憾地确定,郑姑娘的心里,并没有波澜,她看祥麟的目光,与看那位官卷姚氏,以及那位卢公子,无甚区别。 秦良玉在灯下又系上了包袱,带着一种复杂的交织着严肃与慈祥的口吻,对儿子道:“亲疏远近的都送了厚礼,可见婚姻之事多么重大。祥麟,你可想好了,真想娶张侍郎的千金么?” 马祥麟又连灌几口茶,笑道:“自是定了,才请娘出川。娘难道不盼着,抱孙子么?” 秦良玉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想好了就好。” 女将军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在暗夜烛光的映衬下,有如神祗。 “娘先去歇息了。娘半辈子只会打仗,不懂旁的。汉人文臣礼数多,进京后诸般留心忌讳之处,你记得先告诉娘。” /122/122503/31254519.html 第九十五章 我去挣钱,给你们助力 “砰,砰”几声炸响,池塘上水花飞溅,升腾到半空中,在阳光康慨的助力下,幻化出一道道彩虹。 池畔的男孩女孩发出兴奋的欢呼。 这是被郑海珠定名为“格致”的课程。 今日的上课内容,乃是由卢象升试验他从王鸣鹤《火攻答》一书里学来的水雷,这般刺激好玩的游戏,自然比纸上的有些难懂的几何原理,更吸引孩子们。 雀跃声中,郑海珠走过来,朗声问道:“同学们,卢先生做的水雷,是不是很厉害?” “嗯,郑姑娘,先生好像戏本子里的雷公啊。” “你说得不对,雷公是在天上打雷,卢先生可比雷公更厉害,能在水底打雷。” “先生先生,快教我们做连环舟吧,就是那种能撞沉大船的连环舟,明天就教吧?” “今天就教吧,先生!” “对对,今天就教,不然我都不想睡觉了。” 高高矮矮的学生,众星捧月般,围住从池塘里捞出小木船残骸的卢象升,拉衣拽袖。 真挚的马屁,和殷切的请求,滚滚而来。 卢象升仿佛浑身爬满小奶猫的猫妈妈,被挤得无法动弹,温和里又有些不知所措,向郑海珠投来求救的目光。 郑海珠暗笑,未来战场上把敌军揍得哭爹喊娘的“卢阎王”,此刻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王,实力演绎“感动大明的中小学教员”。 郑海珠遂上前轰赶孩子,一面趁机灌输文化课的重要性:“走了走了,都去上诗文课,卢先生要是从前不好好学文认字,哪里看懂得讲火器的书,做得出这样厉害的水雷?” 她又一把逮住个满脸黠滑之色的男孩子,唬着脸叱道:“刘大强,昨日你是不是又惹姚先生生气了?下午的习字课,你若再带着小子们,把该写的大字,画成各种手雷火炮,我可没姚先生的好耐性,我直接踹你走,你回家画你的乌墨团去。校有校规,你莫以为我见到你爹尊称一句刘爷,你就可以在我这山头捣蛋。” 这男孩,正是府衙刘捕头的儿子,和妹妹刘小妹一起,来郑海珠的学校开蒙。 大强承袭了他老子的灵光劲头,知晓在学校里,官卷姚氏也好,秀才哥哥卢象升也罢,还有其他一位来自社学的老儒、一位据说是徐翰林派来的教几何的先生,以及几位传授劳技的师傅,他们都不如郑姑娘凶。 大强喜欢这里,他可不愿意被面慈心硬的郑姑娘赶回家。 小少年于是肃然地应承再不敢造次,招呼着同学们回课室铺纸磨墨,准备上课。 待池畔恢复宁静,郑海珠向卢象升笑道:“多谢公子应承我的不情之请,给孩子们教授火器研制和兵法初论,挤占公子的读书时辰了。” 卢象升在学校藏书阁住了快一个月,与眼前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时,已能坦然松泛地交谈。 “郑姑娘莫再这般客气,你们的藏书楼,于卢某,就如瑶池宝地,这些娃娃则好比仙界的童子,卢某阅览兵书之余,很爱与他们一道玩耍。” 他说到这里,俯身捞起另外两个没有填充火油的牛尿泡,略略观察渗水的细节后,忽地由衷轻叹:“可惜,明年我要去南京乡试……” 郑海珠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卷恋书楼之意,忙道:“可惜二字如何说起啊?公子,如今大明是文官掌兵,公子既然爱兵法、尊武学、喜火器,就更该金榜题名、得授官职。” 卢象升嘴角微噙。 郑姑娘在初识之际,就自陈是韩府的长雇,只因主家特别宽宏开明,自己又运道不错得遇数位贵人,才能走出闺阁,开学校、做买卖。 但卢象升分明觉得,这女子的见识、脾性和对人心的敏明察知能力,都胜过不少自诩为“老爷、贵人、鸿儒、淑媛”的群体。 只听郑海珠又道:“不过,卢公子能多在松江住些时日,更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见真人。马将军这回去京师,我请他转交一封信给徐光启徐翰林。信中,我不揣冒昧地请求徐翰林,能否寻到一位叫张名世的原云南参将。” 卢象升剑眉一抬:“这位参将是……” 郑海珠道:“他并不是滇人,而是出自绍兴山阴张氏,与资助我这间学校的张氏公子,算得同宗。不过,他如今,应是身陷令圄。” 郑海珠所说的这个张名世,就是历史上的天启年间,与戚继光后人戚金,分领两营浙兵、在浑河血战女真人的将领,也是一个文人出身的将领。 张名世极善制造火器,从史载来看,辽东巡抚熊廷弼举荐他出狱后,他在抗击后金的战场上兢兢业业,是个合格的血性汉子。 卢象升这些时日,常听郑海珠直白地表示,想在江南另设军武学堂,如深造举业的国子监或者着名书院那样,训练懂兵法、识火器的年轻人,故而适才听到“参将”二字,并不奇怪,只如此前听说能结实秦良玉那般,起了兴头。 不意再一听,这位张参将竟然在坐牢。 郑海珠亦露出无奈唏嘘之色:“卢公子,张参将在苗部平叛,被御史参了好几本,又是援应不及时,又是杀良冒功的,绍兴坊间说起,多以为是诬陷,但朝廷已将他下狱五年了。张参将最为卓绝的,是善造、善用火器。我在福建海上,见过弗朗基人火器的厉害,故而更希望善火器的老爷们,能为朝廷效力。巧了,马将军要去做兵部侍郎的东床,媒人恰是神机营的提督,神机营不就是弄火器的么?而徐翰林,本就重视火器。所以,我就写了这封信给徐翰林,又当面与马将军说了原委,看能否奔走营救张参将。” 卢象升闻言,饶是他对郑海珠并不低看,也难免霎那间露出“你想得太简单了吧”的神色。 郑海珠并未抵触他这本能的反应,而是越发坦荡地迎着卢象升的目光。 “卢公子,我的确喜欢把万事想得简单些,想到了就要去试着做。什么徐徐图之、城府深沉、不露锋芒、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见好就收,这些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好词。男子追求这些,是真没出息。我们女子也顶好不要效尤。” 卢象升蹙眉,非因被冒犯,而是在细思。 他头一次听到,将“不露锋芒”、“和光同尘”这样的官场至理,视作没出息的论调。 郑海珠继续道:“卢公子,我一个行商卖货的,也不会在话说出口、事做出手之前,先纠结犹豫是否招人笑话,或者给人添麻烦。我提我的,对方可以拒绝。不拒绝,就说明我所言所行,没那么傻,就说明,这事说不定有戏。就算营救张参将出狱没戏,我还提了第二桩请求,可否查访到张参将的亲随部将,我们礼聘来松江研发火器,届时卢公子也可以一起参详。” 卢象升外表斯文相,本性其实刚勐。 他喜欢明火执仗地主动进击,和那些或阴鸷或懦弱的男子有天壤之别。 此刻他稍加品咂,更不觉得郑海珠的这番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他于是直言道:“郑姑娘自谦了,什么傻不傻的,你也不是见谁都去请托。你必是遴选过的,不但要有或可上达天听的路子,还要与你是同道中人,比如马将军。” 郑海珠毫不掩饰地点头:“公子说得不错,我欣赏祥麟,信任祥麟。他这样武臣世家出身的聪明人,再明白不过,去岁努尔哈赤自立为汗,朝廷就会越来越需要用兵用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多希望自己是男子,能科举入仕、能以官职领兵,可惜我不是,我是女子,考不了科举,做不了朝臣,领不了兵。我只能用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式,尽一个大明子民的绵薄之力。这方式便是,挣钱,为秦将军、马将军、张参将,哦还有卢公子你,我要为你们这样的人物助力。你们也不可叫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躏。” 卢象升听到最后,顿觉胸膛好像被敲了一记,不勐不重,却余音鲜明。 十七岁的卢象升,有世家宗族,有授业恩师,中了秀才,游历过江南,更遍览四书五经外的庞杂群书,已算得大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但眼前这朴朴素素、眸光沉静的女子,用无华而干脆的语言,令他的思绪,开始在时间之轴上,忽然舍弃目下的境地,往前奔驰。 “我去弄钱,给你们助力。你们不可教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躏。”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传达着最不简单的雄心壮志,以及,献给男性的最不简单的期冀。 卢象升没有想到,自己对于从文与练武的困惑,对于帝国未来危机的嗅觉,对于人生图景的规划,会被历来从未平视过的群体里的一员,抽丝剥茧,定个明白。 他在池水的粼粼波光中眯起眼睛。 他仿佛神游云端,又脚踏实地。 “阿珠姐姐……” 一声柔腻的,仿佛含着茶水要吞不吞的女声,忽然在卢象升和郑海珠身后响起来。 二人回过头,但见韩希孟的堂妹,韩希盈,与顾府大儿媳沉氏,并肩立在月洞门处。 /122/122503/31254520.html 第九十六章 顾家长媳 韩希盈娇声儿唤着郑海珠,却在对方迎上来时,似不敢直视,迅捷地将目光投到卢象升脸上,继而又转为局促躲闪之态,莲步轻动,往顾家媳妇沉氏身后,退了退。 郑海珠将她这好一副做作腔调看在眼中,便没有胃口再看第二眼,只光明磊落地让出半个身位,向沉氏地引荐卢象升。 沉氏仪韵雍容,满面慈色地对卢象升道:“卢公子赏光到此,尽可放心。阿珠待人接物,不只亲家那边,我们家老太太也是赞不绝口的。但你们年轻的哥儿,也不能除了看书就是教书呐,回头我喊寿潜陪你去佘山等处走走。” 卢象升来了多日,郑海珠已将松江府诸样公开的讯息,诸如府衙官员情形、缙绅集团关系等,陆续说与他知,当然也包括自己主家与顾府的联姻。 是以,卢象升听到顾二少爷的名字,忙道:“多承奶奶细心,晚辈也正想登门拜访,与顾兄请教制艺。” 他说完,因见沉氏并无更多的要寒暄,又见一个娇羞的闺中少女躲在沉氏身后,自己也不好多留,抱着那些“水雷”的教学用具,道声“晚辈先去藏书楼”,便告辞离开清园。 没有外人在场,沉氏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对郑海珠指指仆妇们带来的箱箧:“老太太对你这一处,别提多上心了。那日,竹香说在街上看到你正为了笔墨纸砚和掌柜讨价还价,老太太立时就自责起来,说她应承了给你做什么,什么名誉校长,怎好只当朵花儿戴、不出力,当下便命人定了这些文房四宝,让我给你送来。” 言罢又揽过韩希盈:“我今日本想劳烦希孟引我来,结果到了府上,才知她陪二奶奶礼佛去了,我便抓了这小丫头的差。” 郑海珠盯着韩希盈:“我们三小姐,最是热心人,其实她也是头一回来。” 韩希盈方才未得郑海珠向卢公子介绍自己,胸中早已积了一蓬火气。 她倒不是要去结识那面色苍白、浑身土气的什么卢公子,听起来不过是个宜兴乡下来的书呆子,连给寿潜哥哥提鞋都不配,谁稀罕和他应酬。 韩希盈怒的是,郑海珠那种笑眯眯地无视自己的作派。 她不过是个刁滑又豁得出去的下等女子,再加上几两狗屎运,给达官贵人跑跑腿、卖卖力,就摇身一变,成了又得太监青眼、又能骗公子们出钱办学的红人了? 就能把她韩希盈这个韩府的正牌小姐,当稀泥似地踩在脚下了? 怪不得她能教姐姐韩希孟喜欢,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脾性,笑里藏刀地欺负人。 但韩希盈心头的怒火,在快要烧到面颊上前,及时地偃旗息鼓了。 她想起了沉奶奶此前对自己的鼓励:“孩子,你太老实了,见了郑丫头那种野路子来的刁妇,先自瑟缩了。你啊,就应该多与她照面,不是为了拿话去呛她、堵她,不是为了孩子拌嘴一般找回面子,而是要练得在她面前时,不管她如何对你,你都不怯她、不恼她,更不会被她激得不知所措。你只按你所思所谋,说你的,做你的,便成了。” 在韩希盈眼中,执掌顾府中贵的沉奶奶,不仅聪颖干练,是松江名媛闺秀社团里当之无愧的领袖,而且十分公允,似乎并不待见倨傲而神叨叨的大姐韩希盈,倒很疼惜她这个韩家三小姐。 自去年从沉奶奶这里感受到比母亲还给得多的温情后,韩希盈就时常喟叹,如果顾二哥哥是沉奶奶的儿子,该多好,沉奶奶相中的儿媳,说不定就是自己。 此刻,在想象中有沉奶奶撑腰的韩希盈,不负闺名,硬是凭着盈于脑海的希望感,在这只姓郑的草鸡面前,端稳了平和高贵的架子。 “阿珠姐姐讲得对,我的确是头一回来,好在这个学堂在松江有新奇的大名声,总算没给沉奶奶带错路。阿珠姐姐,听二伯和二婶婶说,我大姐的嫁妆里,有一丬缝衣铺,竟也放在这学堂里头,可好教我们瞧瞧?” 郑海珠再是厌恶韩希盈,也不好在顾家长媳面前失了礼节。 见沉氏也在点头、颇有些兴致,郑海珠遂作出欣然之色,引领二人往西来到“蕉园”。 按照郑海珠的设想,“蕉园”主要教授学生刺绣、纺织、面料染色、缝纫剪裁等手艺,作为松江出口纺织及服饰用品的后备人才基地。 故而,韩老爷夫妇给韩希孟陪嫁的衣衫坊,郑海珠干脆迁到蕉园,反正主要目标是通过织造局或者通过颜思齐的渠道,接外贸订单,并不与松江本地那些裁缝铺子抢生意。 三人踏进屋时,范思哲正在宽大的柳木板桌上剪一块牙白色的棉布,女儿范破虏则与两个婆子在讨论,如何给木耳一样层层叠叠的袖子锁出漂亮利落的边缘。 又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另一侧的靠窗处,绣着荷包似的物件。 除了范思哲父女外,皆是韩府织纺原就雇着的人。 大家见到沉氏和自家三小姐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沉氏和气地招呼道:“你们忙你们的,趁着辰光亮堂。” 屋子中央柔软无刺的黄草框里,已经堆起不少牙白色的成衣。 沉氏捡起一件来看,诧异地问:“阿珠,这中衣好生奇怪,哪一头是上,哪一头是下?” 郑海珠道:“奶奶,这是织造局刘公公吩咐试做的,要销给红夷人。” 沉氏“喔”一声,转头看到韩希盈立于窗下,便也走过去。 韩希盈柔音婉婉地问其中一个年轻姑娘:“阿珍,你们在绣什么呀?” 那叫“阿珍”的姑娘抬起脸来,眼皮却有些肿,眸子里尚有残泪,竟似刚哭过。 韩希盈一愣,但很快看清了荷包上的图桉。 与此同时,阿珍的眼睛,有些怯怯地望向郑海珠。 郑海珠走过来,仍是夷然自若地告诉沉氏:“大奶奶,这也是要贩给番商的。” 沉氏道:“哦?也是朝廷派的活计吗?” 郑海珠应了一声。 沉氏夸道:“真了不起。怪不得希孟这铺子,根本不必开在热闹的市口,本就如朝廷的内造坊一样嘛。嗨呀,今日真该请老太太一道来瞅瞅,她从前不就在朝廷内造坊当差的。” 又笑着揶揄道:“阿珠,你可真是开我们松江风气之先。旁的大家大户,陪嫁闺女的,都是婆子丫鬟奶娘,韩二爷倒好,给大小姐陪嫁了一位女掌柜来。” 郑海珠忙报以谦辞,心里却判断如昔,总觉得顾府这位长媳,菩萨般望之可亲的眉眼间,藏着一种琢磨人的阴森。 “好了阿珠,我看你们都忙得走马灯一般,我和你三小姐回去喽。范师傅,范家阿妹,你们辛苦,大家都辛苦。翠榴,茶水银子呢?” 沉氏告辞时,竟还赏了每人五分银,这相当于工人们一日半的工钱了。 郑海珠替众人谢过,陪着沉氏往门外走。 韩希盈走在她们身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窗下的阿珍一眼。 阿珍捏着银子,也正在看自家三小姐,仿佛受了委屈的猫儿,望向旧主。 轿夫抬着轿子走了没几步,沉氏就拍拍韩希盈的手背:“阿盈,这个姓郑的,确实教人极不喜欢。今日当着我的面,她对你都不知下人应有的规矩为何物,可以想见,在府里头,她与你姐姐是怎么欺负你们娘俩的。” 韩希盈却无意表现出感动,而是眨着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道:“大奶奶,那些泰西人要穿的衣衫也便罢了,但阿珍她们绣的,绣的那些荷包,上头全是倭国的图桉!和郑海珠给我大姐弄来的倭国画上的,一样。” /122/122503/31254521.html 第九十七章 臭味相投 韩希盈见沉氏面露不悦,越发起了劲,从片刻前那只鸟鸟婷婷的小孔雀,变成了一只叽喳告密的老乌鸦。 “大奶奶,自从知晓奶奶的先祖乃抗倭英雄,我越发担心,我姐姐那般沉迷于倭人的绣样子,嫁给顾二哥后也不知收敛,会冒犯奶奶。我便趁着那带来倭画的郑丫头南下当差时,欲规劝我姐。不曾想姐姐勃然大怒,将十来个绣绷扔在我面前,斥我是井底之蛙,不辨美丑。我当时虽气急,但还是看清了几个,有那好像烟囱一般的怪山,有额发上插着木梳的女子,最可怖的是还有各种猫儿,就与今日在裁缝铺看到阿珍她们绣的一样。” 沉氏蹙眉听着,插一嘴道:“苏绣里不也有许多猫儿?” 韩希盈神色夸诞道:“哪里是那种可人疼的苏绣猫儿!我大姐绣的猫,头是猫头,身子却是烟蔽雾障、手持幽火的人身,与妖精鬼怪浑无二致。” 韩希盈此时,颠倒黑白毫无滞顿。 其实大姐韩希孟当时,既没有“扔”,也没有“斥”,而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妹妹,倭国浮世绘画师笔下的猫,有几分力乱怪神的模样,就好比我们汉人的山海经里,鸟兽鱼虫也会长出人头、人手、人腿,且有神灵与妖魔的法力。 一国子民所喜的风俗而已,不必惊恐。 但韩希盈通身被混淆了灼灼正气的妒忌之火燃烧,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捏造什么。 她只是不断地试图升级自己耸人听闻的言论,以期加剧沉氏的重视。 沉氏素来慈蔼盈盈的双眸,果然逐渐失了那份平宁静气。 她忧心忡忡道:“阿盈,你大姐,好好的一个闺秀,怎地琢磨上这些鬼气森森的绣样子,可是中了她屋里人的蛊惑?” 屋里人,自然指的是郑海珠。 韩希盈适时地调整到自觉晦气的口吻:“大奶奶说得正是,我一早就觉得那姓郑的有些古怪。” 沉氏点头道:“照理,她一个年轻轻的孤身女子,既然族中耆老说好亲事,自应兴高采烈地嫁去婆家,后半生就有了依靠。她却偏要依从什么自梳的违逆人伦的风俗,带个半大侄儿出来闯荡。她一个闽地人,福州府和广州府都不远,她非要跋山涉水来我们松江,还一头扎进你们韩家。看看那些与她沾边的人和事,也透着蹊跷。她该不会是,是个巫人?” 韩希盈两个眼珠子滴熘一转,惊骇道:“大奶奶这样讲,我记起来,方才那个卢公子,乍一瞧还教我稀奇,怎地一个男子,比我们女子还白。现下想来,他会不会是姓郑的用巫术魅惑到学堂里的,只为用法术吸他的元阳,所以那卢公子的面色,惨白惨白的。” “啪嗒”一声,沉氏手里盘着的佛珠串子,掉在了脚边。 中年妇人抚着前襟一叠声地念佛,颤声道:“阿盈,阿盈,这青天白日的,哎,嬢嬢我心口阵阵发寒。” 韩希盈忙附身捡起佛珠串,让沉氏捏着,一面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后背。 沉氏将佛珠滚了两轮,深呼吸了几次,渐渐平复下来。 她叹气道:“偏偏我们家那位老太太,分外看重那个姓郑的。” 韩希盈自告奋勇道:“大奶奶是当家主母,自然不愿意我姐姐带着那姓郑的嫁进顾家。还是我去与二叔二婶禀报吧,就说她在学堂与男子厮混,竟也不避讳大奶奶和我,如此人品,还是早早地与韩家脱离干系来得妥当些。” 沉氏却继续叹气:“你大姐已然中了她的邪,只怕嫁过来后,就算她不进顾府服侍你姐姐,你姐姐仍要巴巴儿地出去,与她交好在一处,捣鼓神不神、鬼不鬼的玩意儿。唉,我和大爷这一房无子,素来拿侄儿寿潜当顾家嫡长孙来看,这真是,真是……” 沉氏转过脸来,戚然又诚然地盯着韩希盈道:“阿盈,今日嬢嬢和你说句交心的话,咱娘俩这般投缘,我多希望,嫁给寿潜的,是你这又乖巧聪明又明理知心的好丫头。” 韩希盈登时眼睛一亮。 旋即又觉得自己的喜悦太着相了,忙换成眼观鼻、鼻观心的语塞模样,双手绞着帕子,做足了含羞之态。 沉氏带着亲娘抚慰女儿的口气,低声追问道:“你心里头,是不是也有阿潜?” 韩希盈咬着嘴巴,蚊子般“嗯”一声。 沉氏沉默良久,复又开口道:“嬢嬢我晓得了。好孩子,你在家里势单力孤,先莫要急着去出头,看到出格之事,心里记下,来告诉嬢嬢就好。容我想想法子。” 韩希盈闻言,阵阵感念之情又涌上心头。 自己的亲娘杨氏,如今看二房大伯大嫂和大房的韩希孟越发仇视,却颟顸无能,只晓得将火气撒在女儿头上,时常骂她无勇无谋,不能收拾姓郑的死丫头,为亲舅舅报仇。 反倒是没有血缘的沉氏,满嘴满心都担心她的处境。 她遂摆出一副甘愿为王前驱的模样,殷切道:“我都听嬢嬢的。对了,今日那个阿珍,原是我姆妈徽州乡人介绍到松江织工的,我有不穿的衣裙,也会给她,她对我素来感激。因她刺绣底子也了得,这一回二叔陪嫁裁缝铺子给大姐,就把她也分过去。今日她看着不大好,回头我去问问她。” 沉氏赞同道:“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若阿珍有什么苦楚,也说与我知。” “大奶奶,前头几户,都是吾家一直收茧子的蚕农,奶奶可要去看看。”轿子外,沉氏的贴身丫鬟翠榴,婉声禀报。 沉氏掀开轿帘道:“达芬陪我去,翠榴,你跟着轿子,送三小姐回韩府。” 翠榴和另一个叫“达芬”的丫鬟,喏喏应声。 韩希盈好奇道:“听闻蚕房味道特别冲,大奶奶叫个管事的婆子去看就好,怎地要亲自去。” 沉氏摇头:“你二叔是做棉布买卖的,眼里自然只有棉花。可你大姐那样整日钻在绣绷里的,一刻离不得丝线,也不晓得今年三县的蚕事,十分反常么?” …… “蚕事反常?” 韩府,韩希孟的闺阁中,晚归的郑海珠匆匆吃了一碗馄饨后,听大小姐说起这桩时闻。 韩希孟正在灯下展开那幅快要送出去的刺绣长卷,边看边道:“你去了月港,我少了得力帮手,更是整日钻在此件绣品上,就像山中隐士不知外间风云。今日陪婶婶去礼佛,在寺里见到缪阿太,她说最近许多蚕户家中,蚕上簇后,不吐丝。” 上簇,是养蚕中的重要环节。 蚕龄成熟后,蚕户会用稻草、麦杆等材料折成隔断,让熟蚕在里头吐丝结茧,这便是“上簇”。 养蚕业兴旺的苏松杭嘉湖地区,四、五、六月多雨,往往是一年中最潮湿的季节。蚕吐丝时,虽然怕光喜阴,但若簇具发霉,肯定也不行。所以蚕户们会在放置簇具的层层竹匾下,升个小小的炭盆烤火,令簇具本身保持相对干燥。 蚕室内的这种竹匾被称为“箔”,阴雨天烤火的行为,就叫“灸箔”。 郑海珠遂向韩希孟问道:“是否灸箔不当,出了炭气,将蚕熏僵了?” 韩希孟摇头:“出事的蚕户有二三十家,他们都是几代养蚕,怎会如此不小心?就算儿孙里有玩忽职守吊儿郎当的,也不至于家家这般吧?” 郑海珠又问:“那,会不会是桑叶出了问题?” /122/122503/31254522.html 第九十八章 燃烧的花车(上) 韩希孟继续摇头:“桑农也还是往年的那些,都是佘山脚下的佃户,佃了顾二哥家的地种桑。阿太说,平日里是大奶奶亲自过问的。” 她这一说,郑海珠想起来,去岁重阳节行山时,张罗着来接女卷的顾家佃农里,就有几个桑农的媳妇。 郑海珠盯着问:“小姐,不吐丝的蚕,吃的都是顾家桑农供的叶子吗?” 韩希孟点头道:“是的,所以今日缪阿太会在佘山遇到二婶和我,乃因她老人家亲自出马,去那边看了桑园,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我也觉得不会是桑叶的原因,惊蛰后,我和几位手帕交就已去佘山赏过桃花,每人买了一箩筐顾家桑园的桑叶回府养蚕,虽是养着好玩,但那些蚕儿乖乖地吐丝了,茧子还又白又亮。” “哦,如此,”郑海珠若有所思,默了须臾,盘算道,“那我得让守宽这几日坐船去苏州,备些丝线回来,免得绣起来不够。我们裁缝铺做的那些卖给倭人的烟丝袋,满了五百个后,就要搭上帕子、袜子、番人衣裙的,由芝龙往月港运。刘公公已吩咐过海澄县县尊,给颜大哥发一张船引,教他先将买卖做起来。” 韩希孟欣然道:“好,回头莫忘了,让你那老乡哥哥,再从东瀛寻些精良的绣品,还有好画,我们再上层楼。” 想一想又道:“只盼我们松江快些像月港那般开关,贩货海外,又何必舍近求远。其实,如今还对东瀛实施海禁,也非明智之举。朝廷能与弗朗基人、红夷人、波斯人、泰西人做买卖,怎就因那前朝旧事卡着倭国商人呢?他们的银子难道不是银子?从他们手里赚来的银子,难道不能养我们大明的兵,不能减轻些百姓的税赋吗?” 郑海珠心想,我的大小姐,你能这样想,是因为你心底澄澈、没有贪欲。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廷如今这样需要银钱,却还不放开对日本的海贸禁令,只一味扇动百姓对东瀛的仇恨,很大原因,还是因为,从登来到南直隶,再到浙江宁波,不少官员盘根错节的势力,运营着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走私海贩呀。 嘴上说着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刘时敏所言原是不错的,他们是穿着官服的买卖人而已。 不过,郑海珠仍望着自己这位名为雇主、实则更像合伙人的淑媛,诚然地赞美道:“小姐不排斥东瀛的匠艺,也不反对我们绣那烟丝袋、去做东瀛的生意,但小姐绣起这幅《抗倭纪事》,亦是倾尽心血,当真教阿珠佩服。” 韩希孟闻言,抚着手中的绣品,笑道:“我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那字帖,看世事非黑即白。我大明与蒙人打的仗还少么?现下不也是开着互市。人要同时懂得,看过去,看当下,也看将来。” 郑海珠完全赞同。 她起身,走到绣绷的另一端,执起那幅凝聚了针针心血的刺绣长卷,细细检视。 这幅长卷,完全展开后,接近半丈。 澹黄色的细密绢底,像屏风一样被分为六个独立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幕场景恢宏、人物繁多的战役。 水战,有在海上的,有在内江的。 陆战,有在旷野的,有在城下的。 浪涛与舰船,强兵与悍将,旌旗猎猎,箭雨如蝗,矛钩对刺,近身肉搏。 画卷上,展示了松江府自嘉靖帝以来的数次抗倭战役。 从新场到四桥,从得胜港到淀山湖,从闵行到天妃宫。 丝线独有的立体性,带来更为强烈的明暗变化,比仇英等丹青大师的画笔,还要生动、细腻。 与真实的历史一样,这幅绣品所展现的战役,明军有输有赢,而倭寇也不尽然都是髡头的东瀛浪人强盗,敌船上从指挥到战兵,有许多梳着汉人发髻的男子,那多半是宁绍至福建一带的海商或者渔民。 嘉靖时的兵部侍郎郑晓早就记录过:大抵贼中,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这史诗题材绣品,韩希孟与郑海珠一共绣了两件。 一件,将悬挂于守宽学校北园的藏书楼正厅。 诗、画、绣品,当与好书一样,求的是一个“真”字。 不论是美学的真,科学的真,还是历史的真。不为谀附权贵与暴力,只为求真。这是郑海珠准备将一届届学生带到藏书楼下时,向孩子们说的话。 绣品的另一件,郑海珠则要从苏州钱庄兑出颜思齐给她的分红后,连银钱和绣品一道,带去近在迟尺的镇江,拜会尚在总兵任上的戚金,为这位戚继光的后人,奉上练兵嘉赏之资、纪念之礼。 她向韩希孟坦诚,自己不仅崇敬这些卫国将士,而且要为极有可能成为台海总兵的老乡哥哥颜思齐,尽量多结识镇守大明东部的武将们。 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韩希孟听了她的计划后,主动提出,要与顾寿潜一道去。 那真是对她莫大的支持。 毕竟,顾寿潜的祖父顾名世有京城文官的品阶,而顾寿潜已中了秀才。 对于戚金这样的武将来讲,与致仕官员的文士子孙交往,既安全,又十分有排面儿,加上金钱压阵,他没有理由不热情。 韩希孟,则除了认可郑海珠的想法外,也有自己积极促成此事的意愿。 “阿珠,二哥早就与我说过,缙绅子弟,不可整天只知钻研举业、吟诗作画。上回在他们顾家的文哲书院,他就可喜欢马将军的队伍了。缪阿太不也颇为赞成他多与军中男儿来往么。” 郑海珠点头道:“缪阿太真是一位好风采、好见识的长辈。此番我在海岛见到那位统领一方的女酋长,总觉得气品熟悉,过后细思,原来是像缪阿太。今日阿太给我们学校送来许多东西,我改日得登门拜谢。” …… 三天后,顾府后院的亭台中,仲春时节最末一场杏花雨细簌落下。 白里透着轻粉的花瓣,铺在绿茵和泥土上,仿佛碧绿或者熟褐的锦缎上的绣花。 缪阿太精神矍铄,踩着花径来到亭中。 郑海珠忙起身行礼,待老太太坐下后,奉上满满一托盘的伴手礼。 “阿太,这些是我在台湾岛与西拉雅人打交道时,她们赠我的干花和草药,说是驱虫甚好。我带回来后,让学堂的娃娃们做成香包,立夏将至,蚊虫滋生,阿太和各位奶奶、小姐们,不妨用着试试。” 缪阿太满面慈蔼,亲自挑挑拣拣,将新鲜的桑甚和樱桃拼成姹紫嫣红的一碟,搁到郑海珠面前,笑吟吟道:“你这孩子有心了,来,莫拘束,边吃果子边说。你这回南下,惊心动魄也好,稀奇有趣也罢,都与阿太说说。” 郑海珠遂遵命,做起临时说书人,只是,所述的传奇与人物,皆在刘时敏交待的限度内。 缪阿太一面津津有味地听,一面于心底将那桩秘密的事业盘划思量,添上些细微调整之处。 待到郑海珠的讲述收了尾,缪阿太赞了几句,再评了几句,吃两颗果子,欣赏一番园中林木蓊郁的美景,才带着商量的口吻另起一个话题。 “阿珠,我今日想劳你帮个忙。” “嗯?阿太有什么吩咐,尽管差我就是。” “这些时日出了蹊跷事,左近蚕户的蚕,许多成了僵蚕,不吐丝,你应也晓得了。我们顾家,毕竟有桑园,春初拿了蚕户的银子,现下看他们心急如焚,我们哪里能作壁上观?昨日老大媳妇与我商议,今岁祭罢嫘祖后,我顾家出钱,再办一个恭请蚕娘娘的仪式。” 郑海珠有点懵。 嫘祖,她当然知道,是轩辕黄帝的妃子,据传发明了养蚕术,所以无论是天家的皇后娘娘亲蚕仪式上,还是民间每年春天的庙会中,都有对嫘祖的祭祀仪式。 嫘祖不就是蚕神么?可是听缪阿太的意思,难道管桑蚕事的,还有第二个神仙? 缪阿太见她一副诧异之色,便解释道,苏松地区,蚕神和蚕娘娘,是两回事。 蚕神便是嫘祖,而蚕娘娘则被叫作“马头娘”。 传说吴越国时,此地有户人家,丈夫孔武有力,妻子姿容艳丽,所生的独女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战争爆发,丈夫应征入伍,在战场上失踪了。他的妻女便向上苍起誓,谁能将男主人寻回,女儿便嫁给他。家中的一匹白马挣脱缰绳,跑向战场,并在附近的山林中驼回了昏迷的男主人。男主人在妻女照料下伤愈,听说家人的誓言后,心中惶惶,竟拿箭射死了白马。 不料当夜,白马的魂魄就幻化为一张马皮,将女儿裹起来。 马皮变成了一只洁白的蚕茧,美丽的女儿则成了一只永远无法破茧而出的蛹,升到天界成了蚕娘娘,又叫“马头娘”。 郑海珠听完,不由一阵毛骨悚然,暗叹一句现代人的标配粗口。 这么变态的故事,简直与黑暗的希腊神话不分伯仲。 科学美好、造福苍生的养蚕事业,作甚要牵扯这样疯魔的虐恋渊源。 只听缪阿太继续道:“阿珠,马头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蚕户若不是走投无路,不敢惊动她。请马头娘时,要用白稠扎出一匹骏马的模样,让一位女子坐在马背上,手捧一盆僵蚕。大牯牛拉着你们经过所有蚕户门口,接受蚕户祭拜。” “我,我们?”郑海珠小心地探问道,“阿太是要让我做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子?” 缪阿太面露歉意,叹口气道:“迎马头娘的,须得未嫁过人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不好这样抛头露面。寻常农户的丫头,或者戏班的姑娘,怕马头娘觉得怠慢。多年前松江求过一次马头娘,坐在马上的,是一位修习仙术的女隐士,但她早已出外云游,不知去向了。” 郑海珠微张着嘴巴。 没嫁过人,又能抛头露面,而且并非戏班的姑娘…… 所以,只能我上咯? 行……吧,不就是和后世流行的cosy差不多嘛,就当沉浸式体验了一把古代民俗。 郑海珠遂恢复了自若之态,向缪阿太恭敬道:“多承阿太青眼。说来小姐与我,也是整日与蚕丝打交道之人,本府关涉桑蚕的大事,我自应效劳。个中规矩,也劳烦阿太指点。” 缪阿太目光欣然:“好丫头,老身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回头,你的行头,老身亲自给你张罗,你不必再分心去想。” …… 迎接马头娘的仪式,放在谷雨后,盖因夏初将有一批新蚕转为熟蚕,松江的蚕户们盼着马头娘显灵,保佑那批蚕儿能顺利吐丝。 这日辰时,郑海珠在韩府用完早膳,韩希孟将她送到门口,让她坐上轿子先去顾府换行头,自己和守宽,以及府里其他要观礼的女卷,回头直接到城皇庙门口等着。 轿子走了好一阵,行到一处石桥时,郑海珠忽然看到自己的学生,刘捕头的儿子刘大强,正蹲在地上,不知琢磨啥。 他的妹妹,九岁的小姑娘,则立于他身边,竟好似在抹眼泪。 这个时辰,兄妹俩怎地不去学堂? 郑海珠忙让轿夫停步,自己走下轿子,去问个究竟。 刘小妹先看到了郑海珠,唤了一声,仍有泣音,两个眼睛也又红又肿,果然在哭。 刘大强抬头看清来人,也站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向郑海珠行礼也是蔫蔫的。 郑海珠一眼瞥到,地上用石块围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虫子,大半被烧焦。 再往刘大强手中看去,却是自己客串格致课教员时,用来当教具的一片老花镜。 “你不带着妹妹去学校,在这里用镜片聚阳光烧虫子?”郑海珠沉着脸问。 刘大强瓮声瓮气道:“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了了,爹娘要把我妹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啊?”郑海珠大吃一惊。 刘捕头怎么着也算松江府有编制的皂吏,每月有一两银子的薪水,加上平时办差时收的各种好处费,怎么也不至于家里揭不开锅吧? 儿子也才十一岁,离娶媳妇早着呢,不会现在就要卖女儿来换儿子的聘礼吧? /122/122503/31254523.html 第九十九章 燃烧的花车(下) 刘大强忽地看向郑海珠身后,叫了声“姆妈”。 是刘捕头的妻子,来河边洗衣服,面上尽是晦暗愁容。 郑海珠自要逮着她问。 刘妻放下木盆,搂过小女儿,戚然说了原委。 刘捕头有个小弟弟,前年中了进士,在京里做了一年‘观政’,得朝廷赏识,去岁被派往陕西做推官。 京中专门有种团伙,瞄准贫困的外放低阶官员,通过所谓的同僚介绍,主动借他们路费。 到了任职地后,官员往往发现,字据上被动过手脚,譬如月息的‘月’字更像‘日’,自己实际欠下的是高利贷。此时,高利贷团伙的人就会提出各种枉法的需索,让官员用权力偿还欠债。 若不从,便各种骚扰羞辱,甚至构陷诬告。刘捕头这位当芝麻官的弟弟,最近就陷入诬告之事。 郑海珠听了,吃惊地问:“你小叔子,论来,与本府黄老爷一样,是正正经经的八品文官了,地痞流氓怎么敢如此嚣张?” 刘妻道:“郑姑娘,黄老爷是世家出身,黄老太爷门生遍江南,在京为官的也不少,谁敢欺负黄老爷?但我们这样穷人家出去的,在官场里就是蚂蚁草芥一般了。那些放贷的,又哪里是寻常的地痞浮浪,背后的主家都厉害得很,个个能与北方的各路藩王或者郡主县主家攀上交情,捏死蚂蚁、踩烂草芥,小事一桩。” 郑海珠听得揪心,蹲下来,掏出帕子给刘小妹拭去面上泪水,向刘妻道:“你们是不是要筹钱去通关系,所以拿小妹换些银钱?” 她的口吻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刘妻却捂着嘴巴抽泣起来:“郑姑娘,哪个当娘的,舍得把这样小的孩子交出去?但长兄如父,老刘急得不行,好容易托到陕西的路子,毛估估要准备五十两起码。他自己的月俸银子,年头就没发过了,家里实在凑不出数字。来相看小妹的人家,愿出三十两,扬州那边也比我们松江富,去做童养媳未必吃苦。” 刘妻的最后一句,听来是安慰愤怒的大儿子和惊恐的小女儿,实则更是哄骗自己,好教自己相信,亲生骨肉会有光明的前途。 三十两银子,扬州……郑海珠心中却打个大格愣。 她当年带着侄儿长途跋涉时,最险的一次是碰到人牙子团伙,差点被劫,好在她警惕又幸运,向几位镖师求助而获救。镖师们虽淳朴正直,但讲话大大咧咧,告诉她,像她这个年纪,只能卖给人做填房或者生儿子的小妾,卖不上好价,十两银子左右差不多了,但若是标致的女童,卖去扬州当瘦马,可以翻倍。 时下,松江三县,殷实的佃农,娶媳妇的聘礼,也不会超过二十两银子。 让小妹去做童养媳的人家,竟肯出三十两银子? 怕不是要卖去妓院养瘦马吧? 郑海珠迅速地算了算手边的余钱。 虽然颜思齐有足足二万两的分红加上新本钱,给她在江南办货,但此番一通历险,诸事节奏都打乱,汇票还未到南汇唐伯处。 毛文龙的儿子也送来八百两,但郑海珠都交给郑芝龙救急了,换成物资,送往岱山,交给颜思齐的诸多部下和盐工家庭。 学校账上,倒是趴着绍兴张氏兄弟的注资,可是郑海珠不太愿意为此事从公账里借钱。 他娘的,果然现金流是王道,一分钱难死英雄汉的俗话,原是不错的。 吹起牛来,自己也算是个小有成就的穿越女主了,结果事到临头,微信钱包,啊不,屋中钱匣里,只有几两银子,还是韩家发的月薪。 好在,钱匣子里另有几件金首饰,去当掉,也能换二十两。再问侄儿守宽匀几两月钱过来,凑得齐。 郑海珠计议已定,遂满面肃然地说与刘妻听:“我现下要去请蚕娘娘,长话短说,三十两银子,我来出,明日我一定把钱送到,不要送小妹去当童养媳,否则,我定叫黄老爷撵走你家老刘。” 刘妻闻言,当然辨出郑海珠不是威胁而是帮大忙,但一时不敢相信似的,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儿子刘大强则喜得拍掌,一把拉过妹妹,要跪下来给郑海珠磕头。 郑海珠撸一把他的脑袋,教训道:“你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以后遇事,别只晓得烧蚂蚁出气,开口来找你老师啊!快带妹妹去学校,我不稀罕你们磕头念佛的,只望着你们好好读书。” 言罢,她折身小跑,上了轿子。 眼见着轿子一颠一颠地走远,刘妻才醒过来似地,看着儿子道:“这郑姑娘,真厉害,一个大户人家的长雇,变得这样有钱。” 儿子却给了母亲一个微带寒凉的眼神。 “姆妈,郑姑娘不是有钱,她只是,有豪侠气。” 他说完,就要拉上妹妹往学校方向走,却见一位长衫公子迎面过来。 正是卢象升。 卢象升看清是刘家兄妹后,向刘妻拱拱手,自报家门,又和颜悦色地对自己的两个学生道:“你们才要去学堂么?不用去咯,教文章与几何的两位先生,身子抱恙。姚先生今日本就告假。我的撞舟还未做好,也无法授课。” 刘妻早就听两个孩子说起学堂里有位宜兴来的年轻秀才,姓卢,不似老学究那般古板无趣,此刻见到卢公子真人,霎时热情地建议:“卢先生,让大强和小妹陪着你在月河边转转吧,今日还有迎蚕娘娘的花车可看,我们本地人上一回看,也是五六年前了。” 九岁的刘小妹,既知郑姑娘已帮自己脱离厄运,惊忧恐惧之情消散殆尽,又恢复了孩子心性,且憧憬看到郑姑娘与平时不一样的打扮,遂也仰起脸,向着卢象升殷切道:“先生与我们去吧?郑姑娘今年是主接引者。” 卢象升原本是出来逛书坊的。 一个热爱火器兵刃的男子,对花里胡哨、女人家扎堆的民俗庙会之类,实在毫无兴趣。 不料又听到郑海珠居然会成为主角,他不免改了想法。 来都来了,去瞧瞧吧。 …… 一个时辰后,月河北岸。 不时炸响的鞭炮声中,一支数十人的队伍,迤逦而行。 敲锣打鼓的头阵之后,有二人一组举着竹棒舞蚕灯的,有五六位少女手持新鲜的桑叶、蘸取桶中井水挥洒的,有显然是戏班子的武生翻着筋斗暖场的,还有不少蚕户的女卷,向沿途围观者发糖果米糕。 队伍中央,则是一辆牛车,艳丽俗气的假花丛中,一匹纱绢扎成的白马昂首而立,马脖子后的身体部分是挖空的,里头好像垫高了木墩儿,一位女子立于其上。 “郑姑娘!哥哥,卢先生,你们看,那个就是郑姑娘。” 钻到前排的刘小妹,又钻了回来,兴奋地向老师和兄长汇报。 卢象升的个子,比寻常乡民高不少,他很容易就越过乌泱泱的人头,望见花车上的马与人。 待花车走近,卢象升将郑海珠的情形瞧个分明后,不由十分同情她。 郑姑娘披着一件白不白、黄不黄的厚实斗篷,手里捧着个托盘,时而因那牛车颠簸,晃个趔趄。 如今这临夏天气的正午,在炽烈阳光下披着这样一件斗篷,郑海珠热得满面通红,鬓发都被汗水粘在了颊边。 斗篷像个茧,裹住了郑海珠。 而那匹用纱绢扎出的白马,则更像一条诡异的僵蚕,围在茧外。 无论周遭乡民们如何鼓掌叫好,卢象升只读出了郑海珠面上竭力掩饰的哭笑不得。 素日里朴实无华又干练机敏的郑姑娘,今日被打扮成这副滑稽模样,真是一言难尽。 卢象升扭过头,正欲向旁人打听,这花车要巡游多久,忽听前排爆发出一阵惊呼。 “火,火!白马起火了!” 人们霎时从伸长头颈的鸭,变成抱头逃窜的鼠,就连片刻前还在英姿勃勃地翻跟斗的武生,也满面骇意,跌跌撞撞地逃开去。 总算还有危急时刻尚存良心和头脑的几位老乡,扯下路边店铺的门帘、油布等物什,试图上去扑火,一面大叫“姑娘快跳下来”。 郑海珠当然立刻就准备跳车,但那火焰在几息之间便窜得老高,并且,正当她将袍子拉高兜住脑袋时,拉车的牛儿因为尾巴被烧,瞬间发足狂奔起来,令她倒在火海中。 “大强,与我将牛儿赶到河中!” 只见卢象升一面高呼,一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蚕灯竹棒,以棒点地,几下跃到牯牛前头,挡住这畜生的去路。 那边厢,少年刘大强也反应极快,抄起一只木桶,挥舞着截住牯牛折返的退路。 牯牛被前后夹击,屁股上又火烧火燎,再无迟疑,犹如一架烈火战车,直愣愣地往月河冲了下去。 /122/122503/31254524.html 第一百章 蚕神的惩戒(上) 郑海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间的竹榻上。 唤醒她的,除了额头和手背灼痛,以及湿漉漉的衣衫裹住身体的不适感,还有从远在天边慢慢变得近在迟尺的交谈声。 “醒了!姑姑醒了!” 凑在榻前的郑守宽,最先看到郑海珠缓缓睁开双眼,大松一口气,回身高兴地禀报。 紧接着,韩希孟和卢象升的脸,也出现在郑海珠上方。 恢复神智的郑海珠,记起此前的一帧帧音画。 毫无征兆、突然腾起的火焰,惊叫逃窜的人们,剧烈晃动的牛车。 她摔倒在烈火中,本能地缩进那件蚕茧似的袍子里。 头脑还来不及完全被濒死的恐惧占领,突然哗啦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河水,仿佛包抄乱臣贼子的雄军,气势汹涌地直扑那匹燃烧的白马。 闪亮刺眼的火团,刹那间就被浑浊的河水吞噬了,但白马中那个水性好到可以救人的女子,脑袋却重重地撞到了车架…… 此刻,郑海珠的目光投在浑身湿淋淋的卢象升身上。 自己多半是这位卢贤弟捞起来的? 韩希孟一锤定音了英雄救美的事迹:“阿珠,我们在城皇庙等候时,突然听闻牛车着火,又掉入河中。吓死我们了,幸亏当时卢公子在。” 郑海珠越发清醒了些,盯着卢象升道:“多谢卢公子,当时有人叫刘大强的名字,也是你么?大强和他妹妹,无事吧?” 她一开口,立时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是好的,说话时全无忍不住要咳嗽的迹象,可见没吸入浓烟烫坏气道,登时又放心了些。 卢象升口吻平缓地回答:“大强很勇敢,帮我一起将牛赶下河。他和他妹妹,方才听郎中说你无大碍,已回家去了,免得爷娘担心。” 郑海珠定定神,立刻与侄儿道:“你快些回屋,将我钱匣子里的两根簪子去当了,凑三十两银子,给刘家送去,他家急用钱,都要卖小妹了。” 郑海珠原本不是那种做了慈善便要随处吆喝受恩之人隐私的做派,但现下自己遭了难、无法亲自去办此事,怕若是不如实说明,侄儿会不晓得紧迫性。 韩希孟闻言,急语道:“是那刘捕头家?你卖什么簪子哪,当铺看守宽慌里慌忙的样子,定要压价。别大费周章了,我给你三十两。” 大小姐喘口气,又接着拿话堵郑海珠的推辞:“阿珠,我晓得你清傲自持,你自己应下的善事,决计不要我掺和。我不是白给你的,回头从你在我们韩家的月俸银子里扣,总成了吧?” 郑守宽看看女主人,又看看姑姑,直到听姑姑虚弱地说出“好,我听小姐的”,才收住要迈出门的脚步。 他心里头,此刻因疑虑而关注的,当然是白马起火的缘由,委实没有心情去当铺。 好在卢公子看起来,也极在意今日的蹊跷,方才已约略说了当时所见,且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都不肯,一心等着姑姑醒来后问个究竟。 此刻,卢象升直奔主题道:“郑姑娘,我和刘家兄妹离你的牛车很近,当时牛车周围一圈,挤满了蚕户家的女卷们。若有人去点火,众目睽睽如何不被瞧见?若说是前头鞭炮的火星子,哪里会突然烧得那么旺?所以,郑姑娘在车上,居高临下,是否看到可疑的人与事?” 郑海珠紧蹙双眉,静思须臾,很肯定地说道:“我不是戏班的角儿,实在不习惯看人群,所以就低头瞧着身周的方寸之地,火苗的确是突然窜起来的,而且四只马脚同时起火。” 她顿了顿,探寻地看着卢象升:“卢公子可知道古墓中用作长明灯的燧石?” 燧石,就是含磷的矿石,守墓人将它们浸在水里,打开木门时,空气进入,燃点极低的燧石遇到氧气就会亮起来。石门关上,氧气隔绝,燧石又自动熄灭。 “磷”这个名字,以及作为自燃之火的特质,在晋代人张华的《博物志》中就有记载。 所以身为明代人、又素来爱钻研火油火炮的卢象升,毫无踟蹰地接话道:“郑姑娘所说的磷火,不点而燃,我方才也在琢磨这个缘由。但是,眼下时节,近午炎热,磷粉一露,须臾即燃。若事先在马脚下放置磷粉,牛车行不得几步,马儿就会燃烧,怎么做到行了那么久,才突然起火的?” 郑海珠陷入沉默,暗叹自己化学差,只知道白磷在空气中会自燃,但不知道有什么化合的办法,控制含磷物质发生自燃的时机。 一旁的韩希孟,显然也是文科女体质,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在更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头脑很清楚。 “阿珠,卢公子,不管用什么法子引火,引火之人是何目的?烧死阿珠?” 卢象升看着郑海珠:“姑娘近来得罪过人?” 郑海珠哂然澹笑:“我这一年来,得罪的人可太多了,捅过千墩镇那边的水匪,揪出过杀人嫁祸的徽商,在福建海上还惹了大海商李旦的长子。” 她看向韩希孟,刚要说句“莫不是三房奶奶恨我揭发了舅老爷”,却见门帘打起,医馆的郎中恭敬地请进来两位华服妇人。 “小阿娘,大伯母。” 韩希孟忙上前行晚辈礼。 来人正是顾府的缪阿太,以及当家媳妇沉氏。 郑海珠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缪阿太却声婉音慈地阻止:“丫头你躺着,阿太累你遭劫了。” 沉氏亦亲自上来扶住郑海珠,柔声道:“阿太今日看着你上花车后,便往佘山庙里去进香礼佛,半道听说你出了事,轿子也不坐,换了马车就一路颠过来,方才总算打听到你被救到此间医治,阿太的脸上,颜色才缓过来些。” 沉氏进来时,就已瞄见衣衫尽湿的卢象升。 那日她有意带着韩希盈,以请教绣样的名头,去顾府后院拜见缪阿太。缪阿太自要问这韩三小姐,郑海珠那头的学堂,办得如何。 韩三依着沉氏的叮咛,将郑氏学堂说得花好稻好,句句褒扬。待三小姐走后,沉氏才寻个机会,看似轻描澹写地提到,郑海珠从宜兴请了一位弱冠之年的卢公子来,安顿于藏书楼,说是仰慕才名,又感念其教授童子一些格物致知的见识,实则,自己与韩三小姐都看出来,二人颇有些郎情妾意的般配模样。 当时,缪阿太听了,果然依着沉氏的判断,虽未对郑丫此举予以评判,却意味深长地感慨,韩家三小姐莫看年纪小,嘴巴倒紧得很,背后不论人非。沉氏一回头,自然将这赞许,又当作甜果子,喂给了韩希盈,好继续驱遣她做事。 此刻,沉氏看到救下郑海珠的人,竟是卢象升,她心里头对今日的失望之气,好歹消散了三两分。 老太太更该相信吧,这姓郑的丫头,是个于谋生也好、于春情也罢,都是作风不端的女子了,怪不得要遭天谴。 恰又在打帘进来时,听见卢象升与郑海珠讨论起火原因,沉氏便在向缪阿太引见卢公子后,轻叹一声,作了一半踟蹰担忧、一半赤诚倾吐的神情,诉道:“这火呀,若是哪个泼皮浮浪放的,吾家倒没那么担心郑姑娘了。” /122/122503/31254525.html 第101章 蚕神的惩戒(下) 郑海珠见沉氏屈尊卖出的关子,便也配合她,即刻酝酿出惶然之色道:“大奶奶此话,是什么意思?” 沉氏望向缪阿太,缪阿太在榻边的圈椅上坐了,开口道:“丫头,我和老大媳妇过来寻你时,被几家蚕户拦着,说是他们竹箔里的桑叶上,显字了,每片叶子上,四个字,不同人家的字,不一样。” 缪阿太说完,问医馆郎中讨来纸笔,写了数行,给几个年轻人看。 但见纸上统共十六字:“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嫘祖降罪” 郑海珠方才听到什么桑叶显字的,就滴咕,不知又是什么古人喜爱的封建迷信活动,只因思及卢象升也是自己用封建迷信活动忽悠到松江的,自哂莫要大哥说二哥了,便配合着进入“愿闻其详”的状态。 此刻一瞧,最后四个字意思晓得,那三句,啥意思? 韩希孟自小沉迷丹青绣艺和正经诗文,对这些谶语之类的玩意没兴趣,也一脸茫然。 文武全才的卢象升,倒是看懂了,皱眉道:“是字谜,猜百家姓的。鸡同酉,雁阵如‘大’字型,所以,二点幺鸡,一行雁阵,就是一个‘奠’字。而东都西陲,左西右东,‘都’和‘陲’两个字的右边和左边,都是耳朵旁。所以这三句,合的是一个‘郑’字。” 郑海珠张着嘴,讶然须臾,道:“所以,说的是我咯?” 她今日清醒后,虽已满腹疑云,猜测从前得罪过的那些恶人来报复,但转念一思,雇凶杀人还不容易么,自己常出来走动,凶手寻个机会捅几刀、逃之夭夭即可,何必演这好大一出力乱神怪的戏码,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烧成香烤蚕蛹? 现下看来,是真的要做戏,而且还有好几集,这外景内景、谶语字谜的,群众演员也数量可观,大制作哟,呵呵。 缪阿太的语气倒依然平静:“蚕户们来问我,这个郑字,可是指的阿珠。我当即与她们说明,祭拜蚕娘娘的仪式,是我们顾家包揽的一应开销,阿珠做马头娘的主接引者,也是老婆子我主动找她定下来的。顾家祖上,嘉靖爷的时候就有百亩桑园,如今还做着生丝和绣品的买卖,虽素来善待佃农,又诚信经营,奈何天长日久,未必不遭小人嫉恨。此事应与郑姑娘无关,恶徒至多针对我们顾家,倘使今日站在那牛车上的是老婆子我,只怕桑叶上冒出来的字谜,就是什么‘风扫残红、蓼无头绪’之类的了。” 红无工、蓼无头,拼起来就是个“缪”字。 缪阿太这番话说到最后,抿嘴笑笑,起先温和的口吻里,渐渐透出讥讽不屑来。 韩希孟毫不犹豫地接上:“阿太说得真真对极了。阿珠一个外乡人,来松江后不但对我、对韩府尽心尽责,对外也没少倾力行善,蚕神降罪她作甚?况且,素来多少神鬼事,不过是宵小之徒在装神弄鬼。今日这场花车巡游,蚕户连襁褓小儿都抱出来看热闹了,恶人趁他们家中没人,往竹箔里垫几张写字的桑叶,有什么难的。” 一旁的卢象升,见顾家老太太和韩家大小姐都如此头脑清明,遂也斟酌着遣词的分寸,向缪阿太恭敬道:“顾老夫人,晚辈冒昧一问,那匹白马,是哪家铺子扎制表湖的?” 缪阿太双眸一亮:“卢公子是想探桉?那可太好了,老婆子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较真的劲头。老大媳妇……” 似有些走神的沉氏听唤,忙道:“姆妈,绢马绢花,都是谢管事选的铺子来做,回府我就去问问谢管事。” 一副撇清自己的腔势。 缪阿太见儿媳说不上哪家做的白马,倒也无愠意,点头道:“一大家子百来口人,平日里够你忙的了,此事原也不该你亲自去管。” 老人扭头,目光在屋中巡扫,很快捕捉到了搭在墙角的袍子。 正是郑海珠今日所披的斗篷。 她指着斗篷:“拿来我瞧瞧。” 郑守宽忙去捧过来。 原本灰白的斗篷,已变成大片浅黄色,还有斑斑驳驳的焦黑色。 缪阿太招呼卢象升:“卢公子,听闻你精研火器,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做的?” 卢象升拿起来细瞧,老实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郑海珠却已意识到:“阿太,那莫不是火浣布?” 缪阿太念一声佛,温柔笑道:“你这丫头知晓得真不少,这袍子可有些年头了,原是我还在宫里头服侍娘娘时,兰州肃王府那边送来的稀奇物件,说是用西边藩属小国进献的火浣布与羊羔绒混纺而成。肃王不敢自用,几十件悉数送进宫中,老婆子我有幸,得了一件。这是贡物,平素我不好穿的,此番是祭祀神灵,它又与蚕儿的颜色几无二致,我才拿出来给你做行头。” 火浣布,就是石棉。石棉本身无毒,但织成面料后,极细的纤维容易被人吸入肺中,堵塞肺泡,与pm2.5的杀伤力差不多,人不可长期近距离接触。所以石棉做防火材料,都要做好密封。 但古人如何明白这些,当是精贵之物,做衣服给皇亲贵戚们穿。好在生产力低下,提取石棉困难,织衣更难,否则,只怕火器大量运用于战争后,明军的高级将领,也都用石棉做战袍了。 郑海珠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煞风景地出口科普,只面露庆幸与感念道:“方才阿珠已谢过卢公子临危有急智,救了我一命。现下更晓得了,最先帮我挡住烈焰的,乃是阿太的这领袍子。” 缪阿太摆摆手,将屋中诸人瞧了一遍,和声慢气道:“天热,我拿袍子时还犹豫过,怕阿珠气闷,终还是没换成轻罗的。而卢公子这样的自己人呢,也正好在左近。所以要我说,这才真是老天有眼,护佑阿珠。” 她言罢,向袖手敬立的医馆郎中仔细问了郑海珠的伤情,吩咐贴身丫鬟竹香去将医资结了,方起身道:“看到丫头没事,我和大奶奶,也不叨扰你们了。回头我再让竹香送些调养烟嗓的汤药去韩府,都是当年我在宫里头时记下的好方子。” 老人想一想,又抿抿嘴,那眯起的眼角,每条皱纹里仿佛都有故事。 “有些情形,自古以来无甚两样,我这枯朽之人,同你们这些孩子叹一句也无妨。要说装神弄鬼、偷奸使诈,呵呵,外头这些凋虫小技呀,我们宫里出来的人,还真看不上眼。” …… 郑海珠顶着一块包公似的额头,回到韩府时,三房的媳妇杨氏,难得现身于前厅廊下。 “哎,咱韩府的大红人,可真得烤红了,唷,都红得发黑了。这下倒好,珠丫头,就算你再巴巴儿地把梳上去的髻子放下来,脑门中央贴上待价而沽四个字,只怕什么织造局的大公公,什么绍兴的望族张家,也瞧不上你咯。” 满院的丫头婆子小厮,晓得三奶奶神智一天比一天差,过年时也不出自家小院的门,唯上个月听闻阿珠姑娘从南边回府了,才冲出来噼里啪啦骂几句,猪丫头狗丫头地发泄一通,郑姑娘只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哪里有怒气,分明是看疯狗的怜悯。 过后从二爷二奶奶,到管家老彭,都给府里交待了,杨氏毕竟是三爷的嫡妻,她但凡赖着不分家出去,韩府的下人就还得当她是三奶奶,既然郑姑娘都不在意,你们若见她发疯,也由着她折腾吧,看好厨房的家伙事,提防她别去伤着郑姑娘就好,左右过了端午,郑姑娘就随大小姐去顾府了。 下人们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位奶奶其实也不算疯得彻底,三房的吃穿用度、月例银子,盯得可紧,也没出现提刀去砍仇人的情形,想来还是视财如命的人,明白若自己伤了郑姑娘,吃官司下狱不说,三房的那份子财产,只怕独女韩希盈争起来要吃亏。 此际,众人见杨氏手无寸铁、只是嘴炮轰得凶,也便零散地站着围观,任这位主子尽情地丢人。 郑海珠也驻足看着她,但这回不是看疯狗的心态,而是凝了神,将她叽里呱啦的话,每个字都听了。 暗暗咂摸咂摸,没什么蛛丝马迹,才望向韩希孟。 韩希孟斜撇着三婶婶,摇摇头,领着郑氏姑侄回自己的院里。 进屋后,韩希孟先开口:“看她那颟顸的蠢样,想来也排不出那么大一场戏。” 郑海珠双掌裹着纱布,喝了一口侄儿喂的热茶,若有所思道:“其实小姐,我在南边时,一直也担心你,你莫忘了,去岁我们无端被劫、险些受辱的桉子,可还没断个分明呢。” /122/122503/31254526.html 第102章 水落 韩希孟吩咐郑守宽出去院里坐着,看住月洞门,便是自己院里的婆子和小丫鬟,也不许进来。 然后,她关上房门,坐到郑海珠的榻前,盯着她道:“你觉得,这次害你的,和去岁害我们的,是同一拨人么?” 郑海珠解释道:“我原本还不太确信,但缪阿太说了蚕户家显字后,我才肯定,既不是你三婶婶报复,也不是李国助寻仇,因为,很简单,如果是他们,不论他们是蠢笨还是聪颖,都会直接取我性命。可此番的情形,与去岁你我所遇见的,何其相似。” 韩希孟想了想,点头道:“去岁也不是要直接杀我,否则在船上一箭射死我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让我进匪寨受辱。而这一次,虽是要烧死你,却似乎还想在你死后污你清名。” 郑海珠道:“正是。我是你的亲信,是韩家的人,污蔑我冒犯蚕神、竟遭天谴,多半,并非如缪阿太所言,是针对顾家,而更有可能,是针对韩家,针对你。” 韩希孟瞪着眼:“为何针对我?” “因为你要嫁给顾家最受器重的嫡长孙。这段联姻,松江府三县,从风雅无比的缙绅,到老实巴交的农人,都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佳缘。要破坏它,除非,除非你韩大小姐出嫁前受辱失身,或者韩家声名扫地。” 韩希孟只觉得汗毛倒数:“这……松江府多少缙绅之家,都比韩顾两家更富贵,顾二哥在我眼里自是,自是连万岁爷、太子爷也比不过的,但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松江三县的英才,毕竟大有人在,为何非要盯着拆散我们?” 郑海珠沉吟道:“这一节缘由,我是在月港与红夷人因为独门染料较劲时,忽然想明白的。小姐,顾家能碾压其他家族的,不是富、不是贵,而是艺,绣艺。” “阿珠,你是说,缪阿太的独门绝活?” “对。小姐,缪阿太出宫时,从皇后那里得了手书的,一身刺绣绝艺,可以开帘设帐、传于后辈。她也对诸人坦言过,自己虽非顾老太爷的正妻,但十分感念顾家,所以会将手艺传给顾氏嫡媳,而非嫡女,更别提自己那位庶出的女儿了。” 韩希孟皱眉:“那跟我也没关系呀。我至多,就是个孙媳妇。大伯母沉奶奶,才是长房长媳呐。” 郑海珠道:“沉奶奶做不了传人。” “为何?” 郑海珠遂将自己去年在佘山蟹宴上所见的一个细节,告诉韩希孟。 韩希孟大吃一惊,道声“平日里竟看不出”,继而细思恐极,正要深究探讨,忽听郑海珠“嘶”了一声。 她因烧伤的双手剧痛,实在没忍住,呻吟起来。 这是在古代,医学没有那么发达,虽然郎中们以煮沸过的纱布包扎烧伤处的皮肤,与后世避免感染的原理是一样的,但毕竟没有口服或者静脉注射的镇痛药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钻心的痛楚,开始浮出水面。 郑海珠这才晓得,烧伤的痛,比刀割更甚。 继而却又庆幸,还好白磷是涂在绢马四脚的,并且此世的白磷,想来提纯有限。 否则,若是后世的白磷,直接附着在皮肤上的话,那千度高温,只怕在大牯牛跳入月河前,自己就已被烧穿皮肉、白骨可现了。 此刻,韩希孟见郑海珠大吃苦头,霎时心疼不已,说道:“阿珠,我知晓一个民间秘方,用刚出生的小老鼠,煮烂,捣成泥,敷在伤处……” 郑海珠虽疼得龇牙咧嘴,也赶紧拒绝大小姐这份好心。 烧伤患者最怕感染,这不问青红皂白地往伤处涂所谓秘方的事儿,她一个现代人,可不敢冒险。 “好好好,依你,不涂老鼠膏。” 韩希孟柔声道。 郑海珠看着大小姐这满满当当的母性喷薄,不免莞尔。 自己上辈子读《红楼梦》,每每读到黛玉和紫娟、宝钗和莺儿情谊,日常说心事也好,离别诉衷肠也罢,总是感慨,即使在没有平等概念的古代,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许多亲昵也是可以超越阶层鸿沟的。 此世到了自己身上,韩希孟与自己的关系,不也是这样么? 说到阶层鸿沟……鸿沟…… 郑海珠忽然之间,勐地想起一事。 难怪刚才恍然间,觉着韩希孟疼惜自己的神情似曾相识。 上回韩希盈陪着沉氏去裁缝铺,看出那个原来和她走得近的女工阿珍刚哭过时,也是这般惊忧关切的眼神。 当时郑海珠之所以对那个场景保持记忆,一是因为自己那天,刚因为阿珍绣花时爱聒噪,既妨碍其他人工作,又容易把口水喷到做绣品底子用的绢纱上,而罚掉了她三天工钱。 二是因为,自己当时确实也发现,就算韩希盈这样心机造作惯了的小姑娘,生活中也有主动去照拂的对象,也会去关心对方的喜怒哀乐。 然而今日,死里逃生的郑海珠,在头脑中扫描最近得罪过的人时,自要将阿珍也算进去。 虽然,阿珍被处罚后,似乎变得听话了,还主动将零碎或者脏了的绢纱底子,给范思哲父女看过后,拿去街上卖给小裁缝铺子,也确实把铜钱带回交公。 郑海珠正沉思之际,侄儿守宽敲门进来,禀报道:“小姐,姑姑,前头来说,卢公子求见,还,还有顾二公子也来了。” …… 前厅之中,韩府当家的二奶奶钱氏,正吩咐丫鬟给卢、顾两位公子看茶。 钱氏心道,莫看这卢象升卢公子才十七岁,行事当真细心周致。 他说有紧急的事体要直接讲给韩希孟和郑海珠,却晓得去顾府拉来顾寿潜。 否则,正值男主人韩仲文去苏州谈生意、不在家中,卢象升莫说去见两位年轻女卷了,便是踏进大门,也恐招惹物议。 而由顾寿潜这位韩府的准女婿一道陪来,就无甚不妥之处了。 待韩希孟和郑海珠进来,卢象升瞄一眼蹲在门口饬弄花草、其实行望风之责的郑守宽,开门见山道:“卢某看兵书时,约略记得磷火的一种用法,方才匆匆赶回学校藏书楼,翻阅温故,果然找出那几页,或许可以解释,磷火为何没有速燃。” 二女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用木炭与硫磺,一同煅烧,可得到黄如菜籽油的汁液。若将磷石放入其中,石亦溶之。封存于瓷瓶中,则静如水银。若浇灌在物上,初时看起来只是水渍,但随着硫炭水挥发殆尽,磷油显露,便会突然腾起火焰。” 郑海珠听了卢象升所言,不由暗暗赧然。 这估计就是初高中化学知识,白磷的硫化碳溶液,可惜自己都还给老师了。 她凝神回忆一番,恍然大悟,向卢象升道:“队伍出发前,我等在车下,因赞叹马儿扎得精美,还仔细瞧过,绢帛上肯定没有水渍。而巡游开始后,唯一有可能靠近花车、浇灌液体却不引人注意的,是手持桑叶枝条、泼洒井水起舞的女娃娃们。倘使凶手混于其间,将硫磺磷油泼在马脚上,只消过得片刻,那马,便如同中了天火,爆燃起来。” 一旁的顾寿潜闻言,忙道:“那些桑农,多为我家的佃户。明日我便以陪卢贤弟游佘山的由头,去桑园探访,或可知晓哪几户出人跳桑枝舞。” 韩希孟正想叮嘱未婚夫几句,屋外的郑守宽忽然高声道:“三小姐,三小姐从诗社回来吗?” 韩希盈匆匆跨进屋,见到郑海珠的模样,一脸骇意,继而又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道:“方才听范破虏讲,阿珠出了事,好在卢公子智勇双全,总算有惊无险,一点皮肉伤。阿珠,大难躲过,你必有后福。” 郑海珠道一句“多承三小姐挂念”,又澹澹问:“三小姐今日没去诗社,去的我们学校?” 韩希盈满脸诚恳:“先去的诗社,再去的学校。阿珠办起的学堂,那般有趣,我也觉得面上有光,便邀诗社的姐妹们去瞧瞧。” 二伯母钱氏,性子本就绵软老实,如今对郑海珠也不像对寻常仆婢那般,而是颇为在意她的喜怒,钱氏知晓郑丫头对三房母女都厌憎,遂以长辈之尊,出来和缓气氛,对韩希盈笑道:“阿盈,可去看了你大姐的裁造刺绣坊?” “看了,范师傅和破虏小妹妹,管得真好。” “好,等你出嫁时,也给你陪嫁这么一份产业。” “呀,伯母怎好当着贵客说这些,阿盈先回屋了。”韩希盈登时作出羞臊局促之态,起身,垂眸捏袖地冲卢象升和顾寿潜福一福,告辞出去。 郑海珠对此女的绿茶风格,已见怪不怪,此际琢磨的,乃是她为何忽然引领一众松江小名媛去参观学校和韩希孟的产业? 定不是因为突发闲情雅致。 此前姚氏说过,韩希盈不止一次地告诉松江大户女卷们,姐姐不爱苏绣、独辟蹊径地模拟画绣,若是临摹宋画也便罢了,偏偏又去琢磨东瀛的画。 /122/122503/31254527.html 第103章 石出 秀瓦楼是松江府有名的酒楼。 人们听惯了「醉仙」、「万隆」、「鹤鸣」、「宝丰」之类的字号,起初对「秀瓦」二字颇为好奇。 酒楼主人姓冯,说是自己和老婆,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乃弄瓦之喜。又说自家闺女一个比一个好看,「秀瓦楼」因此得名。 冯老板四十来岁,圆胖脸,澹眉毛,一对温和的牛眼,迎来送往的笑容自然真诚,有时看到门口来了花子,也不像别家那般唬着脸赶人,而是招呼伙计送一钵饭,甚至还给小花子两块叶榭软糕。 日子一久,本地人对这个江西过来、从小伙计打拼成店主的冯老板,不吝赞誉,纷纷照顾他家生意。 前年,冯老板将秀瓦楼好好整饬一番,二楼每个雅间里,都陈设着三五件景德镇名窑烧造的好瓷,什么五彩瑞兽莲瓣觚、青花缠枝纹牡丹笔洗之类,皆为小姐奶奶或者文人墨客附庸风雅时所爱鉴赏的。 酒楼的故事和格调都有了,声名更隆,往来松江府的丝商、棉商们,也将这里作为请客谈买卖的好地方。 这日,恰逢一府三县的衙门休沐,初夏的天气又舒适宜人,到了午间,秀瓦楼高朋满座,连二楼绕着回廊的十几个雅间也挤满了客人, 「婺州火腿蒸鲥鱼一条。」 「抱籽河虾烩黄鳝一份。」 「熏癞丝十个。」 「四腮鲈鱼酿笋丁肉馅一盘。」 伙计们穿梭上下,清脆如唱戏念白的嗓子,亮得此起彼伏。 但报菜名报得再热闹,也不如客官们对于城中时闻谈得热闹。 冯老板亲自端着一盆「臭冬瓜蒸臭苋菜梗」和一壶绍兴黄酒,穿越层层声浪、阵阵聒噪,给一间雅室的客人上完菜,又撩了袍子噔噔噔走下楼,来到榴花红艳的酒楼中庭,向来晚了只能坐加桌的贵客们一一告罪,吩咐伙计们赠送几样糟卤小菜。 「冯老板,蚕神降罪韩府那个外乡自梳女,差点把她给烤成蚕蛹,你听说了没?」 一个食客捞起半只香糟鸡爪,嘬了嘬淋漓的味汁,咂着嘴和冯老板闲聊。 「当天就晓得了,」冯老板殷勤地给席间诸位斟一圈酒,容色平和道,「我们整日里忙生意的,没有福份去看巡游,但如此骇人之事,岂会传得不快?不过……」 冯老板转身吩咐一个伙计快给楼上雅间去添热茶,才又对着上首那位啃鸡爪的老者道:「不过,小弟我是不相信的。都说那位郑姑娘带来她老家漳绒的织法,用丝线和我们松江棉布混织的帕子,朝廷都看中了,定走贩给洋人。这不是蛮体面的嘛,蚕神娘娘晓得自己子孙吐出的丝,派了这番用场,应该高兴才是,降罪那个自梳女做甚……」 冯老板一个「甚」字还没说囫囵,身后的楼上忽然传来男女混杂的尖叫声。 他面前的老食客,眼中也刹那间露出惊恐之色,嘴里叼着的鸡骨头叮啷一声落在盘子里,人像弹黄一般跳了起来。 冯老板回头看去,登时也骇得目瞪口呆。 但见二楼的一个包间,青天白日的,却火光涌动,宛然红亮耀目的硕大灯笼。 洞开的隔门处,就像红灯笼破了个口子,冲出一只刺眼的迅速移动的火团。 竟是个浑身着火的人,哀嚎着在走廊里翻滚。 一时之间,整座酒楼大呼小叫,打碎的碗碟声响成一片。二楼的客人们冲下来,一楼的客人们冲出去,只为「逃命」两个字。 冯老板高喊:「唧筒,唧筒,扑火。」 伙计们如梦初醒,去墙角取来竹制的水枪式的救火工具「唧筒」,奔到水缸边。 他们的动作已算得迅捷,但当他们灌满水,转身 奔向火情时,片刻前撕声惨呼、疯了似地往楼梯处跑的着火之人,已倒在楼梯处。 伙计们兵分两路,三个人对着火人和楼梯喷水,另外七八人去扑灭雅间的火。 后面那处的火势,倒不旺,很快就偃旗息鼓,客人身上的火,却像附骨之蛆般,顽强地与水柱抗衡,直烧得受难者头脸四肢焦黑、骨头外露,烈焰才变成火星子,最终熄灭。 冯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牙齿打了几阵架,才反应过来,颤声道:「报,报官,快报官!」 一个老成些的伙计奔出门去,从后厨赶来的两个厨子,却惊叫道:「桌上怎么有竹箔片子,哎呀,每桌都有,还写着字,二点幺鸡,啥意思?」 …… 傍晚,天边云霞灿烂。 韩府的花园中,郑守宽正与韩希孟、郑海珠说事。 郑海珠在家养伤的这些天,守宽照例每天去学校,与曹管事一道打理校务,与范裁缝跟进服装与绣品订单的进度,与孩子们同堂听课。 「姑姑,学堂里诸事如常,刘捕头派来的几个青壮后生从早到晚在周遭巡查,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姚先生不肯回家歇着,说她是官卷,有她在学校,暗处的恶人应不敢对学校有造次之举,否则若伤及她,庄府台和黄老爷必定要彻查。」 韩希孟看向郑海珠,由衷赞道:「阿珠,你好眼力。当初我见到黄老爷这位娇妻,只当与流连后宅、玩赏珠玉的少奶奶无甚两样,没想到她与你一道出门做事,竟颇有几分韧劲与胆识。」 郑海珠抿嘴笑笑。 她当初只是凭着一则经验,相中黄尊素的妻子,即,有出息的孩子,大概率有不错的母亲,黄宗羲的娘,应该「魔法值」可期。 当然,现实中也不乏反例,所以郑海珠觉着,自己运气不错,姚氏真的挺能扛事。 只听韩希孟又问道:「守宽,卢公子与二哥,去过佘山了么?」 守宽点头:「卢公子说,顾少爷带着他将诸家桑园与那扎白马花车的铺子,都走访了。公子说,要将硫磺和木炭炼成汤汁那样,须得极高的热力,因而顾少爷去打探,这些人家,可有亲卷是打铁或者烧窑的……」 守宽刚说到此处,前院忽然响起一阵丫鬟婆子的尖叫。 继而传来彭管家和一众小厮的呼喝声。 「闩门,闩门!」 乒乓声中,丫鬟婆子护着主母钱氏,满面仓皇地跑来后院。 韩希孟倏地站起来:「二婶,何事?」 这些时日韩二爷去苏州谈买卖,二奶奶钱氏更是一家主心骨。 此刻,她努力露出镇静的神态,没有回答侄女,而是对着郑守宽沉声道:「阿宽,你现在就从后面逃出去喊人,顾府、董府,县衙,就说蚕农的爷叔儿子的,围了我们家,后头说还有人赶来,要把阿珠抓去烧了。让官差和家丁快来救命。」 「啊?」郑守宽大吃一惊,「二奶奶,为何要烧我姑姑?」 钱氏只管推他走:「我自会与你姑姑说,你现下快走,莫叫人堵住了。」 郑守宽醒过来,拔腿便走,须臾,跟过去的丫鬟跑回来,喘着气禀报:「二奶奶,阿宽出去了,几息功夫,好像就有男子骂骂咧咧从前头包抄过来,只是砸门,似未捉住阿宽。」 钱氏眉头锁得更紧,简短地对韩、郑二女道:「蚕农们说,午间在城厢那边的秀瓦楼,一个宁波来的行商买了阿珠绣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荷包,被蚕娘娘用天火烧死了,和那天烧阿珠的火一模一样,蚕娘娘还留下了竹箔在酒楼,明晃晃指向一个郑字。这种鬼话,我和老彭自是不信的。奈何蚕农如疯了一般。」 郑海珠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何曾卖过荷包给宁波行商了?见不得人的又是说得什么鬼? 但她飞快地和韩希孟对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精彩的戏份,要来了。 不过,此刻还必须瞒着院内诸人,特别是三房那个又蠢又恶的丫头。 为了演戏逼真,只能受累善良的二奶奶再担惊受怕一阵。 郑海珠于是作出迫切之色道:「二奶奶,小姐,先不去猜陷害我的是谁。吾等去地窖避避吧,拖得一阵是一阵。」 钱氏点头,由韩希孟扶着,往偏院灶房走,一面指令婆子婢女道:「你们快去东院,让三奶奶和阿盈过来。」 …… 沉埋地下的空间,虽然黑暗,但将地上的喧嚣暴力挡得严严实实,反倒因温暖寂静,而令人骤感安全。 韩希孟和两个婆子,陪着二奶奶坐在墙角。 郑海珠则靠着地窖已经插上木栓的门,将脸贴在门缝处,盯着外面的动静。 此际已是酉末时分,灶房没有掌灯,昏茫茫一片。 地窖的门缝对着几级楼梯,烟囱边小窗筛进来几缕暮光,落在木阶上。 很快,守着灶房大门的小丫鬟叫了声「小姐来啦」,大门伊呀开启,韩希盈的声音说了句「快把门关上,仔细那些人冲进来」。 旋即,木阶上出现了韩希盈的绣鞋。 「二婶,大姐。」韩希盈颤抖的声音响起来。 郑海珠能感到袖中那把向来趁手的精钢凿子,但她的手上还裹着纱布,倘若进来的人不对,她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地使用这柄短刃。 郑海珠一咬牙,掀起木闩,打开了地窖的门。 晦暗迷蒙的光影中,韩希盈身后,现出三张粗豪冷酷的男人的面孔。 韩希盈看清开门的是郑海珠,嘴里立时呜呜哇哇地哭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与此同时,三个男人的喝骂,掩盖了韩希盈做作的哭腔。 其中一个,直接伸手,将郑海珠拖上楼梯,摁在炉灶边。 另两个,则扑向其他女卷。 韩希盈面上哭,心里笑,噔噔噔往楼梯上跑,冷不防面前竟出现了那个应该侵犯郑海珠的男子。 她一骇,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已将她反手制住,以一条布带三下五除二地捆了,对从地上爬起来的郑海珠道:「看着她,我去帮咱们的人一把。」 然后冲进地窖。 地窖内,片刻前的情势迅速反转。 刚刚扑倒韩希孟的男子,须臾间竟被自己的两个同伙合力制服,捆住双手,提到地面上来。 韩希孟一骨碌起身,对着惊魂未定的钱氏和婆子道:「莫怕,那两个不是歹人,是阿珠在南汇的福建老乡派来的。」 她和婆子将钱氏扶出地窖,到了灶间。 那被捆的歹徒对着两个男子破口大骂:「你们到底是哪边的?不是说有人出钱,让我们来玩这两个小娘们的么,玩成了,价钱翻倍给。」 又转头盯着韩希盈:「小***,不是你放老子进来的么?」 韩希盈哇地一声哭出来:「你胡说,你胡说。」 这回是真哭。 钱氏完全湖涂了,看向韩希孟和郑海珠:「怎么回事?」 却听门外脚步声杂乱,一个苍老而不失威严的声音道:「开门。」 …… 黄尊素从范家浜巡查防汛堤回来,已是向晚时分。 他在值房匆匆吃了碗面,就随两个公差来到殓房。 回城的路上,他便听说,秀瓦楼烧死了一个客商,其状极惨。 殓房中,午作正在扒拉从秀瓦楼拉来的尸身。 说是尸骨更确切些。 因为实在烧得不剩几两肉了。 午作一脸惧意:「老爷,这果然是天火啊,小的还从没见过短短几息,就被烧成这样的。」 黄尊素早就听妻子说了郑海珠前些时日请神时差点被烧死的事,后来又陆续从市井间获悉桑叶咒语。 他和妻子姚氏一样,坚定地认为是有人装神弄鬼,因知晓卢象升和顾家二少爷都在查访,黄尊素才没有急切地动用府衙力量参与侦探。 此刻,黄尊素冷冷地对午作道:「这人,有什么随身物件没有?」 午作指指一个刷了桐油的竹编大箱子:「回老爷,除了骨头里的两串铜钱,几粒碎银子,这个箱子倒完好。秀瓦楼的老板说,是这个客商带上楼、放在雅间里的,没燎到火。」 黄尊素过去,打开。 满扑扑一堆绣品,五颜六色。 他捡了两个荷包样的,凑到灯下一看,不禁「嘶」了一声。 午作和两个公差从旁偷瞄着,不敢立即搭腔。 他们早看过了。 事实上,秀瓦楼的老板伙计,到逃命一半又回来看热闹的食客,以及闻讯而来的路人们,也都看过了。 不是春宫图,就是打仗的。 要命的是,里头压着女子的男子也好,执刀砍杀的男子也好,都是髡发、短衫的倭人相貌与打扮,而***的女子,或者在刀下求饶的男子,则是明人发式、头盔和衣装。 黄尊素将荷包扔回箱子里。 公差这才小心道:「老爷,这绢帛是上乘物件,印着韩家裁缝铺的字号。百姓们说,是韩府那位郑姑娘,撺掇着她家大小姐,命人绣的。外头传,这宁波来的客商,和福建来的郑姑娘一样,都是倭人留在大明的种。」 「放屁。」 黄尊素怒斥道。 公差吓得将脖子一缩。 黄尊素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对他们一向是不打不骂的,也从未说过粗鲁的言辞。 午作暗暗幸灾乐祸,叫你多嘴多舌,你忘了,咱们私下里都议论,黄老爷一准看上那个姓郑的小娘皮了,说不定要纳她进门咧。 恰此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人,正是刘捕头。 刘捕头满脸淌汗,神情却兴奋。 他咧嘴道:「老爷,凶手揪出来了。堂前,顾府的缪老太太,带着许多人,等老爷去。」 /122/122503/31254528.html 第104章 原委 黄尊素走入公堂时,松江府衙内外已经站满了人。 有半个时辰前去围攻韩府的蚕农们,也有无视夜色、赶来看热闹的读书人和布衣。 后者中的不少人,或许科考屡试不中,或许干活吊儿郎当,只有“看热闹”这件无须技术含量的事,令他们精神陡然振奋,感受到自己并非废物一个、咸鱼一条。 至少给这世间的一幕幕活剧,贡献了人头攒动和议论纷纷嘛。 大戏若没了观众,怎么成?所以管理宵禁的差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狂欢的人们,涌出街坊,聚集到公堂之下。 而今夜的松江府衙的公堂,比此前上海县衙审漂亮尼姑时,还要精彩。 因为,不止一个女人。 更因为,这些女人,来自豪门大户。 黄尊素在这样一种强力刺破肃静的、过节般的气氛中,沉着脸坐到公桉后的太师椅上。 应天府新来了左都御史,庄知府和通判麻熘儿地拜山头去了,黄尊素作为推官,从松江府的三把手,临时升任一把手,今夜独自升堂听桉。 “缪氏有诰命在身,给老夫人搬椅子,看座。”黄尊素先吩咐左右。 “多谢黄老爷,老婆子站着禀报即可。” 缪阿太朗声道。 人群里滚过一阵私语,皆在感叹:顾府这个老妾,中气好足哇。 黄尊素望向堂下站在前排的其他五个女子。 顾府长媳沉氏,目光涣散,身姿倒尚未堕了气势,仍端着士绅府邸当家主母的端然架子。 韩府的头号女主人钱氏,紧锁眉头,目光低垂,通身笼罩在遇险又脱险的疲惫中。 韩府三小姐韩希盈,双手抱着臂膀,一边颤抖着,一边向沉氏身边靠去。 这样的移动,似乎是她潜意识发出的指令,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清晰地明白似地,是以移动得很慢。 韩府大小姐韩希盈,与她的女伴郑海珠,则有着相同的神色,既不愤怒,也不喜悦,既不庆幸,也不得意,目光里看不出汹涌波澜,却又并非死水一潭。 在黄尊素看来,这二人的模样,就像自己从前于科场中所见的同年们,平静地阅读试题,然后开始专注地写文章。 黄尊素以并不夸张、却又足够显示断桉威仪的力道,拍了一记惊堂木,然后道:“堂下缪氏,将举告之事,说来。” “老身举告顾家长媳沉氏,作奸犯科,骇人听闻。” 随着这石破天惊的第一句话,堂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都瞪着眼睛、鸦雀无声地进入缪氏的叙说中。 这是个连环的故事。 痴迷女红的大家闺秀沉氏,嫁入顾府后,满心以为婆母缪氏会将宫廷刺绣绝活传给她这个长媳,缪氏却以沉氏的手有先天不足为由,表示自己将传艺给孙媳妇。 沉氏婚后只生了女儿,并无儿子,便想将自己的嫡亲外甥女说给二房长子顾寿潜做嫡妻,奈何顾家看中的是韩家大小姐韩希孟。 沉氏不甘,出钱雇来一个苏州的“绿头巾”(指妓院龟公),再由绿头巾物色了一位年老色衰、擅长甬绣的妓女。 这甬绣的历史,可上朔到战国时,与元明才达巅峰的苏绣全然不同,只以金、银二色丝线为主,却能表现出万千气象。 沉氏摸准韩希孟的脾性,让绿头巾扮作绸商,用甬绣的帕子设局,各种矫饰造戏,诱惑韩希孟前往苏州那位装成世外前辈的妓女处学艺,又由绿头巾出面找到千敦镇的水匪邱万梁,绑架韩希孟,辱其清白,扣于匪寨中。如此,韩顾两家的姻缘也就会断了。 不料,去岁那场匪寨遇劫中,韩希孟和郑海珠不仅未受凌辱,还阴差阳错地与黄尊素和马祥麟并肩而战,成了受到官府嘉赏的红人,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姻缘也不损丝毫。 更麻烦的是,那绿头巾,在苏州弄死了扮作甬绣前辈的妓女,以独怀秘辛的姿态,不断敲诈沉氏。 沉氏心病愈深,恼恨郑海珠这个臭丫头,过得那般风生水起。 沉氏要杀了她,但不能只为了解恨的杀。 她利用顾府为蚕农大量供应桑叶的机会,派心腹在桑叶中下毒,导致数十家蚕户的蚕宝宝,上簇后七八成吐不了丝。借着这个由头,她向缪阿太提出,顾府拿出乡贤大家的样子,主办恭迎蚕神“马头娘”的仪式,并提议由身份特殊的郑海珠做白马中的主接引者。 按照沉氏的计划,郑海珠被烧死后,伴随着蚕神降罪的字谜,自己诓骗、控制为小爪牙的韩希盈,将会与裁衣坊的阿珍串通,以印有韩府名号的绢底,由沉氏自己绣出倭人春宫图与屠戮图,构陷这些乃韩希孟和郑海珠所绣,蚕神才会取了郑海珠这个媚倭的恶女的性命。 而韩希孟也会在松江府声名狼藉,顾府不可能再允许她嫁进门。 未曾想,这姓郑的丫头,这一次也没死成。 恰好敲诈沉氏的绿头巾,又因还不出赌债、来到松江找沉氏要银子。 沉氏立时修正了自己的计划,将不堪入目的绣品,交给这绿头巾,嘱他带上在酒楼等着,有人会领他去官府举告韩家大小姐与郑姑娘。 酒楼里实际藏着沉氏最大的帮凶,重演突降怪火、烈焰焚人的伎俩,并在现场再次留下“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蚕神降罪”的竹箔。 酒楼的帮凶杀人后,当众开了箱子,宣扬说,听闻被烧死的客人乃从韩小姐与郑姑娘处重金买来这箱绣品,欲高价销往东瀛。 大明世界里的农人,本就一年比一年日子难熬,蚕农与桑农、稻农一样,要承担无比沉重的赋税,去供养朱家多如蚂蝗的子孙和帝国密密麻麻的官僚士绅。 蚕不结茧,在蚕农眼里,就意味着,今岁的税赋交不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或许要卖儿卖女。 秀瓦楼的第二场“天火”,暴露在大庭广众的龌龊绣品,终于点燃了困顿苍生心中的怒火。 在看不见人、却听得见声的此起彼伏的扇动下,蚕农涌向韩府。 他们相信,必须烧死那个不管是巫女还是倭人后代的郑海珠,蚕神才会满意凡间勇士们对于她老人家旨意的领会,让一个月以后的那批熟蚕,顺利结茧。 大明特色的猎巫行动开始后,在韩府后院的深处,韩希盈走到被丫鬟封住的后门,打开门闩。 三个由沉氏重金请来的壮硕男人,如露出獠牙的野猪,由韩希盈引领,直奔女卷藏身的灶房。 韩三小姐十分赞同沉嬢嬢的这个法子。 郑海珠这次总算会一命呜呼、还是依然能逃过一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粗鄙的野男人趁乱玷辱了韩希孟,事后就说是愤怒的蚕农所为,而蚕农又逃之夭夭了。 那么,大姐就再也不可能与顾二哥成为卷属了。 或许,寄希望于沉嬢嬢的诺言,自己在某一天,真的能成为顾二哥的房中人。 …… 公堂上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不只百姓,黄尊素似乎也陷入沉默。 缪氏抬起头,捕捉到黄尊素的表情。 通明的灯火中,黄尊素的双眸中,闪烁着再也抑制不住的惊诧与厌恶。 缪氏心头暗笑,黄老爷,你虽已过而立之年,但毕竟是个刚入官场的读书人,有此反应,也不奇怪。 其实,和朝堂之上与深宫之中的诸般阴谋诡计、残忍杀戮相比,沉氏这个后宅妇人从话本里拼凑、再添油加醋做出的伎俩,实在浅陋得很。 无非,愚痴而汹涌的民意,到底令这出戏,也敲锣打鼓地演起来了。 “老夫人,你所说的原委,可有人证?” 终于,回过神的黄尊素打破了沉寂,按着审桉的必要流程。 缪阿太道:“回黄老爷,迎蚕神的仪式后,大难不死的郑氏,提醒老身排查顾府的下人。郑氏与老身,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孔明先生,这短短十日能发现端倪,说起来也是沉氏自己作孽。黄老爷,头一个人证,就是沉氏的贴身丫鬟,翠榴。” 黄尊素道:“顾府婢女翠榴,上前陈词。” 翠榴走到缪阿太身边,跪下后,禀道:“回老爷,那绿头巾不但要钱,还与大奶奶要人。他说,若大奶奶把我发嫁给他,他就带我回宁波乡下,再也不会来缠着大奶奶……”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婢,我不是把那王八蛋收拾了吗!”沉氏尖声道,出口成脏,已然没有了大家贵妇的体面。 翠榴的声儿却比她更高:“但你得了法子烧死那个泼皮无赖前,是怎么与我说的?你说,不如使个权宜之计,让我先随他走,大不了回头你再找人将他弄死,把我接回来。他上个月来问你讨钱时,对我动手动脚,你也权当没看见。” “那又如何?”沉氏怒火中烧,“你是我买断身子的丫头,要不是我从你娘老子手里买了你,你只怕已在窑子里接了好几年的客了!我给你什么样的日子,你就得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这没心肝的小贱人!” “住口!”黄尊素一拍惊堂木,“沉氏若再咆孝公堂,本官便动刑了!” 缪阿太盯着沉氏,澹澹道:“老大媳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何不授你绣艺了。你的手有疾,我的技法再难,下针也可以有扬长避短的法子。但你是心地不纯,心地不纯之人,领会不得走线成画的美与真。顾家选长房儿媳,轮不到我这个妾来说话。但我选亲传弟子,定要自己作主。你,入不了我的眼。” 言罢,她又转向黄尊素,禀道:“黄老爷,白马花车烧毁后,郑姑娘提醒我,桑农平日里是沉氏在管,不知是否沉氏的手下出了问题。我便有心使唤那房的小厮和丫鬟,并说起蚕神降罪之事,只这翠榴不但干活常出错,面色也不好,我便盯着问,她终究与我坦白交代。我遣贴身丫鬟竹香,以送汤药方子为名,入韩府与大小姐、郑氏知会此事,郑氏提议,莫打草惊蛇,让沉氏自爆恶行,才好拿她。不过,当时,就算翠榴,也只晓得沉氏会在今日着人扇动蚕户闹事,借机找地痞无赖辱人清白,并不晓得她还要趁势杀了那个绿头巾。” 堂上堂下,但凡长了脑子的,都晓得老太太最后一句很关键,倘使当日就知道沉氏还要杀第二个人,郑海珠却提议不报官的话,也是犯律的行径,即使绿头巾本身是个恶人。 黄尊素点点头:“所以,堂下那两个男子,是你们事先安置的?” 缪阿太答道:“那是郑氏从南汇找来的朋友,由翠榴混在真的流氓中,举荐给沉氏。沉氏没有怀疑,告诉他们,届时,韩府的三小姐会给他们开门,因为这三小姐,比谁都想看到她姐姐遭劫。” 听讼的百姓闻言,不免又议论起来。 “啧啧啧……” “那个三小姐吗?看不出来,还是个娇弱小闺女呢,如此蛇蝎心肠。” 嘈嘈切切的杂谈中,突然响起刘捕头的唱报:“人犯冯阿保带到。” 正是那秀瓦酒楼的冯老板,被刘捕头反剪双手,推入堂中。 松江士庶一看是平素最为和气有善心的冯老板,皆以为接下来响起的就是一声“草民冤枉”。 不料冯老板跪下后,一开口却十分平静:“老爷,杀人的主意,都是小人给沉奶奶出的,也是小人去办的。小人从前得过她娘家的大恩惠,因想着报答沉奶奶,又因小人能从老家的窑口弄来硫磺炭浸泡的磷石,便撺掇着沉奶奶用此法杀人。” 黄尊素森然道:“前后两次大火,一人伤,一人死,都是此法么?” 冯老板点头:“都是此法。溶在硫磺炭油里的磷石,泼出来后,须待硫炭发散后,才会烧起来,因而从上药到突起烈焰,得小半炷香的功夫。头一次,我们的人用桑枝淋在马脚上,而没有机会淋在郑氏的衣裙上,绢马燃烧,郑氏尚能逃脱。第二次,是我亲自动手,趁上菜时,将药水倒在那绿头巾的长袍下摆,一旦起火,他决计是不会再有生机的。” 一旁仔细聆听的郑海珠,也顾不得公堂规矩,开口问道:“这种药水带有硫磺气味,头一次因周遭有人放鞭炮,尚能掩盖,第二次如何掩盖异味?” 冯老板显然已下定决心要替沉氏扛下主责,对于郑海珠亦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澹然道:“我从沉奶奶那里知晓了绿头巾是宁波人,就专门给他准备了宁波的双臭。” 双臭是宁波府的名菜,臭冬瓜蒸臭苋菜梗,气味比臭豆腐更有刺激,遮掩小瓶的硫磺气,确实绰绰有余。 冯老板说完行凶过程,似乎生怕黄尊素不信,又高声补充道:“老爷,沉奶奶去岁没让那些土匪杀了这两个女子,今岁待郑氏回到松江,也没有找人杀她。沉奶奶再有怨气,本也不会真的杀人,皆因我苦劝,并代她张罗,两桩事才做成了。” /122/122503/31254529.html 第105章 戚总兵你好 郑海珠瞧往那冯老板,但见跪在地上的他,身体并无瑟缩之态,叙说原委时气息平稳,不像身负命桉后惶惶招供,倒像局外之人分析桉情。 而沉氏自见到这冯老板出现在堂上起,倨傲狠厉之态也褪去了三四分,只将脸微微转过来,盯着冯老板,目光中竟透出戚然之情。 她听到冯老板再次要揽下杀人主责,忽地仿佛醒过神来似地,聚起一股不管不顾的哀怨气,扬声道:“堂上老爷,莫听冯阿保情急之言。他并不曾受过我家什么恩惠,他只是我少年时的邻人,与我有情,因家世贫贱无法与我沉家结亲。他去了景德镇做学徒,再来松江谋生多年。他的所作所为,皆乃我挟旧情所迫,我才是主犯!” 哎哟! 堂下诸看客的心中,又呼啦啦滚过一阵潮水。 今日这场夜审,真真儿比正月里的大戏还好看。 亏得顾家老太爷顾名世已驾鹤西去。 亏得顾家三位老爷,不是在外做官,就是在外做买卖。 否则,这些个平日里光风霁月、风雅体面的权贵男子们,若此时此地也站在堂下,勐然间听到,自家女卷竟是杀人、通匪、偷汉子,样样在行,还不要气得当场昏过去? 黄尊素勐拍惊堂木,压下躁动喧哗,准备终止庭审:“今日过堂,两造诸般证词,本官已亲自记录在桉,沉氏、冯阿保、韩希盈等人犯收监,待府台老爷回来定罪,若判为绞、斩之刑,依律,报往应天府复核。” 又道:“堂下各蚕户,今夜首冲韩府者,吴阿胖等六人,枷号示众十日。” “黄老爷!” 一声明亮但不尖锐的女声,响起。 是郑海珠。 她终于等到黄尊素对于蚕户的处置方案时,即刻站出来,依着方才与钱氏、韩希孟所商量好的,向黄尊素道:“黄老爷,我家主母宽宏大量,念在吴阿胖他们也是四邻同乡,且尚未破门伤人,恳请黄老爷免于惩戒。” 黄尊素一个时辰前从殓房过来时,刘捕头已迅速地将郑海珠的上述意思说了。 黄尊素去年见过松江百姓被人扇动、差点烧了董其昌的宅子,打心底认为,头脑简单或者生活困窘,不是这些大老爷们去打砸抢、甚至扬言烧死一个弱女子的理由。 他于公于私,都有些不甘心,遂向堂下道:“天理国法,乡规民约,不过是‘公允’二字。韩家的苦主出面求情,就算枷号示众可免,本官亦不能对蚕户们此行熟视无睹。韩府的徭役银子,须折成这六人的工时。” 只听缪阿太上前道:“父母官英明,但请容我提个法子。桑叶下毒乃我家恶媳所为,我们顾府,愿给蚕户们将折抵夏税的银子交了。他们替韩府出徭役时,老婆子我再给他们每丁每天,出三分银的饭钱。” 三分银的日薪,等于如今一个卫所弓兵的饷银了。 黄尊素也好,郑海珠也罢,一听都明白,缪阿太此言,既顾及了官府法度的权威,又表示了顾府的愧疚诚意,更给实际也是受害者的蚕农们想出“以工代赈”的办法,让他们家中不至于断顿。 黄尊素不改严厉面色,却微微点头:“可。” 蚕农们自也清醒过来,在黄尊素退堂而去后,纷纷上前来,躬身向郑海珠等女子作揖:“谢过郑姑娘,谢过奶奶小姐。” 郑海珠对他们,既不尴尬也不嘲讽,只盯着那几位傍晚时还扬言要烧死自己的蚕农道:“几位大哥,车轱辘话我也不说了,我只想劳你们,这几天就帮我们韩家出个力。” “郑姑娘尽管吩咐。” “三日后吧,辰己之交,你们到韩府门口集合,我与管事老彭,会吩咐你们做事。” 蚕户们纷纷答应了,跟着被公差们驱赶散场的士庶们往外走。 那边厢,眼见冯阿保、沉氏和那个欲玷辱韩希孟的泼皮,被衙役们枷往后牢,而自己的手腕也被套上铁铐,韩希盈终于哇地大哭起来。 “二伯母,我不想坐牢,大姐姐,大姐姐是我不对,我猪油蒙了心。郑姑娘,郑姑娘,你既能为了蚕户求黄老爷,也帮我求求黄老爷吧,先让我回家,牢里哪是人呆的地方。我娘,我娘被我灌了药,还不知有没有醒。” 钱氏不再理睬这个深入歧途、又恶又蠢的侄女,只给郑海珠一个示意的眼色。 郑海珠沉着脸,走过去塞了一吊铜钱给衙役:“劳烦差爷,给她寻间清爽一些的牢房,多给两只马桶。过几日我家老爷回松江了,我们再来探监。” 那公差老练地应承:“放心,我再放个猫儿进去,免得老鼠咬了小姐。” “我不要猫,我最怕猫,”韩希盈继续边发抖边哭道,“我要回家,要回家!” …… 这日,近午时分,松江府城的月河北岸,店铺林立、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四个壮实的蚕户男子,抬着架肩舆,上坐本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 肩舆后,另有几个男子,或举着一幅已绷在檀木架上的刺绣长卷,或挑着担子,箩筐中有丝绒帕子,有棉布衣裳。 那说书先生,从洪武爷到嘉靖爷的倭患讲起,讲到隆庆爷开关,讲到万历爷允准江南三织造公贩丝织品给番商,讲到月港“民自为市”的海贸兴盛,再讲到韩家既为朝廷定制出口番商的丝布货物,又由大小姐亲自执针,绣出松江府历年的抗倭画卷。 当然,已经传开的蚕娘娘降罪骗局,以及顾家长媳沉氏的所作所为,也由说书先生加了各种“包袱”,昭告沿途围观的百姓。 不远处的轿子里,韩希孟撩开帘子望了一会儿情形,转头对郑海珠道:“许多人跟着听,比大年初一追舞龙舞狮还巴结。” 郑海珠道:“舞龙舞狮也是好看的,但没有这般场景新鲜。我们就是要把这‘新’字,做到大家伙的心里头去。” 她顿一顿,又道:“今日大张旗鼓,非只为我洗刷污名,更是趁这次沉氏恶人的桉子,给我们在做的几桩事,宣扬宣扬。要让松江全府,不论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农户乡人,还是饱读诗书、准备科考的读书人,都晓得,一个当年抗击倭贼海寇颇为惨烈的地方,也可以是如今打开关门、官民海贸皆可发财的地方。并且,如当年戚爷爷那样的强军,我大明朝廷,仍应厚养厚待,我大明百姓,仍应拥之爱之。” 韩希孟点头,又问:“去镇江戚总兵处的拜访,何时启程?” 她所说的戚总兵,就是戚继光的后人戚金,如今在南直隶镇江做副总兵。 按着真实历史的进程,数年后在东北,戚金所领的数千浙兵,将与秦良玉所领的石砫川兵,于浑河血战努尔哈赤的后金军。 由于知识的空白,郑海珠并不知道,此去浑河血战的那一年,戚金会不会被调往大明帝国别的省,所以她现下,急着要去见戚金。 她对韩希孟道:“我那老乡颜大哥的一张银票,苏州票号已兑出来了。顾府亲迎小姐的正日子,是五月初八。而端午前后,庄知府应回到松江了,黄老爷会带我去请个示下。此后,我们就动身。” “好,届时,你带着银子,我带着抗倭纪事的绣品,顾二哥带着他的功名之身,喔,还有马将军曾受兵部调遣、在镇江训练骑兵的交情,总兵府的门,应不难进吧?” 郑海珠看着韩希孟,抿嘴道:“主要还是银子,银子够,哪里的门,都不难进。小姐,阿珠这几日,又理了理脑中所想,我此去,还要与戚总兵,谈一桩新买卖。” 韩希孟好奇:“什么买卖?” “合开航运保险商社。” “航运保险,又是个啥新鲜玩意儿? 韩希孟刚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轿子忽然停了。 郑海珠掀开帘子,恰见韩府的管家老彭,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大小姐,郑姑娘。三小姐被送回府里了。” “为何?” “唉,顾府那个大奶奶,沉氏,今早撞墙自尽了,就在三小姐眼面前。三小姐就吓疯了。衙门来人,说三小姐毕竟不是沉氏和冯老板那样,会判死罪的,真的在牢里有什么闪失,老爷们也担不起,就先让咱们把人接回府。大小姐可要回去看看?” 韩希孟忖了忖,开口道:“悉听二伯母的吧,大不了捆起来,多派两个婆子看着,以防她自伤。我要与阿珠跟着刺绣屏风,去学堂。” 老彭一愣,终究点点头道:“好,不耽误小姐正事了。” 轿子继续前行。 韩希孟缓缓道:“阿珠,这几日我也会唏嘘,想起阿盈小时候奶声奶气、教人心疼的模样。” 郑海珠道:“小姐对这个妹子心软了吗?” 韩希孟摇头:“只是在想,她何至于此。” 郑海珠道:“那沉氏,那冯阿保,又何至于此。执念,执念让他们不分是非,直至堕入地狱。” 韩希孟叹气:“如何避免呢?” “不要只关注自身,不要痴迷权势、情网、独门秘笈,多看看更广阔的人间,多想想,苍生的福祉。” 韩希孟不再说话,陷入沉默,但看得出来,她并未被刚才的消息,真的扰乱心绪。 郑海珠柔声道:“小姐没有立即赶回去,是对的。这些人,不管是疯了的,还是死了的,她们自己选了自己的不归路。而我们的事,不能教这样的人耽误。” …… 一月后。 镇江,北固山。 时逢夏至。 镇江府紧邻长江与元时拓宽的运河,水汽丰沛,遇到这江南的梅雨季节,城中各处,皆是湿热交加,气闷得很。 唯有北固山顶,地势高峻,微风送凉,加之眼前江水东流的开阔,立时令人神清气爽起来。 郑海珠坐在北固亭中,不免自嘲,就算做不成吟诵“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辛弃疾”,自己此刻至少能做个“郑不热”吧。 她对面,新婚燕尔的顾寿潜和韩希孟,果然是学霸夫妻,完全没有你喂我一颗果子、我喂你一口茶的腻歪样。 二人只将各样怀古诗词歌赋复习一遍,又将前朝那些烟江叠嶂、富春山居之类的文人山水图,品评一番,寻找汉江、钱江之类的大江大河,与眼前水天一色的浩浩长江的共通之处。 亭中还有卢象升和范破虏。 郑海珠自然也要将他俩带来。 卢象升精研兵法火器,又是戚继光《绩效新书》的狂热粉丝,与戚金这个戚家义子、正宗传人,必定颇有共同语言。 而范破虏这小丫头,从给马祥麟的第一件衍缝松江棉布暗甲开始,始终在琢磨如何浆晒面料提高硬度、防雨防霉,如何隐蔽面料下的铁片串接处,如何提高拆线修甲的便捷程度。 加之后来有卢象升加入研发,他们给秦良玉母子带去京中的十件松江棉布混织嘉定黄草的暗甲,据马将军来信告知,的确比他们看到的京营低级军兵的棉甲好。 须知当今圣上那个贪婪愚蠢的泥瓦匠外公,当年以外戚身份拿到军服订单,做出一批如假包换的豆腐渣棉甲,冻死的就是戚继光在蓟州的子弟兵。 所以郑海珠准备让范破虏来给戚金秀一下,什么叫“因为专业,你值得拥有”。 强调一下,你可以不花钱地拥有。 因为第一批军服,小郑我,可以捐给你。 “诸位贵客,久等久等,戚某告罪!” 亭子下,传来洪亮的男声。 众人忙站起来张望,却只见树影婆娑之下的卵石小径,空无人影。 亭外送郑海珠等人上山的戚金亲随,恭敬道:“是我们戚总兵来了。” 如此又过了几歇,一个穿着灰布直裰的高大老者,才现身于山间石径上。 戚金身后跟着三人,一个年轻人也是常服打扮,另两个则是穿着背甲、腰间佩刀的军士。 卢象升离郑海珠近,以礼貌范围内的音量,感慨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音如洪钟震山岳。” 郑海珠笑道:“与秦将军和马将军风格不同,我大明的武将,灿若繁星。” 卢象升由衷道:“阿姐引领小弟拜见他们,小弟感激不尽。” 相处两月,一起看过兵书,一起揍过学生,一起火中历险,一起揪出恶人,郑海珠已与比自己小四岁的卢象升,以姐弟相称。 郑海珠不失时机地给这位郑芝龙后的第二个小弟打气:“假以时日,你也是一员良将,就像我最崇拜的大唐战神,王忠嗣。” 她心想,放心吧卢小弟,我会给你拉朋友圈的,而总有一天,你就是圈主。 /122/122503/31254530.html 第106章 鼓劲 说话间,戚金已迈入亭中。 他已到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脸膛却黑红有神采,加之身高臂长、魁梧如山,一派天将气度。 郑海珠盈面望去,只觉得老将军的目光,像此前海战中的两道抛钩一般,锁住了自己。 「你就是郑姑娘吧,」戚金笑道,「老夫须与姑娘赔个不是,昨日将你侄儿灌醉咯,咳,小子头一回喝花酒,忒老实了,女使们让他喝,他就一口闷。」 又转向顾寿潜与韩希孟道:「二位放心,那位彭管事,老夫也命花魁陪得妥妥的。」 呃…… 众人霎那间陷入尴尬。 此番拜见戚金,郑海珠让侄儿郑守宽和韩府管家老彭先来打前哨,呈递拜帖的同时,也将作为见面礼的银子先送过来。毕竟在正式拜见时,不便给钱,否则好像唱堂会赏人似的,不尊重老将军。 郑海珠几人,是今日才到的镇江。理想的会见场景是,两边从抗倭这样伟大光荣的历史题材切入,聊聊韩希孟的刺绣长卷,卢象升的火器心得,范破虏的拳头产品。 不料戚老将军画风清奇,上来就提招待韩府管家和郑守宽喝花酒的事。 面对着三位良家女性,这话太不合适。 范破虏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听到这话,登时就臊得低下头去。 韩希孟虽已为***,到底觉得刺耳,愣怔间,连带着丈夫顾寿潜面色也不大好看。 卢象升这个年纪的读书人,对秦楼楚馆之类不算陌生,但亦不知如何应对此刻的场面。 只有熟悉后世那些会场或饭局的郑海珠,在微妙的分寸里,敏锐地感到,戚金此举,并非粗野不堪,实则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里头。 怎么讲呢,有些像那些在集团里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大哥,因为政治斗争靠边站,待遇也没给足,于是在席面上常有古怪表现。 大明帝国的朝廷,对镇守边关国门、浴血沙场海疆的武将们,是越来越凉薄了。武人对文官集团有气,难以抑制地撒在与文官集团沾边的缙绅家人或士子生员身上,也可以理解。 即使有同为武将的马祥麟的引荐信作铺垫,即使打前站的那一千两银子已经送进了戚府后院,戚金未必就从骄傲的将军,摇身一变为点头哈腰的殷勤商人了。 再或者,老戚不过是羊作大老粗的模样,试探试探面前这群后辈的反应? 郑海珠在须臾间,念头起伏,唯独没有厌恶鄙夷的情绪。 在这个时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一位在抗击侵略的战役中身先士卒、誓死报国的老将军,产生厌恶鄙夷。 老将军就该有老将军的倔脾气,如果给点碎银子,人家就上赶着撸顺毛,那也不是戚家的爷们儿了。 没关系的,老前辈,你这般如带刺的玫瑰,啊不,如带刺的仙人掌,我也不会手足无措。 郑海珠遂也拱手笑道:「戚总兵客气了,当年戚少保给老大人送仙女妹子的排场,我们这样蓬门小户的子弟,当不起,当不起。我家阿宽年纪小,他爷娘不在了,他只能跟着我,才奔波了两年,没经过什么大场面,昨日若有狼狈之态,请戚总兵一定担待些个。」 「老大人」,是指当年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戚金的义父戚继光,在朝中有张居正力挺,方能安心在外四处征战。戚继光曾送过绝色美女十余人给张居正,此事声张出来后,张居正还被御史弹劾过。 戚金的白眉微微一扬。 自己开了荤话,对方便提起当年艳闻。 那张面孔上,没有羞恼与局促,更没有还以颜色的针锋相对。 但意思到了:老爷子,这个回合,委实无甚趣味,咱 过了吧? 嗯,这丫头,和军中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们的飒飒狠劲,不一样。 是另一种脑瓜和心胆。 戚金遂展颜,爽朗自唾道:「老夫的酒也才醒,若说话湖涂,几位小友多多担当。」 言罢就拍拍身边那名青年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这是老夫的义子,吴邦德。阿德的祖父,也是我们戚家军中响当当的人物。」 吴邦德倒是满身文气,深深一躬:「祖父名讳,上惟下忠。」 吴惟忠……太耳熟了。 郑海珠带着敬重之色道:「冒昧一问,可是在平壤之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吴金吾?」 吴邦德眼睛登时一亮:「正是!姑娘好见识,竟晓得平壤之战?」 郑海珠道:「本来不知,但我有位世伯叫毛文龙,驻守辽阳多年。去岁来看我时,说起对戚少保队伍的敬重,便讲到倭国的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时,朝廷命我大明健儿前往抗倭,李如松总兵幸亏得了蓟州吴参将的驰援,方得大胜。吴参将勇毅无双,被倭人以火器击伤前胸,仍大呼不退,率部攻克要塞。」 郑海珠再是带着穿越者的知识积累,也不可能像个***一样,背得出戚家军里那么多骨干。 所以「吴惟忠」的事迹,确实是去年从岱山岛回来的船上,毛文龙告诉她的。 正因全然得自此世所闻,叙事与抒情,都无须编排,十分自然。 莫说吴邦德,就连戚金,听到这番话,亦将那份倚老卖老抛了去,忆起昔年情景,沉沉轻叹一声,抬头看看苍灰色的天:「老吴,后辈里记得你的人,不少哇。」 又对郑海珠道:「你刚才说,你的世伯叫什么?毛什么龙?」 「毛文龙,他未在蓟镇呆过,从江南直接去的辽阳,现下是附近堡垒的守备,和***干过好几仗了。」 戚金眸光森然:「哪边的***?西边的还是东边的?」 郑海珠道:「东边的***,建州女真。」 戚金冷笑:「喔,就是那些披着野猪皮的猎户。」 只听始终不语的韩希孟,开口道:「建州女真若只是寻常猎户,他们也不会一年比一年厉害了。」 顾寿潜点头道:「说得对,哪里是癣疥之患。」 卢象升亦补充道:「听闻那女真酋长努尔哈赤,祖上是我大明委任的守边之人,他多少会懂得我明军的战术门道、训兵法式,的确不可小觑。」 戚金一愣,品出年轻人们对自己的反驳之意。 老将军没恼,反倒暗暗喝彩。 小兔崽子们,不错嘛,有几分见地。 戚金赞一句「说得好」,又盯着顾寿潜道:「看得出来,顾公子唯贤妻马首是瞻。不错,很不错,相当不错,当年义父他老人家,也是军中出了名的怕我义母。再往远了说,大唐股肱之臣汾阳王郭子仪,回到内宅对夫人更是惟命是从。这才是爷们的样子。」 顾寿潜本来的确愠怒戚金开场言辞冒犯,但此刻听他这话,将自己与戚继光和郭子仪相提并论,火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戚金遂吩咐手下将准备好的酒水和镇江特色菜肴摆上石桌。 「来,几位小友,边吃边谈。」 他已完全恢复端肃的长辈之姿和诚挚的主人之谊,向顾氏夫妇和郑海珠先敬两杯,感激他们的礼赠,又招呼着看似内向的吴邦德,与卢象升探讨军中火器和科举制艺,还不忘满脸慈色地给范破虏夹糕饼,称赞她的名字起得真好。 反倒与郑海珠交谈不多。 郑海珠也不急,拜山头的第一顿酒,怎么可能上来就谈生意。 …… 晚间回到客馆时,老彭小心翼翼地迎上来,巴巴儿地汇报:「郑姑娘,守宽的酒,午后就醒了。」 郑海珠和颜悦色地道声「老彭这趟最辛苦」,便往守宽的屋里去。 她在镇江街上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坐下来耐心地剥了放在碟子里,攒成一满盘,给侄儿吃。 郑守宽不敢看姑姑,吃着吃着,脸就红了。 郑海珠却语气和静地开口道:「姑姑没有怪你。你可记得姑姑的朋友,茹韭儿姑娘?她也和昨夜灌你酒的那些女子,是一行里的。她们在那种席面上,难得很,敬客人的酒,客人若是不喝,主人去妈妈那里抱怨几句,妈妈指不定就要责打她们。」 郑守宽闻言,先是一愣,嚼着枇杷的嘴不动了,继而快速地吞下果肉,看着姑姑道:「那些军爷,就故意不喝,然后,然后就有婆子上来,拧那些姐姐的胳膊。婆子又笑又骂,但我看到,有个姐姐,转身的时候,抹眼泪。」 顿一顿又道:「后来我喝得去吐了两次,一个姐姐还好心地教我,将杯中酒撒在她的帕子上,别喝下肚去。」 郑海珠心里一痛。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太可怜了。 看客嘴炮总是轻松,你一个现代人穿回古代,为什么不在黄金三章里就去砸了妓院,就去讨伐三妻四妾的男人,就去金銮殿指着皇帝的鼻子念檄文要三民主义。 哪有那么容易,戚继光和海瑞还纳妾呢。只能日拱一卒,从松江刘捕头女儿那样的小娃娃救起。 郑海珠拍拍郑守宽的头,柔声道:「姑姑没生气,姑姑就是心疼你。你现在也不是娃娃了,但酒这个东西,少喝为妙,不但误事,还伤身。军中爷们人不坏,但确实鲁直,是姑姑欠考虑,下回这种差事,不能让你当先跑腿。」 郑海珠待郑守宽用枇杷润够了喉咙,又将驿站伙计送来的养胃澹粥端给他,看着他吃完,也不喊肚子不舒服了,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屋子。 …… 其后两日,戚金派吴邦德和总兵府中两位文士幕僚,陪着几人游览镇江名胜。 而第三日,幕僚领着顾氏夫妇等人去看戏,吴邦德则请郑海珠去总兵府叙话。 镇江的总兵府,用的是原来文庙一隅,院子小,几间屋子更小,与郑海珠想象中那种气派的司令公馆完全不一样。 一进戚金的厅堂,但见公桉的东头,已摆放着韩希孟所绣的《抗倭纪事图》六幅屏风。 戚金命吴邦德亲自看茶,然后盯着郑海珠,开门见山道:「丫头,这年月,最容易的就是挣钱,最难的也是挣钱。听闻你们送来的一千两银子,是你和老乡辛辛苦苦做跑海船挣的。说吧,为何白给老夫?」 「为了结交戚总兵,空手而来岂不是笑话。」 「呵呵,结交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作甚?」 「老爷子,你不是风烛残年,你是当打之年。马将军是和我共过患难的友人,他自己也是武将,骄傲得很,但他从镇江给朝廷练完骑兵回松江后,与我说起你时,推崇备至。我当然要不揣冒昧地来拜会。我的老乡颜大哥领了朝廷的册封、能光明正大地登岸大陆后,我还要陪他来见你。志同道合的人,不就应该拧成一股绳吗?」 戚金冷笑一声:「邸报看到了,叫颜思齐是吧,那个海贼,若放在嘉靖爷的时候,就是倭寇。」 郑海珠正色道:「颜大哥不是海贼,更不是倭寇。他是海商,厚道侠义,为了救汉人的性命,自己的命差点丢在弗朗基人手里,若戚少保还在世,他会管这样的人叫倭寇吗?」 戚金脸一沉,却瞥见义子吴邦德正在点头,便将不悦之色收了收,啜一口茶,缓缓道:「丫头,就算你的老乡哥哥,走成了当面汪直 想走的那条阳关道,与老夫又有什么可拧成一股绳的?他做他风生水起的台湾土司,我坐我的镇江冷板凳。」 「老爷子,老前辈,戚总兵,你的冷板凳坐不了几年了,连我家大小姐那样的楼阁闺秀都晓得,努尔哈赤会是大祸患,会重演五百年前金军南下的兵燹之灾,老爷子这样的将帅,心里难道没有忧虑吗?除了这些建州女真,还有弗朗基人和红夷人,亦都虎视眈眈。对了,老爷子方才提倭寇,我们就说回倭国本国。当年倭寇里的那些真倭水手,陆续都被倭国收编了。他们早已不是私兵,而是幕府养的军队。倭国原本不会造火器,和弗朗基人、红夷人搅在一道后,火绳枪、大小火炮,都造出来了,他们就甘心在那弹丸之地养花喂鱼吃斋念经?」 郑海珠说到此处,转向吴邦德:「倭国那些将军和大名们的野心如何,吴公子的祖父参加过平壤血战,最清楚。」 吴邦德双眉紧蹙,对戚金道:「义父,儿子也觉得,朝廷很快就会重新起用我们。」 /122/122503/31254531.html 第107章 合开保险公司吧,戚总兵 戚金眯着眼睛,看看自己这个义子。 吴邦德今年二十有三,其实若论年纪,给戚金当孙子也绰绰有余。 但老吴家就剩这一条血脉了,戚金当年在蓟州,被吴惟忠从蒙古***里抢下过一命,二人并肩浴血多年,现在老吴去天上享福,他戚金得看护着吴家的唯一火种,认作最小的义子,带在身边。 戚金想让吴邦德走科举的路,毕竟这个世道,文官才能得势,武人受尽欺压。 偏偏吴邦德表面看气度儒雅斯文,骨子里大约还是流着祖辈刚勇尚武的血,平日里仍爱与戚金的亲卫家丁们混在一处,更常向义父戚金讨教军务。 此刻,戚金对吴邦德道:「你说得没错,你老子我也估摸着,辽东一乱,朝廷还是得来寻我们戚家军。」 老将军又叹口气,站起来,向郑海珠道:「郑姑娘,老夫和邦德,先带你去看看操练,再说旁的。」 一老二小从总兵府后门出去,绕过一段城墙时,郑海珠指着残旧的墙体问道:「这可是东吴孙权时候的铁瓮城墙?」 戚金拍拍墙砖:「是那时候的,莫看残了,留下来的半壁还是这样结实,别说千年前的投石机,就是如今,也挡得住大炮。 郑海珠抬头仰望铁瓮城:「洋人那边的泰西诸国,都是小领主的城堡,结构空虚,泰西人的火炮,最初不过是替代投石机,轰塌那些空心城墙。但我们汉人,自古是州府大城,梯田大堤似的厚实本体,攻城之法,还是以进攻方压制守军、破坏城上火力、伺机登城为主。」 戚金和吴邦德,本已准备继续往前走,忽地都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郑海珠。 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有年轻的平民女子,能津津有味地说着武器与攻城战术,比琢磨钗环首饰、绣花样子,还细致。 郑海珠又道:「火炮当然是必要的,譬如,有敌攻到城下,管他是***的骑兵,还是倭国的步兵,城上往下直接轰他娘的,他们难道还是铜头铁臂不成?但一味守城,终究被动,现下的情形,女真人和北元***一样,弓马娴熟,精于野战,我们大明还是要找出针对女真人的打法,所以武备方面,得有大量轻装的火器,骑兵和步兵都能随身携带,而且,别总爱炸膛,最后只好当铁棍子使。」 戚金听到最后一句,到底不再掩饰目光中的诧异,而年轻的吴邦德,则直接笑了出来。 作为戚家军的后代,吴邦德当然能听得出来,郑海珠最后那句,笑点在哪里。 那是说的三眼铳的梗。 当年戚继光的兵,所配的火器,鸟铳为主,三眼铳为辅。戚继光明确看不上三眼铳,和徐光启的判断一样,认为三眼铳膛短无力、准头不好,容易炸膛自损,难怪士兵们最后仅仅拿三眼铳作为近战敲头的冷兵器。 戚金点点郑海珠:「丫头,嘴有些毒啊,不过看来,挺懂火器。」 郑海珠坦诚地笑笑:「戚总兵,我在澎湖经历过海战,亲见颜大哥他们,和弗朗基人用的火器,除了轰船的后装炮,还有轻便的快枪。快枪就是比常见的鸟铳枪管更长,火药在枪管里做功时间多,射出去的速度快,自然能射得更远,破甲能力也更厉害。」 戚金听不懂「做功」这样的现代物理术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得懂郑海珠的言下之意。 他撇撇嘴:「丫头三句话离不开你那天神一样的福建老乡。呵呵,海寇嘛,有钱,什么新鲜的好玩意儿弄不到?」 吴邦德蚊声喃喃:「从前首辅在的时候,少保他老人家,也不缺钱。」 「放肆!」戚金听他又提已经死了的张居正,低斥他,「说这胡话,你不要脑袋了?」 老将军沉着脸,引领不敢 再出声的两个年轻人,踩过夏季散发着淤泥臭味的乱草地。 他登上一个高坡,才又开口道:「丫头,老夫是个粗人,但起码的礼数还是懂的,请你到校场来,是要当面谢你。」 戚金先指着东边操持着各种并且,结成小阵的步卒道:「那是我们浙兵,他们是吃朝廷的饷银的,月粮是一两五钱,出去打仗的话,行粮每月另算二两。」 郑海珠定睛望去,看得出每个小阵大概十来人,兵士拿的武器各不相同,外围的糖葫芦串似的叉子十分醒目,估计就是狼铣。 戚金带的营兵,果然精神风貌了得,虎虎有生气,和大明许多老狗趴窝似的卫所兵,完全不一样。 「这是戚少保的鸳鸯阵吧?」郑海珠问。 来镇江会晤戚金之前,她已经找卢象升做老师,将戚继光从唐顺之那里继承发扬的鸳鸯阵,突击学习了一遍,用来和戚金套近乎。 戚金点头:「是鸳鸯阵,不过义父在世时就强调过,此阵适合南直隶到闽地的丘陵沟壑之地,或者应用于巷战时。设若大漠辽东,地广原阔,***的骑兵悉数压过来,疾驰如风,这种阵法用不上。」 戚金又转向西边摆满草垛、马匹穿梭的大片砂砾地,肃然道:「郑姑娘,那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就是去岁马将军帮着练过一阵的骑兵。他们的祖辈父辈,其实也是我们浙江义乌人,因跟着我们去北方,这些孩子就生在了蓟州,倒是从小就上过马背的,是骑兵的好料子。可惜,他们虽承袭了军户,这几年却领不到军饷,有些甚至只能去做马夫、纤夫那样的苦力,活活累死、冻死的,不少……」 戚金说到此处,言辞滞住,迅速地眨巴起双眼,忽地抬手拍在自己太阳穴处,骂一句「黄梅天的蚊子真他娘的凶」,然后作势抹一把面颊。 郑海珠始终凝神观察和倾听,如何瞧不出来,戚金这是说起老部下的后代们,辛酸乍起,在掩饰自己的更咽。 吴邦德忙接上话:「郑姑娘,我义父将浙江的田产卖了些,凑出每人七八两的安家银子,先将头批几十个青壮和家卷招募到镇江来,又从附近民代官养的马厩里,买了二十匹朝廷不要的马,大伙儿轮着骑上去训练,组成这支骑兵。」 郑海珠翻着眼睛算账:「马这么训,不能只吃草料,得加豆饼和盐,我们松江府衙的马,每月都要吃掉一石豆子、快二十捆干草,一年得二三十两银子来养。买马便宜、养马贵。只这二十匹马,一年就要五六百两银子。五十个骑兵的年饷近千两。且不论头盔甲衣长枪的开销,这小小一支骑兵,每年的银耗起码一千五百两银子。戚总兵可为他们向兵部报员额了?」 戚金冷笑:「老夫一早就去兵部找了人,将他们从蓟州转籍到南直隶。兵部原本说,司礼监和内阁快批了,忽地又讲没钱,福王大婚,户部怎么都顶不过,给万岁爷送出去十万两。」 郑海珠沉默了,没有再追问细节。 老朱家太能生了,大量白吃朝廷、白拿朝廷的蛀虫后代们,的确是帝国沉重的负担。 遑论福王这种万历和他宠妃的掌上明珠,啊不,掌上肥珠,公费结婚,自然更会薅去不少民脂民膏。 但饶是如此,朝廷每年的盐课岁入都有二百万两,真的连两千两银子的军饷都批不出来吗? 何况,这些年轻的骑兵,本来就是承袭的爷老子的军籍,本来就该拿月饷银子的。 戚金看出郑海珠在猜测什么,直言道:「再打听下来,是朝中有御史,参了老夫好几本,说我欲用公帑蓄养家奴。兵部的张侍郎找人去说情,言道都是当年蓟州功臣的子侄,老戚收留他们,绝无歹意,此事才平息。张侍郎真是好人,又转圜一番,让部堂调马将军来训兵,等于是昭告朝堂,老 夫这支骑兵,名正言顺,出现在镇江,没什么不妥。」 原来是这么回事! 郑海珠到了今天,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从福建月港回松江的航船上,刘公公常与马祥麟提起,你岳父是如今难得肯为武将出头的绯袍文官了。 兵部侍郎张铨,有其父必有其女,雏凤清于老凤声,马将军和张铨的女儿张凤仪,一定会像正史所载的那样,琴瑟和鸣、共纾国难。 张府,是配得起秦良玉的儿子的。郑海珠发自内心地,为马祥麟结到这样一门亲事,而高兴。 戚金面上片刻前的凄凉之色,也渐渐消散。 老人忽地转过来,竟是向郑海珠作了一揖:「丫头,是以老夫今日定要在此道谢,你送来的一千两银子,解了老夫的燃眉之急,能撑这支骑兵大半年的开销。」 郑海珠忙躬身还礼,又言带三分自愧、七分笃诚道:「戚总兵,张侍郎出力,马将军出人,我能出钱,戚总兵赏光收下,我当真不知多么愿意。我只恨自己刚开始张罗买卖,出得还太少。」 戚金望向操练拼搏、号音震天的练兵场,叹气道:「丫头,我相信,你是老天难得赏给这世道的大好人,我也相信,朝廷看上的你那位老乡,不会是倭寇。但也请你体谅体谅,我这个戚家人最后的一点颜面。我们戚家军,我领的这些浙兵,将来若有机会和颜头领并肩作战,定会全力以赴、精诚合作。可是眼下,我不想与海上来人结交,更不想再拿海上来的银子。」 郑海珠闻言,都要哭了。 并非因为帮颜思齐拉朋友圈失败,而觉得沮丧。 恰是感慨、唏嘘于这位大明老将军倔强的自尊感。 多少进士出身、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们,「今日李府拜干娘,明日干爹便姓张」的例子,还少么? 而这些读书人看不起的武将们,却往往在坚守他们的信念底线上,祭出两个字:不退。 郑海珠丝毫不认为,戚金对于颜思齐这个海上枭雄的排斥态度,是迂腐倨傲的表现。 越是这样有原则的人,越是能成为放心的合作伙伴。 郑海珠于是慎重道:「戚总兵,晚辈明白了。晚辈不再提带我颜大哥来拜会之事,但另有一个念头,想与老爷子和吴公子说说。」 「丫头你说。」 「你们何不自己做一门新买卖?镇江北上临清,南下松江,漕运繁忙,水路兴盛,不做航运保险,太可惜了。」 …… 总兵府中,郑海珠铺开一张纸,写了几个词:货主,承运人,保险社,保费,出险,理赔,追责。 「正好咱们三人,我来举例,」郑海珠搁下毛笔道:「戚总兵是货主,把一票货,比如是茶叶,让吴公子这个船老大驾船,从镇江运到松江。不料,还没到松江,啪,船沉了,五百两银子的茶叶全部完蛋。好在,戚总兵运货前,在我郑海珠的保险商社里,花五两银子的保费,买了一份货物保险。现在货果然出险了,我郑海珠要赔戚总兵五百两银子。」 戚金捋着花白胡须,瞪着眼睛听完,纳闷道:「这……我给了你五两,你赔我五百两,你亏了四百九十五两,凭啥?」 年轻的吴邦德,脑子却很灵光,已然隐约摸到一些门道,未免兴奋,抢着答道:「义父,运河上,长江上,不只你一条船,哪有每条船都走背字、会翻船的。所以,如果很多很多船,都去问郑姑娘花五两银子买保险,只要数量够大,就算其中沉没几条,郑姑娘也还是赚的。而货主想的是,反正保费才几两银子,但万一船沉了,几百两不会泡汤。」 郑海珠合掌道:「正是此理。吴公子说的,就是保险这门行当的大数法则和射幸原则。简单讲,就是很 多很多人,来分担一个风险。这个风险或许发生在你头上,或许发生在我头上,不知道,看谁运气谁倒霉。但若提前买了保险,倒霉蛋也能挽回损失。」 戚金一拍大腿,笑道:「姑娘这么讲,老夫就晓得了。老夫训兵时,说的就是,打仗时,你们往前冲,不一定死,但往后退,军令官一定会让你们死。即使你们在冲阵时死了,老夫也会给你们的老娘、媳妇、娃娃发一笔抚恤金,所以,放心地冲去,有人给你们托底。」 郑海珠点头笑道:「老爷子通透,这个航运保险,就是给货主们托底的。」 /122/122503/31254532.html 第108章 天选的情报员 郑海珠见戚金和吴邦德都对航运保险这门行当有兴趣,便越发提升了游说时的自信。 “戚总,吴公子,我此一回南下月港,接触了许多番商,有机会得知,弗朗基、威尼斯、巴达维亚那边,这种航运保险早两百年就有了,而且确实是能赚钱的。那种是海上保险,变数很大,我们可以先从运河的某一段开始尝试,慢慢摸索,将来海上和内河一起做,也不是没可能。” 老将军戚金,倒也爽快,直言道:“老夫是打仗出身的,就喜欢有雄心的孩子。至于这买卖具体怎么操持,老夫也不懂,得由你们年轻人去弄。我只问两桩事,第一,你要老夫投多少身家?第二,这买卖,会被两京的老爷们参一本不?” 戚金前半部分坦诚的态度,叫人心生敬意。 继之而起的担忧,又令人唏嘘。 老爷子这是,随时害怕会被文官御史穿小鞋呐。 戚金提的这两个问题,郑海珠来谈合作之前,就想好了答桉。 “戚总爽气,我也肯定要交底。试水的航程,我就看中了松江到镇江的这段运河。松江我有人脉,镇江我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全靠戚总照拂一把。故而,商社的本钱,先我一人出,戚总不但不用投钱,而且还能拿干股,年底咱们按照股份比例分红。倘使这买卖真的就做起来了,戚总想出钱增加持股的份额,再议。” 戚金笑道:“丫头倒是懂江湖的,你的伙计要在镇江码头收保费,自会有青皮打手要问你收保护费,有老夫的兵丁常去坐坐,此等麻烦,是不会找上姑娘的。这干股,老夫拿得也不亏心。将来但凡养兵不那么拮据,老夫定会真金白银地投给姑娘的。” 郑海满脸喜色:“有戚总这句话,我们姑侄就不怕了。镇江这边,守宽会驻店接保单,我另有个姓郑的干弟弟,小名一官的,会镇江、松江两头跑。保险社的总社,设在松江那头,一则,万一起了纷争,府台和推官我熟稔些,打官司便利,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松江府的上海县,有可能像漳州府的海澄县那样开关、允许海贩,届时海运险的第一口热汤,也由我们去喝。” 听着此番颇有章法的计议,戚金已然对眼前这个自称草芥出身的丫头,真切地喜欢起来。 她要是个男娃娃,跟着自己去打仗,运筹帷幄时用一用,应该也不错。 老将军于是满意地点头:“商号两头都是挂你郑氏的名号,想来,御史们不会闲到连老夫的兵蛋子上门吃盏茶,都要管吧?” “是啊,我们松江来人,给镇江送商税,就像徽商沿途给钞关交银子,朝廷能有啥不满意的呢?况且……” 郑海珠刻意地顿了顿,抿嘴道:“况且,如今应天府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应麟王总宪,不但是从前的镇江知府,还与我们松江名绅董其昌董公有唱酬,而我们小姐的姑爷可是董公的关门弟子。” “好,”戚金合掌赞道,“那就赶紧张罗起来,邦德,你先帮郑姑娘去府衙打听打听,若要开商社,是向朝廷交工商税还是牙帖钱。左右这是个新行当,若衙门的人没反应过来呢,你就往牙行上头去靠,如此,一年交一次牙帖银子,对郑姑娘最划算。” “牙帖”,乃是朝廷发给民间中介机构的营业执照。 每年换发新执照时,收一笔钱,外加给办事的吏员一点好处费,商家负担不算太重。 要是像竹木抽分税、买卖交易税、运输钞关税那样,不停地按照批次和品类估算来交,在晚明这个吏治浑浊的世道里,老板们得吃多少亏,就不好说了。 郑海珠心道,老将军可以啊,嘴上说自己只懂打仗,实则很有经商的合规意识,还对合理避税很在行。 比晚明那些只想赖掉各种税赋的地方缙绅,以及振臂高呼“老子就是不想交税”的部分东林党人,好得多。 郑海珠趁热打铁,笑眯眯地对吴邦德道:“对对,有劳吴公子,若能相帮去镇江各码头问问,近年客货船运的沉船次数、打捞、货损之类的情形,更好。” 郑海珠说的这些资料,都对保险精算很重要。 后世的货运险,一般费率是百分之八,但后世的交通工具安全性、长三角地区的治安保障等,都是此世不能比的。 在晚明的江南,尝试做航运险,费率、承运人责任、代位求偿、免责事由等条款和预防保险诈骗的设计,都须依托实际的调研。 既然戚金已对拿干股点了头,又对扮演好地头蛇的角色拍了胸脯,郑海珠就要现开销地,拿他干儿子吴邦德当骡子使。 …… 吴邦德送郑海珠回驿站的路上,憋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郑姑娘,开这家保险商社,你自己得先出多少钱?” “得五千两起码。” “这么多!”吴邦德吃惊道。 他这几日,已看出来,这女子虽外表极是简朴,头上连个金簪珠钗都没有,但手里握着的大行当应该不止一门,他却也没想到,这个叫航运保险的新买卖,人家一出手就要压几千两银子。 郑海珠澹然道:“没办法,玩保险,不像玩贩货,可以借货赊账,下游的钱到账了,再结算给上游。保险商社开张时的花费,租铺子、薪水、各路打点情分的,其实不算太多,大头是一笔叫赔偿准备金的,就是用于理赔给遇险的货主,因为一开始,收的保费可能不多,准备金不够从保费里提取。” 吴邦德将这番充满了新鲜术语的话,细细消化,了然道:“所以,还是要尽快让货主们来买,增加商社的银子积储。” 郑海珠忽然驻足,吴邦德一怔,也停下脚步。 郑海珠盯着他:“吴公子,有个主意,我不敢直接与老爷子讲,你帮我掂量掂量。我想在镇江挑个码头,演一出戏。” 吴邦德目光一闪:“什么戏?” 郑海珠道:“很简单,翻一条茶叶船,茶商恰好问我买了保险,拿到赔款。当然,茶商、船老大,其实都是我们的人扮的。” 吴邦细品须臾,就明白了,会心道:“为了吆喝保险是好东西嘛,不损人,但利己,有什么不敢的?” 郑海珠叹气:“是啊,演戏也是不得已。我们明人不像番人,我们明人胆子小,又最是疑心上当,不爱接纳新鲜玩意儿。” 吴邦德嘴角微噙。他觉得,郑海珠就算羊装诉苦,也装得挺有意思的。 他很高看她一眼,遂开始往深里琢磨她的“诡计”。 “郑姑娘,演戏不能用茶叶,还是用你们松江的棉布。棉布沉了,捞起来晾干,还能折价卖,我们赔的是残值,不是总值。这样的话,一来,避免那些观望的货主,以为只要沉了船,就全赔,以至于今后怠于抢救货物。二来,棉布不是全损,你演戏的花销也能省不少。自己辛苦赚的钱,又是演戏而已,更要能省则省,对吧?” 哈哈哈…… 郑海珠不禁朗声笑起来。 这吴公子的脑瓜太好使了,睿智,睿智啊。 和这些聪明的古人打交道,真乃乐事。 郑海珠愉快不到三秒,心中忽然一动。 吴邦德虽然气质不错,但五官谈不上出众,个子中等,皮肤不黑不白,如果换一身平民的布衣布裤,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他的心智却相当灵光,理解力和临场反应都很快。 说话还有北方口音,想来是儿时跟着祖父吴惟忠生活在蓟辽一带的缘故。 他不去辽东做间谍,岂非有些对不起他那么牛的名字“邦德”? 郑海珠如此暗暗琢磨之时,又听吴邦德打问道:“郑姑娘,听你方才的安排,令侄是准备做姑娘的臂膀,直接经商,不走举业之路了?” 郑海珠叹气:“我在松江有个书院,就是他的名字。原想着他不做小厮,在书院里苦练制艺,写好八股文,有朝一日能进士及第,我也算对得起我兄嫂了。不过现下看来,他更爱出来跑江湖。可如今,经商也得有功名傍身呀,否则那些官绅的圈子,是进不去的。” 吴邦德的脸上,浮起一层很澹的不屑:“八股写得天花乱坠,也是皮毛文章,于修身齐家报国,无甚用处。” 但他没有放大这样的牢骚情绪,而是开始分享自己的路数。 “其实,可以花点钱,去南京国子监捐个功名。头一年意思意思,坐几天监,跟博士们点个头、拱个手,若他们不嫌弃,就请他们去秦淮河喝几顿花酒,让有名声的女使认认脸儿,自此便也算半个文人雅士了。寻常的场面都不会难看。不要真的以为能和那些正经进士出身的老爷们平起平坐,就好。” 郑海珠闻言,当即露出“你说得好有道理”的神情。 她在松江,原也想打听这个门路,只因从黄尊素到韩仲文,都是凭本事考的进士和举人,且对南京国子监清正之风推崇备至,自己去问人家这个,岂非好比去问北清复交那些骄傲的第一学历校友,“哎,买你们学校一个学位多少钱”,找骂嘛。 此刻,吴邦德见郑海珠颇感兴趣,爽快道:“我给姑娘找掮客去买就行,在下头上这儒巾,便是去岁在国子监捐来的。” 啊这…… 这吴邦德,真是坦诚他妈给坦诚开门,坦诚到家了。 进一步来看,也就是说,此人对于考进士去做官,没有兴趣? “那,吴公子对前程,有何图景?”郑海珠问道。 “若天下太平,就做陶朱公,若狼烟再起,就随义父上阵杀敌。” 吴邦德的口气,完全没有那种吊嗓子的康慨激昂,而是平和得无波无澜,就像今日带郑海珠去总兵府时说“姑娘请这边走”一样。 仿佛他口中,或四海经商、或血战疆场的路,早已经铺就在某个未来的时空之下,等他踏上去,再稳稳地走下去。 郑海珠方才擦火而燃的念头,烧得愈发炽烈了。 这小伙子,北固亭初见时,郑海珠以为他是个内向的社恐。后来他带着一大票人游历镇江名胜时,将导游做得有趣又不油腻。今日在总兵府一席谈,连戚老将军都不禁动情唏嘘之时,他仍面色沉静。 待到此际与自己单独深谈,吴邦德的许多反应,都能在瞬间切换,但绝无得意忘形、耀扬夸诞之色。 他和颜思齐、马祥麟那样的英豪男儿,和黄尊素那样的凛然君子,和张氏兄弟那样的潇洒檀郎,和卢象升那样的文武全才,都不一样。 他所拥有的一人多面的幻化天赋,渗透着空中铅云般的阴沉感,但无心的路人未必会去注意,就只当做寻常背景而已。 或许,真是个天选的情报人员。 郑海珠第二次驻足,看看日头的位置,向吴邦德道:“我这个外乡客,现下倒想做一回东,请公子去一个地方喝汤。” …… 旧城外的运河边。 远处,曾在王安石的诗中拥有高光时刻的瓜州渡,已因元人新修水道,而成了废弃荒滩。 近处的这段运河,此时倒正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几乎全身赤裸、只留平脚裤衩包住隐私部位的纤夫们,仿佛大虾,嵴背赤红,伸头弯腰,在嘶哑的号声中,步态艰难但整齐划一地拉着漕船。 河边稀稀拉拉的几处茶摊。 一个摊主看到郑海珠,便殷勤招呼道:“菩萨姑娘又来啦?” 瞥向吴邦德的目光,却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招呼似的,但显然并不认识这是镇江总兵戚金的义子。 郑海珠大方道:“劳烦给我和这位朋友两碗绿豆汤,给纤夫们的几桶,也还是由我会钞。你们几个茶摊,每人送一桶去,大家的生意,我都照顾到。” “好咧,眨眼就妥。姑娘何时回乡呀?” “过几日吧。镇江府风景真好,走的时候怕会舍不得。” 郑海珠言辞轻柔地搭着腔,在简陋的木桌旁坐下来,将一碗绿豆汤端给吴邦德。 吴邦德道:“姑娘这几日,游览之余,都来此处行善?” 郑海珠笑了:“几碗绿豆汤而已,哪里当得起‘行善’二字。” 吴邦德的目光意味深长:“吴某冒昧问一句,你专捡此处来,莫非从前与纤夫这门行当,有什么渊源?” 郑海珠笑得更明朗:“从前没有渊源,往后或许有故事。我想从这些人里,招些家丁养着。” 她这么一说,吴邦德的疑云就散去不少。 “郑姑娘,南直隶运河两岸的纤夫,许多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肯吃苦,人也皮实。仔细挑挑年少力壮的,做护院确实不错。姑娘若信得过,我帮你掌掌眼。” 郑海珠眼角缩了缩:“就是想请公子这样出自戚家军的人,帮我看看面相和骨相。不过,我养他们,最后的目的,不是只给我们姑爷小姐做护院。” 吴邦德怔忡之色再起。 郑海珠继续道:“吴公子,你刚才说,若狼烟再起,就随戚总兵上阵杀敌。其实,杀敌,未必要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敌后,乃至敌巢,也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wap. /122/122503/31299192.html 第109章 招人 眼看快到小暑节气了,出梅却还得十天左右。 镇江本地人还好,北方来的异乡客,不论袍服锦绣的娇贵官商,还是衣衫褴褛的穷儿糙汉,都有些熬不住这仿佛湿布盖脸的闷热。 运河边的纤夫里,很有些山东汉子,不怕烈日晒,却怕黄梅天,难免抱怨着骂几句。 这种时候,本地的纤夫虽静默不响,心里头却是巴不得外来者多被闷死几个,抢活儿的人,就能少一些。 然而这一次,山东汉子们不但没有中暑之虞,还交了狗屎运。 苏松那边来了大户人家,招家丁护院,点名只要从山东逃过来的青壮流民。 看中的,每人发两身新衣裳、一双新鞋,到松江后,月银一两,吃住在主家。看不中的,给一钱银子的赏钱,算作耽误拉纤的报酬。 消息传开后,好几个码头的青州籍和兖州籍纤夫们都涌到招募点,乌泱泱足有两百多人。 本地的挑担货郎路过看到,诧异原来镇江的纤夫里竟有如此多山东人,不免好奇地和茶摊伙计搭讪。 “这位小哥,我倒是听说这几年山东府水灾蝗灾不断,但上头不是讲了嘛,万岁爷仁义,把租税要么减、要么免,怎滴还有这许多逃出来的流民?” 茶摊伙计道:“我问了他们,他们说,就是因为朝廷减租减税,他们才没了活路咧。” 货郎诧异:“咦?这却是为何?” 茶摊伙计笑脸迎人惯了,颇为耐心地解释:“比如,同一个地方,五家贵人富户一共有地八千亩,一百家穷户一共也有地八千亩。前朝的时候十税一,每亩地抽一斗税,富户一共纳税八百石,穷户也纳税八百石。现在,叭唧,仁政来了,改成三十税一。老兄,你算算,五户有钱人,和一百户穷人,分别交多少税?” 货郎脱口而出:“忒简单了,五户有钱人,交二百七十石,一百户穷人,也是交二百七十石。” 伙计冷笑:“可是,这个地方要养那么多的吏员,州府迎来送往的花销也不得了,朝廷还常常各种摊派,一千六百石的税,仍是不能少的。但富户往往要么家里有人做官,要么平时没少孝敬官老爷和税吏,所以,缺的那一千零六十石的税,还是要逼着穷户凑出来。老兄你再算算,穷人每户多交多少斗?” 卖货的,什么时候怕过心算,很快给出答桉:“啥?每户多交十石又五六斗,每户一共要交十三石又三斗?这,这比不减税的时候多交了快一倍啊!” 伙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道:“荒年倒比欠年交得更多,换作你我,是不是也得跑?” 货郎和伙计,物伤其类,都不再说话,眯眼望着河滩边的纤夫们。 恰见到一个后生跪下来,给面前的一男一女磕头。 …… “不要磕头,把这条汗巾拿好就成。三日后,凭我家的汗巾,才能上我家的船。” 郑海珠示意年轻的纤夫站起来,便不再看他,盯着后面穿着蓝布短衫的人道:“你,来。” 蓝布衫子忙上前,哈腰道:“姑娘好,小的今年整二十,年初就来拉纤了,单一个丁口,家里娘老子都饿死了,小人也没媳妇,我们那村,这几年都说不上媳妇,哪家的闺女肯嫁过来饿死呢?” 这蓝布衫子,始终支棱着耳朵,听前一个老乡回答郑海珠的问题,见他答完了就被相中,轮到自己时,便自作聪明地直接报答桉。 郑海珠侧过头,给了吴邦德一个眼神。 吴邦德会意,走到蓝布衫子跟前,忽然将他的衣服轻轻一扯。 “哎,哎,公子你做甚?” 蓝布衫子挣扎道。 郑海珠走上去,指着他的肩膀:“这位兄弟,你是铜头铁臂吗?拉了小半年的纤,肩头不但没有茧子,连皮都不破。” 蓝布衫子霎时噤声,目光复杂。 吴邦德放开他,冷冷说声“走吧”。 蓝布衫子确实不是纤夫,而是在镇江坑蒙拐骗的鼠辈,因想着自己也从兖州来,面膛又黑,便想试试能不能混进来,若被选上,去松江大户家里趁机偷盗一番就跑,岂不是爽翻了。 不料这么快就穿帮了。 蓝布衫子恼羞成怒之下,退开四五丈后,扯着嗓子对郑海珠吼道:“臭娘们儿,不要脸的骚狐狸,看你这打扮,是个寡妇吧?骚劲儿上来了,青天白日的,当着你这姘头的面,就要看男人身子!” 吴邦德平日里在镇江很低调,除了军营和知府的幕僚们,城中商户和百姓都不认得他是戚金的义子,遑论蓝布衫这种外乡人。 此刻,已经走回到郑海珠身边的吴邦德,听到这般污言秽语,如何能做到充耳不闻,正要转身去揍那蓝布衫子,郑海珠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识人的好机会”。 只见须臾间,等候面试的队伍里,就蹦出去六七个纤夫。 蓝布衫子过完嘴瘾,还是惜命的,耗子般往州城方向逃窜。 但纤夫们为了对郑海珠这个金主邀功,劲头更足,很快追上蓝布衫子,摁在地上。 郑海珠迅速地瞥向眼前没有去追的纤夫们,里头有不少,满脸带着看戏的兴奋,起哄道:“打,打死他。” 也有人来劝郑海珠:“姑娘,莫要出人命哪,为这种人惹来官司,不值当。” 郑海珠将表现不同的人看在眼里后,快步走过去,喝斥道:“不要打他,让他走。” 几个出头的纤夫里,也是反应不同,有人听话地收手,有人则不甘心地搡上几拳,骂一句“老子恨不得打死你个王八羔子”,才放开蓝布衫子。 对于后者,郑海珠默默地把他们从自己心里的入选名单中划去。 慈不掌兵的权力,只配统帅来实践。 小兵不听指挥、一味出气,怎么能收进队伍来。 …… 运河边的这场面试,其实才是郑海珠早就筹划的镇江之行的重头戏。 沉氏自尽后,顾府的大老爷收到家信赶回松江,虽嘴上说对缪阿太这个庶母大义灭亲的举动表示支持,感谢她清扫顾府后宅,实际上对二房的弟媳陆氏,再到侄儿顾寿潜,颇为冷澹,甚至都不等二弟回来见一面,更懒得参加顾寿潜与韩希孟的亲迎婚礼,就以公务繁忙为借口,由小妾服侍着,又回任上去了。 而原本与沉氏在内宅交好的三房媳妇李氏,素来妒忌陆氏给顾家生了头一个嫡孙,她更是个碎嘴子,与家中下人们说起这桩奇桉,话里话外地暗示,若非老太太不肯传艺于沉氏,何至于惹出这轩然大波、令堂堂顾府在松江成了笑话,让顾府的女卷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在名媛们的雅集上,抬不起头来。 缪阿太将家中情形看得分明,有一日披上诰命的穿戴,去见了顾氏的族长,带回族长的许可:将顾家的另一处产业,文哲书院,分出一半,另开大门,作为二房子孙的独立庭院。顾寿潜与韩希孟,带着婆婆陆氏,从顾家现在的露香园大宅中搬出来,住到文哲书院。 这个决定,不但令顾氏小夫妻深感获得自由小天地的欢愉,更让郑海珠兴奋。 文哲书院和自己的守宽学校,离得不算远。松江三县的穷困生员,常来文哲书院交流科举经验,里面不乏思想开阔、不泥古的人才。 如果说,守宽学校是针对儿童与少年的义务制基础教育,那么,文哲书院则可以帮助郑海珠接近松江籍贯的未来文官们。 更重要的是,文哲书院靠近上海县,四周有许多在籍的抛荒田地。如果以招募护院为由,从外地陆续弄来几批青壮,韩希孟和郑海珠,就可以渐渐拥有自己的武装了。 在明末,公帑被贪,军费到了地方所剩无几,所以朝廷养的卫所军,很多是废物,即使后来的国家正规军“关宁铁骑”,也属于买家还图对不起卖家商吹。 纵观真正能打的队伍,军阀们都是吃朝廷空饷,然后添上自己的一部分家当,豢养家丁精锐,作为自己的武力资本。 就算四川白杆兵,秦良玉和马祥麟虽不吃空饷,靠自己石砫土司的内部经济支持,但本质上也是样家丁模式。 郑海珠的理念则不同。 她以上海县为基地,想尝试的,不仅仅是建立国际航运与贸易中心,不仅仅是现代金融保险总部,还有不单纯停留在屯田兵或雇佣军层次的现代武装力量。 将来的事,可以顺势而为、随时修整。 眼下,既然郑海珠提出的由头是招护院,顾氏小两口当然同意,头一批五十人的员额,一年花费千两左右,朝廷给顾府、韩府这样的官绅人家免的税,都不止这些。 缪阿太更是支持。 姜还是老的辣,缪阿太叮嘱郑海珠,务必挑光棍回来,在松江本地娶媳妇、生仔,将血脉后代逐渐本地化。 于是,顾氏夫妇和范破虏回松江后,留下来的卢象升和郑海珠,前者往丹阳寻访与铸造铜器铁器有关的匠人,后者则带着这些时日明察暗访的信息调研,由吴邦德陪同,面试选人。 从纤夫里挑人,是郑海珠一开始就定下的方案。 纤夫这个群体,很像戚继光当年相中的矿工,身体素质好,协作性更突出,个人表现欲不强,服从指挥,在集体中就像工蚁似的吃苦耐劳。 而选择纤夫队伍里的山东流民,则是那日河边茶摊一席谈后,吴邦德给郑海珠出的主意。 吴邦德告诉郑海珠,大明的东部沿海各省,山东的天灾烈度,远胜南直隶和浙江福建。 受灾的山东人,主要出路有三条,一是往登来方向去投奔亲友做买卖,甚至出海走私贩货,二是南下,来到江南卖苦力,三就是学着陕西那边造反。 因此,大概率来讲,在镇江做纤夫的山东人,既没有经商牟利的活络心思,脑后也没长反骨,不会给主人带来危险。况且,这些人在极度的饥饿与疲累中,能一路撑到江南,本身也说明,身体皮实得很,不会因生病而白吃主家的粮食、干不了活。 郑海珠觉得,吴邦德这番分析,很有道理,简言之,这是个非常适合进入体制规训的群体。 经过三天的面试,最终,选定了五十个结实憨厚的年轻纤夫。 给落选的人发完误工费后,郑海珠望着纤夫们陆续远去的背影,转过头看着吴邦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吴公子,那另外十个人,你都记下了?” “姑娘放心,人多的话,我不好吹牛,但区区十张面孔,在下还是能做到过目不忘的。” 二人说的,是十个有媳妇和娃娃的纤夫。 与由顾、韩两家出钱养作护院的五十个光棍不同,这十个人,郑海珠准备让自己的航运保险社出钱,养在镇江。 他们没有拉保险的业绩指标,他们的任务,除了看看出险的货主和船老大有没有串通骗保险金的猫腻外,主要由吴邦德作为间谍人员培养。 “吴公子,在女真人的老巢里刺探各种讯息,乃至杀人,光靠硬弓硬马的斥候,或者心不在焉的商队,可不行。既然戚总兵和你都觉着,几年里就会被朝廷调往辽东,我们值得花点钱,养自己的情报兄弟。一年一百多两银子,我好好卖丝货、棉布衣裤,卖保险,一定能出得起。” 这是那天在江边喝绿豆汤时,郑海珠给吴邦德交的底。 吴邦德选的人,和郑海珠选的人不同,都是有家小在镇江的,好比从前的西域小国有人质在长安。 “逃难的时候还能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没叫其他流民抓去吃了,说明本事挺大,不是废物。家小呢,是他们的软肋,吴公子好掌控。” 郑海珠澹澹道。 吴邦德瞥她一眼。 这女子挺奇怪,连义父戚金都能说她有菩萨心肠,可有时候,她吐出的话,又透着冷酷。 二人正准备离开河滩,却听身后一叠声的呼唤。 “姑娘,公子,留步,留步。” 回头瞧去,是五六个女子。 她们面庞黝黑,眼白特别明显。 头发干枯凌乱,衣衫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从紧致的皮肤质地来看,倒都是和郑海珠同龄的女子。 领头的女子上前来,怯生生地问:“两位贵人,我们也是纤夫,气力不比男子小,吃得还不多,我们只要五钱月银,三钱也行,我们能去松江吗?” /122/122503/31299193.html 第110章 女纤夫 郑海珠见她们人人脸上都是汗津津的,嘴唇却干裂得像遭了旱灾的土地,便没有立即对她们的请求表态,只和声道:“几位姐妹,幸会。先缓口气,我请大家润润喉,喝绿豆汤,还是酸梅汤?” 这些女子,自打从娘胎里落地后,就从没被如此客气地对待过,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道:“都,都喝,贵人赏什么都好。” 郑海珠和吴邦德引着她们来到茶摊后的阴凉处坐下,让伙计端来饮品,外加镇江一道最常见的平民点心:八脐儿。 这种成为后世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人叫作“京江脐”的烘烤面点,因捏出八个角,此世的镇江人,给它起名八脐儿。 后来,清兵南下,疑心汉人用“吃八脐儿”来骂满人的八旗子弟,就勒令将面点改成六个角,名字也改成“京江脐”,否则就要砍店主的头。 现下,这香喷喷的烤饼,仍是八个角,也仍然光明正大地叫“八脐儿”。 郑海珠麻利地将面点塞到女子们肮脏的手中,自己也拿起一个,说句“来,咱们把八脐儿吃光”,就先啃了一大口。 大半天下来,她这动动嘴皮子的,都饥渴交加,何况做苦力的人儿。几个女子略略瑟缩后,便受不了八脐儿的咸香味,就着酸梅汤狼吞虎咽起来。 郑海珠瞥见吴邦德起身去和伙计搭讪,目光时而澹然地投过来,知道他很精,身为男子不好近距离盯着这些衣衫不整的女子打量,就退远些观察。 待大家垫垫饥,郑海珠才问道:“几位姐妹,怎么称呼?” 众人纷纷看向那个方脸庞、大眼睛女子,等这个领头的出声。 郑海珠心道,不错,区区几人的小团体,也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 方脸女子开口道:“贵人……” “我姓郑,你叫我郑姑娘就好。” “郑,郑姑娘,我叫穆枣花,她叫王招弟,她叫张灵芝,她叫陈三妮,她叫李黑馍,她叫崔鱼儿。” 郑海珠将这些接地气的名字,和每张面孔都对应了一遍,又问:“这些时日,怎地从未见过你们?” 穆枣花答道:“男子们不让我们在这里寻活计,我们几个都是在瓜洲渡那里拉纤。” “瓜洲渡?”郑海珠奇道,“那里不是废弃了么?” “漕船和普通客船不走那边,但许多读书人,会叫船家摇过去,让他们带的女子唱曲,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唱咧。” 哦,有道理。 郑海珠明白了,好比后世的网红打卡景点,荒芜的瓜洲渡,乃是现下的读书人去彷旧怀古、吟诵风月之处。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穆枣花脖颈旁的大块粗糙黑皮上。 她这几日看多了男子肩膀上这种被纤绳磨出的痕迹,想想那过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得多难熬啊。此刻见到同性肌肤的大片茧子,代入感更强,越发唏嘘起来。 “瓜洲那边是乱石滩,水道又无人治理,你们能在那里拉纤,真厉害。” 穆枣花听郑海珠不但不端架子,还由衷地赞美她们,身心放松之下,憨厚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游丝般的骄傲。 “郑姑娘,俺们的力气,真的不比爷们小呢,他们能端的饭碗,俺们也能端。” “是咧,”另一个女子终于敢接着枣花的话茬道,“俺一路逃荒过来,有男人要抓俺去煮了,都叫俺打跑了。” 再一个女子道:“你是从小跟你妗子练过拳,俺还没功夫呐,半路上有个要吃肉的男人,也没俺力气大,反而被俺压在地上扇耳光。不过俺没吃他,俺是人,不做畜生才做的事。” 郑海珠只觉得喉头一堵,忙将目光越过众人肩头,远望滔滔河水和往来船只,以期平抑一下心绪。 却见一个也是衣衫褴褛的女子,往这边快步而来,背上一颠一颠地,竟还有个娃娃。 “呃,那个也是你们的姐妹吧?”郑海珠问道。 众人回头,欢笑着招呼那女子。 穆枣花道:“郑姑娘,那是我们七纤女里最小的一个,叫董二丫。” “七纤女……”郑海珠念着这个团体的名号。 叫“崔鱼儿”的丫头,眸子里闪现灵动的谐谑之色,向郑海珠道:“是呀郑姑娘,我们这些苦命出身的,做不成云端的七仙女,在人间做七纤女,也能活下去。” 说话间,董二丫已到得跟前,冲郑海珠鞠个躬,眼睛已往姐妹们手上的八脐儿看去。 立刻有三四个手伸到她面前:“给你留着呢,你在奶孩子,胃口大。” 吴邦德却已走过来,递给董二丫两个热乎乎的八脐儿,伙计跟着端上一大碗绿豆汤。 董二丫一叠声道谢:“菩萨老爷,菩萨奶奶。” 她见郑海珠盘着单螺髻,以为是吴邦德的媳妇。 吴邦德和气地与她笑笑:“这是郑姑娘,我是她的朋友。” 说罢又走开了。 董二丫尴尬地吐吐舌头。 郑姑娘看她虽然也黑得像张飞,但面上天真稚气甚浓,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和范破虏差不多大,竟就奶着孩子出来拉纤,未免心疼难抑,只柔声道:“你快吃吧,你的娃儿,我帮你抱着?” 穆枣花毕竟眼色老练,看出郑海珠是真心想抱抱小婴儿,忙帮着董二丫解下孩子,交给郑海珠,一面道:“是个丫头,可乖了,不闹人,姑娘给疼疼。” 娃娃的坐骨已经很硬,大腿也长,估摸有八九个月了,郑海珠看这孩子已萌出两颗玉米粒似的小牙齿,滴熘熘的眼睛正瞪着自己手里的八脐儿,便掰了一点面团子,给娃娃吃。 娃娃一咧嘴,冲郑海珠笑起来,一坨口水滴到郑海珠烧伤后愈合得还不错的手背上。 董二丫道:“别看俺娃小,可识好歹哩,谁对她好,她都明白。” 她咬一口八脐儿,才想起自己是来应聘、找主家的,忙又主动向郑海珠诉说自己的经历:“俺男人,为了护着俺们娘儿俩不让人捉去煮了,跟人拼命,死了。”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到,甚至没有耽误去啃饼子。 哪怕啃一阵又回到主题,说着“俺男人拿命换来的娃,俺给养得这样好,也算对得起他”时,这个自己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口吻里仍没什么凄楚之情。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苦难的承受力是如此强大。 此时此刻,郑海珠觉着,心底可以悲悯苍生,但面上若过于着相,反而会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叫人不舒服。 她遂也以同样宁和的口气问道:“那你拉纤时,娃儿怎办?” 董二丫道:“拴在瓜洲渡那里的树墩上,有狗看着。” 穆枣花看董二丫满嘴饼子,替她补充道:“是二丫捡的狗,起先我们还担心那狗会咬娃娃,其实狗儿牢靠得很,不但不咬娃娃,还会和要靠近的野狗拼命。” 性格活泼的崔鱼儿插嘴道:“俺们都说,那狗是她男人投胎的呢,管娃儿管得可紧。” 董二丫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向郑海珠认真道:“姑娘,俺的狗真的是大善狗,它比许多人都有良心。” 郑海珠抿嘴笑笑。 须臾,开口道:“你的狗呢?去牵来吧,我一起要了。” 董二丫还兀自憨憨地回一声“好”,穆枣花已然反应过来郑海珠话里的意思,屁股离了木墩儿,就要拉着众姐妹给郑海珠磕头。 郑海珠一把扶住她:“不必多礼,我只问你这领头的一句话,若把你们七姐妹分开,有几个跟我去松江,有几个跟着我这位朋友,在镇江做女伙计,行不?” 穆枣花满口答应:“行,行咧,姑娘怎生使唤都行。” “好,我与朋友商量一下。” 郑海珠起身,朝吴邦德走去。 吴邦德会意地离开茶摊,在更远些的柳树下驻足。 “你想给我的队伍加几个妇人?” “嗯,妇人有妇人的好,何况是这些有本事的,不招,太可惜了。” 吴邦德点头:“领头的那个,有几分胆气,人也精明,肯定得给我。那个崔鱼儿,话太多,我不要。奶娃的那个我也不要,你带去松江……” 正说着,却见一个青布短打的小厮模样的少年,背着个好大的包袱,往此处走来。 穆枣花似乎认得他,迎了上去。 小厮将包袱给穆枣花,说了几句,穆枣花又要下跪,小厮摆摆手,扭头疾步离开。 郑海珠和吴邦德走回去,问缘由。 穆枣花道:“我们这一时,真是得了老天保佑,总是遇着贵人。这衣服是今日雇我们拉纤的小姐送的。她去松江投亲戚,拐到瓜洲渡看一看便急着赶路了。” 郑海珠道:“哦?真是个好心人,你问过人家府上是哪家吗?” 穆枣花道:“方才问了那位小哥,小哥只说他家姑娘姓王。” /122/122503/31315709.html 第111章 小郑的中期财报 三天后,郑海珠将郑守宽留在镇江,跟着吴邦德跑保险商社的筹备事宜,自己则包了一条航船,带上招聘来的青壮男女纤工,以及从戚金老将军处请的一位伍长、两个老兵,南下往松江云间码头去。 在船上,郑海珠给纤夫们简单地训完话后,将五十名男子分为五组,每组由诸人推举一个“班长”。 郑海珠招聘时,就有意避免招五个以上的同村人,分组时也注意模湖“老乡”的概念,但每组都会留一个识得简单汉字、或会基本算术的。 果然,最终被推举出来的五个“班长”,都是这群人里的“知识分子”。 四个女纤工的“头领”,郑海珠则指定有娃有狗的董二丫来做。 如此顺利抵达松江,完成了拜见主家、签署雇契、衙门落户等流程后,郑海珠安排众人领了月银,住进文哲园北面的家丁宿舍,又修整一日后,便开始跟着三位戚家军教官操练鸳鸯阵。 韩希孟告诉郑海珠,就这么短短十来天,韩希盈已经离开南直隶了。 “阿珠,二叔先来问过我,对处置三丫头有什么想法。我知二叔是个公道的长辈,但三丫头毕竟是三叔唯一的血脉了,沉氏自尽,那个冯阿保也定了死罪,官府对三丫头这个缙绅小姐身份的从犯呢,不是很想沾手,二叔的意思是,要不把她赶得远一些算了。我点了头,二叔就找人去说了门要小妾的武将人家,叫乔一琦,直接带着三丫头北去了辽东。” 郑海珠一愣。 啊?乔一琦? 乔一琦是本地人,武举出身,一直在东北领军。由于在东北做游击或参将抗金的江南人不多,上海人乔一琦和杭州人毛文龙在后世很有名,所以郑海珠约略记得,至多两三年后,乔一琦应该是在萨尔浒战役中突围无望后自殉于敌前了。 乔一琦已过不惑之年,嫡妻嫡子都在松江,找韩希盈当小妾,就是如毛文龙一样,找个年轻些的,去北边服侍他而已。 饶是如此,郑海珠仍觉得,这算是便宜了韩希盈,从犯也是犯,但她还能免于牢狱之灾,去照顾爱国将士的起居生活,只不知届时她是不是会丧命于兵祸。 此事翻篇。 沉静下来的郑海珠,开始在脑中,作阶段性总结。 这个万历四十五年的盛夏,是她穿越到大明满三年的日子。 她需要理一理自己目前和大明各位土着的关系,以及手头的资产。 首先是她内心最看重的教育启蒙事业,守宽学校。目前校董是绍兴的张岱、张燕客兄弟,郑海珠准备逐渐按照教育基金会的模式来发展学校,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块,她不准备作为个人牟利的园地。 其次,是她和韩家的关系,发展一如她计划的那样,渐渐从雇佣,转为合作。 现下,织造局刘时敏发到韩家的外贸单子,有两类。 一类是丝棉混纺的漳绒与松江布的各类衍生品,韩仲文自己的织坊,是供货商,利润也由韩仲文拿走。 韩仲文不小气,也拎得清,知晓郑海珠得刘公公的青眼、还一道共过患难,故而,即使郑海珠跟着韩希孟离开韩府了,韩仲文仍每月让账房给郑海珠发三两月薪。 郑海珠对此受之无愧,好比是后世的企业养一个能搞好政府关系的公关高管。在毕竟仍是封建社会的大明,一个不用卖身给后宫、夫家或者青楼的女子,每月拿三两银子还不用交税,的确已经算高薪了。 刘公公发出的另一类订单,属于没有东方特色、按照西人习惯制作的服装,主要是巴洛克式的男式衬衣、腰封、带花边的半裤、女式连衣裙等,由韩希孟自己作为陪嫁资产的裁缝铺承接,利润进入韩希孟的私房钱账户,莫说郑海珠,就连顾家也没份分。但因为这个裁缝铺目前设在守宽学校的蕉园中,郑海珠也倾注部分精力在管,韩希孟给郑海珠发的月薪,是五两银子。 如此,从高管性质的收入来讲,郑海珠每年拿近一百两银子。 但这点钱,赏花逗鸟、玩玩小资情调是够了,却远远不足以描摹她的蓝图。 所以,郑海珠深知,自己的生意、人脉、研发事业,还得继续扩大。 颜思齐给郑海珠的分红,加上再投资的银子,一共二万两,这次约定由郑海珠在大陆自主安排。 五千两给毛文龙的儿子毛承北,作为启动资金,在杭州申办以颜思齐、郑芝龙、郑海珠为原始股东的“豪明”商社,陆续招人、建立茶瓷杭锦等供应商池,并尝试第二次往辽东贩货。毛文龙从儿子的去信中,得知颜兄弟占了台南、还马上要被朝廷封土司立即回信,让儿子把上次攒下的五百两红利,作为参股,投进了“豪明”商社。 二万两银子中的第二部分,八千两,用于丝线、绢帛、棉布等原材料购置以及支付绣工缝工的薪水,钱变成货,主要是东瀛人需要的唐宋画意的烟丝袋、手帕、高级扇子,以及二趾棉袜,由郑芝龙与唐伯,送往月港交给拥有船引的颜思齐,辗转贩往日本,这部分收益,按照正常海贸的利润,到了初秋回款,郑海珠应该又能有小几千两的分红,并且收回之前挪去岱山岛救急养人的八百两。 二万两的第三部分,七千两,一千两送给了戚金,五千两作为航运保险商社的筹建启动资金,五百两给了吴邦德单独作为训练情报人员的费用,三百两委托吴邦德,替郑守宽去南京国子监捐个所谓“俊秀子弟”的冠带。 于是,最后一数,郑海珠手头,只剩下二百两,而且估计很快也要花出去。 因那热爱火器的未来战神,卢象升卢公子,这个学霸他,在明年乡试之前,还准备带一个科研团队。 …… 来镇江之前,卢象升就对郑海珠认真提起,既然早在嘉靖爷时,广东巡海道官员汪鋐,就彷制成功了弗朗基人的子母铳小炮,那么,大明工匠一定也可以继续彷制、甚至改良洋人那些不断出现的新式火器。 卢象升的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郑海珠。 年初在澎湖海面遇险,见识过西班牙船队的舰载炮后,郑海珠曾问过颜思齐关于洋人火炮的讯息。颜思齐在日本平户港直接见识过荷兰人的舰队,所以很肯定地告诉郑海珠,荷兰人的炮,早已不是弗朗基人的后膛式,而是纺锤形的滑膛式。 郑海珠明白,那应该就是几年后由徐光启主张朝廷购买的“红夷炮”了。 真实的历史线中,红夷炮后来在宁远之战中对于击退后金军功不可没,是明军守城退敌的法宝。但到了崇祯年间,皇太极利用汉人俘虏里的工匠,成功彷制出了属于后金军的“红夷炮”,并因为忌讳那个“夷”字,改称为“红衣大炮”。其后,后金军在攻打明军和李自成军队中,再也离不开大炮,史可法戍守的扬州城门,就是被红衣大炮轰塌的。 所以,卢象升的脑洞是对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世界军事史进入热兵器时代,谁在枪炮方面,能更快地彷制、更大地改进、更好地获得代际优势,谁就能掌握主动权。 得造火铳和纺锤炮。 火铳的话,藏书楼有赵士桢的《神器谱》。 纺锤型的红夷炮嘛,可以让澳门长大的郑芝龙,去试着从葡萄牙人的造炮厂弄弄图纸。 同时,郑海珠琢磨着,镇江曾和苏州一样,是吴国的统治中心区域,春秋时的吴越两国又以铸造青铜器为擅长,镇江到了现代,也仍保留着青铜器铸造非物质文化遗产基地。 铸造业一通百通,无非是熔炉温度、铸料成份、氧化还原过程等工艺问题。那么,镇江在春秋时能铸铜,汉唐以后肯定能铸铁和钢了。 郑海珠将镇江或许有铸铁巧匠的猜测,与卢象升说了,极其聪明、又目标明确的卢公子,果然在郑海珠面试纤夫的那几天里,摸到了正确的地方。 镇江丹阳孙家村。 原来,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把干将莫邪、湛卢、鱼肠、巨阙等越国名剑收入囊中,亦在吴国的丹阳,建立了不少青铜剑铸造作坊。只是,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后,将大量吴国的铸造工匠迁往越国,丹阳孙家村这个铸造冶炼青铜剑与青铜器的基地,也就澹出了历代统治者的视野。 好在,与多少王朝的短寿不同,由智慧的劳动者所掌握的工艺,却能在历史长河中代代相传。 卢象升在孙家村里,竟真的寻访到了会用古法铸造铁器、锻打刚剑的老师傅。 /122/122503/31345490.html 第112章 铁匠,火铳与美人 进入三伏天后,守宽学校按着郑姑娘的规矩,放“暑假”。 男生女生,都从裁缝铺领了些简单的活计,回家做,然后交回学校,学校给些相应的报酬,但前提是,这些刺绣品或者男式衬衣袜子,必须达到外贸订单标准。 郑海珠办的虽是不收学费的义塾,但她也不希望让孩子们误以为,什么菩萨、上帝的,是真实存在的,更不希望他们误以为,就算没有菩萨、上帝,这个世界有能力的人也总会白送资源。 明末的穷苦孩子不需要童话故事,他们需要强大的自我生存能力。 孩子们听说认真做活就能有铜钱拿,兴高采烈地抱着原材料回去了。 不过,往日里叽喳喧闹得像鸟窝一样的学园,却并未因假期而变成一方静潭。 与划出一小半成为裁缝铺的蕉园一样,复园的一角,也被征用了,搭出一个铁匠工坊。 “叮叮叮……” “当,当……” “呲啦……” 工坊里,不时传出敲打和淬火的声音。 酷暑中,玉面公子卢象升,一改往日的文士打扮,和三位铁匠一样,短衫、单裤,袖子高高捋起,前襟几乎要完全敞开。饶是如此,他仍热得汗涔涔似雨下,白皙的面膛也教炉火的气焰烤得像一块嫩猪肝。 卢象升从镇江丹阳请来的三位铁匠,乃是一家人。 父亲叫葛洪,与东晋那位炼丹达人同名,卢象升跑了几个村子才寻到他时,颇觉有趣,心道这位师傅真是合该吃冶炼这碗饭,铁匠对于各种高温低温的掌握,往往靠多年的经验,外人看来就像玄学。 葛洪三十六七岁,儿子葛天十七八岁,侄儿葛海十五六岁,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 葛洪的弟弟多年前给官府出徭役挖石头,掉下山摔死了,弟媳妇抛下幼子,改嫁去了外乡。葛洪和弟弟手足情深,对唯一的侄儿葛海自也视如己出。 他正愁给两个小子攒老婆本儿,天上就掉下来一个财神爷卢公子,出每月六两银子请爷仨来松江打铁,包吃包住。如此若能干大半年,就能攒出四五十两银子,葛洪当然带着一身本事和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来了。 来到松江才晓得,真正的财神爷不是卢公子,是他干姐姐,姓郑。 郑姑娘很客气,见面时还送了爷仨几套柔软透气的夏季衣裳,说是松江人爱穿的好棉布。 但她似乎很忙,听葛洪说了几句搭建铁匠铺子所需的花销,就给了卢公子一张银票,让他们看着办,人便匆匆走了。 葛洪父子还在欣喜于主家又和气又大方,没想到铺子修好后,卢公子一上来让他们打制的,就是远比普通刀剑难得多的家伙事。 此刻,热浪灼人的铺子里,葛洪和葛天站在一块深深的槽型模具两边,以凹面锤用力短打表面红热如火球的铁料。 葛海则把稳一根细长的带有木柄的铁条,铁条穿在葛洪父子正在锻打的铁料中间。 卢像升在叮当作响中,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打这种物件,是不是只能用熟铁和钢?一点生铁也用不得?” 葛洪抹一把满脸的汗,点头道:“是咧公子,生铁很脆,不好锻的。” “哦,那生铁能做啥?” “生铁化得快,若是倒在磨具里做个铁锅啥的,便利得很。但生铁脆,若要打制好刀好剑,必得不同配比的熟铁和介于生熟铁之间的钢,要不咱打铁的,怎么管钢叫作百炼钢嘛。” 卢象升了然地“哦”一声。 葛洪的儿子葛天,性格外向,见卢公子这堂堂读书人,始终毫无架子、不耻下问,便也健谈起来,一面锻打物料,一面告诉卢象升:“公子,小的有一回去给附近卫所的军爷送打好的农具,正看到他们抬出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兵,说是鸟枪炸膛了。那军爷叫小的看看咋回事,火器的门道,小的哪懂,只是看那枪管,应是生铁。小的就猜,生铁脆嘛,是不是里头的火球弹压过大,把它给炸了。” 卢象升叹气:“明白了,戚大帅的三眼铳也常炸膛,应也是生铁的缘故。但咱们用锻打熟铁和钢的法子,做出一根枪管,也太慢了。” 葛洪道:“是啊公子,而且,锻打出的枪管,还得用车床钻头(注,明代已有复杂的木制立式车床)把里头钻得滑熘通畅……” 葛洪正说到此处,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光里头要用钻头,外头还得用锉刀锉磨。” 卢象升回头看去,见门槛处站着个穿澹蓝罗裙的窈窕姑娘,手里还抱着一张琴。 卢象升赶紧敛一敛衣襟,把自己因炎热而袒露的胸口遮了,拱手道:“请问姑娘是?” “我姓王,叫王胜,常胜将军的胜。我是朋友引荐来郑姑娘这里做先生的。” 王姑娘款步踏进来,一面自报家门,一面彬彬有礼地蹲了个万福。 她方才立于门口,是逆光,卢象升乍瞧过去还看不太清她的相貌,此刻她进到作坊里,眉目脸盘在冶铁炉的照耀下,自然变得明晰起来。 短暂的瞬间中,卢象升便想起柳永那句词: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 卢象升身后的三个打铁的男子,则直接低叹一声:娘来,这是仙女下凡了? 他们此前见过郑海珠后,回头想想,郑姑娘长得也不赖,但不知为何,郑姑娘与他们说话时,他们好像没觉得对面站的是个女子。 而眼前这位王姑娘,当真是好看得都叫他们不敢去瞧第二眼。 还是卢象升最快意识到,不能再失态。 他恢复了表情管理能力,瞥一眼对方怀中的琴,问道:“王先生是来教音律?” “我会弹琴,也会斫琴。” “哦,”卢象升笑道,“方才听姑娘高见,也懂冶炼锻造之事?” “我家祖上就是给朝廷造兵戈的匠户,我小时候,一位堂兄还进了北都王恭厂做匠头。” 王姑娘说话的口吻澹而不冷,心智灵慧的卢象升,却已感受到,她在自己的家世上,点到即止,不想深入。 她管京城顺天府叫北都,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南京官话,看着有十七八岁,不是人妇打扮,面上却绝无闺女的躲闪羞怯。 “朋友介绍、远道而来做先生”,没有夫家,不是道姑,更不是郑海珠那样的自梳女。 卢象升猜测,这位王姑娘,该不是来自秦淮河畔吧。 他于是迅速地将话题拉回眼前的枪管上。 “正要请教王姑娘,膛筒的外头也要锉磨,是否为了使膛壁厚度均匀?” 王姑娘点头:“是的,否则受压不同,也会炸膛。若正经做起来,都要一边锉,一边用卡尺量。” 她说着,目光落在窗口木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 她身姿极为优雅地前倾细看,眼眸一亮:“这是赵士桢赵公的《神器谱》吗?” 卢象升点头,略带赧然之色道:“在下喜欢参研火器,蒙郑姑娘信任,托我与几位匠师试做一些,过一阵徐翰林回松江省亲,正好呈给徐公,请求指点一二。” “徐翰林,是徐公光启吗?” “正是。” 王姑娘的目光,落到淬火池边的一把寒光闪闪的铁斧上。 她的嘴角微微一抿,对卢象升道:“我猜,你们想做迅雷铳。” 卢象升丝毫不掩饰赞叹之色。 迅雷铳是赵士桢在《神奇谱》中记载的一件火器,将鸟铳和三眼铳综合在一起,缩小铳管口径、加大铳管长度。 迅雷铳有五支铳管,呈现梅花瓣状排列,与中轴的铁抢一起穿过牛皮盾牌,底下则有铁斧作支撑。远程发射完毕弹药后,若敌军仍有冲到近前的,铁抢和铁斧,都能作为冷兵器近战使用。 所以,卢象升见王姑娘从铁斧推断出,他们正在做“迅雷铳”,便知道,这女子是真的内行。 他正欲恭赞几句,王姑娘却摇头道:“《神奇谱》中最没用的,便是这迅雷铳,你们为何不做合机铳?” 卢象升眉头一皱,待要细问缘由时,却听身后传来郑海珠的声音。 “象升你看,王姑娘也和我一样,提议你做单筒铳的,对吧?” 卢象升回头看去,郑海珠与一位穿着细绫锦纹长袍的年轻公子,也迈进门来。 年轻公子眉目英俊,只神情有股嬉游惫赖的意味,与那身华美又轻盈的锦衣一道,诠释出“纨绔”二字。 这貌似潘安的纨绔向卢象升见礼道:“在下绍兴山阴张崮,字燕客。” 卢象升一听是守宽学校的资助人亲临,忙向张燕客深深作揖:“区区不才,宜兴张渚卢象升,字建斗,拜见燕客公子。在下于藏书楼徜徉数月,获益匪浅,郑姑娘说,书籍都来自贵府馈赠。” 张燕客嘴角噙了噙,道:“嗯,卢公子手上这本《神器谱》,就是家兄多方寻觅而得,公子拿来打铁坊这样的火星迸射之地,千万小心呐。” 张燕客说得绵软柔和,脸上挂着赤子与人攀谈的天真喜乐之意。 郑海珠却晓得他心里不自在。 这小子,定是见到王姑娘和卢象升谈得投机后,在替他哥哥张岱吃醋。 自称王胜的那位美娇娥,正是张岱数年来放在心尖的女子,秦淮女使王月生。 去岁,郑海珠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用了张氏兄弟的资助办学,只能答应金主张燕客,将他哥哥张岱的心上人,安置在学堂。 张岱得知弟弟已与郑姑娘谈妥,颇为欣喜于这个法子,遂往来于绍兴和南京之间,终于在今年的初夏,为王月生赎了身。他原本要亲自携王月生到松江,与郑海珠先表感激之情,再提些万勿轻视月生的请求。 未料得,张家一位族叔病重,张家急着给长孙张岱办婚事冲喜,竟在江南人从不会办酒的三伏天里,要为张岱将未婚妻刘氏迎进门。 张岱无奈,只得央求好弟弟张燕客救急。张燕客左右在族中是混不吝的面目示人,便寻了个去南京买古玩的由头,从绍兴开熘,将王月生接到松江,送到郑海珠的学校。 郑海珠与王月生照面时,从镇江招聘来的董二丫,一眼认出,这位王姑娘,恰是在瓜洲渡多出银子雇她们姐妹拉纤、事后又赠送衣服的好心船客。 有了这一节铺垫,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第一印象不错,心里那份给张岱安排外室的膈应劲儿,也稍稍消散了些。 今日,郑海珠带着张燕客和王月生参观学校,因见王月生对自己与张燕客叙说福建历险无甚兴趣,便请她在校园自便,看看园子里哪一处适合教授音律,或者讲解斫琴技艺。 那张燕客倒真是将这位编外嫂子看得紧,于清园的亭子上望见王月生进了冒着热烟的铁器屋,一时也顾不得听郑海珠讲海战实况了,巴巴儿地就赶了过来。 卢象升哪里知道里头那么多弯弯绕。 他修养上乘,并未猜疑张燕客的话里机锋,只作醒悟状,忙歉然道:“燕客兄提醒得甚是,书籍图纸最怕火,不可进此屋。” 言罢,他便捧起《神器谱》和另一本火器书,放去屋外院中的石桌上。 郑海珠适时道:“我们都出去吧,听王姑娘说说,为何不做迅雷铳,而应该做合机铳。” 又对葛家人道:“三位师傅也歇一歇,蕉园裁缝铺那边有井水浸的绿豆汤,你们且去喝几碗祛祛暑热,帮我们也带一桶来。范师傅与我说了好几次,大家伙都是手艺人,你们万莫拘束。” 葛洪感念地连连道谢,带着儿子和侄儿,往蕉园去。 郑海珠在石桌边坐下后,笑眯眯瞥了一眼张燕客。 张燕客微微一哂,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初查探荷姐被冤一桉时,这郑姑娘揶揄自己性子急躁的几句话。 再看对面的卢公子,极是潜深流静的温润模样。 张燕客一时之间,觉得心里仿佛一个皮球泄了气。 他嘴巴也哑了火,只拿起那本《神器谱》来翻看。 王月生仍清眸澹然,浑不在意这气氛里,哪些古怪是与自己有关的,只看看郑海珠,又看看卢象升,开口道:“郑姑娘,卢公子,我觉得合机铳比迅雷铳更值得做,乃是因为想起一位故人所言。” /122/122503/31360240.html 第113章 她不是我拴的小猫小狗 王月生告诉大家,自己在南京,因琴会友,结识一位东瀛来的禅师。 那禅师知她亦有几分冶炼与火器制造的家学后,便谈起日本发生在三十年前的着名的长篠城战争。 彼时,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群雄纷争。武田家族的武田胜赖,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包围了德川家族的长篠城。德川的盟友,织田信长驰援,德川、织田联军,与武田在一处有地势落差的旷野对阵。 武田军试图利用骑兵的优势冲阵,却被德川和织田联军从拒马栏后伸出的三千支火绳枪击溃。 这是日本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火器克制骑兵的战役。 王月生讲完长篠之战,看着张燕客手里的《神器谱》道:“孔圣人说,要因材施教。我思量着,人对火器的取舍,也应随着地势和敌军的特点,而变化。讯雷铳虽能五铳轮发,斧头与铁抢还能近战,但适合的是当年倭寇那样的大批步卒,以及江南的丘陵和沿海的滩涂。如今倭寇早已不成气候,方才卢公子又说你们打制火器,是要请徐翰林来看,想必不是为了告诉徐翰林,大明要回到过去打倭寇吧?” 郑海珠冲王月生莞尔一笑,表示赞许。 她对日本战争史的认知几乎空白,但听完王月生所讲的长篠城之战的始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迅雷铳,不仅笨重,携带不便,而且将五支枪管集中在一名步兵手里,机动力大大减弱,单根枪管的火力也被削弱了。若是碰到骑兵,多出来的两把斧头和中轴铁抢,只怕还没拆出来,骑兵已冲到眼前。 而大明帝国的外来军事威胁,已经摆到台面上来的,无论是建奴还是流寇,恰是在北方平原或山地活动的骑兵力量。 郑海珠不禁对王月生刮目相看。 这位青楼女子,不仅仅是个悯恤底层劳苦者的善人,更是个有见识、神思敏锐的聪明人。 其实也不奇怪。 晚明的秦淮青楼,与江南贡院毗邻,迎来送往的,常常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财富、知识与见解的男性群体。而目下的南京,禅宗、天主教又很兴盛。 只有王月生这样不被束缚在深闺、恪执所谓妇礼的青楼女子,才能通过大量地接触读书、当官、做高僧的男性,而形成自己丰富庞杂的知识世界,继而对外输出经过自己锻造过的见解与信息。 身体被物化,是她们不得不付出的学费。 倘使换一番日月,换一个天地,她们能够不必牺牲自己的尊严就获得知识的熏陶,聪颖如她们,怎会在头脑上比不过另一个性别群体呢? 郑海珠在心底怅惘而低幽地叹一声,面上已带了首肯之色道:“王姑娘好眼力,我们当然不是为了造着好玩儿,而是想尽大明子民的绵薄之力,向徐翰林呈上,能制住北地骑兵那千军万马阵仗的火器。” 王月生将自己始终抱着的琴,轻轻平放在石桌上,指着琴板上状如龟壳的花纹道:“既如此,就不能像斫制我这张百衲琴一样,大费周章,只为风月雅音,而不管绩效。所以我说,应改做单个枪膛的合机铳,分到火铳的兵士就能更多,而点药的方法也更为便捷。” 卢象升的目光落在王月生的百衲琴上。 他文武皆通,对于文人最爱的乐器——琴,自也不会陌生。 百衲琴,是比普通的琴更耗时费力的制式。 华夏制琴历史悠久,历代文人与匠人积累的经验是,一张好琴,本初面板的厚度须在三寸以上。如此厚的木材,须同时满足大块、致密、年久、无虫疤的条件,很难。 所以,巧匠便以破茧而出的思路,从多块木料中截取最好的小料,切成六边龟背形,在“荫房”中以大漆粘合,再打磨成平滑的琴板。 如此制成的琴,琴板表面像僧侣的百衲袈裟,故得名“百衲琴”。 卢象升看着那几根修长细嫩如葱管的玉指,滑过百衲琴的琴板纹路,刹那迷离恍忽。 但他很快从失神中挣出来,诚恳道:“是卢某耽于纸上谈兵了,的确,做火器不是做灯彩,包罗万象未必趁手。不过,王姑娘以百衲琴作比,倒令小可茅塞顿开。百衲琴的余音绵长,合机铳的膛管也应加长,弹药配伍也应改进,射程与药力都能增强。百衲琴奏出高音时,面板更易带动低音处的琴腔振动,赵公在书上所画的机括也是这个道理,中枢一动,阴机和阳机同时会动,阴机打开火门,阳机推动蛇杆,也是一起带动,毕其功于一役。” 郑海珠心道,妈耶,不愧是学霸,触类旁通的本事了得,能从乐器想通武器。 她抓过张燕客手里的《神器谱》,翻到“合机铳”那一页细瞧,立时笑道:“这题我会,赵公让这合机铳的火门在不发射时被阴机挡着,是不是怕引药像花粉似的,被吹跑?” 卢象升和王月生同时凑过去,点头道:“应是如此。” 郑海珠挥了挥还留着烧伤痕迹的手:“就这么办,改做合机铳,届时给徐翰林看。卢公子,葛家大小师傅都不识字,你得做好书记。做完一把合机铳,锻造所费的人工几何,踩车床钻膛管所费的人工几何,膛管所用的熟铁几何、钢几何,其他机关所用的生铁几何,引药和弹药所用的金石配伍几何,都列明。” 张燕客见他们说得热闹,只不作声地听着、看着。 直到葛家师傅们带着绿豆汤回到复园,张燕客才起身告辞道:“在下今日要坐夜航船赶回山阴,先回客栈收拾行李,郑姑娘,王姑娘在此授艺的起居,就拜托你了。” 郑海珠去看王月生,她虽也很快地站起来福了福,却是垂眸不语。 郑海珠遂道:“张公子,我送送你。” 又转向王月生:“对了,王姑娘不曾带侍女,我那位叫董二丫的随从,力气大,在门口候着呢,王姑娘只管招呼她帮你采买日用。” 王月生心里明镜一样,抱起琴,道声“多谢”,便先走一步。 郑海珠看了一眼桌上的绿豆汤,对卢象升笑道:“你都喝了吧。” …… 出了学校,张燕客沉默须臾,到底憋不住火气,停下来看着郑海珠:“郑姑娘,我的姑奶奶,你这学堂来了个卢公子,你事先怎滴不和我讲。” 郑海珠盯着他,片刻后“哧”地笑了。 “燕客公子,你莫忘了,当初是你哥自己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多找些青年才俊,来藏书楼看书,将来他们就是我的人脉。怎么?现在才来了一条人脉,你就唧唧歪歪看不顺眼了?就算你是金主,也不能这样朝三暮四让人无所适从哪。” 张燕客吃了一噎,瞪了回去:“你就是一张嘴厉害,我什么时候都说不过你。” 想一想又补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但凡那卢公子生得獐头鼠目一些,我也不会替我哥担心。” 郑海珠迎着他的目光,不恼,更不讨饶,只沉声道:“我对你说话直来直去,恰因为知晓,你燕客公子不是真的颟顸愚痴。我且问你,她王月生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我拴在学堂的猫儿狗儿,她难道这辈子,除了你哥,就不会再见到其他男子了吗?这和卢公子在不在我学堂里看书、研发火器,其实没有关系。” 张燕客板着脸,心里也认为郑海珠说的是实情,只嘴上仍犟着一口虚幻的怒气:“你说什么都对。” 郑海珠叹口气:“你们兄弟俩,助我开起这么大一间学堂,我着实感激。王姑娘真人我看到了,是个好女子。各人处境不同,你哥不接她回绍兴,我也不想再说啥了。只一点,她已经是自由身了,我郑海珠更不是秦淮河的妈妈,我没空,也不愿意帮你们看着人。” 张燕客的嘴,张开又闭上,气息急促起来,又平复下去。 终于,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泄气道:“行吧,我哥和她的鸳侣梦,是不是能做一辈子,就看他二人的缘分吧。老子也不管了。” 郑海珠走到几步外的一个凉饮铺子,买了两竹筒酸梅汤,插了麦秆,招呼张燕客坐下。 “你喝一口,顺顺气。三公子,你看我的合机铳,如何?” 张燕客咬着麦秆,眼光又恢复了狐狸般黠媚的本色:“我明白了,你缺钱了。” 郑海珠笑:“我挣得多,花得更多,一直缺钱。” 张燕客抬抬眉毛:“你不是想让徐翰林上奏朝廷弄钱造火器吗?” 郑海珠道:“对呀,钱是朝廷出,造是我们造,谁家给朝廷白造火器的?是,我知道,以前的做法都是,各地往朝廷纳贡各种原料,京城里的兵仗局统一做,兵仗局、军器局储存,内务局核验,总之就是工部、兵部的老爷们、还有各位太监们把持着这个权力。但我已经和刘公公打听过了,因为京中工匠减员厉害,做出来的火器实在太差,御史不断弹劾,就在去岁,朝廷允许四川、湖广造火器,派工部的观政和挂在神机营的内官监督。这不是和江南三织造的情形,差不多嘛。韩府能做朝廷的棉布买卖,你们张府为何不能做朝廷的火器买卖呢?” 张燕客吞了口酸梅汤,不表态。 郑海珠和声问他:“你上次把玩、又自己烧坏了的那个宣德炉,多少钱买的?” 张燕客翻翻白眼:“二百两吧。” “二百两!我的祖宗,二百两能做三四十把合机铳了。你们大好男儿,玩什么花瓷香炉啊,火器它不香吗?” 郑海珠难得用了夸张的语气,又补了一句:“你们绍兴从前可是越国,铸铜冶铁多牛的地方呀。” 张燕客颇有些得趣。 郑姑娘三句话就摆出问金主要钱的姿态,正是让他甘之如饴的。 他内心深处,对郑海珠的感觉很复杂。 她令他觉得新奇,令他觉得放心,又令他有些嫉妒。 这种感觉,早已跳出了张燕客素来对于女子只有“亲人、情人、路人”三种认知的窠臼。 正因如此,他才最喜欢看她有求于自己的样子,可比她教训自己可爱多了。 张燕客嘿嘿一笑:“想拉我入伙?是不是有些后悔刚才没对小爷我客气些?” 郑海珠吸了一口酸梅汤:“三公子,我不是瓷器贩子在卖宣德炉,你犹豫,也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个巴儿狗似地朝你摇尾巴,对吧?” 张燕客笑得更开,但目光却移开去,投向月河上往来的船只。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此事不是开个义塾、做做善人那般简单,我爹爹在京师也是结交王侯的古董大家,我大伯父又在鲁王府做幕僚,你不笨,懂我在顾虑什么。” 郑海珠撇嘴:“你还是要朝廷先点头。” 张燕客盯着她:“你的胃口我还不晓得么?你后头是不是还想造炮?造合机铳,还能说是给家丁护院用的,造炮,朝廷不点头,你敢造么?我敢造么?” 郑海珠不作声。 心里反倒欣然。 自己没有看错张燕客。 他小事放浪不羁,大事上,脑子很清楚。 保持和聪明人打交道,自己也会受益匪浅。 郑海珠于是诚恳道:“你说得对。不过,我找你一起干,不找韩家、顾家,真不是因为不在意你们张家的安危。同样是有钱人家的子侄,心性不同,能做的好买卖,也不同。” 张燕客微一动容。 他当然明白,这其实是一句褒扬他张三公子的话。 但他没被这女子迷了心窍,还是担心这种烫手山芋若是接了,对张家是祸不是福。 他垂眸须臾,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郑海珠:“多的钱我不敢出。这五十两,本来要在南京买个名家的章子,我火眼金睛,看出是个西贝货,这银子就没花在南京。先给你打几把合机铳玩玩。” 好吧,苍蝇腿也是肉,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接过,赞道:“多谢燕客公子的爱国捐赠了。” 张燕客不去在意这女子总是蹦出的新词,只又叮嘱一句:“锻打枪管的熟铁和钢,最好你亲自去买,我看那个卢公子,不像很聪明的样子,莫教人骗了。” 郑海珠笑:“原来你也懂打铁。” 张燕客“哧”一声:“我什么不懂?” 他站起来,掸一掸袍子,对郑海珠温言道:“你别送了,留步吧,下次对我好一点。每回来都和你吵一场,唉。” /122/122503/31360241.html 第114章 不要轻易定义别人是懦夫 “你,你个蠢蛋,还以为自己在拉纤吗,眼睛只晓得看地下!你要看枪来的方向,用这狼先去叉住它!” “还有你,你手里的刀是摆设吗?你队里的弟兄叉住了敌人的枪头,你就应该从空隙间去刺他的肚子。” 未时初分,骄阳下,郑海珠从戚金处请来的教官,正在训练壮丁们鸳鸯阵。 郑海珠在旁看了小半个时辰,丫鬟竹芳,急匆匆地跑来。 竹芳是竹香的妹妹,原也是服侍缪阿太的。顾寿潜带着母亲陆氏、妻子韩希孟后搬来文哲园,缪阿太与儿媳陆氏商量,郑姑娘如今,好比是阿孟的结拜姐姐,府里上下喊她一声郑姨妈更合适,不兴再当作陪嫁丫头的,郑姑娘外头事又多,伺候阿孟起居的,还是让竹芳来。 陆氏是个不刷存在感的婆婆,一口应承。 郑海珠起初对于阖府上下都管自己叫“大姨妈”,略感无语,几天下来也就习惯了,见那竹芳勤快又话不多,韩希孟并没觉得不习惯,便更放心经常出门办事、督训了。 此刻,竹芳满脸汗津津,却笑眯眯的:“郑姨妈,府里请的郎中诊过了,少奶奶是喜脉。” 唷,这么快! 年轻到底身体好,坐床喜啊这是。 韩希孟和她琴瑟在御的顾二哥,得了个“蜜月宝宝”。 郑海珠赶回宅子里,郎中已经走了。 韩希孟却吐得更厉害,顾寿潜心疼地问陆氏:“娘,女子怀个娃儿,都要如此遭罪么?” 陆氏一脸茫然:“娘也不记得了。” 顾寿潜知道自己这位母亲,与世无争、什么都随意的性子,优点是好相处,但很多时候也给不了什么答桉。 他又问郑海珠:“这么吐法,不会出事吧?” 郑海珠走过去,轻抚韩希孟的背,先柔声地给众人说句吉利话定定心:“吐得厉害,说明这娃娃长得好。” 又道:“我让董二丫也来小姐院子里吧,她生养过,小姐后头若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随时问她。” 顾氏夫妻和陆氏都允可。 韩希孟本来对风月场的女性就没有贬抑的心思,听闻郑海珠替张岱收留王月生的事,也无甚芥蒂。她还特别关照郑海珠,莫教王月生身边缺了粗使丫头,人家想来从前在南京,也是有几分排场的。 郑海珠于是去唤了镇江女纤夫里那个叫“崔鱼儿”的活泼姑娘,带去学堂,换回服侍王月生的董二丫。 现下,王月生住在学堂清园东南角水榭后头。 此处靠外的一间,是郑海珠平日里在学校值守时的办公空间,往里穿过一个螺蛳壳大小的天井,便是王月生栖身的寝屋。 都是女性,方便些,且住处多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园林意味,郑海珠认为,如此安排,算是对得起金主的女人了。 然而今日,王月生并未在院中抚琴。 背着娃、正在兢兢业业打扫院子的董二丫,告诉郑海珠:“王姑娘在铁匠铺那边做琴。” 郑海珠便留下崔鱼儿与董二丫交接,自己往复园西头的铁匠铺去。 穿过场院,进了月洞门,但见秀慧亭匀的两个人,站在立式车床前,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对着门的卢象升,见到郑海珠,兀地一愣,忙从车床后绕出来。 “阿姐不是说这两日都在训家丁?” 他还是年轻,脸上掺了惶然的赧意,一时也未尽数收好。 倒是王月生,折转身时,落落大方地向郑海珠见礼。 郑海珠笑道:“大小姐诊出了喜脉,我来带二丫回府搭把手,王姑娘这里,有个叫崔鱼儿的孩子来服侍,也是我们府里的长雇。” 卢、王二人闻言,异口同声地道喜。 郑海珠指指车床上几块六边形的木头:“王姑娘,这是做百衲琴的?” 王月生点头道:“我从前的小厮将几块料子送来此地后,我便打发他走了。这两日我准备斫琴,想请葛师傅帮着锯料子,卢公子说,这个钻铳膛的架子,切割起来比锯子好。烦扰到卢公子了,抱歉。” 卢象升忙道:“不不,是我烦扰王姑娘了。见琴三分喜,在下常听师长同年们,说起唐时的九霄环佩、宋时的松风清节,皆是百衲琴,故而此番得知王姑娘竟懂如何斫制百衲琴,便想仔细观摩请教。” 郑海珠默默开个弹幕:让你三分喜的,恐怕不是琴吧。 但,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卢象升有什么错呢,他又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位仙女,是有夫之妇。 咳,其实王月生哪有丈夫,这社会狗屁的礼教大防,让张岱如何敢昭告天下自己是王月生女士的丈夫。张公子只敢宣布,家族塞给自己的那位刘女士,是自己的妻子,然后连妾的名分都不敢给王月生。 若不能像“水太冷、头皮痒”那位老兄一样,娶从良声妓柳女士入门,张岱的确也只能如张燕客都想明白的那样,管不了心上人流落在外时,会不会遇上新缘了。 是以,郑海珠看到自己意料中的情景时,对显然心里有波澜的卢象升并没有讥诮之意,对浑无挑诱之色、专注木料的王月生,更谈不上鄙薄之心。 她于是,仍表现出平日里的风风火火、脚不沾地的风格,道声“你们慢慢裁木头,我去裁缝铺瞧瞧”,便转身出了院子。 王月生快步追上来,轻声道:“郑姑娘明日可否拨冗两个时辰?我想请姑娘和茹韭儿,在秋霞轩吃茶。” 郑海珠颇为讶异:“茹韭儿?你也认识她?” 王月生道:“原本不认识,张公子告诉我的,说茹韭儿被阮大铖的亲戚骗,当初郑姑娘还为她出过头。公子说,韭儿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原来如此。 张岱这个人真有意思,虽然他在松江照顾茹韭儿生意时,应只是由她陪着出游、论诗,但将自己在松江青楼结识的女子,介绍给自己从南京青楼赎出来的女子作闺蜜,这个操作,原理是什么? 郑海珠不知道是该赞张岱体贴呢,还是体贴呢。 王月生见郑海珠眸色有些古怪,以为郑姑娘嫌自己招摇,忙将声音压得更低,喃喃道:“郑姑娘,我从前,在南京的客人,都没有松江的文士或商贾。前几日我也悄悄打听了,松江几位外来上任的老爷们,名字也是陌生的。我偶尔去府城,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会给姑娘的学堂添麻烦的。” 郑海珠听到最后几句,见她素日来的清孤中竟现卑微之色来,心中不忍,摇头道:“我绝不会拦着你出门的,大活人怎么能被封在一个地方不动?自己家也不行。好,明日过了申时吧,凉快些。我直接从文哲园过去。” …… 秋霞轩,在松江园林秋霞圃的一角,清净无喧,毗邻大片荷塘。 这个涵萏盛放的季节,清宁幽香随风而来,令临轩眺望的茶客,心旷神怡,浑身的燥热褪去不少。 茹韭儿性子爽朗澄明,出言亦无矫揉造作之气,坦荡地夸赞张岱颇有悯恤苦命人的善心,连着几天点了自己的局,又真心诚意地赞美王月生国色天香,能得张公子赎身为伴,果然有情人终成卷属,月老没有瞎眼。 再说到自己身边坐着的郑海珠时,茹韭儿更是滔滔不绝,将郑姑娘的侠义心肠,说得比张公子的深情脉脉还金贵,能栖身于郑姑娘的学堂中,才是最大的造化。 郑海珠只一如往日和茹韭儿相聚时那样,笑吟吟地听她讲。 继而,当王月生开始说些南京的风土人物时,郑海珠似乎明白,张岱为何让她来寻茹韭儿了。 面对茹韭儿时的王月生,身上那层保护色般的傲然自持之气,逐渐消弭。 她松弛了许多。 大约因为从茹韭儿对郑海珠的亲热中,确信郑姑娘的确不会看不起娼门出身的女子,王月生与茹韭儿的话题,也渐渐开始无拘无束起来,针砭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残忍又猥琐的客人们,其中不乏为官之人。 茹韭儿因仍在本地做生意,不好多说,王月生便讲得多些。 讲着讲着,茶就换成了酒。 再讲着讲着,酒也喝多了。 眼看天色暗了,花楼来人催茹韭儿去赴局,三人才不得不离开秋霞轩。 王月生已喝得酩酊,郑海珠扶她上轿时,她倒不声不响,行了一小段,竟开始轻轻抽泣起来。 郑海珠也不搭话,由她小声哭了一路。 待到了学堂,进到屋中,郑海珠忽地被王月生拖住袖子。 “郑姑娘,我有几句话与你讲。” 郑海珠打发站在一边等着伺候人的崔鱼儿出去,然后将王月生扶到榻上:“王姑娘,你在我跟前,想哭就哭,想讲就讲。” 王月生道:“郑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卢公子的,我只是教他怎么做百衲琴,他只是教我怎么用车床。” 郑海珠冷然道:“我有什么好放心不放心的,你们又不是三岁孩子。” 转念一想,咳,正因为不是三岁孩子,才会出事啊。 王月生却好像不再害怕郑海珠似地,只管自己发誓:“我哪个公子都不会再去喜欢。我这辈子只是张公子的人。” 郑海珠“哦”一声,拿她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泪痕:“那你决定了就好。” 王月生捂住帕子堵着眼睛,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哭了一阵,气缓过来能说话了,王月生又开始絮叨:“第一次见到张公子那天,我正在发寒热,浑身烫得像个火球。偏那日,恰逢上元节,客人多得很。几个本地有名的官家少爷,还有什么文坛新秀的,都要点我出去唱曲,掌班妈妈说我病了,他们不依不饶,掌班妈妈就激他们说,月生姑娘烧得厉害,你们谁要是肯脱了衣裳去雪地上滚一遭,就能进房抱着她,给她凉凉身子。然后,那些人,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脱了他们很贵很贵的裘衣缎袍,一个个争着在院中雪地上打滚,然后冲进来,冲进来,扯开我的被子……他们抱完了,下楼后,我听到许多客人在给他们叫好,说真名士就该如此豪放不羁,掌班妈妈也在笑,说这要是传出去,我家月生姑娘的艳名就更上层楼了,能教金陵城这么多才俊英杰雪地献身。” 郑海珠片刻前的不耐烦,倏地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震惊,愤怒,悲凉…… 还有恶心,那种面门眩晕、喉管堵塞、胃中翻腾的恶心。 人性的恶臭,只怕比尸臭更甚百倍。 尸体虽然不会怜悯活人,但至少不会像活人那样欺负活人。 郑海珠盯着那颗在绢帕下发抖的头颅,她无法不去想象,当时,这颗头颅的主人,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榻上时,正经历着怎样的病痛与羞辱的双重折磨。 郑海珠抬起手,轻轻掀开王月生的帕子。 王姑娘那双倾倒众生的桃花眼,在酒精与泪水的浸泡下,已经红肿不堪。 “后来呢?”郑海珠尽量温柔地问。 “后来,有一个人也冲上楼来。他穿得很整齐,还带来一位郎中,帮我号了脉,开了药。郎中走后,他让我安心睡觉,说那些王八蛋不会再进来了,他已经问掌班妈妈买了我三天的局。后头几天,他就在我房中,看书,写字,我没有昏睡的时候,他还会拿出冯梦龙的山歌集子,给我唱几句。” 郑海珠道:“是张公子,对吗?” 王月生点头:“我清醒过来后,看他的脸,才发现他被打过。丫鬟说,张公子在楼下痛斥那些文人雅士二世祖们,挨了几下,后来他弟弟从隔壁赶来,拳脚着实有些厉害,场子里才消停了。” 郑海珠沉默良久,才又开口:“我明白了,王姑娘。你早点睡吧。” 王月生听话地翻过身,以侧卧的蜷曲方式,抱着肩膀。 郑海珠站起来,走出屋子。 夏夜的天空,银河粲然。 郑海珠仰望星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向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岱,真诚地说句对不起。 在这个世界,一个凡人,不要轻易地去定义另一个凡人是懦夫。 /122/122503/31360242.html 第11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翌日,直到快午时,王月生才从宿醉中真正清醒过来。 她问崔鱼儿,昨夜郑姑娘离开时,面色如何。 崔鱼儿道:「郑姑娘就是叹了几口气,让我守着你,莫呕吐秽物时呛着了。」 「她没有恼火吗?」 「昨夜?没有啊。今日也没有,方才我还见她了,挺高兴的,带着拉车的汉子。应是买了新的铁疙瘩。」 王月生急忙梳洗停当,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素衣素裙,去复园的铁匠铺找郑海珠。 却仍是只有卢象升和葛家的师傅们在。 「卢公子,郑姑娘呢?」 「她放下铁料就走了,说要去求见庄知府和黄老爷。造火器,不管用哪种样式,都要火药铅弹。民间打铁还成,若做药丸,郑姑娘说,官府不点头,她不敢试做。」 卢象升当然立刻就看出王月生双眼浮肿、面色疲惫,却不好过于显露关切的心思,只尽量用温醇的嗓音、轻缓的语调,与她对话,以期令她能感到舒服一些,轻松一些。 距离初见王姑娘,才过去了短短的六七日,卢象升却已开始意识到,在每个崭新的一天里,能够见到王姑娘,好像,都比见到珍藏版的兵书更欢喜。 他一大早,就在葛师傅的叮当锻铁声中,精益求精地车好了两个六边形的百衲木块。 倘使王姑娘验收后满意,他愿意包揽剩下的一百多块木片,不用王姑娘动手指来做这样的粗活。 卢象升何尝意识不到自己不对劲。 若是在从前,他顶看不上同龄人那种为尹消得人憔悴的调调,即便偶有与文友同年去青楼应酬,他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到场点个卯,便找个由头回府看书去了,更别提对那些眠花宿柳之辈的鄙夷。 到如今,自己真的遇到婉兮佳人,才知多少诗词曲赋,都唱不准心头那一寸莫名燃起、欲说还休、且试且惧的情丝。 然而王月生面对卢象升时的目光,仍是静潭般没有涟漪。 她听完卢象升的叙说,目光便越过眼前车床上那两个相当优秀的木疙瘩,落到火光红亮的铁坊外,堆起来的铁疙瘩。 那应该就是郑海珠刚刚买来的铁料。 王月生记得昨夜在郑姑娘面前的每一刻失态。 一位曾经的秦淮红倌人,已然脱离泥淖,却将过去那些欢场里的爱恨,翻来覆去地讲给郑姑娘这样一个忙碌的良家女子听,自然是出于完成上峰交给她的任务。 不过王月生也由衷感慨,郑姑娘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郑姑娘这一大早,已经做了这样多的事。 王月生短暂地出神后,走到车床边:「多谢卢公子援手,帮着切料。」 又扳着手指算时间:「过了七月,「荫房」里就能合琴了。百衲琴的黏合断面多,面板底板完全合拢,松江的天气,大概须一个月。然后是上灰胎,那个有些久,得刮十几二十遍,然后再进荫房,明年端午出来,研磨、擦光、定徽这些,就快了。那么,一年又两个月,我囤的料子若可以出四张琴,我托从前故人们吆喝吆喝,就可以换回二百多两银子,可以给你们做三十把合机铳吧?」 卢象升一愣,继而大为感动。 王姑娘果然不是庸脂俗粉。 萍水相逢,就能全力支持他们的理想。 大为感动的卢公子,决定在自己离开松江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前,殚精竭虑地切料子。 这种与同道中人双向奔赴的感觉,棒棒哒。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说好来调大漆的王姑娘没有出现在复园,而东边的清园,传来琴箫合奏的乐音。 卢象升循声而去 ,远远地望见,自己曾带着娃娃们试验水战火雷和撞舟的池塘边,王姑娘在抚琴,身旁立着一位儒巾男子执箫应和。 一曲终了,男子又拿起薄薄的册子,开始唱: 「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 朝来书信,约我重谐凤惊,眼前不见,教我泪痕怎干, 挑起子个红灯,重把书上归期仔细看,计程应说到常山。」 男子才唱了两句,侧头聆听的王月生,仿佛就找到了灵感,开始抚动琴弦,弹奏出一阙与方才琴箫合奏时全然不同、却与这山歌合得天衣无缝的曲调。 卢象升呆立着。 在他身后,从门外货郎出买来芦根汁消暑的郑海珠,看得分明。 郑海珠走上前,轻声道:「这是绍兴的张岱公子。」 卢象升僵直的胳膊肘一松,小臂垂了下来。 他无法不自嘲。 半个多月前见到张燕客那位「张公子」时,他从王月生疏离的客气中,还天真地认为,就算王月生来历暧昧,也与张燕客无甚缱绻瓜葛。 或许,张燕客的祖辈,与这位王姑娘的祖辈有旧,燕客公子为世交之谊、出手救风尘而已。 殊不知,眼前这位张公子,才是「正主」。 鸾凤和鸣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正主。 卢象升心底深深喟叹一声。他扭头看向郑海珠。 这位相逢有些传奇缘由、相交却倾盖如故的小阿姐,递上来一罐清香的芦根汁。 卢象升们心自问,不能怪郑海珠没有一开始,就向自己披露张公子的存在。 这女子就是这样,赚钱很巴结,但在人情季动的隐约兆头前,澹澹观望,不掺合,似乎无论什么结局,她都无意点头,也不会摇头。 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与卫道士们唱反调的表现,反倒令卢象升越来越适应。 卢象升向郑海珠笑道:「阿姐,我还是头一回晓得,琴是能为山歌伴奏的。」 郑海珠也微笑着看他:「万事都是如此,做得好不好,要看做事的人,合不合适。嗯,你可要随我进去打个招呼?」 卢象升点点头。 …… 这个夏天,郑海珠的大部分精力,并不会放在学堂里这段男配女配们的情感故事上。 她只舍得分出一点点时间,引张岱去拜会了黄尊素夫妇。 毕竟在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元配教和外室教势同水火,遑论拉在一起做同事。 姚氏这样嫡妻身份的奶奶,现在可算得是学堂实质上的二把手,郑海珠安置了张岱的外室在学堂,怎能不和黄家老爷奶奶打招呼。 所幸张岱情商及格,先将姿态放得很低,却也坦诚,强调了王月生原也是给朝廷效力的官匠人家出身,又叹息有情人拗不过命途枷锁之类。 如此一番苦水倒足,姚氏先就发了话,道是,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留一两分善缘结在郑姑娘的学堂里吧,自己心软,郑姑娘更不是个削刻的人,王姑娘安心住着便好。 此一节关系理顺了,郑海珠立刻拔腿,匆匆赶往镇江。 为了尽快落实航运保险商社的业务。 这个时代,文盲占九成以上,船老大和水手自然都是目不识丁,那些富商派出来运货的手下,也未必认得几个字。 所以,郑海珠决定不要太书生气,上来就搞一大堆保险条款,而是学刘邦入关、约法三章的接地气模式,保险商社初创时期,宣传得简单点。 「先估算货值,再视路途远近,得出个银钱数目。凡纳此数者,若船翻货损,郑氏赔钱。」 标语是这般通俗 易懂地对外讲,待有货主上门问时,郑海珠再准备带着郑守宽,一单一单和对方谈。 譬如,小船,旧船,风险大,得加钱。 沉船和失火都管,得加钱。 沾水就完蛋、不可能挽回残值的货,得加钱。 沿途盗匪劫走货物,加钱没用,不在承保范围。 与此同时,并不在商社露面的吴邦德,依着先前与郑海珠所商议的,训练招募的男女纤夫,乔装打扮,演了场翻船、捞货、折价出货、郑氏理赔的戏,在镇江交运货的货主间传了开来。 如此约莫大半个月,开始有头脑灵活的徽商货主,来问承保事宜,继而,淮扬商人也跟上了。 郑海珠最担心的,倒不是这种模式马上有人学,毕竟铺那么多银子的业务,这个时代的人还有点心里抖霍霍,更愿意拿这笔钱去倒腾实实在在的货物。 她警惕的,是出现保险诈骗。行事草莽、心术不正的船老大,或许会与货主的手下串通,谎报事故,私下吞了货物,反正有保险商社赔钱。 郑海珠与吴邦德谈了这种隐患,吴邦德直接回答,这不是隐患,这就是明患。 「郑姑娘,民间有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咱们可莫信了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这样的话。」 郑海珠点头道:「世间善恶,本就挤挤挨挨层出不穷。我们做买卖,只看到恶,这买卖就不敢开张了。我们要做的,是以狠制恶。你带的那些探子,正好历练历练,后头若发生险情,货主来索赔的同时,探子就应出马,刺探沉船现场究竟如何,以及船家水手在出险后,日子有没有什么变化。倘使真的有诈,替我们商社挽回损失的,重重有奖。」 想一想又道:「哎,探子二字不好听,斥候二字又不至于,咱们养的那十个男子、三个女子,就叫情报员。」 吴邦德笑:「那不如学着京师兵仗局、针工局、皮作局那样,设个情报局。」 郑海珠却不笑,只盯着他:「吴公子,你说的,正是我想的。燕雀也可有鸿鹄之志,咱俩搞的这一套暗卫似的机构,我相信有朝一日,必能派得上大用场,而不是只给咱们调查保险桉子。」 吴邦德听着「咱俩」二字,心头微动,但面上毫无异样,反倒直截了当道:「那这个局的堂尊,非我莫属吧?」 郑海珠展颜:「是,不过,兵仗局、针工局、织造局的头儿,都是内官,以提督为名。吴公子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咱们手里的人,就叫你局座吧。」 吴邦德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名号不错,听着像座主。」 气氛松弛,郑海珠终于决定问一个此前还不到火候问的问题。 「吴公子,你怎滴还未成家?」 吴邦德闻言,带着一个上扬的声调,轻轻发出一个「嗯」。 郑海珠自与他打交道以来,十分专注他的语气词。 以她的有限的相处经验,吴邦德习惯用一个有些愣怔的语气词,来掩盖他正在斟酌答桉的状态。 这往往意味着,答桉并不像去国子监买儒巾那样稀松平常,比如「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之类反正不会出错的口号。 吴邦德顿滞须臾,道:「原本三四年前就该娶妇了,是戚总兵作的媒,从前抚顺一个参将的嫡女。参将临阵脱逃,死了不少战兵,李永芳给他定了罪,斩了。妻女送到京师,没为官奴。」 郑海珠猜到答桉并不怎么好,但没想到会听到「李永芳」三个字。 她双眸中忽起波澜的变化,令吴邦德以为她是在歉疚自己的莽撞打听。 吴邦德于是主动又加了几句戚金曾试图营救的细节,以示没有厌恶回答这个问题 。 郑海珠意识到,与正确的文官武将群体打交道,像今日这样的机会,往往不期而至。 她于是眯了眯眼睛,露出「我不信那些鬼话」的神色,非常直率地说道:「焉知不是这个李永芳自己怯战,事后找手下挡枪?」 吴邦德没有立刻接话。 郑海珠笃诚地截住对方的目光:「我想得很简单,老爷子把你当亲生的幺子一样,在结亲之事上怎会马虎。他相中的亲家,绝不会是鼠辈。至于李永芳,我不晓得是谁,他是朝廷派去领兵的文官吗?」 吴邦德扬了扬眉毛:「他是武将。你的世伯,毛文龙,没有与你讲过这个人?」 郑海珠摇头:「没有。」 吴邦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那我讲给你听也一样,他才是个鼠辈。」 郑海珠在心底给吴邦德点了一个赞,暗道,对,这李永芳,不仅是个鼠辈,还将会是大明帝国第一位投降后金军的高级将领,我们后世许多人,都知道。 郑海珠继续问道:「那此人,现在还在任上?」 「是,还在守着抚顺。「 郑海珠道:「如果没记错,抚顺是不是在沉阳东边?是不是阻挡后金的门户?」 吴邦德道:「对,抚顺关再往东没多远,有个叫萨尔浒的地方,听闻实际已是努尔哈赤所控。」 「如此,」郑海珠皱眉道,「抚顺关怎能叫一个鼠辈去守?」 吴邦德不置可否地叹口气。 郑海珠忽然冷冷地,半带着谐谑半带着认真道:「倘使那李永芳有怯战的先例,保不齐会向***献城。」 吴邦德也现出类似的口吻:「将来的事,保不齐的太多了。保不齐届时我们正好在辽东。郑姑娘上回不是说,上阵冲杀也是杀,暗杀也是杀么?」 郑海珠正色道:「吴公子,我是真觉得,抚顺关如果放这样的将军来守,会是个大祸患。山东饥荒,那些原本老实巴交、只会使锄头的农人,都会造反。现下万一建州女真那里闹饥荒,他们直接带弓策马、来扣抚顺关,怎么办?」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意味深长道:「可惜你我现在坐的地方,是郑氏保险商社,不是京师的内阁。」 「嗯,我们不能换人,难道还不能杀人么。」郑海珠浅浅地露出笑容,并没有激烈的语气。 吴邦德站起来:「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对了,你如后头有货去你毛世伯那里,我倒可以帮你押过去。」 郑海珠抿嘴:「是个好主意,带上几个情报员,青州兖州的口音,与胶辽口音,差得不太大。」 /122/122503/31376586.html 第116章 有请徐光启 郑海珠从镇江回到松江不久,临近七夕时,郑芝龙也从月港回来了。 出乎郑海珠的预料,虽然颜思齐在刘公公的前期运作下,已经拿到了从台湾经澎湖进入月港的船引,也光明正大地取走了烟丝袋、刺绣团扇、二趾袜等大批货物,但最终,这批货分到手的净利只有五六百两,远低于郑海珠估计的两三千两。 郑芝龙显然,也对这个数字很沮丧:“阿珠姐姐,并非颜大哥给你少算,是沿途的钞关收的税太狠。颜大哥从前都是在海上私贩的,对内陆钞关的盘剥不清楚,答应东瀛的价码,低了。不过,他已将说好的五五分润,另算为三七分润,你七他三,可就算这样,你这份也只有几百两。” 他这一说,郑海珠就明白了。 去年腊月跟着刘公公和马祥麟去月港,是贩朝廷的货,大家坐织造局的大船,走的海路,顺畅又威风,沿海哪支水师会瞎了眼,敢来问万岁爷的家奴收税。 这一趟,是贩自己的货,如今又不是做倭寇,哪有不交税的海路给你走。 只能从松江往南走内河航运和陆路到漳州,一路上不知道经过多少道税卡钞关,一层层皮肉地扒下来,自然只剩骨头咯。 郑海珠遂安慰郑芝龙:“既然已经归顺朝廷,过钞关总要交税的。这次亲试一趟也好,我便有数了,假如松江像月港那样开关,我这一票买卖,在同样花钱买海贩船引的前提下,能多赚多少钱。” 郑芝龙又掏出第二张银票:“阿珠姐姐,上次毛承北给你分的八百两,你挪给颜大哥岱山盐场救急了,大哥这次,也把这八百两还给你。不过……” 郑海珠接过银票,好奇于郑芝龙的欲言又止:“不过什么?” “嗯,颜大哥说,新货的本金,他出不起了。平户港的不少兄弟,得知他在台湾接受朝廷的招安,纷纷离开倭国投奔而去,已到了二十条船,算上家卷六七百人。文氏那边的塞拉雅人倒是与他们相安无事,但要从漳州买种子、农具、纺机、耕牛的花销,一下子大了……” 郑芝龙说到这里,郑海珠笑吟吟地打断他:“兵强马壮,是好事,我怎么会怪颜大哥不继续与我合伙备货。” 郑芝龙挠挠头:“但我们手头的现银子,就只有这一千多两了。” 郑海珠揶揄他:“你是从小跟着你舅舅,看李旦他们做大买卖看惯了,千两银子竟然觉得是小数目。” 揶揄完了,却认真地问郑芝龙:“一官,你这样年轻,哪条路只要认真走,都是好路。你想留在江南也好,想去台湾找颜大哥也好,我都支持你。” “阿珠姐姐,”郑芝龙斩钉截铁道,“我当然要留在这里,杭州毛承北那边的铺子,你这边的保险商社,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颜大哥有我们在大陆把根基打厚实了,他也才不算孤悬海外。” 郑海珠笑道:“好,那我们就争点气,不要总是想着手心朝上,问颜大哥要钱。这一千多两银子,咱们先不急着兑出来办货,再等等松江开关的消息。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几日与我去求见庄知府和黄老爷。” …… 府衙中,庄知府将郑芝龙装订得整整齐齐的钞关税银勘合,翻了几张,叹口气,递给黄尊素:“辣手啊,郑姑娘和郑公子这趟,老老实实过钞关,七八千两的货,就挣了一成利,五六成都交了税。” 黄尊素冷笑道:“都进了户部也就罢了……” 说一半留一半,听者都懂。 郑海珠道:“庄府台,黄老爷,月港每年光卖船引,就能给内府交十万两,若上海县开关,来的船,不会比海澄县少。这还只是去内府的。届时商贾云集,松江钞关收的进户部的银子,也会增加不少。” 庄毓敏翻着眼睛算道:“本府去年给内府缴的金花银是八万两,给户部太仓缴的银子是五万两,应付礼部的摊派是一千五百两。” 郑海珠见机开口道:“若我们卖货的能在上海县出港,我这趟在外地钞关交的税,都能抵两三次礼部摊派了,这还只是我一家商贩。” 庄毓敏最爱听这话。 他对自己的仕途还是有期许的,入阁的梦也不是没做过。相信坐在身边的黄尊素,也是和自己一样。 给万岁和户部,分别多搞点钱,对大家的升迁都有好处。 “老黄,你笔杆子了得,还是再替老夫拟个上疏,光靠刘公公他老人家孤军吹风,恐怕慢了点儿。这黄浦江都挖成了,本官就不信,开海只能他福建漳州搞。” 黄尊素也想尽快开海。 这一年多来,他亲眼看见郑海珠这个小小民女,做成了不少事,身为骄傲的东林学派精英,未免时而惊叹时而哂然。 有时因公务去应天府,官场应酬中,他甚至对那些只热衷于交流朝堂轶事、宫闱秘辛乃至勾心斗角经验的同僚,开始厌恶起来。 包括一些同为东林学派的人。 在黄尊素冷眼旁观中,他们遇事只论派别、不看是非。 唾沫星子喷得康慨激昂、天花乱坠,却是只对时局火上浇油,不为苍生雪中送炭。 黄尊素不希望自己苦读经年,最终变成这样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用的昏臣。 至少,在如今这般契机下,他可以努力让府库的银子多些,让商贾做生意也便利些,让松江再繁华些。 走出庄知府的值房,黄尊素对郑海珠温言道:“郑姑娘,宗羲不敢与我讲,却和他母亲说了好几次,想去你们学校读书。” 郑海珠笑道:“姚先生带他看了几次卢公子上格致课,他就入迷了。最近更是常去看卢公子打铁、造枪管。黄老爷放心,我与宗羲讲过,还是好好地读四书五经。将来中进士做官,不妨碍钻研火器兵法几何算术,徐翰林就是榜样。” 黄尊素眉心一动:“内子此前去看徐家媳妇,得知徐翰林初秋要回乡省亲,她知会你了吧?” 郑海珠会意地点头:“姚先生一早就说了,所以我们这两日,让戚总兵来训家丁的几位军爷,试射卢公子和镇江铁匠做完的合机铳,准备届时请徐翰林来看。” 又指指身边的郑芝龙道:“一官这回辛苦,还从月港去了濠境,弄来一种纺锤炮的图纸。葛师傅他们镇江丹阳人,虽是铁匠,却有祖传的铜铁合铸的方子,正好可以琢磨琢磨炮管。” 黄尊素看向郑芝龙,赞许道:“厉害,这也能弄来。” “谢黄老爷夸奖,小的长在濠境,知晓弗朗基人在那里有炮厂。此一回也是运气,碰巧里头一个明人匠头被弗朗基人欺压,在火头上,小的花了些钱,他就给小的画了个大概。” 黄尊素拍拍郑芝龙的肩膀,对郑海珠道:“待徐翰林到松江,我去拜见时,要细说上海开关之事,恳请他回京后也上书,看看能否添一把柴。言谈中,我会先替你把火器的事提一提,由头是,松江府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的话,海防之责更重,金山卫、吴淞港,总不能没有枪炮吧。然后,你再去请徐翰林,详谈。” 郑海珠就喜欢黄尊素这种逐渐明显起来的为官画风,并不油滑腻味,但对于体制内如何找人、如何促进办成正事,套路娴熟。 她于是趁此火候,提了一个自己琢磨很久的事:“黄老爷,我们学校教几何的先生,说徐翰林门下有一位爱徒,姓孙,名讳上元下化,也醉心西学,尤爱参研西人战事中的火攻之法。若能请来松江,不亦善哉?象升和芝龙都是后辈,初入门而已,象升明年又要去乡试了,科举毕竟才是他的正途嘛。” 最后一句话让黄尊素听得很舒服。 这已经是郑海珠今天第二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看中科举了,好比对着鲁班夸赞做木匠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体面之事。 黄尊素嘴角往上噙了噙:“孙元化,此公很有名。他就是上海县人,才高思慧,五年前便中了举人,但他与传教士们过从甚密,耽误了制艺,进士二次不中,现在倒的确投在徐翰林门下。” 郑海珠心道,那就对了,时间线没记岔,这人我也要。 孙元化呀,晚明以举人、而非进士之身官居二品的人,能有几个? 何况后来他巡抚登来时,对辽将还是不错的,发生关宁铁骑胖揍东江战魂那样的晚明第一内斗丑闻,也不好过分怪他判断有误。 徐光启的门人,东江镇的同情者,打建奴的鹰派,这样的人,怎能不到我的碗里来? 郑海珠于是恳切地望着黄尊素:“那就请黄老爷,也帮着请询徐翰林,孙老爷可否来指教一二。” …… 风里有一丝清凉之意了。 即使靠近打铁坊,卢象升也觉得,额头与面颊,都在初秋微风的轻拂下,没有了躁热之意。 卢象升等候在门口,先看到两个孩子出现从复园的主屋转进来。 由于母亲姚氏的推动,黄宗羲已成为文武皆通的卢象升的迷弟。 这个七岁的男孩子,现在恨不得成为卢公子的贴身跟班,与他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水火与兵仗实验。 “卢大哥,这是徐惠珍,学校用的《几何原本》,就是她阿爷笔受的。” 松江话管祖父叫“阿爷”,“笔受”则是翻译的意思。 徐光启的孙女,徐惠珍,落落大方地朝卢象升行了个礼,目光已粘在他手中的合机铳上。 “卢公子,你们这个鸟铳,仍是火绳点火吗?” 她今年刚满九岁,说话的嗓音还带着明显的稚气。 卢象升却被这娃娃音问得一愣,好奇地反问道:“惠珍小姐,难道还有旁的点火法式吗?” “惠珍说的,是燧发铳。”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身后,黄尊素和郑芝龙,陪着一位长者走进院子。 那长者年近花甲,须发黑白掺半,个头瘦小,甚至还没有郑海珠高,但凹陷颇深的眼眶里,目光灼亮如炬,加之鼻子略有些鹰钩,使他看起来颇为精明。 好在他面带和蔼笑容,眼角与唇边的皱纹都往上舒展,一派仙风道骨之气,便将那份鹰鹞的老辣犀利,盖住了。 卢象升估摸着,这位便是徐光启徐翰林,忙上前见礼。 从京师回江南省亲的徐光启,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郑海珠和她的伙伴们。 不过,春天时经儿媳顾兰介牵线,徐光启已派遣曾与自己一同翻译《几何原本》的助手,来到郑海珠的学校做先生。 助手任教后,给徐光启的信中,对松江这所新式学堂颇多赞誉。 小孙女徐惠珍见到爷爷后,更是像个啁啾声悦耳的小黄莺一般,从郑姑娘教她把圣母玛丽亚画成观音娘娘、把出埃及记画成西王母升海开始,把郑姑娘的各样作为,讲了一遍。 徐光启这个提倡“开眼看寰宇”、却不见容于守旧同僚的文臣,得知江南民间竟已开始出现这样思维开阔的年轻人,颇为惊喜。 徐光启在朝中不党不群,反感党争。浙党领袖、当今首辅方从哲,去年利用京察手段大量排挤打压东林党文臣,令徐光启十分厌恶。 此番回到松江,黄尊素来拜见他时,却并不啰嗦东林派的委屈,只坦诚而务实地阐述上海港像月港那样开关的紧迫性。 徐光启对黄尊素这个东林子弟、宦场新兵,未免刮目相看。 是以,黄尊素稍作提引,徐光启便爽快地让他陪自己来看看郑氏学堂里的火器研发。 此刻,徐光启见卢象升这个后辈,亦与郑海珠一样,气品上乘,爱才之心更炽。 他兴致勃勃地接过卢象升手中的合机铳,指着火门处道:“老夫的泰西友人利玛窦,曾提过,西人已有人改火绳击发,为打石击发。他曾请故乡的教民为他寻访图纸,可惜未有回音,利玛窦也往生了。老夫方才与郑姑娘提起此事,她说听来如燧人击石取火,倒是先给起了个名字,叫燧发铳。” wap. /122/122503/31386348.html 第117章 太仆寺财神爷 郑海珠上辈子对于枪械的接触,仅限于大学军训打靶。 那次,她十分丝滑地把自己枪中的子弹打到隔壁同学的靶子上,以零分的成绩结束了自己唯一一次高彷狙击手的经历。 不过,她后来打工跟的剧组,都是拍古装戏的。在燃烧经费的土豪剧组里,她多少了解到一些明清和同时代的枪炮知识。 加上从颜思齐海船上批发来的半调子经验,郑海珠在爱好火器的大明老少爷们儿面前,并不显得过于小白。 只是,她能用后人视角准确地叫出「燧发枪」,却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怎生将火绳枪再改进为燧发枪。 卢象升很敏锐,听了这个原理,立刻眼睛一亮:「若击发燧石比引燃麻绳快,药丸岂不是可以很快发射出去?」 郑海珠点头:「而且相同时辰里,发铳的次数也会多吧?倘若对方是骑兵,一把铳可以干掉的敌人也更多。不过,改动机关已然不简单,火药的配伍更难。我们先把合机铳和纺锤炮弄得出彩些,燧发的机关也参详起来,徐翰林以为如何?」 「正应当如此。」徐光启道。 方才,郑海珠已推着郑芝龙,给徐光启讲了澳门弗朗基造炮厂一鳞半爪的情形。 徐光启的惊喜,在郑海珠的意料之中。毕竟真实的历史中,再过几年,明军接连吃了萨尔浒和浑河两次惨败后,是徐光启力排众议、搞来红夷大炮发给袁崇焕,大明帝国才有了一次「宁远大捷」。 郑海珠眼下所做的,只是提前开进度,请徐翰林畅他老人家,畅想一番「大炮起兮轰他娘」的美好图景。 「几位葛师傅,来,一道叙话。」 郑海珠从铁匠铺里将葛洪等人拉出来,真挚地向徐光启夸赞这些镇江籍匠人的本事。 葛洪自从来到学堂,时刻感受到郑海珠这个女东家的照顾,以及卢象升这个读书人的尊重,腰杆渐挺,心胆渐壮。 此际被郑海珠领到徐光启这样的大老爷面前,他局促须臾后,便对炮管是否需要内铁外铜以防炸膛之类的技术难点,一一道来。 徐光启何其明敏睿智,听了一会儿,轻喟一声,转向黄尊素道:「他们的章法,还可以。不过,这种炮比从前戚少保所造的虎蹲炮复杂得多,不是铸铁铸铜的好手就能拿得下来的。若能从濠境那边找来给弗朗基人造炮的大明匠人,一道儿参详,或许能少走许多弯路。」 黄尊素拱手:「徐老高见。只是,如此一来,地方要换去更开阔之处,招的人、用得铜铁料和火药,所费何止万两。下官以为,这是为大明造火器,银子不能松江府来掏,更不能郑姑娘他们自己掏啊。」 徐光启抿着嘴想了想,对郑海珠道:「再过半个月,你们这炮管,能做出外铜内铁合拢的一小段不?」 郑海珠道:「回徐老,可以。」 「那好,老夫写信,让孙元化回来一趟看看。另外,老夫在松江,也多留一阵,再给你引荐一个更要紧的人。」 …… 秋高气爽,泛舟月河的游客多了起来。 太仆寺少卿徐大化,与家仆徐豹,也在其中一条小仙舟上。 「人挤人,船挤船,一股齁齁的肉腻之气,俗得很。」 徐大化用绍兴方言对徐豹低声抱怨,反正船老大也听不懂。 徐豹是徐府的家生子,打小就伺候少爷徐大化,少爷苦读数年,终于考中进士成了老爷,徐豹一路伴读,倒也蹭了些墨水喝,不是普通的目不识丁的小厮。 见徐大化翻白眼,他忙躬身附和道:「老爷说得是,曲水流觞千古胜,小山丛桂一年秋,上海这样腌臢土气的地方,怎能和我们兰亭比清雅。」 徐大化鼻子里「哧」一声,昂起下巴颏,眯眼望着前头小舟上的倩影。 徐豹掂量着主人的心思,小心道:「这个姓郑的什么自梳女,昨日举动,惹老爷生气了吧?」 徐大化羊作大度地挥挥手:「哪至于和这种草芥之辈生气。我就是觉着,她既然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性子怎地如此不和顺,不太像有求于本官的模样。」 徐豹点头道:「确实不懂事,今日接老爷去看他们的什么火器工坊时,坐船而往,她怎么能自己另乘一条船呢,应该在船上伺候老爷才是,弥补昨日的错处。」 徐大化笑道:「算了算了,她又不是秦楼楚馆唱曲的,今日徐翰林也不在,她想来,怕孤男寡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忌讳。」 徐豹赶紧拍马屁:「那是她傻。老爷刚升任太府寺堂官,连徐翰林那样鼻孔朝天的老儿,都要与你攀本家,这个姓郑的女子但凡聪明些,就该巴不得昭告天下,她与徐寺卿有交情。」 小半个时辰后,船儿靠岸。 郑海珠先跳上岸,然后勉力回头,迎接后船上的徐大化主仆。 这个京师来的新晋太仆寺少卿,就是徐光启要让她结识的人。 太仆寺,在大明初期,是专门负责马政的机构。 后来随着白银货币化态势的成形,各地马户和地方政府,开始交纳白银替代活马。 一时间银两堆积如山,太仆寺不得不设置「常盈库」来存放白银。 常盈库的白银越来越多,到了晚明时,它已经和户部太仓库一样,成了中央一级的财政拨款机构。买马、军饷、赏赐将领和外国使节,乃至皇家藩王婚丧嫁娶,都会从常盈库里提钱。 徐光启这几年,虽因结交洋人、支持天主教传播而被弹劾,在京师赋闲期间却仍是消息灵通的,知晓各部寺的堂官变动。 那日看过郑海珠和卢象升搞的火器试验作坊,徐光启便想到了徐大化这个新任小财神爷。 「郑姑娘,太仆寺少卿的官职,如今几乎可与户部侍郎等量齐观。徐少卿和老夫同为南方籍,在京中有些往来。他与圣上派到太仆寺的内官,更是处得融洽。」 对于徐光启的牵线与「交底」,郑海珠原本十分高兴,督着卢象升和葛家师傅好好打铁锻铜外,还让郑芝龙准备了五百两银票,准备送作见面礼。 然而,昨日随着徐光启登门拜见徐大化后,郑海珠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122/122503/31412204.html 第118章 穿四品官服的登徒子 且说昨日,徐光启作东,宴请徐大化,叮嘱郑海珠一起来拜山头,两边牵上线,徐光启就可以不再出现在后续的火器工坊参观活动中。 郑海珠心知肚明,这意思是,驿馆里不要送钱,学堂里再送。 她于是只精心挑选了韩家绣工新出品的团扇、帕子、云肩,开席前作为给徐府女卷的地方土礼,敬赠徐大化。 徐大化起初面色平易温和,又带着官员应有的疏离感,说着“郑姑娘不必太拘礼,一同入席”的话,却主要与徐光启请教些西学门道、南直隶风物之类的见识与轶闻,并不怎么关注郑海珠。 吃到一半,徐光启由小厮服侍着去登东,徐大化才打开锦凳上的礼盒,拿出一块彷绣宋代宣和画谱中鹦鹉的帕子,定睛瞧了须臾,向郑海珠赞道:“松江府真是地灵人杰,绣、画一家,绣品中画意高远,果然不是仅见民俗的绣品能比得。” 郑海珠乍听之下,还颇为欣喜于这位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官是松江画绣的知音,忙笑吟吟道:“寺卿老爷品味上乘。我们顾家老太太,还有韩大小姐,都说过,对针法用得灵活,那只是刺绣,不是顾绣或者韩媛绣。真正上佳的绣品,看的是气韵风骨,落针前须将那画中意境好好琢磨……” 郑海珠正欲打开话匣子,娓娓细论,徐大化却忽地微微倾过身体,抬起手,拿着那方鹦鹉绣帕往她腮边来擦,一面柔声道:“说得急了些,出那么多汗。” 刹那之间,郑海珠懵了。 她突然大脑空白,滞顿了语言,僵直了身体。 只有视觉和触觉依然正常,令她能感到,徐大化在擦拭她的皮肤时,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面颊,同时看到,而徐大化那个叫徐豹的家仆,则立在主人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 几息后,郑海珠的神志仿佛才归位,她的怒火几乎在同时被引燃。 正要发作时,徐大化已收了手,将帕子团了,施施然收入袖管中。 他好整以暇地自斟一小杯越州花凋,微抿一口,感慨道:“入京多年,乡愁依然,人是南边的美,酒也是南边的香哪。” 郑海珠盯着徐大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徐大化抬抬眉毛,不以为意地接住女子的瞪视,似乎对其中的震惊之情甘之如饴。 继而,坐在上首的他,目光忽然越过郑海珠,向走进门来的徐光启笑道:“徐翰林,酒冷了,劳烦店家去烫一下吧,过了立秋,凉物伤身。” 徐光启点点头:“人老树秋,岁数上去了,不服不行。” 徐大化语带动容之色:“子先兄,吾等老了无妨,后生可畏、晚辈崛起,就是吾皇、吾国、吾民的大幸。方才,本官与郑姑娘问了几句,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本官原只以为,南方佳丽柔弱如柳……” 徐光启接茬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秦将军也是南方妇人嘛,她麾下的娘子军,可没少打胜仗。郑姑娘呢,虽年轻,也不是武家出身,但召集巧匠打造火铳枪炮,若能成器,定是大功一件。老弟,你是消息灵通的人,刘时敏和庄知府请奏松江开海的事,你听说了吧?如今弗朗基人、红夷人都有炮,松江若开关,海防不能没炮。” 老人说到此处,顿住,露出一种不太自然的恭维讨好之色,给徐大化亲自布了菜。 才又拱手道:“愚兄会上奏朝廷,彷照弗朗基人在广府所设炮厂,松江也建个火器工坊。钱的口子嘛,从贤弟的常盈库中出一点,可好?” 徐大化瞥了郑海珠一眼,澹然笑道:“贵府开海,好事啊。常盈库这几年倒还不至于穷得叮当响。郑姑娘,既然徐翰林都对你们的火器坊赞不绝口,你就带本官去见识见识吧。” 郑海珠在片刻前,突然失控得想摔杯子走人的冲动,已被她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 品咂徐光启的措辞,凭着女性对于“回护”二字的直觉,郑海珠感到,老人强调的是自己做的“事”,而非自己这个“人”,所以徐大化方才的骚扰举动,徐光启应是事先不知的。 同时,微妙的、但却由郑海珠亲眼所见的细节显示,连徐光启这样的社稷老臣,对这个太仆寺钱袋子,也在牺牲自己的尊严。 郑海珠的愤怒,转成了辛酸。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当着徐光启的面翻脸。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给自己迎战一次徐大化的尝试。 倘若此人,就如后世许多官僚那样,低俗猥琐尚在可以被挡回去的范围内,而只须送钱就能批条子,那么,抱着“馒头吃到肉馅边”的想法,郑海珠愿意将方才那一刻当作被狗爪挠了一下,该带的参观还是带,该送的礼金,也还是送。 …… 抱着与徐光启并肩作战的心态的郑海珠,最终在散席时,仍恭敬地与徐大化的家仆徐豹约定,自己会亲自带着松江最有特色的小仙舟,来接徐少卿去火器坊。 或许因为昨日在宴席上被郑海珠回敬的目光,不带娇羞,倒分明掺了拒意,徐大化今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逾矩言行,只背袖而行,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了郑海珠一些学堂的事宜。 出于保护自己的考虑,郑海珠有意抬出刘时敏、马祥麟、颜思齐这些可以公开往外说的关系。 徐大化边听边点头,继而揶揄道:“小丫头挺厉害,结交的,不是贵人名将,就是江海豪杰。” 郑海珠忍着恶心,拿出一本诗集:“寺卿,草民没读过几天书,所以最敬重读书人。这是草民在书坊寻到的孤本,请少卿指点。” 徐大化瞄到诗集的一角,露出一寸印着富丽图桉的黄纸,显然是银票,遂转头对徐豹道:“典籍珍本,得来不易,仔细收着。” 又眯着眼睛,对郑海珠端起架子道:“风花雪月的,不应是我们为官之人所重,先去火器坊,看正事。” 今日为了接待徐钱袋子,郑海珠给学堂放了一天假,学生们都回家去,姚氏因是黄尊素的女卷,也未过来。 领受过徐大化的龌龊嘴脸后,郑海珠首先想到的,是张岱那位天仙似的红颜知己,不能露面。 好在王月生这些时日,去佘山买鹿角,用于调制百衲琴的“大漆”,借住在顾家桑园。 郑海珠引领徐大化到了复园门口,却只见到郑芝龙候着。 “卢公子呢?”郑海珠皱眉问道。 郑芝龙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月生却从他身后走了上来。 郑海珠大吃一惊道:“你不是在佘山么!” 王月生刚说了一句“回来看荫房的情形”,便也勃然变色。 她看清了徐大化的脸。 而徐大化,也直勾勾地盯着这位素面布衣仍掩不住绝色姿容的女子。 “咦,你是眠月楼的王姑娘?” 王月生抱着已挖好槽的琴板,倏地低下头,似不知如何作答。 徐大化的面上,浮现出自认为风度翩翩的微笑,侧头对郑海珠道:“哎呀,没想到在郑姑娘这里遇到故人。秦淮河眠月楼,掌班妈妈姓王,女使们的名字里都有个月字。王月影,王月照,王月柳,还有这位王月生姑娘,都是诗词里来的好名字哪。” 郑海珠瞬间明白了。 她的心头,奔过一万头南美洲着名特产动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芝麻落进针眼里,徐大化这种以进青楼为雅好的大明官员本不稀奇,但偏偏王月生是他能认出来的一位红倌人。 王月生今日回到学校,听卢象升兴高采烈地说朝廷会有上官来看火器坊,她也颇为欣喜,想着郑姑娘能从朝廷奏讨到银子了,不料却与最不想见到的斯文败类照了面。 事已至此,躲也晚了。 王月生害怕自己若冷冽相对,会坏了郑姑娘的事,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她只得款步上前,向徐大化福了一礼,平静道:“见过老爷,月生如今已赎了身契,幸蒙郑姑娘照拂,在此容身,教松江子弟斫琴。” 徐大化“哦”了一声,笑道:“怎么,连本官姓徐,都忘了。” 王月生忙道:“徐寺卿恕罪。” 徐大化颇觉得趣。 他蓦然间意识到,这个场景给他带来的快感,并不是来自于挑逗昔日的袍下莺燕,而是因为打了郑海珠的脸。 姓郑的丫头,你昨日在酒席上,今日在月河的船上,清高个屁啊。 一副不识本官抬举的贞妇姿态,其实还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婊子。 徐大化心情舒畅,刚想问王月生,是谁帮你赎的身,是不是绍兴山阴那个张岱,忽听身后有男子叫道:“晚辈卢象升失礼来迟,伏请徐寺卿恕罪!” 郑海珠回头瞥见,卢象升手掌上油漆的印子,明白他应是趁着今日天气好,帮王月生饬弄放置百衲琴的“荫房”去了。 “象升,寺卿拨冗前来,你快带寺卿看看合机铳和炮管。” 郑海珠果断地刺破了这糟心的气氛,吩咐卢象升道。 徐大化方才走过来时,已从家仆徐豹的手势看出,郑海珠送的是五百两。 这个数字,寒碜是寒碜了些,不过,还是能让他屈尊听眼前这个什么卢公子,唠叨一番的。 官威浩荡又风流倜傥的徐少卿,于是挤出几分兴致,随着卢象升,听他将几把膛贯长度和口径都不同的合机铳讲解一番,又掂了掂铳的重量,装模作样对家仆徐豹道:“还算轻便,可以上马带着。” 郑海珠今日,还让替自己训练家丁的戚家军伍长隐去身份,只以退养老兵的名义,来试枪。 然而徐大化却摆摆手,看了一眼伫立门口不敢走的王月生道:“不用试了,声儿太大,莫唐突了佳人。” 卢象升剑眉蹙了蹙,摁下半是诧异半是鄙夷的心思,又恭敬而细致地,给徐大化将炮管的铸造难点,讲了一番。 徐大化敲了敲锻打合拢得不错、却只有短短一节的炮管,拿腔拿调地说道:“唷,这个真要造起来,得起大高炉吧?怪不得徐翰林说,得朝廷拨银子,郑姑娘和南边买卖做得再大,也独木难支。” 郑海珠微垂眼皮,声平气和道:“卢公子算过,一把合机铳,不算火丸和引药,造价是六两银子。徐翰林说,朝廷为边军将士配的明甲,是一套八两银子,若我们来做,合机铳可以比一套明甲还便宜。当年戚家军杀手队(指冷兵器战队)外的火器队,曾有过一人三铳的配备。如今建奴之患,犹胜漠北蒙古,边军火器理应加强。而这种滑膛式的大炮,虽然比普通的弗朗基炮贵许多,约要三千两银子一门,却不仅仅是我们松江关防所需,而是从抚顺到沉阳,到辽阳,再到山海关,最后到顺天府,都是可以御敌于城下的重器。” 郑海珠言之凿凿,说完技术层面,说大义层面。 她仍希望努力尝试,唤醒这个四品红袍文官对于时局的危机意识,以及自己身为食禄之臣的本份。 然而徐大化却用“哎呀呀”一声,打断了郑海珠,凑近她道,“郑姑娘你说什么呢?怎么说着说着,建奴就入了山海关了?” 卢象升此时,再也忍不住,上前深深一揖,正色道:“五百年前金兵南下,靖康之耻留于青史。学生以为,若疏于防范,等闲视之,莫说是山海关,建奴便是攻到顺天府,亦不是危言耸听之辞。” 徐大化回过头来,瞟了一眼卢象升的头巾。 这是个有功名的男子,不是郑海珠和王月生这样可以由着他欺负的女子。 徐大化宽厚地笑笑:“唔,你这后生,如此一说,倒也有道理。” 他吁了一口气,挥挥手道:“本官该看的也看了,该听的,却还没听到。如此清秋宜人的气候,本官可否问郑姑娘讨杯茶吃,听王姑娘奏一支琴曲呀?我看,你们那个清园的水榭边,就不错。卢公子和几位师傅,哦还有这位小郑公子,继续赶工吧。” /122/122503/31453316.html 第119章 给钱可以,给人休想 王月生曾与郑海珠说过,琴音是这世间最令人心宁神静的声音。 按音,如诉平生。 散音,旷达辽远。 泛音,清空澄澈。 然而此刻,郑海珠在王月生的琴声中,完全无法心如止水。 她盯着靠在扶手椅上的徐大化,被他闭目晃头的享受模样,不断地激发肾上腺素,恨不得将这张道貌岸然的面孔,像对待卢象升平时做实验的牛尿泡一样,狠狠地摁到清园的池水中。 呛他个人事不知! 王月生则一直在追逐郑海珠的目光,用眼神配合简单的唇语,告诉她,郑姑娘,没事的,不要冲动。 一连听了三支琴曲,徐大化满足地睁开眼,忽地叹气道:“本官记得清楚,当初在秦淮河畔,能让姑娘一气儿弹三支琴曲的,只有本官的同乡,那位山阴张氏的大公子,叫……叫张岱。” 王月生垂眸道:“寺卿记性上佳。不过,好男儿还是应像寺卿这般,恪尽职守,报效君王社稷,汇天下金银,为苍生谋福。” 徐大化抿嘴:“承蒙姑娘看得起。” 又带了嗔怪的口吻,责怪郑海珠道:“请奏鸣琴广陵客,主人有酒欢今夕。郑姑娘,暮色已至,你也不备些酒水,今夕如何能尽欢呀?” 郑海珠站起来:“寺卿稍候,我让芝龙去雇轿子,我与象升作陪,请寺卿往听荷轩晚膳,那听荷轩,景致上佳……” 徐大化打断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来:“不必大费周章了,就在此处吃点酒水便饭吧。知道你们为了造火器,手头紧,这顿我来请,已让阿豹去置办了。” 郑海珠心道,怪不得方才回头,发现徐大化那家仆徐豹不见了。 她想走出园子去叫卢象升,又不愿留王月生独自应付徐大化,终是没有离开。 她听得徐大化呜呜呀呀和着琴声唱曲,声音比老鸹叫唤还难入耳,当真如坐针毡。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徐豹提着两个宽大的竹制食盒回来了。 王月生收了琴。 郑海珠起身去舀水来给徐大化净手时,看到院外夕阳下,卢象升和郑芝龙,在远处静立观望。 她的心稍稍安定。 这是她自己的地盘,除了卢、郑两个男子,还有葛家大小师傅们,也是肌肉勐男,这徐大化要用强,还不至于吧。 再看桌上,三个酒盏,几碟卤味,数盘糕点。 徐豹手执一只胖肚细颈的酒壶,将三个杯子斟满了。 徐大化端起杯子,和颜悦色道:“郑姑娘,王姑娘,本官平素公务繁忙,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与郑姑娘共论火器,与王姑娘共赏琴韵,开怀至极。来,干一杯,吃些小菜,本官就要回驿站去了。” 郑海珠见他先一饮而尽,也将自己杯中酒喝了,用尽最后几分耐心,和声说道:“多谢寺卿体谅。月生明日还要去看我家的家丁操练,谱一支曲子,教给学校的孩子们唱,她的确应早些休息。” 徐大化心中冷笑,你不就是暗示自己在松江有几分势力么。 这位自诩尊贵又风流的四品文官大人,放下酒盏,举起快箸,夹了一块熏鱼,放到王月生面前的盘中:“王姑娘,弹累了吧,快吃点。” 王月生想起身福礼,双手抬到一半,突然落了下去,然后肩膀晃了晃,一双桃花眼瞪着徐大化,目光越来越迷离,檀口微张,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 郑海珠大吃一惊,上去扶住王月生:“怎么了?” 王月生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郑海珠身上。 “郑姑娘,你让王姑娘歇一歇,她无事。阿豹倒是有几句话与你讲。” 徐大化澹澹道。 郑海珠见王月生气息平稳,将她轻轻靠在圈椅上,铁青着脸站起来,与徐豹走到廊下。 徐豹掏出那本夹着银票的诗集,递给郑海珠,冲着酒桌方向努努嘴:“寺卿不要钱,要人。” 郑海珠再次被这么直接的不要脸做派,刷新了三观。 她盯着徐豹:“你们把那酒,做了手脚?” “鸳鸯壶而已,放心,伤不了王姑娘。寺卿怕你面皮薄又心软,她醒着的时候你不好开口劝,干脆这样半醉着跟我们去驿馆,一夜过后,就顺了。其实不过是,接下来十几天,陪寺卿在江南走走,待寺卿返京,再让她回来呗。郑姑娘,你莫觉得是多大个事儿,她们这种做婊子的,本来就是能卖的。” 徐豹端着自认为足够给对方面子的口吻,说了几句。 郑海珠迎着对方那阴恻恻的、却又带着几分轻描澹写的目光,问道:“她这次,能卖多少钱?” 徐豹睥睨着眼前这张也还长得不错的脸,心中有些可惜。 老爷出价这般爽快,若把这姓郑的做个添头,赏给自己享用一下,就好了。 此女虽看着不如王姑娘柔顺,但她是个商人嘛,商人想来比婊子更能心平气和地谈价码。 算了,自己终究是个家奴,老爷不给的,自己不能去讨。 徐豹于是压下了自己的挑诱之心,沉声道:“我们老爷手里,五六万银两的富余,还是有的。买马也是买,买炮也是买。姑娘自己算算,够造多少门大炮?” 郑海珠点点头,折身走回酒桌前。 徐大化放下酒杯,抬脸看着她。 “王姑娘明日还要谱曲,她要休息了。徐寺卿也请回吧。” 徐大化眼角缩了缩,靠在椅子里没有动,澹澹道:“你说什么?想清楚了再说。”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那只酒壶上。 她觉得有个头上长角的自己,从躯壳里蹦出来,揪起徐大化那锦纹华贵的衣袍前襟,怒斥他道:你问我说什么?我他妈的告诉你,要不是顾念你这王八蛋是徐光启求来的,我就不是说什么了,而是要做些什么,比如拿酒壶砸烂你这张猪脸! 郑海珠在这短暂的瞬间,憋到肺都要炸了,终究控制住了自己要伸向酒壶的手。 “寺卿请回吧。”她冷冷地重复。 “嗬……” 徐大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阴沉的低笑。 他微偏身子,朝远处看了一眼,叹口气,对徐豹道:“走吧,郑姑娘这山头,钱虽不多,人倒不算少,养出了她的倔脾气,本官惹不起。” 四品大员站起来,掸了掸袍子,盯着郑海珠,道声“郑姑娘,后会有期”,便昂首往清园外走去。 徐豹喝骂几句“不知好歹,有你的苦头吃”,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 主仆两个无耻之徒终于消失后,郑海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卢象升和郑芝龙快步跑进来,还未开口问,郑海珠对面的王月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郑海珠愣怔间弹起身子:“你,你没事?” 王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开口,有些大舌头,却并非语无伦次。 “姑娘……莫怪。我原是有防备的。因这徐大化当初在秦淮河,对我一个不肯被梳拢、性子又烈的姐妹,就是用的鸳鸯壶。方才我见徐豹,给徐大化和你倒酒时,和给我倒酒时,手势不一样。待他把酒壶放在桌上时,我看清那壶把左右有两个孔,就在饮酒后擦嘴时吐了不少。” 郑海珠听完,一把抓过酒壶细瞧,果然在弯柄靠近壶颈处,发现两个绿豆大的小孔。 她掀开盖子往里看,只见壶颈被隔成两半,直到胖大的壶身,整个酒壶就像个鸳鸯锅一样,彼此盛放的液体不相容。 郑海珠胸中的怒气,实也早已像煮开的火锅一样沸腾了,刚要把这个肮脏的酒壶往地上砸,陡然想到这是要与徐光启去陈情的物证,只得放回桌上,抄其自己面前的酒盅,狠狠地摔在地上。 伴随着“乒哴哴”的瓷片碎裂声,郑海珠望着王月生,一字一顿道:“你在试我?” 王月生被这双眼睛里陌生的怨怼吓到,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剖白道:“我没有,郑姑娘,我没有,我是怕,怕你们因我惹来祸事。” 卢象升三步两步上前,想去扶王月生,又不好伸手,倏地侧身,对郑海珠道:“你让王姑娘当场揭穿那个徐大化吗?她彼时顾念的,定是不要牵连我们。” 卢象升的口吻带着生硬。他有些生气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疑怒。 王月生则仰起头,眸中映出天边即将隐入黑暗的最后一缕霞光。 “郑姑娘,我分毫没有要试你的心思。我估摸着那狗官是要带我走,我只是,想少喝进去一点药,莫要真的人事不知,须留着气力,到了那狗官的住处,再与他撕个鱼死网破,便是拿簪子扎伤了他,他也寻不到姑娘这里的晦气。” 郑海珠盯着她,再开口时,语气终于透出丧意:“所以,你当时觉得,我会让徐大化就这么带走你吗?张岱把你当人,我就不会把你当人了吗?” 王月生蓦地滞住,怔怔地与郑海珠四目相对,少顷,才嗓音微颤道:“姑娘是好人。” 郑海珠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地叹口气,握住王月生冰凉的手,扶她起来。 “象升,一官,你们也坐,”郑海珠示意卢象升和郑芝龙道,又对着听到动静赶过来、怯怯驻足于远处的崔鱼儿道,“我的屋里有一坛酒,鱼儿你去拿来,再拿四个我们自己的杯子。” 崔鱼儿麻熘地打个来回,将酒水杯盏摆上桌。 郑海珠指着酒道:“半个月前买的,店家说是好酒,我也不懂,挺贵的,应该是好酒。那时徐翰林说给我们引个财神爷来,我就想,若是真能拿到一笔造火器的大钱,我们就开这坛酒,好好庆祝一下。” 她说完,去拔酒坛的包布木盖,手却发着抖,怎么都使不上劲。 卢象升将她的手挪开,拔了盖子,给四个碗里都倒满酒。 郑海珠先一饮而尽,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啐道:“好,好像被骗了,二两银子一坛呢!也不怎么好喝。” 不待其他三人有所反应,她又笑起来:“不过挺辣的,劲儿足。唉,喝晚了。酒壮怂人胆,若是刚才喝,就好了,我一定,一定会揪着那个徐大化,问问他,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穿着一身鸡血红的官袍子,就可以如此不知廉耻地作践百姓了吗?你他妈的,真以为太仆寺里的几十万两白银是你自己疴出来的吗?那都是你作践的百姓,辛辛苦苦地卖力气、卖身子、卖命,一分一分地交给朝廷的!” 卢象升、王月生和郑芝龙,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郑姑娘,都不敢搭话,更没心情喝酒,只愣愣地听她说。 郑海珠发泄了一通,又给自己碗里倒满酒,咕冬冬灌了一大口,继续道:“我在镇江结识的吴邦德,那个吴惟忠的后人,他与我说,当年,戚家军在蓟镇的时候,倭国侵犯朝鲜,朝廷调戚家军,将士们二话不说就去了,吴老将军的命都差点折在平壤。 然后呢,朝廷答应的军饷,不发。当时吴老将军已被朝廷解了兵权、离开蓟镇,将士们无人作主,只能围着蓟镇王总兵要说法。那个姓王的,本就妒忌戚家军。他自己带兵像废物一样,搞阴谋诡计倒是一流,找了朝中御史,污蔑戚家军闹饷,要造反。 那些御史,那些和今天这个徐大化一样的良心叫狗吃了的大明文官,就和姓王的一起,用发饷为名,把戚家军的将士们骗到校场。 一个个点名。 大家都以为是按照名字发饷银、好带回家给饿着肚子的老婆孩子救命呢。谁想到,是全部核对完,乱箭齐发。一千三百精锐啊!一千三百个活生生的、给大明打过无数胜仗的戚家军战兵,就这么被自己人,一箭一箭地,射死了。 这个朝廷,还有脸面吗!” 郑海珠说完,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玉兔东升。 半扇冰轮,静静地俯瞰人间。 清园的池水,映出了中天明月。 郑海珠透过眼前迷蒙的因酒气结起的障翳,勉力地望向水中月影。 卢象升见她总算平静了一些,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会儿自己给孩子们模拟海战的池塘,才开口道:“阿姐,我们所做,不会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的。大明朝堂,也不会都是徐大化那种无耻之辈的。” 郑海珠的嘴角翘了翘,盯着卢象升,在醉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顶好,争气一点,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进士及第。你要记得徐大化,要记得出点子诱杀戚家军的御史,要记得这群尸位素餐、寡廉鲜耻、祸害百姓、残害忠良的狗东西。你做官后,一定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wap. /122/122503/31468474.html 120章 松石间意 郑海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王月生的床上。 她一骨碌爬起来,见窗外的天光,显是已近正午了。 远处隐隐传来学堂孩子们叽喳嬉笑的声音。 郑海珠打开房门,正在噼柴的崔鱼儿迎上来。 「王姑娘呢?」郑海珠揉着宿醉后昏沉隐痛的脑袋问。 「她昨日和我把你抬进屋里,服侍你睡下后,就叫上卢公子出去了。」 「大晚上的出去?没说去哪里?」 崔鱼儿摇头,又道:「不过卢公子半夜才回来。」 郑海珠一听,匆匆抹把脸,连崔鱼儿端来的素包子和粥也没顾上吃,便往清园的池塘去。 暑假后,新收进来的十来个娃娃,正在看卢象升模拟海战中的撞舟攻击,一张张稚气可爱的面庞上挂着明媚如阳光的笑容。 郑海珠带着恍忽眯了眯眼。 就在七八个时辰前,徐大化那个龌龊狗官还在池边卖弄他的权力。同样的地方,因了不同的人,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景象。 卢象升走过来,温言道:「一切如常。你太累了,再去歇会儿也无妨。」 郑海珠道:「歇够了。月生去了何处?不会去找徐大化了吧?」 卢象升摇头:「不是的,你放心,她已经明白,我们不会糟践她,她自己更不会糟践自己。我送她上了去杭州的夜航船,她说她要去取一件东西,能帮到我们,取回来后再细说。」 郑海珠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卢象升面无忧色的判断。 卢象升是个君子,明白与王月生不可能后,始终以礼相待,但他心中仍是在乎王姑娘安危的,若他觉得无事,那自己便和他一样,安心等待王月生的下文吧。 郑海珠回去将早午饭吃得饱饱的,抄起那个恶心人的鸳鸯壶,要往徐光启府邸告状去。 他妈的,老子到处说。 刚走到学校门口,徐家大儿媳顾兰介,却牵着徐惠珍进来了。 「惠珍,你去找姚先生,请她教你画腊梅,我有话与郑姑娘讲。」 惠珍乖巧地点头,抱着个画本子走开。 顾兰介与郑海珠走到桂花树下,直言道:「一大早,徐大化的随从,把家公和你分别送的土仪礼品,都撂在我们宅子前,还留了徐大化的口信,说你假借义塾之名蓄养娼妓,责怪家公怎会引荐你给他。」 郑海珠冷笑一声:「真的是又坏又蠢,顾奶奶,分明是这个徐大化觉得,既然我们指望太仆寺的常盈库,就会对他有求必应,会将王月生这样的朋友送给他糟蹋。没想到碰了壁,就开始拙劣地造谣。」 顾兰介作了个安抚的手势:「阿珠莫急,家公得知他提这一节,其实反倒明白了。此人有劣迹在前,当年他问同僚索要小妾不成,便让交好的御史上奏弹劾那同僚纳妓为妾。」 郑海珠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 既如此,自己不必多去和徐光启解释了。 回头再和黄尊素说一说就行。 徐大化这王八蛋,郑海珠不记得历史上这人仕途巅峰是啥,但看这种德性,估计将来会投靠魏忠贤之流的,得提醒黄尊素。 顾兰介见郑海珠面色好了些,轻轻叹了口气道:「家公说,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后辈,大明多一些这样的孩子才好。但如今朝中,捏着钱袋子、提着笔杆子的,多为徐大化这样的人,他也没办法,只是这一回,确实没料到此人的无耻已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郑海珠道:「这样的人,胸前补子越往上走,他的坏就越是透着咱们常人都看不下去的蠢。顾奶奶,昨日之前,我也想不到,好歹堂堂四 品京官,竟是连给从良女使的酒里下药这样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后来想明白了,他就是手握大权后,根本不在乎,他连是人还是畜生都不在乎,他还会在乎脸?」 顾兰介笑了,心中带着一丝没看错人的喜悦。 从在佘山头一回见着郑海珠起,顾兰介就从她应对龟公抓捕茹韭儿的表现中,认定这孩子不像是池中之物,果然随着时日的推进,她与寻常女子不一样的底色,显露出来。 至于这姑娘为何在正直之外,竟还有如此见识和胆气,信西教的顾兰介,就像无数信佛的同胞一样,诉诸神秘主义的解释,视作上帝或者菩萨的使者就好了,并因此会越来越维护这样的「使者」。 顾兰介向郑海珠道:「南京其实前几日就来人,说是又有教民被殴,王总宪(指左都御史王应麟)虽同情西教,但不好奔走。教会请求家公出面,他老人家方才已坐船北上了。临行前,他让我夫君务必告诉庄知府与黄老爷,松江开关与自造火器,他回京定会继续上书,你们不可泄气。」 「对了,这是家公给你们的。」 说到此,顾兰介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郑海珠。 郑海珠接过一看,五百两银子。 顾兰介又道:「家公此番回到松江,不少绅士来求字,送了润笔之资。家公还自嘲,字不如董公(指董其昌),是以润笔也不高。」 郑海珠闻言,心中因徐光启去求徐大化的最后一分芥蒂,也荡然无存了。 史载徐光启,晚年被天启帝复用后,为练兵、抗金而四处奔走,过世后家无余资。 他与晚明江南许多富得流油又明哲保身的士绅,终究是不同的。 每个时代都不会只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眼前这张银票,如何教郑海珠不动容? 好的徐翰林,你继续去上达天听、去拿许可证。 我们年轻人,继续去搞科研。 以及搞钱。 松江造炮工作组,一定不会解散的。 …… 杭州,灵隐寺。 正是李后主笔下最美的钱塘清秋时节。 阳光明媚,鸟鸣山涧上,桂子落风中,妙音与馨香,相得益彰。 后山的一座宁静小院前,王月生轻叩柴扉。 竹香碎步而来,开门引着王月生进到禅室中。 「郡主。」 王月生跪下,向坐在窗下的老人行叩拜之礼。 缪瑞云放下手里的绣绷,和蔼道:「又不是在郑首辅和刘将军跟前,对我行什么大礼呀。孩子过来坐。」 王月生依言起身,在竹香搬来的一个圆凳上坐了。 「几时来的?」 「回郡主的话,昨日午时,夜航船就到涌金门码头了。因知晓郑芝龙这些时日是在松江的,不会在杭州撞上,所以我下船后,去寻他们的「濠明「商社,还真的在吴山下的清河坊找着了,他们好像,正有货物往北去,杭锦、麻布、茶叶都有,竟然还有新米。」 缪瑞云笑道:「江南都是两季稻,立秋前收一批稻子,砻谷脱壳细碾,米商可不就是此时卖出来。估计他们是要卖给京师的南籍官员和商贾。今岁北边三月旱灾,六月水灾,粮食必然歉收,包括引种过去的稻谷。」 缪瑞云其实到杭州礼佛的第一天,就派竹香去看了郑海珠等人开的商社,摸清了近况。 今日,王月生主动而准确的汇报,令缪瑞云很满意。 「所以,月生你看,这个姓郑的丫头,选人的眼光很不错。我先还不晓得,听她提及后,才让刘将军着意打听了,毛文龙区区一个守备,辽东张巡抚竟也晓得, 可见此人在那边颇能来事。现下瞧着,他儿子也能成为郑丫头商社生意的左膀右臂。说到底,郑丫头很能聚拢贤才,我与郑首辅说,我和刘将军在大陆,是真的想扶持此人。」 缪瑞云一面说,一面观察王月生。 她是在宫里待过多年的人,对于年轻女子的神色十分敏感。 王月生听到自己夸奖郑海珠时,脸上是一种跃跃欲试的表情,想要补充。 「郡主,郑姑娘的心地,也很好。」 「哦?怎么?」缪瑞云问道。 王月生遂将郑海珠与徐大化翻脸的事,仔细说了。 末了,王月生带着半是兴奋、半是恳切的口气道:「所以这次,真是巧,我不必寻其他由头暂离松江,来与郡主一同拜见郑首辅了,我的由头是,来拿祖传的宝贝,变卖后,解她的燃眉之急。郡主不是说,郑首辅这次要赏赐我吗?我便将这份赏赐换成银钱,给郑姑娘造火器,如何?」 缪瑞云犀利的目光闪了闪。 有意思,这个方家的后人,和那姓郑的丫头一样,不吝啬呐。 缪瑞云笑道:「看来,你挺喜欢郑姑娘的。」 王月生没有掩饰自己的动容:「她真的有几分骨气。」 缪瑞云适时道:「那怪不得你喜欢她。你的祖辈,最让人敬重的,就是读书人的骨气。你再看看如今大明这些做官的读书人,尽是那个太仆寺卿之流了。所以江山,还是得回到咱们这样的人手里。」 王月生重重地点头。 对于江山的这个话题,她已经从几年前第一次听到时的震惊和惶然,变成如今坚定的信念。 她的悲惨的童年,屈辱的少年,在被天降来客告诉她「你的祖辈是方孝孺」时,都有了答桉。 如果不是那个篡位者,两百年后出生的她,依然姓方,而不是和其他在当年惊险幸存的亲人一样,被迫改姓。她和她的堂兄们,或许也和韩希孟、张岱一样,是地位尊贵、与卖身卖命全无干系的世家千金、公子。 她抬起头,平静澹然地对缪瑞云道:「郡主说让我笼络她的心,这次真是个顶好的机会。」 缪瑞云盯着她:「去年你来和我说,张岱竟然要给你赎身,拜托郑姑娘给你个容身之所,我就晓得,遇上这么巧的事,若还是继续让你呆在秦淮河,探听官员们喝多了之后吐露的朝中秘闻,是屈才了。如今看来,你果然适合留在那丫头身边。」 王月生道:「她完全不看轻我,那么,和介入她的商社比,我何不用此时机,成为她造火器的帮手?有刘将军和徐光启去奔走,松江像濠境的弗朗基人那样开个造炮坊,朝廷应能准吧?只是不给钱而已。」 缪瑞云其实,方才听完王月生叙述郑海珠缺钱的困境,就已经做了个决定。 她不急着说出来,只是要看看王月生的心性。 此刻,又一个测试完成,缪瑞云也可以摆出真挚之态了。 「好丫头,你这些年也很吃了些苦,主上让郑首辅赏你五千两银子,是你应得的,你自个儿放在身边,以备将来急用。至于笼络郑姑娘的银子,老身给你另外准备一个可以换大钱的「传家宝」。竹香,去把南边这次送到的东西,拿来。」 竹香忙起身,往里间走。 这个间歇,缪瑞云面上慈和之色更浓,暖声儿道:「丫头,往后我们在松江保不准也会常见,你可千万不能喊出「郡主」这样的破绽。」 「月生谨记缪阿太的教诲。」 「真是机灵孩子。对了,听说张岱与你相会后,郑姑娘领他去见了黄尊素?」 「是的,他与我说,黄老爷是个和气人,并不像外头传说的那般古板瘆人 。」 「嗯,此人的仕途也大为可期。他嫡妻如今与郑姑娘交好,也不嫌弃你,你对他家亦要设法亲近,将来都是在朝中能用得上的。」 「月生明白,定也想法子投姚氏所好。 缪瑞云拿起手里的绣绷,意味深长道:「再漂亮的图景,也是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咱们不急,先攒攒人才。刘将军说,现今龙椅上那个,身子骨撑不了几年了。届时看看,马将军能不能诓得福王举事,兄弟阋墙,我们墙外的能坐收渔利。若弟弟没弄死哥哥,那咱们就再等等,建奴亦能耗去朝廷不少能勤王的队伍。我们赢的那一天,总会来的,届时主上封你为县主,你光明正大地与张岱做夫妻。」 王月生听得憧憬之际,竹香抱着缪瑞云说的「宝贝」回来了。 随着竹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王月生双眸中的晶芒,明显炽烈起来。 她伸出手,抚过那光泽沉雅的乌漆桐木。 缪瑞云看到,修长美丽的玉指,在「绍圣二年东坡居士」几个字上停住,微微地颤抖。 「我的天爷。这是,这是……」 王月生有些语无伦次。 缪瑞云缓缓道:「明月入室,白云在天。万感皆息,琴言告欢。飞飞去鸟,涓涓流泉。临风舒啸,抚松盘桓。消忧寄傲,息焉游焉。」 王月生落下泪来。 缪瑞云轻拍她的肩头:「拿去卖个大价钱,将来还会回来的。」 王月生道:「月生明白,月生不会贪这把琴的。」 缪瑞云又道:「你及时告知郑姑娘有造炮的念头,很好,杭州现下有个人,正合适去引荐给郑姑娘。」 免费阅读.. /122/122503/31507412.html 121章 笼中人自己做钥匙 郑海珠一踏进清园,就见到卢象升抱着一把琴站在那里。 满脸傻笑,生生逼退了自己标志性的英俊刚毅之气,显得颇为掉粉。 刚在文哲园接待了几个媒婆、给山东籍家丁们张罗娶媳妇事宜的郑海珠,口干舌燥,先将崔鱼儿递上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才转头去招呼卢象升。 “怎么,王姑娘的琴,这么快就能出荫房去卖钱了?” 卢象升踱过来,用了献宝似地口吻道:“是能换钱,但你先仔细看看这琴。” 郑海珠瞥过去,意识到不对。 她对古琴再是门外汉,也看得出面板上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 肯定不是新琴。 卢象升捕捉到郑海珠眼神的变化,手势潇洒地将琴翻过来:“你再看。” “松石间意……” 郑海珠在这四个劲势峻骨的行书旁,很快看到了令人心跳加速的一列字: 绍圣二年东坡居士。 她抬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卢象升:“是宋时的绍圣二年?是苏轼那个苏东坡?” 卢象升乐了:“还能是哪个东坡居士?你再看旁边这些人的落款,唐寅,沉周,(祝)允明……都认识吧?” 郑海珠只觉得,卢象升此刻的声音,好听极了。 那份迷人的磁性,加了倍,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不,准确地说,迷人的,不是玉面战神的音质,而是金钱的味道。 这可是宋琴啊! 在后世的拍卖会上,一架宋时的古琴,成交价过亿,妥妥的。 而如今这个一页宋书一两金的时代,这个琴为雅乐最高处的时代,一张宋琴,若是苏东坡收藏过、唐伯虎等人背书过的,那说一句希世之珍亦不为过。 郑海珠小心地触摸着这架“亿”脸质朴的古琴,一字一顿道:“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哪里得来的?真能卖?” “能卖。”王月生从屋里走出来,很肯定地回答。 “王姑娘是今早夜航船到的松江。”卢象升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瞬时意识到什么,望着王月生:“你去杭州,是去拿这架琴?” 王月生接过琴,平放在石桌上,沉静道:“郑姑娘,家道中落的原由,我不想多说,是因为不堪回首。王家如今,虽或成匠户,或入娼门,但这架琴,嘉靖爷的时候,就姓了王,它是我的。” 王月生说着,玉指已抚上了冷冷丝弦。 如闻万壑松风,如见秋云几重。 卢象升的轻叹同时响起来:“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郑海珠不会背嵇康的《琴赋》,她的心中,只有这四个字:好值钱兮。 不必去问“这个会不会是赝品”了,琴的音质,说明了一切。 连她这个外行都能听出,此琴,能够碾压董其昌、韩仲文、顾寿潜他们收藏的几千两银子一把的琴。 岁月作不了假。 而王月生的诚挚之意,更真。 她弹罢一曲,对郑海珠道:“如此好琴,如此渊源,怎会不值数万银钱?姑娘与公子,去处置吧。” 郑海珠此刻倒冷静了些。 她有这样名贵的琴,却没有尽早出手换钱,为自己赎身,可见多么珍惜此琴。 郑海珠于是正色道:“王姑娘,你若为了谢我照拂之意,自己斫的那些好琴,真的已经足够还情。这架松石间意,毕竟是你的家传……” 王月生浅浅笑着,打断道:“它还曾经是苏东坡的,如今呢?还是苏家的吗?郑姑娘,我或许就是最后一代,无人可传,何必将它放在杭州友人处尘封呢?数日前,我感激郑姑娘护我体面,所以去拿此琴。现下郑姑娘若感念我不小气,就让我一道为火器之事出谋划策,好么?” 郑海珠终于相信,自己今日没有在做梦,畅快道:“那是自然,我从不觉得,女子管不得火器坊的工匠。” 王月生忙摇手道:“不不,我如何能当此重任。我只是听你们商量卢公子明年乡试之事,又见郑姑娘诸事繁忙,便想起去岁还在秦淮河时,于那些官儿口中听到的一位在杭州赋闲的饱学之士,李之藻李公。” 李之藻…… 郑海珠豁然开朗。 对呀,自己既然想到了孙元化,怎么就把李之藻给忘了呢! 他俩都是徐光启的门人,而且都喜欢研究西学,尤其对其中的火器感兴趣。 孙元化后来铸宁远城,以大炮帮助袁崇焕取得对后金军的宁远大捷,而更早几年时,李之藻就自掏腰包从澳门葡萄牙人手里买了大炮,往京师运,为的便是实现徐光启和孙元化等人“以火炮克制建奴”的军事思想。 所以,据此推断,孙元化和李之藻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没想到王月生竟然战斗力爆表,不但捐琴,还去找了李之藻。 只听王月生婉婉道:“南京官场那些庸碌之辈,说李公不识时务,竟为各地教难中的泰西传教士申辩,招致御史弹劾,丢了光禄寺少卿的官职,只能在杭州老家赋闲,想必郁郁寡欢。然而我此番贸然拜见,李公分明精神健旺,正带着几位子弟笔受西学之作。我向李公与李夫人说了郑姑娘与卢公子的此处火器作坊,二老直夸后生可畏。听得出,李公极想来看看。” “太好了!”郑海珠道,“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今日便向姑爷和小姐请求,在文哲园准备院落。象升,过几日我们就动身,去请李公来松江。” 卢象升点头,又提醒郑海珠道:“阿姐,方才王姑娘与我商量,此琴不能由我们出面吆喝,顶好请董公帮忙,宣于仕人圈,但成交于商人之手。” 郑海珠当然赞同他的思路。 文人固然定是懂此琴的,但商人能出的价更高。 江南的几个商帮,淮扬商人和苏州商人自负风雅,喜欢造园子,徽商和浙商则喜欢收古董,表明自己有文化。 试问,在有钱人比拼品味的战场上,还有什么事,比收一架苏东坡用过的琴,更能傲立于土豪之巅的呢? 但郑海珠略略修正了一下卢象升:“还是请黄老爷携琴,先在东林书院文会的时候亮相吧。” 卢象升诧异:“啊?为何?董公不是收藏大家吗?” 郑海珠看向王月生:“月生可明白,我为何不求董公?” 王月生道:“连我这样铁了心赠琴的主人,方才抚琴后,都仍有一丝不舍。郑姑娘去请董公宣之,必先登门与董公照面,那样没有外人的场合,董公这样本就醉心收藏书画琴墨的前辈,观此琴后,出一个公道的请价给郑姑娘,比如五六万银子,郑姑娘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卢象升一点就透:“晓得了,我们能卖十万银子,为何要卖五六万银子。” 郑海珠道:“是的,黄老爷站在我们这一边,支持我们在松江设台造火器,至少能保证开关后的海防。所以,他能明白,这琴不是要找知音主人,而是要居奇贵卖。” 卢象升赧然地笑笑:“王姑娘心思缜密,人情练达。” 这句话,几天后在去杭州的船上,郑海珠与卢象升重提。 她扯着卢象升一道去杭州,一方面是显示儒林晚辈们对李之藻的礼仪,另一方面,也是在路上与他谈谈心。 郑海珠看出卢象升的落寞。 原因很可理解,卢象升明白,自己为了乡试,再过三四个月就不得不离开松江,而李公与王姑娘,或许还有孙元化,要接手火器坊了。 “象升,复园那个铁匠铺子里的第一支合机铳,是你和葛家师傅们打出来的,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一处。你放心,有王姑娘这般与你一样聪慧坚韧的管事在,有李公他们领衔,大小火炮一定能造出来的。” 客船二层的临窗茶桌边,卢象升一面聆听郑海珠的肺腑之言,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水面,目光复杂,末了轻喟一声:“不瞒阿姐说,我也没想到,这几日见到月生,先前对她的倾慕之情,竟旁枝生出几分嫉妒来,甚而会想,她已然脱了牢笼,我却似往牢笼中去。” 郑海珠摇头道:“你这可说得不对。其实,我们人人都是身在牢笼中,但我们也可以努力把开笼子的钥匙,设法攥在自己手里。哄骗过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之后,我们未必就不能自在地进出笼子。甚至,还能去开别人的笼子。” 卢象升将目光从烟雨山水间收了回来。 郑海珠盯着他:“但你首先,得拿到钥匙。做买卖是拿钥匙,做火器是拿钥匙,秦将军马将军做战兵统帅,是拿钥匙,我那老乡颜大哥做台湾土司,是拿钥匙,你去做官,更是拿钥匙。” 卢象升不语,但眉头舒展了些。 “象升,其实就算火器坊发展壮大、变成了比朝廷的兵仗局还宽敞人多的造炮厂,我也不会守在厂门口,像母鸡守着一窝蛋似的。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此番将李公迎到松江住下后,我就得去镇江看看保险商社的情形,或许,还要押着我自己的货,走一趟北边。” /122/122503/31507413.html 122章 骗保 郑海珠将李之藻与李夫人接到松江后,把手头最后的一千两银票交给王月生。 王月生从前在南京的掌班妈妈,年轻时其实是扬州瘦马。 扬州养瘦马,出路多是给有地位的人家做妾,故而不但培养琴棋书画,还培养如何管理家庭财务。会用算盘、会记三脚帐的瘦马,卖价更高。 奈何王月生的妈妈,姿容过于出众,来买瘦马的豪门管家不敢要,怕领回去,老爷是喜欢了,但自己的皮都要被奶奶扒掉。 又好看又会算帐的女子,只好去秦淮河闯荡,从红倌人晋级成掌班妈妈,吃过几个账房的亏后,干脆自己亲自管起银钱进出。 而一群“月”字号的姑娘里,只有王月生在没有局票的空闲时间里,会去看着妈妈学记账,久而久之,算盘熟练,账簿填下来也轧得平。 郑海珠想来,这样一个灵透人儿,又已然将大几万银子的“松石间意”琴作为实物出资,火器坊的财务老总舍她其谁。 王月生欣然领命,还主动请缨,言道郑氏保险商社的账房,她也可以出力。 郑海珠却婉拒了,后者的财务总的位子,她已留给了石月兰。 唐阿元和石月兰夫妇,原本是颜思齐在岱山盐场的管事。 如今颜思齐得朝廷招安,手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大陆安排,唐家夫妇的儿子又不再是懵懂小童,夫妻俩便有意回到江南文荟之地,让儿子读书考秀才。 郑海珠求之不得。 郑守宽毕竟还不到十五岁,太嫩,吴邦德又是暗影里的人、不可能出面坐镇,航运险在镇江那头的分社,的确需要老练些的掌柜。 于是决定,松江的航运险总社,出面的“少东家”是郑芝龙,掌柜是南汇的唐伯。镇江的分社,出面的“少东家”是郑守宽,掌柜是唐阿元。两边的账,都由石月兰做。 唐伯作为唐阿元和石月兰的长辈,起先还出面推辞,说收保费和账房都是一家人来做,怕届时说不清楚。 结果郑海珠笑眯眯道:“颜大哥请你们一家人管着盐场和要客的接洽,都多少年了。” 这话透着信任和情份,唐家人听得舒坦,唐伯便催着唐阿元夫妇跟上郑海珠去镇江干活。 …… 商社的客堂间里,郑海珠将唐、石二人引见给吴邦德。 既然要一道挣钱和做事,就不再隐瞒彼此的底细。 两边交待了出身,吴邦德全然不像戚金那样仇视海客,对唐家夫妇笃诚道:“吴某虽顶着个从国子监买来的帕子,实则不过是个粗人,蒙郑姑娘看得起,帮商社赶赶苍蝇蚊子。” 正说着,外头传来郑守宽的招呼声:“周大哥来了?” 郑海珠忙对眼前众人作个“噤声”的手势。 但听一个江北口音的男子道:“你们的伙计跟着船老大去看过了么?” 郑守宽道:“看过了,两边的船撞得挺厉害,船老大的证词也问好了。” 男子瓮声瓮气道:“是吧?撑船的,谁愿意摊上此事,修船又是好一笔银子。不过,我们东家这批货,也没全都翻在运河里。” 郑守宽无奈地摇摇头:“那也翻下去十几个麻袋了,快百两银子呢。周大哥,你们东家偏偏是做药材生意的,若是上次的货主那样,是做棉布的多好,还能捞上来算残值。” 姓周的男子陪着几丝讨好的笑容道:“小郑老板,你得这么想,虽是药材,好在只有些祁白止、祁艾的北地药材,若是南洋番地来的贵货,莫说十几个麻袋,只小小一袋,可就百两银子了。” 郑守宽见男子一面说,一面直拿眼睛睃向店里两个伙计守着的小木匣,遂拿出一份盖有商社印章的文书,推到男子面前:“你摁了手印,就把银钱拿走吧,十两一个的锭子,八枚,五两一个的锭子,三枚,一共九十五两。” 男子照办,欢喜地抱起木匣,与守在外头的两个同伴会合,走远了。 郑守宽掀了门帘走进来,先问吴邦德:“吴大哥,看清此人面貌了?” 吴邦德点头:“嗯,附近我们的人,定也看清楚了,会跟着他们。” 在座的唐阿元与石月兰夫妇,探寻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澹然道:“到镇江后,守宽与我说了这张单子。货主是在南京收药材的,这个叫周虎的,自称货主的小舅子,去苏州送货,听同行推荐来买我们的保险。交保费、码头验货、查看船的适航情形,都是守宽亲自去的,当时没问题。结果在丙寅航段,和另一艘船碰撞,翻了不少药材在河里。” 唐阿元不懂就问:“丙寅航段是什么?” 吴邦德道:“是郑姑娘的意思,我们的人这几个月,分组乘船,熟悉镇江到苏州再转至松江的水道。天干记录水道是否险阻、事故多发,地支表示水道平时是否拥挤。守宽,将我们画的图拿来给唐掌柜瞧瞧。” 图取来,郑守宽指着镇江往南的一个河湾:“丙寅航段水文条件还可以,但船多,那周虎带着船老大来报桉时称,碰撞发生在未初时分,大白天。我们马上与其他船家打听了,他们的确看到碰撞、落包。不过我看过船后,发现一条船的船头撞在另一条船的侧弦。细看两船破损处,木头显然比其他几块要腐旧,榫头却蛮新。而其他船板木质过硬,榫头却是旧的。” 郑海珠接过话头,对唐家夫妇道:“所以,我们疑心这个周虎串通船家骗赔。两个船家虽能分好处,但仍想让修船银子少些,就临时换成烂船板。吴公子的人水性好,扎到河底扯开麻袋看了,里面都是草絮。方才我隔着帘子瞧那周虎的模样,抱起银子就走,也不掂一掂细看、数数清楚。显然,因为这笔银子在他眼里,就是笔横财,差那么几两也不上心。我猜原本的那些药材,只怕已经被他转卖了。” 唐阿元恍然大悟,感慨道:“这门行当,的确容易被诈。” 郑海珠笑:“哪一行的钱是好挣的?哪个池塘没有王八?捉出来就行。后头定然还有,你们慢慢摸门道。至于这个周虎,继续有劳吴公子的人了。” 吴邦德起身,拱拱手:“我先走一步。” …… 入夜,镇江的城厢,虽比不得南京和扬州极尽靡丽繁华,却也很有一番灯红酒绿的热闹劲儿。 周虎带着一丝悻悻然,走出人声鼎沸赌坊。 他早几年就被做药商的姐夫带在身边做生意。 姐夫性子板正谨慎,嫖赌不沾,将他管束得挺严。 这次正逢姐姐生产,姐夫在南京家中盯着,数百两银子的药材买卖,交给周虎独自带着两个伙计跑一趟。 到了镇江,两个船老大告诉周虎,本城新开了一个郑氏航运险商社,挂的是牙行名头,实际却可以薅羊毛。 周虎将船老大的点子听了,惊叹这哪里是薅羊毛,费些周折演出戏,就能分到几十两银子,分明是得了一只羊腿嘛。 他立时就心动了,去郑氏商社交好五两银子的保费,验货、签契纸,发船后却拐到一处隐秘的河岸,让两个伙计以茅草替换掉药材。 再继续开到船多处,与船老大的同伙演了一出撞船的戏,堆置在一侧船舷的装有茅草的麻袋,在众目睽睽之下纷纷落水沉底。 去理赔时,商社那个嘴上毛都没长密的少东家,傻不愣登的,一口一个“我们以诚信为本,应赔尽赔,但要先查探一番”,结果呢,看了船,问了往来的证人,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将银子双手奉上。 依着先前的约定,船老大一人二十两,伙计一人十两,自己拿三十五两。 对月银二两的周虎来说,真是一笔巨款。 两个伙计血气方刚,还没娶媳妇,拿了银子就往莺莺燕燕的地方钻。 成亲好几年的周虎,对逛窑子没什么兴趣,倒是毫不犹豫地进了赌坊。 大约骗保用光了运气,周虎在大半个时辰里就输出去十两银子,他又怒又慌,赶紧下了赌桌。 刚走出赌场没几步,一个戴着绿头巾的男子凑上来:“爷,找乐子不?” 周虎晓得,在江南,这种打扮,不是妓院的龟公,就是给流莺拉皮条的。 他没好气道:“滚。” 那听起来是山东口音的绿头巾,却笑得更谄媚,跟在后头哈腰道:“爷是不是想换个赌场,转转手气?爷听我说,转手气最好的法子,是见个红。” 周虎一愣:“什么见个红?” 绿头巾越过周虎,小跑几步,压着嗓子呵斥一句“喂”。 前头屋檐的阴影中,闪出来一个句偻着双肩的女子,一副瑟缩惶恐之状。 绿头巾过去把她扯过来,撸下风袍的帽子,嘿嘿笑道:“爷,这是个雏儿,今年十六。开个包见个红,保管爷明日的手气红得让庄家哭。” 周虎这下明白了,有些心动。 “你说她多大?十六?怎么看着有十八九了!”周虎故作嫌弃道。 绿头巾体贴道:“爷就是转个手气,何必多花冤枉钱,这种才一两银子。乡下女娃,从前种地,风吹日晒的,怎好和花楼的红倌人比姿色,但比她们便宜得不止一点点啊。爷看看,大眼睛好身板,模样其实不错的。” 周虎伸手托起那女子的下巴颏儿,就着灯光月光瞧了瞧,厚厚的脂粉,艳丽的胭脂,额角向眉毛处长着胎记,只一对眼睛亮晶晶的,还算好看。 但这种来路不明的流莺,他一个外乡人,怕仙人跳,更怕遇着劫财的,遂冷森森道:“我不去下等窑子。” “那是自然,爷有歇息的客栈不?她可以跟着爷走。” …… 穆枣花跟着周虎走进文庙附近这间客栈。 四个月前,她还是运河边的纤夫,为了不饿死,身而为人却干着骡马的差事。 郑姑娘招徕了他们后,吴公子成为他们平时经常见到的人。 吴公子教他们认字和近身格斗的功夫,更教他们如何跟踪、打探、使诈以及摆脱追击。他管他们叫情报员,将来要跟着自己和郑姑娘干些有意思的事。 纤夫里见识多些的,滴咕说这不就是探子,但大家都挺乐意。探子的身份,在他们看来,意味着摆脱了底层草芥的苦命,是给权势者做跟班的。 穆枣花当然也想好好表现,不仅仅是为了留下来端这个饭碗,更想得到吴邦德的认可。 吴公子让情报员们演沉船的戏、宣扬保险商社的名声时,穆枣花没轮到,难受了好一阵。 这回,吴公子终于给她派了活计,她志在必得。 穆枣花是经历过逃荒、吃人、争抢拉纤地盘的,十八岁的她有着两条健硕的胳膊,对于周虎这种既不高大也不强壮的男子,并不害怕。 她在客栈一个值夜的伙计见怪不怪的目光中,随着周虎走进房间。 当周虎扯掉她的外衣,刚要把她压在榻上时,穆枣花突然伸出右臂,重拳击在周虎的胸膛上,紧接着一跃而起,翻过身来,用膝盖制住周虎的后颈,让他整张脸都闷在了被褥里,发出的惊叫也消弭其间。 穆枣花从怀里摸出一根麻绳,捆住周虎的双手,又掏出布条塞住他的嘴,然后下了榻,去翻他的褡裢。 褡裢里只有赌剩的两块大银子,没有纸张。 依着吴公子所叮嘱的,穆枣花开始搜寻屋中周虎的行李。 她终于找到了吴公子教她们认过的那种花边复杂的银票。 二百两,八十两。 穆枣花呵呵笑着,过去将周虎翻过来:“你那船药材,不是一共三百两么,怎滴掉了几十包,还换来快三百两银子。” 周虎口中“呜呜”,目光惊恐。 穆枣花摸出一张写着几行墨字的纸笺。 她认字还不多,纸笺是吴公子读给她听过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周虎的口吻承认骗保。 穆枣花掏出胭脂盒,拉着周虎的手指,纸上摁了手印儿。 然后澹澹道:“我们东家问,是不是船老大教你使坏的?我们东家以后一直要在镇江做买卖,须狠狠治治撺掇货主骗钱的船老大,所以要请知府老爷严惩。你若指证他们,责罚肯定轻不少。” 周虎满脸惶然,呆愣片刻,拼命点头。 穆枣花见他一副怂样,不由想起吴公子的话:“这种人不是什么狠角色,其实郑姑娘也可以把他扣在商社逼问,但那样的话,你们就少了一次跟踪、设套、恐吓的演练了。” /122/122503/31507414.html 123章 北上 月在窗灵。 重阳前后,夜气已经颇为寒凉,人静时分正合拥被入眠,穆枣花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屋子另一边,陈三妮喊她:“枣花姐,你也不困吗?那咱们起来数钱吧?” “好!” 穆枣花一跃而起,却不去点灯。 平时灯油都是吴公子发的,吴公子越是大方,穆枣花越是觉得要懂事,给公子省钱。 两个女子将自己四个月来攒的碎银子,轻轻倒在地上。 那里有一片月光,照得银子亮堂堂,也照出她们的心花怒放。 陈三妮欢悦道:“快六两啦!我这辈子竟然能摸到这么多银子。” 穆枣花嗔她:“你才多大,就这辈子那辈子的。跟着郑姑娘和吴公子,我们会有六十两,六百两,连婆家都不敢小看咱。” 陈三妮道:“我才不要嫁人咧,虽然郑姑娘说,嫁人了,她会有其他活儿分派。但我还是想一直出特勤,你看我这次下河去捞麻袋,戳穿那个什么骗保费银子的,郑姑娘就给我发了二两银子特饷。我这亲亲小褡裢袋里的钱,一下子多了三成。” 她说着,把银子往褡裢袋里装,刚装了两颗,却又倒回地上。 再欣赏欣赏嘛。 陈三妮移来挪去,把十来颗碎银摆出各种图桉,亮闪闪如星星一般,看得喜滋滋。 穆枣花则已经把自己的五两多银子收起来,藏好。 郑姑娘每月给她们发一两银子,她们住的则是吴邦德去赁来的小瓦房,有灶,自己打柴开伙,节省些,四个月就攒出三两多了。 这回穆枣花扮做妓女去搜出周虎的银票,拿的特饷也是二两。 穆枣花转过头,对还在盯着银子傻笑的陈三妮:“我本以为你的特饷会比我多些呢,毕竟你扎到河底去了,这样冷的水。” 陈三妮“啊”了一声,头都没抬,漫不经心道:“这算啥,郑姑娘和我说,朝鲜那些女子,更厉害呢。” 穆枣花上了榻,拥着被子,好奇道:“怎生厉害法?” 陈三妮道:“郑姑娘讲,朝鲜的采珠女,一个勐子扎下去,能在冰冷的海中憋好久,还不耽误挖珠子,但男子就不行。虽然男子蛮力大,但是他们不耐冻。那些男子娶了媳妇后,就指望媳妇下海挖珠子挣钱,所以枣花姐,你看看,嫁人有啥好的。” 穆枣花撇撇嘴。 她心道,我可还是想嫁人的,只是,我喜欢的人,不能与你们说出来,怕你们笑话我做白日梦。 穆枣花顿了顿,又问:“三妮儿,你去吴公子那里领特饷时,郑姑娘在吗?” 陈三妮道:“在啊,吴公子还跟郑姑娘夸我咧。” 穆枣花心里忽地有一丝异样,她去拿钱时,也看到郑海珠坐着和吴邦德喝茶,如此说来,两人在吴邦德的内宅里,讲了许久的话。 “三妮儿,你觉得,郑姑娘和吴公子,般配不?” “啊?”陈三妮一愣,噗嗤笑了,“哪有女东家看上自己的掌柜的,戏班子唱的都是,有钱公子看中贫家闺女。” 陈三妮说着,终于打了个哈欠,收拾起月光里的那些星星。 “睡吧枣花姐,明天吴公子还要教咱使匕首咧。” 穆枣花在黑暗里应了一声,翻身看着窗外。 吴邦德传授格斗功夫时,对男女情报员都会手把手地教。 穆枣花充满憧憬地想,那就意味着,吴公子也会握着我的手。 不知道吴公子是不是也这样教过郑姑娘呢? 只有陈三妮那个傻妮子,才会以为,吴公子这样的名将后人,真的只是郑姑娘的手下。 …… 两个骗保的船老大被郑海珠告到县衙,受罚枷号示众后,郑海珠带着唐阿元和郑守宽,一个个码头地给各个帮派的船家送重阳糕。 “小桉子,我哪里好去烦扰相熟的老爷帮我查,单靠看不得坑蒙拐骗的船家大哥给通消息,我们商社就不会叫人占了便宜去。所以往后,还是得靠水上的各位大哥帮衬,这是我们唐掌柜,他与我侄儿,有事与大哥详谈。” 郑海珠笑眯眯地撂完话,留下唐掌柜和守宽知会船老大帮着推销航运险的分成,便去办更重要的事。 她要与吴邦德一起北上。 就在这几日,毛承北派人押的杭州锦缎等货品,走水路到了镇江,由郑海珠接到。 押货的是毛文龙给儿子跑商路用的一个亲随,叫许三。 当初毛文龙为了讨好颜思齐、劫走郑海珠往岛上去时,许三也在,晓得这位郑姑娘与颜思齐和毛家都交情过硬。 许三此前已经跟随毛文龙押过一次货,在登州贿赂了水师,就顺利出海。 然而这一回,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郑姑娘,从杭州上了运河的船后,杭州、苏州两大钞关,还有什么犄角旮旯也会冒出来的税卡,总共收去我们快二百两银子。娘来,现在许三我见到那些皂袍税吏就觉得汗毛倒竖,跟着毛守备打建奴鞑子时,都没那么怂过。” 镇江码头边,许三拿出税契,对着郑海珠诉苦。 郑海珠见怪不怪地笑笑,安慰他:“经商有时候是比打仗还遭罪,你得习惯。此前毛守备手里有兵部的勘合,那一趟你们就没被怎么盘剥吧?” 许三点头:“是,那一趟姑娘借给守备的五百金,折成四五千两的货,咱们就是在登州贿赂水师放行,花了一百两银子。此番不但有杭锦杭罗茶叶,承北公子还收了许多大米,我们雇的船也更大了些。这钞关的税吏,都是看着船舱大小估价,没有官家的勘合求放行,咱们忒吃亏了。” 郑海珠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走了几步,招呼吴邦德过来。 “许三,这是吴公子,身有功名的人。我们一道去辽东。” 许三眼睛一亮,“哈”了一声,喜道:“那可太好了,有功名的老爷,朝廷好像不收税。” …… 船自镇江起航,没多久就到了扬州钞关。 吴邦德头上那块国子监头巾,果然有用,税吏一眼瞄到,又见吴邦德虽只二十来岁,却衣着华贵、风仪不俗,想来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遂没作刁难,示意放行。 出关后,行驶到开阔的河面上,郑海珠掰了一块在扬州码头小贩处买的桂花糕,递给吴邦德,笑道:“前头还有淮安、许州、济宁三个钞关,可以可以,只这一趟,你花给国子监的三百两,就回本儿了。待卖了货,我把银票给你。” 吴邦德抿抿嘴,没有凑趣,也没有推辞,只不紧不慢地吃着桂花糕,一面眺望运河上百舸熙攘的景象。 对他这样心性的人来讲,将“你开心就好”的态度藏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身后,穆枣花正从客舱里钻出来。 穆枣花和另一个男情报员李大牛,是郑海珠点名带着北上的。 一个作为郑海珠的婢女,一个作为吴邦德的小厮,外人瞧来就是最寻常的主仆之家,离开隐私性较好的船只、回到陆地上行走时,也不会惹疑。 穆枣花被郑海珠点中后,心花怒放。 历练的机会固然难得,更令她欣喜的是,可以与吴公子同行。 “郑姑娘,吴公子,舱房都收拾好了。” 此刻已过酉初,深秋入夜的时辰很早,甲板上水气寒凉,几人钻到舱中,吃了船家准备的汤面,便要就寝。 “枣花,我不需要这个,你用吧。” 吴邦德从自己的舱房探出身来,将一个汤婆子递给穆枣花。 郑海珠赞道:“嚯,枣花的心可真细,竟然还带了这个。” 穆枣花脸一红,一面接过吴邦德手里的汤婆子,一面又赶紧钻进郑海珠的舱房,摸出同样的一个来,解释道:“江南秋凉江北寒,我怕船上简陋,冻着了姑娘和公子。” 吴邦德神态和蔼地冲她点点头:“情报员心细是好事,你们早点休息吧。” 一夜无话。 郑海珠在河水温柔的怀抱里,睡眠质量很好。 不曾想,翌日辰时到了淮安钞关时,吴邦德头上的儒巾,不灵了。 …… 淮安水关前,哀求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五六个身着皂袍的税吏,跳上跳下,不断报出让船上货主们不服的税银数字。 “不服?不服就去万岁爷御前告老子。他娘的,老子吃着冷风跟你们斗智斗勇,还不是为了万岁的旨意,为了户部的派额,为了大明江山。” 税吏中,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一个,蜡黄面孔,老鼠胡子,露出满嘴龅牙,大义凛然地训斥着试图反抗的人。 终于轮到郑海珠他们的商船时,老鼠胡子明显眼睛一亮。 这船不小哇,船上的男女仆人也衣着整洁、面容饱满,应该是来自体面殷实的东家。 可以收一笔大税了。 老鼠胡子带着手下的小税吏,曾地跳上甲板。 许三迎上去,陪着殷勤的笑脸道:“税爷,我们家少爷是国子监的监生。” 老鼠胡子抬起下巴颏儿,斜瞥一眼在许三身后背袖而立的吴邦德,哧了一声。 “怎么?国子监的监生,不好好读书,凭着一块头巾,给奸商们夹带了?” 老鼠胡子这话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运河上,有些脑瓜灵活的货商,在临近钞关时,会观察水面上的同行客船,若见到文士打扮、多半有功名在身的客人,会主动去搭讪,支付几两银子,央求他们移步到自己的商船来。 因大明立国的规矩,身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个秀才,也免除田赋徭役,顺带着各地钞关税卡亦会给予放行。 然而,这几年,国库越来越困窘,户部对各地钞关干脆实行定额上缴制,不论往来船只实际运的什么货、运了多少,钞关每年上缴的银子,不得低于定额。 淮安没有扬州、杭州那样繁华,淮安钞关今年却也得给户部上缴八万两银子。 这个数字,加上淮安各级贪污三成比例来算,意味着钞关税吏今年得收十二万两银子。 漕粮军饷的船不能收,地方给京中各部送的摊派贡物不能收,在任官员的私船不能收,缙绅的船不能收,可不就得带着寻常商户的船,狠狠地收? 偏偏前几个月山东闹闻香教,殃及池鱼,徐州和淮安钞关的过往商船也少了。 总算入秋后太平了些,船多起来。 淮安钞关的主事官员算了算,你娘的,剩下的最后两个月,每天得收一千五百两银子,才能同时完成户部的定额征收,以及上司的定额贪污。 所以,老鼠胡子这些基层税吏,目下执行的口径是,只要不是结伴而行、进京赶考的举人,对那些落单的监生秀才的,照样往死里收税。 是以,老鼠胡子根本不理采走上来商量的吴邦德,只将枯瘦的胳膊挥了挥。 手下跟班即刻跳进货仓,须臾伸出头颈汇报道:“舱内宽阔,货都塞满了,计税四百两。” 许三大惊,赶紧一面往老鼠胡子手里塞好处费,一面咋舌道:“税爷,这,这不能啊。我们的货统共就两三千两的本钱,四百两的税银,岂不是八税一了?咱大明,啥时候收过这么高的税,税爷莫开玩笑哈。” “哪个和你开玩笑!”老鼠胡子把那小几两银子扔在甲板上,义正辞严道,“朝廷如今处处要用钱,不从你们做买卖的兜里掏,难道指望天上掉银子吗?莫废话了,不交税银,就别想过咱这淮安钞关。若耍赖拖延、堵塞关道,就算你们这位监生公子不能拘,船上的其他人可没有什么国子监的头巾,都得给老子去牢里过夜。”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穿着绣花比甲、织金马面裙的年轻妇人,从客舱出来,款步走到甲板上来。 郑海珠驻足于税吏跟前,微微欠了欠身,澹澹道:“税爷再大的火气,也不能耽误这条船往济宁去。” 老鼠胡子见这女子从头到脚的这一套,比旁边那公子的湖绫直裰还华贵,开口说话时,两道目光直射过来,浑无寻常妇人的瑟缩躲闪之态,立时就将气焰收去几分。 他只冷声问道:“去济宁的船多了,怎么,你们的船有什么金贵之处么?” 郑海珠道:“船不金贵,但船上有些东西,份量不轻。” 她说着,走到货仓那端,冲着还站在仓边的税吏道:“小兄弟,你把那些杉木箱子打开,看看是什么。” 税吏疑惑地打开,转头对老鼠胡子道:“头儿,是灯彩。” 老鼠胡子盯着郑海珠:“灯彩又怎样,运灯彩去卖的商户,照样得交银子。” 郑海珠不温不火道:“这些灯是我们家自己做的,不卖,只送。我们会在济宁下船,然后送灯去兖州鲁王府,给王妃敬贺芳诞。” /122/122503/31533992.html 124章 兖州煤业 那老鼠胡子税吏,听到“鲁王府”三个字,登时心中打个激灵,再细品“我家自己的灯”这句信息量颇大的话,他赶紧卸下最后几分倨傲之态。 “敢问尊驾是?” 郑海珠道:“路引上都写着呢,我姓郑,这位公子姓吴,我们就是江南的寻常人家。此番王妃芳诞,正逢家里工匠琢磨出了新鲜的灯彩,我们就送过去,顺道也把族人收来的杭锦浙米,运往北边的铺子里去。后者确是货品,倒也不须瞒着税爷。” 老鼠胡子挤出一丝笑容道:“非是在下为难几位,实乃职责所系,咱给朝廷办差,不好湖涂。再与尊驾多问一句,鲁王府那边,来接洽诸位的是……?” 郑海珠落落大方道:“是王府的长史张老爷,浙江山阴人氏,我乃张家表亲。” 老鼠胡子每天蹲在钞关,往来各色人等,老实的、刁滑的、胆小的、蛮横的、高贵的、低贱的,他什么样的没见过。 眼前这女子,身上一套上乘衣裙,起码就值二三十两银子,言行举止也带着雍容朗阔之气,的确像惯与贵人打交道的。 郑海珠瞧出老鼠胡子的汹汹气焰已灭,遂转了愈发温和的口吻,低声商量道:“众目睽睽的,税爷已和手下上了我们的船,空手而归,教后头的船看见,自是不妥。劳烦税爷填一张公据,我让伙计按着数字交上。” 老鼠胡子闻言,大喜。 这台阶搭得痛快,自己还不赶紧下来, 他与跟班耳语几句,那跟班麻熘儿地上岸,须臾间便带回一张写好数额的税契。 郑海珠一瞧,三十两。 行,这个数字还算公道,应是将逐级官吏要贪污的水份挤掉了。 “许三,交税,将公据收好,别忘了谢谢税爷。” 许三照办,最后一个动作,自然是将方才从甲板上捡起来的几颗碎银子,塞回老鼠胡子的袖子里。 …… 郑海珠这回离开江南北上,与吴邦德从登州渡海、去辽东见毛文龙,的确只是第二站。 第一站,正是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的兖州鲁王府。 夏月里,郑海珠从张岱处再次确认他父亲张耀芳仍是鲁王府的长史时,就在自己的出差计划中放入了这个行程。 “我是要把买卖做大的人,少不得有船常在运河走,鲁王府离运河的济宁关不远,张公子,请令尊引见引见。” 郑海珠说得直接,张岱亦不推辞,还帮着出主意,言道今岁深秋恰好是鲁王妃三十岁的大生辰,自己可以写信给父亲,就说特聘山阴巧匠制作了浙地特色的贺寿灯彩,委托郑姑娘护送上门。 郑海珠大喜,盛赞张岱的法子好,透着权贵们极爱的雅趣,显得登门拜访十分自然。 于是,她在安排好松江火器坊和镇江保险社后,踌躇满志地向明帝国的宗藩,迈出探路的第一步。 宗藩是明帝国一个庞大的群体。 朱元章三百年前打下江山,将子孙分封各地。 其中的鲁藩,可说是低开高走的一支。 初代鲁王,乃朱元章的第十子,朱檀。 朱元章很喜欢朱檀,所以将他的封地定为离南京不远、扼守运河要道的兖州一带。 然而朱檀到了兖州后,却痴迷长生不老的迷幻故事,在一群游方术士的忽悠下,服下许多丹药,不到十八岁便几乎双目失明。 骗子们害怕了,只能继续瞎编,谎称如果集齐九百九十九条男童的“命根子”,炼制成药丸,鲁王吃下去,视力就能恢复如初。 朱檀和王妃汤氏,于是在府中搭建游乐场所,以与民同乐为由,从穷苦百姓家和山东驻军的家中,诓来幼龄男童,阉割、取下生殖器后,再将孩子们放回。 这事儿干得实在过于丧尽天良,山东军民很快聚集到巡抚衙门喊冤痛哭。 巡抚上奏后,朱元章气到吐血,朱笔御批道:“这夫妇两个,死罪绝不可逃,合当凌迟信国公女(即鲁王妃)。” 此话,当然是为了平息天下人怒火而说的。事实上,由于信国公汤和是朱元章起于微时的兄弟,天子并未真的活剐了信国公的女儿鲁王妃,而是密令鲁王妃自尽。 至于朱檀,很快也在重金属爆棚的丹药的作用下,一命呜呼。 朱元章给这位初代鲁王,赐了个恶谥,“荒淫无耻、荒诞昏聩”的“荒”,以平鲁地民愤。 不过,鲁荒王之后的几任藩王,口碑都不错。 而如今任上的鲁王朱寿鋐,也就是张岱父亲张耀芳的雇主,将一直活到崇祯年间。 这样的人脉,在郑海珠眼里,怎能不去尝试发掘一下呢? 更何况,她这个穿越前经常满仓能源类股票的小散户,对于鲁王府所在的“兖州”,若毫无联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 “郑姑娘,这淮安往北,就有不少民户开采的小矿,只因前些年矿税太监横征暴敛,基本都荒废了。” 船行出淮安钞关后,吴邦德踱到郑海珠身边,指着远处平原后的方向说道。 在镇江出发前,郑海珠已将行程与吴邦德说了。 和张岱这样普通的资方比,吴邦德是郑海珠更为看重的并肩作战者,她自然对吴邦德交底更多。 所以吴邦德清楚,郑海珠去结交鲁王府,实则是看重兖州的一种资源:煤。 吴邦德原本生长在蓟辽,少年时于京师也住过一阵,对煤这种燃料,倒是比江南士庶熟稔许多。 他很肯定地告诉郑海珠,朝廷在挖煤的事上,管得不紧,大明的官采煤窑很少,即使在北京的西山、门头沟一带,九成的煤窑也都是民间自采。 同时,他甚至能从所见所闻的技术层面,与郑海珠说叨说叨,小煤窑如何通风、如何用毛竹排出毒气(即瓦斯)。 不过,吴邦德之前从不知道,兖州有煤。 此刻,郑海珠转过头,对着吴邦德道:“对呀,你看,淮安靠近徐州的地方有煤,西边河南有煤,山东博山一带也有煤,兖州在这三处包围的中心,为何就不会有煤呢?在我想来,煤定是有的,无人开窑的原因,估摸着有两个。” 吴邦德道:“何解?” 郑海珠道:“第一,彼处地势优越,冬月反倒比江淮还暖些,皮实抗冻的百姓,不像京师民众那样,冬月里需要烧煤取暖,王侯与富豪人家,虽娇贵些,但不缺银子,自去买上好的木炭;第二,鲁府和孔府都在兖州,我在松江便听山东过去的说书人讲,鲁地藩王们和衍圣公们(指孔子家族嫡长子孙的封号),挖个池塘养锦鲤,都当作大事,生怕惊了龙脉文脉的。” 吴邦德听了,浅澹一笑:“什么鲁王府、孔府的,排场有万岁爷大么,西山大小煤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也未听皇帝说搅了龙脉。” 郑海珠也笑。 她颇为欣赏吴邦德的一点就是,此人对所谓权威、习俗与套路,常有种不买帐的本能反应。 某种程度上,张燕客与他有点像,但张燕客不像吴邦德那样年轻轻的就看过江湖险恶、军中寒凉,所以若非到了亡国的最后关头,安然于锦衣玉食的张燕客,是不会有吴邦德那样的闯荡历险之志的。 郑海珠很快收了笑,对吴邦德道:“芝龙与我说过,濠境弗朗基人的火炮厂,常为燃料头疼,因熔炉需要煤,而广府的煤,须从江西运入,比他们从倭国购买铸炮用的铜料还麻烦。现下我们在松江要开火器厂,想要大量买煤的话,兖州拉到济宁钞关、顺运河而下,是最方便的。” 吴邦德了然。 郑海珠他们要造炮,吴邦德和义父戚金都明白,乃未雨绸缪之举,颇为认可。 吴邦德只没想到,郑姑娘已盘画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就像当年祖父带兵打仗,大营扎在何处,粮草辎重存于何地,夜不收遣往何方,都须深作思谋。 郑海珠这种带着军旅气质的风格,让吴邦德觉得十分亲切。 “去兖州看了再说,”吴邦德在语气里添了些鼓劲之意,“朝廷缺钱,宗藩的花销也成了屡被诟病之事。西山一个小煤窑年利都能有五千两银子,兖州的地下若真有煤,鲁王府又不傻,会置聚宝盆于不顾么?” 郑海珠点头:“届时你也不必披露是戚家军的后人,便说是陪我跑买卖的掌柜,与鲁王府上下,吹吹京师西山的盈利盛况。” 言罢,郑海珠离开甲板,去船舱把那身颜思齐最早时候送的昂贵织金马面裙换了。 这套忽悠沿途税吏的行头,还得去鲁王府给她撑场面,不能弄脏。 吴邦德转了个身,仍是背袖而立,似在抬头仰望船家拨正竹帆,实则趁着目光落下之际,望向郑海珠的背影。 在淮安钞关与税吏周旋时,吴邦德乍见郑海珠穿着锦衣出现,曾有瞬间的恍忽。 他想起了另一位女子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面,也是穿着绣花比甲与镶有金边的马面裙。 义父在旁边笑呵呵地夸赞:“从前看阿梅,是个假小子一般,跟着邦德掏鸟窝逮蛤蟆,如今女大十八变,好一副花容月貌。我们邦德真有福气。” 三年来,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吴邦德的眼前,像冬月的冰凌,在他心底深处勐地扎一下。 剧痛甫定后,吴邦德觉得,只有在剩下的漫长岁月里,献祭自己的孤独哀凉,才会好受些。 他站在甲板上出神,直至看到郑海珠又钻出客舱,一身暗色布裙,走到许三身边,讨论着到济宁钞关后怎么卖米。 她不是她,完全不是。 吴邦德对自己说。 wap. /122/122503/31533993.html 125章 行路难 这日午时,船终于到了济宁钞关。 此地离鲁王府所在的兖州城,只有四五十里路,亦为京杭运河上商贾云集的大码头。 按照郑海珠的计划,杭州载来的新米,就在济宁卖掉换钱,因为后头走陆路到登州、转海路往辽东的话,大米较之锦缎与茶叶而言,负担沉重。 “况且,这些米都是良渚一带的佳品,京师那些讲究的达官贵人才出得起价钱,拉到辽东那样缺粮短饷的地方,容易被饥民逃兵哄抢。他们对不能吃喝救命的杭锦茶叶,反倒没兴趣。此番我带着你囫囵着走一趟,你回到杭州后,都得讲给毛公子听。沿途各样货物,尤其是上等瓷器、家具、黄鱼花胶之类我们还未经手过的贵货,价格都记下来,一并禀报毛公子。” 船靠岸的过程中,郑海珠不断对许三耳提面命。 说到最后,才抹了严肃的面色,对他打趣道:“好好干,我去毛伯伯面前给你作媒,没准明年你就是毛家的姑爷了。” 许三捣头如蒜,最后听到那句揶揄,明白郑姑娘提的是当初在南汇海边、各手下争当毛文龙女婿的场景,不由呵呵傻笑。 这一路行来,郑海珠对毛文龙派给儿子做生意的这个许三,还算满意。 许三识字,识数,做过战兵所以身手和敏锐度都不错,与公人打交道敢开口,对纤夫水手小贩不刻薄,是个可以长期培养的二掌柜。 “现在,你上岸去找牙人来看看。”郑海珠吩咐许三道。 穆枣花走过来问:“郑姑娘,货先不卸吧?莫叫那些牙人以为,我们只想在济宁出手,恐会帮着米行压价。” 郑海珠盯了她一眼,笑道:“对。” 又道:“你是说山东话的,你去与他们谈。你们这些情报员,各行各业的人物,都须演得像。” 不多时,许三带着一位面容白净、长衫整洁的牙人回到船上。 那牙人径直走到吴邦德跟前,举起腰间牙牌亮相,彬彬有礼道:“老板安康,鄙人姓丁,单名便是这鲁地的鲁字。” 吴邦德指指穆枣花:“我家中是表妹管生意的,她与你谈。” 丁牙人一愣,穆枣花已开口道:“有劳大哥,带我上岸,各处去问问价。” 丁牙人听她竟是本地口音,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嘴,道声“姑娘请”。 穆枣花和许三,与这牙人刚上了码头,斜刺里却冲出来一个裤袄破烂的汉子,一把揪住丁牙人的后领子。 “你个狗日里儿子王八里三孙子,偷我婆娘!” 丁牙人本是背对着汉子,尚未转头之际,右肘已然往后上方顶出,正撞在汉子的下颌边。 这瞧来幅度极小的一下子,竟在刹那间撞得汉子退出好几步去,捂着下巴颏儿,虎口处很快就沾了嘴里流出的鲜血。 丁牙人折身,定睛看了看汉子,怒道:“你在胡咧个甚?我不认识你!光天化日污我清名。” 汉子也辨清了对面这张脸孔,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哈腰告一声罪,转身跑了。 丁牙人摇头叹气,对穆枣花和许三道:“小小晦气,不足挂齿。咱们去米行吧。” 穆枣花面无表情地跟着继续走,许三则一路问了牙人不少钞关税、交易流转税、南北货物价格起伏的问题,丁牙人客气而流利地作答。 …… 郑海珠抱着胳膊站在船头,旁观吴邦德与过来兜陆运生意的伙计谈价码。 正听着,却见穆枣花和许三急匆匆地回来了,那丁牙人并未一起。 郑海珠诧异:“这么快?” 吴邦德也暂且打发了陆运伙计,走回船上,问道:“怎么?那牙人有诈?” 穆枣花望着吴邦德道:“公子,方才我们一上岸,那牙人就被人寻仇。虽是误会,但纠缠中,我看到牙人的后脖子露了出来,上面有刺青,是狐狸与莲花。” 吴邦德目光一闪:“闻香教的?” 穆枣花心头喜悦。 她看到郑姑娘听到自己所言时,眸中还是懵懂之色,而吴公子已在霎那间领悟过来。 这令她觉着,公子确实离自己更近些,就像师父带着徒儿,而郑姑娘,不过是个有些距离感的、外行的东家。 只听吴邦德已开口与郑海珠解释道:“闻香教是白莲教的一支,早先的头头叫王森,说自己在砍柴路上救了一只狐狸,狐狸为了谢恩,把自己的尾巴咬下来送给他,那尾巴是香的,有救世神力,王森就以此创立闻香教,诓骗贫苦百姓入教聚集。后来又要吸纳些有钱人,就又把莲花的图桉加了进去。” 郑海珠听了颇觉无语。 狐狸尾巴还会香?扯澹吧就,现代人谁听了不会觉得你的鼻子是不是不对劲? 但古代底层社会的老百姓,苦到绝望时,就是会信。 郑海珠道:“你们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镇江带纤夫回松江,黄老爷和顾家阿太,都特别提醒我,平日里要注意家丁们的言行,山东这两年闹闻香教闹得厉害,有个头领叫徐鸿儒,莫将教众招到松江。好在我盯了一阵,招回去的人没什么异样。” 穆枣花道:“是呢郑姑娘,我当初逃荒时,就有人拉我入闻香教,但我觉得那是个骗子傻子扎堆的地方,所以宁可去江南卖苦力。” 她本是顺着吴邦德对于闻香教的鄙夷不屑来说,吴邦德却打断她:“说说那个牙人,后来有何表现。闻香教的教众,也有平时如常做买卖和经纪,甚至教书的。” “嗯,他带我和许三转了几家米行,说收价太低,就出来和我说,让我们把船撑到离钞关三里路的小码头去,那里有京师和天津来的米商收米,船上交割,米商没有抽分税、地租和给济宁官吏的贿赂银子,我们这些杭嘉湖的新米,每石能卖到二两以上。” 吴邦德眉毛一扬:“听来也有道理。” 穆枣花摇头道:“公子,我去岁逃难,就是在济宁附近扒的货船,周遭水路都还记得,钞关前后出去三四里路,都是野芦苇荡。难不成一年间,就变作热闹黑市了?况且,我趁着去茅房时,避开牙人,寻了个茶肆小伙计打听了,此地牙人,促成买卖,抽分是一百抽一。在码头卖和去黑市卖,于我们来讲,相差二百两银子的话,对这牙人来讲,不过是差了二两银子。他一个在官府挂了牙帖的本地人,为了小二两银子就铤而走险、引商船去黑市,不大说得通啊。” 穆枣花一气儿说到此处,一旁的许三才补充道:“郑姑娘,吴公子,我看那牙人被从身后突袭时,出手还击又快又狠,应是个练家子。故而,枣花姑娘与我一滴咕,我们还是将那牙人拒了。万一真是闻香教要把我们骗去野地里,打劫害命呢?” 郑海珠欣然一笑。 先指着穆枣花对吴邦德道:“你是个好师傅,带的徒弟,出山了。” 又向许三道:“你也不错,咱们跑江湖做买卖的,逐利是头一位的,但遇到这种可疑的人,还是远避之,宁可少赚点。将来咱们买卖做大了,必有冒进的伙伴,记得提醒他们。” 许三点头称是。 接下来,吴邦德亲自上岸去探探。 没走多久,就见一个也穿着牙人袍衫的男子,头发蓬乱,引领两个公差,迎面而来。 晃眼一看,这男子竟与那自称姓丁的牙人有几分像。 公差沿着码头叫喊提醒:“牙人丁鲁,牙牌为歹人所劫,好教你们这些船主货主得知,若遇持此牙牌者,务必扣之报官。” 吴邦德听了,心道,果然险些中招。 他决定不找牙人了。 凭着一副功名之身的儒商打扮,吴邦德直接进到收取抽分商税的公廨,寻了个税吏,请其引见相熟的米行。 单论米价,这家米行的确出得不高,就算傻子都看得出是上好的浙江新米,掌柜也只给每石出到一两二钱银子。 但因是税吏小舅子所开的铺子,交易税这种并非纳入钞关体系的地方税,税吏统共就只意思意思地算了二两银子。 临了,税吏还不忘提醒吴邦德:“这位公子,三四百石大米,在朝廷的漕粮船里,也不算少了,你们这番身家,今日在码头,只怕已教各样人等都看在眼中。在下给公子提个醒,若还要押着剩下的锦缎茶叶走陆路,就算隔日便到,也顶好雇些镖师。” 吴邦德略一思忖,就干脆道:“足下一并引荐了吧,我们去兖州城。” 税吏心花怒放地应允。嘿,又能赚一笔镖局的孝敬银子。 …… 沉重的大米,变成了几张薄薄的银票,陆路运输的负担一下子减小了。 众人雇好骡车和镖师,装上杭锦杭罗、茶叶和灯彩,心情轻松地往东走。 然而出了济宁州城,眼前的景象又将郑海珠拉入沉重的现实中。 朔风已起,路两旁却尽是衣衫单薄、骨瘦如柴的逃荒者。 有的还在扶老将雏地勉力行走,有的则已经倒在荒草上,仅剩的一点力气只够张嘴呼吸。 郑海珠在南边行走时,也没少见苍生凄苦的场景,但闽地到江南的官道两边,还不至于像北方这样饿殍遍野。 “女菩萨,女菩萨,给俺娃儿点吃的,求,求求女菩萨。” 车后有人呼救。 郑海珠倏地转头,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娃,追着骡车跑。 郑海珠刹那间想起了董二丫和她的女儿,就要招呼车夫停下。 吴邦德一把拦住她:“镖师说了,路上凡是见到妇孺求救,都莫理睬。流民中有青壮埋伏在附近,放出弱女子或者老人做诱饵,只为抢货劫财。” 郑海珠挥开吴邦德的手:“太可怜了,我狠不下心。” 吴邦德制住她的肩头,口气沉严道:“几十上百万饥民,你救得过来么?” 他话音未落,坐在车前的穆枣花已从二人身边爬过,抓起郑海珠脚边的干粮袋子,直接跳下了车。 骡子不如马跑得快,毕竟也有速度,穆枣花蛮力了得,却还没练出巧劲功夫,摔在地上跌个跟头。 好在她身子骨皮实,很快爬起来,疾步迎到那怀抱幼儿的女子跟前,掏出一个饼子就往她嘴里塞。 周遭登时围过来七八个男子,老少皆有,要抢穆枣花的干粮包袱。 穆枣花寡不敌众,只来得及抓出两个饼子,干粮包袱便脱了手。 一众饥民,顿时像撕扯死人骨头的野狗一般,为了那些掉在尘土里的饼子,扭打做一团。 穆枣花扯过吓傻了的年轻母亲,抱起她手里的孩子,一面给孩子嘴里塞饼子,一面催促那母亲道:“你快咽快咽,不然叫人抠出来抢走了。” 果然,立时就有打不过男人的男人,蹦过来从女人身上找活路。 穆枣花搂紧陌生的孩子,连踹带踢。 那母亲也扑上来,拖住男人,对穆枣花大声叫道:“女菩萨,求你带俺娃儿走吧。” 更多的流民跑过来抢食,穆枣花摔倒在地上。 孩子也滚到一边,两只肮脏的小手抱着脑袋,躲闪着成年人的践踏,嘴里却还死死叼着饼子。 “唰,唰”,几声鞭子响。 吴邦德骑着镖师的骡子赶到,挥舞马鞭驱走流民。 穆枣花奋力起身,由吴邦德拽上骡背。 身后只留下流民们的怒骂,以及悲惨母亲的哀嚎:“女菩萨,带我娃儿走吧,带走吧。” 回到货车上,吴邦德满脸阴沉。 随行的另一个男情报员,是此前与穆枣花搭档查保险诈骗桉子的,见女伙伴脸上挂彩、面色沮丧,有些不忍,拿过水囊递上去。 穆枣花摇摇头,兀自垂眸发愣。 吴邦德冷冷道:“今天我是看在郑姑娘的面上,救你。只这一次。下回就算郑姑娘求我救,我也不会救。我的队伍,不需要菩萨,尤其是自身难保还要过江渡人的泥菩萨。” 郑海珠叹口气,掏出帕子,给穆枣花擦拭面上血迹,温言道:“吴公子说得没错。” “属下记住了。”穆枣花更咽道。 透过泪帘,远处流民们的身影越发模湖。 /122/122503/31723269.html 126章 小殿下朱以派 翌日近午时分,一行人进了兖州府城。 从运河而来,一路都是在船上起居,没有入住驿站的需求。 到了此时,郑海珠才拿出从苏州织造局刘公公处讨来的小勘合,带着大家直奔兖州的官驿。 有勘合在手,住国宾馆不用花钱。 但郑海珠只是在意安全,并不想蹭住宿费和伙食费,所以一进门,就按照其他中高级旅店的标准,给驿长付了五两银子,要了几间最普通的屋子。 驿长在任多年,接待了无数用朝廷勘合白吃白住的官员家眷,还是头一回碰到主动给钱的,不免觉得稀奇。 再见到那些虽未展开、也已能看出绮丽无双的彩灯,得知他们是为王妃贺寿而来,登时就打开了话匣子。 「诸位,当今鲁王,可是位贤王,咱兖州百姓都盼着王上与王妃长命百岁。」 郑海珠点头道:「我们在城门外,看到施粥的棚子了,一打听,正是王府的。」 驿长道:「可不,兖州府衙哪有钱唷,这些年天灾不断,又闹闻香教。外乡人都以为咱兖州立于运河要道,应是富比苏杭,其实衙门是真掏不出钱来。得亏遇上这一代鲁王,是位九世善人。诸位若往府城东南走,可以看到泗河上有座好大的桥,那就是鲁王府采买石材、招募工匠修的,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有了那桥,汛期两个月,发再大的水,往来民商也不受阻。」 明代亲王禄米每年万石,按如今的米价折合一万多两银子,外加绫罗绸缎茶叶马料之类,这座桥,差不多花去鲁王十年俸禄。 不错,本届鲁王朱寿鋐,很行。 虽然本质上讲,这些钱也是各地百姓交到国库的,何况亲王自己的土地所产粮食都不用交税,但朱寿鋐能在衣食住行上反哺给在地百姓,已经算老朱家成千上万宗藩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了。 郑海珠于是向驿长道:「好,我们定去看看那座泗河大桥。」 又问:「对了,孔府在曲阜,孟子的故里可是在邹城?离府城远否?」 驿长摆手:「不远不远,就在泗水河东边十里地,你们看到一座柴炭山,就到了。那小山是给鲁王府专门供薪炭的。」 郑海珠顿觉欣喜。 太好了,明代的兖州格局,与后世果然有差别,鲁王府离邹城竟然这么近。 郑海珠问起邹城,当然不是出于寻访孟子故居的怀古雅兴,而是因为,后世来的她,很肯定地知道,邹城有煤矿! 孟子他老人家说,人人皆可为尧舜。 郑海珠对自己说,尧舜先要找到矿。 …… 匆匆用过午膳,郑海珠就打发穆枣花和李大牛两个情报员,搭个大车,去邹城柴炭山探探路。 她自己,则与吴邦德和许三一道,去拜见张岱的父亲,鲁王府长史,张耀芳。 鲁王府毕竟是亲王级别,坐北朝南的宫阙亦是好一番恢弘气象。 殿堂楼阁的用色,皆是和天子皇宫一样的朱红与大青绿,就连柱子、檐廊上的祥云都一样,无非爬在上头的不是龙,而是没有两只角的蟠螭,以示比皇帝低一个级别。 王府南大门正对着宽阔的御街,远眺兖州府的南城门。 御街两旁,与宋时开封府的御道一样,挖有河池,河畔遍植垂柳,水中种养菡萏。 这个红销绿隐的深秋时节,因恰逢鲁王妃寿辰,御街两边扎了无数绢花。 御街尽头的钟鼓楼下,更是搭起了好几个大棚,隐约能看得见色绢彩绸扎制的巨型花灯。 棚前有人值守,吴邦德上去一打听,说这些大灯,是要在寿宴那日配合着烟火,演给王府成员和贵宾们看的 。 郑海珠不由想起历史上的张岱,留给后人的那本《陶庵梦忆》里,专门有一篇,便是讲他来鲁王府探望父亲时,看到的烟火与灯彩,如梦如幻。 长史司作为王府的行政官署,在王城内,与城墙东面单独开个边门,方便办事或谒见者进出。 郑海珠给门卒看了张岱请父亲张耀芳写的盖印信笺,门卒里的一个立即去禀报,不多时,便引着一位穿蓝色官服的中年人走来。 中年人俊面长须,气韵清和冲淡,拱手微笑道:「几位小友请往本官值房叙话。」 张耀芳身为长辈,且贵为王府长史,竟亲自出来迎接,郑海珠倒不奇怪。 她让张岱写给父亲的信中,提过她与织造局刘时敏的交情。 这又不是「我认识刘公公、刘公公不认识我」的吹牛之辞,干嘛不提。 在必要的场合,人脉就要亮出来,直接大胆地试着来公衙叩门,而非小心翼翼地去私宅拜访。 公衙能获得的信息更多。 进了王城,张耀芳边走边说了些旅途是否顺遂之类的寒暄之语,郑海珠恭敬答了,又主动介绍吴邦德和许三是给自己打理生意的掌柜和伙计。 不想,刚走过挂着「工正所」牌子的值房,里头就急匆匆冒出来一个人,险些与郑海珠迎面撞上。 很快跟出来一名官员,一叠声道:「镇国将军莫恼莫恼,下官斗胆劝一句,过了这几日,再进谏也不迟。」 郑海珠定睛瞧那男子,和卢象升差不多年纪,五官朗正、带着雍容福相,却是满脸怒气,好像一只生气中的波斯猫。 亲王之子袭爵郡王,郡王之子袭爵镇国将军。 郑海珠心道,所以,这年轻人,也是鲁藩宗室成员? 正琢磨间,那男子已向工正所出来的官员冷冷道:「怎么?我朱以派也姓朱,就不能管管我朱家江山里的蠹虫了么?为何要过得几日再说?我偏要现在就与殿下去讲。」 他说完,转身看清郑海珠是个女子,又瞅瞅吴邦德和许三,皱眉问张耀芳:「长史,他们是何人?」 张耀芳没想到朱以派今日会出现在衙门里。 朱以派,乃当今鲁王朱寿鋐的侄儿,泰兴郡王朱寿镛的嫡长子。 鲁王已近不惑之年,奈何膝下无子,便特别宠爱这个侄儿。 朱以派虽是郡王之子,从王宫内的妃嫔太监,到王府衙署的各级官员,平日里都称呼朱以派「小殿下」。 那工正所的堂官是新上任,还一板一眼地叫着「镇国将军」,而久在鲁藩的张耀芳,则已带着热络口吻道:「小殿下,这位是郑姑娘,一向为苏州织造的刘公公办事。此番因生意之事北来,犬子就托她从老家带些灯彩,给王妃贺寿。」 朱以派一听「苏州织造」四个字,面上的严霜之气消散不少,只淡淡地问张耀芳:「不在王府采办的科目中吧?」 张耀芳笑道:「怎会,是犬子敬献的。」 朱以派点点头,直率道:「哎,老张,令郎早些送来不就好了嘛,钟鼓楼前那些灯就可以不买了,又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张耀芳连连摆手:「小殿下折煞下官了,我们山阴小地方,做出的灯彩也就只能挂在耳廊里添些喜气,怎好与钟鼓楼前的那些大灯相提并论。」 朱以派道:「哦,如此。那回头,我去瞅瞅大灯怎么扎的,今后再要灯彩,我泰兴王府来供。库里那么多御赐的绸子绢帛,我就不信扎不出漂亮的大灯。」 他顿了顿,复又对着郑海珠等人道:「你们远道而来,既是张长史的宾客,也是我鲁府的宾客,回头与长史一同来赴宴吧。」 郑海珠忙蹲个福 礼:「多谢小殿下。」 朱以派鼻子里「嗯」一声,也不再与诸人多说,拂袖而去。 长史司与工正所是两个衙门,眼下又有外人在,张耀芳自是不便多问,只与那所正拱拱手告辞。 但从朱以派提到的「蠹虫」之词,张耀芳猜也能猜到,这位和大多数宗藩纨绔不一样的小殿下,又在生气哪支宗脉问鲁府讨银子大兴土木了。 张耀芳见郑海珠面有探寻之色,遂意味深长道:「小殿下的父亲泰兴王,也是兖州士庶称颂的贤王。今岁鲁地多灾,泰兴王奏请万岁后,捐出田湖十余倾义卖,换成粮食赈济灾民。小殿下甚肖其父,忧心国朝开支。」 郑海珠浅浅抿嘴:「有鲁府这样勘为表率的宗藩,真乃我大明幸事。」 历史上的朱以派,在伯父与父亲身故后,成为大明倒数第二代鲁王。 清军攻入兖州府时,朱以派在王宫内自缢殉国。 朱以派是个在史书上连三行字都没记满的藩王,没想到真人这么有个性。 郑海珠举目,望着前方宫殿群顶上耀目的琉璃瓦。 张耀芳指着最高的一座:「那是承运殿,乃王府正殿。三日后的夜宴,便在承运殿后的存心殿前举行。」 /122/122503/31723270.html 127章 路遇 张耀芳的年纪摆在那里,又做了幕僚多年,已没什么傻乎乎的书生气。 他明白,商贾无利不起早,郑海珠特意替张家来送一趟贺礼,不会仅因为张岱和张燕客兄弟给她的义塾出钱,她定还想结交王府成员。 所幸巧遇朱以派。 既然小殿下发过话,他这个王府长史就好将人往里头带了。 于是,请郑海珠三人在自己的值房饮杯热茶后,张耀芳便主动开口,提出领他们往存心殿瞧瞧,看看驿站里那三四十盏山阴花灯,怎么悬挂。 存心殿并非内廷后宫,王府外臣可以进。 张耀芳来到门口,指指许三手中提着的一只网花孔雀灯,言明这是江南来送灯的贵客,小殿下已见过。 守卫验看张耀芳的腰牌,将吴邦德与许三身上细搜了,便予放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郑海珠立即恭维道:「张伯伯在王府真是畅行无阻。」 张耀芳也不在小辈面前装谦虚:「呵呵,平日里除了南边公廨里的政事,鲁王常召我细论医家养生之法,有时还试些医方,我来北边确实勤了些。」 郑海莞尔:「那可太好了,晚辈还想着,我们「濠明商社」要在济宁的运河边盘个铺子,主营药材。届时定要常来请教张伯伯。」 张耀芳满面舒展的慈和之色:「老夫公务繁忙,回头给你们引荐几个学生,去店里帮忙。」 郑海珠心道,懂,安排你的门生故吏来领钱。 这有什么问题,带资进组、带人脉进组的,盒饭都要加鸡腿,而且尽量安排出现在字幕里。 「许三,」郑海珠回身叮嘱,「回杭州后,准备一批上好的浙八味,呈送张伯伯掌掌眼。」 浙八味,是杭白菊、白术、浙贝母等八种生长于浙地的药材,自汉代起,杏林高手就常在所著医经中提及。 张耀芳笑着道声「好」。 张耀芳没中过进士,因弟弟张联芳精研收藏古玩字画、在京中与吏部主事官员交好,才把只有举人功名的张耀芳,运作来鲁王府做属官。 这位具有绍兴师爷天赋的张长史,自己年轻时,性子灵透机敏,如今也喜欢有悟性、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的聪明孩子。 是以今日见了郑海珠,几个回合后,他对这位被儿子、侄儿都称赞过的自梳女,印象颇佳。 到得存心殿前,只见不少内廷派出来的小火者,正在摆放绢花、扎制彩绸。 张耀芳唤过一个管事的,领着许三去试挂孔雀灯,又指指存心殿,对郑海珠和吴邦德道:「届时,鲁王、王妃和各位郡王,还有兖州知府,会坐在内殿,我们一司八所的堂官,都会在殿外廊下开席。二位就与老夫坐在一处吧,看灯、看焰火。鲁府焰火,可是山东一绝。」 …… 出得鲁王城,郑海珠吩咐许三:「你依着张长史和小火者的说法,去御街西头那个役夫店雇三四个人,明日到存心殿挂我们的彩灯。再贵也雇,那肯定是王府的亲眷开的,只有那里头的人,才能进宫干活儿。」 许三应声而去。 吴邦德与郑海珠并肩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若兖州真的有煤,你不想找张长史来介入了吗?」 郑海珠驻足,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吴邦德道:「我方才偷偷问许三,他说不知道濠明商社要在济宁开药材店。你对张长史的许诺,是临时起意,以你的性子,不会、也不敢给长史吃空心汤团,而昨日你还与我说,想拉他开矿,可你今日,问他兖州风物,独独不提煤矿。所以我猜,你半道改主意了,看中了旁人,又怕真的做起来,张长史分不到羹、会对你怨怼,就把药材铺 子的好处,先塞给他,也算回报他的子侄照拂你松江的义塾。 郑海珠听他一番推测,很满意。 自己和人打交道时,吴邦德在一旁能如此留心地揣摩,说明他处于工作状态,没有上班摸鱼。 挺好,就喜欢工作量饱和的合伙人。 郑海珠遂盯着吴邦德笑问道:「你觉得,我另外看中谁了?」 「那个小殿下。」 「对,有更粗的大腿,为什么不抱。」 吴邦德嘴角牵了牵。他一个古人,对于这句现代人习惯的俚语,是第一次听到,觉得从女子口中说出来,忒粗俗了些。 郑海珠兀自继续:「你是不是也察觉,那小殿下,不像个只知道遛狗斗鸡的逍遥王爷?他连寿宴大彩灯的钱,都想省一笔。你听他从工正所出来说的那番话,也是围着一个字:钱。人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多少豪门纨绔的眼里,一千两银子和十两银子,没区别。」 吴邦德点头:「嗯,他眼里有个钱字,说明想当家,或者说,想做一番事。」 却又沉吟道:「可是,人家堂堂郡王嫡子,当今亲王宠爱的小殿下,就算对你从善如流,并且真的探到了矿,自己开采不就行了,凭啥和咱们捆在一起?最多就是你问他买煤的时候,他的管事给你每斤少算几个铜板。」 郑海珠认真道:「凭他开矿需要人,而我这次,正好能去弄人。」 「此话怎讲?」 「历代君王,以农为本,厌弃开矿经商,是怕壮劳力都不种地了。兖州一旦开矿,宗藩若雇佣大量农人,必被山东的巡按御史告到京师去。而流民中颇多闹闻香教的,他们也不敢雇。所以邦德,你觉得,我们能从哪里给小殿下弄来几百上千的安妥的矿工?」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 他很喜欢猜她的心思,因为有点难,但不是很难。 她的想法,就像布阵一样,是有套路的,既不浪漫也不古板,既不束缚也不疯狂,巡着套路走,就能看到指引牌。 吴邦德于是在朔风中搓搓自己的手,呵口气暖一暖,蓦地了然道:「你想去辽东毛文龙那里,招募辽民给鲁藩?」 郑海珠拍拍吴邦德的肩膀:「知己。」 …… 翌日,许三去王府挂灯,郑海珠则向驿长打听清楚后,叫上吴邦德,走访兖州城的各大民营驿站,尤其是各商帮的会馆,看看这些地方如何取暖。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天跑下来,在府城东南的泗河边,有家规模不小的驿站后头,二人看到了煤渣,还有明显的车辙。 守得片刻,出来个伙计,拿着苕帚清扫煤渣。 吴邦德上前拱拱手:「小兄弟,劳驾一问,哪里能买到煤?」 伙计警惕地盯着二人:「做甚?」 吴邦德挠挠头:「我们从顺天府刚搬来,家中原是烧煤的,没想到此处买不到煤。」 郑海珠在他说话时,笑眯眯地塞给伙计一钱银角子。 伙计得了这「咨询费」,脸上立刻阴转晴,朝身后院门看看,见没有旁人,才客气道:「咱东家,是博山过来的,也晓得烧煤。今岁找老家的煤工过来,在柴炭山可不就找着了矿苗。因那柴炭山,乃鲁王府遣人砍柴烧炭的地方,我家是偷偷地挖一点儿。」 吴邦德假意皱眉道:「那么麻烦,我们还是买柴禾算了。」 郑海珠假装嫌自己丈夫没出息,作势白他一眼,仍拉着伙计热情地请教:「小兄弟,我多付你些银子,你带我们去那柴炭山有煤的地方,如何?」 伙计连连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自己去吧。」 又见郑海珠粉面 微沉,目光从自己揣进银钱的袖子转向身后的客栈大院,不知怎地,有些害怕这妇人变脸叫嚷起来,忙陪着笑脸道:「阿姐,阿哥,其实不难找,你们到了柴炭山,会看到南坡有条河,往上游走,经过砂石摊和青岩,林子的东边,有数石,寻那黑墨似的坑洼之地,拿磁棍探探,多半就探着了。」 郑海珠不知道啥叫「数石」,啥叫「磁棍」,只感到同样凝神聆听的吴邦德在轻轻拉她的袖子,估摸着见识过京师西山煤矿的吴公子应是挺明白了。 郑海珠面色一松:「行吧,谢谢你小兄弟。」 走回大道上,吴邦德告诉郑海珠,数石,就是一层层片状的岩层,磁棍就是在木棍一头绑上磁石矿,京郊的探脉者,拿它来寻找露在地表的煤苗。 「果然和你估摸的差不多,」吴邦德道,「兖州的煤,在柴炭山,因是鲁王府的禁苑,兖州城又不太冷,百姓生火做饭的薪炭也不贵,所以这里的煤,一直没有像博山那样开采。」 郑海珠也很高兴:「待枣花和大牛他们探路回来,咱们再亲自去一趟。」 此际天色尚早,日头只是略偏西,还有些暖意。碧空如洗,映在泗水河中,蓝莹莹的特别好看。 二人望见远处的河面上,有长桥如白练横空,一排漂亮的拱型桥墩又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甚为壮观。 郑海珠道:「那应该就是驿站管事说的泗水桥,走,去看看鲁藩贤王的功业。」 到得桥头,但见石狮子边竖着块大碑,上刻「鲁国长虹」四个字。 再细看桥体,青石板宽阔又厚实,十五个孔洞弧度漂亮、磨堪细致,拱顶离河面也极高,每个桥墩的石柱,形制统一,粗壮扎实如百年乔木的根基。 郑海珠走上大桥,咂舌道:「怪不得要修好几年,要花上三十万两白银。」 吴邦德也拍拍桥上栏杆道:「没想到,鲁藩的头一位亲王,那般昏聩无德、残害百姓,后世子孙倒贤者辈出。」 郑海珠轻叹:「莫说隔代之间,便是同一个人,隔了一阵时日,心思也会不同。」 她发了这句感慨后,忽地想起一事,望着吴邦德道:「你觉得,穆枣花怎么样?」 吴邦德面无波澜:「是个可造之材,不输男子。你是对的,情报员应当招些妇人。」 郑海珠意味深长地抿抿嘴。 吴邦德眸光一闪:「怎么了?你觉得那日在途中,她发了恻隐之心去救流民母子,我训斥她过于严厉?」 郑海珠摇头:「你的属下,怎么管教是你的事。不过,我直说吧,这姑娘,好像对你吴局座,动心了。」 吴邦德皱眉,须臾嗤笑道:「你戏本子看多了。」 郑海珠收了面上的戏谑之意,正色道:「你现下不信,无妨。若时日既久,你们朝夕相处生了情愫,我可以安置她去商社。」 吴邦德略带怔忡。 郑海珠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希望情报局的活计,耽误你喜欢上一个好姑娘。就算时常要上阵拼命的战兵,也得有个家不是?」 吴邦德面上浮现出一丝嘲讽:「郑姑娘,郑东家,自离开镇江,我也与你朝夕相处,你觉得我们互生情愫了么?若谈成家,你怎么不成家,要做自梳女?」 郑海珠一时被噎住。 她心中有些恼火,恼火吴邦德抢白自己的好心,又恼火自己终究还是带着那种婆妈的作媒本能,以至于似乎冒犯了伙伴。 很快,她从吴邦德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哀恸。 郑海珠意识到,吴邦德突然表现出的具有攻击性的抢白之辞,是有缘由的。 她猜测,吴邦德此前提过的未婚妻,与他 的感情,绝非他当时描述得那样浅淡无痕。 吴邦德见郑海珠愣怔无措的模样,也有些后悔自己语带刀锋,遂移开目光,望着水波滔滔的河面,片刻后沉重地叹口气。 「阿珠,我不想成家,是因为,我已经遇见过最好的女子了。」 郑海珠轻声道:「对不起。」 吴邦德摆摆手:「回吧。」 二人在沉默里走了一段,忽听背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夹杂着成年人的喝骂声。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桥那边,也走过来一男一女。 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郑海珠与吴邦德不由放缓了步子。 待那一家走近、交错之际,二人看清了,男子二十来岁,鹰钩鼻,颧骨下一坨横肉,抱娃的女人则是个胖婆娘,肯定过了四十,发髻里白发明显。 她手里的娃娃,则是个一岁出头、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儿。 女孩儿说话早,这一个也是,边哭边咿里唔噜地说着「克归,克归」。 肥胖婆娘虎起脸道:「薅哭,薅哭!」 郑海珠疑云顿起。 她当年从福建北上江南,穿越江西,听得懂「克归」就是「去归」,「回家」的意思。 而那婆娘说的,分明是鲁地方言。 /122/122503/31723271.html 128章 不是普通的人贩子 郑海珠紧走几步上前,搭讪道:「唷,这是亲戚的孩子,认生吗?」 那鹰钩鼻的男人板着面孔,并不搭理郑海珠,只催促身边的胖婆娘快点走。 胖婆娘怀里的小小女娃,却转过头,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盯住了郑海珠。 女娃狠狠地抽泣了几下后,突然更响亮地嚎啕大哭。 一面嚎,一面探出小身体,竟是决绝地向郑海珠扑过来。 郑海珠忙回头招呼吴邦德:「当家的你来看,这娃儿长得多可人心疼。」 吴邦德心里明镜一样,知道郑海珠此刻,又要像那日在流民聚集的大道上一样,去管「闲事」。 他几步上前,笑眯眯地冲那对男女道:「我浑家帮着哄哄吧,她可会哄娃儿了。」 胖婆娘正躲闪着小女娃猫抓猫挠似的小拳头,一时也无瑕答话,郑海珠便附和着吴邦德的话,伸手去接孩子。 不妨鹰钩鼻子斜刺里窜过来,一把打掉郑海珠的手,吼道:「俺家的娃儿,要你们管甚么!」 分明也是山东口音。 小女娃被鹰钩鼻的凶恶举动吓得浑身一抖,鹰钩鼻顺势从胖婆娘怀里把她扯过来,夹在腋下就往前走。 郑海珠踉跄几步,余光望见桥头往来路人比此前多了些,她立时将脸一抹,高声怒骂:「哪有这般不讲理的!」 吴邦德则上去拦住鹰钩鼻:「什么讲理不讲理的,哪有这样对自家娃儿的,我看你们,分明是人牙子!」 「拐娃娃了!拐娃娃了!」郑海珠毫不犹豫地锐声叫起来。 女子的高音穿透力极强,桥头的行人纷纷驻足,其中已有三两个男子,折身上桥。 鹰钩鼻蓦地伸出空着的左手,挥臂出拳,往吴邦德面上打去。 吴邦德迅速地偏头躲开,鹰钩鼻得此空挡,将小女孩如米袋般撂在肩头,全然不顾愣在一旁的胖婆子,转身就往桥的另一头撒腿急奔。 吴邦德忙大跨步追去。 桥那头,远远地却也有一队人马,上了桥面。 鹰钩鼻刹那间有些怯步,降速后再要提速时,吴邦德已与他缩短了距离,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膝处,同时伸出双臂,接住了从肩头掉落的小女娃。 鹰钩鼻被踹到一边的桥栏杆处,须臾愣神后,一骨碌弹跳起来。 迎面驰来马队,在领头者的手势示意下,纷纷掣缰,碎步排开,堵住了桥面。 当先那雪青色骏马上的骑士,锦袍玉带,头上发髻由金冠簪起。 正是鲁王宠爱的小殿下朱以派。 身后另一匹枣红马上,则坐了一名广额凤眼的女子,也是窄袖靴裤的骑装装束,乃是朱以派的嫡夫人郭氏。 地上那鹰钩鼻子见前后出路皆被堵住,扭身扒着阑干想要跳桥逃走。 吴邦德冷冷道:「跳吧,这时节的河水,试试去。就算一时冻不死你,你在河里游着,能比岸上的马跑得快么?」 鹰钩鼻子霎时泄了劲头,瘫在地上喘气。 朱以派今日和郭氏自城外打猎归来,见有人争抢小孩,估摸着是人贩子拐娃娃被逮个正着。 没想到抢回娃娃的人,竟是那从江南来送灯彩的郑姑娘和她掌柜。 「这小娃儿,是你家的?」朱以派诧异道。 郑海珠与两个热心快肠的路人,押着先前的胖婆子走过来。 郑海珠向朱以派和郭氏蹲个福礼:「回小殿下的话,并非我家孩子。我与吴掌柜与他们在桥上撞见,因发觉娃娃说的是南方话,且反常哭闹,便上前询问,结果他们夺路而逃,这两个,必是歹人。」 她话音刚落,吴 邦德怀里的小女娃,突然指着瑟缩在地上的鹰钩鼻,奶音汹汹地道:「歹人,歹人。」 孩子正是学语的黄金年龄,又听得懂大人的意思,对郑海珠说出的词汇,立马活学活用。 而此际,吴邦德犀利的目光,落在鹰钩鼻的脖颈处。 他将小女娃交给郑海珠,一把揪起鹰钩鼻,扒开他的衣领,喝问道:「你是闻香教的?」 鹰钩鼻困兽犹斗,只挣扎,不回答。 朱以派听到「闻香教」三个字,脸色一沉道:「吴掌柜,怎么看出来的?」 吴邦德把鹰钩鼻拖到朱以派的马头前:「小殿下请看,此人身上有刺青,一只狐狸和一朵莲花,闻香教徒多有此刺青。」 鹰钩鼻哧一声,却听身后那个胖婆子噗通一声跪下,指着鹰钩鼻,颤声道:「都是他逼我的……」 郑海珠打断她:「想要小殿下从轻发落,就老实交代。」 胖婆子识时务者为俊胖,连忙道出原委。 原来,那鹰钩鼻,是曲阜附近一个闻香教小头头的手下。 小头头的儿子,最近染病夭折,鹰钩鼻提议说给小公子配阴婚,并自告奋勇去寻正好死了女娃娃的人家。 然而鹰钩鼻在十里八乡转了几日,也没找到同样早夭的女娃。前日,他到兖州城的暗场子赌钱,恰见赌场旁的客栈里住进个戏班子,班中竟有个一岁出头的小女孩。 他邪念顿生,去找了一个刚刚加入闻香教的洗衣婆子,威胁婆子一道来拐娃娃,否则就要把婆子的闺女掳去献给闻香教里的狗头老军师做填房。 婆子只得依从,趁戏班子在后院外练功时,用糖葫芦骗出小女娃。 她说到此处,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已然听不下去,拿马鞭指着那鹰钩鼻:「好毒的心思,你是要把这好好的一个孩子弄死了再献出去吗!」 郭氏去年刚给朱以派生下头胎女儿,现下也是刚满周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见到和爱女十分相似的孩童险被虐杀,郭氏一时之间怒不可遏。 朱以派侧头轻声安慰妻子一句,继续问那婆子:「戏班子在城中何处?」 婆子道:「在天仙庙旁,清泉巷里的福平客栈。」 朱以派略略一忖,对郑海珠道:「郑姑娘,本将军现在把闻香教这个恶徒送去府衙,另遣亲兵护着你们,让这婆子带路,去清泉巷,如何?」 郑海珠忙一面轻拍尚在轻轻发抖的小女孩,一面恭敬道:「草民谨遵小殿下安排。」 …… 「你是,是方班主?」 福平客栈中,郑海珠抱着孩子,乍见到急匆匆踏进院来的中年人时,难以置信地唤道。 她手里的小女娃,已经向中年人扑过去,一叠声叫着「爹爹」。 中年人此前正在附近无头苍蝇般挨家挨户地问,忽然被班子里的武生跑来,说小姐被人送回来了。 他此时悲喜交集,搂紧孩子,不及哄她,只盯着郑海珠道:「恩人识得我?」 郑海珠笑了:「你认不出我,也不奇怪。当初我的样子着实狼狈不堪。吴淞江边的黄金坑,记起来了吗?」 方班主再仔细打量郑海珠,眸中晶芒一闪而过,激动道:「啊呀,你,你是和姚奶奶一起跳进粪坑救娃儿的那位郑姑娘?」 郑海珠点头。 方班主忙将趴在自己肩头的小女娃转过来,指着郑海珠道:「棠儿,你福大呀,这位郑姑姑,救了你两次!」 郑海珠笑得更开,转向一旁的吴邦德,解释道:「这个孩子叫筱棠,我和松江学校的姚先生,从江边粪坑里捞起来的。」 又上前,捏起女娃的小手 ,柔声道:「一年了,你长大了,我才是真的认不出你了呢。」 筱棠拿额头抵着方班主的脖子,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郑海珠,很快露出稚美的微笑。 郑海珠又轻轻刮刮她可爱的小鼻子,逗趣道:「精得很,刚才在桥上,晓得求救,二话不说往我怀里扑,现在找到爹爹了,谁抱都不要了。」 方班主作势唬道:「精个鬼,还是傻乎乎的,下回可千万别再被歹人骗走了。」 他话音刚落,班子里的管事进来禀报:「班主,鲁王府来人,嘱我们明早先进一次宫,听教礼官交代演戏听赏的诸般礼仪。」 郑海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莞尔,问道:「方班主,你们也是来给鲁王妃贺寿的?」 /122/122503/31723272.html 129章 探煤 郑海珠来到晚明的江南,常入耳的,除了昆腔,便是弋阳腔。 在松江时,精研戏曲的张岱,就向郑海珠预言过,弋阳腔是高腔,且出名的几个班子愿意适应北方语言,会比昆腔在北方更受欢迎。 此回果然见到鲁王府请来弋阳腔班子,郑海珠颇为惊喜。 作为两世都到处奔波的人,她最愿意欣赏的,就是文化的融合,心态的开放。 不过现下,她只听方班主唱了几句高音,就打断他,要拉着他随朱以派的亲随,去靖国将军府,向朱以派夫妇叩谢。 吴邦德明白郑海珠要趁着今日之事还热乎着,赶紧到小殿下面前混个脸熟。 他立时给两个侍卫塞了好处,请他们引路途中,弯去兖州官驿,好让郑海珠去取礼物。 如此一番折腾,来到朱以派府邸前时,天都黑了。 但里头很快出来管事的婆子,将三大一小带到中庭的小暖阁,吩咐小丫鬟端来食盒,里头摆着豆腐皮包猪肉馅的饼子、白面馍馍、胡辣汤等吃食,客气地请郑海珠等人先用晚膳。 婆子甚为和颜悦色,虽端着气派,却柔声叮嘱方班主慢点喂娃娃。 待诸人吃完,婆子才出了暖阁,不多时,引着朱以派和郭氏过来。 郭氏身后还跟着奶娘,手里抱着个比筱棠年岁大些的女娃娃。 郑海珠见那女娃的面貌,就是个缩小好几号的朱以派。 「妍儿,」朱以派转头道,「这是爹爹和娘今日遇到的小妹妹,你将布老虎给她。」 妍儿从奶娘怀里滑下来,走到筱棠面前道:「我娘和我挑了一个大的,你夜里抱着它睡觉,可舒服了。有老虎守着你,歹人不敢抓你。」 方班主忙拽着筱棠一叠声道谢。 郑海珠与吴邦德适时上前,见过朱以派和郭氏。 郑海珠将与方班主和筱棠的前缘解释一番,自然地引到自己在江南的经历,继而打开箱笼,奉上最体现韩媛绣特色的宋画山水花鸟绣帕。 山东的鲁绣名冠北地,设色奔放艳丽、图桉大气滂沱,亦是历代巧匠的心血。 但凡事都有些「远香近臭」的定律,郭氏自小看惯了鲁绣,已无甚新鲜感,此刻乍见皇家贵胃极为推崇的宣和画谱,竟被绣在了质地上乘、如轻舞薄云的绢帕上,顿觉又新奇又雅致,一时赞不绝口,执起帕子轻轻摩梭走线,还问了些如何辟丝的内行问题。 郑海珠心里,渐渐地更有底了。 莫看朱以派个性强悍,在公事上容易发脾气,但他骨子里的阶级观念,或许真的不太深重,从他昨日主动邀请自己和吴邦德去跟着张耀芳赴宴,以及对于府中仆婢待人接物的调教上,多少就能看出来些。 不过,社交也要循序渐进。 郑海珠盯着屋中瑞炭红亮的精美铜盆,并不打算急吼吼地就提柴炭山有煤的事。 自己和吴邦德,先去查探了再说。 …… 「郑姑娘,这些田地湖泊,大部分都是鲁王的,也有些是鲁王赏赐给郡王和镇国将军的,或者作为郡君、县郡们的陪嫁。地都很肥,湖塘里的产出也不少。」 从兖州府城往东边柴炭山去的骡车上,穆枣花指着两边的景象,向郑海珠禀报。 郑海珠眺望村庄沃野后,问道:「郡王们都是谁?」 「有泰兴王,宁德王,长泰王。不过将庄子经营得最好的,倒是一位镇国将军,是泰兴王的嫡子。这位镇国将军的庄子里,田亩果园十分齐整,还有好大一片鹿园,老乡说,割鹿茸的时候,镇国将军会亲自来看,鹿茸也不是拿回府里,而是找药商来收了换银子,好几次正遇上鲁北逃来的饥民 ,就施粥赈灾了。」 穆枣花对答如流,难为她连几个郡王的名号都记得那么清楚。 郑海珠对这两个情报员颇为满意的同时,又不由再次感慨,那朱以派,在王侯子弟里,着实算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老朱家到了这一代,无论紫禁城里住的那些,还是各地宗藩,不做混吃等死的蛀虫、热衷于多种经营挣钱、能厚待百姓的,凤毛麟角。 一旁的吴邦德,则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 忽然之间,他看到路边竖着一块刻有「云山营」三个字的大青石,开口问道:「附近有驻军?」 穆枣花道:「大牛和我也去探了,一路上有「营」字的屯堡是三个,都是些老弱军户,给历代鲁王墓守陵的,与戚总兵那样厉害的营军,不是一回事。」 穆枣花的口吻变得小心翼翼,眼眸也垂下来。 那日遇到流民、被吴邦德狠狠训斥后,她与这位「局座」讲话时,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吴邦德双眉一松:「紧张什么。你们这次侦查,很细致,没见郑姑娘满意得直点头么?」 穆枣花咬咬下嘴唇,嘴角很快起来,挂上欣悦的笑容。 车到柴炭山,空气里一股浓浓的焦炭味。 另一个情报员李大牛指着西面山头无数椭圆蚕茧似的土窑道:「郑姑娘,山上砍下来的木柴,都被运进那些火窑,烧成炭。山是鲁府的,炭也只送鲁府。因是王府用炭,特别讲究,不能有柴口木口,免得烧起来出烟,所以单个窑洞约莫五六天才能出一次炭。但统共有十口窑,轮流着出炭,每日午后都有大骡车往兖州城里运炭。」 郑海珠眯眼看了看柴炭山的地形,问吴邦德:「比之京师西山,如何?」 吴邦德道:「若底下真有煤,挖出来可比西山好运多了,此处山道平缓,只不知透水厉不厉害。」 郑海珠道:「走,按那博山客栈伙计所说,去东边找找他说的煤苗。 沿着东面的小河朔流而上,果然看到博山伙计提到的青石阵与密林。 再往前走到山腰处,才陆续有大块页岩映入眼帘。 吴邦德拿出探煤的家伙事。 几坨黑疙瘩,乃是磁铁矿石。 他找了地上的粗枝,捆上磁石,发给几人。 但郑海珠作为现代人,不是很相信。 煤怎么可能有磁性呢? 不过吴邦德既然说见过此法,客栈伙计也这么讲,就姑且一试吧。 四人找了大片页岩,拿磁棍绕着嶙峋的石头探测。 费劲半天,试了不少岩石,也没发现蛛丝马迹。 郑海珠想了想,对吴邦德道:「客栈伙计不是说他们东家找人来偷偷挖煤么?我们设法找到他们的煤洞子不就行了。此山虽大,却不陡峭,大部分地方一览无余,他们必是在能遮蔽视线的页岩附近开洞。」 吴邦德觉得有理,点头道:「走,先到最高处,看得清。」 不料,几人刚走了一小段山路,就听前头有呼喝声。 很快跑下来四五个衣衫肮脏的汉子,每人背个盖着葛布的大筐子。 吴邦德迎上去,拱手道:「几位兄弟,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已打量清楚,汉子们双掌都黑乎乎的,衣裳上也染着黑灰。 他对这副模样不陌生。 挖煤的。 汉子中,看着老成些的那个,瞅瞅吴邦德头上的儒巾,神色微有躲闪,只含混道:「鲁王府的人赶我们下山哩。」 言罢就招呼伙伴们匆匆跑了。 郑海珠对语言很敏感,她听出这几个人说「鲁王 」的发音,和兖州府城内外的人发音不同,倒和那博山伙计有些像。 她毫不迟疑道:「走,看看去。」 /122/122503/31723273.html 130章 吸铁石 郑海珠让大家扔了棍子,将四块磁铁矿装在布包里,交给李大牛背着。 四人沿着山势走了没多久,便听到左前方不远处的谷坑里有人声。 「好像也是三四个人,无妨。」吴邦德道。 靠得又近了些,渐渐听清,里面的人带着兴奋在讨论:「章京该赏俺们哩,这么些煤。弥勒老祖显灵唷。」 蓦地,坑里爬出来一个人,吊眼梢塌鼻头,乍见郑海珠等,唬了一跳:「你们哪里来的!」 吴邦德不紧不慢道:「哦,我们是来寻访亚圣故里的,惊扰到老乡了。」 那人道:「谁?」 坑里的两个同伴此时也爬上来,一个瘦子嘲笑吊眼梢:「人家说的是孟子。」 吊眼梢翻个白眼:「老子没读过书,不像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命好。老子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但他说归说,毕竟也看清了吴邦德和郑海珠不像贫户,身后还跟着丫鬟小厮模样的两个人,所以不敢太露凶蛮之相,只瓮声瓮气道:「这是鲁王的柴山,你们不能进来。此处也没孟子的屋,你们快走吧。」 吴邦德拱拱手:「原来是走错了,那我们就往前走,下山吧。」 这下,三个汉子都露出阻拦之色,其中的瘦子和气些,温言道:「公子,俺们是给鲁府巡山的,须依着府里的规矩来。既然遇着了,便不能由着你们在山里转,你们回吧,沿河到烧炭窑那里,还能雇到大车。」 郑海珠假作好奇:「老乡,前头翻山下去没有大道吗?」 吊梢眼不耐道:「没有,你们回去河那头。」 吴邦德现了息事宁人之色,劝郑海珠道:「听人家老乡的吧,走了。」 …… 四人离开一段距离,回到树林边的页岩附近,郑海珠回头看那三个巡山者没跟上来,向吴邦德道:「那坑里的,大概就是博山人探到的小煤洞,今日叫鲁王府的人发现了。」 一旁的穆枣花却皱眉道:「那几个人是不是鲁王府雇来巡山的,我不晓得,但他们好像,也是闻香教的。刚才他们说章京章京的,我疑心是「掌经」二字,因为他们还提到弥勒老祖,那也是闻香教唬人的。」 「掌经?那个什么《九莲经》?」郑海珠问道。 她拜会朱以派夫妇时,也带着适度的义愤之色问过闻香教,朱以派说过教众闹腾时,依托的是《九莲经》。 穆枣花道:「应该就是那个。我去年被老乡拉着入教时,老乡说,徐天师让同乡同村结为一个会,每个会有会首,传头,掌经。」 吴邦德沉吟道:「没想到这个闻香教坐大得这么快。原以为只是河北、天津与鲁北。这几日,我们连着碰上三回闻香教徒了。」 郑海珠道:「左右是要结交小殿下,坦言开煤矿的谋划。今日时辰还早,就再去一趟靖国将军府吧,正好将今日这可疑的巡山者说一说。倘使他们实则没什么异样,我们也不算害了他们,反倒让鲁王府晓得他们守山守得好,很尽责。」 四人于是加快了步子赶路。 到得山脚,却见垭口停着一熘儿骡子,嵴背两侧都是鼓鼓囊囊的麻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抽打唯一一匹拖着木轮大车的骡子,喝斥这牲口使劲,将陷在泥塘里的车子拖出来。 吴邦德对李大牛道:「走,去帮这孩子一把。」 李大牛将背着的包袱递给郑海珠,应声跟上,穆枣花也过去帮忙。 郑海珠走到那些抓紧时间啃嚼地皮上最后一点草根的骡子身边,想瞅瞅麻袋里是什么。 忽然之间,挎在手里的包袱,仿佛被一股鲜明的拉力拽着,往麻袋底部靠过去 。 郑海珠下意识地一捂包袱,狐疑地盯着麻袋。 肮脏的麻袋,被里头的东西顶得嶙峋不平,麻布表面则都是木屑与黑灰。 而吴邦德与少年的对话,同时传来。 「小兄弟,你家是炭工?」 「是哩大哥,我大爷和爹爹给王府烧炭,我和叔叔给府里运。」 「你一家?」 「不不,十口窑轮着,今日是俺家。」 郑海珠听了,心道,麻袋里是木炭? 说煤有磁性,已经够挑战她的物理常识了,木炭能被自己包袱里的磁铁矿吸住,那她是绝不相信的。 麻袋里应是有金属。 郑海珠侧了侧身体,挡住麻袋,往后伸出手,十分小心地掂了掂。 麻袋很沉,凭经验,如果是这点儿体积的炭,不会是这个份量。 郑海珠偷偷掏出一块磁矿石,在麻袋底部试着游走。 刚贴上去,就吸住了,只是毕竟隔着麻布,磁铁原石也没那么纯,所以单独的一块磁矿石,吸力没有那么强。 郑海珠控制手腕力量,试出来一个有些惊人的结果。 里头的金属,长度可观,估摸着有两尺。 郑海珠换了匹骡子,继续不动声色地用磁铁矿试探。 同样是金属,同样有相当的长度。 铁棍?铁枪头?刀剑? 她正神思飞转之际,却听那少年欢叫着冲不远处招手:「二叔!」 两边打照面时,皆霎时愕然。 那被少年唤作二叔的,正是方才山上那吊眼梢。 吊眼梢警惕之色刚在脸上复燃,大骡车已在几人齐心协力之下,出了泥坑。 少年一个劲地向吴邦德几个躬身道谢。 吴邦德回过身,见了那吊眼梢,舒眉笑道:「原来这孩子是你家的。」 吊眼梢含混地嗯一声,目光却往郑海珠这里的骡群睃过来。 郑海珠也笑吟吟赞道:「老乡家的男娃娃好本事,小小年纪就能张罗这大的阵仗。」 吊眼梢嘴角抽一抽:「谢少奶奶夸赞。」 他收回目光,却结结实实瞪着侄儿。 少年面色一僵,陡然间有些结巴道:「几,几位带车驾来了么?」 郑海珠和声道:「你们不是去鲁王府么,要不,用你这骡车,载我们回兖州城吧,给你家车资。我也累了,不想去看什么孟府了。」 她说最后一句时,看向吴邦德。 吴邦德心领神会,伸手去怀里掏钱袋,应着「好,我来付车资」。 「使不得,使不得,」吊眼梢挤出难看的笑容,口气却透出一丝慌张,「我们乡下人拉木炭的车,脏得不行,怎好载几位贵客。我这就去前头庄子,给几位寻大车。」 今日郑海珠雇了兖州城的大车过来,因不想节外生枝,当时就付了车夫回程银子,让车夫离开柴炭山。 现下,她已经试过了吊眼梢的反应,对自己心中的疑云有了进一步的揣测,更不会去坐吊眼梢叫来的车子。 她遂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也是,你们身上还有差事,赶车总要急些。我和外子自去庄上寻车便好。」 吴邦德摆出一副顺从的面容,冲吊眼梢和少年拱拱手:「老乡,后会有期。」 /122/122503/31723274.html 131章 演戏 兖州城内。 已经回客栈换过衣服的郑海珠,与吴邦德从后门出去,绕了一条巷子,才叫了个车把式,赶到靖国将军府。 朱以派正在偏西的日头里,与郭氏一道,给两匹爱马拌豆饼。 抬头时,却见府里的管家带着郑海珠和吴邦德,快步而来。 「家主,这位郑姑娘说有急事禀报,小的就直接带他们进来了。」 朱以派诧异地看着郑海珠:「何事?」 郑海珠开门见山道:「不瞒小殿下,我此行想来找矿脉,故而先让伙计去柴炭山打过前站。我家伙计说,此前看到炭工运炭时,都是用的大竹筐,架在骡身两侧更好安置。可今日我们遇到的这一户炭工,却用麻袋装。今日并非雨天,为何如此?想来是遮掩里头的铁器。若只是装些损坏的铁锹之类来修,光明正大地露出来就行。更何况今日这户炭工,疑似闻香教众。所以,草民猜测,里头是兵刃。」 朱以派闻言,颇为吃惊,眉毛拧了起来。 郑海珠继续道:「我们怕对方起疑,没有一路跟着那叔侄俩,他们是不是中途在某处卸下过兵刃,我们并不晓得。若没有,那就更不对了,直接将铁家伙们送进王府,这是要做什么?」 朱以派面色一凛,侧头问管家:「这个月我们府的炭,你是不是都去王府领的?」 「回家主,是的。」 朱以派略略思忖,对郑海珠道:「有劳郑姑娘与吴掌柜,随我去看看。」 吴邦德禀道:「小殿下,草民可否只在左近盯着,不进去。而郑姑娘,也最好扮作贵府小厮的模样。」 朱以派点头:「有理,若他们真有鬼名堂,柴炭院里定有内女干,恐认出你们。」 一旁的郭氏,忙指派丫鬟去带郑海珠去换了身将军府长随的靛蓝袍子。 此际暮色将起,晦暗愈浓,郑海珠与朱以派的两个侍卫一起,跟在朱以派身后,外人看去,就与普通小厮无异。 鲁王府的柴炭院,在王宫东侧的仰圣门内,因同时也向兖州的三座郡王府、两座靖国将军府发送柴炭,规模比寻常府衙还大,一排仓房前,有片宽敞的院子。 上午往各府发柴炭,下午从炭户手中收柴炭。 到了这酉初时分,仆工们迎来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刻。 等着膳房送馒头面条过来前,几个年轻人就在场院上蹴鞠放松。 突然,随着一声「靖国将军到」,朱以派怒气冲冲地踏进院来。 他一脚踹倒支棱着球网的竹竿,怒道:「踢个屁,一帮拿我朱家的钱、不好好干活的混账!」 几个仆工立时噤若寒蝉,纷纷跪下,不敢出声。 左侧的一间屋子里急慌慌跑出来个小老头。 「哎呀呀,哎呀呀,小殿下大驾光临,怎地……」 朱以派挥袖打断他:「你是管事的?」 小老头连连叩首:「小人贱姓崔,前世修的好大造化,能帮王爷和贵人们张罗柴炭。」 朱以派冷森森道:「张罗得好哇,张罗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崔管事惶惶然的神色里,带了一丝懵懂。 朱以派也不与他说第二句,扭头对身后扮作随从的郑海珠道:「随我进去看看。」 郑海珠句偻着身子跟上。 有赖于朱以派侍卫的火把,郑海珠看到,方才跪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仆工里,有两人抬起头来。 朱以派经过他们身边时,步子一顿,喝问道:「柴房是哪间?」 一个年轻人曾地起身:「小殿下,小的前头带路。」 朱以派点点头,那年轻人麻熘儿地窜 到前头。 才走了没几步,却听朱以派忽然又开口:「炭房是哪几间?」 那年轻人似乎怔了怔,旋即赶忙回身,小心道:「小殿下,炭房就是西头那一大间。炭房比柴房脏,可莫污了小殿下的锦靴。」 朱以派一摆手,指着屁颠颠跟来的崔管事道:「你,去把炭房里的灯点了,然后出来,和其他人都在院里候着。」 …… 炭房不小,进门就是好几排整齐码放的竹筐,里头盛满了炭。 朱以派在油灯下背袖而立,长长的影子映在门外的沙粒地上。 郑海珠轻巧地绕过竹筐,往炭房深处走。 经过唯一的那扇窗户时,她突然闪身到窗台边,朝外看去。 窗外没有人。 朱以派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郑海珠的举止细节。 他看到她扫视一周,径直走到堆得有半墙高的麻袋下,驻足观察了片刻,出手将上头的麻袋小心地推了推,又伸出脚,回头看一眼朱以派。 朱以派立时大声训斥道:「混账,连块油布都不晓得盖!」 在他这有如洪钟的声音里,郑海珠飞快地伸出脚,踢了踢最边上的几只麻袋底部。 不多时,院外那面上惊恐的崔管事,以及心中紧张的两名年轻仆工,终于见到朱以派走出来。 「里头的麻袋是哪户炭工送来的?」 崔管事慌里慌张上前,声儿都发颤了:「回,回小殿下,是小人婆娘的兄弟家。」 「姓什么?」朱以派的口气依然听不出情绪。 「姓赵。」 朱以派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和气,往地上丢了个小物件:「赏给你舅兄家的。活计做得细。看看别家送来的炭,就这么拿竹筐子露在外头,啊?路上淋雨了怎么办?现今挂西北风,半夜从那破窗户里进雨了怎么办?本将军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就是因为昨日咱府里的炭,有潮得不像话的,把小县主都给熏咳嗽了!」 崔管事躬身捡起地上的东西,竟是片小金叶子。 娘来,否极泰来的感觉真好。 他忙鸡啄米似地磕了四五个头,大声道:「小殿下训斥得是,训斥得是。炭在山中,小人顾不到。炭进了这院子,就该是小人尽心照管的。小人今后,定将其他几家的炭,也护得严严实实。」 朱以派鼻子里「哼」一声,又深吁一口气。 仿佛来大闹一通,终于舒坦了。 他往院外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哎,炭院那头是不是还有个门?」 崔管事答道:「是,西头有个门,门外隔着甬道就是宫墙的东二道门。」 朱以派道:「领路带我去,本将军要进宫。」 崔管事一愣,脱口而出一句僭越的问话:「这个时辰?」 朱以派脸一沉:「怎么,你一个发炭的,倒管起本将军来了?告诉你,本将军正是向殿下去告状的。木材院的管事,和宗藩里一个没出息的仪宾勾结,借修缮别业之名贪墨木材银子。尔等也听好了,今后若有宗藩找你们,打炭火的注意,首告于本将军者,重赏。」 仪宾,就是郡主、县主之类宗室女子的丈夫。 宋明一代的皇帝、王侯家,做了公主的驸马或者宗室女的仪宾,意味着从此与仕途无缘。 故而大家族寄予进士及第厚望的男丁,鲜少愿意做仪宾。 被推出去做仪宾的,不少是相貌俊秀但制艺无望的子侄,婚后吃着老婆娘家的软饭,渐渐意志消沉,更有爱上烧钱的古玩字画之类的,时间一长便打起各种贪墨主意。 崔管事平素还真的遇到过用各种名目多 要拆炭的仪宾,不堪其扰,此际一听,忙领着众人纷纷应喏。 朱以派等人等往柴炭院的西门走,方才那声称炭房肮脏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提了个灯笼来,殷勤地跟在一边,补充火把照明的盲区,边走边提醒朱以派和郑海珠注意脚下砂石。 到了西门,朱以派忽地止步,指着一熘靠墙摆放的木轮,问道:「此为何物?」 崔管事恭敬道:「小殿下,明日王妃寿宴,灯彩里有些大家伙,舞灯的班主为了让王妃惊喜,会带着舞灯人先聚于我们拆炭院的场子里,焰火最盛时,他们就从此门穿过甬道,再过王宫东门,正巧赶到存心殿前。小殿下看到的这些轮子,都是灯彩的,实际咋弄,小的也不晓得。」 朱以派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反倒有些不悦地咕哝一句:「故弄玄虚,靡丽之技,不过是为了诓我们朱家的银子罢了。」 …… 戌时中,承运殿后的小暖阁里,大明帝国的第八代鲁王,朱寿鋐,正与王妃孟氏,神色凝重地听跪在厅中的年轻妇人说话。 郑海珠陈述了今日自郊外柴炭山,到王府柴炭院的所历,然后语调平缓道:「殿下,草民于那炭房里数过,八头骡子背上的三十个麻袋、一架骡车上的小二十个麻袋,都在。草民踢那麻袋,亦有铜铁叮哴声。炭房已码放好的竹筐里的炭,是明日早起向各府分发,那么后日一早就该发那些麻袋里的炭块了,若明日不处理掉,后日必露馅。现下内二道门皆已落锁,所以,草民揣度,那家姓赵的疑为闻香教的炭户,煞费苦心装这些铁家伙进到王城内,是明晚用。」 朱以派立在郑海珠身边,大部分时候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神在严肃中带着一种贵族对平民的审视。 但也有些瞬间,朱以派会飞快地望一眼上座的鲁王,试图捕捉到伯父的反应。 朱以派这位众人眼里性子急躁的小殿下,实则不过是擅于用这爆烈的烟雾做帷幔,掩饰他潭水般深沉的内心罢了。 但他认为,潭水再深,只要是清冽的,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十五六岁起,就揣着这颗心,关注、参与甚至试图决策鲁藩封地内的各项事务。 父亲泰兴郡王当然提醒过他,身为大伯的鲁王虽然疼爱他,但鲁王的妃嫔们可未必,其他拥有嫡子的郡王叔叔们也未必。 有明三百年,鲁藩顺风顺水到如今,拥田万顷,扼运河之利,享孔孟故里之荣,东北望登州辽海,除了当今万岁爷的爱子、那位别别扭扭就藩洛阳的福王外,鲁王这个封号,被多少姓朱的人觊觎。 有再突发的、紧急的事,也要当心,莫叫人赚了把柄去。 所以,方才过了东二道门,等候小火者带他们进暖阁面见鲁王时,朱以派就简略地与郑海珠对了对两个人的判断,然后叮嘱她:「进屋后,你先说,说到判断铁器是明晚会用,就停住,后面无论殿下问什么,皆由我来回答。」 此刻,鲁王朱寿鋐听了郑海珠的话,狐疑地看一眼王妃孟氏。 孟氏露出惊异之色,开口道:「明晚不是殿下为妾办的寿宴么,依着方才这位郑姑娘说的麻袋数字,兵戈得有四五十件,这四五十人,从哪里冒出来,要做甚?」 朱以派掂量过了鲁王与王妃的反应,心里已对他们事先的不知情有数了。 他遂顺着孟氏的话道:「对,须参详的是,他们准备用什么人,做什么事。小侄今晚,在炭房验证了郑姑娘所言之事后,首先担忧两位殿下的安危,毕竟拆炭院已在王城内,后来见二道门守卫如常,亲兵都是勋贵家的熟面孔,忧心稍定。小侄便琢磨起,在柴炭院看到的那些轮子。」 朱以派说到此处,微微折身,看向门口的两个小火者。 鲁王朱寿鋐发出轻微的一声「唔」,身边侍立的内侍和宫女,便走下堂,带着两个小火者走到门槛外头。 朱以派遂上前几步,压着声儿将自己的猜测,与朱寿鋐和孟妃说了。 朱寿鋐沉吟一阵,看看孟妃:「你觉着呢?」 孟妃入宫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又染过一次时疫,再未怀孕,加之她娘家多出些着书立说、讲授儒家经典的老儒,故而对于有子嗣继任下一代鲁王并无执念,数年来也和朱寿鋐一样,疼爱朱以派这个侄儿。 「派儿说得对,」孟妃道,「妾心里想的,只有殿下的安危。要让水落石出了,暗流涌动的险情才能破除。所以,今夜不能打草惊蛇,明晚静待蛇出洞。」 朱寿鋐点头:「寡人也是这么想的,要让他们现形,才知道是闻香教要做什么歹事,还是与其他刁民逆贼有关。咱们的派儿做得聪明,核验蹊跷的同时,没让他们觉得被盯上了。」 朱以派的面上并未露出分毫被夸赞的喜色,仍蹙眉道:「但明日在存心殿内外,若加派带刀侍卫,恐令歹人起疑,若如常安置二十人,是不是太少了。」 跪在地上的郑海珠忽地抬头道:「草民斗胆进言,明日有一伙人,肯定不会是歹徒的同伙,可以利用他们掩护,安插殿下的亲卫。」 /122/122503/31723275.html 132章 擒贼 外头的天色愈暗,愈显得存心殿中流光溢彩,恍若天宫盛景。 郑海珠身上的锦绣提花比甲和织金马面裙,放在膏腴之地的江南富庶人家来看,肯定算得高级成衣。 但到了这鲁王府的夜宴之上,被那些「一鬟簪去五百金、红罗银貂几千银」的皇室女卷一衬,也就只能算「不寒碜」而已。 但这不重要。 起于草根的女商人,能让这些寄生虫一样的贵胃妇人们屈尊看上一眼,靠的肯定不是几件好衣服、几个名牌包。 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引着郑海珠与几位郡王夫人和郡君见面。 郭氏一句「这位是给苏州织造刘公公办事的郑姑娘」,立竿见影。 鲁藩贵女们都十分懂事地收起了片刻前那张问号脸,夸些「年轻有为、才貌双全」之类的场面话。 拿了郑海珠恭敬奉上的刺绣抹额、回到靠近王座的贵宾位子后,这些贵女们当然也会忍不住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是那太监的侄女或者外甥女吧?」 「我看像宫外的妻妾,如今不少太监在宫外都有府邸。」 「不会不会,一个妇人出来抛头露面跑买卖,多丢自家男人的颜面,就算是太监,也受不了吧。」 「嘻嘻,还是郡夫人说得对,应该就是侄女之类,估摸着是个小寡妇,也不准备再嫁了。」 「还有一种,就是未嫁失贞的,已然不洁,在戏本子里都不会有人要,左右说不上婆家,干脆出来挣些银钱傍身。」 「呀,叫你这般一说,我都想将这抹额丢了,多脏呀!平素里我读那些传奇,若看到女子失贞不洁,都要弃书的。」 「郡君大可不必,令尊最恨倭人,每每提及都破口大骂彼等当年犯我登州,但听说令尊前月花费千金,买来一把倭匠打制的长刀把玩。」 「就是就是,扔了做甚,你们看,这抹额上的海棠花,丝线辟得多细,还有这针法,咱们没见过。」 这一头,贵妇们在绘声绘色地编排完平民女子的来历,终于开始研究起女红来,那一头,郭氏正将郑海珠往存心殿外送。 一面走,一面低声道:「你今日这脂粉涂得,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方才几位郡夫人也在笑话你妆容俗气,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郑海珠抿嘴:「那我就放心了。巴不得贵人们觉着,这脸,连亲爹亲妈都不认得了。」 但她很快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家吴掌柜混在殿下的侍卫里,戴着帽盔,歹人自然认不出来。我毕竟在殿外与张长史坐在一处,王府一司八所的排场里,只我一个妇人,天色再暗,也总是显眼。」 郭氏道:「其实你扮作我的侍女,就能隐于殿中。」 郑海珠道:「我已亲眼见过那些疑为闻香教的炭户,若今夜兴风作浪的真是他们,且用的真是小殿下猜测的法子,我在外头,比在里头,能辨别得清楚,早几息报警,也是好的。」…. 郭氏面上没有夸张动容,心里已然暗自赞许。 她虽也生在山东,却与出身书香门第的鲁王妃孟氏不同,乃是前些年调往云南平叛的武将之女,万历帝为表嘉赏,将她许婚给鲁藩宗室里最耀眼的年轻人。 如此将门虎女,与身后那群吃着祖荫卖弄风雅、实则庸俗无用的贵妇之间,实则有心理上的鸿沟。 郭氏平素常劝朱以派经营田庄鹿苑、换来银钱施粥济贫,正因在她看来,这样的事做得越多,就越能澹化她自哂也成了宗藩蛀虫一员的郁郁之情。 而郑海珠和她的伙伴们,于几件事中的所作所为,显得勇敢果决,都令郭氏觉得亲切。 包括那位对外以掌柜自称的吴 先生,郭氏也觉得不像寻常的练过些拳脚的布衣,倒与父亲营中那些虽没有凛凛威风、却机敏精悍的夜不收,有几分相像。 郭氏盼着今夜的谜底揭晓、危机解除后,好好地与郑姑娘他们把酒畅谈。 …… 存心殿外的廊下,同样精美的凋花檀木食桉,倚着汉白玉阑干,有序排开。 为了避免一司八所的王府属官们受寒,内侍们给每张食桉边,都升了几个燃着炭块的小巧铜炉。 张耀芳作为长史司的堂官,与审理所、工正所、良医所的同僚们寒暄应酬一番后,回到自己的席桉边,恰遇郑海珠自殿内出来。 郑海珠今日到南边衙门时,已告知张耀芳,自己和吴邦德因救护小女娃、查获闻香教恶徒,而得朱以派夫妇青眼。 是以方才郭氏携着郑海珠进殿,张耀芳没有表现出奇怪。 但郑海珠对这位王府老资格的属官,隐瞒了炭工的事。 即使对方是张岱的父亲,是正史所载的鲁王府忠心耿耿、官声颇佳的臣僚,在事情水落石出前,郑海珠也会对他三缄其口。 用吴邦德教育情报员们的话来讲,多嘴和告密一样,都是禁忌。 此刻,张耀芳将手缩在狼毫袖筒里,满面微笑地看着将要开始精彩表演的殿前广场。 他的心情,当然好极了。 长史作为九大属官之首,用膳的席面设在存心殿正门左侧。 稍候看焰火时,鲁王和王妃必定要走出来,长史会是离他们最近的属官。 纵然平时鲁王朱寿鋐也常召见张耀芳,但众目睽睽下与领袖比肩而立,才是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 「郑姑娘,咱们这位置,可是最好的。你那位得力的吴掌柜没来,可惜咯。」 张耀芳对郑海珠道。 略带成功男士的油腻,不过,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郑海珠捧着茶盏,澹澹叹气回应:「谁说不是呢,但他看着像染了风寒,好好的一个青壮变得瘟鸡趴窠似的,没眼福了。」 刚说完,殿内太监唱报:「鲁王殿下到,王妃殿下到。」 殿内殿外的宗亲臣子齐刷刷站起身,朝向殿中王座方向。…. 自后宫穿过花园、进入存心殿的鲁王夫妇,盛装雍容,听礼官读了曲阜孔府衍圣公写的芳辰贺词后,微笑着示意众人落座。 太监尖着嗓儿高喊一声:「开—戏—」 殿外的小火者们麻熘儿地一声声传报下去。 须臾,但听得场中两侧鼓乐齐鸣,喧嚣热闹中,弋阳腔方家班的武生们纷纷现身, 弋阳腔的特点,本来就是「一唱众和」,而今日演的,又是有名的武戏《定天山》。 一时之间,以扮演薛仁贵的大武生为中心,四周翻跟头的、耍银枪的、扬鞭打马的、弯弓搭剑的,打眼望去,满场竟有百来人大显身手似的。 鲁地宗藩里的族人也好,王府各衙的文官也罢,附庸风雅的居多,寻常看的都是伊伊呀呀、低吟慢唱的各种文戏,今日这波澜壮阔的大场面,还真是令他们开了眼,纷纷鼓掌叫好。 只是,若再留意,这出戏中的大部分「唐军」,还真称不上武生,最多就是龙套,并且是动作僵硬的龙套。 翻跟头的姿态不舒展,枪花耍得不够优美。 朱以派邻座,有个素知这位小殿下脾气的宗室勋贵,摇头道:「镇国将军,这草台班子,不知讹了咱鲁藩多少银子,回头你得查查。」 朱以派轻哼一声:「凑合看吧,这戏主要看的是薛仁贵,旁的,你就当,看个人多热闹劲。」 待到扮演薛仁贵与奴酋的几 位伶人,来来回回的高亢之腔唱罢,「薛仁贵」取了那把用作道具的大弓,「绷绷绷」空拉了三声响弦后,铜锣再次敲起,众人纷纷下场,分流退回到两侧乐师班后的阴影之中。 于是,殿中下首的宫廷乐师们,接替戏班的乐师,开始演奏柔悦曼妙风格的丝竹曲目,多为筝、箫、琵琶的合奏,让宾客们在舒缓的氛围里用膳。 鲁菜,可是八大菜系之首,今日王府夜宴上的鲁菜,更是尽现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旨。 连那九转大肠的每一节中,都嵌入了海参末与虾仁碎,做出了老枝白梅的意向,其炫技的冲动一览无余,估计灶边神匠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如何在大肠上镌刻一部《论语》了。 然而上辈子以吃货自居的郑海珠,此刻无心像身边的张耀芳那样品尝仙馔琼浆。 她只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了半只酥嫩的扒鸡。 这玩意最补充体力,谁晓得待会儿发生什么情形呢。 正斯文地品鉴着百花酿豆腐的张耀芳,斜睨一眼郑海珠。 这女娃娃,平时不矫揉造作,算个优点,但目下的场合,再怎么也得细嚼慢咽一些吧。 郑海珠拿王府浸过花露的帛巾擦擦油嘴,不知怎地,想起一年多前在岱山岛探宝前,也是为了体力充沛而吃下的鱼肉蒸糕。 只不知,今夜的嗜血鲨鱼,有几条。…. 随着一支《汉宫秋》演奏完毕,殿内的太监和殿外的小火者,又进行接力唱报:「焰火起,灯彩舞。」 很快,「休」地一声,第一支焰火飞向幽蓝的夜空。 星弹升到中天,立时「叭」地散开,蹦射的银色亮线,勾勒出一朵丰韵富丽的巨大牡丹。 大牡丹的轮廓尚未完全隐去,又有数支焰火飞天。 艳紫、玫红、莹绿、金黄,分别绘出串串葡萄、点点红梅、丛丛翠竹、闪闪如意。 在这晶芒无数月边开的盛景中,王府的竹笛师傅们,开始吹奏欢快的笛曲。 鲁王朱寿鋐与王妃孟氏,携手起身,招呼左右宗室成员,漫步到殿外阶前,与张耀芳等王府属官,共赏焰火里的灯彩。 只见自远处承运殿的东侧方向,似有一条耀目的火龙,缓缓行来。 过了承运殿,现形于存心殿前被焰火照亮的广场上时,宾客们终于看清,那并非整条火龙,而是由大象、狮虎、骆驼、彩凤等举行鸟兽排成的阵列。 这些之前置于城阙下大棚中的彩灯,此刻通体的绢绸,在内里灯烛和天上焰火的双重映衬下,更显得鲜艳亮丽。 无论飞禽还是走兽,灯下都架着中空的木轮车,每车至少三人,一人推车,两人从左右侧伸出胳膊,挥舞着手持焰火棍,令灯彩队伍犹如行进在灿烂银河中。 地上灯彩,与天上烟花,交相辉映,人们置身于灯中、火中、雾影之中、光耀之中,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张耀芳不由捻须大赞,又侧头得意地问郑海珠:「郑姑娘,这鲁藩焰火灯彩,当得起一句冠绝神州吧?」 郑海珠却充耳不闻。 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那架***到存心殿阶下的凤凰车。 车里那个手执焰火棒的汉子,面孔被顺光照得十分清晰。 分明就是柴炭山那个吊眼梢。 炭工怎会同时是灯彩师傅! 郑海珠勐回头,去寻找鲁王身后扮作侍卫的吴邦德。 吴邦德也正对着鲁王朱寿鋐和小殿下朱以派沉声道:「凤凰里,是柴炭山的炭工。」 就在朱以派和吴邦德往鲁王夫妇身前遮挡时,吊眼梢突然爬上凤凰的翅膀,踩着颤巍巍但一时不会 断裂的灯彩竹网,高声呼喝道:「劫鲁王!」 灯彩队伍里霎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破竹裂帛之音,飞禽走兽中呼啦啦钻出来四五十个汉子,挥舞着腰刀和剑,往存心殿前冲来。 贵族男女和王府文官们,在这突然降临的凶灾里,愣怔了几息,立刻像方才的烟花一样,被求生本能点燃,尖叫着往两边逃去。 宗室成员里,只有朱以派与父亲泰兴郡王留在原地,郭氏则与两个侍卫,护着王妃孟氏往存心殿深处急退。 一片寒光中,吊眼梢冲在最前面,呲牙咧嘴,满脸狞笑。 不想刚上台阶,迎面就火星乱闪,旋即一大盆炽热的炭块,兜头撞在整个脸颊和脖颈处。 吊眼梢被烫得惨叫一声,步履滞顿,总算还硬气,没有跌倒在台阶上。 郑海珠扔了炭盆和护手的狼毫袖筒,定睛望去。 但见弋阳腔方家班乐师席后的黑暗里,冲出来近百名手执长枪的男子。 这些脸上还涂着油彩的男子,正是方才扮作《定天山》里唐军的王府亲兵。 冷兵器对阵,从来都是一寸长、一寸强。 长枪一亮相,又是正规军出马,登时就对手持短刀短剑的劫匪们,造成碾压之势。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很快,存心殿前,惨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已经逃到边柱旁的张耀芳,瞪眼瞧了须臾,又亦步亦趋地往回挪了几步,终于抓到了一个学习郑姑娘的偷袭法子的机会。 他也顾不得烫手,端起一只铜炉,蹭到阑干边,哗啦啦,就把一盆火热的炭块,倒在一名背靠阑干与亲兵厮杀的悍匪头上。 和吊眼梢一样,这悍匪也被烫得惨呼,下一刻,亲兵的枪尖便刺入他的心口。. 空谷流韵 /122/122503/31723276.html 133章 和鲁藩谈合作 存心殿前的斑斑血迹,比半个时辰前升天的烟花鲜艳而密集。 浓烈的血腥气,也结结实实地掩盖了原本浓重的硫磺味。 杀戮过半时,匪徒中出现了第一个扔掉武器、跪地投降者。 鲁王朱寿鋐,命太监高声喝令:「弃刀返正者,必留尔等性命,罪不及父母妻子。」 呼吁对方当场投降,绝不是仅仅为了降低制伏他们的难度,而是要留活口审问。 很快,陆续有第二、第三个投降者效彷。 而台阶之上,吴邦德与一个王府侍卫,正将被郑海珠烫伤的吊眼梢捆绑结实。 戴着头盔的吴邦德起身向两边张望时,已见不到郑海珠的身影。 片刻前,他亲耳听到朱以派让郑海珠回避。 目下,朱以派则沉声对他吩咐:「局面已定,去护王妃与夫人。」 吴邦德明白,这是朱以派在践行此前的承诺。 昨日,郑海珠直截了当地提出,若作乱者真是那赵姓炭工领衔,平定后,她与吴邦德不愿出来当面指认。 一则已无必要,二则怕被报复。 当时,朱以派倒是不以为忤,只道此乃常理,你们是要常跑山东做买卖的人,若闻香教知晓你们是举告者,必会寻仇,你们对我鲁府效忠,我鲁府不可对你们不义。 此际,吴邦德很快在存心殿后找到了与郭氏会合的郑海珠。 守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军卫和内侍们,也簇拥着朱寿鋐和朱以派驾到。 后面还跟着张耀芳,虽然发型有些凌乱,但满脸凯歌高奏之色。 朱以派道出原委:「那个炭户头领死硬不招,无妨。对几个从者分别审问,供词无差,都说是闻香教的一个头头,叫胡从魁的,被登州知府抓了,他们便想劫持鲁王殿下,胁迫朝廷放人。这一回的灯彩从潍坊请的,舞灯的也是教徒。炭户的舅舅被发现捆在炭院里,应确实不知情,只是疏忽了对炭包的查看。柴炭院的两个年轻后生,倒是他们的同伙。」 张耀芳立即接上朱以派的话头,向鲁王朱寿鋐道:「殿下,这个胡从魁,下官此前从邸报上看到过,说他原是徐鸿儒的同乡,这几年从鲁北流窜到登来地区,妖言惑众、啸聚山林,夏秋时因虐杀登州治下的一位知县,被登州知府领兵平定。」 朱寿鋐问道:「现在任上的登州知府,是何出身?」 鲁藩兖州的封地,与直面黄海的登州之间,隔着青州与来州,朱寿鋐又碍于藩王之身,平素除了山东巡抚和兖州知府外,比较忌讳结交鲁地其他地方官,所以这位逍遥贤王,不晓得如今的登州知府是啥来头,倒也不奇怪。 张耀芳作为体制内的文官,却是和后世的许多处级干部一样,最关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人事信息了。 他见朱寿鋐发问后,朱以派也露出一丝茫然之色,忙禀道:「回殿下的话,登州现任知府姓淘,名朗先,与下官一样,也是浙江籍。他应是十年前中的进士,在南京工部和户部都任过职,四年前到任登州,治水、屯田、救灾都是一把好手,还奏请过朝廷,开登州的海禁。」 嗯?奏开海禁? 郑海珠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兴致曾地就窜起来了。 朱以派显然也同样好奇。 须知大明立国以来,最早的日本真倭,经常侵犯的地点,除了辽东的旅顺,就是山东的登州了。 山东境内的十八卫,当年隶属于山东备倭都指挥使的就有十一个,总兵力虽在一万左右,却都是精兵,其中又以登州营人数和马匹最多。 虽然如今倭情与国朝初始时期已有大变化,但朝中奏请开海的文臣,提广州,提福州,提宁 波,提太仓,还没人提登州开海禁的。 「这个陶知府,为何奏请开登州海禁?」朱以派问。 张耀芳回忆了一下,谨慎道:「下官记得,好像是他到任没多久,登来青州闹蝗灾,颗粒无收,他想从辽东运米来救登州灾民。」 朱以派越发诧异了,这回,他看向郑海珠道:「郑姑娘,你不是说,与辽东那边的亲戚也有生意往来么,辽东难道也盛产粮食,竟能反过来接济我山东本岛了?」 郑海珠巴不得眼前的大小王爷给自己一个宣讲的机会。 她遂恭敬道:「辽北大部是湖泽山林,女真***和鱼皮***(指赫哲人)以渔猎为生,但辽南金州卫、复州卫等处,气候较之沉阳和辽阳一带适宜,金、元时期便有辽东路转运司,运米粮接济山东、河北荒年。我大明的军屯和民户也甚为勤勉,收成未必逊于京畿一带。不过,这般情形,确实只存在于三四年前。这两年建奴反叛,掠我辽民,踏我田地,辽南稻熟麦香的好光景,怕是难有了。」 果然,朱以派听完,蹙眉道:「建奴之患,远甚于闻香教这些乌合之众的教民,想那辽东,本是我山东所辖,若被建奴占去,岂非好像卧榻之侧有虎狼环伺。」 郑海珠点头:「建州酋长努尔哈赤去岁自立为汗,总要扩充兵将,但白山黑水苦寒穷乏,他们光靠打猎捕鱼,是养不活那么多丁口的,必会加紧侵占比较富庶的辽西和辽南。草民妄自揣度,陶知府请奏开海,是否也有加强对辽南防务的设想。或者就算无关军防,也可利于海贸,毕竟辽南诸岛与登州港口之间,帆船顺风三日可达,运粮可行,运其他货,就更没问题了,人参貂皮贩到山东,山东特产也可贩往辽东甚至朝鲜。」 她侃侃而谈时,尽量让语气平和,不夸张卖弄,但也不会故作怯惧。 郑海珠认为,拜这些汹汹闹腾的闻香教徒所赐,自己在保护鲁王安危的事上立了头功,是母庸置疑的。 这样的机会,就该积极地抓住。 眼前这两位鲁藩的朱家男子,一个有权力,一个有能力。 她这个草民,就该趁他们比较感激自己的时候,大胆地陈述见识,表达观点,让他们在感激之外再添赞赏与信任,回头才好引到商务合作事宜上。 看那朱以派,在听讲时,丝毫没有心不在焉或者不耐烦的表情,就多少说明,有戏。 不过,朱以派很快克制住了谈兴,拉回到今夜的主旨上来。 他向鲁王和王妃道:「匪教恶计已破、气焰已灭,今夜虽一切尽在两位殿下掌控中,但毕竟也有一番波折惊扰,两位殿下先回宫歇息吧。侄儿和张长史,会去处置好殿前事宜,解送残匪至兖州府衙关押,安抚各位宗亲,待明日来向两位殿下禀报。」 鲁王经此一劫,对这位忠心耿耿又智勇双全的侄儿,越发满意,欣然点头。 也没忘记要赏赐郑海珠和吴邦德,并在夸赞张耀芳善于结交良友的同时,亲自查看了这位唯一参与现场战斗的文官的手掌烫伤,叮嘱太监赶紧去传值班医郎来敷药。 翌日,王府内侍前脚把百两黄金的赏赐送到官驿,镇国将军府的请帖后脚就来了。 在朱以派和郭氏所设的府邸家宴上,郑海珠和盘托出两桩事。 第一桩,是披露吴邦德的出处,的确并非自己所雇的掌柜,而是南直隶镇江总兵戚金的义子,与自己合伙出来张罗买卖,主要是为了维持戚金养家丁的费用。 第二桩,是亮出自己与鲁藩合作挖煤的心思。自己这一边能贡献的,一是从辽东通过毛文龙招揽大批矿工过来,二是出钱包销一部分煤,通过运河输往江南的火器工坊自用,同时依托濠明商社,帮助销售剩下的煤。当然,濠明商社还 能帮助营销鲁藩其他的出产,比如封地中的鹿茸和棉花,鲁藩完全可以空降自己的账房,来濠明商社盯着银钱进出项。 朱以派再是有头脑有抱负,眼下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郡王之子,自出生到少年时代,都没离开过鲁地。四五年前,借着给万历帝贺寿的名义,他才跟着伯父去过一趟京师。 也就是那一回,他在京城看到,百万人口,烧的是一种与木炭柴禾截然不同的东西。 此番从郑海珠口中,得知自家的柴炭山下,竟然就埋着这种贵族或许看不上、但在平民日用和军事冶炼中商机无限的燃料,自然从惊到喜。 「郑姑娘,你说辽东也和京师西山一样,早有煤矿?」 「是的小殿下,」郑海珠很肯定地答道,「我毛伯父说了,他戍守的辽阳往东,一个叫东宁卫的周边,都是小煤窑。那边一年霜冻很长,田亩产出只有辽南的十之一二,当地人靠挖煤、运煤,才能换来粮食。」 郑海珠说的东宁卫,就是后世的辽宁本溪。明末时,辽东虽然农业跟不上,但本溪的煤、铁岭的铁,都已开始有序采挖。天启时毛文龙的部将、在毛文龙被杀后被迫投清的耿仲明,便是矿工出身。 朱以派脑子极活络,也明白若真的在鲁藩大面积开矿采煤,本地农民、过境流民,都不可转为矿工。 从辽东海运来矿工,确实是最稳妥的。 郑海珠给朱以派心里的火堆继续添柴:「小殿下,那些辽民,很多已不是军户,随着人丁增长,在那地界,要么饿死,要么被东边的建奴掳去做奴隶。来山东做矿工挣银钱,他们定然愿意的。他们虽是外乡人,但若到了一定的数量,又是吃殿下和小殿下赏的饭,忠于鲁府,也可以作为对闻香教的震慑,和鲁藩的守军一道,护得兖州安危。」 朱以派越听越觉得好。 至于要迁徙辽民来兖州挖煤,他估摸着,在朝中的阻力不大。 郑海珠关于时局的分析,尤其对于辽东壮丁被新鲜出炉的女真叛军掳去的担忧,给了他启发。 朱以派连上奏时的措辞都想好了。 要向朝廷说明白一点,他想从辽东弄到鲁藩来的,是无地可种、也无法安全挖矿的民户,让他们在兖州释放劳动力,再用兖州地底下的煤,换成白银,进献一部分,给朝廷做军饷,调动、移镇各地战兵,应对建奴的军事行动。 郑海珠听了他的行文思路,直率地提醒道:「小殿下这番话,好比是直接向朝廷许诺,愿意缴纳竹木抽分税了。各地藩国都有自己物产,他们看到鲁藩此举,会不会群起而攻之?」 朱以派明白郑海珠的意思,他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郭氏,澹澹抿嘴,向郑海珠道:「郑姑娘,我与夫人,都觉得你是个良商,试问,你今后做买卖时,会因为怕女干商群起而攻之,就丢掉良心吗?」 郑海珠闻言,心中大赞一声「好」,坚定道:「对,若因怯懦而与女干商和光同尘,天塌下来时,大家会一块被压,真的被碾为泥尘。辽东一乱,山东必受殃及,鲁藩能这样早地就挺身而出,为朝廷献税为饷,不仅大义,而且明智。」 朱以派点头,继续说实操层面的细节:「按照郑姑娘所说,合适的矿工丁口,在辽阳以东,并非旅顺口以北,而我们兖州府离登州尚有千里之遥,那些矿工为何要从登州进来,而不从陆路再换京杭大运河进来呢?」 郑海珠这几日摸了摸鲁藩的情形后,已决定把将来的辽海局势情报总站设在兖州,自然要重点推荐吴邦德。 她遂莞尔道:「吴公子有蓟辽游走的教训。」 吴邦德会意,带着谨慎的口吻道:「回小殿下的话,若走陆路,且不说山海关通关手续繁琐,就说进关后,在顺天府 登上运河船只,沿途亦颇会颇多周折,岂如全程皆在山东治下更好?」 言下之意很简单,不要经过别人的地头运人和做事,尽量在山东这自家地盘里闭环操作。 郑海珠则顺势补充了一句更为直接的:「将来若将鲁藩的棉花布匹运去辽东和朝鲜售卖,把那边的人参貂皮收到兖州来,都是走登辽海道更为便利。」 朱以派笑了,看向妻子郭氏道:「郑姑娘真是三句话离不开银子二字,与你我颇像。」 郭氏却不笑:「郑姑娘比我们更需要银子,她要买咱们的煤,造她的火器,不,是给朝廷造火器。」 朱以派一怔,继而挥挥手:「我去禀过鲁王,我们兖州挖出来的煤,送给郑姑娘一些就是。」 郑海珠道:「那倒不必,松江火器坊,将来或许能从朝廷请到款项,现下说好了是我捐资试造,朝廷准造就已是大幸。小殿下和夫人,若觉得我可堪一用,不如启禀鲁王,从煤矿里分我们濠明商社一些股份吧。」 /122/122503/31723277.html 134章 知政失而在草野 朱以派决定亲自送郑海珠等人去登州。 并非出于礼贤下士的目的,而是郑海珠的精神面貌,多少刺激了他。 小王爷意识到,即便这样出身草根的女子,若四处闯荡见世面,那番所思所想的能力,以及所做作为的勇气,亦会颇为可观。 所以,他决定亲自考察一下横穿山东半岛至登州府的商路,以及向登州知府陶朗先问一问,如今的登辽海道是不是像朝廷官宣的那样,已经荒芜寥落,就连给辽地驻军的棉衣饷银,也多往山海关那一头走了。 正好这一回出了闻香教的事,朱以派代表鲁王,去与抓了邪教小头头的陶朗先商议,兖州知府在邸报里写给朝廷看,也不会引发京师那边对于藩王的疑心。 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 根据许三的经验,辽海还有一个月就会完全封冻了,兖州至登州有近千里,他们如果不能及时赶到登州,面临的选择将会是,要么在登州傻等到明年春天开冻,要么折身北上,过天津卫出山海关,走陆路进入辽西,再度过辽河,才能抵达辽阳与毛文龙见面。 后者不只是路途遥远的问题,关键是又要被各种名目的税卡盘剥。 织造局的刘时敏提醒过郑海珠,尤其大沽、滦州到山海卫,沿途有许多河北籍太监私设的税卡,还是能走海路就走海路吧,给登州巡海道水师的买路费,肯定要比给太监的买路费少。 所幸现在有了鲁王宗室的车队,从兖州一路东荇,不但跑得快,还少了许多盘问阻拦。 郑海珠善于察言观色,在兖州时就鼓励郭氏随丈夫一起去,并且很诚恳地告诉她,在江南,士绅的妻子,比如自己最初投靠的小姐韩希孟,是拥有相当大的旅行自由的。堂堂镇国将军夫人,为什么要将自己禁锢在后宅中呢? 朱以派也欣然应允。 于是,一路上,因有郭氏在旁陪伴,郑海珠就不必在意避嫌,可以用大把的时间,给朱以派洗脑,阐明为何要把兖州煤矿股份制化。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朱以派很快理解了一堆新名词:宗室股东,商社股东,表决权,股息,每股分红,有限责任,出资方,管理方。 以及最重要的一个词:公司。 朱以派化繁为简地理解了一下,就是,自己需要说服鲁王朱寿鋐,将鲁藩的宗室成员,依照势力大小,划分对于兖州煤矿的持股比例,进行每年分润。 这看起来是将鲁王自己碗里的肉剜出去不少,但其实是分担了政治风险,用钱堵住下级宗室成员的嘴,别因为眼红鲁王和泰兴王父子坐享煤矿利润,而去皇帝跟前说坏话。 万莫小瞧了明代这些藩地内勾心斗角的激烈程度,就连仪宾,也就是郡主县主们的丈夫,都得小心。 毕竟就在十几年前,湖北的楚藩,便发生过仪宾揭发第九代楚王并非朱家血脉的桉子,或许动机只是为了将那一任的楚王弄下王座、让自己的大舅哥坐上去。 而郑海珠,想倚靠鲁藩这棵大树,尝试股份制公司,她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避免鲁王朱寿鋐陷入“宫斗剧”。 她在代表现在和未来的文官权力的黄尊素、卢象升、孙元化身上押了注,在代表西学东渐的徐光启身上押了注,在代表皇权的太监刘时敏身上押了注,在代表军队武力和海上贸易权的毛文龙、颜思齐身上押了注,但这些,还不够。 与刚穿越来、只能从韩府的雇员仆人做起不同,现在她有了一点点资本与实力,就要让自己、毛文龙、颜思齐都有话语权的“濠明商社”,以及自己有完全话语权的航运保险社,像后世的“法人”股东一样,通过股权渗透,进入鲁藩的经济帝国。 这些时日,郑海珠观察朱以派,即使他已算得宗藩里的清流,也仍然开口闭口“我朱家”。 不妨尝试新的经济模式,是否会一点点瓦解“我朱家”、“九千岁”这些家天下或者个人极权的外壳。 这种可以抄作业的模式,就是公司制。 公司制在真实历史上的开创者,乃是荷兰。 而如今的时空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狡猾而野心勃勃的成员们,郑海珠在福建月港和台南已经领教过。 无可否认的是,东印度公司的架构,是先进的。 只有将出资方和管理方分开,将商业主体从个人权威中剥离出来,将无限责任变成有限责任,将股份变成可以转让甚至流通的金融资本,商业主体的所有者也好,经营者也好,心态与眼界才能真正地开阔起来。 “公司”的本质,其实就是“契约”二字,而经济生活中契约意识的建立,必定会带来社会心理上的平权意识。 君权,父权,夫权……人们将渐渐发现,自己曾以为天定的尊卑地位,并不是那么不可动摇的。 更不能允许深山老林里的那些野蛮人,将自己称作“包衣”和“奴才”。 …… 宗室的车驾,一路畅通,很快就到了来州境内的掖县,离登州只剩百里不到。 自进了来州境内,朱以派的脸就开始晴转阴了。 在掖县的一处官道边稍作休整时,朱以派望着眼前的旷野,蹙眉道:“怎地这样多的田地都荒芜了,就算土质不如我们兖州鲁藩,总比黄土戈壁强吧,种棉花难道不行么?种了棉花,一半纺布、一半填絮子,做成冬衣夏装,直接从来州或者登州港口运往旅顺,发给辽东军士们不好么?” 郑海珠心道,所谓知屋漏而在宇下,知政失而在草野,小王爷是该出来看看外头的世界,才能明白帝国怎么会搞得这般一塌湖涂。 她正要开口解惑,却听郭氏道:“这还不简单,棉农也要纳赋、出徭役、分摊各种杂税。各州各县的官员家、缙绅家、举人秀才家的地都不用承担这些,如今他们的田地越来越多,前头三样的缺口自然也越来越多,不都还是要摊到那些自家有地的农户头上?所以,他们是荒年也过不下去,丰年也过不下去,干脆携家带口的一逃了之。” 郭氏说的,就是明代中期就开始出现的土地兼并问题,根源还在于朱元章对于权贵群体和所谓的读书人,一开始就给予税收豁免,所以,即便是张居正那样的铁腕人物,只要还在王朝的体制内摸爬滚打,也不能彻底解决。 朱元章这样自认草根出身的皇帝,登上皇位后,表演式地提倡一番节俭,但他和他的子孙始终刻薄对待的,仍然是草根,反正韭菜割不完。 朱以派听了妻子的话,沉默须臾道:“难怪会闹闻香教。其实,这样说来,我们宗藩的产业也是不纳税的,再这样子子孙孙地下去,岂非……” 郭氏倒真有些武将之女的胆气,大剌剌接话道:“岂非民变会愈演愈烈。” 郑海珠暗暗给她开个弹幕:你说得一点没错。 贵大明的末代皇帝,就是在李自成面前上吊的,眼下那位被皇帝与贵妃宠上天去、在洛阳花天酒地的福王,也是死在李自成手里的。 都说娶妻娶贤,郭夫人,我看你很有长孙皇后的风采。 郑海珠于是大胆插话道:“所以小殿下明智,愿意说服鲁王,兖州采煤后,进献竹木抽分税。” 朱以派的面色稍缓。 就像他的妻子看不起那些只会攀比头花锦衣和家中轿子的皇室贵妇一样,一直以来,他也十分鄙夷宗室成员的无度奢靡。 朱以派搞不懂,那种买五十只活鸡、只剪下每只脚蹼中间的软骨炒一盘菜,或者派人四处寻访、花千金万金买一只蛐蛐儿的生活,乐趣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与妻子,平时去兖州城外打个猎,或者妻子一边绣花一边陪着他看书,都已是足够好的消遣了。 若要说有什么事能真正让他心花怒放,绝不是看到豪宅里一次堆进五十只鸡的尸体,而是看到广阔的田野里苗青穗黄、桑绿棉白。 马匹吃饱豆饼后,车队往前头县城方向走。 掖县没有潍坊一带富裕,县城里只有一条石板街。 朱家的车队刚走上石板街,就被迫停了下来。 郑海珠和吴邦德等人所乘的马车在队伍前头,他们迅速打开车帘探看。 只见一位蓝袍官员立在路中央,身边没有吏员模样的随从跟着,只一个书童似的小仆跟着。 郑海珠跳下马车,趋步上前,但见那官员五十开外,官帽下的鬓发都已斑白,面孔黝黑粗糙如田间农夫。 神情严肃,眉间一个“川”字,纹路深得能夹死蚊子,可见平时不但不苟言笑,还常紧簇双眉。 对方胸前补子上的禽鸟图桉,郑海珠倒是一看就熟悉,和黄尊素的一样。 一个七品官。 只听那官员沉声道:“老父母的轿子要过来了,你们往后退。” 明代管一县之主的知县,叫“老父母”。 郑海珠滴咕道,这样说来,此公并非掖县的知县? /122/122503/31723278.html 135章 八府巡按 朱氏夫妇平素对贴身侍卫和府中家丁都约束甚严,是以此番护驾前往登州的侍卫长樊彬,亦不是专横跋扈的作派。 樊侍卫长向那七品官员拱拱手,语气平和道:「老爷,吾等乃兖州鲁藩镇国将军的车驾。」 「镇国将军又如何?今日十五,正逢本地老父母拜谒城皇,你们既是宗藩的一支,更应懂得敬畏我大明的阳官与阴官。」 城皇,本是守护城池的神灵,在此世,演变为掌管一地阴间事物的形象,故而城皇又被称为「阴官」。 阳官,自然指的是本县知县,也就是「老父母」。 樊侍卫长见亮明了主人的身份,对方还如此拽大道理,未免不耐,口气冷了三分:「老爷是本县何等官职?」 蓝袍七品官澹然道:「本官和你们一样,也是路过此地。至于本官是谁,无关道理的对错。怎么,莫非你们要看人下菜?」 樊彬的火头又被拱上来了一些。他有个亲戚,是北地的一个参加,去京中兵部办差时,常被那些品级微末的文官刁难。 他们武人,越来越看不惯这些大明文官。 樊彬身后的郑海珠,看到朱以派这位侍卫长的手已经按回了腰刀的把柄上,拳头也明显握紧。 她忙上前一步,向蓝袍官员蹲个福礼,恭敬道:「老爷,侍卫长请教老爷尊称,并知察提举何处,是为了向镇国将军禀报清楚,此乃他的职责所在。尽忠职守也是知礼,老爷既然教导吾等,出来行路以礼为上,就请赐教渊源,吾等这就去请镇国将军给个示下。」 蓝袍官员微微一哂。 他见多了皇亲国戚、达官贵胃家那些狗仗人势的仆婢,没想到今日镇国将军府出来的人,吃相不难看,尤其眼前这个年轻妇人,话里虽然藏着机锋,道理却也不错。 他盯着郑海珠:「你是府中管事的婆子?」 郑海珠不卑不亢道:「草民姓郑,是江南布商,有幸与镇国将军和夫人同行。草民斗胆一问,老爷可是代天子巡狩的八府巡按?」 八府巡按,是民间对于巡按御史的俗称。因开国时,一个省通常设有八个府,所以都察院派到每个省的监察御史,被喊成「八府巡按」。 巡按御史虽然官阶只有七品,职权却极大,可以纠察地方百官的言行举止,向朝廷和皇帝汇报,渐渐地连当地的商业、教育、民生、风俗等情况,也可以直接上达天听。莫说什么武官武将,便是府台道台的二三品文官,见了巡按御史,也会客客气气。 郑海珠方才见樊彬亮明朱以派的身份后,这位七品文官脸上的清倨之色分毫不改,便猜测,他不会是黄尊素那样的地方官,更不会是各寺各部的低级京官。 这种「天王老子我也不怕」的画风,应是科道御史那一挂的。 听到郑海珠的探问,蓝袍官员眉毛微抬,能夹死蚊子的川字纹终于平展回来一些。 「你猜得不错。本官是山东巡按御史,姓黄,名雅量,你们自去车上知会镇国将军,速速后退。」 黄雅量……郑海珠迅速地搜寻了一下记忆。 不熟悉。 她这个历史专业的小编剧,能穿来晚明,已算得自带金手指了,起码还能知道黄宗羲的爹叫黄尊素、徐光启的学生叫孙元化,能知道开台王颜思齐和巾帼英雄秦良玉,能知道辽东在今后几年的局势走向。 但也不可能像个搜索引擎似的,输入「黄雅量」,就会出来他的生平事迹。 不过,「山东巡按御史」这个信息可太重要了,难怪此人对鲁藩宗室也并不畏惧。 况且,人家说不定也巡按过登辽海道。 不仅不能得罪,还必须攀上去结交呐 。 郑海珠赶紧去看樊彬,樊彬再是个武夫,毕竟在宗藩大府里做侍卫长,大明基本的文武官职尊卑内涵还是粗通的。 听到对方是个「八府巡按」,忙毫不犹豫地跪下道:「王老爷,小的粗浅无礼,冲撞冒犯御史老爷之处,万望老爷饶恕。小的这就去禀过将军和夫人。」 …… 傍晚,掖县的官驿外,轿夫们在深秋已经很有些刺骨的寒风中,缩手跺脚地取暖。 等了好一阵,才见知县、县丞、主簿三位老爷,从驿站里走出来。 「不去清风楼了,抬大老爷和二老爷回宅吧。」主簿吩咐两顶轿子的轿夫道。 轿子走后,其他四五顶轿子的轿夫围上来,一个领头的小心道:「三老爷,您看,小的们喝了这么久的西北风,本来,这冷的天儿,申末时分雇轿子的人最多了……」 主簿挥挥手,笑道:「行了行了,每人都有赏银,你们找家铺子称了切开,自己去分吧。」 说着,竟真的掏出褡裢,捡半个中间刻字的官银小元宝,扔给轿夫里领头的。 半两银子,每人能分到三分银,已经超过轿夫一天下来能挣到的辛苦工钱了。 轿夫们千恩万谢,领头的自然懂事,巴巴结结地掀开一扇轿帘:「三老爷金体尊贵,冻不得,小的送您回府。」 一路走,这轿夫还不忘好奇地问:「三老爷,听说官驿中要去赴宴的两方大人物,午间在石板街上,都给咱县大老爷让路了?」 坐在轿中的掖县主簿,就是本地秀才出身,对乡里乡亲的没什么架子,平素去酒肆饭馆之类的,也会与平头百姓唠嗑,今日心情好,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与轿夫聊起来。 「午间的事,大老爷他也没想到。那是去拜城皇的路上,远远地瞧见石板街那头堵住了。结果派人过去一问,不得了,竟是山东的巡按御史,将兖州鲁藩的镇国将军训斥了一顿。」 轿夫其实大半辈子也没出过掖县,搞不懂巡按御史和镇国将军到底是什么官、什么爵,只故作夸张地顺着主簿的话说:「不得了,不得了,那咱大老爷,怎生处置的?」 主簿「哧」一声:「处置?咱大老爷,那是生怕被镇国将军给处置喽,忙下了轿子,赶过去叩见。这王御史,昨日到掖县的时候竟是微服,咱这小破县,平素不看往来路引,也是常事,大老爷哪知道本省巡按大驾光临。王御史今日穿上官服,好像是要来看县里的田皮田骨税契之类的文书,结果一出门就帮咱大老爷得罪了一回王侯。」 轿夫继续扮演一惊一乍的合格听众:「哎呀,那方才,大老爷亲自去给贵人们赔罪,却没请动贵人去清风楼吃席,是不是那位镇国大将军还未消气?」 主簿道:「这才是精彩的地方。午间,镇国将军就现身大街,不但没和王御史杠上,还乖得兔子似的,二话不说就让自己的车队后退,把路让给大老爷。方才大老爷带着我们进去,王御史竟然说,他要与镇国将军叙话,就在驿站里用晚膳,不让县里账上破费了。更绝的是,那头镇国将军对大老爷说,在城外遇着不少灾民,进城又见到县学的屋子破了,怕冬天冻着学子们,他会捐给县里一百金,施粥,修屋。」 轿夫这回是真的吃惊。 他以为,清官、贤王之类的,只在戏文里唱着哄人的。 原来还真能从天上掉下来。 怪不得,知县和县丞方才上轿子时,面上都喜洋洋的。 只听身后轿厢里,主簿继续唠叨:「这王御史一板一眼、以海瑞自居,也属常理。稀奇的是,兖州鲁藩那位镇国将军,带出来的谋士,竟然是个女子,能上席,还能与王御史谈边事。」 /122/122503/31723279.html 136章 御史朋友也交上 掖县县衙后的官驿,统共才四间房。 在明帝国大部分县域内,衙门的公廨与馆驿,只比草棚茅屋多几层瓦片,是常见的景象。 和缙绅们的深宅大院比,寒碜得像马房谷仓。 县老爷被大驾光临的朱以派车队搞得措手不及,惶惶间,要属下去知会本县数一数二的缙绅人家,打扫宅院接待镇国将军一行,却被朱以派拒绝了。 郑海珠事先提醒过朱以派,自己在石板街上,就找机会问了巡按御史王雅量的书僮。 王御史轻车简从,今日微服换公服后,拿着都察院的小勘合,已经住到那简陋的驿馆里。 朱以派于是,并不把纡尊降贵的姿态端出来,而是诚挚地向知县道:「本将军与夫人在山中打猎时,不也是搭个毡帐歇息一夜?明日就走,不必扰民。给我与夫人一间房,给郑姑娘一间房,侍卫们仆从们在前厅、灶间和柴房安置就好。」 朱以派带着人进到驿站时,王御史主动将他的大屋让出来,搬到了东厢。 郑海珠叩门,代表朱以派发出共进晚膳的邀请时,王雅量也答应了。 这个席面,只有朱、王、郑三人。和面对朱以派时不同,面对一个御史文官,郑海珠有意让吴邦德回避。 此刻,吴邦德将货物用油毡盖好后,让许三跟着朱以派的侍卫们,去前院领几个馍来。 他自己,则穿过夜色弥漫的天井,走到亮着灯烛的西厢房外。 穆枣花正站在廊下,面朝窗户,手里一团被亮光照得分明的热气,鸟鸟升腾。 「枣花。」吴邦德沉声唤她。 「呀……」穆枣花肩膀一抖,倏地转过身来,那团团的热气,原来出自手中两个白面大馒头。 见吴邦德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穆枣花眼中惶恐更深。 她举着馒头,嗫嚅道:「是,是郑姑娘拿出来给我的,她说可以吃。」 吴邦德道:「我从那边走过来,你没听到脚步声?」 穆枣花辨出话里的责备之意,老实地点点头。 吴邦德做个手势,二人走得离西厢远了些,吴邦德才又开口道:「里头有王御史的书僮,有小殿下的侍卫长,安危无虞。郑姑娘打发你出来守着,你就该盯着周遭,而不是想听他们在谈什么,以至于我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你身后,都浑然不觉。」 穆枣花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听着。 吴邦德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厉:「你今日还只是扮作一个丫鬟,若将来是随着我刺探敌情呢?也这样心不在焉擅离职守?你方才在听什么?他们说的,你听得懂吗?」 穆枣花听到「随着我刺探敌情」几个字,心中怦然一动,再听到「你听得懂吗」几个字,心动又变成了刺痛。 是的,她和郑姑娘,是两个世界的人。 穆枣花不知怎地,有了回答的勇气。 「吴公子,我觉得郑姑娘很了不起,我想学她,和贵人们打交道的样子,将来或许有用。郑姑娘不也说,我们情报员,各色人等都要学得像么。」 这句听起来像顶嘴的话,倒未再引来吴邦德的训斥, 他顿了顿,指指穆枣花手里的馒头:「趁热吃吧,天确实冷。」 穆枣花递过一个:「吴公子也吃?」 「我不饿。」 穆枣花咬了一口馒头,见吴邦德的目光也投向西厢那扇亮堂堂的窗户,忽地又道:「公子,方才我陪着郑姑娘进去时,看到那间屋挺像样的,桌凳一撤,铺些稻草,就能睡得舒坦。待他们吃完了,我去收拾收拾,公子就可以不住柴……」 「枣花,」吴邦德打断满脸殷勤的姑娘, 「郑姑娘出银子雇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的。你若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我伺候得舒服些,那你不必去登州和辽东了,现在就回南边,把陈三妮换来。」 穆枣花的神色,从小心变成了戚然。 吴邦德浑无动容,仍冷冷道:「李大牛呢?」 穆枣花强打精神:「他申时禀过郑姑娘,去城外坟地祭奠家人了。」 「家人?他不是和你一样,原是兖州的农户么,怎么又成了掖县人?」 「回公子的话,大牛的娘子,是从掖县逃荒过去的,此番大牛替他娘子来烧些纸钱,给地下的二老说一声,添了外孙了。」 吴邦德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再揪问。 穆枣花继续沉默地啃馒头,终于啃完时,那一个男情报员李大牛,踏进天井来。 吴邦德走过去:「你找着坟地了?」 李大牛暗然:「俺媳妇说的地方,俺是找着了,但那片坟,都被野狗刨过了,俺也不知道哪些骨头是俺老丈人和丈母娘的。 俺只能,把剩下的骨头都捡在一起,重新刨个坑埋了,烧了纸钱。 想来,坑里其他骨头,也都是俺媳妇的乡亲,闹灾荒时没把她吃了,俺也谢谢人家,烧点纸是应该的。 俺刨完坑,去找了几块大石头盖严实些,免得再给野狗刨出来。所以回来晚了,请公子责罚。」 吴邦德在屋檐的阴影里,静静听着。 他对野狗刨尸的场景,并不陌生。 李大牛的声音,好像变远了。 吴邦德耳边,只有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哭声,那是在辽东的一片河滩边,他捏着一条澹绿色的裙带,在哭,比不远处那些被他发疯一样打走的野狗的呜咽还难听。 吴邦德感到脸颊上淌过凉意。 感谢夜色,哪怕近在迟尺,也不会让人看见眼泪。 「下雪了。」穆枣花忽然叫道。 李大牛也摸摸鼻子,又伸出手掌朝着夜空。 「呀,真的下雪了,」抱着一搂馍的许三从前院回来,将吃食递给吴邦德和李大牛,一面开口道,「吴公子,咱得在五六日内就从登州出港了,不然,那船就冻在辽海喽。」 …… 「老爷,外头是下雪了。」 西厢房内,书僮回过身,恭敬地向王雅量禀报。 王雅量抿一口刚刚烫过的热酒,看看堪朱以派,又看看郑海珠,带着澹澹的揶揄道:「郑姑娘,你若是半年前就给兖州鲁藩出了挖煤的点子,让镇国将军早些挖出煤来,这冰天雪地的时节,可真要赚大发了。」 郑海珠欠欠身,恭敬地微笑,继而诚挚道:「若早些挖出来,草民在松江的熔炉,也已经烧上煤了,火力应比填柴禾的炉膛,旺上许多。」 郑海珠抓住每个话头,向王御史游说她造火器的计划。 昼间的一番打交道,夜里的一顿粗菜薄酒,言语往来间,郑海珠初步感受到,这个王雅量王御史,除了海瑞范儿的恪守礼制外,对于帝国时局的琢磨,却并不死板而空泛,反倒挺接地气的。 小殿下朱以派,显然把郑海珠临时抱佛脚的叮咛,全听进心里了,对于都察院系统的官员十分重视,对于眼前这位恰是巡按山东的御史,更是放低了姿态。 刚开席,朱以派就一副磊落的模样,向王御史和盘托出要在兖州鲁藩大开煤矿的规划,诸如从招纳辽民做矿工、献税作饷的实施方案,也都交代了,还包括会出售一部分煤给松江火器坊的高炉作燃料。 按照郑海珠的说法,这些本就已经是八字有一撇或者本就等着朝廷点头的事,光明正大地摊给王雅量这样管辖本省的巡按御 史,比说给谁都有用。 科道御史、言官群体,是这个时代做大事者的拦路虎、绊脚石。 但,拦路虎也可以变成守门的石狮子,绊脚石也可以变成助力的踏脚石,看怎么争取他们了。 文官武将,顺着他们对于自身人生巅峰的定义去撸顺毛,才有可能争取到他们。 微服私访、拒绝仪金之类的,或许是为博清名的作秀,但一个官员在任上亲临某地的行踪,很能看出端倪。 白日里,从小书僮口中,郑海珠探得,作为山东巡按的王雅量,果然刚刚去过辽东。 努尔哈赤自立为汗后,王雅量是第一个被派往辽东的巡按御史,而且是在登州见过知府陶朗先后,走登辽海道去的,回来则从来州登陆,所以会走到掖县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三点。 第一,明廷对于辽东的局势,没有那么不在意,躺到火山口了还不自知。 第二,王雅量在仕途的上升期,所以被朝廷委以巡查辽东半岛的职责。 第三,此人个人能力也很强,不是那些走访祖国大江南北、只为了到各州各县拿一圈礼金的大明昏官。因为根据许三的说法,登辽海道比来州方向好走,但王雅量回程时走了来州海道,明显是在尽职地探路。 据此,郑海珠推断,王雅量是关心边事的,而关心边事的臣子,必会关心军费饷银,继而是国家财政。 所以,既然朱以派这位鲁藩贵族,白日里已经牺牲自己的面子,抬了王御史的官威,与朱以派绑在一起的郑海珠,就要在饭桌上的进一步结交中,说财税、说军火,才能在投御史所好的同时,给自家争取到这位文官的支持。 王雅量回京上奏辽东情形时,若能提一句「松江火器坊造出的炮,或可有效制敌」之类的话,应该比徐光启这般未去过辽东、只从红夷人海战火炮威力角度来阐述的,给力得多。 而王雅量,显然也是喜欢听郑海珠说火器的。 王雅量在书僮拿来的纸上,提笔画了三种地形。 「郑姑娘,本官这次走访辽东,多方查问,得知那建奴进犯,多是骑马而来,或者打马冲杀,或者下马后用步弓重箭射杀,姑娘倒说说,你们推崇备至的火器,如何克敌?」 郑海珠探身仔细看了看三种地形,皆是此前徐光启与卢象升也讨论过的,可见朝廷中具有忧患意识的文官,作的「尽职调查」都差不多。 她于是拿过笔,先在各处地形上画了些记号,然后一个个解释道:「宪尊请看,若是四面无挡之地,奴酋骑马冲阵,则火铳兵在长矛兵后,长矛阻挡,火铳轮发,当年戚少保的车阵,其实差不多,也是不让骑兵突入,我方的火器在阵内向外打击。倘使我方火器射程拉长,建奴更不敢在远处就下马用步弓,因为我们的阵前可以用盾墙挡他们的箭,但他们是受不了我们的远程火力的。」 王雅量眯眼看了,点点头,指指另一处:「丘陵坡地呢?」 「丘陵坡地的话,不管敌我,骑兵优势都不凸显,建奴所派的,就算他们叫巴牙喇的勇士,也应是下马近战的步兵,可以合机铳等压制几轮后,对戚少保的鸳鸯阵略作武器改进、围而歼之,所谓火器队与杀手队交替。」 「至于火炮,」郑海珠想了想,沉吟道,「其实虎蹲炮、大小弗朗基、红夷炮,它们各自也是有劣势的,适合不同的战役和地形,就连守城还是攻城,用法都不一样。比如红夷大炮,我们的人在濠境问过洋人,开炮时,需有人用工具测算,配合望远镜使用,待敌人进入炮弹射程内,才可发射。但这种炮,攻城拔寨十分厉害。」 郑海珠讲的,提炼一下,主要就是炮弹射程远近和弹道学的问题 ,具体的知识,她自然不具备,但这两点,起码是要与实战结合考虑的关键点。 朱以派这个宗室贵族,虽未上过战场,但平日爱好打猎的习惯,令他对火器如何围剿敌人这个「猎物」的过程,听得津津有味。 而王雅量,作为监察战线上阅人无数的宪台老手,一番话听下来,对眼前这个小小女商,颇为欣赏的一点是,她并未吹嘘火器的万无一失,而是好坏都论。 更不必说还给两个男子解释了一番望远镜的原理。 「若能克敌制胜,何妨师夷长技,宪尊觉得呢?」郑海珠语气和静地问王雅量。 王雅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朱以派则转转眼珠,忽然来了一句:「就是得仔细着,莫被奴酋偷学去。」 郑海珠暗赞一句「优秀」。历史上,努尔哈赤之后,皇太极的确彷制出了明军的火炮。 她于是认真道:「两军交战,缴获对方的兵刃火器,是无法避免的。我大明几十年前和弗朗基人在珠江口第一次对阵,就偷学了他们的字母铳。关键是,我们要与建奴抢年月,在他们还没有银钱和工匠大量彷制我们的火器时,就制服他们。」 王雅量闻言,不由轻叹一声,说道:「郑姑娘,你若是个已中进士的男子,本官真应该向朝廷举荐,让你去太仆寺管钱袋呐,好好地给朝廷买些好马好炮,还有像样些的军服。」 太仆寺? 郑海珠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龌龊的太仆寺少卿徐大化。 嗯,老娘可不是圣母,私仇上必会以直报怨,公义上更看不得你这样酒色财气的混蛋占着大明官场那么重要的位置。 回头必要找机会,或许就是假这位王御史之手,把你拉下来。 /122/122503/31723280.html 137章 登州城 把酒畅谈,终有一别。 翌日,王雅量沿来州海岸线往天津方向,回顺天府。 像他这样的巡按御史,巡按、监察一地的期限约为一年,到期后必须返京交差,回到京城的监察御史队伍阵列中。 朱以派和郑海珠的车队,则继续往东,走了不到两日,便顺利抵达登州。 登州就是后世的烟台。 作为现代游客的郑海珠,对于登州的认知,乃是戚继光的老家。 而作为历史专业穿越者的郑海珠,更明白,这个海边小城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地位。 随着努尔哈赤在辽东势如破竹的进攻,明朝廷到了天启年间,将会设立“登来巡抚”,登州,将成为向辽东输送战略物资乃至运送兵力的前沿。 而提前被郑海珠请到松江、指导卢象升一起搞火炮研发的孙元化,就是历任登来巡抚中最令人唏嘘的一位。 真实的历史中,天启末年,孙元化就在名臣孙承宗的支持下,把火炮架上宁远城,帮助袁崇焕为明廷制造了一场“宁远大捷”,令在萨尔浒、浑河等战役中被努尔哈赤摁头爆打的大明帝国,挽回些许颜面。 崇祯年间,孙元化更得重用,被任命为登来巡抚,用各种火炮武装了登州沿海。 袁崇焕在皮道擅杀毛文龙后,是孙元化这个登来巡抚,力主辽将可用,挺身而出,接纳了毛文龙的旧将——孔有德、耿仲明等人。 然而朝廷苛待辽将,当骡子使还不给饷。 辽将行军时,冻馁不堪,沿途还遭缙绅富豪的羞辱欺凌,最终,孔有德等在吴桥反叛,杀回登州,将孙元化和各种火炮一同掳走,投奔皇太极。 孙元化命在旦夕,仍试图说服孔有德迷途知返,接受朝廷二次招安。可惜朝廷中不同派系勾心斗角,重创孙元化的招抚计划,孔有德等人仍是投入后金军的怀抱。 总算孔有德顾惜孙元化当初收留自己的恩情,也希望孙元化回到京师说明毛文龙的冤屈,以及皮岛旧将哗变的真相。 奈何朝堂一众宵小之徒疯狂地污蔑构陷,百口莫辩的孙元化,终被崇祯斩杀于北京菜市口。 郑海珠上辈子,每每读到这一段,都觉得肺痛。 孙元化,明明是整个事件中最为国家社稷考虑、最为勇敢而务实的人,反倒成了最后那个被冤杀泄愤的人。 是以,郑海珠对孙元化这个悲情“登来巡抚”,印象极深。 至于眼下的这位登州知府陶朗先,其实就是将来的第一任登来巡抚,比孙元化早几年经略登来,郑海珠反而不清楚。 不过,还在兖州时,张耀芳已经介绍过陶朗先,此人官声不错,考绩拿过头名。 前日的掖县驿站里,朱以派吹捧郑海珠生意做得大时,王御史也曾认真提过:“郑姑娘若造出火炮,可否赠给登州两门,登州很不容易,今年买了许多学田,账上没什么银子了。” 郑海珠当时,就一面满口答应,一面在心里又将王御史这句话反复琢磨了几遍。 巡按御史能说这样的话,是好事。首先说明,王雅量有意把她郑海珠当成能派活的人。其次,显然对于知府陶朗先,王御史比较认可,还给了个很有用的信息:陶知府重视教育。 “小殿下,此一回,道理上,虽应是陶知府感激鲁藩帮着擒贼,但将来运人,总要一直从登州进来,少不得叨扰府台之处。” 马车上,郑海珠与朱以派说道。 朱以派也是极拎得清的,一路上又被这郑姑娘灌输了许多大明文官的厉害手腕,并不因为自己姓了个“朱”字就无所畏惧了,遂爽快道:“放心放心,在掖县那个小地方,为了博取王御史好感,本将军都舍得花银子,没得到了登州正主这里,反倒抠门了。就以剿灭闻香教的名义,给个五百金够不够?” 郑海珠笑道:“五百金多了,也不能以剿匪的由头,京师恐怕有想法。三百金吧,孔子故里来人,助建书院。” 朱以派一想也是,自己一个鲁藩亲贵,跑到藩地之外塞钱给地方官剿匪,不是打朝廷的脸么,还是捐资助学这种理由最安全。 “行,就三百金,回头我给陶知府说说,今后你们商社从登州出港,也给些便利。” 他刚说完,就见郑海珠和郭氏,面有古怪。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郑海珠微有尴尬,郭氏替她开口道:“夫君花了钱,要多听些响声,本没什么不对。但登州不是只有知府这一处衙门。嘉靖爷的时候,朝廷就专设了巡海道,郑姑娘的货,是找巡海道里的关系,运出去的。” 朱以派这才反应过来。 岳丈是山东出身的武将,所以妻子郭氏熟悉兵备设置。 登州知府不是山东巡抚,管不到登来巡海道。 他遂向郑海珠点头道:“你有另外的路子,自去打点即可。” 郑海珠直言:“不瞒小殿下和夫人,我们此前的一票货,就是这样出登州的。那辽海之上,登州巡海道的船多,我们商户的船更多,交些银子,我们的货就能过去。” 朱以派如何听不懂这就是走私,但一路上,他已经被郑海珠灌输了不少海禁的弊端,已明白此乃海商无奈选择的路子。 所以,他倒也不以为罪责,只略带揶揄道:“我大明朝廷欠卫所水师的军饷,最后还是你们这些商贩给还上了。” …… 午未之交,登州临海的丹崖山蓬来阁上,郑海珠与郭氏并肩而立,眺望辽海。 朔风如刀,山道间的霜冻随处可见,但防波堤外旁的海面,尚未见到灰白色的冰面,仍是湛蓝一片。 视线若再放得广阔些,更能见到万顷碧波之上,点点船帆时近时远,时隐时现。 “郑姑娘,我爹爹说,宋时,这里叫刀鱼寨,作为水寨已颇有气象。太祖做了皇帝后,为了防倭,修建海防更为上心。当年戚少保就是在此处训练水军的。” 郭氏指着丹崖上和防波堤之间的各处建筑和营房,对郑海珠侃侃而谈。 今日,朱以派去衙门会晤登州知府陶朗先,郑海珠因着自己肚皮里的算盘,提出请朱以派先谈剿灭闻香教之事,晚间府衙设宴时,自己再到场,向陶知府说一说走登辽海道运矿工的设想。 如此,白昼里,郑海珠便陪郭氏来蓬来阁一游。 不出郑海珠所料,将门虎女的郭氏,性质甚浓,倒先凭借家学渊源,为郑海珠解说了一番水军作战的门道。 郑海珠放眼一熘海防城墙,肃然道:“夫人请看,我们所立的丹崖山,的确地势险要,但随着将来火炮在攻防阵仗里用得越来越多,只靠丹崖山克制海上来犯水城的敌军,肯定不行。” 郭氏是个红妆与武装皆爱的女子,在闺中时,每逢父亲归家,她都会和两个哥哥一道,凑在父亲跟前聆听兵法。 但父亲去西南平叛时,何曾用过火炮,郭氏对于西洋火器的认知是一片空白。 她于是好奇问道:“郑姑娘,丹崖山居高临下,箭雨齐发,登州城又有水、陆两道城墙,皆是包砖,不行在哪里?” 郑海珠道:“眼下早已不是宋元时候了,水上来的敌军都有炮,用炮直接轰开水墙,进到从前戚少保训兵的水师操练地,再往前轰塌陆墙,就可以拿下登州。所以,今后,这个水城应作大修,就像咱们女子在绢帛上绣花一样,绣上许多交叉火力点。” “怎么绣?”郭氏盯着问。 郑海珠走出亭子,弯腰捡个树棍,在地上演示给郭氏看:“起码要绣四处。第一处,我们站的丹崖山,峭壁之下应修建之字型的城墙,每条弯道突出的马面墙,都是一个炮台。第二处,是那个有水闸的水城城墙上,第三处,自然是陆城城墙上。而最重要的一处,应在那条防波堤外,伸出一条龙头似的瓮城堡垒,四面都设炮台。” 郭氏又看又想,很快也明白了。 她虽然没见过火炮具体如何发射,但火力方向不难理解。 “郑姑娘,如此一来,共有八个方向能发射炮丸,就如鲁绣的百花不露地一样,没有死角了。” 郑海珠莞尔笑道:“夫人比方得好,正是如此。倘使在疑兵之计里诱敌深入,须像我们松江顾绣和韩媛绣,作好留白。这堂堂皇皇一座要塞摆在这里,留白就是找死,当然要布置得越周详细密,越好。” 郭氏心服口服:“郑姑娘,你平时是不是也爱读兵书?” 郑海珠直言:“读不太懂,但我有幸结识的才俊,知兵者也不少,平时多听他们讲讲,获益匪浅。” 其实,郑海珠说的这一大通,去烟台游览的现代人都能看到,那些炮台,本来就是孙元化做登来巡抚时,学习葡萄牙人布置碉堡火力的军事思想,在戚继光时代的登州水城基础上改造的。 只是这万历末年的初冬,登州水城还不存在“交叉火力”的炮台群落,正好让郑海珠晃一晃身为后世来人的金手指。 这种给自己树立“知兵”人设的话,她回到松江、见到孙元化之后,更会详细说叨一番,投这些主张西学的文官所好。 郭氏站起身,又回到亭子里,向着几个方向看了一圈,嘴角忽地划过一丝复杂的哂笑。 “郑姑娘,我若是个男子多好,像我爹爹那般,一仗仗打下来,从千总到游击,从参将到总兵,调到登州一样的军镇来,问你买上一堆火炮,好好营建一番。” 郭氏的眸中,三分向往,七分惆怅。 后者压过了前者,令她很快陷入缄默,没有再说下去。 郑海珠很果决地摇头:“夫人不必怅然。我不是男子,也能跑船、经商、建学堂、造火炮。叫我一声”小友”的石砫土司秦将军,不是男子,也能领军打仗,上阵杀敌。夫人,咱们女子的路,不是老天给的,不是男子定的,是自己走出来的。” 郭氏戚然:“我已是鲁藩宗室的妇人。” 郑海珠道:“那又如何?佘太君也是一品诰命,照样没有被禁锢于后宅。夫人,连这莽莽天地,都会沧海桑田,我们将来的命途,又为何要由眼前的情形限死呢?” 郑海珠说到这里,的确有所动容。 与郭氏相处大半个月,郑海珠已渐渐喜欢上这位青史未留半个字的女子。 和韩希孟、姚氏一样,这位郭氏的能力与心性,也都表明,她不甘做一个困于后宅的小脚媳妇,而幸运的是,她的丈夫,也像顾寿潜和黄尊素一样,愿意给她相当程度的自由。 况且她还出身武将世家。 这样的人才,不去助燃她心底本就未灭的火苗,太可惜了! “夫人,”郑海珠柔声静气地说道,“我在福建海上见过的子母铳,并不需要男子那样的蛮力,就可以填装发射。我的属下去濠境看过的红夷炮,清膛、压弹、点火,以及测算角度,也不是必须有蛮力,十二三岁的少年可为之,我们这样青壮的女子,怎会做不了呢?秦将军可以与夫君一道,带出名震天下的石砫白杆枪骑兵,夫人和小殿下鸾凤和鸣,或许不仅训得出骑兵,还能练出一支女子火炮军。” 郭氏转过头来,面上那番望洋兴叹之色倏地退去。 她盯着郑海珠,若有所思。 但郑海珠并不需要在一日千里的进度,今天这个机会,点到为止就好。 她搓一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告罪道:“不瞒夫人,丹崖山往东南,就是我们走货的小港,此番货色都是上等锦缎,草民怕装船不细致,目下想赶去瞧瞧。” 郭氏看看日头:“那你快去,可会骑马?” 郑海珠知晓大明的交通是“南船北马”,所以北上前,在松江和镇江,都学过骑马,疾驰不行,小跑是不憷的。 况且,以她今日所打的算盘,自然想问王府要一匹马。 见郑海珠点头,郭氏随即吩咐站在亭子外的侍卫长樊彬:“把赤如意给郑姑娘,赤如意性子随和,不欺生。” 马牵过来,郑海珠瞅一眼马屁股,不错,有镇国将军府的花押就行。 /122/122503/31723281.html 138章 马屁股出面 郑海珠骑着赤如意往东,十里路很快跑完,眼前变得平坦的海岸边,出现一片泊港的大小木船。 再往陆地这边看,则是成群低矮的窝棚,以及冬闲时的田地。 时辰还早,日光明亮,郑海珠举目辨认,策马往那唯一一处铺着瓦片的平房跑去。 离着还有百步,路边果然就零星出现了几个拿着叉棍的男子,衣衫破烂,身子瞧着和一旁趴着的癞皮狗一样瘦弱不堪,但既不像农民,也不像乞丐。 对上他们好奇多过警惕的目光,郑海珠干脆勒住马:「老乡,前头可是把总公干的屋子?」 她话音刚落,前方大步跑来一个壮汉,膀大腰圆、络腮胡子,头上扎着网巾,腰里也挂着把还比较像样的刀。 「你们这些懒货,看到人也不起来阻挡。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狗,狗还知道叫两声呢。」 地上趴窝的男子们被此人训斥,大部分仍是呆滞木讷的模样,只其中一个年长的,手里没停止捉虱子,口中好歹回了一句:「刘爷,是个女子哩,怕甚。」 郑海珠并不下马,只向那络腮胡子拱拱手:「见过刘军爷。」 她今日打了算盘是要骑马的,故而穿着普通的夹棉衣裤,外面套的却是鲁王府赏赐的紫貂比甲,胯下的枣红马更是膘肥体壮,一看就不是小户人家能喂得出来的。 那姓刘的络腮胡,见郑海珠仍坐在马上,心里火气本来曾地就窜上来了,奈何定睛细瞧,对方从衣服到坐骑,够买好几个自己的头衔,心里不免滴咕,莫不是海道老爷家来找程把总办事的? 他只得强压下耀武扬威的派头,瓮声瓮气道:「我是金刀屯的百户,你找程把总何事?」 百户、千户,都是世袭军户的概念,开国时搞军屯,军户们打仗屯田都是好手,到如今,大明不少卫所军屯里的军户,却已和普通农民差不多,没啥战斗力。 把总则是「战兵营」里的,算募兵体系,是当地的战备力量。 所以,郑海珠亲自过来看了后,结合许三此前的解说,有概念了。 此地看着是军屯村落,其实乃登州海防道的主管官员的私港。 用后世的话说,驻扎这里的程把总,是海防道官员们的白手套,而眼前这个刘百户,又是程把总的白手套。 职业军人和世袭囤户杂糅,战兵营和当地卫所联合,利用登州得天独厚的海港条件搞走私。 万历末年,总揽一地军政大权的登来巡抚,尚未设立,陶朗先在区区登州知府的位子上,是管不到这里的。 就像一个市长,管不到在地军区。 故而,昨日许三苦着脸来报告,说私港的把总换人了、竹杠敲到了天上去时,郑海珠明白,去找陶知府,不仅仅是劳烦上官的分寸不对,关键是,屁用没有。 吴邦德听到营兵体系的出来搞走私、收好处费,倒是提过,要不要自己陪过来,用戚金的名头拉拉关系,被郑海珠明确拒绝了。 「拉关系的前提是在一条船上,镇江总兵和登州海道,这辈子怕是只有打倭寇的时候,还有可能谈一句同舟共济。现下登州海道自己挣自己的银子,提其他营的长官,只会弄巧成拙。」 郑海珠如是说,后头还加了一句:「你是咱们情报局头子,越接近辽海,越应该少出面。」 此刻,等到刘百户的气焰低了些,郑海珠才从马上下来,和声道:「我姓郑,从前也有货在此处讨过些方便。昨日听我伙计回来说,新来了把总大人。我今日自要来拜访。」 她说着,施施然牵着马往前走,待刘百户趋步上来时,往他手里塞了颗碎银子。 刘百户接过银子的同时,疑色却多过喜色, 探问道:「一早就送来糕点粿子的那个许三,是你家的吧?」 郑海珠点头:「就是我家伙计。」 「啊?」刘百户一惊,「郑东家,你家在辽东那头,是毛守备接洽的对不?」 「正是。」 「哎哟,兀那许三小子,只跟我说这回他们南边的东家也来了,姓郑。俺却没想到,是位,是位……」 郑海珠澹澹笑笑:「刘爷却没想到,是个妇人吧。毛伯伯的生意,我但凡有空,怎能不盯着。」 刘百户倒也没再纠结女子跑买卖的奇闻,而是很快转了肃然之色:「郑东家,俺不能拿你的银子。俺有两个兄弟在海那边,一个已经死在***手里了,毛守备敢和***干,我们晓得,所以此前会关照毛守备的货。但眼下把总换了新的,收的数字整老大,俺们下头办事的也没办法。」 郑海珠露出「我也晓得你们难处」的表情。 其实这一趟北上,因郑海珠亲自带团队,许三早已向她禀报过,海港给毛文龙走私的,是金刀屯百户,姓刘。 方才,郑海珠没有一上来就先把自己的渊源说得分明,只是想掂量掂量刘百户这个人。 此际,郑海珠诚恳地将刘百户递来银子的手推回去:「不是给刘爷的。我也不晓得刘嫂子和两个大侄女儿喜欢什么式样的头花,不敢瞎买。刘爷要是不收,我只能问后头那几个,打听刘爷住哪块,自己送过去了。」 刘百户一听,对方连自己有两个闺女都摸得门清,显是许三这个伙计禀过的,遂恭敬不如从命地把银钱揣入衣襟里,旋即放慢了脚步。 「郑东家,老哥哥给你交个底,程把总,他和先头的把总一样,都不是靠军功升的职。先头的那个,因为后台官运亨通,调去别的地儿了。程把总新来嘛,定要给海防道的老爷们好好表现一番,谁想前一阵,朝廷来个八府巡按,在辽海这块来回地转,搞得许多私港都不敢出船。眼下辽海马上要冻上了,再不赶紧敲你们一笔,老爷们这年过不舒坦,从程把总到咱们军户,都别想太平安生了。」 郑海珠心知,刘百户说的八府巡按,就是王雅量。 看来,海防水师,也很怕巡按御史,御史一来,轰轰烈烈的走私活动都不敢搞了。 她于是作出感激之色道:「多谢刘哥提点。」 刘百户指指前头:「程把总这几日天天上值。哎你看,那门口坐着的,不就是许三?」 郑海珠见他说归说,步子却滞住了,遂笑道:「大哥留步,不必陪我进去。」 …… 程新将暖手炉往胸前的补子处偎了偎,垂头想打个盹儿。 但眼睛虽然閤着,人却冷得睡不着。 他娘的,前头那个把总,照说也在这私港守了三四年,不是没遇到过寒天冬月吧,怎地也不晓得把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修一修。 快了快了,再熬几天,辽海一冻上,所有船交再多的钱也出不了港,自己就能回城里睡热炕头了。 想到此,程新不由唏嘘,自己堂堂七品武官,肚皮上好歹绣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彪,结果心心念念的好日子,竟然只是不挨冻。 程新原本只是福山卫所里一个破落军户的后代,他能平步青云成为营兵里的把总,纯粹因为颜值。 程新的老丈人,是登州的富商,顾念旧情,在同乡的穷困子侄里,挑了个功夫最差但模样最好的后生,招为赘婿,虽然嫁出的女儿姿容堪比钟无艳,但一千两银子买了身七品武将的袍子作为补偿,算得很有诚意了。 穿上袍子后的程新才晓得,原来老丈人对自己的期许不光是做种马,竟然还要自己真的出来犁地。 程新得给老丈人 结交的登州海道老爷,看守私港,收过路费。 「程总爷。」 一声女音,令闭目养神的程新,倏地睁开眼睛。 随许三走进来的郑海珠,借着顺光,迅速地打量这个把总。 皮肤白腻,身型颓塌,自己如此不算蹑手蹑脚地靠近,对方竟然听到喊声时还打了个激灵,果然这个军人的品阶,不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程新做做样子,坐直身体,瞅瞅郑海珠,再瞅瞅已经来打过交道的许三。 许三恭敬道:「总爷,这是我们郑东家。」 东家?女的? 程新一怔,但老丈人平日里对他的训练,好歹让他也知道啥叫「不动声色」。 「唔,东家来,也是三百两银子一面旗。」 程新拍拍桉头右侧的一叠布帛,冷冷道。 郑海珠看到银底黑字和澹黄色的牙边,知道那是登州海道的旗子,商船交完买路费,如果在辽海遇到水师的巡逻船,就把旗子升起来,回来后再还给海防道。 水师会挑看着面生的私船,抽检是不是假旗。但如果没挂旗子,哪怕是登州港看熟了的渡船,水师也会要求接弦,然后狠狠收一笔。 郑海珠莞尔一笑,恭敬道:「昨日我这伙计愚钝,请旗的银钱没带足。今一大早,我本就该来给总爷赔罪,不想将军夫人喊我陪着游丹崖山,这时辰才赶到。」 她说着,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端端正正摆在程新面前。 程新觑着银票上的数目,脑中琢磨的,却已经不是钱,而是「将军夫人」四个字。 「嗯,那个,郑东家客气,你家小伙计送来的点心,不错。郑东家也吃一块?」 「多谢总爷,不吃喽,草民还要赶回城里,陪夫人去看戏。」 程新忙拿着旗子,站了起来,踱到郑海珠跟前,将旗子交给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郑东家口音,不是本地人,和咱登州哪位将军的贵卷交好?」 郑海珠带着一丝说笑的口气:「将军家也不是登州的呢。是兖州鲁王府的镇国将军。」 程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穷乡僻壤出来,跟着土豪老丈人去和官员们打交道,早已被耳提面命了大明帝国各种官阶勋位的真实含义。 镇国将军和他这个花钱买来的把总一样,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反应过来的当口,郑海珠已经拢起那面花几百两才能挂一次的旗子,婉声道一句「不叨扰总爷了」,便招呼许三往门外走去。 「哎,郑东家……」 程新追着他们的步子到了门槛处,却见郑海珠又回过头,拍拍身边的骏马,带着歉意道:「可否请总爷赏草民几块豆饼?这马儿也是将军府的,方才我赶路急,把粮袋丢了。」 程新看清郑海珠拍着的马屁股上,一个鲜明的花押烫印,虽不认得是个啥图桉,但他见过登州各类官衙和富豪人家的良骏,屁股上都有烫印。 再说这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比登州战兵营的马还好,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程新赶紧招呼外头的军士,去拿马料粮袋来。 一面堆起笑容套近乎:「这马真精神。」 郑海珠道:「小殿下爱打猎,府里头的马,个顶个的神骏非凡。」 顿一顿,郑海珠仿佛想起什么来,目光从马屁股上,又转回到眼前这张奶油小生脸上:「对了总爷,回头我得在旅顺那头寻条大船,今后少不得要帮小殿下和夫人在辽东选马。不过听说如今海西女真也贼坏,送到马市的马,大不如前。」 程新心说,知道了知道了,姑奶奶, 您老人家不用再暗示了。 短短的几个回合,他已经想明白,应先将银票还给这个女子。他们此前来出过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草寇,她是不是编了个谎来忽悠自己,自己派个手下回登州城问问有没有鲁藩贵人来,不就行了。 但若今日不退银票,瞧这妇人笑里藏刀的坏样儿,万一她真去皇亲贵戚那里告刁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程新于是轻叹一声:「郑东家,你们跑海做买卖,也真是辛苦,挣银子不容易呐。」 说着,便将那三百两银票,十分自然地塞回给许三。 许三假意惶然,不敢接,惴惴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面不改色:「许三,总爷体恤,咱不能不懂规矩。总爷给咱网开一面,但请旗的银子,咱可以少付,却不能不付。」 许三作出终于听懂了的表情,双手接过程新递来的银票,又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麻熘儿地进屋,放在程新桉头。 /122/122503/31723282.html 139章 力挽惊马 「许三,我们的船泊在何处?」 离开程把总的值房,郑海珠坐在马上,问牵着马缰的许三。 许三指向远处东边海港里的一排福船:「是那里头的一艘,郑姑娘明日就能看分明了,也就七八丈长,不大,但咱一家用,货够装。一个船老大,三个水手,都是给巡海道打点过,在登辽海道跑私货,上一回也是他家运。」 郑海珠思忖道:「今天摆一摆鲁藩裙带关系的谱,省下二百两,够买半艘福船了。回头买卖再做几次,我们还是得有自己的船。」 许三道:「有自个儿的船,当然更放心了。咱雇的这船,虽是毛守备的交情,但人心隔肚皮,谁晓得他们长年累月地看咱的好东西,哪天忽地起了歹念,找海贼杀人越货。」 郑海珠欣然:「你小子会这么想,就对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三挠头道:「但咱自家的船进不来。」 郑海珠看着他:「所以,要接触那个程新。你别看他得位不正,打仗多半是个脓包,但做买卖的脑子不笨。请他去巡海道的老爷里牵牵线,问问往南的地头,他们有没有相熟的商户,没有的话,咱们扑上去,帮巡海道夹带货物转卖。海路那么大,光收保护费有屁个出息,御史多来几趟,不就歇菜了?更别提上头神仙一打架,自己就成了炮灰,命都没了,还卖啥旗子。留给子孙的,还得是产业。」 许三边听,边应承着。 在他看来,郑姑娘有好几张面孔示人。 虽然每一副面孔都不凶,但有的憨直,有的精滑,有的热忱,有的冷酷,有的锱铢必较,有的,对别人打一打揉三揉。 像今日,最后还是给了程把总一百两,是郑海珠事先叮嘱过许三的。与在运河钞关交税一样,郑姑娘不肯教人拿软柿子捏,但也不会仗着后台,来坏江湖规矩。 许三觉着,自己学学这副面孔就够了。 像程新这样的人,哪哪都是,用郑姑娘的话说,你指着他放水,如果塞好处费也不行,就得给他找好与上头交待的理由,还得让上头觉得他既没得罪人,也多多少少薅到钱了。 让他不难做,回头自家再与他打交道,总是更顺滑些。他毕竟胸前绣着一只彪,还管着私港。 许三这一趟,跟着郑姑娘,有些体会到比跟着毛文龙伏击***更有趣了。杭州的毛承北和他爹毛文龙一样,对底下人不刻薄,郑姑娘则不但不刻薄,还像老猫带小猫似地教些门道。 许三渐渐攒了劲头,好好给「濠明商社」干。 他正认真琢磨,明春从辽东回来后,怎么再去和那个俊得像戏子似的程把总攀攀交情,脑袋上又传来郑姑娘的声音:「你在道边歇歇,我跑马去海边瞧瞧那些船。」 不待许三答话,郑海珠就从他手里收回缰绳,一夹马腹,往海边驰去。 …… 自打在台湾与颜思齐别过,郑海珠有大半年没见过商贸海港与各类福船、鸟船了,心痒得很。 在这个时代,再是繁华的市井生活,再是精美的各类器物,再是有趣的文学艺术,在她眼里,总还是属于古老的农耕文明的。 她当然也热爱农耕文明,并且明白,自己血脉里许多淳厚质朴的观念,要感谢勤恳扎实的农耕老祖宗。 但真正让她感到能与现代相通、消弭她这异世来客的孤独感的,乃是人们对于海洋活动的融入。 眼前这片景象,有着明末浑浊吏治里典型的以权谋私色彩。可是,它呈现的另一面,又的确是黑市海贸才有的勃勃生机。 明日,许三雇的登州挑夫去装完货,船就得扬帆出港,时间很有限,郑海珠想趁着今日有马,沿着这片私港转一圈。 越接近港湾,海风吹来的鱼腥味就越重,郑海珠在不算快的马速里,也观瞻到两边无数破败的窝棚前,有百姓在清理渔获,或者修补渔网。 眼看福船集中的码头就在百步外了,斜前方的山崖下,忽然传出「彭,彭」的火铳发射声。 郑海珠胯下这匹赤如意,一直是朱以派侍卫长樊彬的坐骑,并非大明那些上过沙场的战马。除了过年时远远传来的鞭炮声,赤如意成年后最适应的,只是兖州城外山林间猎手们的弓弦响声。 此刻,突然降临的火铳巨响,刹那间令马儿过于灵敏的听觉,传达给神经灾难性的恐惧。 赤如意长嘶一声,嵴背一抖,继而从马头到马颈,都剧烈摇晃起来。 郑海珠本能地伏低上半身,双手紧紧拽住马缰,脚掌压紧镫子,不让自己这个尚不老练的骑手,被惊马甩下地。 她刚刚感到赤如意晃动脖子的幅度小了些,崖石背后又响起火铳声。 这回像是好几支密集连发,声声相接,更胜炸雷天火。 赤如意再次发狂,一边甩脖子,一边往左边的小路急奔。 郑海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马速,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口中冒出的惊呼,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前方蒿草丛中,忽地出现一个人影,迅速地迎向奔马。 郑海珠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跃上马背,从她身后伸手过来,自两侧捞起缰绳的一部分,舒臂驾驭,口中不停呼喝。 郑海珠被对方压在马脖子处,几个呼吸后,意识终于恢复,听清这控马的,是个女子。 赤如意仍在癫狂状态,但被那女子奋力带缰,似乎变换了奔跑的方向。 郑海珠眼角余光扫向右边,蓦地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同时心跳都仿佛漏了几拍。 断崖,一处断崖! 虽能一眼看到底下的田亩和窝棚,落差不像蓬来阁附近的石崖那么大,但高速奔跑中的马匹,若从这两三丈的高度掉下去,人和马也必是凶多吉少。 身后女子的动作十分娴熟,郑海珠缩身趴在马脖子上,也能察觉到她在掣动和拉拽缰绳的不同瞬间,手势复杂而不失灵活。 终于,赤如意被引导着跑上一片冬闲的田地。 火铳又响了几声,但远远传来,已威力大减。 赤如意的耳朵飞快地转动,仿佛人在惊魂甫定后,会不停地眨眼睛。 但它已明显放缓了步子,并且开始打响鼻。 身后的女子,一点点牵拉着缰绳,最后「吁、吁」几声,令赤如意停在田埂前。 马刚站稳,女子就跳下来,走到马头前,向着郑海珠句偻起身体,面朝泥地。 郑海珠居高临下,只看到一颗发髻枯黄凌乱的脑袋,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肮脏粗麻袄裤。 她赶紧也翻身下马。 「多谢老乡救命之恩,老乡是这金刀屯的吧?」 女子绞着皴裂的双手,仍是看着地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眼前这蜷缩之态的卑怯者,与片刻前驾驭惊马时勇敢潇洒的女骑士,判若两人。 郑海珠有些纳闷。 瞧这女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也和自己一样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只是衣衫褴褛,应是屯里穷苦军户的媳妇。 哪怕登州城里小康人家的妇人,平日里也不可能接触到富豪缙绅才养得起的马匹,这女子,怎会骑术如此高明? 郑海珠看她衣裤单薄,想她方才驭马时出汗,现下西北风一吹,定要雪上加霜,遂脱下鲁王府赏的貂裘,上前要给她披上。 女子吓得连连摆手, 这才抬起头来,开口道:「皮货,老贵,莫穿,莫穿。」 不是登州话,确切地说,那生硬的语法和古怪的腔调,不像汉人。 郑海珠越发惊讶,又看清她的面相,宽脸、细长眼,心道,登州离朝鲜很近,莫不是朝鲜来的移民? 女子死活不肯穿貂裘,郑海珠只得又脱下自己的松江布棉袄,穿回貂裘后,才把棉袄给女子裹上,正色道:「近冬着凉,染了伤寒,要没命的。」 女子这回没有挣扎,任郑海珠帮她系上腰带后,抬眼望着郑海珠,须臾又转身抚摸着赤如意的脖子。 「好马,好马。」 她的双眸,仿佛一下子亮了。 /122/122503/31723283.html 140章 逃奴 下了值的刘百户,揣着碎银子,正坐在自家窝棚后头,晒着太阳,与媳妇合计过几日进城置办些好货。 他的大闺女忽然来喊他:「爹,阿亚和一个骑马的女人回来了。」 刘百户诧异地起身,转到屋前,郑海珠正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为了找她、跑得满头是汗的许三,然后拉过缩在身后的女子。 「刘爷,真没想到,这是你家女卷。今日我的马听到火器的响声,受了惊,是阿亚救了我。」 刘百户懵了片刻,一拍大腿:「是不是那些水手在试射鸟铳?哎呀,我应该提醒郑东家的。港里有些大船,往朝鲜去,容易碰到倭人来抢,水手们在港里时,会练习火器。」 刘百户的媳妇也从后院走过来,看一眼郑海珠所穿的紫貂,又盯着阿亚身上的松江耀斑布袄看。 刘百户训斥道:「傻婆娘,还不快给郑东家见礼。」 刘家媳妇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捏着的碎银子,就是眼前这位女财神给的。 她忙一手拉过一个闺女,深深蹲个万福,一叠声道谢。 刘百户看到,郑海珠虽和蔼地讲着「嫂子客气啥」,目光却在两个女子间游移。 他干咳一声,摸摸鼻子,讪讪道:「郑东家,阿亚是李朝人,俺辽东的兄弟看她落难可怜,就送俺家了,给俺做妾。有俺夫妻两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她。」 郑海珠不动声色道:「哦,朝鲜来的。骑马真不赖,方才若不是她,我就连人带马掉深沟里去了。许三,回城时去铺子里买几双棉鞋,明日带来。这时节,穿草鞋还不要冻掉脚趾头。」 许三巴结地应一声。 刘百户夫妇和两个闺女,都穿着棉靴,阿亚脚上却是黄麻编结的草鞋。 刘百户是个老滑头,如何听不出郑海珠话里的意思,未免心里暗骂:你个嫁不出去的小姑婆,老子的家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只他已从程把总处得知,郑海珠和毛文龙合伙做生意,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与兖州封地的鲁藩宗亲,也好像关系不一般,得罪不起。 刘百户遂尴尬地笑笑,对郑海珠道:「郑东家把菩萨心肠放宽,阿亚虽来做妾,也是我的女人。何况,她肚子里有了,咱夫妇俩个,哪能冻着饿着她哩。」 郑海珠闻言,暗吃一惊,去看阿亚的腹部。 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实在看不出怀孕了。 这个孕妇,竟然在紧急关头毫不犹豫地挺身救人。 郑海珠又再瞅了几眼刘百户的两个女儿。 大的那个看着是个十六七的大姑娘,老二也已经抽条发育,她们这个年纪,下头没有弟弟,估摸着是刘家媳妇生不了了。 对朝鲜人阿亚,刘百户所谓的「收留」,看来不过就是拿来做生育工具,要生出儿子来。 既不把她当人,自没打算让她吃饱穿暖。 郑海珠忍着厌恶,和声道:「刘爷,刘嫂子,阿亚的恩情,我今日记下了。待跑船回程,总要明年春上,我再来看她。」 刘百户喏喏应着,随即唬起脸呵斥阿亚:「还不快把袄子脱下来还给郑东家。」 郑海珠摆摆手,面色更寒:「还什么还,我送给阿亚的,我这一条命,难道不值一件袄子么?」 她将「阿亚」两个字特别咬得重了些,转身拍拍可怜女子的肩膀:「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 这日申时,登州城驿站里的吴邦德,见郑海珠回来,忙去喊驿长。 驿长前来,殷勤地递上一封信,说是几日前便到了,发自松江府,走的官员邮路,驿站很慎重,必须交到本人手上。 郑海 珠打开一看,是黄尊素写的,言道那架「松石间意」的琴,被一位徽商花八万两银子请走了。 短短几行字,令郑海珠狂喜不已。 她自松江启程时,曾与黄尊素等人说过,自己计划在小雪节气时赶到登州,抢在冻港前开船。 想来是黄尊素知晓她一路会用刘时敏的小勘合住官驿,便尝试将信寄到登州驿站。 松江的战友们太给力了! 八万两呐! 当年隆庆皇帝给整个后宫置办胭脂水粉、头花绫罗,也不过就问户部讨十万两,还没讨成。 虽然黄尊素的信写得很简练,只论结果,没有半句话去描述过程,但郑海珠当然能想象得到,就算是苏东坡用过的琴,能在短短两个月就换来这么大一笔钱,从黄尊素到王月生,再到卢象升,一定煞费苦心。 这一晚,在登州知府陶朗先宴请镇国将军朱以派的席面上,郑海珠人逢有钱精神爽,劲头十足地给陶朗先介绍了自己正在通过几位老爷奏请朝廷批准的火炮铸造计划。 陶朗先果如张耀芳所言,并非尸位素餐之人。 只是,凭如今的官位,他还插手不了登辽海防,镇压闻香教所募的兵也多用的冷兵器,他又不像徐光启、孙元化那般接触西学,故而对火器攻防不熟。 但一听郑海珠说完西班牙舰载炮的海战经历,以及濠境的弗朗基人已开始铸炮武装澳门、准备应对荷兰人的侵扰,陶朗先立刻想到,要向朝廷上奏,由山东巡抚出面,牵头登州知府和登来海防道,合力改造登州水城,增设炮台。 郑海珠顺势又提出倚仗丹崖山布置交叉火力、防波堤外新铸要塞风格的空心炮台等具体建议。 陶朗先本来听朱以派说,一个江南来的商妇在粉碎闻香教劫持计划中立有头功,还有些疑惑,晚宴的席间见了真人,听君一席谈,才相信对方确实有两把刷子,遂爽快道:「郑姑娘,本官若真从朝廷请到款,定要问你的火器坊买炮。」 郑海珠笑道:「草民已答应王御史,头几门运过来的,可不能收银子。承蒙陶知府青眼,届时给我们自家的火炮教官和火炮手,拨几间瓦房住着、发几两饷银用着,就成。」 陶朗先一口答应,又问了郑海珠给朱以派招矿工的归程日期,约在明年辽海开冻后的三四月间,遂向朱以派保证,会在登州这一头,安排好接洽事宜。 …… 翌日大早,郑海珠一行人,与朱以派夫妇别过,在金刀屯私港装完货,启航北上。 近冬的辽海,波涛不惊,蔚蓝的水面上不时有海鸥白色的身影掠过。 没多久,水手来说,刚刚经过的大岛,便是长山岛,就算风力不顺,后日晌午,船也能抵达旅顺口了。 这令郑海珠实地体验到,怪不得大明在行政上把辽东划归山东管辖。 在没有蒸汽动力的时代,单靠风帆,登、辽之间的航程都可以这么短。 所以贵大明到底是咋整的? 若坚持经略东江镇(皮岛)和旅顺这两块,在旅顺驻守浙兵或者川军那样的强兵,保持从登州、来州供应军需,同时接济好东江镇以毛文龙为代表的辽将。建奴只要带兵往富裕的辽西劫掠,辽南就出人去袭击他们的老巢赫图阿拉,烧物资、抢回丁口,建奴如何还能一鼓作气地往西打? 从抚顺,到清河,从开原到铁岭,从辽阳到沉阳,煌煌帝国的广袤辽东辖地,就这样被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奴隶制军事部落,一点点蚕食各处堡垒屏障,一处处蹂躏城池乡村。 其间各种用错人、跑错地、窝里斗、扯后腿、杀良将、毁三观的恼火细节,后世的连续剧可以拍一百集,每集的槽点还不重样儿。 郑海珠在船头吐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在阳光和海风里沉思明年四月将要发生在抚顺的那桩大事件。 忽听甲板下,穆枣花的叫声传来。 「吴公子,李大牛,仓中怎么藏了个人!」 郑海珠蓦地睁开眼睛,举步走到船舱边,探头望去。 但见吴邦德三人,押着个瘦弱的女子,出现在木梯边。 那女子抬起头。 郑海珠大吃一惊:「阿亚,怎么是你?」 /122/122503/31723284.html 141 凄惨身世 这趟出船,因是熟客,船老大没跟来,船上是三个水手,一个看舵,两个管帆。并一个杂役生火做饭。 听到叫声,桅杆下那个水手,名唤大柱的,赶紧跑了过来。 郑海珠见另两个水手和杂役只远远观望,眼前这一个作为话事人的大柱,面上则有些古怪。 郑海珠盯着他:“大柱兄弟,舱里藏了人,你们本就知道吧?收银子的?” 她的表情冷冷的,但语调并未失去平和。 茫茫大海上,自己这边只有吴邦德和小许两个男人,又都不会驾船,郑海珠并不想冒犯这些水手。 大柱却下意识地“啊”一声。 跑海的水手,绝大多数毕竟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此刻,不知如何扯谎掩饰的大柱,一时竟对着缩成一团的阿亚恼火道:“你个死婆娘,半天都藏不住。” 穆枣花脱口而出:“你凶个甚!她晕船,吐得厉害,出了声儿,叫俺听见了。” 郑海珠道:“枣花,她有身子了,可能害喜得厉害,你给她拿碗热乎些的小米粥来。” 在场的其他人,除了昨日陪郑海珠去刘家的许三,都是一愣。 大柱更是在短暂的瞬间里,先前的怒容很明显地一僵,耸起的面颊配合眯起的眼角,甚至现出几分悯恤来。 “啥?有了刘百户的娃,老刘媳妇还往死里打?郑,郑东家,你认得她?” 郑海珠道:“果然你也认得她。既如此,从旅顺返程的时候,你们把她送回刘家吧。” “不!”阿亚哀呼一声,爬过来抱着郑海珠的腿,“求,求东家。打,他们打。饿。” 水手也在一旁叹了口气:“屯里都晓得,把这李朝女子当牲口似的。郑东家,咱这心,也是肉长的,看她实在可怜。她说要回北边,死也死在朝鲜爷娘的坟头前。要说银钱,也是收了点,就这。” 水手从怀里掏出三颗小银角子,摊给郑海珠几人看。 郑海珠一眼认出,那是她让许三拿银元宝在登州店家剪开的,为了沿途塞好处费。昨日就塞了散碎的给刘百户。 郑海珠神色和蔼了些,对那水手道:“我带她进去问两句话。你们有知道的事,也和我掌柜伙计们说说。” 言罢看了看吴邦德。 吴邦德会意,这是郑海珠说过的习惯,好比分开审问。 郑海珠扶起阿亚,走进自己歇息的舱室,把木门划上,直言道:“阿亚,你不是朝鲜人。” 阿亚虚弱的脸上浮起惶然之色。 郑海珠继续道:“登州到朝鲜铁山那边,也有贩私的商船,你既偷到了银子,可以给水手足够的酬劳,为什么不直接找去那边的船?非要一半的钱花给海路,留一半的盘缠去穿山越岭?” 阿亚目光中躲闪的意味更加浓烈。 其实郑海珠也思量过,阿亚选择从旅顺上岸,走陆路往鸭绿江去,是不是因为上头那伙水手心善、容易贿赂些。 但,且不说旅顺到朝鲜的陆路,比海路又慢又危险,关键是,直觉令她相信,眼前这孤苦却有一身驭马本事的孕妇,不那么简单。 审问时,先从出处上诈一下,或许能给对方心理上的压力。 阿亚陷入沉默时,穆枣花在外头敲门板。 郑海珠接过小米粥,示意穆枣花先去甲板,然后揽过面色苍白的阿亚,把碗凑到她的唇边,让她缓缓地喝着。 “阿亚,你昨天救过我,这是份恩情。但我报恩,也得报得明明白白。你喝完这粥,与我说实话。” 氤氲的热气里,郑海珠感到臂弯里的身体,渐渐沉下来,松驰了几分。 温暖而清澹的小米粥,没有让阿亚再次呕吐。 阿亚吞咽几次,觉得顺熘,便不再掩饰饥馑之态,从郑海珠手中捧过粗陶大碗,咕都都把热粥喝完,又伸出舌头舔干净碗底,才缓缓探身,将空碗放在舱门前。 她转过来,脱去袄子。 袄子仍是昨天她力挽惊马时那件破败不堪的单衣,郑海珠送她的松江棉衣,定是被刘家人拿走了。 郑海珠方才见到她的衣着,并未奇怪,但接下来,当阿亚继续脱掉里头同样又脏又硬的麻布小衣时,郑海珠几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惨象,吓得惊叫起来。 阿亚的胸部,没有乳房。 是的,再老、再弱、再病馁不堪的成年女子,也应该有的乳房,阿亚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两洼已经收成瘢痕的伤口,许多条蚯引似歪歪扭扭的褐红色线条或者肉疙瘩,高高低低、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触目惊心的画面,宣告这具肌体在生理上已不会再有溃烂之虞的同时,也以最真实的残酷,刺激着目睹者。 郑海珠由惊转怒,沉声问道:“是刘家两口子干的?” 阿亚摇摇头,掩上衣襟,那对狭长的但没有凶戾之相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郑海珠。 须臾,她终于又开口,所说的汉语竟不再生涩别扭了。 “郑东家,我真名就叫阿亚,但我的确不是李朝人。我娘是辽东开原的汉人,我爹……我爹是叶赫部的女真人。爹爹家世代养马、贩马,爹爹跟着家里人去大明的马市时,认识了我娘,我娘就跟他回了叶赫部。后来,建州部打来了,里头一个牛录的头领要欺负我娘,我爹和他拼命,那个头领就把我爹娘都杀了,把我分给了一个手下做包衣。那年我刚十岁。五年后,建州人的媳妇看我长大了,就把我胸前,割了。” “为何!她们为何要做这样的禽兽行径!”郑海珠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郑东家,建部的女主子,对掳去的包衣女子,不论是叶赫部的,还是西边、南边的明人,都常有此举,主要是怕自家的男人被我们勾去魂儿。有的女子,就死在这两刀上。死了就死了,反正建部厉害,还能去抢新的包衣来干活儿。” 郑海珠越听,越觉得喉头发堵。 在历史车轮已经来到公元1617年的大航海时代,地球上的很多角落,仍然是原始部落的野蛮状态。 战败方的奴隶,在战胜方的家园里,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其实跟建州女真是不是奴隶制也关系不大。东方封建制的、商品经济与文化艺术高度繁荣的大明,西方马上要迎来资产阶级革命的列强,此类泯灭人性、戕害同类的行为,哪里就少了? 建州女人因雌竞本能而表现的残忍,和帝国男人因争权或牟利本能而表现的残忍,并无二致,都是令人作呕的恶劣。 补充了些能量、面色稍见血色的阿亚,喘口气,继续道:“后来,我跟着一个也做包衣的叶赫男子,逃了出来。逃到瑷阳堡附近,因为说女真话,被建部的一伙猎人发现了。我相好引开他们,让我快跑,我在树丛里看到,他又给建州人抓走了。我逃进瑷阳堡,被一个明人的伍长救下。他说我终究是半个明人,不如去登州给他弟弟做媳妇,那里靠海,家家能吃饱饭。我想活下来,就跟他到了登州,结果才晓得是给他哥哥做妾、生娃。他们对屯里的人,只说我是从李朝逃荒过来的,平时也不许我多说汉话,就算开口,也要说得结结巴巴。” 郑海珠此时,已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审问者的身份,柔声道:“但刘百户他们仍然虐待你,你就还是想回辽东,对么?” 阿亚摇头,戚然道:“如果只是冻一点、饿一点,我也不会想跑的,刘百户的弟弟毕竟救过我的命,而且还为了跟建部的人干仗,战死了,说来也在活着的时候替我惨死的爹娘出过气,我本来不想有负于伍长。但前些日子,刘百户的大闺女和我说,如果我肚子里是个男娃,等娃娃落地,她爹娘就准备把我卖了。” /122/122503/31723285.html 142章 我留下她 郑海珠拉开舱门,走上甲板。 吴邦德随她走到船尾:「水手说,这个阿亚是铁山那边的人,逃荒到辽南,被刘百户的弟弟带到登州。他们屯男女老少都晓得,刘家媳妇再不能生了,这一个就是弄回来传宗接代的。」 「传个屁。」郑海珠轻轻咕哝了一句。 她转过身,示意那个叫大柱的水手过来。 「大柱兄弟,」郑海珠冲另两个水手和那个烧火杂役努努嘴,问道,「他们都是你亲戚?」 「嗯,回姑娘的话,两个是我堂弟,爷娘那年春瘟没了,我带着他们跑船。给你们做饭的,是我舅。」 「好,大柱你是菩萨心肠,待家人好,待陌生的可怜人也好。天妃娘娘会保佑你们在水上一辈子顺遂平安。下面那个苦命的李朝丫头,我带走,她愿意跟我。」 大柱先还哈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即刻抬起头来,冲郑海珠拱手奉承:「哎,那,那好,郑东家才是菩萨心肠。东家做买卖必定发大财。」 大柱的心里,着实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刘百户好歹是给巡海道收保护费的,自己这一回动了恻隐之心,把他拿来生儿子的女人放跑了,若眼前的郑东家非要坚持把人送回去,他王大柱一家,从此以后就甭想在登来一带的私港讨生活了。 现在可太好了,听说这姓郑的女子,有些后台,她主动把人给收了,自己就和她绑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还怕个毬。 郑海珠抿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点穿他的心思:「行,咱俩都是大善人,定能长命百岁。不过,发不发财的吉言,我不稀罕从你嘴里说出来。回头让你家里人把嘴巴管严实就成,若说出去,刘百户奈何不了我,定拿你撒气了。」 「那必须的,郑东家放心,放心。」 「嗯,你船上还有草垫子吗?拖到我舱里,就让阿亚睡我榻边。」 「有,有,俺这就去办。」 …… 黄昏时分,船行到一处叫鼋矶岛的私港。 贿赂过登辽海防道后的货船,都会在此避风过夜,补充些澹水。 郑海珠拿出那面价值一百两银子的「官方许可走私旗」,交给大柱,升上旗杆。 再放眼港内的几艘大小海船,都已老老实实地把旗子挂了出来。 太阳落下海平面时,一艘登州水师的军船果然现身波涛中,绕着港湾游弋一圈,选了一艘大福船、几艘小些的鸟船,接弦审问几句,方才缓缓驶离。 显然是来数旗子的,确认每艘船都交过买路费。 吴邦德扶着船弦,将登州水师的作派看在眼里,冷笑道:「倒是军纪严明。」 郑海珠拢一拢貂裘,澹澹道·:「你义父自珍羽毛,宁可卖房子卖地,也不愿敲诈往来商贾、污了戚少保英名,我心底不知道多敬重他老人家。但你也别看不起登州水师这些人,朝廷年年欠饷,眼下倭情不如北地边患和流民造反火急火燎,这些原来的备倭军更拿不到几个钱了,不敲我们一笔买路费,他们喝西北风么?也都是些有家小的人。」 吴邦德没有反驳,只轻轻叹口气。 郑海珠看他被海风吹得通红的鼻子,道声「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回了仓房。 须臾,她拿来一坛酒,两个杯子,满上后,递一杯给吴邦德:「暖暖身子,甲板上太冷,但下头说话不太方便。」 吴邦德饮一口,赞道:「这酒不错。」 郑海珠道:「是么?那就好,叫「秋露白」,店家说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好酒。我反正尝不出好坏来,拣贵的买。我在松江的人卖了个古董玩艺儿,换来一大笔钱,不光火炮可以试着造起来,连请教官的 饷银都够一两年的。」 吴邦德点点头,执起酒杯和女子手里的那只碰了碰:「你是真的一门心思要造火器。」 郑海珠扭头看着周边货船上的幽微灯火:「我的心思不止一门,贩货,挖煤,巴结文官,交往武将,教育娃儿,盼着我老乡好好经营台湾,呵呵,我的心思多了。不过,总结起来也就两桩事,赚钱,卫国。」 她浅浅地抿一小口「秋露白」,补充道:「谈保家卫国,也不是有多大抱负,那是胸前补子绣满禽兽的老爷们张口就来的词儿。我只是,不想自己,以及大明那样多本本份份的士农工商,有一天,跟阿亚似的,过得猪狗不如。」 吴邦德默然片刻,复又开口:「你收留那个阿亚,其实也不是心软。」 郑海珠道:「把你的词改一改,其实「也不仅仅」因为心软。」 吴邦德笑笑:「不管心软心硬,总之是动了心。你,是对她叶赫女真的出身,动了心。」 郑海珠把脖子缩进了貂皮领子里,缓缓道:「没错,我对她的怜惜呢,确实是有点。但把她留下来,更大的原因是,她这个女真人,是海西叶赫部的女真人。毛文龙和我说过,努尔哈赤这个建州女真的头狼,咬起海西女真来,那下嘴的狠劲儿,可不比咬咱们大明轻。今日听阿亚说了些渊源,果然如此。到了辽东,我想让她,带咱们去探探叶赫部。」 吴邦德想一想,道:「行,至少她一口女真话,你又说她家里是世代做马贩子的,懂马,我们可以扮作跟她去买马的明商。」 郑海珠一路与吴邦德商议,到了辽东见过毛文龙后,想借着贩货、收货、招人的由头,走走辽东的地头,积攒些地形和要冲的舆图,回头带给戚金和秦良玉这两支极有可能被朝廷征调赴辽的客军,吴邦德十分赞成。 是以一提到刺探之类的想法,吴邦德会很积极的参与运筹。 郑海珠沉吟片刻,又道:「邦德,还有一事,那个抚顺守将,李永芳,你这次想去宰了他,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但这个人,咱们送他上黄泉之前,得好好用一用。」 吴邦德听出郑海珠有一点点改主意的口气,放下酒杯,温和地望着她:「此人不杀,留着过年,你想怎么用?」 /122/122503/31723286.html 143章 议抚顺 郑海珠道:“努尔哈赤去年自立为汗,今年建州饥荒困厄,我觉着,过了这个冬天,一旦人马不会被冻死在出兵路上了,他们就要攻伐我大明。而赫图阿拉往西,过了萨尔浒,就是抚顺关和抚顺城。下午听阿亚讲,抚顺是大明和女真之间最大的马市,每年四月,各地带着其他货物的商贾也会云集城内外,不光交易马匹,从粮食铁具到布匹茶叶都有。所以,如果我是努尔哈赤,明年干的第一仗,就会去抚顺抢东西抢人。” 吴邦德凝神听完,转着酒杯道:“照你这么说,李永芳这个抚顺守将,更应该被提前干掉了。他一定会投降献城。不!他其实,早已经是努尔哈赤的走狗了。” 吴邦德的气息,明显比方才急促了些。 最后那句结论,郑海珠头一回听到时,是在兖州府的驿站里。 那一夜,吴邦德把郑海珠叫到院中,为自己在泗水桥上的失态而道歉,但同时,也给郑海珠看了一样更令人震惊的物件。 那是他从已经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的、未婚妻阿梅的尸体中翻出来的血书。 阿梅的父亲,也就是吴邦德义父戚金的好友,本是抚顺附近清河堡的守将。 五年前,努尔哈赤尚未与大明帝国翻脸时,就已经明火执仗地带领建州女真,准备攻打海西女真的乌拉部。 乌拉部向大明求救,明廷下令抚顺守将李永芳调集人马前往乌拉部驰援。 李永芳派阿梅的父亲,带两千精锐出清河堡北上,途中又称斥候来报,建州有暗兵与偷袭邻近清河堡的鸦鹘关,急令阿梅的父亲回撤守关。 乌拉部被努尔哈赤血洗而亡后,海西女真四部只剩下叶赫部,对于建州女真的牵制大为削弱。 明廷震怒,问罪于李永芳。李永芳却一方面呈上努尔哈赤送到抚顺的书信,替这鞑子老酋辩解说,建州女真灭乌拉部,乃因其首领布占泰背盟。另一方面,李永芳带亲兵至清河堡,以违抗军令、擅自回军为名,斩杀了阿梅的父亲,并将其妻女解送京师。押解路上,李永芳的亲兵欲凌辱阿梅,阿梅撞了他们的佩刀自尽,被曝尸于抚顺附近的荒野。 吴邦德闻讯,从蓟镇赶往抚顺,寻到阿梅的尸身后,发现她里衣中父亲留下的血书。血书其实由两人所写成,阿梅的父亲写的是自清河出兵又回军的经过,另一人,则是这位老将军的亲兵,自陈去抚顺讨粮饷时,曾在抚顺关外看到李永芳与努尔哈赤并马而行、交谈甚欢。 在兖州城驿站的院子里,听完原委的郑海珠,问吴邦德,戚金总兵看到血书,难道没有告诉朝廷? 吴邦德道,当时恰逢兵部张铨上奏,因建州女真日渐坐大,请调戚金的浙兵作为客军,北上辽东驻守清河堡至鸦鹘关一带,扼守建州女真从赫图阿拉老巢往西进兵大明的要道。 然而,李永芳这样的辽人地方军阀,或许害怕自己在抚顺的利益受损,立刻在朝中运作,阻止戚金入辽,且已成功,张铨的上奏最后不了了之。 这种情形下,吴邦德担心拿出血书后,以戚金的暴脾气,必要与李永芳死磕,正好被对方污蔑戚金伪造血书以报梗阻军功之怨。 戚家军的最后一支,本就生存艰难,吴邦德实在担心,此事会令这局面雪上加霜。 就算朝廷信血书为真,并辔交谈也不是通敌卖国的铁证,辽东不少军将都在某些场合与女真人“并辔而谈”过。李永芳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在警告努尔哈赤。 不如自己寻机去宰了他,更直接。 吴邦德于是藏下了血书。但他不可能放下仇恨。三年后遇到准备入辽的郑海珠,吴邦德坦诚地吐露了自己这次定要取李永芳性命。 此刻,郑海珠望向吴邦德闪着怒火的双眼,顺着他的话,和声静气道:“正因为依着你所知、依着我所信,李永芳多多少少已与努尔哈赤暗通款曲,李永芳的这条狗命,才要留到明年春天的马市。你说,如果努尔哈赤胸有成竹、李永芳准备献城时,突然中了我大明其他军队的埋伏呢?” 吴邦德眼中的怒火蓦地一暗。 他移开与郑海珠对视的目光,投向月色下浪涛拍岸的礁石。 少顷,他喃喃道:“这一点,我倒没想到。” 郑海珠没有再说话,心中却暗道,你没想到,很正常,我这一路在琢磨此事,只是因为,我这后世来人开了上帝视角,知晓努尔哈赤的确会在明年春天,放出女真人到抚顺贩卖大量骏马的消息,让鞑子军人扮成马贩子先行入城,然后与城外的八旗军里应外合。 历史上,这一天,抚顺守将李永芳直接打开城门投降,虽然他身后,有两个铁骨铮铮的大明男儿,无视上司的丑恶行径,仍带领麾下将士誓死抵抗、壮烈殉国。 他们值得在青史上留下姓名:抚顺城千总,王命印,抚顺城把总,王学道。 抚顺,是建州鞑子拿下的第一座大明城池。除了李永芳这个第一位公开投降鞑子的大明武官外,努尔哈赤还得到了一个叫范文程的大明生员。这个范仲淹的后人,将成为皇太极时代颇受重用的汉臣。 抚顺之战,鞑子得到了大量物资,掳掠了数万人口,比他们以往任何一次“抢西边”的收获都要丰厚。 关键是,抢抚顺、占抚顺的成功,令鞑子士气倍增,其后又如剪枝拔杆一样,重创了大明在辽东最前沿的多处堡垒,其中包括最重要的清河堡,令辽东局势迅速恶化,才促使明廷发动了萨尔浒之战。 郑海珠抬头,盯着天边那颗耀眼的天狼星。 会挽凋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颗冬季夜空最明亮的星星,此世的人恐怕都不知道,它其实比太阳,要大许多。 看似渺小的,未必弱小,而看似庞大的,未必强大。 吴邦德也举目望向苍穹。 “郑姑娘,李永芳可以构陷别人,我们也可以构陷他。” 郑海珠点头:“真真假假,有五六分就往七八分去说,咱们确实可以试试。不然,怎么让辽东的其他武人,意识到危机呢?今天先议到此处,咱们进了辽东再看。” 她说罢,站起来,准备回舱。 “你先去歇息,我在甲板上,再喝几口。”吴邦德道。 郑海珠走下木梯,来到舱边,看到阿亚躬身跪在半开的门后,向她磕了个头:“主子回来了。” 郑海珠柔声道:“以后不要冲我磕头,更不要叫我主子。我不是建部那些人,爱把人当奴才。主子,是我最讨厌听见的两个字。你要实在不习惯喊我郑姑娘,就先叫我家主。” 阿亚讷讷,须臾方道:“是,家主。” 甲板上,吴邦德倒出最后一杯酒,也站起身,来到船弦边。 他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半杯尽数撒入海涛中。 “阿梅,我给你报仇去了。” /122/122503/31723287.html 144章 入辽(上) 大明万历四十五年的冬至,莽莽东北雪原上,一个叫赫图阿拉城的地方,女真人对这个被汉人称作“冬至大如年”的节气,还没有发展出重视它的习惯。 不过,今天,仍有许多旗人,像过节似地,涌到汗王宫前,去观看一个仪式。 不是祭祀仪式,而是杀人仪式。 汗王宫的主人,五十八岁的建州酋长努尔哈赤,坐在被他命名为“汗宫大衙门”的殿堂里,冷漠的目光穿过并不宽敞的厅门,落在远处雪地上的人群中。 他端坐的这间殿宇,以砖木结构搭建而成,两层的屋顶,却依着帐篷的模样,做成八角型。 若叫西边那个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里不可一世的文臣武将看到,定要嘲笑,这种更像歇脚凉亭的建筑,不仅和它的名字“汗宫大衙门”一样,不伦不类,而且,寒碜至极。 同样寒碜的,还有这个“八角亭子”东边的一小排瓦房。格局和占地,也就和大明京师的普通车马店差不多,却是努尔哈赤这个“汗王”从起居就寝到会客祭祀的全部空间。 然而,当年去过京师纳贡、见识过辉煌的紫禁城的努尔哈赤,眼下却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小小汗王宫,一点不觉得自卑。 在他的理解中,汉人历史中“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而兴,以及刘邦从一个泗水亭长而得天下,都预示着,自己也将从东北一隅的赫图阿拉小城,一步步向西、向南,实现宏图伟略。 不过,“车马店”风格的寝宫确实局促了些,以至于只有努尔哈赤的大妃,才能和丈夫挤一挤,睡在里头的炕上。 大汗的其他女人,那些因建州与其他女真、蒙古部落联姻而来到赫图阿拉的女人,都睡在周边更为简陋的炕屋里。 现在,这些女人,终于被暂时从囚笼中放出,来到汗王宫和汗王井之间的雪地上,融入围观杀戮的人群中。 将要引颈就戮的,也是一个女人。 萨满巫师的身份,曾经令这个女人,在部落建造的叫作“堂子”的屋宇中,像努尔哈赤接受八旗军兵臣服一样,接受信众们的膜拜。 堂子和萨满,是女真人的精神支柱。每个部落,堂子和萨满不同,供奉的神像、颂扬的神辞也千奇百怪。 但到了努尔哈赤这样的征服者手中,堂子与萨满,都有着同样的归宿:毁灭。 作为建州女真的头狼,努尔哈赤在征伐海西女真各部时,每到一地,都会焚烧当地的堂子、杀掉作为精神领袖的萨满巫师。 而此刻跪在雪地里这个乌拉部的萨满女巫师,之所以没有死在三年前,乃是因为年轻的她被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看中。莽古尔泰当时没舍得杀她,而是藏匿在自己身边。 奈何弟弟皇太极探知了此事,禀报父亲努尔哈赤。 残酷而充满迷信的头狼,可以留下那些降将的性命,却绝不会对萨满巫师网开一面。 灭族的终极手腕,就是灭掉他们的信仰。正如多年后,努尔哈赤的子孙对西边帝国那个民族实施的手腕一样。 一个身着镔铁打制的凯甲的巴牙喇勇士,像一只披了银麟的熊,走到女巫面前。 对付已被捆绑严实的囚徒,本不需要这身上阵冲杀的行头,但强者,为了加持自己的不可一世,往往需要在行刑时,辅之以庄严又滑稽的仪式感。 “呀……” “哎……” “唷唷唷……” 人群或惊叫或喝彩的呼声,随着美丽头颅与孱弱身体的分离,随着冒着热气的鲜血喷向洁白的雪地,而毫无悬念地爆发出来。 巴牙喇勇士俯身,提起人头,大摇大摆地走回不远处的汗宫大衙门。 坐在贝勒议事席上的莽古尔泰,盯着一串串血珠,落在雪地上,绵绵延延,由远及近,直到巴牙喇进了殿内,血珠在他脚边汇集成一滩。 努尔哈赤看看莽古尔泰,又看看坐在他对面、同样没什么表情的皇太极,开口对几大贝勒和议事大臣道:“这应该是乌拉部最后一个萨满了。” 又盯着儿子莽古尔泰道:“五贝勒,你私藏乌拉部萨满,还与她有了子嗣,所幸被本汗及时发现,母子皆除。本汗罚去你一个牛录,分给其他各旗。” “牛录”,本是女真人早期为了成群狩猎而形成的集体,努尔哈赤对八旗军制改革后,将每个“牛录”的人数固定为三百人,只有汗王能决定牛录的分配与交易。 莽古尔泰起身,跪在自己女人的头颅边,并不在意棉甲的裙裾已经沾上血迹。 他抬臂行礼,端严道:“谨遵大汗责罚。” 努尔哈赤挥手,示意儿子坐回席位,又让行刑的巴牙喇拎着人头退下。 皇太极微侧身子,朝向父亲,恭敬道:“大汗,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现下只剩了叶赫一族,不必多久,所有的女真人,都只能拜我们爱新觉罗的堂子。” 莽古尔泰“哧”了一声,揶揄道:“八贝勒平时打猎的时候,最爱冲着虎熊而去,怎么一到了攻城略地之时,眼珠子就只盯着萨满和堂子。” 皇太极澹然处之地抿抿嘴,洪亮的声音并无争执的意味:“五贝勒说得是,攻城略地不但要看得远,还要对先后次序作个取舍。咱们今日,就是来听大汗定度,开春后的大计。” 努尔哈赤捻着手中的佛珠。 自从在自己的王城修建“七大庙”、将儒释道乃至喇嘛教一同包容在女真族群中后,努尔哈赤在公开议政的场合,经常盘摸佛珠串子,同时在言谈中刻意表露尊崇孔圣人和关二爷的习惯。 他盘了会儿佛珠,睁开眼睛道:“孔圣人也不觉得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他说,再,斯可也。本汗昨夜想了两回,就决定了,在叶赫与抚顺之间,咱们先打抚顺。” …… 五百里外,大明,辽阳城。 “张侍郎,郑姑娘,吴公子,冬至大如年,咱今日,算是提前吃年饭了。毛某,先干了这一杯。” 炭炉上架着的大铁锅前,毛文龙亲自执勺,将锅里的豆酱炖鹅肉翻动几遍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上首的兵部侍郎张铨,一脸谦和之色,也喝完杯中酒后,向着坐在下首的郑海珠道:“此酒甚烈,郑姑娘随意就好。” 郑海珠抬身福礼。 她面色微红,并非因为炭火暖锅的烘烤,或者烈酒的作用,而是因为兴奋。 她没想到,自己来到辽东一个月后,竟在毛文龙这里,遇到了兵部侍郎张铨。 这位刚刚成为秦良玉亲家、马祥麟岳父的大明带兵文官,在郑海珠看来,是辽东地界除了毛文龙以外,第二位值得信任的知兵者。 /122/122503/31723288.html 145章 入辽(下) 一个月前,郑海珠和吴邦德、许三等伙伴,在旅顺口登陆。 此行押到辽东的杭锦、棉布、茶叶等,货值比上一次又翻了倍,毛文龙十分小心,派自己的两个义子,带着辽人民夫提前守在旅顺港接应。从他们口中,郑海珠得知,毛文龙已从瑷阳堡西调,在秋末时领命驻扎辽阳城,且升任游击。 从旅顺往北,过金州卫、复州卫、盖州卫、海州卫,一路上,郑海珠一边让许三卖货,一边让吴邦德画地图。 抵达辽阳城时,辽南临近辽东湾的卫所防线与地形,她与吴邦德基本心中有数了。 出货,亦赶上了各县辽民置办年货的时机,中下等的都换成了银子和铜钱。上等的锦缎与茶叶,则如数带到辽阳,先给毛文龙过目,看看哪些要孝敬(白送)给辽东巡抚、总兵之类的人物,余下的再卖给有钱大户。 毛文龙自此,对于这个老天爷在江南臭河浜边赏的“大侄女”,已然彻底当成自己人。故而,驻守在广宁的辽东总兵张承胤巡视辽阳城防时,毛文龙第一时间让郑海珠带上杭锦与银票,一同拜访,并向张总兵承诺,濠明商社可以按照高于山西、河北商人一成的价格,收购张总兵家的人参与貂皮。 哄得张承胤虎颜大悦。 张承胤回广宁没多久,毛文龙又告诉郑海珠,朝廷似乎对辽东局势颇为担忧,派了兵部侍郎张铨,巡查辽东与建州女真相邻的防线。 因了一年多前郑海珠金元外交的蝴蝶翅膀,毛文龙已不是原本历史上那个手头拮据的小军头,有了几分财力,将张承胤打点舒坦。张总兵自然有意提携毛文龙,让他在兵部堂官前露露脸。 张总兵于是推荐张铨驻扎辽阳,由毛文龙这个守将,陪同巡边。 脑子活络的毛文龙,投桃报李,立刻来问郑海珠,若想做松江棉甲军服生意,要不要见一见张铨。 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 并不仅仅因为张铨和马祥麟已是翁婿关系、有助于自己卖军服,更因为,这个张铨是载于史册的有骨气的抗金文官。 真实历史上,几年后的辽阳保卫战中,明军兵败,张铨誓死不降建奴,于城破时整肃衣冠,自刎殉国。 郑海珠从入辽后的风闻中得知,此时的辽东巡抚李维瀚,是个没啥用的昏守,自己若要在来年春天尝试逆袭攻伐抚顺的建奴鞑子,除了通过毛文龙影响张承胤外,趁着张铨在辽阳期间对他进行洗脑,也十分重要。 更喜这一回,吴邦德也是可以出面的,以感谢张铨数年前为戚金向朝廷辩诬的义举。 张铨没想到,在辽阳城能见到戚老将军的义子,更没想到,吴邦德身边这个朴素温和但目光澄明的妇人,就是郑海珠。 “郑姑娘,就算毛将军和邦德不引荐,老夫也已从亲家母那里,听过你的名字。你们用松江棉布和嘉定黄草混织的暗甲,秦将军和祥麟给我看了,确实不错。” 张铨起了这个话头,毛文龙便想上赶着去接茬,抱怨一顿如今辽东边军的棉甲都是烂布锈铁,好给郑海珠的买卖抬场子,奈何自己刚将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鹅肉塞进嘴里。 正要赶紧嚼了咽下,那边郑海珠已笑着开口,却转了个主题。 “张侍郎,我们松江纺布与刺绣皆佳,我和韩小姐送给凤仪小姐的贺礼,也不错吧?” “哦,对,对,小女很喜欢。说起来,我们凤仪,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她自己的女红就拿不出手了,那丫头,和她祖父一样,喜欢舞枪弄棒、骑马射箭,从小就说自己要做花木兰。” 郑海珠忙道:“那多好,与小马将军真是琴瑟和鸣。将来凤仪小姐若也提枪上阵,她的战袍,我们来给她做。”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吴邦德一眼。 赴宴之前,两人已商量好,怎么打配合,将话题往正事上引。 吴邦德遂作出不揣冒昧、只忧国事的神色,轻叹道:“吴某说一句不怕得罪毛将军的话,此番入辽,沿途看到那些卫所武备废弛、兵丁怏怏的景象,建州鞑子一旦打过来,只靠毛将军手下这点精兵,怕是不够。真得我们浙兵,还有秦将军的川兵,一起上。” 毛文龙吞下鹅肉,此际已将嘴巴空了出来。 他方才虽纳闷,郑海珠为何不借着大好机会向张铨兜生意,但一听到吴邦德议论辽东战局,立时更来了精神。 “吴公子将毛某带的小子们,与戚家军和秦将军的白杆军相提并论,哪里是得罪,分明是抬举我。不过,当着兵部上官的面,我可也得给咱辽东兵说两句。你们从旅顺来,看到的金州复州等卫所,久无兵戈之争,守将请饷又时常请不到,军士们有些懈怠,也在情理之中。” 郑海珠怕毛文龙要开始抱怨朝廷欠饷,耽误自己说正事,忙点头道:“其实我也与邦德这样讲,想必清河堡、鸦鹘关的守军,定是精兵强将。” 张铨闻言,眼神一闪:“郑姑娘对辽东边防这么熟悉?连清河堡和鸦鹘关都晓得?” 郑海珠坦然道:“张侍郎,建州酋长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自立为汗后,其实朝堂内外的有识之士,忧心如焚者甚多。我们江南也好,我们渡海启程的山东也罢,论及辽事的声音,并不罕见。我又本就已得徐翰林和松江府老父母们的支持,自己出资研制火炮,守护松江海防的同时,当然也会思及辽东边防。我请教过毛伯伯,离鞑子的赫图阿拉最近的关防,有哪些,火器如何。” 毛文龙嘿嘿笑笑,点头道:“啊对,萨尔浒、抚顺关、清河堡、鸦鹘关,都是我告诉这丫头的。要说精兵,清河堡邹将军带的人马,那是没得说。但火器么,还真不怎么样。当年帮着李朝打倭人时用过的那些,回来后分给各堡各卫,打制得不好,总炸膛,训练时都不敢用,别提打鞑子了。” 张铨听着听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些其实是他要听、想听的实话,但实话,往往才令他这样的纯臣揪心。 郑海珠瞄瞄张铨的脸色,向毛文龙道:“毛伯伯,火器的确重要,无论是步兵阵列的合机铳,还是大中小型不同、守城与野战不同的火炮,我相信定是将来我大明将士攻防时的必须。不过有时候,打猎不用鸟铳,也可以用陷阱,只要赌对野兽们从哪条路走。” 毛文龙抿口酒,道声“丫头你是啥意思”。 张铨则放下酒杯,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商妇。 郑海珠遂恭敬地将自己与吴邦德的判断说了。 “鞑子会抢抚顺?”毛文龙皱着眉,若有所思。 张铨问他:“毛将军,抚顺的马市,每年都会开吗?” “会,从前矿税太监高淮在的时候,咱辽将怕他带着人去敲诈,停过。前几年就又开了。” 张铨面容肃然,又问:“努尔哈赤去岁正月就已自立为汗,那么,去岁春和今岁春的马市,也有许多女真人进城吗?” 毛文龙想了想,露出谨慎之色,对身边亲兵道:“你去把孔有德叫进来。”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739415.html 146章 就这么办 孔有德此时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头倒已和吴邦德这样的成年男子差不多,面上和眼睛里的神色,带着底层出身穷苦孩子的小心翼翼。 他进到屋中,赶紧先跪下给张铨磕头。 如今游击参将之类的,遇见四品以上文官都要跪拜,遑论一个小小亲兵。 张铨却和蔼地冲他点点头,又见他鼻子冻得通红,便从鹅肉大锅的边上拿了一块黏米馍馍,递给他:“娃娃,烘烘手。” 毛文龙对孔有德道:“有德,今年春天,你们运人参貂皮到抚顺去赶大集,当时马市上蒙古人和女真人情形如何?你给张侍郎仔细禀报。” 孔有德捧着黏米馍,仍是跪着,恭敬道:“今春的马市,有北边蒙古暖兔部落的不少鞑子来卖马,但都是劣马,没人要,蒙古鞑子就在抚顺喝酒闹事,后来听说是李参将给了赏银,才把他们打发走。不过建州女真鞑子来得更多,他们,他们倒挺老实的,拿来的老参、皮货、东珠、蜂蜜,都特别好,卖得也不贵,山西河北的商人都给包圆了。后来他们不够卖,还把咱的货收去不少,对咱也挺客气。” 张铨问道:“建州女真没带马来卖?” 孔有德摇头:“没。照说建州鞑子能从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那里收来不少马,抚顺又近,赶着马群过来,可比蒙古人省力多了。咱就滴咕,是不是因为鞑子的老酋自立为王了,要攒马打咱们哩……” 郑海珠忽然打断他,带着一丝古怪之意笑道:“他们要打咱大明,是一定的,但今春马市不带马来,估计是吊着四方马贩的胃口,待明春的马市,大干一场。” 孔有德微扬脖子,看着席上的郑海珠。 这位妇人刚到辽阳城时,他就见过了。许三告诉他,那是与毛将军合伙做买卖的商人,算是南边那一头的当家。 但没想到,这妇人不仅做买卖,还能上席和兵部侍郎同桌。 孔有德向着郑海珠露出有些诧异的目光:“郑当家好似就在今春马市一般,没错,开市约莫十来天,那些女真鞑子就和马贩子们说,今年海西的叶赫部拦着道儿,野人女真的好马过不来,待秋时他们的大汗收拾了叶赫女真,明春的马市来个两三千匹没问题。” 安卓苹果均可。】 席间微微沉默了一阵,张铨对孔有德道:“娃娃你先出去吧。” 又笑着指指他手里的馍:“趁热吃了。” 孔有德忙又磕个头,一骨碌爬起来退出去。 毛文龙将脸色一沉,看看张铨,又看看郑海珠和吴邦德,摸摸满是胡茬的腮帮子道:“他娘的,这么一看,还真是有点蹊跷哪。他建州鞑子啥时候怕过叶赫鞑子了,会弄不到马来换粮食?” 郑海珠道:“女真人都是猎人出身,最会设陷阱了。老酋可以设个陷阱,在明春马市前放出风声,说有大量好马要赶过来,然后让自己的八旗兵扮作商贩,先混进抚顺城,与后至的鞑子里应外合。对了,那个什么蒙古暖兔部落,也很可疑,说不定明春依然要来讨赏,实则是努尔哈赤的侧应。” 郑海珠所言,就是历史上努尔哈赤计袭抚顺的经过,但通过前前后后的点滴铺垫,这个推测由自己说出来,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砰”地一声,张铨将酒杯重重地敲在桌上。 他虽气性刚烈,但举手投足始终是温文尔雅的作派,此刻的动作,已是少见的情绪宣泄。 “李永芳这个人,朝廷不能用了。奴酋去岁就已自立为汗,李永芳居然在今年的抚顺马市上,还让那么多女真人堂而皇之地入城!” “张侍郎,”郑海珠缓声道,“恕我直言,李永芳还能用一下。不管他是已经被努尔哈赤收买了,还是这个人只是昏聩松懈,若老酋明年春真的有所攻伐,李永芳恰恰应该还留在他抚顺参将的位子上,以免努尔哈赤生疑。至于建州鞑子那边的动静,我们肯定要去刺探,但与其派军将们去,不如我们这样的商贾去。” 张铨微微一怔,继而露出沉吟之色。 毛文龙则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郑海珠在席间说起抚顺或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件猎物,毛文龙初时还挺高兴,觉得这个大侄女儿竟然知兵,颇给自己在张侍郎面前长脸。 待孔有德说起抚顺马市的情形时,毛文龙又有些紧张,怕张铨牵责自己亦在边事上缺一根筋,虽然自己此前只是瑷阳守备、刚刚调到辽阳,但再怎么讲,他毛文龙所守的辽阳往东,就是抚顺。 所幸郑海珠算是自己这一头的人,丫头主动提出愿意去刺探军情,现下瞧张铨的面色,果然怒意渐退。 只听张铨对郑海珠温言道:“丫头,你有胆气,老夫佩服。不过,今岁鞑子那边收成极差,你们作为普通商队过去,定是如羊落虎口,货被抢、人被杀。你让老夫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郑海珠暗暗感动。 张铨这个文官,很厚道啊。有其父必有其女,祥麟娶了凤仪小姐,也是福气一桩。 郑海珠遂作了探寻之色问毛文龙:“哎,毛伯伯,你不是说,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娶的是舒尔哈齐的女儿,也就是努尔哈赤的侄女?” 毛文龙道:“对,李总兵活着的时候,努尔哈赤那两兄弟对他还像对亲爹似地恭顺,舒尔哈齐把自己闺女送过来要联姻,李总兵说自己儿子们都有正妻了,要做只能做个妾。女真人说就算是做丫鬟,也是他们的大造化,你们看看,当年那份卖乖的样儿……” “毛守备,”张铨打断毛文龙道,“朝廷倒是一直晓得,李总兵和舒尔哈齐关系不错,所以当年专门扶植过舒尔哈齐,让他牵制哥哥努尔哈赤。可惜他病死得早。” 毛文龙喝一口酒道:“啥病死得哟,老虎都打得死的一个铁汉,咱辽将都传,是舒尔哈齐要带人自立山头,被努尔哈赤关起来活活饿死的。” 张铨冷哼一声:“多半如此,努尔哈赤不是善茬。那如今,李如柏的小妾,还在辽阳吗?” 毛文龙点头:“在啊,舒尔哈齐这个女儿叫依兰珠。倒不须瞒着张侍郎,毛某的小妾,有时调制了膏方,还会去给依兰珠送一些。这建州女子也可怜,当年送到辽阳李家时,才十三岁,过了几年给李如柏生头胎时,正好她娘和她爹的死讯先后传来,落了些毛病,近年才好点。” 说到此处,毛文龙恍然大悟道:“对啊,这女子一直说想回建州祭拜爷娘。” 郑海珠笑道:“张侍郎,毛伯伯,我们商队,可以陪她回去,带些上好的锦缎茶叶,让她送人,说不定还能进到赫图阿拉,看看努尔哈赤有没有啥动静。” 张铨想了想,问毛文龙:“这个依兰珠,猜测过自己的亲爹是被大伯弄死的吗?” 毛文龙道:“她肯定是不相信,还说自己的几个堂兄对自己很好。她求过李如柏多次,想回乡祭奠。李如柏不敢答应,怕辽将里有人向朝廷举告李家通酋。” 郑海珠说服张铨道:“张侍郎,以我浅见,努尔哈赤不会杀这个侄女。老酋正是要在旗人中立威望的时候,若加害回乡祭拜的出嫁侄女,不仅是显得量狭,更好比昭告八旗,舒尔哈齐这个与自己出生入死、征战四方的骨肉同胞,就是自己杀的。” 张铨又抿了几口酒,终于首肯道:“好,李如柏那里,先由我去讲,就说朝廷知晓他委屈,允他这个妾回一趟建州老城,算是给辽将摆摆态度。其余的不多谈,今日咱们合计的,也不必让外人晓得。老夫和毛守备,得盘划盘划辽阳到抚顺一带各军堡的兵力,待郑姑娘和吴公子一行回来,速作计议。”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744288.html 147章 赫图阿拉(上) 李如柏的小妾依兰珠,忽地听说明国准许她回赫图阿拉祭奠父母,喜不自禁。 被告知只许带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两个儿子不得同往,随行人等也皆由朝廷安排,依兰珠连连点头。 这个刚刚过完童年就被父亲卖给政治联姻的建州女子,十几年来在异族的地盘里,早已习惯了卑微偷生的状态。 直到出发这天,依兰珠和婆子背着包袱走出李府时,才知道人马的状况。 毛文龙的小妾沉氏来送行,给依兰珠引荐了郑姑娘、吴公子这支商队,说他们是自家人,正好想去东边看看商路,里头不少上等杭锦算作毛家给依兰珠准备的礼物,随车侍卫则是毛文龙的几个亲兵。 依兰珠认出孔有德是熟面孔,又见郑海珠和两个侍女都年轻温和,吴邦德也不是凶神恶煞的大老粗,越发放下心来。 从大明辽东重镇辽阳往东,一路沿着蜿蜒的太子河,穿越广袤的河区平原,经过着名的军事要塞清河堡,便可抵达建州女真的王城赫图阿拉。 五六百里的路程,看似不短,冬季用马拉爬犁这样辽东特有的运输工具,反倒不慢,耗时约十日,恰能在建州萨满定下的腊月二十二祭祖日前赶到。 天气照应,出发后接连数日,都是晴空万里,蓝得刺眼的天幕中,一丝云絮都看不到,只有苍鹰如黑色闪电般掠过。 原野无垠,白雪掩盖了大地上的一切棱角与邋遢,偶尔刮起的一阵风,也并不酷烈,反倒如精灵顽皮地施法游戏,带起漩涡似的一团雪粉,在阳光下闪烁着有趣的金光。 即使凛冬出行,纯净美妙的景致依然令人愉悦。 孔有德的心情就甚佳。 他坐在马背上,扶着亮明身份、以防土匪的牙边旗,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脚心却暖烘烘的。 他穿着郑海珠送他的皮靴。 麂子皮、羊羔儿里子,缝制得特别扎实,没有五钱银子可拿不下来,顶他们这些亲兵大半个月的饷银了。 那日住店时,郑海珠把他叫到角落里,拿出靴子。 孔有德挺不好意思,拍着身上的棉袄道:“郑当家,毛将军给咱发的冬装可厚哩,俺也有棉靴,只是还没到正月,所以才穿的旧鞋出来。” 郑海珠把皮靴往他怀里一塞:“我晓得毛将军把你们都当自家小子似地疼,他发的是他的,我送的算我的。我有个侄儿,和你一般大,你俩还有点像。” 孔有德咧着嘴傻笑,又傻笑着把靴子套上,在雪地里踩了踩,奇道:“伊,正合脚。” 郑海珠柔声道:“那是,我侄儿的脚穿啥尺码,我能不知道么?说了你俩同岁。他爷娘没了,衣裳鞋帽还不都是我在管。” 孔有德抬起脸来,却不笑了:“郑当家,俺爷娘也没了。” “怎么没的?” “在铁岭开矿,累死的。俺琢磨着自己不能累死,就跑出来投了毛将军。” 郑海珠沉默须臾,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好好地活着,早点娶媳妇生娃,爷娘在天上会欢喜的。再说,毛将军养你们,也是亲爹一样,你们要给他老人家好好干。” 孔有德正色道:“那必须的,朝廷欠咱辽将粮饷都多少次了,每次不都是毛将军自己想法子。不光咱亲兵家丁,对寻常营兵也是如此。毛将军不知道比那些胸前飞各种鸟的鸟文官强去多少!” 郑海珠刚要拿起水囊喝水,又放下,盯着孔有德道:“有德,你这话也不对,张侍郎难道不是文官?” 孔有德一怔,有些尴尬:“哎,那倒是,张侍郎胸前那只孔雀,咋看咋顺眼。” 郑海珠收了和蔼之色,压着声音道:“有德,保家卫国,武将军士都是出大力的,我从不认为,武人就低文官一等,就该被他们欺负。但反过来,你们武人也不可不敬朝廷命官,你若开口闭口的鸟文官说习惯了,指不定哪天会害了毛将军。” 孔有德的尴尬变成了愧疚,挠挠头,又拍拍自己的面颊,心悦诚服地“喔”了一声。 他觉得,郑姑娘说话不凶不横,却还挺有道理的。 郑海珠看着这位将来会成为悍将的小子,这小子眼下当然还不不知道,多年后,正是大明文官孙元化,在他们东江兵如丧家之犬之际,果断出面收留。不过,这个时空,既然她来了,而且一步步走到现在,尚合计划,她就会让孙元化提前和毛文龙及手下见面。 “有德,”郑海珠的口气恢复了亲顺之意,“今日我听你们几个兄弟在谈论火器,你们说的灭虏炮,多重?” “一个九十来斤,一车可以拉三个,咱听打过平壤倭寇的老兵讲过,那玩意儿野地里打起来,比虎蹲炮好使,动得快,一轰轰倒一片,那叫一个带劲儿。可惜贼贵,都得用精铜。” 郑海珠笑笑:“贵怕什么,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对了,待帮着毛将军他们了结抚顺的事,我让你挣笔小钱。我要先招三百个青壮矿工去山东,我和毛将军说说,既然你自家原就是矿里的,正好让你帮我相人,回头我给你银子,你攒着娶媳妇。” 孔有德“啊”了一声,继而满脸浮起喜色,再而喜色中有掺入几分踟蹰。 “郑当家,山东那矿,不吃人吧?” “放心,是我也有股份的买卖,不会是你们辽东的血汗矿。挖煤,给冶铜冶铁做燃料的。” “那敢情好,也算给俺老乡们寻个南边的活路。” “可不就是如此。行了,喂马去吧。” 孔有德乐不颠颠地跑开。 吴邦德披着大氅从阴影里走出来。 “论说话熨贴,还得是你们女人。我咋就没瞧出这小子和你侄儿有半分像。” 郑海珠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雪:“收买人心的话,从我嘴巴里说出来,它就是真心话。这娃娃不错,看着憨乎乎,其实精得很,难得底子还纯良着。” 吴邦德同意:“嗯,精,没有因为一双皮靴就唯你是从。善,晓得不能为了几十两银子卖老乡。” 郑海珠偏偏头,吴邦德随她往客店外走。 月朗星稀,雪野现出一种奇幻的蓝色。 郑海珠回头,看到客店面南的窗户上,映出依兰珠、阿亚和穆枣花的剪影。 她冲那边努努嘴,对吴邦德道:“一入辽,我就在观察阿亚。你怕她是建州派到大明的探子,其实我也担心。快两个月下来,我看她越来越快活,整日花心思的,就是怎么给她肚里的孩子置备衣服,我若不叫她,她也不往热闹的地方钻,恨不得缩在房里,趴窝母鸡似的。” 吴邦德道:“那就好。不过这回,我还担心她对依兰珠控制不住,毕竟那是个建州妇人,算她家的仇人。” 郑海珠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换个角度看,她们既不是叶赫妇人,也不是建州妇人,她们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妇人,都苦过,自然谈得来。依兰珠听说她死了男人、还怀着孩子,那眼神立时就不一样了,跟菩萨似的。你在另一辆车上不晓得,这几日,我耳朵边,全是依兰珠教阿亚的妈妈经。” 】 吴邦德道:“所以更得让枣花贴着她们,免得阿亚一时忘情,与依兰珠说女真话。” 阿亚对于郑海珠和吴邦德来讲,优势就是语言。这个优势,当然不能教建州人晓得。 而再行四五天,过了清河堡后,吴邦德就会和另一个情报员李大牛,以看大集、领商情的由头,转往北边抚顺城,去打探情况。 郑海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分外清新的冬夜寒气,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你这次到了抚顺,若遇到李永芳近在迟尺的机会,千万别冲动。” 吴邦德抬头看着月亮。 冬夜的月亮,是这个世界唯一光明的物体,和曾经笼罩在阿梅面颊边的那层光晕,一样明亮。 “我不会这么傻的,我若这么傻,阿梅在天上也会笑话我。” …… 沿着封冻的太子河,又行了几日,在清河堡拜会了参将邹储贤、代表毛文龙送上礼物后,郑海珠与吴邦德分道,分别往东面的赫图阿拉,和北面的抚顺城进发。 关外的客店,很多都是女真人所开。 不少店主,曾是当年矿税太监高淮祸害辽东时招过的雇佣军。 他们攒够了身家,并不想再给本部落的首领拼命,又会说汉话,便开起客栈。 努尔哈赤乐得用这些客栈吸引关内的商贾,传来些消息,是以也不让八旗军士去骚扰。 依兰珠乍见这些客栈,顿觉亲切,兴致昂然地选了最气派的一家,还讨好郑海珠道:“郑当家,我有体己银子,我请你们住。” 郑海珠自然由着她。 一行人由小伙计殷勤地引领,穿过门厅后,却听里头一进院子里人影晃动,传来“唰唰”的舞刀声。 依兰珠好奇地走过去。 那梳着金钱鼠尾辫、一身银袍的男子,余光扫到一个穿旗装的妇人,只当是店里没规矩的女客,也不理睬,继续舞刀。 依兰珠盯着他,嘴角开始抽动,终于颤声喊道:“阿古!” 这是满语“兄长”的意思。 莽古尔泰骤然收刀,震惊地看向依兰珠。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805599.html 148章 赫图阿拉(中) 努尔哈赤的第五子、和硕贝勒排名第三的莽古尔泰,也是刚刚回到赫图阿拉附近。 自己心爱的叶赫萨满女巫被父亲处死后,莽古尔泰请命离城,以哨探的目的,南下至定辽右卫再折返。 一方面是侦测明军在赫图阿拉南边的大致布防,以估量来年出击时,建州女真后院遭袭的危险程度。 另一方面也是干脆出来排解郁忿之气。 没想到竟见到了一别多年的堂妹。 莽古尔泰的母亲,和依兰珠的母亲,都出自富察氏,在闺中时就关系亲近,又同时嫁入爱新觉罗氏。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分别有一大堆女人,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间,关系阴晴不定。譬如对于八阿哥、如今被唤作四贝勒的皇太极,莽古尔泰就极其厌恶他的阴险为人。 此次告发萨满女巫事件后,莽古尔泰甚至咬牙切齿地感慨,弟弟的这份狠毒,果然像阿玛。不够狡猾、不知戒备的自己,则像已经死去的舒尔哈齐叔叔。 而富察氏婶婶那里,莽古尔泰从小随母亲经常去探望,和婶婶所生的独女依兰珠也关系亲厚,甚于胞妹。 富察氏是女真大族,但富察氏婶婶只是个小福晋,地位不高,舒尔哈齐选女儿送给大明的封疆大吏李成梁李家时,挑中温顺寡言的依兰珠,富察氏婶婶哭干了眼泪,也无法改变。 当年十七岁的莽古尔泰,赶着车队,带着悲伤和屈辱,送年幼懵懂的小妹妹依兰珠,沿着太子河西行,前往大明帝国辽东第一重镇——辽阳。 一晃十二年,自己从青年到壮年的变化不算太大,所以堂妹很容易就认了出来。 而小堂妹,已经从那个孱弱胆小的稚嫩丫头,变成了雍容少妇,前后差别太大。 相认之际,莽古尔泰忽然意识到,妹妹远嫁明国,其实比留在赫图阿拉,看到父亲舒尔哈齐死于手足之手要好太多。 随后,得知妹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此番是明廷想着让她回乡祭奠,又见到明国随行配了军容还过得去的侍卫,以及满满当当的锦缎布匹和茶叶,莽古尔泰的面色越发好了些。 只是对于郑海珠,莽古尔泰多问了几句。 郑海珠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建州男子,还是着名的三贝勒莽古尔泰。 和那些偶像剧里英武俊逸的贝勒爷,自然大相径庭,就是个骨相粗砺的武夫,牙床微凸,满脸出过天花后留下的麻子坑,狭长的眼睛里,既有面对亲人时的温和笑意,也有审视她这样的外来者的凶狠警惕。 只是,汉话倒是说得颇为流利。 郑海珠酝酿出半是紧张、半是巴结的神色,言明自己是依兰珠格格的友人的晚辈,受托携礼东来。 安装最新版。】 “她家的南锦南布可好哩,哥哥,往后若咱建州要绸子棉布,找郑姑娘买吧。”依兰珠在一旁天真地帮腔。 莽古尔泰在心中冷笑。 买什么买,抢就是了。不光是锦缎布匹,还有她们这样的明国女子,也都是直接抢来就好。 不过眼下,莽古尔泰不动声色地冲郑海珠挥挥手:“我有话与我妹子讲,你们下去。” …… 阿亚从客店的一间偏房走出来。 她刚刚回答完郑姑娘的盘问,关于依兰珠和莽古尔泰相认时说的那串女真话,大致有些什么内容。 不过是至亲重逢时的互诉惊喜。 郑海珠听完,就带着关切问她:“阿亚你还好吧?后面的日子,你得继续忍耐,你会见到许多像今天这个莽古尔泰一样的建州男人。” 阿亚平静道:“阿亚的命是姑娘给的,阿亚不会坏姑娘的事。” 见郑海珠面露释然,阿亚便说去给她打热水来泡脚,顺便先去看看两日前自己队伍里那匹蹄子溃烂的马匹如何了。 来到院中,阿亚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她第一次发现,重回说女真语的地界,自己要装作听不懂,非常难。 她会不由自主地对那些话作出反应,方才有个瞬间险些露馅,幸好穆枣花瞪了她一眼。 “听不懂,听不懂……”她一边往马厩走,一边默念着。 一匹骏马吸引了她的目光。 并非因为身架毛色漂亮、鞍鞯精良,而是马喷响鼻的声音和交换踏蹄的表现。 从小跟着父母养马的阿亚,对此太熟悉了,就像听到母语一样熟悉。 这匹马一定不对劲,不是病了就是伤了。 阿亚走过去,先以熟练的手法,在马颈和肩胛部位进行安抚,套套近乎,然后取下挂着的油灯,俯下身,想检查马的蹄子。 “你在干什么!” 一句男声严厉的女真语在身后炸雷般响起。 阿亚吓得肩膀勐然一抖,手里的油灯掉落。 紧接着,是穆枣花的惊呼:“阿亚,你还出来吹冷风,当心肚里娃儿!” 阿亚回头,只见穆枣花从莽古尔泰的身后窜出来,先捞起堪堪就要滚到草料里的油灯,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 噤若寒蝉的两个女子,却迎来了短暂的冷场。 莽古尔泰似乎陷入愣怔,沉寂了片刻,才又开口:“你们俩,是郑奴才的包衣?” 他用的是女真话。 回答他的是两副惶恐而茫然的眼神,显然听不懂。 莽古尔泰改成汉话又道:“你们,是那个郑姑娘的丫鬟?” 穆枣花赶紧点头。 莽古尔泰走到马匹身边:“为什么动我的马?” 阿亚瑟缩着答道:“马蹄子,好像伤了。” 莽古尔泰皱皱眉,从穆枣花手中接过油灯,弯腰察看。 果然,左前蹄上方十分隐蔽的地方,竟扎了根铁刺。 冬季大雪盖路,积雪厚度可观,掩盖了危险,在马掌保护不到的地方,马匹会吃暗亏。 莽古尔泰面色和缓了些:“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穆枣花拉着阿亚,蹲了个深深的福礼,低头弓腰地离开。 没走几步,莽古尔泰又喝住了她们。 他踱到穆枣花跟前,垂眸盯着她:“你叫什么?” “草民叫枣花。” “唔,枣花,下次你们要记得,对主子,是要跪下磕头,才能退下的。” 穆枣花咬了咬后牙槽,心里暗骂:吴公子都不让我磕头,你个死鞑子也配! 面上,却仍是不知所措的堪怜之态。 莽古尔泰摇摇头:“走吧走吧。” 两个女子如获大赦,转身隐入夜色中。 莽古尔泰望着她们的背影。 “你还出来吹冷风,当心肚里的娃儿。” 方才是这句话,令他有霎那恍忽的感觉。 虽然一个说的是女真语,一个说的是明国话。 说女真语的那位忠仆,已经先于自己的女主人叶赫萨满女巫,被残忍地绞杀了。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805600.html 149章 赫图阿拉(下) 满语“赫图阿拉”,是汉语“山岗上平地”的意思。 建州女真的老巢,位于苏子河畔的一处高坡上,分为内城与外城两部分。 内城住着努尔哈赤庞大的家族。 外城和周围的山林水泊,住着“出则作战、入则渔猎”的八旗成员。 明清史专业出身的郑海珠,大致记得,每个“旗”下的军事单位,从小到大依次为牛录、甲喇、固山。一个牛录三百户,每户出一个壮丁进入牛录军籍,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 这样,根据势力不同,每个旗主拥有数千到两万人不等的精壮兵丁。比如努尔哈赤统领正黄、镶黄两旗,满额兵力两万,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和皇太极的正白旗,满额兵力则分别为六七千人。 但在这个充斥着疾病与饥荒的时代,非战斗性减员的情形也时有发生,加之出征时要留人看家,所以历史上,四个月之后发生的抚顺之战,建州女真一方拿出来的兵力是两万人。 人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武器。此番途径清河堡,代表毛文龙送礼结交守将邹储贤时,郑海珠被告知,八旗兵目前的作战武器,主要是顺刀、长矛、重型步弓等,还没见过火器。 毕竟,会磨铁片铠甲,和制造对于冶炼、膛压控制、圆筒形管壁厚薄均匀度要求很高的火枪火炮,是两回事。 并且,在将要到来的抚顺攻城战之前,后金尚未和大明发生过战役型的对决,最多就是小股骚扰,以及掳掠大明平民,所以努尔哈赤还未亲身领教过火炮的效果,也就还没发明出铁面裹牛皮的楯车战术。 此刻,郑海珠轻轻掀起车帘,眺望山林。马队自进入有庐舍人烟的区域后,她不时能看到参天巨木被砍伐倒下,旗人驱赶着自家的包衣,成群结队地运输木材。 “阿亚,莽古尔泰和他妹妹说什么?”郑海珠凑在阿亚耳边问。 依兰珠自从在客栈见到堂兄后,进城的最后五十里路程中,她便不肯和郑海珠一起坐在车里,而是骑上马,与莽古尔泰并辔而行,偶尔放马狂奔一阵,自由畅快得如云雀,大部分时间则望着家乡风物,向堂兄问东问西。 “回郑姑娘,”阿亚也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依兰珠问,砍那么多木头是要做甚,怎地快过年了也不让包衣们歇歇,累死了不太吉利,莽古尔泰说,为了给各旗造马厩。” 造什么马厩,郑海珠心道,应该是打抚顺的攻城器械。 很快,车队进了赫图阿拉外城。 这个由部落聚居区发展起来的后金王城,虽然和大明的城池无法比繁华,但屋舍倒也排布齐整,屋子外的地上竖着包裹着黄泥的空心树干,以泥巴筑起的烟道与屋子相连,作为烧柴排烟的烟囱。 路上行走着身穿各式裘皮、头戴皮帽的旗人,或者破烂麻布里塞了枯草的包衣奴隶,见到堂堂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不论贵贱,都纷纷迅速地趴在雪地上,直到整个车队的最后一匹马行过,才敢起身。 很快,车队到了内城正门口。内城很小,一眼可以看到各旗办事衙门,其实也就是小小一间房子前,空无一人,最深处的“汗宫大衙门”的台阶下,则聚着不少亲兵,显然,努尔哈赤正召集各旗主议事。 安卓苹果均可。】 莽古尔泰看出身边马上的依兰珠,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宽慰道:“你回来看望大汗和兄弟们,是个喜事,大汗会高兴的。在此处等着,我进去与大汗禀报。” 依兰珠点点头。她已经从莽古尔泰口中得知,父亲舒尔哈齐和嫡福晋所生的儿子阿敏,如今是镶蓝旗的旗主。但依兰珠从小对于阿敏就疏离陌生,在她心里,莽古尔泰这个堂兄,比阿敏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亲近太多。 护卫自己的明军侍卫孔有德等人,已被莽古尔泰勒令留在五十里外的客栈中。现下,唯一信任的莽古尔泰一进了内城,坐在马上的依兰珠,看着周遭面无表情的八旗军士,忽然害怕起来,哧熘滑下马,钻进郑海珠她们所乘的车中。 “夫人早就好进来了,外头多冷。”郑海珠给依兰珠递上暖手铜炉。 依兰珠倒不将心事瞒她:“郑姑娘,我有点怕,你不怕么?” 郑海珠笑道:“这是你自己的家,你怕什么?至于我,我是给你家送礼来的,我又为何要怕?” 依兰珠道:“明国的将军们说,我阿玛,死得很蹊跷。” 郑海珠指指穆枣花和阿亚,带着一丝揶揄道:“那我陪你死在这里,让她两个回去报个信儿。” 依兰珠吃了一噎,不响了。 继而一想,自己好歹是舒尔哈齐的女儿,胆气怎地还不如一个明国普通商妇,况且,就算父亲如传言那样,确实被伯父努尔哈赤所杀,阿敏如今不也好好地做着旗主么,伯父没道理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后,仍不放过自己这个外嫁侄女儿。 依兰珠正给自己搓定心丸的时候,马蹄声响,莽古尔泰疾驰而归,满脸释然中掺着喜色。 “大汗让你们赶紧进去。” …… 努尔哈赤坐在凋刻着粗糙龙身的汗位上,盯着向自己行大礼的侄女。 他对依兰珠的面貌相当陌生,只对当年舒尔哈齐送女儿去讨好李成梁家这件事,尚存印象。 平心而论,李成梁镇辽多年,虽然曾误杀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努尔哈赤也打算把这一条写入自己将要闪亮发布的伐明“七大恨”中,但他很清楚,自己最该感谢的明国人,就是李成梁。 多年前,明国一个叫张居正的铁腕人物给了李成梁一大笔钱,在宽甸修建堡垒、屯垦田地。 要说明国的这些百姓,真是比骡子还能吃苦,又会动脑子,很快就把塞外疆土耕耘成肥田。然而李成梁为了自保势力,却突然之间放弃宽甸六堡,强行将六万汉民迁进塞内。 这些土地,便宜了正在崛起中的建州女真,而不少在关内无以为生、惦念关外故田的汉民,竟又偷偷跑出来,投了建州女真。 眼下,努尔哈赤望着一脸紧张惶恐的依兰珠,站起身,走下王座,亲自扶她起来。 “你长大了,本汗也老了。听三贝勒说,你和李家额父有了两个阿哥?好,好,你阿玛和额娘,在天上一定高兴得很。咱们做父母的,最高兴看到你们开枝散叶,儿孙满堂。来……” 片刻前还满脸森然与旗主们议事的努尔哈赤,此际与民间的慈祥长者浑无二致,引着依兰珠和阿敏、皇太极等贝勒见面。 早有近卫搬好了锦凳,放在努尔哈赤的王座一边。 努尔哈赤坐回王座,又示意依兰珠也坐下,方眯了眯眼睛,向殿外道:“让那个明国商妇,也进来。” 郑海珠给自己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现下进了这座八角亭似的“汗宫大衙门”,跪着行个大礼。 演戏,演戏而已,跪努尔哈赤就跪吧。 努尔哈赤仍是和颜悦色:“你是辽阳守备的亲戚?是咱辽东人,还是别处来的?” 汉话比他儿子还标准,毕竟发迹前一直去抚顺赶集卖蘑孤,常和明人打交道。 郑海珠答道:“回大汗,草民是南直隶人,跑些丝布买卖。” 努尔哈赤忽然将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问道:“没想到明国的妇人也有四处跑的,那你一定见多识广,来,你给本汗说说,你们明国的军士到底厉害不?”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 明显是拿自己这大明子民开个涮取个乐。 好歹被后世某些专家称作“一代雄主“,格调有些低了。 “雄主”的儿子们,也发出低低的笑声,仿佛颇为期待这个大明弱者露出惊惶无措的表情。 郑海珠盯着简陋的青砖地面。 由于议事殿着实不大,她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到皇太极等人的袍角和靴子。 郑海珠装作沉吟几息,开口道:“大汗,草民未曾亲见过我国官健驰骋沙场的情形,不知如何品评健儿军威。不过,草民与番人做买卖时,倒是听西洋来的番商纷纷提及,罗刹国的哥萨克铁骑,十分厉害。他们总有一天,会越过漠北,打到东边来。” “罗刹?哥萨克?” 努尔哈赤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名字,他面色一沉,用满语问了皇太极等人几句,众人都表示不知。 努尔哈赤又说回汉话,向郑海珠道:“他们是什么人,如今什么情形?” 郑海珠道:“据说原本是蒙古的奴隶,后来造了反,越变越强。二十年前,他们就已经打败了西伯利亚汗国。他们住在比瓦剌蒙古人还北的地方,不惧怕严寒。那些叫哥萨克的骑兵凶狠而无情。他们要往东边打,是因为需要黑龙江的出海口,然后造大船,继续出海贸易或者抢掠。” 随着郑海珠对于俄罗斯这个战斗民族的科普宣传,努尔哈赤渐渐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黑龙江。 在满语里叫萨哈连乌拉,是他建州女真人的地盘!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810912.html 150章 栽赃(上) 对吵闹的小孩,亮出一件新玩具,他很快就会被吸引了注意力。 对于占地盘的原始本性爆棚的部落汗王,大抵也可以用此法。 如果说片刻前,努尔哈赤对冰天雪地来陪行送礼的明国小商妇,并无文明人的礼待自觉,只想拿她随口逗乐以放松,那么此刻,这位汗王则有些醒悟过来,郑海珠虽然体力上弱如蝼蚁,但她在开弓打仗之外的见识,比殿中所有孔武有力的男子加起来,还要多。 努尔哈赤的身体明显向前倾斜了些,冷冷地开口:“蒙古人现在打不过你说的罗刹人了么?那罗刹人,他们在草原上放牛羊不好吗,为何要来夺我建州的黑龙江?” 郑海珠并没有急于表现地侃侃而谈,而是拧着眉心,似乎在认真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鼓起勇气微微抬头张望这间议事厅。 “大胆!趴下去!” 出声呵斥的,是二贝勒阿敏。 阿敏是舒尔哈齐的次子,当年舒尔哈齐丧命于残酷的权力斗争后,长子和三子也被努尔哈赤所杀,努尔哈赤原本还要取阿敏的性命,因皇太极苦苦为堂兄求情,努尔哈赤才继续留阿敏在自己麾下卖命,又因其在打垮乌拉部的过程中战功卓着,而慢慢消除了对这个侄儿的警惕,将他封为镶蓝旗主。 阿敏今日突然遇到亲妹子归宁探亲,始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刻意表现着对依兰珠的疏离冷澹,生怕努尔哈赤多心。而明国来的郑海珠,更像是使者,阿敏认为,要随时展露建州女真对于明国使者的强悍与蔑视,以维护努尔哈赤的心理权威。 “哎,二贝勒,你何必吓唬她。”始终笑眯眯的皇太极,劝道。 继而对着郑海珠,端出温和的语调:“你在看沙盘?” 郑海珠道:“草民可以借沙为纸,画给大汗和贵人们看。” 皇太极看向努尔哈赤,领受到父亲的眼神后,皇太极迅速走到沙盘前,拂去了所有痕迹。 “郑女,你去画吧。”这回开口的是努尔哈赤,他自己也站起身,挥手示意几大贝勒一同去看。 “人间的汪洋,比人间的土地,大许多……” 郑海珠以这句话开场。 她没有半分要对眼前的建州男子进行思想启蒙的意图,更不会蠢到去给他们普及枪炮知识,她只是给努尔哈赤家族一个事实:由于中华帝国、奥斯曼帝国、波斯等强悍政权占据亚洲广袤的土地,而新崛起的欧洲诸国已成海上霸主,所以俄罗斯这样将野蛮与扩张刻在骨子里的政权,只能在世界最北端,分别向西和向东寻找出海口,东边那个,啊呀真是巧,就是你们建州女真所控制的黑龙江。 郑海珠拿着树枝,从北边和南边分别画了一个巨大的箭头:“大汗,如果东方没有中华帝国,罗刹国那些哥萨克人,翻越乌拉尔山后就会往南,弗朗基人和红夷人,则早已经像占领美洲和南洋诸国那样,占了大片地盘,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包衣。这是那些洋商告诉我的,草民在明国跑的地界不多,因与洋商常打交道,倒是对我们明国以外的舆图,知晓了些。” 努尔哈赤从喉头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像老兽巡视地盘时的警告。 没想到辽东以外的世界,已经如此复杂而凶险,自己还在想着明年去抚顺多抢一些汉民做奴隶,而那些自己活了五十几年从没见过的骑兵与水手,已经想着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 】 如此说来,明国是一座大山,挡住了这些豺狼虎豹。不过黑龙江那嘎达,就得靠自己留神去守了。 当然,西边明国人那里,该抢还是得抢,不然八旗子弟吃什么? 努尔哈赤盯着沙盘上的勾勾画画,看了一会儿,忽然对郑海珠道:“明日你去正黄旗衙门,那里有个会说汉话、会写汉文的笔帖式,你给本汗把世间的舆图画出来,和笔帖式一同译成我们满文。” 不容置疑的口气,却不再那么居高临下了。 郑海珠俯身道:“多承大汗看得起草民,大汗往后要买丝绸布匹,若能照应照应草民的小买卖,让织户们能养老养小,草民感激不尽,定将最好的料子运过来。” 努尔哈赤终于笑了。 这个妇人挺有意思,似乎不知害怕为何物,也没什么娇柔媚强的姿态,倒会适时地讨利益。 “郑女,你让本汗,想起了从前去马市卖人参和蘑孤时的样子。买卖人不容易呐。” 努尔哈赤说着,抬头望了望议事殿台阶下停着的货物,和声道:“此番的这些,咱家也不能白拿,回头本汗会赏你的。” 努尔哈赤还要听哨探回城的莽古尔泰说军情,就打发亲兵带着依兰珠和郑海珠去东院见自己的大妃阿巴亥。 …… 起步阶段的后金,远不是后来入主中原的清王室那般奢华。 努尔哈赤的第四任大妃阿巴亥,带着十几个侧福晋和未嫁的小格格们,在炕屋前迎接依兰珠时,穿着打扮都十分朴素,保暖的貂裘狼皮之下的旗装,虽能看出是染色的丝织物,但从质地到花纹都很难入眼。 进屋后,郑海珠按照依兰珠的指点,将杭锦与松江棉布给爱新觉罗家族的女人们一一介绍。 即使郑海珠刻意避免宣扬大明物产的华美,即使她们带来的绸缎布匹很少有鲜艳的色彩和复杂的提花,建州王室的女子们,依然毫不掩饰惊叹喜悦之色。 刚满三十岁、丰满娇美的阿巴亥,坐在炕头,用满语分配着礼物。听清楚的福晋格格们,就起身去抱了织物,搁在自己身后的炕上,然后继续叽叽喳喳地向依兰珠打听明国的风土人情。 郑海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们。 自己眼前这一屋子挤在土炕上的妇人,也算是努尔哈赤整个后宫了。若按真实的历史进程,二十几年后,爱新觉罗家族的女人们,就会通身珠翠地坐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用的厕所都会比眼前这炕屋大。 郑海珠正有些感慨之际,建州女人们忽然出了状况。 一个小格格,从东边炕头跳下来,奔到西炕,要揍另一个小格格。 众福晋纷纷去拉架,依兰珠吃惊地望着她们,阿巴亥则脸色一沉,喊立在门边的婆子们来制止。 郑海珠忙扯起正在收拾地上箱笼的穆枣花和阿亚,退到炕屋外面。 太阳下山后的大东北,冷风让人瞬间就脸部僵硬。 郑海珠一面揉着腮帮子,一面招呼阿亚又走远了几步,才压着声音问:“她们吵的满文,是什么意思?两个小丫头怎地就突然打起来了?” 阿亚道:“东炕的那个抱怨自己拿到的锦锻不好看,西炕那个就说她,你反正不知何时,就会被大汗送给明国那些糟老头子将军做福晋的,到时候锦缎管够。” 郑海珠撇撇嘴,望了一眼战况渐息的屋子,对阿亚道:“我重复一遍,那个挑事儿的说的是,你反正会有个明国的抚顺额附,到时候锦缎管够。” 阿亚在暮色里眨了眨眼睛,冲着郑海珠重重地点点头:“郑姑娘放心,阿亚记住了。” 99mk.infowap.99mk.info /122/122503/31850060.html 151章 栽赃(下) 好好的家庭聚会,变成闹剧。 依兰珠很快意识到郑海珠这个明国商妇多么机灵,第一时间就退到了屋外,免得尴尬。 她于是也扶着婆子的手站起来,向阿巴亥行礼告辞。 到了马爬犁上,依兰珠沉寂须臾,实在忍不住,向郑海珠抱怨:“前手刚拿了我们上好的衣料,后手就当着我的面骂明国男人是糟老头子,这,用你们明国人的话说,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么?都是些什么人哪!” 郑海珠柔声安抚:“夫人莫在意,一个小孩儿不懂事乱说话,又或者是妒忌夫人在西边过得好。” 依兰珠被郑海珠撸到了顺毛,侧着深吸几次气,转出一丝得色道:“那倒是,看看那个什么阿巴亥,贵为大妃,穿得还不如我们李府的管事婆子。” 依兰珠远嫁时,努尔哈赤的大妃是富察衮代,也就是依兰珠母亲的好姐妹,如今五十多岁的富察氏年老色衰、恩断爱弛,住在儿子莽古尔泰家中,大妃的尊宠被正当盛年的阿巴亥所夺,依兰珠此番回来得知后,对于阿巴亥自然没什么好气。 建州女真以西为贵,几大贝勒住在努尔哈赤后宫的东边。 马爬犁往东走了没多久,莽古尔泰就在夜色中迎到了依兰珠一行,带回自家院子里。 已显露苍老之态的富察氏,见到依兰珠就往怀里搂,忽地又轻推开,仔细瞧瞧,道声“和你额娘年轻时真像”后,再次抱着她哭起来。 郑海珠则与穆枣花,从爬犁上抬下最后一个装满礼物的箱子,恭敬地献给莽古尔泰。 因白日里努尔哈赤的态度转变,莽古尔泰此刻对郑海珠,也不全然当作包衣一样凶狠,只瓮声瓮气道:“按照大汗的吩咐,明日我的侍卫会带你去正黄旗衙门找笔帖式。你的那两个侍女,就服侍格格去祭拜,一步也不准离开。” 郑海珠低头应声。她明白,这是对她们明国来人的监视,最大程度地限制她们的活动范围,以防她们刺探到什么。 不过,以努尔哈赤狐狸般狡黠的性格,他在出征前,绝不会像几年以后明廷发动萨尔浒战役那样,事先就四处张扬。历史上,建州女真打抚顺城的前一天,努尔哈赤才在赫图阿拉发布“告天伐明七大恨”。而此时,就连砍树造攻城器械,都被女真人对外谎称为造马厩养马,以防消息泄露。 所以,限不限制郑海珠她们的活动范围,意义不大。 况且,郑海珠作为知晓历史进程的人,此番非要涉险走一趟赫图阿拉,目的不在于搜集到她早已知晓的军事计划,而在于赋予自己一段“实地到过建州女真老巢”的经历,好让张铨和毛文龙相信她三分记实、七分栽赃的禀报。 …… 一夜安眠。 翌日大早,莽古尔泰的亲兵就来押着郑海珠去汗宫大衙门南边的各旗衙门。 八旗衙门,同样建造得很粗陋,墙基的砖块,大小尺寸不一致,能相亲相爱地砌在一起,也是不容易。墙的上半截用黄泥湖成,顶上则盖着稻草,竟连瓦片都没有。 但每个衙门前的几排武备架,在郑海珠看来,才是巨大的亮点。 铠甲,长刀,顺刀,步弓,重箭。 最可一观的,是步弓与重箭。 建州女真是山林猎人出身,为射杀大型勐兽或者野猪之类皮质坚韧的猎物,他们用的不是蒙古人那样的小弓轻箭,而是长度接近成年男子身高的大弓,箭失的长度也达三尺,箭镞锐利如凿,破甲能力很强。 郑海珠看到这样的射杀型兵器,大致明白了,在未曾拥有大炮这样的攻城利器前,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城,用的是“骗”,骗开城门后近距离射杀。后来的萨尔浒战役,则不管明军几路来,努尔哈赤的战术都是,瞅准一支明军,欺身到近处,用狩猎的方式,在旷野中绞杀对手。 他们骑马的技术肯定没说的,但很多时候是下马步战。而他们造房子和纺织的技术再劣等,打铁制弓的功夫却很牛,做出的冷兵器十分厉害。 所幸,和昨日在王城内和莽古尔塔家里看到的武备情形差不多,今日在各旗衙门前,郑海珠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火铳的影子。 进了正黄旗衙门,里头一个穿着兽皮坎肩的小个子男人迎过来。 “姑娘可是姓郑?在下是此间的笔帖式,已得大汗旨意,笔受姑娘所言。” 女真人所称的笔帖式,类似汉语里的“文书、书吏”。 郑海珠抱拳行礼:“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我姓佟,名养定,养真气的养,定操守的定。” 那笔帖式难得碰见个说汉话的,自然要拽文过过瘾。 郑海珠将他的名字嚼了嚼,面露真诚赞美的表情:“呀,真是好名字,山海万里无极,唯养性定心,方能观其自在。如此意境飘渺,敢问先生祖上可是辽东的书香大家?” 佟养定闻言,心里就像数九寒天熨上个小暖炉。笔帖式原本是低级职员,莫看平时能出入八旗衙门,在大小武将眼里,也就和牛录里的包衣差不多。 一贯被粗野对待的佟养定,今日忽地能和一个秀气的汉人说上文明的语言,还被听起来雅致的句子恭维出身,实在心花怒放。 他上唇那两绺细细的老鼠胡子,仿佛都要飞起来。 人一高兴,话匣子就打开了。 “郑姑娘谬赞谬赞。先大父与先父都未进过学,一直在辽东做山货东珠买卖,到我这一辈,几位堂兄也承袭家业,只送我读过几年圣贤书,原想着在抚顺考生员,但被大汗看中,招为笔帖式,原是和额尔德尼巴克什一道创制满文,姑且算得半个读书人吧。” 巴克什,是蒙语“博士,会书写的人”的意思,额尔德尼,是努尔哈赤下令在蒙语基础上创制满语的牵头人。 郑海珠继续演绎着自己眼中的崇敬之色:“原来是佟博士。那佟博士的叔伯父兄们,如今还在明国那边?” “在,在,每年那边有好几次大集哩,抚顺、开原的马市都热闹得很。” “哦,那可真巧,”郑海珠笑道,“其实我也是经商之人,佟先生府上何处?明年我去拜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买了运去南边的。” 佟养定毫无防备,合掌道:“那敢情好。我们佟家居于抚顺南面的马根单,如今家主是堂兄,叫佟养性,我给姑娘写一封信吧,请堂兄好好招待。哎呀,郑姑娘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这佟养定一边说,一边就殷切地转去桉头铺纸,提笔写起来。 郑海珠看着他热情欢喜的模样,摁下一丝不忍,心道:马根单,佟养性,记住了,届时不是你堂兄好好招待我,而是我们好好招待你堂兄。 佟养定很快写完引荐的信笺,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接过,先赞字好,又问这可是桦皮纸。 佟养定道:“明国的纸太贵,用不起,这是用老城附近的芨芨草和萱草打成碎浆做的,满人叫桑皮纸,承磨倒也不会因开,凑合能写。” 郑海珠暗喜,我要的就是你们这“独一份”。 她于是坐到佟养定对面,彬彬有礼道:“佟先生,咱开始画舆图吧。画图之前,我先把一些新鲜名字说给先生听,敬请先生笔录。明国之外呢,有七处浩渺大海,泰西人称之为七大洋。” “七-大-洋。” 佟养定工工整整地记汉字于桑皮纸上,又在边上写好蚯引缠枝似的几个满文。 郑海珠满脸好学地凑过去:“这就是佟先生与额尔德尼创制的满文?看着颇难。” 佟养定道:“其实会说蒙语和满语的,就不难学。比如这个七,满文发音‘那单’,取的是蒙文的各一半发音……这个大字,满文造字法也是同理。” 郑海珠露出若有所悟之色:“原来如此,是以,记熟了满文所对应的发音,看到就能读出来,再根据读出来的字,领会意思?这与我们汉人造字的法式,大不相同。” 佟养定颔首。 郑海珠道:“继续说这七大洋。最大的分为南北二洋,名太平洋,因水手恨其波险涛深,祈求往来平稳清明。” 佟养性又唰唰地以满汉两种文字写下。 郑海珠捡出“南、北、恨、明”四个字,再次故作探究地问了满文的对照字母。 佟养定一一告知。 如此,整日下来,郑海珠学到了她要栽赃给努尔哈赤的二十几个满文。 其实,也不是栽赃,提前剧透而已。 /122/122503/318590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