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穀鸟之歌》 0. 布穀鸟。 又名杜鹃,属于孵卵寄生动物。 布穀鸟不会筑巢,鸟妈妈会直接将蛋產在其他鸟类的巢里,使雏鸟寄生于其中,并交由其他鸟类抚养长大。 布穀鸟在一出生时就被母亲拋弃了。 魏子伸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就是布穀鸟。 1. 「你好,请问是魏子伸先生吗?」 坐在电脑前,魏子伸正在校正文档的内容,在只剩半面就能结束了的时机点接到了一通电话。一通来自警察局的电话。 魏子伸曾经接过无数陌生人的来电。 他们打着各式各样的名义而来。比如他网购的订单错误;比如问他需不需要车贷;比如问他要不要去保险公司上班。各式各样。 但这还是魏子伸第一次从陌生人的嘴里听见自己完整的名字,完整的「魏子伸」三个字。 以往来电的陌生人都只会亲切地称呼他「魏先生」,所以当他听到对方认认真真地喊自己全名时,他心里忽然莫名的紧张,甚至下意识挺起了背脊。 打来的警察是一个男人,应该是中年男人,因为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像是声带已经经歷过了四五十年的摩擦一样,用抽象一点的形容词来描述,大概可以说是歷经沧桑。 魏子伸战战竞竞地回话。 这是他第一次接到警察局的电话,长到二十八岁了,连经过警察局前面都会紧张,他想这是他身为一个良好公民,小心翼翼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一种反射动作。 他怕自己哪一天忽然被揪出罪名,然后被人銬上手銬、畏畏缩缩地步入警察局。 「请问你今天有空吗?想请你过来一趟。」对方在确认魏子伸的身分之后,又语气沉重地接着道。 魏子伸的心跳忽然加快,食指下意识抠着姆指甲缝,竟然答不上话来。 他做错了什么事吗? 对方听见魏子伸的沉默,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立刻补充一句。 「想请你来认尸。」 耳边是对方淘淘不绝地解释,魏子伸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双眼愣愣地盯着电脑桌面随机设置的桌布。 布穀鸟。 魏子觉得自己和牠是同类,因为他们都一样,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拋弃了。 2. 在向老闆开口请假之前,魏子伸足足考虑了十分鐘之久。 他要使用什么假别来请假呢?无论是以「我要去警局认尸」来请事假,或是以「我刚刚才知道我未曾谋面的母亲去世了」来请丧假,魏子伸都觉得荒谬得说不出口。 最后他请了事假。 因为他还没亲眼看到尸体,没办法确认尸体身分就是自己的母亲,但魏子伸后来想想,就算他整个人贴在尸体旁边仔细看,可能也认不出来对方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毕竟魏子伸从未见过她。 从魏子伸有意识以来,他就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从不主动谈起母亲,家里也没有分毫关于母亲的物事,魏子伸甚至是到了国中时,无意间翻到户口名簿,才知道母亲的名字。 母亲名叫黄茹婷。 母亲和父亲是在一次学校餐叙上遇见的。父亲是校长至交的儿子,在外地读医学院,恰巧返乡探亲,就被介绍到餐叙上。年纪相仿的父亲和母亲一下子便对上了眼,两个人谈了几年远距离恋爱,等父亲医学院毕业后才结婚。 魏子伸并不清楚父母离婚的具体原因。 从有意识以来,他就已经习惯自己的家庭结构和寻常人不一样,无论是刚开始他与父亲的相依为命、后来父亲与后母的重组家庭、又或者是父亲车祸去世后后母改嫁,留他一人自食其力。 魏子伸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人生完整。 「你好,我是魏子伸,刚刚有人请我过来……」 站在殯仪馆门口,魏子伸与一个年纪看上去小他几岁的女警面面相覷,甚至紧张得说不出「认尸」二字,直到一边的资深员警瞧见他,才赶紧过来解围。 「魏先生吗?」对方的体型微胖,比魏子伸高一点,外表确实是中年人,说话时张闔的唇间露出牙齿,是那种长年抽菸所造成的顏色。 魏子伸吶吶地点头,视线忍不住朝他身后张望,忽然有股熟悉感。 对这间殯仪馆,他并不感觉陌生。算一算也是五年前的事了,父亲在上班途中出了车祸,魏子伸也是来这里认尸的。 虽然有点诡异,但离婚二十多年的父母亲竟然相继送到这间殯仪馆,应该也算是一种浪漫吧。 「死者家里还有其他家人吗?」员警看着手里的文件,上头的表格写着母亲的个人资料,「我们联络不上她老家的人。」 「我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应该没有其他亲人了……」魏子伸不确定地回答,因为对于母亲与母亲老家的讯息,魏子伸其实是一知半解,那块抚育母亲长大成人的土地,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存在脑海里的地名。 「怎么这么多人失踪……」员警忽然喃喃道,接着抬头质问:「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二十七年前,她失踪这么久,你家里的人怎么都没来报失踪?」 他的语气中洩漏出浓厚的怀疑,盯着魏子伸看的双眼也是,好像只要魏子伸回答得不够完整迅速,他便会立刻将魏子伸逮捕归案。 「我不太清楚,因为我出生之前父母就离婚了,我从来没看过她。」魏子伸努力维持镇定,希望自己面对他的表情不至于被看出心虚。 他心虚什么呢?人又不是他杀的,母亲死亡的时候他甚至还不会说话。 但魏子伸竟然莫名的感到心虚,就像自己明明没喝酒,遇上临检时却还是会紧张地说不好话一样,好像他必须对这个血缘上的母亲负责,必须承担起她无人问津的生死一样。 对于自己的回应,魏子伸看见员警眼里闪过的、戏剧化的情绪。 他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一家人,对彼此的了解却仅限于姓名。 魏子伸以沉默代替回应,而员警也答以沉默,但更像是对魏子伸的无言以对。 这可能是他办案多年以来,遇过最冷静的认尸现场了。 「请问我妈是怎么死的?」于是魏子伸接着提问了,他觉得自己总该主动问些什么。 视线移回档案上的员警忽然目光一滞,忽而轻叹了一声,缓缓答道:「死者头部遭受钝器攻击,死亡前被活活埋进水泥里,主要死因是窒息。」 魏子伸原先期待的答案是更平易近人的那种。 生病、车祸、天灾,甚至是自杀。 毕竟像他这种平凡的人、这种平凡的人生,他理所当然的会以为,自己的母亲也是像世上其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普通的死去。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出现在类戏剧里的死法。 「那兇手找到了吗?」魏子伸缓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原本想让自己看上去激动一点,或许抓着员警的领子、哭吼着要他们帮忙找到兇手,至少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也好。 但尝试过后发现做不到。 「因为死者失踪太久了,很多线索暂时还找不到,先麻烦你认尸,等确定了身分我们再走程序。」员警闔上文件,带着魏子伸往停尸间去。 前往停尸间的路上,魏子伸一直处于迷茫的状态。 要他认尸?怎么认?人都死了二十多年,还被封在水泥桶里,照正常情况来说,尸体应该早就化为一堆白骨了吧? 如果让他与母亲面对面相认,即便是活生生的母亲,他也很有可能会认不出来,遑论要他去指认一具白骨。 带路的员警停在房间门口,与魏子伸交换眼神后才轻轻打开门。 员警先行进入房间,魏子伸却停在原地不敢动,视线回避着房里的事物。 先别管躺在里面的是谁,他要面对的可是一具尸体。 「魏先生?」房内的员警喊道。 魏子伸想请员警让自己做足心理准备再进去,但他不敢说,而且认尸这种事,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都是不够的。 他怯怯地踏进门,一进房,便看见了一具白骨,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摆在平台上。 原来人这么大型的东西,有朝一日也有机会被使用上「摆」这个动词。 该怎么去形容尸体?只能说比魏子伸想像中的还要不那么可怕,因为母亲身上的肉已经腐烂完全了,只剩下乾乾净净一具白骨,看上去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像学校保健室角落的那具模型,只是顏色要更黄、更脏一点。 尸体的旁边,摆放着一套沾着血跡的衣物。 「这是死者遇害时所穿的衣服,我们已经做过dna检验,确定是黄茹婷本人没错。」 面对着母亲的遗骸,魏子伸心里忽然有些感慨,倒不是伤心,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感叹。 他以为母亲只是拋弃自己和父亲,然后好好的活在世上某个角落,过着她的崭新人生,却不想母亲竟然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过了整整二十七年才重见天日。 魏子伸忽然想到,现在没爸没妈、社交圈又狭小到不行的自己,如果有一天也不小心死了,那警察发现自己的时候该通知谁来认尸呢? 「魏先生,麻烦你确认一下,这个是不是死者的身分证。」员警递给魏子伸一份文件,上面夹着身分证的影本,魏子伸仔细看了表格里的资料,心里五味杂陈。 身分证上有母亲的照片,却因为污损而模糊不清,连两面的字跡也仅依稀可辨视。 原来妈妈的名字是这样写的。黄茹婷,茹素的茹、娉婷的婷。 魏子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向员警核对过身分证上的双亲姓名和户籍住址,确认无误后在文件上签名,才算是完成了认尸的程序。 如果有人问魏子伸,认尸是什么感觉呢? 他可能会说:没什么感觉。 过程并不是令人难受的,没有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有令人作噁的尸臭、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情感牵绊,魏子伸就只是接获通知,过个场后签上姓名,在办案的行政流程上帮忙小小的推进罢了。 他甚至不太在乎警方最后会不会找到兇手。 但他还是依着道德本分,向警察询问了母亲的后事处理,但由于母亲的死亡明显牵涉到谋杀案件,因此无法立刻将遗体火化。 在结束指认之后,葬仪社的人员便热情地靠过去向他介绍丧礼方案,魏子伸停下来听了一大串,才知道现在办后事还有分等级,有经济类型的、高级类型的,甚至还能客製化。 但他听了听,发现自己多半负担不起,便先向他们讨了一份dm。 离开的时候,葬仪社的人送魏子伸到门口,脸上的笑容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专门前来消费的客人一样。 「魏先生,改天见。」身后的员警见魏子伸要走了,便礼貌地道了声。 魏子伸也点头回礼,但心里有点懵。 3. 媒体嗅到新闻的速度有多快,魏子伸以前并不知道,托母亲的福,他才能亲身体会到社群传播讯息的威力之大。 在认完尸的隔天,他就接到不下十通採访电话,记者们不外乎是想挖掘桶尸命案的内幕,但他不敢多说,想说侦查不公开,虽然像他这种法盲也不太明白自己有没有资格主张「侦查不公开」,但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因为他怕自己不小心向媒体透露,自己与母亲其实根本没见过面。这种一听就能大炒新闻的事,魏子伸实在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 毕竟他还想平静安稳地过日子。 母亲的命案受到社会极大的关注,新闻台甚至为此製作特辑,拿来与其他类似命案放在一起探讨。 魏子伸偶尔会滑到关于母亲的新闻。 下面的留言多半义愤填膺,甚至还有人替母亲可怜他的孩子,可怜魏子伸。 看到有人同情自己,魏子伸竟有些高兴。 以前读到安迪沃荷所说的:在未来,每个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 读到这句话当下,魏子伸其实是不相信的。 毕竟像自己这种没有漂亮学歷、窝在小城市小出版社里安静校稿的普通人,这辈子能有什么契机能让他成名十五分鐘呢? 没想到多年后,自己会以「桶尸命案受害者之子」的身份,得到无数陌生人的关注。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有点窃喜、有点焦躁、有点不安。 虽然关于母亲的新闻在各大社群媒体上延烧了一阵子,但由于案情一直没有重大斩获,于是很快的又被某歌星的性丑闻掩盖过去,魏子伸的日子又回归于平淡。 他以为终于要回归于平淡。 在认尸过后将近一个月的某个晚上,魏子伸又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这次电话对面的陌生人对魏子伸使用了更特别的称呼。 「请问是黄茹婷的儿子吗?」 听到这个开头,魏子伸忽然有种预感,他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大概还会为自己带来不少麻烦。 魏子伸的第六感算是惊人的准。 比如他曾经在上班途中闪过不好的预感,直觉要出事,然后就在拐进公司的最后一个路口,直接被人从后方擦撞。 比如父亲去世的当天早上,魏子伸在送他出门的那一刻,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模糊不清,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接着在当天午休魏子伸就接到院方通知。 再比如,接到警方通知认尸的半小时前,魏子伸正在拆封文件,不小心被美工刀划伤了虎口,就是平常人根本不常受伤的、奇怪的部位。 魏子伸总是在奇怪的时机点,遇到奇怪的事、出现奇怪的预感,他有时候会想,自己该不会有超能力吧? 回到他接到的那通陌生电话。 对方表明身分,说是母亲房东的儿子,母亲的租屋处在她失踪后半年便转租给他人了,房东心肠好,还把母亲的私人物品好好地保管起来,等待物归原主的一天。 母亲的遗物会有那些呢? 魏子伸其实并不抱着期待。可能是衣物、证件、陈旧的生活用品,又或者是几本绝版的书籍。 母亲是中文系毕业的。 魏子伸想像中的她应该是温柔、婉约,说话轻声细语,对家人有无尽的包容和爱,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书架上有诗集,桌面散落着没写完的散文,窗边有暖阳。 对于母亲,魏子伸连洒落在她身上的光线都想好了。 「你好。我是黄茹婷的儿子。」 战战竞竞地站在对讲机前,魏子伸对着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长相的人说道。 他忽然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向外人介绍,关于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母子关係。 门内传来走动的声音,魏子伸忍不住退了一步,视线从门上移开,佯装随意地看着两边的街景,希望门里的人第一眼看到他时,不要看出他的焦躁和紧张。他该用什么表情和语气来面对他呢?悲伤?落寞?强顏欢笑? 或许是太久不曾与陌生人接触了,魏子伸竟然还想着让自己看上去更符合一个刚死了妈妈的人,只为了不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开朗得不合常理。 当门打开的瞬间,魏子伸立刻歛起眉眼,试图进入失恃的情绪当中。 「魏先生?」 走出来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目憨厚,右边眉梢处长了一颗肉痣,看上去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男人。 「你好,请问是何先生吗?」魏子伸随手递出名片,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和陌生人见面时一定要递名片。 这并不是什么怪癖,也不是什么职业病,而是魏子伸杜绝外界窥探的一种方法。名片上清楚写着他的姓名、公司名称、职务、电话,几乎把所有外人会问的无礼问题囊括了大半,只要递出名片,等于减少了一半解释和搪塞的心力。 「我看到新闻真的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 何先生带着褶皱的双眼迅速扫过名片上的资料,魏子伸并未忽略他一见到自己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愕。 他为何而惊愕?是因为自己的长相?还是因为什么其他过于失礼而不好当面表现出来的原因? 何先生将名片塞进口袋里,嘴里念叨着,一边将魏子伸迎进门。 何先生所居住的地方,位于魏子伸家骑车二十分鐘路程的老城区,是拥有旧式铁门的五楼老公寓,无论是生锈的铁门、骯脏的楼道、斑驳的墙壁,还是开门后一股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都令魏子伸退避三舍。 他所指的死亡气息,并非生物躯体腐烂后的恶臭,而是某种非物质的腐败,矫情一点来形容,像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何先生的家里,有种失去灵魂的诡异气息。 「要喝茶吗?还是水?」 屋里的布局很奇怪,一个狭小的客厅、一个像是搭在走廊上的小厨房、一个能透过客厅与厨房之间的窗户看见的浴室,还有客厅另一边一条向屋子里延伸的走廊,走廊没有点灯,看过去便是一道漆黑的口子。 魏子伸不禁留意起那道突兀的窗子。 「这间房子太老了,只有厨房那边能晒到太阳,如果那里没有开窗,客厅就会很暗。」何先生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会意地解释道。 何先生一解释,魏子伸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没有阳光。 无论是连接客厅的走廊,或是刚刚经过的楼道,都是不见天日的幽暗,何先生说的对,那道奇怪的窗子确实有存在的必要。 魏子伸暗自替这个家以及和何先生下了註解。 何先生的家很破旧,何先生本人也是,两者都令魏子伸想起孳生于排水沟边的蛆虫。 魏子伸向何先生要了一杯茶,何先生走进厨房,透过窗子向魏子伸确认:「乌龙吗?还是麦茶?」 魏子伸选择麦茶,接着便看见窗子里飘出白色的水蒸气。 幸好煮茶的水是沸腾的,高温能杀菌,因为魏子伸实在不敢喝下从这间屋子的水龙头所接下的水,光是想像就令他感到一阵作噁。 他真是失礼。 「你跟你妈很像。」 何先生将冒着热气的茶杯端放在魏子伸面前,接着道:「当年你妈欠了几个月的房租,人就不见了,我妈不确定她会不会回来,把房子转租的时候也不敢把东西丢掉,怕她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们要。」 他转身往走廊走去,就像是被那道黑色的口子吞没一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在何先生短暂离开的时候,魏子伸捧着杯子,双眼打量着整个空间的摆设,所有的一切都跟何先生本人一样,给人一种骯脏污浊之感。 然后魏子伸注意到了摆在角落的小茶几。 上头摆了一个相框,却是盖倒着的,叫人看不到照片。 愿意和何先生组成家庭的,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大概也和何先生一样吧。 过了片刻,何先生去而復返,他手里多了一个小纸箱,是能轻易塞进魏子伸机车踏板上的小纸箱。 小到看得出里头装不了多少东西,明明小得不行,却能概括母亲的馀生。 「有些比较烂的东西我就丢了,剩下这些应该还有纪念价值。」 魏子伸看着纸箱上的薄灰,回味着何先生刚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和母亲很像。 魏子伸不禁开始猜测,自己与母亲究竟有哪些相似之处,是长相?个性?还是给人的感觉? 希望不要是后者。 因为他以前常常被同学指责,说他太过阴沉,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当「毛骨悚然」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词意便不同了,竟然还带了一点悲伤气息。 魏子伸不只一次检视过自己,到底是多么的讨人厌才能被冠以「毛骨悚然」这样的形容呢? 希望母亲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我妈失踪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虽然这样问有些唐突,但魏子伸不禁想质问这个可能见过母亲生前最后一面的男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忽然失踪了,他明明知道却毫无作为呢? 听了魏子伸的质问,何先生沉默了,放下已经接近唇边的茶杯。 「你妈是外地人,我妈发现她迟缴房租之后就连络不上她,连手机都变成空号了,我们以为她是骗子,报警又太麻烦,所以就直接把房子转租了。」 魏子伸看着面色哀戚的何先生,心里揣测着,他或许正在为自己的漠视而后悔,甚至把母亲死亡的责任也揽一份到自己身上。 全都是魏子伸擅自揣测罢了。 魏子伸打开箱子,上面的灰尘沾上十指,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母亲的所有物。 一件驼色的毛呢外套、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一大叠有母亲字跡的泛黄稿纸、一枝刻着母亲姓名的黑色钢笔,还有几本充满浓厚味道的诗集。 与魏子伸猜想的一样,母亲也读诗。 「我当年去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屋子里很乱,也没找到个人的证件,很像匆匆忙忙逃跑一样。」何先生说。 逃跑。 魏子伸在何先生的话里抓到关键词,为什么母亲要逃跑?她要逃离什么? 「请问我妈还欠了多少房租?麻烦你把帐号给我,我把钱匯给你。」 该怎么说呢?血缘真是奇妙的连结。 明明黄茹婷从未养育过魏子伸,魏子伸也甚至认不出她的长相,却凭靠着血缘这样简单的理由,便不由自主地想为她解决掉在世上所残留的污点。 魏子伸希望自己的母亲,不要在任何人心里留下「骗子」这样负面的印象。 「不用了啦,也没多少钱,人都走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何先生又叹了口气,噘起双唇吹散杯面的热气。 魏子伸轻轻地翻开诗集,旧式印刷的单薄纸面泛着微黄,诗名之下是他不曾听过的名讳,又往后翻了几页,都是一些未闻其名的诗人。翻回封面处,魏子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一本私人合集,并不是正规出版社所出版的。 母亲读诗,并且不是流于俗世的名作,这一首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诗,愈看越觉得像是灵魂对生命发出的吶吼。 想出名、想富有、想回应自己对自己的期待,最想告诉其他人,还有人在坚持着自己所喜爱的事。 魏子伸在书本中段处发现母亲的名字。 像母亲这样一个对生命还抱有热情与念想的人,到底需要逃离什么呢? 闔上书页,魏子伸将书放回箱子里,起身从钱包里掏出里头所有的钞票。 他无比慎重地将钱放在桌上,在与何先生错愕的眼神短暂交会之后,魏子伸别开眼,弯身抱起纸箱。 「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就当作我一点心意,谢谢你帮我保留我妈的遗物。」 何先生或许看的出来,魏子伸并不是那种擅长寒暄的人,更不是适合寒暄的人,于是也不挽留,客气地起身送他出去。 在沉重的铁门完全闔上之前,也就一瞬间、一道缝隙,魏子伸瞥见了何先生数钞票的样子。 魏子伸甚至还没走远,甚至只要起心动念,就能轻而易举地阻止那道大门关起。 人总是狡猾的,何先生更是。 不过没关係,魏子伸抑是。 他将纸钞直接放在桌上,是因为他一点也不想触碰到何先生的双手。 扯平了。 4. 魏子伸并不是一个铁齿的人。 更准确一点来说,他是一个篤信鬼神的人。 父亲曾告诉他一些故事。一些关于他小时候疑似撞鬼的故事。 据说魏子伸小时候常常半夜起床,站在楼梯口向上看,父亲问他在看什么?魏子伸说楼上有姐姐在哭。 据说魏子伸与父亲一同走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途中经过路边灵幃,魏子伸上车后便问父亲:为什么照片上那个阿伯要跟我们一起上车? 据说魏子伸国小去毕业旅行时,老师会打电话给父亲,说魏子伸故意说谎吓唬别人。父亲问魏子伸说什么谎?魏子伸说自己没说谎,房间的天花板上真的有一个小朋友在爬。 诸如此类听上去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经验,也在他逐渐成长后渐渐消停。 魏子伸曾经看过一篇报导,上面说有很多孩子会自己编造记忆,并且对于记忆虚假而不自知,魏子伸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自己编造了那些记忆,其实他根本没有经歷过那些事,而父亲也从未将那些事当作故事一般一再提起。 有时候魏子伸会一阵恍然,搞不清楚脑中的记忆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如果说,那些撞鬼的记忆是假的。 如果说,世上也根本没有鬼神的存在。 那为什么他现在会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他呢? 今天原本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公司今天有活动,所以职员们都提早下班了,对于鲜少在日落前返家的魏子伸而言,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为了庆祝提早下班,他还特别绕路去买了平常都捨不得买的超好吃炸鸡桶,打算边看电影边啃。 但是当他刚在电脑前坐下,忽然就浑身一激灵,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种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的感觉,魏子伸熟悉不已。 灵堂照片上的阿伯坐在后座看着他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视线默默地从手上的炸鸡移到电脑萤幕上,空间的右手滑动着鼠标,把刚打开的恐怖片关掉,点开排行榜第一名的喜剧片。 据说人在接触关于灵界的事物时,与其磁场相符的物体便会被吸引过来。 白话一点来说,就是当人在看鬼片的时候,鬼也会跟你一起看。 魏子伸希望在自己打开喜剧片的当下,他周遭的鬼都可以视相地离开。 耳边响起电影开头的交响乐,即使知道不太可能,但魏子伸还是忍不住想起母亲。 他感觉到的那道视线,会不会是母亲呢? 她是不是想为了拋弃他的事情道歉?或是想为了他替她处理后事的事情道谢?再或者,她是不是只想看看他? 魏子伸双眼盯着开始播映的电影,接着猛然回头,一眼便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进漆黑的客厅。 没人。 转正身子,魏子伸忽然为了自己的动作暗自发笑。 当然没人。 就算是母亲来看他了,也绝计不可能会光明正大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可是鬼。而魏子伸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应该不太能看到鬼。 魏子伸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却忽然失去了吃炸鸡的兴致。真扫兴。 晚餐过后,魏子伸习惯性地先去洗漱,然后回房,坐在床上看书。 睡前看书这个行程,倒也不是为了养成什么高尚的良好习惯,只是因为在声色快速流动的生活之下,枯燥而安静的文字更容易使他感到疲惫,进而促进睡意。 从何先生那里取回母亲的遗物之后,魏子伸开始在睡前读母亲的日记。 母亲的字娟秀而乾脆,是那种非常「国文老师」的字跡。日记里纪录的多半是些杂乱无章的琐事,魏子伸留意了日期,日记是从一九九三年十月开始的,一直写到了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但是厚重的笔记本明明还剩下大半的空白,母亲为什么忽然就停止了呢? 魏子伸将日记当作床边故事,一天翻个几页,即便都是一些絮絮叨叨的无聊事,魏子伸竟也看得入神,彷彿参与了母亲的人生。 只是他越看越觉得奇怪,因为页面上常常出现令人措手不及的墨渍,远远望过去,字里行间便会特别凸显出漏了墨水的小字,魏子伸数了数,总共有十几页出现这种情形。 其实钢笔漏水也没有什么,但令魏子伸觉得奇怪的地方是,母亲那支钢笔并不会漏水,魏子伸试过了,好写的很。 魏子伸在有墨渍的那几页来回翻动,最后忍不住下床,坐到书桌前试笔。 坚硬的笔尖触及纸面,便在上头留下墨色,随着笔桿移动,诗句混着墨水在纸上乾透。魏子伸不知道试笔该写些什么,中文系的下意识反应便是誊上诗句,但誊上的竟不是大学才读的、更为艰涩的诗词,而是从小便像刻在脑中一般的「床前明月光」。 钢笔的笔尖完美地将光字的趯法向上勾起,丝毫没有留下多馀的墨渍。 即便不死心地再试过一次,母亲的笔仍然不是一隻会漏水的笔。 沉吟半晌,魏子伸又誊上一句词,这回魏子伸放慢了落笔的速度,尤其在提笔之际刻意顿了顿,墨水果真如魏子伸所愿的在笔端凝成一颗黑团子,接着迅速被纸面吸收,在字上融出一块黑点。 看上去就和母亲日记里的一模一样。 魏子伸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深深地为自己所困扰。 他这种奇怪的个性,实在是太讨人厌了。 因为从事的职业是编辑,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纠正着他人的错误,这份工作竟养成魏子伸下意识从对中找错的坏习惯,说白一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他总是多管间事地去看不惯别人的生活。 免洗筷该怎么拆开?布丁盖子舔不舔?养乐多插不插吸管? 只要走在街上,他肯定就能立刻找到一大堆不顺眼的事物,分明与他无关,却总像是芒刺一般扎着他。 那感觉真难受,魏子伸知道自己鸡婆,却管不了,索性就不出门了。 若要将这种坏习惯推託于「职业病」,那也是说不过去的,魏子伸想,一切应该归咎于自己的个性,自己本来就讨人厌的这种烂个性。 仔细想想,同学们会说他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并不是太超过的形容,连魏子伸回想起来都想称讚一句恰如其分。 客厅传来走动的声音。 魏子伸正准备将钢笔收进抽屉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却忽然传来了动静。 那是有人在走动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由于客厅地上铺了特殊木质地板,所以当有人在上头移动时,会出现特别的沙沙声,虽然轻微,却格外招耳。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魏子伸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钢笔收起,实则专注在客厅传来的动静。 沙沙、沙沙。 有人在走动。 他该出去看吗? 是鬼吗? 还是母亲?是母亲来看他了吗? 脑中的思绪杂乱无章,魏子伸甚至拼不起完整的主意,无处安放的双手在桌上重复将纸张对折再对折。 然后声音不见了。 对折纸张的动作也瞬间停止,魏子伸的大脑总算能对自己下达命令。 站起来,衝到房间门口,什么都不要看,然后把门锁起来。 感觉自己全身都做好准备之后,魏子伸迅速完成大脑的指令,只能说迅速,不能说确实。 因为他偷看了。 就在衝向门口的那一段路,魏子伸的视线直直往客厅扫过去,客厅没有开灯,窗帘也是拉上的,外头的霓虹灯被窗帘遮挡,照不进来,只依稀带进一点微光。 在那微光之中,站着一个人。 只看一眼,魏子伸迅速反手锁上门,呼吸变得急促且凌乱。 跟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他常常在家里看到,黑暗之中站着模糊的人影,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站在光所触及不到的范围之内,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客厅看到的,只有一次,是在魏子伸趴在地上捡东西时看到的。 在床底下。 魏子伸那时候吓得直接尿了出来,尿液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害他被晚归的父亲责罚了一顿。 还好父亲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尿在房间里,因为他并不想再去回想那个躲在床底下的人。 好像就是从那次之后,魏子伸的人生再也不允许床底的存在。 扯远了。 魏子伸只是想表达,自己好像又看得到鬼了。 意识到这件事使他辗转难眠,尤其在入夜之后,他有好几次想出去上厕所却又不敢。他整夜都在挣扎,究竟是直接尿在房间里好,还是开门之后被吓尿在房间里好。 幸好最后尿意的问题并没有干扰他一整夜,他便怀着不安的心,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5. 在母亲的遗物之中,有一样东西令魏子伸感觉十分伤脑筋。 那一件驼色毛呢大衣。 或许是因为尘封已久了,上头并没有魏子伸想像中的、母亲的香味,而是带着一股令人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霉味,又像是烧焦味,总之像是无数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使魏子伸不敢直接将它掛进衣柜之中。 于是魏子伸在休假时将它送洗。 他并没有过送洗的经验,因此一开始还在店门口踟躕不前。顺利进店后,洗衣店老闆一边检查着口袋、一边向他报价,并让他留下联络资料。 魏子伸留下了手机号码,正要付钱,老闆忽然从大衣内里摸出一样东西。 「先生,你口袋里面的东西没拿起来欸。」老闆朝魏子伸伸手,魏子伸也下意识去接,对方的手掌一张,带着长鍊子的东西便落在他手里。 那是一个旧式的金项鍊,项鍊上的缀饰是一个小型相框,外壳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字母h,打开缀饰,里头镶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女人。 魏子伸望着照片发楞,双眼细细地描绘着女人的样貌。 细软及肩的长发、杏圆的大眼、小巧的鼻子、嘴角微弯的笑容。 原来母亲长这样。 魏子伸曾无数次在脑中想像着母亲的长相,与照片中的女人相差无几,母亲果然与他想的一样,是那么美丽优雅。 一瞬间,心中彷彿所有的缺口都被填满了。 「你女朋友喔?很漂亮欸。」老闆也凑过来看,并称讚道。 魏子伸竟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将缀饰盖起,否认道:「是我妈啦。」 这么寻常的一句话,他竟是人生中第一次说出口。 魏子伸带着愉悦的心情离开洗衣店,那条项鍊放在他裤子的口袋里,沉甸甸的每一步都在提醒魏子伸它的存在。 平时他是不喜欢在街上逗留的。 因为过多的路人会使他心里產生恐慌,因此他也不常与朋友相约在外面的餐厅聚会。 但有一个人是他的例外。 陆鸣。 陆鸣是魏子伸的高中同学,名字取自《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一篇,陆鸣的妈妈是学校的化学老师,因此希望把孩子的名字取得文雅一点,好弥补自身缺乏的文学气息。 魏子伸第一次看见陆鸣的名字,就对他感兴趣了。 暗中偷偷观察了把个月,发现陆鸣性子冷,不爱与其他人接触,魏子伸从他身上嗅出了自己的味道,于是两个讨厌人群的家伙,便渐渐地走到了一块儿,取暖似的。 认真来说,从高中都毕业快十年了,魏子伸还记得的同学姓名也就剩陆鸣一个,其他都忘光了。魏子伸想,自己会一直和陆鸣保持来往,可能是因为觉得跟陆鸣在一起的魏子伸,比起独自行动的魏子伸,还要更加讨人喜欢一点。 他希望自己能讨人喜欢。 「最近怎么样?」 才刚落座,早就点好餐点的陆鸣并未停下进食的动作,连眼睛都没抬,嘴里却吐出关心的话。 魏子伸翻开菜单,又陷在每回必经的拉锯之中。要喝鸳鸯奶茶还是泰式奶茶? 他考虑了许久仍是无法做出选择,久到引起陆鸣的注意。 每次和魏子伸吃饭,陆鸣就得看他在餐点之中犹豫老半天,陆鸣边嚼着食物,空间的左手从桌边的笔桶里拿了笔,直接在泰式奶茶后面打了勾。 魏子伸喜欢甜的,很甜的。 看着泰式奶茶后面的红勾,魏子伸只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视线往主餐的方向移动。 这是他们俩的相处模式,无须对话,只要眼神示意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魏子伸有时候会觉得有趣,自己这种讨人厌的人,竟然会和陆鸣在不知不觉就培养起无形的默契。 他和陆鸣的个性互补,他优柔寡断,陆鸣行事果决,所以陆鸣在许多事情上都会替他做决断,而他并不会觉得排斥,因为陆鸣总是知道他喜欢什么。 「我好像遇到鬼了。」 魏子伸总算点完餐,他摆弄着服务生送上来的餐具,对陆鸣说。 陆鸣手里动作一顿,问道:「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妈是被害死的。」魏子伸盯着陆鸣用过之后却没有整齐叠起来的餐巾纸,努力克制自己想纠正他的嘴,说道:「我觉得我妈好像有冤屈。」 陆鸣闻言哼笑了声,挑眉反问:「哪个被害死的人没有冤屈?」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所以魏子伸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 「我觉得我妈好像想告诉我什么事。」 对陆鸣解释这种事,感觉上有那么一点奇怪,陆鸣大学读的是警大,主修刑事,因此对于黄茹婷的命案也略知一二,像他们这种靠科学办案的人,不知道会不会相信魏子伸那些鬼神之说。 「什么事?」 魏子伸于是将自己这些天来家里所发生的怪事告诉陆鸣,包括在客厅里看见的黑影、独处时老是听见的走路声,还有个人用品总是不在原本的位置上等等。只是他愈说,陆鸣的眉头便愈是深锁,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魏子伸。 「我在办案的时候,其实也常常遇到科学没办法解释的事,但是你这个我听起来根本不像撞鬼,我觉得比较像入室偷窃吧。」陆鸣解释道:「比如你看到的人影、听到的走路声,会不会根本就是有小偷闯进去?」 听到这个说法,魏子伸摇了摇头,篤定地说:「不可能,我家大门是指纹解锁,不可能被闯空门。」 两人为了魏子伸遇到的是灵异事件抑或是偷窃事件争论了许久,最后魏子伸接受陆鸣折衷的办法──先在家里偷偷安装监视器,如果没拍到小偷,陆鸣再陪魏子伸去宫庙祭改。 陆鸣最擅长的就是蒐集证据,两人见面完的隔天,他就直接杀到魏子伸家去,亲自在他家每个角落都安上监视器。魏子伸站在一边看,也不禁感叹科技的进步,要不是陆鸣,他还不知道现在的监视器已经能做到这么迷你的尺寸了。 装了监视器后,魏子伸明显感受到家里地异样感有减少,但不知怎地,那道从客厅传来的视线还是久久不去,老是让他感觉芒刺在背。 一星期后,陆鸣又去魏子伸家里报到了,两人窝在电脑前一起确认了七天分量地录像内容,但七天里家中除了魏子伸,其他连一隻苍蝇都没有。 魏子伸家属于单层公寓,是三房一厅一卫,从客厅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通往每间房的动向,虽然确认监视器后没发现入侵者,但是陆鸣仍隐隐感觉不对劲。 「我还是觉得是我妈有话要跟我说。」魏子伸盯着影片的进度条,喃喃地道了句。 就连陆鸣待在他身边的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有人正从客厅方向看着自己。 「你有感觉到吗?」他低声问了句,「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我。」 魏子伸的音量越来越小,有些不安地往身后的方向看过去,但是脑中忽然闪过那天在客厅看见的黑色人影,脸又立刻扳正回来。 陆鸣办案多年,见过的尸体怕是比见过的鬼还多,他不以为然地往客厅方向看过去,却并未感觉到魏子伸所谓的视线。 突如其来的猜测闪过脑海,陆鸣倏地起身,从包里拿出反偷拍的针孔侦测器。 魏子伸一直说感觉到有人在偷看,陆鸣于是猜测,会不会对方早就抢先一步在客厅装上了针孔监视器? 只是他拿着侦测器在家里转了一圈,却仍是一无所获。 「怎么样?有找到吗?」魏子伸问。 陆鸣摇了摇头,又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你如果会怕,要不要去庙里收惊?」又盯着影片看了一会儿,陆鸣忽然问道。 他虽然更崇尚科学办案,但确实有时也会遇上科学无法解决的时候,人不能铁齿,只要对事情有益,就算是寻求民俗信仰的帮助也无所谓。 两人于是上网找了附近香火最旺、评分最高的宫庙,在线上预约好问事的时段。 没有遇到不知道,直到上网做了功课,他们才知道原来现在宫庙的业务已经拓展到难以想像的地步了,所有的宗教活动都与科技做结合,甚至还有官方社群帐号,连问事都像看医生一样要提前预约。 由于魏子伸预约到很后面的号码,两人便先去吃了顿午饭,然后陆鸣把车停在庙外,两双眼睛直直盯着缓慢跳号的官方app。 乾等了约莫半小时,总算是轮到了魏子伸,两人一进庙里,坐在问事桌前的乩童忽然剧烈摇起头来。 「有人在跟着你喔。」乩童紧闭双眼,声音尖锐的叫道。 魏子伸与陆鸣相视一眼,在办事人员的示意下落座。 「你想问什么事?」办事人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操着一口台湾国语,指着魏子伸问道。 魏子伸吓了一跳,因为他和陆鸣从进庙以来都没说过一句话,阿婆竟然能精准的知道要问事的人是他而不是陆鸣。 看来网路上的评分可信度很高。 「我妈妈上个月刚过世,从她过世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家里不安寧,我想问是不是我妈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斟酌片刻,魏子伸还是决定省略一些细节,直接讲重点就好。 语毕,乩童忽然拍桌而起,头部疯狂晃动,魏子伸在一旁看都深怕他将头晃下来。 「那个人一直跟着你,他没有拿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走的,这是你的劫。」乩童用台语说。 「劫数的劫,不是结束的结喔。」办事人员发现魏子伸一脸疑惑,便用中文台语双声道翻译给魏子伸听。 一听自己有劫数,魏子伸开始害怕了起来,他连忙问:「那请问可以化解掉吗?」 乩童掐着手指,半晌后才摇头答道:「你这个劫我们化不掉,要靠你自己去解决。」 一听到对方没办法帮助自己,魏子伸掌心立刻急得狂出汗。 他是什么人?一个领着微薄薪水的普通社畜。他人生中遇过最出格的事,也就只有母亲遭人杀害这件事,他哪有什么能力能解决自己命中的劫数? 「师父,要怎么解决?跟着我的不是我妈吗?」 一想到那道眼神所蕴含的并不是母爱,视线的主人也不是母亲,而是不知道打哪来的侵入者,魏子伸立刻头皮发麻。 他努力回想,却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招惹到对方的? 对方是殯仪馆里的游魂吗?还是其他跟着母亲遗骨一起来的灵体? 「天机不可洩漏。」乩童道,「你要自己去找源头,找到源头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一番话说得玄乎妙乎,魏子伸却是一头雾水,压根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师父,源头是什么?我要怎么找?要观落阴吗?」 魏子伸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乩童一个都没回答,沉吟半晌后对着一旁的办事人员道:「等一下帮他测几个字。」 办事人员刚点头,乩童便忽然瘫软下来,两边的人高喊着退驾。 「师父?师父!」魏子伸不明所以,只知道师父还没替自己解惑,便着急地喊了几声。 「师父已经退驾了。」办事人员说完,那乩童猛地睁开眼,挺直了身子,神情恢復清明。 「师父请你们过去测字。」 魏子伸与陆鸣于是跟着换到了旁边的位置,桌上摆着许多白纸,一名老者正坐在桌子另一边,对魏子伸招手。 两人一坐下,老者马上递了笔给魏子伸,对他道:「先写一个字,随便要写什么都可以。」 魏子伸想了想,忽然瞥向身边的陆鸣,接着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端正的「陆」字。 老者看着那个字,眼神忽然凌厉起来,看上去有些森寒。 「她是被害死的齁?全身被人埋起来。」 饶是陆鸣这种无神论者,也立刻被测字师父的话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怎么知道?」魏子伸吞了吞口水,颤巍巍地点头道:「我妈是被害死的没错。」 老者闻言,眉间一皱,微微摇着头喃喃道:「都是命数……」 魏子伸听不明白,但对方也并未多做解释,而是续道:「她被人拿东西攻击,然后被埋起来。」 老者的笔尖将陆字左侧的阜部圈起,「这个是攻击她的武器,不是一般的棍子,应该是更有杀伤力的工具。」 魏子伸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因为警方跟他说过,母亲头部的伤口是由铁鎚之类的工具所致,而非木棒球棍一类的棍状物。 「陆的右边分成三层,土、人、土。表示有人怕她的尸体被发现,所以把她埋起来了。」老者又道。 才测一个字,老者就让两人信服得一榻糊涂了,只见他又拿了一张纸,递到魏子伸面前,「你再写一个字。」 魏子伸不知道他这回要测什么?便从自己的名字里挑了个「伸」字。 老者接过纸,看着上头的字,沉吟半晌,接着将「伸」字的左半部与右半部分别圈起,然后叹道:「有人想申冤。」 不等魏子伸反应过来,老者又道:「刚刚师父叫你要去找源头,从你这个字来看,源头牵扯到三个人。」 三个人? 魏子伸懵了,脑袋里飞快闪过自己的亲友圈。 他该怎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三个人?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师父?」他问。 测字师父盯着纸上的字又看了一会儿,缓缓道了句:「你要特别注意,有两个一样的。」 两个一样的? 魏子伸和陆鸣凑在一起看字,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测字师父要来了蓝笔,在「申」字正中间画上一条纵线,「你们看,这样切会把这个字切成一模一样的两部分。」接着,蓝笔又在「申」字中间画上一条横线,「这样切也可以分成两边一样的。」 放下蓝笔,老者直直地看着魏子伸,「不管怎么分,都会出现两个一样的。」 魏子伸被老者的语气唬得一楞一楞的,只觉浑身冰冷,额上都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还能再测一个字吗?」他问。 老者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的时鐘道:「预约一次十五分鐘,你要再测的话要重新掛号。」 两人一听这话简直哭笑不得,魏子伸正想开啟app再掛一次号,测字师父忽然出声打断他。 「有一些事情我们也不能洩漏太多,只能帮你到这里,所以你再掛一次号也没有用。你自己回去想一想,这个劫能不能化掉,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测字师父说完,便让办事人员送客,当两人正要转身,师父却又出声唤住他们,并指了指陆鸣道:「不管要去哪里,记得要带他一起,他能帮你消灾。」 魏子伸顺着师父的指向看向陆鸣,陆鸣也有些不明所以,两人只得点点头后相偕离开。 「师父说源头会牵扯到三个人,然后有两个一样的,是什么意思?」 一上车,魏子伸就开始思考测字师父刚刚说的话。 「会不会是性别?」陆鸣说,「三个人,其中有两男一女,或是两女一男?」 「那什么是源头?」魏子伸又问。 陆鸣发动引擎,将车子驶离停车格,双眼看着照后镜。 「事情发生的源头啊。」他说,「你自己回想看看,你今天来原本是想问什么事?」 照陆鸣所说的,魏子伸开始回想,他今天来就是想问问看,自己在家里看到的那个鬼是不是母亲?母亲是不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刚刚师父还说有人想申冤,你觉得是谁?」 「我妈。」这是魏子伸脑中出现的第一个答案,他沉默半晌,在脑中不断思考着,最后有些不确定的对陆鸣说:「我觉得我妈的死可能不是单纯的谋杀。」 虽然黄茹婷的死因很明显就是谋杀,但魏子伸总觉得母亲遇害的原因,不会是简单的为情或是为财。 「你对你妈了解多少?」陆鸣问。 魏子伸看着陆鸣的眼神,立刻会意过来,惊叫一声。 「我妈的老家就是源头!」 6. 魏子伸对于母亲老家的了解程度,也仅止于地名的知晓而已。 他从未踏足过那片抚育母亲的土地,也从未与外公外婆见过面。由于魏父的避而不谈,魏子伸与母亲那边的亲属关係都断得一乾二净,甚至得靠着卫星地图指引才找到的母亲老家的所在位置。 车子方驶进村庄,魏子伸便立刻瞧见了母亲生前曾经任教过的国中,校门上刻着「县立和美国民中学」几个大字。 「停一下停一下!」魏子伸赶在车子开过去之前大叫,并指着校门说:「我妈以前在这里教过书,说不定可以问到什么。」 陆鸣把车开进校园里,由于时间正值周休二日,因此校园里并没有学生,只有零散的校外人士在操场运动。 两人下车后,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假日时的教学楼格外的安静,走廊上的玻璃展示柜里张贴着学校的活动照片和各类宣传简章。魏子伸放慢了脚步,试图从玻璃另一边的照片中,找到任何与母亲相关的蛛丝马跡。 「你们有什么事吗?这里不开放给校外人士进来喔!」 偌长的走廊刚走过一半,尽头处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对着两人喊道。 定睛一看,对方是一名中年女性,穿着休间的服装,手中拿着公文,看上去应该是假日回校办公的老师或行政人员。 「你好,请问今天有老师在吗?」魏子伸率先问道,接着拉着陆鸣向对方走近。 「你要找哪位老师?」对方反问。 魏子伸愣了一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串项鍊,并将里头的照片展示给对方看。 「我妈妈以前在这里任职过,她叫黄茹婷,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对方听到魏子伸提到黄茹婷,表情明显怔愣了一下,也主动朝两人走了过来。 「你是黄老师的儿子吗?」对方问,接着看了眼项鍊上的照片,表情立刻变得古怪,看着魏子伸与陆鸣的眼神也透出警戒。 「这张照片不是黄老师欸。」 话一说完,魏子伸瞬间僵住。 「什么意思?」 对方对他的反应也感到也有些莫名,她扶了扶眼镜,又仔细地端详照片上的人,最后篤定地说:「这是何琇瑜老师。」 何琇瑜。 原来缀饰上的h并不是「黄」,而是「何」。 魏子伸与陆鸣互看一眼。 「谁是何琇瑜?」魏子伸开口。 「我哪知道。」陆鸣蹙眉。 三人站在静謐的走廊上面面相覷,最后还是由那名老师领着两人一同回老师办公室。 那名老师姓张,在和美国中已经服务超过二十年了,据说当年是和黄茹婷同一时期来的,以前和黄茹婷关係比较好,是到了后来才渐行渐远。 「那么久没有消息,没想到她已经过世了……」张老师望着魏子伸,回想起过往与黄茹婷相处的种种,心里便一阵唏嘘。 「张老师,请问你也认识照片里的人吗?」魏子伸问。 张老师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办公室尾端的铁柜前,挑出一本光看封面便能看出年代的毕业纪念册。 「何老师是英文老师,比我们大很多,我跟黄老师刚来的时候,就受到何老师许多照顾。」张老师打开毕业纪念册,翻到了科任教师的部分。 「这个是何老师,这个是我,旁边这个是黄老师。」张老师指着合照中的人头,「但是后来黄老师跟何老师不知道为什么都辞职了,想联络也找不到人,现在学校里还记得她们的老师应该也剩下不多了」 看着黑白的人像,魏子伸的视线定格在母亲脸上。 原来母亲是这个模样,与何琇瑜相比起来,何琇瑜更洋气一些,而母亲就是典型的古典美人,身上更多了一丝黛玉之美,她身着长裙站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过去便如同一朵雏菊,典雅而清丽,嘴角边的小痣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凸显出特别的韵味。 魏子伸心里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满溢而出的疑问。 为什么何琇瑜的项鍊,会藏在母亲外套的暗袋里呢? 「老师,我想请问我妈以前在学校里,有没有关係比较不好的同事呢?」 张老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最后摇头。 「没有欸,黄老师人很好,可能因为是中文系毕业的,所以很有气质,大家都很喜欢她……」话说一半,张老师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虽然黄老师跟学校的同事都相处得很好,但是我听说她后来跟家里关係不太好喔。」 张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从资料夹堆里抽出一本相簿。 魏子伸与陆鸣相识一眼,纷纷凑到张老师边上看。 「黄老师跟魏医生那时候订婚办在学校活动中心,因为黄老师的父母在村子里很有名望,所以当时开了快一百桌宴客。」 相簿里存满了像素模糊又泛黄的照片,相片的背景几乎都是在学校里拍的,张老师翻动的手最后停在其中一页,指着合照里的人说:「你看,这两个是黄老师的父母,那时候跟黄老师的互动看起来都还很正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黄老师好像就跟家里闹翻了。」 魏子伸看着合照,母亲的右侧坐着当时正值壮年的外公外婆。外公身穿西装,戴了副含有文人气息的金边细框眼镜,而外婆则穿着剪裁合身的西式洋装,脖子上掛着一串珍珠项鍊,脚踏跟鞋。两人看上去姿态端正、面目清明,看的出来受过极好的教育。 从张老师所形容的母亲可以推测出来,母亲是一位温柔婉约的女性,而外公外婆也不像是会轻易与人起纷争的类型,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母亲与外公外婆起了这么大的争执? 魏子伸看着照片,脑子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了,站在身旁的陆鸣也紧盯着照片,忽然伸出手,往照片上一处一指,轻声道了句:「阿伸,你看这个人。」 魏子伸的视线立即往他所指之处看去,接着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女人,也穿着剪裁合宜的洋装,但与外婆身上的相较之下,女人的样式要更年轻活泼一点,她剪了一头俏丽的短发,露出白皙的颈脖,一脸笑意地站在人群的最外侧。 她有一张与黄茹婷一模一样的脸。 「喔,她是茹娟啊,黄老师的双胞胎妹妹。」张老师看了一眼,诧异的问魏子伸:「你该不会不知道黄老师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吧?」 见魏子伸呆愣地摇头,张老师便又将相簿往后翻了几页,「黄老师不是独生女喔,她还有一个妹妹。原本最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听说生出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张老师的手指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站着三个人:黄茹婷、黄茹娟、张老师。 张老师站在中间,而黄家姊妹则一左一右挽着她,看上去竟有些诡异,因为姊妹俩的面容神似到令人完全分不清楚。 「长得很像吧?就算我最后跟茹娟比较熟了,但是不靠脸上的痣还是分不出来她跟茹婷谁是谁。」张老师笑道。 魏子伸却笑不出来,与陆鸣心有灵犀似的互看了一眼,心里想起测字师父给他们的提示。 有两个一样的。 「对了,如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去问茹娟啊。」张老师说。 两人又是一楞,魏子伸惊喊:「她还住在这里吗?」 张老师被他吓了一跳,拿出手机打开卫星地图,并找了个大概位置给他看。 「你说你没回来过,所以用说的你应该也找不太到,她现在还住在以前的家喔。」 「我阿姨没有结婚吗?」魏子伸一听黄茹娟还在黄家老宅里,心中便有些怪异,那么大的一栋房子只住一个人,未免也有些冷清过了头。 「有啊,我记得结婚很久了,也有二十几年了吧,结婚之后就跟她老公继续住在老家,一直到几年前你外公也去世之后,那间房子才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张老师答道。 魏子伸一连又问了张老师几个问题,但都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一时也答不上来。两人向张老师翻拍了那张婚礼合照,决定先驱车前往黄家老宅,或许能从黄茹娟口中问出一些线索。 魏子伸知道母亲老家在地方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一向对母亲避而不谈的父亲,也曾多次在无意间随口说出黄家的风光事蹟,只是从小住在公寓里的魏子伸,怎么样也想不到老黄家原来是这等的气派。 两人将车停在砖墙边,走到铁栅门前,好奇地向里头张望。 难怪人家说百闻不如一见,老是听说黄家多有钱多有钱,如今亲眼看到老宅,才知道别人口中的「有钱」是可以量化的。 黄家老宅是一栋被红砖墙给包围起来的大洋楼,正门设有大红色铁栅门,从生锈的铁门缝隙间往里头看去,便能看见矗立在造景之中的楼房。 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远远看过去,隐隐能从攀附在外墙的爬藤植物之间,看出老洋楼的建筑特色。 魏子伸没学过建筑艺术,对以前的老建筑却也是略懂一二,一眼便看出老洋房的设计是将巴洛克式建筑融合闽南建筑的特色,外墙以红砖和洗石交错利用,一楼正厅门上镶着堂号,留有骑楼;二楼立面则是以华丽繁复的巴洛克式浮雕作为装饰,细节处的纹饰还隐隐融合日本元素,整幢洋楼看上去宏伟华丽,就算经过多年,还是能看得出主人一家的财力之盛。 「好像没人在家欸。」魏子伸对着老宅望眼欲穿,简直恨不得直接把头塞进栅门缝隙间,好能看得更仔细一些。 「要不要翻进去?」陆鸣忽然开口,「如果你妈的老家就是源头,那房子里应该能找到线索。」 魏子伸低头看了看栅门上紧捆的铁鍊,又看了看陆鸣,「你那是警察该说的话吗?」 他退了几步,往两边的民居看,确定附近都没旁人,便对陆鸣说:「你背我,我翻过去之后你再跳过来。」 陆鸣冷静的点点头,弯下身就要驮人。 魏子伸正想跳上陆鸣的背,身后一辆路过的发财车忽然停了下来。 「你们要找谁?」坐在副驾驶座的阿婆用台语问道,那眼神简直像在看贼一样,「里面的人现在不在家喔,他们出门了。」 魏子伸尷尬地站挺身子,用极度彆扭的台语对车上的人解释道:「我是黄瑞川的孙子啦,第一次回来,要找我阿姨啦。」 他不擅长说谎,所以当下也掰不出个好理由,只希望对方不要继续过问,毕竟只要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刚刚的行为并非合理的探访,而更像是要非法入侵。 车上的男女一听到魏子伸外公的名字,立刻诧异的互看一眼,副驾的阿婆将头探出车窗外,对魏子伸问道:「你是阿婷的小孩喔?」 魏子伸台语不好,但还是听得出来对方指的是母亲,便立刻点头答道:「对,你们也认识我妈吗?」 「当然认识,从小看她长大的。」阿婆笑道,随即笑容一歛,疑惑的问驾驶座的阿伯道:「可是她很久没回来了馁,是不是跟瑞川哥吵架之后就没回来过了?」 驾驶阿伯想了想,微微頷首,大声地对魏子伸问道:「你妈妈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我妈上个月过世了啦,所以我就想说回来她的老家看看。」 魏子伸没有多说其他的,对方也没有多问,只是两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震惊与唏嘘,魏子伸想,或许是他们活到这个年纪,早就看遍了各种生死离别,所以对于人的离开并不会特别的难以接受。 当初各家媒体报导母亲的桶尸命案,一律是以「黄姓女子」来称呼,对于母亲的个人讯息也没有多加的透露,因此即便是他们这些看着母亲长大的人,可能作梦也想不到社会头版上的命案受害者,竟然就是那个「阿婷」吧? 「你如果想进去看看,可能要等一下喔,阿娟带他儿子去看医生。」阿婆说,「阿娟你知道齁?阿婷她妹妹啦。」 驾驶座的阿伯往副驾的方向探过身来,对两人说道:「他们早上就出去了,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啦,你们看要不要先四处绕一绕再回来。」 「好、谢谢,那我们先去附近绕一绕好了。」魏子伸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绕,毕竟他又没回来过,连身后这栋老宅都是靠卫星导航才找到的。 「你还要进去吗?」 目送发财车驶离后,陆鸣才凉凉地问了一句。 回头朝老宅望去,魏子伸其实还是满想翻墙过去的,感觉比较有仪式感,但是顾虑到观感,他最后还是摇头拒绝。 「既然我阿姨等一下就回来了,那我们等等看好了。」 魏子伸没有上车,反倒开始就近乱逛,黄宅附近的房子都是后来才盖起来的透天厝,或许是因为正值午饭时间,放眼望过去竟也不见一个人。 陆鸣由着他去,自己则继续倚在大门前朝里头观望。 黄宅很大,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很好,里头窗明几净、外头花团锦簇,骑楼下还晒着花生。 「不知道我阿姨人怎么样。」魏子伸间晃而返,也跟着拄在门边,心里有些忐忑。 毕竟要找的是没见过面的阿姨,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也和母亲一样吗?一样温柔、一样优雅。 两人在太阳下静待了许久,陆鸣注意到一辆黑色老宾士缓缓驶了过来。 他给魏子伸打了暗号,魏子伸也回过头去瞧,那辆车看上去年份不少,整理得倒是挺好。 魏子伸试图从车窗外看看车里,但是车窗上贴的膜是防窥视的,没办法看见车里的人。 车主明显也发现门前形跡可疑的两人了,车身在门前缓缓停下,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 「你们要找谁?」 当魏子伸看清面前来人的面容时,脸上的表情竟变得比对方还诧异。 他差一点就要把存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和眼前的人做比较。 「……阿姨?」魏子伸轻咳几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失礼,「我是魏正和的儿子。」 那张与照片里的少女相差无几的脸,一听到魏正何的名字,双眼便不出所料的微微瞠大,像是正在从记忆深处唤出魏正和这个人。 「子伸?」她忽然喊出魏子伸的名字,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你是魏子伸?」 魏子伸頷首,也暗自打量着她。 只能说有的人会被时间改变,而有的人也彷彿与岁月更迭无关。照片里留着俏丽短发、看上去神采飞扬的女孩,如今竟与二十多年前没有多大差异,要说有变的,也就只有当年那头俐落短发被烫捲了,蓄在颊边却更显韵味。 魏子伸站在车窗边,下意识的观察对方的样貌。 算一算年纪,阿姨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别说她脸上看不出老态,连身上的气质都要比当年看起来要好上许多。当年的黄茹娟朝气蓬勃、清新明亮,如同一朵太阳花,气质上却与黄茹婷相差甚远,给人的感觉是一股过于外放的招摇。但如今的黄茹娟不一样了,或许是时间使然,又或许是这些年来的修养,她身上已不见当年的锋芒,反倒比年轻时候更添了一丝黄茹婷的味道。 魏子伸忽然一阵恍惚,望着那张脸,还以为是母亲本人在站在自己面前。 「阿姨,你记得我?」 场面有些尷尬,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以前从未经歷过这种大型认亲现场。 他该说什么呢?阿姨你好,好久不见? 他们又没见过。 黄茹娟一双眼还盯着他不放,上下打量着,眼神里透着魏子伸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不是喜悦、不是惊喜、不是愤怒…… 也是,不知道从哪里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姪子,任谁都笑不出来。 「等很久了吧?有什么事进来再说。」黄茹娟对着魏子伸瞅了半晌,唇边绽出一抹笑,开了车门便下车,从包里掏出钥匙解开门上的铁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家里东西都比较老旧,没有装电动铁门,所以出门比较麻烦一点。」 沉重的铁鍊随着她话音落在地上,黄茹娟将铁鍊拉到一边去,推开两边大门给车子让道。 当车身经过陆鸣身边,陆鸣从车窗看进车里,驾驶应该就是黄茹娟的丈夫,他身着浅色衬衫,五官深邃、体格健壮、皮肤黝黑,发现陆鸣正看着他,便温吞回以一笑,陆鸣也礼貌地点头回礼。 那辆车绕过庭院的造景,直直往屋子后开去,黄茹娟回头去将大门拉起,又指向车子的去向:「前面这个庭院是你外公外婆设计的,所以前面不准停车,车子都要停到后面去。」 她领着两人往里走,两边的造景设计得很有意思,但魏子伸学问不够,仅仅看得出哪里有假山哪里有流水,花花草草看了一堆也只认得出一种罗汉松,但即使他不懂,却也是知道这些都是钱堆出来的。 经过庭院,便总算正式进了主屋。主屋的正厅外留有骑楼,两边骑楼簷下都设有美人靠,站在簷下往上一瞧,上头的斗拱虽然造型简单却也不失雅緻。正厅一进门便是一顶紫檀雕花供桌,桌上供着黄家祖先的神主牌位,两边壁上掛着几张遗照,魏子伸勉强认出掛在最外边的是外公黄瑞川。 供桌两旁摆了一对太师椅,几上设有茶具,黄茹娟一进门便先将两人的茶水给斟上了。 魏子伸瞧她规规矩矩的身姿、谦和有礼的态度,心里顿时有些战战兢兢了,还以为只是一趟普通的寻亲之旅,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家是这种大门大户,只怕自己表现不好,在阿姨一家面前给父母丢脸了。 「随便坐没关係,不用紧张。」黄茹娟像是看出魏子伸的情绪,便客气地招呼两人坐下。 她一直盯着魏子伸瞧,也不说话,两双眼睛就这样僵持着你看我、我看你。 「阿姨,你知道我妈她……」魏子伸打破沉默,却欲言又止。 「你妈怎么了?」黄茹娟愣了一下,反问道。 「你有看到上个月的新闻吗?p县桶尸命案。」魏子伸说,「那个时候新闻报得很大,你有看到吗?」 黄茹娟又是一楞,表情带了点疑惑地摇头道:「我们全家上个月出国一阵子,没注意国内的新闻。」 闻言,魏子伸才总算明白为什么警方联络不上老家的人,他心里有些沉重,也不晓得从何开口,虽说母亲生前与娘家的人闹得不愉快,但俗话说血浓于水,母亲死得这么凄惨,只怕阿姨知道后心里也不会好过。 「我妈就是那个受害者。」 此话一出,黄茹娟温婉的脸上便开始起了变化,从震惊、不可置信、嗟叹到悲伤,眼泪扑簌簌从双颊淌下,瘫坐在太师椅上泣不成声。 魏子伸与陆鸣默契的互瞄了一眼。 「阿婷是被人害死的?」 过了片刻,黄茹娟的情绪平静下来,她问道:「兇手是谁?警察找到了吗?」 魏子伸只听说母亲生前和家里闹了很大的矛盾,只是终归是相处多年的家人,黄茹娟现在的反应都比他去认尸的时候还要有血有肉地多。 只是她的反应有血有肉得太过了,反倒让人觉得很奇怪,她的情绪像是阶段性的、走楼梯似的一层一层上去,完美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的演技。 「警察还没找到兇手,好像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兇手也没留下什么线索,所以没什么进展。」魏子伸见黄茹娟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赶紧补充:「你不用担心,警方说再过一阵子就能帮妈妈办后事了,到时候我再通知你。」 黄茹娟也没说好或不好,只轻叹一声,接着问了一句:「那你爸呢?他还好吗?」 魏子伸没想到她会特意提起父亲,只简单告诉她已经车祸过世了。 得知魏正和死了,黄茹娟竟然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死了也好……」 这句几不可闻的叹息被魏子伸灵敏的听到了,顿时心中一阵不解,正想开口问,门外忽地传来动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屋,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便是刚刚向陆鸣示意的驾驶。后头跟着进来的也是一个男的,年纪却小了许多,一张脸白白净净的,竟意外的好看,眉宇之间和魏子伸还有几分相像。 见两人进门,黄茹娟收拾心情替双方介绍,语气中却仍有藏不住的颤抖。 「这是我姪子跟他朋友。」 姪子? 男人与黄茹娟结縭二十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姪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心中立刻了解了。 黄茹娟知道他懂了,便默默地点头,接着也替魏子伸两人介绍:「这是我老公跟儿子。」 两个年轻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就往男人身上看过去,魏子伸好奇地打量着男人,嘴里乖巧地喊道:「姨丈好。」 这个男人也是说不出来的怪。 魏子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总觉得今天遇到的人事物都不太正常,却又说不上来。 男人对他俩微微頷首,也不刻意留下来寒暄,逕自牵着儿子便往后头走去。 看他儿子的形貌,至少也是高中的年纪了,竟然还要人牵? 陆鸣察觉不对,视线盯着两人的背影不放。 「我儿子有智能障碍。」黄茹娟发现陆鸣异样的眼神,便轻轻解释道。 陆鸣一怔,暗道了句抱歉,立刻歛下眉眼。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尷尬,魏子伸便决定直接进入主题,反正他也觉得黄茹娟一家人都有说不上来的诡异,打算赶快问完赶快走人。 「阿姨,请问你知不知道,我妈生前有没有跟什么人有什么过节?」魏子伸问。 说来奇怪,魏茹娟明明和年轻时是同一张脸,身上也带了一点黄茹婷那种恬静温柔的感觉,但坐近瞧,她一双眼睛不知道怎么了,看起来像是蒙上一层灰,看进去就跟没了灵魂一样黯淡无光,全然没了年轻时的明亮,脸上的笑容也像是演出来的。 这让魏子伸想起一个人。 何先生。 「阿婷人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仇人?」黄茹娟说,「何况我们那么久没联络,我连她过得好不好都不清楚……」 「听说我妈以前有跟家里大吵一架,可以问一下你们是什么时候吵架的吗?为了什么吵架?」魏子伸问。 显然他一下子就问到重点了,因为黄茹娟脸上的悲伤瞬间就凝结了,有些回避地答道:「我不想谈这件事。」 魏子伸和陆鸣两人算是长见识了,打从娘胎就没见过有人的情绪能那样完美的收放自如,心里也对黄茹娟更加起疑。 「想不想逛一逛?你没回来过,我带你去看看我们长大的地方。」黄茹娟不着痕跡的转移话题。 虽然有察觉黄茹娟的回避,但是魏子伸心里着实对这栋豪华的宅子有无比的好奇,便也同意了。两人跟着黄茹娟在主宅绕了一圈,一楼除了寻常的正厅、厨房、柴房之外,其他的厢房都被上了锁,锁上有落灰,像是许久不曾被使用过了。 「在我小时候,家里有请很多佣人,一楼都是给佣人住的,我们住二楼。」黄茹娟解释道。 三人一同从宅子侧边的磨石楼梯上楼,虽说高度只有两层楼高,但视野却是极好的,一眼便可将整个前院的造景尽收眼底,也难怪黄茹娟要继续保留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庭园了。 魏子伸放慢了脚步,细细地观察每个角落的巧思,心里也不禁起了贪念,严格来说,这栋宅子也有他的一份,他虽然不要求產权,但住上一住应该也是不过分的。 同样是仔细观察,那些雕梁画栋在陆鸣眼里却引不起兴趣,他观察的对象是黄茹娟,他发现黄茹娟哪是在替他们导览房子?分明是想向他们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她介绍到姊妹俩小时候住的儿童房,便有意的强调两人感情之融洽,甚至话到情动处还会忍不住红了眼眶,深怕他和魏子伸觉得她们感情不好一样。 陆鸣的直觉一向灵敏,真情流露和有意为之他还是分得清楚的,黄茹娟的表现说难听一点,在陆鸣眼里就是惺惺作态。 逛完了主宅,后面便是一块不小的果园,种了许多种类的水果,三人移步至屋后时,黄茹娟的丈夫正踩在梯子上修剪树枝。 「昱宏,你等一下摘一点芒果让他们带回去。」黄茹娟站在梯子下轻声喊道。 魏子伸和陆鸣连忙客气地拒绝,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黄茹娟的坚持,临走时手里各提了满满两袋的芒果离开。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上了车的第一句话,竟是两人不约而同的同一句。 「虽然伤心是人之常情,但是我阿姨感觉一直在演戏欸。」魏子伸怎么样都想不透,狐疑地往大门的方向看,「还是她跟我妈的感情其实不好?然后她不想让我们知道。」 「我觉得他们全家都很怪。」陆明说,「我下午还有事,先送你回家,下次休假看要不要再来一次。」 「我觉得我阿姨一定有秘密。」回程的路上,魏子伸望着窗外,篤定地说,「加上师父给我们的提示,我阿姨肯定有鬼,她一定有事不想让我们知道。」 「她老公也很奇怪。」陆鸣接道,「看他们两个的眼神,她老公一定也知道你阿姨藏了什么秘密。」 陆鸣出身警大,犯罪心理学也是读过的,由刚才黄茹娟的行为举止观察下来,他就从许多小细节发现了不寻常。 「我觉得你妈当年跟家里闹翻,应该跟你爸也有关係。」 魏子伸一听大惊,立刻转过头来叫道:「你也发现了?」 黄茹婷从开始与他们对话起,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能说是精准又完美,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来,直到魏子伸提起魏正何的死讯,黄茹娟的表情才忽然起了波动,但只一霎那便消失了。 「我阿姨对我妈死掉完全不感兴趣,倒是一知道我爸死了就有反应。」魏子伸越想越困惑,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接着脸色开始不对,便向陆鸣问道:「欸,不会吧?该不会是那种小姨子爱上姊夫的芭乐剧吧?」 陆鸣闻言眉梢一挑,他刚刚原本还想称讚魏子伸观察敏锐,却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称讚再也说不出口。 「欧买尬,我阿姨爱上我爸,然后我妈为了我爸跟家里翻脸,然后我阿姨就杀了我妈……」魏子伸脸色苍白。 「你自己想一想你在说什么垃圾话。」陆鸣无动于衷。 魏子伸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在说垃圾话。 「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我家里有鬼,我阿姨有鬼,老家里面一定也有鬼。」魏子伸做结论,「下次来一定要搞清楚。」 回到k市,车子停在魏子伸家楼下。魏子伸下了车,在他关上门之前,车里的陆鸣对他说道:「我下次休假再告诉你,你再看看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你回去记得帮我调查何琇瑜。」魏子伸提醒,「她跟我妈几乎是同时辞职的,你找找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陆鸣表示明白,告诉魏子伸晚点再和他联络。 送走了陆鸣,魏子伸独自一人上了电梯,但当他站在家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他竟然不敢开门。 里面有鬼欸。 师父没有明确的告诉他,那个鬼究竟是不是母亲。 如果不是母亲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是母亲的话,那会是谁呢? 魏子伸心里有点害怕,他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早上在宫庙里求的平安符,都是过过火的,他骗庙公说要顺便给家人,所以总共拿了五个。 神明会原谅他吧?他毕竟也添了香油钱。 魏子伸忽然想起自己早上投进香油筒里的、寒酸得可怜的数目。 应该不会因为他投很少钱,所以平安符的效力就变得很小吧? 他将五个平安符都掛上脖子。据庙公说,不管是什么鬼,只要看见这个平安符,就会马上被震得退避三舍。 魏子伸手里攒着大红色的符,总算觉得安心一点,这才敢踏进家门。 7. 自从那天从老家回来之后,魏子伸彷彿陷入了泥沼当中。 他发觉他回去一趟不但没有找到答案,反而更迷惑了。 为什么当年母亲要和家里决裂?为什么父母当年要离婚?为什么母亲的遗物中竟然会有其他人的所有物?为什么黄茹娟的反应要那么大? 为什么母亲会被那样残忍的杀害呢? 魏子伸怎么样都想不透。 坐在书桌前,他一次又一次的翻着母亲的日记本,脑中想着测字师父的话。 要去找根源。 找到根源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到底什么是根源呢? 魏子伸觉得脑子都要烧掉了,他双眼无神的看着日记,手指翻来又翻去。 突然,两个字闯进他的视野之中。 那两个字并不是写在同一行,之间甚至还相差了好几列之远,会忽然引起魏子伸的注意,是因为那两个字都是漏了墨的字,最后一个笔画的尾端上,都有一个笔尖停滞而留下的小小墨渍,在整面乾净而整齐的字跡当中格外惹眼。 德、红。 这并不是两个多特别的字,但是魏子伸一眼便注意到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又因为太过荒谬而马上被自己否决掉。 不会那么刚好吧? 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两个字上,沉默的看了一会儿,魏子伸忽然往前翻了几页。 每一页都有墨渍。 不会吧。 魏子伸很不想把脑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他光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几经思虑之下,他还是提起笔,把日记翻回第一页,然后将每一页上头有沾上墨渍的字都誊到纸上。 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誊上,魏子伸边写边觉得头皮发麻,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德,红。 只要是中文系毕业的人,百分之百会对这两个字的组合有共鸣,因为这两个字就是声韵学上最常被拿出来当作例子的字。 东,德红切。 那是一种声韵学上的拼音系统,正确来说叫做「反切」。由于古代并没有注音符号,所以为了说明每个字的注音,会另外取两个字来做为说明,上字取其双声之声母,下字取其叠韵之韵母和声调,如此便能知道文字如何唸读。 而在所有反切组合当中,当属「德红切」最为有名,只要是中文系的学生,百分之百会对这两个字有印象。 黄茹婷就是中文系毕业的。 距离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魏子伸当然不记得每个字的反切,他用誊写下来的文字,一组一组配对起来,然后上网找答案。 日记里那些沾着墨渍的字,都是寻常时候会使用到的字,因此不懂声韵的人自然不会发现箇中隐藏的讯息,在一番比对之下,魏子伸果然得出了一组人名,和四组天干地支的组合。 看着佈满纸面的笔记,以及那些被自己圈出来的答案,魏子伸心中没有一丝解开谜题的喜悦,只觉得又闯进另一座迷宫之中。 纸上那个被大大圈起的名字,魏子伸这辈子听都没听过,就算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更令他困扰的是那四组天干地支,按照誊抄的顺序分别为:癸未、壬午、甲子、壬申。 他一开始以为这几组天干地支所代表的是年分,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以天干地支来计算年份的话,一甲子为一轮,那就表示在过去几千年的歷史上,每一组搭配早就被使用过无数次了,所以魏子伸便推测,母亲所要表示的应该不是年分。 他在搜寻网页打上关键字,瞬间便跳出一堆资料,只是数据量庞大,标题也都大同小异,让魏子伸越看越觉得疲惫,双眼已然呈现失神状态。 忽然,就在检索网页之际,魏子伸注意到了一串标题:天干地支为什么只有六十种排列? 魏子伸点进页面,内容是在介绍天干地支的排列方法,将页面向下滚动,出现了一个特别的名词,「甲子旬」。 在天干地支的排列当中,天干以「甲」为首,地支以「子」为首,作为第一组排列「甲子」,其次则为「乙丑」,以此类推。 每当年份搭配到「癸」时,表示天干已配无可配,此时就必须重头开始,由「甲」再继续作为使用。如此天干使用一轮会得出十组搭配,由于第一轮开头是以「甲子」为首,故称为甲子旬。 页面上清楚的排列出每一旬的顺序,魏子伸的视线在网页和纸面之间来回移动,忽然懂了。 顺序。 甲子表示01,乙丑表示02,丙寅表示03…… 那六组天干地支想表达的是顺序。 魏子伸又提起笔,将纸上的组合与网页上的顺序互相对照,最后得出一长串数字。 20190109 得出这串数字的当下,魏子伸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因为他竟然解出了母亲所留下来的暗号,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些暗号代表什么,但是肯定与母亲的死亡有关係。 魏子伸觉得自己真的是天才。 他忍不住有些得意,该说是命中註定吗?还是说母子连心?他竟然能从一本日记找到这么多线索。他心里有些激动,又在搜寻栏目栏目上打上「李东儒」,瞬间出现了几千项搜寻结果,魏子伸看了几页,发觉自己在大海捞针,便决定给陆鸣打通电话。 「陆鸣,我要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李东儒。东边的东,温文儒雅的儒。」 「谁?」陆鸣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他是谁?」 放在滑鼠上的手指不停滚动着页面,魏子伸的双眼紧盯着页面上的搜寻资料,「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请你帮忙。」 李东儒是一个太过普通的菜市场名,在网上找不知道要找到民国几年,恰好陆鸣有管道能找到全台湾人的个资,不用白不用。 「魏子伸,我不是你的徵信社。」电话那头传来陆鸣严正的唸叨,「被抓到是有罪的欸。」 「我没有把你当成徵信社啊。」魏子伸嘴上说着,双眼继续看着搜寻结果。 陆鸣有些无奈,便又问:「有没有其他讯息?出生地或是毕业学校之类的,你只给我一个名字,全台湾有多少李东儒?我哪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个?」 魏子伸闻言一楞,据实以告道:「我只有他的名字欸。」 「你找这个名字要干嘛?」陆鸣反问。 笔尖在「李东儒」三个大字外反覆圈画,魏子伸嘴角勾起一抹笑。 「下次再解释给你听,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刚刚发现了什么。」 陆鸣从电话里就听得出来魏子伸有多么得意,他冷哼了一声,低头看着一份刚列印出来的个人资料,拿在手里还热呼呼的。 「你才不会相信我刚刚找到什么。」 魏子伸一听便知道,陆鸣找到何琇瑜的下落了,急忙问道:「你找到何琇瑜了?」 「不只找到了,还发现不得了的事。」陆鸣将手中的资料翻页,全是他从资料库里面调出来的,满满一叠,上头都是新闻报导的翻印和当时何琇瑜所留下的笔录。 「什么事?」 「二十几年前的大通慈园案,你记不记得?」 陆鸣一句话,魏子伸便立刻想起来了。 大通慈园案,完整来说应该叫做「慈恕圣母灭教惨案」。因事件发生地点位于p县大通山上的教场「慈园」,从而被通称为「大通慈园案」,是发生在二十七年前的大规模意外死亡事件,经常被媒体拿出来作为专题报导。 案件发生的时候,魏子伸都还不足一岁,对事件的印象也仅止于新闻上的简略报导,倒从未真正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经陆鸣这么一提,他确实是有印象的。 「跟那个有什么关係?」魏子伸问。 陆鸣看着何琇瑜的个人资料,脑子里飞快的运转着,忽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何琇瑜就是当年的倖存者之一。」 这句话直接在魏子伸心里投下震撼弹,他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敲出事件名称,点开维基百科,一点一点的明白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说前因后果其实并不适当。 这个事件发生于偏僻的深山老林之中,从教场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平时除了信徒,并不会有其他人发现教场的所在位置,当时教场内总共住了一百多人,意外发生当晚,提供信徒居住的宿舍因瓦斯气爆而瞬间陷入火场,由于慈园地处偏僻、山路险峻,等到警消赶到现场时,整栋宿舍已经焚烧殆尽,建筑物里的所有人,连同教主都无一倖免,而慈恕圣母教这个罕有人知的宗教,也因此间接揭露在世人面前。 「她现在在哪里?」 魏子伸看着当时相关报导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建筑物被烧到只剩下骨架,在黑白照片上看起来更加骇人,令他不禁皱眉。 「她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被枪决了。」陆鸣的回答令魏子伸愣了一下,赶紧将电脑页面往下滑,停在事发后的审判及兇手的部分,何琇瑜照片果然便张贴在一边。 魏子伸仔细阅读着审判过程的描述,上头说何琇瑜在案发当天正从娘家返回慈园,因此除了与自己同行的儿子,没有人能证明她的不在场,她原本主张自己并不是兇手,后来却在没通过测谎的情况下改变态度,写下自白书承认自己就是造成大火的主导人,而后法院判定死刑定讞。 「她为什么要放火?」魏子伸问,因为网页上并没有清楚交代。 「她说她的钱被教主骗光了,她因怀恨在心才会蓄意放火。」陆鸣答道。 听了这个原因,连脑袋不灵光的魏子伸都察觉不对劲了,他沉吟半晌,问陆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陆鸣点头,「很奇怪。」 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何琇瑜的自白书和法院的审判漏洞百出,照理说狠下心要报仇的人,怎么可能连不在场证明都偽造得这么单薄,随便让人一戳便破了,再说何琇瑜一开始可是不承认罪刑的人,为什么后来又忽然肯承认了? 魏子伸关掉页面,又找了其他关于慈恕圣母教的详细资料来读,但资料不多,可以想见是一个十分低调的宗教。 「你那里有没有相关资料啊?我网路上都找不到。」 陆鸣让他等等,也跟着打开电脑,把自己备份下来的电子档全部传给魏子伸,「我传过去了,你看一下。」 打开档案,里面是几十页的报告,内容含括了大通慈园案、何琇瑜的审判,以及慈恕圣母教的详细资料。 魏子伸直接滑到最后面、介绍慈恕圣母教的部分,页面上的资料几乎都是警方现场蒐证时所留下来的,魏子伸大略读了一下,原来慈恕圣母教是一个专门吸收知识分子的宗教,教主名叫蔡锦堂,乡下地方出身,后来靠着成衣代工而发家致富,遂成立了慈恕圣母教,教义是「吾爱世人,吾更爱神」。 蔡锦堂一开始打着扶贫的名义,在乡下学校进行免费的课后辅导以及免费的供餐活动,吸引了不少老师加入,等老师们入教之后,再渐渐以教义洗脑,主张要捨去一切外界的贪慾,奉献自身所有去敬拜唯一的神。蔡锦堂因此在偏僻的山里建盖教场「慈园」,鼓励信徒脱离家庭搬进教场,并规定想住进慈园的信徒,必须向教主交出所有财產,美其名是要捨去尘世间的俗物,以纯洁之躯进入教场,实则藉以诈取信徒们的财產。 魏子伸越看越觉得反胃,只觉得这种人真的无可救药,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滑鼠又继续往下滑。 然后他愣住了。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个特殊的圆形徽印,徽印上画着太阳,太阳四周的光芒以五个同等大小的菱形来表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设计,落在魏子伸眼里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他身上也有这个印记。 魏子伸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颤巍巍地掀开右手的袖子,白皙的手臂上赫然留着一道不规则形状的疤。 「陆鸣……」他忽然脑中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好,「我、我觉得当年的倖存者应该不只何琇瑜母子俩……」 「什么意思?」陆鸣不解地问。 魏子伸愣愣地将手臂上勉强算得上是半圆形的疤痕,与画面上的教徽互相比对。 是同一个没错。 随着线索越来越多,这把火也越烧越大,甚至延烧到魏子伸身上了,魏子伸忽然觉得当年的事件不可能是单纯的气爆火灾,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陆鸣,你下一次放假是什么时候?」他问。 「这个週末,怎么了?」 魏子伸望着刚刚在日记上找到的暗号,还有电脑中刺目的教徽,一时竟感到有些无力。 「我们可能要再去p县一次了。」 8. 魏子伸右手臂上的疤,从他有意识以来便存在了。 由于他本人对于疤痕的来歷并没有印象,所以在父亲生前曾多次追问过,但都只得到「忘了」、「你自己不小心烫到」等诸如此类的敷衍回答,久而久之魏子伸便不再问了,反正也不会痛。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打小便跟着自己的伤疤,竟然会和某个邪教的教徽一模一样。当他再次回想起父亲谈及伤疤时的反应,忽然能理解为何父亲老是闪烁其词,要是换作他,肯定也没办法直接告诉儿子:你手上的疤是邪教教徽。 魏子伸觉得所有线索都像笼上一层白纱一般,教人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将矛头都指向当年那场意外,师父说要找到源头,说不定源头根本不在黄家老宅,而是在大通山上。 「所以你现在是在怀疑,当年你爸妈会离婚,是因为加入这个教?」陆鸣手握方向盘,视线往身边瞄去。 魏子伸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档案,点点头,「嗯,我不是给你看过我手上的疤吗?就跟那个教徽一模一样啊。」 陆鸣下意识看向魏子伸的手臂。 刚刚两人一见面,魏子伸不由分说就把袖子撩起,陆鸣是一头雾水,没搞清楚他想干嘛,直到魏子伸开口解释,陆鸣才惊觉那臂上的疤痕确实和教徽相同。 「这里说只要是慈恕圣母教的信徒,手臂上都会被烙上教徽,以示对圣母的忠诚。」魏子伸看着资料说道,「妈的……用烙铁欸,根本神经病吧?还好我没印象,不然一定痛死。」 陆鸣事先也已经对案件做过研究了,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他忽然提醒道:「你不是有灵异体质?慈园里面死过那么多人,你不怕吗?」 闻言,魏子伸手伸进领子里,一下便抽出一大捆平安符,红通通的竟还有些喜气。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到了,我把我家附近所有评分高的庙都拜过一次了,要什么神有什么神。」他满意地将平安符收回领子里,抬头看向窗外的天气,「而且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很强,表示阳气很足,还有你这个警察跟着我,我有什么好怕?」 陆鸣对他身上的平安符叹为观止,哂笑道:「警察是会抓犯人,不是会抓鬼。」 「你不懂啦,警察身上都会有正气。所谓天地有正气,一气破万邪,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话刚说完,魏子伸整个人被车身的震动弹飞起来,吓得他赶紧抓住边上的扶手。 「抓紧喔,路不好走。」陆鸣的双眼望向前方钉在山口处的木板,上头用红色油漆写了醒目的「大通山」三个字。 「准备好了吗?要上山了。」 踩在油门上的脚随着话音一同落下,车子经过山口的立牌,开上崎嶇的陡坡,陆鸣一脸淡定,倒是魏子伸被震得七荤八素。 慈园在导航上是找不到地址的,因此陆鸣只能靠着当年留下来的路线图走。这座大通山因地势陡峭、地理位置偏僻,所以鲜有登山的游客,会上山的基本都是当地的猎户或是山上的地主,据说这座山上有许多私人土地,只是拥有者多为家境殷实的大地主,有的是地,因此很少人会使用到山上的土地,基本都是放着长蚊子。 「从山口开车大概半小时才能到,那它应该是在很山里面才对。」度过一段陡坡,地面的坡度总算缓和了一点,魏子伸打开卫星地图,将慈园的空拍图放大,「照空拍图上面来看,慈园整个园区都被墙围起来,除了正门没有其他入口。被烧掉的是靠近后方的宿舍,最后面的农耕区和宿舍旁边的福利社有被波及到一点,但是靠近前面的佛堂和两边的精舍都没事。」 魏子伸关掉地图,打开文件档,好奇的问了句:「整个慈园将近五甲地,地是谁的?蔡锦堂的?」 陆鸣哼了声,嗤笑道:「正确来说,是蔡锦堂的信徒贡献给他的,那块地原本在蔡锦堂名下,他去世之后没有亲属出来继承,所以已经收归国库了。」 没有亲属? 「怎么可能没有亲属?他才五十几岁欸,应该会有兄弟姊妹之类的吧?他财產那么多,怎么可能没人继承?」 陆鸣看着前方的山路,忽然减慢车速,「因为比起财產,蔡锦堂的债务更可怕。」 魏子伸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眼前出现一道岔路,一条是平缓而上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狭窄而幽蔽的陡峭小径,一般车体大一点的休旅车几乎就上不去了,车子几乎是贴着悬崖向上行驶的,明显就是不想让外人上去。 陆鸣的身躯向前微倾,靠在方向盘上,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最后果然在小径边的山壁上找到用油漆画上的教徽,教徽是红色的,原本在山壁上最是显眼,只是意外经过了二十多年,这条通往慈园的小径怕是再也没有人踏足过,因此那枚红色教徽在时间的摧残下被长年风沙尘土给染色了,上头更是遭藤枝蔓草给遮掩住,得特意留心看才找得到。 「他们故意把路开这么小条,原本是想防外人,结果反而让消防车上不去。」 那小路很是难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能顺利开上去,这样难走的山路足足开了十分鐘才总算到头。一开出那条路,高耸的墙面便映入眼帘,墙中间开了一道铁闸门,门大大的敞着,门上的铁鍊早就被腐蚀殆尽了,两人坐在车上便能直接看进园里。 车子缓缓驶进园里,两边的草地已是杂草丛生,围着墙面种植的树也胡乱长成了吓人的样子,在进门不远处的草堆之中立着一块巨石,上头写了「慈园」二字。 车里的两人一眼便看见矗立在正前方的巨大建筑,肉眼看去有三层楼之高,就算因为长年废弃而变得破败,却不难看出当年风采。 「蔡锦堂应该捞了不少钱。」魏子伸说,双眼离不开眼前的建筑。 照档案上写的来看,眼前这栋应该就是信徒们灵修主要使用的佛堂了,整栋建筑虽然只有三层楼,但在设计上却毫不马虎,基本是偏中式的盖法,採用重簷歇山式屋顶,正门的位置设有抱厦,使整栋建筑看上去更加宏伟,加之其他细节处的设计之精巧,单单一眼望去,魏子伸就敢保证这栋佛堂肯定花上不少钱。 「这一栋是佛堂,左右两边应该是精舍之类的,气爆的地点是在佛堂后面的宿舍。」陆鸣小心闪过道上的废弃物和倒塌的枯木,朝着佛堂与精舍之间的路开过去。 「看起来不像精舍欸。」当车经过左边的一楼小型建筑,虽也是与佛堂相互映衬的华美外观,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四周环境的氛围随着两人前进而逐渐诡譎,地上开始出现散落的私人物品,地面出现大量奇怪的暗色,一条一条的,竟像是人在地面拖行的痕跡。再往前一点,两人立刻瞧见了那栋被烧个精光的宿舍。 好多鬼。 这是魏子伸脑里的第一个想法,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竖起。 宿舍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样了,残留下来的层板和墙面被烧得漆黑,四下皆是断垣残壁,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当时是多么可怕的光景,即使楼体间已经生出许多绿植,却还是盖不住整体的怨气。 「宿舍只有一个出入口。」陆鸣看着眼前可怕的景象,眉心紧拧,「住在里面的人都会固定在一楼的餐梯用餐,负责厨务的人会自己下山载瓦斯桶上来,因为这里很偏僻,所以他们一次都会买大量的瓦斯。」 魏子伸听得胆战心惊,光是一桶瓦斯的爆炸威力就已经够强了,更别说好几桶一起爆炸,难怪那么大的宿舍会一夕之间被烧成这样。 「我看报导上面说,很多人全身着火从楼上跳下来,当场摔死在地上,可是身上的火还是继续烧。」魏子伸下意识抬手在胸前顺了顺气,不知道是为什么,一直觉得想吐,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和陆鸣看过的资料都很多,书面的、影视的……但那些可怕的描述和绘声绘影的传说都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骇人,明明已经荒废很久了,也根本看不出尸体的痕跡,但是光是那一栋残破的建筑物就带给他巨大的压力。 「你不舒服吗?」陆鸣发现他呼吸频率变了,手便直接往他领口处伸过去,将藏在里头的平安符都拉了出来,「是不是感觉到什么?」 魏子伸噗哧一笑,心里的不适被陆鸣驱散了一点,「我还没有那么敏感,应该是心理因素。」 视线轻轻落在面前的宿舍上,魏子伸低叹道:「一想到这里死过这么多人,我就觉得好可怕。」 「那要继续走囉。」陆鸣确定他没事后,才又缓缓起步。 车子在慈园里绕了一圈,大略确定了建筑位置。主要建筑有二:前排的佛堂和后排的宿舍。整体採中轴对称盖法,主建筑两边分别座落了小型建筑,前排两边是精舍,后排两边是仓库和福利社。而宿舍后面则是一大片农地和一方农舍,现已是一片荒烟蔓草,原本应该是让信徒自给自足的农耕区和饲养区。 一圈看下来,魏子伸不禁讚叹,这里简直自成一片天地,蔡锦堂在这里们根本就像个土皇帝,有一堆人臣服他、伺候他,难怪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 「宿舍都烧光了,要找线索只能去佛堂和精舍找了。」 陆鸣将车子停在佛堂正前方,两人纷纷下了车。 「但我觉得你应该找不到什么,可以带走的当年警方都带走了。」陆鸣仰头看着高大的佛堂,阳光从头顶落下,强烈得令他微微瞇起眼。 但即使阳光这么强,魏子伸竟还是觉得有一股寒气朝自己袭来,尤其是当两人一踏进佛堂正殿,一抬眼便见正中央那尊诡异的佛像,彷彿有一道视线直直瞪着他们两个。 「这个是他们主要敬拜的神,慈恕圣母。」陆鸣说。 那尊佛像约莫三公尺,浑身都被一层灰给盖住了,看不出来是哪个传统宗教里的神,雕像融合基督教神像的长袍与佛教神像的坐莲,其他细节魏子伸看不懂,也不敢太过靠近。 他总觉得这个佛像一直在盯着他。 「好奇怪,一般佛堂都会把神像设在顶楼欸,为什么他们设在一楼?」魏子伸疑惑道。 「你看那个佛像。」陆鸣向前指道,魏子伸便跟着看了过去,细瞧之下才发现,佛像的姿势并不是端正的盘坐,其右脚是伸出坐莲之外的,几乎是要踩到地面的程度。 「蔡锦堂告诉他的信徒,慈恕圣母一隻脚伸出坐莲,是为了苦民所苦,所以我觉得佛堂会盖在一楼应该也是因为蔡锦堂的鬼话。」陆鸣解释道。 魏子伸只快速瞧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佛堂里一片混乱,正殿里的佛桌和两边的木柜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无数杂物四处散落,地面上、拜垫上都沾满暗红色的痕跡,看上去怵目惊心。 所有的东西彷彿停在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这里应该是当时临时用来停尸的地方。」陆鸣忽然幽幽说了一句。 魏子伸立刻寒毛直竖,他朝佛像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原来她都看着呢。 两人查看过了连接佛堂左右的厢房,一边像是小型厨房,应该是用来处理敬果之类的地方,而另一边则是厕所和储藏室,专门囤放参拜用的香烛。 「好可怕,他们那天参拜的时候一定想不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拿香了吧。」魏子伸看着原本应是神圣庄严的佛堂,想像着当晚的情况,无数警消人员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一具一具的运送进来,像排列货物一样的将尸体排好,甚至都不必抢救,因为人甚至都烧出焦香味了。 一想到这里,魏子伸觉得有点反胃,他从整洁的厕所退了出来,由于这间佛堂并未受到爆炸影响,所以除了那些经过警察蒐证的地方,一切都还保持着当天的样貌,厕所和厨房也仅仅是覆上一层灰,连切水果用的刀具都还好好地收在刀架上。 一楼绕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人便沿着楼梯上到二楼。 二楼是一个开放空间,唯一的隔间是厕所,四面墙上都有布告栏,上面张贴着各种童趣的装饰以及活动照片,整栋佛堂的採光非常好,即便建筑物内部已经断水断电了,室内还是像开了灯一般亮堂。 「你刚刚不是说找不到线索吗?」魏子伸沿着布告栏走,细细看着上头留下来的照片,他忽然从上头摘下一张,递给陆鸣。 「警方要的是跟意外相关的,我要找的东西跟意外无关。」 陆鸣接过照片,低头一看,照片上的人赫然就是黄茹婷。 「我猜对了,我妈也有加入这个教。」魏子伸继续看着照片,照片里的黄茹婷身穿灰色制服,剪了一头只到耳下的短发,和从张老师那里翻拍的结婚照是判若两人,全然没了那副仙气飘飘的模样,第一眼看过去甚至更像黄茹娟。 魏子伸边看边找,将所有包含黄茹婷的照片都拆了下来。 布告栏上的照片内容,基本上都是信徒们在慈园里修课和团康的侧拍,看了一整轮下来,魏子伸察觉了不对劲。 「是不是没有蔡锦堂的照片?」 魏子伸并不知道蔡锦堂长什么样,但他凭着感觉看过去,照片中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教主」的人出现,便回头问陆鸣:「你知道蔡锦堂长什么样子吗?」 陆鸣点头又摇头,他说:「蔡锦堂很低调,以前的资料里面都没看到他的长相,他身分证上的照片也是小时候拍的,可能跟成年之后的长相有差。」 魏子伸低头查看着收集来的照片,忽道:「欸,你来看一下。」 陆鸣凑了过去,看着他将手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翻过,直到最后一张结束,两人瞬间看向彼此,心照不宣。 「你也有发现吗?」魏子伸问。 每一张包含黄茹婷的照片里,都出现了同一个小女孩。 「会不会只是其他人的孩子?」陆鸣提出疑问。 魏子伸直觉没那么简单,他仔细观察照片每个细节,忽然注意到照片角落的日期。 他急忙将所有照片照前后排好,发现照片的拍摄时间间隔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三年三月之间,而照片中黄茹婷的身材样貌也出现了怀孕和没有怀孕两种样子。 「我的身分证字号开头是t。」魏子伸看着照片,忽然天外飞来一笔。 「啊怎样?」陆鸣没明白他话里的重点。 魏子伸看着陆鸣,那种想吐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从小就跟我爸一起住在k市欸,可是我出生的户籍地竟然在p县。」 陆鸣与他僵持着相望许久,视线忽然瞄向他手里的照片,脑中又闪过魏子伸手臂上的烫疤,瞬间便懂了。 「你是在这里生的。」 陆鸣所指的「这里」并非p县,而是慈园。 魏子伸微微頷首,冷静地道:「我在猜,会不会是我妈加入这个教,然后坚持要在这里生我,让我也加入,但是我爸反对,所以在我正式入教之前及时把我救出去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因为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没有人能够证实。 「然后你爸妈就因为这件事离婚,你的监护权就判给你爸爸。」陆鸣跟着推理。 「有可能。」 魏子伸将照片收进随身包里,又和陆鸣随意逛了一圈,发现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便一同上了三楼。 三楼结构简单,只有一间休息室和一大间讲堂。与楼梯连接的是休息室,摆设简单,没有过多的装饰,仅仅四张木椅围着茶几摆放,旁边整片的木製拉门一打开,便是讲课用的讲堂。 魏子伸有从陆鸣传过来的档案里看过几段影片,多半是蒐证时在佛堂里发现的,影片内容是一名中年妇女站在讲台上,口沫横飞的传教着,不断告诉台下的信徒们要放下执着和贪念,要将自己牺牲奉献给唯一的圣母,如此才能超脱万物,来世得到更好的转生。 影片全部加起来快要十小时,魏子伸跳着看,但坚持不住便关了。 太噁心了。 影片中坐在台底下的信徒都穿着同样的灰色衣服,像是一整套的,跟制服一样,男性一律留着三分寸头,而女性一律留短发,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有超过肩膀。他们甚至会在讲课结束之后,所有人跪在佛像面前,几百个人同时一边祝祷一边膜拜,声音响彻整间佛堂,从第三方角度侧拍过去,简直令人不寒而慄。 他简直无法想像坐在台底下的,竟大半都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 「这里应该没什么东西,我觉得我们可以走了。」魏子伸只要想到一堆人在这了修课,每个人都跟走火入魔一样,剧烈摆动着身子朝讲台后面的神像膜拜,他就忍不住反胃。 陆鸣见他不舒服,便让他先下楼,自己则留下来转了一圈。 魏子伸原本不敢,就算这间佛堂再怎么敞亮,只要一想起曾经发生这么可怕的事,他心里就禁不住怕,但继续留下来又很想吐,几番犹豫后还是决定先自行下楼。经过一楼大殿的时候,他刻意加快了脚步,也不敢正眼去瞧那佛像,急匆匆的便出去了。 在外头等待陆鸣的期间,魏子伸对两边的精舍產生好奇,便往左侧的建筑走了过去。 两边的精舍都是一层楼高的小平房,大约十来坪,但严格来说又不是普通的平房,房上的屋樑都和正殿一样做了特别的设计,顶上的黄色琉璃瓦即使过了二十多年还是一样美丽。 然而精舍的大门深锁,几扇窗子也紧紧封起来,任凭魏子伸在外头怎么看都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你在干嘛?」 陆鸣一从正殿出来便找不到魏子伸的人,走过去一看才看见他探头探脑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魏子伸见他来了,便指了指精舍道:「我想进去看一下,但是锁起来了。」 陆鸣走到他身边,摸着那门上的锁看了一会儿。 精舍的大门使用的是年代久远的木板门,但门閂是设在外侧的,不像用来是防盗,更像是要把人锁在里面。 「这里不是普通精舍。」陆鸣语气一沉,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锁,虽看上去有些松脱,却还是开不了。他忽然后退了几步,接着向前衝刺,砰的一声便一脚踹开大门。 魏子伸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只因为自己这辈子还没做过破门这种犯法的事,更因为刚刚在他面前破门的人,职业就是惩奸除恶的人民保母,竟然还敢面不改色的在善良公民面前知法犯法。 「当警察不用懂法律吗?」他弱弱的问了句。 陆鸣率先走进精舍里,看着屋里的情景,听见身后魏子伸的疑问,他突然慢慢地回头,又侧了侧身子,示意魏子伸过来看。 魏子伸的视线越过陆鸣的身体,直直地往屋里看过去,屋内并非想像中的禪房或是书房,反倒有别于外头华美的装饰,里头竟是空空如也。在陆鸣脚边的地面上,铺盖着一整排的铁栅栏,再细细去瞧,铁栅栏之下竟是一个又一个的狭小空间,若将成年人关押进去,怕是手脚都无法伸直。 简直就像是监牢一样。 魏子伸惊愕的眼神与陆鸣相对,耳边才听他回了一句。 「有人看到的地方才有法律。」 9. 两人就着从窗櫺透进来的微弱阳光仔细查看,数了一数,小小十多坪的房子里竟然就有多达三十个小隔间,屋里并没有安装风扇或是冷气,站在屋里即便敞开门也还是感觉闷热,遑论被关在地下。 「这里应该是关动物的地方吧?」魏子伸问道,虽然知道自己是在问蠢话,但他实在无法将心底真正的想法问出口。 陆鸣瞟了他一眼,「谁会把动物关在佛堂旁边?」 「……警察都没发现吗?」沉默了片刻,魏子伸才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正无法抑制地打着颤,因为一想到活生生的人被关押在这种狭小闷热的地方,心里便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绝望。 「蔡锦堂又没犯罪。」陆鸣说,「警方当年受理的案件是气爆,不是限制人身自由。」 就如同魏子伸刚刚所说的,警察要的是跟意外相关的物证,所以并不会、也没有理由搜查到这里来。 「尤其意外的发生原因和兇手都那么显而易见,他们就更不可能找到这里来,毕竟这些都还算是私人财產。」陆鸣在铁栅栏边蹲了下来,尝试将其拉开,栅栏上没有落锁,所以一拉便开了。 陆鸣探头进去看了看,吓得魏子伸赶忙要将他拉起,惊叫道:「你干嘛?如果里面有死过人怎么办?」 陆鸣只当他是大惊小怪,发现看不出异样后便起身,凉凉地反问道:「这里哪里没死过人?」 这话一下便噎住魏子伸的喉咙,两人一前一后退出精舍外,又转向正殿右侧的平房。 「那里会不会也是关人的啊?」 「看看就知道了。」 与魏子伸的害怕相比,陆鸣算是冷静许多了,毕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他眼里,那些会拿着刀子在公共场所乱砍人的神经病,比在慈园里所见的一切都还可怕。 两人朝右侧精舍走去,虽然左右两边的建筑从外观上看是一样的,但当魏子伸一接近,便立刻发现两者的不同。 右侧的精舍与左侧不同,门窗并没有封起来,从窗子往里面看,像是一间办公室,里面摆了一张办公桌、墙边摆了一整排书架,一边还有招呼客人的休息区,原木桌上甚至还设着茶具。 「这里会不会是蔡锦堂的办公室啊?」魏子伸提出疑问,接着便看见陆鸣出手去推门,没想到门竟然没有上锁。 两人一同进入办公室里,墙上掛满了装框的感谢状,几乎都是学校颁给蔡锦堂的;书架上摆了许多书,其中有一整套书的作者竟都是蔡锦堂,魏子伸抽了几本起来看,里头写的都和影片里传教的内容一样,妖言惑眾。他看不下去,只随意翻了翻便又放回去了。 「这里面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欸,就只是单纯的办公室啊。」魏子伸走到办公桌旁,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大叠陈旧的资料夹。 研究了一下,他发现资料夹里面放的是帐目,但不晓得是什么的帐目,他也看不懂,便喊陆鸣过来看。 陆鸣一眼便看出上面的资料都是蔡锦堂用来掩人耳目做的假帐目,以捐献之名行敛财之实,真正的帐目恐怕早就被蔡锦堂藏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其实我觉得满奇怪的。」陆鸣说,「蔡锦堂去世之后留下来的债务有一亿多,就算他名下所有的动產和不动產加起来也不够还,所以他的亲属才会没人出来继承。最奇怪的是他银行帐户里的钱只剩两百多万,照理说他的财產不可能剩那么少才对。」 他忽然抬头,环顾四周,魏子伸便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有钱可以建造这座慈园,没道理财產会那么少。 「说不定何琇瑜不是兇手。」魏子伸忽然猜测,「真正的凶手把蔡锦堂的财產都拿走了,然后故意纵火。」 但是兇手是怎么把罪推到何琇瑜身上的?而且还推得那么一乾二净,警方甚至没有找到何琇瑜之外的第二个嫌疑犯。 魏子伸没有将问题拋给陆鸣,陆鸣却接话道:「何琇瑜是自投罗网。」 他边说着,边打开办公桌的其他抽屉,里面都是一些不重要的行政文书。 「当年宿舍里面的居住人数是靠着尸体计算出来的,因为警方找不到可以明确对照人数和身分的资料,信徒总共有多少?是不是有人被遗漏掉了?这些警方都不知道。」 魏子伸听着听着,便明白他的论点,立刻续道:「然后刚好何琇瑜从娘家回来,就直接变成头号嫌疑犯。」 他的推理正是陆鸣心中所想,陆鸣点头道:「对,我在想何琇瑜后来会认罪,是不是因为警方想要快点把案子结束,所以对她施压,强迫她写自白书。」他站起身,继续往四周搜寻着线索,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魏子伸心里渐渐沉了下去。当年大通慈园案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由于死伤过于惨烈,社会上开始出现人民抗议的浪潮,要求政府尽快找到兇手,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警方也因此背负不少来自上级的压力。 但是一个只有受害者、没有加害者的案件,要如何尽快找到兇手呢? 只能「找」一个嫌疑人出来了。 「如果何琇瑜是被拉去顶罪的,那她不就白白冤死了?」魏子伸喃喃道。 「以前这种冤案有很多,只是没人知道罢了。」陆鸣的语气有些嘲讽,他将手贴在壁上,沿着房间的四面墙前进,他找得很仔细,任何一点不对劲都被看在眼里。 这间办公室里一定有哪里不对。 走了一圈,直到接近书架旁,陆鸣的指甲才终于微微陷进墙上一条几乎看不到的缝隙里,他特意用指甲探了一下,发现那道缝隙直直延伸到地面。 「给我一张纸。」他回头对魏子伸喊道。 魏子伸还在看着办公桌里的东西,听他大叫,便忙不迭抽了张公文纸给他递过去。 陆鸣把纸放在地上,接着轻轻往缝隙里一送,果然大半张纸面瞬间消失在墙面与地面之间。 里面还有另一个空间。 陆鸣一确定自己的预想,便起身要找开门的机关,通常这种暗门不容易发现,一旦发现了,要开门也不是难事,因为装设的人不可能把机关装在太过难找的地方。 四处看了看,陆鸣注意到壁面上的装饰性壁灯,心里一动,手便伸了过去。 那壁灯底座是金属製的,灯罩很大,像是要掩饰什么,陆鸣手伸进灯罩之下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了一个金属开关。 办公室另一头的魏子伸看不懂他在干嘛,原本要蹲回原位继续看资料,忽然传来东西打开的声音,魏子伸抬头看过去,发现陆鸣竟然在墙面上找到一扇隐形门。 「哇呜,respect。」魏子伸钦佩地叹了声,陆鸣真的不愧是警校第一名毕业的,连那么难以察觉的暗门都被他找到了。 那道隐形门做得和墙面严丝合缝,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开门的机关看似是壁灯的开关,实则是打开密室的钥匙,只要将开关扳下,便能轻松推开那道暗门。 陆鸣一发现密室,便顿悟自己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了。 办公室的坪数太小。 从外面来看,这栋精舍差不多有十几坪,而这间办公室却顶多只有十坪,虽然刻意的装潢和摆设使整个空间看上去很宽敞,但只要稍微留心,便可发现精舍内除了办公室,肯定还有其他隐藏空间的存在。 两人一同踏进密室,里面像是曾经有人居住,四面皆没有对外窗,唯一的光线来源是开在屋顶上的天窗,房里书桌、床铺、衣柜、冷气、卫浴……一应俱全,可以说是非常完整的一间小套房,从房里高级而精美的装设来看,甚至能说是总统套房了。 是谁住在这里? 「有人来过。」陆鸣的视线在房内踅了一圈,最后落在凌乱的书桌和敞开的衣橱上。 照这个房间的样子来看,蔡锦堂去世之后肯定还有人来过这里,普通人不太可能会发现这间密室,所以进来的一定是蔡锦堂的近亲,又或者是这个房间的居住者。 陆鸣的手再次贴到墙面上,认出房内的墙壁皆使用隔音材质。房里没有开窗,使用的又是隔音墙,这代表外界的人并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蔡锦堂是想藏人。 「如果是信徒的话,应该会统一住在后面的宿舍,那这间房是留给谁住的?」陆鸣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这雪球越滚越大了。 「陆鸣。」 魏子伸站在书桌边,对陆鸣唤了声,陆鸣的目光立刻转到他身上去。 「怎么了?」 他瞧着魏子伸模样不对,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像是稿纸一样的东西,大概是从书桌上拿的。 魏子伸也看向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稿纸,吶吶地说道:「住在这里的人……好像是我妈。」 陆鸣登时就愣住了,他接过稿纸,上面却只写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从她房东的儿子那里拿走一箱遗物,里面有很多我妈留下来的诗稿。」 魏子伸知道陆鸣光看稿纸是不会明白的,便向他解释道:「其中有一篇,我怎么读都觉得像断尾一样,我以为我妈就是那样结尾的,只是我自己看不惯,可是你看……」 魏子伸指着那稿纸上的一行字跡:「这一句才是它的结尾。」 「搞不好只是你妈忘记带走。」陆鸣冷静地提出反驳。 魏子伸看着他的双眼,忽然也冷静下来了,他沉默半晌,忽然就逕直走向旁边的衣橱,对着里头叠放整齐的衣物便是一阵翻找。 陆鸣看不明白,只静静等他翻出个结果来,却没想到还真让魏子伸给找到了。魏子伸从衣服堆最角落拉出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头装的竟然是护照和存摺本。 「小时候只要是我不想让我爸发现的东西,都会藏在衣柜里面,我爸说我这个坏习惯跟我妈一模一样。」魏子伸将护照递给陆鸣,「我妈再怎么健忘,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护照跟存摺吧?」 如果魏子伸在衣橱里找不到那个小包,那他有可能会接受陆鸣刚刚的反驳,母亲或许真的只是不小心遗漏了那一张稿纸,但是连护照和存摺这种个人证件都没带走,那事情就不单纯了。 翻开护照,头贴上的母亲蓄着长发,笑得好开心。 「陆鸣,我现在有一个怀疑的人,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他的嫌疑很大。」魏子伸道。 陆鸣等着他把话说全。 「我妈房东的儿子。何冠瑋。」 名字一说出口,陆鸣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他从口袋掏出手机,从相簿里找了张照片出来,对魏子伸问道:「是他吗?」 魏子伸凑过去看,虽然照片里的人更年轻一些,但他能确定就是何先生没错。 「对,你为什么有他的照片?」他不解地问道。 陆鸣将照片向右滑了几张,接着将萤幕转向魏子伸。 「他就是何琇瑜的儿子。」 画面上是一张老旧的男女合照,里头的人赫然就是年轻版的何琇瑜和何冠瑋。何冠瑋身上穿着学士服,手里捧着花,看上去应该是何琇瑜去参加他毕业典礼时的合照。 「欧买尬。」魏子伸忽然打了个寒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人都兜在一起了。 「何冠瑋当年也住在慈园里面,所以他才知道要怎么进来这间密室。」陆鸣说,「但是他为什么要偷你妈的东西?」 魏子伸摇头,继续翻找着抽屉里的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连对母亲的了解都少得可怜,他能知道什么? 该说是愧疚吗?或者说是不甘心,魏子伸心里鬱结得喘不过气来,翻找的动作也逐渐粗暴,像是恨不得快点把一切的真相全部都挖出来。 最后,他在一本笔记本里找到夹藏在里面的照片。 照片里是黄茹婷和一个小女孩的合照,两个人亲暱地抱在一起,笑得好不开心。 又是同一个小女孩。 魏子伸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默默地一起收进包里。 他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不敢肯定。 「你还有什么要带走的吗?没有的话今天就先回去了喔。」 两人将里里外外都搜过一遍了,陆鸣向魏子伸确认意愿之后,才与他一同退出密室。 用的上的线索都被他们带走了,剩下的就要仰赖陆鸣回去调查。 比如何冠瑋,比如照片里的小女孩。 踏出精舍外,头顶的阳光已不像来时那般热烈,许是山上天气多变,四周起风了,云也挡住了阳光,魏子伸站在雄伟的佛堂前,竟忽然生出几分胆寒,只觉得四周有股说不出的萧索诡譎。 他不由得看向陆鸣,见他正往自己走过来,心下才安心不少。 「陆鸣,你快一点,好像要下雨了欸。」魏子伸望向天空,远处有滚滚乌云正朝他们袭来,他担心下雨山路难行,便开口催促道。 陆鸣也看了看天色,确实晚了,从风中又闻出一丝雨的气味,便也加紧了脚步。 「你先上车啊,我──」陆鸣的话戛然而止,眼神锐利地往慈园的大门方向扫了过去,气势慑人地大吼了一声:「谁?」 魏子伸被他吓了一跳,也立刻往门口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你在叫谁啊?」魏子伸被陆鸣的反应搞得七上八下,见他动作迅速地上了车,也连忙跟着打开车门。 「会不会是什么流浪汉,游民之类的?」魏子伸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往可能发生的情况去猜想。 「我觉得不是。」陆鸣对于犯罪的嗅觉灵敏,直觉更是神准。老早从两人抵达慈园开始,他就觉得有人在窥视他们,但因为慈园里面阴气重,他瞧了几次发现身后都没人,便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不想刚刚那道从门口处一闪而过的身影恰好闯进他的眼角馀光,瞬间就证实了他一整天下来的直觉。 有人知道他们要来这里。 幸好从慈园下山的路也就一条,车子一衝出慈园大门,魏子伸便见远处有一台档车,连忙给陆鸣报位置。 「前面!前面转弯那里!他要下去了!」 陆鸣压力山大,他既要加快速度,又得保证车身笔直前进,同时还得注意对方走向,所幸陆鸣开车技术好,转眼之间便几乎要追上那台档车。 未料车前那人从后照镜查看后方情势,发现陆鸣就要赶上了,便忽然加快速度,一路不要命似的衝下陡坡。 「小心小心!前面下去地势就比较平了,到时候你再加速。」魏子伸感觉到陆鸣也想跟着加速衝下去,立刻吓得抓住扶手,嘴里嚷着让他慢一点。 不用魏子伸喊,陆鸣心里早有盘算,只要下了这条陡坡,便会抵达刚刚上山时的y字型岔路,一条是继续上山的,另一条则是他们脚底这条通往慈园的窄路,过了这个路口,便只剩下前面一条路线直直下山,到时候他就准备加速追上对方。 陆鸣踩在油门上的脚蠢蠢欲动,双眼直盯着那道飞速的身影。 「加速!」一下陡坡,副驾的魏子伸便喊道,陆鸣的脚立刻踩下油门,没想到前面那台车竟然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接改变路线,往那条上山的路前进。 车上的两人皆是一阵错愕,陆鸣便在魏子伸的喊叫下也硬是跟着转了一百八十度,继续向前追。 虽然速度够快,但是陆鸣毕竟是第一次来,对山路并不熟悉,而对方却好像踏足自家厨房一样,哪里该快、哪里该慢、哪里该转……通通了然于心,转瞬间就把两台车之间的距离给拉大。 陆鸣追得有些吃力,他隐隐察觉对方知道另一条下山的路,打算让他们在山里迷失方向,正转着他们玩呢。 「子伸,你看的到车牌吗?」陆鸣已经知道自己快跟丢了,便赶紧对副驾喊道。 魏子伸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尽全力倾身向前看,但他眼睛不好,长年校稿导致严重工伤,根本连一个英文字母都看不到。 车牌号码都还没看到,忽然一个转弯,那台车竟不见踪影了,面前是好几条岔路,魏子伸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他放慢车速,心里明白是追不上了,便对魏子伸道:「你查查看有没有下山的建议路线?」 魏子伸依言打开卫星导航,输入关键字后却发现网路跑不太动,才发现山上的讯号奇烂无比。 「欸,死定了,这里没有讯号欸。」魏子伸面色凝重,往车子四周看了看,除了树还是树,这下子只剩两个方法了,继续前进,不然就回头。 陆鸣想了想,决定继续前进,因为他刚刚跟着那台档车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回头肯定是不识路了,就赌一赌自己的运气,看能不能自己找到下山的路,要是天黑之前还下不了山,到时候再求救也不迟。 车子继续在山林间行走,却是越走越偏僻,眼前的景物好像都似曾相识,地上的树影逐渐消失,枝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快下雨了。 眼见天色开始变暗了,陆鸣心里也有些着急,忍不住要加快车速,但副座的魏子伸却忽然怪叫一声:「停车!」 陆鸣吓了一跳,赶紧踩下剎车,正想问魏子伸怎么了,一隻手指忽然穿过他面前,往窗外指过去。 「陆鸣,你不觉得很眼熟吗?」魏子伸的语气中带了点惊愕,陆鸣下意识也绷起神经向窗外看过去。 左侧的杂草树木之间,依稀露出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处是一块空地,空地上用铁皮搭建了一座简易工寮,多年来所累积的落叶在铁皮顶上积了厚厚一层,一旁架着一把早就蛀满铁锈的a字梯,梯子底下排了几个废弃的大铁桶。那片空地显然已经废弃许久了,都不用靠近就能感受到那里的杳无人跡。 然而魏子伸却见过那座工寮。 由于位置太远,陆鸣必须得瞇起眼去看,然而在他看清景物的那一瞬间,心里也喀噔一声,手臂上的寒毛全部竖起。 黄茹婷陈尸的铁桶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欧买尬。」魏子伸说不出其他话,心里早就吓得不行,颤抖的手紧紧揪着胸前的护身符,他与陆鸣互视一眼,陆鸣便会意地用力踩下油门。 车子直直向前开,两人一路无语,魏子伸不经意往窗外一看,差点直接哭出来。 他们又经过了那座工寮。 像是在原地打转一样,魏子伸都不敢去细数,两人到底经过了几次同一个地方?他开始在心里默唸佛经,不知道唸了多久,陆鸣才总算在岔路处找到指引下山的路牌。 一出山口,魏子伸立刻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心跳还是缓不下来,转头一看,陆鸣的脸色也很难看,额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恐怕也和他一样馀悸犹存。 魏子伸立刻从脖子上拿了一个评分最高的护身符下来,掛到了陆鸣身上,陆鸣还开着车,没办法移开视线,只淡淡说了声:「谢谢。」 「妈的,我差点吓尿……」从后照镜看,两人离山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魏子伸这才敢开口问道:「我们刚刚……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人在山里很容易遇到所谓的鬼打墙,那都是心理因素,尤其我们刚刚在山上光线不好,视线变得比平常差,所以我们的大脑没办法准确地校正方位,才会出现鬼打墙的错觉。」陆鸣双眼直视前方,表情冷静地说了一套科学解释。 魏子伸听是听进去了,却默默看了陆鸣一眼,手直接往他背上轻轻拍打,安抚道,「等一下我陪你去拜拜,我们这次香油钱添多一点,添多一点我比较安心。」 讲什么鬼科学理论,他知道陆鸣一定也快吓死了。 被魏子伸这样安慰,陆鸣脸上仍是不见波澜,但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往后照镜飘过去,看见了那个还没离开视野里的山口,下一秒又立刻收回视线。 他打了个右转灯,轻轻应了声:「好。」 10. 「李东儒还没有找到吗?」 入夜之后市里下起了倾盆大雨,地面积起一洼一漥的水,魏子伸将伞柄夹在肩窝上,一手提着晚餐、一手拿着电话。 「你只给我名字,其他什么讯息都没有,全台湾有几百个李东儒,你要我从哪里找起?」陆鸣说。 「你就从p县开始找啊,我妈会把这个名字记在日记里面,就代表李东儒一定是出现在她生活周遭的人。」雨水又快又猛地砸在伞面上发出巨响,魏子伸不禁放大音量。 走进社区门口,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包裹放在警卫室没有领,便又折了回去。 「不然我乾脆直接把名单给你,你自己去找,看是要查脸书还是什么都随便你。」 「你等我一下。」行至警卫室旁,魏子伸无言地望着窗内的人,里面的警卫果不其然又在追剧,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站在窗外。 魏子伸面色微慍,因为这个警卫已经被投诉很多次了,上班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追剧,社区好几次被外人擅闯都没有发现,但由于他是走后门进来的,所以不管被投诉几次,仍不影响他继续在警卫这个爽缺上耍废。 伸手在玻璃上敲了敲,那人才从剧情里回过神,茫然地看向魏子伸。 「我要领包裹。」魏子伸说明来意。 警卫起身向他确认了身份和房号,看了看货架上大大小小包裹后道:「没有你的欸。」 闻言,魏子伸还以为自己搞错了,连忙打开收件夹查看,确定自己有收到宅配到货的简讯后,便将简讯给警卫确认。 那人看过简讯,表情有些不耐,手指了指货架,竟道:「啊就没有你的,不然你自己进来找。」 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魏子伸简直都要气笑了,对陆鸣说了声等等再回拨,便掐断通话,气冲冲地进了警卫室。 警卫室不大,一张摆满监视器萤幕的办公桌、一座专门囤放住户包裹的货架,一套让警卫耍废用的桌椅,这么小的地方,竟然还装了冷气。 一想到自己缴给社区管委会的钱都花在这个废物身上了,魏子伸心里不禁一顿咒骂。 他一边腹非,一边在包裹山中寻找自己的名字,但最终却是无果。 「我要调监视器。」他面色不善的对警卫说,原本想用力拍个桌,帮自己的怒气加一点效果上去,但见那张不知道多久没清理的桌子,便立即打消念头。 那警卫见他起了怒气,态度仍然并没有转好,反倒一脸看笑话的打开抽屉,抽了张表格丢给魏子伸,「要调可以,要申请。」 魏子伸臭着脸接过表格,上面拉哩拉杂的写了一大堆,他懒得看,便问道:「申请要多久?」 「不知道。」警卫也不理他,坐回电脑前按下播放键继续追剧。 他那样旁若无人的样子,倒显得站在一边的魏子伸像笨蛋一样。魏子伸看着手里的表格,要是那货物是别的倒都还好,重点那是主管请他帮忙代购的,重下订单还得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货,他踟躕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要走申请流程。 他克难地站在一边填表格,填完了又不太情愿地向警卫搭话:「我填完了,麻烦你申请通过了再通知我。」 那警卫只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接,回头又废纸一般的把申请单撇在桌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魏子伸的话听进耳里。 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如时把申请单呈报上去,魏子伸担心如果申请流程走太久,自己的货不知道还找不找的回来? 回到家里,他将外带的汤麵倒进大碗里,原是想在这种下雨天喝碗热热的汤,没想到经过刚才那一折腾,汤也凉了、面也坨了,魏子伸直接被气饱。 他决定做一点挽救,把麵放进微波炉里,希望汤热了之后至少能让这顿晚餐看上去不要那么糟糕。 等待微波的时候,他又给陆鸣打了电话过去。 「刚刚在跟谁吵架?」陆鸣听起来像是已经吃饱喝足了,声音微微犯懒。 于是魏子伸长话短说的把刚刚发生的鸟事说了一遍。 「也不知道申请要多久才会过……」末了,他又悄声抱怨了一句。 陆鸣没回答也没评论,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直到魏子伸以为断线了,才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东西丢了?」 魏子伸丢了个货品的网址过去给他。 那东西是网购的,主管年纪大不会用网购,又想给孩子惊喜,才会请他代购,东西的价格还是其次,主要是怕会耽误主管送礼。 「如果你怕他不会帮你申请,你就直接去报案。」陆鸣说,「既然你们的货都是统一由警卫室代收,那东西丢了他们就要负责。你可以请警方陪同调阅监视器,报案之后公文大概跑个几天就会好了,至少有个保障。」 魏子伸静静听他说明,边把微波好的麵端回客厅桌上。 「你又吃加热食品?」陆鸣听见了微波完成的声音。 「是我的汤麵。刚刚在警卫室拖太久,麵都烂掉了。」魏子伸嗦了一口麵,发现微波过头,麵烂了。他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我捡到的。明天又要开始加班。」陆鸣吁了口气。他的工作比一般警察还繁重,常常需要加班到凌晨,虽然薪水高,但对身体伤害也大,前几年出勤的时候还被嫌犯开车追撞,腿差点没了。 「我觉得你做这个太操了。」魏子伸嘀咕道,但自己想了想,又道:「算了,哪有不辛苦的工作?」 跟陆鸣比起来,他虽然上班时间固定、休假规律,但是薪水少、职业病也严重,进公司之后他的眼镜度数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度,都要成瞎子了。 「你慢慢吃,吃完了打电话给我。」 「干嘛?」魏子伸挑眉,陆鸣休息的时候通常不太爱被人打扰,今天竟然主动要他打电话过去,「有事现在讲也没关係啊。」 陆鸣沉默了一会儿,便问道:「你知道你有一个姐姐吗?」 魏子伸刚夹起麵的筷子忽然就松了,麵条又稀哩哗啦掉回碗里。 「蛤?」他傻眼,「什么姐姐?」 他是独生子欸。 「你有一个大你七岁的姐姐,跟你不在一个户口上。」陆鸣投下震撼弹,紧接着又投下另一个,「她二十几年前就失踪了。」 「蛤?」魏子伸傻眼到下巴都合不拢了,他急叫道:「怎么可能?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有姐姐欸!」 「你爸可能太难过了所以不想提起吧。」陆鸣说,「当年去申报失踪的就是你爸,而且总共申报了两次。」 魏子伸顾不得吃麵,只想赶快把事情问清楚,「人没找到吗?」 陆鸣给了个否定的答案,意味深长的轻笑道:「你知道你爸当年提供给警方的嫌疑对象是谁吗?」 黄茹婷。 这竟然是魏子伸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名字。 「是我妈吗?」他问,陆鸣立刻「嗯」了一声。 「而且你爸直接给警方慈园的地址,他坚持是绑架,所以警方有带人去搜查。」 魏子伸起身,衝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他在慈园里收集来的照片。他看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后知后觉的发现她与父亲的眉眼竟有几分相像。 「结果没找到我姐。」魏子伸猜道。 「有找到。」陆鸣的答案令魏子伸意外不已,「你爸会去申报失踪就是因为他想行使探视权,但是你妈一直不让他看小孩,所以他为了确保你姐的安全,只好去警局报失踪。」 「你爸找到你姐之后,有把她接回k市住一段时间,后来才又送回慈园。这整件事其实疑点很多,但是因为蔡锦堂在警界有后台,所以没人敢细查。」陆鸣解释。 「垃圾。」魏子伸啐道,「活该得报应。」 「可是你姐最后还是失踪了。」 陆鸣的话令魏子伸错愕不已,他反问:「什么意思?」 「你姐的监护权在你妈那里,你妈带着你姐住在慈园里,但是后来你妈去世了、慈园烧光了。」陆鸣语气沉沉,「那你姐人呢?」 「没在死亡名单里面吗?」魏子伸问。 「没有。」陆鸣答道,「大通慈园案的死亡名单里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个人,都是靠尸体计算的,现场没有找到你妈跟你姐的尸体,她们两个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所以你爸才去报了第二次失踪。」 魏子伸思考片刻,总觉得这件事有太多疑点。 「我妈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一九九三年年底,大通慈园案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假设我妈跟我爸离婚之后,带着我姐姐一直住在慈园,照理说她应该也会出现在死亡名单里面才对啊。」 「而且警方去过一次慈园,应该也知道你妈跟你姐住在里面,如果死亡名单里面没出现她们两个,警方应该会怀疑才对。」 为什么嫌疑人只有何琇瑜一个呢? 魏子伸将她的疑问听在耳里,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打开电脑,叫出陆鸣寄给他的笔录电子档。 「我知道为什么我妈没有被当成嫌疑人了。」他快速滚动着页面,最后停在其中一行字上,用鼠标将字反黑,「因为何琇瑜说我妈早就从慈园搬走了。」 由于陆鸣传来的那份档案非常庞大,里面的资讯多到看不过来,所以笔录中的那一小部分好像同时被他与陆鸣给忘记了。 陆鸣显然也没注意到那个部分,他跟着翻了翻笔录,也找到了魏子伸说的那几行字。 「你觉得何琇瑜说的是实话吗?」陆鸣问。 魏子伸答不上来,想了半天才勉强答道:「应该……是吧?她干嘛说谎?如果我妈没搬走,又不在死亡名单上面,然后又失踪,那我妈就是最大嫌疑犯欸,畏罪潜逃啊,这样不是对何琇瑜有利吗?她干嘛要说谎?」 陆鸣立刻反问:「那如果她是怕被警方发现其他事,所以才说谎呢?」 魏子伸一楞,问道:「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你妈的死亡时间跟大通慈园案几乎是在差不多时间发生的,只差在我们不知道谁先谁后。」陆明解释道:「先假设你妈是在气爆之后才被害死的,再假设何琇瑜没说谎,你妈早就离开慈园了,那杀死你妈的人会是谁?就像你阿姨说的,你妈那时候跟家里闹翻了、跟你爸离婚了、从学校辞职了,身边还带一个小孩。你妈能去哪里?唯一跟她有牵扯的不就是慈园里面的人吗?但是慈园里的人全部都因为气爆死光了,那还有谁会害死她?」 陆鸣这段话说得急,魏子伸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便让他缓缓气慢慢说。 「我们再假设,你妈是在气爆之前就被害死了,然后何琇瑜没有说谎,你妈确实早就搬走了,那会害死他的人有谁?唯一跟你妈有牵扯的地方是哪里?」 魏子伸被陆鸣一问,立刻答道:「慈园。」 「对,所以害死你妈的兇手有很大的机率是慈园里面的人。」陆鸣继续道,「最后假设何琇瑜说谎,你妈根本没有从慈园搬出去。如果你妈明明没有从慈园搬出去,那何琇瑜为什么要说谎?因为你妈没在死亡名单上面,如果何琇瑜没有主张你妈已经搬走了,那警方就会去调查你妈的下落。」 魏子伸听着听着,渐渐在脑袋里把事情整理起来,他一下子明白陆鸣的推断,接着他的话道:「因为何琇瑜不想让检方去调查我妈,所以故意说谎。」 「对。」见魏子伸终于懂了,陆鸣立刻来了劲,赶紧把剩下的话一吐为快,「如果你妈直到现在都还是失踪状态,那么何琇瑜的主张就有可能是真的。问题是你妈现在被判定早在当时就被害死了,这样完全能支持何琇瑜说谎的理由。」 「害死我妈的人就是何琇瑜。」魏子伸冷静地道出结论。 他心里意外地平静,但身体却出卖他激动的心情,止不住地微微打着颤。 他跟陆鸣会是对的吗?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过了半晌,魏子伸忽然丧气地说道,「而且何琇瑜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陆鸣听出他语气里的难受,便安慰道:「弃尸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但是意外发生之前的事没办法完全抹灭掉。」 闻言,魏子伸立刻知道陆鸣又有办法了,便着急问道:「你有办法吗?」 「兇手会害死你妈一定有个理由,那个理由是什么?」陆鸣狡詰笑道:「你妈不是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被陆鸣这么一提醒,魏子伸顿时觉得好像有希望了,他兴奋地喊道:「如果我妈的日记有留下来,有可能就能找到证据!」 「就算你妈已经去世了,但我们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陆鸣道,「慈园我们都找过了,应该没有你妈的日记,下次我陪你回老家找找看。」 「嗯。」 11. 就像陆鸣说的一样,守门口的那个就是欺善怕恶。 魏子伸向陆鸣抱怨完的隔天便去警察局报案了,三天后就在警察的陪同下去向警卫调阅监视器。幸好他有听陆鸣的话去寻求警方帮助,因为当魏子伸带着员警走进警卫室的时候,他三天前填写的那张申请表竟然还被丢在同一个位置,被人拿来垫碗。 那人依旧在追剧。看看萤幕里的戏,竟从那天的宫斗剧变成小清新甜剧,看来他煲剧的速度还挺快。 魏子伸看了眼陪同自己的员警,心里有些兴奋,装模作样地清了清痰,他老早就想这么做了,演戏的都这样清痰。 那警卫一注意到警察来了,便猴子一般从椅子上窜起,连忙上前招呼,对比那晚的态度那不只差了一星半点。 员警将公文拿给对方看,对方多半也是看不懂,知道两人要来查监视器,眼神只快速扫过那公文便坐下来调画面了。 见他竟然完全没有要确认公文的意思,魏子伸顿时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要花那么多时间等公文下来,叫陆鸣过来一趟、两人配合配合演一场戏不就能乎弄过去了? 魏子伸收到简讯的时间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所以那员警得从收到简讯的那一天开始找起,看看是不是有外人混进来把货物偷走了。两天的录影长度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要费上不少时间,幸好魏子伸正好放假,有的是时间在这里耗。 警卫室里的监视器画面总共有九个,其中两台架设在门口处,其馀则安在社区公共空间的各个角落,主要看的还是靠近警卫室的监视画面。三人围在电脑前看着画面快转,迟迟也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魏子伸站在员警身后,站久了腰疼,便挺起脊椎松松肩,但双眼还是不敢离开萤幕画面。 忽然,一道眼熟的身影走进了视野之中,魏子伸连忙叫停。 画面停在男子走进社区大门的瞬间,魏子伸都懵住了。 他来这里干嘛? 魏子伸连忙又请员警从各个画面找到那人的走向,发现正是是前往自己家的路线,魏子伸心里一阵恐惧,忽然想起前阵子自己遇到的种种怪事,脑中闪过师父一见到他就说的话。 有人在跟着你。 思及此处,魏子伸请员警继续调阅,自己则回避到警卫室外,给陆鸣打了通电话。 「陆鸣,我觉得你好像说对了。」电话一接通,魏子伸便没头没尾的说了句。 「说对什么?」 魏子伸脑中又浮现刚刚画面上出现的人影,身体禁不住颤慄,「我之前可能真的不是遇到鬼。」 「你怎么知道?」陆鸣立即警戒起来,「是谁?」 「我刚刚跟警察一起去警卫室调监视器。」视线瞥向警卫室,魏子伸发现里面的警卫正偷偷瞄着他,便赶紧压低声量道:「我原本是想找偷走包裹的人,结果你猜猜看我找到谁?」 「谁?」 「何冠瑋。」 听到这个名字的陆鸣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早在两人发现何冠瑋特意从慈园偷走黄茹婷的遗物时,他就一直对这个人抱持着很大的怀疑。原本照两人的推理来看,何冠瑋并没有能安插在其中的位置,但现在魏子伸竟然在监视器里面找到何冠瑋的身影,那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才行,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两个都疏忽掉的线索。 「你先把监视器画面保存下来。」陆鸣说,接着又问:「你家门口有监视器吗?如果有的话也调出来看看,或许能抓住他的老鼠尾巴。」 幸好几年前公寓里有一阵子时常发生窃案,因此所有住户集合起来在楼梯间和电梯口都装设了监视器。于是魏子伸照着陆鸣的话去找,请员警事后帮他另外调阅楼梯口与电梯口的纪录。 当何冠瑋站在他家门口、轻而易举地解开门锁进门的画面一调出来,魏子伸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脑中闪过那一晚他在客厅锁看见的黑色人影,魏子伸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竟然跟一个陌生人处在同一个空间而不自知。 他不禁开始回想,当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不敢出去的时候,何冠瑋同样也待在客厅的角落里。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半夜?凌晨? 何冠瑋走之前,有没有偷偷去开他的房门,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他竟然还跟何冠瑋对望了。 以为何冠瑋是鬼,所以匆匆的看了一眼,他作梦都没想到,跟自己对望的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原以为鬼可怕,没想到知道真相之后,他才知道人竟然比鬼还可怕。 魏子伸又往后调了影像,这才知道何冠瑋竟然能自由进出他家,而且来了不只一次,每次都是趁着他出门上班的时间来的,那还是在监视器画面只保留近一个月影像的情况下。 算一算,魏子伸第一次与何冠瑋见面,都已经是两个半月前的事了,那就代表何冠瑋来的次数,可能还远超过于监视器里所拍到的次数。 光是想,魏子伸就觉得反胃。 他想起何冠瑋那个令人感到不适的家、他右边眉梢上的肉痣,还有他像是失去灵魂一般暗淡混浊的双眼。 有够噁心。 魏子伸一找到证据,便立刻去警局报案了,他要给上司的网购最后没找回来,倒是抓到了一隻大耗子。 「他有说他怎么进我家的吗?」 前往p县的路上,魏子伸一如往常坐在副驾,他边吃着蛋饼边问。 陆鸣闻着隔壁飘来的蛋饼味,忽然饿了起来,眼神不经意地往魏子伸看了过去,「他应该是预谋犯案。他知道你家是指纹解锁,所以故意叫你去他家领你妈的遗物,然后取得你的指纹。」 魏子伸一怔,立刻想起何冠瑋泡给他的那杯麦茶,他有端起茶杯,但始终没下口。 难道指纹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傻眼,那他进去我家干嘛?」魏子伸仔细回想,并没有发现家里遗失了任何财务,这就奇怪了,何冠瑋闯进他家那么多次,没理由每次都空手而返啊。 「他跟警方说他只是一时起了贪念,想进去你家偷一点值钱的东西去卖。」陆鸣嗤笑,这么牵强的藉口任谁都不会相信,「我觉得他只是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想找什么?」魏子伸问。 「不知道。」陆鸣又瞥了他一眼,答道:「他不肯说实话,我们只能自己慢慢找。」 魏子伸原本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回头却发现陆鸣正看着自己,立刻会意过来,也夹了一块蛋饼餵进他嘴里。 「那他会被关吗?」魏子伸皱眉,「还是不会?」 「应该很难,毕竟他只有闯入,并没有让你损失任何财物。」陆鸣缓缓踩下剎车,认真地提醒魏子伸:「你这几天记得找人把门锁换掉,老老实实装个普通的门就好了,不要再装什么电子锁还是指纹锁的。」 魏子伸被训得不敢回嘴,因为那锁是当年他坚持要换的,原本魏正和还不愿意,觉得不踏实,但最后还是在魏子伸的软磨硬泡下换了锁,要是那时候听爸爸的话,说不定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车子在白线前停了下来,魏子伸瞧了一眼,是一个六十多秒的红灯。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魏子伸忽然开口,「李东儒到底是谁?」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和陆鸣之间纠缠了好久,他没有更具体的线索,所以陆鸣也没办法帮他找到人,两个人还为此闹了几次不愉快。 「我觉得你不要再执着这个人了,他应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了。」陆鸣有些无奈,视线看向窗外。 忽然一辆摩托车在魏子伸车窗旁停下,骑士顶着烈日,一样在等红灯。 「欸,你看一下是不是张老师?」陆鸣忽道,手指了指窗外的骑士。 魏子伸也好奇的看过去,还真是张老师,陆鸣示意他开窗打个招呼,但魏子伸才不是那种热衷于social的人类,他强烈表示拒绝,但不等他反应,陆鸣已经替他把玻璃完全降了下来,也顺利地引起张老师的注意。 「欸?黄老师的儿子吗?」张老师注意到车子里的人,顿时有些意外,连忙把安全帽遮罩给打开,笑问:「又回老家啊?」 魏子伸立刻露出尷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窗下暗自掐了陆鸣的大腿一把。 「对啊,要去找我阿姨。」他说,接着就想把车窗摇起来。 「啊你上次去找茹娟,她有没有跟你说黄老师的事?你想了解你妈妈的话,问你阿姨就对了。」张老师不愧是老师,非常会寒暄,立刻就能找到接话的话题,迫使魏子伸按在开关上的手不敢妄动。 「哈哈,对啊。」魏子伸尬笑,一边的陆鸣实在看不过去,便悄声在他耳边提醒。 「你可以问问看她认不认识李东儒啊。」 一经提醒,魏子伸才忽然想起来,李东儒或许也是母亲和张老师的共同朋友,他瞄了眼红灯倒数,时间剩下二十几秒,便抓紧时间开口问道:「张老师,请问你认不认识李东儒?」 张老师明显一楞。 「谁?」她问。 「李东儒。」魏子伸重复道。 张老师表情虽还是怔忡,却仍是点头了。 魏子伸立刻兴奋地回头看了陆鸣一眼,接着激动地续问道:「那请问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张老师又是点头:「知道啊……」 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就近在咫尺,魏子伸不禁感叹陆鸣刚才说的真对,不用太过执着,应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了。 两人于是向张老师打听了那人的位置,兴匆匆的出发了。 只是他们怎么样也没想到,这个让他们寻找已久的李东儒,竟然不是人。 「欸,什么意思?」 站在一座形似花圃的大平台前,魏子伸傻眼的对身边的陆鸣问了句。 「我怎么知道?」陆鸣发现一边有块立牌,便走上前去查看。 原来日记所指的李东儒早就不是人了。 立牌上写着,他是清光绪年间当地的一个小秀才,据说人慈心善,经常免费教导家境贫穷的孩子,后来染上时疫病死了,得年二十。 当年和美国中从旧址迁至新址的时候,便在接近操场的地方发现了李东儒的墓,原本校方决定迁坟,但每当机具一靠近那堵坟就会忽然故障,校方才将墓址保留下来,成为和美国中的守护神。 「所以我妈的日记里把他当成暗号是什么意思?」魏子伸不懂。 「会不会是你妈藏了什么东西?」 陆鸣在墓四周晃了一圈,这座墓已经不是原貌了,为了不要吓到学校里的孩子,校方特意将墓的造型改建成了形似花圃的样子,花圃的中间留了一个洞,洞里镶了一个墓碑,碑上的文字早已磨损不清,看起来应该是李东儒原本墓上的墓碑。墓碑前摆了一个简易的香炉,香炉里的土都硬了,土里剩几根烧完的香脚。 「藏在哪?」魏子伸也跟着转了一圈,「这里哪有地方藏东西?」 两人蹲在祭祀的洞前,专注看了一会儿,魏子伸倒是没看出什么,只是不耐地驱赶着脚边的小黑蚊。 「欸,你仔细看那个碑的后面。」陆鸣忽然推了推他,指着石碑的后方,「后面是不是空的?」 魏子伸一掌拍掉脚踝上的蚊子,蹲着向前移动了几步,瞇起眼往石碑后瞧了瞧。 石碑的大小只比洞宽小一些,原以为碑是镶在上头的,没想到仔细看才发现石碑后面只是用红砖随便砌起来,用来堵住洞的,而石碑也只是随便地固定在上头而已,时间久了,砖头上的水泥也早就碎化掉了,陆鸣伸手去推,几排红砖竟还真的微微松动。 砖头一动,两人便惊喜的互看一眼,直觉是捡到宝了。 魏子伸站起身挡住陆鸣,一双眼四下警戒着,深怕忽然有运动的民眾抓到他们在毁坏公物,嘴里一边催道:「你快一点,等一下被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陆鸣半跪在洞口前,一手抵着洞缘、一手伸进洞里搬开红砖,由于洞的位置太低,他不好使力,小小一块砖竟也搬得满头大汗。 时间接近中午,阳光穿过枝枒在地上斑驳,不只陆鸣流汗,连站在一边看的魏子伸也满身大汗,差别在于他流的是冷汗,因为陆鸣动作实在太慢了,他看得心急又心悸,身为安分守己良好公民的他紧张得几乎要晕倒。 「后面真的是空心的。」陆鸣说着,将搬出来的砖放一边,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里头照去。 魏子伸一听碑后确定是空的,立即跟着跪了下来,勉强从陆鸣掏出来的洞看见后头的空间。 「里面有东西吗?」魏子伸问,语气有些雀跃,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寻宝一样,只是不知道里头藏的东西究竟是福还是祸。 陆鸣让魏子伸退开一些,自己则又往里头探了探,只是搞了半天才发现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没东西欸。」陆鸣说。 魏子伸不甘心,非得亲自确认,只是没东西就是没东西,他再确认一百次也改变不了。 忙活了这么久,最后却是一无所获,两人走得有些悻悻然,却也没办法,只得照计画往黄家大宅前进。 「对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鑽进车里,将冷气调到最强,魏子伸整颗头直接凑在出风口吹风。 「什么事?」陆鸣也抽了面纸将额头的汗擦掉。 「上次因为太害怕所以忘了说。」魏子伸冷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陆鸣道:「我妈被弃尸的地方,就在慈园附近欸。」 经他一提,陆鸣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关键线索。 毕竟他那时也太害怕了。 「我后来查了一下,我们好像是不小心绕到另一座山去了。」魏子伸从手机相簿找到上次的搜寻截图,卫星地图上的两座山被以不同顏色圈起来,「虽然是不同座山,但是相差的位置却很近,所以兇手如果是在慈园里面把我妈杀掉,就可以很轻易的把尸体运送到弃尸地点欸。」 陆鸣之前也看过黄茹婷桶尸案的相关报告,那个弃尸地点其实是国有地,只是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就被人偷偷拿来当作工寮使用,后来用完也没有拆除,用剩的废弃物也都原地丢弃,直到几个月前国有财產署的人到附近勘灾,才意外发现弃尸黄茹婷的铁桶。 据说现场数个废弃铁桶排在一起,独独装了黄茹婷的那个外观被腐蚀殆尽。 都是天意吧。 不管是被腐蚀的铁桶,还是那天跟丢人之后意外经过弃尸地,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这下子我们只要找到杀人动机就好了。」陆鸣说,「希望你妈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们顺利找到证据。」 车子开出校园,朝黄家老宅前近,但当他们到了即将抵达黄家的最后一个转弯路口,魏子伸立刻眼尖的瞧见那台正驶离黄家的老宾士。 「他们好像又要去医院。」魏子伸探头瞧了瞧,发现大门又被铁鍊锁起来了,「怎么办?」 陆鸣将车子随意停在路边,随即示意魏子伸下车。 「他们出去更好,才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 两人步行了一段距离才抵达黄家门口,这次都不用开口,陆鸣便自动弯下身子,叫魏子伸借自己的力气翻过去。 「你是警察欸。」这句话魏子伸都说腻了,他往四周看了看,所幸正好都没人,便自己说服自己道:「算了,有人看到的地方才有法律。」 他将膝盖压在陆鸣身上,由陆鸣将他稳稳的驮了起来。陆鸣不愧是警察,体魄很好,魏子伸一个不算瘦的成年男性都能被他轻而易举的撑起来,但光是陆鸣出力也没用,也得魏子伸争气,偏偏魏子伸是文科生,毕业后又长年坐办公室,身上只有赘肉没有肌肉,因此就算已经离地一段距离了,他还是翻墙翻得很吃力。 当人翻过铁门一落地,魏子伸便回头要去帮陆鸣,没想到陆鸣才不需要他,三两下就自己跳过来了,身轻如燕。 魏子伸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累赘。 「门都锁起来了,我们只能爬上去。」陆鸣抬头看了看四周,指向屋角处旁的一棵龙眼树,那是一棵老树,树的高度与建筑物齐平,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大半的树枝都伸进黄家二楼的走廊。 根本就是为窃贼而生的。 魏子伸知道陆鸣要他爬那棵树上去,便直接拒绝,那不是他的强项。 陆鸣也知道魏子伸的身手有多烂,便让他在一楼等,自己则走到树旁,用双眼巡视了一下,在心中找好攀爬点,接着就像猴子一样咻咻咻的飞窜上去。 他根本就不是人。 魏子伸瞧着眼前的一幕,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只听见楼上的走动声响朝一楼而来,接着停在魏子伸身前,深锁的大门吱呀一声便由内被推了开来。 「进来吧。」陆鸣泰然自若,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魏子伸其实心里吓得不行,因为从陆鸣上树到开门为止,全程也不过一分鐘时间,他暗骂自己没见过世面,人家好歹也是搞刑事的,双脚追车也是有过的,上树又算得上什么? 进了屋,他反身又将门上锁。 「节省时间,我们分头找,你去你妈的房间,我去你阿姨的房间。」 陆鸣一声令下,两人便迅速分开行动,幸好黄茹娟上次替他们大略导览过,两人都还记得房间的位置。整个二楼一共有四个房间加一间主卧,位于正中央的主卧坪数最大,以前是黄瑞川夫妻在睡的,现在则变成黄茹娟夫妻的卧房。主卧两侧又分别有两间房,姊妹俩住西边的房间,东边的房间则是黄瑞川生前的书房和姊妹俩的读书室。 魏子伸推门而入,房间内被保持得很完整,卫生也打理得极好,看上去完全不像二十多年不曾使用过的样子。他站在门口处,视线在里头踅了一圈,这房里的佈局简单,推门而入立刻正对大窗,窗下设有书桌,书桌旁是一整排的书柜,对面靠墙处则是双人尺寸的床铺和衣柜,剩下的空间还能轻松放下一张小几和一顶单人沙发。 魏子伸好奇的摸了摸沙发表面的皮革,要知道几十年前在这种乡下地方,沙发可是不得了的时髦玩意儿,就跟电视一样稀有,那沙发皮上的料子摸起来也像是真皮,再仔细一瞧,在接近颈部位置的皮子上,竟还刻上了黄茹婷的英文名字。 魏子伸一下子便奇了怪了,看样子外公外婆对母亲是无比的宠爱,那么到底为什么最后竟会闹到翻脸的地步? 短暂扫视了一圈,魏子伸便开始翻找起母亲的书桌和书柜。 照理来说,如果母亲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那应该会遗留几本在老家才对。 他仔细搜过书桌的抽屉,里面只堆存了许多稿纸,都是母亲的字跡。又回头去巡视书柜,书架上收藏了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尤以文学经典占去大部分。最后,他总算在书柜最底层的木拉门里,找到了四、五本款式相同的笔记本。 将笔记本悉数抽了出来,他开始一本一本翻阅,日记所记录的时间轴间距极宽,从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三年都有。 看着日记上头的日期,魏子伸知道这些正是自己想找的东西。 12. 所有的事情都要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七号那天,以一句「今天认识了一位特别的人,蔡锦堂先生。」做为序幕。 当时黄茹婷在同事何琇瑜的邀请之下,一同参加了孩童假日辅导。原以为只是学校安排的普通课辅,没想到到了现场才发现,课辅的规模远比她原本想像的要来的盛大。 几乎是整个学校里出身清寒的学生都到场了。 活动是一整天的,从早上的学科趣味教学到下午的才艺练习,甚至是最后的团体游戏竞赛,黄茹婷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们也能对学习產生这么大的兴趣。 孩子们在这个活动里可以免费享用早餐和午餐,主办方也会固定准备奖品,让每个孩子都有机会能收穫满满的回家,活动奖品几乎都是价格较为昂贵或样式较为精美的文具,这些孩子平时没有钱买,因此为了获奖,在参与度上会变得更加踊跃。 黄茹婷几乎是一到场就爱上了这个活动,原以为是校方和家长会合力协办的,没想到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宗教主办的慈善活动,何琇瑜告诉她,由于主办人小时候家里贫困不已,所以一直对学习方面有很大的遗憾,才会选择在有所成就之后,开始帮助和他有相同遭遇的孩子们。 何琇瑜又告诉她,现场所有参与课辅的老师们都是那个宗教的信徒,大家都是被主办人的信念感动,才会自愿免费到场帮忙。理解了举办活动的初衷和理念,黄茹婷大受感动,也不禁对这个宗教开始產生兴趣,由于她个人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顶多初一十五陪着母亲吃素拜佛,但也都并非自发性的,以前她总觉得宗教信仰可有可无,但自从参加了这个课辅活动,她渐渐產生对这个宗教的认同感和信服感,最终也在心里燃起了入教的念头。 她想,这么多善良的人都愿意加入的宗教,一定也是一个特别和谐美好的宗教。 从她开始有入教的念头之后,她总算在一次课辅活动上,遇见了那个总是被何琇瑜掛在嘴边的「主办人」。 那是个大好人,蔡锦堂先生。 蔡锦堂是一个年纪大黄茹婷二十多岁的男人,身穿乾净笔挺的衬衫,袖子向上折起到手肘处,当黄茹婷看见他时,他正在教孩子画画。 他看上去并不像实际年龄那样显老,倒像是哥哥的年纪,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和郭富城一个造型,与他却不违和。低头作画时,他蓄长的瀏海稍稍盖住了眼镜下的双眼,那副眼镜黄茹婷是见过的,是与徐志摩相似的圆框眼镜,远远看过去,蔡锦堂倒真真有几分徐志摩的风流才子样。 何琇瑜将她引荐给了蔡锦堂。 黄茹婷原是不肯的,她怕自己太过唐突会冒犯到对方,况且她也不敢。 在面对蔡锦堂时,她的心脏总是克制不住的怦怦直跳。 怦怦直跳。 魏子伸看到此处,眉峰微微挑起,只因在那个时间点,母亲已经与父亲结婚多年,也生下姐姐魏子瑄了。 他继续往下看。 但后来黄茹婷还是鼓起了勇气,跟着何琇瑜去见他,她躲在何琇瑜身后,藏着不敢见人,是何琇瑜边笑着边将她拉到前头,黄茹婷才第一次正眼与蔡锦堂打了照面。 黄茹婷日记里对蔡锦堂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蔡先生目若朗星、风度翩翩,身高比我高上许多,站直后我仅仅能抵他的下頷。他戴眼镜真好看,像是诗句里走出来的徐志摩。 魏子伸从来就不喜欢徐志摩。 他看到母亲所描述的蔡锦堂,直觉他就是一个大烂人,披着羊皮的狼。 像徐志摩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总之母亲还是在琼瑶小说的氛围里与蔡锦堂相遇了,先别管这个滤镜是不是母亲自行想像出来的,总之他们就是相遇了。 然而这却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自从认识蔡锦堂之后,黄茹婷开始越来越积极参与教内相关事务,甚至表明也想入教,但即使她屡次提出入教意愿,蔡锦堂都拒绝了她,希望她真正明白且认同教义后再做决定。 在黄茹婷眼里,蔡锦堂这种态度无疑加深她对他的崇拜,只觉得蔡锦堂是个正人君子,和其他只以传教为目的的人都不一样。 时间到了一九九二年七月,黄茹婷第一次踏足慈园,并在何琇瑜与蔡锦堂的介绍之下对慈恕圣母教有了更进一步瞭解,并趁休假时多次寄宿在里面,与信徒一同参与静修。从黄茹婷当时的日记中不难看出,她对蔡锦堂和何琇瑜已经是全然的信任,尤其是蔡锦堂,光是从黄茹婷描述他的字里行间,便能感觉出来她对蔡锦堂的崇拜及钦慕。 读及此处,魏子伸忽然打了个冷颤。 母亲可是高知识份子,是读过书的人,而那个蔡锦堂不过初中毕业,想来也没什么学识,却能吸引一眾知识份子随其麾下,继续向外壮大信徒的规模。 蔡锦堂一定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魏子伸不敢多想,歷史上有强大人格魅力的人很多,却往往只有两条路能走,非黑即白。很明显的,蔡锦堂便是黑的这条路,他让越来越多人信服于他,甚至能成功洗脑,将犯罪扭曲成修练的一环,这就是蔡锦堂的诡计,就像抓老鼠一样,他会先释放诱饵,使人心甘情愿的上鉤,再以强制力控制你,使你逃脱无门。 最可怕的是,那些助紂为虐的,竟然就是那些同样上鉤并且被蔡锦堂控制的人。 魏子伸打开第三本日记。 一九九二年底,黄茹婷正式入教了。 日记里详细的描述了入教仪式,与魏子伸所猜测的相差无几,在旁人眼中明明不合理到极点的行为,却在日记里被黄茹婷以各种神圣庄严的词汇给小心的包装起来了。 她说烙印是一种洗尽铅华的试炼。 入教仪式是在正殿的佛堂里举行的,每一次只能有一人受礼。黄茹婷入教的那一天,寒流过境,她身着厚重的毛衣,趴伏在佛像面前,蔡锦堂唸诵一句,她跟着復诵一句,整间佛堂礼縈绕着焚香味,写有黄茹婷姓名及生辰八字的名条被炉火焚烧成烬,白烟自香炉繚绕而起,直直升往头顶上华美的藻井,蔡锦堂说这叫上传天意。 接着黄茹婷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去外衣,露出衣料底下的身驱,未着寸缕。 蔡锦堂说这叫正大光明。 最后便是所谓的「试炼」。 一旁有助手会递上早就烧红的烙铁,上头正是教徽的图形,魏子伸原以为印记是烙在手臂上的,但就黄茹婷日记里的纪载,那烙铁当时是烙在胸部上,靠近心口的位置。 只有自愿入教的人才有资格在心脏落下印记,那是圣母与信徒之间的连结。 魏子伸觉得母亲已经被蔡锦堂迷去了心窍,因为对于几百度高温的烙铁压在身上的感受,黄茹婷是这样描写的: 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我瞬间便痛得哭了出来,那烙铁并未因为我的哭泣而远离,反倒更加深于肌肤之上,我想,那样才足以将烙印刻在我的灵魂之中,那疼痛并不是痛,而是我从世俗超脱的修行。蔡先生很温柔,他将我轻轻搂进怀里,在我耳边细语,他道出了我心里的信念,吾爱世人,吾更爱神。 欧买尬。 魏子伸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些人根本有病,他光看母亲的文字,就好像能闻到她胸部被烙铁烫出来的烤肉味,她竟然还说这样叫做修行?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竟可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叫人全心全意的信服于某个人,这看在魏子伸眼里只觉得不可思议。 从记录入教仪式的那一天开始,日记内容便逐渐开始将歷史导向魏子伸所知道的部分,包括父亲与母亲关係的失和,以及母亲与娘家的决裂。 魏正和从医学院毕业后,便被介绍到家乡k市的大医院工作,但由于黄茹婷是留乡任教,因此即便与魏正和组成家庭了却仍是住在娘家。魏正和基本上一个月会回p县两到三次,或许就是因为聚少离多,才会造就黄茹婷如此亲易便着迷于蔡锦堂,从而与魏正和闹到离婚的地步。 然而要说到与黄家二老闹翻一事,便是从一九九三年农历过年后开始埋下导火线,由于黄茹婷发现自己怀了二胎,也没与家人商量便辞去导师一职,并打算带魏子瑄一同搬进慈园里,说是更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养胎。 此事当然受到黄家二老强烈反对,打从黄茹婷接触慈恕圣母教开始,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张口不离蔡锦堂。原本乖乖巧巧的一个女孩子,竟也开始带着年幼的女儿夜不归宿,几番打听才知道是跑去慈园静修了。 黄瑞川是受日本教育长大的,最看不惯那些装神弄鬼、魅惑人心的邪门歪道,连太太每个月吃斋礼佛,他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才勉强忍下来的,叫他怎么能接受女儿身怀六甲带着一个孩子,竟然说要离开娘家搬去深山林里的教场? 然而这场家庭革命只僵持了短短一个星期便结束了,结束的理由是因为黄茹婷最后还是坚持己见,带着孩子离开娘家了。 在日记中,黄茹婷言语之间几乎都是对父母亲的不谅解和怨懟,觉得父亲是在阻碍她的修行之路。日记里还提到,等她们母女二人正式搬进慈园,她也要让魏子瑄接受入教仪式。 照年份算一算,黄茹婷母女俩搬进慈园的时候,魏子瑄也才六岁,一想到那种非人的酷刑要施加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魏子伸就一阵噁心,心里对母亲也越来越不谅解。 虽然描写得并不明显,但魏子伸看的出来黄茹婷在离婚前便与蔡锦堂在慈园发生了性关係,两人的互动形似曖昧中的恋人,这令魏子伸感到作噁,原本心目的母亲是美丽优雅的好妈妈、是贤慧温柔的好太太,却没想到真实的母亲竟然是一个背叛家庭的女人。 魏子伸只觉得心里对她仅存的一点爱和期待都要消失了。 翻动纸面的手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但心里又忽然生出一股矛盾。 这样的母亲,还需要替她找到兇手吗? 她拋弃父母、拋弃丈夫、拋弃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凭什么浪费力气替她四处奔波,甚至还冒险潜入别人家里,他凭什么要帮她找兇手? 「子伸。」 陷入挣扎之中的魏子伸猛然被门外的喊声唤回神,朝房门口看去,陆鸣神色有些紧张,魏子伸便问道:「怎么了?」 「你找到日记了吗?」陆鸣问,又朝外头看了一眼。 魏子伸点头表示找到了,但还没看完,陆鸣听完连忙喊道:「把没看完的带走,动作快一点,他们好像回来了。」 魏子伸心里一惊,因为黄茹娟一家人回来的时间比他们预估的还早上许多,他来不及细想,把看完的几本塞回书柜最底层,剩下的都带走,只怕动作再慢一点,两人闯空门的事就会被撞得正着。 幸好黄家宅子离大门远,中间隔了座庭院,铁门又得花时间解锁,正好替两人拖延了一点逃跑时间。魏子伸急急忙忙从一楼出去,让陆鸣从里面反锁,接着等他从树上滑下来,两人再一同从果园后面翻墙出去。 许是危急时刻肾上腺素激发,魏子伸的速度倒比进来时还快了一倍,当他和陆鸣穿过重重芒果树、协力翻出围墙的瞬间,陈昱宏那台老宾士立刻从侧边小路缓缓驶进来。 只差一点,他们就要被发现了。 两人贴在墙边,纷纷松了口气,幸好有惊无险。 从黄家的后院走到车子临停的地方还得绕上一大圈,魏子伸一边走一边喘着气,向陆鸣确认道:「他们应该不会发现吧?」 陆鸣回头往宅子方向看了一眼,也有些不确定,「应该是不会,我们动作满快的。」 回到车上,魏子伸忽然有些作贼心虚之感,忙催着陆鸣先驶离村庄再说。 路上,他翻着从母亲房里带走的日记,随口问道:「你有没有找到什么?」 陆鸣没有答应,空间的右手默默从口袋里掏了什么出来,递给魏子伸。 魏子伸接了下来,是两张公文一样的纸,写字的一面向内折起,看上去有年代了,纸面泛着黄色。他与陆鸣互视一眼,将纸面翻开,两张都印满了表格,抬头不大一样,一张是受理失踪人口案件的登记表,另一张则是撤销协寻的登记表,两张表的被查询人写的是同一个名字。 黄茹娟。 魏子伸又再一次受到衝击,资讯一下子太大了,搞得他缓不过来。 八点档都不敢这么写。 「你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你外公的书房。」陆鸣答道,「被压在抽屉最下面。」 陆鸣已经将那两张登记表都看了个遍了,上面登记的讯息也已经记在脑中,他又接着道:「申报失踪的时间是一九八六年年初,撤销协寻的时间是一九九四年年初,等于你阿姨失踪整整八年。」 魏子伸仔细看着登记表上的内容,申报人是外公,而会去警局申报失踪的原因,是因为黄茹娟到外县市打工,却忽然与家里失联整整一个月,打电话去黄茹娟打工的成衣工厂,厂方也说黄茹娟早就辞职了,导致家里完全找不到人,无奈之下只好去警局报案。 至于那张晚了八年才收到的协寻撤销登记表,上面表示黄茹娟是自行回家的,失踪的理由是在外头没混出名堂,反倒过得一蹋糊涂,故而不敢回家,怕父母对自己失望。 实在没有比这个还烂的理由了。 魏子伸一看就觉得不对劲,失踪整整八年,竟妄想用一个随便的「不敢回家」来充作藉口,骗谁啊。 「我就说我阿姨一定有鬼。」 陆鸣没有回话,趁着停等红灯的空档,转身从后座的背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魏子伸。 魏子伸只觉得拿着纸袋的手在打颤,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再接受更多转折了。 「如果事情可以顺利落幕,我就要吃素一个月。」他忽然虔心发愿,接着吁了口长气,缓缓将牛皮纸里的东西抽出来。 那是一叠照片。 照片里的人魏子伸认识,照片里的场景魏子伸也去过,但他脆弱的心灵还是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再度受到衝击。 「齁哩穴。」 他瞪着照片看了许久,接着楞楞看向专心驾驶的陆鸣,呆问一句:「不会吧?」 陆鸣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好笑,因为他发现照片的当下也和魏子伸是一个反应,事情的走向直接和他们猜想的方向背道而驰,而且是跑到看不到车尾灯的那种背道而驰。 「一样在你外公的书房里找到的,那间书房现在好像是你阿姨在使用。你还记得那个测字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吗?」陆鸣问他,接着自答道:「源头牵扯到三个人,有两个一样的。」 魏子伸当然还记得,却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视线又慢慢转回合照上,照片里有三个人,中间是一个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眼镜男子,两个样貌一模一样的女子一左一右的依偎着男子,笑得好开心。 三人身后就是那座右脚落地的圣母像。 「每一张相片上都有洞,表示照片原本是被钉在某个地方的。」陆鸣双眼注意着前方路况,手却拿起手机解锁,打开刚刚搜寻的页面给魏子伸看。 「我刚刚查过了,你阿姨打工的锦绣成衣厂,就是蔡锦堂名下的公司。」 魏子伸感觉他们这一趟来的值了。 仔细将线索都串在一起,真相也开始浮出水面。 「我阿姨失踪的那八年,会不会其实都住在慈园啊?」魏子伸合理提问,指腹抚过照片上的小洞,「她把她跟我妈的所有合照都从慈园拿回来,是不是想隐瞒什么?」 他记得自己上次和陆鸣一起去慈园探勘的时候,并没有在布告栏上看见任何一张黄茹婷两姊妹的合照,看来纸袋里那厚厚一叠照片,都是黄茹娟从慈园带回来的。 「因为你阿姨八年来都是失踪的状态,所以警方也不会知道她住在慈园里,如果她赶在警方封锁现场之前,就把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带走,那她几乎等于没去过现场,因为根本没人知道她也住在里面过。」陆鸣说罢,眉头又拧在一起,沉重地做了结论:「杀死你妈的兇手,跟在慈园纵火的兇手,你阿姨一定是其中一个。」 这个假设倒是出乎魏子伸意料之外,他反问:「杀死我妈的凶手不是何琇瑜吗?」 「因为之前我们不知道你阿姨也住慈园里。」陆鸣解释,「慈园里所有的人都死了,倖存的只剩下何琇瑜母子俩,加上她又刻意隐瞒你妈的行踪,所以我们可以合理怀疑她是兇手。」 路口号志忽然转成红灯,车子急煞。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忽然又冒出一个黄茹娟。」陆鸣瞥了眼魏子伸手里的照片,「我们要全部重新假设,不管是何琇瑜还是黄茹娟,她们两个都是嫌犯之一。」 听完陆鸣的话,魏子伸沉默了,他望着母亲和阿姨的合照,试图在脑海里将所有线索都整理起来,但还不等他整理出个结果,陆鸣的手机忽然闯进他视野之内。 「干嘛?」他吓了一跳,接过手机后仔细看,萤幕上显示的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像是情急之下随意拍摄的,虽然照片拍得模糊不清,但魏子伸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拍的是黄家宅子后的停车场,从物体的大小能感觉的出来拍摄者与宅子的距离之远。 「你拍的喔?」他看向陆鸣,不懂照片是在拍什么,「拍这个干嘛?」 陆鸣立刻伸了两根手指过来,将照片某个角落放大,魏子伸瞇起眼再仔细瞧了一次,登时懂了陆鸣想拍的是什么东西。 「那天那个人,该不会是我姨丈吧?」他呆问,总觉得这个答案有些荒谬却又有些合理。 照片角落是一辆档车,停在车棚的隐密处,要不是陆鸣翻墙时无意一瞥,还真的发现不了那辆车。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去慈园?」 陆鸣也在回想,然后想起他与陈昱宏初次见面时,陈昱宏那若有似无的打量。 「我们对他们起疑心的时候,说不定人家也对我们起疑心了。」他说,「陈昱宏特别跟踪我们跟踪到慈园,而且还对山上的路线瞭若指掌。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陆鸣沉吟,「就像你那天说的,你妈在慈园被人杀害之后,可以很轻易的运送到弃尸地点,那如果兇手本来就很熟悉山里的路线,弃尸的速度是不是会更快一点?」 就凭陆鸣这一句话,杀害黄茹婷的头号嫌疑人立刻从何琇瑜变成黄茹娟夫妻俩。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杀害黄茹婷呢? 「杀人动机是什么?」 黄茹婷和黄茹娟不但是姊妹,而且还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姊妹,对于两人来说,彼此应该要是自己在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对于这样密不可分的血亲,会出现怎么样的杀人动机? 陆鸣思考了片刻,从那一叠照片挑出其中一张递给魏子伸。 魏子伸垂眸,视线定格在照片中的三人身上,耳边传来陆鸣令人寒磣的话。 「情杀。」 13. 坐在书桌前,魏子伸沉默不语。 桌电的萤幕上开着视讯通话,与他通话中的对面那人,同样沉默不语。 他们刚刚才一起读完黄茹婷剩下的日记。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机会的话,你能不能陪我回去把我姐找回来?」他缄默许久,总算对陆鸣说那么一句。 镜头前的陆鸣微微点头,情绪和魏子伸一样低迷。 他们都知道魏子瑄已经失踪二十几年了,甚至已经做好她早就不在世上的心里准备,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魏子瑄会死得那么惨。 日记接续早上中断的部分。 黄茹婷与魏正何离婚后带着魏子瑄入住慈园,但信徒要正式入住,就得拋却所有尘世间的包袱和负担,言外之意就是得上缴身上所有财產,慈园的宿舍设有阶级制度,钱缴得越多所住的楼层就越高,蔡锦堂住在最高楼,而与他比邻而居的人只有两个──何琇瑜和黄茹婷。 黄茹婷进慈园的时候,身上带着魏正何所支付的五百万赡养费,她将赡养费全数交予蔡锦堂,准备带着女儿在慈园里安心住下来。 一开始的日子正如黄茹婷所想像的一样美好。 在慈园的群体生活里,黄茹婷的心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单纯和恬静,她可以远离俗世间一切纷扰是非,不必担心过多杂事干扰她清修,最重要的是,她能呆在离蔡锦堂最近的地方。 在日记中,黄茹婷不止一次提起那间藏在办公室后的密室,蔡锦堂称呼那里为「椒房」,是黄茹婷专属的房间,两人时常不回宿舍,直接在办公室过夜。由于密室距离宿舍有一段距离,且隔音效果绝佳,所以蔡锦堂便能毫无顾忌在里头与黄茹婷行苟且之事。 黄茹婷曾在日记里抄录了一首元代诗歌,作为送给蔡锦堂的表白诗。 那是元朝女文人管道昇的《我儂词》。在外人眼里,那或许是一首普通的情诗,但落在黄茹婷与魏子伸这样的中文人眼里,便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了。 其中一句「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槨」,不仅表达出黄茹婷对蔡锦堂浓烈的爱,更隐隐藏着对他的期许,魏子伸看的出来,母亲是认真的。 只是从另一个面向来看,这首诗是管道昇在丈夫意图纳妾时所做,于是魏子伸便猜想,除了黄茹婷,蔡锦堂在慈园里应该还拥有许多「红粉知己」,而且对此母亲心里是一清二楚。 然而蔡锦堂虽拥有许多女人,但在他心目中地位最高的,还是黄茹婷一个。 黄茹婷生得好看、家境富裕又气质出眾,学歷也是拿得出手的漂亮,放眼整个慈园能说是无人能及,就连那个和她长得一么一样的黄茹娟也比不上。 黄茹婷的日记在此时提到了黄茹娟。 她是在入住慈园后,才意外发现失踪多年的妹妹也住在里面,只是和自己的经歷不同,黄茹娟是在成衣厂结识蔡锦堂的。由于黄茹娟出眾的美貌,她认识蔡锦堂后不久,便很快便被纳入他的「信徒」之中,并且在他的半哄半骗之下辞去成衣厂的工作,随他一同住进慈园,在黄茹婷出现之前,黄茹娟正是那间密室的主人。 黄茹婷在日记里描写道,黄茹娟自小的性个便与她大相逕庭,虽然两人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一个喜动、一个喜静。黄茹婷喜欢读书、做学问,无忧无虑地在家里做一个大家闺秀,但黄茹娟则不然,她从小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学才艺,成天只想着往外面跑。 两姊妹人生的道路从高中之后便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黄茹婷考上了p县最好的女中,老老实实读了三年书后又考上台北的师范大学,毕业后便遵从父母的安排回乡任教,后来又嫁给大医院的医师,人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而黄茹娟就不一样了,她讨厌读书,成绩自然不好,只考上了一间吊车尾的高职,高职毕业后她又吵着要到外县市闯荡,便拎着一卡皮箱从此不知去向,家人只知道她在t市成衣厂工作,其馀一盖不知。对于这个女儿,黄家二老的态度就是──没回来是正常,回来了算捡到。 如此迥异的求学阶段造就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黄茹婷像花一般恬静秀美;黄茹娟像烈日一般活力招摇。 但那也仅止于外表。 按蔡锦堂私下告诉黄茹婷的话来说,黄茹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草包。 她美则美矣,却是一个没有文化涵养的人,她不能和蔡锦堂一起商讨教内事务,也不能替蔡锦堂做重要决策,就连最简单的看星星看月亮,她都只能是最单纯的看星星看月亮。她不像黄茹婷一样,观星能占象、赏月能吟诗,有她做对比,黄茹婷简直就像仙女一样完美。 黄茹娟当然不可能甘愿心爱的男人这么轻易的就被姐姐抢走,所以黄茹婷也慢慢发现,妹妹开始学习自己的言行举止和说话方式,甚至连穿衣风格都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 陆鸣立刻在此闻到了杀人动机。 「如果说黄茹娟也爱上了蔡锦堂,那你妈对她来说应该就像眼中钉一样。」陆鸣的声音从喇叭传了出来。 「我自己觉得我阿姨没必要杀我妈。」魏子伸轻轻的反驳道,「因为我妈已经打算离开了。」 对黄茹婷来说,一意孤行与家人决裂搬进慈园,或许就是造成她人生一连串悲剧的开端。 那时的黄茹婷不能说是走火入魔,只能说是鬼迷心窍,她决定住进慈园的理由,更多是因为对蔡锦堂的爱和崇拜蒙骗了她的心智,才会亲手将自己和女儿推进火坑之中。她在踏进慈园大门的那一刻,或许怎么样也想不到,她们母女俩会两个人进、一个人出。 魏子瑄是在七岁生日当天入教的。 理所当然的,她在黄茹婷的陪伴之下,经歷了焚烧名条、復诵宣示口号,以及最后的烙印之礼。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哪里知道大人们要对自己做什么?她甚至乖巧到,直至烙铁贴在她心口上的那一刻起,才尖叫着要逃。 但她逃不了,黄茹婷按住她了。 做为一个母亲,黄茹婷任由女儿白嫩的肌肤被赤红的铁印烫出大片焦痕,表皮甚至还冒出缕缕白烟。 她竟只觉得安心。 女儿和她一样,从此能获圣母庇佑,再也不必担心外界的罪恶和污秽。 黄茹婷一直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期之内,但她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会开始入教之后出现反常的行为,魏子瑄开始故意在晨课或是静修的时候大声尖叫吵闹,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安抚都不消停,她向黄茹婷吵着要找爸爸、要找外公外婆。 这样脱序的行为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蔡锦堂告诉黄茹婷,魏子瑄是在外面玩耍的时候招惹到不乾净的东西,所以要黄茹婷把孩子交给他,待他将魏子瑄全身净化乾净之后,魏子瑄就会恢復原本乖巧的样子。 黄茹婷对蔡锦堂是百分百信任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就把孩子交给他,魏子瑄就这样在尖叫声中离开她的视野。 等她再次见到魏子瑄时,孩子已经死了。 她是在办公室对面的精舍里找到魏子瑄的。 黄茹婷从未踏足过那个地方,甚至还是在宿舍餐厅吃饭时,无意听见别人在讨论,心里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个地方明明与她居住的地方正面相对,两者仅仅百尺之遥,她却丝毫没有发现女儿被关在里面受人凌虐。她以为魏子瑄是真的被蔡锦堂带到佛堂去进行净化仪式,却不想孩子早就被拉到精舍里幽禁起来。 与其说那里是精舍,倒不如说是地狱。 那栋建筑的外观与蔡锦堂的办公室几乎一模一样,隔音也做得极好,一般从外面经过都不会听见屋内的动静。黄茹婷一直以为那里是道亲们自修的禪房,却不想里面竟是如同兽笼一样的狭小监狱,当她踏进里面的时候,地下甚至还关押了五六个成年人,有男有女、浑身赤裸,身上到处都是鞭痕,蜷缩在笼子里细细呻吟。 仔细一看,竟都是认识的面孔。 但是黄茹婷来不及多想,眼角馀光便发现了蜷缩在笼子里的一个小小身躯。 那是魏子瑄,那是她女儿。 黄茹婷一眼便认出孩子是自己的,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出来,她一边哭喊一边想打开牢门,却是直到哭声吸引了眾人围观,甚至惊扰到蔡锦堂之后才将孩子救出来。 魏子瑄一直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黄家孙辈就这么一个孩子,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公主来养。魏子瑄长相随妈妈,有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个性又是温顺乖巧,见人总是笑,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但是那样可爱的孩子竟然都瘦脱相了,圆润的双颊相枯萎的植物一般凹陷,龟裂的双唇苍白得吓人,身躯也瘦到肋骨向外凸出,皮肤上满满都是触目的鞭痕,抱在怀里,竟轻得没有一点重量。 孩子是活活饿死的。 从蔡锦堂把人带走开始也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她辛辛苦苦养了七年的孩子,竟然只在这短短半个月内便被人凌虐致死。 黄茹婷一下子便疯了。 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园里大吵大闹,蔡锦堂看不过去,对着一眾信徒又是一阵危言耸听,说黄茹婷母女俩都被邪灵附身了,于是让人把小孩尸体带到后面果园丢弃,黄茹婷则就地关押。 反正没人知道她们母女俩住在这里,死了一个孩子也没人在乎。 这是蔡锦堂在精舍门口对信眾的私语,一字不漏的被黄茹婷给听到了。 黄茹婷就被关在那个四肢无法伸展、四周充满排泄物的牢房里,整整三天三夜,过程中没有人给饭吃,仅仅会餵水。黄茹婷的待遇还算是好的,至少不用挨打,其他一些被关押许久的人,基本上都是照三餐被人用鞭子抽打。 黄茹婷不懂他们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对待,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不习惯慈园生活,想下山回家的,没想到只要跑去找蔡锦堂要回上缴的财產,便会不由分说地被人拉到这里关起来。 蔡锦堂根本就是个骗子。 当初入住慈园之前,蔡锦堂对每个人都信誓旦旦,交出财產只是为了帮助信徒除掉贪念和物慾,并非要罢占信徒的钱财,所以即使信徒在住进慈园后感到不习惯,或是忽然后悔了想下山回家,那么都可以无条件直接从蔡锦堂那里将自己的财產全数领回。 许多人当初就是衝着蔡锦堂的保证才进来的。 原本以为是找到一处清修之地,谁知道根本是误入虎穴。 黄茹婷终于看清蔡锦堂的真面目,心里虽然又是后悔又是无助,一时却也没乱了神,她清楚自己在慈园里的地位,蔡锦堂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因为蔡锦堂还需要她来帮忙操持教内事务。 当她被从监牢释放的时候,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她知道自己不能衝动,因为蔡锦堂连那种禽兽不如的事都做的出来了,要是自己再不识相,搞不好最后也会和监牢里那些人落得一样的下场。 于是她决定按兵不动,在蔡锦堂假意过来关心的时候主动向他服软,蔡锦堂果然一下便又将她接回密室,并宽慰她孩子再生就有。 孩子再生就有。 当魏子伸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火一下子冒出来了。 有够垃圾。 「你妈说她已经把蔡锦堂的钱都转走了,但是那笔钱到现在都不见踪影。」陆鸣的话使魏子伸回神。 由于黄茹婷是蔡锦堂的亲信,所以要找到他手上非法获利的证据根本是轻而易举,她甚至连蔡锦堂的金融卡密码都知道,表面上装做依旧顺从蔡锦堂,其实私下早就将他的财產转移,并且将他犯罪的证据都整理出来。 黄茹婷知道,想要报復,就要斩草除根。 为了蔡锦堂,她辞掉学校的工作、跟老公离婚、和家人决裂,现在连女儿的命都丢了,人家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搭上她这条命,她也要拉着蔡锦堂来陪葬。 然而復仇计画并非黄茹婷想得那么顺利。 蔡锦堂能吸收这么多人信服于他,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蔡锦堂眼色很好。 他的直觉敏锐,观察力也好得吓人,因此擅长藉由察言观色来抓紧信眾的心理。 他对黄茹婷的心思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不动声色,默默收回黄茹婷在教里的权力,然而百密总有一疏,蔡锦堂输就输在一开始对黄茹婷太过信任,因此还不等他察觉,黄茹婷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逃跑了。 日记就在黄茹婷计画逃跑时结束。 「你上次不是说,何冠瑋只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吗?」魏子伸猜测,「会不会他也知道那笔钱跑去哪里了?所以才不说实话。」 「他如果知道那笔钱在哪,为什么不拿来用?」陆鸣不解。 魏子伸一下子被问倒了,便沉默下来,脑子里在思考,视线逐渐放空,指间的笔桿无意识地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从手中甩飞出去,滚到书桌一角。 他连忙将笔捡回来,无意瞥见自己先前胡乱写的笔记,将纸张拿近一点看,发现是当时为了解开母亲日记里的暗号所留下来纪录,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那组数字。 当时为了解开暗号废了他不少纸,幸好都还堆在桌上没丢,他赶紧整叠挪到面前一张一张的找,最后总算找到那串被他用红笔一圈一圈框起来的数字。 20190109 「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了。」盯着那串数字,魏子伸开口,「他在找提款卡密码。」 「你还记得我从我妈日记里解出来的那串数字吗?那应该就是密码。」魏子伸把那串抄写在纸上的数字秀给陆鸣看,「何冠瑋手上应该有存摺或提款卡,但是没有密码所以不能领钱,他可能觉得我妈会把密码线索留给我或是我爸。」 「我觉得你妈应该不会让存摺被轻易抢走。」陆鸣指着魏子伸桌上的日记道,「连密码都那么难解出来,存摺应该也会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两人同时沉默,互看了一眼后又同时开口。 「李东儒的墓!」 「可是我们去又什么都没找到。」魏子伸立刻接道。 陆鸣当然也知道那里找不到东西,但既然魏子伸有找到这个线索,那就不可能是平白无故出现的,李东儒的墓一定藏着藏了什么。 或是……曾经藏了什么。 「会不会是被拿走了?」陆鸣想像着那天他搬开石碑后面的砖头时,砖头与砖头之间的松动程度,现在再回想起来,竟有点像早就让人搬开又填回去的感觉,「你从你妈的日记里就只有找到两个提示,如果其中一个提示是银行卡密码,那另一个提示一定是存摺的藏匿地点。」 「怎么可能?如果东西是何冠瑋拿走的,那他应该也会知道密码啊,干嘛还要来我家找?」 「那如果拿走的人不是何冠瑋呢?」 陆鸣的反问令魏子伸感到头痛,他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已经满了,心里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的翻闔着书页。 萤幕对面的陆鸣见推理陷入胶着,一直乾耗着也不是办法,便打算先下线去洗澡。 「陆鸣。」他忽然开口。 只差一秒,萤幕对面的陆鸣就要关掉视讯了。 「干嘛?」 魏子伸低头瞪着手里的日记,忽然一个反手就把日记书页合起的部分凑到镜头前,「你看。」 他凑得太近,陆鸣看不清楚,便要他再后退一点,随着日记得逐渐远离,镜头的焦点也开始聚焦在书页上头,清楚地显现出纸页上的顏色。 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书页,角落处竟有一小部分染上了红色,也就一点点,不将书合起来细瞧还真看不出来。 那抹红是在那里染上的? 两人心里都瞬间有了答案──石碑后的砖粉。 「藏在墓里的是日记。」陆鸣直接把魏子伸心里的话说出口。 「你刚刚不是说藏在里面的是存摺?」魏子伸愣愣地反问道。 「我猜错了。」陆鸣冷静地承认。 如果藏在墓里的东西是日记,那存摺呢?存摺去哪儿了? 陆鸣显然也想到了这块,他思忖良久后下了个结论。 「去问知道的人。」 14. 魏子伸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再访那间令他浑身不适的老房子。 外头正下着雨,天空阴阴暗暗的,天边处还响着闷雷,将老旧的公寓蒙上一层阴鬱。公寓的走廊上拖着长长一条,他和陆鸣从一楼踩上来的水印。 他们在等何冠瑋。 老实说,当陆鸣向他提议的时候,他很想立刻拒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刚被自己告上法院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噁心到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但是回头想了想,他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何冠瑋的确是他们两个现在的一线生机。 要嘛,何冠瑋没说谎,只是因为一时的贪念才会犯错;要嘛,就像他们猜的一样,何冠瑋没说实话,他真正的犯案动机还藏着不肯说。 但魏子伸觉得自己这一趟肯定不会白跑,像何冠瑋那样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的人,动机不可能那么单纯。 「如果等一下他出现,我们要讲什么?」魏子伸原想倚在女儿墙上,但上头早已积了一层雨水,他只沾了一下便立刻跳开,袖口处已湿了一片。 「不知道。」陆鸣低头滑着手机,朝他看了一眼,视线却堪堪定在走廊尽处。 魏子伸察觉他的目光,顺着视线方向回头看去,楼道口暗处站着一个人,双手提着超市的购物袋,魏子伸看不清对方面容,却直觉他就是何冠瑋。 六隻眼睛,三个人,一动不动的互看着。 那人猛然转身就跑。 「你不想帮你妈洗清罪名吗?」魏子伸脱口大叫。 话音方落,那人的双脚登时像钉住一般。 「你妈不是兇手吧?」魏子伸又喊。 听到这句话,对方两手一松,装得满当的袋子砸在地上,两人看着他木着不动,不想下一秒却立刻回头破口大骂:「洗清罪名有什么屁用?人都死了」 轰! 一道近身的闪电劈开雨幕,随之而来的是慑人的雷鸣。 两人瞬间看清了对方的脸。 何冠瑋那双污浊的双眼,在闪电的亮光下竟变得清亮不已,眼泪从瞪大的眼眶泊泊而出,他丑陋的五官变得愈加狰狞,乾裂的双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有什么用!」他又吼了一声,连垂在腿边紧握成拳的双手都抖得肉眼可见。 魏子伸竟感觉有些畏惧。 就连当初独自进入何冠瑋可怕的家里,都没有现在来的害怕。 「如果你不帮你妈洗清罪名,还有谁能帮她?」这回开口的是陆鸣,他查觉到身边魏子伸的瑟缩,便不动声色将他护在身后,「还是说我们猜错了,你妈就是兇手。」 「放屁!」何冠瑋额上爆出青筋,一股巨大而深沉的愤怒在他牙口间被嚼碎。 相比他的愤怒和魏子伸的畏惧,陆鸣被夹在其中更显冷静。 「我们在找真正的凶手,你愿意帮我们吗?」他问,何冠瑋立刻怔住。 雨丝随着风被吹入廊下,何冠瑋充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外头的世界。 所有的骯脏、黑暗、不公不义,都被这座城市的雨包裹在其中,看不清楚、听不清楚。 他还能见到光吗?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线索断掉了,只有你可以帮我们。」一直躲在陆鸣身后的魏子伸,从何冠瑋的眼神里看到了陈年的积怨,便鼓起勇气开口,直视着何冠瑋又说了一次:「只有你可以帮我们。」 何冠瑋的视线停在他脸上,定定地瞅了一会儿,忽而弯下腰提起地上的袋子,低沉的声音几乎要融在雨声之中。 「进来吧。」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人互视一眼,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陆鸣向魏子伸示意,跟着何冠瑋进屋。 再次进到屋里,那道隐于黑暗之中的走廊立刻闯进眼帘,魏子伸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拉着陆鸣在上次的位置坐下。 「你们想问什么?」 何冠瑋在两人对面落座,没有茶、没有多馀的话,直接开门见山。 「你偷偷跑进我家,到底是要找什么?」魏子伸也不拐弯,直接问道。 何冠瑋像是早就对两人的来意瞭然于心,只沉默片刻,便起身走入客厅旁那道暗口。 上一次他去而復返,手里抱着装满黄茹婷遗物的纸箱,而这一次却只拿了一本簿子。 甫看到他手里的东西,魏子伸和陆鸣便双双意会。 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存摺。 「你们会来找我,应该都已经猜到了吧?」 何冠瑋把那本年代已久的存摺摆在桌上,魏子伸将存摺从保护套中拿出来,姓名栏上赫然写着「魏子伸」三个字。 魏子伸愕然望向何冠瑋。 「为什么是我的名字?」他一问完,身边的陆鸣立即蹙起眉头,也跟着凑过来看。 两人静静等着何冠瑋解释。 「我怎么知道。」没想到何冠瑋解释不了,「从你妈那里抢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你的名字了。」 抢。 魏子伸听到关键字,失声质问道:「我妈是你杀的?」 「怎么可能?」何冠瑋露出诡异的表情,似笑非笑,上挑的眉峰让他眼上那颗肉瘤也跟着挤动。 「杀掉你妈的兇手,是黄茹娟。」 他篤定的语气像是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陆鸣立刻问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 否定的答案让两人的希望再次落空,但何冠瑋的下一句话又令剧情峰回路转。 「但我亲眼看到了。」 当年的情景如同昨日,即使过了二十多年还是歷歷在目。 那一年,何冠瑋才十五岁,自从十岁时父母离异之后,他便随着母亲搬进慈园里长住,虽然心里隐隐知道同住在慈园里的教友们会出现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但是在母亲的教育之下,他也渐渐将那些举动视为教规之内合理的处罚。 他知道在慈园里犯了错,会被老师关进精舍里面作为处罚,可能还会被打,但母亲说,那都是在替他们洗去身上的罪孽和心中的魔障。何冠瑋观察了几次,那些被关进去再放出来的人,果真都会变得平静少言,一点也看不出来当初被关进去时的张牙舞爪,所以当再有人被关进精舍里,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的事。 直到住在她隔壁的小妹妹死在精舍里。 「那个妹妹年纪很小,平常很爱笑,常常把好吃的拿过来跟我分享。」何冠瑋说,「她跟你妈一起住在我们隔壁,我妈跟你妈是学校同事,所以我们关係都很好。」 语毕,他眼神一暗,续道:「她原本很乖,但是在入教仪式过后忽然就开始吵着要回家,每天都吵到大家没办法静修也没办法上课,所以后来她就被老师关进精舍里面。」 何冠瑋所叙述的过程与黄茹婷的日记里描写的大同小异,当时黄茹婷闯进精舍把魏子瑄救出来的时候,他也在现场。 「我忘记我已经几天没看到她了,你妈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都不用送医院,尸体都硬掉了,抱起来的时候还是缩成一团,身体打不开。」 何冠瑋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人的尸体,而且还是平时关係那么好的妹妹,他当时吓得直接哭出来,连黄茹婷在精舍里面发疯都没把他唤回神,等他清醒之后才发现,魏子瑄的尸体早就不知道被谁带去丢了,黄茹婷也被关进了精舍里面。 在何冠瑋心里,黄茹婷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人,有时候看见他被母亲处罚,就会马上跳出来帮他说话,只要是买给魏子瑄的零食,永远也会有他那一份,这么好的人竟然要被关到那种地方受苦,他看不下去。 于是他恳求母亲去帮黄茹婷求情,但立刻就被母亲拒绝了。 母亲说,那是黄茹婷的劫,她要自己去化解。 劫。 「哪有什么劫?明明都是人祸。」魏子伸低语。 就如同庙里师父说他有劫,但兜兜转转了一圈才发现,一切因果根本都是人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天。 「我那时候原本想救你妈,结果你妈三天就被放出来了。」 何冠瑋说,黄茹婷被放出来之后,虽然看上去并无异样,但他能明显感觉得出来,黄茹婷开始对身边的人保持距离,开始不与他们谈笑、不与他们共食、不与他们同修。 那时何琇瑜告诉何冠瑋,黄茹婷很有可能就要搬走了,没想到隔了一个礼拜之后,黄茹婷竟真的被人发现她趁着半夜要捲款潜逃。 「发现她要逃跑的人,就是黄茹娟。」何冠瑋一提起她,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她虽然跟你妈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完全就是一个白痴女人。」 黄茹婷逃跑的那一晚,身上只背了一个轻便的后背包,她趁着所有人都入睡之后,离开宿舍跑到蔡锦堂办公室里的密室,不知道要带走什么东西,谁知道东西都还没带走,就被循跡而来的黄茹娟抓个正着。 当时何琇瑜和何冠瑋因为参加学校的户外教学,所以到了很晚才赶上山,没想到才刚进慈园大门便发现办公室里面灯火通明。 一般情况来说,晚上的办公室应该是大门深锁的才对,何琇瑜立刻察觉不对,便领着何冠瑋前去查看。 他们远远便听见从办公室里传来的争吵声,两人刚踏进门,一人便直挺挺在他们身前倒下,地上瞬间积了一摊血。 「黄茹娟用办公室里面的花瓶,把你妈砸死了。」 听了何冠瑋的话,魏子伸心里才知晓,原来一直被警方与自己以「钝器」代称的凶器,竟然就是花瓶。 「我妈根本没死。」魏子伸反驳,抬头对上何冠瑋错愕的脸,「头上的伤口不是致命伤,我妈真正的死因是窒息而死,她是被你们活埋的。」 「跟我没关係。」何冠瑋心里虽然震惊,却不愿背锅,见魏子伸一脸不信,便又接道:「人是黄茹娟杀的,弃尸也是她自己做的,跟我们一点关係都没有。」 原来,当时何冠瑋见黄茹婷受伤了,当下就要打电话报警,没想到却立刻被身边两个大人阻止了,何琇瑜自然是为了慈园的隐私着想,而黄茹娟则是害怕形跡败露。两人探了探黄茹婷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没气了,便决定要私下将尸体处理掉。 反正黄茹婷早就跟亲朋好友都断绝来往了,大通山上又是人跡罕至,只要现场三人都不走漏风声,是绝计不会有人发现黄茹婷的尸体。 「黄茹娟说人太多会引起注意,所以叫我跟我妈留下来把办公室整理好,她要自己去弃尸。」何冠瑋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个兇手、一具尸体,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是何冠瑋第二次见到人的尸体,才知道原来刚死掉的人,身体是软弱无骨的。 「黄茹娟把你妈的尸体拖出办公室,你妈完全不动,就直接这样一路被拖出去,跟拖沙包一样。」何冠瑋回忆道,「谁知道她心那么狠,竟然会那样对待亲生姐姐。」 听完何冠瑋的论述,一切忽然都说得通了。 何琇瑜从头到尾都没有杀人,她之所以会告诉警方黄茹婷早就搬离慈园,是因为她知道黄茹婷早就被人害死了,她怕警方会发现所以才说谎,却不想竟是直接把自己推进地狱之中。 「如果你有报警的话,说不定我妈就不会死了。」魏子伸冷冷的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或许只要一通电话,母亲就不会死了。 「如果我有能力,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妈被黄茹娟拖走吗?」何冠瑋毒蛇一般的眼神朝他瞟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又转回那本存摺上。 「那本存摺,就是在你妈的背包里面找到的。」 魏子伸看着手里的存摺,将其翻开,里头的页面乾净如新,匯款纪录只佔了两三页,存款总额的数字之庞大,多到他一眼都还数不出来。 「这是……蔡锦堂的钱?」他问,何冠瑋点了点头。 「我有存摺和卡没用,没有印章也没有密码,看得到吃不到。」何冠瑋的双眼一直盯着那本存摺,末了,便歛下眼不再去看。 毕竟主人都找上门了,他也该物归原主了。 「其实你妈的背包里有两本存摺,不同银行,但都是你的名字。」他说,「一本在我这里,一本在黄茹娟那里。」 当年何琇瑜和黄茹娟发现行李里面的存摺,原想上缴给蔡锦堂,但一想到如果两人一起吞掉这笔钱,东窗事发后还能把责任推卸到黄茹婷身上,到时候黄茹婷的尸体早就不知道烂了几回了,还有谁会想到她们那里去? 于是两人当机立断,一人取走一本,只是两人一时被钱迷了心眼,倒直接忽略掉了没有印章和密码无法取钱的事。 「所以你偷跑进我家,是为了要找印章?」 何冠瑋承认了,他頷首道:「我一次拿走一颗印章,但是没有一颗能用。」 魏子伸闻言心里不禁有些后怕,暗骂自己太过不谨慎,印章竟然来来回回被窃取好几次而不知,他沉了沉气,觉得有些不对:「你跑进我家,但为什么我装的针孔没拍到你?而且我总共也才五颗印章,但是我看你不只来了五次,你要找的不只是印章吧?」 「你装针孔的时候,我就把你的印章都偷过一遍了。」何冠瑋指了指陆鸣:「后来我发现他是警察,也知道你们两个在调查当年的事,所以我想看看你们有没有查到什么新的线索,说不定能帮我妈翻案。」 魏子伸心中一凛,暗自庆幸自己的书桌乱得像垃圾场一样,从日记里找到的暗号字跡也丑到只有他自己看得懂,要不然照何冠瑋这样天天上门,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笔记里的银行密码。 「那你认识陈昱宏吗?」陆鸣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连魏子伸听了都觉得怪,忍不住看了陆鸣一眼,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面,何冠瑋跟陈昱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係,他不懂陆鸣为何忽然提起陈昱宏。 不出所料,何冠瑋脸上的肉痣又随着拧起的眉峰微微上扬。 「谁?不认识。」 陆鸣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他审讯一般的直视着何冠瑋,张口道:「他不是你们的教友吗?确定没听过?」 何冠瑋对陆鸣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悦,但碍于陆鸣的身分,只得又答道:「不是,我确定我没听过。」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令陆鸣感到疑惑。 「他是黄茹娟的丈夫。」陆鸣解释,「你没看过吗?」 何冠瑋的表情怪异,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摇头道:「我以为,黄茹娟也死在火灾里了。」 他的说词并不无道理,当年的死伤人数只是个粗计,至今仍然没有明确的数字,只因为火势过于惨烈,很多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又因为找不到确切名单,所以到现在还是有很多找不到身分的无名尸。 「她没有死,而且回老家结婚生子了。」魏子伸道,「她完全没有跟你联络吗?」 何冠瑋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反问道:「你们有去找她吗?」 魏子伸于是将他和陆鸣去拜访黄茹娟的事告诉何冠瑋,并刻意省略掉了在慈园遇到陈昱宏的事,还有两人找到暗号和日记的事。 听完魏子伸的话,何冠瑋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他对着陆鸣咆哮道:「如果警方当年有发现黄茹娟也没死,那我妈就不用被判刑了!」 当年,警方误以为何琇瑜母子俩是整个慈园的唯一生存者,又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嫌疑人,所以何琇瑜最后才会被视为兇手,并导致后续的冤案发生。 何琇瑜已经伏法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何冠瑋也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面对母亲被警方诬陷却没有能力反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世人唾弃,最后惨死在枪口下。 「你知道我这二十年怎么活过来的吗?」何冠瑋目眥欲裂,双眼赤红的瞪着两人,浑身都在颤抖,「我不管搬到那里都会被人肉搜、被人泼油漆、丢鸡蛋。我找不到好的工作,因为媒体把我的脸都登在新闻上面,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何琇瑜的儿子,没有人敢雇用我,我只能打黑工过日子。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才等到大家把事情忘记,但是大家都忘记了,我妈怎么办?我怎么办?」 何冠瑋一边哭一边猛力捶着心窝,像是胸口压抑了说不出来的委屈,看得魏子伸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何琇瑜有什么错?何冠瑋有什么错? 「这是你跟你妈的报应。」良久,魏子伸轻轻说道,「你跟你妈眼睁睁看着我妈被害死,不但没有救她,还一起隐瞒,就算人不是你们杀的,你们也都是兇手。」 他与何冠瑋相视,何冠瑋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瞠着双眼沉默不语。 「但是也够了。」魏子伸眼里的情绪复杂,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出现这种情绪,他怨恨着一个人,同时也怜悯着一个人。 「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他说,「我们帮你把真凶找出来,还你跟你妈一个清白。」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眼见所有线索都在慢慢浮现,他有预感,自己离真相不远了。 得到他的保证,何冠瑋心里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年,要有什么证据可能也早就不见了,但是何冠瑋的内心还是感动不已。 他早就忘记自己有多久不曾收到别人对他释出的善意,二十年来,魏子伸是头一个。 「你还记得你给我那件外套吗?从慈园密室里拿走的那一件。」 临走前,魏子伸忽然对何冠瑋问道,见他頷首便又续道:「外套口袋里面有一条项鍊,项鍊上镶着你妈的照片。」 何冠瑋不觉讶然,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应该是要送我妈的生日礼物,如果那时候没发生那么多事,跨年后就是我妈的生日。」 一听这话,魏子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表示下次见面再将项鍊带给他。 「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不用送了。」 何冠瑋朝门外看了看,确定陆鸣已经出去了,忽然低声对魏子伸说了一句:「黄茹娟看到你之后,没有特别跟你说什么吗?」 他这句话弄得魏子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答道:「没有啊。」 他的答案与何冠瑋原先预料的一样,何冠瑋立即转身,从角落茶几上拿起那幅一直向下盖着的相框,并递给魏子伸道:「你们要小心黄茹娟。」 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些话,直到陆鸣在外头喊人了,魏子伸只来的及再看那照片一眼,便转身离去。 在铁门闔上之前,魏子伸又清楚听见何冠瑋重复了一次。 要小心黄茹娟。 15. 「我觉得我阿姨就是兇手。」 打开车门,魏子伸跨了一半身子进车里,双手在车外收伞,都还没上车便急着道。 「还没有确切证据就不要妄下定论。」陆鸣见他伞收得慢,半边身子都湿了,便将车内冷气温度调高,「但我也觉得你阿姨就是兇手。」 「我们要把日记偷偷还回去吗?」魏子伸问。 「你说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妈房间里的书柜。」魏子伸答,又补充,「最下层。」 「照理说,那些日记应该是藏在李东儒的墓里面,结果现在竟然跑回你妈的房间。」陆鸣盯着前方,雨刷来来回回划开雨幕,外头的雨势猛烈,密密麻麻砸在挡风玻璃上,「照时间点来推算,日记最后一篇的时间点大概是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底,然后黄茹娟撤销失踪协寻的时间点是一九九四年初,大通慈园案跟你妈被害死的时间刚好被夹在中间。如果你妈是在逃跑之前就把日记藏好了,但是没过多久就意外被害死,那是谁去把日记偷偷从墓里拿走?」 「我阿姨。」魏子伸肯定地说:「我妈从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老家过了,不可能是她拿走的,有可能拿走的只有我阿姨。」 「但是她为什么知道日记藏在哪?」陆鸣立刻反问道:「如果照何冠瑋说的来想,黄茹娟在慈园的时候应该和你妈的关係就不是很好了,你妈如果真的有意把日记藏起来,怎么可能会让黄茹娟知道?」 「如果我阿姨跟日记里面说的一样,没读过什么书,那她不可能看得懂我妈留下来的线索。」魏子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却又说不出口。 「假设知道日记藏在哪里的人只有你妈,那日记就只可能是被你妈拿走的。」 知魏子伸者莫若陆鸣,他立刻替魏子伸说出心里的推测。 「会不会你妈根本没死?」 这个问题其实十分荒谬,因为黄茹婷的死亡几乎能说是板上钉钉了。警方找到她的陈尸地、她的尸体、她的死因,连验尸和认尸都已经完成了,甚至还上了新闻媒体大肆宣传一波,整件事情可以说只差一个兇手就能「圆满结案」,但是现在他和陆鸣竟然会觉得,黄茹婷搞不好根本没死。 「虽然我不懂你们警方是怎么验尸的,」魏子伸望向陆鸣,开口问道,「但是dna有可能搞错吗?」 「不可能搞错。」陆鸣说,「你妈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白骨了,只能从铁桶里面残存下来的东西去验,如果说警方取得dna的途径是你妈身上血跡,那死者百分之百就是你妈。」 猜想的可能性被陆鸣否定了,魏子伸不禁沉默,陆鸣也一样,两人顿时卡在瓶颈之中。 突如其来地,魏子伸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爆出一声「保庇!」,特殊的通知音让魏子伸都不必特地去看,就能知道是宫庙官方app传来的通知。他将手机打开,果真看见宫庙即将推出的中元普渡活动通知,一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又按掉萤幕。 他盯着手机萤幕,若有所思,脑中霎时想起一句话,顿时劈开他混杂的思绪。 「保庇!」 魏子伸大喊了一声,马上吓到身旁的陆鸣,他惊魂未定看着魏子伸,像是看着神经病,末了才问了句:「你干嘛?」 魏子伸激动地衝他问道:「你记不记得测字师父跟我说的话?他说不管怎么分,都会有两个一样的。」 陆鸣立刻衔住他的想法,将刚刚两人卡住的地方与他的话做连接,而后惊悟道:「黄茹娟跟你妈的dna是一样的!」 黄茹娟和黄茹婷是双胞胎,因此验出来的dna会是一样的,所以如果警方真的是单从dna就来判定死者身分,那么陆鸣刚刚所说的话很有可能不成立,死者的身分并非百分之百是黄茹婷。 「我一直以为被害死的人是我妈。」魏子伸忽然打了个寒颤,望向陆鸣的神情有些无措,「如果现在住在p县的黄茹娟其实是我妈,那她就是杀人兇手欸。」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等罪证确凿再来说也还来的及。」陆鸣安慰道,放在点菸器旁的手机萤幕忽然亮起,提示音一连响了好几声。 陆鸣点开讯息,安静地看了一下,便将手机递给魏子伸,表情凝重。 「快罪证确凿了。」 魏子伸将讯息滑到最上面,发现对方传来的东西,都是些关于陈昱宏的个人资讯,他不解的瞥了陆鸣一眼,随后耳边传来他的解释。 「从我们上次在山上遇到陈昱宏,我就觉得他很可疑了,所以我请我学弟帮我调查了一下。」 魏子伸看着资料内容,对方传来的东西已经仔细到几乎要把陈昱宏祖宗十八代都翻个底朝天的地步,陈昱宏本人的经歷更是鉅细靡遗。 「他跟我妈是同学欸。」讯息之间夹着一张照片,是一张国中毕业的黑白照片,魏子伸把照片点了开来,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站一前一后的母亲和陈昱宏。 「不只这样。」陆鸣将讯息快速下滑,接着急煞在某张照片上,「他高中没毕业就跑去跟他叔叔一起做土水。」 陆鸣点开一张照片,里头有许多工人或蹲或站的挤在镜头前,背景赫然就是慈园里那座佛堂。 「慈园就是他盖的。」 魏子伸吓道:「难怪他对山上的路这么熟悉。」 「他爸爸是大通山附近的原住民,他们老家在那边,所以基本上整个大通山都能说是他的地盘。」陆鸣说,「陈昱宏国中毕业之后就搬走了,后来跟他叔叔一起工作才又搬回来,你觉得他是在哪里跟你妈重逢的?」 这个答案想都不用想,魏子伸马上回道:「慈园。」 陆鸣点头,「我也觉得是在慈园。」 停在手机萤幕上的手指不断将讯息向下滑,然后魏子伸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陆鸣好奇的瞥了眼他停留之处。 「没事。」不等陆鸣看见,魏子伸又继续向下滑。 他刚刚看到了陈昱宏儿子的姓名。 严格来讲,应该说是陈昱宏和「黄茹娟」的儿子。 老实说,在看见那个名字的第一眼,魏子伸就已经确定自己遇见的那个「黄茹娟」,其实就是黄茹婷了。 那孩子叫陈念瑄。 犹如母亲给自己的当头棒喝,魏子伸心中忽然充斥着失望、悲伤、愤慨…… 对于母亲来说,他算什么呢? 明明还活着,二十多年来却对他不闻不问,把他一个人遗弃在别人家里,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自己却跑去组织新家庭,有了新的孩子。 母亲心里想念的人甚至只有魏子瑄。 那他算什么? 「陆鸣。」魏子伸忽然唤道,表情晦暗不明,「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 陆鸣感觉他情绪不对,便软下声音问道:「什么?」 「我以为存摺上写我的名字是我妈想把钱留给我。」魏子伸低垂着脸,语气自嘲,「但是我妈只是因为找不更好的人选可以开户转钱,对不对?」 陆鸣的沉默以对证实了答案,其实魏子伸也不是很想要那笔钱,他就只是想要找到一点点证据来安慰自己,母亲其实也是爱自己的。 但他实在找不到。 「现在就只差找到证据了,要能证明黄茹娟就是黄茹婷。」陆鸣思索半晌,才把刚刚想到的事说出来,「我刚刚才想到,虽然双胞胎的dna是一样的,但指纹却不完全相同,我们只要想办法找到黄茹娟的指纹,再去跟你妈本人的做比对,应该就能揭穿她的身分。」 只差一点点,当年的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魏子伸也明白,陆鸣的这个办法直接是要将母亲逼入绝境了,到时候调查结果一出来,直接证实母亲的身分是冒充的,那她势必逃不过警方的侦讯,母亲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百密总有一疏。 魏子伸想,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他以为总算能有个了结了。 如同当初母亲命案的报导热度结束时一样,当一切将要归于平淡,没想到剧本又猝不及防的来了一记回马枪。 魏子伸和陆鸣都以为这件事就要结束了,就只等陆鸣找到黄茹娟的指纹,然后与母亲做比对,再向上层回报,一切便能重新进入司法审判。 只是没想到都还没等陆鸣开始动作,两人便从新闻上收到一个震惊的消息。 何冠瑋死了。 新闻是以快讯播送,仅仅简单的报导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和时间,但魏子伸和陆鸣一眼便认出来,事发地点正是他们前几天刚去过的社区。 各大媒体如同豺狼嗅到血腥味一般,立刻争相报导何冠瑋的死讯,标题一家比一家还要耸动,不外乎是牵扯到大通慈园案和何琇瑜,更甚者还直接在何冠瑋头上冠上「杀人魔之子」的称呼。 何冠瑋是烧炭自杀的。 如果是意外事故造成何冠瑋死亡,那还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但警方初步判定何冠瑋的死因是自杀,两人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了。 就连那种千夫所指的痛苦日子都撑过来了,魏子伸也看的出来他想为何琇瑜平反的意志有多坚定,何况那天三人谈完之后,何冠瑋应该也知道他们就快要查到真相了,怎么可能忽然自杀? 「我们办案的时候,通常会把自杀分成两种。」陆鸣一边看着偷偷调来的资料,一边对魏子伸说,「一种是主动,一种是被动。」 依他们俩对何冠瑋的了解,他的人生可能有很多想死的时候,但绝对不可能会是现在。 「何冠瑋是被自杀的。」 陆鸣说这话的语气和眼神,令魏子伸寒毛直竖。 「照法医验尸的结果来看,何冠瑋是先烧炭,然后服下安眠药后才在睡梦中去世。目前警方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所以判定是自杀。」陆鸣看着档案上的资料说。 由于从何冠瑋的就诊病歷可以发现,他有忧鬱症,并且有长期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而警方又从他家搜出地下钱庄的借条,因此合理推断何冠瑋是因为没钱还债加上忧鬱症发作,所以才选择自杀的。 虽然警方是这样判定的,但是他和魏子伸都知道,没有可疑的地方,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我觉得兇手是在警告我们,叫我们不要继续往下查了。」陆鸣放下手机,低头扒了口饭,又含糊对魏子伸说了一句:「空心菜太咸了。」 魏子伸装作没听到后话,问道:「你知道兇手是谁了?」 陆鸣以点头回应,嚥下嘴里的饭后才答道:「我去调了公寓路口的监视器,在何冠瑋自杀当晚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陈昱宏?」魏子伸猜测。 陆鸣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讚赏,「那里不是他平常会去的地方,但硬要说一个他出现在那里的理由,也不是没有。」 「理由是什么?」魏子伸好奇的问。 「何冠瑋住的那一栋公寓里面,有一户就登记在陈昱宏名下。」陆鸣说,「而且过户手续是在何冠瑋搬进去之后不久办的。」 「他们从头到尾都在监视何冠瑋?」魏子伸惊叫。 何冠瑋不知道「黄茹娟」没死,不代表「黄茹娟」忘了他的存在。 陆鸣没有答应,他从包里掏出一隻手錶,递给魏子伸,魏子伸不明所以的接过,一脸莫名。 「我没有戴手錶的习惯馁。」 陆鸣轻叹了口气,魏子伸聪明的时候聪明,有时候却也满蠢的。 「那个是密录器。」他伸手过去按开手錶萤幕,「我还加装了定位追踪,你从现在开始给我随身带着。」 魏子伸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只觉得新奇的很,那手錶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电子錶没两样,甚至也和普通手錶一样能显示时间,就是不知道镜头和麦克风藏在哪里。 「戴这个干嘛?」 「何冠瑋会死,就是因为他知道太多事。」陆鸣的语气吓人,眼神也随问题一同瞟过去,「你觉得你知道的会比何冠瑋还少吗?」 如果何冠瑋「自杀」只是开始,那陆鸣觉得,魏子伸就会是下一个。 「为什么是我?」魏子伸大骇,「为什么不是你?」 陆鸣眉峰一挑,「我是警察欸,杀你比较容易吧?」 魏子伸想想也是,脑中浮现陆鸣猴子一样矫健的身手,又想想自己的,连跑一百公尺都能喘死,杀自己的难度可能都要比杀何冠瑋的难度还要低。 「你应该给我电击棒或防狼喷雾器吧?至少要能防身啊,给这个有什么用?」乖乖戴上密录器后,魏子伸越想越不对。 「至少警方找到你的尸体之后可以拿到证据。」陆鸣一本正经的答道。 这话听起来合理,却又不是太合理。 「你最近下班之后就直接回家,到家了就传讯息给我。」 陆鸣离开之前,还不忘反覆叮嚀。 「还是我最近搬去跟你住?」魏子伸拦住即将关上的门,总觉得独处会让自己寝食难安。 陆鸣看了他一眼,握着门把的手加重施力将门带上。 「到家了记得传讯息给我。」 魏子伸几天下来都遵照着陆鸣的话,随身佩戴着密录器、下班后马上回家、到家后马上传讯息报平安,他以为自己只要乖乖待在家里,等陆鸣找到真的黄茹娟的指纹,然后把冒牌黄茹娟扣押起来,他就没事了。 却不想世上还有送货上门这等事。 魏子伸第一次痛恨自己没有养成看猫眼的好习惯。他才刚到家洗好澡、才刚给陆鸣发了报平安的讯息过去,门铃就响了。 由于他洗澡前就从外送平台点了晚餐,听见门铃响还以为是晚餐来了,便急匆匆的过去开门,不想大门一开,外头却是不速之客。 黄茹娟和陈昱宏。 「嗨……」魏子伸笑容僵硬,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最后才尷尬的打了声招呼。 干,陆鸣的定位追踪根本白装,他都不用移动,人家自己就先杀上门了。 「子伸,我们可以进去吗?」黄茹娟微笑,却只令魏子伸一阵胆寒。 可以不要吗? 魏子伸当然不敢问,他怕自己要是拒绝了,可能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自杀」,于是他摆出专门用来应付上司的热络口吻,开门将两人迎进门。 「不用忙了,我们说完话就走。」 黄茹娟一句话便把在客厅、厨房两边跑的魏子伸喊回来了,魏子伸紧绞着手指,暗自祈祷陆鸣在他手錶上装的定位追踪足够灵敏,就算只是短范围的来回移动也能显示在手机上。 拜託陆鸣一定要发现。 魏子伸乖乖的在两人对面坐下,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忐忑得太明显, 「你们不喝茶吗?还是要喝咖啡?」他想找藉口让自己在屋里多晃几圈。 「不用。」黄茹娟笑着拒绝,随即道:「我们今天来,是有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魏子伸已经感觉自己掌心在冒汗了。 「你想知道的事。」黄茹娟与陈昱宏互视了一眼,随后双双看向魏子伸。 魏子伸只觉如坐针毡。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欸。」他尬笑道。 黄茹娟一眼看出他的惴惴不安,便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黄茹娟是死有馀辜。」 魏子伸闻言大惊,没想到光是开场白就这么震撼人心,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等于直接承认了她的真实身分。 他多希望陆鸣也在现场和自己一起听。 魏子伸同时也意识到,对于自己已经查到了哪些事、握有哪些证据,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你是在承认你不是黄茹娟吗?」他努力稳住心神,问道:「你是在承认你才是我妈?」 然而对方并未正面回应他,而是自顾自地说自己愿意说的事。 「当年我原本存摺拿了就要走的,结果刚好被黄茹娟发现。」她像是想起当晚的事,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容,「你看了我的日记,应该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吧?」 她知道日记被他偷走了。 见魏子伸沉默,她则继续道:「我想要报仇,我要让蔡锦堂一无所有,所以我把他的钱通通都转到你的帐户里。只差一步,我只要离开那里,蔡锦堂就什么都没有了。」 「何冠瑋说黄茹娟拿花瓶把你砸死了。」魏子伸提出反驳,「是他在说谎还是你在说谎?」 闻言,黄茹婷忍不住笑出声,意味深长的答道:「没有人说谎。」 魏子伸怔愣。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根本没死。黄茹娟把我拖到后山去,直接把我从山崖上推下去,以为这样就算弃尸了。」黄茹婷发出骇人的诡异笑声,忽然朝着魏子伸掀开右侧头发,发下赫然是一大片光秃秃的嫩色头皮,头皮上还爬着一条狰狞的伤疤。 「我被她用花瓶砸,又被她从山上推下去,结果竟然都没死。」黄茹婷说着,手掌覆上身旁的陈昱宏,「我摔下去之后就在山里迷路了,我一直走一直走,最后才在工寮里遇到他。」 「工寮……?」魏子伸想起和陆鸣在山里的恐怖经验,浑身立刻竖起鸡皮疙瘩。 「我的女儿死了,钱也被他们抢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死了算了。」黄茹婷表情平静,却说出可怕的话,「反正「黄茹婷」死了,她做的任何事都和黄茹娟无关。」 「所以黄茹娟跟慈园里的人都是你们杀的?」魏子伸忽然想起死去的何冠瑋,顾不得害怕,有些气愤的质问道:「你知道何琇瑜帮你背了黑锅吗?她儿子甚至死了都被冠上杀人犯儿子的罪名欸。」 「他们活该。」黄茹婷说,「我女儿就活该要死吗?我活该要死吗?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吗?」 魏子伸竟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所以何冠瑋也是你杀的吗?」他哑声问道。 「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我要给他钱,是他自己选择不要的。」 「那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魏子伸又问。 「你知道沉默也是一种伤害吗?」黄茹婷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当所有人都默许你被关起来、被凌虐、被消失,你还会觉得兇手只有一个人吗?」 双方各自沉默片刻后,魏子伸才终于又开口。 「你跑来跟我说这些的理由是什么?」 「我知道何冠瑋把我的日记给你了,我当初就是为了拿那本日记才被黄茹娟发现的。」黄茹婷说,「蔡锦堂跟黄茹娟一直在想办法让我消失,所以我想把那本日记还有存摺留给我爸妈,这样就算我被害死了,我爸妈也能找出真相帮我报仇。现在日记在你那里,存摺也在你那里,就当作我对你的弥补,弥补我作为母亲没尽到的责任。」 语毕,她从随身包中拿出一样东西,摊开掌心,竟是一小枚玉质印章。 「这个是我当初开户用的印章,也给你,里面的钱都是你的了。」 魏子伸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接过那颗印章。 「交换条件是什么?」 黄茹娟露出真心讚赏的表情,手臂挽上陈昱宏的。 「我们两个只想跟孩子一起安稳过日子,你钱拿到之后,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这句话说得决绝,彷彿与魏子伸之间连一点母子情份也不留。 也是,从一出生就拋弃的孩子,哪会有什么感情? 「你也要给我选择的机会吗?」魏子伸语气有些嘲讽。 黄茹婷面不改色的点头,「你是我儿子,我不想伤害你。」 她这话竟还有些感人。 「好。」最后,魏子伸点头答应了。 脸上表情像是悵然若失,心里五味杂陈。 「你知道布穀鸟吗?」 将黄茹婷夫妇送至门口时,魏子伸忽然如是问道。 「我从小就觉得我跟布穀鸟很像,从一出生就被妈妈拋弃了。」魏子伸看着黄茹婷,露出苦笑,「尤其我爸后来又娶了一个新妈妈,还生了一个弟弟,那种感觉就像寄人篱下。」 魏子伸一句话哽在喉头,顿了顿,对着黄茹婷问道:「我可以最后一次抱抱你吗?妈。」 黄茹婷也看着他,眼角闪着泪花,两人在门口深深一拥。 那个拥抱并不长,至多二十秒,却给魏子伸带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暖,他最后是依依不捨地放开黄茹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直至两人走出视野。 他对着黄茹婷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等确定人都消失了才转头闔上房门。 房内只剩他一人,他瞬间瘫倒在沙发上,彷彿一开始的紧绷情绪从未存在过。 他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 「喂?」 「喂,陆鸣?我刚刚把你给我的密录器丢进黄茹婷的袋子里,你可以准备收网了。」 16. 年初时引起社会譁然的「p县桶尸命案」案情有了重大突破,一段时长十五分鐘的录音档,竟同时牵扯出二十七年前的大通慈园案、年初发现的p县桶尸命案、以及近期发生的自杀案件,一时引起各界关注,更额外掀起当年何琇瑜冤案再审的呼声。 随着大通慈园案的重新调查,魏子伸也在警方的协助之下,顺利的在慈园附近找到魏子瑄的遗骨,并将之好好的重新下葬。 一切都落幕了。 「你真的捨得送你妈去坐牢?」陆鸣问,塞着饭的嘴含糊不清,「可能会判死刑喔。」 「大义灭亲嘛。」魏子伸淡淡的答道,也往嘴里扒了口饭,「也算是完成我对何冠瑋的承诺。」 「承诺就算了,你真的要帮忙照顾你表弟喔?」陆鸣往客厅方向瞥了眼,问道。 录音档爆出来之后,检调单位立刻重啟调查,陆鸣也从黄茹娟旧识那里採到了黄茹娟的指纹,所有的证据一字排开,几乎能说是罪证确凿,黄茹婷和陈昱宏立刻鋃鐺入狱,出狱之日遥遥无望,独留下一个有智能障碍的儿子。 跌破眾人眼镜的是,身为受害者家属,魏子伸竟跳出来表示愿意承担起照顾陈念瑄的责任,网上立刻有一大票乡民被魏子伸的善良所感动。 「对啊,反正我也没有家人。」魏子伸望向坐在电视前面看discovery的陈念瑄,嘴角露出微笑。 「说到家人……我听你录音档里面跟黄茹婷说的话我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喔?我以为你是独生子。」陆鸣拿起叉子叉了块苹果送进嘴里。 「对啊,我爸跟后来娶的老婆生的,小我十岁。」魏子伸站起身,将三人吃完的碗盘相叠在一起。 「所以你爸去世之后,你后母就带着你弟一起改嫁?」 魏子伸摇了摇头,「他三岁就去世了。」 面对陆鸣惊愕的表情,他补充道:「意外溺水死的。」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于是陆鸣也不再追问,帮着魏子伸收拾乾净后便打道回府。 陆鸣走后,魏子伸和陈念瑄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回想着自己刚刚对陆鸣撒下的谎。 他既没有大义灭亲,也不是出自善良才收养陈念瑄。 因为黄茹婷根本就不是他妈妈。 这是连陆鸣都不知道的事,那时他和陆鸣要从何冠瑋家离开,何冠瑋趁陆鸣不注意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打从魏子伸第一次去便盖倒在客厅的茶几上,是何冠瑋主动拿给他看,他才知道那原来是一张合照。 那是何冠瑋与何琇瑜生前的最后一张合照。 合照上的人不只他们母子二人,中间来夹着一个男人,就是何冠瑋口中的「老师」。 甫一看到那男人的脸,魏子伸便吓了一跳,因为那竟是一张与自己几乎是復刻一般的脸。 「黄茹婷跟黄茹娟都有在慈园里生过小孩,都是老师的孩子。」 这是何冠瑋在门口偷偷对他说的一句话,但真正令魏子伸傻眼的是下一句。 「黄茹婷的没保住,死在肚子里。」 何冠瑋告诉他,由于黄茹婷和黄茹娟的预產期十分接近,所以老师才会叫何琇瑜辞职,专心留在慈园里照顾她们,当时是黄茹婷先推进產房,黄茹娟晚一天,但最后先抱孩子出来的却是黄茹娟那间房。何琇瑜私下告诉何冠瑋,黄茹婷的孩子出不来,慈园里又没有医疗设施能够助產,孩子就直接闷死在里面了。 何琇瑜不忍心看到朋友在老师面前失宠,便偷偷把双方的孩子对调,让黄茹娟以为自己生了个死胎。 魏子伸一开始以为何冠瑋在骗他,当下便质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何冠瑋混浊的眼里闪过一抹光,看着魏子伸的眼神坚定。 「我相信你真的可以帮我。」 何冠瑋已经不在了,但他那句话依旧由言在耳,每当魏子伸发呆时便依稀能听见。 「布穀、布穀……」 魏子伸被陈念瑄模仿鸟类的声音唤回神。 在向警方举报黄茹婷和陈昱宏夫妇后,魏子伸理所当然地,也将那本从何冠瑋手中得来的存摺交给警方了。 当年的存摺有两本,一本在何琇瑜手上,另一本则在黄茹婷手上。 黄茹婷当然不可能这么愚蠢,把那么大笔的钱放在魏子伸的旧帐户里二十几年,经过他的调查,才发现那笔钱全都转进陈念瑄的帐户里了。 那就表示,只要抓住陈念瑄,那笔钱就总有一天会是他的。 视线转向电视上的动物频道。 电视里的旁白正介绍着布穀鸟的天性,布穀鸟是孵卵寄生动物,不会筑巢,鸟妈妈会直接将蛋產在其他鸟类的巢里,使雏鸟寄生于其中,并交由其他鸟类抚养长大。 布穀鸟的蛋会偽装成其他鸟类的蛋,并比其他雏鸟早一步出生,等到其他雏鸟出生后,再偷偷将巢里的雏鸟挤出巢外,所有的鸟宝宝都会重摔而死,养父母便会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布穀鸟身上。 布穀鸟就是这样一种残忍而卑鄙的鸟类。 魏子伸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就是布穀鸟。 全文完 后记 本故事情节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为了怕有人乱想,我要先讲上面那一句。 第一次写奇幻小说,真正写完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本小说牵扯到蛮多东西的,我写得很快乐,却也很痛苦,很多专业领域的部分我有仔细考察,也找了很多资料,但一定还是会有缺失,还请各位多多指教和建议。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我最后面写的暗示呢? 魏子伸其实并不太像一般作品的主角,他胆小、乐观,却也有黑暗的一面,如果大家有看出来我的暗示,应该也能发现他并不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好人吧,但我觉得这样的设定就比较真实一点,现实中纯粹的好人太少了,更多人是在背地里才表现出黑暗的一面,所以我非常喜欢魏子伸这个角色。 可以写完真的好快乐喔,不用再一直想推理也好快乐,因为我真的很不会推理,家人一直叫我放弃,说我的脑袋不能写推理。 还好我坚持下来了。 感谢愿意看完这部作品的你,还有感谢很辛苦的我自己,和我的肝。 我爱我自己。 2021.8.29于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