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第四人称》 1 台北市的夜晚总是不眠的,我端坐在电脑桌前,戴着我的金框眼镜,用平板电脑画着设计图,顺带用电脑查询相关。 桌子震动了一下,我闻声望去,见是手机简讯的通知,便滑开手机、输入密码,然后打开了我的line。 「你在做什么?」 见到是程玉发来的短讯,我轻轻一笑,点开输入栏,用着极慢的速度输入了文字。 「画这次联动的设计图,你呢?」 我不喜欢用太快的速度去输入文字,慢一点的话,我就可以反覆咀嚼这段话会带给人的感觉,我并不想让别人误会或曲解我的意思。 「跟你说个好消息。」 光是看着这句话,我脑海里便能自动浮现出她轻盈一笑时的样子,便回覆道:「什么好消息?」 她似是想创造出华丽的仪式感,一连发了三张比爱心的贴图,才写道:「我跟邢绍订婚啦。」 我嘴角边的笑容突地一僵,拿着手机的手宛若石化了一般,看着接下来从我们的聊天页面不断冒出的小贴图,我竟不自觉地有些鼻酸。 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但即使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有一种想狠狠大哭一场的衝动。 「预计在今年的十二月完婚,我的婚礼邀请函已经准备好了,你可别跟我说你到时候有事别来哦。」 我嚥下了喉间的酸涩,在输入栏里继续缓慢地写道:「我会来的。」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电脑右下角所显示的日期。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五十二分。 2 第一次见到程玉,是在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时。 她的父亲因为工作原因,搬到了我的高中附近,她也就这样在开学后一个月才匆匆搬来我的学校。 程玉很活泼、开朗而又大方,老师请她上台做自我介绍时,她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讲台上,平时别人穿着有些俗气的格纹裙子,在她身上却是如此的雅緻古典。连那件藕粉色的短袖上衫也是那般的美丽,将她那清秀的面容显得娇俏可人。 她走到台上,拿起离她最近的那根白色粉笔,眼里噙着笑意,抬手便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个大字:程玉。 转过身来,用那几乎可以说是震撼世界般的大嗓门,道:「我叫程玉,程玉的程,程玉的玉。」说完,自己还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那抹笑,惊艳了时光。而我,看着这样动人的微笑,也忍俊不禁,恰好与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对上了视线。 就这样,我们对视了几秒,之后便默契地移开了停留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对她的第一印象,也就这样停留在了「大嗓门」和「动人」这两个词里。 我的朋友并不多,大多是因为我人太闷,话少得可怜。加上性格也的确孤僻,所以我在班上某些活动进行时,常会被边缘化。 我喜欢写一些描述周遭景色小段子,也喜欢写一下偶然想到的短句,偶而诗兴一发,便会写下几篇没有什么意义的小诗。而这些文稿都被我完好地收在了我的资料夹中,一有人经过,我便会飞速地将它们收起。 有一次,我看着窗外的枫红日渐厚重,便抽出了一张考卷,在它的空白面用我那将要没墨了的黑笔写道: 「路两旁有盛开的春花,天空里有翱翔的飞鸟,云彩倒映在清澈的湖面。阳光洒在草地上,花朵轻送芳香,前路一片光明,」正要写下「四」时,我的黑笔就这样没墨了,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无助,翻了翻笔包,却只有一枝蓝笔、一枝红笔、一个立可带和两枝萤光笔。 我不喜欢写到一半突然变色的违和,正想将纸收起,回去当作计算纸时,一枝和我同款的黑笔就这样映入了我的眼帘。伴随着这枝黑笔映入的,还有一隻带着平安琉璃佛珠的白嫩小手。 「你接着写,你写得很好。」她温和地向我道。 我看着她的双眼,轻轻接过笔,这才在那个逗号的右方写下: 「四季如春。」 3 程玉和我并不一样,她喜欢画画,画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我问她为什么喜欢画这些女孩们,她只是轻轻一笑,道:「因为我想为她们穿上好看的衣服,戴上精緻漂亮的首饰。」 她的画风比较写实,画了不过须臾,便可看出纸上的女孩有着一双美丽的杏眼、如花瓣般薄的脣瓣,还有一头美丽的秀发。我讚她画技精湛,不似我,认真画出来的东西在旁人看来,都如鬼画符一般。 有一次,她跟同学们打了个赌,说今天某人会不会迟到。她赌输了,被要求当场画一幅画,她想不出要画什么,转过头来看我,求助般地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把身子和身下的木椅一併转了过来朝向我,边认真地观察着我的五官,边低头不停写写画画。 我不敢乱动,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隐约瞄到了她手里那张垫着课本的白纸。 那张白纸上被用铅笔画出了一个人的模样,几条线在人脸的部分,一边还标註了几个数字。 过了许久,上课了,她才又转过了身。 等了一整天,才终于看到那张草图完成的模样,与我之前猜测的并没有异处,她是在画我的样貌。画中人的面容与我的虽不能篤定地说是完全一致,但至少称得上一句惟妙惟肖。 画中人的穿着与发式和我现在的相差得有点大,因为还没上色,我只能用铅笔绘出的、稍显浅淡的轮廓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件礼服。 那件礼服只画得下胸部的部分,是一件採用一字肩设计的礼服,礼服上头的空白处写着一个英文单字:shiny,似乎是想表达这件衣服的上色应选用带有珠光的顏料。 胸部再上去一点,颈脖上掛着一条珍珠项链,一颗一颗都画得十分饱满圆润,似乎是在无圆规和尺的辅助下画出的。 发式则是一头末梢微捲的秀发披散在肩上,发间饰有与颈上项链一般圆润的珍珠,只是小了几圈,如繁星一般地被点缀在这头秀发之上。 直到高中毕业,我仍是没有等到它被上色的一天。等回过头来想为这幅画抹上色彩时,才驀然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那幅画的稿子,却也不敢去问程玉要那张稿子,怕她早已不在意那件物什,也怕自己受到伤害。 可那时,我根本无心着色与否,只是看着程玉白皙的手,不停地想像鑽石和白银装饰在上的模样。 很适合她。我这般想着,对上的双眸,又绽开了一抹笑容。 4 早上再醒来时,烦人的星期二还是没有从我的电脑屏幕的右下角退去并变成星期三。我只能拖起无比疲惫的身躯,在洗漱完毕后,换上了我已经有五个月没穿的驼色格纹连衣裙和硬木色针织的小外套。 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略显凌乱的衣服,拿起木梳梳好了一条辫子,然后拨了拨瀏海,才肯拎起昨晚准备好的包包打开家门。 坐在早餐店的塑胶绿椅上,我边吃着手里那份总匯三明治边滑着手机,逛了一会的脸书,觉得没什么意思后,便放下了手机,专心地吃起了我的早餐。 吃完早餐,坐在捷运车厢里的塑胶蓝椅上,因为实在抵不住这扑面而来的疲倦与无聊,我取出了包包里的那台全黑手机,试图用蓝光来使自己清醒。 我的手指在手机介面上多个程式中来回穿梭,右上角的电量就这样从在早餐店时的97%降到了89%,而我仍是如同另行公事一般地在这些程式中穿梭着。 我明白,却也不想面对自己心中一直牵掛着的事情,因为不敢;因为不忍;因为不捨。 不敢让自己去深想这段关係今后会走向的道路。 不忍看着那一点可能化作虚无。 不捨那段曾经的妄想。 这件事情就这样把我对于生活的热情拉到了谷底,并反反覆覆地敲打着我脆弱无比的心外头高高筑起的城墙,彷彿是要把这墙打破,然后衝进里头将那颗心撕裂成好几瓣。 列车终于到了站,我的烦躁却还没有到头。我不自觉地打开了line,怀揣着一丝期待点开我与程玉的聊天室,看到聊天纪录仍停留在昨晚我最后说的「晚安」时,那一点期待又这样被冲得不留下一丝痕跡了,一如我的痴心妄想。 我收起手机,取出了那个捷运车票扣,将它果断地投入了机器,原本挡着我的钢板登时为我让开了一条通道。 5 星期二的夜晚,程玉邀我到酒吧喝口鸡尾酒,我抬头望向台北市向来都是雾霾的天空,竟在朦胧之中发现了几颗星星。 今年台湾的秋天直到九月底,天气才开始变得寒冷,但也不到深秋时节的冻和麻。我将这种要秋不秋、要夏不夏的「浅秋时节」称为「夏与秋的吻」。 我和程玉便是在这样缠绵繾綣的吻中相遇的。 我们读的专业都是设计,毕业后便各出一半,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并以网购的方式卖出单品。 好不容易做到了二十九岁,品牌终于开了一家实体店面,开始为这些商业和资本的事情而奔忙,本来常常一起坐在里头设计的小工作室也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尘。 品牌名称以我们两人的名字命名,本来是准备叫作「玉仪」的,但程玉显名字老气,便换了一个古怪的名字:「集运仓」 一问之下,她才解释道:「『集』这个字的谐音就是『季』,『运』这个字就是我的『玉』再加上了个ㄣ,就这样取吧!在一眾英文品牌之中,我们是如此的与眾不同啊!」她边说着边画品牌的商标,我无奈,却也觉得她可爱,便顺了她的意。 我来到她跟我约好的那间酒吧门口,尽量不明显地观察着周遭,静待程玉的到来。却不想她早已进店,而我却还傻愣在那等着。直到我转头看向店里时,才终于发现了她一直高举着的手。 此情此景,不禁令我想起了辛弃疾的那句:眾里寻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酒吧里确实灯火阑珊,我不大习惯地调了调身下椅子的高度,直到找到满意的高度后,才抬头细细地打量程玉今日的装扮。 6 她今天身穿一件淡紫色的碎花裙子,上身搭了一件粉色毛衣,梳着公主头,脖子上掛着一条熟悉银製蒲公英项链──我送给她的、她二十四岁时的生日礼物。 一切看着都是那样的顺眼,唯有她左手中指上的订婚鑽戒,看着令我有些不舒服。 「要杯什么?」她凝视着我,手轻轻端起桌上装有淡橘色的鸡尾酒的酒杯,啜饮了一口。 「跟你一样的就好。」我除了高粱酒以外都没喝过,看她点这杯,也就决定跟她一样了。 对于未知事物的不确定感会使我的勇气锐减。 过了一会,我的那杯鸡尾酒便端了上来,我举起酒杯到脣边,浅浅地尝了一口,只觉得自己像在喝柳橙汁一般。 程玉打量了我许久,才慢慢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道:「你知道邢绍他是怎么跟我求婚的吗?」 我同样放下酒杯,向她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她淡淡一笑,眼里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甜蜜,握住我的手,道:「多亏了你那天把我跟他留在那间咖啡厅,不然我根本听不到他对我的求婚宣言。」 「你们有买婚戒吗?」我轻轻地将这个话题带过,她不自主地笑出声来,向我道:「你是因为不想再听我洒狗粮了是吗?」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此刻为我所独佔的瞳孔,默认了。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简单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买了,是个还蛮小眾的品牌。」 我勉强地扯出了一抹微笑,直视着她的双眼,尽量不让自己在这样的情景下显得不和谐。 闺蜜结婚,我应该要祝褔的。 7 我们喝完酒后,出了酒吧。此时已是晚上的八点十五分,街上繁华热闹,即使是平日,仍有不少人成群结伴地出来逛街购物。 「哦对。」她笑着,从棕色皮製侧背包中取出手机,在相簿里一张张她与她的未婚夫的合照中边走边翻找了许久,最终才将手机递给了我,示意我看。 那是一张戒指的设计图,她在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不久后便对我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父母催你跟简安泽结婚了嘛?这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的小预告!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点期待?」 简安泽是我父母在我小时候给我定的夫婿,我们两家都是十分传统且食古不化的家庭,儘管我对于这桩婚事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他们仍执意要我与我不爱的人结婚。 简安泽只能是朋友,不能是丈夫。 纵使他性格讨人喜,在人群中十分出挑,但我心之所向,终究不是他。 她兴奋地等待着我的一句肯定,我便顺了她,道:「嗯,我很期待,是蓝宝石还是琉璃?」为了不让话语显得敷衍,我后补上了一句问题。 程玉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下,有些无奈地道:「琉璃?我又不是要给你拿去开光作法,是蓝宝石,你见过有人把琉璃磨成这样,然后镶在戒指上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蓝宝石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只听她愉快地答道:「因为你的眼睛像星空,也像大海。」 我愣了一愣,她又道:「看着你的眼睛,总是让我有一种很自由的感觉,我希望你在婚后不会被这段婚姻所束缚,仍然保持这种自由。」 「还真是九弯十八拐的原因啊。」我感叹道。 那天晚上,我们只在都会区走走逛逛了一会,便向对方告别了。毕竟我们早已不是学生,每天都有烦人的公事要忙碌,有时在心里还会忍不住祈祷自己能在明天早晨的闹鐘响起时,看见自己高中一毕业便丢到垃圾桶里的校服。 就这样想着想着,当我准备进捷运站时,我又被钢板挡住了。 8 那段时光令人想念。 我常常会试图烤出当年母亲为我烤的吐司,但每次都是失败,自从母亲走后,我便再没尝过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吧? 即使我的朋友总是告诉我不要拘泥于过去,我仍然是在那段时光中搁浅了,并且乐于沉浸其中。 我的父亲为我取名「仪」便是希望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优雅端庄的仪态,然而在感情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上,我是那样的凌乱而又衣冠不整。 画着设计图,我开始迷茫了。 高压的日常,老是使我感到痛苦,加上家中长辈对我的婚姻大事十分关切,我总是有种想去自杀的想法。 不过通常只要翻开书本,见到那张上头画着雪白的蒲公英的书籤,我又获得了希望。 我想着那桩婚事,心里厌烦得很,索性放下了触控笔,走出书房泡了杯热可可来喝。 我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热可可,边回想着稍早所喝的鸡尾酒。当然,这个比较没过太久,在热可可无懈可击的香甜之下,鸡尾酒很快地便被我认定为「难喝」的酒类了。 记得第一次喝热可可之类的甜品,还是程玉带我去喝的。 那是一个高二的冬天,我们在百忙之中挤出了一点时间,到了附近开的一间咖啡厅。我没有点一杯一百五的咖啡,而是点了一杯与程玉相同的热可可和法式千层蛋糕。 这是两位富家小姐这辈子吃过最奢侈的一餐。 从此以后,我们便不敢再去那间咖啡厅吃东西了。反倒是我,因为那日的热可可在寒冬中实在过于温暖、过于香甜了,教我从此爱上热可可。 我存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才买了几盒热可可粉,那时虽已近夏天,我却仍每日偷偷泡一杯作早餐。后来被父亲突击检查房间,被搜出了不少热可可粉,他便气得大骂我整天只会喝这个,死了不管我。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仍然把那盒热可可粉好整以瑕地放回了我的衣柜里。 我回忆了许久,杯中的热可可终于被我一勺一勺地喝完了。我再抬头一看时鐘,已是星期三的凌晨三点了,我是该睡了。 一想到明天没有事情,我的心便放松了许多(或许那杯热可可也是原因之一)。 我悠哉地订了一个早上十点的闹鐘,将铃声调到最大,然后躺在床上,抬手在白墙上摸了半天才按下了关灯键。 9 送你三月的风六月的雨九月的风景 让我馀生都有关于你 只如初见回忆却在蔓延 就像夜晚的甜点连我的梦境都变甘甜 我愿意为你放弃曾经那些年少轻狂 不去再管所谓流浪或者远方 只想在你身旁把这情歌慢慢唱 「等等,你真的是要我来听你音有没有唱在调上的?你确定你不是叫我来要打击我脆弱的小心灵?」 一听见程玉的声音,我抚着吉他音弦的手一顿,用双脣关上将要涌出的歌声,专注而又紧张的看着她。 「你唱得也太好听了吧?你是合唱团的?」听到这句话后,我本紧绷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向她答道:「没上过合唱团,自己有兴趣,随便唱唱的。」 「嗯,如果我随便唱唱也能唱出你的一半的话,那就得感谢老天爷了。」程玉自嘲道,我喝了几口水,然后接着弹唱下去。 程玉点了点头,道:「我觉得很可以了,怎么?你要把这首歌献给你的暗恋对象啊?」 我轻轻给了她一下肘击,道:「不是,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她本来八卦的奸笑声骤然停止,随后便不住地捂口大笑,向我道:「哪有人要给别人生日礼物前先让人家看到啊,那样就少了惊喜感啊。」 我一怔,不禁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程玉似是看出了我的自责,笑道:「惊喜感跟惊讶是差不多的东西,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啊,但我觉得我需要录下这段歌声才对。」 我沉默了许久,有些紧张地抱着怀中的吉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鼓作气,终于说出了一句带有邀请意味的话语。 先前想好的所有全都在说出的那一剎那化作了一团团的废纸,被丢弃在了原地。 程玉笑了笑,道:「那,走吧。」她说着便站起了身子,打理了一下身上的那件格纹制服裙的裙襬,翻好了褶子,对我露出了一个如春天暖阳一般温暖的笑容,融化了我心上矗立着的那道冰墙。 10 我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公园,我们的家乡在台中的市郊,有时夜晚能够看到几颗星星在天上散发光芒。 那是一个六月的夏夜,知了在树上用生命吶喊着,蝉声就这样混在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中,交响成一首属于夏日的乐曲。 闷热潮湿的空气在风中与我们的肌肤交缠着,我们身上相同的藕粉色上衫因为汗水的分泌而微微透出了衫下的内衣和雪白肌肤。 我拍了拍身后的木製长椅,确认没有什么灰尘或落叶在上头后,方才放心地坐了上去。 在心中默背了一次伴奏的旋律,我迎着正拿着手机录音的程玉满含笑意的目光,唱道: 送你三月的风六月的雨九月的风景 大雪漫天飘零做你的嫁衣多美丽 送你每个梦境每次清醒陪伴的长情 让我馀生都有关于你 我轻轻闭上了双眼,仔细回想着下一段伴奏的音符,接着唱道: 我愿意为你放弃曾经那些年少轻狂 不去再管所谓流浪或者远方 只想在你身旁把这情歌慢慢唱 送你三月的风六月的雨九月的风景 大雪漫天飘零做你的嫁衣多美丽 送你每个梦境每次清醒陪伴的长情 让我馀生都有关于你 再张开双眼时,我便见到程玉从地上拾起一朵蒲公英,偷偷地朝我瞥了几眼,发现我也在看她之后,便不再多作掩饰地直视着我的双眼。 她将手中那朵蒲公英放在了脣前,对我顽皮一笑,接着便轻轻朝那朵蒲公英吹风。蒲公英种子登时如漫天的流萤一般,飘飞在我的面前。 我有些惊喜,她看着我的惊喜,满意一笑,喃喃自语般地看着漫天飞舞着的种子,道:「iwillprayforyoursmileintheplacewhereyoucan'tseeme.」 待到种子停止了它们的飞舞,我才悠然地再一次弹起了吉他,低声唱道: 送你三月的风六月的雨九月的风景 大雪漫天飘零做你的嫁衣多美丽 如果岁月无情你我老去所有都渐渐忘记 我会把你姓名刻心底因为你是 此生的唯一 唱完歌以后,天空开始滴答滴答地落起了小雨,我紧紧抱着我的吉他,与她奔跑在被雨打湿后变深成黑色的柏油路上。空气混浊着几丝雨水的气味,雨下得很慢,水却大得打湿了我的一身衣衫,晚风吹过只觉潮湿而寒冷。 风吹着太阳花紧闭花瓣的柔嫩,雨打着路边人家种植的长春花底下的乾涩,她抓着我那隻手,将我从雨中打滑车辆的前方拉回人行道。在偶有雨水打进的人行道上,将我双眼轻轻掩上,抹去了我双睫上那一滴一滴随着我的紧张而颤抖的雨水水滴。 之后,每每望着她的双眼,我便会想起那晚繁星点点时,在我面前如大雪般纷飞的蒲公英种子。 11 「吃点什么?」我的未婚夫简安泽向刚进餐厅的我问道。 我放下了本背着的包包掛在了餐厅里的塑胶椅上,理了理身上的风衣后才坐下,对他道:「番茄肉酱义大利麵。」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嘴角噙着一抹礼貌的微笑,抬手招来了服务生。讲完一串菜名后,服务生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他将手中的菜单放回原位,咬牙切齿地向我道:「你都不知道你爸妈有多机车,我今天本来要去动漫展的,结果一早就被叫来这里吃饭......」 他嘴角仍噙着那抹笑,可配上他现在咬牙切齿的语气却显得无比好笑,手指也悄悄地伸出,指向一边正盯着我们看的两人。我打断了他的一串抱怨,道:「那不是我妈,是我继母。」 「嗯,抱歉。」他火速回了一句道歉,喝了一口水,才终于不再抱怨。 「你应该知道邢绍跟程玉要结婚了吧?」他边问边试探性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我淡淡地回覆了一句知道,他又问道:「你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我愣了一下,抚着装着冰水的玻璃杯许久,后才缓缓道:「不知道,看情况吧。」 我是自私的,也会害怕自己受伤,尤其是看到他们有比拥抱更加亲密的举动。 「嗯,理解。」他看我没什么太剧烈的反应,似乎渐渐放下了心,喝了几口水后,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我们是不是十月底就要结婚了?」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那个叫什么......」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你家长似乎是要给你的奶奶冲冲喜,所以才这样催着我们结婚。」 「对,我祖母癌症末期了,这桩婚事也是她定的,或许她死前的心愿就是要看到我们结婚吧。」 对我而言,这桩婚事不过是枷锁罢了,他们想看到的就是我结婚,然后生子,如他们的幻想一般幸褔。 又或者,丝毫不在意我的快乐与否,毕竟他们每一个人,不过都是金钱的奴隶罢了。 而奴隶的儿女,是无法摆脱奴籍的。 或许,我们也不是什么奴隶的儿女,只是他们手里用来与对方拉关係的礼品而已。 可我终究是没有办法,做不到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婚礼上拥吻,遑论在床上云雨。 我心里的位置已经满了,即使我心里住的那个人的心不是我所佔领。 12 「万恶之源啊。」简安泽感叹着,手接过了服务生端上来的餐点。我的目光落在他细长而又宽大的手掌,那手似乎正在隐隐发抖。 「你的手?」我好奇地顺口问了一句。 「啊?」简安泽笑了下,然后才道:「甲亢,最近工作有点太忙了。」 「你......做什么的?」 他听到之后愣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后才开始感到后悔,然而我话音已落,也不想再多想什么话语来润饰圆满这句话。 说来也挺好笑,我竟不知我的未婚夫在做什么工作。 「医生,你先吃吧,再放要凉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递给了我叉子后,便说要去洗手间一会。 我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椅子,有些无奈。 他确实和高中时有些不一样了。我在心里暗自感叹,用那叉子捲起了一口麵,送入口中。 入口后,只觉番茄酸涩,麵条硬挺而难以入口。 「等会要去选婚纱。」不知何时,简安泽已经悄悄地回到了我的座位,向我笑道。 我抬头望着他的笑,细细揣摩着他此刻的心情。那抹笑既礼貌而又不失温柔,看着令人很是轻松舒服,可他现在的个性却与高中时爱开玩笑、风趣幽默的他大相逕庭。 「你知道最近有一架从英国到冰岛的航班坠机吗?」他边挑掉他点的燉饭上的一片片茄子,边向我道,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嗯,知道,上面好像有很多台籍的。」我淡淡地应道,没有想太多。 「我的一个朋友......或许你也认识,他叫俞江,就坐在那架飞机上。」他看着没有茄子的燉饭,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俞江,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 即使我见到他不过几面,他也是那样的令我印象深刻。只不过,我对他的现况一无所知,现在知晓这件事情后,也只是为他的伴侣感到惋惜。 「他也算是解脱了吧,活在痛苦和迷茫中七年了,那天恰好是晏秋生日,或许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晏秋?哦......他男朋友。」 「嗯,死很久了,我高中的四个好朋友现在两个死了,还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啊。」 我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开口问道:「晏秋不是还......」「没有,七年前就因为胃癌死了,俞江也就自杀,然后失忆。去年才刚想起的,后来到英国,跟他通电话,似乎还是没想开。」 「晏秋刚走没多久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如果他跟晏秋不在一起的话,晏秋就能免于死亡。那他愿意永远忍受着那份爱而不得的痛苦,因为对他而言,只要能看着晏秋他幸褔直到老,就是他最大的幸褔了。」 13 一进婚纱店,服务生边快步走来招待。简安泽跟他叨叨絮絮说了一堆,他才领着我们到了三楼摆满婚纱的房间挑选。 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这一件件华美婚纱,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是无感,一如我对现在的整个世界一般。 而简安泽则是一直随行在一边,视线瞥向一边,似乎是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 就这样逛了半圈,我目光一定,落在了手上摸到的一件雪白的轻婚纱,不动声色地将它取了下来。 他没有马上看向我,只是宛如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然后温和问道:「你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只见眼前那件婚纱领口设计成方领,一圈细小的珍珠绕其一圈。公主袖十分宽松,布料似乎是缎质的,细腻滑顺。腰部有做收腰,绕了圈较领口处的更加大颗的珍珠,裙襬布料上有做低调奢华的暗纹。整体看来温婉简约。 我们选婚服选得很快,不久后便离开婚纱店了。 天还亮着,此刻正是下午两点半,天光正好,太阳隔着白云,散下了暖和的阳光。我的手机恰好响了起来,点开一看竟是程玉,没有多作迟疑地便接通了。 「喂?你有没有空啊?陪我来看个婚纱唄。」她的声音隔着电话听,仍然有些大声。我犹豫了一下,一边与我许久无话的简安泽似乎听见了程玉的这句话,故作自然地取出手机,眉不带皱一下地向我牵起一抹微笑,道:「医院有急事,先离开了。」 我瞥了瞥他,回以一抹笑,表示明白。才对着电话那头的程玉道:「嗯,有空。」 陪自己的心上人去看婚纱,可那人嫁的却不是自己。 我的心是纠在一起的,痛得我难以呼吸,而身旁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扶住我将要倒下的身体。 令人窒息的,孤单,在城市的大好日光之下,紧紧地将我包裹──我无法呼吸。 14 「邢绍那个傢伙真的很离谱欸,这简直是离谱他老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程玉忿忿不平地抱着胸,努嘴说道,似乎是很不满意邢绍今天的表现。 「他跟我说他有个朋友掛了,我问他是什么朋友,他也不跟我说,气死。」 我闻言不由一怔,就这样偏头静静地注视着与我并肩同行的程玉。她今天上身穿了一件七分袖的宽松米白色衬衫,下身搭了一件灰粉色的长裙,似乎是某日系品牌的新品。 她今天搭配的饰品跟那日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唯一令我比较在意的仍是她左手中指上那隻戒指。 「我就想说,如果没人的话,谁来帮我掌眼啊?所以我就call你来了。」她说着便转头来看我,恰好与我直盯着她手上戒指的视线交错。一时间,有些古怪的曖昧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绽放开来,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田馥甄的《无人知晓》中的那句「不靠近不走远不定义像玩笑的曖昧」。 不过须臾,她浅浅一笑,露出了两边脸颊上的小酒窝,道:「你在看这件衬衫吗?」 我回过神来,沉默一会后才回答:「嗯,很漂亮的顏色。」 「你最近是怎么啦?婚前忧鬱症?」她半开玩笑地道,手抚上来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编了句违心的谎言:「嗯,怕搞砸了婚礼。」 「哎呀你怕什么啊?你到时候如果紧张就给我使个眼色,我绝对会马上放下我的蛋糕和香檳衝过去给你解围!」程玉哈哈笑道。 「怎么解围?」我不禁失笑,她想了一下,道:「直接拿出要给你的那隻戒指,给你戴上,然后拉着你出去看夜晚的星空。」 「晴天的话,我们就躺在一边公园的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即使有雾霾也无所谓。沐浴着月光,唱一首歌。」 「雨天的话,我们就撑起两把伞,在雨里漫步,即使弄湿了鞋袜也无所谓。以手心接雨,哼一首曲子。」 她的眼中闪烁着如星星一般闪亮的光,风轻轻吹过,将她的头发吹得微乱。绿褐交错的树在夏与秋的吻中比之前看时更多了几抹红,红叶似脣舌交缠中的爱意,翠绿是纯。 红叶是我,你是纯,而我在这秋风之中,似乎难以为你染上我似火一般的爱意。你将永远翠绿如玉,茂盛繁荣在此间,我也将永远緋红似火,灼烧爱意在你身边。 直至这份爱意消失殆尽为止。 而那时也已是冬天,你在梅树的枝头染上了红,便是美丽的红梅了,将与明年的我不同。 我也永远永远,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的爱意了。 因为你,已是红梅。 15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藏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被父亲搜到,他拿工具打碎了简易的密码锁,我的文字在他的眼皮下一览无遗──如此轻而易举地。 我被赶出了家门,哥哥大声地念出了我的日记,而后嗤笑一声,骂我有病、该去治疗。讲了一大长串的「至理真言」后,便将我的日记本摔在了我面前。 那本日记本就这样被冰冷的雨水冲湿泡烂,即便我屈身为它挡下如子弹般落下的大雨。 大雨之中,我仍能听到我的父亲在屋里骂道:「这要是让她未来的公婆和丈夫知道,不知道会有多嫌弃她!」 我痛苦;我想死;我难过......独独没有半点羞耻心。 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爱上了自己喜欢的人,究竟何处生了病? 我恨,却也不敢翻过如牢笼般的大门,就这样在大雨中跪了整整一夜。 回屋之后,我也懒得洗澡梳妆换衣,来修饰我这副凄惨模样了。随意倒下,就这样晕了过去,醒来后,虽然衣服乾净了,可膝盖上的红肿和身体散发着的雨水味道却未消失。 穿上白婚纱时,我仍有些迟疑。 看了看手,多了一隻陌生的鑽戒,那隻鑽戒很小,小到我的手指上多了一圈粉红。 尺寸不合的一隻戒指,就是再怎样想去忽视它,从手上传来的疼痛都将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它的存在。 我就这样看着镜中的我化上妆容,戴上珍珠项鍊与发饰,变成陌生的自己。 婚纱虽然单薄,走起路来却让我十分费劲,宛如身负千斤钢铁。脚上的高跟鞋使我厌恶,行走间发出的刺耳声响搅乱了我本如止水的心。 周遭一切令我厌烦,我却仍须维持端庄姿态,微笑面对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父母。 我藉口出去透气以求逃离这两人带给我的压力,走在酒店走廊中,朝我走来的是已换好西装的简安泽。我低头走过,肩膀恰好擦过了他的,下意识地说了抱歉后,就往酒店顶楼奔去,宛如难民一般地逃跑。 16 我走到了顶楼,晚秋的风狠狠穿透了我的身体,我不敢流下任何一滴泪来,只怕弄乱了脸上的漂亮妆容,回去再忍受一次漫长的化妆过程。 我抓起米白色的裙襬,走向整栋酒店的最高处,走上几阶石阶犹如步于云朵之上一般,每踏一步都好像要陷进去了。 我的双手抚上玻璃的那一瞬间,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叫我跨过那层玻璃。那是世俗,跨过世俗,我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自由......自由......我宛如魔怔了一般,用力脱下了脚上的高跟鞋。 若我是那蒲公英的种子,落下大楼,我也不会受伤,只会......获得自由。 「难以昭告世界,爱上你多优越......」我口中不自觉地唱出了这首歌,踩上了最底下的钢筋製成的栏桿。 「无人知晓,可不可怜?」我的声音终于变了调,在风中、在来往的喧嚣中,无人能够听清我的低喃。 隔着一层丝质手套,我碰触到的钢铁少了几分冰冷,却也没让我感到温暖。 我脱掉了这层虚假的暖意,完全感受到了这份冷意,正当我想再更进一步地翻过这栏杆时,一隻手拉住了我。 「小......怎么是你?」我转头去望来人,却是程玉。她今天穿着一条淡紫色的伴娘礼服,衣服上下没有一点奢华的痕跡,是如此的淡雅而高贵。 见她手上戴着一隻鑽戒,却少了脖颈上的那条蒲公英项链,我终于忍不住,眼泪自双眸决了堤。 她担心地看着我,然后将我轻轻拥入怀中,道:「没事,怎么了?你说。」 她的肩膀是那样的温暖,手牵住了我的冰冷,温柔地搓着,我只敢使发丝碰触她美丽的衣服,不敢任我面上涕泪弄脏她洁白的肌肤。 我缓缓抬头望向她的双眸,看着她眼里的真诚。我咽了咽口水,垂下眸子,看向一边只停在花朵上,而无吸食花蜜的蝴蝶,道: 「我没事。」 17 她与我对视,她默然不语,我勉强微笑。 须臾,她放开了我,从包包里取出了一只戒指盒,打开后,是她约定要给我的结婚礼物──蓝宝石戒指。 她轻轻地将这隻戒指戴到了我的左手食指上,我看着手上如星星一般的蓝宝石,她看了我许久,才道:「你的眼里没有星辰大海,变混浊了。」 我愣了一愣,她道:「你冷静一会吧。」说完,她便将我的手放下,缓缓走远。 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将原本戴在左手食指的蓝宝石戒指戴到了右手小指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穿好鞋子,戴好手套,回到酒店继续做个端庄优雅的新娘。 我终究还是打破不了这片玻璃。 我在镜子前,抿了抿嘴脣。 小心翼翼地涂上护脣膏,理了理身上的粉色碎花裙子,又抿了抿嘴脣。 目光落到我粉嫩的嘴脣上,我抿着脣,不禁想道:亲吻,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然后将护脣膏盖上,放到我只装了一个小钱包的包包里,再弄了弄我的头发,才终于踏出我家的大门。 夜晚的一中街总是繁华热闹,不过我无心于这一番的热闹,不屑于如此的繁华,只掛念那抹身影。 坐在公园里铁做的长椅上,我看着手錶,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看着还未到「4」的分针,不由感叹她的准时,连提早几分鐘都不愿。 「送你三月的风,六月的雨,九月的风景。」 公园另一头隐约地传来了熟悉的歌声。 一个字,一个字,很勉强地唱在了调上,却还是能听出演唱者的认真。 刚刚似乎不是这个声音在唱的。 我好奇地慢慢走了过去,便见到一个女孩穿着我料想中的蒲公英印花裙子,脚踩着那双雪白的高跟凉鞋,正抱着吉他轻轻唱着那首《四季予你》。 一边的街头艺人笑着看女孩前方的男孩,那个男孩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色t恤,我很快便记起了他的名字──邢绍。 我下意识退后几步,恰好撞到了一棵树,精心梳好的头发翘出了几根发丝,别人若是看到,定会觉得十分滑稽吧? 「让我馀生都有关于你。」 女孩礼貌地将怀中吉他递还给了一边的街头艺人,那街头艺人似乎笑着跟他们俩说了几句祝褔的话,然后便接着唱起了下一首歌──《穷极一生到不了的天堂》。 「啊,英仪!」我听到了女孩唤我的声音。 再低头看看手錶的分针所指之处,恰好指在了我所期待的那个数字上。 18 我收回思绪,专注地看着正端正站着的简安泽,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会有人看出这是一个牵强的笑的。 我左手手里拿着捧花,右手轻轻勾着严肃的父亲的手臂,用馀光去瞥右手小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笑得更加灿烂了。 在其他与我不熟的人们眼中,他们只会觉得是我想跟前头那个西装笔挺的新郎结婚的,我的父亲并不同意这门亲事。然而事实却是我半点都不想承认我左手中指上的鑽戒的存在,甚至十分拒绝,而我的父亲逼着我这样做,并且看到我屈服时,还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纯粹是看到我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时,很不爽罢了。他只容许我手上出现那位新郎给我的东西,不容许我有半分抗拒心理。 我亲暱地转过头去,正脸看着我的父亲,却看到他正恶狠狠地瞪着一边正看着我并吃着蛋糕的程玉。 终于,我忍过了这段漫长的微笑过程,当我牵到新郎的手时,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了。 鼻子红了,眼泪很快就落下了,恰好卡准了他将婚戒戴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我的情绪爆发了。 我好似在抱我的抱枕一般,狠狠地抱住了面前西装笔挺的新郎,将痛苦巧妙妆扮成了感动,再加上婚礼的钢琴音乐佐料。我很快便看到了有嘉宾因为他们自己的脑补而感动地落下泪来,并轻轻地鼓起了掌。 痛苦不止如此,但我必须得赶在亲吻新郎之前收住这些泪水。于是,那位新郎再看到我时,我已经从一个泪人儿变成了美丽动人的微笑新娘。 在与他双脣接触时,我没有半点感动,亦没有半点厌恶,却还要在分开时装得好像陶醉于他的双眸之中。 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我,不过须臾,也开始配合起了我的演出。 转过身去面朝台下,我的父亲正在底下看着我们两个精緻美丽的新郎新娘,宛若看着自己所收藏的艺术品一般露出满意的表情。但我很快便略过了他,将我的视线放在正小口啜饮着杯中正流动着的琥珀色酒浆的程玉。 她白晳的玉手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靠在她肩上的邢绍的发丝,边小口啜饮着酒液,边抬眸静静地望着我。 不久,她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朝我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接着便如其他嘉宾,轻轻地鼓起了掌,似是在祝褔我一般。 我也朝她笑了笑,然后,优雅而低调地,将手上那隻婚戒抖落下。 冰冷的戒指就这样落在了我的掌心里,一如我心。 19 婚礼结束三週后,我的祖母的病情越发严重,似乎已经撑不久了。 她是用姑姑的平板看完婚礼全程的,看的时候还带着微笑,我也算是不负她对我的一番苦心了吧。 或许她真的认为我和简安泽两个人在一起,我便可以得到幸褔,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只会使我感到痛苦罢了。 很快,我便会被公婆催着生孩子,被迫与我不爱的人发生关係,有孩子之后,这段夫妻关係将会变得更加牢固,而我也将永远与这个男人绑在一起。 这并不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 婚后,我搬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子里,墙上、门上、柜子上......无一不是贴着朱红色「囍」字的。 主卧室里放着一张双人床,十分柔软,就是可惜了上面这条玫瑰色的双人被,它注定要永远冰冷了。 因为我和简安泽都没有能力使它暖和。 除了主卧室之外,走廊两边还有三间房间,只是都没有放床,可以睡的地方除了主卧室之外,只剩客厅里有些硬的沙发了。 「嗯,如果你实在不想的话,其实我们可以不要生。」简安泽故作轻松地向我说道,似乎是想让我也放松下来,毕竟刚刚碰到房门口的花瓶时,我戒备着的全身皮肤突然碰触到冰冷,惊得我退后了几步,恰好撞到了正在我身后的简安泽,在他下巴上撞出了一抹红。 「嗯,只是你的爸妈根本就不肯放过我们两个。」 记得那天婚礼上,简安泽的妈妈拉着我的手连声说了好几句「简家的子孙就拜託你了」,而他的爸爸则是在一边边附和着,边调整自己胸前的纸花。 我只能点点头,再说一些客套而有礼貌的话,她不断让我叫她妈妈,可有妈妈会逼着自己的孩子生孩子吗? 再亲也比不过亲妈亲。 现场有不少新鲜的花束,但它们的美还来不及给更多的人看到,便在婚礼结束后枯谢了。 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气,不过是它们尸体所吶喊出的最后一点温柔罢了。 20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跟我那时的心没有分别。 记得那天放学时,我紧跟着程玉,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封贴着粉色爱心贴纸的信。看着她的背影,还有她身上那条随着她的走动与风的吹拂而轻轻摆动着的格纹裙子。 我的心正在踏出与退缩间不断挣扎着,她美好得令我不忍让糟糕的我所生出的爱意玷污了她。 我就这样一路跟着她,直到走到一处小巷,雨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到了我们的肩头,她伸出手来接雨,雨水为她镀上了一层美好的银。 落在她发间的几滴雨水便似晨间花朵花瓣上的朝露一般,风一吹,发便轻轻抖下了几滴雨。 正当我想叫住她,带她到一边的走廊躲雨时,她开始快走,最后跑向了一个手里撑着雨伞的男生。 那个男生穿着其他学校的校服──一件白色短袖上衣和一条灰色短裤。我的眼眶微红,我就这样站在原地,淋着盛夏时节称不上冰凉的雨水,看着他们俩有说有笑,直到他们离开我的目光可及之处。 空气闷热潮湿,使我难耐,我向后退,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正当我想对他说声抱歉时,那人便有些颤抖地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是简安泽,我的未婚夫,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要去参加两家聚会的日子。 我缓缓抬手,看着那封被淋得湿透了的信,上头黏住封口的粉色爱心贴纸也被雨水打湿,变成灰色,即便我刚刚遮住了那张贴纸,还是没能拦住风雨的无情。 「嗯,情书。」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平静地回答道。 他沉默了许久,才又问:「给程玉的?」但我想他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对。」 他听完之后,似是有些难以接受,我接着道:「对不起,让你变成同夫了,是我的错。」 「不......不是这个问题......」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他试图隐藏的哽咽。 从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不会是幸褔的。 21 我再一次地按下清空键,将平板和触控笔搁置在一边不动,看着已经几乎要空无一物的房间,不禁感到冷清。 手机的通知铃声响起,我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猝不及防地看到程玉新的头像──她和邢绍的亲密合照。 心顿时被刺痛了一下,正想将手机放下,她便传来了新的简讯。 「我放了一套礼服在你家楼下,你下来拿吧,我还在。」 我看着那句「我还在」,忍不住鼻酸,喝了一口一边的热可可,才慢慢地在输入栏里打下「我在我的新婚房子那」紧张得忘了打句号。 为什么要撒谎呢?我对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出了一个问题。 答案很简单,却也有些不堪。 我想看她因为我而出现的匆忙与紧张。 我再回去看我和她的聊天室,却看她回道:「嗯嗯嗯,那你之后方便的话再来这边拿,喜帖我也放在里面了,我还要去忙婚礼的事。别忘了那天一定要来哦!」 看着她对我的期待,我开始回味方才看到她和邢绍亲密照片时的心痛感觉。 是不是只要我不去参加,我就不会难过了呢? 我不得不去面对一件事实,那就是这份爱使我痛苦,这不是一段让人舒服的感情。 就像毒品一样,我在前期能够获得甜蜜、温暖和前所未有的舒坦。但后来,这一切开始使我痛苦,我无法从中脱身。 随着时间变长,我不断地吸食毒品,毒癮也随着那一包一包白粉的数量而变得沉重。 我明知这是不对的、是有害生命的,但却还是深陷其中,不愿自拔,也难以自拔 我便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向着她奔赴。 儘管最后换来的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仍在所不惜。 可现在,我不敢了。 我只敢拖着已经烧坏一半的翅膀,绕过火。 22 我復又重拾平板,从头开始画着一张设计图。 就这样修修改改,直到凌晨一点,我才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他是我和简安泽难得的共同好友,平时交情也不错,于是当我看到他的名字时,不假思索地便接了起来。 一接起电话,便听他很抱歉地向我道:「安泽他醉倒了,我身上没带钱,你可不可以......来接他一下?」 我愣了一下,然后才问:「你们在哪?」 我很久没有开车了,当看到车子还有汽油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驾着车子,穿梭在闪着霓虹灯火的大街小巷中,很快地,我便抵达了那位朋友告诉我的酒吧的门口。 我将车子临停在了酒吧门口,飞速地下了车,走下酒吧的楼梯,在红男绿女中很快便找到了衣着简单朴素的简安泽。 只见他正伏在酒吧玻璃製的桌子上,双颊緋红,围绕着他的大大小小的酒瓶正昭示着他的愁思深重。 简安泽是外科医生,一般很少喝酒──为了要防止手抖。碰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想藉酒浇愁,那么一时情绪衝动,犯这样的大忌也就能说得通了。 我走向简安泽,示意一边那位一直照看着他的朋友可以离开了,他笑了笑,小声道了个谢,然后便飞速地离开了酒吧。 「简安泽,回去了。」我不大知道怎么叫醒已经醉倒的人,只能用八点档的手法,抓着他的双肩轻轻摇晃他。 不一会儿,他便醒过来了,眼神迷濛地看着我,然后瞇起了双眼,似乎是想看清我的脸。 「你是......」他有些疑惑,又晃了晃头。 「我是季英仪。」我无奈地回答道。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后勾起一抹微笑,像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对我道:「嗯。」 23 我扶着简安泽,一步一步地走上一楼。 他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甲亢,圈着我的脖颈的手不断地颤抖着。 「你会去参加程玉和邢绍的婚礼吗?」 「不会,我受不了。」 「可程玉她真的希望能收到你对她的婚姻的祝褔。」 我脚步一滞,转头看向简安泽,他的双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好像清醒着的样子。 他的视线一碰到我的,便好似被火焰灼伤了一般,慌忙别过头。过了一会,我才听他道:「我希望能看见你真正幸褔快乐的笑容,而不是在我面前的、那样勉强牵起的弧度。」 我微微蹙眉,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不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更是因为我喜欢你。」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放下了正圈着我脖颈的手,抢在我之前,走到了车门边。 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尷尬与沉默之中,我用馀光偷偷瞥了瞥简安泽。他的视线似乎直直地停留在我的身上,令我感到有些不适。 「或许每个人爱一个人的方式都不同。」简安泽的声音突然在一边响起。 「但至少我的是──我不一定要拥有她、霸佔她,只要她安好、她快乐,那便是我所认为的,一份爱情最好的结果。」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我不由开始怀疑他跟那些亲戚朋友的本质是没有分别的──还是希望我完完全全地步入婚姻生活,为这样一个强行组成的家庭无私奉献。 甚至逼我放下我的爱,要我去爱一个我根本不可能爱的男人。我有些慍怒,抓着方向盘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我是想让你看开一点,因为你现在爱程玉的样子,在我看来,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折磨罢了。」他淡淡地说道。 「你想拥有她,看到别的人跟她在一起,你便会感到痛苦。如果你仍是以现在这样的状态去爱一个已经有心上人的人的话,你的痛苦将越积越多,就算有发洩,你还是会因为一时的心痛、一时的衝动而真的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空气一时又开始陷入了凝结,他沉默许久后方才再一次打破这寂静,道:「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我不语,他彷若自嘲般地笑了笑,道:「那天中秋晚会,月光下的你很美。可你知道你那时为什么美吗?」 「因为月光。」我边看着前方的路况边淡然地道。 「不,是因为你眼里有真实的笑意。」 话音刚落,我便有些失了神,反覆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 「看着程玉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很暖很甜......就像那时烧烤架上的棉花糖一样。」简安泽轻轻地道,这句话很快就被揉碎在了车来车往的喧嚣中。 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我垂眸看了看身上那件蒲公英的印花下裙,苦涩地笑了笑,转头过去看他,道:「嗯,我知道了。」 他全然不復方才的活力充沛,已然醉倒在了皮质的软椅上。 我看着他,无奈地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復又踩下油门,车子由慢转快,在路上跑着。我一边看着前方的路况,一边看着城市路道中间闪着暖橘色光芒的路灯,路灯下有一隻正在空中拍动着翅膀的飞蛾。 飞蛾的翅膀一半在阴影之中,一半在光亮之中。 在阴影中的那一半,就宛若被火烫伤了一般。 24 没有程玉的世界,总是大雪纷飞。 雪花落到了我的肩头,而我,正拿着利刃,努力地想将那份已经深入全身细胞的喜欢──又或者说爱,给剜出来。 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水,陌生而又冰冷的家中,唯一温热的,只有滴落在手背上的泪。 我在平板的戒指设计图上画下最后一笔,接着才用手,止住将要落下的眼泪。 蒲公英的种子在我心里被冰冻了,冰着它的是我,想融冰吹拂它的也是我。 可现在的我,只能静下心来,为你打造出一隻戒指──在心痛之中,努力地祈祷着,为你的幸福快乐。 我整理好身上的粉色一字肩礼服,将程玉为我串好的珍珠戴到我已梳好的公主头上,把那条细珍珠项链戴到脖颈处,接着才慢悠悠地走到桌边收拾着包包。 恰好此时,手机跳出了简讯通知。 程玉:[图片] 程玉:「你知道那个shiny是什么意思吗?」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那个shiny,渐渐回想起了十几年前,程玉为我画的那张画像上标的那个英文单字。 欣喜与微微的心痛,在我的感官中交织在了一起。 我猜不出那层意思,只在屏幕前等了一会,便看到她的新简讯。 程玉:「不是表示衣服的顏色是闪亮的,而是表示穿着这件衣服的人就是星辰,因为那个人就像星辰一般,闪烁着光芒,并照亮了我的前路。」 我看着这句话,静静地思考,然后才在输入栏内写道:「能成为为你照亮前路的渺小星光,是我的三生有幸。」 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即使对你的这份爱使我痛苦、挣扎和患得患失。 我还是不会后悔那日惊鸿的一瞥。 这场婚礼办得十分雅緻,与我的婚礼不同,它办在户外的一片人工草地上,几排漆白的木椅摆在一片翠绿之中。再配上场内装饰的鲜嫩的粉色玫瑰和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椅背花,一切看着是那般的梦幻而美丽。 因为台湾的气候原因,即使现在是冬天的十二月时节,吹来的风仍使我不觉寒冷。 我在那一片翠绿中,轻松地找到了身着一身雪白礼服的程玉。她头上戴着新娘的头纱,乌黑的秀发上与我同样戴有珍珠,雪白的布料掩住了酥胸,只能隐约地看见淡淡的阴影。 「英仪。」她每叫我一次,我的心便会因她而悸动不已。 「你的星辰大海,又回来了。」她右手抚上我的柔顺的发丝,笑着对我道。 我看着她,把包包里装着的那只珠宝盒取出,将她抚着我的发丝的右手轻轻握住,然后将珠宝盒中装着的蒲公英镶鑽戒指戴到了她的中指上。 她仔细端详着那隻戒指,满意而又满足地道:「嗯,结婚礼物,我们都戴着,真好。」 她将自己的右手与我的摆在一起,然后指着我右手中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道:「你还是保养得很好欸。」 「所以你也要把我送给你的蒲公英套装保养得好好的,我会定期检查。」我说着,在她右脸颊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脣与皮肤的接触中,藏满了我不敢、也不能说出的爱意。 我的喜欢;我的爱;我的痛苦;我的无奈......在这一刻全数化为了对她美好婚姻的祝福,所有的愿望在此刻也通通变得不重要──我只希望她能感受到我内心对她的真诚祝褔。 「西洋化了吗?季英仪。」她笑着,然后也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了相同的吻。 而后我们分开,她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看着我的眼眸里闪出了几点泪光。 「祝你幸褔,季英仪。」 红花和红叶都是红,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罢了。 婚礼开始,隐身在绿草中的音响响起了美妙的乐曲,站在一边的我蹲下身,拾起一朵蒲公英。 抬头看着我的爱人与她的心上人拥吻的画面。 我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你我他,只会属于一个格外特殊的存在。 我──轻吹蒲公英。 但愿它能毫无保留地将我的爱意诉说给她。 即使她听不到也无所谓。 因为我会──在远处为她的幸福而祈祷。 iwillprayforyoursmileintheplacewhereyoucan'tseeme. 全文完